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稚齿》作者:好雨知时   作品简介   《学生守则》里没写禁止早恋吗?   ?《学生守则》第五篇第二条“禁止学生交往过密”边上写着一行铅迹小字:违纪学生席彦钟秦   ? 席彦是魂穿自己高中时代的社会人,擅长背诵《学生守则》,并且《学生守则》写了什么他就犯什么。撒娇专业户,属赖皮狗的   ? 钟秦是计算机竞赛人,是总和第一名差点缘分的真学神。试随心考、课随心听、作业随心做、早自习要随心去遛个狗,狗是追老婆的   ? 学渣味儿学神攻(钟秦)x学霸味儿学渣受(席彦),HE   ? 轻微动保,旧文新修搬运中   钟秦爱狗,席彦是只赖皮狗,所以席彦撒娇,钟秦就应付不来、拒绝不了。   席彦:“我就想听你讲压轴题!”   钟秦:“你是想让我讲题,还是想让我哄你?”   钟秦觉得带席彦出门像遛狗,拴着才放心,席彦话太多,钟秦又觉得再给他戴个嘴套得了。   席彦把狗绳递到钟秦手里:“给你牵着我呗。”   作者微博:@时知雨好 第1章 回来(一)   “小伙儿,找人啊?进门要登记一下。”   “不了叔,我在这儿等着就行。”   不到上午十点。   席彦百无聊赖地插着兜,站在花庭小区二号门的门卫室外侧,稍稍靠着被刷成土红色的墙,身旁就是门卫室专为外进人员开设的一扇小窗。   窗户开着,里头贴墙放了个桌台,与下窗沿刚好平齐,台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卷了边的厚厚登记本。   睡不醒的冬三月,春困秋乏夏打盹。   席彦自回来之后精神放松,打瞌睡从来不管地利天时。   他没玩手机,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安静地眯着眼睛,俨然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小区绿化应该做得很不错,即使他站在大门外,都能闻见时不时飘出来的淡淡花香。   是晚开的栀子,带着夏末的味道。   没能安静多久,一阵愈演愈烈的吵闹声就打断了席彦堪堪酝酿出的惬意。   席彦睁开眼睛眨了眨。他转过去,微微俯下身来,小臂交错着趴在窗台上,和保安叔叔一起暗中观察。透过这扇窗户,席彦的视线能够穿过门卫室大开着的门,一眼望到小区门口的简易快递暂存架。   那儿站了几个人。   席彦也不是好奇。   他只是单纯想看看周天一大早就这么能闹腾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就拿了你一朵花儿,孩子喜欢就给他玩玩嘛!你也没必要这样去凶一个小孩子嘛!”   “小孩子就可以不经过允许,随便拿别人的花儿吗?您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怎么没讲道理啦?又没说不还给你,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置气,心眼儿怎么这么小的呀?”   “……”   陷入争执的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大妈,大妈腿边还有个骑着玩具车的小男孩儿。   男孩儿手里挥舞着一大支饱满的栀子,面带得意洋洋的笑容,正耀武扬威,张牙舞爪。   席彦顺着那姑娘手指的方向,在快递架上看见了一束用牛皮纸精心扎好的栀子花。   ——原来不是小区的绿化。   那束花显然是用心挑的,而且挑得极好,朵朵都很大,修剪规整的绿叶翠生生的,看上去和它的香味一样清新沁人。   美中不足的是,花束正中间像是缺了一块,有点空。   要么是扎花的人技术有缺陷,要么……   席彦看着当下这个场面,一下就懂了。   他打量着快递架的高度,那束花被放在最上面一层。   小孩子再怎么蹦跶,都肯定是够不着的。   果不其然,每个肆无忌惮的熊孩子背后,都有个为虎作伥的人生奶妈。   花庭小区的安保比较严谨,无论是快递还是外卖都只能送到门口,普通物品一般都扔架子上,贵重物品才放另一侧的电子密码柜。   大概是有人给这姑娘送了花,没来得及当面签收,就放在了架子上。   姑娘踩着拖鞋急急忙忙下来拿,没想到才这么会儿功夫,就被“采花大盗”随手抽走了一支。   席彦心里猜测,大妈可能也没料到姑娘来得这么快,在犯罪现场被当场捉住,也不知道尴尬不尴尬。   看得出来姑娘强忍怒气尽量礼貌了,她压着火:“请你把我的花还给我!”   “还给你还给你!谁多么稀罕一样!”大妈却恼羞成怒。说完,她就伸手去拿小男孩儿手上的花,嘴里还阴阳怪气地说着,“松手咯!人家不愿意给你玩有什么办法,你把叶子玩掉了,小心人家随口就要管教你啦!”   谁知刚才还嬉笑着的小男孩儿变起脸来,竟比恋爱中的女人还快。   他光打雷不下雨,当即就熟练不已地开始哭嚎:“我不!我不!我要玩花花!我就要玩花花!”   大妈伸手拿花的动作估计也是技术伪装,她响亮地啧了一声,扭头对姑娘不耐烦说:“你就给他玩玩嘛!又不会怎么样!反正你还有那么大一束。”   姑娘脸都憋红了,急道:“你们没经过我同意,拿我的东西,怎么还有理了呢!”   大妈指着架子上那束花:“那不也没写你的名儿吗,我哪儿知道就是你的。”   姑娘的三观瞬间裂了缝:“不管是谁的,你都不能随便拿呀!”   周围看热闹的人从两三变成了四五,多是些买菜散步回来的老人家。   有的一听孩子哭,就有些心软,即使他们知道是姑娘这头占理,也依旧温声劝说:   “姑娘,要不算了,你别跟小孩子置气,送给他得了,啊。”   “孩子也是不懂事,小姑娘大气一点儿。”   那大妈只当别人好心拉架相劝是在给自己撑腰,底气都好像更足了。   席彦不自觉挑了挑眉,心想这不助纣为虐么。   果然,那姑娘气急,眼睛已经红了:“他不懂事是我的错吗?你怎么能这样教小孩儿呢?”   大妈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怎么教了!你一滴点儿大的小姑娘,懂什么教孩子呢!”   这句话和“实习生懂个屁”颇有些异曲同工,都透着股冒犯的味道。   席彦闻言,慢吞吞地直起了身。   保安正在前排默默吃瓜,估计是并不敢贸然出言劝架,这架不好劝,一劝就两头不是人,邻里摩擦常有,饭碗却只有一个,谁上赶着摔去呢。   席彦不管这些。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食指微曲,按了按保安室外边的铃,两声脆响,保安就回过头来,看向这个在门外等了十来分钟的清俊少年。   席彦随手取下别在登记本上的签字笔,翻到最新的一页,不紧不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叔,我登记好了,进了啊。”   保安还没来得及答应一声,就见他已经抻直手臂,指尖一点,干脆利落地按下了固定在桌角的门闸开关,径自走进了小区。   十五六的少年个子窜得高,肉却没跟上长。   素白的纯色T恤、水洗蓝的牛仔裤,都是宽松的款式,衣服里便有些空落,让他看起来十分清瘦。   这打扮简单干净,不知是不是皮肤白的缘故,席彦看上去还颇有副骗人的乖巧模样。   作为一名小区外进人员,席彦没有收获任何的瞩目,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还在战事升级的大妈和姑娘身上。   于是席彦轻轻松松混进了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当中。   ——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小男孩儿玩具车的车兜里摸走了一根棒棒糖。   男孩儿的车兜中放了一捆扎好的棒棒糖,就超市里卖的那种,会把很多根棒棒糖给扎成一个大棒棒糖的形状,深得小孩子欢心。   只不过男孩儿的这个外包装已经拆掉了。   虽说席彦“神不知鬼不觉”,但也仅仅限于围观群众的视角,在小男孩儿那个高度,是可以全程目睹“作案现场”的。   男孩儿被这神来一抓惊得瞪大了眼,贯耳的哭闹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起码停顿了三大三秒钟之后……霎时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熊孩子小小年纪,领地意识却极强,一嗓子嚎出了真情实感,总算有了点要掉眼泪儿的苗头。   这才把一众人的目光重新集中了过来。   席彦在大爷大妈们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揉了揉自己发嗡的耳朵,说:“不就拿了你一根棒棒糖吗?给我吃一个怎么了?堂堂男子汉,这有什么好哭的。”   少年音色清澈,话音却略略拖着,带一点不自觉的打趣味道,此话一出,除了男孩儿,所有人都像被静音了,就连保安嗑瓜子的动作都凝固了一瞬。   大妈愣了一下,她低头看看男孩儿的车兜,又看看席彦的手,不敢置信:“你……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连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的呀?”   “我没抢啊。”席彦手上动作慢条斯理,作势要剥开糖纸,“它放在那儿,我就拿了,反正有那么多,我吃一个也没什么吧。”   可能是糖纸发出的呲呲声刺激了小男孩儿,他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   大妈当即怒道:“你要吃不会自己去买吗?你是谁家孩子,这么不学好,长得倒是漂漂亮亮,尽学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换作别人听到这话,是一定会生气的,比如那位受害者姑娘。   席彦突然出现,她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听大妈这么说,顿时新火旧气二合一,马上就要一起发作——席彦却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大妈口中那位漂漂亮亮的孩子没有生气。   他甚至一点也不恼,说起话来心平气和,逻辑清晰:“我穷啊,没钱买。你们都有这么多了,就给我吃一根也没关系的吧。”   席彦顶着人畜无害的表情,两下就把糖纸剥开,在熊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嚎声中笑得又干净又爽朗:“这么大年纪了,大气点儿。”   姑娘这火气顿时就消了一半。   真是开眼啊,“他还是个孩子”与“我穷我有理”的激烈碰撞。   大妈这会儿要再看不出席彦这是在师夷长技以制夷,那她这辈子就约等于白活了。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变幻莫测,实在好看极了。   席彦收敛了笑容,顺手把那个剥开了的棒棒糖塞进熊孩子嘴里。   男孩儿抱着失而复得的棒棒糖打了个哭嗝儿,不闹了。   可席彦做戏做全套,这时候了,还没忘记补上一句:“不给就不给,还你们就是,谁还稀罕。”   大妈理智摇摇欲坠,犯高血压就临门一脚。她黑着脸,一把夺过了男孩儿手上攥着不放的栀子花。不知是手滑还是故意,花落在了地上,还被撸掉了一片叶子。   但大妈视而不见,她拽着玩具车,连拖带扯把男孩儿弄走了,边走还边说:“什么人,没教养,没素质……”   席彦嗤笑一声,弯腰把那支花捡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跟着就散了,快递架前登时空旷不少。   席彦两步走到架子边,抬手把花重新插回了花束中间那个空空的位置上,指尖一捻,蹭走了粘在花瓣上的一点灰尘。   姑娘看着他伸出手。   少年的手指细长,竟白得比栀子花还要好看。   席彦功成,正准备身退,可还没走出一步,就被姑娘叫住了:“等等,那个……弟弟,谢谢你帮我解围啊!”   席彦脚步一顿,似乎下意识对这个称呼略有异议。   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确实是个弟弟。   不过即使是弟弟,也比这姑娘高出了半头来,因此席彦看向她时,需得稍稍低头:“没关……”   “席彦——我来了我来了——”   席彦一句“没关系”还没说完,就被远方传来的鬼哭狼嚎给噎回了嗓子里。他抬眼,看向宛如野狗一般朝自己奔腾而来的男同学。   没忍住,嘴角抽了抽,应该是觉得有点丢人。   姑娘见他应该是在等人,而且等的人已经来了,就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再次真诚地道了谢,然后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不多时,野狗已经奔腾到了跟前。   丁宣气喘吁吁,也没忘回头多看两眼姑娘的背影。他眼睛眉毛挤作一团,问:“什么鬼,刚才发生了啥,你送人花儿了?!我靠,你喜欢姐姐啊?”   席彦沐浴在保安叔叔饱含敬意的眼神里,镇定自若地往外走。   丁宣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上。   走出小区,席彦才轻飘飘说:“你要喜欢,改天也送你一束。”   丁宣受宠若惊:“真的?”   “真的。”席彦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距离约好的十点,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意思他一共等了丁宣接近半小时。他朝丁宣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白菊花就挺好,动不动就犯事儿的人特配这个花儿。” 第2章 回来(二)   丁宣泪洒满襟:“……真狗啊。”   丁宣是席彦发小,席彦从初中起,就跟他是同学。   中考完出了成绩,俩人一起踩着线上了市里重点,等于是充值续费了三年的同学情。席彦不止一次想,但凡他成绩好一点,他们俩也不至于走哪儿都相互携带着彼此这个拖油瓶。   明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也是市五中开学的日子。   丁宣约席彦去五中附近买点资料书和文具,顺便踩踩学校周围的地皮。   席彦左右没事,也就答应了。   丁宣家住在花庭,离五中坐公交就十五分钟的路,席彦家就远得多了,直接去学校的话,坐公交还得转车,刚好就在花庭门口的站台转。   席彦索性就到小区门口来等人,这才碰巧遇见了刚才那事儿。   席彦忽略了自己多管闲事的那部分,跟丁宣讲了个大概。   “我去……我小时候怎么就没这种家长给我保驾护航呢?”丁宣一脸的难以置信,“那姐姐修佛了?这要换我早爆炸了。”   “还保驾护航,不亲自打你都算好的。”席彦狠心揭完人家的老底,后半句话就莫名沧桑了点,“爆炸有用的话,谁还会挨社会的毒打呢……”   丁宣略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挨什么打了?你离社会还远着呢。”   席彦愣了一下,笑了笑没说话。   丁宣觉得他这表情仿佛笑看一切,跟自己就不是一个境界,难道学渣踩线上重点这事儿还能使人顿悟升华吗?   于是丁宣情不自禁写起了抒情小作文:“我发现你自从拿了成绩开始,整个人就不复意气风发,犹如一潭死水,彻底无波无澜、无欲无求、无声无息……”   席彦反手一巴掌拍在丁宣背上,把人拍老实了:“小学渣儿,懂什么叫成熟吗你?”   公交车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丁宣问:“你考虑好了没有,住校还是走读?”   席彦叹口气,仿佛看见自己的睡眠时间插上翅膀飞走了:“住校不自由,走读又太远。本来考虑在你们小区租个房子,但我被你们这儿的人文环境恶劣到了。”   丁宣乐了,准备代表花庭小区挽尊一下,就展示起了人文关怀:“大考来我家复习吧,近,能死得痛快点儿。”   席彦顺手拍拍丁宣的肩膀,很欣慰:“长大了,知道孝敬了。”   “学渣碰学渣,脸皮薄的卑微,”丁宣撇撇嘴,嘟囔着,“要不是你做人实在太狗……”   席彦对自己从前做人狗不狗并无自知,但想起刚才那大妈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应该是有点。   席彦思忖着,觉得这个非人的标签还是早撕为妙。   所以他表情严肃,义正言辞:“那以后我对你们好点儿,争取和刚才那姐姐一样,做一名佛门的俗家弟子。”   丁宣想了想,问:“晚上开黑祸祸队友去?”   席彦瞬间反水:“行。”   反正他作为一个被队友跪求出肉装的ADC,菜得特别真实,不杀生戒,全靠嘴贫。   五中的位置靠近老城正中,是这座城市原风原味最浓的地方,学校周遭的高楼大厦很少,反倒多有些上了年份的居民楼矮房。   为了把校里校外的界限划得明显一些,学校总是不约而同喜欢修点铁栅栏。   外头敬自由,里头铁窗泪。   最好栅栏顶上再插几根饱含警告处分意味的尖刺,内忧外患一块儿防了。   ——五中就这点不一样,铁栅栏确实不多,不是没有,但基本都修在操场那头。   出来散步的老头老太太经常会站在栅栏外往里看,一站就是很久很久,看绿茵地红跑道、看主席台、看学校里的树、看……席彦一直不知道那群踢球踢成脱缰野马的毛头小子们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其余地方,包括学校正门后门两边,全修的围墙。   校门口的老街叫月桂巷,并不如何宽敞,多站几个人都嫌挤得慌,街两旁的桂花树却种得满满当当。   每到枝繁叶茂的季节,树冠遮着颇有意蕴的白墙黑瓦,让五中透着点市井学堂的味道,一下就抬起了文化的门面儿。   下了公交,转角走进月桂巷,席彦顿时恍惚了起来,仿佛一头栽进了九里香的甜味里。   席彦抬头看了看,桂花还没开。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栽进了桂花味儿的回忆里。   丁宣在耳边聒噪半天,进入席彦脑子里的话却寥寥无几。   席彦正仔仔细细描摹着这条老街的模样。   小商铺的招牌、小摊贩的三轮车。   要不了十年,这儿的铺子就会彻底改头换面。   最后只剩下一家叫“万卷书屋”的书店,和起名为“常来啊”的砂锅饭馆,坚守成了五中人口耳相传的月桂巷老字号。   文具和资料买得很快,毕竟开学前一天才想起准备这些东西的人,也不是正经想学习。   丁宣拖着不知为何脚步特别慢的席彦,围着五中,横平竖直地走了一圈,一路都企图隔着两三米的高墙,去辨识里头统一配色的建筑到底是宿舍还是食堂。   席彦听丁宣唧唧呱呱猜了半天,除了明显高出其他楼一大截的教学楼猜对了之外,其余愣是都没对上号。   他无语地看了丁宣一眼,在学校唯一一片栅栏外停下了。   丁宣不明所以地顺着席彦的视线,往操场望去。   就听席彦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主席台背后是高一高二的教学楼,高三楼独立在后面,这边是综合楼。右边那栋,一楼体育馆,二楼小礼堂;那栋是食堂,宿舍和图书馆在后门。”   丁宣见席彦胸有成竹,狐疑:“你咋知道?之前来过了?”   席彦眨眨眼:“猜的。谁猜错谁请客。”   能宰席彦这个人精的机会不多,丁宣当即一拍大腿:“行!就说吃什么吧!”   席彦提前露出一个胜之不武的笑容:“常来啊。”   丁宣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仨字儿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感觉特别风尘呢。”   两人在附近随便吃了点小吃,就准备打道回府。   原路返回,席彦和丁宣都在花庭门口下车,席彦要转一趟公交再坐半小时,丁宣直接回家。   约好第二天上学也同路,席彦摆摆手:“明天要是害我迟到,我就把白菊花儿摆在你教室门口。”   丁宣吓一跳:“……那不懂事儿也罪不至死啊。”   八月底,秋已立,暑难消。   公交上的冷气很足,非常适宜人类生存,席彦就又开始昏昏欲睡。   他把手肘撑在车窗边沿,托着下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熟悉景色,觉得大千世界的迷幻之处不是他一个小小少年可以参透的,就特玄。   两个月了。   他重回少年时候,已经两个月了。   字面意义上的“重回”,他,席彦,男,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社畜三年,前后经历过公司不景气、同事不给力、老板要人命等等款式的社会毒打。   在某个身心俱疲的夜晚,他怀念学生时代的强烈情绪达到了顶峰,当即忍不住向天大吼一句:“打工是不想打工的!这辈子再也不想打工了!给个机会!老子重来一次一定好好学习!”   吼完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再睁眼醒来的时候,他竟离奇梦回高中前的那个暑假——魂穿了十年前的自己。   他觉得他总不能把自己喝死了,但他又不太能接受魂穿这个玄而又玄的事实。   ……早知道这么灵,他应该许愿向天再借五百年,做个活历史似的老王八总比重蹈覆辙刺激多了。   席彦刚回来时,正好是中考查成绩那天。   一大清早,亲妈云霞摇醒他的动作粗犷而狂放,和记忆中的相重叠,以至于他睡眼惺忪,根本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查什么成绩……别晃了,我说了我不考公……再睡会儿。”   云霞压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直接把他拎起来,然后又把手机和一张单子塞进他手里,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亲妈在前虎视眈眈,席彦深感莫名其妙,瞌睡一下就醒了大半。   他狐疑地看向那张写着“中考成绩查询指南”的单子,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工作之后就没跟他妈一起住了。   别人喝醉找老婆,就算他没老婆,喝醉了应该也不至于怂到找妈妈吧?   云霞一巴掌呼在他头顶:“打呀!你要是不敢,妈帮你!”   席彦无语凝噎,脑子还不太清醒,于是迟疑着按下一串号码,接通后,手机又被亲妈抓过去按下了免提。   一个并不如何亲切的电子女声报出了一串科目和数字。   听起来……还真他妈像他的中考成绩。   席彦惊呆了。   他愣了一会儿,噌的一声站起来,把房间整个打量了一遍。   书桌,台灯。   乱七八糟的床。   团成一团的旧校服。   席彦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然后机械地扭头:“……妈?”   云霞正捧着手机反复听那串成绩,乐得合不拢嘴。   席彦做了个深呼吸,精神恍惚地呢喃:“真的假的……”   “真的!”云霞听够了成绩,也乐够了,就精精神神地起身,伸了胳膊,双手掐着席彦薄薄的脸皮,不遗余力使劲晃了晃,“妈作证!是真的!你个小学渣儿高出重点线不少呢!”   席彦下了公交,叹了口气。   “重点线”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老天真给了他这个机会,一张宝贵的学生卡,学生时代二次体验卡。   亲妈下手不留情,席彦揉揉脸,现在还能感到一点心因性疼痛,这疼痛的感觉再真实不过了。   可高中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遥远,遥远到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在开学前一天去找过丁宣。   或许迄今为止他遇见的许多事情都与他曾经历过的有着微妙区别,比如十年前对熊孩子还没有那么深恶痛绝的自己,绝对不会管这个闲事。   或许是记忆失真。   或许是蝴蝶效应,总之……   竟然每一天看上去都更像是新的一天。   进了家门,十二点半,云霞正在吃午饭,见席彦回来的早,俩人随口聊了两句。   “没和宣宣一起吃?”   “随便吃了点。我姥去活动室打牌了?今天这么早?”   “嗯,牌友给她打电话了,让早点去。”   席彦进屋,把装着乱七八糟文具的塑料袋扔在书桌上,然后站在桌前愣了一会儿神。   半晌,他决定在开学前最后再确认一次。   席彦转身走出房间门,拉开板凳在餐桌旁坐下了:“妈,我是怎么来的?”   ……捡垃圾捡来的也好,充话费送的也罢,反正任何一个答案都比他正在经历的要靠谱多了。   谁知亲妈白眼一翻,语出惊人:“穿越来的。”   席彦刚手欠抢了亲妈筷子夹了一筷子菜送嘴里,差点儿没把自己呛死。   亲妈嫌弃地看他一眼:“别人家的孩子三四岁就会问这个问题了,你反射弧是不是太长了点?我看你这脑子吧,拿来学习也费劲儿,可不是只有等着哪个不长眼的大善人穿越过来,顺手拯救拯救你的前途了吗。”   席彦叹口气,接受现实了。   不长眼的大善人果然找不着正确的穿越之路,正经八百穿回来的还是那个毕生梦想是能一辈子混吃等死的自己。   事实证明即使真的重来一次,他也依旧没有好好学习、逆天改命的雄心壮志。   一心只想轻松享受这段时空旅行的打工人,看来这辈子也不能成为人上人了。 第3章 初遇(一)   左右都是自己儿子,云霞这个当妈的倒也没有察觉面前的身体里藏着一只二十五岁的魂。   想必是“学渣踩线上重点”这件事太令人惊喜,云霞在席彦放暑假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都心情不错。   心情一好,人也就慷慨了起来:“对了,明天开学,妈每礼拜都给你发零花钱。下个星期的放茶几上了,一会儿自己记得拿。”   席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差点儿忘了还有这等好事,不用被毒打就能有钱花,简直是“混吃等死”这个梦想的低配版,是成年人想都不敢多想的神仙日子。   “咳。”席彦假咳了一声。   不能让自己十年后见钱眼开的臭毛病玷污了现在这副年轻而纯洁的身躯。   席彦站在原则线上,挣扎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云霞给他夹了一筷子肉:“也不多,拿着吧。”   吃完饭,趁着云霞去洗碗,席彦磨蹭到茶几边上,想恭敬不如从命地去把自己的零花钱收了。   片刻后。   席彦看着那张二十元面值的钞票,流下了感激的热泪。   魂穿回来的每一天都过得很舒坦,直到这一秒。大概在那段不堪回首的社畜经历中,唯一值得怀念的,就是每个月那小一万的工资了吧。   一个星期二十。   真好,一个月四舍五入整整一百块呢。   原本他就在争取经济自由的路上颠沛流离,现在直接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云霞洗完碗出来,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抬头就发现她的好大儿正对着零用钱发呆。   云霞正想劝他不必如此感动,就见席彦动弹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捻起那张二十块的票子,回头,挑衅似的晃了晃:“就这啊?”   云霞叉起腰,美目一瞪:“还嫌少?你知道赚钱有多么不容易吗?”   挨过社会毒打的席彦一脸麻木:“知道。”   云霞果不其然十分顺溜地接上一句:“知道个屁!”   席彦:“……”   他能解释他真的知道,关键有人会信他吗。   当然零花确实只是零花,每个月云霞打算给席彦四百块饭钱,充食堂饭卡行,校门口买饭也行。   以学校为支点,带动周边经济,但凡这些赚学生钱的小商小贩还有点良心,卖的东西都普遍不贵。更别提学校食堂有政府补助,那就更便宜了。   一共五百,其实绰绰有余,甚至在朴素的学生群体里还隐隐透着富裕的气息,而且说老实话,上个学也确实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但钱这种东西,只要曾经拥有,无论多少,心里都必然割舍不下。   席彦想要的那是钱吗?   当然不是。   是做人的底气和生活的安全感。   席彦替自己的庸俗找好了借口,暗自决定背着亲妈,去找找看有没有适合学生做的外快,扭头就把“打工是不想打工的”这句话抛诸脑后。   表面是个上学人,内里还是打工魂。   反正就快十六了,打打“帮忙”的擦边球,也不算童工。   时间的话……这会儿才高一,作为一名学渣,必不可能学业繁忙。   那么问题来了。   在这个“大学毕业生屁都不懂”的时代,他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实现经济自由的第一步应该朝哪里迈呢?   席彦盘算着。   最好是在家用电脑就可以解决的那种,作业代做不行,他渣,还要脸,怕被小学生看不起。游戏代打也不行,他菜,网管虽好,但有被学校老师打断腿的风险。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席彦下午就出门转悠去了。   一边转悠一边自我安慰,好歹他也是有三年宝贵工作经验的圆滑社会人,还能愁赚不来点零花吗。   席彦在马路牙子上昂首阔步,自信极了。   云霞买的电梯楼还在还贷款,也没闲钱搞装修,索性就带着席彦一起住在他姥家,照顾老人也方便。   席彦是他姥带大的,跟老人很亲。   住的虽然是老房子、老街区,地界却离商圈、商场那些繁华的地方并不算远,毕竟算是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这种位置总是率先发展起来,因此他们这儿周围的配套设施还算齐全。   席彦准备先在近处看看,不行再往远了走。   俩小时过去了。   席彦透支下个礼拜那二十块巨额零花,买了一袋排骨、几根卤串儿,边走边吃,把自己给喂饱了。   不靠谱。   高中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手数理右手生化,竟然这么不值钱、不受待见。   席彦把木签子扔进路边垃圾桶,顺便瞟了一眼路标,发现自己溜达到了红林路的口子上。   这是一条大路,他记得这附近的绿化做得很不错,沿路有一大片宽阔草场,是饭后散步胜地,早晨和晚上,人多狗多。   席彦提溜着小半袋排骨,在路牌底下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朝着草地那边去了。   夏末秋初,早晚渐凉,午间依旧潮热。   席彦顺着修缮漂亮的石头小路,走进平缓起伏的草坡里,随便找了个树荫下头的木长椅坐下了。   身旁的社区健身器械无人使用,除了街边偶尔路过的人会带起一阵隐约的脚步声,几乎整个散步胜地都空空如也。   记忆中惯常热热闹闹的地方,难得一见的空旷下来。   安静得像一幅定格,却又能看见风吹草浪。   席彦隔着油纸和塑料袋,继续慢慢吞吞、悠悠哉哉地啃他的排骨。   脚边忽然多了一坨毛绒绒的东西。   席彦叼着排骨低头,和只脏不拉几的小灰狗大眼瞪上了小眼。   它大概也就四十多公分长,一看就是只小狗崽。   见了人也不叫,席彦一看它,它反而后腿一曲,规规矩矩坐下了。   席彦住嘴了,望着小灰狗怔愣了片刻。   半晌,他才捏起啃了一半的肋排,缓慢地从右手边,晃悠到左手边。   小狗崽的尾巴就跟着从右手边,晃悠到左手边。   席彦噗的一声笑了。   他就着骨头啃下一口肉,在嘴里细细嚼了,等尝不到多少盐味之后,就吐到手心上,躬身伸手,喂到了小狗崽面前。   小狗崽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埋头吃得可欢了。   席彦开始试图和一只狗产生交流。   “你就等着这口肉吃,是不是?”   “我回来俩月了,明天要回去读高中,是现实版的‘越活越回去’,这事儿太玄了。”   小狗崽可能是怕他一个人说话太尴尬,好心地摇着尾巴捧场。   那点肉很快就被吃完,小狗崽黑豆一样的单纯眼睛又巴巴儿地盯上了席彦手里的骨头。   席彦被它这馋样给整乐了,拿着骨头就开始逗人家玩儿。   晃过来,晃过去,就是不给咬。   小狗崽玩心重,扑腾半天,愣是把自己给摔了个侧空翻。   席彦嘴角勾着笑:   “你说我是不是社畜太久,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老琢磨挣钱的事儿。”   “好好学习等着金榜题名不香吗?以后读个好大学,考个研究生,少走多少弯路呢,你说对不对,嗯?”   “啧。我也不是真想找活干,就是想趁机到处溜达溜达……虽然回来俩月了,可还是没什么实感。唔,跟你说说话感觉好些了。太久不读书,不适应,你说我明天回学校会好点吗?”   小狗崽嗷呜一声,趁席彦有点走神,一口叼住了那截骨头,顺带还在席彦手指上啃了个囫囵。   “哎哟……松口松口!”   小奶牙没劲儿,磨着不疼,席彦也不心疼那口肉,他只是下意识皱着眉头从狗嘴里抢骨头:“你不能吃咸的,不好!”   说完这话席彦自己愣了。   ……流浪狗。   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呢。   席彦沉默着松开手,顺便在小狗崽脑袋上撸了一把:“吃吧,以后不一定能吃这么好了。”   席彦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的时候,却发现十步开外的石子儿路上站着个人,正在朝他这边看。   那个少年身材挺拔硬朗,墨绿的短袖上印着毫无章法的白色涂鸦。   背后就是大片被夏末初秋微风吹拂撩动的层叠草浪。   席彦看着少年腿边翻滚着的三只狗崽,又看看自己脚底下这只,脑海里瞬间就蹦出了《兰花草》的调子:他从狗中来,带着狗咬胶。   少年手里还握着一捆狗绳,他的目光扫过席彦脚边的小狗崽,准确说,是扫过了小狗崽嘴里啃得正欢的骨头。   席彦迎着他略显复杂的眼神,准备和这位疑似爱狗人士化解一下乱喂食被当场抓获的尴尬。   他弯下腰,把注意力全在骨头上的小狗崽一把捞了起来,然后起身朝少年走了过去。   席彦五指张开,单手从底下托着小狗崽的胸脯,把它递到少年面前:“还给你?”   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狗崽嘴里还叼着骨头,突然被悬空,狗脸很懵。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了手。   他没嫌脏,伸手把席彦和狗都啃过的骨头取了下来,扔进随身带的垃圾口袋里:“小狗还啃不动这个。”   他的声线有一点点低,但却不沉,带着些和他气质相符的清冷,是独特好听的少年味道。   但他并没有要把狗接过去的意思。   席彦举着这么个玩意儿有点累,嘴比脑子快地蹦出了一句话:“爱狗人士表示强烈谴责?”   少年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那表情看起来不像爱狗人士。   像爱谴责人士。   眼神里还内涵丰富地表示着“我看你才有点狗”。   席彦走近才发现,少年比自己还高出半头。   薄唇,高鼻梁,短寸,眼角不挑,反而比水平线稍稍垂一点点,妥妥一张姑娘们爱的帅哥渣男脸。   要不是他人现在正站在狗堆里,席彦这会儿脑子里《酷拽校霸爱上我》的滥俗偶像剧本已经写了个开头了。   面对陌生帅哥,席彦没忍住多解释了一句:“我没想喂,是它先抢我的。”   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   跟陌生帅哥告一只小狗崽的状,可真是有出息啊。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小狗崽灰了吧唧的毛上,顿了顿问:“流浪狗?”   席彦闻言,心里略感遗憾,但仍点点头:“不是你的就是流浪狗——那我放下了,好重。”   本是要出来找活儿干的席彦,此时竟坐在草地上,和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块儿撸起了狗。   席彦盘腿坐着,把流浪小狗崽放进了少年腿边的狗堆里。   四坨东西当即翻腾了起来。   那少年约莫是觉得席彦赖上自家的狗了,只好也跟着蹲了下来。   席彦问:“你为什么这个时间出来遛狗?”   “早晚人多。”少年言简意赅。他伸出手,随便选了只狗子挠了挠,“大狗也多,它们打不过。”   席彦乐了,顺嘴问:“什么品种?太小了,我看不出来。”   少年换了一只狗崽挠:“不知道,捡的。”   席彦的眼神从狗崽们身上扫了一圈:“这些都是?”   少年不大爱说话,但看在席彦刚向流浪小狗崽献完爱心的份儿上,礼貌地嗯了一声。   少年如果没有被席彦半路拦截的话,遛完狗就顺便要把它们送去宠物店洗澡。   席彦托着小狗崽的下巴,白皙的手指隐在灰灰的毛里,抓了抓:“宠物店远吗?我……也带它洗洗。”   他看向无忧无虑的小狗崽,心里有点酸:   “大家都是狗,咱也弄得干干净净的,万一有好心人觉得你可爱,把你领回家,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少年转过脸来看着席彦。   席彦垂着眸,看起来就跟记不得来路的小狗崽是他似的。   “你不是吗?”少年问。席彦抬眼看他,他顿了顿,解释说,“好心人,你不是吗?”   席彦笑笑,往后一仰,双臂撑在身侧的草地上:“我姥腿不好,怕撞着,算了。”   寄养在宠物店,他给钱就行。   要是碰见有缘人,就给领走吧。   少年没有多的狗绳。   所以席彦仍旧是单手托着小狗崽的胸脯,一会儿换一边,一路跟着他去了宠物店。   “一伴”宠物店的老板,听见外间狗叫声,就知道来人了。   他从工作间的玻璃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手上拿着梳子,脖子上还架着吹风机:“钟秦,来了啊。”   席彦身侧的少年点点头:“光哥。”   岳光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其他的员工,就洗了个手出来了。   他边在围裙上擦手,边看着他们那几只狗崽问:“不是三只吗?”   钟秦偏头瞥了席彦一眼:“这个是刚捡的。” 第4章 初遇(二)   刚被捡到的席彦连忙双手架起无辜的小狗崽,试图靠卖萌替它讨个好待遇:“光哥好。”   岳光哈哈一笑,伸出他的花臂,手指轻轻点了点狗鼻子:“你好。”   席彦吞了吞口水,默默往光哥脑门上贴了铁汉柔情四个大字。   席彦刚想开口说给这只也洗洗,却忽然瞟到了墙上大写加粗的价目表。   ……他感觉自己现在应该配上一个虎躯一震的特效。   因为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目前不仅经济不自由了,甚至还刚透支完下周的零花。   人活和狗活,只能选一个。   席彦只好把想问的话咽回肚子里,抱紧了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狗崽。   还是岳光先开的口,他抬抬下巴,示意席彦抱着的这只:“这个足月了吗?”   钟秦点头:“看起来三个月左右,能洗。”   岳光嗯了声:“疫苗你自己打?”   钟秦想了想:“洗完你打一针,剩下的我来。”   岳光:“行。”   从头到尾像个跟班且不配被询问意见的席彦:“……”   不行。   他没钱。   还没来得及商量,一只修长的手就伸进了席彦的怀里。   钟秦把席彦抱着的小狗崽提溜起来架在肩上,又牵好腿边的另外三只,轻车熟路拿肩膀推开工作间的玻璃门,用背抵着,先让狗钻进去,然后自己才侧身进去,把四只小崽子都暂时关进了墙边那一排笼子里。   ——收拾起四只小狗崽来,比席彦收拾自己还利索。   席彦怀里一空,就垂下手,指尖不自觉在裤缝上抠了抠。   完蛋。   这俩人一个赚钱一个花钱,都太过娴熟,插不进嘴。   岳光点了支烟叼着,趿拉着人字拖,踱步到前台电脑边坐下了,扯着嗓门儿对玻璃门里的钟秦说:“划卡了啊——”   键盘声噼里啪啦响了几下,岳光吐了口烟,抬头看向刚好望过来的席彦:“得嘞,谢谢惠顾。”   钟秦在给狗崽子们喂水,还没过来。   刚意识到自己可能白嫖了一顿的席彦,只好替钟秦客气一笑。   等钟秦洗完手回来,岳光顺手扯了个印有“couple”字样的宠物店专用塑料袋,从身后柜台上拿了两个小瓶子装进去,说:“今天狗多,插不了队,你晚点再来接——除虫的药拿回去,给才捡的那小崽子备着。”   钟秦显然是被划卡的次数特多,也没推脱岳光的好意,只答应说好,而后顿了顿,补上一句:“再要一根狗绳。”   岳光一阵噼里啪啦,果断又划了卡。   密码都不用问,老顾客了。   席彦:“……”   也不知道算没算刚才那两瓶除虫药的钱。   席彦想开口问问寄养、领养的事。   但他发现这位光哥根本没打算问他什么时候来接狗,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想必是以为他和钟秦是一起的、他捡的狗和钟秦的狗也是一起的。   这么理解没毛病。   ……但其实也有点毛病。   虽然看起来业务不太熟练,但毕竟他才是那只流浪小狗崽的直接责任人。   岳光麻利地收拾好,起身忙去了。   钟秦一手推开宠物店大门,保持这个姿势回头看席彦:“还有要买的?”   席彦忙摇摇头,挤了点免洗洗手液在手上,跟他一起出去了。   从“一伴”出来,穿过百味巷那一排市井,再沿着雾凇路走一截,不过十来分钟,就回到了红林路的草地边。   钟秦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看着闷头走在自己身侧,一声不吭跟了一路的席彦,隐晦地表达了一下被“跟踪”的不满:“……你也是流浪狗?”   伪装成流浪狗的席彦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席彦脑子里飞快闪过了岳光那霸气的花臂,支吾着问:“光哥他……雇童工吗?”   钟秦顿了两秒,垂着目光:“他没钱雇下午加餐啃排骨的童工。”   席彦:“……”   他那排骨其实挺便宜的,不能再考虑考虑吗。   钟秦对于席彦来说,本质上是个弟弟。   而且刚才还帮他划卡了,现在也没有要管他要钱的意思。   捡狗花钱都很熟练,八成是个好人。   所以席彦打算不跟他计较略带嘲讽的语气问题,依旧好言好语:“加个微信?或者给个支付宝号?我先把洗狗的钱给你。”   不出错的话,他读高中的时候,电子钱包这种东西在年轻人群体里就已经开始流行了。   钟秦迈开步子继续走路,闻言瞥了他一眼:“然后呢。”   席彦努力理解了一下钟秦这过分简洁的话,说:“再告诉我个时间,我晚上吃了饭也来接狗。”   显然席彦没理解到位,渣男脸的弟弟变成了复读机:“然后?”   席彦:“……”   钟秦语气淡淡:“接出来原地放生,让它体体面面地回归社会吗?”   席彦这才理解了,钟秦是想问他准备把这个小狗崽怎么办。   席彦看钟秦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蹦出这么句略带诙谐效果的话,不知怎的有点想笑。   他微微抬眼,想把眼里那点有迹可循的笑意憋回去,于是故作正经说:“我怕它遭受社会的毒打,还是算了——光哥那儿能寄养吗?可不可以放在他那儿,碰见有缘人就领养出去?”   钟秦比席彦高出小半头。   他轻瞥席彦时,目光经过眼角,神情冷淡,话却实在:“一天四十。”   席彦:“……”   钟秦顿了顿,补上一句:“体型长大后,一天六十。”   席彦面对生活的底气和安全感正在摇摇欲坠。   他咬牙切齿:“这是啃不起排骨的人应该收的价?穷人就不能怜悯一下穷人吗?”   钟秦真实而又讨打地说:“他是抠,不是穷。”   作为一名二十五岁高龄、有着丰富社会经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勤劳勇敢的未来青年,席彦勉强维持着表面平静,说:“算了,那也只能先这么养着。”   钟秦略略皱眉,看了他一眼,有点奇怪地问:“我长得不像好心人?”   席彦一愣,反应没跟上:“什么?”   钟秦叹了口气。   在席彦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跟不上这些小孩儿思维了的时候,钟秦言简意赅说:“我养。”   席彦不久前才对着流浪小狗崽嘀咕,说希望能遇见好心人,带它回家过好日子。   这就……遇见了?   席彦有些意外地抬眼,钟秦看向他的目光正好还没收回去。   这位长着一副渣男相的弟弟略微垂着眼皮看人,却不低头,仍保持稍稍抬着下巴的姿势。   就很拽。   但他表情里不加掩饰的无奈感,实在是扑面而来。   这弟弟的善良本性与酷拽长相的反差直接把席彦逗乐了。   可能是这段原本并不存在的相遇让席彦觉得心情还不错,他甚至开口调侃起来:“我捡了狗,你带去养,和我请客你买单,还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钟秦沉默几秒,似是不想让他有什么心理负担,说了一句:“不差这一只。”   席彦以为他是在说他那三只原也是捡来的、不知品种的狗崽子们。   所以在心里默默把印象分给钟秦抬了老高。   席彦承蒙好意,很识趣地收起了假意客套,换了个话题。   “三个月左右的小崽子,应该是妈妈养不活它,把它遗弃了。”席彦似有些恍惚,喃喃道,“……怎么无忧无虑活到现在的。”   身上既没什么伤,甚至有点胖乎乎的。   兴许是他的语气忽然间有些低落。   钟秦好像措辞了一下,大发慈悲地同他多说了几个字:“它妈妈当时可能就在附近。”   席彦没明白,扬着尾音嗯了一声。   钟秦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揣在裤兜,神色淡淡,语气也平平:“有些聪明一点的流浪动物,会带着孩子出没在常有人过的地方,然后自己待在附近守着。一次不行,两次、三次,或许有一次,它的孩子就能被有心人带走。”   席彦怔了怔:“妈妈只守在附近,是因为……”   “嗯,”钟秦应道,“养一只还行,两只就有负担。有的人觉得幼崽可怜,才想捡回去养,如果它妈妈在身边,反而会犹豫。”   “特别是小孩,喜欢小动物是天性,家长出于安全考虑,就算同意养,也会更倾向于没有攻击性的小猫小狗。”   席彦抿了抿嘴,说:“……所以妈妈才藏起来,把这个机会留给自己的孩子。”   钟秦见他懂了,就没说话了。   席彦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了很多自己以前看见过的微博热搜词条。   那些虐待,甚至虐杀动物的。   他自然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蜷了蜷:“万一……碰到的是卖狗肉的呢……”   钟秦还是用他那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看运气了。”   席彦无奈:“也是。”   有机会总比没有好。   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生存还是生活,有时候都是要看运气的。   席彦瞄着钟秦的脸。   ……他捡到的小狗崽,这一次运气就特别好。   感慨完,席彦关注的重点又回到了刚才那只被他大摇大摆掳走的小狗崽身上,他皱着眉问:“妈妈愿意这么做,可小崽子自己不知道——”   他话音顿在这儿,忽然哑声,没往下说了。   席彦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小狗顽皮,什么都不懂,被人带走了也当是游戏。   如果真是这样……那小崽子这会儿被关进笼子,应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要找妈妈了吧。   钟秦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席彦的下文,也就猜到了席彦在想什么。   他活动一下肩膀,抬起手臂,把塑料袋甩到背上反手提着,随口说道:“早晚在红林遛狗的人多,有些出门会带吃的,所以这附近也常有流浪狗。”   席彦偏头,抬眼看他。   钟秦说:“我也在这里遛狗。”   钟秦也在这里遛狗。   钟秦说他会养那个小狗崽。   小狗崽的妈妈或许经常出没在红林的草地周围。   ——他会常带小狗崽过来找妈妈的,指不定哪天就会遇见呢。   席彦听懂了这个陌生少年话里委婉的安慰。   他情不自禁想,这样饱含善意的陌生人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不仅真实存在,还能让他遇见一回,实在是太难得了。   席彦对钟秦笑了笑:“谢谢。”   钟秦没客气,也没多说什么。   他在红林路口的路标下停住了脚步:“我先走了。”   “等等。”席彦从兜里摸出早年那块头还没多大的智能机,下意识点开的是社畜用惯了的微信。他迅速翻出自己的名片二维码,递到钟秦面前,“扫一个吧帅哥。”   丁宣说得对,席彦有时候笑嘻嘻地说起话来,还真感觉有点风尘。   席彦也猜得没错,钟秦这人面冷心热,果然没好意思当场拒绝他。   即使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的动作慢慢吞吞、磨磨蹭蹭,透着百般不情、万般不愿……但好歹是盯着他加上了。   钟秦显然不是自来熟。   如果忽略那几句略带嘲讽的话来看,他应当是会和不熟的人保持礼貌距离的类型。   不多问,不埋怨。   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自己做。   席彦在社交场合,见过不少面子工程示范建设劳模,也见过很多打太极国家级选手。   他已经快忘记简单干净的少年人该是什么模样了。   钟秦看着好友请求里“席彦”两个字,最终还是点了通过。   席彦十六未满,也没办银行卡,只好把微信钱包里所剩无几的余额一股脑儿全给钟秦转了过去。   钟秦把手机揣回裤兜:“那我走了。”   “拜拜——记得收钱。”   席彦朝钟秦扬扬手机,脸上的笑容和下午的阳光一样,明朗得晃人眼睛。 第5章 九班(一)   开学报到第一天,给人留下的初印象特别重要。   丁宣大概是不想和白菊花扯上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早早就背著书包等在花庭小区门口的公交站了。   所以席彦没有迟到,而是从此开始了他踩点狂魔的崭新人生。   五中没有单独拿一天专门用来报到的习惯。   今天上午报完到之后就是开学典礼,下午发书,然后开班会。   学校迎新自有一套流程,分班信息的公告很醒目,印得跟广告牌似的,放在从学校正门进来的主道路两旁。   十二个班,一侧六幅,每个班各一幅,上头写有班主任的名字、任教以来的丰功伟绩,还配了一张傻兮兮的大头照。   再往下,就是这个班的所有学生姓名了。   ……按姓氏开头字母排序,不分中考成绩的先后。   背景用的不是素色,而是虚化后的校园一角,十二幅,十二景,竟也觉得处处漂亮。   五中鼓励学生自主报到,家长并不陪同,这样也能让学校里的人口密度小一点,毕竟三个年级一起开学,人家高二高三早上还有课呢。   但席彦和丁宣显然不是勤奋赶早的那一批,等他俩踩点进门姗姗来迟,分班公告牌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丁宣的头一下变很大。   这一看就挤不进去。丁宣脚步很踌躇,两手抓住两肩的书包带子,高中第一天就露出了小学生一样的迷茫:“你比我高,视野怎么样?能看见吗?”   席彦头也不回,目不斜视地拽着他掠过人群,直直朝教学楼的方向去了。   “欸?欸?”丁宣被拽着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看清放在路边的指路告示牌,人就已经在教学楼前了。   这栋教学楼是环修的,正面开口,垒了几梯台阶,梁上竟是一块横匾,写着遒劲舒展的“德爱礼智”四个大字。   上了台阶进去,就能看见中间被楼环起来的地方修成了小庭院的模样,正中是一小片雕塑群,全是历朝历代名人的半身像。   石子路往空处一铺,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木花丛正是生机盎然的时候。   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背后,还有一处独立的楼梯,看上去就像悬在空中一样。   丁宣瞪大眼睛,看看小庭院,又激动地转过身来,看向几乎与头上牌匾正对的操场主席台,惊了:“风、风雅啊……这是什么……高中吗……?”   席彦暗想,是高中,是神仙高中。   不仅风雅,后头的高三楼前也有一块匾,写的是“学比山成”,更为气势磅礴。   席彦笑了笑,不由怀念起来。   丁宣这个反应倒是和他俩“第一次来”的时候如出一辙,只不过他自己现在淡定多了。   礼智楼一共六层,以正门为前,前侧楼上都是长廊,站在廊上能了望操场和体育馆、小礼堂、综合楼的全景。   左右两侧是高一高二的教室,一边两间,一层四间,所以教室都很大、很宽敞。   后侧那面是不同教学组的老师办公室,而教室那侧走廊两边的尽头都有卫生间和楼梯。   这就意味着上个厕所都有可能和教导主任打上照面,设计得就属实危险。   丁宣打不着方向,下意识问席彦:“怎么走啊?”   席彦语气随意,但十分确定地说:“你二,我九,你一楼右边,我三楼右边。”   一二三楼是高一的教室,高二会往上搬,搬到四五六楼。   丁宣心碎了:“约等于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以后你还怎么罩我啊!”   席彦乐了,拍拍丁宣的肩膀:“要是实在想我,可以在去上厕所的路上抬起你的大头,然后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如果我正在门口罚站,说不定还能朝你挥挥手。以后在一楼就自求多福吧,今天起我就把你原地放生了。”   丁宣嘀嘀咕咕还不走:“你又没看见,说二班就二班,靠不靠谱……”   丁宣话音刚落,就有一位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从楼梯间拐出来,膀子上还别着红底白字写有“喜迎新生”的袖章。   见席彦俩人杵在原地,他就走过来,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却努力做出和蔼的表情:“找不着路吧?哪个班的啊?”   席彦憋笑,这袖章戴的,跟导盲犬似的。   丁宣见了老师立马紧张,席彦当然十分泰然,他笑嘻嘻说:“找得着,这就走了,谢了魏主任。”   魏主任背着手点点头:“快去快去。”   魏主任撂下话就朝一班的方向去了。   丁宣挤在席彦身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主任啊?头发怎么这么浓密,一看就是只管人,不管教书……”   席彦也对着主任伟岸的背影贼兮兮地挤眉弄眼:“他叫魏卜,咱们年级的年级主任,生平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抓学生迟到。要是开学第一天你就被他逮住,那你可就真前途未卜了——现在滚蛋还来得及!”   丁宣卧槽一声当即飞奔起来,边跑还不忘回头呐喊:“你是不是学校有人啊?!哪个学长学姐给你的情报——不要放生我!以后你就是我席霸霸了!”   丁宣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席彦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叹出。   他本以为自己会不适应。   但当他穿着蓝白校服踏进校园的那一刻,他的心情竟会是这样无比的舒畅和放松。   ——这是他从前没有好好珍惜的地方。   现在回想起来,却也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怀念的地方。   时间也不早,好多教室人都快坐满,丁宣抓紧时间找到二班的门,门板上贴心地张贴着花名册,他果不其然在头几个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丁宣震惊了:“席霸霸是有透视眼吧?这特异功能,考试抄前排卷子不在话下啊……”   二班前面就是一班。   刚想进门视察一下的魏卜突然脚步一顿,挠了挠头:“那小子,魏主任仨字儿叫得倒是挺熟……”   看来他确实还是威名远扬啊。   踩点狂魔席彦正在悠哉悠哉地爬楼。   “……九班,”边爬,席彦边勾着嘴角低声自语,“那一天,我终于回想起了被实验班包围的恐惧。”   三楼是九到十二班,除了席彦所在的九班之外,剩下三个全是实验班,中考成绩年级前一百五十名的精英种子们,被随机播种进了三间教室里。   五中是市重点,和市一中、三中,共同代表了全市最高的教育水平。   五中的年级前一百五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把他们放在全市范围内的大排名里,也是能挤进前一千名的水平。   换句话说,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尖子生。   九班人在开学第一天还保有无忧无虑的快乐和憧憬,以后大家的学习生活,越过越像在夹缝中求生。   特别是临近考试的那段时间,整个三层都被泡在“你多少名”、“考得不好,就二十几”的恐怖对话里,而可怜的九班人只能在与男厕所比邻的教室中,抱紧自己贫瘠的智商,瑟瑟发抖。   保险起见,席彦路过前门的时候,还是稍微瞥了一眼贴在门板上的花名册,他的名字,无论按姓氏字母排序,还是按成绩排序,一般都落在后头,一眼就看见了。   席彦愉快地扬扬眉毛,从教室外面,奔着后门去了。   一如当年的记忆,后门边的那个靠墙的位置,正给他留着呢。   开学第一天,大家彼此不熟,都很拘谨,只各自找了喜欢的位置坐下,就老老实实不开腔了。   席彦是个例外。   他像条被放归大海的鱼,有种终于回到自个儿地盘了的感觉,浑身上下都很滑溜。   他坐在最后一排往前看,妥妥像是被老天爷派来观察人间的。   毕竟他暂时没有别的打算,只想把自己怀念的日子,再巨细无遗地走一遍。   席彦双手揣在宽大的校服兜里,一脚踩在书桌下的横杠上,吊儿郎当地跷着凳子。   东升的旭日透过前面的窗,洋洋洒洒铺满了书桌,又映进少年人温暖的眼里。   席彦的视线在教室里逡巡。   教室正中间那胖胖的、脑袋上有一块小小斑秃的男孩儿是班长,叫闫嘉朗。   第三排的马尾辫儿叫闫悦,副班长,和班长一块儿,人送外号九班大小闫。   前桌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叫路遥遥。   她同桌那个短发女生是团支书,叫陈星,只有收团费的时候才敢找席彦说话。   左手边隔着过道的位置上,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有点木讷,看上去像个书呆子,却是个隐藏的绘画大佬,还能写一手好字,是班里的宣传委员,叫倪文瑞。   还有这会儿刚进门还在大喘气的那位多动症患者,是体委,也是自己的同桌,差点跟同班同学撞名,叫李文睿。   每个人都差不多比他“小十岁”。   他看向谁的目光都很慈祥。   ……一个一个看过去,其实好多人席彦都记不大清了。   一是因为时间太久,高中之后他又认识了太多的人,很多面孔都随着岁月变迁而褪色。   二是因为他作为一名差点成为五中之耻的学渣,确实没在“班集体”上花多少心思。   不是人人都敢跟他走得近。   他也有固定的玩伴,加上他,五个人,人送外号五壮士。   ……总之当年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席彦现在却难得有空沉下心思去想,如果老天爷没赏道惊雷把他给劈回去,那这个教室里的大多数人,总共会陪他度过六年——   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人一辈子最多也就活十几个六年,一头一尾还都像是快进着过的。   这么一想,现在这段上天平白馈赠的日子,就更加值得珍惜了。   席彦抬抬下巴,对即将走到自己旁边的李文睿礼貌一笑:“嗨,同桌。”   李文睿来得太迟,只剩这一个空座儿了。   刚走过来,他就被门边沐浴在阳光下的明朗少年帅得闪瞎了狗眼。   他受宠若惊地把书包放在空座上:“那、那我不客气了……我叫李文睿,您、您吃了吗?”   席彦听着这句“您”,差点没觉得对方是在嘲讽他,也就刚开学这两天能从李文睿脸上看见羞涩的笑容。   席彦内心无比珍惜,并好心替他拉开板凳:“吃了,别紧张,就当自己家,啊。”   李文睿:“……”   李文睿暗自决定,如果新学期第一堂语文课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同桌》,那他一定要在篇幅里加上和蔼可亲这四个字。   他们班主任已经到了,正抱着一堆资料,在门口跟隔壁十班的班主任说事。   席彦趁机从裤兜里把手机摸出来,靠着桌肚,点开微信看了一眼。   备注为一个单字“钟”的联系人头像旁,一直都是转账提示。   昨天回去,席彦不知道对方的名是哪个字,怕写错,而且他那要命的输入法,在他连续输入“zhong qin”后弹出来唯一靠边点的词条……   竟然是“钟情”。   席彦一边啧啧有声感慨对方父母的浪漫情怀,一边把“钟”后面的字删掉了。   席彦埋头看向手机。   看这架势,倘若微信已然推出了退款的功能,说不定对方现在已经退给他了。   席彦想了想,大尾巴狼似的敲过去一行字:   “哥给你就拿着,别不好意思”   没过多久,钟秦竟然回复了:   “我的狗,我给钱”   席彦不死心:   “你那么多狗,就当补贴一点”   钟秦淡定回:   “钱够”   席彦:“……”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养个狗而已,大可不必走这种霸总路线。   才几岁啊就这么拽。   这头席彦正盯着自己的大腿两眼发直,那头班主任就已经站上了讲台。   班主任是个小个子女生,年纪不到三十,长得更显小,梳着利落的高马尾,眉间还有颗红痘,估计最近也没少为开学的事着急上火。   班主任江水的声音清亮,席彦正萌生一点怀念的感觉,就听她说:   “开学第一天、第一件要跟大家强调的事就是——校内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允许玩手机,抓住就没收,高考后再还。”   席彦:“……”   李文睿看见自己帅气的同桌默默把手机扔进了桌肚。   他掐指一算,高考后再还。   得,也就一千多天吧。 第6章 九班(二)   五中的作息是,七点五十开始早读,八点十分第一堂课开始。第二堂课后有二十分钟的课间操,周一的升旗仪式会利用这个时间。   今天比较特殊,八点新生报到,九点三个年级一起参加开学典礼。   平时的行课安排,上午五节,下午四节,九点半晚自习结束。   这时候走读生回家,住宿生还要再继续上一个小时自习。   五中并不是全封闭式,吃饭可以出校门,只不过中午一点十分就关校门,下午是六点,在这个时间前,学生必须回校,班里的干部会打考勤。   江水做完自我介绍之后,飞快地讲完了这一干事宜,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   “其他的校规校纪都在《学生守则》里,有个小册子,下午和课本一起发给大家——其中就包括关于手机的相关规定,大家仔细阅读,保不准以后会书面抽查的哟。”   教室里的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   席彦桌肚里的手机适时嗡嗡一震。   席彦:“……”   多半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推送消息,但席彦就是感觉自己有被内涵到。   江水抬手看看表,说:“九点开学典礼,咱们高一新生得提前点儿下楼,先排个队。位置在面向主席台的左手边,班牌已经放好了——找到咱们班的班牌,男生一列女生一列,按高矮顺序,高的站后面。好了,都动起来,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   江水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挥胳膊往外赶人了。   李文睿蹭的一下站起来:“走吗同桌?”   席彦笑笑,往自己桌肚里看了一眼:“你先走,我断后。”   李文睿连忙比了OK的手势:“懂的哥们儿,你注意安全,好家伙,一千多天呢,型号都换三代了。”   席彦就坐在门边,按理说该是最早出教室门的人,但他却坐着没动,所以想要从后门出的同学都得路过他。   有几个好相处的男生拍拍他的肩膀,就当作是打过招呼。   还有好些女生会壮着胆子偷偷看他。   他都友好地回以了既不尴尬也不失礼貌的微笑,隐隐约约还透着那么点慈祥和宠爱。   不过,他磨蹭这一下,倒不是真的想避人耳目收个手机,没那个必要。   只是晚点下去集合的人,理所应当会站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喜欢最后一排,来去自由。   席彦高一时裸高一七五,可个子也不是班里最高的,所以每回大课间活动的时候,他都会找各种理由迟些才下去。   要不就干脆不下去。   后来连江水都习惯了,做操的时候都懒得找他。   楼上高二生不必这么早下楼,高一这三层很快走空。   席彦这才慢慢吞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通向庭院的那处楼梯下去了。   魏主任拿着个喇叭站在几百号学生前面:“都安静一下啊——班主任清点一下各班的人数!”   席彦脚踩魏卜发出的噪音,轻车熟路从操场外的路绕了过去。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操场边侧,径直走向几乎已经排好的队伍后方,成功踩点,缀在了九班男生这列的最后面。   ——正好在江水走到他面前时归了队。   席彦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不好意思江……老,上了个厕所。”   席彦咬了舌头,差点依回忆的路数叫了江总。   江水摆摆手,没跟他计较:“行,先站这儿吧。”   点完数她就急匆匆地回去了前排,席彦看着她雷厉风行的背影,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当年的席彦,少年心智,还老觉得她说话做事直接了些,不太委婉。   现在席彦经历过许多事情,却感谢她当初能毫不拖泥带水,把好多话都说得通透、明白。   高一生列队完毕,时间接近九点,高二高三的学生也就都陆陆续续下来了,按照要求,排在他们右边。   很多新生都好奇不已地偏着脑袋去看学长学姐,席彦倒是目不斜视,依然插着兜,姿势放松而随意地站着。   绿茵地,红跑道,庄严的主席台。   席彦伸手,仔仔细细理了理校服短袖的衣领,又把外面的长袖外套老老实实拉好了。   高二高三列队很快,他们右手边的队伍很快成型,操场顷刻间被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蓝白色填满。   ——席彦的余光却瞟见了一个人。   那人正漫不经心地游离在队伍之外,从逐渐规整的高年级队伍末尾经过,直直朝高一这边走了过来。   步子很慢,每一步却跨得很长。   五中的校服是学校依据中考体检单配的码,直接和录取通知书一起寄到学生手上,有夏秋两套,冬季的以后入冬后再发。   他穿了一件秋款长袖校服外套。   长度合适,却很宽大。   里面没有按照要求穿校服短袖,而是搭了一件黑色的T恤,隐约能看见胸前几笔抽象的涂鸦。   他走到近处时,席彦不自觉偏过头,睁大了眼睛:“钟秦?”   钟秦个子高挑,整个人修长挺拔。   下巴仍是稍稍抬着,走起路来目不斜视,甚至有点面无表情。   如果不是手上大摇大摆拿着一个没拆封的面包,看起来真像是早起炸学校的啊。   席彦惊了,居然还能有人比他来得更晚?看起来甚至是刚去食堂小卖部买了个早饭?还有,高一第一天开学就穿这么随意,开学典礼!不太合适吧?   而且好巧,这居然是钟秦?   席彦脑子里弹出一长串问号,由衷感慨了一番……怎么校服都套不住这人身上的拽?   钟秦闻声,脚步顿了顿。   他目光微斜,就看见了站在某列队伍最后一个的席彦。   眼睛瞪得贼大,一副不依不饶要给人塞钱的样子。   好歹也是微信好友,钟秦微愣一下,朝席彦点了个头,然后就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了。   全程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喜。   席彦:“……”   席彦目送钟秦走到最左边那一列,看着他泰然自若地站好。   他前面的男生回过头来跟他说了句什么,席彦猜,可能是告诉他刚才班主任清点了人数。   钟秦颔首,看不清嘴型,但多半是言简意赅说了句谢谢。   他那个身高,站在最后一排那个位置,特别理直气壮,非常理所应当。   席彦咬咬牙,吃什么长大的这是。   好一顿羡慕嫉妒恨之后,席彦才陡然回过神来,伸长脖子一望——他确定钟秦是站在最边上的那一列里。   ……靠。   十二班。   走校霸风的学霸啊。   升旗结束后,主席台上讲话的人从主持人到校长,又轮到家长代表,换了一波又一波。   每讲几个字,席彦就往左边挪上半步。   班主任统一站在队伍最前方,开学典礼日子特殊,各路主任都在主席台边上候着,所以压根没人逮他。   席彦挪得就很自由自在。   钟秦:“……”   他很难不注意到那位有螃蟹相的同级生——朝自己“横行”过来的席彦。   不多时,席彦已然成功横跨两个班,借钟秦遮掩,在他背后站定,然后幽幽地说了句:“……缘,妙不可言。”   不等钟秦做出点反应,席彦就轻咳一下,略挺直腰板,说:“《学生守则》第二篇第一条,在校学生夏季应里外着装校服。”   钟秦抿着嘴没回头。   但席彦隐约好像听见他略显无奈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片刻后,钟秦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   席彦当即就觉得这个弟弟属实比他当年还要big胆。   钟秦稍侧身,让身后的席彦能看见他的手机屏幕,在席彦疑惑的眼神注视下,钟秦当着他的面,把他昨天一股脑儿转过来的七十五块二毛一给收款了。   钟秦的目光依旧看向前面,但他往后偏了偏头,说:“还有事吗?”   “……”席彦沉默片刻,又开始了,“《学生守则》第一篇第三条,在校学生不允许携带、使用手机等与学习无关的电子设备。”   钟秦从善如流把手机揣回裤兜,呲啦一声撕开了面包的包装袋。   席彦盯着钟秦的后脑勺继续碎碎念:“《学生守则》第三篇第一条,在校学生不得在朝会、升旗仪式、大课间等场合嬉戏打闹、吃……”   钟秦侧身回手,眼疾手快精准无比把面包塞进了席彦的嘴里:“《学生守则》倒背如流,老师很喜欢你吧。”   当年五中讨嫌第一名的著名学渣席彦膝盖中箭,一边嚼着嘴里的飞来横食,一边强行站直,找回场子:“同学们也都很喜欢我呢。”   钟秦痛失一顿早饭,转过去不忍直视了,只留下一句冷漠的:“三块五。”   席彦乐了,吧唧嘴更加起劲:“不转,你这属于强买强卖。”   ……虽然他捡的那只小狗崽,也很像是“强买强卖”给钟秦的。   席彦并不在意右手边的陌生女同学投来的好奇眼神。   钟秦那个拽样,估计什么事他都不在意。   于是席彦躲在钟秦背后,指尖隔着塑料袋拿起面包,心安理得地啃了起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出于逆反心理,他还特想找并不打算理他的钟秦聊天:“看看看,学生代表来了,是谁啊,我们学校的中考第一名?”   钟秦把外套拉链拉下来一些:“不认识。”   席彦不想嘴里进风,说起话来就有点口齿不清:“你住校吗。”   “……不住,”大约钟秦也是对学生代表发言没有兴趣,所以才能耐着性子跟席彦闲扯,“要遛狗。”   面包不大,席彦再细嚼慢咽也吃完了。   他折叠着塑料包装袋,小心不让里头的渣屑掉出来。   然后他“狗狗祟祟”地朝钟秦身侧伸出手,蹑手蹑脚地把那个被他折成一个小方块形状的包装袋,塞进了钟秦校服外套的兜里。   “巧了,我也不住。”席彦心满意足,拍拍手,问,“那小崽子还好吗,会不会和你的狗打架?虽然我说这话不合适,但你这个后爹可不能对继子太过苛刻啊。”   钟秦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兜。   塑料包装没了物理压力,正在他兜里舒展,开口的那一条还被弹了出来,就挂在兜边,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站在他身后的外班男同学。   钟秦这个当后爹的,觉得自己不是捡了只狗回家。   而是捡了个麻烦。   什么叫人善被人欺。   这就叫。   钟秦微微回头,并不热络的目光从席彦脸上一扫而过:“没有不让亲爹看狗儿子的意思——现在你可以回你班上了吗?”   少年站得笔直,脊背硬朗。   用嘲讽的语气,说着妥协的话。   席彦莫名觉得心情很好。   他憋着笑:“欸,早知道你这么好说话,我就不磨叽这么久了,还白嫖一个面包,怪不好意思的——那我走了啊。”   钟秦沉默的背影上仿佛写着几个大字,“慢走不送,下次别来”。   但说了要走的席彦却压根没动。   来都来了,干脆待着得了。   学生代表讲完话,开学典礼就接近了尾声。   新生入学,会由校长亲自带着大家学一遍五中的校训,每次朝会结束前都要集体高声朗诵一次,队列才会解散。   说实话席彦以前读书的时候不大喜欢这种所谓的仪式感。   “德爱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辨同河泻”。   但当他再次熟稔不已地念出这句话时,却发现这十六个字一直都藏在他身体的某处,一同高中三年的荏苒时光。   他的声音穿越时空,和全校师生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莘莘学子和名校的精神,一脉相承。   -   注:“德爱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辨同河泻”——《祭夫徐敬业文》(刘令娴·南北朝) 第7章 九班(三)   席彦混迹在十二班的队列末尾,把后半截开学典礼给混过去了。   典礼结束,高二高三的已经陆陆续续撤退,席彦也紧跟着想要溜号。   结果他万万没料到,都散会了魏卜还要抢过话筒安排一下:“高一的留下来,体育老师再帮着整队一下!各个班的同学自觉调整一下队形!矮的在前,高的在后!微调一下、微调一下!”   人群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席彦:“……”   他原本想去找找被自己原地放生的丁宣,再一起回教室。   现在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回到自己班上再说。   于是席彦特多余地戳了戳钟秦后腰:“我溜了。”   钟秦后腰一紧,稍回头一看——   就见席彦又螃蟹上身,正在一点一点地朝右边踱步。   殊不知高二高三那边走空了,而整个高一都站在原地,他一动,就特显眼。   魏卜站上主席台,拿着他那个噪声与杂音齐飞的喇叭就开始吼:“十二班最后那个!归队!不要乱动!”   站在十二班最后的那个席彦:“……”   各个班前排的学生不约而同回过头来朝他看去,刚才还横行霸道的席彦当场就经历了一次社会性死亡。   席彦一边用长出指尖一截的校服袖子遮住脸,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回走了两步,尽量降低自身存在感,躲回了钟秦身后。   谁想魏卜的大喇叭又叫唤了起来:“矮的在前,高的在后!你往后缩什么呢!”   席彦:“……”   他很想假装没听见。   偏偏十二班的班主任高成柳站在第一排,都要探个脑袋皱着眉毛扯着嗓子转达魏卜的话:“快,矮的那个往前挪一个!”   矮的那个席彦:“……”   席彦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矮个几厘米怎么了!   认清脸了吗!   编制都不在你们这儿,怎么还限制起人身自由了!   席彦继续用袖子捂住脸,步履沉重地往前面走了两步,然后把自己塞进了钟秦和前面男同学之间的空隙里。   其实前面的男同学也比他高,但好在高成柳和魏卜见他动弹了就没管他了,没叫他再挪一个。   钟秦应该是不喜欢和人挨得太近,因此这个空隙还比较宽敞。   ……幸好,席彦心想,不然还得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地请他让让。   钟秦十分慷慨而好心地又往后退了半步,让席彦活动的空间更大一些。   他扬眉看向席彦越来越红的耳朵尖,发出了一个轻轻的气声。   席彦极其敏感地听见了这一声轻笑。   他不知怎的,顿时就有些赧然:“我去他大爷的前途未卜……”   高一年级体育组的组长开始整队,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又开始叫学生从前往后依次报数。   原来站在钟秦前面的男生转过脸来:“二十五。”   席彦也不回头,只咬紧后槽牙:“……二十六。”   高一年级的其他班都是五十来个人,只有十、十一和十二这三个实验班是齐整的五十人,包揽年级前一百五。   十二班的男女比例还挺协调,男生二十六个,女生二十四个。   所以钟秦作为站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报的数是:“二十六。”   报二十五的那男生琢磨着不太对,就转过来看向席彦和钟秦:“我刚报了二十五?所以咱们应该是二十七?”   刚说完,他又觉得不大对劲,整个脸皱成一团,嘀咕了一句:“是二十七吗?我怎么听高老之前说咱们班男生二十六……”   席彦只好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硬着头皮挂起一个妥帖礼貌的微笑:“啊,同学你好,你看得见我吗?”   男生:“???”   钟秦又站在席彦背后发出了一个气声。   席彦转过去,用胳膊肘往钟秦胸前撞了一下,瞪着俩大眼儿,凶巴巴的:“穷显摆你会笑啊!”   席彦确实没在钟秦的嘴角和眼尾看见任何笑意的痕迹。   钟秦也只是微微扬眉,抬着下巴,依旧是那副拽上天的表情,两手还插在裤兜里。   没等席彦转回去,钟秦竟难得先开尊口:“那边,是你们班?”   钟秦的视线朝右手边扫了一下,席彦狐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站在自己班尾巴上的两三个男生正在掰着手指算着什么。   虽然相隔十、十一两个班,但男女各一列,中间不过就五个人而已,不做课间操,人又站得密集,环境也相对安静,席彦就把他们说的话听了个囫囵:   “二十六?”   “前头没报错吗?二十六啊?”   “咱们班不是二十七个男生吗……”   “啥?刚才站我后面那哥们儿哪里去了?你们看见没?”   “草?你们刚才都没看见我背后有人?!”   ……   席彦眼睁睁地看着江水脚步匆忙地从第一排走到了最后一排。   他的神情有点麻木。   江总那个表情一看就知道,肯定又在思考他是不是借口上厕所去了。   好不容易当了一回天选之子,重回高中时代,席彦本想一改先前出格的学渣形象,纵然他依旧没有好好学习的心思——至少校服是按照《学生守则》规规矩矩穿好了的!   对,他甚至还能够背诵《学生守则》!   这才开学第一天,“愚钝但好在乖巧”的人设还没立起来,这就要崩了吗。   席彦背对钟秦,偏头看向无人的操场边侧,假装自己在看风景,垂在腿边的右手却隐蔽而悄然地往后伸去。   席彦的手藏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只露出一小节手指。   他回过手来屈起指节朝后伸,先从钟秦右腿边蹭过,又继续往上勾住了钟秦的一点衣角。   然后他稍使了几分力气,拉着钟秦的衣服,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席彦压低声音:“你往前点,帮我挡一下人。”   钟秦愣了愣。   身前这位外班男同学耳朵尖上的红色还未消。   钟秦低头一瞥,看见了他蜷着的指尖,正勾着自己校服下摆的一小块布料,随着扯动,那个被玩笑塞进他衣兜里的塑料包装袋,就发出了细微的呲啦声。   钟秦依旧没应声。   朝阳绚烂温暖。   挺拔的少年被扯着衣角,轻轻往前迈了一步。   艰难度过煎熬的整队时间,又心如悬旌地听魏卜讲了几句废话,“解散”这两个字终于响彻操场上空,席彦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从十二班滚蛋了。   席彦不太想回头看钟秦那张渣男脸上挂着什么表情。   他只扔下一句“溜了溜了”,就脚底抹油,闪身进入了散乱的人群。   钟秦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把包里的包装袋拽出来,然后逆着学生们行进的方向,直奔操场边的垃圾桶去了。   席彦脑袋冒烟,走得很快,没走两步,他就一眼看见了故意落在大部队后头的丁宣。   丁宣走得很慢,正在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他。   老父亲两行热泪差点就掉在地上。   席彦跑了两下,冲上去挂在丁宣肩上,大气还没喘一口就开始吐槽:“草了,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刚才经历了什么死亡报数……”   丁宣听席彦讲完,登时乐得不行:“我哈哈哈哈哈……你没事跑去人家十二班干什么?”   钟秦那张渣男脸在席彦脑海中一闪而过,席彦撇撇嘴:“去看看学霸长什么样。”   丁宣也好奇:“几个鼻子几个眼?”   席彦摇着头,啧了一声:“太冷漠,不敢数。还挺帅的吧,就是狗了点。”   “还能比你狗?”丁宣当场就表示不信,顺嘴问了句,“你在十二班有认识的人?是哪个大神?能不能介绍一下?我也想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多遇见几个学霸……”   席彦很义气地拍拍他肩头:“叫大神太生分,我一般都亲切地称呼他为狗哥。”   丁宣翻个白眼:“狗哥没打你吧……你是不是就仗着人家文人打不过你才故意冒犯……”   一个外号的诞生,不需要太多因果。   钟秦只是和大家背道而驰去扔了个垃圾而已,万万想不到狗哥这个尊称将会在学生堆里渊源流传。   等他再回到教室的时候,下课铃都打了。   ——刚好是上午九点四十那道下课铃,接下来就是二十分钟大课间的时间,平时铃响了老师都不允许拖堂,得马上放学生下去做操。   今天自然不必再下一次楼,各班班主任正好趁着这个时间随便讲点事情。   江水在黑板上抄了这学期的课表,让大家自己抄一下,席彦顺手从李文睿的本子上扯了一张纸,扯完才想起这会儿两人还不太熟悉。   他刚想为自己略显冒犯的行为解释一下,就见李文睿一脸热情地说:“以前扯你同桌的纸扯习惯了吧!没事儿!你用着!笔呢要不要?”   李文睿拿出了一副摆摊儿的架势,把席彦逗乐了。   可不就是“以前”的同桌吗。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席彦也就顺便借了笔,虽然他带了,但他很明显懒得从包里掏。   席彦一笔一画,认认真真抄课表,抄到周五的时候,实在没忍住把笔扔桌上了。   李文睿被他吓一哆嗦:“您、您是觉得笔不好写吗?”   席彦哭笑不得:“是我长得不像好人吗?”   说完这话席彦自己愣了一下,好像钟秦也对自己说过这句。   席彦乐了,觉得钟秦看上去确实不大像个好人。   “那倒不是,”李文睿摇摇头,凑近了小声说,“主要吧……我回来的时候听刘钊说只有他能看见你……别人都看不见……好家伙,这么大太阳还起一胳膊鸡皮疙瘩……”   刘钊就是刚才列队的时候,站在席彦前面的那个男生,九班五壮士之一。   下楼之前经过席彦,人家还主动拍了拍席彦的肩膀,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席彦听完这话反应了一下,卧槽一声,笑出声了。   李文睿也乐了。   深厚的同桌情谊就这样在校园灵异传说上坚固地建立了起来。   看在同桌情分上,席彦提点了李文睿一句:“你看星期五下午的课表,看出什么了吗?”   李文睿盯着课表念道:“数学、数学、体育、班会……这怎么了吗哥?”   席彦唉了一声,叹道:“小同学,你见过下午五点的四节数学连堂吗?”   李文睿品了品。   往细里品了品。   然后他明白了,明白之后就面露惊恐,差点没从板凳上跳起来:“我了个去?!数学和班会都是咱们江老的,体育老师身体好不好?他老人家千万要挺住啊!”   要是一不小心数学课连上四堂,那本该快乐的周五下午不仅失去了它的价值,反而还和死亡只剩一步之遥了。   能捱过去的就等于渡劫飞升,喜气洋洋迎接周末,捱不过去的,说不定就在这儿香消玉殒了。   李文睿双手合十,已经开始为素未谋面的体育老师祈福:“老天保佑体育老师身体健康,平安顺遂,我愿意毛遂自荐体育委员,不求多了,只求这学期能为他保驾护航……”   席彦把正确的人推到正确的位置上,深藏功与名。   他往后坐了一点,翘着板凳,一晃一晃地,从开着的后门往外望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对面的教室,刚好就是十二班。   ……钟秦这个人,以前从不曾和他相遇过,因此就变成了他这趟人生中最大的变数和期待。   席彦忍不住想……这个人的正确位置,应该在哪里呢? 第8章 狗王(一)   五点十分下课铃一响,高一的三层楼就瞬间喧闹了起来。   各班班主任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句话:“都安安静静走!不要打扰到高二同学上课!”   有的学生一天下来也不紧张了,笑嘻嘻说:“都到饭点了,不会打扰不会打扰!”   ……   席彦心想,倒不会打扰到高二上课。   搞人家一波心态才是真的。   因为今天只有高一新生才有珍贵的、不用上晚自习的特权。   高一生今天第一天连报到带开学,大都没有按照正式课表行课,而是由班主任带着讲了一干开学需要注意的事宜。   下午发完书,有任课老师来教室走了一圈,随便讲了几句,布置完预习作业就撒手不管了。   那之后又开了每人能够分到两分钟自我介绍的超长班会,个个说的跟男嘉宾女嘉宾上台展示自我似的。   自我介绍的顺序不固定,谁自愿上就上,只要能无缝衔接,不冷场就行。   席彦特地又等到了最后一个。   等把班上每个人的脸都差不多回忆起来,他这才站起身,不疾不徐地从教室最后一排往讲台上走去。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两分钟其实不够。   所以他干脆什么都没多说,只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唯一能写好看的、自己的名字,然后留下了一句话:“大家好,我叫席彦。相遇就是一场喜宴,以后要多多指教了。”   这话说得像模像样,好似一句百炼成钢的总结。   班主任江水觉得这少年抢了自己的话讲,甚至说出来比她原本打的腹稿还更有味道。   江水暗暗打量着在讲台上大方昂首的少年。   校服规规矩矩地穿着,和大多数第一天开学略有些拘谨的孩子们如出一辙,但他眼里却带着与他气质并不相违和的老练。   江水不禁回想了一下早上开学典礼排队时这位席彦同学神出鬼没的走位。   她嘴角扬起一个自然的弧度,在席彦话音落下时第一个带头鼓起了掌。   这少年未来会给她带来惊喜吗?   说不定真的会是一场人间喜宴。   班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开始收拾东西往外走。   李文睿不仅要收自己桌上的,还得收席彦桌上的。   ……因为都是他的。   李文睿边收边跟席彦聊天:“哥,我感觉你已经被江老盯上了,她真的带着我们仔细阅读了一下《学生守则》,还偏偏就是不让用手机的那一篇。”   李文睿假咳一声,捏起嗓子学江水说话:“来,大家翻到第四页,跟我一起勾——在校生不得使用手机等与学习无关的电子设备……”   席彦乐了,一巴掌拍在李文睿肩膀上:“套什么近乎,叫谁哥呢。”   李文睿一脸正经:“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就打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仰之情……”   席彦笑眼弯弯,把书包甩到背上:“把你给能的。我走了,明天见。”   “这么快?”   李文睿一回头,就见追风少年席小彦已经火速从后门窜了出去,只留下了一道模糊的残影和一句话:“今天书包都没开过,能不快吗。”   以前席彦当社畜的时候,就特别想感受一下朝九晚六准时上下班打卡是一种什么滋味,奈何他加班成自然,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现在退而求其次,踏着下课铃出教室门也行,感觉还挺爽的。   但他并不是因为一楼丁宣正在痴痴等待他一起放学才跑那么快的。   席彦穿过四楼的长廊,飞一样的,奔向了对面十二班的教室。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钟秦会坐在后门边的那个位置上,如果不是,那肯定也是最后一排。   席彦在十二班的后门旁边停下脚步。   他单肩背著书包,外套拉链往下滑了一截,里面校服短袖领口处的扣子也解开了。   席彦靠在后门门框上往里看,钟秦真的就坐在……和他一样的那个位置上。   这姓席的学渣视力好到足够去考飞行员,他一眼就看见钟秦书桌左上角累放着厚厚一叠新发的课本。   最上面的那本是物理,在书封无字的地方,被人用马克笔潇潇洒洒写了“钟秦”两个字。   写得挺大,挺好看。   正好不用问他名字是哪个字了。   席彦靠在门边,伸手拍了一下钟秦的肩膀。   钟秦回过头来看向他时,他就勾了勾嘴角:“遛狗带个人行不行?”   钟秦的同桌也是个男生,壮壮的,看上去有点眼熟。   他听见声音也回头,见是席彦的瞬间就激动了:“卧槽我怎么又看见你了——钟秦,钟哥,你你你你能看见这兄弟吗?!报二十六的这位兄弟……”   席彦愣了一下,然后笑得肩膀都抖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开学第一天大家彼此都不熟、脸盲,多一个人也认不出来,还是因为席彦上午就在十二班排过队,总之他抬脚走进教室的动作就特别自然。   他对被吓着了的那哥们儿友好一笑:“误会误会,我叫席彦,九班的,早上是来找钟秦玩儿。”   哥们儿顺了顺胸口:“早说嘛,吓我一上午。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我叫杨子阳。”   说话期间,钟秦已经把需要的东西收好了,书包依旧瘪瘪的,一看就是不打算好好预习的样子。   席彦见他差不多准备走了,就很大气地说:“走了不?哥请你吃饭。”   钟秦抬眼看了看席彦。   然后他站起来,有条不紊地把板凳推进课桌,自己随意往墙上一靠,下巴抬着,目光微垂,居高临下地说:“你是谁哥?”   十六岁的男生,身高已经傲人。   席彦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他好歹本质上是个二十五岁的大龄少年,此时却没脸没皮、很识时务地改口说:“哥,我请你吃饭。”   钟秦扬了扬眉,跟杨子阳点了个头打过招呼,就从后门出去了。   “拜拜,我下次再来!”席彦朝又高又虚胖并且略有些胆小的杨子阳摆摆手,转身追了出去。   席彦像昨天下午从雾凇路走回红林时一样,跟在钟秦身边安静走路,没有说话。   两个高挑修长的少年走在楼梯上,一个明朗,一个清冷,一个单肩背著书包,一个双手插在裤兜里,是两种风格的帅气,并起肩来,却并不觉如何迥异,反倒莫名和谐。   直到从一楼的楼梯间拐出来,席彦都没主动搭话。   钟秦不慌不忙地走着,略感稀奇地扫了他一眼。   席彦憋了一路,就等这一眼了。   他赶忙抓紧机会,说:“我怕我话太多你不喜欢,就不带我看狗了。”   钟秦表情顿了片刻,才说:“没有。”   席彦嘴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   ……面冷心热的小狗崽子。   丁宣隔着老远就开始朝席彦挥手。   他虚着眼睛努力分辨了一下,确定席彦和他身边那个一脸冷漠的男同学真是同路走过来的之后,心中便猜测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大神。   打上照面之后,席彦朝丁宣努努下巴:“丁宣,我发小。”   然后又看了钟秦一眼:“这就是十二班那个……”   席彦“学霸”俩字儿还没说出口,丁宣就已经诚惶诚恐,甚至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伸出手,打算跟钟秦握一下,沾染一点学霸的气息:“狗哥吧,狗哥你好你好!”   钟秦:“……?”   钟秦挑了挑眉。   ——这是席彦自认识他以来,在他脸上见过的最明显的一个表情了。   席彦:“噗。”   钟秦顶着一张席彦熟悉不已的、炫酷狂霸拽的脸,惜字如金:“解释一下。”   席彦故作严肃:“这不太好解释,一个外号的诞生不需要太多因果。”   三秒后,席彦实在是崩不住,伸手拽住钟秦的书包带,腰和眼睛都笑弯了。   钟秦后来被席彦和丁宣一左一右架去了“常来啊”。   三人坐下了,席彦抛弃了丁宣,和钟秦坐在了一边。   钟秦整个人都散发着计划被打乱的无语感。   丁宣埋怨席彦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被席彦一句“大佬面前菜比退散”给噎了回去。   丁宣撇撇嘴:“愿赌服输,除了教学楼之外我啥也没猜对,不得不承认席霸霸你在连蒙带猜这方面确实有点天赋。”   席彦心情很好,他往钟秦那边稍稍偏头,笑着说:“看见没,跟我走,还能一起蹭饭。”   虽然钟秦并不好奇,但丁宣还是自告奋勇科普了一下他和席彦之间的赌约。   席彦本以为钟秦只会嗯一声,轻描淡写带过这个话题,却没想他竟然朝自己看过来,平静淡然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难捕捉的揶揄:“学校这么熟悉,不熟悉自己班在哪儿?”   席彦愣了愣:“……靠?”   又在拿排队的事儿说他了!这小子有完没完!   天气还没彻底凉快下来,热腾腾的砂锅饭端上来,三个人都吃得有点慢。   虽然烫嘴,但席彦实在是太想念这个老字号的味道了。   “牛肉虾饺真是一绝……嘶……”席彦又怂又贪,又怕烫又想大口吃饭。   钟秦抬头看了看墙上印着的菜单,找老板付了三瓶冰冻的豆奶,先开了一瓶递给席彦。   应该是怕他把舌头掉碗里。   说要请客还一分钱没掏的席彦或成这顿饭的最大赢家。   丁宣好奇席彦和钟秦是怎么认识的,因为他作为席彦的发小,以前从没听席彦提起过这号人物。   边吃,席彦就慢慢跟丁宣讲了昨天捡狗的事情,顺便还通知了一声:“一会儿吃完饭你自个儿回家,我要去看狗。”   丁宣一脸渴望:“我也喜欢狗,两位大佬能不能考虑把我也捎上?”   席彦眼神睥睨:“预习作业写完了吗就捎上你。”   丁宣瞬间蔫儿了:“你肯定也没写完……就出去浪……”   席彦一口豆奶下肚,整个人舒服得不行,得意道:“你怕老师查作业,你觉着我怕吗?”   丁宣果不其然认了,叹口气说:“不怕学渣,就怕学渣脸皮厚。”   脸皮厚的学渣席彦同学哼唧一声,把最后一个虾饺塞进了嘴里。   丁宣擦擦嘴,忽然眼前一亮,看向对面这位十二班的大神:“狗……不是,哥,钟哥,你们应该也是预习第一课吧?有作业吗?写了吗?”   席彦吃饱喝足,好心替自己的发小翻译了一下:“他想抄你作业。”   丁宣害羞:“讨厌,不要这么直白,第一天认识,大家都矜持一点。”   钟秦放下筷子,很是矜持地说:“布置了,还没做。”   席彦倒是有点意外,他还以为这种大神级别的人物,在学校就能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扫荡完毕,然后一身轻松的回家。   他支吾一下,问:“唔,那我去看狗,耽误你吗?”   可能是席彦这可怜巴巴的语气让钟秦想起刚才那句小心翼翼的“不带我看狗了”。   所以钟秦第二次答应说:“看吧,没事。”   都吃好,钟秦坐在外侧,第一个站起身,背上他那轻飘飘的书包,然后说:“反正我也没带书。”   席彦愣了一下:“……那老师要是查?”   钟秦略皱眉,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你都不怕,我会怕?”   席彦:“……”   丁宣咋舌:“不、不怕大神,就怕大神脸皮比学渣还厚啊……” 第9章 狗王(二)   后来席彦还是带着丁宣同路走了一截,毕竟虽说是要看狗,但也不能追到别人家里去看。   没熟到那个份儿上,席彦不能仗着钟秦人美心善,就去当那个得寸进尺的自来熟。   正好钟秦也在花庭门口转车。   到花庭门口,丁宣依依不舍,三步两回头,回家做作业之前,眼神里饱含着“你真的太狗了”的丰富情感。   席彦跟钟秦约好在红林的草地上碰头,席彦就目送他上了公交。   席彦自己也能回趟家,顺便把校服换了。   席彦到家时,他姥正在看电视,云霞窝在沙发里抱着手机看她的宫斗小说。   席彦跟她俩知会一声就准备出门,那俩人姿势都没变一个。   直到席彦半条腿已经在门外了,云霞女士才想起问一句:“高中生不用做作业的啊?!”   “做完了。”最会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席彦砰地关上了他家大门。   门里的云霞捧着小说啧啧两声:“给他野的,还知不知道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了……”   席彦他姥反倒乐呵呵的,很是开明地说:“慢慢来,以后总会懂的咯!”   席彦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到了红林,但很可惜,他喜欢的那张木质长椅已经有人坐了。   昨天还空空如也的草地,在现在这个入夜前渐凉的傍晚,已然是狗满为患。   没板凳,附近也没什么花台,席彦没处坐。   虽说草势茂盛,大可以地为席,但他也不敢贸然就往地上坐。这形势,指不定一屁股下去就中大奖了呢?到时裤子一脏,谁说的清是他干的还是狗干的。   约定的时间是八点,差不多也是太阳几乎全落下去的时候。   还早。   而且钟秦说了,快到时会给他发消息。   所以席彦即使心里期盼,也不好意思催着催着问他到哪里了。   席彦只好沿着草地中间镶嵌着的石子儿路,没头没脑地往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一边走,他就一边四处张望。   既猜测着钟秦会从哪个方向冒出来,也顺便在满地的狗崽当中找找看……有没有哪只流浪狗和他捡的那只挂相。   连个影子也没看见,石子儿路就到了尽头。   席彦顺势走上草地边的街沿,又顺着雾凇路的街道往下走。   街对面有一排铺子。   一家名叫“另一伴”的店面抓住了席彦的视线。   一伴。   另一伴。   就冲这起名的脑回路,店老板怕不是岳光红林路“分光”。   席彦嘴角勾了勾,抬脚过了街。   走到近处仔细一看,席彦才发现这是一家当下正非常流行的宠物咖啡店,席彦透过玻璃门窗往里看,正好和一张狗脸对上了,大眼瞪小眼。   那是只短腿儿的柯基,正异常努力地站起身来,趴在门口特意为狗加设的木栅栏上。   席彦朝门走去。   柯基声音洪亮地汪汪几嗓子,把它的短腿兄弟姐妹们召唤了过来,在木头栅栏上整齐地趴了一排。   席彦捂着心口被原地狙击。   ……太可爱了。   柯基爱叫唤,声音并不动听——当然狗子叫唤起来都不动听,但柯基可以靠短腿和蜜桃臀的加成,俘获无数的少男少女心。   离八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席彦推门进去,准备打发打发时间。   这儿离他家也就是个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以后背著书包来,边撸狗边喝咖啡,孩子写作业就再也不会哭了。   一个把双马尾扎成团子的店员,负责招呼客人。她领着席彦进门,在门口给他发了鞋套,又谨慎地往他手上喷了酒精消毒,这才把他放进去。   店员礼貌一笑:“理解一下,怕狗狗生病。”   席彦点点头,眼睛弯弯的,笑得比她还好看。   而且柯基们只是在有顾客刚进门的时候才咋呼一阵,约等于友情提示店员们打起精神,该赚钱了。   叫一会儿它们就不闹了,甚至拽着高傲的小屁股四散开来,自己玩自己的,一点都没有要继续搭理席彦的意思。   席彦顿时失落,爱就这么消失了呗。   店员钻进前台,问:“喝点什么?这里有饮品单,还有零食甜点。”   席彦盯着千篇一律的饮料名:“……”   他能理解进门消毒,但他很不想理解这张均价四十起步的饮品单。   席彦内心再次发出了对于经济自由的强烈呼唤,顺便感慨了一下店老板养家糊口的不易。   这么多张狗嘴呢,不喊价贵点,它们能拉下狗脸出来接客吗。   店员估计是见他一副学生样,因此很亲切地说:“看你长得好看,多给你两袋狗粮。”   席彦眨眨眼:“狗粮?”   店员随手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装袋,一晃,里头的狗粮就发出声响,分布在咖啡厅各处的狗子们立马在席彦背后集合了。   店员演示成功,这才说:“可以喂狗。”   不给店里的宠物随意喂食是基本素质。   席彦捧着三小包允许投喂的狗粮,立马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来了一杯46块的卡布基诺。   店员撩开食品饮品准备区域的帘子,进去忙活了,里头还有一个男生正在做咖啡。   星期一,店里的人不算多,但生意也算不错,想必换成周末,喝卡布基诺也是要排队的。   席彦走到最里侧的阳台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等水的时候,席彦就喂了喂狗,然后趁其不备,撸起一个胖崽就放到腿上抱着了。   胖崽可能有十六七斤重,被抱起来也不挣扎,显然非常习惯,甚至仰躺着还要张嘴要吃的,一副狗大爷的吊样。   席彦噗的一声笑出来:“这犀利的小眼神,跟我们狗哥还有点像。”   他看着满地乱放、沾了口水变得亮晶晶的狗玩具:“要不要给我狗儿子也买点呢……”   今天一时兴起说要看狗,钟秦就让他来看了,结果啥也没准备,空着手就出门了。   席彦那点刻入骨髓的社畜社交礼仪又跑出来作祟,开始琢磨着是不是得给人和狗买点什么,就跟离异的双亲看孩子总得备点礼物是一个道理。   席彦正思考着呢,咖啡馆里的所有狗子却突然扯着嗓门儿叫了起来,不仅叫,还一窝蜂似的争先恐后往门口冲去。   就连席彦腿上这只老老实实饭来张口的狗大爷也扭动起他肥硕的身躯,躁动着滚下了地,一头扎进了门口的狗堆里。   席彦这个位置坐得非常与世无争,不是很能看见门口的情况,他也只当是又有财神爷要进门消费了。   但是不对。   这些狗子怎么叫成了高开炸走的剧情?嚎这半天,还没把店员嚎出来赚钱吗?   席彦有点好奇,于是就挪了个地方,坐到小沙发尽头,探着脑袋往外看。他的视线贴着地,先看见了炸成一锅粥的狗,个个你推我搡,左蹦右跳。   这么欢欣雀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狗王来了呢。   在狗头与狗屁股当中,立着一双笔直的腿。   席彦的视线顺着往上看去——   狗王。   哦不,钟秦。   从狗哥晋升为狗王的钟秦正站在大门口举步维艰。   他双手架着一只小狗,劲瘦修长的手指埋进了小狗胸脯前奶白色的细软绒毛里。   小狗被举高高,只能低头看着地上疯了一样的狗子们,似乎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点懵圈,下意识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两个店员齐刷刷掀开帘子探头,看见这个场面,都乐了。   刚才接待席彦的小姐姐走出来,笑嘻嘻问:“这是哪个小朋友?”   席彦在角落里眨眨眼。   这是钟秦小朋友。   钟秦给了店员小姐姐一个无奈的眼神,说:“帮我抱一下。”   狗叫声太闹了,席彦其实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却在钟秦做出把小狗崽递给店员的那个动作时就飞快地站了起来,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门口。   他朝钟秦张开双臂:“给我抱吧。”   钟秦看见席彦冲过来就是一愣,满脸写着“怎么哪儿都有你”。   席彦就当没看懂他这个表情,赶紧宣示主权似的,把小狗崽抱过来了,嘴里还嘀嘀咕咕:“果然是小白狗,洗干净了这么好看呢……”   店员小姐姐一脸惊讶:“咦?你认识我们小老板?”   席彦反应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小……朋友?”   店员小姐姐抿着嘴笑了,她伸手点点席彦怀里小狗的鼻子,说:“小朋友是它。”   然后她回头看向正蹲在地上挨个顺毛安抚柯基的钟秦:“这是我们小老板。”   席彦:“……”   他脑子里顿时就闪过了微信聊天里那一句掷地有声的“钱够”。   席彦朝钟秦投去一个唾弃的眼神,把养家糊狗不易的感慨抛到了脑后,愤愤然:“四十六一杯的卡布基诺,你怎么不去抢啊!”   店里是先结账的,钱都收了也不能退,店员就在身侧吧台边给席彦拿了好多狗粮和宠物零食。   席彦冲她感激一笑,看向钟秦时又恢复了一张麻木不仁的催债脸。   钟秦每次进门的时候,柯基们都会给他一个闹闹腾腾的排面儿,毕竟主人的待遇还是要高一些。   但今天这么闹,纯属是因为柯基们觉得钟秦又背着它们在外面找狗了。   而席彦此时看向钟秦的表情也颇有“你背着我在外面赚钱了”的感觉,和柯基们倒是一个路数的。   钟秦被他看得有点无奈,叹了口气。   趁席彦双手抱狗不空,钟秦曲起食指,往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弹:“别挡路。”   席彦一边侧身让他进屋,一边委委屈屈:“我挡你什么路了,财路吗。”   店员小姐姐没忍住,又笑了:“早说你认识我们小老板,我就不收你钱了。”   席彦郁闷了,他哪儿知道他还有这层关系可以用呢。   席彦又转念想到自己进门前看见店名时的感慨,灵感忽然就来了。他压低声音悄悄问店员:“姐姐,你们小老板是他,大老板是不是叫光哥?”   都一伴另一伴了,这必然关系匪浅啊。   钟秦没注意他俩聊,正好转过来说:“萌姐,我们上楼,下面麻烦你了。”   “你还认识光哥呢?”陈萌拍拍席彦的胳膊,“我先去忙,你有事儿直接问他。”   席彦也不是特别好奇,所以就不打算问了,他朝陈萌礼貌一笑,顺嘴跟着钟秦称呼人:“谢了萌姐。”   席彦刚才就注意到阳台旁边有个楼梯,他还抬头看了一眼,上面有咖啡厅三分之二大的加层。   不过一看就不是营业区域,这会儿席彦跟着钟秦上楼,才发现楼上隔断出来的是个布置简单的私人空间。   像是小阁楼一样,三角空间的位置开了扇飘窗,只不过另一尽头装了栏杆,可以看见楼下的大半个厅。   屋里有书桌板凳,简易衣架,几个布质收纳箱,两个狗窝,一个豆袋沙发,和一张矮床。   床就放在三角空间下,头顶飘窗,床上的薄毯也没叠,还扔着几件衣服,看起来比狗窝还像狗窝。   但好歹木质地板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因为是做的楼层隔断,所以二楼有点矮,席彦都怕钟秦直着身子走路会一不小心碰了头。   但钟秦显然已经习惯了,不像席彦走得那么小心。   等席彦进屋,俩人都把鞋脱了,钟秦就把楼梯门口高高的木栅栏关好,又从兜里掏出一根新的狗绳,扔到一旁:“自己找地方坐。”   桌前板凳上搭着衣服,席彦抬脚走到豆袋沙发边,看见了一沙发的狗毛。   ……这也得有地方让人坐啊。   席彦抱着狗愣在原地,真的很想当场说一句大实话。   他不是嫌弃狗毛,而是怕滚一身狗毛回去他亲妈和他姥会嫌弃他。   钟秦随便扯了件衣服铺在床角,然后坐在了衣服上,见席彦还愣着,他便扫过去一个调侃的眼神:“你也会跟人客气吗?”   席彦把大实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突发奇想,找了个漂漂亮亮的狗窝,拖到了钟秦的面前。   抱着狗,盘腿坐下了。 第10章 狗王(三)   钟秦:“……”   小白狗还记得给它喂排骨的席彦,它垫着脚踩在席彦腿上,两个肉乎乎的小爪子搭在席彦胸口,似乎是想凑到席彦下巴上舔一口。   席彦憋着笑,也不嫌弃它,就故意逗它,伸手捏住了它的嘴巴:“呔!闭上你的狗嘴!”   钟秦:“……”   怕小狗崽不舒服,席彦没捏多久就放开手了。   小狗崽摇着尾巴,顿时又想凑上来,结果被钟秦按住了脑袋。   钟秦坐的那张床很矮,他一双长腿都曲起来太委屈,索性也就一边屈着,一边抻着。   任谁看了不哧溜一声叹句好腿。   但他怎么着也比坐在地上的席彦更高些,因此他把手按向狗头的时候微微倾了身。小狗崽以为钟秦要跟它玩,一下高兴了,就转头去扑钟秦的手。   钟秦伸出一根手指。   小狗崽抱着他分明的骨节啃得可欢实了。   钟秦垂眸,顺便摸了摸它的奶牙:“还小,喜欢咬。”   席彦觉得这少年白瞎一张惹人心碎的渣男脸,简直温柔惨了。   席彦盯着那只挠着小狗崽下巴的手,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所以……大老板是光哥吗?”   钟秦手上动作顿了顿,抬起眼来。   席彦扒拉着狗爪子,没看他,只听见他说:“以前是,现在不是。”   席彦心里松了一口气。   愿意开口讲自己的事情,那……就有机会成为朋友,朋友之间再想来看看狗崽子,就不必这么客客气气了。   席彦仰起脸,钟秦离他只有咫尺。   在他抬头的时候,钟秦礼貌地往后退了退,也收回了给小狗崽顺毛的手。   钟秦想了想,说:“这两家店以前都是他租的。宠物店刚开始起步很难,没那么多钱,精力也有限,这边就转租给我了。”   席彦严肃点头:“怪不得你一杯卡布基诺要卖四十六。”   钟秦:“……”   钟秦扬扬眉,他知道席彦就是想问他一个学生,哪来的钱,但这话属于隐私范畴,不好问。   按理说,如果要是不想对一个才认识两天的人说这些,也完全可以不说。   但钟秦就是觉得席彦明明心里特好奇,但偏偏还揣着端着保持教养和礼貌的样子,特别逗。   像一只在火腿肠面前努力忍住口水,还得坐端正的小狗。   钟秦的语气依旧淡淡,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心里一软,话就讲得细了:“刚转租给我的时候没要我钱,往后挣上了就自己付。原本这里只是个咖啡馆,没狗。”   席彦好奇死了,赶紧顺着话问:“光哥这日子过得还挺小资,那这些狗呢……都是你的?”   钟秦点点头:“一只英雄狗妈妈,下了六个崽,不想卖,正好抱到店里养,做成了狗咖,盈利就多了。”   “招财狗啊!”席彦睁大了眼睛,“那狗妈妈呢?”   钟秦顿了顿:“生病没了。”   席彦抱着小狗崽的手霎时蜷了蜷:“……啊,对不起。”   钟秦却摇摇头:“没事,安乐,不痛苦。”   席彦心里一下就特别不是滋味。   从钟秦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席彦却下意识转移了话题:“光哥一开宠物店的,怎么没想到做狗咖呢?猫咖也行啊,我看他店里也有小猫小狗在卖呢。”   钟秦耐着性子:“洗狗随便谁都能做,但修毛染色是技术活,招人不容易,最早只能他自己顶上。钱一点点赚,有小崽基本都会卖了贴进店里。”   席彦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又疑惑:“怎么不干脆把这边铺子退了?”   钟秦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床上,低着目光却微抬着下巴:“因为他又穷又贪,舍不得压着不退的半年房租。”   席彦一下笑了:“懂了,就是这半年不收你钱——结果没想到让你给赚回来了,是不是?”   无心插柳,咖啡馆开始盈利,岳光更舍不得了。   钟秦未成年,签不了合同,就以岳光的名义继续租着,但后来的租金一直是钟秦给的。   钟秦想定期给岳光分红,但岳光拒绝了。   理由是他收回半年房租之后,钟秦完全不欠他什么,他也没有精力给狗咖出谋划策,“借个身份证”的事,不需要整这么复杂。   “另一伴”后来的各种事情,除了装修岳光帮了点忙,其他的,包括招人,都是钟秦亲力亲为的。   这个隔断出来的小空间,也是当初为了晚上照顾奶狗方便,才特意改修的,钟秦偶尔会直接睡这儿。   所以陈萌他们才管钟秦叫小老板,不是因为他上面还有个大老板,而仅仅是因为老板的年纪小罢了。   话又说回来,借个身份证说起来简单,但也是实打实的有利益牵扯,得是非常信任的关系才能做到这步。   钟秦心里非常领情,当然,这话他没和席彦展开细说。   钟秦讲得差不多,就不想多说话了。   席彦却蹬鼻子上脸,用慈祥老父亲的语气说:“我们小老板怎么这么厉害啊?”   钟秦看他一眼,抬腿,往席彦膝盖上踩了一脚。   席彦抓着小狗崽的爪子就往钟秦腿上打,最后自个儿没憋住,笑得肩膀都抖了。   他其实还想问岳光是不是钟秦什么亲戚,虽然看起来实在不像。   岳光比席彦大了有十余岁吧,花臂猛男当初为什么这么信任一个初三的小崽子,这些事席彦全部都很好奇。   如果不是因为钟秦长得高、看着老成……总不能是因为他成绩好吧?   那世上如此多的学渣还配不配活着了。   可席彦没再问。   今天钟秦能跟他说这么多话,他已经很满足了。   故事嘛,要分开一集一集地讲,听起来才更有趣。   席彦老盘着腿坐,脚也麻了。   于是他抬手把小狗崽扔进钟秦怀里,屁股底下还是坐着那个漂漂亮亮的狗窝,就这么原地转成了背对钟秦的方向,然后腿一蹬,就滑过去靠在了床沿。   刚好就在钟秦旁边一点。   席彦把腿打直,人舒服了。他惬意地一仰头,脑袋就搁在钟秦大腿边,略略偏头掀起眼皮就能看见钟秦的侧脸。   他抬手去捏钟秦怀里小狗崽的肉爪:“你捡的那三只呢?养哪儿了?我发现你是真的狗多,慕了。”   真是,狗王实锤。   钟秦不知道他自己就这么会儿功夫又多了个外号。   他依旧是两手撑在身侧的姿势,上身放松地微微后仰,小狗崽竟也老老实实在他小腹上坐着,看起来很服爹管:“暂时在医院,体检。这只也是,刚从医院接出来。”   席彦抓着狗爪,一怔:“……啊。”   席彦心里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确实麻烦人了。   偏偏被他麻烦的那个人还朝他侧目过来,轻描淡写说:“带给你看看,现在放心了吗?”   席彦蹭的一声坐直了,扭着身子转过来面向钟秦,皱眉说:“我没有不放心,就是想看看它。”   钟秦略扬眉。   席彦眉头皱得更紧了,以为他不信:“真没不放心!”   钟秦沉默片刻,伸手屈指,在他眉间弹了一下:“知道了。”   席彦:“……”   突然想起来,这人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弹了他脑门一下。   ……看在狗的面子上,哥就不计较了。   席彦捂着额头,又慢慢吞吞靠了回去,问:“你给它起了什么名儿?”   钟秦说:“没起。”   席彦侧头往他大腿上撞了撞,眯起眼睛不满道:“继子不配拥有姓名吗?”   钟秦难得轻笑一声:“亲爹起吧。”   席彦就等这句话了,跃跃欲试地掰着手指头报起了狗名:“小白、阿白、崽崽……”   似乎是觉得这些都太普通,席彦话锋一转,开始天马行空:“穿越者、天选之子、流浪一号、大内密探灵灵狗……”   钟秦叹了口气,不忍听下去了,就说:“奶油。”   席彦怔了怔,闭嘴了。   过了好一会儿,席彦才仰着脸,对此时一定很想把他赶出去的钟秦无辜地眨了眨眼。   钟秦单手托着小狗崽的肚皮,把它举到席彦脸的正上方,顶着一张“早知道不问你了”的脸,直接宣布说:“叫奶油。”   小狗崽支棱着四肢,懵懵的,不敢动。   席彦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像奶油一样缓慢地化开了。   他伸出食指,戳进钟秦张开的指间缝隙里,然后抠了抠小狗崽的肚皮:“让我看看……你是我们家奶油先生吗?”   奶油哼哼唧唧地摇了摇尾巴,美滋滋地应了。   钟秦正想把奶油放下,席彦却摸出手机说:“举着,别动。”   钟秦:“……”   席彦打开后置摄像头:“举高一点,不然看着脸太大,特傻。”   钟秦脑袋顶上飘过一串省略号,但还是强忍无语送佛送到西,抬了抬手臂,把奶油往上平移了一下。   席彦就着这个半仰看的角度,拍下了奶油被人托举在半空,然后俯看自己的懵逼样子。   小脑袋歪着,小爪子飞起来。   半现半隐在奶白色绒毛里的那只手也好看极了。   席彦挑了他最喜欢的这张,顺手设成了微信头像:“以后你跟我聊天,就能感受到我现在这个视角。”   钟秦撒手,把奶油扔到了席彦脸上。   奶油踩着席彦的脸,蹦到钟秦床上撒欢去了。   席彦:“……”   孩子还小,不懂事。   席彦把怨念的目光投向了孩子它后爹:“狗哥,你要童工吗。”   钟秦:“……”   总共就七个字,他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字开始吐槽。   最后他还是选了最要紧的问题回答:“不要。”   席彦仰着脸,脑袋在床沿上左摇右晃,拖长了尾音:“雇我吧小老板。”   钟秦扬眉:“理由?”   席彦转过来,趴在床上,伸手去够奶油的尾巴:“想看狗。你要是不雇我,我就是你的上帝、财神爷,天天来你这儿趾高气昂、耀武扬威。所以你还不如雇了我,一了百了,我保证以后在你面前低眉顺眼、天天折腰。”   钟秦被他这一番有理有据、能屈能伸的豪言壮语气笑了:“太有出息了。”   席彦一边胳膊伸了老长,半边脸枕在自己手臂上,偏头抬眼看向钟秦:“雇我吧小老板。”   “掉钱眼里了?”钟秦被这赖皮狗折腾服气了,妥协说,“不雇,要看狗就看。”   席彦就保持那姿势,看着钟秦不说话。   钟秦只好补上一句:“……不收钱。”   席彦占够便宜,满意了。   朝一个少年人撒泼打滚,席彦也完全不觉得自己一张二十五岁的老脸没处搁。先前当社畜的时候,他难免遇见委屈自己的地方,凡事更是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打工人”的世界里有太多委曲求全。   可现在不一样,脱了社畜皮,他十六岁,是骄阳一样的少年。   即使整天插科打诨,也依旧心比天高。想笑就笑,想哭也可以哭,做什么、不做什么,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他愿不愿意。   他能由着性子没脸没皮、放刁耍泼,大不了就是经年之后回想起来尴尬一顿,真要算起来,他也是稳赚不赔的。   来都来了么。   钟秦话音刚落不久,陈萌便大声在楼下喊:“——老板,你要遛狗还是看店?”   在“另一伴”相遇、撞破钟秦小老板的身份完全是个意外,他们原本是约好今晚带着奶油在草地上碰头的,但现在狗已经看了,约等于任务完成。   钟秦看向席彦。   他目光里的问询和默许完全助长了席彦的气焰。   席彦立马就不想跟他客气了:“想遛狗。”   钟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站起来拍拍裤子:“拿着绳。”   席彦坐在狗窝上,也不动,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耍着赖:“我抱狗,你拿绳。”   钟秦轻轻叹口气:“走吧。” 第11章 纸飞机(一)   丁宣开学第一天就被残忍抛弃,只好孤孤单单回家,老老实实完成老师布置的预习作业。作业是写完了没错,但是越写越委屈。   大家都是学渣,为什么有的人只能奋笔疾书,有的人却可以在美丽的草地上享受最后的悠闲时光?   难道就因为他狗吗!   看!连微信头像都那么狗!   丁宣气不过,决定也在这个没有晚自习的夜晚,肆意挥霍一下自己的青春。   开黑,走起。   没有修佛的队友,他可以横着走!   睡晚了。   起晚了。   丁宣盯了闹钟三秒钟,仿佛看到了盛开在教室门口的白菊花。   “哎哟,哥,你跑慢点哥……你不怕扯着蛋?我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你还特么有时间吃早饭?”   踩点狂魔席彦提溜着丁宣,堪堪擦着学校关大门的瞬间,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席彦为了让丁宣能早点进教室,特意在分别的时候踹了他一脚,狠狠助力了一波,拳拳父爱,可歌可泣。   一口气冲上三楼,席彦踏着早上七点五十的早读铃,成功把自己的左腿从后门塞了进去,正当他打算猫着腰钻进教室的时候,李文睿却回过头来给他做了一个口型。   席彦结合自己媲美飞行员的视力和未来感十足的想象力,努力阅读了一下好同桌的唇语——说的大概是“祝你平安”。   席彦抬头一看。   江水站在李文睿旁边的过道上,对他粲然一笑:“出去。”   席彦:“……”   席彦假咳一声,站直了,又乖巧地把迈进教室的腿收回去:“报告,江老,给个机会。”   班里同学想笑不敢笑,埋着头抖肩膀,就跟把脚插进了插座里似的。   “行。”江水很好说话,好商好量道,“预习作业拿出来看一下。”   席彦沉默三秒,把书包放下,拉开拉链,从里面随手掏出一个本,然后眨眨眼睛自觉道:“这个机会有点要不起,我还是出去吧。”   班里同学身上过电更厉害了,江水哭笑不得:“好歹把课本带上,你这装样子装得也太不走心了。”   李文睿恭恭敬敬把手伸过来,掌心摊开,赫然一支中性笔。   李文睿用雪中送炭的慷慨表情,说:“同桌儿,笑纳,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席彦接过笔乐了,轻车熟路转身出了教室。   席彦趴在走廊外侧栏墙边,盯着楼下小庭院看。   九班除了与男厕所比邻之外,其实还算得上是块风水宝地。   离这层楼的老师办公室直线距离最远不说,还离正对操场的那侧长廊最近,还有那个螺旋上升的独立楼梯,几乎就开在他们班后门口。   楼梯旁那棵高大的桂花树就在脚下,繁荣而茂盛,给席彦一种能倒头躺在树冠上的错觉。   席彦恍惚间想,如果非要挑个时间让他心甘情愿在走廊罚站,那应当是丹桂飘香的季节。   他摊了一个空白的本子在面前,手里飞快地转着笔,技术特好,完全不怕飞到楼下去。   还没来得及多转两圈,就陆续从教室里出来了四个人。   席彦一回头,看见了自己昔日的难兄难弟。   只有周梓杰手里提着数学书和半个快要散架的烂腌菜本,四舍五入,各位兄弟一人能分到整整三篇纸。   席彦亲切不已:“来了啊。”   周梓杰面色沉重:“该来的还是来了。”   刘钊有点心理阴影,他指着席彦,问身后的赵云坤:“哥们儿,你能看见他的吧?!”   席彦有点憋着笑:“草,你有完没完了。”   吴源把周梓杰的烂腌菜本子大卸八块,分给众人:“来,一人一口,省着点吃。”   他们几个后来的,也走过来靠着外侧的墙,两个站在席彦左边,两个右边,透过教室中间的窗,能看见他们圆扁胖瘦各不相同的背影。   九班五壮士,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参差不齐。   有叉着腿的。   有撅着屁股的。   有像老大爷晨练前后拍手的。   席彦那没骨头的站姿跟他们一比,属实让他看起来是个标致的小东西。   赵云坤揪着头发,朝席彦投去谴责与唾弃的眼神:“阿西吧……你说你那么自觉干什么?你没来的时候检查作业,我们都没做,江老只说补上吧。你倒好,一来就争当罚站先锋,不给江老一丝一毫原谅你的机会。”   “可不是吗,”刘钊开始折纸飞机,“江老一琢磨,不对啊,咱们得有集体荣誉感,一人罚站,全家陪同——兄弟们这就来陪你了。”   赵云坤可能是韩剧看上瘾:“所以作业到底是啥阿西吧……”   刘钊:“阿西吧。”   周梓杰:“西吧。”   吴源:“吧。”   事实证明傻逼是会传染的。   “席爸?”席彦转过身,背靠墙,两个手肘往后撑在墙沿上,噗的一下笑出声了,“写预习作业不勤快,认爹认得挺勤快啊。”   “草?”   “草啊席霸霸哈哈哈。”   五个学渣渣一块儿去了,使劲压抑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低声发出了此起彼伏的、一种植物的声音,感觉自己体会到了属于男人的简单快乐。   就在这时,李文睿贼兮兮地翘着椅子从后门探了头,席彦再次阅读他的唇语,“注意安全”。   下一秒江水就抱着手臂出现在了教室前门:“你们五个公费旅游呢?风景漂亮吗?嗯?”   刚才还歪七扭八的小学渣们,包括姿势潇洒惬意的席彦,统统哆哆嗦嗦地转回去立正站好了。   等江水重新进了教室,席彦才朝对面抬了抬下巴,压低声音跟他们聊天:“看,对面也出来罚站了。”   周梓杰看向对面那几个和他们隔院相望的天涯沦落人:“实验班也不做作业啊?”   赵云坤假装自己有眼镜,伸出中指做了个往上推的动作:“迟到的吧,看不清,几班啊?”   席彦又开始转笔,他一边瞟着对面的人,一边回答:“十二。”   刘钊就在席彦旁边,闻言过来撞撞他的肩:“这才刚开学,大家都知道你是十二班的编外人员了。不只是我,据说你把他们班杨子阳也吓得不轻。”   “就是就是,”吴源跟着乐,“他们班高老,昨天一整天都在那儿犯嘀咕。”   说到这里,吴源就摸着下巴学起来了:“嘶,总觉得咱们班……这个这个,是不是少了个谁……少了谁呢……”   说完,这四位兄弟就齐刷刷朝席彦竖起大拇指:   “到位。”   “牛逼。”   “人家天才儿童书写光辉校史,我们席霸霸书写离奇古怪校园那些事。”   “就离谱儿。”   席彦憋了会儿,又没憋住,低笑一声:“靠。”   席彦在3D环绕立体的朗朗读书声中站了十来分钟,心里还是有点纳闷。   对面那几个哥们儿正在左顾右盼、奋笔疾书,一看就是准备团结起来,迅速把作业补完的样子,学霸连补起作业来都比学渣强。   可是不对。   钟秦呢?   他昨天不是说他也没写作业吗,甚至连书都没带回家。   ……他没写作业。   他装的?!   席彦心里琢磨,狗哥只是叫狗哥而已,不至于真这么狗吧。他想了想,伸手把刘钊费尽心思、刚刚折好的纸飞机拿走了:“钊子,借我飞一个。”   “诶诶诶?”刘钊痛心疾首,又不如席彦眼疾手快,只好哀嚎,“我的吉尼斯世界纪录高仿款高级纸飞机……”   席彦动作麻利地压平一边机翼,然后用李文睿赞助给他的笔,刷刷刷往上写了几个字,边写边问:“世界纪录飞了多少米?”   刘钊想了想:“大概七十米吧?”   席彦把笔帽一盖,又把飞机翅膀重新棱起来:“你这高仿的呢?”   刘钊嘴巴撅了有鼻子那么高,严谨地思考了一下:“嗯……轻松飞个七至十米应该不过分吧?”   席彦抬眼看了看对面,嘴角一勾,神采飞扬:“够了。”   席彦两个指尖逮住纸飞机,举至头顶,用力往前一掷,纸飞机就载着席彦歪歪扭扭的一行丑字,悠悠扬扬地朝对面飞去。   十二班门口的兄弟和五壮士同时发出一阵低呼。   席彦扔的纸飞机精准降落在一哥们儿的课本上。   吴源四指并起抵住额头,望了望:“你这准头可以啊!跟爱扔粉笔头的老师偷师学艺了?!”   席彦朝对门的哥们儿挥了挥手,顺嘴夸道:“托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福。”   席彦字就写在飞机翅膀上,他们一眼就看见了。   他们从窗户那儿,谨慎地探着身子,往十二班教室里看了几眼。   周梓杰在这头看热闹也看得很是起劲:“写什么了?这飞机传书……诶,对面还给你回信呢,太逗了。”   不多时,这只用来传书的吉尼斯世界纪录高仿款纸飞机又一栽一栽地飞了回来,席彦把它展开,众人凑过来一看,只见席彦刚才写的是:   “叫钟秦出来罚站”   对面那课本被当作停机坪的哥们儿大笔一挥:   “他不在啊!ps.你走错班了吧兄弟!”   五壮士另外四个瞬间乐不可支,开始吐槽起席彦: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很快嘛!”   “只用半截开学典礼就成功打入十二班内部,堪称五中校史上平行班与实验班最成功的一次外交事件!”   “事件名为九幺二!”   “外交发言人——席霸霸!”   席彦只跟他们一起压着声音乐了一会儿,注意力就不在玩笑上了。   他把飞机另外一边翅膀抚平,满心疑惑写下:   “他去哪儿了”   然后席彦想了想,钟秦去哪儿了他们也不一定知道,于是他就把这行字杠掉,瞅了瞅写字的空间不大了,就把飞机拆了半边,在背后写字。   怕他们找不到,还特意描粗了些,能透过纸面有个印子:   “第二堂什么课?我们英语,不一样的话就把他作业飞过来呗,借我顶一下”   刘钊一边心痛自己的高级纸飞机,一边戏瘾上头抽抽嗒嗒抹眼泪说:“你这样糟蹋我的飞机,是要遭报应的!”   吴源好奇:“人家怎么把作业给你飞过来?折成纸飞机吗?你猜这位钟秦兄弟回来后发现自己的作业在天上自由飞翔,会不会打你?”   席彦那也不是真想让钟秦的作业自由飞翔,毕竟飞不飞都得征求本人同意才行。   因此席彦只是玩笑成分居多,大言不惭:“他不会,他好着呢。”   纸飞机重新复原,虽然没有那么“原”,但好歹看上去还勉强能再飞一次。   席彦娴熟地一掷,赵云坤压起嗓子咳了两声,担任起了现场解说:“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外交号’英姿飒爽,正带着九班愿与十二班结盟的美好愿望乘风而去,也将带着我们学渣的生存希望凯旋——”   “它美丽!它平稳!它……它它它怎么拐弯儿了?!”   高仿纸飞机之父刘钊表示:“半边翅膀都压平了能不拐弯儿吗!不栽跟斗那都是我技术高超!”   纸飞机一次比一次飞得慢,这回更是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不太美观的弧线,又正巧被一阵风给吹得调了半个头。   席彦眼看着纸飞机就要栽了,遗憾着嘟囔说:“这风吹得也太……”   原本应该垂直飞向对面的纸飞机脑袋一偏,平着朝九班后门那边的独立楼梯飞去——   它颤颤巍巍、歪歪扭扭,一头砸在了正在上楼的钟秦肩上。   席彦眨眨眼:“……太是时候了。” 第12章 纸飞机(二)   纸飞机砸在钟秦的左肩上,发出了“啵儿”的一声。   钟秦肩上背著书包,左手拿了个面包,刚要走到二楼半拐角的地方。他脚踩上下两级台阶,顿住了,低头瞥了一眼栽在二楼半上的破烂飞机,然后便回头抬眼看了看。   茂密繁盛的树冠顶上探出个脑袋。   席彦正伸长了胳膊冲他挥手,还迎着他的目光灿然一笑。   旭日东升,初秋清晨的日光依旧蓬勃。   钟秦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微微眯了眯眼睛。   席彦确定他看见自己了,立马就戳着手指头往他前面的纸飞机上指了好几下,示意他帮忙捡起来。   钟秦转回去,目不斜视地继续往上走了,经过纸飞机的时候一点要弯腰的意思都没有。   席彦:“……”   眼见钟秦就要拐弯上楼了,席彦呲了两下牙,赶紧把刘钊手里正在鬼画桃符的烂腌菜纸扯过来,揉成了一团,揉完想了想,又把李文睿赞助的签字笔笔帽拽下来,重新展开纸团,把笔帽包了进去。   席彦闭上一只眼睛,瞄准钟秦的右肩就是一个潇洒的飞投——向爱扔粉笔头的老师偷过师学过艺就是不一样。   那个特意包了笔帽增加重量的纸团,无比精准地砸在了钟秦的后脑勺上。   钟秦:“……”   钟秦脚步顿住,缓慢地回过头来。   席彦赶紧双手合十,特有眼力见地开始王八念经“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不容易憋出来写了俩字儿的刘钊也不心疼自己的烂腌菜纸了:“直觉告诉我这位就是钟秦兄弟,他现在脸上写着你——有——什——么——病这几个大字欸……”   席彦不仅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直接没憋住,笑了。   趁着钟秦还没来得及转回去,席彦赶紧又往二楼半平台上指了指,就跟再使点劲儿就能把手指头戳到钟秦脑门儿上似的。   钟秦浑身写着不情不愿,可还是无奈走回去把飞机捡了起来。   ——因为上三楼得从九班门口过,而席彦绝对是那种会堵在楼梯出口叉腰问他为什么不捡飞机的那种人。   果不其然,钟秦出了楼梯口,往旁边一瞥,就看见席彦那个属螃蟹的又开始贴着墙根,横着走。   在背后四位兄弟的注目礼下,席彦挪到了后门口,然后就这样隔着一米多的距离,朝他摊开了手掌。   钟秦略垂下目光,看了一眼席彦的手心。   这只砸他脑袋的手,竟然白里透着红,还挺好看的。   席彦贼兮兮地往教室后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钟秦!过来过来!”   钟秦看他那副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的样子,想告诉他这样真的很多余,因为一定会被老师逮住。出来罚站又不是出来旅游,真以为是老师视线盲区吗。   但钟秦并没多嘴。   他回教室要走右边的长廊,会经过九班,席彦也在右边。   席彦背后还有四位眼神中露出渴望攀谈意味的兄弟。   钟秦为了避免跟这几个人聊起来,顺手就把纸飞机放在墙沿上了——这一放,飞机肚皮朝上,他才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秦字。   钟秦动作一顿,把放下的纸飞机重新拿了起来。然后当着纸飞机之父刘钊的面,把它整个拆了。   一句“叫钟秦出来罚站”赫然映入眼帘。   纸背面的字大约是写得太使劲,有印子透了过来,钟秦看见了,就把纸翻了一面。   白纸黑字,写的都是席彦企图让他作业自由飞翔的犯罪事实。   钟秦两根手指夹住这张破破烂烂的纸,朝席彦晃了晃:“《学生守则》里没有教你不能抄作业吗?”   席彦一边瞥着钟秦另外一只手里的面包,一边理直气壮:“《学生守则》是拿来让好同学遵守的,对于我们这种年级主任黑名单选手来说,那就是本to do list,写什么犯什么。”   钟秦差点没让这句to do list给气笑了:“骄傲死你了。”   没等难开尊口的钟秦出言嘲讽两句,江水就按照钟秦的预判,出现在了九班后门口。   但钟秦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看向了还背著书包的自己:“你过来。”   钟秦愣了愣,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席彦身侧。   江水说:“还有人能比席彦来得更晚?得,一起门口站着吧。”   钟秦:“……”   钟秦艰难措辞了一下:“老师,我是对面班的。”   席彦在心里暗自啧啧两声,觉得江水实在是蔫儿坏。   江水教数学,记性本来就很好,经过昨天一天,她已经眼熟了班上同学,根本不可能把钟秦记成自己班的。   毕竟钟秦那么显眼一男同学,是看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   就像对面班主任高成柳之所以对席彦念念不忘,也是因为席彦是一名显眼的男同学一样。   见过就记住了。   果然,江水从善如流,点了个头,然后说:“我知道啊。但回班上不就耽误你俩聊天了吗?站这儿挺好。”   钟秦:“……”   席彦憋笑辛苦,没脸没皮自以为仗义地解释说:“我俩没聊,刚才让他帮我捡笔帽来着。”   江水看了一眼墙沿上摊着的白本,笑得很和蔼:“笔帽?你这作业白的也不像是带了笔啊。”   席彦刚才得意忘形,现在一经提醒,才想起自己……是出来补作业的。   席彦余光瞥见九班五壮士中其余四壮士正在奋笔疾书,心道一句糟糕。   然后他就凭借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宝贵经验,瞬间想好了说辞,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刚才想着题呢,过于专注,笔帽掉了没捡。好家伙,太阳一烤,笔尖儿都给我烤干了。”   江水的眼睛起码睁大了有半厘米。   四壮士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席彦第一个把自己说服了,还越说越觉得自己合理:“这不,怎么划拉都写不出字儿……”   钟秦在上课铃声的BGM里无比淡定地撕开面包的包装袋,把面包塞进了还想东拉西扯发表高见的席彦嘴里。   他对江水礼貌点头:“老师,我回班上了。”   席彦嚼着这口似曾相识的早饭,在钟秦伸手把显出原形的纸飞机递过来之前,赶紧先挤眉弄眼暗示了一通。   钟秦瞥了眼自己手上那份抄作业未遂的罪证,没说什么,拿着它径直走了。   既然上课,江水也不能让五壮士一直站在外面——更何况江水本来也没有罚站他们的意思。   那都是席小彦同学主动的。   所以上了课江水就让他们赶紧回教室了。   席彦特意把板凳拉得出来了一些,他坐下,一跷板凳,就能看见后门外面,对面的兄弟们也从十二班后门进了教室。   钟秦懒懒散散地提著书包,缀在最后一个,营造出了一种刚罚完站并且补完一兜作业的假象。   席彦重新老实坐好,托着下巴嘀咕了一句:“真行,只要来得够晚,查考勤的和查作业的就追不上他。”   李文睿好奇地探头过来:“谁啊?”   席彦顺口就来:“你狗哥。”   李文睿还没来得及反应狗哥是谁,就看见了席彦手上正转着的笔:“同桌儿,高手啊,笔从指尖过,滴墨不沾手啊。”   席彦谦虚摆手:“不是我炫技,只是刚好你的笔它……”   李文睿:“……我的笔它?”   席彦沉痛道:“秃了。”   李文睿表情一片空白,席彦解释说:“笔帽因公殉职了。前有螺丝钉精神,后有新时代笔帽精神,大家都是为人民服务,非常光荣。”   边说,席彦边从自己的桌肚里翻找出一支新笔,递给了李文睿。   李文睿拿着崭新的笔陷入沉思:“……”   所以他的笔帽到底被用来干什么大事了。   课上一半,席彦实在坐不住,回头盯了一眼关上的后门,然后就顶风作案,偷偷摸摸按亮了桌肚里的手机。   他给那个备注依旧为“钟”的联系人发去一条消息:   “三块五?”   不出他所料,钟秦这位无视《学生守则》的十二班大神,只要看见了消息,回复的速度就很快:   “要不起”   席彦乐了:   “不好好听课,斗地主呢你”   这回不等钟秦回复,席彦眼珠子狡黠一转:   “下节什么课?”   钟秦回:   “数学”   席彦眼睛一亮:   “太巧了吧!我是英语!”   席彦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自动把钟秦“巧在哪”这三个字,脑内翻译为了“你有什么病”。   席彦毫不在意继续敲字:   “英语第一课预习作业写了吗,书上的那几道”   “下节课借给我顶一下行不行”   “我懒得抄了”   席彦不是想借作业来抄,要抄,自己班上那么多人可以抄呢。他就是不想动笔,直接借别班同学的课本迎接检查多方便。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以前都借丁宣的。   现在显然是有了更好的选择,就不必让丁宣特意给他送作业上楼了,怪麻烦人家的。   钟秦无情回道:   “没写”   席彦想了想,发过去一句:   “那你赶紧抄一下杨子阳的”   钟秦直接就是一串省略号砸席彦脸上了。   他看着席彦发过来的这个呲牙咧嘴的笑脸,还有这句“哈哈哈哈哈反正你早晚都要写么”,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无语。   半晌,钟秦在屏幕上输入:   “早晚都要写,自己怎么不写”   打完字了,他却在发送前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人掰扯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幼稚,所以随便按了个符号回过去。   最后席彦收到的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句号。   手机又震了震。   钟秦低头看了眼。   “那下课来找你”   这次钟秦没再回,锁屏后就把手机扔回桌肚了。   他抬眼看了看讲台上眉飞色舞的语文老师,然后从桌角那一摞高高的课本里,抽出了英语书。   课间最后两分钟。   席彦呼吸有些起伏,他往十二班后门的门框上一靠,对杨子阳说:“嗨,又见面啦。”   杨子阳正要从后门出去上厕所,看见他就亲切之情油然而生,生得莫名其妙的。   杨子阳豪气地指着自个儿座位说:“坐,随便坐,当成自己家,啊。”   席彦这个十二班编外人员也没客气,跨步进门拉开板凳,就在钟秦旁边坐下了。   然后他从宽大的校服袖子里抖落出一袋牛奶小饼干来,又从衣兜里摸出一盒酸奶,连着吸管一起,塞进了钟秦桌肚里。   席彦这才朝钟秦摊开手掌。   钟秦瞥了一眼,这人手心依旧是白里透着红。   ……今天的第二次了。   两次都毫无有求于人的自觉,活像个讨债的。   钟秦朝桌上那摞书抬了抬下巴。   他还以为这节下课席彦不来了。   看样子……这人只是不知怎么良心发现了,还记得他又赔了一顿早饭,所以特意跑了一趟食堂的小卖部。   那摞书最上面一本就是英语,席彦赶紧拿起来翻了翻,第一课的预习作业竟然已经写满了。   “哇,这效率绝了,抄的杨子阳的?你们班就是不一样啊,预习作业都这么多,我们都只用写第一题。”   “……只用写第一题,”钟秦把饼干拿出来拆包装的动作一顿,转过来挑眉,“你不早说?”   席彦没有多的脑子去反应钟秦的话,他正在欣赏这写得满满当当的五道题。   单词变形填空、连线题、判断题、两个问答题,通通有了答案。   他眼睛盯著书,手不见外地抓向饼干,扔了一块在嘴里,含糊不清问:“早说什么?”   钟秦沉默两秒,又转回去了,整个侧脸不知为何,散发出了“我不想再看见你”的气息。   席彦拿了作业也没多待,时间不允许,而且毕竟不是自己班,也不能老让人家班主任产生幻觉。   走的时候碰见上完厕所回来的杨子阳,席彦踩着上课铃,还郑重地扬了扬手里的课本:“谢了啊。”   杨子阳:“……不客气?”   嗐,就坐个椅子而已,忒把自己当外班人了。   回到自己班上,李文睿立刻就来瞻仰大神的作业了。“好家伙,写这么多啊?连后面的问答题都写了,这就是大神吗……”   席彦看向单词变形填空的第一题,忍不住说:“这字儿……真配不上他那张脸。”   李文睿也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又去瞅了瞅席彦上节数学课还没来得及收的草稿本,然后幽幽地说:“你俩大哥不说二哥哦……”   席彦:“……”   确实,他这狗爬字,最多也只能把自己的名字给写好看。   席彦合上钟秦的课本,近距离观摩了一下这个用马克笔写的名字。   潇洒霸气,笔力遒劲,可好看了。   再看看书页里这字儿。   席彦乐了,这位也是个只会写名字的。   于是席彦非常愉悦地应了李文睿的话:“是是是,我们大狗不说小狗。” 第13章 学渣(一)   九班英语老师叫韩梅,英语书上那个韩梅梅大概就是她小时候。   昨天第一天上课,这位韩梅老师做自我介绍时就说她自己也是替韩梅梅写作业长大的,因此读到高中就有了以后要教英语的宿命感。   除了班主任只教自己班之外,其他任课老师基本都带不同的班,一个教学组四五位老师,一位老师带两三个班,韩梅就带了两个平行班一个实验班。   席彦在心里庆幸她不带十二班,不然以后拿钟秦的作业来迎接检查,风险不就大多了吗。   五中是市重点,教学条件一流,设施齐全,每个班都有电脑和投影设备。   韩梅走进教室,一边准备她的课件一边说:“Open your book,turn to page 2,Section A,read paragraph 1.”   读完课文第一段,她的课件也打开了:“OK,class begins.”   席彦站起来问了老师好,坐下之后看着钟秦写满了答案的课本就开始不满:“预习作业她怎么能不查?!”   李文睿在旁边一副心中大石落地的样子,开始感谢上苍:“仁慈的韩梅梅,以后我会好好帮她写作文的。”   席彦看著书上那些丑兮兮的英文字,顿感遗憾:“布置了作业不检查的老师,和不以结婚为目的去谈恋爱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李文睿被他这逻辑赛狗屁的哲理惊得目瞪口呆:“上节数学课你不还说不检查作业的老师是坠落凡间的天使、辛苦下凡的神仙吗?”   席彦耸耸肩:“那得看我写没写。”   小小少年李文睿,生平第一次窥探到了人类双标的本质。   不过席彦并没有遗憾多久。   课才上了十来分钟,韩梅就给了几分钟时间,让大家把书上第二题写了。   大家开始奋笔疾书。   席彦在笔尖与纸张磨出的沙沙声中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   钟秦都写满了。   厉害吧。   刚开学,老师不认识人,拿着花名册抽人。有的老师爱抽学号,估计是买彩票不够刺激,看学生中奖比较有趣。韩梅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她就叫大名。   连线题,也简单,韩梅说:“倪文瑞?念一下这题答案吧。”   席彦的同桌李文睿同学虎躯一震,哆哆嗦嗦地和宣传委员倪文瑞一块儿站起来了。   韩梅意外:“有俩?”   李文睿端端正正站着,举了个手,小声:“老师,我是李文睿。”   倪文瑞人看起来有点木讷,也愣了:“老师,我才是倪文瑞啊。”   席彦跷着板凳接了句嘴:“师傅,你不认得俺老孙了?”   席彦周围那一小团同学噗噗噗的全乐了。   李文睿和倪文瑞都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虽然隔着过道,但也算两隔壁。   韩梅走过来就听见席彦这句,也笑了:“真假美猴王啊。”   席彦一把拉着李文睿坐下了,乐得不行:“那么积极干什么,写完了吗你就站?‘呢’、‘了’不分上什么英语,降级好好学学拼音吧您嘞!”   李文睿挠挠头,撅着嘴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建议。   课快结束的时候,韩梅又抽人给主观问答题的答案:“就李文睿来吧?”   三秒过去,整个教室依旧鸦雀无声,毫无动静,同学们的目光在李文睿和倪文瑞之间反反复复徘徊,就是没人站起来。   倪文瑞疑惑扭头看向李文睿,眼神迷茫:叫你吧?   李文睿皱眉摇头摆手:别谦虚,叫你叫你。   席彦憋笑,对浑身上下都绷紧了的同桌说:“这回真叫你了,你又坐得住了。”   韩梅哭笑不得:“算了,你俩再磨叽都下课了。我换一个——旁边那个来吧。”   韩梅的视线投向教室的角落,倪文瑞和倪文瑞的同桌同时松了口气。   席彦昂首挺胸清了清嗓子,以天选之子的姿态站了起来。   拿着钟秦的课本坐享其成,他还能怕抽吗?   他不怕,他底气十足,管他对与错,学渣能把空给填上那就是好样的。   席彦把书卷了半边,特意藏了钟秦的名字。   以往客观题念个ABC他都习惯随口改两个,但主观题不一样,没有标答,席彦也就照着一字不改地念了。   念完之后韩梅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答得不错,都在点上,时态语法正确,也很简洁,比我的答案好——大家就照着这个订正一下自己的答案吧。”   这是席彦没想到的。   所以他愣了愣,只好沐浴在班上同学敬仰的目光里,不大自在地坐下了。   ……十二班真是卧虎藏龙。杨子阳那个其貌不扬的傻大个儿答起题来竟然媲美标答,一针见血、滴水不漏!   没有以貌取人的意思,就是慎用慎用。   席彦下了课就跑去十二班还书了。   钟秦坐着,他站在钟秦背后,伸手越过钟秦的肩膀,直接把书放在了桌角那摞课本上。   钟秦侧身靠墙,抬眼看他,脸上写着“我看你这回又要说什么屁话”。   席彦被他看得暗自啧啧两声,渣男脸,妥妥的渣男脸。   席彦念在钟秦肯借他作业的情分上,倾身把手肘撑在钟秦肩上,低头贼兮兮地给了句忠告:“哥给你个建议,以后少抄你同桌作业,实在要抄也行,得记得改两个答案。”   钟秦:“……”   席彦沉痛道:“他正确率太高。”   钟秦:“……”   席彦见他不说话,反应了一下,哦了一声说:“我给忘了,你们一窝学霸,抄抄也行。”   “唉——”席彦略有些凄凉,“还是我自己注意点儿吧。”   理科不像文科预习作业多,理科都是课后作业多,所以席彦要应付的也就只有语文英语的预习作业。   语文可以随口瞎掰扯,英语掰扯起来没那么随心所欲。   所以自从席彦发现九班和十二班不仅英语老师不一样,英语课也完美错开之后,他就再也没用过自己的英语书。   每回席彦把书还回去过后,钟秦还能在自己的书上看见一些狗爬式的课堂笔记。   钟秦第一次看见自己书上凭空出现的笔记时,有一瞬间还发出了“这人也会听课吗”的感慨。   直到周五早上第三节 课后,钟秦在课文末尾与练习题之间那块空白处,发现了两行似曾相识的丑字:   “开学一周了,你的书怎么还是白的?”   “除了预习作业啥也没有,你也不听课吗?”   钟秦盯着这个“也”字品了品,然后回头去翻了翻之前那些笔记……果不其然有好几处抄岔了的。   正好杨子阳找钟秦借书:“英语笔记借我抄抄呗?第一节 课睡过去了。”   钟秦把书合上,冷静地说:“没记。”   杨子阳撇撇嘴:“也是,多余问你,我就极少见你动过笔。”   钟秦默认了,深藏功与名。   席彦这礼拜都没写过预习作业,虽然他一直都不写,但英语不一样。   英语他有底气啊。   韩梅最近上课偶尔要抽他念一下答案,而且都不抽客观题,专挑问答抽,席彦来不及改答案,只好照模照样念,然后竟然把自己给念成了英语课代表。   先前已经安排了一个同学当课代表,韩梅又钦点了席彦。   两个课代表,任课老师基本都这习惯,练习册重,两人分工,英语语文这些科目,还得领一下早读,一个人忙不过来。   席彦被任命之后精神一阵恍惚,好好一学渣,怎么重来一趟愣是活出了点学霸的苗头。   席彦偷着乐,觉得这当学霸的滋味其实还不错。虽然是伪的,但他好歹也过了大学英语六级,有证书的,还能怕这高一英语么?   今天英语课在一大早,周末课后都发卷子做。   李文睿恭恭敬敬地递上自己已经飞速做完的周练卷(一):“今日份的作业已完成,课代表笑纳。”   席彦翻开抄了一会儿,又偏着脑袋看走廊隔壁的倪文瑞,开始呼叫:“小倪小倪!”   倪文瑞啥也不问,直接闷着头潇洒甩手把语文每周的一篇阅读理解卷传过来了。   席彦看着倪文瑞这一手漂亮的好字,心里琢磨着要不自己也买一支钢笔来用。   再给钟秦买一支。   指不定他俩这狗爬字就能站起来作揖了呢。   语文每周固定的作业除了一篇阅读理解,还有一篇作文。   李文睿在旁边对着空白的作文纸嘟囔:“作文题目竟然不是我的同桌……”   席彦好奇地斜他一眼:“是的话你准备写我什么?”   李文睿铿锵有力:“我的同桌!他特别慈祥!”   席霸霸白他一眼,问前桌的女生:“遥哥,下晚自习借我照一下你卷子啊。”   刚开学,理科作业的难度还没起来,大家作业都做得很快。   路遥遥是个大大咧咧很好相处的女生,这一个星期已经跟后桌同在四人小组的席彦混熟了。她转过来说:“还是理综三科?”   席彦嗯了一声。   路遥遥说了句行:“写完传给你。”   席彦讨好地笑了笑:“我照就行。”   路遥遥鄙视地看他一眼:“帅哥,三张纸能重死你啊?”   席彦解释了一下:“周末两天呢,怕给你弄掉了。”   其实不只是周末,他抄作业一直有个原则,抄得完的就当场抄,抄不完的就拍照,并且从不带女同学的作业回家抄,怕给人添麻烦。   席彦呼朋唤友呼了一圈儿,然后点了点手里的作业,语文英语理化生都算搞定,就差数学了。   在五中,像周练卷这种,无论科目,都是年级组统一印发的,每个班都一样,做卷子还是做别的题,全凭老师安排。   先前,席彦数学卷都抄丁宣的,每次丁宣都纳闷儿他作业怎么做那么快,回回打电话人都在娱乐。   就在席彦感慨自己集百家之长能不快吗的时候,路遥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来说了句:“星星数学快写完了。”   席彦一怔。   跟路遥遥同桌的女生叫陈星,是他们班的团支书,席彦记得她特别内向,偶尔组织一次以班级为单位的团活动,都能要了她的小命。   虽然是同组,但除了收团费和课堂讨论,陈星一般不会跟他产生不必要的交流。   席彦回忆起来,觉得她可能是有点“社恐”,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事,后来还变得有点怕自己。   但现在看着她明显愣了愣的背影,席彦又想起了关于这个女同学的一点小事。   在席彦差点变成五中之耻的那段日子里,高二下半期期末,江水把陈星叫去走廊外面聊天。   因为第一学年是一个小组的,她就问问席彦的情况:“席彦最近状态怎么样?星星,我说话直,不喜欢跟学生绕弯子,场面话就不讲了,我知道他不做作业,也不大听课。快期末了,这学期又是三校联考——如果一个四位数的排名还不能给他造成压力,那他离放弃学业也就不远了。”   陈星咬了咬嘴唇,有点无措,不知说什么好,江水放轻声音:“我想从你们这些同学、朋友这里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你别担心,遥遥、文睿,包括刘钊他们,我都问过了,告诉他我来找过你们也没关系。席彦呐,他和这几个单纯调皮的孩子不同,他有心思,有想法,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想帮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江水叹道:“我是班主任,不能、不想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前提是他不能像现在这样……放弃自己。”   陈星原本有些低头,闻言立马皱着眉抬起眼来,有些急地说:“江老,这一两次的事情也不能完全说明什么……其实席彦人本质不坏,真的!您多问几个同学,大家肯定都这么说。”   刚好席彦从独立楼梯出来就听见这了话,别的没听见,就听见了最后陈星说的这两句。   席彦脚步丝毫不顿,就像完全没注意到她们说话似的,目不斜视地拐去了厕所。   江水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他背后重重叹了口气。   但席彦心里却忽然感觉像是被人捏了一下,压得难受。   回想起来,席彦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同学曾经替自己在老师面前说过“本质不坏”这四个字。   他忽然间有些后悔,竟然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有没有把人也当成朋友好好相处了。 第14章 学渣(二)   席彦从短暂的回忆里收回思绪。   好歹这么些年也不算白活,从前当学生的时候,席彦觉得自己心思可深沉了、没人看得透,现在回头一看,其实大多数人在那段时光里都是最真实、最简单干净的自己。   席彦抛开自己不提,其他少年少女们的想法和意图在他看来现在实在是很好明白。   他知道路遥遥就是想活跃一下组内气氛,不要给内向沉默的陈星一种自己被排挤在外的感觉。   说她“社恐”有些夸张,玩笑成分居多,但席彦社畜三年,特别能理解她这种难与人打交道的心态。   有些人压根儿不想跟人交流,就想自己待着,有些人却是不善跟人交流,没找到合适的方式表达自己。   陈星是属于后者的。   所以席彦既不想表现得太过熟络给人造成不适,也不想让人家在小组里一直自闭。   学生时代嘛,前后两排四个人,总是最亲近的。   只可惜他以前没能来得及意识到,这样的同学情谊究竟有多珍贵,现在能照顾一些,就尽量照顾得周全。   所以席彦决定,继抛弃丁宣的预习作业之后,再抛弃他的数学周考卷。正好借路遥遥的话,席彦就顺着往下说:“支书,数学一会儿能借我照吗?”   陈星有些意外,迟疑着点了点头,但还是翻出数学卷子递给席彦,说话时稍有些怯:“已、已经写完了。”   ——主要是下午数学连堂安排了周考,所以数学课还未上,卷子先行,一早就发了。   但这才上午第四节 课间,就已经做完了卷子,效率也很高。   席彦立马对陈星竖起大拇指,也不管什么《学生守则》第几篇第几条的规矩,直接掏出手机就拍了照。   路遥遥转过来哀嚎:“星星!你写完了怎么不让我先抄啊!”   陈星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让你带回家。”   路遥遥吐了吐舌头:“耶!”   席彦笑了笑,照好照片,就把卷子规规矩矩还给了人家。   他的视线在自己周围晃悠了一圈。   班上不是没有不乐意把自己作业给别人抄的同学,席彦真心觉得这也很正常,不能因为这个就觉得人家不好,本来知识产权人家就是有权利保护的。   但这群愿意给他作业抄,实际是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相处起来就让他觉得特别愉悦。   席彦点点作业的数目,舒坦地说:“齐活儿。”   旁边李文睿幽幽传来一句:“你怎么什么作业都收?你就是太平洋课代表吗?”   席彦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应下这句表扬:“本人抄作业,一不看正确率,二绝不雷同,三不犯把电子绕场一周抄成绕场一星期这种低级错误。习惯良好,大家乐意给我抄。”   行走江湖多年,老司机从未翻车,席彦的骄傲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陈星被路遥遥拉着转过来一起聊天,李文睿问:“要是抄作业被老师抓了现行?”   席彦耸耸肩:“那就是我偷的啊。”   小组其他仨人都乐了。   “席霸霸我来了!给你送数学周考卷儿,顺便爬楼锻炼一下身体,正愁着今天没有体育课。”丁宣突然出现在后门边,手里拿着卷子,“——偷什么了你?”   席彦朝他抛了个得瑟的电眼,说了一句放在未来很落后但放在这会儿很超前的网络流行语:“偷心盗贼,不请自来。”   以席彦为中心,周围一圈都笑开了。   丁宣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我我我就打你了!你能不能把你这风尘劲儿收一收,我们一众小同学都要因为你风评被害了。”   话音刚落,偷心盗贼就瞄见独立楼梯口走出来一个人影。   席彦忙跟丁宣说:“偷你心了吗你就打我?”   他在丁宣壮起狗胆跟他battle之前一跷板凳,扭头冲着门外喊了一声:“钟秦!”   钟秦手里拿着瓶水,看着像是刚从食堂的小卖部回来,他脚步一顿,闻声微微偏头,坐在后门边的少年双眼明亮,正看着自己,嘴角挂着笑意,明朗极了。   钟秦轻轻叹了口气。   他喜欢这棵高大繁茂的桂花树,最近它隐隐有要开花的苗头,所以他才老走这边的独立楼梯。   钟秦想……过了花期他就不走这边了。   丁宣一见是钟秦,也不跟席彦闹了,赶紧立正站好打招呼:“狗哥来了啊!”   钟秦:“……”   他不是来了。   他是想安安静静地走开。   李文睿从席彦背后探出脑袋来,他结合丁宣的肢体语言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狗哥啊!久仰啊久仰!”   钟秦抬腿就想走,席彦没给他机会。   席彦使劲往后退了一下板凳,见缝插针说:“你想中午跟我一起吃饭还是想晚上一起吃?”   李文睿小声:“狗哥脸上写着不想跟你吃饭。”   丁宣三指朝天:“发誓,我也看见这几个字了。”   席彦假装没听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钟秦:“你想吃什么?”   钟秦略作思考。   今天周五,临近周末放假,席彦是……又想看狗了。   两人隔着二米多的距离,席彦说话不自觉大声了些,为了不引起路过他们去厕所的同学们侧目,钟秦抬脚走到了后门边。   丁宣特意把离席彦更近的那个门框让给了钟秦以示友好和尊敬。   钟秦略靠着门框,垂下目光:“我中午吃食堂。”   他本意是想说他中午吃食堂,如果席彦想要去外面下馆子的话,就晚上去。   没想到席彦眼睛一亮:“那就一块儿吃食堂吧,下课你等我啊。”   丁宣积极举手:“申请加入!”   李文睿赶紧跟上:“我也!”   三个人都用期待应允的目光把他们狗哥看着,钟秦虽然不认识人,也点了头:“都行。还有杨子阳。”   席彦笑着嗯了一声。   钟秦看他两秒,移开目光说:“我回去了。”   “欸——”   席彦出声时,钟秦转身的瞬间顿住了。   他低头一看,席彦伸出手,拽住了他手里拿着的饮料瓶。   钟秦两根手指夹着瓶盖。   席彦手掌轻轻握着瓶身。   饮料瓶被他忽然一抓,连带钟秦垂着的手,都轻轻晃了晃。   钟秦看见席彦朝自己抬起眼来:“我最后一节物理,可能得……拖会儿堂。”   钟秦知道他的意思。   这人一贯伶牙俐齿,完全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白——但他却没有直说“你可能得多等我一会儿”,就好像是他那点仅剩的矜持礼貌在作祟,好像再表达一次”我希望你等我“这个意愿他就会不好意思似的。   钟秦扬了扬眉,答应说:“知道了。”   席彦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钟秦却没走,也没收回目光,他问:“今天去,还是明天?”   席彦愣了愣,以为钟秦还在说吃饭的事儿:“那明天周末学校食堂也不开门啊?”   钟秦拽着一张写满鄙夷的脸,抬手把饮料瓶的瓶底轻轻放在了席彦脑门上:“奶油,你想今天看,还是明天?”   席彦顶着一脑门冰凉凉的小水珠儿,眨眨眼。   也不知道钟秦看自己时,是不是也跟自己看周围的小同学一样,把他这点小心思统统都看得透透的。   席彦心里稀奇,又感觉有些奇妙,就想了想说:“那……你晚上放学也等我吧?”   钟秦看他片刻,拿着饮料走了。   席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又捻了捻手指。   入秋了还喝冰水。   年轻不养生,老了养医生。   二十五岁高龄的席彦如是想道。   他也没注意打上课铃前,李文睿和丁宣凑在一堆说起了小话:“看这俩人黏糊的。”   “可不吗,我跟席霸霸认识第十年了,他也没让我等过他放学啊……”丁宣吐槽完,朝席彦扑棱一下卷子,“欸,卷子给你,要上课了,我先下去了,一会儿牌匾底下见。”   席彦还没开口,李文睿就心疼地拍了拍丁宣的肩膀:“兄弟,我开始心疼你了。”   丁宣莫名:“……我咋的了?”   李文睿啧了一声:“不是你咋的了,是你席霸霸再也不需要你的卷子了。”   丁宣表情空白一秒,麻木地说:“我懂了,他有了狗哥,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丁宣揣着卷子决绝地离开。   席彦看着他的背影,摸摸鼻子,问李文睿:“我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狗哥是无辜的啊。”   五中不是封闭式管理,饭点的时候,学校外面整一条街甚至堪比美食街,热闹得很。   开学一周,九班五壮士外加一个李文睿,打算把这些馆子和小吃统统吃个遍,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几个一口食堂的米都没吃过,当初往饭卡里充的钱,几乎只用来买过早饭和零食饮料。   他们个个都是尝鲜的心态,可席彦不一样。   席彦那叫怀旧。   但他最怀念的,其实还是五中的神仙食堂。   即使他是重回高中,也总归是有毕业的那一天,饭馆只要不倒闭,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可只要踏出了学校门,再想吃一顿食堂,那可就不容易了。   五中食堂在学生中竞争力极强,学校外面卖什么,食堂就学做什么,五花八门的应有尽有,还便宜。   往校门外跑的学生大多是想趁着休息时间去外面放放风、透透气。   像钟秦这种不放风也不会被憋死的学生,开学以来唯一一顿下馆子,吃的就是“常来啊”,还是被迫和席彦、丁宣一起吃的。   席彦想吃食堂。   也想和钟秦一起吃食堂。   对于学生来说,学习、吃饭、盼星盼月盼来的体育课,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搭伴一起去吃饭的,那都是关系最好的。   还有两分钟下课,讲物理的唐国庆小老头儿依旧眉飞色舞,讲课讲得异常起劲。   以往老师拖堂,席彦心里烦躁感更甚,现在他不烦,就是不知道怎么了,有点急。   唐国庆的年纪奔着六十去了,是资格的老教师,如今站在五中讲台上的,其中有好多都是他的学生。   小老头那玻璃瓶底一样厚实的眼镜老压在鼻翼上,他眼神儿不大好,席彦老怀疑是他眼镜没戴端正的缘故。   在唐国庆眼皮子底下,席彦从草稿本上扯下一张纸,写了自己和李文睿中午都去食堂吃,然后把纸折成一个小方块,在纸面上写了一个“钊”字,经过李文睿,托倪文瑞传出去了。   李文睿纳闷:“马上下课了,等会儿跟他们说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席彦颇为老道地说,“中午吃食堂,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本来课就下得晚,再让你磨蹭一下,上赶着去喝白菜汤吗?”   李文睿肃然起敬:“席霸霸,你是超出实际年龄的周全啊!”   席彦还没来得及顺杆爬表扬自己两句,下课铃就响了。   席彦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跷起板凳,从后门往外看,对面十二班看来是准时下了课,不断有嗷嗷待哺、步履匆忙的学生从前后门跑出来。   席彦没看见钟秦。   午饭前的这节课后总是最为喧闹嘈杂,老是假装自己耳背的唐国庆就拖了一分多钟,也实在讲不下去了。他说完下课,没叫值日生喊起立,摆摆手直接放学生去吃饭,总算显露出一点小老头儿该有的仁慈。   席彦书也没收,笔帽也不盖,蹭的一声站起来,拉着李文睿就往外跑:“快快快,冲冲冲!”   速度之快,爆发力之强,李文睿觉得自己这个体育委员的位置简直应当让贤:“欸——慢点儿啊哥,哎哟我饭卡没带——”   席彦人都冲到独立楼梯口了,勉强刹住车,吧唧了一下嘴,嫌弃地回过头来说:“你快……”   没说完,席彦话就顿住了。   他回头时才看见,钟秦把手揣在裤兜,正微微靠着后门旁的墙,就挨着他的书桌。   中午,骄阳当空,钟秦没穿长袖外套,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   像最初认识时那样,少年轻轻垂眸看过来,却微微抬着一点下巴,好像永远不会为什么事低头一样。   席彦忽然就觉得……   这是骄阳一样的少年啊。 第15章 学渣(三)   撇开贬义的意思——如果把“矜高倨傲”这四个字给具像化,估计它就长成钟秦现在这个样子。   席彦看见他这样就想问他拽什么拽。   但席彦知道,“面冷心热”和“矜高倨傲”从长相上来看应该是一对双胞胎,都长成钟秦的模样。   钟秦见这只野狗看见自己了,就迈开步子:“走吧。”   席彦伸手摸了摸兜:“啊,饭卡忘了。”   李文睿探出头来:“……食堂的白菜汤好喝吗?”   刘钊他们依旧要去打卡学校外面的馆子,四个人磨磨蹭蹭从教室出来,发现席彦还没走,路过席彦的时候还玩笑说:“食堂有亲戚?给你留饭啊?”   席彦无比闹心地把人赶走了。   等他把饭卡翻找出来,整个三楼都快没人了,这会儿急也没用,席彦索性也不跑了。   三个人一起下楼,席彦走在中间,歪着脑袋问钟秦:“我还以为你先去楼下跟丁宣会合了,刚才着急,没看见你。”   钟秦嗯了一声:“杨子阳下去了。”   席彦这才想起还有杨子阳这个人,于是问:“你怎么不跟他一起?”   钟秦瞥他一眼,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闹着让我等你的?”   席彦:“……”   孩子真实诚。   不得了,这得多招小姑娘喜欢啊。   席彦万年难遇,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支吾一下,想把裤兜里的手机摸出来看一眼时间:“唔,几点了,食堂白菜汤都没了吧,要不我们改道去学校外面吃?啊,我想起来了,有家面馆,开在校门口斜对面的小区楼里,可好吃了,带你……们去试试?一般人他还真不知道那个地方……”   李文睿正要好奇,钟秦就轻轻叹了口气:“我订了小炒。”   席彦一愣:“……啊。”   钟秦偏头看过来:“饿不着你,看路。”   席彦眨巴了一下眼睛,乖乖把手机收起来。   他怎么把小炒给忘了呢。   神仙食堂名副其实,除了地方小一点,配置几乎赶上大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食堂一楼是套餐,拿餐盘选菜打饭;二楼是小吃面点,按份数卖;三楼是小炒,自己点菜,不仅老师,学生也可以点,只不过贵些,得六七个人一起去吃才最划算,而且小炒上菜稍慢,反而不会排长队。   以前九班五壮士再加一个李文睿,偶尔还带上丁宣,一群人除了下馆子之外,最爱吃的就是三楼小炒。   席彦当时跟一个食堂阿姨混了个脸熟,记了阿姨的电话号,上午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完,席彦就开始满教室传小纸条,让饭友一人点一个自己喜欢吃的菜,他再编个短信发给阿姨。   等他们下课慢悠悠赶过去的时候,菜都上齐摆好了,直接开吃就行。   吴缘还打趣过他:“跟我们席霸霸联系最密切的女同志就是食堂三楼的阿姨了!”   五中不允许学生带手机,但其实偷偷摸摸这样干的学生也不只席彦一个,可席彦实在想象不到钟秦能干出笼络食堂阿姨这种事。   所以他好奇问:“……你也知道食堂阿姨的号码?”   果然,钟秦说:“杨子阳去要的。”   席彦给李文睿科普了一下食堂的小炒,然后就对杨子阳提出了肯定:“他真是和我一样机智。”   走出楼梯之前,钟秦揶揄:“机智在哪儿,饭卡都不带,准备继续赖皮刷我的吗。”   “……嘶你这人!我那是故意的吗!光哥就爱刷你的!”席彦想起自己的被动白嫖,当即呲了个牙,拿手肘撞了撞钟秦的胳膊。   然后席彦听见钟秦发出了一个轻轻的气声。   听上去应该是在笑。   席彦遥遥望见牌匾底下站着保持礼貌距离的两个人,就问钟秦:“话说……杨子阳认识丁宣吗?”   钟秦说:“不认识。”   席彦:“……”   怪不得牌匾底下的那两位同学明明一会儿要同路同吃,现在却相隔两米,各自孤独,看着还怪尴尬的。   三人走近,丁宣才发现刚才站自己旁边那哥们儿就是他狗哥说的杨子阳:“……你不早说!尬站这么久,少聊多少天儿呢!相见恨晚——十大十分钟呐!”   几个人除了钟秦,都乐出声了。   等到食堂三楼,找到他们那桌后,李文睿左手拉着想挨席彦坐的丁宣,右手拉着想挨钟秦坐的杨子阳,愣是凑一排挤着坐下了。   丁宣和杨子阳一脸问号。   李文睿深藏功与名。   钟秦:“……”   席彦自然就和钟秦一起坐在他们仨对面,看见菜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谁点的菜?”   杨子阳朝钟秦努了努嘴。   “哇,”席彦歪头问钟秦,“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牛肉呢?”   钟秦面前就是一盆米饭,所以他顺手就帮大家盛饭,一边盛一边回答:“狗都爱吃。”   席彦:“……”   按理说,伴随他这趟时光旅行,是该出现一点蝴蝶效应。   ——可这起码得是什么翅膀世界第一大的亚历山大鸟翼凤蝶,才能扇出钟秦这么个一说话就呛死人的玩意儿吧?   席彦以为自己二十五岁高龄、三年社会经验,放归高中校园那约等于是放虎归山,整个学校无敌手了,可偏偏就是棋逢对手,怎么钟秦回回都能压他一头?   席彦有点郁闷,从兜里摸出自己的饭卡,放到钟秦面前。他说不过钟秦,就去祸祸丁宣他们,一副校霸口气:“你们仨,饭卡,都给交了,钟老板一会儿好结账。”   对面三位小同学恭恭敬敬交出了自己的饭卡。   钟老板看着自己面前四张饭卡,被安排了也没说什么。   吃完饭,钟秦这个饭卡大户,捏着五张饭卡,先站起来,拿着他们这桌小炒的小票,去窗口刷卡结账,均摊下来,五个人,一人刷十三块五,有菜有肉还有汤。   席彦吃饱喝足,忘了郁闷,屁颠屁颠地跟在钟秦后面,拐去了食堂一楼的小卖部。   学校的小卖部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只要有一个人掏腰包,其他人就算没有想买的东西,也非得拿点什么心里才痛快。   丁宣他们仨各自选自己要的东西去了,钟秦径直走向了冷藏柜,想伸手去拿瓶冰过的可乐。   席彦顿时感觉自己脑门儿一凉,赶紧溜过去挡在他钟秦面前,老气横秋:“天凉了,拿常温的喝呗。”   钟秦伸手去拉席彦身侧冷藏柜手把的动作顿都不顿一下,丝毫不把席小彦同学放在眼里。   席彦不仅被夹在钟秦和冷藏柜之间,还要听一句钟秦的冷嘲热讽:“常温的可乐,能喝吗?”   席彦:“……”   有道理。   席彦想了想,替钟秦想了个周全的办法:“那你喝常温的冰红茶。”   钟秦:“……”   席彦理直气壮:“它带个冰字儿。”   结果最后从小卖部出来的时候,钟秦还是如愿以偿,手里提溜着一瓶冒着凉气儿的可乐,只不过结账之前,他给养生人士席彦顺手捎带了一瓶常温的冰红茶。   席彦抱着冰红茶发愣,觉得瓶身上仿佛写了六个大字——   闭上你的狗嘴。   席彦拿人手短,决定下回再劝。   但他闭嘴之前还朝钟秦嘟囔了一句:“其实我更想喝热水。”   钟秦:“……”   席彦说:“包治百病呢。”   钟秦有点烦他:“不喝倒了。”   席彦赶紧吨吨吨喝了几口,又朝钟秦一顿挤眉弄眼,笑嘻嘻的。   时间还早,杨子阳提议绕道去操场晃悠一圈,钟秦只是话少、不主动,倒不是独、不合群,所以也没说什么,跟着一路去了。   席彦踏着绿茵地,上了红跑道。   他放眼望去,忽然觉得,高中二百米一圈的操场明明比大学四百米一圈的小了很多,看起来却又是那么、那么的广阔。   舒展的红旗好像在和漫天的游云一起飘,树梢的叶片好像在和飞鸟的翅膀一起动。   ——席彦一下就明白那些老是在操场边铁栅栏外面驻足良久的老头老太太们在看什么了。   他们在看的是青春,无可回头的青春。   也是匿藏在青春里那份心比天高的自由。   席彦有些畅快地轻笑一声,倒着走在几个人前头,抬手拿饮料瓶指了指钟秦,说:“你看看,整个操场就你一人不穿校服——显不显眼啊你。”   其余三人都回过头来看钟秦,丁宣说:“实不相瞒,狗哥是我见过最有学渣气质的学霸。”   李文睿当场挤兑他:“你一天跟着席霸霸混,能见过几个活的学霸啊?”   丁宣沉吟片刻:“你是对的。”   这时候杨子阳开腔了:“作为狗哥……”   钟秦横了他一眼。   杨子阳立马咳嗽一声,改了口:“作为钟哥的同桌,我最有发言权了——他身上这学渣气质,比席霸霸还厚呢。”   李文睿也说:“可不,我们席霸霸好歹也是太平洋课代表呢。”   席彦不满:“注意着点儿啊,人要把自己的位置站正确,你哪边儿的?”   李文睿赶紧站到了席彦的身后,但还是依依不舍地看了钟秦一眼。   席彦乐了,率先走到主席台一侧的石质台阶上坐下。   台阶很高,兼具看台的作用,中午好些人过来坐着,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也有好多女生爱往这儿坐。   席彦喜欢高处,又懒得走,就挑了中间的第三梯。   钟秦更懒,他长腿一跨,就上了一梯,然后在第二梯上面坐下了,就在席彦右前面。   大家都坐下,席彦又饶有兴趣问杨子阳:“你同桌儿的学渣事迹,讲来听听?让我们也近距离观察观察学霸真实的生活。”   光说话不够,他还要用膝盖外侧撞撞钟秦的胳膊,非常讨人嫌。   钟秦正仰头喝可乐,少年人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让他脖颈间的线条一下硬朗起来。   他回头看向席彦,一边拧瓶盖,一边问:“你闹不闹?”   席彦看钟秦喝,忽然就有点馋可乐的味道:“欸,给我喝一口呢。”   钟秦把瓶盖拧紧,转了回去:“喝你冰红茶。”   席彦不死心,又拿膝盖撞了撞他。   钟秦没回头。   但还是抬手把可乐放在了席彦的脚边。   那头李文睿和丁宣都把杨子阳看着,杨子阳已经津津乐道起了学霸二三事:“虽然才刚开学吧,但魏主任想必大家都认识了?就是那个那个……不仅没秃顶,头发还特别多的那个……”   丁宣点点头:“知道,前途未卜。”   李文睿却有点懵:“谁?怎么就前途未卜了?”   杨子阳想了想,说:“嗯……就是开学典礼上,让席霸霸归队我们班的那个!魏主任,他名儿叫魏卜,逮住谁,谁基本就前途未卜了。”   李文睿小鸡啄米:“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哈哈哈哈!”   正在给自己倒可乐喝的席彦冷不丁又听见自己的社死经历,差点呛着。   丁宣问:“魏主任怎么了?我最近早上迟到,就老是被他逮个正着……”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转移到了跟丁宣一起上学的席彦身上。   席彦美滋滋地尝完可乐味儿,闻言赶紧解释:“别看我,我身姿矫健,踩点进教室,他一般逮不着我。”   杨子阳接上话音:“那是因为咱们在三楼,勉强打个时间差。魏主任早上特爱在教室门口随机蹲点,一层楼看一两个班,三楼就属我们班迟到的人最多,让他给记住了,后来他只要上三楼,就天天来我们班门口晃悠。”   “这不,今儿早上又来了,迟到的门口站一排,好家伙,那壮观的……但我们钟哥,天天迟到,却不会被魏主任逮住——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丁宣他们听书似的,无比好奇:“为什么?!”   杨子阳身为钟秦同桌,昂首挺胸,与有荣焉:“因为魏主任七点五十准时查考勤,钟哥八点五十才来,连罚站都赶不上热乎的!”   席彦把可乐塞回钟秦怀里,不敢置信:“你那是迟到吗?我们学渣一般都管这种行为叫翘课啊!” 第16章 热得快(一)   不等钟秦回答,杨子阳就接话说:“可不嘛!就说今天吧,上午第一节 课高老上,高老来特早,一看,嚯,教室外边站了一溜儿前途未卜的。就听高老嘴里念叨,‘嘶,怎么好像少了一个’……我严重怀疑他当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其实是席霸霸的脸!”   席彦反手往他背上来了一下:“靠,成梗了是不是,没完了你。”   杨子阳乐不可支,说:“都上课了,高老见钟哥还没来,就问我他人呢,那我也不知道啊。临下课只剩下几分钟,钟哥可算来了,还大大方方走了正门,规规矩矩喊了声报告。高老问他怎么现在才来——欸,钟哥,来,咱演一个。”   钟秦不想演:“……我说我睡过了。”   杨子阳却很来劲,非要低着声音,模仿起高成柳:“嘿,看看你这不急不躁的,心态还挺好,合着上一分钟课都不能算你旷了呗。你作业呢?”   大家齐齐看向钟秦,钟秦在一众期待的目光里,只好配合:“……在书包里。”   杨子阳一拍手,乐得不行:“高老当时就让他给绕进去了!谁问他作业在哪儿啊?那是问他作业写没写!结果他来一句作业在包里,高老就懵了一下,只提醒了句一会儿记得交就放过他了。”   “——那作业在包里,能自己把自己给写了吗!最后钟哥踩着下课铃坐回位置,一脸淡定拿起我的辅导书,花两分钟把答案抄了。”   丁宣和李文睿这两个怂包学渣顿时对钟秦有点盲目崇拜。   丁宣眼珠子一转,按照这个思路发挥:“老李,你钱呢。”   李文睿沉痛道:“就在这个世界上,much much,等着我去赚呢。”   席彦好一通乐,想到钟秦这人连老师都敢糊弄,也不是就呛他一个人,心里舒坦多了:“预习作业不写就算了,你怎么连课后作业都不写?人家白切黑,你这是霸切渣儿啊!我一真学渣好歹还抄完了再来上学呢!胆儿真大。”   杨子阳又开始揭他钟哥的老底:“你还别说,上了这么久的课,他书比我老妈的手帕还干净呢!但我们钟哥吧,他总特殊对待英语书上的预习作业,那可都是亲笔啊。”   席彦顿时愣住了:“英语书……预习作业?”   杨子阳点头:“是啊。”   席彦埋头看钟秦,手指着杨子阳,疑惑:“你不是抄的他的吗?”   杨子阳仿佛受到惊吓,摇头摇得就像嗑了药:“就我也配?!”   席彦:“……”   书上那些连席彦自己都觉得简单的客观题就不说了,正确率高一点也并不瞩目——但那几个被韩梅奉为标答的主观题答案……其实是钟秦自己做的?   “我……我白白尊敬你好几天!”席彦伸手点点杨子阳肩膀,又扭头冲钟秦呲牙,“你也不知道跟我邀个功!”   钟秦上身后仰,侧着脸对席彦说:“你以后自己去买本辅导书抄我就谢天谢地了。”   课本上的题目,辅导书上几乎都有答案。   席彦闷闷地说:“不买。哪个学渣买辅导书。”   丁宣和李文睿弱弱举手:   “我。”   “还有我。”   钟秦火上浇油:“懂事的都买。”   席彦鼓着俩大眼儿瞪钟秦:“我课本都找不着,买哪门子的辅导书,买回来还得自己抄,哪儿有你书好用?我就要借你的!”   “怎么没懒死你?”钟秦站起来拍拍裤子,轻跳下台阶,“回去睡觉了。”   周五下午第一节 课,全年级都是数学,统一做周考卷,就考一节课,四十分钟,不分卷的小卷子,满分一百。   杨子阳以及刚刚对钟秦建立起盲目崇拜的丁宣和李文睿也跟着钟秦站起来:   “午后时光过于美好,差点儿忘了要数学周考。”   “单口相声啊你这。靠,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有点紧张,可能睡不着……”   “看看我们狗哥多淡定,席霸霸也不遑多让,这就是两个极端殊途同归吧。”   “哪两个极端?”   “一点也不怕、怕了也没用。”   席彦:“……”   不是,他读大学那时候,连高数都没挂科,虽然是侥幸低空飞过,但也算得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还能怕这区区数学周考?!   结果下午第一节 课考完,收了卷,席彦两眼发直,精神涣散。   事实证明:无论何时,无论多大年纪,无论哪个阶段的数学,都永远值得敬畏。   九班周五下午数学连堂,前脚考完,后脚上课,缓完一节体育,班会课还没开始卷子就已经批改好发了下来。   李文睿看着席彦卷面上的红色笔迹,宛如在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您这地狱走一遭啊。”   历尽岁月的席彦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沧桑呢喃:“怎么考个集合也能错这么多……”   路遥遥转过来,痛惜地说:“看来我的名儿更适合你啊,啧啧,你这数学路漫漫其修远兮。”   陈星艰难措辞:“其实不难,加油。”   席彦:“……谢谢了您们。”   班会课,江水把试用一周的诸位班委最终敲定,包括各科课代表。   在放大家去吃晚饭之前,江水说:“周考卷自行订正,下周一上课评讲,不收,抽查。好了,快吃饭去吧。”   席彦咽了咽口水。   他觉得江水在说“抽查”这两个字的时候,是看着自己说的。   席彦心里惦记着看奶油的事儿,就觉得晚自习特别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上完,席彦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还是等到江水走出教室之后,才把手机拿出来拍了剩下的、没抄完的作业。   太平洋课代表这会儿有点郁闷,本来好好的,凑齐了全科作业,临放学突然又多出来一个周考卷订正,卷子上明晃晃标着分数,席彦出于对他人隐私的尊重,没开口找别人要卷子。   他收好东西,跟周围的人说了下周见,就背著书包走出了后门。   一只脚踏出门,还特意往墙边瞄了一眼。   不过钟秦不在。   席彦抬脚走上长廊,单肩背著书包,大步流星朝对面十二班走去。路上裤兜一震,席彦想了想,还是拿出来看了。   正好是钟秦的消息:   “打扫卫生”   席彦笑了笑。   没忘就成。   杨子阳隔老远给席彦打了招呼,席彦热情回应。   钟秦对两个小同学相互套近乎充耳不闻。他左手手掌搭在他那摞书上面,修长的手指无意识间点了点书封,似乎是在思考自己该选哪本带回家陪自己过周末。   席彦靠在十二班后门口,勾着脚尖踢了踢钟秦的板凳,抱起手臂对稳稳当当坐在座位上的钟秦说:“坐着打扫卫生啊?你分配的任务是用屁股擦板凳吗?”   席彦站在他背后,顺便看见钟秦桌面上一堆卷子,全是写完了的,旁边还有支笔。   坐着没挪窝儿应该是在写卷子。   席彦感慨道:“为了不把作业带回家,你这么努力的吗?”   钟秦看他一眼:“努力的是杨子阳。”   席彦品品这话,乐了。   还是没白白尊敬杨子阳。   席彦对学霸这种生物稍微有点好奇,就问:“上课不听,作业不写,成绩能保住吗?”   实不相瞒,他当初好歹也是凭本事踩线上的五中,放在五中虽然是凤尾,但拿到其他学校去说不定也能做个鸡头。但他的成绩就是这么抄著作业,一点点救不回来了的。   钟秦站起来,准备去打扫卫生,起身时看了席彦一眼,回答说:“没写答案,不代表没学。”   席彦一怔,似懂非懂。   杨子阳的座位虽然也空着,但席彦还是一屁股坐在了钟秦的位置上。   钟秦桌上、抽屉里,都有很多东西,席彦没翻,也没乱动,就老老实实坐着,只趁着钟秦去扫地偷偷瞄了一眼这人摊在桌上的草稿本。   看不懂。   反正不是什么集合题。   数学里还夹杂着物理。   钟秦的书和练习册都跟新的似的,但草稿本看起来却和周梓杰的烂腌菜本儿差不多,不过并不是因为本子太破,而是使用频率太高。   钟秦不像大多数学生那样选用不要的或者质量差的本子来做草稿本,他买的是A4大小纯白内页的画图本,逼格看起来比一般的笔记本都高。   看这草稿本上的内容,席彦实在回忆不起来这是哪一讲的。   席彦撑着下巴想,估计这人课也没听,光顾着自己写写画画去了。   算完一道就接着算下一道,要是记得,就随手在练习册上勾个答案,记不得就算了。   人小时候,总觉得校霸很酷,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地学习,在学校里也没人敢欺负。   长大之后,偶尔也会发出一两句后悔当初没好好读书的感慨。   这是头一次……   席彦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学霸的魅力。   实在是太酷了。   席彦正发着呆,钟秦刚好扫到这一大组的最后一排来。   席彦立马就把什么“分数是隐私”抛诸脑后,见缝插针地问他:“学霸,数学周考卷订正了没,能借我吗。”   说完,他鬼使神差,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唔,我拍照,不带回家。”   钟秦眼皮都没抬一下:“抽屉里,自己找。”   席彦迟疑一秒:“……哦。”   他跷着板凳,低头看了一眼。   钟秦的手机躺在一本练习册上,屏幕还亮着。   按理说,席彦已经得到了物主的允许,涉足别人私人空间时应当不会不自在,可当他把手伸向钟秦桌肚的时候,还是莫名有点别扭。   在他还没穿回来之前,大学时,开水房总排队,冬天他们寝室会买“热得快”,接一壶冷水,只要把它丢进去,一会儿水就能烧开。   虽然方便,但这玩意儿属于违规电器,被宿管看见是要没收的。   席彦忽然间自我反省起来,感觉自己跟钟秦相处,就像个“热得快”。   李文睿他们几个就不说了,毕竟以前就和他有同学情分在,熟悉之上,再添一份怀念和亲切,相处起来很快就变得没大没小。   可是钟秦……不一样。   钟秦是他此番人生中的初见、初遇、初识。   ……万一人家只是性格好,其实心里特不待见“热得快”,怎么办?   好不容易培养点友情,被“没收”了怎么办?   席彦把伸向钟秦桌肚的那只手又缩了回来。   他把板凳坐端正,清清嗓子,礼礼貌貌对慢慢扫到第二大组最后一排的钟秦说:“东西多,得翻,怕给你弄乱了,要不……还是你自己来拿?”   席彦最近日子一直过得很膨胀,还没这么矜持过。   钟秦直起腰,一手支着扫把,皱起眉看向席彦:“什么毛病?”   席彦扁扁嘴。   钟秦把扫把靠在桌边,抬腿走了过来。   席彦十分自觉地向后靠,让出桌肚。   钟秦弯腰倾身,一手轻轻抓着席彦靠住的椅背,一手伸进桌肚里翻找。   席彦半个人都被罩住,一下就闻见了钟秦身上干净清爽的洗衣粉味儿。   他的视线无处可落,只能盯着眼前少年好看的脖颈和硬朗的脊背,发了一小会儿呆。   钟秦很快从练习册底下抽出一张卷子放在桌面。   席彦偏头看向钟秦重新回去扫地的背影,感觉他刚才没把卷子糊自己脸上,真是个有教养又不怕麻烦的好孩子。   ……难道钟秦切开来,里面其实也是个“热得快”?   怎么可能。   席彦把自己逗笑了。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钟秦给他的这张卷子,“防抄袭”功能简直做得无懈可击!   所谓订正卷子,意在将错题重新算过,记录过程步骤,批注重点。   而钟秦这张98分的高分卷,着实比席彦的脸还干净,别说红笔批注和订正痕迹,人家连原本的答题步骤都精简得仿佛手断了写不了字。   席彦仔细在这张没有红叉的卷子上找了找,最后终于看明白那两分扣在了哪里——扣在最后一道压轴大题。   那道大题旁边有一个红笔写的小小问号,却俨然透露出批卷老师大大的疑惑。   席彦生平第一次和数学老师统一战线,因为他也没看明白钟秦最后一步这个答案到底是怎么通过上一步过程计算出来的。   席彦把自己那张从地狱捞出来的试卷摆在钟秦卷子旁边,开始出神。   ……相形见绌,无从下笔。   他甚至没注意到钟秦已经打扫完回来了。   钟秦屈指在席彦脑门上一弹:“发什么呆。起来,回去了。”   席彦懵懵地揉了揉脑门,然后捏起自己的卷子在钟秦面前晃了晃,拖长了话音哀叹:“怎么办啊——钟秦也救不了席彦啦——” 第17章 热得快(二)   钟秦不知他这话又从哪里说起,就扬了扬眉,伸手按住席彦晃来晃去的卷子看了一眼。   说一句伤痕累累也实在不为过,看起来确实不太救得活。   席彦脑袋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席彦叹口气:“……算了。”   正当他准备放弃订正重新把钟秦的卷子收回桌肚时,钟秦却说:“带着吧。”   席彦愣了愣,抬头,竟然在钟秦那张渣男脸上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笑意。   十二班也是前后桌四人小组一起打扫清洁,杨子阳收拾完回来,刚好看见席彦正在收钟秦的卷子。   杨子阳沉默一会儿,特意好心提醒了一句:“钟哥的卷子啊?那你最好看一眼再收,别兴高采烈带回家,等回去拿出来一看,人傻了。”   “……我谢谢你。”   回了杨子阳的话,席彦却瞪着眼睛看向钟秦,明明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却莫名看起来委委屈屈的。   就像一只满心欢喜仰头舔肉吃的小狗崽子,舔了半天才发现肉搁玻璃桌上呢。玻璃都舔出口水印子了,肉也掉不下来。   席彦把卷子提在半空:“你同桌都这么说了,我还带不带啊。”   钟秦伸手拿书包:“你想带就带。”   席彦撇撇嘴:“我想带又不想带的。”   钟秦把包背好,很轻地叹了口气,有点无奈:“烦不烦人……看不懂的你还不会张嘴问吗。”   席彦唰的一下迅速收好这张宝贝卷子,化身钟秦的小尾巴,颠儿颠儿地愉快放学了。   过了两秒,从席彦身后的门口传出了杨子阳无比悲情的哀嚎声:“——狗哥给你讲题?!我没听错吧?!我怎么没有这个待遇啊啊啊啊?!”   席彦想笑,又觉得笑杨子阳有点不大厚道,好歹人家也是好意提醒自己呢。   于是席彦就跑去祸害钟秦:“我们狗哥这么冷酷,都不给同桌讲题的吗?”   钟秦走路时也略抬一点下巴,闻言只偏头斜了席彦一眼。   席彦当即很识时务地改口:“我们钟秦。”   “……”虽然听起来有点别扭,但钟秦还是回答说,“讲过。”   席彦疑惑:“那他刚才怎么……”   席彦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哦,我懂了。你讲了,但他没听明白,后来肯定就不好意思问了。是这样,我给你友情讲解一下,我们学渣一般都跟不上学霸的逻辑思维,得耐心点儿,必要的时候还得慈祥点儿。等会儿,怎么说的杨子阳跟我们一个梯队似的,你俩还是不是一个班……是你给人家讲得太简略了吧钟秦——”   钟秦听着席彦玩笑,没否认,却分神去想席彦真的很爱拖长了尾音说话。   给人的感觉大概是“嗷呜”后面的那个“呜”。   席彦好一顿心疼杨子阳,又顿时想起了自己那张留满斑驳伤痕的卷子,忽然就很想听一听学霸讲题。   席彦走路故意跟钟秦挤:“你得对我耐心点儿啊,不然我容易委屈。”   钟秦回手按着他的脑门往外推:“……我委不委屈。”   一楼,丁宣正站在牌匾底下等席彦。   席彦想起他上午揣着周考卷落寞离开的身影,有点不忍:“今天我也要跟你狗哥走。”   丁宣又露出了决绝的神情:“让我最后再送你一程,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席彦心中不忍荡然无存,反手一巴掌糊他后脑勺上了。   “哎哟,狗哥你看他!”丁宣捂着脑袋情急乱告状。   钟秦渣男无情:“该。”   席彦给了丁宣一个“我俩一伙儿”的得瑟眼神。   丁宣撅了撅嘴,认清现实:“得,我还是自己长大吧。”   在花庭转车的时候,大家就要分道扬镳,丁宣先回家了,席彦和钟秦一起等在车站。虽然在同一个公交站换乘,但他们不赶同一路车,上次约看狗那回,就是在这儿各走了各的。   下晚自习的点,又是周五放假,路上穿校服的学生很多,而穿着件黑色短袖、把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的钟秦,一路都是最显眼的那个。   席彦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口,扣子正规规矩矩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颗。   他恍惚间想……自己以前其实也很爱像钟秦这么穿衣服,随性惯了不服管。但现在他和钟秦并肩站在一起时,反倒是他更像被校霸绑架了的老实孩子。   席彦轻笑出声。   钟秦听见他笑,难得给了眼神:“傻了?”   “……你才傻了。”席彦清清嗓子,把笑意吞回肚子,问,“今天也是各回各家?晚点我去你店里找你?唔,要不我直接去那儿等你吧,懒得又跑一趟。”   钟秦暂时没回答他,而是反问说:“不嫌晚?跟家里人说过吗。”   “哦,还没。”席彦右手从兜里摸出手机,左手还不停扇着公交卡玩儿,“我现在就说。”   席彦估计这个点他姥没睡觉也肯定上床躺着休息了,就没打家里座机,而是给云霞打了电话:“喂妈,今天晚点回啊,让我姥不等我,快休息。”   “哦,我去学霸的狗窝。”   “不打扰,人家应该……不嫌我吧?他都特意等我放学了。”   钟秦:“……”   席彦正跟云霞有一句没一句地扯淡呢,一辆公交车驶进站台,在他俩面前缓慢地停下来了。   刚好是钟秦要坐的那路。   “不玩,我去学习。”席彦见车来了,边跟云霞讲着电话,边用左手胳膊肘急急忙忙撞了撞钟秦提醒他上车。他转过脸来,压着嗓子虚着声音对钟秦说,“你车来了,一会儿……”   钟秦迈开步子,没等席彦把话说完,直接伸手握住了席彦的手腕,把人一起拉上了公交。   车门贴着席彦的书包关上了。   钟秦顺势捏着席彦的手腕,带起他的手臂,把他左手拿着的公交卡送到感应器边“滴”了一声。   刷完,钟秦就松开了手,然后又刷了自己的卡,席彦这个汇报行程的电话也就打完了。   车上人很多,有不少学生,席彦只好暂时站在门口,和钟秦挨得很近。   被逮捕的那几秒钟他甚至没听清亲妈说了什么。   席彦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子。   钟秦手心的温度和他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其实是又干燥,又暖烘烘的。   公交车在关门后很快启动,席彦移开目光,终于想起来问钟秦:“……这带我去哪儿?”   钟秦手指放松地勾着吊环,稍稍垂下点目光:“不是学霸的狗窝吗。”   席彦眨眨眼,还是没忍住笑了。   席彦被人拐上车,直到下车才发现这趟车并不是直达学霸的狗窝,而是载着学霸去拿狗窝——   下车的站在百味巷口,离岳光的“一伴”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钟。   为避免席彦一路继续好奇瞎猜,钟秦并没犹豫,直接说了他家在雾凇路和红林路的交叉口附近,无论是去“一伴”还是去“另一伴”,都很方便。   走了几步,席彦也就基本认识了路,他问钟秦:“先去找光哥吗?有事儿?”   钟秦嗯了一声:“上次给奶油要的狗窝到了。”   席彦眼睛一亮,心里高兴,嘴上勉强客气:“对它这么好?唔,你二楼那不有俩狗窝吗,将就用呗。”   钟秦推开“一伴”的门:“那两个小了。”   席彦乐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哪儿小,我都坐得下。”   钟秦回头看他,很是慷慨:“那就给你用吧。”   岳光今天差不多忙完了,正坐在前台核今天的账。   “放学了啊。”见钟秦带着席彦推门进来,岳光就停下手上的事,站起来走向店里另一侧的货架,在角落里站住脚,伸手指了指架子最顶上那层,“喏,那个是你家小朋友的。”   钟秦还没说话,席彦就迫不及待说:“光哥,我能拿下来看看吗。”   那积极的模样,就跟这狗窝是给他买的似的。   岳光一耸肩:“够不着,自个儿拿。”   席彦噎了一下,想问他干嘛放那么高,又是怎么放上去的,但出于礼貌,他只是张了张嘴。   岳光能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吗,就说:“别看我,太大,放底下碍事,我给扔上去了。”   言下之意,太占地方,赶紧拿走。估计还是字面意义上的扔,扔得还挺规整稳当,席彦有点莫名佩服。   席彦转过脸,用眼神询问了一下钟秦。   他本来想自己伸手拿,但毕竟东西是钟秦买的,他先上手,不太合适。   钟秦就往前走了一步。   身量颇高的少年人举起手臂,也就伸个懒腰的程度,就抓到了狗窝的一角,轻轻松松把它拽了出来,然后在它下落的瞬间,稳稳当当接住了,塑料包装登时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   钟秦把这个起码六七十公分长的、奶白色的柔软厚垫拿给席彦抱着:“矮了点儿?”   席彦一下就回想起了开学典礼列队时的悲惨遭遇。   “光哥!结账!”   席彦恶狠狠地瞪了钟秦一眼,扭头就抱着软垫走了。   路过一排货架的时候,席彦还看见了一个有趣的玩意儿,顺手一起拿了。   岳光一说跟钱有关的事就很积极,赶紧回了前台。他特别配合席老板:“得嘞!刷卡是吧——这个玩意儿也要?”   软垫上还躺着一个被做成告示模样的长方形小木头牌子,上面写了四个字:   “内有恶犬”   奶油还是只“涉世未深”的天真奶狗,懵懵懂懂,跟“恶犬”这两个字着实沾不上边。   席彦愤愤道:“要,我带回去挂在钟秦门上!”   岳光竖起大拇指:“合适。”   不等席彦翻出手机上的付款码,岳光就已无比娴熟地登进电脑上的扣费页面,噼里啪啦一顿操作,瞬间就在钟秦的卡上完成了付款。   “……”席彦有点为难,都不好意思生气了,“我老白嫖他,不太好吧。”   岳光被“白嫖”这个词逗乐了:“哈哈有意思,那你别计较他,他这个嘴就这样。”   席彦想了想,觉得也行,就转头对慢悠悠走过来的钟秦说:“那我不计较你嫌我矮了。”   钟秦无语半晌,瞥他一眼:“我只是说一个事实,什么时候说过我嫌你?”   席彦愣神一瞬,好像得出了钟秦并没有不待见“热得快”的结论。   但他下意识飞快别开了目光,迅速把木头牌子裹进软垫中一起抱进了怀里,搂得死死的。   就好像他终于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了一样。   岳光点了支烟,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了钟秦一眼,然后笑着挥手赶人:“走吧走吧,俩小崽子。” 第18章 热得快(三)   这个时间,“另一伴”已经休店歇客了。   席彦把软垫夹在胳肢窝里,拿出手机点开了电筒,替钟秦照亮。   钟秦掏出钥匙打开门,又把锁挂在里面锁好,仗着腿长,直接跨进了木栅栏,蹲下挨个摸头安抚起汪汪直叫的柯基们。   席彦不得不承认,钟老板真的是狗王。   那些狗子就没一个有要上来搭理一下自己的意思。   席彦想着反正要上楼,也就没开一楼的灯,继续亮着手机。他也跟着跨进木栅栏,一边冒酸水儿一边说:“晚上不关笼子?大门得锁好啊。话说没人看着,它们不会在楼下乱拉乱尿吗?”   其实从刚才进门席彦就知道这里锁门很小心,但钟秦还是嗯了一声应下了他的提醒,回答说:“犯错就挨打。”   柯基们亲昵地围在钟秦周围,这里闻闻那里蹭蹭,收到挨打警告都不叫唤了。   席彦挑了个眉:“看你宠得这样,下得去手吗。”   钟秦蹲着,闻言仰起脸,竟勾起嘴角:“你也要试试?”   钟秦的声音一贯有些低冷,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围不太亮堂,席彦看错了的缘故——他总觉得刚才钟秦其实是笑了一下。   导致席彦迟钝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靠,你说谁是狗呢。”   席彦抱着东西跟在钟秦后面上了楼,走两步就回头看一下:“真乖,上回来店里客人多我都没注意,它们都知道自己不能上楼呢。”   “嗯,不管它们就回窝睡觉了。”钟秦回答说。   席彦想起遍布一楼各个角落的狗窝,心里美滋滋地琢磨,以后他家小奶油应该也有专属地盘了。   ……哦,是钟秦家的。   楼梯螺旋往上,席彦还没转到二楼,就听见了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   钟秦伸手,按亮了屋里的灯,席彦赶紧加快步子。   就见比一楼门口还更高些的木栅栏里头,有一个奶白色的小脑袋,正努力探了出来。   席彦心整个软了。   钟秦家的就钟秦家的吧!   进来换了鞋,奶油就蹦蹦跳跳地在两人周围打转,还试图立起来去看席彦手里的东西。   钟秦把软垫接过来,让席彦腾出手抱狗,自己在一边把外包装拆了。   席彦盘腿坐在干净的地板上:“那牌子呢,给我。”   席彦接住钟秦抛过来的“内有恶犬”,抬手就挂在了封住楼梯口的木栅栏上。   奶油靠两个后爪立着,前爪被席彦握在手里捏了捏:“让我看看你是恶犬吗?”   小奶油嗷呜一声,挣脱席彦的手,乐颠颠地跑到钟秦脚边,扑腾尾巴扫着钟秦的校服裤腿。   席彦憋笑内涵……哦不,明涵钟秦:“它也觉得你才是恶犬呢。”   钟秦冷笑一声……也不太冷。他把又厚又大的垫子随手扔在空地板上,奶油仿佛意识到这是专门买给它的,立马开心地蹦上去打起滚来。   那个垫子看起来特别舒服。   就像眼前这个眉眼冷硬的少年,其实又宽厚,又柔软极了。   席彦看着和奶白色垫子融为一体的奶油,心里喜欢,跟钟秦聊起天来话题就总不离它:“二百平米的大床睡起来也就这个感觉了。”   钟秦把校服外套扔在豆袋沙发上:“看着像拉布拉多的串,应该能长很大,而且长得快。”   “哪家主人出来遛狗没注意,有了你也不负责呢。”席彦笑嘻嘻地滚过去和奶油蹭鼻尖,“还好你遇见我们钟秦啦。”   钟秦闻言,没说什么,把脚边的另一个狗窝朝席彦踢了过去:“你的。”   席彦看看自己曾经坐过的狗窝,又看看奶油正在滚的那个,顿时纠结起眉毛:“我觉得我这待遇不太行啊。”   于是席彦站起来,走过去把正在撒欢儿的奶油提溜起来,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软垫上,再顺势把奶油揉进了怀里。   钟秦抱起手臂看向这四仰八叉的一人一狗:“跟它抢,你出息呢?”   席彦理直气壮:“没有过这玩意儿,你要是愿意留下我给你打工,我还能表现得更没出息。”   钟秦对赖皮狗很是没辙。   他看席彦坐在那儿也懒得挪窝,走过去轻轻拽了一下席彦仍背着的书包,席彦就从善如流把胳膊从书包带里缩出来。   钟秦提着席彦的书包,拿去跟他的放在一处了。   钟秦床上还是乱糟糟地扔着衣服,他随便扯了一件铺开,垫着坐下。   席彦顿时觉得这人宠奶油简直宠得无边无际:“自己不换衣服就不坐床,它这爪子在地上跑来跑去,倒是可以随便在你床上滚。”   钟秦倒没否认,只是低头看向拿狗窝当家的席彦,问:“羡慕吗?”   席彦冲钟秦呲牙:“……嘶,羡慕死我了。”   呲完牙,天还得继续聊。   席彦问:“奶油一直养在店里吗?怕跟家里那三个打架?”   钟秦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反应“家里那三个”是指谁,然后才说:“嗯,养在店里。家里没人陪它,白天这边萌姐他们会照看一下。”   “那你呢,”席彦问,“每天晚上都过来?睡这儿?”   钟秦点头:“最近是。”   “哦,”席彦说,“不怕你家里那三个小崽子闹脾气啊。”   钟秦略微后仰撑着床:“那三个没有养在家里。”   “……”席彦沉默半晌,一脸惊恐,“你还有别的店啊?!”   “你电视剧看多了?”钟老板没弄懂这人的脑回路,“我哪来的钱?”   席彦幽幽地说:“四十六块一杯的卡布基诺哦……”   钟秦轻轻叹了口气:“只用付一次,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席彦想了想,钟秦答应过他以后再来店里不用点单,萌姐也说了下次他来,东西随都便喝,只要钟老板继续开店,他还真是四十六块钱一直免费续杯。   席彦这么一想舒坦多了:“那你给养哪儿了?”   钟秦觉得自己治不了席彦好奇的毛病,还不如长话短说直接回答来得省事,就说:“都小,身上有点毛病没好全,目前寄养在医院,我下自习先过去看他们,然后再回来。”   席彦点了个头,没说话。   这三个小崽子虽然捡回来了,但可能还是没有家的。   而钟秦自己的狗,应该……只有楼下六只柯基。   席彦手上慢慢揉着小奶油胳肢窝底下细软的绒毛。他抬眼看看钟秦,又很快把视线挪回了奶油身上,忽然有些小声地问:“以后你……我是说万一你养不过来,会把奶油也送去寄养吗?”   能不能……   能不能就让奶油待在这儿,从“钟秦捡的狗”变成“钟秦的狗”,有玩伴、有零嘴、有专属地盘……真正有个家呢。   后面的话席彦没说。钟秦难得一见席彦这样有些惴惴的模样,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悄悄软下了一块来。   “把它送走,狗垫留给你睡吗?”钟秦说话言简意赅,却能瞬间让人安心,“不送。怕你闹我。”   席彦彻彻底底踏实了下来。   他没由来地相信,只要钟秦这么说,那小奶油就一定能过上特别好的小日子。   席彦摸摸鼻子,问:“欸,你心里其实特嫌我,是不是?”   钟秦抬着下巴,一点情面不留:“你知道就好。”   席彦木着脸:“之前还说不嫌。”   钟秦坦然:“我跟你客气。”   席彦那点莫名其妙不好意思的情绪瞬间就散了。   钟秦这屋有个书桌,上面零零散散堆了些书和本子,还有个模样简单的白色台灯。   席彦顿时想起了自己的那张周考卷,就放奶油去滚着玩儿,然后起身走过去打开书包拿了卷子,坐到了书桌前。   他把钟秦桌上原有的东西简单收了收,腾出一块地方,然后随手在桌面摸了一支笔:“我在这儿抄了吧,免得带回家两天给你弄没了。”   说是这么说,但“订正”,还是无从下手。错了的选择题、填空题,在钟秦那张比脸干净的卷子上完全找不到解题思路和过程。   反正学渣惯了的席彦也压根没什么认真订正的心思,干脆随手写个答案就跳去看后面的错处,简单点的大题细节上有点小错,他就把钟秦那三四行精简无比的过程照抄一遍,一般人也不会错这种题,江水评讲卷子时肯定不细讲。   但压轴的大题一看就是重点评讲的内容。   刚开学,总体难度不大,这周学完集合,进了一点函数,虽说是最后一道大题,但其实都是后面要学的内容的铺垫,也是要求掌握的。   席彦盯着钟秦这找不出半个中文字的解题过程犯了难:“钟秦,我想SOS一下。”   他两眼发直地看着卷子没回头,片刻,他就听见钟秦从床上站起来、朝自己走过来的声音。   “哪题。”钟秦站在席彦旁边,靠近席彦那侧的手揣在裤兜里。   席彦直接略过前面那些基础,目不转睛盯着最后一道大题,伸出手指往纸面上一戳:“这个。”   “……”钟秦对席彦这张伤痕累累的卷子还记忆犹新,看他指了道压轴就开口嘲道,“想一口吃成胖子?”   席彦抬起头,瞪着他那俩比牛大的眼睛:“我不想胖,我就是想听你给我讲这个,就讲这个!”   有人撒泼,钟秦才想SOS。   钟秦很轻地扬了一下眉,目光垂下来:“你是想让我讲题,还是想让我哄你?”   “哄哄我吧。”席彦依旧保持着那副学渣被戳了脊梁骨的委屈样子,“耐心点儿,慈祥点儿。”   钟秦叹口气,朝席彦一摊手,像是投降:“书。”   席彦眨巴一下眼睛:“用你的,我没带。”   钟秦怀疑这个人脑子里压根就没装着逻辑:“我要是带了书还会问你要吗?”   “哦,也是。”席彦点点头,评价道,“你现在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怀念杨子阳那位懂事乖巧的好同桌。”   钟秦一个字都不想再跟席彦多说。   他越过席彦,在桌上翻了一下,只找到一个用完了的草稿本,于是他拉开抽屉,变戏法儿似的又拿出来一个新的,还是席彦在学校见过的那款A4大小的画图本。   席彦都怀疑他图方便直接批发了一沓,整个学生生涯都不用二次购买了。   钟秦就站着,左手轻轻压着纸面,右手抽走席彦在指间转着玩儿的笔,看了眼卷子,翻开崭新草稿本的第一页,默下了题目中最关键的那一个代数式。   书写风格依旧简约,半个中文字都没有。   席彦全程盯着钟秦的手看。   这么好看的手。   怎么就能写出这么丑的字母呢。   钟秦在代数式上画了一左一右两个箭头,只写公式,边写边讲哪些是运算法则,哪些是运算性质,思路跟着两个箭头慢慢铺开来,席彦懵住的时候,他还要带着讲一两句概念,偶尔也画画图。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一张网状导图跃然纸上。钟秦带着席彦从“已知”这两个字起得出要求出的函数解析式,包括定义域这些末节处,统统巨细无遗。   在钟秦这里,对付随时随地好奇、无时无刻不缠人的席彦,“一次性把话说清楚”是条金科玉律,特别管用。   他把笔往纸面上轻轻一扔:“懂了?”   席彦震惊了一小会儿:“……嗯。”   他竟然真的懂了!   钟秦约等于是个具有“哪里不会点哪里”功能的人型数学书,什么概念定理简直倒背如流。   ——所以杨子阳到底是个什么菜狗?!居然听不懂钟秦讲题?!   席彦听懂一题就膨胀:“我甚至强烈怀疑我和杨子阳的分班是不是有点问题?!”   钟秦是站着的,讲完题活动了一下脖子:“懂了就赶紧抄。”   小学渣儿难得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坐在板凳上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说:“人家当老师的都教学生说,懂了就赶紧自己做一遍加深印象——哪有像你这样催着人抄作业的?”   钟秦一手撑在桌边,侧身低头,迎着席彦的视线,用手指点了点草稿纸上了然又详尽的公式定理:“我一般不会这样给人讲题。”   “嗯?”席彦扬着尾音,“我该进入感谢环节了吗?”   钟秦却不是这个意思,他很平淡的语气,说着很拽的话:“记住我刚才讲的,你已经赚了,抄还是做,随便你吧。”   席彦怔了片刻。   钟秦一双眼睛总是沉着又平静。席彦习惯了,却忍不住想当这双眼睛带上情绪时,少年人会不会是更加生动好看的样子。   因为哪怕现在钟秦眼里只是染着一点淡淡的骄傲,都能让席彦觉得……   当学霸就可以这么酷的吗。 第19章 热得快(四)   钟秦已经从桌前走开,席彦还坐着没动。   他把卷子往前翻,去看被他跳过的题,就发现那些定理、性质,被钟秦的思路和逻辑串起来之后再拿去用,好多错题解起来都顺利流畅多了,该朝哪个方向去解,几乎一目了然。   席彦看着自己随手抄上去的选项答案,觉得自己就是“写了答案不代表学了”的那个。   所以他忽然就理解了钟秦那句“没写答案不代表没学”。   重要的是学,从来都不是那个答案。   席彦恭恭敬敬把钟秦的卷子收好放在桌上,双手合十拜了拜,抓紧时间给自己攒了点迷信分:“但凡你考试的时候像刚才讲的那样写,批卷老师也不至于送你这个迷茫的小问号。”   席彦越看钟秦扣这两分越觉得可惜:“你这卷子真是理解满分、表达欠点儿。”   钟秦找了干净衣服,闻言便说:“你呢?烦人满分、做人欠点儿。”   席彦琢磨了一下,噎了噎:“……靠,这不一个意思吗,就嫌我呗。”   钟秦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就好。”   席彦见钟秦拿着衣服要往楼下走,就问:“楼下能洗澡啊?”   钟秦打开木栅栏,奶油瞅准机会冲了过去,成功绊住了他的脚步。钟秦估计奶油还是跟席彦亲,很会帮着席彦给他的生活增加难度,只好回答:“卫生间装了淋浴。”   席彦趁着奶油缠住钟秦,赶紧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试探了一句:“……我一会儿能借用吗?”   钟秦看了看席彦,又看了看木栅栏上挂着的“内有恶犬”。   这人没脸没皮、得寸进尺的功夫到底是怎么炼成的,钟秦着实有些费解:“你不觉得自己狗了点?”   席彦手脚并用,麻利地把新、旧共三个狗窝并排放好,又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了往上潇洒一铺,双膝着地回看钟秦,眉眼弯弯:“你都说狗窝给我用了嘛,汪。”   钟秦抱臂看他,不说话。   席彦开始撒泼:“狗哥。”   钟秦还是不说话。   席彦想了想,趁着自己现在只是个小小少年:“钟哥。”   钟秦稍稍扬了扬眉。   席彦一狠心,一咬牙:“……哥。”   钟秦反手关好木栅栏,抬脚下了楼,扔下一句:“那边有干净衣服,赖皮狗。”   赖皮狗席彦摸出手机,文霞正好给他发了个消息:   “今晚睡狗窝了啊?”   席彦回了个“嗯嗯”,又发去一个呲牙咧嘴的笑脸,然后抱着奶油在狗窝搭成的临时床铺上小滚了一下,乐了。   管他是不是“热得快”。   处着处着不就热了吗。   钟秦不在,席彦也不动弹,老老实实没挪窝,安安生生逗狗玩,并没翻钟秦的衣架和收纳箱,但等钟秦擦着头发上楼,他又非缠着人家给他找衣服穿。   盘腿坐在狗窝上,一副狗大爷指使人的样子。   钟秦不耐烦地走过去把短袖短裤啪一声扔席彦脸上:“你是真礼貌还是假客气?”   席彦站起来拍拍屁股下去洗澡了:“啧,我这是在‘想跟你做朋友’和‘怕你不想跟我做朋友’的心情当中左右横跳。”   席彦像只小野狗,滴溜溜地跑了,屋里只剩下钟秦和奶油。   钟秦盯着席彦的狗窝,低头对脚边的奶油说:“他跟你抢地盘,你还这么高兴?”   奶油摇着尾巴蹭蹭他:“嗷呜——”   钟秦蹲下来挠挠它的下巴,轻声笑了笑,也不知道到底是被谁给逗乐的。   第二天一早,席彦是被一阵狗叫声吵醒的。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蹭了蹭,忽然愣了一下……枕头?   席彦迷迷糊糊坐起来,嘀咕:“……我怎么睡床了。”   他揉揉眼睛,意识逐渐清醒,这才慢慢想起昨天半夜,自己好好地睡在狗窝里,怀里还抱着暖乎乎的小奶油,结果被起来喝水的钟秦踹了一脚。   让他滚去床上睡。   他哦了一声当然听话地滚了。   现在想起来,估计钟秦是觉得真让他睡狗窝过意不去,大半夜良心不安、辗转反侧来着。   席彦噗的一声蒙在枕头上笑了,笑够了就侧身去找奶油,发现这小家伙正四脚朝天,翻着肚皮睡在柔软的垫子上,脑袋底下还压着他的校服外套。   席彦下床,蹲下来揉揉它的肚皮:“我都起了,你还睡着是不是不大合适?嗯?懒死了。还亮着肚皮睡,钟秦这儿得有多让你安心呢。”   席彦拿起书桌上充电的手机,按亮屏幕,才七点多,他抬眼看向飘窗,也不知道是天还没亮,还是外面是个阴天,但楼下听起来已经很热闹了。   席彦身上还穿着昨晚钟秦扔到他脸上的短袖短裤,都是样式简单的棉款,休闲的。   席彦看了看自己那件已然成为狗窝一部分的校服外套,果断转身,从豆袋沙发上随手扯了一件钟秦的长袖套上了。   是件套头卫衣帽衫,酒红色的,宽大,袖子长,下摆也长。   不知道是穿没穿过的,但好像只要是钟秦的,席彦也不在意这个。   他身上的短裤本来也没过膝,卫衣遮去半边屁股,就剩个黑色的裤腿儿,看着腿又细又长,再加上这一身暗色,衬得他露出来的皮肤白极了。   席彦心想,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就是喜欢穿潮牌。他抖了抖这件穿起来着实宽松的衣服,嘴里嘟囔:“……衣服还挺大呢,有这身材真爽啊。”   席彦下楼的时候才发现奶油不会走楼梯,于是万分溺爱地抱着它下去了:“小家伙长胖啦!”   “另一伴”门口的锁还好好地挂在里面,想必钟秦的习惯是先打整好店内,再开门。   钟秦也是刚起,正在喂狗,席彦把奶油放下来,奶油自觉地跑去柯基堆里待着了,不打架,也没受排挤。   它后腿一屈,原地坐下,不争不抢,仿佛知道钟秦不会少了它这口吃的。   就是尾巴摇个不停。   钟秦往一个空碗里倒了狗粮和煮烂了的肉糜,拌好喂给奶油。   碗和柯基们用的是同款,一套的。   席彦站在边上安静看着,觉得钟秦的“一视同仁”一定能给奶油带来很强的归属感。   “钟秦,”席彦忍不住说,“我要是只狗,肯定做梦都想让你养我。”   钟秦身上穿的还是昨晚洗完澡出来的那身,不知道画了些啥图案的黑色短袖、浅灰色的棉质休闲长裤,裤腰上的松紧绳吊儿郎当的,没有系。   席彦心想,还真就喜欢潮牌,老板就是跟土狗不一样,可会打扮了。   随便一穿都怪好看的。   “那你梦着吧。”钟秦蹲在地上看奶油吃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席彦,“……你不热?”   “早晚凉,一会儿你不还得开空调吗。”席彦甩着袖子揉了揉头发,“大门钥匙呢?”   钟秦冲门口抬了抬下巴:“前台桌上。”   然后钟秦就看见席彦踩着他那双后跟被他弄下去当拖鞋穿的帆布鞋,趿拉着步子晃去了门口。   没穿袜子,脚后跟和这人手心一样,有点白里透红。   抬腿跨过木栅栏,腿挺细,白而匀称。   伸手拿钥匙开门,把锁挂在一边,懒懒散散晃悠出去。   钟秦收回跟着席彦跑去门外的目光,又去给狗添水。   没多一会儿席彦就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随手摊了一桌子,然后他在这一堆东西里翻出一支牙刷来,往卫生间走:“买了你爱吃的那个面包。我用你牙膏啊。”   钟秦过去桌边看了一眼。   面包、饼干、牛奶、酸奶,甚至还有一板巧克力、两桶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   原来这人去了隔壁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面包是他老爱买的那种,菠萝包,有俩,除了原味还有一个可可味的,饼干是席彦给他买过一次的牛奶味小饼干,估计是席彦自己爱吃的。   钟秦跟着进了卫生间,席彦还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   钟秦边挤牙膏边说:“大早上吃方便面,怎么活到现在的?”   席彦满嘴泡沫,口齿不清:“特意买了清汤的。”   钟秦感慨:“那可真健康啊。”   席彦洗完脸刷完牙,把牙刷随便塞进了刚打开的包装里,就往卫生间淋浴那半边走了过去,他把挂杆上晾着的东西取下来摸了摸:“还行,干得挺快,不用借你吹风机了。”   钟秦看了他一眼。   就见席彦指尖甩着一条内裤,心情愉快地哼着歌出去了。   钟秦又低头看了看席彦身上那条空落落的短裤:“……”   钟秦洗漱完出来,席彦正好从楼上下来,估计是穿内裤去了。   俩人在那张铺满早饭的桌子边挨着坐下。   钟秦斜他一眼:“挂空档舒服吗?”   席彦勾着嘴角朝他挑眉:“胯下生风,无比自由。”   钟秦正在撕面包的包装袋,闻言顿了顿,又把面包塞进了席彦的狗嘴里。   第三次了。   钟秦心里纳闷,怎么自己只要和席彦在一起,就会跟这个面包差点缘分?   但这一回席彦没伸手接,只是就着钟秦的手咬了一大口,嚼着面包吧唧嘴,不乐意,嘴里含糊道:“……给我吃那个巧克力的啊。”   钟秦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不能再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让席彦闭嘴的目的。   这人已经习惯,并且受之安然,刚才那一口,反而像是喂给他尝鲜的。   钟秦无语片刻,跟不上席彦脸皮增厚的速度:“……想吃就自己拿,等我喂?你是狗吗。”   席彦嘻嘻一笑,自己开了面包,又撕开酸奶盖,美滋滋地吃,吃一口舔一口,边吃边看钟秦继续啃着那个被他咬过一口的面包。   席彦心里有点小小得意。   虽然钟秦脸色并不愉悦,但看起来也不是很嫌弃自己的样子嘛。   面包饼干配着酸奶牛奶下肚,吃饱喝足。   席彦伸个懒腰:“还不到八点,钟老板勤奋死了——什么时候遛狗去?”   钟秦把他面前的包装袋一并扔了:“等萌姐他们上班。”   席彦上次问过了,“另一伴”不算钟秦,有三个员工,上五休二,轮班,分早晚班,朝十晚九,周末钟秦基本会在,不要求他们三人都到岗。   席彦挺羡慕这种自由的工作时间,一直在动过来打工的心思,永远被钟秦无情拒绝。   席彦问:“今天你干什么?就在店里待着?”   钟秦说:“去趟医院。”   席彦又来劲了:“去看那三个小崽子吗?”   钟秦只觉这人的大眼儿里正在滚动播放“想去”这两个字。   今天陈萌和张一恒上班,他俩在门口碰上了,一起进了门。   张一恒打招呼:“小老板早啊。”   陈萌也边进门边说:“小老板早。”   钟秦点点头:“萌姐,一恒哥。”   席彦复读机似的,也跟着喊人:“萌姐,一恒哥。”   陈萌进来看见席彦,意外了一下:“哟?小同学也来玩儿啊?”   席彦可积极了:“嗯嗯嗯嗯嗯!上次没自我介绍,我叫席彦,来给你们小老板义务遛狗,希望他哪天会被我感动,能给我发点工资。”   张一恒乐了,搭了搭席彦的肩膀:“给你发工资,我们不就拿少了吗?去去去,遛狗去,我跟萌姐打扫卫生了。”   “走走走,”席彦赶紧拽着钟秦起来,顺便还指了指桌上没吃完的东西,跟张一恒和陈萌说,“吃了吗?方便面加火腿肠要吗?”   陈萌哭笑不得:“谁早上吃这!”   席彦正要为吃清汤泡面的健康一族辩解一番,就被钟秦一胳膊架住了。   钟秦站在席彦身后,手臂从席彦肩膀绕到前面,手掌捂住席彦的嘴,对陈萌和张一恒说:“遛完狗要去趟医院,今天也麻烦你们。”   钟秦找到了正确有效的让席彦闭嘴的姿势。   席彦抬起爪子扒拉钟秦的手:“唔唔。” 第20章 热得快(五)   七只狗不能平均分,钟秦比席彦多牵一只柯基,当然,奶油在席彦手上。   他们一路走去红林的草地,边走边捡屎,等走到地方,已经捡了满满一兜。   席彦把捡屎专用垃圾袋往半空中一举:“又到了丰收的季节!”   钟秦不理他犯神经,蹲下把狗绳松开,让狗崽子们在草地上跑一跑。   它们是这儿的常客,自己知道不能走远,也不上街,就在钟秦目光所及的地方撒欢儿,席彦觉得只有奶油需要盯着点,但钟秦不这么觉得,钟秦说奶油就是在这片地方捡的,席彦看奶油跑了两步,果然就看出一些“东道主”的风范。   时间也早,人少狗少,席彦和钟秦就找了个能看见狗的长椅坐下了。   席彦盯着狗堆:“你还没给我讲过它们叫什么呢。”   钟秦说:“讲了你也记不住。”   席彦不乐意了:“我记性好,你讲,我肯定记得,题也是,话也是,你说的我肯定都记得。”   钟秦的视线从席彦脸上转移到狗崽子们身上,他把狗绳换到一只手拿,然后伸出手指,隔空点起名来:   “脑袋顶一撮黄毛的,老大。”   “最胖的,老二。”   “最长的,老三。”   “屁股最大的,老四。”   “耳朵一只黄一只白的,老五。”   “颜色最深的,小六。”   席彦:“……”   席彦盯着钟秦一本正经的脸,幽幽地问:“就叫这?认真的?你起名儿的时候不会就料到了今天要为难一下我吧?”   钟秦拿狗绳晃着玩,似乎是想考验一下夸下海口说自己记性很好的席彦:“已知老大叫豆芽,老二叫飞飞,老三叫条条,老四叫屁桃,老五叫鸳鸯,小六叫粽子。问,耳朵一只黄一只白的叫什么?”   席彦目瞪口呆:“…………卧槽,下一题?”   钟秦就料到是这个结果,勉强给他递了个台阶:“屁股最大的?”   席彦打了个响指,胸有成竹:“屁桃!”   钟秦嗯了一声,嘴角慢慢勾起来。   席彦把钟秦未收的笑意尽收眼底,心里估计这应该就是钟秦最温柔的样子了。   ……因此席彦合理怀疑这位长着一张渣男脸的朋友,满腹真情实感,全喂了狗。   遛完狗往回走,席彦说要去“一伴”给医院的三个小崽子买点零食。   岳光在工作间里连眼皮都不抬:“洗不了你这么多狗,我要赚钱的。”   “……”钟秦无奈,“我就路过。”   这么爱赚钱,叫“月光”不觉得不吉利么。   席彦风卷残云似的挑完宠物零食,举起手来,隔着一道玻璃高声喊道:“我我我!我是来让你赚钱的!”   岳光很友好地关掉吹风机出来,走到前台替他刷了卡,有钱赚,人就亲切多了:“还是小同学讨人喜欢。”   钟秦问:“卡刷的谁的。”   岳光想了想:“哦,你的。”   不过岳光不打算给钟秦损人的机会,他朝钟秦脚边的奶油努了努下巴,问:“垫子怎么样,你家小朋友喜欢吗?”   钟秦回想起了昨晚一人一狗抢地盘睡觉的阵仗。   于是他略带揶揄地看了一眼席彦说:“喜欢,一直撒泼打滚。”   席彦撇撇嘴琢磨了一下,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有被内涵到:“问你家小朋友呢,看我做什么。”   岳光看看席彦,又看看钟秦,好像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   去医院之前,席彦和钟秦要先把狗送回“另一伴”。   进门时,张一恒正在拖地,狗崽子们你追我赶翻滚着呼啸而过,踩出一串小梅花儿。   张一恒崩溃:“……一群狗东西。”   席彦憋笑,一把捞起了还在自己和钟秦脚边打转的奶油,顺着已经干了的地面溜边走。   张一恒停下来竖起拇指:“真不愧是小老板最懂事的狗!”   席彦抱着狗回头白他一眼:“我怎么觉着你在骂我啊一恒哥。”   张一恒朝他挤眉弄眼:“那就是你多虑了啊,你是小老板最懂事的崽。”   钟秦跟着席彦走过来,顺手拍了一下奶油的头:“别老抱着走。”   席彦身上那股慈祥的劲儿又出来了:“抱一会儿怎么了!长大了以后你想抱都抱不动了!”   钟秦无奈:“你太宠着它,会养大它的脾气。”   席彦瞪眼:“这么小点儿,哪来的脾气?”   张一恒把拖把往地上一立:“萌姐!出来看戏!大型家庭伦理剧——另一伴之教育孩子的分歧!”   陈萌掀开制备间的布帘,探出头来瞧稀奇,就看见席彦和钟秦正相对而立,一个演绎《舐犊情深》,一个站在旁边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哟,”陈萌乐了,“严父慈母啊!”   席彦:“……”   “……”钟秦伸手在奶油和席彦脑门上各弹了一下,“慈母多败儿懂吗?让它下来了。”   慈母嫌提口袋累,就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在木栅栏边甩掉鞋,赤脚踩进屋,把自己书包里的东西整个倒在狗窝上,拿着包穿了鞋又飞快地下来了,买的零食都被他一股脑儿塞进书包里。   席彦把包一背,使劲冲钟秦摆手:“走了走了,还要带什么吗?”   卫衣袖子有点长,被他一甩,只能露出小半截手指来。   “秋游去吗你。”钟秦见他这长袖短裤配“拖鞋”的造型,略无语,“你是冷是热?”   席彦坚定地穿着这身拉上钟秦就走了。   虽然是宠物的,但那好歹也是私立医院!阔绰的私立医院,空调哗哗吹那是开玩笑的吗!   席彦道:“医院空调能把你胳膊冻掉,穿个短袖得瑟吧你。”   钟秦看向席彦那俩光溜溜的小细腿儿:“那你这腿是我的?”   席彦:“……”   九点半,太阳已经出来了。钟秦不想走路,带着席彦去坐了两站公交车。市区里的公交,一站很短,没多久就到了。   席彦越看这周围越觉得眼熟,直到钟秦领着他走到了医院门口,宠物医院的名字很朴素,就叫“宠爱”。   席彦怔怔地看着医院招牌,突如其来被拉扯进许久不曾想起的回忆里。他人站在门外,不自觉捏紧了书包带,人有些恍惚了起来。   医院非急诊通道十点开门,现在还没到时间,席彦连钟秦直接刷了门禁卡开门他都没注意到。   钟秦见他没跟上,有点疑惑地回头,看席彦愣在门口,就皱眉问:“席彦?”   “……哦,来了来了。”席彦激灵一下,跟着钟秦进了自动门,“哇,没开空调啊……你刚叫我名字了?”   钟秦多放了几分注意力在席彦的表情上,最后他没说话,自然地收回了目光。   他走去前台,从外侧伸手,在桌上找到大厅中央空调的遥控器,抬手按开了。   “你这,不好吧,还是等人来,”席彦见钟秦动作自然,总算回神,“……咦?没人上班我们怎么进来的?”   钟秦指了指大厅的铁质长椅:“坐着等。”   席彦:“哦。”   医院背后有小区,是个两层的小独栋,据说是当初的售楼中心改建的,虽然不大,但硬件齐全,诊室、内外科、手术室,都有,大厅旁侧还有个零售区,卖点宠物用品,也有临时寄养区,整一面墙,安置了大大小小的铁质笼。   钟秦从大厅旁侧通道进去了,在值班室敲了敲门。   “进?”   钟秦推门进去,赵泽凯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小秦来了啊,接狗?”   “嗯,赵医生,”钟秦点点头,“还是明晚送回来。”   “去吧,钥匙一会儿还给前台,或者给你乐乐姐,她接我班。”赵泽凯把一大串笼子钥匙递给钟秦,“这三个小的基本没问题了,以后肯定健健康康长大,你不用担心——你基地那边怎么样,忙得过来吗?”   “嗯。”钟秦接过钥匙,“还行,志愿者一直在招,虽然都待不长,但也不至于没人。”   赵泽凯拍拍他肩膀:“让院长去他们学校动员动员,大学生多闲啊。”   钟秦轻轻笑了笑:“嗯。”   前台已经上班了,钟秦出来就看见席彦像个蘑菇似的蹲在长椅前面,直接用宽大的卫衣下摆把腿整个罩住了。   应该还是没打算把腿送给钟秦。   埋着脑袋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前台小姐姐也是一脸奇怪地偷瞄他。   钟秦走过去踢了踢他的屁股:“地上长钱?”   “我腿冷,你哪儿去了……”席彦嘟囔着抬头,愣了。   一人三狗,正低头把他看着。   钟秦手臂从狗崽子的前腿底下穿过,两手抱了三个。十二条狗腿子支棱在空中,三个圆不隆咚的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睁着三双黑豆一般锃亮的眼儿。   席彦被萌萌哒光波狙击,蹲在地上捂着心口:“我又好了。”   钟秦把狗放在席彦身后的长椅上,狗崽子们抖擞一下,身上的绒毛无意间蹭到席彦后脖颈,暖洋洋、软乎乎的,尾巴也啪嗒啪嗒打在席彦后肩。   钟秦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拽出狗绳扔给席彦:“拴。”   席彦哦了一声,蹲在地上转过身,听话开始挨个拴绳子。   钟秦把钥匙递给前台小姐姐:“欣姐,麻烦一会儿转交给李医生,谢谢。”   杨欣收好钥匙,指了指大厅旁侧的零售区:“新来一批货,进口的,院长让你来了先挑。”   钟秦原本想说不用,因为席彦书包里还揣着好多,但他想了想,还是回身,指了指零售区,问:“你要看看吗?”   席彦点起头来和狗摇尾巴是一个效果。   钟秦扬眉:“那你蹲着不动?”   席彦把胳膊伸了老长:“腿麻了,等你来拉一下我呢。”   钟秦:“……”   钟秦拖着一人三狗,感觉自己像个莫得感情的老妈子,还是苦逼往外贴钱的那种。   席彦一到售卖区就哇了一声:“现在当狗也太快乐了吧!”   杨欣过来领他们看哪些是才进的好东西,闻言笑着说:“那也得看是谁家的,小动物能遇上个好主人,是福气,也是运气。”   席彦目不转睛看着钟秦,沉默片刻,定定嗯了一声。   钟秦没接话,只牵过席彦手上的狗绳:“去看吧。”   席彦蜷了蜷手指,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被钟秦蹭过的指尖上,转移到了玲琅满目的货架上:“吃的就算了,买点玩具?啊,这些零食看起来也很好吃啊……”   钟秦有点分不清了:“到底是狗馋还是你自己馋?”   席彦沉思片刻:“都馋,我们回去也逛超市好不?”   钟秦浅浅淡淡叹了口气,席彦就当他是答应了。   结果席彦最后还是挑了一兜子吃的玩的,杨欣替他们装好,递给席彦。   席彦接过来,赶紧在钟秦有动作之前,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你不许动,这次真的得我来!也得留个让我给孩儿们买点东西的机会嘛。”   杨欣愣了一下,看了钟秦一眼,然后笑着摆了摆手。   席彦:“?”   钟秦向杨欣道过谢,一手牵着三只小狗崽,另一手握着席彦的胳膊肘。   他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也给席彦买根狗绳拴上,以后出门就更方便一点。   “啊?”席彦还懵着,就被拽走了,他紧皱眉头思考一下,正色道,“钟秦,听哥一句劝行不行,你这到处办卡的毛病得改改了。”   钟秦坦言:“没办卡,记账就行。”   席彦瞪他:“院长你亲戚啊替你结账!”   钟秦说:“是啊,这我家医院。”   “……院长你爸啊!”席彦震惊了,然后愤怒了,“骗子!你不说你没别的店了吗!”   席彦愤愤然跟着钟秦出了医院大门,嘴里骂骂咧咧念叨着万恶的资本主义。   钟秦沉默地听着,心里却闪过念头,或许买根狗绳不太够,还得再买个嘴套以防他咬人。   钟秦无奈,又拽了席彦一下:“走了。”   席彦停下了骂骂咧咧,却还是站在门口。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招牌,忽然间既自然又突兀地问:“钟秦。你上次说带奶油体检了,是来这儿了吗?它……乖吗?”   钟秦猜席彦在担心奶油上次体检的情况,就说:“抽了血,但它很听话,没闹。报告也出来了,很健康,比我想象中更健康。”   席彦沉默片刻,小跑过来跟上钟秦,露出一个带着莫名宽慰意味的笑容:“那就好。”   钟秦偏头看见逐渐明朗的阳光在席彦弯弯的笑眼里跳跃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情绪也一并消散了。 第21章 热得快(六)   钟秦每周都会把这三个崽接到店里,放到楼上和奶油一起玩。   他和席彦先带它们去草坪玩了一圈,吃了进口零食,还拆了新的玩具。   席彦很快记住了它们的名字,白色叫豆包,黑色叫豆沙,黄色叫蛋黄——听起来和奶油更像兄弟姐妹。   带它们回店里时,果不其然引起了柯基们的热情围堵。   店里已经开始营业,好容易进了门,席彦一眼就看见奶油正被一个女生抱在怀里,姿势不是特别舒服的样子,有点哼唧。   女生那桌两个人,桌上摊著作业本,估计也是学校的学生,周末约着一起出来写作业的。   周六本就是上客高峰,“另一伴”里无论是狗还是钟秦,都足够吸引回头客,估计这也是钟秦一杯卡布基诺能卖四十六块的原因。   奶油发现席彦和钟秦回来了,就开始挣扎着想要下来,那女生“啊”的一声,不想让它跑,就还是抱着它安抚道:“乖,乖,不闹,给你吃零食。”   跟她一起的女生说:“这只以前没见过,才养的吧?没小柯基们亲人啊……欸,你看,老板小哥哥回来了!”   “Yeah,今天又没白来!”   钟秦先进门,还没来得及挨个摸柯基的头,余光就看见席彦皱着眉,就差把“爷不高兴”四个大字写在脑门儿上了。   钟秦顺着他的目光往咖啡厅里一看,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把狗绳拿给从前台钻出来帮忙的张一恒,朝那两个女生走了过去。   两个女生压低声音:   “欸!他过来了过来了!”   “是朝我们过来的吗?”   钟秦走到她们面前礼貌点头:“你好,不好意思,这只是朋友的狗,要带上楼,能给我吗?”   女生顿了顿赶紧点头:“哦哦哦好好好……嘶!”   ——奶油不等女生放手,就用两个后腿站立了起来,很着急地在往钟秦身上扑,可能是把女生的腿给踩疼了。   钟秦伸手把哼哼唧唧的奶油托稳了,又对女生说:“抱歉,弄着了吗?”   女生红着脸使劲摆手:“没事没事!”   钟秦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单手托起奶油的胸脯,轻轻松松把它架起来,离开她们这桌时回头看了席彦一眼。   席彦两步跑过来跟上,用钟秦在医院里的同款姿势抱着豆包、豆沙和蛋黄,经过女生时还听见她们说:   “我之前还不敢找他说话,这么温柔啊原来!”   “就是……欸你看,又带回来三个!”   “这个男生是他朋友吗……?”   席彦对她们礼貌一笑,加快步子,跟着钟秦上了楼。   这两位低呼着“好萌啊”、“他也好好看啊”的女生此时肯定想不到,席彦现在的心里话是——   温柔个屁。   世界上存在温柔的资本家吗?   不存在!   他就是想赚你俩钱。   可持续的那种!   二楼。   席彦蹬掉鞋,放三个狗崽子去玩,自己进屋盘腿坐在了奶油的软垫上。   钟秦走过去把奶油放在他怀里,问:“不高兴?”   席彦摇摇头:“没。”   放在店里养就一定会有这种情况,人家又没把奶油怎么着。   当然……也没把钟秦怎么着。   钟秦却顿了顿,在席彦面前蹲了下来。   钟秦没看席彦,而是垂眸,顺手捏了下奶油的爪子:“人多的时候,我会把它抱上楼。”   席彦愣了一下,微微抬眼,正好钟秦也看向他:“你不高兴,跟我说不高兴就行。”   席彦听着这句话,发了一小会儿的呆,想了半天自己社畜三年的圆滑劲去了哪儿,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闷闷道:“……哦。”   席彦中午泡了他心心念念的方便面,加了一根火腿肠,又后知后觉出于示好的目的,特意给钟秦也泡了一桶。   陈萌和张一恒正在隔壁桌吃着炸鸡外卖,香气扑鼻,沁人心肺,钟老板叹口气,还是接过席彦的泡面勉强凑合了一顿。   午饭后,席彦依依不舍回了家,走的时候不仅没拿他团在狗窝里的校服,还顺走了钟秦一身衣服。   钟秦终于露出愉快的表情,还以为送走人之后自己总算能过个清净的周末,结果周天下午,席彦踩着晚饭的点,又抱来了两桶泡面,这回是经典酸菜牛肉味儿的。   席彦明朗一笑:“来拿校服。”   钟秦用看狗的眼神看席彦:“天天吃泡面的人到底有什么脸叫别人喝冰红茶?”   席彦摆摆手不在意道:“就是平时吃得太健康了才会老想吃这个呢。”   钟秦:“……”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只赖皮狗还真是活出了不少大道理。   后来席彦玩够了,终于想起来自己只写了语文,还有一沓作业没写,他迅速把作业抄完,收好东西之后,自觉地跑去楼下洗漱了。   ——然后席彦就发现自己的牙刷被好心的小老板放在了他的漱口杯里。   于是流浪狗席彦瞬间感觉自己被人收留,他以上学赶车方便为由,又在钟秦的小阁楼里睡了半夜狗窝。   后半夜下雨降温,席彦根本不需要钟秦勒令他滚,迷迷糊糊自己就主动钻进了钟秦的被窝。   钟秦被他吵醒的时候还低着嗓子问:“你爬床姿势真熟练啊。”   席彦困得不行,支吾两声表示赞同:“……唔,技多不压身。”   第二天席彦从狗窝里扒拉出自己那件粘着狗毛的校服外套,神清气爽地拽着钟秦一起上学去了。   花庭门口的公交站台上。   丁宣意外与惊喜交加:“狗哥?!你今天不打算迟到啊?!以后要加入我们踩点狂魔小分队吗?!”   钟秦:“……”   席彦闻言像是被提醒了,疑惑地偏着脑袋问钟秦:“你天天那么早起来喂狗,怎么会迟到?”   钟秦迟疑了一下,说:“顺便遛一下。”   席彦噎了噎,使劲瞪了钟秦一眼:“学习人!学习魂!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去上早读,跑去遛狗可还行!”   钟秦把校服拉链拉下来一点:“不耽误学。”   席彦很不认同:“但你违纪了!《学生守则》对学霸学渣可是一视同仁的!”   丁宣作为小迷弟的想法就很不一样:“不愧是你啊狗哥!”   钟秦淡定地说:“是一视同仁,我也没少挨骂,上周纪律分也是倒数。”   席彦被扑面而来的学渣气息糊了一脸:“钟秦,骄傲死你了。”   丁宣跟席彦站得近,一阵晨风吹过,让他好像闻到了什么异于常人的味道,于是他凑到席彦校服上嗅了嗅:“席霸霸,你这身上什么味儿啊?”   席彦耸耸肩,惯常是个嘴上没把门的:“狗男男味儿。”   钟秦无语片刻:“……你是狗男我也没意见。”   席彦故意凑过去挤钟秦,想把狗男男味儿往他身上蹭,被他按着脸推开了。   “算了,”丁宣后退一步保持半米距离,“今天的我也决定自己长大。”   席彦跟丁宣约的这个碰头时间就是奔着踩点去的,公交师傅稍微慢个一两分钟,他们准得踩着早读那道铃进教室。   钟秦跟着步履匆忙的席彦和丁宣,不得已加快脚步,但他又十分费解:“既然走这么急不想迟到,为什么不约早一点?”   “成功踩点进教室的成就感是你这翘课的霸切渣儿能懂的吗?”席彦拽了他胳膊一把,“快点!”   钟秦:“……”   三个人走得快,还追上了前面刚进教学楼的杨子阳。杨子阳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吓着了:“卧槽,你们仨赶去炸学校吗?!欸——欸——?”   丁宣百米冲刺奔向二班,杨子阳感叹号还没叹完,就被当场带走。   独立楼梯都上了一半了,杨子阳才崩溃地问:“钟哥,为什么要走这边啊?咱们到底是急还是不急啊?”   ……钟秦上楼梯的动作果然顿了顿。   楼梯口开在九班后门,席彦当然走这边最合适。   钟秦每次慢悠悠买完早饭上楼,会为了这棵桂花树多绕一截路,也习惯了。   ——白白被带来绕了路并且明显缺乏锻炼有点虚胖的杨子阳就要哭出声音了。   钟秦:“……”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三楼,席彦耳朵最尖,忽然听见了一阵做作的咳嗽声——制动技能极好的席彦瞬间刹车。   差点磕他书包上的钟秦:“……”   已经磕到钟秦书包上的杨子阳:“哎哟!”   席彦飞快转身,左手一把拉上钟秦的手腕,右手推着杨子阳的肩膀:“走走走!”   杨子阳好不容易跟上来:“现在回头是不是晚——”   “嘿!以为我没看见是不是!还想跑——都给我回来!”   除了席彦,其他俩人还没反应过来,听见这声音都愣了一下。   席彦只好慢慢停下脚步,顺便还抓紧机会压低声音对钟秦说:“我们狗哥一直在迟到从未被逮住的神话就要断送在他手上了。”   钟秦一下就知道了咳嗽的人是谁。   他把自己那只被席彦紧紧握住的手腕抬起来,连带着席彦的手一起,在半空中晃了晃:“是断送在你手上了。《学生守则》里没写楼梯上禁止嬉戏打闹吗?”   席彦俩眼儿一瞪:“谁跟你嬉戏!”   魏卜在楼梯口中气十足:“人呢!——”   踩点失败的席彦:“……这个点不应该在一楼吗,我还以为牺牲一个丁宣能把我们仨救活,出其不意啊。”   杨子阳一脸悲壮,走出了英勇就义的步伐:“他进化了,已经学会了站在学生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走吧,罚站吧,谁还没罚过呢。”   “我没有。”钟秦拍拍席彦还抓着他的手,“不跟我嬉戏就松开。”   席彦:“……”   教学楼里铃声响起,三人堵在楼梯口前站成一排,魏卜背着手,在他们面前来回走动:“知道这是什么铃吗?!”   杨子阳哆嗦着说:“……早读铃?”   “哼,还知道是早读铃!”魏卜吹胡子瞪眼,“我以为学校跟你们说欢迎光临呢!”   席彦和杨子阳:“噗。”   钟秦:“……”   第二次在九班门口被老师逮住,到底是九班后门有毒,还是席彦有毒。   魏卜把他们教训一顿,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楼下,继续逮别的学生去了。   杨子阳松了口气,搭住席彦的肩膀,挂在他身上顺了顺心口:“真就未卜,还不按套路出牌,逮人逮出花样儿来了……”   席彦瞬间呼吸困难:“你这友谊的重量……再把我给压矮了……”   杨子阳又一顿乐,最后抽抽鼻子问:“嗯?席霸霸,你这身上什么味儿啊。”   席彦张口就还想说狗男男味儿。   但这回他嘴没有钟秦的手快,直接就被钟秦按住后脖颈赶进了教室。   钟秦甚至跨进去一步,替他把后门关上,这极短的时间内还顺便对看过来的江水点了个头。   一直在偷听偷看的吃瓜群众李文睿:“嗨,同桌,我感觉吧,咱狗哥真是被你拖累不轻啊。”   席彦坐下歇了口气,正乐着呢,忽然看见斜前方过道上站着的那个胖胖的男同学正在盯着自己看。那眼神,怎么形容呢,席彦用自己学过且记忆深刻的文言课文来说就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席彦拿胳膊肘撞了撞李文睿:“欸,大闫儿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李文睿疑惑:“谁大眼儿?”   席彦想起这个外号暂时还没盛行,干脆就择日不如撞日:“班长啊,闫嘉朗——大闫儿。”   李文睿抬头看了看闫嘉朗的豆豆眼,更加疑惑了:“他这眼睛……和这名儿,不大般配吧?”   席彦白他一眼:“想哪儿去了。副班闫悦,跟他一个姓,叫大小闫,区分一下。”   李文睿乐了:“那副班叫小眼儿可得委屈坏了。”   “不带你这样给同学瞎起外号的啊,”席彦贼喊捉贼地笑了两下,又问,“所以大闫儿上去领早读,好好的为啥老拿他那小眼儿瞪我?”   李文睿帮着他琢磨了一下,一拍桌子,破案了:“噢!那必然是因为——”   席彦拍他一巴掌:“这也值当卖关子?”   李文睿道:“——他是班上另一名英语课代表啊!”   同为英语课代表但并没帮人收作业也没帮人领早读的席彦:“……打扰了,我还是先去把我在钟秦那儿好不容易抄完的作业交了吧。” 第22章 月考(一)   下课铃还没响。   提前了两分钟下课的九班五壮士外带一个李文睿,慢慢吞吞从综合楼走了出来。   五中注重素质教育,美术、音乐、体育、计算机这些基础课程都有,也开设了心理课,甚至还有一堂综合实践课,每两周上一次,会有木艺、陶艺或建模的老师轮流来上课,算得上是五中的特色教学。   除了体育,其他课基本都要去综合楼上。   席彦刚上完一堂有益于学渣身心健康的计算机课,很是悠哉。他一只手揣在校服外套的衣兜里,另一只手抻着一根手指,转书转得飞起来。   李文睿也想像席彦一样潇洒,学他转书转了一路,边走边捡。   席彦乐了:“你别走两步就给我鞠一躬啊。”   走出综合楼,穿过半个操场就是礼智楼。   路上,周梓杰起了个话题:“欸,刚才老师说的那个什么课,你们报名吗?”   刘钊白他一眼:“你但凡听清了那是什么课,就不会萌生报名这种极不成熟的想法。”   周梓杰偏头问吴源:“啥课?”   吴源也白他一眼:“计算机竞赛。”   周梓杰:“嚯!”   赵云坤特意补充一句:“原则上,除自愿退出的以外,年级前五十都得报名,其他同学如果有兴趣,也不是不能报,但人家上课是优胜劣汰机制,达不到要求也得劝退——怎么样,还想报名吗?这位‘其他同学’?”   其他同学周梓杰感慨:“……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李文睿笑了一阵,扭头问席彦:“狗哥在不在年级前五十?杨子阳呢,他俩报名吗?”   席彦经过思考,慎重地说:“就算他在前五十,他也肯定不乐意报名。”   虽然杨子阳直接被席彦自然忽略,但李文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是好奇:“为啥不乐意?”   席彦耸耸肩,推理起来十分有逻辑:“他得遛狗啊。”   李文睿陷入沉思:“我觉得狗哥的人生重点吧……它好像有点儿模糊……”   “欸!你们看那边!什么事儿这么热闹!”   随着吴源一声惊呼,他们几个走出综合楼往操场中间一看——   欢呼声、加油声、呐喊声,人声鼎沸。   “我去,干嘛呢这是?”   “是不是接力赛?我瞅瞅,哟,还真是!”   “走走走,过去看看!”   席彦眼睛一亮,顿时也来了兴趣,跟着他们快步走向了人群。   只见操场绿茵地正中,被学生们围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比赛场地,以主席台为界,左边是男生的队伍,右边是女生的队伍,两边各有六个红白相间的圆锥形路障,对直标示出了五条跑道来。   接力赛显然已经进行了一半,男女生的队伍都只剩下十来个人左右,跑完的那些就围在场外,不停给自己班的同学呐喊助威。   “加油——加油——!”   “六班给我冲啊啊啊啊———!”   “高三冲啊!赢了那帮小崽子!——”   开学三周,高一所有班级终于全部完成了枯燥的广播体操教学,体育课总算有了点别的事情干。   不知道是哪个班的体育老师突发奇想,在临下课还有十多分钟的时候,去找了操场上同是体育课的班级,组织了一场五个班的接力赛,各班男女生各要了二十人参加。   席彦他们混进观赛的人群里,在一片嘈杂声中,席彦随便抓了个小同学,大声问:“同学!哪些班在跑啊?”   那男生也大声且兴奋地回答:“都是这节上体育课的,有高三一个班、高二两个班,还有我们高一二班和十……”   后面的话席彦没注意听了。   是高一十二班。   ——因为席彦隔着蔚蓝色人群,看见了站在队伍最末那个位置上的钟秦。   钟秦正在靠近主席台那侧的第二根跑道上列队。   蓝色的校裤,白色的T恤上有张扬的涂鸦。   少年身高傲人,在上午愈来愈亮的灿然阳光下微微扬着下巴。   席彦竟怔了一下。   “我去,这高三的怎么跑这么快啊,肯定是平时学习给憋坏了,同学你说是不是啊……欸?人呢……”   男生后来说的话席彦压根没听完,就连李文睿他们也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席霸霸——你去哪儿啊——?”   席彦在回神的瞬间就已经转身,朝着主席台那边拔足而去。   最边上那条道是高一二班,依次是高一十二班、高二六班、九班,席彦刚才站的地方旁边,是高三四班。   目前高三四班最快,以微弱优势领先高一二班,高二六班垫底,高二九班又比高一十二班稍占上风,但彼此间的差距却并不是碾压性的。   接力已然进行到了后半程,赛况越来越焦灼,正是一点链子都不能掉的时候,任何一人稍不注意都可能颠覆比赛结果。   精彩的比赛无疑让人振奋,丁宣跑完了,正站在高一二班边上给自己的同学摇旗助威,喊得脸红脖子粗:“加油!——冲啊!——咳……”   丁宣喊到一半把自己喊咳了,正当他打算休息会儿时,一回头就看见席彦站在自己班男生队伍起跑的那边,和班上同学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正一脸专注地盯着比赛。   他三两步挤过去找席彦,而此时,女生的倒数第二棒已经冲出了起跑线!   “席霸霸!你什么课啊!”丁宣在喧闹声中扯着嗓子跟席彦说话,“你是没看见,高三这个班太猛了,怎么追都追不上,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我们班就第一了!欸对了,狗哥他们班也在跑,前面慢了,现在第四——嘶,咬得也够紧的!也是差那么点儿!”   此时,男生的倒数第二棒纷纷稳稳接棒,不过前后脚的时间差,就直直朝对面狂奔而去。   气氛热烈,但席彦没能听清丁宣在聒噪什么。   不是周围太过喧闹的缘故,反倒是这个瞬间对于席彦来说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澎湃的心跳声。   席彦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恍然,原来从那时起、从明亮天光落在钟秦肩背和手臂上时起,他眼里就好像只能装下这一个耀眼的少年了。   ——钟秦两脚分立,身体前倾,伸出的右臂微曲,虎口向前,正聚精会神准备接棒,即使落后,也并不影响他一派从容。   对面女生最后一棒冲刺至关重要,她们的摆臂、步子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席彦的心跳也跟着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钟秦他们班第四,紧紧咬住第三,丁宣他们隐隐有了要超越高三四班的势头。   “卧槽卧槽最后一棒过来了!我好紧张啊啊啊超了超了!第一了!佳姐牛逼!——哎呀?!卧槽——!”   高一二班女生最后一棒林佳爆发力极强,在半程时一鼓作气超越了领先她一个步长的高三女生,欢呼声霎时高涨,振奋极了。   她以全速冲去,可接棒的时候却因速度太快有些不稳,一个错手,竟在一片惊呼声中遗憾地掉棒了!   就在这时,高三那名被反超的女生顺利交出手中的接力棒,对面男生稳稳接住这最后一棒,第一个抬脚冲出了起跑线。   在丁宣焦急的叫喊声中,却有一个矫捷的身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去。   他在一片混乱中极稳地捡起了接力棒,不过刹那之间,就已转身朝着对面拔足飞奔,凭借林佳先前创造的优势奋起直追,竟也并不落后太多。   是席彦!   而在他身侧、几乎与他同时起跑的人,是钟秦!   在相邻的赛道之上奔跑不歇!   “卧槽——太快了吧这两个——”   “冲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油加油加油啊啊啊——!”   “……”   五十米的赛道四周满满当当地围着激动的人群,两位体育老师已经在跑道两侧做出了吹哨的姿势,一手拿着红旗高高举起,只等挥下!   又是半程的时候,席彦在掉棒之后重新咬上高三男生的步伐,而钟秦以毫无优势的第四名起跑,已然后来居上,转眼间就超过了一直领先他们班一点点的第三名!   三米、两米、一米——   观赛的同学忍不住激动,甚至有几个情不自禁缀在他们后面一起奔跑了起来。   终点线愈来愈近,超越对手之后,对方紧咬的那口气一下松了,与席彦和钟秦的差距愈来愈大,再也没有了追上的可能。   两道尖锐的哨声重叠在一起,响彻整个赛场。   一并冲过终点线结束比赛的人是席彦和钟秦!   欢呼呐喊直冲云霄!   他们之间的差距小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两位体育老师快步跑到一处,经过确认后都举起大拇指,最终给出了并列第一的结果。   “喔——!”   “哇擦……是真的牛逼啊!——”   “太快了,服了,这叫人吗?!”   “今年运动会没这两个人我特么不看!”   “……”   席彦和钟秦冲过终点线后都并未停下。   钟秦在慢慢减速。   席彦却甩开了身后的欢呼与说笑声,扭头朝着钟秦跑了过去。   ——然后他纵身一跃,无比轻盈地跳到了钟秦背上,双臂紧紧搂住钟秦的肩膀,额头靠在钟秦发顶使劲蹭了蹭,喘声说:“靠,你真他妈牛逼啊……”   像潮水一样涌来的小同学们下个瞬间就把钟秦和席彦包围。   钟秦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谁。钟秦只在突如其来的重量下微微踉跄两步,便回手稳稳托住了席彦挨在自己腰侧的腿。   钟秦稍稍偏头,呼吸还有些重,嘴角却难得畅快地扬着:“席彦。你到底是哪个班的,嗯?”   席彦抱着钟秦的脖子不松手,大笑起来:“你是不是也早就看见我了!”   两个少年、两重心跳,淹没在一拥而上的人群中,却跃动在张狂昂扬的青春里。   丁宣就是其中一个跟着席彦他们一起往终点跑的野生选手,但等他到对面的时候,席彦和钟秦已经被团团围住,严丝合缝,于是他只好跟一同跑过来的李文睿他们分享激动之情:“赶紧保护我方席霸霸,一会儿被人发现他不是我们班的该取消我们成绩了哈哈哈哈……”   李文睿也乐了:“不愧是太平洋课代表、九班首席外交官,迟早有一天他老人家要在全年级混个脸熟。”   周梓杰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一阵都笑出了声:   “承让承让了,一不小心没看住,让他给跑了……”   “脱缰野狗说的就是他……”   “钟秦,你们狗哥,也是不遑多让啊!”   “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校运会我一人血书求他俩报名短跑!”   “……”   接力赛后半赛程本来就拖到了课间,此时,一道预备铃响起,操场上的学生们才陆陆续续散去,被围得密不透风的席彦和钟秦终于得以从人群中脱身出来。   一行人踩着预备铃声,加快脚步往教学楼走。   席彦拉开校服外套的拉链,把衣服敞开,领口垮到了后背上,还不停用衣服下摆扇着风。   算上他穿回来之前的日子,他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肆意奔跑过,想做什么就去做了。   他方才捡起接力棒冲出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想,跳到钟秦背上时也完全是随心而动。   没有犹豫,没有顾虑,想便做了——   干净纯粹、简单意气,不就是青春吗?   席彦那点“返老还童”的微妙心情让他此时感到十分愉悦,他挨着钟秦走了一会儿,才忽然发现少了点什么,就扭头问钟秦:“欸,怎么没看见杨子阳?”   钟秦四处看了一下:“他不跑接力,上楼写作业去了吧。”   席彦震惊了:“不会吧不会吧,他不会是这种偷偷学习的人吧……?!”   钟秦倒是对他的同桌表示理解:“要月考了。”   此话一出,周围七个人齐刷刷地僵住了。   钟秦挑着眉毛,视线在九班五壮士、李文睿和丁宣身上一一扫过:“怎么,不知道?”   席彦麻木道:“……遗忘是短暂的狂欢,狂欢是死亡的号角。”   钟秦扔下大哲学家不管,只留下一个来自学霸的蔑视眼神,便踩着上课铃,步履悠哉地走了。 第23章 月考(二)   中秋,万家团圆,其乐融融。   中秋一过,再没两天便是国庆假期,更是举国同庆的好日子。   但五中人,实在是快乐不起来。因为中秋佳节与国庆长假中间,横亘了一个为期两天的九月月考,让五中三个年级都如鲠在喉,忧心忡忡。   特别是对于高一的新生来说,这是他们踏入高中校园以来的首战。开学第一个月的学习成果如何,大家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好好的中秋还得复习,考得好才可以拥有一个快乐国庆,考不好……那就得在家看爹妈整整七天的脸色。   形势严峻,人人自危。   ……除了人生重点有点模糊的钟秦。   钟秦像个没事人一样,时隔二十一天,把奶油带到医院,打第二针疫苗去了。   席彦捂住奶油圆溜溜的眼睛,亲眼见证了钟秦熟练不已亲自给奶油打疫苗的过程,情不自禁感慨:“啧啧,还有什么是我们钟秦不会的?”   钟秦一边揉按刚才下针的位置,一边回答:“不会收留你,自己滚回去学习。”   “我不。”席彦撇撇嘴,“在你这儿待着更有助于我爱上学习,抱佛脚哪儿有抱你管用啊。”   钟秦:“……”   钟秦不想理人,他这段时间给席彦讲过的题比跟杨子阳说过的话还多。   席彦见钟秦又露出这种不耐烦但实则是默许的表情,心里有点洋洋自得,毕竟他每回都被成功“收留”,显得钟老板的拒绝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他有事没事就以“许久不见甚是想念”、“钟秦我带了最新口味的方便面给你吃”、“哥SOS作业写不完了”等等原因为由,跑到“另一伴”去。   他以为这些是他去看望奶油的正当理由。   但好像最后……这些都变成了他想和钟秦混在一起的隐秘借口。   ……害得同学们老是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狗男男味儿。   每次大考之前做清洁的小组都特别费事儿,得把所有同桌都给拆开,课桌摆成单列,桌面上贴好考生姓名和考号,还得把教室里黑板报这类有字儿的东西都给遮起来。   中秋收假那天,席彦他们组刚好就是留下来做清洁的倒霉蛋。   放学,李文睿站在讲台上,张牙舞爪挥舞着一根塑料扫把:“都走走走!清场了清场了——麻溜儿的,抽屉清空,书箱搬到外面走廊啊!靠墙放,别挡路了啊!”   路遥遥也学着他这样,站在后门吆喝了起来:“快快快,各位同志都配合一下领导工作啊!”   陈星笑了一下,问她:“领导在哪儿呢?”   路遥遥叉起腰,视线朝教室后门角落投射过去,努了努嘴:“喏,那儿呢,他可比你这支书更有领导范儿!”   说的正是游手好闲、啥也没干的席彦。   席彦没规没矩地坐在课桌上,背靠着墙,右腿曲着,脚后跟挨在桌角上,左腿垂在课桌边瞎晃悠,手里拿着手机,指尖翻飞,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李文睿从讲台上下来,走到席彦跟前,把扫把倒过来,往地面上戳了戳,模仿起魏卜的语气来:“欸欸欸,那边那位小同学,坐那么高干什么呢,赶紧下来把桌子板凳微调一下!”   路遥遥和陈星都被逗笑了,席彦睨他一眼,岿然不动,继续看他的手机。   李文睿没被同桌捧场,委屈:“席霸霸,你行行好,再偷懒咱们今天都别回家啦!”   席彦终于把手机揣回兜里,轻盈地跳下桌:“没偷懒,我哪有那么讨嫌,这不是人还没走完吗,来了来了!”   周梓杰他们正好从后门走,临别时面露严肃地对席彦和李文睿道了句珍重。   席彦一下就让他们给逗乐了。如果他没记错,九班五壮士,可不就是在高一的第一次月考出成绩的时候才威名远扬的吗。   席彦把李文睿手里的扫把拿过来,递给陈星:“星星你俩扫地擦黑板,我俩搬桌子拖地倒垃圾,谁有空谁贴号,move move move!”   陈星和路遥遥比了个OK。   “Sir,yes sir!”李文睿原地立了个正,又赶在席彦踹他之前麻溜儿地跑了,“英语课代表要考满分了!”   等教室差不多收拾规整,席彦和李文睿一起去厕所旁边倒垃圾,李文睿鬼鬼祟祟问席彦:“你刚才跟狗哥聊什么呢?是不是在讨论什么学习秘籍?能不能给我也分享一下?”   “你在我脑袋顶上安摄像头了?”席彦疑惑,“我就不能是跟我妈发微信吗?”   李文睿无语片刻:“不能吧,考试之前给阿姨发消息,难道还未雨绸缪求求她念在母子情分上放你一马?”   席彦一边倒垃圾一边迟疑问:“你现在这么嘴贫,别是跟我学的吧?这也太讨嫌了。”   李文睿“鹅鹅鹅”地笑了一阵,撞了撞席彦胳膊:“欸,别扯远了,说学习秘籍的事儿。”   席彦扬眉:“还惦记呢,学霸的秘籍是你我一介学渣能随便参阅的吗?他就送过我一个草稿本,那都还是他用过的!”   “得了,是你死乞白赖抢来的吧?狗哥就忒让着你!”李文睿朝席彦撇撇嘴,“那你俩聊啥这么起劲儿。”   席彦对自己抢人草稿本的行径拒不认罪,只朝走廊斜前方抬了抬下巴:“没聊。今儿不是打扫卫生吗,我让他等我放学。”   李文睿顺着席彦示意的方向往前一看——   天色已暗,但校园并不安静,教学楼里的教室几乎都亮着,连带着中间葱郁的小庭院也一并敞亮了些许。   钟秦站在独立楼梯二楼半的拐角处,正低头在看小庭院里已然盛开的桂花。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少年安静挺拔得就像是一幅画。   “蓦然回首!”李文睿诗兴大发,当即脱口,“狗哥却在桂花盛开处!”   席彦没忍住笑了一会儿,不禁朝着桂花盛开的地方,轻轻加快了脚步。   路遥遥和陈星已经背好书包等在了教室后面。   李文睿问:“哟,没走呢还。”   路遥遥说:“那不是等你俩呢吗,快点儿。”   李文睿手捂心口,做了一个泫然若泣的表情:“太感动了,竟然也有好心人等我放学,开学以来头一遭,就算明天月考有去无回,我也没有遗憾了。”   席彦抡起他收好了的书包就往李文睿屁股上砸:“内涵谁呢。”   虽然席彦是个无情无义不等同桌放学的人,但提起“有人等我一起放学”,他才是莫名有点小小雀跃的那个。   为什么雀跃他不大清楚,但他感觉这种雀跃的由来……应该是因为等他的那个人是钟秦。   之前一起和丁宣搭伴上下学的时候他就完全没有这个感觉,现在想来,大概是把丁宣这份友爱的同学情当成是孝敬了。   钟秦不是孝敬他。   钟秦……是耐心又慈祥地哄他。   席彦没头没脑瞎想一遭又把自己逗乐了。   席彦让女生走前面,顺手关了灯和门。   李文睿刚走到楼梯口就按捺不住对学霸的敬意,先跟钟秦打了招呼:“狗哥!”   路遥遥偷偷问陈星:“十二班的钟秦吧?”   陈星略点头:“是吧?”   路遥遥一脸受到冲击的样子,压低声音凑近陈星:“好帅!”   陈星矜持多了,只亮着眼睛:“嗯嗯!”   席彦倒没听见小女生聊天的内容。   他走上楼梯口时,站在二楼半的钟秦刚好转身,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恰巧正对面那间教室的白炽灯倏地灭了,让钟秦身后隐隐昏暗了起来。   于是少年就像束光。   “钟秦!”席彦抬脚越过李文睿快速走下楼梯,鼻尖萦绕着馥郁正好的月桂香。   周考更像随堂测试,但月考不一样,各个方面都更正式讲究,从清洁小组布置考场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   当然,月考是要对学生进行排名的,名次直接影响下一次考试坐的位置。   第一名,在一考室的第一个座位;一考室,对应高一一班,以此类推。   因此,对于小学渣来说,一张年级倒数的成绩单,反而是一种进入实验班神圣教室的另类渠道……席彦这种外交官除外,一般的小学渣平时也不太想要这个出入实验班的机会。   学霸下楼,学渣上楼,交换体验环境,彼此都新鲜感十足。   第一次月考非但没有随机分配考室,反而直接取用了入学成绩名次来排座次表,这就让学生们在紧张之余多添一丝好奇,因为入学成绩排名是没有专门公布过的,同学们都是通过看那一长串学籍号的末尾数字来推断自己的中考成绩在年级上属于什么档次,偶尔私下相互问一问。   所以这种公开学霸大佬顺位排名的机会就相当引人瞩目,更刺激的是,年级第一的真容也终于要公之于众了。   五中作为市重点,同级录取的第一名是什么身价?   放眼全市,起码是个位数的水平,是学霸中的学霸。   ……霸中霸!   周二一早,席彦和丁宣按照平时的时间,在花庭门口的公交站见了面,刚好车来,席彦带着丁宣头也不回地进了前门。   丁宣看看关上的车门,又看看席彦:“狗哥呢?不等他了啊?”   席彦一脸麻木:“他说他要遛个狗。”   “我昨晚紧张到失眠,狗哥还在忙里偷闲,”丁宣的表情也木讷起来,“这就是one world different people吗。”   席彦认同道:“建议你明天英语作文就这么写。”   因为月考,早上预备铃没打,席彦和丁宣进校门时难得没有BGM傍身,还怪不习惯的。   考试九点开始,八点考勤,要先在考室上一节课的自习,时间算起来比平时还宽裕一些,所以席彦的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教学楼异常安静,丁宣顿时又开始紧张,哆哆嗦嗦说:“排名这种东西真的毫无人性,就跟打排位似的,还是天梯模式……考虑过我们这种一点也不想上分的佛系玩家吗!”   席彦抿嘴沉吟,丁宣撞撞席彦的胳膊:“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席彦没上台阶,反而直接路过教学楼,径直往后面走了:“在想要不我们先去食堂吃个早饭吧。”   丁宣呆滞三秒当场崩溃:“你跟狗哥学什么不好,非学他的心态!你有学霸抱!我没有!我还要临时抱一下佛脚啊啊啊!”   席彦倒没有真在食堂吃完再回去,主要是怕丁宣的眼泪掉进碗里破坏早餐的风味。   所以他们一人买了点吃的就往回边走边吃。   丁宣嚼着包子嘴里含糊不清:“席霸霸,你是对的,不吃点东西可能考试考一半我人就没了。”   席彦啃着菠萝包,注意力完全不在考试上:“还是巧克力味儿的好吃……”   丁宣忽然间好奇:“狗哥在哪儿考试?你问了吗?”   “没问,”席彦说,“这种问题问出来,不管他在哪儿考,都是我尴尬。”   “也对,”丁宣唉声叹气,“我俩的排名说不定是人家好几十倍……也不知道年级第一是谁,真想一睹尊容,要不我俩找机会看看去吧?肯定很多人去看。”   席彦脑海里浮现出开学典礼代表学生发言的女生,随口答应:“都行。”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很快回到了礼智楼,丁宣习惯性要往二班走,被席彦一把拽住,一块儿上了楼。   丁宣:“嗷!差点忘了我俩要去十二班两日游!”   昨天晚自习,班主任分发座位号,席彦裤兜一震,是丁宣给他发的消息:   “12-8”   席彦乐了,抬手回复:   “12-7”   跟对暗号似的,确认过眼神,都是在十二班考试的天涯沦落人。   等真到了教室,看着唯二两个空着的位置,好不容易被食物安抚了一点的丁宣又开始流泪:“这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吗。”   席彦坐第一组最后一个,丁宣坐第二组第一个,约等于天远地远。   席彦拍拍丁宣的肩膀以示安抚,然后美滋滋地拉开12-7——也就是钟秦的板凳,一屁股坐下了。   丁宣幽幽地看他一眼,临时抖了个机灵,伸出右手在钟秦课桌上抹了两把,拿到一点迷信分之后,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席彦在钟秦的位置上坐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进去书。他往桌肚里瞄了一眼,属于钟秦的那些本子卷子都清空了,这张桌子就变得和这间教室里的任一张桌子并无不同,但席彦总会想起钟秦坐在这里、在草稿本上写写算算的样子,就仍然能从这个位置上汲取到一点特殊的安全感。   席彦想了想,趁着前后门无人,抓紧时间摸出手机给钟秦发了个消息:   “你到了吗”   另一头,钟秦抬脚踏上教学楼入口的台阶,回复:   “到了”   钟秦收起手机,不紧不慢地朝着一楼右手边的教室去了。 第24章 月考(三)   考试是最能验查学生自觉性的时候。   虽说考前有一节自习,但各班考生被打散,班主任也不会特意去教室里守着,有监考任务的老师要清点卷子做考试准备,还有的老师本身就参与试卷命题,要与考生避嫌,因此都不会提前去教室。   即使如此,没有老师镇守的教室里依旧一派安静井然,这大概就是名校的素质。   只有年级主任魏卜,一如既往穿行在各个教室里,雷打不动逮迟到的学生,顺便看看这群学生崽们第一次备考的状态。   今天时间宽裕,魏主任也稍微宽限一点,没像平时去那么早,所以席彦和丁宣都成功踩点,赶在魏卜抵达十二班之前就把板凳捂热乎了。   在礼智楼考试的这批学生当中,魏卜最担心的就是十二考室,所以他最先去的也是十二考室。   好歹是头一次回,学渣们也有点放不开手脚,看起来意外乖巧,但魏卜心里知道,这群崽子铁定一回生二回熟,指不定下月就会野蛮生长成班主任都不想认领的皮猴。   魏卜背着手,逛完三楼逛二楼,逛完二楼又往一楼走,从十二考室起,依次往前看。   很好,很安静,大家都在进行考前最后的知识梳理,非常自觉,他非常满意。   ——直到魏卜走到一考室的门口。   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声讨论拉低了魏卜这次巡查的满意程度。   “嘶,那座儿还空着呢。”   “就是啊,还有二十分钟就开考,怎么现在还没来?”   “年级第一缺考?不能吧!”   “最厉害的人果然都是压轴出场。”   “这个逼是装到位了的……”   “说起来,我之前一直以为学生代表是年级第一,原来她前面还有人?”   “是啊,她学籍号尾号是02,据说01在十二班。”   “有没有十二班的同学给透个底,谁啊年级第一?”   “年级第一是我们班的……”   魏卜紧皱眉头,从后门虎虎生威跨进教室,大声清了清嗓子:“咳!都干什么呢!”   他万万没想到一考室的学生——全年级入学成绩最好的学生!考前不仅不好好看书,竟然在教室里讲小话破坏考前纪律!   隔着过道伸长脖子的、转身面对自己后桌的小同学们都是一个激灵,赶紧坐端正低下头看资料,假装自己刚才就是这副好好学习的造型,什么都没发生过,关于“年级第一究竟是谁”的探讨也被迫中断。   “我一路从十二考室走过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最不守纪律的居然是你们一考室的学生!”魏卜不悦哼声,背着手,慢慢沿着一二组之间的过道往前走,“这才刚开学就得意了?今天能坐在这儿,不代表你次次都能坐在这儿……看看这桌子,歪歪扭扭的,赶紧微调一下!”   “学习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看你们,交头接耳的、无所事事的……”   魏卜在一阵挪课桌的声响中念念有词,忽然脚步一顿,眼睛一瞪——就见1-1那个位置干干净净、空空如也。   上午的阳光透过前门斜照进来,桌面还泛起光,比魏卜的脑门还亮。   训话的魏主任登时噎住,而后恼了,续上话音时声音又大不少:“还有月考都敢给我迟到的!成何体统!”   “现在宣读考试规则,请考生立即进入考室,不得携带通讯设备,不得将与考试相关的资料带入考场……”   钟秦踏着广播声精准踩点走到一班前门口,伸手从书包外侧的浅兜里摸出两支笔,顺手把书包靠在教室外的墙边,打着甩手跨进了教室。   他的座位就在门边。   钟秦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都广播了,走廊上还只有一个他的书包,别的考室也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上厕所,就一考室一点动静没有。   结果他刚抬脚进门,就看见了气势咄咄的魏卜,以及一教室不敢动的小鸵鸟。   钟秦:“……”   魏卜并起两指,隔空对着钟秦点了点:“好哇,又是你,你还是个迟到惯犯!干什么去了,这个点才来!学校不跟你说欢迎光临你不痛快是不是!”   钟秦冷静十足:“……我上厕所。”   魏卜又看了一眼1-1那个比他脸还干净的位置,气结:“我信你……才怪!你这课桌是刚从洗衣机里拎出来还是被人打劫了?连滴墨水儿都没给你剩下啊?!”   教室里的小鸵鸟们想笑不敢笑,哆哆嗦嗦抖肩膀,都悄悄在偷看年级主任和年级第一的正面交锋。   而且他们发自内心认为,刚才魏卜其实是想说“我信你个鬼”来着。   钟秦并没有狡辩。   他顿了顿,默默把指间夹着的两支笔放在手边课桌上,以传达“墨水还是剩了点”的意思,甚至顺手转了转笔杆子,动作潇洒极了。   魏卜的脸色开始往环保的方向转变。   教室里的小鸵鸟们再也忍不住,噗噗噗笑了好几个。   这时,一阵高跟鞋踩地的声音响起,一班语文老师这堂监考,人已经到了。   “……魏主任?”她见到魏卜这宛如被鱼刺卡住喉咙的表情,愣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了看黑板上面挂着的时钟,赶紧开口催促,“都坐着干什么?快,包放外面去,抽屉里不许留东西啊,还要上厕所的同学动作快一点!”   同学们这才如蒙大赦,迅速出了教室。   钟秦正好还没来得及坐下,转身就想往外走。   魏卜当即抓住机会问:“你刚才不是上厕所去了吗?怎么,还去?”   钟秦顶着一张天动地动他也不动的脸,说:“我紧张,还想上。”   魏卜:“……”   钟秦慢悠悠晃出去,觉得自己也是从席彦身上学到了几分说瞎话不脸红的本事。   等钟秦上了个真实的厕所后回来,魏卜也不好再留在教室妨碍考试秩序,便走到1-1的桌边,敲了敲他的桌面,沉声勒令:“考完来我办公室!我要好好跟江水说说你的情况!”   坐在钟秦周围的同学竖起耳朵偷听,统统惊呆了。   年级第一被年级主任传唤进办公室,还是以反面教材的姿势去,这谁见过啊!   而教室里其他十二班的学生直接迷茫了。   钟秦:“……”   钟秦有句话明知不当问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找江老师?”   “问的什么废话!”魏卜生气道,“我不找你班主任找谁!”   钟秦有点无奈:“我是十二班的。”   魏卜脸上的表情有一秒空白:“……”   也对,入学的年级第一他也不能在平行班待着。   考试途中,钟秦一边做卷子一边想……   等桂花开过,他就再也不走对面开在九班后门口的独立楼梯了。   “请考生立即停笔……”   第一堂考语文,两个半小时过去,时间十一点半,休息十分钟,还得再上一节自习才能去吃饭。   钟秦等所有人都拿完书包回到座位,他才站起来走出教室。   他直接从前门口伸手进来,把包扔在桌上,就朝着楼梯口去了……还得去魏卜办公室报到。   钟秦前脚拐上楼梯,席彦后脚就和丁宣从独立楼梯那边绕了下来。   席彦答应丁宣,陪他来看看年级第一到底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是不是长成人类的形状。   早上席彦没有糊弄丁宣,他确实没问钟秦在哪里考试,但他现在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直接就略过二考室,奔着一考室找钟秦去了。   学生们有的上厕所,有的在走廊上透风,教室里没坐满人。   1-1的位置边站着开学典礼代表学生讲话的女生,她正跟坐在1-2上的女生说话。   席彦稍稍皱眉,四处望了望。   他没看见钟秦,教室门上没贴座位号,1-1位置上有人,他也不方便直接进去确认座位上的名字。   席彦心里忽然就有那么一点儿失落。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认为钟秦应该在这个考室却不在,还是单纯因为他没找到钟秦人。   “席霸霸你看,”丁宣拿胳膊肘撞了席彦好几下,“那女生是不是学生代表?哇,她果然在一考室,1-1!我就说年级第一是她吧,几班的啊……”   学生代表和坐在1-2的女生一起从前门出来,带着水杯去接水,路过席彦和丁宣,丁宣赶紧多呼吸了一下学霸周围的空气,为自己下午考数学再加持两分。   席彦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缩到丁宣背后,着着急急摸出手机给钟秦发消息:   “你在哪儿呢”   钟秦没过多久就回他了:   “办公室”   席彦愣了一下,迟疑着敲下一行字:   “成绩太好,全年级教室都容不下你,得去办公室考?”   钟秦:“……”   魏卜虽然是年级主任,但也没有独立办公室,而是凑合着和高一各班的班主任待在一块儿,看起来十分接地气儿。   钟秦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完席彦的消息,给他回了一个莫得感情的句号,然后就抬手敲响办公室的门,叫了一声报告。   办公室就在三楼,等钟秦终于被放走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   倒不是魏卜有这么多话,而是魏卜训完话之后,把他移交给了正牌班主任高成柳,害他又被训了一次。   好不容易训完,高成柳顺便跟他说了点别的事情——计算机竞赛,等这次月考成绩一出,就要正式启训了。   年级前五十默认参加,上课时间基本定在了每周六的上午,四个小时。   目前课程还处于“人才筛选”的初步阶段,课程安排得并不紧凑,后期等参加培训的学生固定下来之后,多半周六周天上午都得上课。   钟秦认真思考起下午数学弃考的可能性。   他有那么多狗要遛,一天不遛就能把店里闹得底朝天的那种狗。   ……还有一只老往他那儿跑的赖皮狗。   钟秦想到赖皮狗,就看了眼时间,没下楼,而是转身朝着十二班去了。   他其实也没问过席彦在哪儿考试,昨晚放学也不是他们组做清洁贴座位号,但就跟席彦理所应当觉得他该在一考室一样,他也有一种席彦就在十二考室的直觉。   果不其然。   钟秦靠在没关的后门边,看见了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席彦。   这人正趴在他的课桌上睡觉,毫无自己坐在危险地带的警醒和自觉,桌面上一本书都没有,俨然也是一副刚从洗衣机里拎出来、被打劫了的样子。   钟秦没出声,靠在门外边站了一会儿。   等到还有五六分钟打下课铃的时候,他才进门站到席彦身后,像对待小狗崽子似的,伸出手指捏住了席彦后脖颈那层薄薄的皮肉,松手前还轻轻往上提了提。   席小狗皱着眉,一脸不乐意地起身回头——   在看见钟秦时,他眉头瞬间舒展开来,美梦被人打扰的不悦全然没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钟秦心里忽然软了一下。   席彦伸了个懒腰,看周围的同学们要么还在看书,要么就在写字,显然是并没到下自习的时间。   他坐靠在墙边,压着声音对站在门边低头看向自己的钟秦说:“你怎么来了?”   席彦的声音难得有点低,想必刚才是真睡迷糊了。   钟秦想说自己就是路过,但一见席彦那略带希冀的小眼神,话出口就变成了:“……来叫你吃饭。”   席彦眨眨眼,霎时清醒:“还有几分钟才下自习呢。”   钟秦瞥了他一眼,就转过身,轻声:“走了。”   席彦毫不犹豫,轻手轻脚跟着钟秦出了教室。   走到前门,丁宣正好抬头,席彦使了个眼神让他出来,丁宣蹑手蹑脚溜了,三个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钟秦领着席彦他们俩走到三考室门口,席彦如法炮制,又把杨子阳一波带走。   这时,楼上高二的考室,也陆陆续续有学生提前出来,慢慢下楼。   直到此刻席彦才恍惚了一下,回忆起自己当初读高中时也是一名回回都提前溜号的小同学。但凡有一回能像现在这么老实,老师们都得烧高香拜神仙去。   席彦把自己给逗笑了,他偏头看了身侧的钟秦一眼,没忍住吐槽:“《学生守则》上肯定写了自习不能早退……你个霸切渣儿。”   钟秦淡定一如往常,只是微微对席彦扬了扬眉。 第25章 月考(四)   席彦今天一天都有点犯嘀咕。   可能是因为钟秦老给他巨细无遗地讲题,导致钟秦在他心目中的学霸level已经抬到了一个特别高的高度。   ——但席彦已经读过一次高中了,他在记忆里搜索起来,就算他是个小学渣儿,但时常被老师挂在嘴边的、轮番考过年级第一的那些名字,席彦即使不想听,也被迫十分耳熟。   根本就没有过“钟秦”这两个字。   所以,自从席彦没在他期待的那个位置上找到钟秦之后,他就特不乐意再去找第二回 了。   就好像他不去确认,钟秦就会是坐在1-1的那个一样,和“不对答案自己就是150分”本质上是一个道理。   李文睿头悬梁锥刺股,中午啃面包喝酸奶,就为了多看会儿书。   周梓杰他们几个作为真正的吊车尾选手,是去高三楼顶楼空教室布置成的考室考的,每个年级的吊车尾都在那边,因为考生之间需要拉出间距,一个教室装不了原先班级那么多人,考完正好直接从后门出去吃饭。   因此考试这两天,一直是席彦、钟秦、丁宣和杨子阳四个人一起吃饭。   席彦不特意去找钟秦。   但每次他下楼的时候,钟秦都会带着杨子阳一起在教学楼的牌匾底下等他。   周三下午考完理综,九月的月考终于告一段落。   周四提心吊胆上一天课,周五就效率极高地……出成绩了。   出成绩之后的第一堂课,都是评讲卷子。   李文睿手里捏着一张又细又长的小纸条,已经精神恍惚了一整个早读。   班上的成绩单为了分发到每个人手里,被剪成了窄窄一条,席彦乍一看这种款式的表格,心里还着实觉得有点亲切。   成绩单上有班级、姓名、学号、各科成绩、总分,最后两栏是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   席彦把这小纸条绕在指尖玩儿,心情有点奇妙。   ……长得跟纸质版工资条似的。   大排名就像实发工资,前面一栏的小排名是公司给缴纳的公积金和社保。   席彦盯着“实发工资”看了半天,327,他有点精神跳脱地想,要是每个月就给发这么点钱可还怎么活。   席彦不禁感慨出声:“钱钱钱,命相连,分分分,学生的根。”   李文睿听见这句话,顿时化身嘤嘤怪:“……你进步120名!没有资格说这个!”   恰好江水站在讲台上,正在总结这一次的月考:“班上第一名是闫悦,恭喜你进入年级前150,是和实验班同学比肩的成绩了,很棒,继续保持!进步最大的同学是席彦,比起入学成绩,整整进步了120名,再多多努力,很快就能进入中游的梯队了,加油。”   席彦听着班上同学的掌声,沐浴在另外四壮士那饱含背叛的目光里,实在很想站起来皮一句承让。   但他只笑了一下,就暗自思考起了……自己这条学渣路到底是怎么走岔的?   语文这科,经历过三年社会磨练,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好歹也是能做企业级理解的社畜,要不是卷子底下抵着一张桌子,席彦能当场把“作者的意图”掘地三尺。   英语就不说了,至少大学四级的水平,上班时因为工作需要,也看过不少英文材料,虽然没有那么强的总结能力,但靠这一点点积累对付一下高中第一个月的月考还是游刃有余的。   数学嘛……   他缠着钟秦教他了。   席彦得出结论——钟秦,他学渣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席彦有点想乐,但江水没给他机会:“不过席彦,我要多说一句。我教书这么多年,你这语数外三科分数和全科总分差不多的成绩也算是少见的——你这是偏科吗,你这直接侧翻了。”   班上同学笑起来,席彦嘴角抽了抽,果然江水还是和记忆当中一样直白、毫不委婉。   “下来自己调整一下理综的学习方法,你明明行的。”江水说完这句,抬手看了看手表,“好了,接下来我们来分析一下这次月考的数据,看看反映出了一些什么问题……”   席彦听完前半句就怔了。   “你明明行的。”   “你本质其实不坏。”   “欸,欸!”李文睿凑过来撞了撞席彦的胳膊,“同桌儿?高兴傻啦?”   席彦回过神来:“……高兴个屁,没看江总一点面子不给啊?”   李文睿疑惑:“江总?”   席彦一不小心脱口而出江水的外号,干脆也就趁此机会:“你看她分析数据那套,像不像老板开会分析各部门报表?”   李文睿仔细品了品,乐了:“像,真像,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另一头,十二班的教室里。   高成柳谈起这次月考,心情难免有点复杂:“总的来说这次我们考得不错,均分也是实验班的第一名,高出第二名……0.6,在这里要对大家提出鼓励,你们做的很棒!”   十二班的同学们开始鼓掌,但却觉得高成柳在说平均分时,表情好像有一点微妙。   高成柳话锋一转:“但也要给大家提个醒,希望大家不要掉以轻心,毕竟只是第一次月考,涉及的内容都比较基础浅显,从分数上大家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这一次的年级第一名和第十名之间只差了四分,这是什么概念?高分段的学生,一分能压下两个人,说明什么?题越基础,细节的地方就越得考究……”   高成柳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颇为无奈地把成绩单往讲台上一放,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既然谈到细节问题——钟秦,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为什么空着,等一位好心的批卷老师帮你写吗?”   方才还安安静静的教室历经三秒鸦雀无声,然后猛地炸开了锅。   “哇——”   “最后一题没写?认真的?”   “可是……可是我看他十一名啊!”   “我的天,一分压下两个人,那题二十分啊!第一小问就五分,约等于白给,哪怕只写一问他就第一了!这都还剩下十五分的空间呢!”   “你看看他那理综成绩,别说第一问,这题拿满对于他来说不难吧?二十除以五十……均分还能再上0.4!”   “那咱们班均分就领先一分了……平均下来班上每个人都压下两个……怪不得高老那个表情!”   “这得是什么水平啊!服了服了!”   “……”   高成柳听见班上这些讨论,更加闹心了。   好心痛他的均分。   月考虽然在形式上是正式的考试,但题目以当月学习的内容为考察重点,有时候命题不一定能完全依照高考大纲来赋予分值,偶尔也有不太规范的地方。   比如这次的数学大题。   命题组实在找不出那么多考点,干脆统一意见,删掉一个题,然后增加压轴题的分值,整整给了二十分在这道题上,一共两个小问,分值各为五分、十五分。   “安静,”高成柳摆摆手,没想到在实验班还有学生能给自己添这种堵,语气略显郁闷,“钟秦,你说。”   钟秦在满教室的敬仰目光里站了起来,措辞了一下:“它在最后一页,我没看见。”   高成柳:“……”   十二班同学:“……”   意思答题流程里没有检查这个步骤是吗。   试卷两张共八页,这题在第八页的最顶上,那页只有这一道题,字虽然小,但也有两行,但凡检查过卷子都不会漏了这题。   可没办法,这已经是钟秦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理由了。   他总不能说他就是想简单粗暴并且“合理合法”不去上竞赛,又瞅着这道题分值差不多合适,于是就抱着尝试心态弃之——看看自己有没有希望能跌出年级前五十吧……   拼竞赛成绩可以高考加分,为上名校再加一道保险。   ——他自己考不上吗?   必要程度没那么高、听起来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的课,钟秦第一反应并不是很想去。   要不是高成柳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要在竞赛课上好好学习争取为校争光,一来就断了他主动放弃的念想,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事实证明他要么是低估了自己。   要么就是高估了别人的实力。   总之这些听上去都不太像人话的话,他出于礼貌,没说。   高成柳现在的表情和前两天说“我信你才怪”的魏卜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自己说,可不可惜?啊?可不可惜?下回别这么马虎了,题漏做,这是我们班的学生该犯的错误吗?”   钟秦站着,把自己摆成了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很识时务。   高成柳:“……”   高成柳总结完月考,就开始评讲数学卷子。   这次的试卷难度,除去最后一题,对于他们班的学生来说总体不大,需要重点评讲的题目很少,大多提提思路就带过,因此还是赶在下课之前讲到了压轴题上。   高成柳也不知道是莫名怄气还是怎么,卷子一放,手一挥,点名说:“钟秦,这题你来。”   杨子阳坐在下面小声吐槽:“我去,让我们钟哥讲,他能讲,我们能听懂吗……”   钟秦:“……”   席小狗都能听懂。   他同桌到底是什么菜鸡。   高成柳在粉笔盒里拿出一根粉笔,示意钟秦:“还有点时间,你上来,不愿意写卷子那你就写黑板吧。”   底下的同学们真是想笑都不敢笑。   钟秦合理怀疑这位班主任痛失0.4的平均分,正在跟自己赌气。   所以他上去答题的时候看起来一反常态,特别耐心、特别慈祥,整个人都洋溢着对闹脾气班主任的宠爱之情。   他考试时不是没做这题,因此现在写起来流畅得很,一点都不卡壳。   同学们在底下窃窃私语,有两个步骤自己不动手计算,光靠看,还是有点懵懂。   高成柳就不一样了,他一眼就抓住了钟秦的思路。   原本钟秦以为自己滴水不漏答完这题后,高成柳心里就多少能安慰一点,结果他撂笔转过头来看高成柳那脸,已经憋得跟猪肝差不多色儿了。   钟秦:“……”   他就该说他不会。   班主任的心思猜不得,有点失策。   第一堂数学课一下,席彦就跑去十二班凑热闹。   他本想去杨子阳那儿旁敲侧击,结果杨子阳正好就在教室后面和几个学生围看成绩——成绩单一式两份,一张剪碎了分发到个人,一张完整的贴黑板报旁边。   谁都能看,连任课老师上课在教室里溜达的时候都偶尔要翻翻。   公开处刑也是名校毫无人性的代表手段。   席彦贼兮兮地看了一眼坐在位置上的钟秦,轻车熟路抬脚进门,钻进了看成绩的人群里。   “不得不说我钟哥属实牛逼……”杨子阳还在感慨,旁边突然钻出来一个席彦,“欸?席霸霸你来啦。”   席彦一脸严肃地盯着成绩单第一页看。   杨子阳懂了:“明白,来关心一下钟哥是吧?那儿呢,我给你讲他这回真特牛逼……”   席彦不理他,又一脸严肃地转身钻出去了。   杨子阳牛逼没吹出去:“……人呢?”   席彦单手叉腰,皱着眉,拉开杨子阳的板凳,一屁股坐下了。   钟秦以为他来伸手讨作业,于是习惯性说:“哪科?”   席彦却摇头,侧坐在板凳上正对钟秦,顺便看见了钟秦随手扔在桌面上的那一条成绩单。   席彦也不顾什么隐私不隐私,毕竟都“放榜”了也没有隐私可言,伸出他造作的手指,往成绩条年级排名那一栏上狠狠戳了两下,朗声道:“钟秦同学,你学习能不能再努力一点儿啊。”   席彦此话一出,周围霎时安静。   围在后面看成绩的小同学们纷纷转过来,一脸怀疑自己听错了的表情。   一静,席彦的话入耳更加清晰:“你看看你这两个1,寓意不太行,还能不能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了?要是忙不过来,我随时都能去帮你看狗啊。”   小同学们全惊呆了。   钟秦抓到重点:“你觊觎我狗的意图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杨子阳恍恍惚惚走过来,嗫嚅问席彦:“您、您老人家是考了多少名?”   席彦也不避讳:“三百二十七。”   杨子阳以及围观群众:“……”   327胆敢对11指手画脚?   哪来那么大一张脸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啊!   但钟秦竟然不气不恼,甚至还很轻很淡地笑了一下:“这么厉害?”   席彦摸摸鼻子,冷不丁被钟秦表扬,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谦虚,就小声说:“……那可不。”   说完,他又提高音量义正言辞补上一句:“所以你更得努力了嘛。”   杨子阳以及围观群众:“厉害在哪儿?大哥别努力了,给别人留条活路行不行?”   钟秦脸上笑意不消:“可能名次这个数,越大越厉害吧。”   席彦瞪着俩大眼儿:“逗我玩儿呢你。”   钟秦侧过身,背靠墙姿势随意,抬臂伸手,屈指在席彦光洁白皙的脑门上弹了弹:“给我看看?”   席彦愣了一下,然后磨磨唧唧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对折过的成绩条:“……你怎么知道我会带来给你看?” 第26章 爱不流浪(一)   钟秦接过成绩条,没说话。   还用问,一下课就跑过来,不是讨作业,还能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显摆一下吗。   席彦嘟囔着:“……那我能看你的吗。”   钟秦抬眼:“刚才没看?”   席彦摇摇头:“我看见你那丢人的11名就看不下去别的了。”   杨子阳以及围观群众:“!!!”   这一脸有被菜到的表情到底是要怎样啊!   钟秦无所谓地朝自己成绩条抬抬下巴:“看。”   席彦这才把他成绩单拿过来,一栏一栏,仔仔细细地看了。   数学130。   席彦顿了一下,迟疑着凑到钟秦身边,探着脑袋看了看钟秦手上那张自己的成绩单。   数学125。   席彦往桌上一趴,侧枕在自己手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钟秦,喃喃道:“钟秦江郎才尽,教不了席彦啦——”   杨子阳颤抖着手,扶上席彦的肩膀,声音有点哆哆嗦嗦的:“……别说了,钟哥可能是怕给你输入太多知识会导致你爆体而亡,好心收着劲儿呢!”   钟秦差点没被席彦给气笑了。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绕,便把席彦刻意对折了一下的成绩单小条子展开了来。   折痕刚好把语数外和理化生对半分开。   席彦又摸了摸鼻子。   钟秦把席彦的成绩单放在桌上,在理综合计总分上点了点:“111,三科总分。你这个寓意也没好到哪儿去。”   席彦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钟秦却出乎所有人意料说:“数学江郎才尽,理综还有点空间。”   他在一堆小同学们“我是谁我在哪我干嘛呢”的迷茫注视下,难得一见勾起嘴角:“要教你吗?”   不等席彦开腔,杨子阳就又哆嗦着小手摸了摸自己凳子的椅背,痛惜不已地说:“这个座位我还保得住吗,我我我是不是快要给席霸霸让贤了……”   席彦愣了愣,埋头窝在自己的臂弯里,闷声笑了:“教!以后我就托管给你啦!”   熬过紧张刺激的星期五,便是国庆黄金周。   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不管是什么心态,作业都得老老实实做。   李文睿哭丧着个脸,把面前的卷子拢了拢:“每科两张,加起来这么厚一沓!这要都是钱就好了!不光卷子,还有这么多练习册要做,天啊,我拿这个成绩回家我妈当即就会打爆我的狗头,哪还有命写作业啊!”   跟席彦待得久,李文睿也开始掉钱眼了。   一天过去,太平洋课代表席彦已经收了不少作业,他挑着那些练习册上的抄了,这样就能少带点东西回家。   席彦抄完最后一题,撂下笔:“阿姨在打爆你狗头之前应该会给你留口气儿——让你把作业写了。生活还给了你苟且的机会,你就知足吧。”   李文睿看着这位通透又真实的大哲学家,差点没流下两行热泪。   席彦把书包收好,一水儿的卷子,一本书都没有,最大程度减轻了自己的假期负担。他用最快的速度窜出门:“拜拜,国庆快乐啊!”   李文睿站起来趴在门边看着追风少年的背影,喊道:“国庆约出来玩啊!”   席彦抬手比了OK,头也不回地朝着长廊大步流星去了。   “啧啧啧,”李文睿嘟囔了一句,“看看这属离弦箭的席霸霸,侧面突出了狗哥的魅力啊……”   今天钟秦他们组做清洁,席彦已经摸到规律了。   他到十二班后门的时候,钟秦果然还在位置上用屁股擦板凳,坐等教室里的人全走完。   席彦走近一看,乐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钟秦和他的观念差不多,这人也是刚把练习册上的作业解决完,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会带课本回家的样子。   席彦瞥了一眼杨子阳的板凳。   经历了早上的“让贤”事故之后,席彦怕杨子阳觉得他想篡位,就没坐。   他把书包背在前面,伸手刨了刨钟秦的肩膀:“知道我来了还不理我。”   钟秦依旧给他背影,没有回头的意思:“看不清人,近视。”   席彦又使劲在自己刚才刨过的地方戳了戳:“近视坐最后一排,骗鬼。”   “……假性近视。”钟秦睁着眼说瞎话,总算侧过身来看他,“讨嫌鬼。”   讨嫌鬼冲这位最多是选择性近视的朋友呲了个牙:“嘶……赶紧做你清洁去,做完回去了,让孩子自己在家待着也就你这后爹才忍心!”   后爹见教室人走得差不多,也就站起来,把凳子让给狗儿子的亲爸坐。   钟秦走出去两步,回头说:“帮我收一下作业。”   席彦抱住自己书包的手悄然蜷了蜷:“……要带什么?”   钟秦扔下一句“随便带点”,就转身走了。   席彦呆滞片刻,一边抬头看着黑板上还没来得及擦的作业内容,一边替钟秦收拾东西,嘴里满不情愿地嘟囔着:“哪科作业布置的是‘随便’?怎么比我当年还会惹老师犯病呢……”   席彦随手拿了张卷子,正好是数学,第一面就有大题,空白较多。   于是席彦借用钟秦桌上的2B铅笔,在空白处极其简略地把黑板上的作业内容抄了下来。   “语英卷x1 作文要写”   “数理化卷x2 练习册下一课”   “生卷x2”   “考卷订正”   记完后,席彦逐一翻看钟秦数理化的练习册,确认他都写了,才又在“练习册下一课”这行字上打了个潇洒的勾。   等卫生打扫完,席彦也早已收好了东西。   丁宣在楼下无聊,也上楼来玩……顺便偷瞄了墙上的成绩单。   钟秦回到座位边时就在丁宣脸上看见了溢于言表的、发自内心的尊敬之情。   钟秦暗自想,什么时候才能从席彦脸上看见点这种正常人的脸皮会做出的表情呢。   丁宣一脸向往:“狗哥,等你有空……我也想去你店里看看狗,行吗?”   钟秦是狗老板……是店老板这件事,席彦在经过钟秦允许后告诉了丁宣和李文睿,杨子阳也知道。   钟秦正想点头说都行,就听席彦抢先一步幽幽说:“他店里卡布基诺四十六一杯。”   钟秦:“……”   丁宣:“我愿意!”   钟秦叹了口气,低头站着,朝席彦伸出手:“准备念我多久?退钱给你行不行?书包。”   席彦把抱在怀里的钟秦的书包递出去,随口凶道:“万恶的资本主义,我准备念你一辈子!”   钟秦愣了一下,而后无奈道:“……行吧,随你。”   在花庭门口目送独自长大的丁宣回家后,席彦又上了钟秦坐的那趟公交车。   钟秦手指勾着吊环,微微抬着下巴,斜了身侧的席彦一眼:“我今天又得收留你?”   席彦还是把书包背在身前,闻言拍了拍包:“我跟我妈和我姥说我在学霸的狗窝修炼,月考进步神速,她俩就批准我夜不归宿了。喏,我连换洗衣服都带了。”   钟秦垂下目光,实在看不出席彦这个干瘪的包里装了换洗衣服。   席彦解释了一下:“内裤和袜子。”   “……”钟秦莫名回想起了席彦挂空档的英勇事迹,无语片刻,问,“待到明天?”   席彦算了算日子:“一号是周一吧?周一中午回家吃饭,后面几天陪陪我妈我姥。”   钟秦头疼:“意思整个周末你都要赖在我这儿?”   席彦沉吟一会儿:“嗯……也说不准。”   钟秦心中刚冉起一丝希望,就被席彦打破:“后面几天有空我还来。”   钟秦简直被他这一副打算长住的样子给气笑了:“睡狗窝吧你就。”   席彦眉眼弯弯,嘻嘻一笑,钟秦这话对他来说简直毫无威慑力,他压根就没在狗窝上睡过一个完整觉——哪回不是在钟秦床上醒过来的?   另一伴。   洗完澡刷完牙,手搓了内裤袜子晾好,席彦就穿着钟秦第一次扔给他穿的短袖短裤上了楼,都快把这身衣服穿成睡衣了。   他洗完,换钟秦下去洗。   席彦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也不想再去狗窝里滚一遭,只蹲在奶油的软垫边陪它玩儿了一会儿,就非常自觉地爬上了床。   班级Q群里正在闹腾。   席彦点进去一看,是班长闫嘉朗转发了一个志愿者活动在群里,问明天有没有人想一起参加。   席彦打开这个活动的信息,发现是流浪动物救助相关的,顿时来了兴趣。   闫嘉朗已经把愿意参加的人统计了一下,单独拉了一个微信小群,席彦想了想,在群里冒了泡,说算他一个。   很快他就被闫嘉朗拉进了这个名为“爱不流浪”的微信群。   群里有大小闫、倪文瑞,还有席彦他们四人小组。   闫嘉朗特意为席彦再次介绍了一下这个志愿者活动:   “这个救助站一直在帮助一些流浪的、被遗弃的、被伤害的动物,长期短期的志愿者都在招募”   “我们做不了长期,就联系了其中一个短期的志愿活动,很简单,就是到他们的流浪动物收容基地,打扫一下卫生,给小动物们做一点入冬准备,能带点旧衣服、食物之类的去更好”   “对了,他们还有领养代替购买的项目,咱们也可以帮忙宣传一下”   席彦看着这几行字,心里忽然有点触动。   他人歪到床边,看了看翻着肚皮仰天睡觉、还在睡梦中蹬着小狗腿儿的奶油,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豆包、豆沙和蛋黄在草地上尽情撒欢儿的样子,以及……它们仨在被钟秦送回医院时,眼里浓浓的不舍。   可即使不舍,它们也依旧很乖,只哼唧几下,就会在铁笼子里安静下来,等待钟秦挠挠它们的下巴,然后下一次再来带它们出去玩。   它们大多时候只能囿于方寸大的地盘里,但因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钟秦,才敢日日期待着红林那片广阔的草地。   才能一天天平安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钟秦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席彦正抱着手机窝在床上发呆。   钟秦没管他,只看了他一眼,就走到奶油面前蹲下,伸手揉了揉它的肚皮,就像什么睡前仪式一样。   这时,席彦忽然蹭的一声坐起来,还把奶油吓了一激灵,但他坐起来又不说话了。   钟秦蹲着,一手挠着奶油,另一手的手肘随意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挑眉问:“什么毛病,诈尸?”   席彦对小奶油宠爱有加,特意把奶油的软垫放在了他这侧的床边,因此蹲在地上的钟秦此时离他也很近。   席彦把薄薄的空调毯裹在身上,吸了吸鼻子,然后挪到床沿,左腿盘着,支棱在床外的右腿晃了晃。   ——晃着晃着,脚丫子就有恃无恐地踩到钟秦的膝盖上去了。   钟秦瞥了眼这人白到看得见血管的脚背和微微蜷着的脚趾,问:“又要干什么?”   席彦想问他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志愿活动。   话到嘴边却变成:“……降温了,有厚点被子换吗。”   钟秦见他问完又吸了吸鼻子,裹着小毯子,可怜巴巴的,就问:“冷?”   席彦点了点头:“有点儿。”   钟秦顿了顿,站起来把洗完澡刚换上的外套脱给席彦:“暂时没有,过两天回家拿。别的衣服收回去洗了,你凑合一下,晚上还冷就给你开空调。”   钟秦原本打算今晚刷点卷子,所以换了干净的长袖长裤,不像席彦,洗完澡就穿着“睡衣”往被窝里钻,一副躺等作业自己把自己给写了的样子。   席彦抱着钟秦的外套,避无可避地吸了一鼻子好闻的洗衣粉味儿,微微带着热度的布料还混着一丝淡淡的沐浴露香。   席彦低下眼睛:“不用。不用开空调。”   二楼是加层,并不是完全封闭的空间,开空调只能开楼下的,费电不说,上头热乎起来也很慢。   钟秦看着席彦从正面把手臂伸进外套袖子里,衣服反着,帽子垂在前面,慢慢吞吞的,穿好了又不说话了,好像有哪里和平时不大一样。   所以钟秦打了打席彦还支棱在外面的腿:“冷还不盖好?”   席彦闷闷地哦了一声,听话把腿缩回了毯子里。 第27章 爱不流浪(二)   钟秦随意披了件还没洗的校服,坐到桌前刷了会儿卷子。   当然,他一眼就看见了最面上那张数学卷子空白处写着的狗爬字。   旁边还打着一个潇洒的勾。   钟秦轻声笑了一下,答题时没管这几行字,任由它们杵在正中间占地方也没擦,而是见缝插针地在其余空白的地方把题答了。   ……倒不是舍不得席彦这几行丑字,主要是他开学这么久还没买橡皮。   快速写完一套数学,钟秦就不打算继续了。   背后床上那人没动静,就算没睡着也肯定正迷糊着,亮着灯也睡不好。   结果钟秦关了灯才发现这人整个蒙在毯子里玩手机呢。   席彦正在微信群里问:   “明天是班级活动?能带家属吗?”   发完这行字他就感觉被子外面黑了,很快身侧的床就往下沉了沉。   席彦掀开毯子,主动往钟秦那边让出好多来。   钟秦见他身上还反穿着外套:“你打算这样穿着睡?”   “哦,”席彦慢慢吞吞坐起来,“忘脱了。”   脱下来的外套就好像带着两个少年的体温。   把衣服料子都烘得柔软起来。   等席彦重新躺好,钟秦才伸手把那件团成一坨的外套抖开,扔在了席彦身上:“开空调?”   “不冷了,”席彦往钟秦那边挪了挪,“我离你近点儿。”   钟秦这张床严格来说也只是个大点儿的单人床,一米五宽的。   席彦这句“我离你近点儿”约等于是“我挤着你睡”,有点模糊私人领域的嫌疑。   但钟秦却没像平时那样三句话能噎死一个席彦,大概是“怕席彦真的冷”的想法占了上风,他只是把刚才席彦让给他的毯子又还了些回去。   席彦一双大眼睛被从飘窗洒进来的月光照得晶亮:“钟秦,明天有班级活动,上午,你要跟我去吗。”   钟秦果不其然没兴趣:“你们班级活动,我去凑什么热闹。”   席彦撇撇嘴:“我问了能不能带家属了。”   钟秦意外了一下,对席小狗这种胡乱攀关系的行为表达质疑:“我算你什么家属?”   “唔,你是我狗儿子它后爹。”席彦又往钟秦身边挤了挤,说,“一起去吧,我陪你遛完狗再去,不耽误……就是店里得辛苦一下萌姐和一恒哥。明天是个志愿活动,一个流浪动物救助站的。”   “……”钟秦愣了愣,“哪个救助站?”   席彦想了想,好像闫嘉朗也没提到救助站的名字,就随口说了一下志愿活动的标题:“爱不流浪?”   钟秦沉默了:“……”   席彦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犹豫去不去,便又抓住机会追问:“怎么了?去不去啊钟秦,去吧,陪我去吧?嗯?”   钟秦有点郁闷,心情又有点微妙。   感觉又要被这人瞪着大眼儿说自己“到处开店”、“到处办卡”了。   钟秦瞥席彦一眼,诚心希望这个世界上的巧合能少一点,语气有点无奈:“……别跟我撒娇,你是狗吗?”   席小狗很懂事地闭上了自己的狗嘴,但这不代表他放弃了游说钟秦。   果然,钟秦一偏头……就看见了席彦那双小心期待着的眼睛。   明晃晃的“想你来”和“害怕你不来”。   这种眼神钟秦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虽然这样类比不太妥当,但……医院里、基地里,每一只渴望陪伴的流浪狗看向他的时候都是这种眼神。   钟秦几乎要觉得席彦天赋异禀,长了一双他拒绝不了的眼睛。   钟秦闹心地伸手,把外套的帽子抓起来,一把盖在席彦脸上,手掌隔着衣服按在了他眼眶上。   席彦知道钟秦多半答应了,人就得意起来,乐颠颠地扑腾着爪子去扯衣服,却冷不丁碰到了钟秦的手指。   少年骨节分明,和他人一样硬朗。   席彦动作一顿,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钟秦见他不闹了,就依然隔着布料捏住他的鼻子:“睡觉。”   席彦蜷了蜷他扯着衣服的手指,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哦了一声。   席彦虽然老实睡了,但他没来得及回复的微信群里倒是炸开了锅。   李文睿带头对席彦发起了问号攻击:   “????家属??什么情况???”   路遥遥紧跟其后:   “好你个席彦有情况瞒着你遥哥???”   陈星也发了一个矜持但好奇的问号。   闫嘉朗在一片问号的海洋里挣扎发言:   “………志愿活动人越多越好理论上是可以带的所以家属是什么情况???”   闫悦还发了一个脸红小人儿的表情。   李文睿又是一堆问号:   “???什么貌美如花的天仙能成为我席霸霸的家属???”   ……   席彦往群里扔了颗炸弹之后自己一夜无梦,压根儿没想到群里浪花滔天,一群人差点没把问号给刷出天际去。   席彦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才看见消息,被这群淹没在疑惑中的小同学给逗笑了。   貌美如花的天仙钟秦!   可笑了没多一会儿,席彦又品出点别的意味。   钟秦早上要喂狗,席彦每次早上醒来钟秦人都不在。   席彦看着身侧空着的床,慢慢觉出一点难能可贵的不好意思来,耳朵尖竟悄然红了。   谁说家属就一定是……是那什么意思的家属了!就不能是狗儿子他后爹吗!这群小崽子,一个个的才多大年纪就开始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了!   席彦扔了手机,没回复。   他抓抓头发,揉了把脸,跳下床,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的绕了一圈,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奶油不在屋里应该是正在楼下排队吃饭呢。   席彦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拿起钟秦给他放在床脚的衣裤,慢吞吞地换上了。   席彦穿着件宽大的橘红色卫衣,一手甩着长至指尖的袖子,一手在衣摆下面提着牛仔裤的裤腰,裤脚卷了一个小边,趿拉着鞋跑下了楼。   “钟秦——有腰带吗?裤腰有点儿大了。”   钟秦蹲着看狗崽子们吃饭,听到动静就抬眼看他。   “喏,”席彦蹿腾到钟秦眼前,特意把卫衣下摆掀起来,抓住裤腰的手一松,裤子应势松松地垮到了胯上,露出一小溜内裤边,“你看。”   钟秦这条牛仔裤是水洗色,浅蓝的,裤腰在席彦身上,宽了二指。   腰真的很窄。   钟秦的目光从席彦白皙平坦而依稀看得见肌肉线条的小腹上一掠而过,下意识别开了:“……大清早耍什么流氓。”   席彦展示完毕后,继续提溜起裤子,走到钟秦旁边,把鞋甩掉,光着脚踢了踢钟秦的大腿:“证明我不是找茬,快点,给我找腰带。”   钟秦没好气扔下一句“你别穿了”,却还是站起来走到一边,从墙面挂钩上取下一根花里胡哨色彩斑斓的狗绳,抛给了席彦。   席彦接过狗绳,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两下,勉强道:“也行吧,比不穿体面。”   席彦和钟秦从医院把豆包、豆沙和蛋黄接过来,分成两批,把狗遛了。   席彦一边被狗拽着满世界跑,一边坚持不懈地给丁宣打了夺命连环call。   “几点了还在睡?什么?放假?你问问你那十几张卷子,看它们同意你放假吗?”   “麻溜儿的,出门,啧,说要看狗的是你,起不来床的还是你,所以你对狗哥和狗的爱都消失了对吗?”   “这还差不多……哎,豆沙!慢点儿的!……那什么,你就赶公交,到百味巷口这站就行,嗯,挂了啊。”   钟秦见这人兴致高昂,呼朋唤友,准备再挣扎一下:“要不你就带丁宣去……”   席彦瞪他一眼打断道:“我不!说好跟我一块儿了!你们天仙讲点信用行不行?”   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好了”也不知道“天仙”是什么鬼的钟秦:“……”   后来钟秦沉默地跟在兴高采烈、一路都在导航找路的席彦和丁宣后面,辗转到了流浪动物救助中心在郊区的基地。   “爱不流浪”小群成员这下就都到齐了,还多了两个编外的。   李文睿大老远就在探头探脑,想看一下席彦的家属究竟是何方神圣,等三人走近,他才代表大家发表了疑问:“席霸霸,你的家属呢?”   席彦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的表情,但转瞬即逝,他抬手指着丁宣:“丁宣,我儿子。”   李文睿点点头,觉得挺合理,又看向钟秦:“……那狗哥?”   席彦顺理成章答:“我儿他爹。”   丁宣:“?”   小同学们:“哇——”   钟秦捏着席彦的脖子,把人按着往基地入口处走,认栽了:“……狗儿子它后爹。”   小同学们:“哦——”   保安已经是可以当大爷的年纪了,但钟秦走过去还是叫了他一声叔,然后示意自己身后这一串小尾巴:“都是志愿者。”   席彦虽然被钟秦捏着后脖颈,像只被主人带出来遛弯儿的小狗,行动不能随心动,但他并没有心生“被制服”的不悦,乖乖巧巧跟着喊了一声叔。   保安大爷很和蔼,闻言更是乐呵呵说:“好哇好哇,进去吧。”   闫嘉朗是志愿活动的组织者,正在门口翻自己和救助中心负责人的聊天记录,准备拿给保安看,好让保安放他们进去。   结果记录没翻着,人就已经先被带进去了。   闫嘉朗盯着钟秦和席彦的背影,回头跟闫悦说话的时候嘴里含着一颗柠檬:“帅哥是不是走哪儿都特好使?”   闫悦根本没理他,她正在跟路遥遥和陈星三个人一起兴奋交谈:   “他就是钟秦?貌美如花的天仙?”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一开学就让席彦给拐我们班来了。”   “嗯嗯!”   “别这么说嘛……咱班席霸霸也很好看啊!”   闫嘉朗:“……”   特好使,他看出来了。   丁宣和李文睿就跟在钟秦和席彦后面:   “哇,这地方这么大呢。”   “看那一排,就那排矮平房,是不是笼舍?哟,还有一大片草地呢!”   进了门,视野就变得开阔了起来。   深灰色的水泥地上整齐地修建着一排平房,有铁栅栏围着,正中间还有一道挂着锁的铁门,时不时会传出几声狗叫。   近处有个两层的砖房小独栋,上头写着“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想必是办公楼了。   席彦看着这几个字,喃喃:“有归……”   钟秦看他一眼,抬手推开了虚掩着的“接待室”的门。   闫嘉朗看看钟秦又看看跟着他进去的席彦:“……帅哥还可以不敲门的哦。”   他话音刚落,接待室里就有个男青年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对着门口说:“哟,这么早来了啊。”   走在最前面的钟秦淡淡嗯了一声。   闫嘉朗还以为这人是在问他们几个志愿者,于是赶紧出声:“请问您是胡老师吗?我们是五中过来的短期志愿者,一共八个人,今天在这儿帮忙。”   胡学应了一声,也没点数,指了指旁边的会客沙发:“先坐啊小同学,我手上有点事,马上就好,等我会儿的。要不……”   胡学话说到这儿,就扭头看向假装自己在四处看风景的钟秦,咧嘴挂出了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容。   钟秦真真切切地叹了口气,对席彦摊开手掌:“学生证。”   席彦虽然没读懂胡学的面部表情,但他一贯容易钟秦说什么就是什么——都是讲题讲出来的后遗症。   于是席彦迅速转身,背对钟秦站到了他的正前方,背过手往自己后腰上一指:“这儿呢。”   钟秦:“……”   席彦早上穿衣服的时候就发现这件卫衣的背后有个带拉链的款式包,在后腰的位置,和衣服一个颜色,拉链是白色,而且链环特别大。   席彦怀疑这衣服是钟秦初中买的,不符合他现在的风格。   于是席彦就把什么学生证、公交卡一股脑往里塞,甚至临出门前还多塞了几枚散装狗饼干。就连在公交车上都是直接拽着衣服往刷卡器上蹭。   席彦背过来的手来使劲扑腾:“帮我拿一下。”   钟秦默默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摸学生证,席彦一个激灵,开始扭了:“快点儿,痒。”   钟秦让他别动,席彦不听。   钟秦只好一只手继续在包里找,另一只手直接绕过席彦抬起来做母鸡扇翅膀状的胳膊,掐住了席彦窄窄的腰。   席彦老实了、宛如凝固了。   他紧紧绷住腰上的肌肉,别说痒,他一下子连怎么动弹都忘了。 第28章 爱不流浪(三)   钟秦艰难从一个原本作装饰用的小包里摸出了跟公交卡、零钱、狗饼干混在一起的学生证。   然后他走去沙发那边,对这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说:“需要你们的学生证。”   钟秦走开了,席彦扯了扯衣服,还觉得腰痒。   同行的小同学们有的还没办身份证,给救助站提供相关证件时用学生证也行,闫嘉朗昨天就在群里通知过了,统一交学生证。   大家赶紧拿出自己的学生证,双手递给钟秦,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学霸滤镜,个个都显得特恭敬。   等钟秦都走到办公桌那边去了,班长闫嘉朗才后知后觉:“欸?我怎么感觉这事儿该我招呼呢?”   丁宣、李文睿他们恭敬完,一经提醒反应过来,看见钟秦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也懵了一下——注意力一直挂在钟秦身上的席彦就更不用说了。   席彦目送钟秦朝胡学走过去,钟秦却经过了胡学,脚步不停,直接走到了胡学背后的办公桌边。   席彦觉得不对劲,皱着眉跟过去,就见钟秦一点不客气,径自开了电脑。他就站着,手指轻点鼠标,娴熟打开一个Excel表格,把学生证上的照片依次扫描放进模版里再打印出来,又动作麻利地裁成了合适的大小。   然后他开启塑封膜机,把纸片正反都封进塑料膜里,并用打孔器打了小圆孔。   最后他微微弯下腰,回手从胡学的桌侧抽屉里扯出来几根红色的挂绳。   ——胡学甚至还怕挡着他,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   临时工作证有了,绳子拴上去就行,钟秦把这两样东西和学生证一起递给席彦:“给他们自己系。”   席彦扭头看见沙发上一排面容呆滞的小同学……就像照镜子一样,想必自己此时看上去也和他们差不多。   当个临时志愿者还怪有仪式感的,工作证都有,虽然这个工作证大概率是留给志愿者小同学们过干瘾并合影留念的。   钟秦随手取下挂在桌间挡板上的一个小牌子,抬手往脖子上戴。他对小同学们扬扬下巴,示意说:“弄好了就走吧。”   席彦迟疑着伸手,拿起钟秦挂在脖子上的小牌子看了一眼。   和他们简陋、粗制滥造的临时工作证不一样,钟秦这个是正经八百的工牌。   蓝色塑料保护壳、白色的可伸缩式挂绳,是席彦再熟悉不过的那股社畜味儿。   一张年轻但英气十足的白底证件照旁边写着:   “志愿者部门负责人”   席彦看了好几眼,确定那两个字是“钟秦”没错。   刚才见钟秦动作自然,席彦疑惑完连蒙带猜,还以为钟秦最多是来这儿当过几次志愿者,地皮踩得比较热。   结果他竟然莫名其妙变成了管志愿者的?!   席彦的打工魂瞬间燃起,下意识忽略了他自己正在读高中的事实,一时间竟然从无数槽点中挑错了重点——   他扔了工牌就愤愤然往钟秦胸口砸了一拳:“你负责人不认识路啊!早上还插兜看着我瞎转悠!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公交车!你没长嘴啊!多酷啊你!”   钟秦无奈,也没躲,老老实实受了他一拳。   虽然这一拳假兮兮的,也没用多大力气。   胡学愣了,熟稔地问钟秦:“这些小同学是你带来的?我以为你们凑巧门口碰上的——他们不知道你在这儿……?”   钟秦点点头。   钟秦心想自己一个行得端、坐得正的独立自主好少年,其实没有凡事都得和席彦汇报一下的义务,但他一见席彦瞪着眼睛那股委屈劲儿,心里不知道怎么了,竟真的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了起来。   就好像他没说,就等于故意把这人糊弄了一样。   于是钟秦并不娴熟……且火上浇油地解释了一下:“来的时候我说没说我认识路?嗯?你说导航比我靠谱,给我机会直接带着你走了吗?”   席彦一听,果然更气了:“你直说你负责人不完了吗!压根用不着等到今天出门,昨晚上你就能说!结果你干什么了!你光骗我睡觉了!”   小同学:“哇——”   胡学:“哦——”   众目睽睽之下,钟秦只好忽略“骗人睡觉”这一条污蔑,顺着席彦说:“因为一杯咖啡就大放厥词要念叨我一辈子的是谁?我还敢跟你说吗?我要不要清净了?行了,知道你眼睛大,先出去再说。”   席彦气鼓鼓地被钟秦拖着胳膊肘拽出接待室大门,徒留一帮小同学面面相觑。   闫嘉朗:“什么负责人?钟秦?昨天跟我联系的不是胡老师吗?”   闫悦:“这个宛如小两口吵架的走向我怎么有点看不懂,是我的智商太贫瘠了吗?”   路遥遥:“不是,席彦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么能耐一个钟秦给骗回我们班的?”   陈星:“那个,咖啡是……?”   丁宣:“老李啊,你闻见什么味儿了没有?”   李文睿:“什么味儿?”   丁宣:“狗男男味儿。”   李文睿:“好、好像闻见了!”   钟秦和席彦刚才那段模棱两可的对话确实有点引人遐想,胡学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当场就开始祸害祖国的花朵:“哟,阿秦早恋了?”   一众小同学们赶紧又八卦又凑热闹地追了出去。   接待室门口外面有个三级的台阶。   小同学们趴在接待室门框后面暗中观察。   穿着橘红色衣服的席彦正坐在中间那级上,蜷着腿,从背后看起来特像一朵鲜艳的毒蘑菇。   钟秦站在最底下的平地上,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但第一次被他扑棱着爪子给挥开了。   钟秦顿了顿,收回手,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抬眼问:“不高兴了?”   席彦忽然就想起之前另一伴里有人抱奶油的那次,钟秦告诉他“不高兴说不高兴就行”。   于是席彦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嗯了一声。   钟秦:“……”   钟秦估计是成长到现在都没给人道过歉,他用极其不正确的哄人姿势说:“……嗯什么嗯,讨嫌鬼和小气鬼还能让你一个人当完了?”   席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钟秦却被他的表情逗笑,忽然之间觉得……不管是道歉还是哄人的话真要说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是我不好。”于是钟秦顿了顿说,“回去把卷子给你抄。”   席彦撇撇嘴,觉得自己怎么都亏了:“……没这事儿你就不给我抄了吗。”   “给,”钟秦心想,他的卷子除了这人,也没别人敢抄。他起身,朝席彦伸出手,“走不走?带你转转。”   席彦假装不情不愿地别开了视线,身体却很诚实地把手伸出去,让钟秦给他拉起来了。   钟秦回头跟小同学们招手,让大家跟上,一行人一起往平房那边的铁门走去。   席彦这才从“钟秦不跟他分享生活”的无名火中回过神来,小声自言自语:“到底谁拿了穿越剧本……怎么我一社畜青年还不如一个小狗崽子混得好……”   席彦正犯嘀咕呢,小同学们彼此间使了个眼色,就冲上去把他和钟秦给团团围在了中间。   钟秦没听清席彦的话:“嗯?”   席彦不吐槽了,他看看周围的小同学,抱起手臂,顿时就跟身后站了一群马仔一样有底气:“负责人还不快点坦白一下自己都负责了些什么。”   小同学们点头如捣蒜,比席彦还好奇。   钟秦言简意赅,却也有问必答:“负责安排志愿者的工作。”   闫嘉朗举手发表疑问:“……昨天跟我接头的人是?”   “胡学,他负责短期,一两天的为主,像你们这样的。”钟秦耐心地解释说,“短期项目需要负责人经常过来,他最近都窝在基地里备考,时间比较多。”   “他这名儿起的就很能说明他的备考状态。”席彦嘟囔了句,又把话题拽回钟秦身上,“……那你呢。”   钟秦对同僚的备考状态不予置评,他知道席彦是想问他为什么能在这儿“负责”,但他暂时只回答说:“我负责长期志愿者。”   小同学们七嘴八舌:   “长期志愿者?”   “就是经年累月都在这里义务帮忙的那种吗?”   “哇,这完全的靠爱发电啊。”   丁宣也举手了:“狗哥,那他们忙吗?事儿多吗?”   钟秦拿人举例子:“你看胡学忙吗,事儿多吗。”   小同学们对胡学又尊敬了几分:“原来他也是志愿者啊。”   脑子最快的席彦沉默片刻,刚熄下去没几秒的小火苗又有要冒出来的趋势:“合着你还是他的小领导呗,怪不得不告诉我呢。”   小同学们恍然:“哦——”   钟秦:“……”   这人是什么小机灵。   席彦再继续用现在这个脸跟他说话,他都得怀疑席彦是个极端仇富分子。   仇富分子果然按照“办卡大户”那套思路想歪了,他幽幽地问:“这又是你家哪份产业啊。”   钟秦轻声叹口气:“不是。基地是非盈利性质,从开门那天起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在往里贴钱,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   钟秦不想跟其他小同学们聊自己过去那些事,就特意对席彦说了一句:“跟光哥有关,回去给你说。”   席彦脑袋上顶着的火苗熄灭,瞬间被钟秦这个马后炮给安抚了。   他就点头应下,旋即又怔了怔:“非盈利性质……”   说话间,钟秦走到铁门前,拿钥匙打开了挂着的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既然是负责这一块的,有些介绍和温馨提示,钟秦说了很多遍,业务很是熟练:“救助中心基本依靠社会捐助来维持运营,每位志愿者在这里工作都是无偿的,来的人多,做得久的却很少。”   “这些平房是自己砌的,笼舍一共二十间,如你们所见,冬不暖夏不凉,和宠物医院、宠物店的寄养环境没法比,只能最大程度保证卫生条件。”   “但这已经是我们能够做的全部了,毕竟这里收容了一百三十多只流浪动物。”   “其中还有一些生病的、残疾的、受到虐伤的,都需要送医院救治,有很多用钱的地方。”   席彦他们一时间有些沉默。   钟秦的声音一如既往让人觉得清冷,但低而不沉,藏着些少年才有的特质。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依旧没有特别多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席彦一直觉得,钟秦应该会成长为一个活得很客观的、很理性的、很冷静的人。   钟秦在让他们进门之前,提醒了两句:“过来当志愿者,和你们去宠物店挑选宠物是不一样的。”   “这儿的动物无论猫狗,大都没有品种,也并不是每只都可爱漂亮、讨人喜欢,甚至不是每只都身体健全、健康,有的还因为曾经受过伤害,性格非常孤僻,对人抱有敌意——即便如此你们也能接受的话,就跟我进来吧。”   几个小同学早就不关心钟秦“小领导”的身份了。   他们相互看了看,最后都重重地点了头。   钟秦顿了顿,侧身让开了。   席彦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走在了队伍最后头。   钟秦把门重新关上,就跟上来走回席彦旁边,轻声:“我不是想瞒你什么。之前本来有机会,我没有带你来。”   席彦一愣,偏头看他:“为什么?”   钟秦看向他的眼睛:“不想。觉得你来了会很难受。”   从他看见席彦在医院里呆呆愣愣蹲着的样子时起,他就直觉席彦见不了这些。   不知道是不是以前遇见过什么事,这人心太软了,想给的怜悯和关爱总是特别多。   但只要踏进这个门,就一定会意识到自己能做的比起自己想做的来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可能是因为席彦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都是一副灿烂极了的模样,因此他莫名地……很不想让席彦觉得心里难过。   席彦回忆起一些事来,就像身体某处有一块被流转时光埋住的硬壳,在这一刻,却忽然间被钟秦这寥寥几语敲出了细小而绵长的回声。   ——可在钟秦眼里,席彦只是垂着眼睛,安安静静的,没说话,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于是钟秦只能看着他细密纤长的睫毛,最后叮嘱了一次:“一会儿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   席彦藏在袖子的手指蜷了蜷,低声问:“……告诉你?”   钟秦回答说:“我就带你回去。”   席彦当即闪过一个念头。   ——钟秦不是活得太客观、太理性、太冷静,而可能是默默经历了很多、做了很多,那些这个年纪普遍该有的横冲直撞才早早被悉数磨的磨、收的收。即使没有穿越剧本也一样少年老成,不像他回来之后一心只想撒泼打滚享受青春。   钟秦让他不高兴就直说不高兴,怕他见了这些可怜的小崽子心里会难过。   那面冷心热的钟秦呢?   席彦心里忽然冒出一份不知由来的冲动——他不想钟秦只把情绪和心里话留给猫猫狗狗。   他想分享钟秦包含猫猫狗狗又除去猫猫狗狗的……“很多”生活。 第29章 爱不流浪(四)   不知是郊外秋天气温更低,还是笼舍这片地方比较开阔的缘故,席彦觉得有一点冷。   钟秦带着大家从铁门进来之后,因为要做一些介绍,也不好一直跟着席彦走在队伍最后。   于是钟秦伸手拍拍席彦后腰上那个兜,示意他跟在自己身边:“走吧。”   席彦的腿全程没有自己的意见,人一直很乖地待在钟秦周围。   钟秦扬扬眉,心里越发觉得席彦就像只小狗。   闫悦一眼就看见了一号舍里的猫:“猫猫和狗狗分开住了,猫猫的笼舍就是在这边吗?”   钟秦点头:“基地所有的猫都在一二号舍,装了纱窗纱门,现在有十七只。”   路遥遥问:“欸?猫猫的数量不太多啊?”   钟秦解释说:“流浪猫生存能力强,人类社会对流浪猫的包容度也更高,很多小区、学校里都有流浪猫,但却会驱赶流浪狗。基地的猫,要么是生病主人不要了的、受到虐待的,要么是一些被遗弃的幼崽。”   陈星碰碰路遥遥和闫悦的胳膊:“看,还有猫爬架。”   “嗯,虽然没有那么精致美观,但需要的都会有。”钟秦说,“后面是狗舍。无论猫狗,身上有残疾的和健全的,基地会分开养。”   大家顺着钟秦的视线看过去,果然透过二号猫舍的纱门,看见一只身体有恙的猫。   那只猫通体黑色,在深灰色的水泥地上并不显眼,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它的右前爪有畸形,比左前爪长出一截,也似乎没有指,蜷起来才能走动,而且动起来有些跛。   但它却像是习惯了,行动时除了姿势不大好看,竟也和寻常猫一样敏捷。   闫嘉朗忽然皱起眉头指着二号猫舍的猫爬架最下层:“那、那另一只……”   钟秦顿了顿:“被人断了尾。”   李文睿和丁宣几乎同时低声骂了一句。   席彦抿着嘴,没有说话。   再往前走,便是狗舍了。狗舍没有装纱门,而是用间隔稍窄的铁栅栏代替。   前面几间还好,那些狗虽说长得不如品种狗那么漂亮,但却比较有活力,远远见到钟秦,就会叫几声,然后努力把自己的狗嘴从栅栏缝隙里往外凑,爪子也伸出来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刨着。   等钟秦走近,它们就会立起来,黑黢黢的前爪搭在栅栏上,就像想去触碰钟秦的手一样。   钟秦会淡淡笑笑,弯下腰来,然后并不嫌弃地捏捏它们的爪子,再伸手给他们舔舔,说:“馋,这会儿没吃的。”   席彦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人对狗怎么能比对自己温柔那么多!   小同学们甚至在钟秦和狗崽子们之间瞅出了一点父慈子孝的即视感。   ——而席彦那表情,活脱脱是一众兄弟姐妹当中最爱争宠、气性最大的那个。   丁宣:“……老李啊。”   李文睿:“……闻见了。”   丁宣:“……哦。”   虽然小同学们也想伸手去摸摸狗子,不过碍于钟秦没说可以,就都很礼貌地没动作。   但大家心里都痒痒,土狗子也很可爱啊!   ——可当他们再继续往下面的狗舍走去时,这点愉悦活泼的心情却……变得越来越沉重。   笼舍数目有限,仗着郊区地广人稀租金低,面积才修得大一点,即使这样,再多一些也实在难以负荷。   一间十平左右的狗舍,同时住了七八只,从六号舍往后,收容的全部都是身有残疾或者性格有缺陷的狗。   有些看见钟秦,下意识想来打招呼,却在看见这么多人时当即夹着尾巴跑走了。   有些反应激烈,会正面朝人而却往后退去,前半身低伏着,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声音,呈现一种极其紧张的防备姿态来。   有四肢不全的。   有患皮肤病的。   有身上斑驳,布满难以消褪的烫伤痕迹的。   有被拔去牙齿的。   还有被……挖去双目的。   它们的外貌与定义宠物时常用的“可爱乖巧”大相径庭,甚至面目可怖,让人不忍、不敢再看第二眼。   而钟秦看向它们时的表情却并无任何异样。   他仍然只是静静走到铁栅栏边,蹲下来,把他干净的手从略带锈迹的栏杆缝隙中穿进去,朝瑟缩在角落的它们摊开了手掌。   钟秦很耐心地等着。   一只、两只……   它们在原地犹犹豫豫,三步两回头,最后终于有三四只慢慢、慢慢靠近钟秦的手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了蹭钟秦的手心。   带大家参观完所有笼舍,钟秦说:“基地收容的绝大部分都在这儿了,需要照顾的幼崽不在,我会把它们接去医院照看。一些除猫狗以外的特殊的野生动物如果被我们发现,会联系相关部门处理。”   席彦闻言一愣,抬眼看向钟秦——   钟秦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席彦霎时明白,豆包、豆沙和蛋黄,都是从这儿出去的。   那以后……以后还会再送回来吗?   钟秦似乎猜到席彦心里所想,便说:“基地有领养代替购买的项目,不定期会有人过来拜访,挑选合适的、喜欢的猫狗带走。开学前那个暑假,我们送走了几只猫,猫相对好找主人一些。”   “送走的猫狗都会回访,这部分工作也是志愿者在做。”   生病痊愈恢复了健康的以及长相可爱的幼崽,都有机会被接出笼舍,从此拥有真正爱它们的主人,和一个真正的家。   只剩下这些残疾的、难与人亲近的,最后永远留在这个深灰色的世界里。   钟秦、胡学、志愿者们,将会是它们唯一的依靠和庇佑。   席彦盯着笼舍里那些“老弱病残”发起了呆,不知又被裹挟进了哪段回忆的漩涡。   钟秦没看席彦,却不动声色地将掌心贴在了席彦的后背上。   半晌,他似乎是觉得这样不足以安抚这人的情绪,便把手往上移了些,藏在卫衣帽子底下,隔着衣料,捏了捏席彦的脖子。   被秋风来来回回问候的颈间皮肤温热起来。   席彦莫名觉得自己好像从猫猫狗狗身上争得了钟秦的一点温柔。   第一次这么集中地看见扎堆的“老弱病残”,不只席彦,小同学们的心情都有些低落。   钟秦的视线从人群中一扫而过:“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接下来要讲你们的工作。”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极了,席彦知道他不仅见多了“老弱病残”,就连志愿者们的如此情态,想必也司空见惯了。   一说到他们的志愿者工作,闫嘉朗就深吸一口气,开始给大家鼓起劲来:“我们今天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打起精神来,也给这些猫猫狗狗们尽一份力量!”   大家都点点头,应和说:   “对,打起精神,做点实在的事儿。”   “钟哥,你布置任务吧!”   “我们会尽力做好的!”   钟秦嗯了一声:“我长话短说。你们是胡学接的,但‘爱不流浪’我知道一些。入秋降温,今天有一批收到的捐赠物资送来基地,有旧衣物和被子,要用这些给它们搭窝保暖,准备过冬。”   “不过东西什么时候来我不清楚,在那之前,先打扫笼舍,顺便统计收容数目,需要关注一下每间笼舍里猫狗的身体状况,有异常的汇总给我。”   “好,没问题,”闫嘉朗代表大家一点头,“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钟秦想了想,说:“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三四五号舍里的狗你们可以遛,狗绳都挂在门口。遛狗和打扫分两拨人,三个狗舍轮流分工。现在跟我去卫生房洗手,穿戴好鞋套手套和口罩,就可以开始了。”   说完,钟秦又看向三个女生:“你们……”   路遥遥明白他的担心,当即一拍胸口保证:   “天仙你放心,我们仨不怕脏不怕累,就怕狗崽没地儿睡!”   天仙钟秦:“…………嗯。”   席彦这个烦人精又在背后说他了什么。   钟秦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捏着席彦脖子的手一直都没放下来。布置完其他小同学的任务,他看向挺长时间没说话了的席彦,单独低下声音来:“你呢?”   席彦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闷闷的:“……我能不能跟着你啊?你去哪儿我就想去哪儿。”   钟秦见他情绪不高,便随口打趣一句:“我要是回去坐办公室,你也跟我一起休息吗?”   席彦瞪他一眼,凶道:“我想跟你一起捡屎!行了吧!”   钟秦扬了扬嘴角。   凶是凶了点,好歹有精神了。   大家穿戴好鞋套手套和口罩时,胡学姗姗来迟,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看上去很干练的婶婶。   胡学说:“阿秦!我来了我来了,我带他们就行了,光哥让你去门口接一下东西,记得点个数啊!”   钟秦答应了一声,又对婶婶点点头:“张婶,今天也辛苦你了。”   席彦跟着钟秦喊人的时候总是特别顺嘴:“张婶好。”   张婶摆摆手笑道:“你好你好,没什么辛苦的哇,这不是来了这么多孩子帮忙的嘛。”   “嗯,”钟秦又对胡学说,“那你去吧,有什么事找闫嘉朗,就胖的那个,他班长。”   “好嘞,”胡学顺手搭上席彦的肩膀,“我们走吧走吧——欸?”   席彦还没被胡学带着走出半步,钟秦就抓着他的胳膊肘把人拽了回去,对胡学说:“他跟着我。”   俩人就这样扔下胡学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学:“……”   有没有知道内幕的小同学来告诉他一下阿秦是不是有点早恋的苗头?!   周围没了别人,钟秦跟席彦讲起事来明显细致得多:“张婶和保安大叔是两口子,基地雇的,工资开得也不高。老两口没有子女,平时就住在基地,照顾人也照顾猫狗,都是心善的人。”   “好心人,”席彦夸赞一句,又问,“可是这么大个基地就这么点人?平时忙得过来吗?”   “不是,”钟秦回答,“还有几个跟胡学一样长期帮忙的,都是光哥的朋友,他们有事才来,办公室留一个人安排志愿者就行。”   席彦顿了顿,问:“光哥他是……”   钟秦带着席彦往基地门口走,应道:“是基地的负责人,救助中心是他一手办起来的,现在有几个朋友和他一起做。”   席彦惊讶一瞬,直呼好家伙:“我可算知道他为什么掉钱眼儿了,好家伙,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席彦不仅知道了岳光为什么掉钱眼,还知道了钟秦捡狗的姿势为什么如此熟练。   捡回来的狗都养在哪里、为什么有的寄养在医院……这些关于钟秦的故事,席彦当连续剧看,一集一集差不多就快要串联完整了。   席彦问:“那你呢?也是被光哥叫来帮忙吗?”   “嗯,”钟秦语气稍顿,后来还是说,“他和最初的合伙人闹得不太愉快,当时实在忙不开了才找上我的。”   席彦迟疑问:“你今年是刚上高一没错吧?那光哥叫你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初中小崽子吧!你来当负责人,说话有人听吗?你看那个胡学……欸?胡学好像还蛮听你的?为啥?”   “虽然那时候不算负责人,不过开始确实也没人听。”钟秦很淡地笑了一下,“后来一起出去救了两次流浪狗,就好了。”   席彦眨眨眼:“钟秦。”   钟秦回看他:“嗯?”   席彦试探却直白地把自己的小细腿儿往钟秦的私人领域里一迈:“我想听你说说你自己,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想听。” 第30章 有归(一)   钟秦抬脚踏上了“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接待室门口的台阶。   接待室不大,门口的招牌也像是临时挂的。   连敲门都不用,门正大敞着——好像生害怕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在吵架似的。   钟秦停住脚步,又往回挪了几步,这才背靠瓷砖墙,把自己摆成了一个非礼勿听的形状。   但门内两个陷入争吵的人一副不把房顶掀翻誓不罢休的样子,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听见。   “……你他妈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早就动了借基地捞钱的心思了吧——要钱的时候知道伸手了,捐钱的时候你们他妈的都在哪儿呢!”   “我没忘!岳光,没人忘!但现在和以前那能一样吗?这可是五十万啊!那些阿猫阿狗用不了这么多的!我们几个兄弟在这事儿上费了多少心思贴了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吗?不说赚,回本!回本总可以了吧!我们没日没夜耗在这儿的时间就一点儿不值钱吗?!”   “吴健,你这名儿起得可真有自知之明啊,”岳光冷笑一声,“非、盈、利、组、织这几个字很难懂吗?你们耗时间、费心思?别丢人现眼了行吗,要不是基地有这么笔大额进账,我都快忘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基地了。”   “你!”吴健也沉下声音,“操,不过就是想让你以后都从捐资里面给兄弟留几个辛苦钱罢了,你说话别他妈阴阳怪气的!”   岳光简直啼笑皆非:“辛苦钱?你跑医院了还是跑赞助了?你做推广了还是做回访了?我告诉你,这笔钱我不会拿一个子儿,也不会让你们碰一个子儿!是我求你们在这儿白吃白喝的吗?爱干干不爱干滚蛋!位置正好留给别人!”   吴健轻蔑一笑:“别人?你是说那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小崽子?我看你是骗人骗到这份儿上了,笼络个毛头小子替你跑腿办事!好,行,你岳光有能耐,你把我们打水漂的钱吐出来,老子立马滚蛋!”   “嗤。”岳光抬手点了支烟,冷声,“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吴健用手指隔空指了岳光两下,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吴健从门口出来,看见背墙而站、插着兜的钟秦,还冷哼一声:“小子,他就是在利用你那点天真的爱心和同情心,哥哥们都是过来人,劝你一句,最好别跟着他混,小心最后沦为免费劳动力,亏得连裤衩子都不剩。”   屋内传来一声踢桌挡板的激烈声响,岳光高声吼道:“你还他妈不给老子滚——!”   吴健哼了一声,扭头快步离开了。   钟秦莫名被人劈头盖脸一顿说,从表情上看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几句。   他走了两步,靠在门框上,看向屋内吞云吐雾满脸写着“遇人不淑”的岳光,问:“你是叫我来替你分担火力的吗。”   岳光叹口气,抬腿勾了根椅子放在旁边:“坐。”   等钟秦坐下,岳光把烟盒往桌上一扔:“抽吗。”   钟秦斜了他一眼:“不抽,不到年纪。”   “这和年纪没关系,是你人不够愁。”岳光苦笑一下,像突然起意也像蓄谋已久,说,“干脆你来帮哥吧。”   钟秦抬着下巴:“免费劳动力?”   “操,你听他说这些做什么,”岳光眉头皱起,“我是那样人吗。”   钟秦沉默半晌,定定地看着他问:“你是吗?”   岳光愣了一下,旋即郑重地说:“不是。”   片刻,钟秦收回目光:“说。”   “……小狗崽子挺酷啊。”岳光把烟掐灭,“放寒假了?再一学期就要毕业了吧,你肯定不出去玩——这个假期就到我这儿来怎么样?你也听见了,狗屁兄弟们觊觎这笔钱,不给就要拆伙,我没人可以用。”   钟秦怀疑岳光是故意不关接待室大门好让他听见的。   于是钟秦毫不犹豫:“不怎么样。”   “钟秦……阿秦,”岳光叹了口气,“不耽误你太多时间,你也能做好,真的。”   钟秦脸上没什么表情,调侃起人来却毫不含糊:“看上我爸医院了?”   “可不是吗,把你人笼络到手看病都省不少钱呢。”岳光竟乐了,自顾自笑了一会儿,便又正色下来,“我见过你救狗,在这事儿上……你和我是一样的。”   做这些事的出发点,绝不是为了钱。   “找个初中生帮忙,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钟秦往椅背上一靠,大言不惭,“我还要学习。”   岳光当即就把白眼翻出了天际:“学习,你学个屁!甭跟我扯这个,上回我去你爸医院,还听他说你保送一中没问题,老师让你考虑下个学期签协议,你拒绝说你要自己考?小疯子,保送多好啊,你懂什么叫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吗?”   “懂,”钟秦点头说,“来找你就纯属是多事。”   岳光:“……”   岳光觉得自己没有跟聪明孩子饶舌的天赋,只好打起了感情牌:“行吧,说正事。这次我们运气好,有个明星做公益,正好看见我倡议的募捐。我本以为有好心人捐个百儿八千的就不错了,结果人家联系说要跟我们结对子,捐资五十万,分三笔给,后面看情况,可能还会长期合作。”   “这笔钱收下来,正好可以改善一下基地的条件,也省得我有心没钱。我打算把笼舍重新拿水泥砌一砌,冬天挡风,外边空地上再铺一草坪、种点儿树,还要给张婶儿他们老两口多涨点工资。”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自己做救助和收养,但这事儿吧,开始了就停不下来,我家也养不下那么多猫狗,这才租了基地。等收容数目上来了之后,不得不完全正规化,当然这是好事情。执照我们是有的,相关资质证明我也跑齐了,最近正在跟市里的宠物店和宠物医院谈合作。”   “吴健他们哥俩,在我这儿买过几次狗,这么着认识的。一来二去熟了,我随口提到在郊区租了基地打算开始做义务救助的事,他们后来找上我,标榜自己是动保人士,说要跟我搭伙——也不能说搭伙,毕竟不是做生意。我让他们考虑清楚,这事儿百分百是要赔钱的,他俩二话没说,一人给了我一万,我转头开了个银行账户,自己也拿了一万,基地的第一笔救助资金就是这么来的。”   “这一人一万虽然算不上最初入股,但好歹算笔公账,平时用钱,我记得都详细。救的猫狗一多,吃喝拉撒睡都得用钱,但除了这一万,我后来再没张口找他们要过钱。他俩开始也仗义,谁救了流浪动物谁去送医,自己垫钱也不提报账的事儿——主要那时候也不正规,没有募捐收入,都是我‘一伴’那边赚了贴进来,想报也没处报,最多只能从开头那三万里拿,这也没必要拿。所以大家愿意出点是情分,不给也是人家的本分。”   钟秦应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后来呢。”   岳光沉默片刻,打火机在指尖打了又熄、熄了又打:“后来有了执照和资质,就有了第一笔社会捐助,两万块,他俩跟我商量,准备拿这个钱去搞一波‘营销’,吸引更多的捐资。”   “我开始也高兴,说白了就是打广告,广告做得好了,知名度提升了,捐钱的人也就多了,我们的猫猫狗狗就能吃上肉了。”   “当时营销的效果很好,基地逐渐步入正轨,趋于正规,运转得很不错,除了不赚钱。但有捐资就得有公账,我还是用的最初那个账号,账目一直是我在管。我查账查得不细,过了一段时间,我意外发现钱总是莫名其妙在少,进账出账对不上了。”   “不是我用的,就没别人了。如果是有急用没来得及报备可以理解,我也不会说什么,补个发票的事儿呗。但我没把话说穿,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口子越来越大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他们俩找上我不是单纯想做救助,而是把志愿救助这回事当成了一个商机、一笔投资,用情分加码,用爱心开路,打着动保人士的旗号,空手套白狼。”   “吃善款,来得多容易啊。”中间那些细节岳光不欲再提,只一言带过,“我和他们商议,说不要忘了我们的初衷,也不要忘了基地非盈利组织的性质——你知道他们说我什么吗?我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被他们说天真、说我是个不动脑子的浪漫主义,还打趣我说,委屈我自个儿做菩萨了。”   岳光嗤笑:“以前两三万、三四万都是小打小闹,最近这一笔五十万的捐资数额太大,他们终于坐不住,要把‘留辛苦钱’这事儿放到明面上来了。”   “我们一直有条原则,工钱只发给安保、后勤、清洁这些维持基地基本运转的人。不让吴健他们动这个钱,我合理合法的,他们是想用情分消磨我的信誉;动这个钱,贪污善款还要算我一份,我能不让他们滚蛋吗?”   吴健他们希望岳光能圆滑一点,不要这么轴,吃点小钱这种事,心照不宣就完了,大家相安无事不是皆大欢喜吗?   ——可岳光偏偏就要轴这一下。   吴健说他没钱绝对坚持不下来、做不长久。   岳光就偏要咬牙做给他们看。   心中有所坚守的人都不该被埋没在世俗长流里。   钟秦安静听着,听到这里就问:“所以你刚才把他气跑了——现在就算是拆伙了?”   “我把他气跑那是轻的!你怎么不说他都快把老子气死了呢!”岳光抬手就往钟秦脑袋上糊了一把,“账目上的窟窿眼我得堵上,谁让我没有慧眼只识狗熊呢,也不能让好心人的钱打了水漂,等我把这事儿了一了,清算完了就拆伙。我最近忙不开,要多去跑跑赞助,店里还有生意,基地得有个人照看。既熟悉基地,又熟悉医院,只有你最合适,真的,你来帮哥吧。”   岳光把连日奔波劳碌的倦色敛敛干净,认真道:“我们收容的动物大都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虽不如人命值钱,但哥跟你保证,我绝不是吃蚊子腿长肉的那种人。”   钟秦轻声叹了叹,松口:“……要我做什么。”   “也不需要做太多!”岳光见他八成答应,心里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暗自好笑自己劝个毛头小子还得花这么多功夫,说,“因为这笔捐资,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我最近实在腾不出手。这不,基地马上要来三个志愿者,大学生,以后会长期在这儿做,你帮我带带他们就行了,争取早点把手头的事情分出去。”   钟秦觉得初中生带大学生这个逻辑看起来不太正常,诚心建议:“你不考虑雇个人?管理岗。”   岳光却摇摇头:“这个先例不能开,你我都是志愿者,‘有归’是志愿者组织,你听说过志愿者拿钱办事的吗?——话又说回来,如果临时招来一个不了解基地情况又不需要我付钱办事的人,我不安心。”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岳光打算尽快把吴健他们的事情处理掉,要赶紧把他们从基地的一干事务里摘出去,以后只把基地交付给值得信任的人。   钟秦听了他这套给钱不给钱的矛盾考虑,嗤了一声:“你还挺难伺候。”   岳光没反驳,笑着说:“你就不一样了,你每个假期都在,开了学有空都还过来,又把我引荐给了你爸,现在我们这儿的病号在你家医院看病都还打折呢。”   “你小子心是在这儿的。”   “那什么,你多大了今年?我记得我跟你爸聊过一回,他说他做的后悔事儿不多,晚一年才送你去上学算一件——本想让你多玩一年,谁能想到你脑子这么好用呢,说早知道该五岁就送你去读书,白白多养你一年又见不着回头钱……”   钟秦:“……”   岳光舒心了就开始东拉西扯:“十五了吧,哦,你是九月生,这不马上翻过去就十六了吗……才十六?你这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高?看着跟十七八似的,怪老成,能行,挺骗人的——正好,在我这儿不用什么劳动合同,我也不算雇童工。”   “把你那什么寒假作业都打包来,以后我去给你开家长会好吧!”   岳光耸耸肩,前脚变着法儿地表扬完人,后脚就开始胡乱攀关系:“还有啊,叫我一声哥能难死你吗?”   钟秦变声期刚过,声音不大清亮,有些低,配上他那张小小年纪就初见渣男模样的脸,说起话来自带嘲讽特效:“哥。你笼络人都靠话疗吗。”   岳光反应了一下,打了钟秦肩膀一拳,失笑:“……小狗崽子。”   岳光想了想,抬手在桌上拿了份志愿者项目的详细内容介绍,放到钟秦面前:“三个人,虽然不多,但做这些够了,随你用。”   钟秦虽说打算帮岳光这个忙,但再天才的少年也是少年,要让他去安排别人,也并非一件易事,因此他还是略有些迟疑:“你就这么放心?我说话不一定顶用。”   岳光一甩手,大有基地交给钟秦都比交给吴健更妥帖的感觉:“你这学神历史好吗?知道多尔衮跟皇太极出征蒙古的时候多大年纪吗?也就比你大那么一丁点儿罢了。”   钟秦直接给他逗笑了:“多大脸,自比皇太极?”   “啧,你这小狗崽子……”岳光再次放弃饶舌,撂下话,“不是皇太极也不能让人家欺负了自己弟弟,你大胆做就行,谁敢给你甩脸子,让他来找我。” 第31章 有归(二)   岳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算是把钟秦给诓来了基地“坐班”。   初三上半学期结束后的寒假,别人都在冲刺中考埋头苦学,钟秦一有空就穿梭在笼舍里,捡屎捡得任劳任怨,可谓是童工中的劳模、免费劳动力中的典范。   岳光不怕他年纪小担不了事,因为钟秦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而且小狗崽子总有一天会成长为狗王,那感情不得从小培养吗。   岳光放心他做事,唯一担心的,是这位“天之骄子”遇见麻烦不好意思跟自己提,所以早些时候忙完手头的事,还要去基地看一看钟秦。   后来岳光发现钟秦果然不负他期望,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全部打点得有条不紊,而且最重要的是,钟秦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绝不会碰那些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事。   比如和钱相关的一切。   岳光有时候都会感慨,这小孩儿凡事拎得太清,以后漫长的人生会不会过得无趣。   开始钟秦也就帮帮忙,后来岳光恨不得把基地囫囵塞给钟秦,越来越得寸进尺,放手的事越来越多,为人和口碑一度被钟秦鄙视地踩在地板上摩擦。   岳光权当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了。   那份志愿者项目的内容钟秦很快看完,粗略把这些工作内容分为了领养、推广、志愿活动和后勤四个大的板块。   领养涉及动物与领养人的双向选择、领养人的考察、后期的回访,这是基地健康动物的重要出路,也是基地工作的一个重心。   推广就包括基地概况的宣发、拉赞助、招募短期帮忙的志愿者等等。   志愿活动就细了,大都是构思、安排一些小项目,管理报名到基地上当志愿者的爱心人士,偶尔也遇见过一些相关专业过来实习的。   后勤的部分也举足轻重,不单单是照顾基地收容所有动物的吃喝拉撒睡,还有一件最为要紧的是,那就是救助——任何人在市内范围发现了受到伤害或是难以处置的流浪动物,都可以通过基地公布的渠道来联系他们。   钟秦想了想,把后勤这最难的活儿扛在自己肩上了。   有三个社会服务专业的大三学生,在上半期的寒假,想趁着假期做一项志愿工作丰富实习履历。   他们的同学大都选择福利院、养老院等社会福利机构,而他们仨或许是更喜欢动物,更有往环保、动保方向发展的意愿,这才辗转来到了“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成为了签署长期志愿服务协议的正式志愿者。   胡学是其中一个。   三个人刚来的时候,岳光露过面,说:“阿秦是我弟弟,年纪虽小,但基地的事,除了我之外,没人比他更了解。心态放平点儿,大家是共事,不是什么上下级,但你们仨总归初来乍到,凡事多跟着他点就行,事儿不多也不难,很快就熟了。”   三人都点点头,钟秦便按照设想的,不做硬性要求,而是让他们各自遵循自己的意愿去承担一个版块的工作。   胡学让两个同学先挑,自己领了剩下的志愿活动版块,还跟钟秦说如果后勤忙不过来,就把他带上。   钟秦也不在意他是不是客气,总之先应下了。   很快岳光自掏腰包,处理好了跟吴健他们的纠纷,几人彻底散伙,接着又奔波于基地的运营,很长一段时间忙得连“一伴”和“另一伴”都照顾不暇。   接待室的办公桌前几乎只能看见四个人的身影。   胡学的工位在钟秦背后,钟秦还没来,剩下两个人坐在他的对面。   胡学正在写与大学动保社团联合开展志愿活动的策划案,对面两个人约莫是闲的,聊起了天。   “欸,我那天看见钟秦的试卷了,好家伙,他还在读初三!”   “不是吧?我以为他至少高中了呢,光哥可真行,让这么个小孩儿来管咱们仨……亏他放心!”   胡学皱眉心想,现在社会流行的是“扁平化”,年龄早就不和尊卑挂钩了,在什么位置上做事凭个人本事,况且经过这几天相处,他能明显感觉到钟秦做事有逻辑、效率高,叫他们这些划水多年的大学生也自愧不如。   因此胡学说:“你俩丢人不啊?在背后说人小孩儿坏话?再说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不正好说明本事大吗?光哥怎么不放心,钟秦做的那些事咱们干得下来吗?”   对面俩人当即不乐意了:   “不就每天喂喂狗、遛遛弯儿、打扫打扫卫生吗,他做了什么无可替代的事儿了?”   “就是,我们的工作还得去过问他,就你那策划案,最后得拿给他签字!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啊?也就是靠着光哥的关系呗。”   胡学摆摆手:“你俩可真行,得,我不跟你们说这个了。”   还喂喂狗、遛遛弯儿?换成他俩去,那些应激反应强烈的狗不把人咬出去才怪。不说别的,就打扫卫生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这俩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就铁定做不来。   胡学不和他们争辩,认真忙自己的事去了。   对面俩人还想明嘲暗讽两句,就在这时,钟秦大步流星地进了接待室的门。   那两个人识趣地闭嘴,而胡学却细心发现钟秦面色稍凝,脚步匆忙,进了接待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开始从柜子里拾掇东西。   胡学见他不说话,忙走过去,毕竟年长几岁,他总是自然而然习惯关心:“阿秦?出什么事儿了吗。”   钟秦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一个大的背包,胡学过去的时候甚至只来得及看他拉上背包拉链。   钟秦把包背好,看了胡学一眼,然后问:“能开车吗?带驾照了吗?”   胡学愣了一下,点点头。   钟秦跟着就从岳光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基地公车的钥匙,隔空抛给了胡学:“去救只狗,得麻烦你开车。”   胡学又是一愣,然后赶忙重重嗯声,跟上了钟秦的脚步。   剩下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   “走,跟着看看去。”   “可算有点正事儿忙了!”   车上,胡学发动引擎,按钟秦导航的地址,压着超速线行驶了出去。   钟秦正在检查包里的东西。   后座两个人见没人说话,就率先开口:   “欸,什么情况啊?你这大包里都揣了什么?”   “背这么大包就跟去郊游似的哈哈哈……”   钟秦掀起眼皮看了后视镜一眼,明明被调侃的人是他,但他这双眼睛里的嘲讽却毫不掩藏地臊着那俩人的脸皮。   后座两人均是一愣,有些尴尬地低声骂了句:“擦,拽什么拽……”   “你俩行了啊。”胡学有些头疼,问钟秦,“阿秦,现在是什么情况?需要我们怎么做?有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提。”   钟秦重新把包合上,对胡学轻轻颔首:“接到求助电话,有只受了伤的中型犬被人扔水里了。具体情况要去了才知道,到时看吧。”   胡学是真爱猫狗的,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这……是不是被人给伤了?肯定是,妈的,畜生不如的东西!要联系医院吗?咱们基地有合作的医院吗?”   钟秦这时才觉得初次见面胡学对他说的话并不是纯客气,而是真心了解过流浪动物救助、想要尽一份绵薄之力的。   因此钟秦说话时语气便缓和一些,也尽量知无不言:“有,我联系了当地附近的医院,去看之后,有需要直接送。”   胡学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看来这只狗的情况并不乐观,甚至……可能没有送医的必要。   胡学深吸一口气,一脚轰下了油门。   十几分钟车程后,胡学把车停在路边,钟秦背着包下车,四处看了看,然后朝着某处吸引路人侧目而视的地方迈开步子走去。   除胡学之外那两人也难得并不多言,一起跟在了钟秦后面。   这是城市边缘镇上的一处水沟,并不宽,两侧没有栅栏,只修了两米多高的坡堤。水沟一侧是路,另一侧是阡陌市井,路口是座平坦的水泥小桥。   桥边有两个女生驻足,都是大学生模样,神态焦急,其中一个不停看着手机。   钟秦走过去问:“你好,救助中心的,是你们打的电……”   钟秦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霎时皱起眉头盯住了桥下某处。   那女生见救助中心的人终于到了,赶紧焦急地说:“是我们打的!百度上查到的电话,没想到真的能来……在那儿呢!看见它了吗!赶紧想想办法吧!”   钟秦走到坡堤边沿蹲了下来,仔细看了看周围的位置和一切可以借力的地方,然后动作麻利地打开了背包。   水沟里其实没什么水,只剩浅浅低洼,又因附近修路而有些泥泞,呈出土黄色来。   而就在水泥桥面垂直下方挨着石土坡堤的位置,侧躺着一只与水洼颜色相近的狗,几乎整个没进泥水里,头脸脖颈靠在堤岸边缘的一块石头上,胸腹看不出明显起伏,奄奄一息,甚至可能已经没命了。   胡学蹲在钟秦旁边,也找到了位置,急道:“这是自己摔下去的?还是被人扔下去的……嘶,这沟堤有点陡啊,咱们得下去吗?”   同行的另两人站在他们背后议论起来:   “啧啧,这多半没了,太可怜了。”   “看这位置摔的,刚好在桥底下,被桥面遮着,不然早让人看见,给救上来了。”   打电话的女生一听这话就哭了:“想想办法吧……万一能活呢……”   两人顿时有些窘迫:“欸别哭啊!这不正想着办法呢吗……”   胡学怒道:“别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让开!”   那头钟秦已经从包里拿出一捆尼龙绳,迅速解开,捏住两头提起来,使劲抖了抖。   尼龙绳的形变小,不会呈现螺旋状,钟秦便带着绳子走到桥头那棵树旁,大致取了绳身对折点附近的弯折处,绕过粗壮的树干,又把手里捏着的端头从回型位置穿出来,脚蹬住树干将绳子死死拉紧!   胡学担心道:“不用打结?……结实吗这个。”   钟秦也不会打复杂的结,只试了试说:“绳子长,两股差不多,应该能行。”   钟秦将两个端头接在一起,框在自己腰上,近似于小朋友跳皮筋绷成的那样,钟秦就在其中一个“桩”的位置上。   紧接着,钟秦便背对水沟,双手紧握住两边腰侧的绳子,顺着坡堤下去了。   绳子两股还是稍长,绕在背后是略有些松垮的,因此钟秦手上一直在使劲,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来。   胡学赶紧帮他拉着绳子:“你小心!一会儿怎么上来啊!”   “现在不用拉绳子。”钟秦动作却很敏捷,因为周围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所以他只是打算在绳子上借力,他踩稳脚下的土石块,很快就到了底。   钟秦把绳子扔在地上,朝上面的胡学摊开手:“包里有条毛巾,扔给我!”   胡学赶紧照做,钟秦接了毛巾,快步走向桥下水洼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白色球鞋沾上了许多泥泞。   胡学找了个能看清的位置继续蹲着,看见钟秦仔细检查了一下狗身上有没有骨折,情况能不能禁住挪动,然后突然皱了眉。接着,他动作麻利毫不犹豫地用毛巾把那只狗裹了起来,直接抱进了怀里。   胡学不停提醒:“慢点儿!——”   打电话的女生也急道:“小心脚下!——”   沟边细窄的岸有些坑洼,但钟秦步步都走得很稳。他重新走回绳边,腾出一只手迅速将绳子捡起来放在腰上,另一手抱狗,沿着沟岸往后边小心退去,慢慢绷紧了绳子。   直到绳子完全绷紧,钟秦才对胡学喊了一声:“包里有手套,戴上,别太急,慢慢往上拉!”   胡学这才反应过来,钟秦栓的这条绳子不是为了往下,而是为了最后借力往上。   刚才下坡,钟秦徒手下去也完全没问题,但救起狗之后,由于堤坝坡度距离等问题,饶是钟秦身高臂长,也不可能将它托举递给上面的人。而活物毕竟不是物品,在不知道它具体状况的情况下,仅凭他们现有的工具,更没法从桥面放绳下来往上吊。   基本只有靠人下去,再带着狗想办法上来这一条路可以走。   钟秦在所有人都抓瞎的时候,就已经全然考虑到了,并且毫无推脱,自己打了头阵。 第32章 有归(三)   胡学依言戴好手套抓着绳子往回收,钟秦顺势往坡堤下面走,抬脚踩上土石块的同时,他便左手抱狗,手掌拖着它屁股,让它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然后右手猛地将自己面前的两股绳子捏成一股,稳稳地拉在了手里。   另两人在上面叫喊:“怎么样!还活着吗!”   胡学当即怒了:“问问问,问个屁!他妈眼里看不见事儿啊?拉一把啊!”   胡学在最靠近边沿的位置拉住绳子,并不敢用力过猛,而是匀速地慢慢往上拽,后面两个人稳着,钟秦依旧借力而上,但不如下去时迅速,每一步都踩得稳极了,左臂也小心护着救回来的狗,最后终于一步跨上了堤边的土路!   胡学当即松口气,可钟秦上来之后却不休息,而是步履不停,甚至加快脚步,径直朝车子那边走:“还活着,收东西,快走!”   救助中心的公车一路飞驰。   钟秦坐在副驾,怀里的狗眯着眼睛,胸腹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后座两人凑过来看:   “卧槽,真还活着,狗坚强啊!”   “医院远吗?别送过去没了!”   胡学咬着后槽牙:“我操你们……”   钟秦不等胡学把话说完,便冷冷看向后视镜,沉下声音说话时含着的警告意味竟让他周身气质不似个少年人:“如果不帮忙,就礼貌一点把嘴闭上。”   钟秦惯常冷言寡语,但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把“不客气”三个字摆在了明面上。   其中一人正要驳嘴,被另一人按下了:“……算了先。”   胡学啧了一声,不搭理二人,又担心起钟秦手上的狗。   胡学见钟秦小心掀开毛巾一角,皱起的眉头就再未舒展过,就问:“是……什么情况?”   钟秦沉声:“身上好几处伤口泡发化脓,已经不会流血了。”   胡学心里一紧,艰涩道:“我看你包里有纱布和药……我们能先处理吗?”   钟秦摇摇头:“得做清创,我们不专业,不能贸然处理伤口,只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就行了。”   因为形势紧急,钟秦他爸的医院又在城市中心的老城区,赶过去就太迟了,因此他们直接导航了钟秦提前联系好的、就近的宠物医院。   钟秦让后座两人从包里取出一袋流食,他接过来慢慢尝试着喂给怀里的狗。   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过去,这只奄奄一息的狗终于伸出舌头,在钟秦手边吃力地舔了舔。   钟秦左手指尖温柔地挠着它脖颈处那块完好的皮肉,轻声安抚道:“乖……能吃就没事儿了,乖。”   胡学怔了怔,第一次从硬朗的少年身上看见温柔。   动物医院。   “还好是皮肉伤,不伤及要害,没有大量失血,加上你们去的及时,它的求生欲望也很强,命算是保住了,只要处理好的伤口不大面积发炎就没事,看后期能不能好好恢复了。”   医生对钟秦笑了一下:“所以人啊,永远都不能低估和蔑视任何生命。”   胡学开始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太好了!太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钟秦紧绷的背脊也是一松,终于靠到墙上舒了口气。   跟医生道过谢后,钟秦又对忙前忙后缴费、开发票、拿药、办手续的胡学说:“谢谢。”   胡学愣了愣,然后重重捏了捏钟秦的肩膀:“阿秦,回去换件衣服吧,休息一下。”   钟秦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这件衣服已经被毛巾里渗透出的泥水侵湿,鞋也脏得不能看了。   过了三天,狗狗的情况稳定下来,钟秦就和胡学一起,把它接回了钟秦他爸开的医院。   岳光忙完手头上的事,第一时间就去看了它,又对钟秦说:“你做得很好,真的。”   钟秦扭头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了胡学:“你做得很好,我觉得我可以回去学习了。”   胡学盯着钟秦那张莫得感情的渣男脸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好像是在跟他开玩笑。   胡学愣了会儿,乐得不行,心里忽然觉得,能跟钟秦拉近距离竟然是这样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后来岳光问过钟秦和胡学的意见,果断提前终止了和另外两名志愿者的协议。   即使划水的人总是无孔不入,但“有归”却拥有善意、热爱与坚守铸成的铜墙铁壁。   胡学推荐了自己的两位好友填补人员空缺,那两人虽不是社会服务专业的,但都很有动保人士的样子,三人在基地上磨合得很好,相处也很融洽,并且都没有因为年纪的问题轻视钟秦。   不久,岳光又给大家引见了一位最近才回国的“金主爸爸”,光给钱不干活的那种,叫唐曦——他们这个长期志愿者团队才终于固定了下来。   钟秦要顾学业,因此把后勤的工作分担出一大部分给胡学,但只要有需要他去救助的动物,他也都会尽量去。   转眼翻了年。   一月底,胡学见钟秦有些日子没来过基地,以为他开学了忙不过来,碰见岳光时就打听了一下钟秦的近况,这才得知钟秦自己养的英雄妈妈柯基生了六个崽,小崽子一直养在医院。   柯基妈妈生产后身体不太好,拖了阵子,把自己的孩子哺养活之后,还是没了。   三月,胡学听说岳光的“另一伴”易了主,小老板正是即将参加中考的钟秦。钟秦把六个柯基小崽子抱到店里养,大家七嘴八舌给崽子们取了一堆花里胡哨的名字。   岳光张罗着装修,给钟秦在店里安了个家。胡学发自内心觉得岳光是老天爷派来磨练钟秦的,孩子太难了,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被耽误学习。   但很快,又三个多月过去,大家得到了两个好消息——   一是之前救回来的那只狗彻底恢复健康,并且找到了新的主人,重新拥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归处。   胡学他们非常感慨,即使它曾被人伤害过,甚至差点因此丢了性命,但它仍然是个性格特别好的孩子,也依旧对人抱有最大的信任和善意。   这一点,钟秦的陪伴和悉心照顾可谓是功不可没。   二是钟秦拿了中考成绩后不久,就收到了来自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被五中录取,是同期录取生中的第一名。   胡学上蹿下跳地替钟秦扼腕,如果不是因为岳光老去找钟秦的麻烦,人家铁定就是中考市状元了!   虽然当事人钟秦并不觉得可惜,但胡学他们还是把岳光的为人和口碑踩在地上摩擦了一通,岳光遭到鄙视,再次只当自己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促进团队和谐贡献出了一份巨大的力量。   钟秦是个低调的人,胡学一直不知道他有个学神的外号,还以为他一天到晚泡在基地,是不务正业的学渣款式。   大家之所以知道了钟秦的学神身份,也是因为“另一伴”名义上的租赁人岳光。   九月,钟秦已经当了“另一伴”半年的小老板。岳光的租金不仅没打水漂,反而还看见了点回头钱,喜不自胜之时,岳光就跟发酒疯似的,在基地里大声朗读了钟秦花五分钟时间写出来的开学典礼学生代表发言稿,来给在座的各位同僚助助兴、缓解一下工作压力。   那稿子也就百八十字吧,岳光理解了一下,私自给稿子取题为《我与学习的缘分》。   通篇就透露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学习这事儿吧,它得随缘,实在学不好,那就心态放佛一点,力争不负青春,当个快乐的学渣。   后来这篇稿子果然被年级主任劝退,当事人钟秦又坚持自己胸无点墨写不出更好的——校方看着他的中考优秀作文无语凝噎,最后出于不想为难同学的考虑,只好把上台发言的学生代表换成了一位更加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女同学。   胡学啧啧称奇:“我们阿秦真是披着一张学渣皮啊。”   ——当然,关于入学第一和学生代表的事,钟秦留了个心眼,不打算告诉席彦,准备让这种无关紧要的真相就此埋藏在岁月里,最好再也没出来见光的那天。   ……他有几辈子能拿给席彦疯狂念叨呢?   耳根子清净一点它不香吗。   故事讲得差不多,席彦呆站在钟秦旁边又开始出神。   钟秦好不容易愿意多说几个字,讲讲过去那些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席彦听的时候津津有味,听完呆滞片刻后,提出的第一个疑问竟然是:“你为什么晚一年上学?你……比我大啊?”   钟秦:“……”   席彦生在二月,普遍比同年生的孩子大些,当哥哥也当习惯了,结果碰巧遇上钟秦是“上一年剩下的”,管他心理年龄是不是二十五,现在还真得管人家叫哥!   “……”钟秦已然习惯自己总是抓不住席彦的脑回路,但他却没意识到自己在回答席彦这些东一下、西一下的问题时竟也格外耐心,“九月一号开学,我二号到入学年龄。”   在席彦他们读小学那个时代,一般原则上规定九月一号前满六岁的孩子达到入学年龄,可以入学,不满的就推迟到下一年。   席彦一愣,想起自己开学时就缠上了钟秦:“我是不是无形中陪你过了生日?”   钟秦不认:“是无形中打扰了我的生日。”   当然,学龄这事也不是什么铁的规矩,席彦先是狠狠乐了一会儿,然后就问:“明年再正式打扰一下……你这完美错过啊,就差一天,但家里给你交点钱也就上了,怎么还愣是让你多等一年呢?这也太老实了吧?”   钟秦说起这事可能也有点无语:“……我爸说缘分没到,不可强求,就让我多玩了一年。”   所以凡事随缘这点,钟秦还真算是承袭了他爸的领要精神。   “你爸是个哲学家啊!”席彦顿时钦佩不已,叹道,“上学之后呢,没让你连跳三级把失去的岁月给弥补回来?”   “……”钟秦说,“哲学家说,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   席彦挑起眉,觉得钟秦他爸做人做事颇合自己胃口:“你爸这性格,爱了啊。但我觉得这样挺好,谁说聪明人非得跳级?一气儿跳得太多,脑子跟得上,心智跟不上,你爸是宁愿你小时候成长得慢一点、稳扎稳打一点,也不希望你以后遇见什么让你瞬间成长的事儿……一步一个脚印,真好啊,怪不得你现在是这样稳妥的人呢。”   钟秦微怔,想问席彦经历过什么“让人瞬间成长的事”。   但他最后只是嗯了一声,默认了席彦的话,什么也没多问。   席彦这才把话重新绕回他好奇的点上:“那你和光哥又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这么喜……唔,信重你?”   他本想说“喜欢”。   但心里莫名觉得这样说不太舒坦,话到嘴边临时又拐了弯儿。   钟秦看他一眼:“我爸是大学动物医学学院的主任,经营宠物医院是副业,医院和他们学校也有合作的实验项目。光哥有一年去他们学院招募志愿者,我爸问我感不感兴趣,我就去了,那时候刚初一。后来一直跟着他,一起救过几次狗,慢慢熟了。”   钟秦和岳光虽然在年纪上差了十来岁,却因致力于相同的事而相识,因同样付出心血不求回报而相互支持,因经年累月的相处而相互信任。   这才有了“一伴”与“另一伴”。   ——才得以让基地里一百三十多只获救的流浪动物幸而“有归”。   说岳光,岳光安排送捐资的车就到。   钟秦见车开进来,便说:“走吧。”   席彦迈步的动作顿了顿,没立刻跟上钟秦。   他抬眼看着钟秦大步流星迎上去的背影,心里忽然间莫名其妙……咕嘟咕嘟冒起了酸泡儿。   席彦小声嘀咕:“……是挺重要的人吧。”   岳光、胡学、基地上的那些朋友……对于钟秦来说都是挺重要的人吧。   他得死皮赖脸在钟秦那小阁楼的狗窝里睡多少个晚上才能……才能成为对于钟秦来说……这么重要的人啊。   席彦觉得自己酸得非常不讲道理。   钟秦见席彦没跟上,就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对上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正好席彦裤腰上那根用狗绳做的临时腰带松出来一节,就悬在他大腿外侧,吊儿郎当的。   “愣着干嘛,”钟秦抬抬下巴,朝那花里胡哨的狗绳示意了一下,问席彦,“要我牵着你走吗?” 第33章 有归(四)   席彦差点脱口而出“好”。   但他还是及时刹住口,抬脚跟上了钟秦。   虽说是运送捐资,但从门口开进来的也不是什么货车,而是辆奥迪Q7。   席彦在心里“哇哦”一声,觉得把这宰牛刀开到这儿来杀鸡,实在是有点大材小用。   Q7在钟秦面前鸣了个笛,车主显然并没有停车、下车、再徒手抱着捐资走去笼舍的打算。   钟秦习惯性伸手拉开副驾驶的门,但他动作一顿,又把门给关上,重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让席彦先上了车,然后自己才跟着坐了进去。   车主挑着眉毛,透过后视镜,毫不掩饰地打量起后座上非要挤着坐的两个人,语气不悦:“当我是司机就算了——是我车不够宽敞吗,你俩非得一起挤右边?”   钟秦轻轻用膝盖撞了撞席彦的腿侧:“过去。”   “我不,”席彦坐在后座正中,腿却放在右边,靠着钟秦的,“就那么两步路,我不想抬腿。”   钟秦低头看了一眼后排座位正中间脚下那个坎儿,没好气:“你下车自己走过去吧。”   席彦往下缩了缩,舒舒服服窝在钟秦旁边挤热乎,强调:“我不。”   车主慢悠悠开着车,冷笑一声,发话了:“要打情骂俏就一块儿下去走路。”   钟秦:“……”   席彦:“……咳。”   席彦那堪比城墙倒拐厚的脸皮,绝不可能因为这种玩笑就觉得不好意思……顶多就是有点不自在,一时间挪窝也不是,不挪窝也不是,有点不尴不尬的。   钟秦显然更不在意别人的打趣,他并没有再次表达“你离我远一点”的心愿,只是介绍说:“唐曦,光哥的朋友。”   想必这就是后来回国的、基地的金主爸爸了。   席彦略略坐直说:“啊……你好,我是席彦。”   往常若是钟秦介绍这个哥、那个婶,席彦总会跟着他用同一个称呼,显得亲近。   ……现在钟秦直呼其名,他却不好张口就叫金主爸爸的大名。   唐曦把车停在笼舍外的铁门边,拉下手刹时顺便看了一眼透视镜:“认识岳光?你是阿秦新找的志愿者吗?”   席彦确实有在钟秦这儿挂个名、一有空就过来帮忙的想法,但他还没有正式跟钟秦报备过这个打算,因此也不好直接说自己是志愿者,便答:“我是他同学。”   “同学?”唐曦稀奇道,“我第一次见他带同学来。”   席彦自豪一笑:“那趁这机会多见见,里面还有六个呢。”   钟秦:“……”   唐曦对小同学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挑着眉从副驾驶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递给钟秦:“点数吧。”   下车打开后备箱,Q7宽敞的空间里挤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钟秦看了一眼:“就这么多?”   唐曦懒洋洋地伸手搭上钟秦的肩膀,明明没有钟秦高,却还是不嫌累地绕着钟秦的脖子:“怎么,嫌少?大学动保社团的社员捐的,能有几件?辛辛苦苦跑这一趟的人还没说什么呢。”   钟秦瞥他一眼:“谢了。”   “不客气,”唐曦脸上顿时云开月明,“改天我找你吃饭。”   钟秦答应:“行。”   席彦站在车子旁边,觉得这个场合该说“改天你请我吃饭”才不会亏本,所以他默默观察起了如此大方的金主爸爸。   唐曦人很瘦,一腿的破洞,这裤子穿了跟没穿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的用处大抵就是告诉别人自己虽然瘦但是特别抗冻。   他在颈后随意扎了个小揪儿,放下来估计是齐肩的长发。   一副用“漂亮”来形容也并不突兀的长相,一双桃花眼,笑起来顾盼生辉。   席彦张了张嘴,明明一向口齿伶俐,却也没能从肚子里搜罗出让他们吃饭带上自己的理由。   席彦悄悄打量人的时候,钟秦已经拉开一个编织袋的拉链:“……这么乱,怎么点数?”   唐曦趴在钟秦肩膀上乐了:“哈,你刚才不还嫌东西少吗?”   随着唐曦的动作,席彦心里忽然紧了一下,觉得自己应当是在替钟秦不乐意——   钟秦他不会嫌衣服少。   他应该会嫌你一把年纪骨头还没长好。   席彦别开脸。   虽然和唐曦第一次见面,但唐曦一来就表现出跟钟秦特别熟的样子,就钟秦这毫不拒绝他肢体接触的态度……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打情骂俏。   席彦下意识走近钟秦一些,又刻意把自己的目光挪到编织袋上:“噫?香奈儿?现在的大学生已经这么夸张了吗?”   “哦,”唐曦抬手随便一指,“我顺便塞了几件我穿不着的。”   席彦惊呆了:“这是要捐给狗还是捐给钟秦?!”   钟秦:“……”   “当然是狗啊小同学,”唐曦让他给逗笑了,还朝钟秦wink一下,“要给阿秦那肯定得买新的嘛。”   席彦心中莫名悲愤起来,又开始酸得冒泡。他瞪着俩眼,朝钟秦撒气:“大家都是基地上管事儿的,光哥怎么能这么抠门儿呢。”   谁知唐曦一摆手:“我不管事儿,别把我跟他混在一起,我只给钱。”   钟秦横了唐曦一眼:“你消停点。”   ……没看见旁边有位仇富分子已经在呲牙了吗。   席彦理所应当也把自己心里这股酸劲儿归咎于仇富:“你们这些万恶的资本主义……”   钟秦屈指弹了一下席彦的脑门,席彦这回没有挥舞着爪子把他刨开,钟秦心里莫名闪过“这还差不多”的念头,脸上便有很淡的笑意转瞬即逝:“没有‘们’,关我什么事。”   席彦想说“你们都差不多”。   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点了。”钟秦径自替唐曦关上后备箱,看向席彦,“我们先进去,叫你同学出来接一下。”   席彦的腿依旧毫无自己的意见,闻言直接让钟秦给拽走了,特别乖顺——明明他是被拽的那个,看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屁颠儿屁颠儿的,就像小狗高兴在摇尾巴一样。   唐曦仍然抱着手臂站在车边,他看着钟秦和席彦两人悠哉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笑了一下。   丁宣、李文睿和闫嘉朗三个男生响应号召,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出来了,胡学也跟在后面。   唐曦把车开进来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停好,就撒手不管了,抱臂站在一边,略感稀奇地参观这几个忙里忙外的小同学。   “曦哥?你亲自送啊。”胡学介绍说,“这几个学生来当一天志愿者,刚巧都是阿秦的同学。”   钟秦朝席彦略一偏头:“他同学。”   “有区别吗?”唐曦没所谓地问了句,问完又顺手在胡学脸上掐了一把,“才几个月不见啊,备考还能把人给备胖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备孕呢。”   “……”胡学一脸贞烈,“曦哥,要不是你有钱我就打你了,多日不见你怎么还这么轻浮呢?!”   唐曦叉着腰嗤笑:“跟你日了吗你就说我轻浮?”   钟秦不参与他们的拌嘴,显然是见怪不怪。   席彦:“……”   是真的轻浮。   但是唐曦对所有人都这么轻浮就莫名……让人感到放心啊。   那头胡学一抱拳,告饶:“曦哥,哥,看在光哥的份儿上,您就对直男友好一点儿吧!”   提到岳光,唐曦哼唧一声,不说话了。   钟秦却在胡学话音刚落时往席彦那边看了一眼。   ——席彦正在跟自己奇奇怪怪的脑回路作斗争,刚好错过了钟秦的目光。   拌完嘴,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   丁宣提起一件古驰的外套:“啊这……老李啊……”   李文睿条件反射就是一句:“闻见了!闻一下午了!狗男男味儿!特浓烈的那种!”   丁宣无辜:“……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件古驰的外套如果不是高仿的,能不能让给比狗也不如的可怜人穿——比如说我。”   李文睿思考了一下:“那我想申请拥有这件香奈儿。”   “出息!”席彦把剩余价值跟自己校服差不多的衣服抢下来扔进旧衣服堆里,管他古驰还是香奈儿,等会儿统统铺进狗窝。   唐曦把东西送到,没待一会儿就走了,据说是要赶去找岳光蹭饭。   席彦顿时对即将大出血的岳光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   大家把旧衣物暂时存放好,又把钟秦安排分配的活儿都干完,留在基地吃了顿午饭——饭和狗食儿一样,也是张婶做的。张婶早晚喂狗,基地有人的时候还得喂人,可忙了。   下午,钟秦和胡学带着一群小同学们把旧衣服倒腾出来,简单匀了匀,铺进了狗舍里。   虽然猫有窝不需要再添衣服,但这点衣服想铺满全部的狗舍肯定还是不够,就先给了那些身体不大好的狗子们用,等下一批物资到了,再铺进剩下的狗舍里。   忙完这一阵,闫嘉朗又绕着基地拍了好多照片,准备回学校再接着动员一下其他同学,发个空间、朋友圈什么的,帮忙宣传一下。   席彦想了想,也把手机摸出来,福至心灵照了张相——   照片里,钟秦弯着腰,面前一只黑黄相间的狗子正吐着舌头,像是咧嘴在笑。它努力用两个后腿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把一只前爪搭在了钟秦朝它摊开的干净手掌上。   少年人的温柔在这个定格的瞬间,竟也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席彦情不自禁想起奶油在钟秦买给它的专属软垫上翻肚皮的模样,心里霎时变得柔软极了。   钟秦果然是特别好的。   一行人又帮着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就告别“有归”和胡学,踏上了归程。   八个人拼了两辆车,回到市区后各自分头回家。   席彦没有回家。   席彦跟着钟秦回了“另一伴”,进门前还扯着钟秦去了趟隔壁便利店——在他将魔爪伸向方便面的瞬间,钟秦眼疾手快攥住了他的手指头。   席彦的眼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钟秦无奈:“……你不能对我好一点吗?别买了,萌姐他们会点外卖。”   席彦稍快一瞬的心跳又跌回了均值线。   他晃晃手腕子,连带着钟秦的手也跟着他一起在半空中摇摆一下:“我哪儿对你不好了,买你爱吃的口味好了吧?老坛酸菜行吗。”   钟秦:“……”   钟秦松开手,扭头走了。   席彦立马顾不上泡面,追上去说:“欸,欸,你别走啊,那你说你想吃什么嘛……我给你买别的……”   钟秦没走,他只是到最靠近门口的货架那儿,取了一条费列罗放在收银台,实在不堪方便面折磨,妥协说:“我给你买,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你让我好好吃顿外卖。”   席彦笑嘻嘻地凑过来看钟秦给他拿的巧克力:“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不许说狗都爱吃啊,狗可不吃巧克力。”   钟秦付了账:“菠萝包都要吃可可味,我很难不知道。”   席彦还没吃到巧克力,也忽然有点甜起来。   回到店里,带着一身狗男男味儿的两人果不其然引起了柯基们的围追堵截。   席彦头一回被欢迎得如此热烈,有点飘飘欲仙:“对对,你们嚷嚷的没错,你们家阿秦确实背着你们在外面有狗了,好家伙,一百多只呢。”   钟秦蹲着,抚摸狗头的动作一顿:“……叫阿秦叫得挺顺?”   席彦眼睛一弯:“唔。”   钟秦就站起身,顺手拽过垂在席彦腿侧的那根狗绳,牵着人往店里走。   今天店里的客人很多,陈萌和张一恒刚忙完,正站在朝里侧的吧台边撸外卖送来的串。   张一恒边吃边乐:“看这阵仗,小老板喜提新宠。”   陈萌忙说:“不知道你俩回来这么早啊,我没点你俩的串儿,先过来凑合吃点,再点份别的,上回那炸鸡真还不错,你俩试试?”   席彦献宝似的把便利店口袋一举:“不了,阿秦跟我吃老坛酸菜!”   钟秦:“……唉。” 第34章 奶油(一)   钟秦转身,牵着狗绳把席彦拽进卫生间,然后拿起消毒酒精喷壶——把对方便面的怨念朝着席彦喷了出去。   席彦突然感觉钟秦又不温柔了,捏着个喷壶都像手持一把凶器,自己被喷得就像站在莲蓬头底下一样,就快让他给喷醉了。   席彦忍不住伸手在脸前挥了挥,眯着眼睛打了个喷嚏:“你是想消毒还是想消灭我啊……”   钟秦扬扬眉。   席彦这副鼻子痒痒使劲呼气的样子,让他有种自己在给狗洗澡的错觉。   等钟秦终于放下喷壶,席彦就两手扯着衣服下摆,把卫衣抻开绷紧给钟秦看。   “弄脏了,”席彦开始给钟秦展示起了衣服上印的狗爪印,“我带回家给你洗,唔,你再给我找件新的吧。”   钟秦看着他脏兮兮的样子,轻轻勾起了嘴角:“先把你自己洗了吧。”   席彦抬眼看见钟秦嘴角的淡淡笑意,心跳倏地重了一下。   席彦摸摸鼻子,希望这人还是不要再像这样笑。   那眼神就跟看小泥狗似的。   席彦把目光从钟秦脸上移开,嘟囔:“……你外面那么多客人,我怎么洗。”   钟秦把喷壶放在洗手台上,好像也不在意他脏兮兮:“上楼吧。”   小老板扔着楼下那么多顾客不管,带着把手脚都洗了一遍的流浪狗席彦上了楼。   奶油早早就努力从木栅栏上探出小脑袋,嗷嗷呜呜地迎接他们了。   席彦心里霎时塌下一块来。   ……店里人很多的时候,果然嘱咐陈萌他们把小崽子放在楼上了。   席彦累坏了,陪奶油闹了一会儿就脱下卫衣,把脏衣服丢在“他的”狗窝上:“我好困。”   钟秦盯了一眼席彦赤着的白皙背脊,把干净的衣服甩到这位回来之后还接着耍流氓的小同学脸上:“脏兮兮的,你跟狗睡吧。”   席彦迅速钻进柔软的棉质T恤里,解开腰上的狗绳往外一抽,裤腰就又垮了下来。   ……钟秦实在是不忍直视。   钟秦不看他,席彦脱起裤子来就更潇洒了。他把那条睡觉穿的黑色短裤套上,舒舒服服地爬上床,哼哼唧唧宣布说:“我不,我要跟狗王睡。”   钟秦:“……”   钟秦想问狗王是谁。   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知道答案的好。   什么狗哥……什么天仙。   钟秦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乱给他起外号还敢这么嚣张的人。   钟秦脱了衣服,直接把昨晚席彦抱着睡觉的那件外套穿上了。   席彦滴溜溜地转着眼睛,偷偷瞄了眼钟秦肌肉紧实线条好看的上身:“……你也喜欢挂空档哦。”   “……”钟秦横他一眼,坐到了桌边,“你卷子没了。”   席彦被拿捏住了,一秒安静如鸡。   钟秦随便从桌上拿了张卷子写,笔尖的刷刷声隐没在楼下世界的热闹喧响里。   钟秦写了会儿,一张卷子还没写完就放下了笔。   席彦不说话闹他,他还……挺不习惯。   他本以为席彦是睡着了,但他回头一看,发现席彦没睡,而是盘腿坐在床上,已经不知道抱着毯子发了多久的呆。   钟秦忽然走了片刻的神,分了些心思去想今晚要是降温他该从哪儿去给这人找床被子来。   “你要是没事干,”钟秦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又跟席彦说,“就点个外卖,一会儿拿上来吃。”   席彦唔了一声,光脚下了床,从地上的裤子里摸了半天才找到手机,蹲着点完外卖又重新回到床上开始发呆。   ……害得在菜市场也能精神专注的钟秦第一次无法完全静下心来。   明明这人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在自己身后待着,好像什么心理活动都没有,但钟秦总觉得他应该是希望和自己说话的。   直到席彦终于出声:“……钟秦。”   钟秦停下笔。   钟秦转过来,靠着椅背,侧身看向席彦:“怎么。”   席彦抿了半天嘴,破天荒词穷了,只能憋出一句:“我想跟你聊天。”   钟秦:“……”   席彦低着声音:“行吗。”   钟秦彻底扔了笔:“嘴长在你脸上,你也不像是我叫你闭嘴就会听话的人。”   换了平时,钟秦一打趣席彦,他肯定得跳起来呲牙。   但现在席彦不仅一点都没有想要驳两句嘴的意思,反而耷拉着脑袋,垂着眼睛,连声音听起来都有点低落:“……我还在想基地上的猫狗。”   少年人的喜怒哀乐总是来去匆匆,今天的悲欢,明天就被跳到窗外树梢上的麻雀衔走。   像丁宣他们,忙活一天回去,要不了几天就能把替流浪动物感到难过和揪心的情绪抛诸脑后。   只有席彦这个心理年龄过载的“伪少年”,才会在热闹后的安静中悄悄心酸很久。   钟秦并不意外,却还是叹了口气。   他原先没打算带席彦去基地。   席彦本身就是个爱凑热闹、好奇心重的性格,如果不是钟秦把他真心喜欢和心疼小动物的心情样样都看在眼里,可能钟秦也不必等到今天他来“拆穿”这个所谓基地负责人的身份。   “你不用想那么多,尽力就好,”钟秦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说,“决定养它们了,负责到底就行。”   席彦福至心灵,明白了“一伴”和“另一伴”中蕴含的美好寄寓。   虽然基地里的老弱病残确实让席彦心酸,但他却并非单纯因为这事而低落。   席彦跳下床,拖着钟秦赐给他的狗窝放到钟秦腿边,然后抱起奶油,在地上的狗窝里盘腿坐下了。   奶油的爪子被捏住,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钟秦就不得不低下头来看席彦:“床不睡,又干什么,席小狗。”   席彦心里其实有点打鼓。   明明才认识不久,但他面前这个少年几乎对他有求必应,随便他插科打诨、撒泼打滚,冷着一张脸却也没对他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来。   借他衣服穿,给他地方睡,让他抄作业,还给他……的狗买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友情原本就纯粹简单、易于建立,他们又对小动物有相同的喜爱,所以即使相处时少不了钟秦的冷嘲热讽,但席彦知道……   冷着脸的渣男钟秦其实对自己也和对狗一样温柔。   换了别人说这话,把自己和钟秦的狗相提并论,可能还真是在往脸上贴金。   只有死皮赖脸的席彦不这么觉得。   钟秦的难以接近只停留在“看上去”,像席彦这样没脸没皮闯进人家的磁场里,才有机会被他除去外表的部分吸引,才能发现他原本就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个人。   席彦望进钟秦平静眼底的时候,就想给钟秦讲他自己。   哪怕他“自己”已经随着时光回溯而全篇推翻重来了。   席彦怀里抱着狗,埋下头,慢慢把脑门戳在了钟秦的膝盖上。   钟秦垂眸,就只能看见这人柔软的发顶和白净的后脖颈。   没等钟秦问席彦怎么了,席彦就开了口:“我以前有只狗,唔,我妈和我姥那边……如果你有机会见她们,你别问这事儿,也别告诉她们我捡了奶油给你养。”   钟秦点头答应了。   “它很乖,和奶油一样乖,小时候和奶油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特别听话、特别通人性。”   “有天晚上为了救……唔,救我,让车给撞死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带它去你们医院做安乐死的那天。”   钟秦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但转念间心里一下就懂了——   为什么席彦会对奶油这么上心、这么割舍不下,甚至不惜跟自己死乞白赖地套近乎也要争取过来看奶油的机会。   为什么那次席彦被他带去医院的时候会是那样一种恍惚的反应。   为什么他在看见受到伤害的流浪动物时会显得那么、那么的难过,又好像那么、那么的无所适从。   席彦和钟秦是因为奶油才联系到一起的。   但钟秦无法从席彦这番真假参半的话里得知——席彦那只所谓的、他“以前”的狗,不是“像”奶油。   它就是奶油。   席彦还没魂穿回来之前,也捡过一只狗。   在高一开学的那个时间点,在红林的草地上。   那只小狗不怕人,妄图以卖萌来换东西吃,深得席彦欢心,就被他抱回家养了。   起初文霞和席彦他姥还不乐意养这个脏兮兮的小东西,直到席彦自己在家里给它洗干净,露出原本奶白色的容貌来,文霞和他姥才终于被可爱生物所征服。   席彦看着桌上文霞吃了一半的慕斯蛋糕灵光一闪,给它取名“奶油”。   奶油小时候长得慢,家里人本以为它就这么大了,但忽然某一天奶油就蹿起个子来,说实话席彦也没料到它可以长这么大。   除了脸比纯种的白色拉布拉多要稍微尖长一丢丢,几乎看不出来是只小野狗。   奶油不知道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多少天,也不知道曾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现在终于有了归处,甚至成为了“姥姥养大的狗”,简直是备受宠爱、茁壮成长。   健康又平安。   可能也是因为它原是流浪狗的缘故,奶油珍惜每一口粮、每一滴水、每一个玩具,它爱它的窝,即使后来体型长大,窝睡不下它了,它都仍然把自己团成一团,挤进柔软的、让它极有安全感的窝里。   席彦曾经想给奶油换个大窝,它还不乐意。   家里是姥姥做饭,奶油就好像明白每口吃的来之不易一样,每天都会一大清早就叼着篮子等在门口,陪姥姥去买菜。   晚上文霞和席彦吃了饭就瘫着不想动弹,奶油又肩负起了陪姥姥下楼散步的任务。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   一岁多的时候,奶油已经有了成年犬的模样,无比聪明懂事。   其实它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员也才一年出头罢了。   直到某个冬天的夜晚。   奶油照常陪姥姥在楼下小区里散步遛弯儿,姥姥走到小区门口附近的时候,忽然听见了门外小摊贩的吆喝声。   煎蛋卷薄脆的香气让老太太和狗子都迈不动腿了。   这是席彦他姥第一次饭后散步带着它走出了小区门。   只这么一次,奶油就再也没能回来。   一辆醉驾的车高速行驶,从路口拐弯过来直直冲上了街沿,撞翻了小贩的拉板车,所幸没有人重伤,只是奶油躺在血泊里再也没能回到那个让它安心的小窝。   ——那辆车原本会撞到席彦他姥。   千钧一发之时奶油立起身子用两个结实的前腿猛地将席彦他姥推了出去,自己却没能再躲开。   他姥摔在街沿边,被后来赶到的文霞送去医院,伤得不严重,只是膝盖碰着了,导致后来走路一直都不太得劲。   但席彦送奶油去医院的时候,它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没有了抢救的必要。   注射前,奶油那双黑玻璃球儿一样的眼睛里盈着些许亮光,它努力探出舌头,在席彦手掌上吃力地舔了舔。   仿佛就像它第一次遇见席彦时,找他要吃的那样。   这是它最后的安慰、最后一次向席彦表达它的感激和爱。   安乐死是席彦亲手签的字。   那一天起,席彦的生活就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   当然,席彦的家人现在并不认识什么“奶油”,所以席彦以不想提这事让家里人伤心为由,搪塞过去了。   钟秦点头,觉得席彦不带奶油回家也不告诉家里人自己又捡了狗,是情理之中。   再次捡到奶油的时候,席彦真的有了时光交错的实感。   但席彦不愿意把它带回家了。   他对钟秦说他姥腿脚不利索,其实是害怕再回到那一天。   席彦也不愿意再给它起名为“奶油”。   因为他迷信地认为,名字是一种神奇的符号。   好像换一个名字,就能换一种命运——就能平安长大,再无厄运。   还好……遇见了钟秦。   兜兜转转,奶油先生还是奶油先生。   陪伴它长大的,还依旧会是席彦。   虽然它这辈子没有姥姥,可它的身边多了钟秦,日子还会过得更加特别一点。   对于席彦来说,钟秦,和与钟秦相关的一切,是他此番人生中,唯一的初遇。   对于奶油来说亦然。   “你知道吗,”席彦像不知道疼似的,使劲用脑门撞了撞钟秦凸起的膝盖骨,“那个醉驾的司机下来之后竟然说……”   “那个王八蛋竟然说……”   “……还好撞的是狗。”   “他妈的……操……这他妈说的叫人话吗……”   席彦想哭。   即使席彦怀里抱着懵懂无所知的、失而复得的奶油,他也想哭。   钟秦没说话。   钟秦只是沉默着,把手心摊开,又趁着席彦抬起脑袋准备再撞他膝盖的间隙,把自己的手掌垫在了席彦的脑门上。   “奶油会平安长大。”钟秦说,“会开心,会健康,我答应你。”   席彦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把眼睛捂在钟秦手心里,压着嗓子哭了出来。   他的眼泪隙进钟秦的指缝,他突如其来重启人生的微末孤单和不露端倪小心藏起的害怕,也一并交付到了钟秦的手里。 第35章 奶油(二)   席彦讲完这些,又哭过发泄,心里舒服不少。   ——他回来之后不是没有感觉孤独过。   席彦心里冒出很多无厘头的念头来,比如如果自己跟钟秦说他是穿越来的,钟秦那么舍得给狗花钱的一个人,说不定还会发发善心,带他去看市里最贵的精神科。   但当席彦真正把与自己相关的故事在人前掀开一角时,他才发现自己内心其实是渴望有人倾听的。   所幸……那个倾听的人是钟秦。   他安静,而挚诚。   即使席彦没法把事情原本的样子悉数宣之于口,即使他还想聊自己当年高中读到后半程时为什么变得不太喜欢上学却没法说。   仅仅聊聊奶油,已然足够让席彦感到轻松和开心了。   但放松是一回事,当着钟秦的面……哭鼻子,他也会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   于是席彦作为一个二十五岁的讨嫌鬼,一时间便没能找到从钟秦温热手掌中抬起头来的契机,刻意赖着拖延起来。   钟秦倒是没想席彦是不是不好意思,他的手还垫在自己的膝盖骨和席彦的眼窝之间。   手心湿漉漉的,是一只小狗的眼泪。   小狗的眼睛因为哭了,所以烫得不行。   钟秦的注意力理所应当集中在了掌心,人也理所应当被席彦透露给他的难过带起片刻无措来。   钟秦前不久才刚学会摆道歉的姿势,摆得很是蹩脚,哄人当然更加不会。   他只会逗狗。   所以钟秦犹豫一下,抬起另外一只手,像给小狗顺毛一样,轻轻揉了揉席彦的头发:“你……想吃泡面吗?”   席彦感觉到钟秦的安抚,不止眼睛,连耳朵也烧了起来。   他比钟秦更加无措,赖在钟秦手心,闷闷道:“我都点外卖了……我想的话你就同意吗。”   钟秦没有迟疑,舍己为人地答应了。   哪知道席彦再开口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那我一号一早想去人民广场看升旗,你陪我吧。”   钟秦:“……”   钟秦知道这人已经好了。   于是他手腕一翻,顺着席彦的脸颊,挪到他下颌上,然后手心托着他的下巴,把他脸抬起来:“会得寸进尺看来是没事了?”   席彦眨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儿,视线飘飘忽忽不敢直视钟秦,看着怪委屈,说话还带着点细小的鼻音:“……你不陪我去我就有事。”   钟秦却偏去看他的眼睛:“一号不是要回家吗。”   席彦嘟囔:“看完再回家,又不耽误。”   钟秦沉默片刻,抿着嘴,鼻间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说:“一号人肯定多,你不怕把你自己给挤掉了吗。”   虽然这话听上去又无奈又没好气,但席彦知道钟秦已经心软,八成答应他了。   于是席彦心想,哭也哭过了,该丢的人也丢了,索性就把不要脸皮的方针贯彻到底——反正钟秦无论如何都是会接住他这个破罐儿的。   席彦说服自己,紧绷的力气就松了。他放松下颌,把下巴搁在钟秦手心,有恃无恐地左右晃了晃脑袋,像在认真思考钟秦的问题。   然后他抻开腿,用脚把不远处地上那根被他当作腰带的狗绳勾来,伸手一捞,交到钟秦另一手里:“挤不掉,给你牵着我呗。”   钟秦条件反射地收了一下手指,看起来就像牵住了席小狗的狗绳一样,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钟秦瞥眼看席彦还抻着的腿、看他腿上因为略微使劲而勾勒出的好看线条。   他觉得这么漂亮一双腿实在不该长在如此讨嫌的外班男同学身上。   半晌,钟秦收回思绪。   他手指一收,认栽似的使劲捏了捏席彦的脸。   席彦得到应允,总算收起他的苦瓜脸重新弯起眼睛。   并且自认为自己学到了不起的一招:撒娇男生真的最好命。   周末很快过去。   十月一号一早,定了四点起床闹钟的席彦在床上赖到十点半还没起。   经过四个月的适应,社畜配备的生物钟和规律作息终于被少年人的拖延懒散消磨得荡然无存。   和钟秦一比真是相形见绌。   ——钟秦这个时间,已经打点好店里的一切,并且和张一恒一起出去遛完狗,正式开始了今天的营业。   回到二楼时席彦还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呢。   钟秦进屋换了鞋,顺便抬腿往被子里那个鼓包上踹了一脚:“信誓旦旦要去人民广场看升国旗的人到底有什么脸现在还在睡?”   席彦哎哟一声,抱着被子声音闷闷的:“……谁让你不喊我起床了!”   钟秦让他给气笑了:   “闹钟一响就使劲往我身上拱的人是谁?”   “一喊就哼唧的人是谁?”   “说不去看了反正自己早上也可以升旗的流氓是谁?哪来的脸甩锅?”   “你好凶啊……昨晚想着要去广场玩太高兴就没睡好嘛。”席彦撇撇嘴坐起来,朝钟秦一伸手,“衣服递给我一下呗。”   钟秦看着他这衣来伸手的狗大爷样子,冷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昨晚上把你怎么了。”   席彦没反应过来,顺嘴一接:“你能把我怎……”   话没说完就席彦明白了,当即把那个“么”字憋了回去:“靠,你还会耍流氓呢?!”   钟秦抬手把衣服扔他脸上了。   换好衣服洗漱完,又简单吃了个早饭,席彦背上被自己穿脏了的衣服和他那套一点进展都没有的作业,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踏出店门的瞬间还在钟秦脸上看见了“高兴”两个大字,属实稀奇得很。   席彦的国庆假期过得相当快乐,后面几天都在家闲着。   说是陪文霞和他姥,但其实文霞时不时就要找姐妹出门逛街、按摩、做指甲,而他姥更是准时准点每天下午去小区老年活动室打麻将,两人的娱乐生活都比席彦丰富多了。   于是席彦偶尔去看看他舅舅和舅妈,偶尔又去丁宣家蹭饭,还在花庭门口遇到了差点被他抢了棒棒糖的那个小男孩。   席彦咧嘴一笑又把人家吓哭了。   假期最后一天,席彦再次以一起学习为由,屁颠屁颠地去了“另一伴”找钟秦,看奶油,顺便抄作业。   以前是想看奶油。   现在是想看奶油、找钟秦。   ——席彦在家门口换鞋准备出门时,忽然捏着下巴,眯起眼睛思考起了自己心态上的奇妙转变。   在得出自己成功结交到一个好兄弟的结论时,席彦站在门口傻乐出声,还被文霞训了一通:“下次也让人家来家里吃饭,你怎么长这么大还一点不懂事呢?”   席彦笑嘻嘻地答应,后来走路去红林的时候,步子都轻快到要飞起来啦。   几乎整整一个国庆荒废学业,席彦待完成的作业简直堆积如山,带回家的作业里,除了语文以外啥也没写。   于是拥有全科套卷答案的钟秦在席彦眼中便宛如普度众生的神明,整个人都散发着圣洁慈悲的光辉。   而且这位神明大概是一字千金,能少写一个字的地方决不会多写。   毕竟抄他作业的人又不会给钱。   但这歪打正着让席彦在抄作业时规避了把手抄断的风险。   善哉善哉。   为了将自己抄作业的良好习惯展现得淋漓尽致,席彦还特意没碰钟秦的语文卷子,除了第一页的名字和选择题之外啥也没看见。   毕竟一不小心看别人作文这种事,还是挺羞耻的。   席彦觉得钟秦长这么大肯定没遇见过像自己这么体贴的人,又是好一顿沾沾自喜。   奶油在席彦脚底下绕着圈儿,被席彦以妨碍他好好学习为由,扔给了钟秦。   钟秦只好叹口气,顺势把奶油抱进了怀里。   千万不能让柯基们看见,因为钟秦作为“严父”,平时在店里是很少抱狗的。   席彦眨眨眼睛,觉得钟秦把自己的无理取闹也一并接纳了。   第二天虽然是个周六,但依旧得收假开学,补课两天。席彦又带着一身狗男男味儿,心情愉悦地上学去了。   九班后门,李文睿眉头紧锁,做严肃思考状,盯着席彦看了半节早读,终于忍不住诚心实意地发问了:“席霸霸,你在教室里放眼望去,能看见因月考成绩不好被父母混合双打的可怜人、一腔爱国情怀还没抒发完就被强行暂停的人和有作业漏写正在焦虑奋笔疾书的人——但全场只有你一个欢乐喜剧人,太阳都要问一句这是谁的嘴角,您觉得您合适吗?”   席彦让李文睿给逗乐了。   他对自己演讲与口才俱佳的同桌一抱拳:“把朕拖出去斩了,龙椅就让给你这个秀儿坐吧。”   李文睿抖着肩膀憋笑:“咱俩以后学不出个名堂来就去讲相声吧——欸,你乐什么呢。”   “讲相声你要学的更多,趁早歇菜吧你。”席彦翻个白眼,回答说,“我乐军训。”   李文睿当即变了一张苦瓜脸:“军训有什么可乐的,我都要愁死了。”   欢乐喜剧人席彦一扬眉:“不告诉你,我要独乐乐。”   席彦还能乐什么呢。   他那点关于高中的记忆终于派上点用场——   是什么能让席彦和钟秦之间没有了班级与班级的界限?   不是努力学习争取学年末分班进入实验班。   是军训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全年级一共被分成六个连,男生三个、女生三个,相邻的四个班合并,一个连大概百来号人,男女分开。   席彦寻思着自己虽然比钟秦矮点儿,但也矮得不多,列队的时候……应该能站一块儿吧。   早读结束前,江水抓紧课前两分钟通知说:   “今天收假第一天,虽然接下来有五天不用上课,但大家的玩心也都该收回来了。”   “咱们学校历来重视国防教育,高一上半期会让学生参加军训——之所以不像大多数学校那样把军训时间安排在开学前,而是安排在国庆收假后的这个星期,也是想在举国上下爱国气氛最热烈的时候趁热打铁。”   “今天周六,军训从后天开始,一共是完整的五天,到下周五结束,下周末正常双休。”   “期望咱们班的同学,都拿出良好的精神面貌来,也拿出学习的那股劲儿来认真对待这次军训。”   江水未尽之意是……反正都占用上课时间了,可不得认真对待吗。   因此江水特意补充了一句:“当然,下周不上课,作业布置就不会太多。但我把话说在前面,希望大家在军训结束后能尽快把心思收回来,各科老师留的预习作业大家要认真完成——提醒一句,高一年级十月份的月考可是不会因为军训就取消的哦。”   江水一席话果不其然引起了一片哀嚎。   小同学们的身体即将饱受军训摧残,而预习作业的分量又足以压垮他们的精神。   何况回来之后十月就过半了,还得月考!   届时整个高一年级必定哀鸿遍野!   李文睿提前发出悲痛欲绝的感慨:“用学习的劲儿去军训……”   李文睿的相声搭档席彦立马捧道:“就怎么着?”   李文睿生无可恋:“教官就会问你‘是不是中午没吃饭啊’!”   席彦噗的一下笑出声,路遥遥和陈星听了个现场,也在艰难憋笑。   路遥遥转过来压着声音玩笑一句:“我觉得你俩有天赋,以后有演出记得给我和星星留票啊。”   陈星说:“军训你俩在连队里表演相声吧。”   席彦乐完,却突然愣了。   直到现在席彦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以前怎么没在军训的队列里见过钟秦呢?   与此同时,对面十二班教室外走廊上。   高成柳刚好也利用这一两分钟把钟秦叫出来,说:“钟秦,后天去军训,年级上要推标兵,先推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到时候你去一下,啊。”   “……”钟秦大概是觉得标兵有点显眼,不方便在人群中摸鱼划水,就说,“杨子阳也差不多一米八,他去吧。”   “欸,他这不是胖了点儿么!”高成柳一摆手,言语表情之间竟能品出一丝得意洋洋来,“不是每个班都有机会推人的,既然是代表咱们班去,那不得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吗?”   钟秦:“……”   感觉杨子阳被班主任嫌弃了。   高成柳抬手拍拍钟秦肩膀:“最后要选一个升旗手两个护旗手,你小子别给我谦让啊,可得给咱们班拿下这份荣誉!”   钟秦:“……”   高成柳见他满脸写着勉强,只好使出杀手锏:“要不然换你去阅兵式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钟秦斟酌了一下,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态度就非常识时务:“你喜欢升旗手还是护旗手?”   高成柳愣了一下,乐出声:“你这小子……后天去了就听指挥,列队直接去副营长那儿报到!”   高成柳走后,钟秦回教室的脚步稍稍顿了顿。   他转头看向对面九班教室的后门,眼前竟浮现出席彦跷着板凳插科打诨的模样。   钟秦看着楼下那棵高大的桂花树轻轻勾了嘴角。   九里香的怡人气味已然淡了。   但它的树冠依旧枝繁叶茂,仿佛能盛住东升旭日洒下的温暖光辉。 第36章 满天星(一)   李文睿背著书包站在校门口惊呼:“哇——豪华大巴啊——咱们是秋游还是军训啊?”   席彦白他一眼:“临死前梳妆打扮一下,风风光光上路。”   李文睿:“……”   豪华大巴是真的豪华,五中高一年级租赁了载客人数最多的旅游大巴,一辆车主座55个,班主任还能坐在前门边的导游座上。   租车是按年级总人数算的,毕竟豪华归豪华,也得兼顾经济实惠,所以十二个班只用十一辆车就够了,能省一点算一点。   这样一来,就注定有一个班会被拆散,再添补进其他班车上的空位里。   十二班作为班级序号最末一个班,即使成绩在年级上领跑,也难逃被无情打散的命运。   高成柳这样安慰道:“咱们班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嘛!”   满天星们:“……”   十一辆气派的旅游大巴在本就不宽敞的月桂巷里排起了长龙,从巷口直接排到了巷尾,看起来既壮观又闹热。   身穿绿色迷彩军训服的高一年级在操场列好队,按照班级顺序,一个班一个班地出校门上车,一班就上第一辆车。   十二班排在最后出校门,等前面十一个班都上车,他们班再去插空。   九班是辆蓝色的车,席彦在前门口取下自己的书包和帽子扔给李文睿,又拍拍李文睿的肩膀:“老李,帮我多占两个座啊。”   “好嘞。”李文睿下意识伸手接过书包来就是一愣,“两个座儿?”   席彦嗖的一声从江水的视线盲区中闪身而过,快步往校门口的方向走了回去。   李文睿看着他英姿飒爽的背影,尔康手:“席霸霸?欸?你去哪儿?!”   路遥遥一把将李文睿推上车:“找钟秦去了呗,你还是赶紧去给天仙占座儿吧,还有天仙那个同桌胖同学。”   席彦逆着绿油油的人群一路大步流星,赶到校门的时候刚好十二班出来。   同学们正在校门口列队,听高成柳吩咐事情:“……下车之后咱们再重新集合,都听指挥,别四处乱晃,我要一辆车一辆车挨着点人数的,记着啊!一团火!满天星!”   席彦老远就看见钟秦了。   平日里校服就套不住这人身上的拽,一换成迷彩服,别的帅哥能穿出一身正气,到钟秦这儿就成了痞。   虽然钟秦里里外外都穿着军训服,没把短袖换成自己的,但他腰带没系,帽子不戴,不仅不戴,还要拿在手里转。   看上去吊儿郎当,又百无聊赖,浑身上下只有那头短寸和这身衣服最搭。   学霸形象堪忧啊。   席彦轻啧一声,轻车熟路一个敏捷的闪身,就要往钟秦和杨子阳之间的缝隙里钻——   高成柳当即伸手指向半个身子还在队列外的小同学说:“这还没叫解散呢!着什么急!给我归队!”   席彦悻悻一笑,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杨子阳感慨:“这熟悉的感觉。”   手上帽子被碰掉了的钟秦:“又没找到自己班?”   席彦把帽子给他捡起来,拍拍灰:“来,别见外,你的小绿帽儿,戴好。”   钟秦:“……”   高成柳“解散”一声令下,席彦拉上钟秦扭头就开始拔足狂奔,说实话钟秦都没想通这人军个训为什么如此精力充沛。   杨子阳压根都没反应过来席彦人已经在五步开外了:“卧槽?席霸霸你们班留了几个座儿啊?!”   席彦轻快的笑声扬在晨间清爽的风里:“算上他三缺一!你还不快点儿!”   杨子阳赶紧颤颤巍巍地跑动起来。   席彦这人说风就是雨,拽着钟秦一顿跑,那架势跟早高峰地铁里上班族抢座儿似的。   回到九班那辆蓝色的车前,钟秦扬着眉毛,活动了一下自己被席彦捏了一路的手腕子,终于得空发表他的看法:“《学生守则》里没写禁止学生手拉手跑步吗?你要跟我拍偶像剧?”   席彦噎住了,恼羞成怒:“……你大爷才跟你手拉手!”   钟秦一扬眉:“我以为嘲点是偶像剧?”   席彦:“……”   这时,江水从车前门下来,把擅自离队的席彦抓了个现行。她点了点自己的手表:“看看几点了?七点五十全员上车清点人数,你又跑哪儿去了?”   席彦觉得她实在是像极了公司里打考勤、扣人全勤奖的行政姐姐,于是张口就来:“江总,我踩点了,不能扣我全勤!”   江水抬手往席彦和钟秦背上一人打了一巴掌:“贫,瞎喊什么呢,还不快给我上车!”   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钟秦:“……”   上车后,果然后排靠窗双人座正空着,上头扔着一个书包,是倒数第二排。   李文睿正坐在最后一排的连座角落里,趴在椅背上,露出两个贼兮兮又很哀怨的眼睛,无声控诉着抛弃同桌的席彦。   席彦憋笑,拉了一下钟秦:“那儿呢。”   钟秦插着兜,任他拉得往前了半步,顺势跟上去了。   等坐好,席彦又招呼随后赶到的杨子阳过来坐最后一排,还扭头对李文睿说:“杨子阳赏你了。”   李文睿撇撇嘴:“你龙椅都让给我了,我还谢主隆恩吗?”   席彦打开书包,从包里摸出一袋饼干递给后排:“犒劳一下。”   李文睿接过来正打算跟杨子阳、路遥遥和陈星把这笔贿赂款就地分赃,结果定睛一看:“狗饼干啊?!”   李文睿开始抹泪:“我想念丁宣了,你发个消息让他过来吧!你们这狗男男味儿不能可着让我一人儿闻啊!”   “噫?我拿错啦?”席彦对狗男男评价并无异议,关注点跑去了别的地方,“那一会儿车上我吃什么啊?”   钟秦把书包搁在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席彦的手就朝他摸过去:“钟秦,带吃的了吗……”   钟秦顿了顿,席彦就从他书包外侧兜里摸出一条费列罗来。   席彦笑嘻嘻的,蹬鼻子上脸:“给我买的?”   钟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闭上嘴,吃完老实睡觉。”   席彦乐颠颠地剥开一个巧克力球,囫囵扔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闭嘴还怎么吃——巧克力都给我买好了,你之前就打算上我们车了吗?哇,早知道我就不费劲去找你了,白挨江总一巴掌不说,我迟早得在你们高老那儿拥有姓名……”   “……谁让你到班上抢人的?这时候不会用手机了?”钟秦想起自己白挨江水一巴掌就很无语,“我也莫名其妙在你班主任那里挂上号了好吧。”   席彦扬着嘴角好一顿乐。   席彦边笑边把巧克力球吞咽干净,吧唧了一下嘴,似乎还有点馋,但一共只有仨,就没吃,他想省着点。   但嘴闲下来的席彦并没有老实闭嘴,而是旁敲侧击地,想要解答一下心中的疑惑。   席彦想了想,猜道:“钟老板,我以为军训你会干脆请假不去,在家待着遛狗呢。”   ……不然以前怎么会没见过呢。   钟秦那么显眼一人,只要打过照面就不会忘记的。   钟秦瞥他一眼:“综合素质测评,要算分的。”   席彦竖起一根手指笃定猜道:“那你肯定是列队的时候偷懒,装病躲医务室了!”   钟秦略皱眉看向席彦,这人用这么肯定的语气恶意揣度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还说得煞有其事的。   席彦看钟秦的表情,就明白他可能没打算在军训期间过分摸鱼划水。   于是席彦权当重来一回有蝴蝶效应,而且还是钟秦这么大一只亚历山大鸟翼凤蝶,事情变得和以前有些出入也很正常。   这下席彦彻底放下心中那点本来也并不重要的疑虑,满心雀跃地想要珍惜当下:“欸,钟秦,你说我们列队能被排在一起吗。”   钟秦当头就是一盆冷水:“不能,你矮。”   席彦:“……”   席彦脑袋上的小火苗顿时熄了。   有的学校军训会直接在学校里进行,而五中不同。   既然已经占用了上课时间,何不让这段军训时光进行得更有价值、更让学生难忘呢?   所以五中历来军训都会跟专门的国防教育基地合作,又正规,又严格。并且条件也尽量往艰苦的方向搞,为的就是忆苦思甜,磨练精神。   ——席彦恍惚间觉得,钟秦给买的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再苦的磨砺尝起来也应当是有滋有味的。   虽然别的还没见识到,但学生住的地方,当真跟新兵宿舍一样。   单间标间估计是营长级别,学校里备受嫌弃的六人宿舍拿过来一比起码是教官水平。   在这儿,来参加国防教育培训的学生们,无论男女,都住“大通铺”。   所谓通铺大概是效仿部队里的排房,一间屋容纳三四十人左右,所以这次军训,每个连都分到三间“排房”。   陪训的班主任勉勉强强才分到了六人间,看上去凄惨极了。   八点半,十一辆车整整齐齐在国防教育基地门口停稳,下一车进一车,进去之后都在正门大广场上按班集合。   十二班的满天星们终于又聚成了一团火。   钟秦人都走了,席彦的眼睛还黏在人家背上,李文睿看不下去了:“收!别看了!这五天说不定吃住都得在一块儿,不差这一会儿,狗哥欠你钱了吗?你能别这么难舍难分吗?”   席彦幽幽道:“我是难舍了,你看他那毫不留恋的样子,有半点跟我难分吗?”   李文睿乐了:“看你把人狗哥说的跟个渣男似的。”   席彦在背后说人坏话可得劲儿了:“他可不就是么,从脸到思想再到行为,就快渣全套了。”   ……前方步履潇洒的钟秦忽然鼻子有点痒痒。   十二个班都整完队,大家在教官的带领下去了宿舍。   学生的那栋宿舍楼一共六层,一层三个排房,女生住一二三层,男生四五六。   既然不按班级分房间,而是按连队分,魏卜作为年级主任,就拍板决定这次更严谨一点,让大家按学号依次从前往后住。   结果学校与教官之间的通知和转达不到位,先到宿舍的同学只知道自己是几连的,教官扯着嗓门喊半天,也只通知了哪个连在哪层楼。   于是第一连的四个班女生已经被教官像赶鸭子一样赶进了宿舍,在一楼“拎包入住”了,根本没管什么学号不学号。   反正就一楼这三个房间,随便住呗,一班的学生主动进了第一间屋,二班就进第二间……四班也体验了一把满天星,三五好友一起插空。   即使没来得及被老师按头安排,也依旧秩序井然,纪律尽显。   ……除了床铺号和学号没对应上。   魏卜本来又想说“成何体统”,后来一看时间,九点就要集合去参加开训仪式,现在还有好些学生在楼下,索性也就加入了教官那边的赶鸭子大队,退一步要求“乱中有序”:“二连上二楼!三连三楼!依此类推!大家动作迅速一点!原则上一个班住一起!班主任协助教官微调一下!微调一下!大家上楼注意安全!八点五十务必下楼,听教官指挥前往操场集合!”   席彦耳朵里顿时只剩下了魏卜那句“微调一下”的口头禅,感觉自己又有了可乘之机。   ——原则上!   钟秦顺着人群上了六楼,本想在走廊上等别人选好床铺之后自己再去找空铺,结果出了楼梯口就看见了站在楼道上不停东张西望的席彦。   席彦在找到钟秦的瞬间眼睛就亮了。   周围的学生熙熙攘攘,三两间都在雀跃谈天。   钟秦的目光穿过这片流动的喧闹与嘈杂,正正落在席彦明亮的眼睛上。   席彦看着钟秦笑起来,笑容好像比朝阳还要明朗。   “钟秦!这儿呢!你倒是走啊!”   钟秦怔了怔,才发现自己短暂顿住了脚步。不等他重新迈开步子,席彦已经逆着人流朝他走过来,又绕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背往前走了。   “你跟我住一块儿。”席彦宣布说。   钟秦回头看他:“赖上我了是吧。”   席彦嚣张一扬眉:“嗯哼。”   钟秦屁股后面跟着的杨子阳终于找到空隙卑微插嘴:“你俩和李文睿正好三缺一,再带我一个行不行?”   六连第一间排房里。   一起住的同学们大都相互认识,不认识也没关系,彼此友好,谁想跟谁换一下位置,都好商好量。   五壮士凑齐了,再加李文睿,现在又多了钟秦和杨子阳,一共八个人,刚好包揽了房间离门口最远那四个挨在一起的上下铺。   ——除了两侧靠墙的床铺之外,每四个上下铺都是紧密相连的,以四个为一组,组与组之间能隔出过道来,在不至于特别密集的情况下最省空间。   跟对床可以脚挨脚,也可以头碰头。   跟邻床那约等于肩并肩。   虚胖的杨子阳挠挠头,跟新旧朋友们坦白从宽:“我估计得装病,这脚迟早要‘崴’,不如兄弟们让我睡下铺吧?”   五壮士和李文睿都乐了,纷纷爽快答应。   没人去计较上下铺哪个更方便,更没人死活要把方便留给自己,这让在职场上滚过一遭的席彦顿时感觉特别舒服。   所以席彦率先说:“那我睡上面吧,我轻。”   李文睿和吴源也说:   “我俩也轻,都睡上边吧。”   “免得刘钊和杨子阳在上铺翻个身下面就落灰。”   刘钊被打趣,也不恼,还拿出了猛男的威武气势来:“老子这是跺跺脚你们就得抖三抖好吗。”   赵云坤也乐了:“靠?这话还能这么用?够实在啊,你背着兄弟们当文化人了?”   刘钊一个抱拳。   周梓杰体格中等,就对久闻大名的钟秦说:“我上下铺都行,钟秦,来者是客!你先挑吧!”   席彦抓紧时间瞪了全世界最会给自己行方便的钟秦一眼,暗示得非常到位。   “……”钟秦只好说,“上铺吧。”   赵云坤和周梓杰这就分配到了方便的下铺:“得嘞!”   “那钟秦睡我旁边。”席彦称心如意,凑到钟秦身边挤眉弄眼开玩笑,“将狗王一睡到底,嘿嘿。” 第37章 满天星(二)   八点五十,身着军训服的同学们一刻不敢耽误,前往了操场,准备集合。   九点有个开训仪式,又得这个发言、那个讲话,让学生傻站一小时。   魏卜果不其然拿着大喇叭让大家“微调一下”。   一位个子不高但又黑又精壮的教官——约莫是总教官,大概是看不下去,伸手拿过了魏卜手上的大喇叭,开始了专业的整队。   席彦他们八个是一块儿到的。   他们住的楼层最高,来得最迟,但好在有席彦这个踩点狂魔在前面拖家带口,一行人也不至于迟到。   男生是四五六连,每三个连队站一排,席彦他们六连就在面向主席台的右下角位置。   席彦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问钟秦:“看,高的站前面,矮的才往后,钟秦,你跟杨子阳可能得去第一排了,唔……我一会儿站你后面吧。”   说话时,大家已经走到了六连的位置。   钟秦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而是继续朝着主席台正前方那一小支队伍迈步:“我先到前面去报到,你去排吧。”   席彦没看见什么小队伍,只一把拉住钟秦腰上那根刚刚系上还没两分钟的腰带:“欸!干嘛!你还想去女生连队啊?”   钟秦:“……”   钟秦被席彦拉得身形一顿,只好被迫停下来回身看他。   席彦把帽檐压得很低,仰起脸来看钟秦,现在应当正略微皱着眉,一双大眼儿蒙在小片阴影里,竟显得愈发亮了。   钟秦有一瞬不易察觉的怔愣。   因为席彦的眼睛很漂亮。   因为席彦总是用这样漂亮的眼睛看他。   钟秦抬手帮席彦把帽檐抬了抬,让他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毫无阻碍。   然后钟秦才回答起席彦的问话,用他惯常冷淡中带着一丝揶揄的语气说:“要跟我站一起,等你再长高点吧。”   席彦愣了一下。   就这么会儿愣神的功夫,钟秦已经像个渣男似的,提着腰带走了。   席彦回过神来,用手指狠狠戳向钟秦的背影,出离愤怒问自己周围的小伙伴:“……他他他是真嫌我矮?!我以为他开玩笑!他知道我以后能长多高吗?!高中毕业的时候整整长到了一米八!”   李文睿忽略席彦这副煞有其事的气势,对他这份心情表示理解和宽慰:“是的,你能,我相信我们都能,你只差三四公分了,能比我少使点劲儿。”   席彦的怒火殃及池鱼:“你毕业的时候最多一七五!”   ……可怜的李文睿此时还并不知道席彦这说的是一句大实话。   他只单纯委屈道:“我安慰你,你咋还人身伤害呢!”   杨子阳拍拍席彦肩膀:“席霸霸,现在就长到了一米八几的钟哥,要去标兵选拔队伍集合,没选上就回来,选上了就在那边训,变成我班散落天涯的一颗blingbling。”   席彦气得尾音都飙了:“……标兵?!”   这下席彦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没在连队里见过钟秦了——即使他拥有媲美飞行员的视力,也不能穿越人群看清主席台下的脸。   席彦特别、特别郁闷。   钟秦这几天八成是不会和他们一块儿在连队里训练了,钟秦还能选不上标兵吗?   席彦一时不察“钟秦不和席彦一起训练”与“郁闷”之间微妙的因果关系,光顾着不开心。   他就像满心欢喜期待了一场有趣的约会,甚至早起两个小时,挑了最喜欢的一身衣服赴约,却被渣男鸽掉了。   席彦心尖上酸起来。   他什么事都愿意和钟秦一起做,钟秦却什么事都不告诉他。   哼。   席彦抽了抽鼻子,怒其不争看向杨子阳:“你也高啊!怎么不去争取一下把钟秦替下来呢!”   虚胖的杨子阳:“饶了我吧,我只是个二百来斤的孩子啊!那教官对我的初印象能好吗!看我这脚,最多还能撑半天,它就得崴了!”   席彦:“……”   整个开训仪式,席彦都“垮起个批脸”,从头到尾挂着一副“恶犬生人勿近”的表情,小同学们甚至能从他身上看出点人狠话不多的校霸味儿。   席彦一直顶着这张脸挨到了军训第一项训练内容开始。这第一项训练内容,不是迷彩服穿戴,也不是站军姿,是整理内务——主要就是叠被子,叠成豆腐块。   开训仪式结束后,六位教官跑步前往六个连队的方阵,将队形彻底固定了下来。   席彦他们六连的教官姓白,也就十八九岁模样,很难得的是,他和其他教官比起来,皮肤确实算白的。   席彦以前觉得他又凶又严厉,现在看人家属实是个弟弟。   席彦不由委屈起来,他发现自己和别人相处时总是要老练一些,那些埋藏在时光里的幼稚与冲动、直率与坦然,全给了钟秦。   钟秦!他竟然还不领情!   白教官说话像喊口号,几乎用吼:“一会儿跑步跟上五连!回宿舍!所有人集中到六楼的第一个房间去!我来示范,大家统一学习整理内务!”   席彦远远看见标兵队列那几个人已经率先跑步离开了,钟秦保不准还是打头的。   席彦那股郁闷劲儿又上来了,莫名其妙堵在他心里。   六连第一间排房里。   钟秦和同连队另一个标兵率先到,就都靠在床梯旁等着。   席彦回来一眼就看见他了。   可当钟秦抬眼回看向席彦的时候,席彦却十分刻意地扭了头,脚步一顿脚尖一拐,走去了另外一边,跟李文睿他们勾肩搭背去了。   钟秦:“……”   他刚才好像幻听见一只小狗朝他哼唧了一声。   杨子阳适时朝钟秦挥手:“钟哥!过来这儿!咱们先抢占中间的位置!”   钟秦扬扬眉,顺着懂事好同桌给他铺的台阶,抬脚向席彦走了过去。   白教官很快进来,站在门口说:“外面还没进的同学稍等一下!里面的,三个人一张床,盘腿坐,把同学的书包放在床头!中间那几个,你们都爬上去,快!所有人动起来!给你们一分钟!”   小同学们迅速动起来。   房间足够大,布局也像切豆腐块。   正中刚好是过道,席彦他们打算各自挑选离自己最邻近的床,以最快的速度脱鞋爬到上铺坐好。   后面的同学陆续进来,上铺坐满就坐下铺,下铺满了又去填外围四张床,最后还坐不下的,就围站在旁边。   百来号人就这样满满当当却井然有序地塞进了一间屋子里。   爬到上铺时,杨子阳已经经历了两次“三缺一”,便很自觉地跟李文睿凑了一铺。他拖着虚胖的身躯恍恍惚惚盘腿坐下:“滴,上铺体验卡。”   瘦小个儿李文睿挥手吆喝:“我们还需要一个身材苗条的朋友,身材苗条滴有没有?坐满就走、坐满就走!”   吴源乐了:“学无所成你就开摩的去吧,有潜质啊!”   席彦心里堵着气,抬腿就要证明自己是那个身材苗条的朋友然后坐上李文睿的摩的跟他一起走。   ——钟秦没给他机会。   钟秦一把拉过席彦,走去了李文睿他们正对面的空床,路过吴缘的时候还顺手拍了拍人家的肩膀,说:“李文睿那边需要你。”   痛失上车机会的席彦,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钟秦拽走。   床梯搭在更靠近床尾的位置,席彦敏捷地上去,一翻身,故意缩去了床头。   钟秦人还在梯子上,席彦就等不及拍了拍身边位置,浑身散发着“我不想挨着钟秦”的气场,对下面的周梓杰和赵云坤说:“欸,你俩上来一个。”   周梓杰和赵云坤异口同声拒绝:“谁要坐你俩中间啊!”   于是钟秦顺理成章挪过去在席彦旁边坐下了。   席彦:“哼。”   钟秦:“……”   可能不是幻听,真的有只小狗在朝他哼唧。   每张床铺都是硬板床,军绿色的褥子和被子。   白教官站在人群正中介绍:“每张下铺床底都有两个盆,上下铺一人一个,把你们的洗漱用具放进盆里,晚上洗澡统一带盆去。书包这些个人用品放在靠墙那边的储物柜里,一人一个,跟自己的床号对应。”   “每天早上出早操之前都会检查内务,不合格的要罚!盆都放床底右侧,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尾。”   赵云坤坐在钟秦旁边嘀咕:“哇……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来当兵了……”   白教官提高音量:“我允许你说话了吗?!要说话之前先打报告!”   赵云坤悻悻点了个头,席彦被突然说话的教官吓了一激灵,钟秦忍笑拍拍他的背算作安抚,被他一爪子挥开。   “接下来我给大家演示一下被子怎么叠。”   为了让大家都能看见,白教官先从储物柜里拿出一条泡沫垫铺在过道,随便扯了一床被子放在垫子上,然后蹲下示范起来。   “既然是豆腐块,就一定要有棱有角!上下长宽都要一样,不要给我搞成馒头被子了啊!”   同学们笑着。   仅仅几十秒过去,被抖乱了的被子就在白教官手上变得方正了起来。   “看明白了吗——”   小同学们:“哇!”   白教官站起来,把漂亮的豆腐块重新抖开,在小同学们一阵可惜的叹声中问:“咱们连有标兵候选人吗?”   席彦:“哼。”   钟秦莫名被他哼得走了神,觉得自己要被这人念叨一辈子的事情好像又多了一件。   另一名标兵举了个手。   杨子阳比钟秦还积极,雀跃地示意:“报告!他也是我们班……我们连的标兵候选!”   白教官又顺着杨子阳指的方向看见了钟秦。   即使放松了盘腿坐着,钟秦的腰背也是直的,只是他微微抬着下巴只垂下视线的模样,稍微有点拽。   不仅拽,手还搭在他旁边那男生的膝盖上瞎晃悠,吊儿郎当的。   白教官眉头一皱:“你!搁那儿瞎晃什么晃!”   “……”钟秦非常冤枉。   他只是在不方便说话的情况下伸手捏了捏席彦的膝盖,想让席彦不要老是哼唧。   可席彦现在不乐意钟秦碰他,就开始疯狂抖腿。   真不是钟秦自己想晃胳膊的。   白教官发号施令:“就你!出列!”   席彦咬着后槽牙:“没有列,他只能表演当场跳楼。”   “……”钟秦觉得这是一句死亡警告。   钟秦只好翻身上梯。   最后一梯没踩,他直接跳了下来,没有发出重重落地声,特别矫捷轻盈,从他起身到稳稳站好,也就两三秒时间而已。   钟秦笔直地站着:“教官。”   席彦手肘搁在自己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虽然表情很恶犬,但还是忍不住目不转睛盯着他们连队的标兵候选人看。   ——标兵候选人虽然规规矩矩叫了一声教官,但那张冷淡的脸上却好像写着“您有事吗”四个大字。   席彦觉得钟秦应该是想回来坐着的。   想回来坐在他旁边。   白教官似乎对钟秦满意一些了:“刚才示范叠被子看清了吗?你叠给大家看一下。”   另一名标兵悄悄缩着脖子松了口气。   “……是。”钟秦顿了顿,还是只能应下。   在教官和百来号小同学们好奇的注视中,钟秦蹲下,把那坨被教官弄得乱七八糟的被子,重新叠回了近乎豆腐块的形状。   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只是比白教官动作慢些。   等钟秦在软垫边站好,白教官才蹲下来检查被子:“背面塌了一点,不过总体很不错,大小一致,棱角分明——第一次叠?”   钟秦点了点头。   “很好,”白教官站起来,指着软垫上的被子,环视四周的小同学说,“咱们连的标兵给大家打了个样,都是第一次叠,以后你们每个人也都要按照这个标准来进行检查!听到了没有!”   小同学们顿时心累,看向钟秦的目光都从崇拜转为了哀怨:“……听到了。”   白教官:“大声一点!我没听见!”   小同学:“听到了!!!”   席彦一哂:“每个教官都有爱装耳背的毛病吧?”   白教官:“现在回到自己房间,叠自己床铺的被子,整理自己的内务!八分钟后检查!解散!”   小同学们瞬间鸟散了。   但钟秦没走。   他还站在过道上,抬眼看向刚才短暂待过的床铺。   赵云坤迅速爬下来叠被子去了。   席彦却和上去的时候不一样,动作慢慢吞吞,看似不慌不忙。   其实很多人都害怕爬上铺这种楼梯,看着矮,爬起来高,左右还没有什么防护。但对于钟秦和席彦这种运动细胞好的男生来说应该也不算什么,钟秦刚才自己跳下来都跳得很随意、很潇洒。   可钟秦却觉得席彦动作有些反常的小心,便还是在席彦低头看向自己的瞬间,朝他摊开了手掌。   席彦当然不可能一边生气一边伸手,那多没面子。   所以席彦跳下来之后,瞪着眼睛在钟秦手心扇了一巴掌:“干嘛?标兵帮扶老弱病残啊?”   钟秦听出席彦话里带了点酸味儿。   ——但肯定不是酸“标兵”,而是别的什么。   钟秦忽然想起刚才来的路上,大巴车里,席彦缩在座位上,一边昏昏欲睡,一边还哼唧着一定要和自己站在一起。   他当时本想趁机直说可能不会在一起列队,转念间却起了逗席彦的心思:“要是不能跟你站一起你要跟教官打报告吗?”   “打报告多麻烦,我就不要面子了嘛,悄悄垫个脚也行。”席彦打了个哈欠,身子往钟秦身上歪了歪,这样说道。   钟秦当时没觉得怎么,现在心里却软了一下,有点后悔。   他原本认为标兵的事情,等列队时临场提一句就可以了,不是什么需要特意说明一下的问题。   别的同学也不会介意这个。   但席彦不开心了、跟他闹别扭了。   于是钟秦马后炮似的端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不计较席彦打他这虚张声势的一巴掌,只低声说:“小狗都恐高。”   比如奶油就不会下楼梯。   钟秦顺理成章解释自己为什么伸手:“我怕你也恐,就接一下。”   席彦收回巴掌瞪了钟秦一眼。   这一眼的含义大概是“你才是小狗”。   钟秦很轻地笑了笑,跟在扭头就走的席小狗后面,回去叠被子了。 第38章 汽水(一)   时间一到,白教官就开始挨着挨着检查内务。   六连的三个房间接连发出阵阵低呼——   一会儿是谁的盆被白教官一脚踢翻,一会儿又是谁的被子被白教官一把拽开抖散扔在了地上。   不合格,要罚,还真就不是开玩笑。   好在席彦有钟秦指导,他的被子才幸免于难。   今天头一回检查,能看出来白教官已经是分外开恩,都没吓唬不合格的同学下去跑个圈儿什么的。   小同学们一想到接下来五天都要过这样的军训生活,就忍不住瑟瑟发抖,连连哀叹。   只有席彦这个心思没在军训上的,还在分神思考中午吃饭钟秦他们那支标兵候选小分队会不会……各回各连吃呢。   上午查完各个连队的内务,就快要到饭点,而吃饭、洗漱这种零碎的时间纪律不严,教官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即将迎来自由,大家都很雀跃,虽然去食堂也得列队去,只要列队,钟秦就得回他的标兵小分队。   席彦瞪钟秦的时候,钟秦恍惚间都有种自己是个渣男的错觉。   今天打饭的顺序是一连先去,晚上就反过来。   等席彦他们六连打到饭,前面好些同学都吃完回宿舍午休了。   比他们去的更晚的,是标兵小分队。要成为标兵,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就得训到最后一个才走。   这些标兵小同学们准备凑一桌,但钟秦端着盘子离群走了。   同连队的标兵问:“欸!钟秦!你去哪儿?”   钟秦步履不停,说:“回连队吃,我朋友在等我。”   钟秦端着餐盘找六连的位置,远远看见李文睿他们几个正在慢悠悠吃饭,连丁宣那个四连的也混在里面。   一坨小绿人里,却并没有席彦。   钟秦不自觉皱了皱眉,走过去坐下。   杨子阳先看见钟秦,一行人抬头打了招呼,钟秦点点头,问:“席彦他……”   钟秦还没问完,席彦就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撂下一句此地无银的话:“我可没等你啊!就是正好去小卖部的时候看见你了。”   席彦用一个面包砸了一下钟秦的肩膀,塑料包装袋顿时呲啦一声。   杨子阳乐了:“是是是,席霸霸你没等,都是我们在等。”   李文睿附和道:“你主要负责给狗哥买点吃的犒劳一下。”   丁宣捂着心口:“我这么多年便宜儿子当得太不值得了,他除了想给我买白菊花放在教室门口,就没想过给我买点别的。”   席彦坐到钟秦旁边闷着,又愤愤然从袖子里抖落出一根火腿肠,和面包一起扔在了钟秦面前。   ——钟秦打饭来得太晚,食堂已经没什么好吃的热菜了。   席彦手上还有瓶可口可乐。   瓶盖一扭,发出噗呲一声,好像生害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生气似的。   于是钟秦心里也跟着汽水儿一起噗呲了一下。   钟秦抬手,把席彦刚刚打开的可乐拿过来喝了一口,想压一压心里的奇妙感受:“你不是冰红茶派吗。”   被抢了可乐的席彦看起来就像一瓶开盖前猛摇过的汽水,整个人都气鼓鼓的:“喂!我神圣的第一口!”   周梓杰代表他们四壮士发言:“要不我们先回去,你俩继续就着冷饭打情骂俏?”   席彦:“……”   又是这四个字,有完没完。   被打趣,钟秦面上也依旧岿然不动,他把可乐还给席彦,用筷子在胖嘟嘟的火腿肠上戳了戳:“我不爱吃这个。”   席彦果不其然出离愤怒:“还挑三拣四!你知不知道你所嫌弃的,是多少狗所渴望的!”   “你就渴望这个?”钟秦让他给逗笑了,“你这位大气包,是怎么做到随时随地都能给自己打气的?”   席彦不吭声。   “还没气够?就因为我没跟你说我要去标兵连集合吗?”钟秦把火腿肠扔进餐盘,发表并不自知的渣男言论,“当时人没确定,是暂时先过去,教官挑人。教官要是看我不顺眼我不就回来了吗,所以没提前跟你说。”   席彦拿起钟秦放在一边没用的勺子,截走钟秦小半节火腿肠,不稀罕钟秦的解释了,闷闷道:“……快闭嘴吃你饭吧。”   钟秦:“……”   也对,闭嘴该怎么吃呢。   钟秦安安静静吃饭,其他人都在闲聊,就席彦坐在钟秦边上闷着出神。   ……是啊,他还没气够吗。   只不过是擅自没头没脑期待了一阵、又擅自没头没脑失落了一阵罢了,钟秦又不是故意扔下他、故意不跟他一块儿待着的,他又有什么气的立场和理由呢?   明明“心理年龄”都二十五了,却比五岁还不如,真就越活越回去了呗。   席彦有被自己幼稚到,自闭了。   具体症状突出表现为——消极对待军训,踏步踏步没劲儿走,口号口号没劲儿喊。   身体力行地做到了江水所要求的“拿出学习的劲头来参加军训”。   下午训练,白教官果然站在他面前,脸贴脸地吼了一句:“中午是不是没吃饭啊?!啊?!”   可乐喝多了的席彦实在没忍住,当着白教官的面打了个长长的气嗝儿。   他周围那一片小绿人的肩膀都抖得跟过电似的。   白教官:“……”   席彦想辩解:“报告教官!我不是故意的嗝——!”   白教官:“…………”   后来白教官让席彦打嗝打够了再训,罚了他半小时军姿。   站军姿的时候,席彦没事干,脑子放不空,就开始瞎想。   想之前中午吃完饭回去休息的路上,他拿着可乐一口没喝,准确说是从钟秦喝完他神圣第一口之后,他就再也没动过口。   走到宿舍楼下,钟秦还说他:“不喝还买?是给我的就拿来。”   他当即炸了毛:“狗才给你买!谁说我不喝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狗,他甚至说完这话就扭开了瓶盖……然后盯着瓶口半天下不去嘴,耳朵还一点点烫了。   “你在不好意思?你能喝我的我不能喝你的?”钟秦当时扬了一下眉,特意说,“我没挨着。”   他当场就把可乐灌下去半瓶。短暂午睡起来后越想越气不过,又灌下去半瓶,一口都没给钟秦留。   席彦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怎么这么不禁逗,挺没出息的。   六连的队列此时正在一排一排训练踏步走,走完了的横排不在白教官的注意之下,氛围稍显轻松。   杨子阳隔着两排,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问李文睿他们:“欸!你们看席霸霸那脸!怎么突然那么红?他是不是中暑了?!是不是该我们这些好同学挺身而出——送他去医务室了?!”   李文睿和其他四壮士面面相觑:“十月份中暑?不太能吧……杨子阳,你想去医务室就自己麻溜儿地把脚崴了,别拿我们席霸霸当工具人使啊。”   “……”杨子阳心思暴露,面露娇羞,“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下,一会儿你们谁送我去医务室?名额有限,先到先得啊!”   晚饭,席彦没再给钟秦买火腿肠。   只买了桶泡面。   钟秦直觉这人对自己的不满又上一个档次。   晚上七点集合接着训,从八点半开始,才陆陆续续有连队去洗澡,男女顺序也都轮着来,但无论怎么轮,标兵小分队都是拖到九点半最后去的。   钟秦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六点要起床,所以十点宿舍就会熄灯。   踏步走了一天的小同学们都累坏了,大都已经上床准备休息,连聊天都有气无力。   钟秦放轻动作把自己的塑料盆放回床底下,虚胖的杨子阳睡在他下铺,把自己摊成了一张肉饼,支棱着手臂,气若游丝地跟钟秦打了个招呼:“钟哥……哥……你回来了……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我已经分不清教官是魔鬼还是你们标兵是魔鬼了……”   钟秦哭笑不得地给了他胳膊一巴掌:“有这么累吗。”   杨子阳翻身侧躺,床吱呀响了一声,薄薄的床板看上去非常摇摇欲坠。   他撇撇嘴,对钟秦说:“可不是累吗,你看席霸霸,罚站半小时,人都睡着了吧,回来就一直没吭声。”   钟秦顿了顿,也不管杨子阳了,踩着梯子爬到上铺。   上下铺是最简陋的那种,只有钢架和床板,铺着不大厚实的褥子,两侧都有半截矮矮的栏杆,能起到个保护作用。   不过外侧的栏杆只到床梯口的位置,脚底下有一小截还是空空的。   席彦的床铺就在他旁边,是与他紧密相连的隔壁床,肩并肩的款式。   席彦人正缩在绿油油的军被里,死死贴着里侧的栏杆——要不是两张床铺的栏杆在中间硬邦邦地隔着,他这会儿可能已经滚到钟秦床上去了。   钟秦把被子铺开盖好,没打算问席彦为什么罚站,只坐在床头看了席彦一眼,然后躺下。   挨这么近,但这人还是倔强地给了他一个绿油油的背影。   脑袋埋在枕头里,使劲往被子里缩,就露出头顶那一措头发,看起来意外感觉软乎乎的。   钟秦觉得他终于不像小狗了。   像个大号的毛毛虫。   钟秦抬手戳毛毛虫一下,毛毛虫就要愤怒地扭一扭。扭着扭着,宿舍就熄了灯,小同学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钟秦却并没有停下戳毛毛虫的手。   白教官踩着熄灯那一秒推门进来查寝,与此同时,席彦刚好诈尸一般坐起来,摸黑给了钟秦一拳:“什么毛病啊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偌大的宿舍房间里回荡着席彦的怒吼,甚至隐隐有了回声。   空气都静了。   白教官认为这届学生是他带过最差劲的一届。   白教官沉默两秒:“你晚饭在食堂吃的熊心豹子胆吗?”   席彦磨牙低声说:“钟秦,我要是被教官针对了你脱不了干系。”   钟秦实在没忍住,把脸埋在被子里笑了起来。   席彦挨着钟秦,他能感觉到钟秦破天荒笑到抖。   罪魁祸首嘲笑他,还这么开心,席彦应该生气、应该恼羞成怒、应该火冒三丈,就是不应该——不应该被钟秦笑得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像个哑了火的炮仗,徒有一层泼辣的皮。   席彦抿抿嘴。   钟秦在他身边时,连话都不用说就可以放跑他生了一天的闷气,于是席彦便只剩下了漫上心尖的那一点点委屈。   等白教官关门出去,房间里又重新归于安静,只偶尔能听见同学小心谨慎的低语,有时一两阵绵长的呼吸声中夹杂着细小的呼噜。   席彦重新裹好被子背对着钟秦。   钟秦仰面躺着,想了想,侧身转过去,隔着栏杆看向席彦近在咫尺的后背。他枕着自己的手臂,低声问:“你冷?”   “唔,”伪装成毛毛虫的席小狗扭了扭,支吾一声,“不冷。”   被子挺厚,席彦应该没逞强。   钟秦心想……   生着气呢还挨这么近,小狗应该是真的怕高。   钟秦有些无奈:“恐高吗?怕还逞能睡什么上铺。”   席彦僵了一下,不知道钟秦为什么能猜到自己怕高,嘴硬:“……谁怕了。”   钟秦不欲拆穿,但还是劝:“你这样能睡好?不训练了?明天去跟他们换,别老想着把方便给别人。”   席彦想忍住情绪沉默。   ——但他没忍住。   席彦一个使劲掀开被子,扭过头来瞪向钟秦:“一天下来我就只有吃饭睡觉的时候才能逮着你人!你还让我跟别人换!”   席彦无名火起,当场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嘴瓢:“换就换!不愿意睡我拉倒!你看你要睡周梓杰还是赵云坤,自己挑去吧!”   睡在下铺的兄弟:   “刚才是不是有人叫我……”   “我听见的是有人要睡我……”   熄灯后的昏暗环境逐渐被适应。   钟秦看见席彦那双漂亮的大眼儿有些亮,像蒙了水光,连委屈起来也是生动好看的。   明明极力想展露出恶狠狠的模样,却适得其反像示弱、像撒娇、像毫不顾忌掏出一颗直率坦荡的少年心。   不只眼睛,还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都在表达一个意思——   你耐心点儿、慈祥点儿。   你快哄哄我吧。   ……席彦像罐汽水。   钟秦心口上那枚易拉罐环被噗呲一声拉开一条缝隙。   钟秦应该问席彦“你没事逮我做什么”,但他一时间竟然没能问出口。   于是他只把自己枕在脑袋底下的那只手从宽大的栏杆间隙中穿过去,伸到席彦脑袋顶上揉了揉。   席彦的头发是软的。   性子也是。   席彦别开钟秦的视线,懊恼自己没忍住说出了这样跌面儿的话。   可钟秦没有收回手,而是顿了片刻,就把手掌顺着席彦微侧身时后脑勺与枕头的间隙,滑到他的脖颈上,轻轻捏起来。   有一下、没一下地。   像安抚。   更像活用了安抚小猫小狗的那套……来哄人。   “是我不好。”钟秦第二次说这句话,熟练多了。他想让席彦放松些,就干脆闭上眼,“不踏实就转过来睡。”   席彦心里不舒坦,但他那听钟秦讲题的后遗症又跑出来作祟,习惯性让钟秦牵着鼻子走。   钟秦还一直闭着眼,席彦就迟疑着侧身朝向钟秦。   栏杆的间隙非常宽大。   钟秦感觉到席彦转过来后,就调整了一下小臂穿在栏杆里的位置,找到一个勉强舒适而且不累的姿势安静下来。   钟秦手心干燥,指腹温热,贴在席彦的后脖颈上,捏动的时候不紧不慢、不急不缓。   席彦忽然睡意袭来。   明明后背朝向外面会更加没有安全感,但钟秦把他的紧绷严丝合缝兜在掌心保护了起来。   坠入梦乡前,席彦迷迷糊糊想到奶油在钟秦手底下翻肚皮的时候,肯定就是这个感觉。   踏实又安心。 第39章 汽水(二)   第二天起床铃响的时候,席彦是枕着钟秦的手掌醒的。   他一夜好眠,连姿势都没换一个,听见刺耳的铃声特不乐意起,就一边哼唧,一边把脸埋在钟秦手心里磨蹭起来。   被迫一晚上没能换姿势睡觉的钟秦屈指掐住这人的脸,声音不知是因为郁闷还是因为刚醒来,比平日里更低一些:“……起来,手麻了。”   席彦像个一心想往五指山里钻的泼猴,被捏住脸也不老实,脑子还不大好使。   他眼睛都不睁,张嘴就叼着钟秦的虎口咬了一下,嘴里含糊道:“唔……麻了是不是感觉不到疼嗷……”   “……睡傻了就去医务室开病假。”钟秦没好气,“松嘴,流口水了。”   席彦不松嘴,湿湿热热的舌尖有恃无恐碰着钟秦的虎口。   钟秦不想大早上就被狗舔,干脆利落把手抽出来,反正这人脸砸在枕头上也不会疼。   等钟秦衣服换好、被子都叠好了,席彦还缩在被窝里假装自己是来旅游的。   钟秦不得不把人提溜起来:“赖床赖到军训来,真有你的。”   席彦坐起来,梦游一样套上裤子。   他先是懵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地翻过两床之间的栏杆,把自己挪腾到了钟秦的床铺上。   席彦蜷缩成一坨,意志力在懒意面前一败涂地,全然忘记自己昨天的单方面冷战,一头栽倒在钟秦枕头上:“钟秦……阿秦……帮我叠个被子,我再眯两分钟……”   钟秦手背上的青筋都要开始跳了,又被这一声软了吧唧的“阿秦”给喊得没了脾气。   李文睿和吴源在对床盘腿而坐,前排看戏,最后啧啧两声总结道:   “撒娇男生最好命。”   “是真的。”   “但要是我这样对狗哥的话……”   “他就会把你当场送走。”   钟秦给席彦叠好被子时,白教官刚好进屋查寝,检查内务:“铃声结束已经十分钟了,还在床上待着做什么?没规矩!都给我下床!在自己的床边站好!”   席彦一个激灵,瞌睡醒了大半,赶紧起来爬梯下床,当然,他是从钟秦那边下去的。   钟秦在上铺看着他落地,看着他又小跑着绕回他那边的的床铺,然后钟秦才一步跨回自己床上,紧跟着快速下去站好了。   “全体都有,立正!稍息。”白教官发号施令。   小同学们不管内务有没有整理好,也不管自己衣服穿戴好没有,统统只敢稍息站好,迎接检查。   经历了昨天魔鬼教官的踢盆壮举,小同学们都把自己的盆放得整整齐齐,因此今天房间里并没闹出叮铃咣当的动静。   但被子不一样。   叠豆腐块是个技术活,有的人昨晚上利用睡前时间苦心钻研练习,今天水平突飞猛进。   但还是有人难逃白教官的魔爪。   ——在连续掀翻几个人的被子之后,白教官的黑色军靴停在了钟秦面前。   然后白教官一脚踩上床梯,一手抓扶,另一手猛地拽开了钟秦的被子。   房间里顿时发出一阵阵低呼……白教官掀了标兵的被子!   席彦回头一看,皱着眉头暗叫一声糟糕——他刚才挪到钟秦床上去的时候,可能不小心碰到他叠好的被子了!   果然白教官面色不善,对钟秦说:“昨天刚表扬你两句今天就得意忘形了是不是?”   钟秦直直站着没作一句反驳。   白教官并未多停留,继续雷厉风行检查完了所有人的内务,席彦也通过了。   白教官回到房间门口,在去检查下一间之前,说:“所有人抓紧时间洗漱,完了下楼,六点半之前完成集合,先跑操,后吃饭。刚才被检查到不合格的人,下楼带上你们的被子!”   “——标兵,你今天先在连队集合。”   “解散!”   白教官一走,房间里直接炸开了锅。   “带着被子下去集合是什么意思?!”   “不是吧,难道要让我们在操场上叠被子吗……公开处刑啊这……”   “钟秦!你今天怎么啦?”   “是啊……没事吧?还让你在连队集合……那你们教官那边怎么办……”   钟秦脸色没什么变化,甚至面对一众小同学的关心难得有点和蔼:“没事。下去我先跟教官请假。”   “没事儿就行……”   “哎……吓死人了……快走吧快走吧!”   李文睿和吴源是被子事件的直接目击者,他俩说:   “哎哟,真愁人……白教官这是闹的哪出啊?”   “席霸霸!席霸霸?你愣着干啥呢?”   只见“罪魁祸首”席彦一反常态,不仅没有第一时间跑到钟秦身边问东问西,反而愣在原地,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被李文睿一喊,席彦才勉强回了神。   ——回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顾、谁也不搭理地往房间门口冲了过去。   钟秦皱着眉,大步流星跟上去,一把拉住他:“干什么?”   席彦看上去很着急:“我……我去找教官,我去跟他解释那是我的床铺,我的被子……”   席彦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顿时让钟秦感觉有点奇怪。   因此钟秦手上使劲,拉他拉得很紧:“没必要,按教官说的,下去了再说。”   席彦当即也皱起眉,语气更急了:“什么按他说的……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啊?!万一罚你呢,你亏不亏啊,放手放手!”   钟秦没放手:“要干什么都无所谓,下楼了。”   席彦啧了一声,还想跟他急,李文睿他们见席彦和钟秦之间气氛不太对,赶紧过来打圆场:   “是啊是啊,听狗哥的,咱们先下去再说!”   “走吧走吧!后面俩房间很快就查完了,没几分钟就要集合了!”   “席霸霸,你不成天就盼着狗哥在咱们连队集合吗?梦想就要实现,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积极啊!走走走!”   席彦被一群人拖着,实在没办法,只好先下楼,钟秦捡起被子,席彦要帮他拿,他没让,只走在席彦身边一起下去了。   楼梯上,席彦一声不吭,沉着张脸,活像是去英勇就义的。   ——白教官那句“带着被子下楼”的话仿佛是把钥匙,啪嗒一声,打开了席彦的记忆盒子。   对于二十五岁的席彦来说,那遥远的、逐渐被他淡忘的、只剩下模糊印象的军训回忆,突然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知道白教官让他们带着被子下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罚。   席彦明明经历过一次,是钟秦在身边带来的踏实感让他得意忘形,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第一次受他连累的人是刘钊……这回竟然变成了钟秦。   席彦当年参加军训的时候,流程安排跟现在也差不多,除了没有钟秦,其他的人和事几乎也没什么变动。   军训第二天一大清早,是白教官头一回认真严格地检查内务。   当时席彦他们五壮士和李文睿,再加另外两个同学,是挨在一块儿的八个床铺。   另外两个同学到的早,先要了两个下铺。   席彦他们六个在分配上下铺时,刘钊跟他商量,说自己比较壮实,问他能不能睡上铺,席彦一口答应了,别的什么也没提。   那天早上白教官没有从席彦他们那个房间开始查起,而是倒着检查的,检查完的就下楼集合。   席彦恐高,晚上没睡踏实,早早醒过来整理好内务就下了床,站在床边等待检查,可等了半天白教官也不来,刘钊就给他发了一张下铺体验卡,两个人一起坐在下铺边等边聊天。   席彦当时站就站在床梯旁,为了少走两步路,坐的位置就更靠近床尾。   他和刘钊聊着天,可能还有点小打小闹,也是一不小心碰了几下刘钊放在床尾叠好的被子,刘钊还来不及重新整理,白教官就进屋喊了起立的口令。   白教官是部队出来的人,一手杀鸡儆猴玩得很明白,检查力度比第一天中午打样的时候要严格多了。   刘钊的被子果不其然被掀翻在地,席彦心里顿时一阵堵得慌。   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连累别人受罚,比自己犯错受罚要难受成百上千倍。   刘钊毫不计较这个,还安慰他:“甭往心里去,你又不是故意的,真要说起来,刚才还是我先闹的你呢。咱俩就当点儿背,先下去看看白教官要干嘛再说。”   结果下楼集合,白教官让所有检查不合格的同学都抱着被子下来,单独站成了一列。   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场叠个被子那么简单,而是惩罚他们扛着被子做二十个下蹲,然后再入列参加晨跑——扛着被子跑。   席彦当即就火了。   姑且不把事情上升到讨论体罚学生可不可取的高度,毕竟那个时候的军训没那么文明,许多事都是依着部队的习惯走的。   但席彦觉得至少要把事情解释清楚,是他的问题就得由他来承担责任,不能让别人替他背锅,于是席彦声音洪亮地打了个报告。   白教官:“讲。”   席彦说:“教官,刘钊同学的被子是我给他弄乱的,申请让他归队,把被子给我,我受罚。”   刘钊作为一位猛男,差点为席彦这个中二少年落下泪来。   但白教官听完席彦的辩驳却沉默片刻,问:“我问你,那张床铺是谁的?”   席彦说:“刘钊的。”   “被子是谁的?”   席彦说:“他的。”   “符合检查标准吗?”   席彦说:“……不符合。”   白教官抱起手臂给了答复:“那么我罚他,有什么问题吗?”   席彦绷着理智的那根弦一下就断了。   当时,席彦一门心思扑在好兄弟替自己背了锅这件事上,没空细想白教官这话里浅显的逻辑。   他只觉得自己报告也打了,说话也礼貌,于情于理,教官不说当场同意也得考虑一下,至少罚人之前说点“下次注意”之类的软话。   反正就是不该这样抬杠气人。   当个教官而已,怎么这么嚣张。   于是当年那个中二小同学,本着“你不给面子我也不跟你客气”的原则,十分硬气地回了句嘴:“你不必这样不讲道理吧?”   周围的小同学们噤若寒蝉,都以为席彦至少得挨打了。   但白教官却不疾不徐,明明年纪也轻,态度却老练:“你以后就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了。”   后来跑操的时候,席彦气不过,还擅自出列,加入了刘钊他们那个领罚的队伍,二十个下蹲一个不落,去跑圈的时候也和刘钊轮着扛被子,一人扛了一圈。   那时候无论是刘钊,还是目睹整件事的小同学们,都无一不觉得席彦又硬气、又义气。   人少年时候对“帅”的定义总是有些奇怪而偏颇的。   好像出风头是帅,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也是帅。   总之,如果能拉一个话题榜,“席彦跟教官对着干”这件事的讨论热度必然要以一骑绝尘的姿势登顶。   这件事后来被添油加醋,在年级上广为流传,席彦小同学“没脾气好相处”的形象从此跑了偏,席彦一笑置之,压根没想到这事到这儿只是个铺垫和开端。   席彦现在回头想起来,没别的想法,就单纯觉得自己又二又傻,还冲动。   但如果再来一回,他还是会那样做,只是应该做得更及时、更圆滑一点,比如争取在列队之前、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先去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跟白教官好好解释一下。   以前罚刘钊好歹是两个人闹着玩儿造成的,钟秦是纯粹帮他背锅。   席彦心里懊恼,觉得自己不长记性,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钟秦替他受罚。   至于白教官的那句话……   席彦当年认为白教官死板不通融、不近人情,现在换一种视角看相同的事情,却发现白教官的话其实是一句再现实不过的道理。   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只会校验结果,除了自己之外,没人会在意你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席彦当初少年心智不懂,如今已然在社会里滚了一遭,未免还不懂吗?   强出头的“英雄少年”与既成的规则和纪律对抗注定没好果子吃,成熟懂事的席彦给自己讲了一通哲理,冷静下来后准备静观其变、见招拆招,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去申请个一同受罚。   直到集合的时候白教官说:“检查不合格的,出列,扛着被子蛙跳一圈,开始!”   刚刚才做好心理建设的席彦瞬间急火攻心,当场徘徊在爆炸边缘,只想把“不讲道理”四个大字砸在白教官这位小老弟的头脸上。   狗屁成熟懂事!   他还就要当这个强出头“救美”的英雄少年了! 第40章 汽水(三)   钟秦不愧是一只亚历山大鸟翼凤蝶,头顶标兵光环,惩罚力度也从下蹲变成了蛙跳。别说扛着被子跳,就单纯围着这四百米的操场蛙跳一圈下来,那腿还能用吗?!   其他被罚的那十来个人,要么是没认真重视内务,要么是抱着侥幸心理不信邪,实在要罚也说得过去。   钟秦在席彦眼里简直堪比当代窦娥。   席彦暗骂自己一句不长记性,什么静观其变、见招拆招全忘了,当即就急吼吼地要打报告申请英雄救美,钟秦却像料到他想干什么似的,握住他手腕拉了一把。   钟秦的手指在席彦手腕上点了点,然后很快松开。   席彦转过脸来,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席彦咬了咬牙。   钟秦下楼后,先跑步去标兵队教官也就是副营长那儿请了假,回来之后也没入队,因为连队里没有他的位置,所以他就挨着位置靠边的席彦,站在了队伍之外。   白教官看席彦一眼,见那个“报”字后面没有下文,就继续说:“其他人跑步三圈,跑完之后集合去吃早饭。蛙跳的现在出发,其他的,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向右转!跑步走!——”   被罚的另外几个人,脸上或多或少有不悦、有埋怨、有不情愿。   钟秦还是顶着那张仿佛做不出此类表情的、淡然的脸。   这位标兵即使到了领罚的队伍里,也是领头的那个,在把其他人领走之前,他还特意抽空对满脸愤懑的席彦说了句渣男名言:“自己听话一点。”   席彦觉得钟秦说这句话,和他平时离开“另一伴”时对狗崽子们说“都乖一点不要给我捣乱”的时候,听起来意思是差不多的。   席彦在第二排边上,刚好是内圈,就边跑步边回头看,也不挡着别人。   领罚的队伍里,有人被子散了,有人跳几下就要起来歇会儿。   但钟秦却把被子扛得很妥帖,每一次起跳都是立定跳远的标准姿势,挨罚挨出了一种表演的感觉,甚至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极了。   杨子阳在第一排跑得气喘吁吁:“哎哟,钟哥就是……就是太老实了……随便跳两下得了……”   席彦没回答。   席彦心里明白,钟秦这人潇洒的点跟其他人着实不太一样——对于他来说,像这种不在他预料内的事情,只要遇上了,一次就做好才是最省事的。   而且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无论别人如何做,“认真”这两个字,都是难能可贵、应当坚守的品质。   所以他才是钟秦。   很快跑完两圈,每次经过钟秦的时候,席彦都刻意没去看他。   可等再跑完一圈回到原地列队,席彦脑袋又跟转不回来了似的,满操场去找钟秦的身影。   刘钊他们趁着大家都在喘气儿的时候赶紧小声聊了几句:   “别说,钟秦这人我服了,见过匀速跑的,没见过匀速蛙跳的……这体力……这身体素质……阅兵式升旗手不是他我带头不参加……”   “可不吗!我狗哥是谁!天仙啊!仙啊!啊!”   李文睿情不自禁吹了一波彩虹屁,余光瞄到钟秦已经跳过了大半圈,于是下意识心情振奋地撞了一下席彦的胳膊:“欸!席霸霸你看!你快看!狗哥还剩小半圈了!是第一个,甩别人老远呢——”   听见李文睿这句话的瞬间,席彦的心情忽然间变得微妙起来。   席彦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个画面。   以前有一次,他从学校小卖部出来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正好经过两个在看球的女生,一不小心就听到了两句她们的对话。   其中一个女生的男朋友应该正在球场上,所以另一个女生一脸贼兮兮地对她说:“欸!你看!你快看!你们家那位又进球了!挺厉害啊——”   席彦的心脏扑通扑通、重重地跳着。   明明是运动后的正常反应。   但他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情绪,像被猛摇过的可口可乐,不用等瓶盖全部拧开,就已经要噗呲噗呲往外冒泡了。   直到整队的时候,席彦都还没回神,他仍盯着一步步往回、越来越靠近自己的钟秦,目不转睛。   当然,围观的人不止席彦一个,所以席彦混在人群里,眼神与心跳都好像自然又合群起来。   白教官大声说:“都在看什么看!他们很好看吗!你们是想去陪他们一起跳吗?!可以啊,想去陪他们的,就直接打报告!”   心思完全不在列队上的席彦听完白教官这句话,思绪坐上筋斗云飞出去十万八千里——   好看。   钟秦是他遇见过最好看的人。   跑步好看、蛙跳也好看。   讲题时的手好看、连抄作业时的侧脸都好看。   “报告,”席彦几乎毫不犹豫地喃喃出声,“……想陪。”   白教官听见有人说话,但没听清:“说什么,大点声!”   席彦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眼睛亮晶晶的,洪亮道:“报告!我说——我想陪他一起跳!”   钟秦放空脑子,正扛着被子闷声蛙跳,身后忽然有人叫他,他才注意到这阵虽轻但越来越急的脚步声。   钟秦回过头,就看见席彦在瞪他,一副鬼见了人的表情,活像个讨债的。   这人蹲下来,并排在他外侧,开口就是一句:“跳这么标准跟谁耍帅呢?不嫌累啊?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老实呢!”   “……”钟秦以为他也是被教官罚过来的,无奈说,“我不是让你听话了吗。”   席彦忽然别扭起来。   “我是狗啊听你话……”席彦压了压帽檐,遮住自己的眼睛,开始扯淡,“教官意识到自己的体罚行为不合适,派我来陪你一起跳,想站在人文主义关怀的角度上弥补一下。”   钟秦并不知道席彦方才的壮举,也无法理解席彦满嘴的胡话。   但钟秦知道席彦这句话的重点,是从“已知席彦想弥补”出发,落在“答案是想陪你”上。   席彦伸手要抢钟秦扛着的被子,钟秦觉得被子迟早要被这人弄散,就喘了口气说:“消停点行不行,你不闹我,我就不累。”   席彦撇撇嘴,讪讪收回了手。   钟秦本来跳得很帅气。   但席彦一去掺合,两人并驾齐驱,又穿着一身迷彩绿,怎么看怎么像两只活泼嬉戏的小跳蛙。   钟秦都能猜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画风,有点无语,偏偏席彦在临近终点的时候还要满不乐意地喘着粗气嘟囔一句:“我多跑三圈儿呢。”   “……”钟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找出一句,“我还得哄你是不是?”   席彦自知理亏,撒完泼占到点便宜就不说话了。   六连队伍里的其他人正在原地休息,等所有人归队。   跳完回到队伍旁,钟秦把被子叠了一下放到边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腿。   席彦撑着膝盖歇了会儿,还想往地上坐,被钟秦一把拉住了。   这时,白教官走过来,先对钟秦说:“标兵,我知道你是什么水平,以后不要再糊弄你自己,把你能做的所有事都给我做好。”   不说别的,亲眼见过钟秦叠被子的教官,能不知道他叠得有多好吗?   钟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高成柳在拿到钟秦月考成绩的时候,也单独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钟秦啊,你是什么水平,你心里知道,我心里也知道。虽然不清楚你出于什么原因不做最后这题,但高中刚开始,有一点,我希望你能尽早明白。”   “二十分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人生无处不竞赛,在学校这么公平的环境里你尚且保不住走到别人前面的机会,等你以后踏足社会,公平二字变成可遇不可求的时候,再想一马当先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有你的考虑和打算,但你要清楚,无论你天资如何,只要想往最高处走,就一定不能用这么随便的态度来对待。”   钟秦惯常对“一马当先”毫无执念。   他知道一个从不让人失望的人一旦没能达到别人的期望,就得面对别人更有甚之的失望。   但钟秦并不在意别人的失望,凡事对得起自己才是金科玉律。   不过钟秦即使对一马当先毫无执念,也能够接受班主任和教官“别糊弄你自己”的善意提醒。   可席彦不接受。   席彦嘀嘀咕咕地小声说:“才没呢。他全世界最不可能糊弄的人就是他自己,他可有主意了,你们都不懂天才儿童。”   钟秦一怔,旋即扬眉:“你懂?”   没等席彦说出“全世界我最懂”,白教官就已经把视线转向席彦,问:“你又是怎么回事?跑到我面前来秀兄弟情?”   席彦:“……”   席彦真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打情骂俏”这四个字,后知后觉脸热了起来。   刚才那么多人看着、听着,“想陪他”这么肉麻的话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社会性死亡吗!   席彦艰涩地开口,终于有机会解释:“……报告教官,他的被子其实是我不小心给碰乱的,不是他没好好叠,所以我才内疚嘛。”   白教官眉毛扬了老高:“人家的床你也碰得着?你属窜天猴的?”   席彦:“……”   这怎么解释,难道说自己当时在钟秦铺上赖床吗。   “私底下,能说你句义气。行了,归队吧。”白教官对席彦说。   蛙跳的那几个陆陆续续全部回来,白教官果然狠狠骂了他们一顿,说他们态度不认真是不是想重新跳云云,唯独没说钟秦。   白教官只说:“标兵,领队去食堂,吃完早饭就回去副营长那儿报到吧。”   托蛙跳的福,席彦总算不用等也能和钟秦一起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他人还有点愣,连李文睿他们的聊天都没参与,一直在想白教官最后那句勉强称得上是夸奖的话。   席彦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以前他擅自离队去帮刘钊扛被子跑圈,白教官应该制止但却没有,后来也没多说什么,算是对他睁一只眼闭只一眼,只是席彦当时没注意。   现在回忆起来,席彦觉得……   好像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故意为难嘛。   早餐因为时间紧迫,和午晚饭不一样,是食堂阿姨打好放在桌上的,去了就吃,一桌八个人,有管够的包子馒头和鸡蛋,再不够的、要喝稀饭豆浆的,可以自己去打。   钟秦见身边这位小跳蛙不动筷子,就拣了个肉包放进他碗里:“杨子阳脸上写着想把你那份吃了。”   杨子阳又是一脸娇羞:“讨厌,瞎说什么大实话。”   席彦让杨子阳给逗乐了。   他啃了口包子,吞咽干净,侧过脸来看着钟秦说:“以前我不喜欢高中,现在……觉得好像也挺好的。”   钟秦挑了挑眉:“我没看出来你不喜欢。”   席彦怔了一下,旋即释然地笑了。   是。   现在很喜欢。   因为遇见你了嘛。   晚上的训练依旧从半小时军姿开始,之后的训练内容也从踏步走变成了齐步走,那些顺拐的小同学们再也无法伪装自己,纷纷露出马脚,白教官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你们是让我教齐步走啊,还是治疗癫痫啊?”   “再走下去,你们要把我带跑偏了!”   连队里顿时一阵憋不住的爆笑,对暴脾气教官的那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教官带连队,副营长训练标兵,营长和领导在主席台上……多看一点绿色保护眼睛。   训个几十分钟,营长就要吹一次哨子,让大家原地休息。   今天大概是因为教官和同学之间都熟悉了一些,休息期间营长就鼓励有才艺的教官到主席台上来,给大家表演节目。   小同学们这才发现死板又独断的教官们原来也是有血有肉的年轻人,爱街舞、爱流行歌、会相互玩笑、会在女生的尖叫声中露出害羞的神情。   天色已暗,操场周围有昏黄的灯光,交错在绿茵地上,氤氲进温暖的欢声笑语里。   没有人比此时的席彦更加珍惜少年时光。   他扬着嘴角,轻松、开心,又莫名有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想把自己埋在青春里。   洗完澡回宿舍休息,席彦又是那副死死贴着内侧栏杆的造型。   不像单纯的恐高,更像想把没和钟秦在一起的时间给弥补回来。   房间熄了灯。   席彦听见钟秦挨着自己躺下,还轻轻叹了口气。   钟秦也不再提让席彦换床睡,不然好不容易哄回来的人又要炸毛。但钟秦依旧在心里隐秘地担心,怕席彦不踏实会睡不好。   ——结果席彦完全没良心,一点都没注意到钟秦心里在担忧自己这些,还大剌剌地从栏杆上伸了条腿过去,隔着被子压在了钟秦大腿上:“钟秦,我腿开始酸了。”   “……”钟秦没好气地把他的腿扔回去,“你自找的。”   席彦就故意顺势动作夸张地晃了一下身子。   明明离床沿还很远,也掉不下去,钟秦心里却还是一紧,他下意识侧身伸手,一把揽住席彦的腰,赶紧把人捞了回来。   席彦蒙在被子里,像个傻子一样笑了起来。 第41章 惊喜(一)   刚开始军训的时候感觉特别漫长,可五天一旦过半,时间就变得像在飞一样。   席彦当小跳蛙一时爽,疼了两天的腿不足以支撑他把自己送去火葬场。他走起路来哎哟哎哟、时不时就要闪着腿的样子,真的很像身有隐疾。   席彦趁吃饭时逮着人,在桌子底下贼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钟秦的大腿——他还就不信了,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疼?!   在场的杨子阳好奇地问李文睿:“老李啊,席霸霸上课爱摸同桌大腿玩儿吗?”   “很遗憾地告诉你,从没有过。”李文睿沉吟,又问杨子阳,“你上课要摸狗哥大腿吗?”   杨子阳努力瞪大眼睛:“你看我身上这二百来斤肉里有几斤像胆?!”   钟秦:“……”   席彦还不死心:“再让我摸摸呢……”   席彦每天军训最盼的就是营长那一声哨响。   吹哨就可以休息,休息就可以去上厕所,上厕所就可以路过标兵小分队训练的地盘。   ——要说军训苦,谁有标兵苦?每次都留训到最后不说,连地盘都只分到主席台边角落的厕所门口。   席彦十次休息就要去上十次厕所,里面可能只有两次是“上个真的”,剩下的,要么是去厕所旁边的开水房接水喝,要么是以此为由,去标兵小分队附近巡查地盘似的溜达一圈。   而且他每次都有条固定路线,先要去四连把丁宣捎上,几个人再勾肩搭背,一起去。   连那么远的丁宣都叫上了,能不叫钟秦吗?   这样一来,看上去就不像故意找茬了——   “走走走,去厕所喝水。”这是席彦今天白天第八回 路过标兵小分队,来叫钟秦上厕所。   钟秦一脸嫌弃:“我的狗都不喝厕所水,你能不能讲点卫生?”   席彦无所谓地摆摆手:“——顺便喝水。”   钟秦坐在地上,屈起腿,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明显没有要挪窝的意思:“不去。”   席彦不乐意地拿脚尖踢踢他的小腿:“怎么十次叫你八次都不去?你这人还挺难请的。”   钟秦面露嘲讽:“一天跑十趟厕所,你是肾不好吗?”   席彦扔下一句“全世界就你肾最好”,气鼓鼓地走了。   最近休息时间的娱乐活动越来越丰富,开始是教官表演才艺,后来又让同学上去唱个歌、跳个舞、打个b-box什么的。   今天晚上,可能是全场最悠闲的营长大人实在百无聊赖,个人节目看够了,又想看团体的,于是就让大家集体后退,腾出了主席台前方那段跑道——让标兵小分队给大家展示一段队列表演。   席彦当场就坐不住了。   但教官并不允许他们站起来看,必须得把屁股放在地上,所以席彦抓心挠肝着急得要命:“早说我买个望远镜啊!”   当然,标兵那么帅,谁不爱呢?也肯定不只是席彦一个人这么激动。   ——全场参训的同学在营长问出“让标兵给大家做个列队表演好不好啊”这句话时,当即爆发出了最热烈的欢呼。   李文睿他们几个多半是受了席彦影响,心情也很激动:   “哪儿呢哪儿呢?我狗哥在哪儿呢?席霸霸你看见没啊?!”   “这夜晚!这灯光!这帅哥!啧啧啧!”   “听说标兵阵容定下来了!”   “欸!你们说钟哥是升旗手还是护旗手?”   “他们标兵是只负责升旗吗?走不走阅兵式?看钟哥他们每天训练那么辛苦,应该也要走吧!”   ……   他们问的这些问题都是席彦想知道的。   这回不是钟秦揣着端着没告诉席彦,而是标兵队伍在经过选拔之后才刚刚确定,至于阅兵式那天具体怎么安排,钟秦还不清楚。   席彦恨不得把自己那点原本就很稀薄的记忆当场掘地三尺,好去挖出一点希冀之人的模样。   但他们六连离主席台最远,别说标兵的脸,他连人都不太看得见,以至于他现在真是满心的好奇和期待。   “标兵起立!——”   “在跑道起点处集合!跑步——走!——”   “教官开始发号施令!——”   营长站在主席台正中,当他发出让标兵起立的指示时,坐在绿茵地上的六百多号人瞬间鸦雀无声、目不转睛。   “嚯!跟屁股上长了弹簧似的!动作真快!”有人忍不住压低声音惊呼起来。   晚间操场上灯光略有些昏暗,席彦在一片静谧之中屏息凝望——   十五名标兵用最快速度原地起立,保持横三竖五的小方阵,站起来后自觉看齐,每一个人都站得笔直。   席彦眼里的少年身披迷彩绿,并不像身有风霜而依然挺立的劲松,更像不知天高地厚无畏昂首的翠竹,是最好最昂扬的少年模样。   在营长说出“跑步——”二字时,所有标兵当即将双手握拳提至腰间,“走——”的时候动作整齐划一。   十五个人,除了身高有细微差别外,简直齐得就像是一个人。   明明不是自己在走,但每个观众心中却不知为何,竟不约而同激动、振奋了起来。   “原地踏步——走!——”   教官略显沙哑却仍旧洪亮的号令划破静谧晚空,标兵踏步的声响和席彦的心跳声一起激荡。   “齐步——走!——”   齐步走是最能检验训练成果的,摆臂的位置、抬腿的高度,在队列当中稍有一点瑕疵,就会有参差不齐之感,但这十五个少年没有丝毫懈怠。   训练也好,表演也罢,每一步都认真,每一步都踏实。   席彦有些怔。   一定是因为今晚没有月光。   他堪比飞行员的视力忽然不顶用了,视线变得十分有限起来,竟然只能看清装下钟秦一个人了。   席彦的心跳好像在和钟秦的脚步共鸣。   席彦眼前是操场边路灯投下的昏黄剪影,却仿佛看得见钟秦坚韧又骄傲的目光。   “一!——二!——”   “一!二!”   “德爱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辩同河泻!”   “一!——二!——”   标兵队伍没有另想口号,他们高声呼喊着的,是名校历经风雨而百年未变的校训。   李文睿坐在席彦背后,激动地使劲用手拍席彦的后背:“席霸霸!你看见没!看见没!!太帅了,标兵太帅了!狗哥太帅了!”   ……又是这种微妙的感觉。   席彦喉咙有些涩,眼底有些酸,心里一片热忱,目光中带着穿越时空的怀念与眷恋。   他轻声低喃:“看见了。”   而后席彦又压低帽檐,把眼睛藏进小片阴影里,轻轻呼吸了一口,用他惯常玩笑的语气和腔调说:“帅。晚上回去让他单独再给表演一个。”   李文睿瞬间大笑,刘钊他们也转过来凑热闹: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回去再来一个!”   “在哪儿来!席霸霸他们那床铺上吗!”   “哈哈哈!”   气氛欢快极了,所以没人看见席彦眼底未平的涟漪。   第二天就是军训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天上午的时间一半拿来训练,还要留一半彩排下午的阅兵式。   今晚标兵小小表演完一段队列之后,还得接着抓紧时间训练护旗和升旗。   席彦记得以前升旗仪式是由教官队伍来完成的,结果那姓钟的大蝴蝶翅膀一扇,这个任务就落到标兵头上了。   标兵队伍肯定比不上国家国旗护卫队,年级上也选不出三十六名同学来满足这个阵容。但三名升旗、护旗手后面,还有一支十二人的队伍,看起来也相当威仪庄严。   那十二名队员解散后,剩下三个最重要的角色,还单独留训了一会儿。   钟秦这天,是熄灯后才洗完澡回到宿舍的……根本也没时间单独给席彦表演一段。   钟秦轻手轻脚爬上床,果然有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钟秦仰面躺好,对着天花板,也不扭头,好像是对着空气问了一句,“……腿还疼吗。”   “疼。”几乎和栏杆融为一体的大毛毛虫面向钟秦侧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完,还要特别讨嫌地补上一句,“如果提供免费捏脖子服务的话会好一些。”   钟秦也不知道腿疼捏脖子会有几毛钱用处,他只瞥了席彦一眼:“你还是疼着吧。”   席彦不说话。   钟秦:“……”   席彦还是不说话,就殷切地盯着钟秦看。   席彦的眼睛一旦睁大,就显得很圆,眼珠子又黑又亮,配上这眼神,人就像极了寸步不离守在桌沿边围观钟秦吃饭的狗崽子。   钟秦:“…………”   钟秦觉得自己遭到了属性克制。   他只好认命侧过身面向席彦,把一只手臂从栏杆宽大的间隙中伸了过去。   席彦得逞,乖驯地往枕头底下埋了埋,正对钟秦蜷成了只虾米,把自己袒露的后脖颈送到钟秦温热的掌心里。   钟秦几乎是下意识屈指……在他柔软光滑的皮肤上轻轻挠了挠。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在席彦对“小狗待遇”提出质疑之前,钟秦不着痕迹移开目光,难得先开口说:“……你想知道明天标兵的安排吗。”   席彦脖子上的皮肤和钟秦的体温连在一起,脑子就不大运作了。他懵了一下,想问什么安排,脑子里又乱哄哄地分心去想钟秦终于开始对他分享起一些琐事来。   却听钟秦又问:“或者你想要自己猜?”   席彦忽然感慨,钟秦真是有种把曾经的矛盾点转化为“哄人点”的神奇能力。   席彦那不太运作的脑子逐渐恢复功能,他笃定道:“你是升旗手?!”   钟秦淡淡嗯了一声。   可能是因为席彦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夜里也依稀可见情不自禁的笑意,钟秦的目光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亏得是席彦一直以来都有文明的好习惯,不至于在大家休息的时候大声说话,但他心里实在开心,比他自己今天被选中去当他们六连的领头标兵还要开心。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像上次跑完接力那样,跳到钟秦身上。   但好可惜他不能。   所以席彦就在床上扭了扭,过了把干瘾,又把脸蒙进钟秦手心,抱着并不十分细腻但足够柔软厚实的被子,自顾自傻乐了一会儿。   钟秦轻笑一下,顺势屈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席彦的鼻子:“你乱动吧,我不捏了。”   席小狗带着细小鼻音哦了一声,乖乖不动了。   席彦一边享受钟秦的免费捏脖子服务,一边用带着一点小小骄傲的语气和钟秦有来有回地交换分享:“……我选上了连队的标兵,过主席台的时候得一边齐步走一边扭头敬礼,走不好就会很丑,今天练一晚上了。”   钟秦扬扬眉,像当时表扬席彦那三百多名的月考成绩一样,说:“这么厉害?”   席彦嘟囔了一句:“……可不吗。”   但果不其然钟秦对人温柔得很有限:“连队选标兵都不看身高的吗。”   席彦呲着牙:“嘶你这人!高的都让你们给要走了,连队只剩帅的可以选了。”   钟秦嗤了一声。   那么轻,嘲讽味却那么重。   席彦:“……”   半晌,席彦又拿出自己三百多名“提点”人家十多名的姿态来,说:“我这么帅所以……你明天要好好表现一下。”   钟秦发出一个轻轻的气声,席彦知道他是在笑。   但席彦十分大度没跟他计较,放心地合上眼,头顶蹭着钟秦的手臂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做自己的美梦去了。   在席彦闭上眼睛之前,钟秦从他眼里看见了一种毫不掩饰的信任。   钟秦无凭无据地感觉……那种信任和别人对他的信任似乎不太一样——   太多人认为他只有做难易程度与他能力相匹配的事情才算没有“大材小用”、太多人擅自提高了对他的期待值又因为没达到那个值就觉得是他没做好。   “别老是弄那些猫猫狗狗耽误了学习”和“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是能做得更好的”这两句话,几乎伴随着钟秦的成长。   但他其实一直都觉得“没做好”原本就是个挺正常的事,无论对谁都一样,至于需不需要做得“更好”,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   正如席彦“懂”的那样,钟秦从没有对自己态度随便过,只是人与人不一样、天才与天才也不一样,钟秦有他自成一派的“认真准则”。   这位走学渣风的学霸,从不因为别人认为他“应该”而做事。   没有一个结果可以定义钟秦。   正如“没写答案不代表没学”。   他超脱同龄人的成熟、自律和聪明,让他不必在外力的挤压和敦促下也能看清自己要走的路,所以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沿途寻找好风景并永远乐于欣赏的人。   可席彦的“信任”不一样。   席彦只会调侃十一名寓意不太好,但从不真正对他提要求,没有要求,一点点好都是惊喜。   即使知道“以他的能力”可以做好,也不会认为做好才是理所应当。席彦总是惊喜不减、总是第一个站在他身边发出“不愧是你”的感慨。   钟秦恍惚间甚至有些自负地想……好像在席彦眼里,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珍贵的惊喜。   钟秦产生这种陌生的想法,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席彦待在一块儿的时间久了,自己竟也变得嚣张起来。   但有一点,钟秦想……   如果席彦是这样看他的,那即使不问缘由、不深究席彦对自己是怎样的情感,他也仍然愿意去在乎席彦的“失望”,愿意成为不断给他惊喜的那个钟秦。 第42章 惊喜(二)   第二天上午彩排阅兵式,绿油油的小同学们往开阔的操场上一站,竟油然而生出一种激昂澎湃的心情来,这大概就是热血军旅生活的魅力所在。   除了各路领导讲话是“保留节目”之外,所有的流程都得走一遍,包括标兵升旗。   休息时间,李文睿跑去队伍最前面,坐在席彦旁边捂着眼睛叫唤:“我不看我不看!这会儿看了下午就没有惊喜了!我要毫无防备地看见狗哥惊艳全场的样子!”   席彦嘴上“嘁”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李文睿这迷弟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更打鼓。   他不觉得看过一遍就没有惊喜感了,反而觉得只能看这么两次,以后再无机会,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六连四个班的班主任从女生那边过来了,手里提着“慰问品”,小卖部买的矿泉水。   李文睿一边等水喝一边说:“提着多累啊,他们就该推个车来,瓜子花生矿泉水有没有需要的……有没有需要的……”   席彦竖起拇指:“之前错怪你了,你是真有天赋,去讲相声吧。”   说话间十、十一班班主任和江水、高成柳已经走到了面前。   江水气喘吁吁地把矿泉水放在席彦面前:“……去去去,领头的给大家发水去。”   席彦给大家发水的时候,那头高成柳已经开始代表班主任讲话了:“咱们四个班凑在一块儿那就是缘分,记着啊!聚是一团火啊!今天咱们连队最后一个走阅兵,压轴出场!咱们这团火必然要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不知是哪个十二班的小同学玩笑了一句:“高老,别忘了标兵队伍里还散了你一颗星啊!”   又不知另外是谁接嘴说:“是啊!钟秦!十二班——最亮的星哈哈哈哈哈。”   高成柳伸出手指隔空朝笑成一团的学生们点了点:“你们这些小崽子,这话当着他说去……”   席彦跟着笑了笑,忽然觉得与有荣焉。   ——他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集体荣誉感了。   换作职场,一个人的个人能力太突出,即使大家在一个部门工作,老板也天天说“大家是一个team”,都不会让人觉得“与有荣焉”。   唯独只有少年时候、中学时代的校园里。   大家是竞争互助而大都没有利益冲突的关系。   十二班,甚至六连的同学们才能拍着自己的胸脯,昂起头对别人说:“看见没!升旗手!那是我们钟秦!”   中午休息快结束的时候,钟秦他们要提前下去集合。   席彦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目送钟秦下去,心跳忽然变得很快。   他紧张。   比害怕自己扭头敬礼姿势丑还要紧张。   钟秦离开前,脚步顿了顿,他回头抬眼,看了看上铺的席彦,说:“你……国庆的时候不是说想看升旗吗。”   “唔唔,”席彦一时间竟舍不得眨眼,只有睫毛轻轻颤了颤,“我会好好看你的!”   等钟秦都走了,席彦才慢慢吞吞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掌心处传来这样雀跃活泼的心跳,让他的“紧张”都显得不熟练起来。   下楼集合的时候,李文睿哆哆嗦嗦地拽着席彦说:“席席席霸霸……我我我有点紧张……”   席彦:“……”   他很想说我我我我也是。   “你说狗狗狗哥是不是比比比我们紧张多了……”   席彦搓了搓自己因为紧张而凉冰冰的手:“……他倒不会,他比我们狗狗狗多了。”   下午两点,营长拿着话筒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   “全体肃静——”   “稍息!立正!——向右——看!——”   “迎国旗!——”   旗杆在面向主席台的右侧位置,营长一声令下,正对主席台而站的所有人齐齐朝自己的右侧偏头看去。   《歌唱祖国》的旋律响起,升旗组三名队员昂首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脚踏激昂乐章,身如竹般笔直。   席彦之前特意把自己的帽檐扬起了一些,他要把这个瞬间看得清楚、再清楚一点。   ——钟秦走在正中,鲜艳的国旗就扛在他的右肩。   席彦心中的鼓点登时打出重重一拍。   是谁说没有惊喜的?   ……这人竟然穿了陆军礼服!   这么正式、这么庄严。   这样挺拔、这样英飒!   “升国旗——奏国歌——向国旗敬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席彦的注目却只给了钟秦一个人。   看见他将国旗高高扬起展向空中。   看见他五指并拢举至帽檐边行了漂亮的军礼。   席彦的视线突然间穿回了五天前的校园门口。   他第一眼见到穿着迷彩训练服的钟秦时,心里还觉得这人腰带不好好系、帽子不好好戴,活像个吊儿郎当的军痞。   练了几天简直判若两人了。   ——不,或许不应当说是判若两人。   因为随性是他、认真是他,来之安之是他、搏之争之是他,少年老成是他、轻狂意气也是他。   是此番人生中喜宴般的相遇、是无比珍贵的惊喜。   是点亮席彦目光的、最亮的星。   阅兵式开始了。   女生先走,口号声几乎响彻天地,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反而让男生的斗志更加昂扬了起来。   标兵队伍升旗完毕后迅速列队,排在了六连的尾巴上,他们不仅要参加阅兵式,还有一段完整的队列表演。   席彦深深吸了一口气。   作为六连两名标兵之一,席彦不能在列队的时候回头看——但他知道钟秦就在自己身后,正在看着自己。   所以在经过主席台的时候,他也要喊出最洪亮的声音,敬出最标致的军礼。   等六连已经跑步回到指定位置的时候,席彦的心脏依旧砰砰直跳,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所有人列队整齐,标兵的队列表演即将开始。   “德爱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辩同河泻!”   ——响彻长空的是五中校训,余音不绝如缕。   席彦一时间竟有些眼热。   这些都是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的时光。   教官表演完一套军体拳,营长、校长分别讲完话,为期五天的军训就要落下帷幕了。   席彦头一回认认真真听完,还记住了校长的一句话:“愿我亲爱的同学们,脚踏今天的土地,沐浴今天的阳光,铭记今天的汗水,用今天拾得的每一块拼图,去拼出一片梦想斑斓的明天世界!”   回学校的车上。   腿又疼、声音又哑的席小狗彻底蔫儿了。   累的。   李文睿也累,但还是拉着杨子阳说:“别说,来之前千般不情万般不愿,现在要走了,心里还失落起来了!”   杨子阳点点头:“可不吗!我本来寻思着崴个脚吧,检验一下我有没有当演员的潜力,嗐,后来觉得来都来了,愣是没找到机会!”   李文睿乐了,又趴到席彦的椅背上说:“席霸霸,狗哥,你俩这趟才是真没白来,好家伙,六连之光啊,短暂的‘军旅生涯’毫无遗憾了!”   席彦撇撇嘴:“……谁说我没遗憾了。”   李文睿和杨子阳这下好奇了:   “啥呀?”   “你有啥遗憾啊?”   谁知一向坦坦荡荡、大大咧咧的席彦不仅没有坦言,反而还遮遮掩掩:“……不告诉你俩。”   路遥遥在旁边起哄:“哟,现场版的少年心事啊!”   说完还和陈星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李文睿摊手,一副早已看透一切的模样:“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反正就和狗哥有关呗!——没能跟狗哥一起训练!我猜的对不对?”   席彦把书包里的狗饼干往后排一扔:“对你个大头鬼,闭嘴吃你狗饼干吧!”   等周围重新安静下来,睡觉的睡觉、养神的养神,钟秦才把椅背又稍稍往后调了一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扭头对眼睛闭得死紧的席彦说:“是什么。”   席彦果不其然没睡,揣着明白装糊涂,哑哑地回答:“唔,什么是什么。”   钟秦扬了扬眉,感到有点意外。   席彦是个一贯嘴上没把门的人,他坦荡而直白,与钟秦相处时,私人领域的界限总有些模糊。   可这样一个人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就像强行把有恃无恐的爪子缩回肚皮底下藏起来一样。   钟秦觉得稀奇,难得多问:“遗憾的事,是什么。”   “……”席彦掀起眼皮瞪他一眼,“你能不能把你这掉地上的眼力见儿捡一捡?!”   钟秦没说话,安静等着他的下文。   席彦别开视线,把帽檐扣了扣,人往下一缩,没好气地说:“没跟你一起洗过澡!错过了这个坦诚相见的机会,我简直遗憾死了!”   钟秦:“……”   军训时洗澡都是去的大澡堂,虽然有隔间有帘子,但要说“一起洗澡”,也勉强说得过去。   钟秦捏着席彦扣在脑袋上的帽子边沿,使劲往下一压:“我以为你只在你的地盘耍流氓,结果你是随时随地都可以?”   席彦被他拉得一埋头,扑棱着爪子去抓钟秦的手:“你烦不……”   席彦忽然一顿。   他在哪儿耍流氓了?他只在钟秦的“另一伴”耍过流氓。   席彦就着这个抓住钟秦手指的姿势,偏过头,从帽子底下露出眼睛来,冲钟秦眨了眨:“……我的地盘?”   钟秦一愣,几乎瞬间懂了席彦的言下之意。   然后钟秦很快恢复了惯常那副爱对席彦冷嘲热讽的渣男脸:“那两个狗窝,不是你自己圈的地盘吗。”   席小狗听见圈地盘这三个字果然呲着牙嘶了一声,又粗心大意把其他事抛诸脑后了。   安静了半晌,席彦忽然从包里摸出一条已经拆了包装的费列罗——还剩一个球。   席彦把它剥开,发现外壳化了一片,拇指和食指指腹不小心粘上了点巧克力,他就随便把手凑到嘴边舔了舔。   刚舔完拇指就对上钟秦嫌弃的脸:“洗手了吗你就舔。”   席彦瞪他一眼,抬起手臂就要把还粘着巧克力的食指往钟秦脸上糊,被钟秦眼疾手快一把逮住了。   钟秦叹口气。   他抓住席彦的指根关节,食指轻轻一挑,就顺势抹走席彦白皙指腹上那一点咖黑色的巧克力。   钟秦松开他,顺手把巧克力擦在包装纸干净的地方:“五天了还没吃完,看来也不是很喜欢。”   席彦指尖一蜷,忽然被钟秦碰得走了神:“……赔我,我要舔的。”   钟秦一挑眉,把擦过巧克力的食指按在了席彦的狗鼻子上:“舔。”   席彦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偏头躲开钟秦的手,又不甘示弱回瞪钟秦一眼,闷声说:“……我是不喜欢吃吗?这叫不舍得。”   钟秦没说话,只看了一会儿他低垂的眉眼。   五点左右,回到学校,班主任没让大家再重新排队,大家下车后都直接回了教室。   钟秦习惯性地跟着席彦和李文睿一起走了通往九班后门的独立楼梯,直到杨子阳又抱怨一句绕路对虚胖小同学不甚友好,钟秦才反应过来。   他之前好像曾经立下誓言……等桂花开过就不再走这边的楼梯了。   钟秦回教室的脚步稍稍顿了顿。   他看向楼下高大桂花树的繁茂树冠,做了个舒服的深呼吸。   十月下旬的教学楼里不再杂糅着浓郁的九里香气,空气稍有些凉,只有桂花树的树冠依旧翠意盎然,仿佛能披星戴月,也能承住温暖莹亮的日光。   “钟秦!放学等我!”   钟秦回头看向九班教室后门——   少年跷着板凳,眼底的笑意竟比日光还要明朗。 第43章 字(一)   礼智楼再闻不见桂花浓香时,已然是深秋临冬的时节。   还好在那之前,席彦已经张罗着把大家用不着的军训服送去了“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按需匀进了每间笼舍里。   军训完的那天没有晚自习,席彦找了闫嘉朗帮忙,和去当过志愿者的小同学们合力收拾了军训服,直接打了两辆车。   到“有归”的时候,胡学从一堆备考资料里抬起头来:“哟,这么多呢,你早说啊,我开基地的车去接你们嘛,打车多贵啊。”   席彦摆摆手,无所谓道:“还行,不太贵,我们打车的钱加起来也就值两杯卡布基诺。”   胡学当即就惊讶了:“什么皇家贵族八四年的卡布基诺要卖这个价?这太黑心了吧!”   “可不吗,”席彦一耸肩,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钟秦,“钟老板,良心呢。”   钟秦:“……”   胡学尴尬一笑:“……阿秦店里的卡布基诺吗,那情有可原哈,毕竟那么多张狗嘴嗷嗷待哺呢。”   席彦冷笑一声:“他养你了吗,双标狗。”   胡学:“……”   钟秦:“…………”   军训结束后,堆积成山的预习作业、如约而至的计算机竞赛、令同学们怨声载道的十月月考接踵而来。   席彦以前连轴转习惯了,并不觉得平日里有多忙碌,观察人间的心态依旧保持得很好——观察人间之余,顺便观察一下钟秦。   人间观察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钟秦应当是属陀螺的,并且是不需要别人抽自己就可以游刃有余、气定神闲转圈圈的那种款式。   席彦不得不承认他有点为钟秦的人格魅力所倾倒,已经快要超过杨子阳成为钟秦的头号迷弟了,毕竟又自律又逻辑清晰的人做起事来,实在是赏心悦目、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十月月考一完,高一上半学期就过去了一半。   五中老师效率极高,阅卷统卷最多只需要两天,小同学们也就只有这两天时间可以苟延残喘一下。   课间,席彦和闫嘉朗一起把作业本抱去英语办公室,路过隔壁语文办公室的时候被叫住了。   教九班的语文老师是个男的,叫孙斌,席彦挺喜欢他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这老师嘴贫,内涵人不需要打草稿,总是能把杠抬到文化人的高度上;二是因为他带教的三个班里,也有十二班。   所以席彦时常以“孙老师今天又挤兑人了”开头,丰富一下跟钟秦的聊天内容,纯属是把人民教师当成了工具人使——用来跟钟秦增进感情。   可能语文老师对气质内涵这种东西更加敏感一些,孙斌总觉得席彦这位小同学虽然披着一张爱闹腾的皮,但内里却比同龄人要更成熟得多。   给老师留下成熟印象也并不是纯好事,席彦就叫苦不迭,孙斌上课总爱把他的阅读理解或者作文拿出来瞎扯上两句,偶尔还会抓他去当义务工作者。   孙斌把路过办公室门口的席彦和闫嘉朗叫进来:“欸!你俩,顺带帮我把阅读卷带下去发了,让大家有空做一下,下午上课我抽时间讲。”   义务工席彦接过卷子,十分质疑语文课代表的工作态度:“倪文瑞又消极怠工了?”   孙斌边批改试卷边说:“那你就带下去让倪文瑞发。”   席彦皮了句:“我以为你让我下去再把倪文瑞叫上来一趟拿卷子呢。”   孙斌眼皮也不抬:“唷,那你俩友情得破裂一会儿。”   说话间,席彦也在瞄着孙斌正在批改的那份试卷。   月考答题卷被装订成好几册,所有老师分工,批改不同的大题,改完再相互交换。考生姓名和学号都溜边写在卷子最左侧,被密封条给封住了,出成绩之前,批卷老师也看不见。   试卷才刚翻开十来张,显然孙斌是刚刚开工。   席彦看着孙斌手上这张卷子,实在忍不住,扬起眉毛赞叹了一句:“这字儿,漂亮得跟贴了身份证似的,就算密封了考生信息,批卷老师也能一眼认出来是谁的卷子吧,妥妥的分上加分。”   “可不,”孙斌顺嘴闲聊,“你那狗爬字儿不也跟贴了身份证似的吗,妥妥的扣完还想扣。”   席彦被中伤一下,反而乐了:“那哪儿能一样,狗爬字儿多了去了,您能认出是哪只狗搁这儿趴着啊?”   席彦心想,他的字和钟秦的字,不就狗得半斤八两吗!   “别人不好说,能狗成你这样的还真不多,”孙斌抽空抬眼,“漂亮的字儿都有名家笔锋可循,丑成你这么别致的,你老席家独一份儿么。”   席彦一抱拳:“在下又输一回。”   孙斌摆摆手,深藏功与名,把烦人精赶走了。烦人精走之前,还情不自禁朝卷子上多看了两眼。   下午语文课,孙斌大概是觉得月考过后不适合上新课,就讲了会儿阅读题,下课前五分钟还想一出是一出,在班上听了个写。   踩着下课铃念完最后一个词语,孙斌把书本合上,说:“本来想让你们交叉批改,下课了就算了吧——倪文瑞,帮我把听写本收起来,直接抱去十二班,下节课我让他们顺便帮忙批一下。”   语文课代表倪文瑞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消极怠工,收本子的动作麻利极了。   席彦往前传听写本的时候忍不住跟路遥遥说:“遥哥!把我本子放最后啊!”   路遥遥翻了个白眼:“你直接把你本子折成飞机飞给天仙得了!”   席彦好一顿乐。   ——钟秦拿到他听写本的概率大约是五十分之一,但席彦听孙斌说完十二班帮忙批改之后,心里还是像盼着点什么似的。   上晚自习之前,听写本批改好后发了下来。   席彦翻开本子,自然而然开始期待。   ……但在看见红笔批注的漂亮字迹时,心里又瞬间失落了起来。   席彦合上本子扔在一旁,顿时对概率论失去了兴趣,嘴里嘀咕:“这字儿,真跟贴了身份证似的,见过一次就记得了。好看是好看,但没有钟秦的狗爬字亲切……不过细瞧还有点熟,还在哪儿见过呢……”   又过两天,月考成绩出来了,九班的小同学们被三楼的实验班包围夹击,一整天都能在班里各个角落听见可怜人的嘤咛。   班主任办公室。   高成柳脑仁有点疼,他在成绩单上点了点,问站在他面前的钟秦:“这回又是哪题没看见?”   钟秦如实说:“没,都做了。”   高成柳嘴角一抽:“行吧,唐老师一定要托我问你一句,物理选择题丢了18分,你是对他老人家有什么意见吗?”   钟秦:“……”   理综物理卷满分110分,八个选择题,五个单选,三个不定向,一个6分。   唐国庆也是十二班物理老师,他在看见钟秦最后三个不定向选择题没分的时候,立马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去翻了他的答题卷,后面的题不出意料是满分。   唐国庆当场颤着手把卷子按在高成柳办公桌上:“小高啊,来来来,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啊,这就叫意难平,品品,品品!”   高成柳实在费解,纠结着眉毛看钟秦:“不是,我说你是对第十一名有什么执念吗?怎么了,这是你幸运数?成绩单上不凑出这数你晚上就犯强迫症睡不着觉?”   “……”钟秦看上去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辜,“我是卡涂错了,没注意,以为是横卡。”   五中为了让学生们习惯涂卡的操作,月考都会单独发一张32K大小的机读卡。   这种机读卡又分横卡和竖卡,五道题一组,题组可能横着排也可能竖着排。   十月月考,监考老师手上的机读卡中,有上次考试拆封后没用完的,又凑了几张新的,有横有竖。   钟秦也没多花功夫去核查,把应该涂在第一列第二组的三道题错涂在了第一排第二组,哪怕答案对了也没分。   高成柳彻底没脾气了:“咱们开学以来确实都用的是横卡,混了竖卡监考老师没提醒也有责任——但你也是,怎么这么马虎,就算横竖不一样,那题号不就写在涂卡区域旁边吗,做完好歹也要检查一下,过于自信!你看,这不就出问题了!18分啊!”   钟秦做题一向很快,一定会在草稿上确认答案后才往卷子上写。涂卡是最后做完了一起涂,动作也很快,而且他是一眼精准定位ABCD位置的那种,题号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影子。   并且他也不会像别的同学那样反复核对答案和题号是不是一一对应,因为他除大考外确实不太有检查这个习惯。   他会的就一定能对。   不会的检查也没用。   钟秦生平第一次遇见竖卡,就在“马虎大意”上栽了别出心裁的一跤,心情还有点奇妙——可能发现了自己也不是什么靠谱学霸,有点学渣潜质,于是就决定以后还是大致检查一下。   高成柳心痛均分,疼痛转移扩散,连牙都气疼了。   钟秦只好承认错误,并斟酌自己的措辞:“……我下次仔细检查一下。”   “仔细”这两个字被他说得很敷衍、很不走心,高成柳气上加气,甚至觉得全世界只有他一个可怜的班主任在心疼这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的18分。   高成柳摆摆手想把钟秦轰出办公室,钟秦走之前在高成柳桌上看见了好几个橡皮擦,就顿住脚步,想了想问:“高老,你分我一个橡皮行吗。”   他开学到现在还没买橡皮。   “……”高成柳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憋了半天火气把脸憋出了猪肝色,“我这橡皮太小,不够你用三年的,自个儿买去吧你!”   钟秦:“……”   数学课前,高成柳黑着一张脸走进教室,风雨欲来。   杨子阳哆嗦了一下,问钟秦:“……高老怎么了这是?咱们班这回没考好吗?”   钟秦刚才依稀在办公室听见十一班老师感慨说十二班又是第一,于是回答:“挺好,均分第一。”   杨子阳松了口气,顺了顺心口,很自然地问:“那是你哪题又没看见?”   钟秦:“……”   依照惯例,出成绩之后班主任都得找时间掰扯掰扯月考情况。   高成柳把成绩单放在讲台上:“月考呢,和上个月也差不多,高分段同学的分数差距依旧非常小。先祝贺大家,考得不错,军训好好参加了,回来之后也没有耽误学习,这次月考咱们班在年级上还是均分领跑。”   等大家鼓完掌,高成柳又沉着张脸说:“——当然,如果班上某、位、同、学没有把竖卡涂成横卡的话,咱们班的均分还能更上一层楼。”   班上鸦雀无声。   然后大家不约而同,齐刷刷回头看向了既有“马虎前科”又有能力凭一己之力拉高均分的钟秦。   “牛逼我说累了,”杨子阳新奇道,“钟哥的成绩居然可以通过高老的脸色来预判,嚯,跟指示灯似的!”   钟秦:“……”   他有种预感,一会儿他又要被高成柳叫起来讲题。   高成柳拿起卷子:“话不多说,卷子拿出来,先看选择题。前面的不讲了,自己下来订正,选择最后一题——钟秦,你来。”   钟秦:“……”   有了上次月考上黑板答题的教训,钟秦这次准备讲得简略一点,多给高成柳留下发挥的空间,也许高成柳心情会好一点。   于是钟秦站起来,直接自信:“选B。”   “……B?没了?”高成柳嘴角抽搐一下,脸色又开始朝猪肝色发展,“你怎么不干脆点名道姓让我帮你回答呢?”   钟秦:“……”   钟秦略显迷茫地坐下了。   班主任的心,海底针,巨细无遗写过程吧,脸要变成猪肝,简略公布答案吧,还是要变成猪肝,他十三年学龄里第一次觉得上个学居然有这么难……   晚自习之前,席彦和钟秦他们一起吃完晚饭后先回了趟自己班拿卷子,接着又跑去了十二班教室凑热闹。   他在后门边盯着月考成绩看了半天,面露严肃问杨子阳:“你们班月考成绩是不是还没更新?你狗哥咋还是十一名?”   杨子阳都还没来得及跟席彦解释这其中故事,钟秦就跷着板凳往后一仰,手臂一展,拉住席彦的胳膊把人拽到了自己跟前。   席彦撇撇嘴,把带来的数学卷子按在钟秦桌上:“看在你数学一百五的份儿上,勉强讲一下数学吧。”   围观的小同学们:“……”   高成柳今天守晚自习,早来了几分钟,从后门进来时刚好看见钟秦那桌围了好多人,就没吭声,也过去瞧了个稀奇。   ……原来钟秦在给人讲压轴题,怪不得大家这么专注,连他来了都没发现。   ——就见钟秦几乎把草稿本摆在他身边的人面前,他侧着身子拿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说:“g(x)=f(x)-f(x-1),代换后得到这个式子……令a·2x=t,替换成了这样。上一问,a≤√2时单调递减,对任意x≤0时它恒成立,也就是……再令x=0,g(0)又代换一下,现在a的范围会求了吗。”   钟秦说话很轻,但很仔细,全程没有丝毫不耐烦,一点一点带着席彦算到了最后一步,只差解一个不等式就能得到答案。   围观的小同学们跟着席彦沾光蹭题听:“哦——懂了——”   钟秦不管小同学们懂不懂,他顿了顿,旁若无人抬起眼,问席彦:“不等式复杂吗?我解一下?”   高成柳:“……?”   但凡钟秦能分心回个头,都会觉得高成柳吧,上辈子很有可能是个猪肝精啊。 第44章 字(二)   高成柳没忍住,直接拿手里的练习册往钟秦背上拍了一下:“你讲题啊还是哄孩子啊?!他读高中啊还是读幼儿园啊?!都到这儿了还要你解?!”   围观的小同学们都抖了一激灵,席彦回头见是高成柳,还一点不见外地叫了声“高老好”。   钟秦挨了班主任一下,就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笔。   席彦打完招呼,撅着嘴沉思了会儿,然后说:“唔,有点儿复杂,要不你解一下吧,我自己下来再算一遍。”   钟秦又默默拿起了手里的笔,表情淡然极了,就好像这个动作重复过很多次一样,特别自然。   高成柳:“……!”   等席彦心满意足踩着晚自习开始的铃声从十二班离开,高成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位并不是他们班的学生。   杨子阳想趁热打铁,颤颤巍巍把自己的卷子递到钟秦面前:“钟哥,能给我讲一下倒数第二道选择题吗?课上没讲,我有点卡壳。”   钟秦低头扫了一眼:“选A。”   杨子阳:“……”   高成柳还在钟秦背后徘徊,听见这短暂的对话,都替杨子阳打抱不平。他语重心长对钟秦说:“你这肥水往不往外流无所谓,但好歹浇一浇自己班上的田,行不行?”   高成柳就差耳提面命,钟秦只好任劳任怨开始浇水:“零点个数就是这两个函数的交点个数,你图画错了,注意定义域。”   杨子阳哦了一声,自己抠脑袋去了。   高成柳实在是情不自禁要拔刀相助一下:“……钟秦,你就不能像刚才给那外班小同学讲题那样,带着你同桌画一下图吗?”   钟秦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高成柳一眼:“他读幼儿园吗,到这儿该会了。”   高成柳顶着猪肝脸:“对门是九班还是幼儿园大班啊?”   ——并不知道自己在高成柳这儿原地降级降回幼儿园的席彦,刚回到班上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第二天孙斌上课,先评讲的是作文。   孙斌把手里的几沓卷子拿给语文课代表倪文瑞分发:“这是十月月考的优秀作文,都是五十五分以上的,年级组考虑了一下,给大家印出来了,以后每次大考都采用这种形式。”   “咱们班有两位,很不错,一会儿带大家赏读一下。”   席彦也不管孙斌似有似无朝自己投射过来的赞赏眼神,拿着这一套范文就开始翻找。   范文不是打印版,是直接复印的答题卷,作文纸单独一张,左侧是有姓名班级和学号的。   席彦果不其然找到了“钟秦”这两个字。   ……然后他瞪着俩比牛大的眼睛,看着这两页漂亮得仿佛贴了身份证一样的字,发了起码半分钟的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不科学!   说好了他的字和钟秦的字半斤八两,大家都是狗爬式,此狗不分彼狗呢?   怎么……怎么这人画风陡变了!   席彦皱着眉陷入疑惑,然后他轻轻啊了一声,终于想起这个字在哪里见过了——是钟秦书封上、练习册上、试卷上的名字!   席彦的“抄作业简史”中从来都欠了语文一笔,为了彰显自己良好的“抄风”,他甚至还刻意不去看钟秦的阅读理解和作文。   在他常接触的钟秦的作业当中,出现中文字的情况又实在是寥寥无几,哪怕出现几个也大多潦草到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   他一直先入为主以为钟秦和自己一样,只有名字写得好看——谁能想到钟秦写汉字的风格和写字母、字符时会如此截然不同,跑到两个极端去了!   席彦思绪纷飞,一会儿想把他以前错过的语文作业都翻出来观摩一下,一会儿……又突然真的想找机会送钟秦一支倪文瑞同款钢笔。   等好不容易愣完回神,席彦忽然如梦初醒。   他飞快地从自己桌肚里找出听写本,哗啦哗啦翻到昨天那页,和作文卷上的一对比——   席彦心里就像骤然间经历了跳水和蹦极一样当即扑通了一下。   ……上次听写,是十二班帮忙批改的。   钟秦拿的,真是他的本子。   他写错的词语旁边有一小行工整漂亮的红笔批注,那是钟秦给他写上去的。   半晌,席彦才眨眨眼,把自己出窍跑去十二班的魂儿给抓了回来。   他伸手,拇指轻轻在这用红笔写的“金石可镂”四个字上蹭了一下。   孙斌讲闫悦作文的声音忽而渺远起来,一贯喜欢把语文课当评书听的席彦,此时却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   他不理解自己心中突然的悸动是从何而来,但他却有一份好似在被整蛊后收到惊喜的愉悦感一定要跟人分享。   席彦想了想,把钟秦那张作文卷和自己的听写本一起摆在了李文睿面前:“同桌,来,看出点什么了吗。”   李文睿正好也看见钟秦那一手好字,也是急于想找人吐槽,就对席彦说:“我去!狗哥这字儿!说好的跟你大狗不说小狗呢!都是你迷惑了我!哎,可惜啊,我们和学霸的相似点又少了一个……”   席彦啧了一声:“我是想跟你说这个吗?”   李文睿愣了:“那你想说啥?”   席彦又啧一声:“……算了。”   李文睿:“……”   席彦扔下一头雾水的李文睿不管,把手机摸出来抵在桌肚边,点开了微信消息。   他指尖在“钟”上顿了一瞬,却不知为什么滑走了界面,点开了和丁宣的聊天窗口。   “昨天的语文课!”   丁宣那头磨叽了一会儿,回道:   “?”   席彦敲字:   “十二班批改我们班听写本!!”   丁宣又磨叽半天:   “??”   席彦就想把感叹号敲出天际:   “他改到了我的!!!”   丁宣的疑惑也要冲出天际了:   “???”   丁宣没有席彦那么大胆子,他在教室里“狗狗祟祟”偷摸看消息。   虽然无障碍理解了席彦提到的“他”肯定指的是钟秦,但并不能明白席彦这三句略显少女的话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丁宣挠挠头,开始发散思维:   “你这一串感叹号很像怀春的少女,一般少女得到狗哥墨宝才有你这反应”   “咋了,狗哥被你的字丑到,把你本儿当场撕了?”   席彦飞速给他回了一条:   “我怎么没把你当场撕了呢”   丁宣:“……”   因为在上课,不然席霸霸就买白菊花去了。   席彦收好手机,苦恼于喜悦无从分享,只好自个儿嘀咕:“……五十分之一的概率呢,他刚好就拿到我的了,多有缘么。”   下节课十二班是语文,孙斌也发下一套十月月考的优秀作文。   钟秦理卷子的动作忽然一顿……他竟然看见了席彦的狗爬字?   十月月考作文要求以“自由”为题,写一篇议论文。   杨子阳在钟秦旁边小声赞叹:“钟哥,我没看错吧,这真是席霸霸的作文?我拜读了一遍,这文笔,这心境,怎么着也不像个小学渣儿啊!再看看这结尾……”   钟秦没回答杨子阳。   他只是顺着杨子阳的话,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席彦的作文结尾——   “自由……”   “躲在灿烂青春里,藏在稚齿少年时。”   钟秦把一沓卷子随意扔到桌面那摞高高的课本上,包括他自己的。   ——唯独抽出席彦的作文,像将秋天最美的那片枫叶收藏进书页一样,把它收进了课桌里。   再过几天,就是“双十一”。   席彦老早就做好了购物攻略,因为作为一个“未来人”,他再清楚不过,也就十年前这时候网购打折是实实在在打折,没有花样百出的套路,只有真真正正的减价。   此时不剁手,更待何时!   当然,席彦穷得叮当响,购买力也相当有限,于是他考虑了半天,把自己想买的衣服删删减减,留下了给文霞和他姥的礼物,还有……一支口碑不错的钢笔。   不仅有套装礼盒,带墨水的那种,还附送一张品牌设计的明信片。   席彦付款下单时慎重考虑了一下,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对这个礼盒装心有犹豫。   ……会不会显得太隆重、太正式了一些?   最近也没有特别的日子,该找个什么理由把它送给钟秦呢。   不过比起“购物节”,十一月十一号这个日子对于十年前的小同学们来说,“光棍节”的意义要更深入人心一点。   大课间结束,席彦去食堂小卖部买了一串棒棒糖。   他本来想买花庭熊孩子同款,一大扎的那种,可惜小卖部没有。   回到班上,席彦把棒棒糖分发给自己的小伙伴:“来,一人一根,象征着单身也能甜起来!”   李文睿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嘴里是甜的,心里是苦的。希望明年这时候,席霸霸你不会给我们发狗饼干。”   席彦瞪他一眼,心想别说明年这时候了,二十五岁这时候他都还在吃别人发的狗饼干呢!   上午最后一节,江水提前两分钟下了课,高成柳那边拖了会儿堂。   十二班的前后门都没关,在一片喧闹中,高成柳不自觉抬高了音量。   席彦就蹲在后门口等钟秦,却对高成柳的声音充耳不闻,他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就像一颗独自美丽的蘑菇。   但即使席彦安分守己,存在感对于钟秦来说也还是太强了些。   因为钟秦就坐在后门边,稍微偏头,余光就能瞥见把自己种在门框正中间的席蘑菇。   高成柳唾沫横飞正是兴头上,忽然看见了后门口只露出一个脑袋顶的席彦,飞快的语速瞬间卡了壳。   高成柳一下就想起钟秦“选B”和“我解一下”的区别对待,心里莫名有点憋屈。   ……特别是看见他们班的肥水钟秦同学正跷起板凳,后仰一些,把手按在蘑菇头顶上的时候,更加憋屈了。   高成柳当即噎了一下,没好气说:“蹲后门那个!要不你进来听?”   班上同学闻言齐刷刷回头,而蹲在地上屏蔽了所有人目光的席彦却毫无知觉——他正在全身心投入跟钟秦的校服袖口做斗争,非要把什么东西往钟秦衣袖里塞。   钟秦:“……”   高成柳无比闹心地把练习册扔在讲台上,也不讲了,摆摆手说:“……下课下课,快去吃饭快去吃饭!”   钟秦从席彦的狗爪子上收回手,站起身。   手臂下垂的时候,一颗棒棒糖从他宽大的校服袖口中落下,刚刚好滑进了他的手掌心里。   钟秦五指轻轻收拢。   棒棒糖的塑料包装也轻轻发出了“呲啦呲啦”的细微声响。   钟秦不爱吃甜食,就问:“给我干嘛。”   “嘻嘻,”席彦说,“光棍节嘛,只有我能让你甜一下啦。”   晚上放学,临上公交前,席彦扁扁嘴问:“钟秦。光棍节我俩不能凑一块儿玩吗?你今天也回家睡?”   钟秦顿了顿:“嗯。”   “……你对儿子们的爱变少了。”席彦有些抱怨地说,“自打军训完回来,你晚上都没在另一伴陪过它们了。”   钟秦不理席彦的无端控诉:“我先去看了它们才回的家。”   席彦还是不高兴:“那你让我去店里睡。”   “自己回家去睡,”钟秦弹了席彦脑门一下,给了个十分合理的理由,“这两天降温,店里被子还没换。”   席彦捂着脑门气鼓鼓上了公交车,也没跟钟秦说再见。   钟秦看着车开走,才慢慢收回目光。   另一伴。   钟秦陪一群狗玩了一会儿,就上楼,准备把早秋的东西收拾一下带回家换洗。   这是个拒绝席小狗耍赖留宿的正当理由。   毕竟这阁间很小、床也很小,并不适合两个大男生天天挤着住。   钟秦把一床薄被和一床厚毯都撤下来,叠好放进包装袋,又提去放到楼梯口的地上。   奶油在他身边打转,嗷呜嗷呜地哼唧,像好奇他在做什么,也像在撒娇要他陪。   钟秦就揉了揉它的脑袋,轻声说:“现在长大了,会下楼梯了,我把栅栏给你开着,不想自己在楼上睡就去底下找它们玩。”   奶油呜了一声,扭头回到它的软垫上,朝钟秦翻出柔软的肚皮,四腿朝天,小爪子飞起来。   钟秦就笑了笑:“你比席小狗聪明啊。”   钟秦把需要带回家的东西拿了一部分到楼下,准备打个车,没拿薄被和毯子,有点拿不下。   打开门,柯基们把钟秦围送到门口,钟秦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刚好在店外停了下来。   席彦下了车。   又从车后座拽出一床绣满红黄牡丹花的厚棉被,沉沉抱着,朝钟秦走过来。   席彦怀里抱着鲜艳大牡丹,表情依旧绷得很冷酷:“让让。”   席彦穿过一群狗子,艰难地陪下楼迎接他的小奶油绕了几个圈圈,然后扔下钟秦上了楼。   钟秦看了席彦片刻,最终还是叹口气重新锁上门,陪他回了楼上。   大富大贵的棉被喜气洋洋摊在床上,席彦人却盘腿坐在地板上的狗窝里。   他朝楼梯口装薄被毯子的包装袋抬了抬下巴,语气闷闷的:“搬家啊?”   钟秦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走吧,以后我自个儿在这儿待着,当光棍儿!”席彦没由来有点委屈,他偏开视线,自顾自地说,“奶油啊奶油,你爸不要你啦。”   席彦理所应当,全无自己鸠占鹊巢的自觉,好像另一伴这小阁间是他麾下圈好的地盘一样,十几天不来视察,已经是极限了。   钟秦沉默片刻,走到席彦面前蹲下。   他伸手,不轻不重钳住席彦两边下颌晃了晃,又像无奈又像默许。   “你自己要来的,”钟秦说,“等以后……不要说我占了你便宜。”   席彦下意识抬手想去扒拉钟秦的手,闻言皱起眉愣住了,掌心就虚虚搭在钟秦手背上,被棉被捂热了的体温也传递给钟秦。   席彦抬眼,冷不丁对上钟秦的眼睛。   钟秦正垂眸下来一住不住地看着他,眼睛像星星在水里的倒影、像月亮前飘移不定的游云、像盛夏时树叶在阳光下舒展出的颜色更为浓重的那一面。   席彦心里无缘无故跳重了一拍:“……嗯?”   “没什么。”半晌,钟秦轻轻松开手。 第45章 联运会(一)   “……来来来,踊跃报名,积极参加了啊!不要害羞!不要胆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李文睿站在讲台上吆喝,像个街头卖艺的,只是生意不大好,嗓子都快喊劈叉了也没人敢搭理他。   席彦从门卫室拿完快递回来,刚进教室门就看见他同桌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立马上前捧了个人场:“怎么了这是?”   “席霸霸!你上哪儿去了?!”李文睿看见席彦,眼泪差点没下来,“正是班集体需要你的时候呢!”   席彦愣了愣,看了一眼李文睿手上那张单子,迟疑问:“……运动会?”   “可不吗,”李文睿赶紧从讲台上下来,拽着席彦往座位上走,“来来来,咱们坐下说!”   这不是一般的运动会。   虽然每年十一月中旬都会有一届校运会在校内举行,但在席彦他们高一这年,刚好是四年一度的三校七区联合运动会。   联合运动会声势具足,能上本市新闻的那种,每到举办之时都是热闹非凡。   所谓三校七区,其实就是一、三、五中这三所市重点一流中学及其分校:   一中,一中实验。   三中,三中东区、三中西区。   五中,五中明德。   ——市内历年来收分线最高的公立学校都在这儿了,而且联运会总比三校七区联考喜庆多了。   每一届联运会都在市体育馆举办,是市乃至省教育局都备了案的中学生重点文体项目,上至教育部门下达各个学校,都对此重视不已。   甚至江湖上还流传着一份高不可攀的联运会纪录,涵盖了各类体育项目。   校运会大家是代表班级参加比赛,联运会不一样,那可谓是代表学校出战,意义非凡。   李文睿哭丧个脸:“事关重大!大家都不敢贸然报名,这张报名单从江总发给我到现在一直都还白着!席霸霸,只有你能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体育委员了!”   关乎学校荣誉,大家报起名来也就不如校运会那么随便,毕竟谁都不敢跑去联运会上滥竽充数。   况且报了名也不能直接上赛场,学校内部还得筛选一下。   下周联运会开幕,这周的三节体育课全部会被安排来选拔各年级的运动人才。班上报名同一个项目的,都由体育老师记录成绩,然后在年级上横向比较,选出佼佼者,最后再去联运会参加比赛。   记忆回笼,席彦想起这回事了,当即慷慨说:“说吧,怎么个救法。”   李文睿恭恭敬敬递上报名单和笔:“只需要挑一个你喜欢的位置写上你的名字,我就能活了!”   席彦大手一挥,潦潦草草把能写名字的地方全写上了。   李文睿当场感动:“哇,席霸霸,这张纸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这么招您喜欢……但是这上面好多项目的时间是冲突的,要不您重点筛选一下?咱还是给别人留个机会?”   席彦仔细一看,也是——便拿橡皮把跳高、跳远、跳绳、铅球这些项目旁边的名字擦掉了,只留下了长短跑和接力赛。   然后他想了想,又顺手把刘钊他们四个的名字一个不落填进了表里,卖队友卖得非常爽快。   李文睿接过表来,见备受关注的项目这下都有了着落,心里顿时一阵澎湃,找地方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了上去。   不少围观的小同学也被席彦这股豪情所感染:   “体委,要不算我一个吧。”   “还有我,报个短跑吧。”   “我也行,要不跳绳?我看这个还没有人……”   路遥遥和陈星都很给面子地报了名。   还以为自己要给体育老师和江水交白卷了的李文睿涕泗横流看着手里这张满满当当的报名表,愣是酝酿出了九班要拿团体第一的豪情壮志。   席彦鼓舞完气势,顺口问道:“三校七区……最厉害的是哪个学校?”   李文睿捏着下巴:“据我打探,应该是三中东区——他们每年都派体育特长生出战!”   席彦琢磨了一下:“三中东区……”   另一头。   和班风严谨的九班不同,十二班同学们的风格大概是随了高成柳,有点艺高人胆大的味儿,在高成柳那套“一团火满天星”的理论之下个个都斗志高涨,根本不需要他们班体委如何吆喝,就早早填满了报名表。   最后还是体委期期艾艾地挪腾到钟秦面前:“那个,钟哥,要不你也挑一挑你喜欢的项目来补个人头?”   钟秦扫了一眼:“没有喜欢的。”   “……”体委脑海里全是钟秦之前跑接力赛时候的英姿,不死心道,“那就选擅长的吧!”   钟秦并没怎么看这张几乎没有不擅长的报名单,只随意道:“哪些差人,你随便看着写吧。”   体委当场就感受到了大佬的宠爱,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觉得已然把团体第一的大奖收入囊中了。   就在体委脑子里已经编排起了获奖感言的时候,钟秦忽然有些郑重地补上了一句:“坐位体前屈不行,我韧带不好,成绩是负的。”   体委小鸡啄米,对大佬千依百顺且态度狗腿:“明白明白,腿太长!完全明白!”   杨子阳趁机打趣说:“你明白啥呀明白,你有腿长这种负担吗?这是我和钟哥这种负数组才能感受到的困扰好吗?”   体委扭头瞪杨子阳一眼:“你负数是因为肚子卡在腿上了吧!”   杨子阳:“……”   这时,高成柳突然晃悠到体委背后,探着脑袋端详了一下他手里的报名单,露出了颇为满意的表情,然后高成柳当着钟秦本人的面,开始“公报私仇”下达指示:“短跑、五十米,给他写上!接力赛!也给他写上!就4x200那个年级项目!对对对!”   体委像个文员似的奋笔疾书:“哦哦哦!收到!”   高成柳还没指示完:“跳高!写上写上!这么高的个子不跳白不跳,你看有的小同学人还没杆子高呢都报名了,这有先天优势的还不积极一点儿!”   体委:“哦哦哦!收到!”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钟秦沉默半晌,决定拉同桌下水:“杨子阳也高。”   杨子阳当场退出钟秦的阵营,果断表示:“我肚子卡在腿上了!”   等高成柳走了,钟秦才终于得以从体委手里接过报名单看了看。   大致看完,钟秦把写在长跑那栏的自己的名字擦掉了——用的还是他冒着高成柳滔天怒火顺走的橡皮。   体委一脸扼腕:“欸……怎么给擦了呀……”   “……”钟秦无奈,“一边长跑一边跳高,你来表演给我看?”   体委噎了一下:“呃,想起那个画面,我的肚子好像就开始往腿上卡……唉,班上只有一个钟哥实在是太可惜了!”   杨子阳品了品这话:“我怎么感觉你这话表面恭维,其实是嫌钟哥被压榨得还不够厉害?”   钟秦面无表情地想,席彦说“万恶的资本主义”时大概就是他现在这个心情了吧。   周五。   下午最后一节课全年级都是班会,体育老师已经提前给各班班主任打好招呼,让入围比赛报名的运动健儿们利用班会时间到操场集合,测一个摸底成绩。   先前军训的时候席彦没和钟秦一起训练过,心里一直有点儿小小遗憾。   现在可谓是想吃冰就下雹子,他终于有机会能和钟秦一起站在绿茵地边的红跑道上了。   钟秦听见挨在自己身边的席小狗嘴里正哼哼着无名调子——不是即兴的就是调子左到他姥姥家去了,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钟秦不知道他在瞎乐什么,却也自然而然跟着轻轻勾了勾嘴角。   体育组组长一手拿着夹有项目名单的写字板,另一手拿着笔在半空中指点几下,说:“咱们高一组的各类项目最终参赛人选都在这儿了吧?我清点一下人数,来,五十米这边站,四百米这边,女子八百、男子一千这边,跳高、跳远、铅球的往这边——动作快——”   人群迅速移动,开始按照要求列队,只有正中间的两个人还直愣愣地面对体育组组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站着。   体育组长皱眉:“你俩愣着干什么,动起来!”   席彦眨眨眼:“老师,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站啊。”   体育组长眉头皱得更紧:“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俩没认真听?得了,报的什么?”   席彦老实回答:“五十……”   时间紧迫,体育组长拿着半截就开跑:“五十的最左边……”   席彦接上话音:“四百……”   体育组长噎了一下。   席彦继续说:“一千……还有接力赛。”   体育组长:“……”   那这确实不知道往哪儿站——体育组长这才想起来,名单里有两个报了特别多项目的学生,而且更难得的是,经过一周三节体育课的初选,他俩报名的所有径赛项目全过了,成绩都非常不错,只要在限报数目内,确实是可以多项目参赛的。   体育组长看了看报名单,又对钟秦说:“你就是另外一个全能选手?”   “……”钟秦委婉道,“五十,四百,跳高,和接力赛。”   体育组长的心情一下就有点复杂,一方面燃起一点希望,一方面又有些担心——这是他见过最耗费体力的“遍地撒网,重点捞鱼”。   不过还好四个项目碰巧均分在了两天,又都是上下午,这样报名暂且算不上超越人体极限,也没有到报名项目的上限。   体育组长思考片刻,最终点点头:“那你俩就先暂时站这儿吧。”   于是席彦和钟秦就没再挪动,继续并肩站在人群正中,在一片敬仰目光中,不尴不尬地成了绿茵地上最靓的两个崽。   体育组长摸出口哨挂上:“所有径赛项目的,到跑道上集合——”   钟秦抬脚往跑道上走。   “其他田赛项目的,去器材室找李老师——”   钟秦:“……”   钟秦又默默收回刚迈出了一步的腿。   体育组长一拍脑门:“又把你忘了,嗐,主要是好久没遇见过田赛径赛一起报的学生……这样,你跟我走,先跑步,跳高没时间的话就先不测了,报个成绩就行——以前跳过吗?成绩是多少?”   钟秦先是摇头,接着一顿,问:“跳着玩的算吗?”   他能站在这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被班主任抓了壮丁,至于跳高,除了初中体育课经常跳着玩,正式的训练是肯定没有的。   体育组长就抬眼看了看他的个子,试探着问:“那就根据你跳着玩的经验,一米六能不能挑战?”   钟秦就回忆了一下,说:“身高以内应该都行。”   体育组长的嘴角直接以肉眼可见的角度抽搐了一下,他实在不知道小同学这股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先别说大话,跳高不是你长得高就一定能跳得高,有技术要领在里头的!要是没经验,等会儿还是抓紧时间跳一下试试吧……”   钟秦也没多说什么,就嗯了一声。   小半节课后,投掷类田赛项目已经在器材室李老师的带领下进入了测试,而径赛类项目已经迅速分组测试完毕了。   席彦大敞着校服外套,半边衣领已经朝肩膀垮下去,冲过终点后脚步不停直接向等在一边的钟秦身上扑去,钟秦虚揽住席彦的腰,又不着痕迹退开。   席彦无知无觉,大大咧咧伸出一只胳膊往钟秦脖子上一挂,整个人大半的重量都倚了过去,一边用另一手扇风,一边大喘气:“跑完五十跑四百……跑完四百跑一千……一圈一圈又一圈,叫我五中小陀螺!累死了!钟秦……你快帮我看看我眼睛里有没有圈圈……我要晕啦……”   比他少跑一个一千米的钟秦看上去像没运动过,非常体面,汗都没出两滴。   他支撑住席彦的力量很稳,却不知为什么偏开了头,堪堪错过席彦打在耳边的呼吸:“不看。自己作吧。”   席彦撇撇嘴委屈道:“……好渣啊你。”   体育组长记录好成绩,准备下周把这个成绩作为报名成绩上报到联运会上。   然后他看了看时间,对钟秦和其他几个人招招手:“来,还有十来分钟,跳高的,都过来试试。”   席彦眼睛登时一亮。   钟秦拍拍席彦的胳膊示意他松手,席彦不乐意,搂得更紧了,钟秦就只好“携带”着爱凑热闹的席彦一起去了跳高场地。   要跳高的几个同学排成一列,钟秦按老师要求,站在了第一个。   厚厚的军绿色海绵软垫铺好,体育组长手里拿着横杆,正要往尺架上放,忽然想起了钟秦那句狂妄的“身高以内都行”。   体育组长抬了抬手里的横杆,顺嘴打趣:“你先给我跳一个身高?”   钟秦在众人围观和无数道好奇的打量之下也依旧没什么心理负担,只轻轻颔首。   席彦知道钟秦没别的意思,单纯是“你让我跳我就跳”,但体育组长多多少少觉得钟秦有点狂。   体育组长心想,也不能太打击学生的积极性,但小同学确实有点狂,还是需要鞭笞一下,让小同学们知道困难是有滴!漂亮话也是不能随便乱讲滴!   于是几经斟酌,横杆最终被放在了一米七的位置——别说要跳过去了,它所在的位置看上去甚至和有些同学的脑袋顶一般高!   钟秦就在周围窸窸窣窣的猜测声中脱了校服外套,顺手塞进了探头探脑且满眼好奇的席彦怀里。   席彦措手不及被好闻的洗衣粉味儿扑了满怀,还没来得及愣一下,尖锐的哨声就霎时吹响了!   钟秦大致估略一下高度,微微倾身,然后迈步助跑——起跳——!   少年人一跃而起,在空中转身,竟有短暂的一瞬滞空,他的肩背、腰线、修长的腿,在半空划出了一道极其流畅漂亮的弧线。   钟秦感受到了转瞬即逝的失重,耳朵里一阵轰响,后背砸在柔软的厚垫上。   风景流转变化,最后一片耀目的天光落进眼里,让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钟秦从那片天光里偏过眼,看见席彦抱着衣服朝他奔跑过来。   体育组长俩眼儿瞪大半厘米,一个箭步探身上前仔细看了看尺架上的刻度——确实是一米七没错!   嘿,这背越式还真是干脆利落!   再看横杆……本以为会落在地上的横杆此时仍然在架子上,纹丝不动!   席彦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朝钟秦冲过来,然后笑着单膝跪在软垫外侧,伸手一把将钟秦拽了起来:“还躺着干嘛……靠,看把你给能的,我们钟秦怎么这么厉害呢!”   钟秦眼前就又闪过席彦灿然的笑脸。   他任凭席彦拉着自己的手腕、任凭席彦的体温将他浸染,又恍惚被拉回了两个多月前——那场即兴组织的接力赛结束时,席彦蹦到自己背上的那个瞬间。   这个人一直都是那样灿然明朗又招人喜欢的。   钟秦没说话,伸手弹了弹席彦的脑门,短暂地笑了一下——也可能只是勾了勾嘴角——席彦却忽然被他笑得有些心动起来。 第46章 联运会(二)   钟秦起身后,走到体育组长身边,也看了一眼刻度,然后他挑起眉,说:“老师,我的身高?”   ——虽然钟秦肯定没那意思,但这话被旁人听起来,真的就像是在问“一米七,老师你这是在看不起谁”。   “……!”体育组长噎了一下,借尺架刻度打量了一下钟秦那在一米八二左右的身高,深刻怀疑钟秦那句“跳着玩”是有极大水分的,就没好气道,“你这身高是我们校记录!还是二级运动员考核标准!哪儿那么容易过!别瞎得瑟!”   钟秦:“我没……”   席彦的注意力很快从“钟秦真帅”当中抽离,扭过头去乐得不行,抢话说:“钟秦!你以后写名字的时候在名字后面加个括弧!直接备注一下你一八二得了!”   钟秦:“我不是……”   其他准备跳的几个同学举起手,再次打断钟秦,一脸无辜:“老师,我们几个能申请把杆子放矮一点吗?一米四……一米五顶天!不能再多了!”   钟秦:“……”   第二天一早。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成为人上人!……”   “汪汪——汪汪——”   钟秦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先是被一阵奇怪的闹铃声吵醒,又被楼下的狗叫声轰跑了睡意。   往常,怕铃声响起惹得狗叫,钟秦的手机闹钟一贯只有震动音,今天这阵仗,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席彦那个讨嫌鬼搞出来的。   “……唔。”席彦窸窸窣窣地动了动。   果不其然,狗才叫了几声,就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使劲想往钟秦的肩窝里钻。   “……”钟秦按住席彦的脑门,把他往后推去,“把你闹钟关了,比你还吵。”   席彦闭着眼睛听着钟秦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才反手在枕头底下摸索到手机,胡乱按掉了铃声。然后他借钟秦推他脑门的动作,顺势把眼睛贴在钟秦的手心里,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钟秦手心一片温热,却很快彻底清醒了。   ——席彦以前当社畜的时候,早上的闹铃就是这个。   穿回来之后没有它还不习惯,网上也找不着,索性自己声情并茂地录了一个,后来又觉得直接用自己的声音当闹铃过于羞耻,就随便找了个变声软件修饰了一下,整成了现在这个不伦不类的电子音版。   鉴于他每次在钟秦这儿过夜都是周末或者放假,这个最近才设置的闹铃就侥幸从未祸害过钟秦。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三校七区开联合运动会的日子,必须得闹一闹。   联运会在市体育馆举行,席彦有家不回,非要来钟秦这儿凑热闹。从“另一伴”过去,比去学校还稍远一些,得早起,于是席彦这个闹铃总算又派上了用场。   为了避免自己赖床,席彦还特意把闹铃的时间设置得比钟秦的更早十分钟——先把钟秦闹醒。   席彦堪称计划通,因为闹钟闹不醒他没关系,反正钟秦总有办法能把他弄起来。   钟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被狗这样闹过了,冷不丁吵这么一下,脑仁还有点疼,就抽回被席彦“控制”的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起身靠坐在床头。   绣着红黄牡丹的棉被又厚又实,带着些分量压在少年人的身上,却能在方隅之地支撑起一片柔软又温暖的安全感来。   但……席彦不知道是因为依旧觉得冷——还是因为眼睛上的遮挡没有了,就又开始不老实地把脸往钟秦腰窝里蹭,手也想往钟秦腿上搭。   钟秦侧腰下意识紧了紧,他伸手把席彦缩到肩膀上的短袖拽下来,又重新按上席彦的脑门:“……别闹。”   席小狗支吾一声,仰头用鼻尖顶住钟秦的小指,眼睛贴在钟秦手心,果真听话安静了下来。   钟秦是个很忙的人,很少有清晨在床上“逗留”的时候,所以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垂下目光静默地去看睡着了的席彦。   席彦睡着了也是只黏人的小狗,非要和他肌肤接触——譬如额头顶住他肩膀、手背碰着他胳膊、腿蜷起来膝盖抵住他腰胯——才肯安心睡觉。   就好像多么依赖他似的。   所以钟秦怕席彦伤心,只好放弃赶席彦回家,也只好苛刻自己。   钟秦叹口气,真像对待小狗似的,顺手在席彦脸上挠了挠:“你还起不起。”   席彦慢慢吞吞意识到已经是起床的时间,他眨眨眼,细密的睫毛就轻轻扫在钟秦掌心,弄得钟秦手上和心里都有点痒。   钟秦动作一顿,收回了手。   席彦揉了揉眼睛,掀起眼皮看钟秦,脑子还不是特别灵醒,就嘀咕了一句:“唔……你今天怎么还在……我终于比狗重要了吗……”   钟秦一愣:“什么?”   席彦又断了片,不说话了。   钟秦用完早上有限的温柔,并不手下留情地把席彦提溜起来:“你这闹钟是闹我的吧,这种时候又机灵了。”   席彦撇撇嘴,在临冬清晨的冷空气里哆嗦着俩光溜溜的腿,被迫勇敢前往被窝外的世界——找他随手扔在地上的衣裤去了。   席彦背对钟秦弯下腰,钟秦就移开了眼,先一步下了楼。   联运会和校运会最大的不同,就是“正式”。   每年校运会,不同项目的比赛场地四周都会围着许多加油助威的小同学,热闹非凡,但联运会不一样,所有不参加比赛的同学们只能遵守纪律坐在体育馆的看台上。   为了展现班级风采,每个班都会想一个贯耳的口号,还有专门的“侦察员”,只要班上一有比赛,就会组织看台上的同学们使劲喊口号,给参赛的选手摇旗呐喊。   九班的“侦察员”就是班长闫嘉朗和体委李文睿。   席彦和钟秦这种报名法,属于遍地撒网、重点捞鱼的款式。   席彦报了五十、四百、一千和接力赛,4×200的;钟秦是五十、四百、跳高和接力赛。   他们的前两个项目都在第一天,其他的都在第二天。   席彦报名一时爽,跑圈火葬场,心里暗自庆幸道……幸亏赛程是这样安排的,不然他真成五中小陀螺了。   李文睿的情报果然不假,原本就以特长生成绩优异而闻名的三中东区这次派出了不少体育生参加运动会,在很多备受瞩目的项目里都拔得了头筹。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席彦和钟秦这两个非特长生出身的运动健儿,实在给五中赚够了面子。   第一天的五十米,钟秦和席彦都拿下了小组第一,大组第三、第四的好成绩,四百米的最后成绩,也是总排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席彦手里拿着奖状,等钟秦从五十米的领奖台上下来。   席彦抱着他的衣服,瞥了一眼钟秦从脖子上取下的铜牌,不满:“啧,这个颜色跟我们狗哥不太配啊。”   钟秦自己倒是不在意,所以他接过席彦递过来的外套时还精准踩雷说:“排在你前面就行。”   “……把你给能的!”席彦瞪他一眼,“你就这么喜欢压我啊!”   对于这个略有歧义的问题,钟秦选择了闭嘴。   席彦见钟秦不应声,后知后觉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想到了哪儿去,竟然万年难遇地脸红了。   席彦脑门冒烟,扭头就走。   钟秦脚步顿了顿,视线扫过他有点冒红的耳朵尖,像是有些疑惑地轻轻挑了挑眉。   第二个比赛日早上,钟秦吃一堑长一智,提前勒令席彦把那比人还烦的闹铃关了,总算睡了个舒坦觉。   上午,一千米和跳高这两个项目被安排在了一起,几乎是同时进行。   席彦站在检录点,朝四百米一圈的大操场另一头张望了好久,啥也没看见,脸上就又跟贴了“爷不乐意”四个大字似的。   检录,席彦领完写着号码的橘色背心就去排队候场了,周围几乎没人闲聊,安静极了,还真有点赛前蓄势待发的紧张氛围。   席彦没看见钟秦,有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不在焉。   这时,排在他后面一个检录的小同学留心瞄了一眼检录员手里的名单。   名单上不仅有名字,还记录着参赛同学报备上来的成绩。   一般针对中长跑,体育老师在讲经验时,都会教同学们找一个人跟着跑,这样会更容易坚持,也更容易跑出好成绩。   那位小同学看见席彦旁边记的那个“3:10.00”,暗自跟自己的成绩对比了一下,决定一会儿比赛先跟着席彦跑,等到最后冲刺时再超。   小同学打好小算盘,觉得这波基本稳了。   起跑线离检录点还有一段距离,席彦走过去,站上跑道等待发令时,总算看见了跳高的场地。   场地在正对主席台的右下方,现在裁判正在调试横杆的高度,同学们也已经排起了队,队伍的尾巴刚好排到靠近跑道旁边的位置。   ——高一男子组的第一跳即将开始。   席彦心里一下就着急了。   砰——!   发令枪响,所有人的心脏都重重跳了一拍。   原本起跑位置就很好的席彦立马离弦而去,迅速占领内道,无意间成了他们这组的领跑。   盘算好要当席彦小跟班儿的同学差点就是一个踉跄。   ……一来就这么猛不太合适吧大哥!   席彦完全没心思去想什么合适不合适,他就是单纯心急火燎,想快点跑到另一端弯道的位置上去看钟秦跳高。   钟秦那天在学校里试跳的漂亮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要是错过了精彩的正式比赛得多遗憾呢!   这个瞬间,席彦甚至有点庆幸自己是站在跑道上而不是坐在看台上,至少在钟秦起跳的瞬间,席彦还有机会能……努力跑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这两天练得多,本身身体素质也不错,再加上“返老还童”的心态加成,因此席彦一路都跑得特别轻盈,没一会儿就接近了跳高场地。   ——于是这位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带节奏的领跑同学十分任性地稍微慢下脚步,甚至瞪着俩大眼儿不看路,专门扭着头去看人家比赛的热闹。   差点把鼻子磕在席彦后脑勺上的小跟班:“……!”   咋感觉跟错人了啊!   对于普通同学来说,跳高比起跑步,要更有技术难度一些,即使学校里人才辈出,能顺利完成这个动作的学生也是少数,能跳出优异成绩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即使是联运会,起跳高度也并不高,给了同学们一个循序渐进的适应过程。   席彦跑到场地附近时,正在跳一米四。   当然,席彦并不知道那根横杆被摆到了多高,他只看见钟秦懒洋洋的,虽然也用的背越式,但越得稍显敷衍,活像是出去散步的。   席彦心情复杂,有点矛盾。   一方面觉得自己可能圈儿都跑完了那人还在热身状态。   一方面又觉得只要是钟秦……哪怕高度是一米他都不想错过。   钟秦跳完回到队伍末尾,席彦正好马上就要从他面前跑过,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点好好比赛的样子都没有。   钟秦就朝席彦抬了抬下巴。   ——和钟秦擦肩而过的那个短暂瞬间,席彦瞥见钟秦勾着唇角,他低低的声音散在深秋凉凉的风里:“别老看我。”   席彦明明看钟秦看得明目张胆,却像被戳中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像被人踩了一脚尾巴,嗷的一声跳起来,又开始朝前拔足飞奔。   跟班小同学为了跟上这波突然的加速,差点没把脚腕给闪着。   这带的什么鬼节奏啊!   到底会不会跑啊!   事实证明席彦在速度和耐力上确实有点天赋,他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减速,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竟然也没多影响他发挥,毕竟快和慢都是针对他的水平而言的,对于同组第二、三梯队的同学来说——都挺快的。   在别人眼里像条野狗一样的席彦,自认为不紧不慢地跑完了两圈半,甚至还跑进了三分钟,刷新了自己的成绩,也拿了小组第一,也不知道这回有没有机会上领奖台。   主要是他注意力一直不在自己的比赛上,全程都没觉得有多累。   ……但他实在是把后面试图跟着他节奏跑的小同学们给累惨了。   特别是紧紧咬住他跑的那位小跟班,如此耗费体力的一波节奏带下来,脸都跑绿了,愣是在过终点线的时候连半点反超的力气都没剩下。   席彦对看台上九班后援队爆发出的欢呼声置若罔闻,他跑完后去裁判那儿签字确认了成绩后就退了场,火速跑回了看台。   小跟班叉着腰对身边同样被遛了两圈半的难兄难弟们说:“……他咋还有劲儿跑呢?!”   回到班上,同学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送水的送水,捏肩的捏肩,把席彦给逗乐了:“别这么客气,为人民服务……欸,夸,接着夸。”   跟同学闹了一会儿,席彦就拿上李文睿自己带的望远镜,往看台上十二班的位置那边去了,串班姿势非常熟练。   ——十二班的位置底下正好就是跳高的场地,视野绝佳,席彦这堪比飞行员的视力,甚至用不到望远镜,就能把所有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杨子阳说:“席霸霸你来了!好家伙,你跑完怎么都不带喘气儿的呢!”   席彦一屁股在杨子阳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不喘气儿我还有命在吗?——跳到多少了?”   杨子阳秒懂他在问什么,立即回答:“钟哥加到一米六了!”   席彦从看台上往下眺望,发现此时排队跳高的同学减少了一些,显然是三次试跳都没跳过的被淘汰,剩下的再轮流起来,就快多了。   席彦眯了眯眼睛,他眼里的少年依旧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个——   别人腰背紧绷,他两手插兜。   别人技术助跑,他大爷遛弯。   席彦嘴角抽了抽,好像有点能品出钟秦的狂了。 第47章 联运会(三)   钟秦在裁判事先给出的升高计划中,选择了一米四作为起跳高度,之后每轮横杆升高幅度为2厘米。因为参赛同学可以在任一高度上决定自己要不要试跳,所以目前每升高10厘米,钟秦才会示意自己要试跳一次。   现有的高度,钟秦试跳都是一次过,所以除了轮到他跳的那一下之外,其他等待时间都还挺闲的。   于是钟秦在“遛弯儿”的时候,就分神去看席彦急匆匆飞奔回看台的身影。   席小狗回到九班就被吵闹的人群簇拥起来,不用看清也知道,席小狗此时脸上一定挂着特别得瑟但……实话说……又特别灿烂好看的笑。   席小狗在联运会上也不安分,串班老手没坐几分钟就遛去十二班,在杨子阳旁边——也就是他的位置上,稳稳当当、满不见外坐下来。   路过高成柳时肯定还毫不避讳地直接打了招呼……“嗨班主任”的那种。   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   钟秦从“席小狗相关”的发散思绪中抽神,抬脚迈出了起跑线。   横杆高度达到一六零,他的背越就不再敷衍。   滞空瞬间,钟秦眯眼看向难得晴好的蓝天,明明该放空的脑子却又不受他控制自作主张地想……虽然让席小狗别看自己,但这人肯定又没有听话。   席彦瞪着俩比牛大的眼睛,从来没有像这样目不转睛过,他就像把心脏遗落在了钟秦手里一样,随着钟秦的起跳、腾空和下落,他的心情也跟着一并起落和浮沉。   人越来越少了。   席彦拿起望远镜,仔细看了看裁判手里举起的小牌子——又刷掉两个人后,高度来到一六八,钟秦依旧没有要求试跳,而是在外围原地小跳,一边保持身体热度一边等待这轮过去后高度增加到一七零。   钟秦能如此气定神闲,或许是因为有席彦在帮他紧张。   席彦像个外班特务,端着望远镜咽了咽口水:“好在他是狗王不是bking……不然我真怕他张嘴就跟裁判说把起跳高度定为我的身高……”   杨子阳一听这话乐了:“钟哥哪儿能这样啊,也就席霸霸你能干出来这种事儿!”   席彦白他一眼:“小同学别搞盲目崇拜那套,他比你们想象中损多了!”   高度来到一七零,钟秦举手示意。   席彦眼睁睁看着排在钟秦后面的小同学们骤然面色凝重起来,看样子这已经是接近决赛圈的成绩了。   钟秦在学校参加选拔时第一次跳的就是一七零,席彦知道他现在没理由跳不过,但席彦依旧克制不住心脏狂跳起来,直到钟秦稳稳落在软垫上,连屡次落下的位置都相差无几,席彦跳到嗓子眼的心才跟着落回肚子里。   一轮过去,转眼间十六个人就只剩下了七个。   一七零对于钟秦来说大约是个安全高度,超过一七零,钟秦的试跳也变得频繁而谨慎起来。   钟秦重新站在起点上,排在他后面的同学比他还紧张,表情都是五分观察三分掂量再带两分祈祷,席彦在看台上与有荣焉地啧啧两声:“他不去考个二级运动员实在是可惜了啊。”   杨子阳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觉得为了考二级运动员放弃顶级学府听起来更可惜一点呢?”   “哦,”席彦想了想也是,“他平时太渣,以至于我有点忘了他其实是个学霸了。”   杨子阳沉吟:“嗯……也对,反正我们狗哥的人生重点吧……它一直有点儿模糊……”   钟秦看向裁判点了点头:“一七四。”   后面的小同学叉起腰观望——   成绩有效!看台上越来越多的观众们把视线集中在跳高场地,哪怕没有自己学校班级的同学在参赛,也不约而同欢呼起来,因为钟秦的姿势实在是太潇洒、太漂亮了。   七个参赛同学锐减为三个,比赛进入了决赛圈。   看台上传来一阵阵声浪,是五中高一的学生们扯破喉咙在摇旗呐喊!   三中东区的体育特长生虽然成绩突出,但三中东区毕竟不是体育专业学校,不可能人均体育生,特别是跳高这种项目,运动员级别的学生也非常稀有。   所以高一男子组跳高比赛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对除钟秦外两名三中东区的同学来说,也相当有压力。   ——更何况跳高场地就在五中高一十二班的正下方,钟秦每跳过一个高度,看台上的欢呼声就一声高过一声。   东区小同学心情复杂……跳个高跳出了内忧外患的感觉,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裁判举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表示高度再往上抬2厘米。   钟秦示意试跳,在哨声响起时迈出起跑线,再次认真助跑了起来……总之不像大爷遛弯儿的时候确实是最帅的。   十一月底,临冬时节,钟秦上身只穿了一件校服短袖,能让人看见他笔直的脖颈和英挺的脊背,助跑时带起微微的风,掀动他校服下摆,好像能让席彦的整个青春都生动飞扬起来。   席彦看着钟秦背后的号码“1”,觉得钟秦就是他的第一名。   高度来到一七六。   第二次试跳,横杆被擦过,略微摇晃了一下,最后仍然在杆架上稳稳待住了,所有观赛的人屏住呼吸,心脏猛跳,提到嗓子眼儿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片刻安静后,场地周围顿时爆发出了无比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不只是十二班,整个五中高一年级关注跳高比赛的同学们都扯着嗓子,痛快地嚎了起来。   钟秦并不耽搁,利落地翻身从软垫上下来,往短短的队伍尾巴上走去。他的神态没怎么变,只是在鼎沸的噪杂与喧闹中淡然抬起眼,远远朝着看台的方向望了一下。   ——席彦觉得自己竟好像恰巧迎上了钟秦的目光。   席彦本该像其他人一样尽情为钟秦呐喊高呼,可刹那间,他就像是被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堵住了喉咙一样,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仿佛只要稍稍张嘴,就会有什么悄然滋生的情绪借此缝隙张牙舞爪露出端倪……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杨子阳无意间惊扰了发怔的席彦——   杨子阳压根没注意到席彦是什么表情、说没说话,他的注意力九成在钟秦的比赛上,还有一成分心暗中观察前排的女同学去了。   女同学们仗着看台是个能与钟秦保持安全距离的位置,说起“他真的帅飞了啊”这种话时便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矜持与害羞。   杨子阳看看赛场上的钟秦,又看看女同学们,然后撞了撞席彦的胳膊,抖了个机灵胡乱揣度他钟哥:“欸,席霸霸,你有没有从钟哥身上瞄出一点一反常态的胜负欲和表现欲?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说,是不是只要有女同学在旁边看着,连饭都能多吃两碗啊?”   席彦被杨子阳撞得回了神,听完他这句话又愣了愣。   ……胜负欲?   席彦略微低头,看向前排那几个扎堆不停拿相机对钟秦拍照还一直笑声连连的女生。   ……在女同学面前的表现欲?   席彦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杨子阳提到的这种心态其实并不少见,最明显的就是篮球场上的男生,但凡女朋友或者喜欢的女生坐在球场边看打球,那炫技的骚动作和走位保准一套一套的。   ——又一次对标打篮球的席彦,忽然陷入了沉思。   不能吧?   天仙钟秦难道也不能免俗?   明明钟秦只是单纯的厉害。   明明平时一向是个机灵鬼的席彦最该知道这一点。   可席彦就是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像不会思考了一样,当场就一头栽进了杨子阳挖的坑里。   席彦情不自禁低头瞥了一眼人家的相机。   他确实是个常常好奇的人,但他对别人的隐私向来没有窥探欲,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旦当他注意到女同学们相机里那无数个钟秦,他就老想去关注她们是不是又拍到了什么画面。   所以席彦一会儿假装活动脖子,一会儿又佯装揉揉眼睛,借着这一连串的小动作,“狗狗祟祟”去看人家拍到的照片。   有钟大爷遛弯儿的,也有钟某人休息时抱起手臂看热闹的,甚至还有这人四十五度抬头仰望看台的。   席彦撇了撇嘴,浑身都不舒坦了。   ……钟秦的照片连他都只有一张呢。   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了,所以脾气一下就见长,席彦那莫名其妙的狗脾气一上头,心里竟然特别堵得慌。   他把望远镜往杨子阳手里一塞:“我回班了。”   “啊?不看啦?”杨子阳一头雾水,“欸?这也不是我的望远镜啊……”   偏偏这时有个女生正好玩笑了一句:“欸!你们看,你们快看!钟秦他看过来了!看我们了看我们了!拍到了吗拍到了吗……我们要不要夸张一点,就喊‘钟秦钟秦你最帅、钟秦钟秦我的爱’!哈哈哈哈……”   席彦闻言立马朝钟秦的方向瞪了一眼,站起来扭头就走了。   走了两步又倒回来把望远镜拿上——也不能不看钟秦。   回班上看,别的……就眼不见心不烦。   回头时,钟秦正好看见席彦从看台上站起来溜达回了九班。   钟秦轻轻扬了扬眉……竟然真的很听话,没有看他?   可能是之前军训留下的后遗症,钟秦有事没事老是能幻听到一只小狗在对他哼唧,所以即使场合不对,他还是分神去想席小狗怎么了、是不是又有哪里不开心。   其中一个三中东区小同学在一七六的高度试跳三次失败,遗憾退出,钟秦的对手就只剩下了一个。   钟秦顿了顿,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自己后面排着的最后一位对手,礼貌问:“同学,请问一下,高一组的纪录是多少?”   同学:“……”   同学:“大哥……你先说你想干什么我再告诉你……”   席彦回到九班,发现丁宣借着上厕所的由头来班上找他,结果没找到他人,就和李文睿凑合着热闹了一会儿。   席彦满脸写着“爷不乐意”,把望远镜扔回李文睿手里,挤在俩人中间,左拥右抱地一屁股坐下了。   丁宣一见席彦脸色不对,赶紧关心:“咋了席霸!偷摸跟三中东区小同学打架去了?”   “……哼,”席彦哼笑一声,“钟秦那个渣男!”   李文睿和丁宣还没来得及跟席彦寒暄两句“钟姓渣男二三事”,九班另一位侦察员闫嘉朗气喘吁吁从楼下回到班上:“报——钟秦他——”   闫嘉朗话音未落,周遭突然同时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那不是兴奋的欢呼,而是遗憾的急叹!   席彦愣了一下,瞬间把看向闫嘉朗的视线抽走,回头望向跳高场地,就见钟秦刚刚从军绿色的厚厚软垫上坐起,身边还落着一根长杆,长杆一头已经跌出软垫边沿,是刚才被碰掉的!   裁判在旁边意味不明地摆了摆手,席彦一颗心当即揪了起来,迅速把才离手没多久的望远镜抢回,焦急地问:“他没跳过?!现在是多高了?第几跳?”   李文睿使劲虚着眼睛观望:“失去了望远镜,我要是看得清我就去考飞行员。”   “老李,不是我打击,你个儿不够高吧。”丁宣先损一句,又说,“席霸霸,我们不知道多高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知道?!”   席彦撇撇嘴,假装没听见,赶紧把望远镜举起来往底下望去——   钟秦正在朝助跑起点处走,准备再一次试跳。   在钟秦转身面向横杆之前,席彦的视线透过望远镜,精准落在了他放大版的渣男脸上。   钟秦微微扬着下巴,隔空对席彦轻松地勾了勾嘴角。   那瞬间,席彦生平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心脏扑通一下”的夸张形容,他一边怀疑刚才的视线交错是自己看花了眼,一边又狗脾气上头,想冲回十二班对那几个无辜的女同学说……才没看你们呢!   钟秦他看的是我。   哼。   钟秦向裁判举手示意准备好了时,席彦就放下望远镜目不转睛。   助跑——起跳——   席彦眼里的少年就像飞起来了一样!   滞空——下落——   不知是不是凑巧,同一时间的其他项目都在短暂的间隔休息中,连正在等待其他比赛项目的同学,都趁着这个间隙往跳高场上望,整个场地近乎无声,就好像所有人都随着钟秦的动作而屏息起来。   横杆在尺架上猛晃几下,几乎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所有人就也跟着一起心惊肉跳。   而重重落在软垫上的钟秦却没有着急起身,反而屈起一条腿,浑身放松地躺在垫上。他仰起脸,眯眼看向颤抖的横杆,坦然又潇洒地等待他的结果。   几秒转瞬即逝,又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显得格外漫长。   颤动的横杆终于安静下来,稳稳妥妥地待在杆架上一动不动了。   ——欢呼呐喊霎时鼎沸喧嚣起来!   裁判是各所学校抽调的体育老师,对学生也亲切,他拿记录成绩的写字板拍了拍软垫,对一看就躺得很舒服的钟秦说:“叫你稳妥一点加,非要来这么猛,上来就撞两次杆,杆疼还是你疼?还不赶紧起来!今晚要搁这儿睡吗!”   钟秦轻笑一声:“还是回去睡。”   毕竟得陪“另一伴”新收留的赖皮狗。   钟秦跳下软垫,悠哉悠哉地晃进了跳高场地周围雀跃鼓掌的喧闹人群里。   “最后是跳、跳了多高啊?已经结束了,不用再跳了吧?”成绩确认后,席彦双手紧紧抠住望远镜,紧张兮兮地问闫嘉朗,“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闫嘉朗与有荣焉激动道:“我刚才想说钟秦他已经第一了!接着是要挑战纪录成绩!”   侦察员李文睿气喘吁吁跑了一趟楼下,打探回来说:“卧槽!!!一八二!!!他干掉对手之后直接从一七八加到了一八二!!!破高一组的纪录啦——!!!”   “狗哥!一个凭一己之力让三中东区满贯计划破产的男人!!!” 第48章 礼物(一)   席彦本以为自己这回或许能和领奖台有点缘分,直到广播通知拿到前八名次的同学去主席台领奖,他才发现自己又想多了,即使一千米跑进了三分钟,第一名还是比他快了有将近一百五十米。   席彦啧啧称奇,对运动员这种挑战人体极限的生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顺便……只是顺便……钟秦在他心中就又变得厉害一点。   席彦拿着自己那张第五名的奖状,在主席台底下等钟秦从高一男子组跳高项目的最高领奖台上下来。   这人说一不二,说要跳个身高就毫不含糊,真的拿到了一八二的成绩,破了高一组纪录不说,还差一厘米就到二级运动员的标准,夸张到席彦自己都不敢信。   那两位站在钟秦两侧的三中东区同学表情一言难尽,席彦甚至发自内心对他俩有点心疼和怜爱。   在主席台底下,搭有一个伞棚,是各学校宣传部学生干事的临时聚集地。   席彦等得闲,顺道走去五中那边溜达了一下,刚好看见他们新冲印出来的照片。   这些照片被细麻绳串起来,一排排交错着挂在伞棚下,用以展示校园风采,路过的老师同学都可以来看热闹。   席彦一眼就在这一堆照片里看见了钟秦——少年漂亮地跃起,在最高点停滞,肩颈与腰背绷出的流畅线条,凌于横杆之上,动作干净利落。   甚至……能隐约看见校服衣摆下的腹肌。   不愧是学校宣传部的学生干事,拍照技术就是比单纯看帅哥的女同学们强多了……席彦撇撇嘴,却觉得这张照片挂在这么显眼的位置,有点让他不开心。   席彦问:“同学你好,请问这些照片之后会做成明信片卖吗?”   “你很懂呀,之后会挑选一些做成明信片当校园周边的。”两个女同学笑眼盈盈,其中一个很友好地回答说,“如果你喜欢我们的照片,到时候请多多支持呀。”   另一个女同学活泼地说:“你是咱们五中的吧?或者你也可以加入我们宣传部!可以悄悄藏照片嘛……”   旁边的女同学马上做了个“嘘”的动作,补充说“她是开玩笑”,然后笑在了一起。   席彦也笑了笑,一边感慨“青春真好啊”,一边又确信钟秦的照片肯定被很多人私藏。   席彦忽然就等不到照片做成明信片的那天。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摄像头,迅速对着这张被围观夸奖的照片拍了一下。   两个女同学忽然噤了声——   “现在拍什么,我比赛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席彦一激灵,回头一看,发现照片中的主人公已经领完奖下来了,正站在他身后。   钟秦微微抬着下巴,目光却淡淡垂下来,看向席彦时,带着点他惯有的揶揄。   小动作被当场抓包,席彦摸摸鼻子,讪讪收了手机:“唔,比赛的时候光顾着看了,哪儿有空照相啊。”   钟秦扬扬眉,意味深长:“是吗。”   席彦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就瞪钟秦一眼:“我还看见你撞杆,摔得可惨了——当时真就该给你拍个照,再印出来,发给你们班女同学人手一张!”   钟秦:“……”   钟秦不知道席彦和自己班上女同学之间的那些事,但他也懒得问。   他迎着学生干事们的目光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往席彦脖子上挂了个东西,又顺手按上席彦的后脖颈,把人带着,往看台的方向,回去了。   席彦被钟秦按着走了两步,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是一枚金灿灿的、颜色与钟秦很配的奖牌。   席彦想抬眼问钟秦这是干什么,但他却没有问,他只是垂下眼睫,手指捏着金牌的边沿磨蹭了一下,鬼使神差向钟秦撒了个泼:“……送给我吧?”   钟秦没有犹豫,只轻轻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像他不过分在意这枚金牌,也像他原本就打算把它送给席彦。   席彦心跳得很快,虽然钟秦的照片被许多人私藏,但钟秦唯一一块跳高金牌却只会给他一个人。   席彦得了便宜还卖乖,习惯性挤着钟秦走路,偏头去找钟秦的眼睛:“真给我?真的?舍得?”   钟秦抬手按住他凑上来的脑门,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本来未曾想过会给的东西都给出去了,一块金牌确实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回看台的路上,高三组跳高也比完收摊,钟秦和席彦刚好碰见了比赛的裁判。   钟秦对裁判礼貌地点点头:“老师。”   裁判拍拍钟秦肩膀,说:“很有天赋啊小伙儿,打算考运动员吗?才高一,再训练两年,说不定能出点成绩。”   钟秦还没来得及回答,席彦那个讨嫌鬼先乐了:“裁判老师好——他能不能出成绩得看他这两年训练了些什么,大概率会是计算机竞赛,以后还能不能跳到一米五都是个问题啊。”   裁判:“……”   钟秦跟裁判简单说了两句,闹心地把讨嫌鬼领走了。   下午,席彦和钟秦的比赛还剩下最后一项,4×200接力赛。   接力赛是以学校和年级为单位报名参加的,五中高一年级的参赛同学,是九班席彦、十二班钟秦,以及其他班的两位同学。   先前在学校加训练习的时候,体育年级组组长单独测了他们四个人的二百米成绩,钟秦和席彦分别是一二名,但席彦和另外一个外班的同学差距非常非常小。   按理说,如果依照成绩,钟秦和席彦应该被安排在第一棒和最后一棒。   但席彦这个不识大体、不以大局为重的赖皮狗,说什么都要闹着跑第三棒。   “为啥啊,”和席彦成绩相差无几的小同学哆哆嗦嗦说,“我跑第一棒会会会紧张的吧……”   “别紧张,反正紧张也拿不了第一,”席彦笑嘻嘻地拍他肩膀,说,“你也跑得很快啊!我第一棒和你第一棒也没啥区别,随意跑就行了,再怎么说,有钟秦兜底儿呢。”   小同学也不知道是被“你很快”安慰到了,还是被“紧张也拿不了第一”给说服了,总之最后还是接受了席霸霸的安排,毕竟有钟秦兜底儿还是比较踏实的。   只有被安排“兜底”的钟秦一脸无奈:“你又想干什么?”   当时席彦没回答钟秦,把扔在操场上的校服外套捡起来抖了抖,显然心情很好,乐颠颠地踩着上课铃,拉上钟秦回教学楼了。   ——等真正站在各自起跑位置上时,安慰别人不要紧张的席彦却头一个颤抖起来。   倒不是怕。   是期待,是激动,让他浑身战栗的血液都往脚底下窜,仿佛递出接力棒的时刻会比站在领奖台上的瞬间更加令他振奋。   因为钟秦就站在他前面的弯道上,正侧回身,向后抬起一边手臂,笃定地朝自己张开了手掌。   二百米,对于席彦来说是个不到半分钟就可以跑完的距离。   不到半分钟,他就可以靠近站在他前面的钟秦。   一声震耳的信号枪响——   七组第一棒同时向前离弦而去!   咚咚、咚咚。   喧闹的欢呼声不再鲜明,席彦耳畔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音。   等待接棒的时候,席彦心中无比希望时间能够流淌得快一些,但当他牢牢抓过队友递给自己的接力棒,又朝着钟秦拔足狂奔时,他竟又矛盾地希望时间跑得慢些、再慢一些。   他出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私心,没有跑第一棒,仿佛是下意识想要在交付最后一棒的时候,把他心底的隐秘情绪也一并交付给紧握接力棒另一端的钟秦。   三校七区,每个年级男女各出一组参加4×200接力赛,五中高一年级男子组拿了个第三,总算让席彦品了品站在领奖台上是个什么滋味。   颁奖拍照留念的时候,席彦他们四个并肩站在第三级台阶上,脖子上都挂着一枚来之不易的铜牌。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席彦灿烂笑着,哪怕在镜头下也非要抻开胳膊去抱钟秦的肩膀。   钟秦拿他没办法,只好配合着微微矮身,给席小狗留了一点面子。   所以最后面向镜头时,席彦得意洋洋地挂着钟秦的脖子,还在钟秦耳朵边上比了个二到骨子里的剪刀手。   而钟秦一如既往微扬下巴,垂下目光,一边手臂轻轻揽住席彦的肩头。   相片定格了一双骄阳般的少年。   接力跑完,对于席彦和钟秦来说,联运会基本就告一段落了,回到班上时心情都非常轻松。   今天正好是周五,运动会结束后,大家直接从市体育馆回家,也不用上晚自习,所以一群闹不够的小同学们就非要聚会,想约着一起吃个饭,大家再唱个歌看个电影什么的。   席彦乐得凑热闹,钟秦想溜号——当然,有席彦在,他也跑不掉。   钟秦垮起个批脸:“……你作业自己写吧。”   一提作业,席彦人一下就僵硬了。   作业在联运会开幕之前就发了下来,两天运动会再加两天周末,凑够了相当于一个小长假的量,周一一起收。   席彦酣畅淋漓当了一回追风少年,马上就要心比天高飘飘然了,忽然被一沓比他脸皮还厚的卷子坠回地上,人能不傻了吗。   席彦生无可恋挂回钟秦身上,蔫儿不唧唧地对其他小同学说:“……要不还是你们去玩儿吧,我老实跟狗哥回狗窝做作业了。”   “欸!要不我们都去狗哥店里玩儿吧!”李文睿当即和丁宣一唱一和,“是啊!我还没去过狗咖呢!”   杨子阳也帮腔:“在哪儿不是花钱啊,还不如去照顾我们钟哥生意呢!”   路遥遥和陈星眼睛都亮了,满脸都写着“把我俩也带上”。   席彦乐了:“他店里卡……”   钟秦眼疾手快,抬起胳膊绕过席彦的脖子,非常顺手地捂住了席彦的狗嘴。   然后钟秦自己十分坦诚地说:“我店里卡布基诺四十六一杯。”   “唔唔!”席彦不满地扒拉钟秦的手,但钟秦没理他。   而一群小同学不知道给钟秦带了什么滤镜,竟然异口同声:“这么划算啊!那这波必去了!”   钟秦:“……”   另一伴。   一众小同学们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闹哄哄地坐下了,管他卡布基诺还是提拉米苏,拿着菜单豪情万丈,什么贵就点什么。   席彦啧啧两声:“没打过工赚过钱的小同学们就是阔气啊。”   钟秦斜他一眼:“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花钱之前看价格表吗?”   席彦毫不示弱回瞪:“谁让钟老板小气巴巴的不要我在店里打工赚你的钱!你让我赚一会儿我保准学会勤俭持家了!”   钟秦:“……”   丁宣:“老李啊……”   李文睿跟丁宣默契满分:“嗐!久违!扑鼻的狗男男味儿!”   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安顿好小同学们,钟老板就先上了楼,把奶油放下来玩。   席彦头一回顾不上狗儿子,而是钻进餐饮制备区域去给张一恒打下手,忙前忙后的,比钟老板本人还像个地主婆,等忙活得差不多了,他才洗洗手,抬脚要往楼上走。   丁宣抬头问:“席霸霸?你上哪儿去?厕所就在一楼呢。”   席彦摆摆手:“不上厕所,穿校服没有放假的感觉,我上楼去换个衣服。”   大家见席彦轻车熟路上了楼,面面相觑一阵,就问正好过来给他们送饮品的陈萌:“萌姐,楼上是……?”   陈萌哦了一声,回答道:“我们小老板的房间啊。”   小同学们:“哦——”   钟秦和席彦一前一后从楼上往下走。   两人都换掉了校服,因为店里开了空调暖烘烘,所以两人穿得都不多。   席彦穿钟秦的衣服已经穿习惯了,得得瑟瑟地甩着长出指尖一截的加绒卫衣袖子,身后还跟着蹦蹦哒哒刚学会下楼梯的奶油。   席彦走在后面,嫌钟秦悠悠哉哉走得太慢,就从后面搭上钟秦的肩膀,把自己的重量压在钟秦身上:“钟大爷能不能别遛弯儿了?我饿啦。”   钟大爷堂而皇之走在窄窄楼梯的正中间:“不能。”   席彦瞪了钟大爷后脑勺一眼,一把搂住钟秦的脖子,凑上去喊了一声:“我跳啦!”   钟秦耳后一热,还没来得及拒绝,席彦就跳到了他的背上。   钟秦反应很快,赶紧停下脚步反手把席彦稳稳托好,托稳后又偏头看向自己颈边这颗毛茸茸的脑袋:“……你幼不幼稚?”   钟秦背上背着一只赖皮狗,脚边绕着一只一定要围着他转圈儿的跳脱奶狗,下楼梯下得举步维艰。   赖皮狗在他背上待着也不忘撒泼,腿还晃悠了两下,显得他得意洋洋的:“你挡路才幼稚呢。钟老板——我饿啦——”   席彦偷偷去看钟秦的耳朵,发现耳廓有颗浅褐色的小痣,不凑近了细看都看不到。一颗痣也没什么特别,可席彦就是觉得稀奇,还伸手去蹭了蹭。   钟秦脊背一僵,席彦就心虚地收回手。   席彦以为钟秦最多好心走两步就要把他甩下来,但钟秦没有,于是席彦心里甜丝丝的,又不要脸地用额前碎发去扫钟秦的脖子玩。   结果刚出楼梯口,钟秦就跟甩烫手山芋似的把席彦往地下一扔,嫌道:“我欠你的?还得管饭?”   席彦笑嘻嘻摸摸鼻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调皮,或者是钟秦有点怕痒,总之刚才的小动作肯定惹到他了。   奶油一下来就栽进了柯基堆儿里,席彦跟着目不斜视的钟秦,在小同学特意为他俩留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当场迎上了小同学们唾弃狗男男的目光。   席彦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果不其然被他逮住几道打探的目光。   席彦又有点不好意思,后知后觉心跳加快起来。   吃吃喝喝的东西都上齐,还有不少甜点,铺了一桌子。   钟秦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摸出手机点了几下,就把手机递到席彦面前。   席彦接过来一瞥……屏幕上是外卖软件的界面。   桌上的东西玲琅满目,但这么多人,这些东西吃着玩儿可以,肯定吃不饱。   席彦眨眨眼,突然切换成等待钟秦投喂的小狗视角,觉得饭来张口的滋味实在很好。   在店里点单是先付款的,钟秦说不收钱,被小同学们强烈拒绝了,钟秦也没有再坚持,但他自掏腰包给大家外卖了一顿豪华快餐,也算尽到了地主之谊。   ……毕竟他也不能只给席小狗一个人买。   一顿嘻嘻哈哈的饭吃完,又聊了很久的天,临到大家要各回各家时,席小狗才揉着发胀的肚皮,带上拴好狗绳的奶油,和钟秦一起出了门。   他们还要去医院把豆沙、豆包和蛋黄接回来过周末,顺便饭后遛弯儿。   要不是还有一堆作业待完成,席彦几乎要产生人生时间线混乱的错觉,和钟秦在“另一伴”里度过的时光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养老。   钟秦就是会照顾人的、他的……老伴儿? 第49章 礼物(二)   席彦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接完狗回来之后,又死乞白赖地留了宿。   钟秦不想理他,大概也早已习惯,于是径自坐到书桌旁边刷卷子去了。   席彦舒舒坦坦伸了个懒腰,打开尘封已久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好的长方形小礼盒,放到钟秦面前。   钟秦写字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边上的席彦:“什么?”   席彦摸了摸鼻子,又试探着把小礼盒往钟秦手边戳了戳,小动作里满满都是“快打开看看”的暗示。   钟秦扬了扬眉,放下笔,顺着席彦的意思拆开礼盒。   ——是一支精致的钢笔,和成套的瓶装墨水,设计简单却大气漂亮,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空白的品牌明信片。   席彦别开视线,支吾:“……唔,给跳高第一名的礼物。”   钟秦显然愣了一下。   且不说跳高第一名这件事值不值得大费周章送他个礼,单看这很是用心的包装,就不像是临时随便在路边文具店买的。   席小狗果然忍不住此地无银一句:“是……是前段时间双十一看着便宜才买的!”   “双十一,那么早?”不说还好,说完这句话,钟秦便勾起嘴角打趣,“是怎么忍到现在才送的?”   跳高第一名……席小狗应该只是单纯想买给他,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   但为什么呢。   普通男生朋友之间——哪怕是席彦对丁宣、李文睿、任何一个朋友,也会这样吗?   席彦憋不出话,索性装哑巴,钟秦却突然忍不住想去试探他的回答。   钟秦很轻地叫他名字:“席彦。”   “唔?”席彦很少被钟秦点名道姓,忽而有些意乱和心慌。   钟秦的视线去捉席彦的眼睛:“想到‘钟秦’的时候,你……”   话音未落,席彦背脊下意识紧绷起来,让他像一只如临大敌的、私密领域被侵犯的小狗。   “……没什么。”钟秦最终只是沉默片刻,笑了一下把话题引开,“只是拿第一就有礼物可以收?这么好么?”   席彦一下松懈下来,歪靠在桌边支支吾吾搪塞说:“……算有吧!”   钟秦点点头,把钢笔收回礼盒重新包好,伸手在俩眼瞪得溜圆的席小狗脑袋上重重一揉:“知道了。”   席彦不是第一次被他揉脑袋,他也不是……唯一一只被钟秦揉过脑袋的小狗。   按理说这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席彦却觉得亲近,亲近得让他很喜欢。   只是想到“钟秦”,他就……   席彦没空思考情绪由来,只好先往钟秦手背上打了一巴掌,慌慌张张道:“给狗顺毛啊你!女人的腰,男人的头,都不能乱摸好不好!”   钟秦仍笑,似乎是在嘲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要生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收到了跳高第一的礼物,钟秦似乎有些高兴,甚至像开玩笑一样,伸手隔着厚卫衣捏住了席彦窄窄的腰。   席彦怕痒,被他这一碰,简直是一蹦三尺高:“靠!占谁便宜呢你?!”   钟秦一手托着下巴,视线故意在席彦身上走了一遭,揶揄说:“不是‘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吗,你腰上还有便宜可以占?”   席彦恼羞成怒:“就爷这身材,你还挑剔上了?!”   钟秦偏过头去闷声笑了。   闹了一会儿,席彦为了自己的作业考虑,还是放过了钟秦,让钟某人去做作业将功赎过。   但席彦没往床上跑,而是就站在钟秦旁边,把钟秦收好的礼盒又拿过来拆开,一点都没有东西已经送出去了的自觉。   他一边往钢笔里打墨水,一边嘀咕:“……以后就用它了,试试好不好写?”   钟秦就自然而然把目光从卷面转移到席彦白皙的手指上:“嗯。”   席彦打好墨水,扯了张纸仔细把笔杆擦了擦,是一副非要钟秦立马就试才肯罢休的样子。   于是钟秦把那张空白的明信片拿过来,接下席彦手里的钢笔时……钟秦动作自然,刮蹭了一下席彦指尖上不小心沾上的墨渍。   墨是黑墨,不擦还好,一擦就在席彦白皙的皮肤上胡乱晕开来。   席彦手指一蜷,下意识把手收回来,挨在自己裤边,悄悄抠了抠自己的手心。   钟秦宛若未见席彦那瞬间的不自在,他用笔帽在明信片背面点了点,下笔之前问:“怎么不写点什么。”   席彦找不到词回答,他都不知道借着什么日子送,自然也不知道写什么好。   钟秦没追问,稍作思忖,落了笔。   席彦给他买的是ef笔尖,最细的一种,再加上新笔没写顺,写来有点轻微的刮纸。   但钟秦只要写的不是英文和字符,那就一定特别大气漂亮,席彦觉得这一点也很神奇,就凑近去看,钟秦笔尖顿挫——   “稚齿少年时”   钟秦盖上笔,指尖按住明信片空白处,把明信片推到席彦面前。   席彦看着这行出自于他作文的字发怔,突然觉得他在看钟秦的时候,钟秦也一样分出目光在看着他。   席彦不敢再多瞄钟秦食指指腹上沾到的那一抹花掉的浅浅墨痕,耳朵烧了起来。   转眼月底,五中的小同学们又迎来一次例行月考。   席彦送钟秦钢笔,原本暗含希望他学习更上一层楼的美好祝愿,等月考成绩一出,席彦反复看了好几遍钟秦那“三个一”的年级排名,整个人直接在十二班后门口傻掉了。   怎么的。   学渣气息是可以通过物品进行传播和转移的是吗。   杨子阳赶在席彦开口鞭笞他们钟哥好好学习之前连忙开口解释说:“席霸霸,不瞒你说,我钟哥缺考一门都能有这成绩,建议你这边不走程序,直接夸就完事儿了!”   席彦摆手说:“我还能不知道他缺考吗,就是乍一看这三位数有点不适应,还以为是我自个儿的排名呢。”   钟秦嗤了一声,无情道:“你还是认清自己的位置吧,这位222名的外班同学。”   席彦:“……”   钟秦缺考语文,倒不是因为遛狗而迟到,而是月考第一天上午,市里有一次计算机竞赛的线上模拟考,模拟考整整三个小时,据说比起正式考试还缩减不少。   虽然钟秦他们才高一,而且也刚学了没多久,但竞赛老师出于让大家见见世面的考虑,向学校申请通过后,还是给高一生也报了名,“初代”年级前五十以及十来个后来居上自愿报名的学生,都缺考了语文,所以三个实验班这回的均分都有所下降,但好在每个班缺考人数差不多,也不足以拉大实验班之间的分差。   席彦本来满心欢喜,以为钟秦缺考一门,说不定期末考试能和自己坐到一个考室去,后来席彦发现自己还是想多了。   成绩单上语文那栏写着个零蛋的钟秦同学,当时去考剩下几门时体贴地考虑了一下他们班主任高成柳老师的心理健康情况,所以后面的考试都做得比较认真,还特意带了橡皮。   认真的后果就是……失分最不可控的语文缺考后,剩下相对客观的科目,基本拿满。   少了一个150,总分还剩588,直让小同学们高呼“我爸爸”。   年级排名111,拿到了期末考试三考室的座位号,实不相瞒,比杨子阳的排名还高,跟进步神速在六考室的席彦,甚至不在一层楼考。   出成绩那天,杨子阳双手合十,嘴里不停祷告:“求求老天爷给我一次超过钟哥的机会……就算胜之不武我也心满意足……”   结果一看成绩,当场傻了。   由于相当一部分成绩优异的同学缺考一门,所以此次月考的年级第一分数并不拔尖。   班里的小同学私下象征性在钟秦的分数上加了一个班级语文平均分,得到的分数比这回的年级第一高出了二十分还不止——更何况他本人去考是绝不会考出平均分这么低的成绩的。   杨子阳哆哆嗦嗦问:“钟哥……你叫人吗……一天都跟席霸霸鬼混在一起的人是怎么考出这样成绩的……”   钟秦扬扬眉,选择性忽略了鬼混这两个字,坦诚宽慰道:“高一内容简单,以后应该能考低一点吧。”   杨子阳直接崩溃了:“钟哥,你太狗了,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虽然高成柳被钟秦“特别照顾”了一下,但他的心理健康状况依旧堪忧。   月考后的例行总结上,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高成柳化身猪肝精,沉着脸:“前两个月月考咱们班均分一直在年级上领跑,但很遗憾,这一次没能保持住,并且,前几次的年级第一名都出在咱们班,这次是十班同学拿了第一。”   “虽然月考过程中有一些意外情况,但是我们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还是要看到自己暴露出的问题,从中吸取教训。”   “顺便也要借这次的成绩告诉大家,保持优秀比成为优秀更难,希望大家共勉。”   “好了,数学卷子拿出来……选择第八题,钟秦你来。”   钟秦:“……”   课后,高成柳从后门离开教室,路过钟秦时实在没憋住,真情实感地感慨了一句:“钟秦,虽然我作为班主任说这话不大合适,但私底下讲……我发现你真是和年级第一没有缘分啊。”   钟秦:“……”   高成柳愁容满面:“咱们班的均分第一唷……下回是十二月月考,再下回就是期末考试了唷……”   钟秦想起高成柳提及年级第一被别班扯了头花时的遗憾表情,叹了口气说:“……下次一定。”   完蛋就完蛋在这句“下次一定”。   十二月月考出成绩那天刚好是圣诞节,月桂巷里张灯结彩,不少文具店门口都立着精心装扮的圣诞树,晚自习后学生们陆陆续续放学,让月桂巷的夜晚也温暖热闹了起来。   席彦和钟秦、丁宣一起回家,丁宣正在滔滔不绝夸赞钟秦那惊为天人的月考成绩:“第一次是大题漏做,第二次是涂错机读卡,第三次是缺考,这回赶上竞赛班内测又缺考一回!好家伙,这都能稳稳当当待在前三考室呢!”   席彦不管丁宣如何赞不绝口,都坚决表示:“连考两个11名、两个111名,我们狗哥考试排名的寓意一直以来真的都不太行。”   大冬天的,被席彦评价为“真的不太行”的钟秦还打算喝冰过的可乐。   席彦直接拿走他的冰可乐放回门边冰柜,重新在柜台拿了瓶常温的,半是遗憾半是玩笑说:“人家学神都是边玩竞赛边考第一,钟秦,你好菜啊。”   丁宣眼睛活活瞪大半厘米。   钟秦也不恼,还在前台小货架上拿了一条费列罗,又顺手拿了两个带包装的苹果——昨天平安夜剩下的,在打折,给席彦和丁宣一人一个。   丁宣抱着苹果感激涕零,差点当场认了后爹。   席彦美滋滋地吃着巧克力,如钟秦所愿,闭上了自己的狗嘴。   又过大半个月,年关将至,期末考试也迫在眉睫。   九班被泡在实验班的学习氛围里,经历了为期一周半的魔鬼复习,个个蓬头垢面,半人不鬼,连席彦上课都有点打瞌睡——他回来之后一直精神很好,没想到他堂堂学渣,竟然也会有被理综学累的一天。   不过好歹席彦的考室是离钟秦越来越近了,当然,一直坚持不懈往后跑的钟秦还是功不可没。   也不知道为什么,席彦最近这几天复习时,老是会想到钟秦在军训那几天跟他说的一句话,当时席彦一心想和钟秦列队站在一起,钟秦却要去标兵队列集合前,就对席彦说过:“要跟我站一起,等你再长高点吧。”   虽然钟秦确确实实是单纯在说身高问题,但不妨碍席彦的企业级理解上线——   他长是长不了钟秦那么高,但未来还是想和钟秦比肩。   就算这辈子都不能成为钟秦那么厉害的人,至少……也不能差得太远。   放寒假前,得拿期末考试成绩,还得开家长会,一群小同学考完之后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因等待宣判而感到无比焦灼。   出成绩那天,是一个冬日里难得晴好的天。   清早,太阳出来得稍迟,直到江水站到讲台上时,阳光才斜斜从前门洒进来,氤氲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江水笑着说:“首先恭喜大家顺利完成了高中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无论这是不是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它都是你们高中学习生涯的第一个脚印。”   “很高兴,对于咱们九班来说,这第一个脚印,是脚踏实地的——平行班当中,咱们班是均分第一名,来,先给自己鼓个掌吧!”   教室里霎时响起了整齐而振奋的掌声,席彦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跷着板凳,心情忽而有些奇妙。   不为别的。   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原来通过自己的努力,哪怕只取得一点点小小的成就,都是这样一件令人轻松愉悦的事情。   “这回咱们班进入年级前五十名的同学有一位,闫悦,祝贺你!”江水接上话音,“另外,进入前一百五十名的同学有六位,进入前两百名的有十一位,是本学期前两百名人数最多的一次。”   席彦看着自己199的排名,微微有些出神。   他是……班上的第十一名。   席彦轻轻笑了笑,被钟秦传染了,他这考试排名的寓意也不太行。   有小同学趁着气氛,好奇地问了一句:“江老,期末考试的年级第一花落谁家啊?”   江水往教室后排的角落里看了一眼,笑着说:“这次的年级第一啊……”   十二班。   高成柳站在讲台上手舞足蹈,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恭喜大家重回第一,在年级上均分领跑!”   前排的小同学迫不及待问:“高老!第一名呢!在不在咱们班啊!”   高成柳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后门边的角落,看向那个埋头理卷子一脸淡然的少年:“当然在咱们班。”   “总分721,高出十班年级第二16分。”   “——咱们班钟秦!” 第50章 喜欢(一)   小同学们开散学典礼,班主任在教室等家长来开家长会。   席彦远远看了一眼“宠爱”宠物医院院长大人的尊容,然后又把钟秦拽到文霞面前特意碰了个照面,文霞三令五申让席彦带钟秦回家吃饭,又补了一句“别忘了把丁宣也带上”。   席彦乐了:“也不知道是谁忘了,我可怜的宣儿啊。”   总之,大人们去开家长会,少年们背着这学期的课本和厚厚的作业套餐,正式放了寒假。   寒假头几天,席彦根本不可能碰书——当然,可能也不仅仅只是头几天不碰。   但说句老实话,小同学不学习,也确实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干。   于是席彦在闲得无聊的日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他想到十年后在年轻人群体中流行度超高的Fire UP视频弹幕网,最近正是刚刚发迹、广纳贤才的时候。   席彦回忆起自己以前酸人家UP主富得流油时的嘴脸,心里默默认同“人终将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教练!他也想学习成为一名能赚大钱的优质爱宠UP主!   席彦“空手套白狗”,当即在弹幕网上申请一个账号,把自己安排在生活区,发了第一个视频。   现在vlog和短视频这种形式还没有那么流行,席彦觉得自己抢占了先机,有成为初代网红的资质,甚至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发家致富的样子,当场就不想读书了。   学习人,就是这么不坚定。   而又出地盘又出狗还要被迫露脸的钟秦,只想把一天到晚都拿相机对准自己的赖皮狗席彦给扫地出门。   但席彦闹腾两周之后,突然又消停了。   钟秦以为席彦的三分钟热度耗尽,没有多问,也就错过了席彦刚开更就停更的真正原因——当然,他即使问了席彦也不一定会说就是了。   席彦之所以还没开始就放弃,是因为第一个视频里的弹幕和评论。   原本席彦兴趣高涨,又学摄影又学PS还学剪辑,虽然各个都学得很是粗糙,但好歹利用拍到的素材鼓捣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视频作品,当即就满心欢喜上传到了网站。   那个视频的结尾,是钟秦对席彦的埋汰,席彦本人觉得无伤大雅,就保留了这段。   当时席彦正趴在地上和一群狗扎堆,用相机拍出了小狗视角,而小狗视角里的钟秦手里拿着狗盆,一脸嫌弃地垂下目光:“你是流浪狗吗?不抄作业能不能回自己家?”   赖皮狗在地上抱着相机左右摇晃一下,就像是在摇头:“我不。说好了今天你管饭呢。”   钟秦就没好气地把狗盆放在了席彦面前,柯基们还以为席彦真要跟它们抢饭,当即一哄而上把席彦挤了个人仰马翻。   这个视频发布后没两天,席彦就收获了为数不多但也有趣而友好的评论和弹幕。   夸钟秦那张渣男脸帅的、夸狗可爱的、夸小狗视角真实的都比比皆是。   可是——   席彦盯着弹幕里频频出现的“这是一个暗恋的视角”、“这不就是女友视角吗”,起码在屏幕面前发了两分钟的呆。   席彦迟疑着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对着空气“我不”了两声,嘟囔道:“我记得我变声挺明显的……这也不至于听不出男女啊……”   席彦觉得互联网奇奇怪怪,总算打消了半路出家去当网红的念头。   后来还有人在视频底下指路了“另一伴”的店铺地址,洋洋洒洒写了篇作文去夸小老板钟秦,还意外给店里带了一波客,这些被视频吸引来的客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进门必往钟秦和席彦身上来来回回打量。   于是席彦忍不住去琢磨那些弹幕和评论,越琢磨他的思绪就越往“打情骂俏”这四个字上飘。   最后席彦只好心烦意乱地从钟老板的地盘上滚蛋了,而且是“净身出户”的款式,连书包都没带走。   钟老板这才好不容易清静了两天。   一转眼,就年关将至了。   席彦家和丁宣家团年的日子不一样,席彦家一直是年三十晚上团,丁宣他们家今年要早一天。   所以席彦又跑去别人家里凑热闹,顺便在饭桌上凭借自己“甩了丁宣一层楼”的成绩,成功挤压了丁宣所剩无几的生存空间。   丁宣哭丧着脸:“自从你跟狗哥在一起,你居然都变成别人家的孩子了!说好的小学渣们一路同行呢?!我妈一直以来只会让我跟你一起干饭,现在竟然说出了让我跟你一起学习这种话……这世界变了啊……”   按理说席彦听完这话,必须得乐上一阵,但他却一反常态支吾了几声就没了下文。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视频惹的祸,明明动不动就要去烦钟秦的人是他自己,可他竟然有点别扭了起来,特别是听到有人提及“鬼混”、“在一起”,甚至是由他起源的“狗男男”时,他会莫名其妙变得有些敏感,忽然听不得这类字眼,一听见心里就会咯噔一下。   吃完饭,丁宣送席彦出去,路上随便聊了两句:“席霸霸,明天你们团年,我也去你家蹭饭啊。”   发小么,每年都是相互蹭饭。   丁宣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狗哥一块儿去吗?”   席彦:“……”   真是半句话不离开你狗哥,掉地上的眼力见儿能捡捡吗!   丁宣见席彦不开腔,又开始即兴发挥:“哦,可能狗哥没时间,年三十么,还不得待在家里过……你问问他呢?万一有空就一块儿啊,多热闹,阿姨不老让你带狗哥回家吃饭。再说了,人白给你涨那么多分啊?你不得表示表示?”   “……”一向嘴上没把门的席彦难得噎了半晌才找出一句,“狗哥他老人家巴不得见不着我呢。”   丁宣啧啧两声:“你不要妄自菲薄!狗哥足够宠爱你了!光就讲题这份殊荣!全世界你独一份!”   席彦:“……”   放狗屁,他上次体育课提前回教室时还看见钟秦被高成柳叫起来给全班小同学讲题,以至于他现在还记得钟秦讲的那道题选D。   天太冷,到了公交站席彦就让丁宣先回去,然后他自己站在站台上,边等车,边出神。   ……明天年三十了,一般是得在家过,要是钟秦真没空,他们岂不是得等到明年才能见面了?   车灯亮起,一辆公交缓慢驶入站台,刹车的刺耳声音让席彦瞬间回了神。   他抬眼看了看公交的号码,只犹豫了一秒,就一脚跨上了车前门。   席彦赶到“另一伴”时,已经快十点了。   虽然他心烦意乱那股劲儿还没过去,但他的腿行动起来总是比脑子快。   店里没有开灯,席彦靠近大门时才听见里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狗叫。   席彦看着大门愣了愣——门锁居然是挂在外面的。   席彦皱了皱眉,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半天,也没看见春节放假期间营业时间的相关告示。   难道钟秦回家了?   席彦透过玻璃门往里望去,屋子里有些暗,靠里一些的桌椅板凳都看不太清,他又抬起头,虚着眼睛,努力往楼上的加层看了看。   昏暗,安静,怎么都看不到奶油的影子,只有柯基们隔着玻璃和他大眼瞪小眼。   是真的没人在。   也对,钟秦要是在的话,肯定受不了柯基们这样叫,早就下来激情打狗了。   席彦吸了吸鼻子,脑子懵了一下,心里忽然冉起一股没由来的失落和茫然,就像突然没了人喂食的流浪狗似的。   寒冬腊月的夜风可不是跟人开玩笑的,席彦没找到钟秦,就产生了一种自己快要被风干的错觉。   作为一名二十五岁“高龄”的过来人,席彦深谙养生之道,明白年轻露脚踝老来得风湿的生命规律,可能也正是因为窥见了“生命规律”,所以他总觉得自己比记忆中要更加怕冷。   浑身上下都好像在漏风,心里也莫名敞了个口子,实在冷得慌,席彦就下意识在店门口打转。   他反复搓着自己早已经凉透了的手,索性摸出手机蹲在门边,一边往手上呵热气,一边给钟秦发消息。   他没说自己在哪,只问钟秦什么时候歇店回家,但是钟秦好久好久都没有回他。   从雾凇路到百味巷的转角处。   钟秦拖着如患多动症的唐曦,正在往“另一伴”走,一路过来简直举步维艰:“喝真酒耍假疯,光哥又不在,你站直了,好好走路。”   唐曦偏不,他非要搭在钟秦肩膀上,身体力行、竭尽全力给钟秦增加行走负担:“好歹还喝了一斤白的呢,不飘一下我不亏了?你这小孩儿……把什么事都看得太透,不好玩儿。”   钟秦啧了一声:“到底把车停哪儿了?”   唐曦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大着舌头:“不记得不记得……呃……让他找去吧……”   钟秦一边闪避唐曦无差别攻击的手,一边像拖死猪一样拽着他往回走,大冷天都能折腾出汗,可想而知有多费劲。   要不是岳光再三保证他能找到唐曦随手停在路边的车,很快就回来接人,钟秦都想把“有归”的财主唐少爷给扔在马路牙子上。   钟秦表情麻木,似乎早就习惯了唐曦的无理取闹。   毕竟这种事总是在发生,某两人一旦和对方闹起别扭来,一定要拖第三个人下水,很不幸,钟秦一直以来都是那惨遭拖累的第三个人。   时间一长,钟秦都有经验了,反正临时替岳光照看一下这位少爷,在钟秦这里,和主人把宠物放到他这儿来寄养几天,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沿着百味巷走,再过几间店铺就是“另一伴”了,钟秦抬眼,突然远远看见“另一伴”门口……意外有一坨暗色的人影。   钟秦愣了一下,旋即拖着唐曦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唐曦就算没喝醉,这下也真有点晕了:“欸!慢点儿!要吐了……”   席彦蹲在店门口,努力用羽绒服外套把自己的腿也包裹起来,他正专注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没注意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虽然他啥也没干,就是在发呆。   忽然间有两双脚停在了自己面前。   “席彦?”   席彦在扰民的狗叫声中应声抬头,终于看见了钟秦正轻轻皱着眉的脸,以及搭在钟秦肩膀上的手。   “这谁?哦,”唐曦说,“这不你那小同学吗?大半夜在这儿种蘑菇呢?呜哇……开门去阿秦,我要冷死了……”   席彦这才看清挂在钟秦身上的人是谁。   是一把年纪骨头还没长好的唐曦。   今晚唐曦的头发没有扎起来,比席彦上次见他时还要更长一些,稍有些凌乱地散在毛衣的高领边,有几根因为静电,还粘在了钟秦肩膀上。   唐曦像直接从酒缸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散发出浓重扑鼻的酒气,被应酬折磨过的社畜闻见这味道,直接生理性抵触。   以至于席彦确信钟秦身上也被染上了这股他极其不喜欢的味道。   见席彦抿着嘴愣愣不动,钟秦眉头皱得更紧,他没理拿他当人型拐杖还敢话多的唐曦,而是朝席彦伸出手:“你不知道冷?”   席彦盯着钟秦一看就很温暖的手掌出神了半晌——少年人面冷心热,一贯会在他需要时毫不犹豫地拉他一把。   可席彦心里一反常态,竟然觉得特别、特别的委屈。   ……消息也不回,语音也不接,身上还挂着别人呢,朝自己伸手做什么?   席彦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唐曦时就像现在这样莫名介意。   他介意唐曦与钟秦这样亲近、介意钟秦与别人亲近超过自己。   非常介意。   钟秦见席彦还是一点搭理自己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严重怀疑这人是冷傻了。   但钟秦对时不时就要犯个傻的席彦耐性很好,所以他并未因为没得到回应就收回手,反而微微弯腰,手转而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席彦的耳朵。   钟秦没别的意思,他只是想知道席彦在这么冷的天里蹲这儿等了他多久。   可能是钟秦一路都带着个累赘走路的缘故,他不冷,身体甚至还有些发热,因此当他指腹触碰到席彦的耳朵尖时,就好像感觉格外冰凉。   但席彦条件反射缩了缩,别开了视线。   钟秦垂下目光,瞥见席彦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是微信的聊天界面。   刚才在路上,他兜里的手机好像……是有震动过。   钟秦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疼,最后细细密密地痒起来。   钟秦轻叹口气,一边心想席小狗连哼唧都不愿意了,肯定是在生气,一边又把手掌覆在席彦的后脑勺上揉了揉,低声哄道:“先起来,回屋了。”   唐曦在钟秦弯下腰时就悄然站直了,他视线在钟秦和席彦身上走了一个来回,然后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钟秦在他们这几个熟人的心目中一贯是个不好玩的玩意儿,逗也逗不动、说还说不过。   因此他这副眼里没别人、也听不见其他人说话的模样……实在是太过于稀奇了。 第51章 喜欢(二)   钟秦开门进来第一件事不是安抚嗷嗷叫的柯基,而是从前台桌柜上拿了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又去烧了热水。   席彦跟在他身后吸吸鼻子,蹲下和狗崽子们扎堆去了。   可钟秦很少见到席彦和狗崽子一起玩还闷闷不乐、兴致不高的样子——上一次,还是从“有归”回来的时候。   柯基们没能被钟秦摸头,就嗷嗷地把席彦给围了起来。   席彦平时哪里有这待遇?可他心里竟然也还是没能高兴起来。   他揉了两下狗头,就站起来垂着目光往里走,路过钟秦时低声:“……唔,我上去看看奶油。”   钟秦看着他垂下的眼睫,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喝点热的再去。”钟秦说。   一直标榜自己是爱喝热水人士的席彦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   唐曦一点不见外,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卡座坐下。这位醉鬼明明只剩一丝理智来维持形象,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但也还是不忘记当个坏心眼儿打趣别人:“小同学今晚要住这儿?阿秦,那我睡哪儿?”   席彦品了品这话的意思,当即抿了嘴。   唐曦叫“阿秦”叫得比他顺口,应当也是能和钟秦睡在一处的人。   席彦心里骤然憋闷起来,不去和钟秦目光相接:“……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算了,我回家吧。”   撂下这句话,席彦转过身,抬脚又想往外走。   钟秦却捏着席彦的手腕不松,视线去找席彦的眼睛,替席彦决定说:“待着。”   席彦不太自然地晃了晃胳膊,心里却很奇怪,像有个声音在说希望钟秦不要松开手。   钟秦没有松手。   因为钟秦知道席彦平时虽然总是和一众小同学打闹在一块儿,有一张能说会道很是厉害的嘴,但席彦从不会真的跟人挑事儿闹矛盾。   钟秦也知道席彦其实比他偶尔展露出的幼稚模样要老成得多。   至于为什么一到自己面前就摆出这副莫名其妙的狗脾气……有时候乖得不行,自己走哪他就跟哪,现在又不愿意老实在自己身边待着。   ——钟秦可能摸到一些端倪,舍不得戳破,又舍不得松手。   席彦心里的憋闷忽然少了一些,钟秦仍抓住他的动作几乎助长了他的气焰。   于是席彦便朝唐曦抬抬下巴,颇有一副“二选一你现在给句话吧”的架势:“我待着,那这醉鬼待哪儿。”   唐曦当即一挑眉:“谁是醉鬼?!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醉鬼吗?!”   钟秦瞥了唐曦一眼,大概是警告他闭嘴。   然后……钟秦对“二选一”的逻辑似乎有点悟了,只顿了一下,就回答说:“这个不归我管,扔去睡大街,看环卫收不收吧。”   席彦嘴角翘了翘,又很快压住。   钟秦放了心,就松开手,正好热水烧开,钟秦就进到制备间,拿奶粉给席小狗冲了杯热牛奶。   收到“睡大街威胁”的唐曦不乐意了,对着制备间的帘布激情开麦:“你个狗崽子!哥这么多年白疼你了!你不管,那我也不管,反正我今天就睡这儿了!你看着办吧!”   钟秦一手拿杯子,一手拿勺子搅拌,还能有功夫隔空跟唐曦拌个嘴:“消停点吧你,你见过谁能赖在我这儿不走?去问问光哥,看他行吗?”   唐曦啧了一声,不悦:“没良心的玩意儿。”   没良心的玩意儿从制备间出来,对唐曦脑袋上的火苗熟视无睹,走回了席彦身边。   席彦眨眨眼睛,伸手接过钟秦递给他的热牛奶:“……我。”   钟秦和唐曦同时不明所以,愣了一下。   席彦像小心翼翼确认,又像暗戳戳给自己划地盘:“……我能赖在这儿不走?”   钟秦这下彻底没脾气了。   他无奈地说:“是,你能,知道了就老实待着,别闹我了。”   席彦“嗷”了一声答应,脑袋顶上的小乌云瞬间就散开,外头还在刮冷风,他的世界却已经放了晴,甚至没去计较钟秦说话语气不好,简直大度极了。   而且……钟秦这会儿站得近,他才确切地从钟秦身上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酒味儿。   被应酬折磨过的前社畜席彦当场双标,关切问:“……你也喝酒了?唔,晕吗?”   钟秦没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在席彦手里的杯子上磕了磕,说:“给我留点。”   席彦看看杯子里的热牛奶,乖乖巧巧点了头:“嗯,唔,那……你们聊,我上楼玩儿。”   席小狗滴溜溜地跑了,唐曦目送席彦抱着杯子乐颠颠上楼的背影,饶有兴致地调侃钟秦:“阿秦,你这小同学这么好哄呢?一杯牛奶就给收买了——我的呢?进门到现在别说牛奶,连杯白开水都没有,到底谁才是需要你照顾的醉鬼啊?”   钟秦后腰靠在唐曦身侧的桌沿上,正把手机摸出来看自己的微信消息,闻言便掀起眼皮,伸手指了指制备间的方向:“不是说没有长你这样的醉鬼吗?有手就自己倒。”   唐曦这回倒没急着发表不满,而是眼角一挑,站在成熟大人的视角上,倍感稀奇地问:“刚才吃饭的时候,胡学一个劲儿说我们阿秦早恋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   钟秦低头看席彦刚才发给他的消息,说话间没有迟疑:“没恋。”   唐曦撑着下巴,弯着一双盈满揶揄的桃花眼:“是没恋,还是……没能恋上?”   钟秦指尖动作顿了顿,旋即收了手机,仰头活动了一下脖颈,认了:“……没恋上。”   唐曦嗤笑:“稀奇,太稀奇了,我们阿秦竟然也有搞不定的事情?真是过年了,我是不是该把岳光和胡学叫回来?不把你围起来笑一顿实在是太可惜了……”   钟秦:“……”   遇人不淑、交友不慎、狗屁成熟的大人。   唐曦笑够了,就清了清嗓子,勉强把自己摆成一个知心哥哥的形状:“什么进展啊现在,说来让我笑……咳,说来我听听。”   “……”钟秦横他一眼,“没进展,他不是这边的人。”   唐曦当即就要把眉毛挑到天花板那么高了:“你管他原来是不是——你没看见他刚才看我那小狗似的眼神吗?他就差在你身上撒泡尿然后告诉我这是他的地盘了!就你俩那打情骂俏的劲儿,我第一回 见就觉着不对,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   钟秦嘴角抽了抽:“你不能文明一点吗?”   “我文明了就能让你恋上吗?文明管屁用,耍流氓不要脸才有用。”唐曦翻了个白眼,尽讲些歪理来祸害祖国的花朵,“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跟我这儿装什么纯情高中生呢……”   钟秦跟唐曦认识好几年,在拌嘴这点上要比平时活泼一点:“我不是高中生那你是?”   唐曦啧声:“重点在纯情!——你纯吗你。”   钟秦不想跟唐曦讨论自己纯不纯情的问题,但有些情绪萦绕在心口,如果非要倾诉,唐曦或者岳光都是很好的倾听对象。   钟秦沉默片刻,说:“他信任我,偶尔会跟我耍赖撒泼,有没有别的……我还没分清。”   唐曦这下倒是有几分意外。   以他对钟秦的了解,“没分清”也不一定是真的全然分不清,而是因为对方的态度模模糊糊,所以连带着钟秦也一并谨慎起来。   在钟秦不能百分百确定对方心意的时候,连暗示和引导都给的十分小心。   因为这不是一条宽阔而光明的大道,而是一条或会荆棘丛生、或有千夫所指的小路。   因为一旦在这个年纪开始了,就会彻底改变对方的人生。   因为足够珍视对方,所以钟秦也足够认真和隐忍。   唐曦见过钟秦无数个“随便玩玩”的瞬间,为了月桂巷的桂花树放弃保送的时候、写学生代表发言的时候、月考当天早上还去遛狗被老师请了家长让岳光去凑数的时候。   同样,唐曦也见过钟秦无数个认真的瞬间,真正在学习的时候、照料受伤猫狗的时候、费心经营“另一伴”的时候——或许现在还应该再加上一条……对待席彦、尽力不让席彦因为自己的感情而感到负累的时候。   “绝了啊,这就是猫嫌狗不理的十六七岁吗……”唐曦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听完这话更加脑仁疼,“我不止一回这么说你了,屁大点的年纪哪儿来那么强的责任感……”   钟秦扬扬眉,没说话,还是去给头疼脑热的唐曦倒了杯白开水。   唐曦随心所欲惯了,遇到钟秦这种理性派的就头疼,他摆摆手,一针见血地问:“即便你真心不想让他‘误入歧途’,你也还是希望他对你的感情是‘喜欢’,承认吗?”   钟秦不犹豫:“承认。”   “所谓当局者迷啊……”唐曦又无奈,心里第一万次心疼钟秦的懂事,感慨说,“你真是我遇见过为数不多的、一点都不迷的当局者。”   唐曦叹口气,喝了两口热白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自己的“任性”能够分给钟秦一些,能让钟秦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也去肆意妄为一回。   估摸着岳光也快到了,唐曦就站起身来飘飘然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在把高举的手臂缓缓放下来时,唐曦站也站不太稳,索性顺道直接搭上了钟秦的脖子。   唐曦作为一个轻浮的、并且一直以来都有爱逗人玩儿这种不良癖好的……成熟大人,此时正宛如没长骨头一样和钟秦面对面站着,他一手撑着桌沿,另一边小臂懒懒散散搁在钟秦肩上,支棱在钟秦背后的手还没个正形,跑去揉了两下钟秦后脑勺上的头发。   知心哥哥苦口婆心劝道:“承认就行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十六七不正好是该早恋的时候,你觉得你为他好,保不准他以后哪天开了窍回想起来,还会后悔错过了你呢——什么年代了阿秦?”   唐曦没有钟秦高,摆出这么个姿势,人就挨得近。   钟秦和岳光这票人关系很好,彼此太过熟悉,即使钟秦从不说,但他们在钟秦心中依旧像亲切无比的家人,并且他也不是一个排斥用肢体接触来表达亲近感的人。   岳光喜欢强行按他脑袋、胡学喜欢凑在他身边跟他勾肩搭背。   唐曦是风骚纨绔做派,喜欢故意搞些暧昧的小动作,假意撩拨人纯属手欠觉得好玩,比如可怜的胡学就老被他掐脸打屁股。   钟秦脑子里暗自考虑唐曦说的话,嘴上与平时无异,嫌说:“恋爱导师,麻烦你起开,一股酒气。”   “你不也喝不少么,”唐曦正经劝人没几秒钟,忽然眼睛狡黠一转,压低声音说,“嘘,你家小同学下来了……既然你舍不得,我替你推他一把。”   钟秦身后果然传来了柯基们朝楼梯口聚集的动静,也不知道唐曦这个醉鬼是不是在楼上放了个耳朵。   钟秦不置可否,只微微皱了皱眉。   但当余光瞥见席彦从楼梯口出来的瞬间,他就像做好了什么决定一样忽然抬起手——把唐曦散在鬓边的一缕头发撩到了耳后。   ——席彦没看见唐曦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和揶揄,只看见了这有伤风化的一撩。   席彦当即顿住脚步皱起眉,一颗心像泡在柠檬水里、像被疯狗叼在嘴里啃,又酸、又疼。   几个日夜的心烦意乱。   同学朋友的无意调侃。   旁观视角的接连打趣。   杂乱无章的少年心绪蓦地混杂在一起,裹挟着冬夜冷风里夹杂的委屈,终于在席彦心里叫嚣起来。   越期待,越煎熬。   越压抑,越野蛮。   越隐藏,越生长。   这种几经被他刻意忽视的情绪再度卷土重来,像支落进油星子里的、燃着的火柴,一把烧起了少年人不懂克制的占有欲……和懵懂后终于如梦初醒的喜欢。   席彦忍着这股用“狗脾气”无法圆满解释的无名火,压低声音掩饰自己的委屈:“还有别人呢,在公共场所打情骂俏不大合适吧。”   ——席彦没法否认,当“打情骂俏”这四个字被用来形容钟秦和其他人时,他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堵得他难受极了。   他只是想了又想决定下来给钟秦重新冲一杯热的牛奶。   钟秦却趁他不在跟别人打情骂俏。   唐曦讪讪收回架在钟秦肩膀上的手,难得有点尴尬地站直了,还见缝插针瞪了钟秦一眼,这一眼的含义大概是“你他妈个小狼崽子、去你大爷的纯情高中生”。   钟秦顶着一张没事人似的渣男脸,仿佛在说,手欠调戏人一时爽,被调戏的不得收点利息吗?   唐曦:“……”   唐大少爷咳嗽一声,决定让着点处在爆炸边缘的席彦小同学。   于是唐曦白当一回工具人,还得泰然自若安抚小同学的情绪:“说什么呢,我们平时就这么相处的。”   钟秦头疼地捏了捏鼻梁。   席彦藏在袖口里的手指蜷了蜷,果然在唐曦姿势极其不正确的“安抚”下黑了脸,他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玻璃杯放下,抬脚往门口走去。   钟秦的视线就跟着他:“又去哪儿?”   席彦目不斜视扔下一句“便利店”,开门跨了出去——然后咔哒一声,把门锁挂在外面,牢牢锁上了。   钟秦:“……”   唐曦:“……便利店在哪?”   钟秦叹了口气:“隔壁。”   唐曦当场就给气笑了:“去隔壁需要打车吗?!这是要跑路,你还不去追?!”   钟秦目送席彦招了个出租然后扬长而去,也是噎了一下:“……门都给我锁了我怎么追。”   唐曦:“靠,岳光呢?!开个车开到他姥姥家去了?!”   唐曦也不装醉了,摸出手机给岳光打了电话就开始骂人。   钟秦的目光转而落在带有牛奶痕迹的空杯子上,一时间有些发怔。   唐曦挂了电话,见钟秦难得出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没好气道:“人都给气跑了,现在知道心疼了?”   钟秦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半晌,钟秦才说:“他赖在我这儿的时候,很放松,很会闹,大概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和依赖。”   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和依赖。   钟秦依旧盯着那个杯子上的牛奶印,像抓住了什么情绪的痕迹,既是说席彦也是说他自己:“会疼这一下,才是喜欢。”   才是超出朋友界限的、越忍越猖狂的、一定想要独占的喜欢。   唐曦愣了好半天,不得不承认风骚纨绔也拿聪明孩子没辙。   他摊手,服气了——   钟秦借确认对方心意,顺带把自己的心意和想法也一并看得透彻清楚了。 第52章 喜欢(三)   席彦坐在出租车上骂了一百遍渣男,骂完又觉得自己站不住脚,也许有生气的理由,却没有生气的立场,于是刚才还气鼓鼓想要爆炸的席彦小同学瞬间就蔫儿了。   虽然席彦早就见识过钟秦这只亚历山大鸟翼凤蝶的威力,但实在没想到事态发展能这么邪乎——他当了二十五年的单身狗,重回少年时代……狗头都快让人给酸掉了!   席彦狠狠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那他要早知道自己有弯的潜质,他就不去钟秦那儿当赖皮狗了!   ……他早恋了,恋了个酷哥同性不说,还是暗恋!这还让不让学习人好好读书了!   席彦叹口气,下意识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却无论如何也捂不住他后知后觉、一发不可收拾的心动。   不管是不是能看见结果的年纪、无关乎性别,只因为那个人是钟秦而已——因为是钟秦,所以一点点好都是惊喜,一点点坏都忍不下去;因为是钟秦,所以让他不像个被生活蹉跎过的成熟大人,端不起圆滑老成的架子,只剩下最幼稚、最直白、最原始的情绪。   渴望是彼此最亲近。   渴望能独有。   想到“钟秦”的时候……他想吵嚷、想欢笑,又想乖驯地索求触碰和拥抱。   手机震动了一下,席彦顿了顿,点开微信看了一眼。   联系人“钟”发来消息:   “锁门是想把我跟唐曦关在一起,还是不想我出来找你?”   席彦:“……”   钟秦浑身上下就这张嘴最不讨人喜欢!哼!   席彦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敏感地感受到自己体温在升高,他第一次没有回复钟秦的消息,他脑子里、心里都乱七八糟,只好暂时用“我在生气”的借口伪装一下,然后当一晚上的小鸵鸟。   出租车师傅看了一眼后视镜,似乎是注意到了席彦那张红得不太正常的脸,便有点担忧地问:“同学,人不舒服啊?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这么晚了就别往郊区跑了,回家去吧,大过年的。”   席彦吸了吸鼻子,对和善的师傅笑了笑:“我没事儿,就是麻烦您这么晚跑一趟。”   师傅摆摆手:“嗐,赚钱么,有什么可麻烦的,跑完这趟就回家休息咯……”   席彦给师傅报的是“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的地址,因为他已经跟文霞报备了晚上会在店里蹭住,如果突然又回家,他还得编个理由。丁宣家也去不成,他本来就才从丁宣家蹭完饭。   ……一气之下从店里跑出来,居然没地儿去,真把自己过成了流浪狗,全赖钟秦!   席彦把手缩在袖子里,望着车窗外,心里哼哼唧唧又骂骂咧咧,却又无一不是在想钟秦。   ——也不知道席小狗奔驰在路上哼唧时,钟秦能不能同步产生一点幻听。   年关在即,万家灯火阑珊,平日熙攘的街道也静谧下来,几十米不见一个人影。通往郊区的路上车更少了,很快席彦就到了目的地。   临下车前,师傅还不放心地说:“我看你也就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别玩太晚!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席彦心里一暖,笑嘻嘻道:“嗯,知道了叔,新年快乐!”   目送师傅把出租开走,席彦回头,抬眼看了看基地大门口的保安亭。   车灯渐渐远了,席彦周围也暗了下来,保安亭的黄色灯光是席彦目光所及的、唯一一处氤氲出温暖的地方。   席彦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往基地跑,是因为之前钟秦提过,保安大叔和后勤张婶这两口子无儿无女,平时为了照顾基地动物,就住办公楼旁边的小平房里。   岳光每年年三十中午,都要来基地和他们老两口一起吃顿团年饭,已经成了习惯。   十点多了。   席彦正在门口犹豫自己该用什么理由让张婶收留自己一晚上,身后就忽然亮起了一盏车灯。   席彦回头一看,胡学刚好从车上下来。   胡学见他站在基地门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席彦?真是你?你大半夜跑这儿来干嘛?”   不问还好,一问席彦心里顿时委屈了:“被你们阿秦赶出来了。”   胡学往周围打量了一下,确定没看见钟秦,就惊讶道:“不能吧?!”   席彦撇了撇嘴:“……他跟唐曦在一块儿呢。”   胡学恍然大悟:“嗐,你直说你让曦哥给气跑了呗!”   席彦:“……”   看来被唐曦气跑这种事,大家都还挺有经验的。   胡学把赶在商场今年最后一天营业买回的两大包年货分了一包给席彦拿,俩人一块儿进了办公楼的接待室。   灯一亮,胡学就见席彦鼻头都冷红了,赶紧给他开了空调,还怕不够热乎,特意另开了小太阳取暖器。   “咱们这到北不北到南不南的地方啥时候也供个暖……”胡学嘀咕着,轻车熟路在过道上支起两张躺椅,又支使席彦去活动活动——从储物柜里拿厚毯子出来。   胡学跟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瓶漱口水,领着席彦草草洗漱完,关了大灯,留了一盏台灯照亮。   席彦简单收拾完,在躺椅上搭好他的临时狗窝,跟胡学聊天:“明天年三十了,你怎么还往基地跑?”   胡学把小太阳偏向席彦,脱下外套钻进厚毯子里,躺下说:“我本地人,年三十儿晚上回家就行。明天中午基地不也要团年吗,咱们猫猫狗狗的过年也得吃顿好的不是,我就先过来了。”   席彦心里一热,忽然觉得“有归”里最温暖的不是小太阳,而是这些善良的人。   席彦也有样学样,像胡学那样躺好,又把外套搭在毯子外边,问:“明天都有谁?”   “你是真的怕冷啊。”胡学给席彦掖了掖衣服,回答说,“光哥和阿秦呗。其他人回家了,曦哥只给钱不管事,可能不来——不过没事儿,我们几个今晚上已经聚了。”   “哦,”席彦点点头,“今晚上你们哥几个团年啊,怪不得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你没喝?还有功夫买年货去呢。”   胡学说:“我酒量不好,让着我呢——光哥开车没喝,曦哥喝不醉,阿秦点到为止,谁喝得醉醺醺?”   “……”席彦咬着后槽牙,“好个唐曦,演我啊!”   席彦把胡学给逗乐了:“嗐,曦哥这人就这样,没个正经,一有空就爱逗人玩儿,阿秦和我都饱受荼毒,但总的来说,还是我比阿秦惨一点,因为阿秦他定力好,曦哥从来逗不着他,我就不行了,戳一下能蹦三尺高。”   席彦面向胡学侧身,满脸写着好奇:“你们阿秦就没有一蹦三尺高的时候?”   席彦刚刚撞破自己的心事,一提到钟秦就抓心挠肝,似乎跟胡学聊一聊这个人、聊一聊这个人的事情,就能让他好过一点儿。   胡学伸手把放在办公桌脚下的年货口袋拽过来,从里面抓了一把糖给席彦,里头有花生酥和巧克力,他自己也挑了点。   席彦咂巴一下嘴:“漱口了。”   “哦,”胡学挣扎了一下,还是剥开糖纸,“一会儿再漱一次。”   席彦就乐了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胡学没想到今晚自己还能有个伴儿,再加上晚上又小酌了两口,就跟席彦逗起乐子来:“阿秦嘛……我反正没见他蹦过——可能光哥和曦哥见过吧,毕竟他们认识那会儿阿秦还是个小朋友呢!总不能十二三岁就跟现在似的这么炫酷霸狂拽吧?那总得有可爱的时候。”   席彦笑了两声,不太能想象钟秦可爱的样子,但心里却奇怪又矛盾地认为钟秦确实很可爱。   他便又问:“光哥和唐曦也认识得很早?”   胡学点点头:“反正我来之前就认识——据我后续八卦,这俩人暧昧好多年,相互较着劲儿,属于相爱相杀、谁也不承认谁喜欢谁的款式。俩人一闹别扭吧,就去祸害阿秦,最近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可算放阿秦一条生路了!”   席彦品了品胡学这话,当场震惊了:“啥?!唐曦和光哥……他俩是一对儿?!”   胡学愣了一下,比他还震惊:“啥?!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边的?!”   席彦皱了皱眉,没听大懂:“什么一边的?”   胡学莫名其妙:“你跟阿秦啊?阿秦不是都让你住另一伴了么,我就以为你俩早恋呢?”   “咳!”席彦直接让口水呛住了,一惊一乍、此地无银道,“什么早恋!早什么恋!好好学习着呢没早恋!”   胡学将信将疑看了席彦一眼:“倒也不用害羞嘛。”   “……实不相瞒,是我把我捡的狗放在他那儿养了,最多只能算我赖上他了吧,”席彦有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旋即又后知后觉理解了什么叫“一边的”,瞬间又被震惊一回,“等等等等!你说什么玩意儿?!钟秦他也是?!”   胡学盯着席彦这真实不做作的表情看了老半天,终于相信席彦确实不知道,便说:“我也实不相瞒,你现在的表情和我当初作为一名直男只身勇敢捅gay窝时的表情可能是一模一样……”   席彦急了:“赶紧说,什么意思,钟秦他到底……”   “我说说说……阿秦他倒没有明确表示过,可能是他没喜欢过什么人,所以自己也不清楚。是这么回事,以前因为光哥和曦哥的关系,我看谁都gaygay的,就跟阿秦聊过一回取向的问题,我说我还是觉得女生好,阿秦想了一下,说他不挑剔,男的女的应该都行,还说只要遇上了,是男是女也无所谓。”胡学非常直男地评价说,“所以阿秦在我这儿只算半个弯人哈哈哈哈哈。”   虽然钟秦在胡学这儿只算半个弯人,但席彦的心跳仍刹那间不争气地变快了很多。   胡学并无察觉,继续说:“冤枉你了我的好同学,嗐,我没他们那雷达,光看你和阿秦老在一起黏黏糊糊的,阿秦也从没对狗之外的生物这么好过,我就还以为你们一边的,要不是的话……对不住对不住!欸,我就是八卦了点儿,可我真不跟人乱说的啊!”   虽然被直男评价“黏黏糊糊”有点不好意思,但席彦却莫名喜滋滋的。   就像在还没做好打仗准备的时候,突然就不战而胜了。   他脸上瞬间挂起一个平和而大度的微笑:“嗐,冤枉了也没事儿,我还能在意这个么。”   胡学顺顺心口,松了气:“幸好你不排斥这个,不然阿秦回来得砍了我。”   胡学作为一名直男,确实没懂席彦这话背后的小九九,只当席彦是身直不怕影子弯。   胡学就像一个在gay海里漂浮许久的落水人,总算抓住了一根笔直的木头桩子,含泪对席彦倾诉衷肠:“可能是我有点个人偏见吧,要是说的有冒犯的地方我先认错了——我总觉着凑在一起做宠物这行的男同女同吧,好像相对来说多点儿,你觉得不?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没有说任何人不好的意思……”   席彦依旧笑得很平和、很慈祥,甚至很怜悯。   他很想告诉胡学,男同就在你身边,你被男同包围了。   席彦这下知道了岳光和唐曦是一对儿,心里对唐曦的谴责之情又强烈了几分。   于是席彦借自己暂时的直男身份,从胡学嘴里套起了话:“那什么,唐曦平时都怎么个逗人法?光哥不管着他啊?天天这么讨嫌回家不挨揍啊?”   说起这个话题胡学顿感悲愤,立马滔滔不绝了起来:“最早,他俩没在一块儿又相互暧昧的时候,曦哥打死不承认自己喜欢光哥,假装没这回事,还故意摆出一副四处留情的样子来气光哥,反正也很符合他风流纨绔的身份。”   “我刚来基地的时候,头回见到他,他就给了我个劲爆的见面礼,直击我的直男灵魂——”   “当时他和阿秦有小一年没见了,说是刚从国外回来,那会儿阿秦窜个子,已经很帅了。他上来就当着光哥的面去搂阿秦的腰,还说什么以前没发现,现在算是get到了养成系的魅力……”   席彦还是忍不住对八百年前的事咬牙切齿起来:“这个唐曦……”   “结果你猜怎么着?”胡学一拍扶手,讲评书似的,“阿秦那时候读初三!曦哥被一个长得很高的初三小崽子捏着下巴打趣说‘是吗,但我一直都没get到你的魅力,也不知道光哥是怎么想的’,曦哥当场就要跳起来打人!”   席彦一听钟秦没吃亏还反将一军,乐得不行:“该,叫他那么欠呢!”   “可不吗,他本来就欠了点儿。”胡学也跟着乐,“不管男的女的,有些王八蛋……咳,有些人他就爱逗年纪小的、经验不足的,就喜欢看人家禁不得撩、动不动就脸红心跳的傻样,并以此为乐,十分人渣。”   “阿秦是反人渣联盟的荣誉会员儿呗,他不吃这套,调戏不动。你看曦哥,平时没少撩他玩儿吧!每回阿秦都能出奇制胜,反正他从不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总有办法掌握主动权——啧,小小年纪就这样,佩服啊!以后我们阿秦得祸害多少无辜的小少年或者小少女呢!”   无辜小少年席彦当场流下了被祸害的泪水:“他不是学霸吗?怎么听起来那会儿就初见渣男相了……”   胡学啧啧两声:“学霸是真学霸,但你不能拿看待普通学霸的眼光去看待他,说实话,他要不是学习好,肯定不干正事,月考当天早上还去遛狗差点儿误考的能是什么正经人啊?——他们仨能混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都不正经!”   席彦扬眉:“看来你跟他们混一块儿,也正经不到哪儿去。”   胡学正色道:“彼此彼此。”   俩人又好一通乐。   席彦往胡学那边凑了凑,两人本来的年纪其实是相仿的,这个氛围颇有读大学时晚上熄灯后在宿舍里夜话的味道:“欸,还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说来听听?唔,挑不正经的说吧!”   “靠,”胡学想了想,憋出一句,“还真想起一个!”   席彦眼睛被小太阳衬得锃亮:“给老铁双击666了啊。”   胡学清清嗓子,开始给小同学讲故事:“咳,有一回,我去拉一个有点难度的广告赞助,电台的。当时他们不知道是出于鼓励我还是单纯想嘲笑我的目的,就说大家打赌下注,如果我拉得到,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只要不反社会反人性,什么都行。”   “结果我一鼓作气,真成了,他们仨也讲信用,随便我提,曦哥都掏出钱包准备给我买阿玛尼了,结果他们万万没想到我说……”   席彦迫不及待:“说什么?”   “靠,这事儿太坑了,简直不堪回首。”胡学搓搓手,自己都有点憋不住笑了,“我当时刚刚才被迫接受自己捅了gay窝的事实,还老被调戏,不是心里有点苦闷吗!直男自尊不是有点受打击吗!”   “于是我就说,我的愿望就是让他们仨一起看个片儿!我当时想,光哥和曦哥虽然膈应不着,但哪怕能看见阿秦脸红一次,我也算赚了啊!”   席彦鄙夷道:“你多损啊!”   胡学一下不乐意了,说着说着还气了起来:“谁损啊!谁有他们仨损啊!我特意找来了我珍藏多年的片子跟他们共享,结果他们呢?!不仅没有给我心爱的老师一丁点儿眼神,甚至还当着我的面去品评人家打桩工具人的身材!我可去他们的吧!” 第53章 喜欢(四)   席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愣了一下,然后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直男绝望。   席彦憋着笑问:“唷,是够损的。这几爷们儿都发表什么高见了?”   胡学顿了一下,勉强理智地问:“阿秦就算了,我跟你个未成年讲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大好?”   “好着呢,”席彦一挥手,大气道,“我心理年龄超过限制级。”   胡学立马就不吐不快,摆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仿佛这波伤害是刻在他灵魂上的:“曦哥那叫一个嫌弃啊……搁那儿发毒誓,说这辈子绝不会和肚腩像皮球一样的男人一起做运动。”   “光哥照着自个儿的肚皮比划了两下,不知道打哪儿琢磨出点优越感来,说,的确胖了点,像他那样的男人才有竞争力。”   席彦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奇,忙不迭打听:“那……那钟秦呢?”   胡学一拍大腿,激动控诉道:“他最过分!他当时大爷似的翘着他那大长腿,面无表情地说……”   胡学麻木着一张脸去学钟秦的表情和语气:“——我比较喜欢高的、瘦的、腰细的。”   “说完他还劝我换个片!嫌我审美不行!我靠,谁他妈看打桩机腰细不细啊!你说!他气人不气人?!”   席彦陷入了沉默,悲欢喜忧和直男胡学并不相通。   他一只手藏在毯子里,悄悄挪腾下去,在自己腰上掐了一把。   高的、腰细的。   就……就还勉勉强强吧。   半晌,席彦依依不舍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手的手心,然后慢吞吞地把手里捏着的宝贝花生酥和巧克力还给胡学,期期艾艾问:“多、多瘦才算瘦啊?”   胡学噎了一下:“曦哥都说我备孕了!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言权!”   席彦又听胡学聊了一会儿钟秦过去的事情,慢慢两人就在接连的哈欠声中各自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   毕竟在躺椅上也睡不太踏实,席彦挺早就醒了,收拾了一下就跟胡学打了招呼,准备打道回府。   胡学留他:“别啊,这会儿回去干嘛,吃了团年饭再走。等会儿光哥和阿秦他们该来了,咱一起喂狗啊。”   席彦一听要喂狗,心里就痒痒,特想留下来,但转念又想到昨晚上自己把钟秦和唐曦锁在一块儿的壮举,他又有点尴尬。   于是席彦最终还是忍痛割爱:“饭我就不吃了,减肥呢最近。”   备考中被唐曦戏称为备孕的胡学盯着席彦那小身板儿,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席彦的狗鼻子:“你是不是嘲讽我呢?”   席彦笑嘻嘻地溜号了。   席彦知道钟秦是个赶早的勤奋人,为了不碰上照面,走得有些急。   结果刚跨出基地门,钟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钟秦很少打电话。   席彦心里凭空冒出一只交响乐团,打鼓的打鼓、吹号的吹号,让他又惴惴不安,又悄悄欢喜。   冬日清晨,风仍凛冽,席彦手心却不知为什么出了汗,耳朵也热起来。   心里还别扭着,却不舍得不接。席彦随意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赶在电话挂断前,慌慌张张按下了接听:“……唔。”   “席小狗?起了?”钟秦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并无不同,“还在生气吗?”   席彦捏住手机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自己昨晚的表现很奇怪,在钟秦看来应当是发了一通无名火,他现在应该回答“没有”或者“我生什么气”,这样看上去才自然。   但席彦对钟秦撒娇却是下意识的:“……嗯,在生气,气得睡不着出来遛弯儿了。”   “那我该怎么办?”钟秦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带你去基地过年好不好?”   席彦被钟秦笑得心里一颤,又觉得钟秦的语气像哄小狗一样,让他有些赧然。   席彦回头看了一眼基地的大门,深吸一口气决定硬气一回,闷闷道:“我不。你自个儿跟他们过去吧。”   不等钟秦说话,席彦扔下一句“挂了”,就兵荒马乱地挂掉了电话,抬手招了个从对街加气站出来的出租车。   车上,钟秦的消息又无缝衔接地发来:   “那我拍照片给你?”   席彦低声喃喃:“干什么呀钟秦……”   就像听见了席彦的嘀咕一样,钟秦又说:   “哄你?”   席彦飞快地锁屏手机,不敢再领教钟秦的招数了。   席彦走后不久,钟秦到了基地。   胡学跟他说:“席彦刚走,你俩碰上了吗?”   钟秦愣了一下:“他昨晚上到这儿来了?”   “是啊,他还真没跟你说一声?”胡学想了一下,抖了个机灵说,“也对,他昨天来的时候说是被你和曦哥给赶出来的。”   “一晚上没回消息。他是这么说的?”钟秦气笑了,“那可能是我求着他把店门从外面给我锁上的吧,如果当时光哥也在店里,我只能打119了。”   胡学乐了:“这狗脾气……我昨晚上就猜你俩是不是闹别扭,嗐,也就没告诉你,小同学这么大老远地跑来这荒郊野外,不就是心里不舒坦,需要个安静的地方避一避吗。”   “嗯。”钟秦领情,“谢谢。”   胡学摆摆手,白他一眼:“谢谁呢。”   钟秦淡笑一声:“谁是老妈子谢谁。”   “……”老妈子胡学噎了一下,“靠。”   钟秦跟胡学聊了两句,就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消息。   席彦什么都没回,看上去很是记仇的样子。   钟秦也不急,反而笑了一下。   “你别这样笑啊!”胡学警惕道,“你这样笑会让我回想起捅了gay窝的恐惧!”   记仇的席小狗把魂儿落在了基地,脑子里除了钟秦还是钟秦。   他坐在自己房间乱糟糟的书桌前,撅着个嘴,把笔杆子横抵在上唇和鼻子之间,开始出神。   桌面上摊着一个语文听写本,摊开的那页末尾,用红笔写着漂亮大气的四个字。   “金石可镂”   半晌,席彦从草稿本上撕下一页白纸,蒙在上面,情不自禁地跟着钟秦的字迹,认认真真描摹起来。   但他写了十好几遍也静不下心,反而总是去想钟秦拿笔写字的样子,想钟秦修长的、沾上墨迹的手,想钟秦怎样用这只手又不耐烦又温柔地捏他的后脖颈。   席彦扔了笔,侧着脑袋趴在了桌上,眼睛耳朵都滚烫起来。   无意间,席彦瞥见被他随手扔在书桌角落的《学生守则》——因为期末清空教室,所有书都带回来了。   ……他给钟秦背过好多次《学生守则》。   席彦怔怔地、一页一页地去翻,就像想通过这个动作去回忆他和钟秦的相遇一样。忽然他动作一顿,在第五篇第二条看见一行字:   “禁止学生交往过密”   席彦瞬间便心虚起来,因为他现在有指向性明确的“交往过密”对象了。   席彦随手抓了一支2B铅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这条圈了起来,又在旁边一笔一画批注上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席彦重新趴回桌上,脸埋进臂弯,无措道:“钟秦……钟秦……我可怎么办啊……”   今天年三十,席彦家团年。   丁宣下午就跑来凑热闹,在屋里跟着席彦他姥忙前忙后。   丁宣进门见到席彦的第一句话不是新年快乐,而是问他要狗哥,席彦心里一酸,对钟秦的想念忽而叫嚣起来。   好在席彦的手机一天都没消停,全是亲爱的小同学们发来的新年祝福,以及闹闹腾腾的班级群谈天,这些并不虚与委蛇的闹热消息很容易让人愉快起来,也容易让人转移注意力。   等团完年,送走亲戚和丁宣,席彦回到房间,又陷落进“只有钟秦的世界”。   他坐在桌边,把早玩没电了的手机充上开机,指尖顿了顿,再一次点进了和钟秦的聊天界面。   就一天的功夫,这么点聊天记录已经被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虽然比起“聊天”更像是“留言”,因为记录里没有他的回复,只有钟秦的消息,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就像他的情窦初开。   钟秦的担心、钟秦的关心、钟秦的让步,钟秦打趣他、钟秦哄他、钟秦给他发基地的照片,一条一条让席小狗的尾巴翘上了天。   ——手机忽然震动。   席彦的心就跟着一颤。   是钟秦他……正好给席彦发来了三个红包。   席彦手指蜷了蜷,犹豫半晌后,没着急领红包,而是先发去了消息,这是他一天后的第一条回复:   “……干嘛发红包”   钟秦很快回了,说:   “因为你见钱眼开”   席彦:“……”   席彦盯着这行字,愤愤然把三个红包一气儿领了。   一个88.88、一个66.66,还有一个75.21。   前两个还能理解,最后这个是什么东西。   席彦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干脆直白地问:   “第三个是啥寓意”   钟秦言简意赅地回答:   “微信剩的”   席彦不能理解:“……怎么着,新年新气象,往事皆抛,连以前剩下的钱都不想要了吗,什么人呀。”   ——钟秦按下锁屏,放下了手机。   很快一周过去,席彦当鸵鸟当上了瘾,这几天几乎都没有消息。   年初七,钟秦的店重新开门营业,张一恒一边打扫卫生,一边问钟秦:“小老板,席彦这两天忙什么呢?我以为他已经快要篡权成功接替你掌管大权了呢。”   “……”钟秦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那位要篡权的小同学为什么好几天都不来,只好说,“他忙着记仇。”   席彦的迟钝程度比钟秦想象中更浅一些,敏感程度又比他想象中更深一些。   席彦过去和他相处时越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现在回过劲来就越是被动。   钟秦明白席彦当鸵鸟的时间越久,意味着自己在席彦心里的分量就越重。   但他竟然也会频频关注手机、不自觉就对席彦挂念起来。   在唐曦撞破他“早恋”之前,他原本认为收敛一份感情对于自律的人来说并没有那么难,直到席彦那天晚上黑着脸锁门走人,让他的心跟着疼了一下。   他才恍然发觉,不知从哪刻起,他跟别人提起“席彦”这两个字时心里便会不自觉敞亮几分,连嘴角也想扬起来。   不知从哪刻起,他希望席彦永远愿意、永远喜欢叫他的名字。   不知从哪刻起,与席彦待在一起的舒适感和愉悦感暧昧地交织在一起,让“同学”或是“朋友”都不足以确切形容他内心的那一份期待。   “友情”与“喜欢”落在天平两端,“喜欢”那侧的分量一点点变沉、一点点变实、一点点变满。   少年人的“喜欢”终于不受控制,重重落下、掷地有声。   但钟秦不想干扰席彦的想法,不想“乘胜追击”穷追猛打,不想趁着席彦脑子最浆糊的时候去拉人一把。   他还可以给席彦很多时间。   只要席彦给他的结果不是疏远,那他就能拿出最赤诚的喜欢和最坦荡的勇气,带席彦一起,在青春里肆意妄为一回。   ——钟秦是周全了,席彦差点没让钟秦这个理性派兼心机鬼给气死。   情人节那天,席彦整个人泡在浓厚的虐狗氛围里,瞪着俩大眼儿,目光都快把手机屏幕烧穿了,咬牙切齿:“狗大爷钟秦……我不找他他还真就不找我!!!”   当然,席彦并不觉得钟秦是故意的,他觉得帅哥没有这么多坏心眼儿,甚至还去给钟秦买了盒情人节巧克力。   席彦这几天想了很多,最后认为自己不能让钟秦那个狗崽子牵着鼻子走,得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毕竟他又高又瘦腰还很细,钟秦是有可能喜欢上他的。   席彦盯着情人节巧克力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打开包装吃了一颗,边吃边嘀咕:“反正今年也送不出去了,我替他尝尝味儿……幸好我不胖。”   又过两天,临近元宵,席彦等待的机会来了。   元宵那天二月十八,是他的生日。   席彦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过生日了,或许是大学,或许是工作后。   但中学时代,“有朋友过生日”永远是绝佳的聚会理由,请客吃饭、唱歌、看电影,一定要一群忙里偷闲的小同学们在路上挡道碍人,才最快乐。   果然,席彦生日头两天,丁宣就打电话来:“席霸霸?后天生日打算怎么过?赶上元宵节了,晚上大家可能都得在家看元宵晚会,要不咱们就中午吃个饭,下午玩会儿吧?”   丁宣每年都惦记席彦生日,席彦也一样,即使后来二十多岁已经没有过生日的兴致了,也还是会跟对方说句生日快乐。   席彦现在回想起来,才感慨最珍贵的情谊就藏在自己身边。   席彦脑子发飘地想,他也要努力把钟秦一直一直留在身边。   丁宣还在电话那头闹腾:“你要不喜欢人多,我就上你家蹭汤圆儿吃去——但你怎么可能不喜欢人多呢!老李要是知道你偷偷摸摸过生日,肯定得埋怨死你!”   席彦乐了一会儿,恍然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确实是个爱热闹的人,就回答说:“把老李他们都叫上,唔……还有钟秦,吃个饭,下午唱歌看电影,你们挑,我请客。”   丁宣开朗道:“爽快!给你定一大大大蛋糕!”   挂了电话之后,席彦壮胆似的做了个深呼吸,主动给钟秦发去了消息:   “小老板明天有没有空啊”   不久,钟秦的消息就回复了过来:   “竞赛补课”   这是席彦万万没有想到的,他瞬间皱起眉头,有些着急地确认问:   “……这么惨?上到啥时候啊”   钟秦如实相告:   “九点到五点”   席彦反应了一下,才发觉“九点到五点”是朝九晚五的意思,约等于一整天。   席彦震惊了:“……你大爷!”   好家伙,什么狗屁名校这么狠,元宵节都不放过?!   席彦瞬间委屈了:“老子的机会啊!” 第54章 生日(一)   不是五中计算机竞赛专挑元宵节上课,而是要连续集训一个礼拜,与开学无缝衔接——元宵节已经是狗屁名校补竞赛的第二天了。   当了几天鸵鸟的席彦错过了钟秦最后的寒假假期,现在只想一个电话打到教育局去举报自己的母校。   生日当天,丁宣拍拍席彦肩膀:“大哥算了算了。”   但席彦不想就这么算了。   席彦把原本吃自助的安排改掉,领着一群小同学去了月桂巷尾的“豪串串”,就在学校后门口,越过围墙就能看见高三的“山成楼”。小同学们寒冬腊月也不嫌冷,仍旧招摇地把木桌木椅摆在店门外的街沿上。   丁宣在愣神的席彦面前一挥手:“回神了!狗哥还没下课呢!”   席彦的小心思被戳破,烦躁躁地把丁宣赶去拿串儿了。   十二点。   席彦坐在正对后校门的位置,伴着开锅时的咕嘟声,情不自禁抖起腿——马上要见到钟秦,他竟然会觉得紧张起来。   好在钟秦不是个拖沓的人,从不让席彦等太久。钟秦和三五同学从校门出来时,离十二点只过去三分钟。   钟秦从街对面走过来,表情有些意外。   九班五壮士、大小闫、陈星、路遥遥还有李文睿和丁宣,浩浩荡荡坐了两桌,不知是哪个小同学高喊了一声“钟秦”,竟比盼人盼了半个多小时的席彦还嘴快。   席彦看着钟秦莫名其妙愣了神,眼睛都忘记眨,话当然也忘记说。他恍然发觉人少年时候的快乐与满足居然简单到只需要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席彦收住了大逆不道举报母校的想法,钟秦的存在时刻能提醒席彦感恩母校——因为母校带给了他这样特别珍贵又美好的人。   钟秦跟大家打过招呼,在席彦身边坐下,扬扬眉问:“你们这么多人,来炸学校的?”   李文睿闻言豪情万丈一拍大腿:“哥儿姐儿几个给席霸霸祝寿!那不得人多凑排面儿啊!”   “生日?”钟秦一愣,“今天?”   钟秦这才关注到放置于桌脚下的、大包小包的礼品袋。   “唔。”席彦不去看钟秦的眼睛,视线落在钟秦的手上,别扭地转移了话题,“补课不穿校服的吗。”   钟秦感受到席彦的不自在,便不去问“怎么不告诉我”,只顺着他的话揶揄:“用你的狗头思考一下,过年过节穿着校服上街,是生害怕没人知道五中在笨鸟先飞吗?”   席彦立马瞪视钟秦:“你才狗头,说话再这么嘲讽我举报你了。”   “求之不得,打市长热线吧。”钟秦做了个“请”的手势,显然是想举报学校补课的第一人。他坦然地迎上席彦的瞪视,笑了一下,“舍得把你的眼睛给我看了?”   席彦就又像个怂包似的挪开眼,慌慌张张站起来:“……我去拿菜。”   钟秦不顾席彦的躲闪,起身跟了上去。   菜品区,席彦见钟秦不请自来,便塞给他一个餐盘,虚张声势地指使说:“你拿着。”   钟秦被安排了也没有意见,席彦挑了菜,钟秦就伸过盘子去接,席彦往别的区域走,钟秦就亦步亦趋跟上,相当自觉。   餐盘上很快被席彦放满了,香菜牛肉、五花、掌中宝、鸡翅、火腿肠……席彦手一顿,把餐盘里的火腿肠又拿走了,因为钟秦军训的时候说过他不爱吃这个。   不等席彦在心里夸自己贴心,钟秦的调侃先到了位:“属什么的吃这么多?”   “……”席彦觉得钟秦男女皆可却至今单身,问题应当是出在这张嘴上。一被钟秦调侃,席彦的紧张便消散许多,下意识撒泼起来,“吃不完你就带回教室香死你的竞赛课课友!“   钟秦想了想:“也行,那我就不用上课了。”   席彦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垂下目光自顾自挑菜去了,钟秦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席小狗大概是真的希望他下午不用上课、希望他陪着一起过生日的。   “别拿了,”钟秦把被席彦拿走的火腿肠重新放回餐盘,就带着席彦往外走了,“你们下午干什么?”   “唱歌,”席彦很快回答,又补充一句,“唔,就人民广场背后那家‘响亮’。”   如果钟秦下课过去……应该还能赶上生日趴体的末班车。   钟秦却不像席彦这么拐弯抹角,直接问:“我下午请个假陪你?”   席彦心里咯噔一下,几乎张口就要答应了,但他瞥了钟秦一眼、又瞥了一眼,最终还是说:“……你那个课不是少上一节就跟不上了吗。”   钟秦无所谓道:“那是他们。”   席彦反应了一下。   哦,那是他们跟不上。   钟秦怎么会跟不上呢。   席彦开始精分起来,半边脑子觉得钟秦狂到不会说人话,另外半边脑子又觉得这样的学神钟秦实在是太他妈帅了。他很想挂住钟秦的脖子勒令他“现在立刻马上就给我请他妈的假”,但他知道钟秦即使补落下的内容不需要多少时间,但总归是要花费精力的。   席彦想和钟秦站在一起,得靠自己朝前走,而不是把钟秦往后拖。   席彦忍着遗憾:“上课吧还是。”   钟秦给席彦烫了火腿肠,有些意外:“我不是霸切渣吗?”   席彦却不和钟秦玩笑,闷闷地吃饭,就快把自己委屈死了。   钟秦陪席彦把肚皮吃撑才回去上课,小同学们走路去“响亮”,一路欢声笑语的,只有席彦跟人说笑时有些走神。   短暂碰面并不能缓解他对钟秦的想念,反而令他有种期待落空了的感觉。他并不是期待钟秦能特意陪他过生日,他只是期待和钟秦待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所以在KTV里,小同学们让席彦对着蛋糕许愿,席彦除了祈愿家人平安健康,便只默默念了一个人的名字。   但寿星是不能一直闷闷不乐等别人来哄的,席彦很快恢复状态,和朋友们嗨唱起来,不管钟秦了。   以至于四点多钟秦给席彦发消息问房间号,席彦都没注意到。   休息的时候,席彦按了服务铃,想点两瓶啤酒来喝,服务员却告知他们年关督查严格,不能给未成年人售卖酒水,席彦又有些失望,觉得钟秦不在所有事情都不顺利起来。   ——钟秦就是在服务员跟席彦说“抱歉”的时候,推门进的包间。   席彦愣了一下。   他看着或许翘了课、或许长了翅膀、或许开了闪现的钟秦,心情忽然敞亮起来。   丁宣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用话筒说:“狗哥来了!surprise!元宵节提前一小时下课啦!”   席彦乐了,那点被他刻意忽视的低落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暗通款曲了!”   “因为你不回我消息——你最近不回我消息是不是有瘾了?”钟秦坐下,问,“怎么了?”   席彦悄悄往钟秦身边挪了一点,说:“没事,不让未成年人买酒。”   钟秦扬眉:“你想喝?”   席彦支吾一下,钟秦便对正打算离开房间的服务员说了声“麻烦”,然后道:“有醪糟吗?”   服务员一愣,赶紧回答:“有的有的。”   钟秦点点头:“那就煮一碗给他解解馋吧,放红糖,煮小汤圆。”   服务员拿出点单器记下,小同学们赶紧凑热闹,纷纷表示自己也要,钟秦点了数,就跟服务员要了十一碗。   席彦心情很好地拽了一下钟秦的袖子:“把你自个儿算掉了吧?”   “我不吃,太甜。”钟秦话音一顿,说,“我尝尝你的就行。”   席彦呆呆地嗷了一声。   他觉得他可能会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吃醪糟也能醉的人。   六点多,席彦告别一众陪他过生日的小同学,和丁宣、钟秦一起打道回府,到花庭门口,丁宣先回了家,就终于只剩下席彦和钟秦两个人。   席彦把手揣在兜里捂捂热,因为钟秦手里满满当当,提的全是大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等公交的时候,席彦心里又突然塞满了令人酸胀的青春期离愁别绪。他摸摸鼻子,问:“今天元宵……你直接回家吗?”   “不回,”钟秦说,“我爸妈在我妈老家陪老人,我因为要补课,没去。”   席彦下意识皱眉:“那过年过节的就把你一个人丢下啦?这么可怜儿啊……”   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是席彦回家要坐的那趟。   “可怜死了吧快,”钟秦顶着一张完全不可怜的脸,说,“所以你家还能匀出一个人的饭吗。”   文霞正在往外端菜,听见开门声就往玄关看了一眼——席彦进门就蹲下了,找拖鞋的时候快要把脑袋塞进鞋柜里,光看个侧影都好像有些雀跃。   一个高挑硬朗的少年站在席彦身后,正垂目看着席彦的发顶。   文霞惊喜道:“钟秦?来来来,回来的正好,洗手吃饭啦!”   “阿姨好,打扰了。”钟秦换了席彦给他找的拖鞋,把东西放下,给文霞打了招呼,又特意去厨房跟席彦他姥姥问好。   席彦像只小尾巴似的跟在钟秦屁股后面,心里不知怎么打起鼓来。   明明这是他家,明明丁宣经常来家里玩,但席彦却第一次有了“带人回家”的紧张感——忐忑、期待、希望钟秦能够得到自己亲人的赞许和认可,就跟对象领进门似的。   相比之下钟秦却坦然得像回到了自己的狗窝,一派自然,席彦便在钟秦身后悄悄撇了撇嘴。   饭桌上,钟秦说空着手来有点不好意思,文霞赶紧摆摆手:“不兴这个。彦彦老说起你,说他一个小学渣儿能有今天全靠你的感化,所以我一直叫他带你回家吃饭,可算把你盼来了。你别拘谨,当自己家,彦彦不就把你那儿当自己家么?看人家宣宣,每回空着手来不说还得带点儿走呢!”   席彦有点耳热:“……妈!多大了还这么叫!”   钟秦就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笑“带点儿走”还是笑“彦彦”。   席彦吃饭吃得并不如何专心,他留神偷偷去看钟秦的眉眼和拿筷子的手,也一直在仔细听钟秦和自己的亲人聊天。听钟秦跟文霞聊“竞赛书很厚一本,不带回家没事,因为扔路上也没人捡走”,又听钟秦跟他姥姥聊“顾店并不费心,请了店员但开销都仔细在算”。   钟秦一个人一张嘴,偶尔给席彦夹一块牛肉,就把桌上其他三个人都“收拾”得服帖,突然像个话疗大师,聊天逗闷很有一套。   席彦觉得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就好像从不在意别人看法、我行我素的钟秦,在争取给他的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似的。   吃完饭,钟秦帮忙收拾碗筷,被文霞赶出了厨房:“你俩回屋玩儿吧!晚点出来客厅,咱们一起看那什么元宵喜乐会,我给你们煮汤圆。小秦,你爱吃什么馅儿?有花生和芝麻的。”   钟秦认真想了想:“哪种不甜?”   文霞也认真想了想:“花生好点儿吧?”   “那我吃花生的,”钟秦说,“席彦吃芝麻。”   文霞笑着拍了拍钟秦的胳膊:“你惯着他吧,给他喂两斤白糖得了!”   席彦关上房间门,看向在自己家里如鱼得水、泰然自若的钟秦,迟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也是一热得快呢?”   钟秦聪明地理解了“热得快”和“自来熟”是一个意思,便说:“是你妈妈和你姥姥人亲切。”   “我不亲切呗!”席彦又瞪大了眼睛。   钟秦勾起嘴角笑了两声,把席彦心里那点共享私人领域的隐秘雀跃也一并勾了起来。   书桌、台灯。   乱七八糟的床。   团成一团的校服。   一米来高的立式镜子,里面映出两个修长挺拔的影子。   钟秦的视线在席彦的房间里逡巡起来,席彦后知后觉自己房间有点乱,赶紧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收拾:“唔,你先坐,随便坐,床也行,我拾掇一下,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到我这种凌乱美感……”   “体会不到。”钟秦走到书桌边,瞥见一盒被吃掉大半的费列罗,拉开椅子站在一旁。   席彦挪腾到床边,背对钟秦,一会儿叠衣服,一会儿叠被子,一会儿又拍枕头,动静很大。   钟秦却安安静静站在桌边,垂眸去看桌面上眼熟的草稿本。草稿本上两种字迹,一种属于席彦,一种属于他,席彦的字是黑色的,他的字是红色的,黑色偶尔算错或卡壳,红色就在旁边帮它纠正过来、带它重新算过,黑黑红红交织成一片,竟莫名让人心动起来。   钟秦作为本子的主人和使用者之一,抬手翻了两页,便看见被写了十好几遍的“金石可镂”。   ——仿佛笔迹的书写者想通过这种方式进行自我鼓励,也不知道是想在他这块“金石”上镂刻出什么花儿来。   钟秦笑了笑:“你这狗爬字。”   钟秦抬眼,又看见席彦挂在嘴边的《学生守则》,便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想看看席彦平时背诵它的时候会不会做点莫名其妙的笔记。   席彦这才想起自己桌上摊着的草稿本和草稿本上的“临摹”,一时慌乱扔了枕头就冲过来:“你才狗爬……”   “字”还没说完。   席彦就见钟秦在看他的《学生守则》。   第五篇第二条,禁止学生交往过密。   违纪学生……席彦。 第55章 生日(二)   《学生守则》上写着的不是没头没脑的胡思乱想,而是席彦迟来多年、懵懂又难以启齿的少年情愫。   席彦几乎下意识屏息,并不特别宽敞的空间显得有些静,所以他把自己隆重的心跳和钟秦呼吸时的浅淡气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钟秦把手臂随意搭在椅背上,转过身来看向面皮发红又手足无措的席彦:“过来,教你写字。”   席彦一脑袋浆糊,钟秦会怎么想?钟秦那么聪明,会不会发现他的心思?但钟秦这样看着他,他就被牵着鼻子走,没办法说“不”。   席彦惴惴不安坐下来,随手抓了支铅笔,抬手就要在草稿本上去写他写过无数次的“金石可镂”,钟秦视线扫过席彦脑袋顶上细软的头发,伸手把《学生守则》摊开放在了席彦的面前。   席彦顿时一僵。   钟秦却俯身,把方才撑住桌沿的右手轻轻覆在席彦拿笔的手上。   席彦熟悉钟秦的掌心,他接触过这道温度很多很多次,但从未有哪一次让他如此颤栗和慌张,既想逃也似的甩开钟秦的手,又想干脆不管不顾朝后栽进钟秦怀里算了。   钟秦却没看席彦,只专注地盯着纸面,他握住席彦的右手,一笔一画、笔锋凌厉,坚定而坦然,在《学生守则》的“席彦”旁边写下两个字:   “钟秦”   第五篇第二条,禁止学生交往过密。   违纪学生,席彦,钟秦。   席彦呼吸一窒,心跳声振聋发聩,几乎要带着他满腔炽热的喜欢一起喷薄而出。   他和钟秦同时开口:   “你……”   “我……”   咚咚——   敲门声巧也不巧地响起,文霞在门外说:“彦彦,我拿了床被子过来。”   席彦吓了一跳,钟秦就放开他的手,又犹豫一下,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去开门。   钟秦个子很高,能挡住文霞的视线,文霞的注意力也并不在儿子身上。她笑笑说:“小秦,来接着,晚上盖,彦彦那张床不大不小的,你俩将就着挤挤,挤挤热和,还冷就开空调。”   钟秦愣了一下,并不知道自己今晚被安排了留宿,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但他还是伸手接过被子:“谢谢阿姨。”   文霞又叮嘱一遍等下一起看晚会,就关上了门。   席彦趴在桌上,露着两只通红的耳朵。   也不知道席彦是怎么见缝插针跟文霞说自己要留宿的,又细心,又小心,既是想要他陪,也是想陪着他,钟秦心里就软下一块来,把被子放到床上,说:“那今天就换你收留我一下。”   方才暧昧不清的氛围被打断,也难再续,钟秦干脆就让风水轮流转了个彻底:“衣服,有换的吗。”   席彦的不自在散去一些,就抓抓耳朵站起来,踱步到衣柜前给钟秦找衣服穿。   从来都只有他把钟秦的衣服当睡衣穿的份儿,偶尔反过来,也是一件令人偷偷愉悦的事。   席彦在柜子里找了一圈,然后给钟秦拿了一套居家服,这套居家服是文霞给他买的,考虑到这个年纪的男生长得快,文霞未雨绸缪买了套大一号的,给钟秦穿正合适。   钟秦接过这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感极其柔软的居家服,抖开看了看。   藏蓝色、宽松式、套头绒绒款,肚皮位置上还画了个黑乎乎、傻兮兮的狗头。   钟秦嫌道:“你年纪还小吗?”   席彦推着钟秦往外走,终于恢复一些笑嘻嘻的模样:“和你一样了嘛。”   钟秦洗完澡换上这套家居服,像只又无奈又温和的大型犬,陪席彦他们坐在客厅电视机前,一起看元宵喜乐会。   客厅开着暖烘烘的空调,钟秦穿着这套绒绒的衣服,席彦觉得一向硬朗的钟秦也变得更温暖柔软一些。   文霞非常开心,当即开始拉踩自己的亲生儿子:“看,人家穿着多好看?也不知道你嫌弃个什么劲儿,买回来这么久就压箱底,还不乐意穿。”   钟秦低头看了眼他穿刚刚好的裤腿,揶揄地瞥了席彦一眼,对文霞说:“他可能嫌大。”   文霞遗憾:“也是,唉,是我高估他了,估计彦彦长不了你这么高。”   席彦当场被逼得说了句大实话:“老子能长一米八好不好!”   文霞一巴掌糊在他背上:“小子还没当完你就要当老子了?”   席彦:“……”   好家伙,这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威力吗。   文霞想了想,建议说:“小秦,要不你把这衣服穿回去得了,他老不穿也浪费。”   钟秦轻笑一下:“我也空手来,带点儿走?”   文霞直接给他逗乐了。   席彦整个晚上都被“排挤”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之外,只能窝在毛茸茸的钟秦身边,一边吃芝麻馅儿的大汤圆,一边咧嘴呲牙,也不知道是烫的还是气的。   席彦他姥年纪大了,熬不了夜,早早就进屋休息,没过多久,文霞也回了屋,沙发上就剩席彦和钟秦还窝着没动。   电视里放着闹哄哄的小品节目,客厅里却静得很。   钟秦盘着腿,好像是在认认真真看节目,又好像压根没在看。   席彦心里打着鼓,那阵原本已经消解下去的紧张感又把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坐立不安,像非要找点什么事干,就从兜里摸出一个巧克力球递给钟秦。   钟秦不吃甜食,却接了过来,也不嫌弃化掉的巧克力,剥开糖纸吃掉了。虽然只吃了一个,但席彦就是觉得自己原本没指望送出去的情人节巧克力竟辗转有了着落。   席彦支吾一下:“唔,我们还看吗。”   钟秦目不斜视盯着电视:“都行。”   席彦撇撇嘴,觉得脑袋顶上的大灯泡实在太亮,把他的慌张都照得一清二楚,就蹭起来把客厅灯关了。   周遭一暗,钟秦偏过头,借着电视机的亮光,轻飘飘地扫了席彦一眼。   席彦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节目上。   他一会儿抬手捏捏肩膀,一会儿又蹭蹭鼻子,才刚喝两口水,又跑去翻零食吃,花生豆嘎嘣嘎嘣嚼个没完,手指头还痒痒,老要去抠遥控器的电池盖。   反正就是坐不住,活像屁股上长了刺,怎么待着都不舒服,祸害完周围所有能祸害的东西,终于忍不住开始对钟秦下手。   席彦手指蜷了蜷,然后用食指和中指比出一个走路小人儿的样子,慢慢吞吞、小心翼翼“走”到了钟秦的手腕上。   钟秦把右边胳膊抬起来,袖口上还挂着席彦不愿意撒开的狗爪子。   席彦嘴里嘀咕:“……袖子这么长呢,要不你真穿回去得了。”   钟秦任席彦扯自己的袖口玩儿,心里觉得席彦像只想方设法引人注意的撒娇小狗崽子,再不理他,估计马上就可以就地打滚。   钟秦拿起席彦随手放在他大腿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客厅整个黑掉,只剩下空调呼呼吹风的声响。   钟秦动了动手腕,牵扯着拽了拽席彦的狗爪子:“回屋。”   席彦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在昏暗中与钟秦袖口糊成暧昧一团的指尖,睫毛颤了颤,耳畔响起了自己的心跳声,又不受克制去想写在《学生守则》上的两个名字。   席彦轻声:“……唔,不想动。”   “不想动?我看你一晚上坐这儿也没消停过。”钟秦站起来关了空调,顺便还把席彦手里捏着的袖子扯走了,扬扬眉说,“那你就睡这儿?”   席彦觉得钟秦这句话和他叫唐曦去睡大街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席彦愤愤然抬腿,踹在钟秦肚子上,却被钟秦一把捏住了脚踝。   席彦脚趾一蜷,小幅度拉扯了一下钟秦身上的家居服。席彦感觉到钟秦碰了碰他的脚背,像在试探他凉不凉。   然后钟秦握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拉开一些,弯腰俯身,胳膊穿进沙发与他后背的间隙,抱住他的腰,把他整个扛了起来。   席彦突然腾空,一慌,脱口惊呼:“钟秦!”   “不是不想动吗。”钟秦说,“不闹就不会摔。”   席彦只好强忍心悸和赧然,紧紧抓住钟秦背上的衣服,被钟秦并不温柔地扔去卫生间洗漱了。   房间里没开空调,窗户还楔了个缝通风,席彦进屋冷了一哆嗦:“好冷好冷,早知道刚才先把屋里空调打开暖暖了。”   钟秦正在铺被子,闻声也不回头:“现在开。”   席彦俩大眼儿滴溜一转,也不管钟秦被子铺好没,就甩掉拖鞋往里侧被窝一钻:“唔,不开了,我跟你挤挤么……哇这被子也太凉了吧……”   席小狗又把自己裹成了毛毛虫,钟秦就关掉灯躺下来。   席彦很少有说话背对钟秦的时候:“唔,我们还没分过被窝呢……”   “你面壁思过?”钟秦问,“墙不凉?”   席彦沉默片刻,裹着被子扭了扭,挪腾着往钟秦这边靠,把后背挨在钟秦胳膊上,安静下来……然后憋着劲儿打了个小喷嚏。   钟秦只好叹口气,把自己掖好的被角重新掀开,搭在毛毛虫身上,毛毛虫顿时扭过脑袋,皱眉带着点细小的鼻音问:“这么敞着睡你不嫌漏风啊?”   钟秦就说:“那你过来点。”   好半天席彦都没动静,就在钟秦差点要以为席彦是在不好意思的时候,席彦终于开口:“那什么……要不我俩还是盖一床吧?唔,盖一床搭一床。”   虽然不好意思,但也得趁机搂个腰摸个手,反正他不是什么脸皮薄的小同学。   钟秦不说话,席彦就当他同意了。   席彦说风就是雨,明明红着耳朵尖,却要把自己的被子扯开,翻身一滚就滚进钟秦大敞着的被窝里。他不需要钟秦操心,径自把他短暂盖过的被子搭在外面,还自己主动掖好了被角。   “……”等这人终于消停下来,钟秦才问,“现在舒服了?”   席彦背对着毛绒绒的钟秦,周身升腾起暖意:“唔唔。”   钟秦便顺手捏了捏席彦的后脖颈,说:“生日快乐。睡吧。”   席彦忽而睡意袭来,整个人就像陷进一只毛绒绒大狗玩偶的柔软肚皮里,恍惚觉得无论追不追究《学生守则》的问题,钟秦都永远是会接纳他的。   一夜好眠,第二天上午席彦抱着蓬松的被子醒来,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身侧。   狗哥的生物钟是真的绝,人家已经准备和打算去买菜的姥姥一道出门了。   席彦急匆匆打开房间门,正听见钟秦在对姥姥说:“让席彦陪着一起去吧。”   姥姥弯了弯膝关节,笑着说:“嗐,没事儿,年纪大了多少腿不得劲儿,等天暖和点就好了。”   钟秦微微点头,很自然伸出胳膊扶了姥姥一下。   席彦难以自抑地眼热起来,因为他跟钟秦半真半假说过姥姥腿不好、因为钟秦永远会记得他说过的话。   席彦终于恢复了赖在“另一伴”的生活,天天都要去打个篡权卡,张一恒和陈萌看着席彦忙前忙后又乐此不疲的身影,竟萌生了“这还差不多”的感慨。   出了年关,时间飞快,转眼又是新学期伊始。开学报道前一天,席彦又以上学更方便为由,蹭住在了“另一伴”。   钟秦在草稿本上写字,席彦好奇凑过去问他在做什么,钟秦的语气有点不情愿:“……开学典礼学生代表的发言稿,这回没躲过。”   鬼机灵席彦狐疑道:“这回?”   钟秦笔尖一顿:“……”   席彦挑眉:“难不成还有上回?”   钟秦自动铅笔笔芯直接断了:“……”   “好哇,你才是那个入学第一!”席彦经过一轮迅速的脑内推理,终于后知后觉自己错过了什么真相,“我明明开学第一天就问你了!”   钟秦冷静:“你问什么了。”   席彦说:“我问你那个女生——就那学生代表是不是年级第一了!”   钟秦说:“我说什么?”   席彦噎了一下,瞪眼:“你说你不认识!”   钟秦点点头:“实话。所以禁止拿这件事和卡布基诺一起翻旧账,去睡你的觉。”   席小狗啧了一声,虽然他的言论自由被钟秦单方面禁止,但他气鼓鼓窝去床上之后,心里还是舒舒服服地想……不愧是钟秦,他果然一直都在那个位置上。   开学典礼。   钟秦代表高一年级国防教育培训优秀学员,在主席台上发言。迫于高成柳的无形威胁,钟秦好歹没有讲出“军训能不能当标兵全靠你与身高一米八的缘分”这种话。   他的发言规矩而简短、官方而无趣。   ……但是很帅。   席彦以前最不爱听这个发言、那个讲话,但当站在最瞩目的那个位置上的人是钟秦时,他又忽然愿意屏蔽周遭一切的嘈杂和私语。   回教室路上,席彦他们一群小同学凑在一起边走路边闲聊,钟秦和杨子阳也在。   李文睿说:“今天我听小倪讲,下周五就要检查黑板报了,问问咱们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席彦唷了一声:“体育委员还兼职管这个呢?”   “嗐,”李文睿十分大气,“咱们艺体不分家嘛!”   席彦想了想:“画画我不行,给你出个对联吧!”   李文睿来劲了:“上联是?”   席彦说:“分分分,学生根!”   李文睿又问:“下联呢?”   席彦说:“钱钱钱,命相连!”   李文睿不愧是个合格的捧哏:“横批?”   席彦打了个响指:“学以致富!”   小同学们“鹅鹅鹅”地笑了一阵,李文睿说:“我觉得不错!回头就拿红纸给写了贴黑板上——要不干脆贴前门口得了!欸,狗哥,你字儿好看,要不帮我们友情赞助一副?”   “去去去,”没等钟秦说话,席彦就挥手把李文睿赶到了一边去,“瞎拉什么赞助呢你,人家小倪那么漂亮的毛笔字不香吗?还用得着麻烦你狗哥?”   李文睿一拍脑门:“对对对,灯下黑灯下黑,把小倪给忘了,回去我就给他说!”   钟秦闻言,视线从席彦脸上一扫而过。   席小狗虽然闹腾了点,但依然是个又细心、又会照顾人的小同学。   一群小同学上楼时说说笑笑——慢慢又自然地,席彦和钟秦并肩落在了最后。   独立楼梯旁的桂花树隐隐有了要抽新芽的势头。   钟秦也早就把自己曾说过不走这边的誓言抛诸脑后了。 第56章 男生女生(一)   新一学期,除了新课多一点,对于小同学们来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   江水像分析部门数据报表那样分析考试卷子的风格没有不同。   高成柳那套一团火满天星的理论没有不同。   开学两个月,坐在第一考室1-1位置上的那个人……也没有不同。   四月月考结束,出完成绩,年级第一毫无悬念,依旧是十二班的钟秦。   晚自习之前,席彦回了班上一趟,急急忙忙拿上自己的考试卷子,就往十二班跑。   李文睿跷着板凳看向同桌潇洒的背影,感慨道:“席霸霸啊,愿你走出学渣,归来成为学霸!”   席彦刚把一条腿塞进十二班后门,就被眼前轰轰烈烈的阵仗给震慑住了:“哎哟,干什么这么乐呢?”   ——十二班的一群男生们一个叠一个坐在一张椅子上,扭得正欢,甚至还发出了此起彼伏、不可描述的声音。   杨子阳不幸是最底下的那个肉垫,他颤颤巍巍伸出手,不堪重负:“席……霸霸,呃!救救……我!”   席彦憋着笑,觉得这场面实在有点辣眼睛。   也不知道这个年龄段的男同学……为什么总是喜欢和男同学抱在一起玩,比如叠叠乐啥的,有事没事就爱往别人大腿上坐,一个坐一个,最后叠出一串儿来,光坐不行,他们还得抖。   重在最外面的十二班男同学经过一学期,也已经久闻席彦大名,毫不见外地向“九幺二”首席外交官席彦张开了双臂:“来来来,席霸霸,兄弟抱一下!”   席彦噗地笑出声,撸起袖子就要往他那边走:“来来来抱抱抱……欸?”   钟秦跷起板凳后仰,胳膊一伸,反手拉住席彦的手腕,把人拽到了自己跟前:“凑什么热闹。”   席彦笑嘻嘻地问:“干嘛啊你。”   钟秦姿势放松,靠着椅背,一双修长的腿大剌剌分着。他掀起眼皮看向席彦,冲自己的大腿抬抬下巴示意说:“往这儿坐。”   钟秦一身蓝白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一半,露出半截里面的T恤衫图案。   后门大开着,还未落山的太阳把余晖洒进教室,让钟秦身上镀了薄薄一层毛茸茸的暖光。   ……也给他披了个纯情高中生的表象。   席彦无言半晌,震惊了:“……靠,你他妈调戏老子啊。”   钟秦淡淡勾着嘴角挑了个眉,也没反驳,竟然默认了。   席彦刚才那股撸起袖子就要往人家身上坐的浑劲儿顿时烟消云散,耳朵尖一下就红了。   片刻后,席彦捏着小拳拳,不甘示弱地朝钟秦走了两步。   钟秦好整以暇,还好心好意侧了个身,方便席彦下屁股。   席彦暗暗咬着后槽牙,瞪圆俩大眼儿,很有气势地走到钟秦面前,啪的一下把手里的卷子往钟秦桌面上一按——然后英勇就义似的,一屁股坐在了钟秦左边大腿上。   由于紧张影响发挥,没坐稳,人还歪了一下。   钟秦就顺手搂住席彦的腰,不着痕迹把人往自己身上带了带。   特别怕痒且心思不纯的席彦当场就不会动弹了。   钟秦右手胳膊肘撑在桌边,手掌托着下巴,一副游刃有余的渣男相:“哪题?”   席彦:“……”   席彦还呆愣着,钟秦也不笑他,只耐心等他回答,揽住席彦腰的那只手像无聊似的,指尖小幅度在席彦的校服上这里点点那里碰碰,最后干脆揣进了侧边的衣兜里。   席彦:“…………”   坐下来的时候倒是很刚烈。   可他完全没有推敲过后续发展。   坐在钟秦身上,兜里还揣着只又温暖又勾人的手,由于是坐着,所以钟秦的手约等于就放在他大腿根。   讲题……这还听得进去个屁!   席彦只好僵着后腰,坐得笔直,努力不靠在钟秦身上:“别人都是红袖添香,你把红袖抱怀里!是不是忒便宜你了!”   钟秦愣了一下,旋即别过头去,没憋住笑了:“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红袖同学还没来得及发现自己出卖了自己的事实,高成柳就进了教室。高成柳刚跨进后门就看见热热闹闹抱成两团的男同学们,其中一小团里还杂了一个串班的。   “……干什么呢!都给我起来!”高成柳一脸无语地拿数学书往席彦胳膊上打了一下,“还有你小子,好好学习!高中两次分班机会,等成绩够分进我们班,你就天天跟他抱一块儿吧,啊!”   席彦揉揉胳膊委委屈屈:“……我倒是想,小学渣儿这不正在努力呢吗。”   钟秦撑着下巴看他:“努力分进我们班,还是努力跟我天天抱一起?”   “你……你现在怎么这样!”席彦指着钟秦的鼻子,“我警告你调戏人别得寸进尺啊!”   新学期换了新的课表,每周三上午第五节 ,高一九班和十二班都是体育课,席彦总算有一节课能和钟秦一起上了!   进了五月,不少学生已经在外套里面换上了夏季校服,好些蹦跶在操场上的小同学都穿着短袖。   席彦就是其中一个穿着短袖下楼的小同学。   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席彦凭一己之力拦住了人高马大的、妄图带钟秦回教室写作业的杨子阳,并且成功拦截人质钟秦。   席彦推着钟秦的后背:“走走走,打球打球!”   钟秦抬眼看了看五月天的艳阳,叹口气,认命地把校服外套脱了。   自由活动时间,男同学爱球类运动,女同学爱围着操场走圈……顺便观看男同学玩球类运动。   李文睿可能是和席彦待久了,偶尔做派也像脱缰野狗,他伙同九班几壮士一起,把脱下来的校服外套递给路遥遥、陈星和闫悦:“遥哥,帮忙拿下衣服啊!谢啦!”   路遥遥她们仨一脸嫌弃接过衣服:“玩去吧睿狗。”   刚好钟秦站在跑道边也才脱了外套,路遥遥她们仨人均手里帮忙拿着两件衣服,路过钟秦和席彦的时候,路遥遥顺便就朝钟秦伸了个手:“天仙,衣服,帮你拿着吧。”   因为席彦的缘故,钟秦和这三个有空就会搭伴去基地做志愿活动的女生姑且算是相熟。   钟秦看了看她们各自拿着的外套,然后点了点头,也没推脱,把自己的校服递了过去:“谢谢。”   路遥遥接过衣服摆摆手,继续和小姐妹走圈去了。   席彦盯着被带走的那件以往都是他帮忙拿的外套,撇撇嘴,心里有点不舒坦了。   李文睿在篮球场上一边运球一边高呼:“席霸霸!钟哥!这儿呢!快点儿!”   钟秦按着席彦的后脖颈,带着他往球场上走:“愣什么,不是打球吗,走了。”   男生们打球打着玩,就打半场,这二十分钟,席彦全程都打得有点凶狠,人狠,且话不多。   但他光对着钟秦一个人狠。   钟秦拿球他必抢。   钟秦传球他必截。   钟秦投球他必拦。   钟秦也不气,并且秉持着公平公正的体育竞技精神——没有让得太明显,平均三个球,才让席小狗拿到一个,反正看上去是席彦风风火火出尽了风头。   最后钟秦压哨进了个漂亮的三分,干净利落结束了比赛。   费力不讨好的席彦撑着膝盖喘粗气:“……累死了。”   李文睿捞起衣服擦了擦汗,凑过来说:“哎我去……席霸霸,你打鸡血啦今天?狗哥那都不是你对手啊!”   席彦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那可不吗。”   钟秦脸不红心不跳,甚至配合着点了个头。   “席霸霸今天MVP啊,不如……”刘钊他们几个围过来,彼此间坏笑着使了个眼色,“不如庆祝一下吧哈哈哈哈哈!”   “卧槽?!”席彦惊呼一声,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刘钊话音刚落,李文睿、吴缘他们当即成功接收到信号,相当有默契,齐心协力把席彦给横着抬起来了!   这个年龄段的男同学除了叠叠乐,还有一个特别热衷的爱好——那就是一群人,把一个男同学抬起来,再把男同学的双腿叉开,将其按在任何杆状物或者条状物上摩擦。   人送洋名:阿鲁巴。   俗称:磨柱。   由于席彦刚才的表现过于突出和优秀,他十分荣幸地被自己的队友和对手给当场抬走,一路送到了篮球架底下。   钟秦为了避免被闹哄哄的人群和席彦扑腾的小细腿给误伤,还默默往边上站了站。   “卧槽……钟秦!你跑哪儿去!卧槽慢点慢点哎哟哎哟……”席彦被昔日好友毫不留情按在篮球架的支柱上摩擦,他颤抖着手,万分痛苦地夹着腿,下意识叫唤起来,“钟秦!阿秦!SOS!救命啦啊啊啊啊——”   周梓杰灵机一动:“我们钟哥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周围的小同学们再次默契满分,立马抬着席彦朝钟秦冲了过去——席彦以前都是抬别人的那个,这群人想干什么他一下就明白了。   席彦犹如惊弓之鸟,挣扎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去哪儿啊!你们摩擦我就算了!狗哥你们也敢亵玩啊?!!”   小同学们现在可不管那是狗哥还是天仙,一群人大笑着,抬起叉着腿的席彦就往钟秦身上按了过去,后面还过来俩看热闹的,封上了钟秦的退路,把俩人整个圈住了。   “……?”钟秦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忽然就被像潮水般涌来的小同学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一个没站稳,伸手一抓,直接抓到一条细细的大腿。   再一低头,面前是朝自己大叉着腿的席彦。   席彦用尽浑身力气折回胳膊,只够把脸捂起来,伴随周围难以描述、抑扬顿挫的“啊啊”声,两只耳朵都红透了,状态基本可以用羞愤欲死四个字来形容。   莫名其妙被当成了柱状物的钟秦实在没忍住,看着席彦此等惨状,毫无良心跟着一起笑出了声。   钟秦的低笑声藏在男同学的夸张欢笑里,却敏感地钻进了席彦的耳朵。   “靠!”席彦张开指缝,红着眼瞪钟秦,“不救我算了!你还笑我!”   钟秦假意咳了咳,努力把笑憋回去,对周围的小同学们说:“没完了?”   乐够了,钟哥又发了话,大家也就打算撒手放他们席霸霸一马。   席彦捂着眼睛,一点面子没有,已经做好了被人摊平扔在地上的心理建设,结果李文睿他们一松开,就有一只手顺势搂住他的后腰,一下就把他上半身给竖了过来。   男同学们的游戏过于激烈,席彦短袖校服下摆乱七八糟皱着,无可避免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腰。   ——那只手搂上来,熟悉的温度贴着席彦裸露的皮肤,顺着他的脊柱一点一点往上攀爬,让席彦难以自抑地颤了一下。   席彦把眼睛楔开一条缝,入目竟是钟秦的颈侧和肩膀。   超过钟秦身高都有点恐的席彦下意识伸手抱住钟秦的脖子,放在钟秦腰侧的两条小细腿儿还不受他自己控制,轻轻夹了夹。   钟秦稳稳当当托住席彦的腿根,正面抱着他,把人往上颠了颠:“回去了。”   才运动后的男生身上暖洋洋的,连徜徉在耳畔的呼吸都冒着热气儿。   席彦和刚才被一群人抬起来时炸毛的样子判若两人,被钟秦托抱着,竟然乖巧得像个人形挂件儿。   心跳声振聋发聩。   钟秦挠在他脸侧的发梢也让他心猿意马。   席彦轻轻咬着嘴唇,犹豫着紧了紧环在钟秦脖颈上的手臂,像只突然被举高的小狗崽子。   ——钟秦很少会抱他的柯基崽子们,席彦忍不住想……他现在是享受了一把比狗还好的待遇吗?   钟秦感觉到他的小动作,脚步虽不迟疑,语气却很轻:“怕?”   席彦嘴硬:“……谁怕了。”   钟秦略低的声音响在席彦耳边:“小狗怕。”   席彦撇撇嘴,也不犹豫了,干脆自己主动往上蹭了蹭,抱得更紧了。   李文睿看着钟秦和席彦的背影沉吟片刻,对身边的周梓杰他们说:“嗯……学神狗哥把咱们席霸霸抱出学渣圈儿了,建议你们五壮士把席霸霸除名……然后让我加入行不行?大家都是小学渣儿,我怎么就不配拥有姓名呢?”   当然,钟秦也不能一路抱着席彦去食堂。   下课铃一响,楼上一窝蜂冲下来抢饭的小同学们就像进行不规则运动的气体分子,实在是妨碍别人打情骂俏。   席彦蹬了蹬腿,让钟秦把他放下来,心里有点舍不得。   吃完饭回教室自习,席彦看见自己座位上除了椅背上搭着的自己那件校服外套之外,桌上还放着另外一件。   路遥遥转过来一脸鸡贼地对席彦说:“刚才下课,天仙光记得把你一波带走,衣服忘记了没拿,给你放桌上了啊。”   被天仙一波带走的席彦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午间铃声响起,走廊上的同学陆陆续续进教室准备午自习,整栋礼智楼渐渐谧静下来。   路遥遥正在写卷子,知会席彦一声之后就转了回去,李文睿也坐下来,开始对着今天的作业点兵点将。   席彦拉开板凳,盯着钟秦的校服外套发了会儿呆,然后他把这件校服抖开,披在了自己身上。   五月,午后的灿然阳光从挨近走廊那侧的玻璃窗里照进教室,偶尔扇翅而过的飞鸟在木桌上映出一闪而过的跳跃影子。   金黄的色彩调皮钻进后门,斜斜洒在少年身披的蓝白校服上,好像能把干净的洗衣粉味儿都烤得暖烘烘的。   席彦惬意地跷起板凳向后仰,从后门边朝对面望。   他眯起眼睛,目光穿过一片光,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 第57章 男生女生(二)   周五这天,九班上午大课间后那节课是计算机。   靠墙坐在机房后门边的一溜小同学们压低声音,兴奋难耐,叽叽喳喳凑在一块儿,进行着与课堂内容毫不相干的热烈讨论。   席彦打完一局金山打字游戏,退出青蛙跳,刚准备开始新一局的警察抓小偷,李文睿那个多动症患者就开始模仿老母鸡扇翅膀,扑棱着胳膊朝他撞过来:“席霸霸,老实交代今天有没有女生给你表白?”   席彦手一滑,当场在游戏里被警察捉住。他握拳把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子伸到李文睿面前:“你看我表够白吗。”   “跟你说正经的!”李文睿把席彦那只没戴手表但足够白的手从眼前拍开,朝自己的电脑屏幕努了努嘴,“你来看看,你人气多高啊,表白墙里好多提你名字、给你刷小爱心的……啧,我恨。席霸霸,咱之前可说好了,今年双十一可不许给哥们儿喂狗饼干啊。”   席彦狐疑:“什么表白墙?什么我名字?”   李文睿用鼠标在置顶帖标题上画了个圈:“今天五二零表白日啊!表白墙是学校贴吧的置顶,回复都五百多条了!”   放假只知道今天几号,上学只知道今天星期几——席彦一直以来都是这种状态,还真没注意什么五不五二零。   席彦觉得有趣:“我看看!你往下滑滑!”   李文睿滚动鼠标碎碎念:“看在狗哥人气王的份儿上,我就不酸你了,一会儿中午吃饭我们手拉手一起去酸狗哥……”   席彦定睛一看,果然,关键词“高一”旁边最高频出现的两个字——钟秦。   席彦啧声质疑:“这是表白帖还是追星帖?我以为能看见点学生时代真情实感的剖白呢,这些小姑娘就差把‘我是颜狗’四个大字贴脑门儿上了,不看了不看了。”   说是这么说,但立下“不看了”誓言的席彦还是退出金山打字,打开网页进了五中的校园贴吧。   置顶的帖子非常瞩目。   [置顶][520表白墙]你的名字,我的心事。   席彦捧着自己被青春文学酸掉了的大牙,戳了进去。   你的名字我的心事。   钟秦。   钟秦。   ……还是钟秦。   席彦对楼里自己的名字熟视无睹,抱着“我倒要看看情敌都有什么招数”的心态,锲而不舍往下翻,忽然看见一篇真情实感的百字小作文——   “还有半个月就要高考了,在高中时代画上句号之前,我也想凑学弟学妹们的热闹,来前线表个白:   钟秦,学姐第一次见到你时,是高一新生入学开学典礼那天,你混在迟来的高二高三人群里,特别显眼。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你这学期作为学生代表在主席台上发言,念到落款时你说“高一十二班,钟秦”。   从那时起,每次朝会、每个大课间、每个你可能出现的地方,我都在寻找你的影子。后来我才知道你是高一大名鼎鼎的学神,于是我也会在某个与物理作斗争的、被困意席卷的凌晨,无意识想起你的名字。   感谢你出现在我高三这段最枯燥、最辛苦、最疲惫的日子里,让每个偶然遇见和擦肩而过的瞬间,都成为幸运的代名词,为我带来一天的好心情,也感谢这样简单又这样美好的青春,让我眼里的少年就好像一束光一样。   ……真想听你对我说一句毕业快乐啊。”   席彦仔仔细细看完,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钟秦、第一次在操场上看见钟秦的时候,也发现自己和学姐一样,总是在寻找、在追逐钟秦的身影。   那些被困意席卷的凌晨,他也会无意间想起钟秦的名字,就好像有人在陪他度过那些辛苦枯燥的时光。   ……我眼里的少年就好像一束光一样。   酸掉牙的青春文学勾起席彦心里越来越张扬的喜欢——   那个少年是他的光!   什么时候背着他普照别人去了!   席彦抿着嘴从兜里掏出手机,对屏幕咔咔一顿拍,反手就发给了正在上课中的人气王钟秦,照片后面,还跟着敲了一行字:   “高三十二班的学姐,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人家呗”   发完消息,席彦关了网页,觉得现在并不平和的心态不适合玩金山打字,就随手点开扫雷开始原地爆炸。   礼智楼三楼,十二班教室。   课上一半,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钟秦在草稿纸上算题的动作一顿,猜想多半是某只不好好上课的小狗。   仗着唐国庆是个眼镜比玻璃瓶底还厚的小老头,钟秦明目张胆把手机拿出来靠墙放在手边看。   杨子阳低声惊呼:“钟哥,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后门中间开了小窗户啊!”   霸切渣钟秦泰然自若:“靠墙是盲区。”   杨子阳瞅了瞅:“还真是,钟哥,你光学物理一定学的很好吧。”   钟秦问:“哪科不好?”   杨子阳麻木道:“……我就多余问。”   席彦毛毛躁躁扫着雷,隔两秒就要看屏幕有没有亮起来,嗡嗡——   手机终于一震,席彦抖了个激灵,赶紧把消息点开:   “不去”   席彦舒坦了。   他嘴角控制不住勾起来,可还没高兴多一会儿,钟秦的第二条消息就来了:   “每个都去看,我要看到什么时候”   席彦:“……”   每个?!席彦脸瞬间垮到了地上。   不过没多久,席彦心态就平和了——反正钟秦只是无心插柳,能给临近高考的学姐一点鼓舞是很好的事情,对于学姐来说,钟秦也是她的珍贵青春。   席彦想了想,斟酌着打字:   “真不去?学姐也就只想要一句毕业快乐,比那些光看脸就给你刷小爱心的好多了”   钟秦靠在墙边,叹了口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计算机竞赛的课本,翻开扉页。   等了两分钟不见回复,席彦还以为钟秦不高兴了,正当他硬着头皮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钟秦的消息来了。   ——那是一张照片,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教材扉页的空白处,被人用铅笔毫不讲究地写着一段编程语句,钟秦说:   “之前无聊写的,你没事干就输出玩”   席彦看着这十几行编程语句愣了半天,然后关掉扫雷,把屏幕上的图标挨个看过去,有好几种编程语言,于是问:   “用什么语言,Pascal?C++?”   钟秦回:   “C++”   席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分辨钟秦那堆用铅笔写的英文狗爬字,一个一个敲上,还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紧紧张张按下了回车。   提示error。   钟秦仿佛有所感应:   “标点也要敲对”   席彦:“……”   席彦显微镜附身,又检查一遍,确认自己敲出来的和钟秦手写的那段一模一样,这才重新按下了回车。   屏幕一闪……席彦整个人呆在了电脑面前。   现在是自主练习上课内容的时间,大家都不是很规矩。   东窜西跳的李文睿正好瞄到席彦的电脑屏幕,当即发出惊呼:“卧槽!席霸霸,你这什么高级玩意儿!怎么弄的!表白神器啊!你不会今天要跟谁表白吧?!也让我学一下行不行!”   周围的小同学听见动静也纷纷凑过来,但席彦对周遭的低声惊呼置若罔闻。   ——占据屏幕正中位置的方框里,黑底白字,输出的是一个圆圆的、胖胖的、由无数个字符“*”组成的……大爱心图形。   手机一震,席彦呆呆低头看向自己的微信界面:   “这个比那些光看脸就给你刷爱心的好一点”   下课铃适时响起——   席彦只来得及扫一眼微信消息,消息里写的到底是谁给谁刷爱心他也没看仔细。   得亏他匆忙之中还记得先用手机照下了屏幕里的大胖爱心,然后才在一群小同学的热烈围观下红着耳朵,慌张而粗鲁地一把按下了主机的电源。   ……靠。   有程序猿基因了不起。   一无聊就写这玩意儿不怕秃头吗!   都下课了,李文睿还是不放过席彦:“席霸霸,你刚才那玩意儿,我也不问怎么弄的了,反正我也学不会。但是你突然搞个大爱心出来还是有点吓人……你就说你是不是看上谁了!一颗少男心是不是活络了!欸,席霸霸你说句话呀!好奇死我了!”   席彦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崽子,哼哼唧唧扭过头来叼着自己的尾巴,口齿含糊地嘀咕:“是啊……也好奇死我了……”   可能是大胖爱心给人的冲击实在太大,席彦整个上午的课都没听进去。   直到中午吃饭,一票人趁着周五出校门打牙祭,席彦才故意落在干饭人小分队末尾,逮住钟秦啰啰嗦嗦地旁敲侧击。   “唔,他们说今天是个……表白的好日子啊。“   “那什么……计算机课你那手程序把我们几个小同学都秀傻了……就很应景……”   “你看,你看那儿!那个女同学头上的发卡,和你那大胖爱心是不是有点像?”   “你……嗯……最近没事写这玩意儿干嘛?特意准备的?就……什么时候派上用场啊?”   “两个中份牛肉虾饺,谢谢。”   “常来啊”砂锅饭的店门口,钟秦帮自己和嘴里不闲的席彦点完餐,偏头回答快要好奇死了的席彦:“不是最近,是寒假补课的时候写的。”   席彦一听这大胖爱心的诞辰那么早,就愣了一下,好像终于感觉到了什么。   钟秦带着笨狗席彦坐下,等李文睿他们点餐回来。   钟秦一边拿卫生纸擦桌子一边说:“虽然我没特意准备,但确实已经派上用场了。”   席彦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哇,最近天气太热了,”李文睿和丁宣勾肩搭背走过来,“再过两天可不能吃砂锅了,你看老杨都快冒烟儿了!”   杨子阳擦着汗坐下:“可不吗,夏天对胖同学太不友好了!”   刚准备问就被打断的席彦:“……”   老子现在也不想对你们友好!   混混沌沌吃完一顿饭,席彦抓心挠肝,全程心思不在饭上,愣是没把他最爱的牛肉虾饺吃出味道来。   钟秦从街边超市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冰可乐,抬手把瓶底抵在席彦脑门上:“张嘴。”   席彦脑子里全是钟秦那句“已经派上用场了”,正在出神,冷不丁脑门一凉,瞬间抖了个激灵:“唔?什么?”   钟秦说:“让你张嘴。”   席彦不明所以,还是懵懵地照做:“……啊。”   钟秦垂眸瞥了一眼,然后转身走了,走之前扔下一句:“我还以为你舌头烫掉了。”   席彦这才反应过来钟秦是在调侃他吃饭狼吞虎咽,吧唧一下嘴又确实觉得舌头有点麻,于是赶忙瞪着俩大眼儿追上去抢了钟秦的冰可乐,拧开盖子吨吨吨喝了几口,又给钟秦扔回去了。   钟秦也没说什么,一路带着这瓶被“爱喝热水人士”染指过的冰可乐回了教室。   下午上课,席彦一边张着嘴给烫麻了的舌头吹冷风,一边心里犯嘀咕、瞎琢磨,他贼兮兮瞥了一眼台上唾沫横飞的软柿子唐国庆,然后偷偷拿出了手机。   席彦登陆他尘封已久的QQ,在好友列表里找到丁宣,点进空间留言板。   “我中午烫舌头了,晚上你们随便帮我打包点回来吧,带回来我正好吃凉的”   没过多一会儿,手机就提示有人在他QQ空间里留了言:   “踩踩,席霸霸你好久不用Q!失踪人口回归!”   “行,吃什么”   席彦看着这两条弹出来的提示消息轻轻笑了笑。   他学生时代做的很多事都透着股傻劲儿,比如放着社交软件不用,想说点什么非要跑去对方的留言板说。   你在我留言板留一条,我在你留言板回一条,过一阵子再回头看自己的留言板,保准觉得对方是个自说自话的傻逼。   但看着看着就会笑起来,会在难以推断上下文的文字间,窥到时光的小秘密。   席彦给丁宣留“想好再告诉你”,丁宣大概在上副课,回复速度也很快,回的是“那让狗哥帮你带回去”。   席彦朝自己身边认真听课的好同桌李文睿投去了怜悯的眼神。   这同桌,太没存在感了。   席彦被钟秦那句没头没尾的“派上用场”勾得痒痒,集中不了注意力,于是席彦又如法炮制点开钟秦的空间。空间没上锁,因为一片空白,压根没有上锁的必要,但留言板却很热闹,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席彦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全是青春疼痛文学。席彦撇撇嘴,在人气王空间最顶上踩了一脚:   “晚上我不出去吃饭了”   几秒后,一条微信消息发了过来,是一个其实没什么内涵又可以有很多内涵的小问号。   “嘁,”席彦切换到微信,“没趣……都不知道也给我踩踩……”   “舌头麻,想吃点凉的,他们打包回来我吃正好”   “一会儿不等我,直接和老李汇合吧”   钟秦疑惑:   “你直接跟李文睿说不行?”   席彦乐了,再次为李文睿的低存在感而心生怜悯:   “人家认真听课呢”   “我不是怕你找不着我吗”   一秒后,席彦又收到一个其实没什么内涵又可以有很多内涵的小句号。   班会课后,席彦知会了李文睿一声,让他直接去找钟秦和杨子阳。   教室很快空下来,席彦安安静静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等周遭完全静谧,才从手边抽出物理教材和练习册。   席彦叼着笔,翻到之前上课没听进去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跷着板凳:“上课开小差……这都是报应……”   九班教室后门。   上课开小差的报应还没持续到二十分钟,席彦身边那张空凳就被人拉开了——   席彦抬头一看,愣了:“钟秦?”   钟秦抬手把席彦面前摊着的书册和草稿本关上放到一边,又把一个大大的包装袋放到桌上,在李文睿的位置上坐下了。   串班姿势竟也莫名熟练。   席彦看了眼包装袋:“鳗鱼饭、寿司?”   钟秦说:“你不是想吃点凉的吗。”   席彦拆开包装一看,果然寿司上都没放他不爱吃的沙拉酱。   席彦一颗心瞬间饱胀,愉悦感顺着神经爬进身体里的每个犄角旮旯,充斥得满满当当。   他喜滋滋地边拆餐盒边说:“你们吃这么快?老李他们又跑去小卖部扫荡了?”   席彦一副馋疯了还护食的样子,钟秦沉默两秒,无奈:“你一个人要吃两盒饭吗?”   席彦赶紧把餐盒提出来一看,除寿司外,是两盒一样的铁板鳗鱼饭。   钟秦他还没吃饭?   那李文睿他们这会儿应该是正在吃?   所以钟秦是……特意跑了一趟给他带回来的?   席彦眼前浮现出那颗大胖爱心,心跳骤然加快。他略低着头,又小心翼翼掀起眼皮看钟秦:“你……专门陪我吃啊?”   钟秦打开餐盒盖,实话实说:“一会儿要去办公室,出去吃来不及。”   席彦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瞬间放了下去。   “……哦,”席彦心里有点失望,但也没表现出来,只点点头说,“你快考竞赛了吧。”   钟秦扬了扬眉,他感觉如果席小狗有对狗耳朵,这会儿肯定是耷拉着的。   钟秦说:“七月中旬考,出成绩靠高二,我们积累经验。”   席彦把嘴里的饭吞咽干净:“毕竟他们多学一年呢。”   钟秦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要来店里吗。”   席彦觉得稀奇,以前都是他死乞白赖去“另一伴”蹭住,钟秦从来没邀请过他。今天要么是钟秦周末集训忙不过来,要么就只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反正席彦原本也打算去,明天或是今晚也没什么区别,所以答应得很爽快:“那你放学等我,我打扫卫生。”   钟秦问:“我哪天没等你?”   “也是。”席彦一乐,片刻后又试探说,“唔,今天……店里有什么活动吗?”   钟秦并不难理解席彦在想什么,毕竟他也被杨子阳科普了一天的学校表白墙。   但钟秦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搞活动?”   少女心思的席彦一时间赧然,说话磕巴:“就、就五二零啊,表白日……”   钟秦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可能有,你可以今晚点单试试。”   席彦撇撇嘴:“等我俩回去店门都关了,点了单谁给我做啊。”   钟秦回答说:“我。”   席彦愣了:“你还会做咖啡?真的?吃的也行吗?”   钟秦说:“不行。最多做四十六一杯的卡布基诺,记得给钱。”   席彦不乐意了:“说好的买一次免费续杯一辈子呢!”   钟秦扬扬眉:“老板给你做,不能收点特殊服务费?”   席彦瞬间被这句特殊服务给带得心猿意马,心思又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第58章 新的一天(一)   这时,有几个一贯用功、会把吃饭时间节约起来学习的小同学从前门走进了教室。他们晃眼看了看教室最后一排,见钟秦在,就赶紧嚷嚷说:   “噢!钟哥啊!我是说老李的身型什么时候伟岸了起来……欢迎光临啊!”   “钟哥!那什么……我能不能斗胆问你两道题?就今天发的数学周练卷!”   钟秦正要说话,席彦就乐颠颠地抢在他前面对小同学们说:“滚蛋滚蛋,没看你钟哥吃饭呢吗,人一会儿还有事儿呢——再说了,他要讲也是先给我讲,你们后面排着去吧,啊。”   小同学们一脸受伤:   “你这是什么校霸行为?!”   “他是你一个人的钟哥吗?!”   席彦心脏霎时一紧。   小同学们显然没这个意思——但席彦心里就是忍不住想……你钟哥早晚是我一个人的!   就连他的狗也早晚会变成我的狗!   席彦哼唧一声不理小同学们了。   钟秦就把席彦这点小狗划地盘一样的小毛病看得一清二楚。   他也不拆穿,还争取帮一副校霸样的席彦重新树立起乖巧的三好学生形象:“我中午去办公室有点事。周练卷给席彦讲过了,你们可以问他。”   小同学顿感遗憾:“唉!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席小狗当场呲牙咬人:“我怎么就次了?!哪儿次了?!”   钟秦敲敲席彦的餐盒:“吃饭。”   席彦乖驯下来:“……嗷。”   吃完饭,钟秦把包装盒和垃圾都收好,用口袋扎紧,打算走的时候顺便带出去扔掉。   席彦咕嘟咕嘟灌了两口水,吃饱喝足精神百倍:“又能和物理大战三百回合了!”   钟秦揶揄说:“你最多三个回合。”   “……”被精准嘲讽了一顿的席彦干巴巴地说,“去你的办公室。”   钟秦收拾好,站起来准备走了。   他一起身,席彦就仰起脸,目光跟在他身上,一副要坚持目送他退场的样子。   那模样怎么说呢……就黏黏糊糊的。   钟秦脚步一顿,把席彦跷起来的板凳蓦地按回地面。   席彦猝不及防失了重心,刚稳住身子,钟秦就抬起手,虎口张开,不轻不重掐住了席彦的下颌。   席彦明显激灵了一下。   钟秦手上略一使劲,席彦就被迫仰起下巴,口齿含糊问:“……你干嘛!”   钟秦今天第三遍对席彦说:“张嘴。”   席彦反应过来……钟秦是想看看他被烫到的舌头,也正因为反应过来了,席彦才特别不自在:“唔,没事儿了已经。”   席彦别开目光,头也跟着偏了偏,但钟秦就是掐着他的脸不让他动。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每进来几个,就必然有人要朝这个角落看上几眼,特别是班里的女同学……席彦用余光都能看清她们兴奋激动的脸。   席彦平时不大在意周围人的注目,但最近他和钟秦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敏感。   他一颗心脏砰砰直跳,耳朵也开始慢慢染上红色。   钟秦却对周遭视若无睹。   十二班学生在九班教室后面站得笔直,岿然不动,捏着“东道主”的腮帮子,一点要松手的意思都没有。   席彦下意识去抓钟秦的手腕,指腹就忽然感受到钟秦的脉搏。   那道脉搏带着温度,节奏沉稳有力,仿佛能跟席彦的心跳声连在一起,彼此交错、隐隐共鸣。   这样的想法顿时让席彦很难为情。   ……长了这么多年的厚脸皮忽然被人削薄,席彦无所适从,只好“逆来顺受”。   他颤着睫毛看向别处,别别扭扭仰起下巴,轻轻张开嘴,朝钟秦露出一点点舌尖,又小心翼翼怕舔到钟秦的虎口。   钟秦却直接把拇指探进席彦嘴里,动作像给小狗检查牙齿,轻轻压了压席彦的舌头:“以后吃饭专心一点。”   钟秦收回手指,席彦脸烧起来,赶紧把嘴闭上,即使被教训了也只敢闷闷嗯一声。   钟秦旋即松了力气,手顺势在席彦下巴上挠了挠,像是奖励说:“挺乖。”   席彦红着耳朵瞪钟秦:“口水糊我脸上了!”   钟秦扔下一句“你还知道嫌弃”,转身离开了教室。   晚自习结束,钟秦等做完清洁的席彦放学,一起去了店里。   “奶油!好好,乖了乖了……欸,你知道你现在有多重吗?六十斤了!再长几天就该赶上我了!不可以随便往……唉唷……往人身上扑!”   “钟秦!阿秦!你能不能管管你儿子!唔,好了好了……”   奶油已经在“另一伴”生活了九个月时间,估计一下年龄,它已经是一只接近一岁的成年犬了。   因为品种不纯的缘故,奶油刚被捡回来时虽然胖乎乎的,但个头不大,混在柯基堆里也并不如何违和。   后来在后爹钟秦的悉心照料下,奶油茁壮成长,体重一路上飙,到了趴着也比柯基们高的程度,除了嘴巴比纯种拉布拉多长一些,几乎看不出是个“混血儿”,这长相,还和电视里那些威风凛凛的警犬有几分挂相。   但是奶油并不接受自己长大了,哪怕席彦就快抱不动它,它也依旧喜欢往席彦怀里扑。   刚进店门,席彦就被闻声从楼上下来的奶油撞了一踉跄——它可比短腿儿的柯基们跑得快多了。   奶油靠两个结实的后腿站着,前面俩大爪子扑在席彦胸口,席彦好容易稳住身形,使劲揉它的两个耳朵:“你就知道扑我,你怎么不去扑钟秦呢?怕挨打是不是?把我当软柿子了是不是?嗯?”   钟秦弯腰挨个摸摸柯基们的狗头,起身时也在奶油脑袋顶上糊了一把,然后顺势捏着奶油的爪子,把它从席彦身上撸下去:“你还让不让我们进门?”   奶油完美遗传到了拉布拉多的智商,特别聪明,能听懂钟秦和席彦的意思。   它不像柯基们还围着两人打转,而是退了一些,后腿一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使劲摇着尾巴。   席彦喜欢得不行,进门之后又抱着奶油的脑袋亲了一口。   奶油刚想站起来再给席彦一个爱的抱抱,钟秦就垂下目光朝它看了过来。   奶油只得又把屁股放回地上,委委屈屈:“嗷呜。”   席彦顿时慈母上身,埋怨了钟秦一眼:“你凶它做什么!”   啥也没说啥也没干的钟秦:“……”   洗完手,席彦背着自己的书包,又顺手把钟秦随意放在板凳上的书包拿上,往楼上去了:“我上去找衣服,洗个十五分钟的澡——钟老板做咖啡时间够吗?我洗完就想喝。”   钟秦瞥他一眼:“给钱。”   席彦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了,我草稿本用完了,再拿你一个啊。”   席彦没听见钟秦回话,就当他默认了。   奶油蹦蹦跳跳跟着席彦一起上了楼。   “你现在倒是越来越有恶犬相了,是不是越长越像钟秦了?这木栅栏都拦不住你。”席彦把书包甩在桌上,跟奶油说话的同时,拉开了书桌的抽屉。   被钟秦用来打草稿的A4画图本就放在抽屉里,席彦至今为止的每个草稿本都是从钟秦这儿顺的,开抽屉拿本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娴熟极了。   “嗯?就剩一个本儿了?用这么快,我还以为他整个学生时代都不用二次购买了呢。”   特别费草稿纸的席彦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坐下来,低头看了看仅剩的这个本子,很新,应该是钟秦那一摞新本子中的最后一个。   奶油蹲在旁边,目不转睛见证席彦的罪行。   大约犹豫了五秒,席彦捂住奶油圆溜溜的眼,还是把自己的狗爪伸进抽屉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星期一我再给他买一摞去。”   席彦做贼心虚似的,捏着本子的边侧把它拿起来,却没想到有一张内页从本子里滑落出一个角来。   席彦一愣,把本子封皮翻开一看,掉出来的并不是本子的内页,竟是一张对折的作文纸——   是他第一次登上年级组优秀作文选的那一篇答卷。   席彦的心登时剧烈跳动起来,他迟疑着伸手,把对折的作文纸展开,发现里面还夹着别的东西。   一架半损毁的纸飞机,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字迹。   一张他第一次考进年级前两百时,大放厥词要扔给钟秦当纪念的、他的成绩条。   还有另一张,上面粘了一点胶布痕迹,是……每个考室课桌上都会贴的座位号。   “12-7 席彦”   那是他高中第一次月考的座位号,12考室的7号座位,是钟秦的位置。   钟秦……把写有他名字的字条留下来,完好地保存到了现在。   席彦的心口忽然被塞满了。   一堆乱七八糟的生活琐事陡然和他酸甜的少年心事碰撞在一起,砰的一声,炸出了一朵又大又灿烂的烟花。   钟秦一直留着这些东西。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还用说吗!   “快一个学期了……我他妈这是在磨叽什么呢……”半晌,席彦捏着纸条,慢慢捂住自己的脸,他贴在手掌的眼睛冒着热气儿,心里也冒着热气儿,“他早都知道了……他怎么这么讨厌啊……”   钟老板应顾客席小狗的要求钻进制备间开咖啡机。   他一言不发地呆站一会儿,终于把手机拿出来,认命打开了搜索引擎。   也不知道他一次性把这杯卡布基诺做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大,总之……老板要提供特殊服务的大话都吹出去了,也不能反悔。   正当他仔细研究的时候,席彦从楼上下来了。   钟秦靠在台边往外看,忽略不断在席彦身边绕圈的奶油,瞥了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不是拿衣服?”   席彦悄悄捏紧垂在腿侧的手,手上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   他没回话,而是走进钟秦的视野就站住不动了,定定看向钟秦。   钟秦见他表情不对,便略皱眉:“怎么了?”   席彦做了个不太平稳的深呼吸。   他想做出一点气势来,瞪着眼却适得其反更显委屈:“钟秦,你觉得我好玩儿吗?”   钟秦愣了一下,有点莫名:“什么?”   虽然没反应过来席彦在说什么,但钟秦能感觉到席彦不开心——甚至和上回把他跟唐曦锁在店里一样,都是真的生气。   钟秦只顿了短暂几秒,就掀开制备间的帘布走出来,几步就到席彦跟前,又问一遍:“……怎么了?”   钟秦站得近了,席彦就被迫得抬一点头。   稍处于身高劣势顿时让他更添一丝丝火气,他抬起手,一把将手里紧紧捏着的纸条狠狠拍在了钟秦胸口上。   席彦的视线由下而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望进钟秦眼里:“……你故意吊着我的,你肯定早都知道了。”   钟秦对他是什么感情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能完全确定的是,钟秦一定早就看出来自己喜欢他了。   在生日的那天……在或许更早的某天。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脸没皮、坚持不懈在钟秦周围撒泼打滚、当赖皮狗,又是往人家身上蹭,又是投怀送抱,甚至还三天两头假装正经地往人家被窝里钻!   ……靠!   钟秦看他时得是个什么视角啊!   他不要面子的吗!   钟秦抬手按住纸条,不明所以拿起来一看——入目即是皱皱巴巴的“席彦”两个字。   ……草稿本。   钟秦表情一怔,心里难得咯噔一下,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上了几分。   钟秦叹口气,缓解这股充斥在他内心的、陌生的紧张情绪。   但……好歹是他的“私人物品”被翻出来,怎么看那个恼羞成怒的人都不该是席小狗。   于是被抓包的钟秦很快坦然,问:“你撒的哪门子泼?”   席彦不敢置信:“我撒泼?!不想过了吧你是?!”   “想过。”钟秦笑了一下说。他略微侧身,后腰靠在身边桌沿上,放松站着,另起一话,“老板做的咖啡,还喝吗?”   席彦视线谨慎小心地黏在钟秦脸上,似乎是在努力甄别钟秦为什么转移话题。   钟秦顿了顿,补上一句:“特殊服务,还要吗?”   做人本来也不太坚定的席彦就有些动摇,感觉自己有脾气要发也可以等到喝完这杯咖啡之后。   但他刚才狠话已经放了出去,不好再腆着脸收回来,便只能强装出一副拒绝的样子:“少转移话题!你就打算这么把我对付过去吗?把话说明白了!”   “行,”钟秦定定地看着席彦,轻声,“你想听我说什么,我都说给你。”   席彦手指一蜷,不自觉捏起了拳头。   我想听你说……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   我想听你说……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这哪一句能问得出口?   席彦有点急,又有点恼,钟秦那副看起来游刃有余的样子让他不愉快极了,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遇到初恋会感到紧张似的。   他不想钟秦逗他玩儿,哪怕给个痛快呢?   可不等他狗脾气发作,刚才向他抛出问题的钟秦却像不需要他的回答,抬手握住了他紧绷的手腕。   趴在席彦脚边的奶油一下蹭了起来,嗷呜嗷呜的,就像也想和席彦钟秦一起玩一样。   钟秦把席彦牵进制备间,奶油虽然有点委屈,但还是听话地待在了外面。   制备间里,钟秦松了手。   席彦手腕上的温度几乎转瞬即逝,没等他反应过来,手里就又被钟秦塞了一个解了锁屏的手机。   钟秦点开咖啡机的电源:“念。”   席彦不明所以低头一看,“经典卡布基诺做法”这几个字当即映入眼帘。   席彦:“……”   “将磨好的咖啡粉拨入手柄后拍平压实……”   “牛奶倒入奶缸,插入蒸汽棒后打发切割……八分满……”   “将奶沫和咖啡融合……可以拉花……”   钟秦按照席彦一字一顿、不情不愿念出来的步骤,极其认真地做出了一杯卡布基诺,然后在拉花这里停顿了一下,说:“不会。”   席彦把钟秦的手机锁屏扔回他手里,气冲冲地说:“还有你不会的呢,稀奇死我了。”   钟秦把咖啡杯端去放在吧台上,然后对钻出制备间回到店厅内的席彦说:“过来给钱。”   席彦咬着后槽牙,心里火气已经快压不住了:“……你他妈的怎么能这么狗呢!”   钟秦被骂一句也没半点不高兴。   “免费续杯。”钟秦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在杯沿上轻轻磕了磕,说,“一个月、一年、三年……一辈子,你想续多久都行。”   一个月,一年,三年……一辈子。   席彦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点飘忽不定的火气被两下浇熄,胸腔里的氧气却好像瞬间燃烧殆尽,让他口鼻间的呼吸都凝滞了起来。   钟秦也不催促,只耐心等着。   好半天,席彦才迟疑地迈开步子,踩着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鼓点,慢慢走向了钟秦。   钟秦微微垂下目光,一贯从容的眼神里带着鲜少外露的情绪:“五十二。”   席彦愣了愣,有点呆又有点懵地摸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兜把手机翻找出来,打开微信。   他魔怔了似的被钟秦牵着鼻子走,给钟秦转账过去,然后猛地清醒过来——   付款金额显示:52.0   席彦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秦望进席彦那双他愿意永远注视的、熠熠的漂亮眼睛:“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的意思。”   席彦先是心口一紧,然后顺着钟秦的话往下想了一茬,才发现……刚才是自己向他付的款!和别人小情侣收到五十二块钱红包有本质性区别!   席彦:“……”   又赔钱又赔感情,钟老板怎么这么行。   钟秦见席彦这一言难尽宛如吃了天大亏又说不出来的表情,很没良心地勾起了嘴角。   在席彦变本加厉骂他一遍之前,钟秦抬手,用拇指按了一下席彦的鼻子,诚然道:“我的回复是……”   “我也喜欢你。” 第59章 新的一天(二)   席彦的呼吸颤了颤,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钟秦按了一下,他鼻头一酸,眼睛没出息地湿润起来。   今晚的钟秦又让人恼,又让人觉得温柔。   席彦捂着眼睛慢慢、慢慢蹲了下来,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脑子里的晕眩感,也能压住他即将被强烈心跳震荡而出的喜欢。   人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很有趣的。   席彦他姥因为钟秦的“精打细算”而至今觉得很少回家的钟秦是个顾家的人。   文霞因为一件毛茸茸的狗头家居服就轻易认为冷淡的钟秦是个迷之可爱的人。   时机、巧合、特点,各种因素汇成一个焦点,在人的视网膜和大脑皮层上印下一张标签。   ——钟秦给席彦留下的标签,叫“喜欢”。   钟秦被所有人看见的那面也好,不为人知的那面也好。   每一面、每一面,怎么样席彦都喜欢。   钟秦从制备间大步流星走出来。   席彦在指间缝隙里看见了钟秦停在自己面前的腿,便赶紧捂严了自己的眼睛,颤声:“钟秦……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钟秦面对席彦,也蹲下来,两个手肘搁在膝盖上。   奶油围着两人哼哼唧唧地转起圈来,柯基们也从各自散落四方的窝里探出脑袋。   席彦听见钟秦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不让别人住这儿,但让你住。不等别人放学,但等你。不吃别人给的泡面,但吃你买的。不给别人讲题,但给你讲。”   钟秦把话说的很轻,又很慢,每说一句,席彦的心就跟着颤一下。   席彦从手指后面露出一只湿漉漉的眼睛,努力瞪眼:“少唬我了,你明明给你全班同学都讲过,讲一回就把你们高老送走一回!”   钟秦把手掌覆上席彦的手背,把他的手从眼睛前拿下来,目光紧紧追着他躲闪的视线,不跟他逗乐,很认真地问:“我像给你讲题一样,给全班同学讲过吗?”   席彦心里被这寥寥几语填满,霎时交织起青春的涩和甜,一下就饱胀得不行。   钟秦抬手,把温热的手心按在席彦滚烫的眼睛上:“我没把那个程序给过别人,但给了你,也不会给别的小狗擦眼泪……”   钟秦这句话没说完。   但席彦知道他后面一句是“只给你擦”,因为钟秦用少年人薄而韧的手掌,一点一点拭走了从他眼里蒸腾而出的雾气。   钟秦低声问:“这样了还反应不过来、还要跟我撒泼,到底是谁比较过分?嗯?”   柯基们并不知道这两个人大半夜蹲在地上做什么,它们成群结队地跑过来,和奶油一起,把钟秦和席彦团团包围。   好半天,席彦才像上次给钟秦讲故事时那样,把眼睛贴在钟秦掌心,轻轻蹭了蹭。   他撇撇嘴,看了看柯基崽子们,又看看钟秦,然后蹲在狗堆里没头没脑地嘟囔起来:“那……那你先选一下你最喜欢的狗。”   钟秦有些好笑地扬了扬眉。   用这种方式来确认他的喜欢,除了席彦也没谁想得出来。   钟秦把手从席彦的眼睛挪到额头,又抚过他后脑勺柔软的头发,最后停在了他的脖颈上。   “怎么一天都在跟狗争宠?”钟秦埋下头,用鼻子碰了碰席彦红彤彤的鼻尖,“选席小狗啊。”   “唔。”席小狗被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浑身痒痒,他别开视线,吸吸鼻子,小声埋怨说,“……腿麻了。”   钟秦:“……”   钟秦把因为腿麻而破坏了气氛的席彦拽起来,安置在就近的木椅上,然后靠站在他身边的桌沿,低下头看他。   席彦又得被迫抬头。   刚确认自己真的在被钟秦喜欢,席小狗的尾巴就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翘了:“……你就不能坐着吗,我抬头看你脖子就好累。”   “能。”钟秦从善如流拉了张椅子坐下,还抬着下巴朝自己的大腿示意一下,“过来坐?这样不累。”   席彦:“…………”   妈的,又调戏老子。   胡学说的对,钟秦这人要不是成绩太好,出门左转去当个小流氓没准可以混成百味巷你大狗哥。   或许是想给席彦留一点缓冲的空间,钟秦坐在席彦侧前方,并没有坐很近……也没真让席彦坐大腿。   可是席彦没老实多久,就自己抬起屁股底下的椅子,连人带凳,一起往钟秦身边挪了挪。   席彦是需要缓冲,但他更喜欢和钟秦亲近,每分每秒都想、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费。   席彦低垂眼睫,耳朵尖一直红着。他清清嗓子,声音还是有些闷闷的:“……我问你答。”   钟秦点头:“可以。”   席彦先抱怨了一句:“钟老板的特殊表白服务太贵,你不是说我见钱眼开吗,你把价格……改成十三块一毛四多好啊?”   既然是“另一伴”,比起“520”,“1314”好像更浪漫点,和“一辈子免费续杯”更配。   ——当然席彦这么说的主要原因肯定不是这个,是因为十三块一毛四比较便宜。   钟秦一脸不解地看着这位财迷兼抠门精:“我看上去像做亏本买卖的人?”   席彦不乐意了,小声嘀咕:“赔了感情还赔钱……”   钟秦很坦荡地说:“反正人也赔了。”   席彦微微低着头,却稍稍偏着一个刚好能看见钟秦脸的角度,抬眼时目光顺便在钟秦身上走了一遭,还在钟秦胳膊上看见一小撮奶白的绒毛。   席彦说:“……别人身上粘着的都是女朋友的头发,就你身上粘着狗毛。”   不需要女朋友的钟秦顺着席彦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然后坦然道:“是啊,还是只赖皮狗。”   席彦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唯一发布过的视频。   弹幕里飘过的“女友视角”应该都是大预言家的手笔。   “……”这下不止耳朵尖,席彦整个耳朵都烧了起来,“大家都是第一次谈恋爱,你怎么就这么秀呢?”   钟秦一顿,偏过头来定定看向席彦的眼睛,问:“所以,现在就算是在……谈恋爱了?”   席彦噎了一下,瞪向钟秦:“说好我问你答!”   “嗯,”钟秦答应得好好的,刨根问底的架势看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算不算?”   席彦:“……”   席彦气鼓鼓地把脑袋偏回去,又低下头,不去看钟秦了。   半晌,他紧紧捏住自己的手指,磨磨蹭蹭地交出了主动权:“……算。”   钟秦心里一紧,有几秒难以察觉的屏息。   片刻后,他的呼吸又一下松了,随后充盈进他胸腔的是一股与以往经历过所有的好事所带来的开心都截然不同的愉悦和满足。   因为堪称人间最美好也最忐忑的那一份期待,终于沉甸甸地落到了实处。   和他的喜欢一样掷地有声。   钟秦把席彦不知如何安放的手攥进掌心,然后慢慢、慢慢地跟他十指紧扣。   两个少年修长而细瘦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又轻、又亲昵地摩挲着,指间缠绕着涓涓缱绻的喜欢。   钟秦仔仔细细去看席彦泛红的眼角、鼻头和轻抿的嘴,语气似乎难得有些愉快:“以前不觉得你脸皮这么薄?”   席彦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收紧手指,抓着钟秦的手一起,往钟秦大腿上锤了一拳:“我算是明白了,谁跟你一比,那脸皮都算薄的!”   纯情高中生钟秦看起来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两人坐在一起安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什么,但并不觉得尴尬,只是避无可避有点紧张,也都需要消化一下自己有男朋友了的既定事实。   半晌,钟秦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席彦手背上点了点:“去洗澡?”   席彦嗷了一声,还是抓着钟秦的手舍不得放,一点要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钟秦想了想,说:“在这儿坐一晚上,还是上去躺床上?”   席小狗果不其然立马站起来:“我去洗澡了!”   钟秦勾着嘴角,松手放他走了。   席彦准备上楼拿衣服,刚走到楼梯口就又撤回来,反向走去了吧台边,把钟老板亲自做的、五十二块钱一杯的皇家贵族八四年的卡布基诺端起来,仰起头吨吨吨喝进了肚子里。   钟秦看着席彦乐颠颠上楼的背影:“……财迷。”   等席彦急匆匆拿着衣服冲进卫生间,水声稀里哗啦响起来,钟秦还坐在那儿没动。   钟秦虽然看起来像个游刃有余的渣男,但……好歹席彦也是他的初恋。   该紧张的时候他也会紧张,该偷乐的时候他也要偷乐。   席彦去洗澡了,奶油只好去找它后爹玩,虽说是“玩”,但奶油也只是乖乖巧巧趴在钟秦的脚边。   钟秦被他聪明的狗儿子逗笑,也可能……是他原本就想笑。   于是钟秦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奶油立马接到信号,兴奋地站了起来,整个扑进钟秦的怀里。   钟秦抓着奶油的两只耳朵使劲揉了几下,带着笑意说:“你今天也很开心吗?”   奶油最喜欢钟秦这样揉它耳朵,它睁着两只玻璃珠般的眼睛,不停甩着尾巴,还要抬头把鼻尖往钟秦手里送:“嗷呜!”   钟秦低声笑了笑。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手上动作一顿,接着就埋下头,在奶油脑门上席彦亲过的地方……轻轻亲了一下。   柯基崽子们顿时酸得炸开了锅。   等钟秦也洗完澡上楼时,席彦正坐在书桌边。看他那不停转笔和抖腿的样子,应该是在做物理作业。   奶油安静地趴在它的窝里,天气已经不冷了,它不再缩成一团,而是习惯性地翻着肚皮睡。   天花板顶上那盏暖黄色的大灯没有开,只亮着挂在桌前墙壁上的一根简易白织灯管,让并不安分的席小狗身上也蒙上一层跳跃的光。   钟秦有点意外,觉得这个时间,席彦要么应该在和奶油闹着玩,要么应该在床上当毛毛虫,反正不该是在做作业。   钟秦走过去看了一眼席彦的卷面,还把专注解题的小同学给吓了一跳。   钟秦问:“你是做作业还是做贼?”   席彦顺了顺胸口,一本正经道:“我就是想写点卷子冷静一下。”   钟秦视线扫过他这张写得磕磕绊绊的物理卷子:“嗯,冷静了吗。”   席彦沉默片刻,把笔一扔:“冷静不了,物理实在是太无理了。”   钟秦嗤了一声,并没有写张卷子冷静一下的打算,而是往飘窗下的床走了过去:“那就睡觉。”   已经要十一点半了,虽说这个时间对于爱刷题的小同学来说不算晚,但好歹也是养生系列推文上建议的入睡时间。   “……”席彦盯着钟秦整理薄被的背影,嗫嚅道,“我……你……你不会让我去睡狗窝吧。”   钟秦莫名其妙地回头扫了席彦一眼。   这人害羞的时间也太滞后了一点,为了“同床共枕”而加快洗澡速度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不好意思呢。   但……无论是席彦下意识想和他亲近的反应也好,还是后知后觉的这份小小忐忑也罢,都让钟秦感到愉悦。   因为关系不一样了。   以前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心思,仗着“你不知我知”的掩护而变得明目张胆。   而现在彼此明明是可以正大光明向对方袒露自己的关系,却反而束手束脚了起来。   就是因为……关系不一样了。   钟秦垂下目光,下巴依旧习惯性地微微抬着一些,说出来的话可能专门治席彦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毛病:“有胆子睡暗恋对象,没胆子睡男朋友?”   席彦:“…………”   男朋友说话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照他这非但不纯情甚至还蔫儿坏的性格,别说睡男朋友……被睡还差不多。   席彦清楚认识到了现实的严峻,于是抬手就把灯管按灭了,拖鞋都没穿好就气势汹汹朝钟秦冲了过去,纵身一跃挂在钟秦身上,找了个别的切入点来控诉:“谁暗恋你了!你脸呢!”   钟秦扬扬眉,如席彦所说,相当不要脸地借着席彦这股冲劲儿顺势往身后一倒——   “……哎!”   席彦头一回没被钟秦稳稳接住——两个人一起重重栽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席彦幻听,还是他们真的在床上砸出了砰的一声。   “汪!”奶油被惊醒。   咚咚、咚咚。   席彦的心跳也霎时变得很快。   他一手紧紧搂着钟秦的脖子,另一手攥着钟秦的胳膊,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重心不稳给吓着了。   钟秦陷在虽然薄但足够柔软的被子里,低低笑了。   “故意的吧你!”席彦把自己撑起来一点,勉强把心脏拦在嗓子眼里,低骂说,“床结实吗你他妈就摔!砸坏了我俩一起睡狗窝啊?!”   钟秦话里别无他意,听者却觉得意味深长:“结实,你可以随便闹。”   席彦几乎趴在钟秦身上,他那点七拐八拐的心思又不知被钟秦带到了哪条高速路上,脑门儿又要开始冒烟了。   钟秦适时拍拍席彦后背:“下去,你好重。”   席彦瞬间就想起了胡学向他透露的那句“我喜欢瘦的”。   席彦面色严肃:“……在一起第一天你就嫌我胖了。”   钟秦:“……?”   这是什么小情侣必过难关吗。   学神钟秦显然不会在这种题目上白白送命,他干脆抱着席彦翻了个身,利落地把人裹进被子里,并且暗示……明示了一下:“我明天还要早起上课,你去遛狗。”   席彦脑内翻译了一下,这句话直译过来应该是“快点给我睡觉”的意思。   席彦撇撇嘴,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忽然要求道:“……钟老板的特殊服务套餐里包不包含抱着睡觉这一项啊。”   不知是路灯还是月亮,些微朦胧的亮光从隙了条缝的窗帘中隐隐约约透出来,洒在席彦的眼睛上,让席彦眼里也含起细碎的光。   钟秦便伸手碰了碰席彦的眼角,说:“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有。”   席彦顿了顿,又问:“那……捏脖子服务呢?”   钟秦对得寸进尺的席小狗说:“今晚限免,以后付费。”   席彦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但他还是秉持着“有总比没有好”的良好态度,把脖子稍稍抬了起来。   于是钟秦也就顺着他,把手臂伸到他侧颈底下:“我手麻了你就开心了?”   席彦没憋住,一脑门砸在钟秦胸口,乐颠颠地笑了一会儿。   钟秦只能叹口气,又回手轻轻揉了揉席彦后脑勺上细软的头发。   席彦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就待不住了,他把脑袋抬起来,发梢蹭过钟秦的下巴,蹭得钟秦心里也有点痒痒。   席彦迟疑着开口:“我……”   钟秦尾音上扬着嗯了一声。   席彦想了想,模模糊糊看着钟秦被他抱过好几次的脖颈,然后犹豫了一下,把脸埋进钟秦的颈窝,模棱两可地说:“我……遇见你真是个意外。我明明已经……像走在既定好的人生轨迹上了……”   钟秦愣了一下,但只当席彦是想说自己是超出他计划的部分,没有往别处细想,因此钟秦并不能完全理解席彦所说这句话的特殊含义。   那些流转在时光里的忐忑、孤独、希冀与珍视,都是席彦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但即使钟秦不知道这些,却仍可以十分恰好又十分笃然地对席彦说:“没有既定好的人生——你和我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席彦发怔半晌,心里忽然敞亮了。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这段时间,席彦偶尔感到烦恼时用来自我安慰的那句“既来之则安之”,在这个瞬间变成了真正的释然和踏实,就好像命运的一切安排总有其深意。   席彦枕着钟秦的手臂伸了个舒坦的懒腰,舒展一下身体后又重新窝回钟秦怀里,忽然懒洋洋地有了一点睡意。   在睡过去之前,席彦蜷着脚趾,故意蹭过去贴在钟秦脚心,话音里带着坦诚的笑意和依赖:“钟秦,阿秦……我好喜欢你啊。” 第60章 新的一天(三)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起。   钟秦很快转醒,想要抬手按停一直在震动的手机。   然后……有一坨玩意儿阻碍了他翻身的动作。   席彦——他昨晚刚刚收获的男朋友,此时正枕着他的手臂,有点不满地哼唧了一下。   临近夏日,天亮得很早。   在钟秦醒来之前,就已经有些微日光透过并不厚的窗帘,映进了“另一伴”的小阁间里。   奶油四脚朝天,翻着肚皮躺在让它安心的厚大软垫上,奶白的爪子竟被破晓的天光映出一层亮亮的毛边。   被子歪斜着,有一角落出床边,里面蒙着两个睡意蒙眬、不规不矩又长胳膊长腿的少年。   小阁间地方不大,有种地板都离天花板很近的感觉。   无论是屋里杂乱的桌面、随处摆放的狗窝、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还是隐隐听见的窗外鸟鸣,都容易让这里显得些许拥挤。   ——就好像世间所有的惬意与温暖,都被塞进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了。   或许是因为清晨刚醒,钟秦的思绪就围绕着睁眼见到的这个人开始飘忽起来。   ……席彦睡觉的时候似乎对光线特别敏感。   有时他刷题忘了时间,书桌上白织灯管的亮光就会留到很晚,等他终于停下数理化各科题目的“批量生产”,再回头看向床上的席彦时,那人一定会像只虾米一样,背对他蒙在柔软的被窝里。   偶尔,他早上会比闹钟先“醒”,天还刚蒙蒙亮,分不清透进来的是日光还是路灯光,席彦就已经改变睡觉姿势,用后脑勺对着头上的飘窗——半趴着睡觉了。   再比如……现在。   席彦把眼睛贴在他的手臂皮肤上,脸整个埋进了他的臂弯里。   钟秦想,席彦不是个乖顺的人,但却总有特别乖顺的时候。   钟秦想了片刻,他再不需要按着席彦的脑门把人推开了。于是他便照心里一直期望的那样,紧了紧胳膊,把跟他保持着“礼貌距离”的席彦朝自己的方向揽了揽。   席小狗在睡梦之中,十分自觉地,又把对光线敏感的眼睛贴在了钟秦的颈窝。   找喜欢的位置时还轻轻蹭了蹭,鼻尖也蹭到钟秦的喉结,有点让人痒痒。   ……钟秦当了这么多年的学神,头一回发自内心地不想起来去上课。   又磨蹭了十来分钟,到了再不起床就要从踩点变成迟到的时间,钟秦微不可察地露出一点遗憾和不舍,往后撤了一点,想把自己的胳膊从席彦的狗头底下抽出来。   ——席彦就是这个时候醒过来的。   席彦迷迷糊糊半睁着眼,脖子下面压着一道令人安心的体温,入目的竟然是钟秦明显凸起的喉结。   席彦半梦半醒,大脑缓慢运作,模糊意识到自己可能正舒舒服服地窝在钟秦怀里,而钟秦——现在已经当了他好几个小时的男朋友了。   席彦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只意识不太清醒地嘟囔了一句:“唔……阿秦?还没走呢……我终于比狗重要了?”   这次钟秦离得近,总算听清席彦在说什么了。   而且钟秦觉得……联运会那天早上,席彦醒过来张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好像就是这句。   钟秦决定迟到两分钟,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问清楚:“马上走——什么比狗重要?”   “唔,”席彦似乎是想揉眼睛,但又懒得抬手,于是就把眼睛靠在钟秦脖子上“揉了揉”,然后迷迷瞪瞪地说,“以前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你……都不在床上,不是上课就是喂狗……反正不陪我睡……唔,渣男……”   钟秦:“……”   他男朋友莫名很爱跟狗争宠。   虽然这话不能当着席小狗的面说——但渣男今天是真的不太想去上课了。   钟秦稍微坐起来一点点,席彦就立马贴过去抱住了钟秦的腰,明明眼睛还闭着,说话已经不饶人了:“你还跑……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你不能跑了……”   钟秦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一瞬间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有点黏人。   但很乖。   钟秦伸手在席彦柔软的发顶上揉了两下:“睡觉的时候这么乖,醒着的时候怎么那么讨嫌?”   赖床到必定不止迟到两分钟的时间,钟秦终于把席彦一起提溜起来了,特别无情。   主要是楼下的狗崽子们到了饭点还没人下来喂,开始闹起脾气。   ……不能把人扔下独自去陪狗,那就一块儿去呗。   钟秦迅速把自己收拾好,出门前,对给狗崽子们喂饭的席彦说:“等一恒哥和萌姐上班你再去遛狗,别自己去,顾不过来。”   席彦蹲在狗盆前面,给了钟秦一个自闭的背影,闷闷地:“嗷。”   钟秦勾着嘴角上课去了,而席彦……   席彦回想起十多分钟前,他意志力薄弱挂在钟秦身上赖着不起的场面,感觉就算有再厚的脸皮都经不起自己这样折腾。   自己……自己怎么连“你不陪我睡”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呢!   席彦一把搂过奶油,双手环抱着它的脖子,使劲把脸埋进它的绒毛里,露着两个红透了的耳朵尖:“真是个赖皮狗……丢死人了……”   奶油也不着急去抢饭吃,乖乖站在席彦面前,给抱。   它歪着脑袋,一只前爪还疑惑地定在半空中,一副“不知道席彦在发什么疯但我得安慰他一下”的懂事模样。   而柯基崽子们似乎是觉得没人给喂饭吃的大仇得报,吃饱了以后都围着席彦,小屁股一拽一拽的,就差在狗脸上写句幸灾乐祸。   席彦恼羞成怒,在崽子们身上撸了几下,开始划地盘宣布主权:“你们家狗王现在是我的人!四舍五入!你们现在都是我的狗了!”   和钟秦从“狗男男”变为“男男朋友关系”的日子悄然开始,但对于席彦来说,其实并没有感到翻天覆地的不同。   因为全力备战竞赛的钟秦实在是太忙。   忙到什么程度呢?   忙到高成柳都提前跟各科老师打好招呼说,要是钟秦实在不能按时交作业就算了。   竞赛当前,作业暂时不抓,有时间做了补上就行。   所以钟秦上课老是在抓紧时间写作业。   平时就对钟秦上课写不同科目作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课老师,这下彻底不管他了。   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NOI)在七八月份左右举行,届时高三生已经毕业,因此整个高中生涯,参赛机会只有准高二暑假和准高三暑假两次。   全国前五十进国家队集训,能拿到保送名校的资格。   每年,学校都把出成绩的压力给到高二生身上,但依旧鼓励高一生认真备战,因为这既是一种体验,也是一份宝贵的经验。   今年的NOI在七月十日、十一日举行,留给学生们的备考时间,仅仅还有一个多月。   高二生即将进入全面停课的冲刺阶段,而高一生虽不停课,也依旧是在见缝插针地训练,周末这种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完全就是不存在的。   钟秦牺牲礼拜六和礼拜天,两天都是朝九晚九,持续进行着单一而枯燥的高强度集训。   席彦一边燃起打工魂,调侃自己的母校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开始培养“007”,一边又特别自然地把自己摆成了贤内助的形状,帮钟秦照看着“另一伴”的狗崽子们。   “另一伴”的店员前段时间走了一个,只剩下张一恒和陈萌两个人,忙起来的时候稍微有点吃力。   原本钟秦说再招,结果被抠门精席彦一票否决了。   ——既然是席彦一票否决的,那他也就相应负起了看顾“另一伴”的责任来。   周五晚上,下了晚自习,席彦会和钟秦一起回去店里,第二天早上钟秦去上课,席彦就喂喂狗、打扫打扫卫生。   这样一来,等张一恒和陈萌上班时,只需要一个人负责做准备工作,另一个人和席彦一起去遛狗,遛完狗回来差不多就可以开门营业了。   等到“另一伴”开张,以一己之力减轻了张一恒和陈萌工作负担的席彦才会伸个夸张又舒服的懒腰,神清气爽地回自己家。   张一恒经常拍着席彦的肩膀说:“小老板不给你发工资我都看不过去。”   每当张一恒这样说,席彦总会鬼机灵地朝他一顿挤眉弄眼:“这不自己店里吗,谈工资就伤感情了啊。”   张一恒绝对会一脸惊恐:“咋的,你终于要篡权上位了啊?!”   席彦回了家也不干别的,没有男朋友陪伴的日子,他全靠刷题打发时间,毕竟钟秦自己都不一定有时间写作业,更别提写完作业再拿给席彦抄了。   而且……席彦现在做题的速度变快很多,需要开外挂才能写完的作业就剩下数学物理的压轴题了。   比起抄,他更喜欢把不会的题留下来,积累在一起,留给钟秦有空的时候帮他一锅端了。   钟秦在上竞赛课这期间,吃饭的时间都被他刻意压缩得很短。   钟秦会利用这点留出来的空余时间,选择性地挑一点有意义的作业来写。   席彦知道钟秦周末时间利用得很紧凑,也不会特意为了腻在一块儿而跑去学校等他吃饭。   ……他的懂事这不就体现出来了吗。   但当钟秦晚上回到“另一伴”时,席彦一定会算准了时间,带着一群拴好了狗绳的崽子们,在店门口等他。   ——接下来才是小情侣的腻歪时间。   钟秦会把书包随手抛进店里,然后自然而然地从席彦手上接过一半的狗绳,甚至连店门都不进就锁好门,转身和席彦一起“拖家带狗”,慢悠悠地并肩走去红林的草地。   初夏的夜里温度并不低,晚风却宜人凉爽得恰到好处,时不时吹拂过此处依旧闹热安逸的市井。   从“另一伴”里放出来的狗崽子们翻滚在随风而动的草浪里,偶尔也成群结队地去找别的狗玩儿。   钟秦站在草地边,手上拎着好几根狗绳。   席彦就无比自然地坐在钟秦的脚面上,笑嘻嘻地和别家出来遛狗的主人聊起闲天来。   钟秦看上去懒得埋怨他,大多时候也不爱说话,只偶尔在席彦抬头问他“你说是吧钟秦”的时候,会轻轻地嗯上一声。   草地旁的路灯在街边的石砖路上投下朵朵昏黄。   席彦明朗的笑意映进钟秦的眼底,时光仿佛又倒流回了……奶油还是只小狗的那天。   周六如此,周天亦然。   席彦负责早上的活儿,白天店里交给张一恒和陈萌,晚上他回来等钟秦,星期一早上再一起上学。   听起来虽然有点折腾,但这小日子过得实在是规律得不行,到点就条件反射一样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席彦甚至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么好的生活状态。   每天都有期待。   每天都有意义。   每天都很珍贵。   当然,即使钟秦再忙,他也一定会在睡觉之前,帮席彦看看他当天作业本上的遗留问题。   给席彦讲完题,席彦就会带着一脸“今天也升华了呢”的满足表情下楼洗澡,洗完回来就乖乖窝在床上开始睡觉。   钟秦会留著书桌前那盏白织灯,在席彦时不时翻个身、团团被子的窸窣动静里,安安静静地再刷两个小时的题。   席彦不知道钟秦几点才睡,但他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男朋友再也没有一个人起床,扔下他去陪狗。   在无比满足的心情驱使下,席彦早上都会把钟秦搂得特别、特别紧。   ……一般搂不了多一会儿,席小狗就得灰溜溜地率先松手,然后慌忙间跌撞地跳下床,以洗漱为由,掩盖自己搂人搂出来的尴尬反应。   每到这时,就换成钟秦被男朋友扔在床上……独自感受自己“青春的活力”了。   当然,还是会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比如……席彦不知什么时候,脸皮竟变得有点薄。   每每钟秦在注视席彦清早仓皇落跑的背影时,总无一例外会觉得……   好像是夏天来了。 第61章 贺卡   六月一号,星期三,儿童节。   这是本届高三生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高考在六号和七号,刚好是下周一和下周二。   五中作为市内的考点之一,届时高一高二的学生们会放两天“高考假”,学校统一安排大家在家里自己学习。   而对于高三生来说,他们留在学校里听课、自习和运动的时间,转眼就只剩下了这么短短的三天。   ——而他们在五中走过的三年青春,也马上就要开花结果了。   说起“高考假”,高二的老师一定会对自己的学生们耳提面命:“高考这两天请大家务必在家好好学习、完成作业!从高三的学生们离开学校奔赴考场的那个瞬间起,你们就已经进入了真正的高三——明年这时候,就看你们的了。”   “时间啊,会越来越快的。”   而高一的学生们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但他们也无法逃避“高考”这一如火如荼的话题。   江水在临下课前说:“今天进入六月份,老师的心率都比平时要快上几个点。”   江水在九班小同学们的笑声中继续说道:“也许你们现在还不能理解那种又紧张又放松的心情……紧张是肯定的,那毕竟是高考,可又为什么放松呢?”   “因为,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他们蓄势待发,已经万事俱备了。而对于学校的老师们来说——我们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每一位从五中校门走出去上考场的同学,相信站在人生转折点上的他们,会为自己写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江水话音一顿,似乎是觉得自己现在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   她轻叹一声,笑了笑,收拾好自己的课本和试卷,提醒道:“既然说到这儿了……下周一高考,大家需要把自己的书全部搬走,这两天可以陆陆续续分批往回带了。”   “等下周高三的同学们离校,高二就会搬去山成楼,咱们高一也要往楼上高二的教室搬,搬过去之后就正式进入这学期的期末复习,请大家做好准备。”   “时间啊……会越来越快的……”   踩着下课铃,江水最后说:“闫嘉朗,大课间之后来办公室拿咱们班给高三九班同学准备的贺卡,中午之前请大家务必写好,再统一回收回来,午自习的时候闫嘉朗代表咱们班给高三九班送过去——他们班比咱们班多一个人,那多的一张就我来写吧。”   “好了,都下去做操吧。”   在高考前,高一高二给高三写祝福贺卡,是五中历年来的传统之一。   贺卡是匿名的,当然,如果学生愿意,也可以写上自己的名字,一般都是低年级给班号对应的高三年级写,人数多了就给老师写感谢信,人数少了就找人多写几张。   每一位五中高三的学生一定都会带着学弟、学妹的真挚祝福踏上考场,去奔赴他们未来的人生。   整个课间操的时间,席彦都在琢磨自己应该写点什么。   ——关于贺卡,席彦一共有三处记忆。   在他当年高考前,收到了两张贺卡,分别来自当时的高一九班和高二九班,看字迹和内容,应该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   男生祝他高考完之后打游戏打到吐血。   女生祝他高考完之后睡懒觉睡到晕厥。   当然,都希望他以高考为新的起点,往后余生都能顺顺利利。   还有两次,分别是他在高一和高二的时候,给当时的高三九班同学写的祝福。   高一时还算真挚,高二时……稍有些潦草,总之都只是不算太用心也不算太敷衍的模版式祝福。   因此,在席彦高三收到学弟学妹充满活力的“吐血晕厥二合一”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心里忽然闪过了一点不多不少却……足够让他耿耿于怀的歉意。   既然又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席彦冥思苦想,不说八百字小作文,至少要做到朴实无华、真情实感。   而且他最近按钟秦手把手教的方法小练了一下字,连钟秦都说他稍微有点进步了呢。   对了……钟秦。   钟秦他们要给高三十二班写祝福贺卡。   席彦本来正专心琢磨着贺卡的内容,忽然想岔了一点,思绪就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他也不琢磨措辞的事儿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位给钟秦真情实感表白的高三十二班学姐。   席彦:“……”   这事儿怎么还没过去呢。   广播体操才做了一半,席彦就忍不住往钟秦那边瞄了好几眼,比平时偷看男朋友还更眼巴巴儿的。   做完课间操,钟秦果然朝席彦走过来:“干什么。”   杨子阳也过来和李文睿凑成一拨,席彦跟着钟秦,一边走去和远方的丁宣汇合,一边嘀嘀咕咕地跟钟秦说:“……看你呗。”   钟秦微微扬了扬眉:“看我干什么。”   席彦幽幽地说:“看我男朋友和高三十二班的学姐还有没有残留的缘分。”   钟秦:“……”   钟秦脑子里很快把席彦这句话过了一遍,勉强反应过来他说的这是哪一位学姐、哪来的缘分。   钟秦沉默片刻,抬手揽住了席彦的肩膀,手掐住席彦的下颌,混在一众小同学当中,不着痕迹地把席彦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席彦感受到钟秦隐晦的亲近和安抚,但还是用只有钟秦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哼唧了一下。   回到教室后没多久,闫嘉朗就把从江水那领回来的贺卡分发了下来。   席彦盯着这张空白的贺卡,转着笔想了半天,然后取下笔帽,端端正正、一笔一画写下了几个小学生字:   “TO:勇敢的人   愿你日夜兼程,奔赴一场灿烂人生,从此山青似你脊梁,海阔似你胸襟,星明似你少年心。”   午饭后,各班班长开始回收同学们写的祝福贺卡。   高一十二班的班长站在讲台上吆喝:“还有谁没交贺卡的!一个都不能少啊,大家相互提醒一下……赶紧的……交完给人送去之后我好去拉屎……”   坐在前排的同学笑倒一片,还有同学揉了纸团往班长身上打:“我靠,你文明点儿不行么!你这一说话都有味儿了!”   刚走到班长面前交贺卡的钟秦正好闻见这股味儿:“……”   “嘶,噢——不行不行……我感觉来了……”班长的脸纠结成一团,不仅没有接钟秦伸手递过来的贺卡,反而还把自己手上那一沓收好了的贺卡反手塞给了钟秦,“钟哥,学神,江湖救急!我感受到了厕所的召唤!靠你了钟哥!高三十二班!感恩的心!”   钟秦:“……”   也许是因为钟秦联运会项目报名的时候太好说话,隐隐约约给大家造成了一种人美心善的错觉。   也许是……人有三急,换平时班长肯定不敢这么突兀地使唤他钟哥。   反正最后钟秦一句话没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朝着厕所方向狂奔的背影,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杨子阳正好接完热水从前门进来,了解完怎么回事之后,就郑重地拍了拍钟秦的肩膀,说:“钟哥,这份高考祝福由你这位学神去送再合适不过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谁不想得到你的高考祝福呢,你就跑一趟吧!”   钟秦抬着下巴垂下目光:“我是吉祥物吗?”   杨子阳和一堆小同学都乐了:“那可不是吗哈哈哈哈哈!”   吉祥物只好把自己写好的贺卡放在这一沓的最后,然后便走出了教室。   但他没从楼梯下去,而是朝着对面九班去了。   席彦也刚把写好的贺卡交上去,还被偷看的李文睿调侃了一顿:“我去席霸霸,不是我说,您这字儿是真配不上您的文笔和心境……”   席彦磨磨牙,正准备收拾李文睿一顿,虚掩着的后门就被人轻轻推开了。   席彦还以为江水来查自习,结果回头一看,愣了:“你不上自习跑我们班干嘛来了?我……中午不去找你讲题,你不习惯?”   钟秦:“……”   李文睿趁机凑热闹,胡乱揣度:“哇,狗哥,你这也太好了,讲题还带提供上门服务的,杨子阳他都不跟你闹吗?”   钟秦:“…………”   钟秦用手里那一叠贺卡拍了拍席彦的肩膀:“我去高三,你要一起去吗。”   席彦看了看钟秦拿着的贺卡,只反应了一下就知道他要去高三干什么了。   席彦当场站起来,免了李文睿那一顿收拾,推着钟秦往外走,临走之前还从抽屉里摸了一根棒棒糖,揣进了钟秦的兜里——儿童节礼物。   “走走走一起去一起去。”   李文睿探着脑袋往后门外看,压着声音低喊:“欸!席霸霸!狗哥!不上自习啦!胆儿这么大啊!”   席彦跟着钟秦从独立楼梯往下走,席彦问:“你这么忙,还有闲心背着我当班长啊?”   钟秦瞥他一眼,不是很乐意地说:“是替班长跑腿。”   “班长这么虎啊,叫你跑腿?”席彦皱着眉,一脸怀疑,“你们班长不会是也看了学姐那个表白的帖子,开始乱给学姐牵红线了吧?”   钟秦:“……”   他专门过来带上席小狗一起去高三的决定果然是非常正确的。   钟秦嗤笑一声,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男朋友:“我的红线不是被你叼嘴里了吗。”   “……嗷。”席彦想想也是,便正色道,“学姐应该得嫌弃我的口水吧,所以我男朋友还是很安全的。”   五中高三生的教学楼独立一栋,入口处也挂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学比山成”四个遒劲的大字,因此也被老师同学们称为“山成楼”。   “山成楼”坐拥一个单独的小院子,楼下有三块篮球场和一排乒乓球桌,位置靠近校图书馆和行政楼,与高一高二的“礼智楼”隔着一小片银杏林,是整个校园里最为静谧、学习氛围也最为浓厚的地方。   钟秦和席彦穿过银杏林,走进这片静谧里。   ——这片静谧和六月翠绿的银杏叶一样,蕴藏着盎然的生机,孕育着金灿灿的美丽风景。   高三这边的文科班和理科班之间隔着一层老师办公室,高三十二班是理科班,在四楼。   钟秦和席彦顺着楼梯往上走,还遇见几个刚送完贺卡回来的小同学。   席彦他们偶尔到后门外面吃饭时会路过山成楼底下这排乒乓球桌,而走进教学楼里,还是这学年以来的第一次。   席彦忽然觉得有些怀念。   高三,十八岁。   人生的转折点,岔路口。   席彦伸手抚过楼梯扶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钟秦。   ——这回他不会再走岔了。   走出四楼楼梯拐角,第一个教室就是十二班。   教室里全是单座,没有老师,但除了几个趴在桌上午休的学生之外,所有人都在安安静静地上自习,席彦甚至觉得再走近一点,都能听见笔尖在纸上划出的刷刷声。   席彦靠在走廊上,有些为难:“不好打扰,刚才路过办公室该直接拿给老师的,我俩先下去吧。”   钟秦点点头,并没有白跑一趟的不悦,但刚好此时有好几个高三同学已经抬起头注意到了他,他便想了想,靠近了前门边。   坐在1-1靠门位置上的女生却没注意到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她相当专注地解着手里的一道题,但好像是思路有些卡住了,眉头皱得很紧。   钟秦无意打扰,但为了避免打扰到更多的同学,他还是就近,伸手屈指,轻轻扣了扣那女生的桌子。   女生激灵了一下,抬起头后瞬间下意识诧异出声:“……钟秦?”   钟秦愣了一下,那女生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有点嘴快,赶紧抿了抿自己的嘴巴,然后视线略有些躲闪着,小声问:“……啊,请问有什么事吗?”   钟秦想了一瞬,把贺卡拿了起来。   在抬手的过程中,钟秦动作自然地将那一叠贺卡整个翻了一面,变成最下面那张的内容朝上,然后放在那女生的桌边:“麻烦一下,高一十二班的贺卡。”   “哦,”女生反应过来,连忙有点紧张地道谢说,“谢……谢谢你跑一趟。”   钟秦点点头,打算离开。   而目睹两人简短对话全过程的席彦却临时抖了个机灵,直接伸手从钟秦兜里摸出那根棒棒糖,也放在了学姐桌面上。   席彦压低声音笑着说:“学姐,替钟秦送你,高考加油。”   钟秦按着席彦的后脖颈,嫌丢人似的把席彦带走了。   走廊上隐约传来席彦的感慨声:“是不是她?怎么这么巧啊……”   在女生看不见也听不着的地方,钟秦轻声说:“糖,回去补我一个。”   “你又不爱吃!”席彦笑嘻嘻的,“知道啦知道啦——大龄儿童——”   钟秦和席彦走过拐角,两人的身影很快看不见了。   那女生收回目光,回过神来,赶紧起身把贺卡拿起来,想要分发给每组第一排,依次往后传。   在拿起贺卡的瞬间,她忽然愣住了。   被钟秦翻到最面上的那一张贺卡,只写着一行字,字迹却大气漂亮:   “高考加油,毕业快乐。”   “……真想听你对我说一句毕业快乐啊。”   那女生看着桌角那颗果味儿的棒棒糖,眼睛忽然就热了。   青春里藏着和糖果味道一样的秘密。   也藏着少年人不动声色的美好和温柔。   勇敢地去往前路,便再没有遗憾了。 第62章 陪考(一)   高考那两天,钟秦的竞赛课并没有停,老师借了市图书馆的机房,愣是见缝插针地扯着他们上了两个白天的课。   但毕竟各科布置的作业都很多,晚上再接着上课的话,学生们就实在没时间写卷子了,因此席彦才得以在晚饭后跟钟秦坐在同一张书桌边一起刷题。   高考结束,按学校要求,高二提前往山成楼搬,高一也往楼上搬,而高三那群解放的脱缰野狗,则是带着相机、穿着私服满校园跑。   整个学校都显得闹闹腾腾的。   李文睿望了望对面教室后门,问:“席霸霸,你看十二班走廊那群学姐,都是回来拍狗哥的吧……”   席彦哼哼唧唧回了一句:“拍就拍呗,反正她们以后再也见不着钟秦了。”   李文睿叹了口气:“再看看咱们班外头那几个,是来看你的吧?唉,我隔着个门都闻到自由的味道了,好羡慕啊……”   席彦转着笔:“有什么好羡慕的,你是活不到高三吗?”   李文睿抬头看向讲台上的小老头唐国庆,一言难尽:“别说活到高三了,每次学物理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活不到下课。”   席彦直接让他给逗乐了。   席彦跷起板凳往后门外看了一眼。   对面暂时还是高一十二班,只不过班牌上写着的班号是高二年级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教室提前搬到了六楼的缘故,席彦还不大习惯,总觉得自己好像离天空更近了一些,伸手就能碰到云。   夏天到了,楼上比楼下亮堂得多,阳光总是很好,甚至好过头了,会让人觉得热。   天一热起来,人就容易烦躁,静下心来学习也很困难——比如席彦的好同桌李文睿。   但席彦却莫名能当个安静的美男子,还有心思跟李文睿讲讲哲学大道理:“等你到了高三毕业那时候,就明白现在外面那群人,其实是羡慕我们的。”   “而且,他们还会羡慕很久很久……”   临近期末,江水在班会上讲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高二的时候要进行文理分科,提前告诉大家,一是希望大家有个心理准备,二是给大家充足的时间去深思熟虑一下。”   “咱们一到十二班会保留为理科班,而每个班当中选择了文科的同学将会重新组成新的班级,按本学期期末考试的排名进行分班,班级序号从十三开始,教室在七楼。”   “希望大家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分科的事情,有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聊。”   “我现在发一下分科意愿表——不是正式的,只是了解一下目前大家的想法,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不确定的,都没关系,按当下的心情填写就行。”   十年后教育改革,很多学校试点进行选科高考,但席彦他们那年仍然是文理分科。   席彦还记得自己当年填这份意愿表时,心里其实草率地想过……要不然就放弃难学的理化生去读文科算了。   那时候他抄作业抄得太多,第一学期勉强还在中游梯队的尾巴上,第二学期物理数学明显跟不上了,直接掉到了整个年级的尾巴上。   最后他心一横,真的在意愿表上写了文科。   当时江水把他叫到办公室,拿着他的意愿表,很是直白地问:“你认为你适合文科吗?你也像倪文瑞那样喜欢政史地吗?”   席彦咬着牙,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和倪文瑞不一样,他是喜欢历史故事和地理风物的,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喜欢这些有趣的部分而已。   江水把意愿表放在桌面上,敲了敲纸面,严厉地说:“分去文科不是你放弃理化生的借口,文科班更不是成绩落后的学生们的避难地——我希望你尊重文科,更尊重那些因为喜爱而选择了文科的同学,他们比现在的你更加勇敢。”   席彦如梦初醒,一边感觉惭愧,一边闷着脑袋,当着江水的面把意愿给改了。   席彦回过神来,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年纪小,总有犯浑、犯糊涂的时候。   ——所幸现在他能够无比坚定地在志愿表上填上理科这两个字,也能够笃定地去选择自己的人生、选择今后要与谁并肩同路。   高一的最后一个月,是针对期末考试的魔鬼复习月。   席彦他们九班又被泡进了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实验班氛围里,班里的小同学受这种氛围影响,都快习惯以实验班的学习要求来约束自己了。   因此九班又在平行班里一举夺魁,而年级均分第一的班级,又再次落在了十二班的头上。   年级第一钟秦是根功不可没的定海神针。   出成绩那天,杨子阳趴在书桌上鬼哭狼嚎:“钟哥……学神大人……你不是周末都拿去搞竞赛了吗……你自己说说你霸占年级第一多长时间了?就不能给别的小同学留点机会吗?”   钟秦毫无心理负担地甩了个锅:“席彦不是说边玩竞赛边考第一的才叫学神吗,我觉得他说得对。”   杨子阳惊呆了:“……你还真听他瞎说?!”   钟秦很淡地笑了一声。   他从不在人前避讳席彦对他的影响,再冷的人太阳晒久了,身上都总会有些暖意。   坐在前座的同学转过来,跟杨子阳一起,贼兮兮地聊起了八卦:“听说十一班冯静姝选了文科!”   杨子阳当场痛惜了:“好家伙!学生代表都被钟哥逼得转了行!也好也好,她去了文科实验班妥妥的第一名,再也不用活在钟哥的阴影之下了……”   钟秦挑眉:“她喜欢文科,也能怪我?”   杨子阳又趴回桌上,有气无力地说:“只有优秀的人才有权利去选择自己喜欢干什么……我们只能淹没在理科的海洋里……”   听到杨子阳这句话,钟秦忽然就想起了那天,他随口调侃席彦“选理科不怕物理难吗”的时候,席彦用一种非但不无奈反而有些毅然的语气说:“那怎么办,下点功夫,多跟你学学呗。”   钟秦能感觉到,席彦小同学说这话时语气并不沉重,甚至有些轻松,哪怕物理对于他来说真的有点难。   但他不像站在面临抉择的岔路口,而像看清前路后的轻装上阵。   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可能是因为钟秦最近的心情一直很不错,也可能是因为他潜移默化受到了席彦的“熏陶”,所以他对亲近的小同学也多了一些表达欲。   钟秦顿了顿,说:“也不是只有所谓优秀的人才有选择喜欢干什么的权利。”   杨子阳撅着嘴说:“那还能有什么人……”   钟秦把假期需要用到的东西一件件收好,撂下一句话后,就不参与小同学们的谈天说地了。   杨子阳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听见他钟哥带着点浅淡的笑意说——   “勇敢的人。”   周四评讲完期末考试的卷子,高一的学习内容便告一段落,周五上午开个散学典礼,五中就正式进入了暑假。   九班教室。   江水把东西收好,踩在高一学期的尾巴上,对大家说:“高二是个分水岭,希望大家好好利用假期时间来学习,最好开学回来就惊艳我们所有人。”   同学们笑了一下,江水接着说:“关于班级成员的变动情况,在这里简单跟大家说一下。下学期,咱们班有几位同学会搬去楼上的文科班,还有两位成绩优秀的同学考进了实验班,同样,也会有暂时从实验班出来的同学进入咱们班。”   李文睿当即拿胳膊撞了撞席彦的,压低声音问:“小闫儿和星星是不是都要去实验班了啊?还有啊,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吧……但其实你的成绩也很接近了……”   席彦愣了愣,然后宽慰李文睿说:“我离着好几十名呢,成绩单前排那是什么概念?神仙打架,我可差远了。不过她俩吧……虽然成绩够,去不去还不一定呢。”   李文睿没明白:“啊?”   席彦解释说:“高一学年两次半期考试、两次期末考试的平均成绩在年级前一百五的,等于是拿到了实验班的敲门砖——但是去或者不去,可以自己选择。当然从实验班掉出来的就必须走了。”   有些同学平行班“出身”,不一定能很快适应实验班的快节奏和高强度,有时也会因为在班级内排名变动太大而产生较大的心理落差,从而导致压力大、成绩下降。   所以进不进实验班,学校是尊重学生个人意愿的。   江水讲完这些,李文睿点点头,又看了看坐在他前面的陈星,然后小心翼翼问席彦:“席霸霸,那你说……小闫儿和星星会走吗?”   席彦笑了笑,说:“不一定,咱们九班可是民间实验班,也不差啊。”   李文睿听了这话一下就乐了:“可不吗,被同楼层的大佬们给同化了!就像你被钟哥同化了一样!”   席彦笑骂:“……去你的同化。”   这叫学神与学渣间的讲题情趣,单身狗懂个屁。   钟秦能当个霸切渣儿,他还不能披个学霸皮了!   江水说:“一会儿放学,这几位分班可能有变动的同学稍微留一下,我们开个短暂的小会。好了,休息吧。”   李文睿心里刚好受一点,忽然又蔫儿下去了:“小闫儿和星星不一定走,但小倪是肯定要走了……”   席彦拍拍他的肩膀:“人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多好的事儿啊,比你我强多了,该替他高兴,啊。”   李文睿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你们五壮士也走了俩……”   席彦面色凝重,一本正经:“看开点,他俩是真不堪理综折磨,从今往后就放过彼此吧。”   放学的时候,倪文瑞被周围一群小同学团团围住:   “小倪,来我帮你收拾吧!”   “要不要陪你去看看新教室啊?”   “下学期开学叫上我们,一起去十三班给你壮行!”   “好家伙,我也想去看看文科实验班长什么样!”   “你理综的笔记本还要吗?要不给我们留作纪念得了!字儿多好看啊!比打印的还好看!”   “……”   吴缘和赵云坤就是五壮士里选了文科的那俩,他们也凑过来跟倪文瑞抱团,对周围的小同学抱怨说:   “大家都是去文科的兄弟,怎么我俩没小倪这个待遇啊!”   “就是就是!”   席彦走过去就在这俩人肩膀上一人锤了一拳:“人家是去观光旅游看遍人生风景的,你俩是被发配去改头换面的,那待遇能一样吗?”   吴缘和赵云坤:“靠!”   下学期,他们年级将会多两个文科班。   倪文瑞成绩不错,分进了文科实验班,吴缘和赵云坤在文科平行班。   但是经过这一学期的相处,临到要离开九班,倪文瑞心里也是满满的不舍,现在被这群同学一闹,好受多了。   倪文瑞吸溜一下鼻子,笑着从包里掏出几张叠好的红纸:“……临走之前也没什么别的东西留下,给大家写了副对联,祝大家心想事成。”   李文睿把对联展开一看:“分分分学生根……钱钱钱命相连……横批……学以致富!哈哈哈哈!”   这副出自席彦之口的对联也把席彦本人给逗乐了:“来人,上胶水儿,我这就贴门口去!”   “哈哈哈哈哈哈!”   席彦当真跑去把对联贴在了他们高二九班教室前门口,然后他拍了拍手,回头对三个即将离开九班的小同学说:“常回家看看啊!”   ——直到很多年后,这帮分别却并未分离的小同学们,也依然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那个站在教室门口的少年。   记得少年笑意明朗、温暖干净的眼睛。   散学典礼结束,五中的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就正式迎来了暑假——除了信息学竞赛班。   七月十号和十一号,是NOI考试的日子。   一共考两场,一天一场,一场五个小时。   考完当场核验成绩,确认无误直接回传给学校。   席彦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紧张刺激的考法。   而且……今年NOI的举办地,就在隔壁市。   放假当天,席彦就火急火燎地翻看起了航班信息,把一堆问号迎面砸在了钟秦脑袋上:“你们老师给订的是哪天的机票啊?哪一班啊?你能不能脱离队伍啊?必须全程跟队啊?学校能不能给订家属票啊?”   钟秦看他激动那样,问:“你要干什么?”   席彦嘻嘻一笑:“我要和你一起飞!别人孤军奋战,你可有男朋友陪考,惊不惊喜!感不感动!”   钟秦抬手拥住突然扑过来挂在自己身上的男朋友,垂下目光注视着席彦片刻,低头在男朋友脑门儿上亲了一下:“……不敢动。”   怕一动就把男朋友给抖掉了,白给的便宜不占,那不就等于是亏了吗。   席彦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手捂了一下脑门儿,懵懵地说:“我好像也不敢动了。” 第63章 陪考(二)   “高老好!加班辛苦了啊!”   机场,某航站楼前。   高成柳看见果真与钟秦一起出现在这里的、笑容无比灿烂的席彦,实在没忍住抽了一下嘴角:“你这两天给我好好待着,我才能好!”   席彦笑嘻嘻地抬起右手往额前一碰:“收到,绝对不给组织添乱!”   人齐了,高成柳长叹一口气,招呼其他同学和几位随行的家长,准备去办理值机。   转身进去之前,高成柳隔空朝着钟秦点了点,他心里火气还没下去,并不是很放心地嘱咐了一句:“让你这位小家长老实儿的!出了问题我头一个找你!好家伙,你俩搁我这儿玩公费旅游呢……”   钟秦实话实说:“……他是自费的。”   高成柳顶着一张猪肝色的脸,怒道:“你总是公费的了吧?!给我服从纪律!”   钟秦:“……”   前两天,席彦准备用自己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省吃俭用存下的零花钱和饭钱,去买钟秦他们那班飞隔壁市的机票,作为“小家长”陪钟秦去参加竞赛考试。   他盘算着,顺便还可以在隔壁市玩一玩。   但钟秦却说:“先别着急买。”   席彦当场着急:“……那能不急吗!再等会儿没票了!让我自个儿坐火车去我可就不陪你了!四个多小时!不坐!我娇气着呢!”   钟秦逮住席彦那只在手机屏幕上到处跳动的拇指,顺手按在自己肚子上,然后拿出手机给高成柳打了个电话:   “喂,高老,我是钟秦。”   “上次说统计有随行意愿的家属,截止了吗。”   “嗯,我这边还需要一张机票,好,身份信息马上发给你,谢谢高老。”   挂了电话之后,钟秦才放开席彦造作而娇气的手指,说:“身份证号报一下。”   席彦傻眼了:“……还能这样蹭公款用呢?”   显然,答案是不能。   钟秦迅速把席彦的大名、电话和身份证号码编辑成短信消息发送给高成柳之后,不到三秒钟高成柳的电话就回拨了过来。   根本不需要外放,席彦光是站在钟秦旁边就能听见高成柳那吊高了不知道多少个度的嗓门:“学校是给随行的家属报销!九班小同学是你什么家属!你有没有点去考试的样子?你以为小朋友手拉手去郊游呢?!”   “……”并没能蒙混过关的钟秦听完高成柳这噼里啪啦一顿批,很是淡定地说,“不用报销,你一起买票比较方便。”   高成柳那边沉默三秒,嗓门顿时更大了:“人民教师加班加点给你们这群小同学处理问题,你倒好,跑我这儿来讨方便!你去买桶方便面吃吧,别搁我这儿捣乱,挂了。”   不等高成柳挂电话,席彦稍稍一垫脚,往钟秦耳朵边一凑:“高老!他不爱吃方便面!我也没捣乱,就是想去给他加油!人家都有家长陪着,他一个人多可怜儿啊!”   高成柳一听是席彦,合着这俩人在一块儿呢,于是直接越过钟秦,跟席彦说:“他怎么就一个人了!我是死的啊!”   席彦憋着笑:“呸呸呸,多不吉利。”   钟秦按着席彦的脑门,把人往后推了推。他把手机换了一边听,不自觉伸手……轻轻揉了揉刚才猝不及防被席彦凑着说话还被吹了好几口气儿的耳朵。   高成柳要是知道电话对面的男同学们正当着班主任的面在打情骂俏,可能真的要气死了。   钟秦离席彦远一点,避免他再捣乱,好言好语跟高成柳谈起了利弊:   “你不给他订,他也会自己订。”   “要是他自己订,那等于旅游,满大街跑你也管不了他。”   “统一订票,我们方便,你还可以顺便管他。”   “能订吗?”   高成柳那头当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席彦打心眼儿里觉得钟秦这句看似征求意见的“能订吗”和“我也没让你亏,成交吗”本质上是一个意思。   席彦在一边憋笑憋得腹肌都成型了,直接顺着信号感受到了高成柳压抑的怒火。   高成柳沉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好半天才总算咬牙切齿地压着嗓子说:“让他父母发条已知情的短信给我!还有,陪考这几天不允许擅自离队!我们去比赛,他只能蹲酒店!还有你!你不是去玩的,清不清楚!”   钟秦很淡地笑了一下:“好,谢谢高老。”   最终,钟秦以席彦的人身自由为代价,从高成柳那里换取了一个也没便宜到哪儿去的便宜:“高老订票,你跟队走。”   席彦先是乐了好一阵,然后才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儿,最后他捏着下巴一脸疑惑地问钟秦:“……不对啊?我就是去玩儿的,不让我离队那我还玩儿啥?你这不是……等于把我卖给你们队里了吗?”   “反应可真快。”钟秦捏着席小狗的鼻子,“跟队比较安全。我会让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瞎晃吗?”   席彦气得直瞪眼,一把拍开钟秦的手:“那我去干嘛,看饮水机啊!”   钟秦可能觉得逗他好玩儿,又重新抬手捏上他的鼻子:“比赛要穿队服,你给我抱衣服。”   席彦睁着俩大眼儿眨巴了两下,鼻音闷闷的:“……嗷。”   ——钟秦两句话就把席彦说服帖了,以至于真到了比赛那天,席彦发现自己不仅连场地都进不去,甚至还被高成柳勒令待在酒店时,才深深感触到钟秦这渣男哄人实在是很有一套。   办值机的时候,席彦满脑子都是给男朋友抱衣服的纯情画面,全程和钟秦肩并肩跟在高成柳屁股后面,乖巧得像个大件儿行李。   任劳任怨、操心这操心那的人民教师高成柳心里那点儿火气可算是消了。   高成柳不是教竞赛的老师,他和准高三的李老师都是年级上派来随队的辅导员,简言之就是打杂,哪里需要哪里搬,全方位负责这群小同学及家长在考试期间的任何琐事。   他们这趟航班刚好是一架大飞机,比较宽敞。   也不知道是不是席彦那句“他一个人多可怜儿”刺激到了高成柳,高成柳在选座的时候,把整架飞机上所有能选的连座都给勾上了:“钟秦,一会儿你挨着我坐。”   钟秦非常直白地摆出一张不情愿的脸:“……”   席彦委委屈屈:“……那我一个人多可怜儿啊。”   高成柳冷哼一声:“我没把你送去托运都算好的了!”   钟秦和席彦都只背了一个书包,轻装上阵,里面就是些必须的证件、轻薄的换洗衣服和数据线耳机一类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钟秦还带了笔和稿纸,当然,没带书。   登机之后,席彦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快、准、狠地抢占了钟秦旁边的座位,坐稳之后还仰起头对着过道上的高成柳露出了一个极其明朗灿烂的笑脸。   高成柳就差去问空姐要降压药了。   钟秦叹了口气,从席彦手里接过他的书包:“有没有要拿出来的东西,没有我就放上去了。”   “没有,”席彦乖乖坐在靠窗的位置,腻腻歪歪地跟钟秦说,“一会儿耳机和充电线都用你的。”   钟秦看他一眼,从自己包里掏出这两样东西扔到席彦怀里,抬手利落地把两个书包放进了机舱内的行李架上。   然后他动作顿了顿,又从包里摸出了一条巧克力。   等待起飞时,席彦窝在钟秦旁边,看了看前面那几个同学,问:“之前我就想问了,我记得咱们不是把年级前五十都选去上竞赛了吗?他们上一届的应该也一样吧,怎么现在就剩下这么几个人考了?”   钟秦按照广播要求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顺手把席彦的手机也调好,然后一边把席彦的安全带拉过来扣上,一边回答说:“这次参考的,高二……就是准高三的,来了十六个。我们年级选了两个,总共备训明年考试的还剩下二十个左右,以后备考会全面停课,来了就要出成绩,不可能打人海战术,毕竟还要高考。”   “哦——”席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眨了眨眼,问,“意思我们年级这回就选了你们俩最优秀的来呗。”   钟秦没回答,但席彦知道就是这个意思。   席彦心里一下骄傲起来,对原本不感兴趣的竞赛也多了几分好奇:“你们这么些人还穿队服呢?仪式感挺强啊。”   钟秦说:“去NOI需要在去年十一月的联赛上有成绩,除了我们,还有一中、三中,再加上少数别市的,凑了支省队,统一穿省队队服。我们学校是计算机强校,来的人最多。”   这三所中学在省会城市,省会的教育资源相对集中一些、好一些,省队里大多参赛选手都来自他们这几所名校。   席彦点点头,明白了:“一会儿到地方大家汇合是吧——你们还能进国家队吗?”   “嗯,”钟秦说,“好像是前五十吧,进了能保送。”   “哇……”席彦哇了一声,伸了个懒腰,“都能保送了,那高考还不跟玩儿似的……”   高成柳订的是下午的机票,到地方后就直接去了预约的酒店,还是星级的,主要是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和饮食健康。   虽然钟秦看上去和毫无心理负担的席彦一样,都像是去旅游的,但不代表其他的小同学不紧张。   老师、家长、同学各自分配好房间,两人一间,吃完晚饭就安安静静地上楼休息调整去了,转眼间酒店大堂就剩下了钟秦、席彦……以及人民教师高成柳。   高成柳刚要和打完汇报电话回来的李老师一起上楼休息,就见钟秦微微低头,看向席彦说:“带你逛逛?”   席彦眼睛一下就亮了:“好啊!”   高成柳憋着火,举起胳膊拿房卡在两人脑门上一人“啪”了一下。   ……鉴于小同学个子太高,他抬手的动作并不是那么利落。   “黑灯瞎火的逛什么逛!”高成柳推着钟秦和席彦往电梯口走,“都给我回去休息!这位九班小同学,你旅游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钟秦还要考试的!”   席彦撇撇嘴:“他书也不带,电脑也没有,肯定复习不成,我俩总不能上去写暑假作业吧。”   高成柳气结:“他书都不带还能带暑假作业来?”   席彦鬼机灵似的朝高成柳扬了扬自己的书包:“我带了,他可以写我的。”   高成柳颤颤巍巍把手机拿出来:“我要给江老师打电话……她班上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席彦吐了吐舌头,赶紧压住高成柳的手:“得得得,回去大眼儿瞪小眼儿还不行吗。”   “不出酒店,去露天平台和健身房看看,行吗?”钟秦怕席彦无聊,就周旋说,“我紧张。”   “你紧张个……”高成柳把屁憋回去,最终还是松了口,“要去就快去,九点半查寝,不许出酒店!”   “得嘞!”席彦得到应允,赶紧拽着钟秦一溜烟儿跑了。   席彦和钟秦先回酒店放书包,钟秦拿房卡把门打开,又插卡开了灯。   席彦看了看屋里,语气有点小小遗憾:“……标间啊。”   钟秦靠在门边,目光稍稍垂下来,扫过席彦的眼睫:“还想睡大床房?”   酒店里的大床房和家里……感觉是不一样的。席彦心里一颤,不知是发挥他超限制级的心理想了些什么,猛地把书包甩到钟秦胸口,此地无银道:“调戏谁呢你!”   钟秦瞥他一眼,一手抓着两个人的包,拿去沙发凳上放好了。   席彦看了一下时间,八点多。   他回头问钟秦:“逛吗?明天考五个小时呢。”   “也不是连续五个小时,中间能吃饭。”钟秦说,“转转吧。”   电梯间,席彦看了看楼层提示牌:“健身房在九楼……露台在十二楼,去哪儿?要是去撸一个小时铁,你明天会不会手无缚鸡之力,连键盘都敲不动了?”   钟秦按着席彦的后脖颈,把人带上电梯,直接刷卡去了十二楼的露台:“不会,撸完再缚你也可以。”   席彦:“……”   男朋友现在怎么老是这样说话。   他一个大龄伪少年天天被调戏,这成何体统。   席彦瞪了钟秦一眼,转身走出了电梯,加快脚步往露台那边去了。   钟秦跟在他身后,轻轻勾了勾嘴角。 第64章 陪考(三)   天已经暗了。   七月,即使是夜里也依旧让人感觉潮热,钟秦和席彦往十二楼的露台上走,偶有阵阵带着湿气的夏风缓缓拂过,只捎带来些许清凉,就很快又将二人包裹进闷闷的热意里。   席彦停下脚步,靠在栏杆边俯瞰这座即使入了夜也依旧灯火通明的繁华城市,仿佛看见了十年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影子。   席彦怔了怔,心绪又飘飘忽忽地荡去了遥远的时空。   席彦以前也像任何一个拼搏奋斗在大城市里的青年们一样,渴望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哪栋写字楼还亮着灯、哪排玻璃窗前还有伏案的人、哪个工位上还安放着少年时候的梦想。   ……席彦后来很少会去想这些,只是日复一日地去做手上的事情,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就好像只有不去问“为什么要做”,才能顶住压力,麻木地坚持下来。   成年人有句时常挂在嘴边的自嘲与调侃,叫“为了生活”。   这一刻,当重回少年时代的席彦站在十二楼露台边,望向这个光怪陆离、飞速发展的世界,他才终于隐隐窥见了一点点生活原本的模样——   那是一道很难的题,开篇给的已知条件却并不算多。   有的人写下一个潦草的“解”字后,就只留下了大片的空白。   有的人瞎抄题干,把能回忆起的所有公式都硬套生搬。   当然,也有的人慢慢累积、摸索隐藏条件,从不吝啬在草稿纸上一遍遍的演算,把每个步骤都写得逻辑清晰、思路清楚,再去笃定地写上答案。   席彦忍不住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钟秦。   少年挺拔硬朗,偶尔垂下目光,下巴却习惯性地微微扬着,仿佛永远不会为了什么而低头一样。   ——那是这个年纪独一份的意气与骄傲。   席彦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从前的自己”。   他张了张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很轻很缓地慢慢吐出。   钟秦正好在一片清朗的月色中偏过头来看他,似有所感问:“为什么想来陪我考试?”   席彦放在栏杆上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   席彦垂下眼睫,细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唔,来玩儿嘛,也想跟你待一块儿。”   钟秦抬手弹了一下席彦的脑门:“就两三天都等不及?”   席彦一赧,抬眸瞪了钟秦一眼,没说话。   沉默片刻后,席彦背身靠着栏杆,转头瞥过钟秦的眼睛,又很快撤开,说:“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的世界是什么样。”   钟秦好像对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意外。他只顿了顿,便说:“和你的一样。”   席彦一怔,指尖在微微凉的栏杆上磨蹭着,说:“……少唬我了,学神和小学渣儿的世界那能是一个样吗。”   钟秦闻言扬了扬眉,然后朝席彦走了一步。   他抬起手,捏住席彦的耳朵,略用了些力气,在席彦耳垂上摩挲两下:“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五中?”   席彦又是一愣。   刚结束的期末考试……他冲进了年级前两百名,名次甚至接近150,是整一学年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   而五中的第一百五十名,放眼全市,至少排在两千名以前,确实不太适合用“学渣”这两个字来形容。   席彦有些恍然。   不知不觉、潜移默化地,自己真的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甚至恍惚之间,他便理解了大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   “你明明可以的。”   那玄而又玄的“穿越”二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改变过去”,甚至在这一秒之前,席彦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当他从钟秦沉静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他才发现,此时此刻,他仅仅只是在改变当下的自己。   这个瞬间,有一条“既定”的人生轨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但脚下的路,却一步一个脚印,看得越来越清楚。   仿佛有一个历经过“后悔”与“遗憾”的声音在对席彦说——   你要追逐。   你要热爱。   你可以懦弱,但要努力勇敢。   你可以迷茫,但要努力追光。   不单单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好好生活。   你要和钟秦一起,永远留有一颗干净纯粹的少年心。   席彦眨了眨眼,隐去眼里薄薄的雾气,然后抬眼问钟秦:“唔,在表扬我吗男朋友。”   钟秦没说话,但他捏住席彦耳垂的力道,又稍稍重了一些。   天台上的人不多,但偶尔也有人路过靠近栏杆的栈道结伴而行,或坐在邻近处绿植旁的精致座椅上。   席彦瞄了一眼周围的四五路人,然后抬手,试探着覆上了钟秦的手背。   他偏过脸,在钟秦松开的温热掌心里轻轻蹭了蹭,终于坦诚道:“时间过得太快,高三的一毕业,我……我就有点慌了。”   分班意愿表上笃定的理科二字,是席彦坚定了自己将要走的路。   不草率莽撞,也不随波逐流。   但正因为这一份认真,才会有一份忐忑接踵而至,毕竟插科打诨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的——   如果努力做了,还是不行,怎么办?   如果努力追了,还是越来越远,怎么办?   席彦把脸挨在钟秦手心,暗暗自嘲。   这些都是成年人才有的顾虑,少年人哪里会像这样瞻前顾后的?   钟秦没有问席彦在慌什么,虽然他能感觉到高考给席彦带来的紧迫感比同级生要来得更快。   但钟秦并不深究,只是又靠近了一些,动作很是自然地捏着席彦的脸玩儿。   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说起话来的语气也和每个一起度过的清晨与夜晚并无不同:   “如果你想往前走,我带着你。”   “如果你想赖着不动……”   席彦心里一紧,有些小心地问:“……如果我想赖着不动?”   钟秦轻笑一声,不在意周遭,低下头和席彦额头相抵:“我就再给赖皮狗准备一个舒服的狗窝。”   席彦没想到气氛这么正经的时候还能被钟秦调侃,一双眼睛瞪了老大。   但等他细细品出钟秦这话里的意思时,他又难以自抑地眼热。心里那点因“男朋友过于优秀”而产生的小小忐忑与焦虑神奇地消散了,紧压的内心顿时松活起来,继而又被少年人细心而周全的温柔一寸寸填满。   原来钟秦也是会低头的。   他低头看向席彦时,眼底未尽的笑意里有浅淡却并不难捕捉的纵容。   席彦吸了吸鼻子,心里忽然有了一点冲动。   他抬头,像只磨牙的小狗一样,凑上去在钟秦下巴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虽然小心翼翼收着舌尖,唇内湿热的体温却还是从钟秦皮肤上撩碰而过。   自下而上的目光是又赧又坦率的。   钟秦微微眯了眯眼,觉得气氛很好,席彦的眼睛像月光一样亮。他正要低下头来去找席彦的嘴唇,席彦却像个撩完就跑的捣蛋鬼,红着脸从钟秦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席彦转过身看向半空,想让夏夜的微风吹散脸颊上的热气。   钟秦就扬扬眉,暂时吃了这个“闷亏”,把胳膊肘随意地撑在栏杆上,然后安静地注视着席彦。   好像在等席彦开口,又好像……   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关系。   没多一会儿,席彦便决定说:“再待会儿我们就回去休息。”   钟秦没什么意见,嗯了一声。   又过半晌,席彦抿了抿嘴,往栏杆上一趴,偏头看向钟秦,脸颊还红着,眼睛却亮的令人心动:“我已经走到这儿了,不会赖着不动的。不管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吧。”   偶然路过的晚风不经意间撩起席彦额前的一缕碎发。   钟秦的视线扫过他干净的眉眼,然后伸手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嗯,我知道,我会的。”   钟秦是个说到做到、从不食言的人。   所以席彦相信他的未来即使存在许多不确定性,却仍会有一处港湾、一处“加油站”。   回房间之后,席彦先洗完澡,换钟秦去洗。   等钟秦也洗完,席彦都还站在房间里盯着两张单人床发呆。   这床就和“另一伴”里那张差不多大,真要睡两个人也不是不行,但是……   经过好一番挣扎,席彦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扔着钟秦衣服的那张床,抬腿往隔壁床去了。   席彦屁股刚挨着床垫,钟秦就刷着牙,靠在卫生间外面的墙边,抄着手含糊说:“你要自己睡?”   席彦蹬掉拖鞋一个翻身,把自己整个儿蒙进被子里了,声音从软乎乎的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钟某人你烦死了!好好考你的试吧!”   钟某人想了想,走过去坐在席彦床边,把被子撩起一角,强行露出席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这两天都要自己睡?”   “……”席彦更郁闷了,“把你嘴里泡沫吐了再说话行不行?听不清听不清!”   钟秦抬手拍了拍席彦的狗头,从善如流地起身,回卫生间吐泡沫去了。   为了避免早上起床时产生“我不想去考试了”这种危险的想法,钟秦最后还是决定接受席彦的“一番好意”,打算跟席彦分两床睡。   灯熄了。   席彦在瞬间暗下来的房间里闭上眼,诚实地悄悄遗憾和不满。   但片刻后,他听见一道很轻的脚步声,以及钟秦的说话声:“我们在这里待三天,最后一天是自由行。”   席彦紧闭着眼,假装自己已经佛系入睡,心思却一下活络起来——对啊!三天行程,总能有机会抱着男朋友睡一晚上吧!   席彦心里正美滋滋地乐着,钟秦走到他的床边,弯下了腰。   钟秦一手撑着床头,另一手轻轻拉下席彦蒙住头脸的被子。   他抚开席彦额前的碎发,看着席彦刻意紧闭的双眼笑了一下,手指又刮过席彦的鼻尖,让席彦觉得痒。   然后他俯身在席彦唇上落下了个一触即分的晚安吻,轻轻的呼吸贴着席彦的嘴角:“先安抚一下。”   不知是不是刚刚洗漱完的缘故,少年人薄薄的嘴唇微凉,似乎还带着一丝清淡好闻的薄荷味儿。   不热情,也没那么缱绻,但却温柔、干净,像九月里盛住莹亮日光的月桂树冠,也像红林随风而动的层叠草浪。   席彦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中,听见钟秦说:“明天乖一点,睡吧。”   ……别说睡了。   席彦差点就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睁眼望天花板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等席彦醒过来,房间里哪里还有钟秦的人影。   席彦懵懵地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又回到了还不如狗崽子们重要的日子。   席彦并不是睡眠浅的类型,只要光线足够暗,他就能踏踏实实地睡上很久。   ……如果头天晚上很累,那就睡得更沉了。   席彦呆坐一会儿醒了醒瞌睡,然后抬眼看了看房间里那扇巨大的窗。   他没能透过玻璃看见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只看见拉紧了的、又厚实又挡光的两层落地窗帘。   就像钟秦对他的袒护一样。   席彦用手背蹭了蹭嘴巴。   忽而又想起昨晚上那个扰人安眠的浅浅亲吻。   席彦赶紧把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摸起来,点开一看,果然有钟秦的微信消息。   “坐车去考场了”   “睡醒了自己去楼下吃饭”   “忘了房卡的是小狗”   席彦:“……”   这渣男味儿。   在这几条带着渣男味儿的消息后面,还跟着一条语音。   席彦定睛一看——   好家伙,竟然长达二十秒。   席彦皱着眉头,迟疑着在语音气泡上点了点,然后凑到耳边:“九班小同学,希望你听见这条语音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你听好,今天的考试对于学生和学校来说都非常的重要,老师没功夫分心,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可以溜达,但绝不能溜达远了,可以打发时间,但一定得随时汇报你的移动地点。这两天先忍着,最后一天你们再好好玩儿,想去哪儿买买东西、逛逛街,老师也不拦着,你……”   席彦:“……”   这条语音的末尾两句,还隐约能听见钟秦无奈地说了一句“你有完没完”。   高成柳大概是怕九班小同学听见十二班小同学不尊师长后被当场训话,所以他在对钟秦发飙之前,还十分体贴地掐掉了语音。   不然肯定不止二十秒了。   席彦乐了一会儿,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消息也没回,主要是怕他的消息发过去是给钟秦的,回过来的消息又变成高成柳给他的了。   反正等钟秦考完试拿回手机,肯定会给他来电话。   现在的当务之急,那就是按高成柳所说的——出去溜达一圈。   席彦迅速把自己收拾好,然后从手机里翻出自己前两天马马虎虎做的攻略,准备出门买点土特产啥的,给家里人和小同学们带回去。   结果他前脚刚踏出酒店门,后脚手机就震了一下。   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如是说道:   “起床了吧,打开电视机,找个当日新闻,自拍一张发给我。”   不用猜,这肯定是高成柳。   席彦:“……?”   房间里有摄像头?   说好的可以溜达呢?   允许打发时间,只要汇报移动地点——移动地点难道是指床、卫生间和电视机面前?   这就是比渣男更胜一筹的……渣男的班主任吗? 第65章 征战(一)   席彦坐在酒店房间的桌前,侧对着玻璃窗,窗帘大敞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席彦的……暑假作业上。   手机被席彦横放,立靠在餐巾盒前,录像正开着。   席彦一边转着笔,一边对着摄像头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我会大老远跑这儿来写暑假作业呢,是吧钟秦。太努力了,回去得表扬我啊。”   席彦伸了个懒腰,抬手把录像停了。   来陪考之前,席彦原本计划趁钟秦考试自己溜出去放风——管他高成柳如何耳提面命,一开考,高成柳肯定也没功夫管他。   但当钟秦真上了考场,席彦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法踏踏实实撒丫子放风了……他一颗心牢牢拴在钟秦身上,居然紧张!   他男朋友本人在那么刺激的考场上都不一定会紧张!但他就是特别、特别如坐针毡。   所以席彦玩也玩不开心,索性就又回到了酒店,只能靠刷点题冷静一下,就正中高成柳下怀。   席彦作业写得磕磕绊绊,又抖了会儿腿,扔下笔往桌上一趴:“明明知道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咸吃萝卜淡操心……皇上不急那什么急……”   以往从来都轮不到席彦去担心钟秦的考试,但这次考试不同,学校把出成绩的压力给到了准高三参赛生身上,对于钟秦他们俩准高二的来说,就是来见见世面、凑凑热闹的。   但是钟秦在席彦心目中实在是没有“不出成绩”的时候。   席彦知道钟秦对“出成绩”没有那么执着,知道他看重历练的过程,也知道他明年再来时会载誉而归,但这和席彦担心他并不冲突——担心钟秦“不出成绩”心里也会有点不习惯。   所以关于考试的具体计分详则,席彦即使好奇,也没太追问过。   第一个竞赛日结束后,老师和家长坐一桌吃饭,学生们分坐了两桌。   “今天最后一题做起来很有意思,一开始我差点没理顺这个逻辑,真的,就差那么点儿我今天就拉闸了!”   “唉,我有点危险,最后一题没了,只能看明天再搏一搏。”   “……”   几个小同学随口讨论起今天的题目,席彦听不懂,对题目本身更没兴趣,所以就安安静静吃饭,倒也没有因为融入不了话题而尴尬,因为钟秦也没怎么说话。   和钟秦同级的参赛生说:“头回来考,真刺激,这下我就能找着自己的差距了。”   高年级的学长学姐宽慰说:   “你比我们去年来比赛的时候强多了!明天还有一天呢,再拼拼!”   “是啊,咱们这个竞赛,分数本来就给的很跳跃,别气馁,还有机会!”   席彦知道他们考完是当场出成绩、即时给反馈,考生需自带一颗大点儿的心脏来参考。   “你今天……”席彦刨了一口饭,小心翼翼挨近一直没参与讨论……成绩可能也有点不大理想的钟秦,“我好奇,我可问你了啊——发挥得……怎么样啊?”   钟秦正在夹菜,闻言瞥了席彦一眼,干脆就把菜放进了席彦碗里,神色自若:“我也没不许你问。”   同级生坐在席彦旁边,听见他和钟秦的对话就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钟哥今天……”   “停!”席彦心里一惊,立马让他打住,“我听他悄悄告诉我就行了,你别掺合啊!”   那同学顿时一脸复杂:“我这不是怕他不好说吗……”   席彦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但钟秦却并没有露出“不太好说”的表情,只不过确实话音略顿,道:“……尽力做了。”   席彦赶紧说:“尽力了就行,尽力了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大家也顺势加入群聊,稍微讨论了一下钟秦的成绩:   “二百一十多分真很厉害了!钟秦不愧是你……说实话吓着我了好吧。”   “是啊,我们去年来的时候,谁不是两个竞赛日都只有百来分,最后灰头土脸回去的。”   “感觉我们很可能会被你超越啊!”   席彦小心瞄着钟秦的表情,觉得学长学姐安慰人的角度肯定比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靠谱,就没再多说。   但钟秦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该吃饭吃饭,该点头点头,甚至还有空给席彦这个爱喝热水人士倒杯茶水。   席彦很有眼力见儿,带开了话题:“你们搞竞赛的也太心累了,停课备考,高压训练,换我肯定受不了。”   “可不吗,忒严格,”这话一下就被接起来,“别提了,逢年过节不仅不放假,还加训!我明天要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不需要学校骂我,我自己就可以无地自容、自我批评大半年!”   席彦乐了一下,顺嘴问:“也不至于那么严格吧,我记得过年的时候你们还能提前放学呢。”   钟秦拿筷子的手就是一顿。   “啊?”同学皱了皱眉说,“我们啥时候提前放学了?”   席彦也疑惑说:“就今年元宵节,你们老师不还提前一小时放学让你们回去吃汤圆儿了吗?”   ——那天是他的生日,钟秦正好提前放学,来KTV陪了他一会儿,他记得很清楚。   但显然大家都有点懵:“没有啊?”   席彦更加狐疑:“你们两个年级是分开上课的?”   同学们:“……没有啊?”   钟秦:“……”   钟秦放下筷子,浅浅清了清嗓子:“吃好了吗。”   席彦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带跑:“吃好了吃好了,你想回去休息了吗?”   钟秦嗯了一声,借机把自己上课早退的霸切渣行为藏好。   席彦无知无觉,立马转头对这桌的小同学们说:“我们吃好了,先回去休息,大家明天都加油啊。”   学长学姐们鼓励说:“快去吧!钟秦你好好放松一下,明天正常发挥,问题不大!”   钟秦点点头,又道了谢,然后把席彦的碗筷和自己的一起收拾了,起身去了餐具回收处。   席彦却暂时坐着没动。   他等钟秦稍微走远一些,趁机问了一下身边那位同级生:“兄弟,那什么……我之前一直没问,你们考竞赛满分是多少啊?”   “七百啊。”同学说起这个就丧了一张脸,“我今天就一百出头,除非明天超常发挥,不然怎么也没戏了。”   席彦一脸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很是无情地站起来溜了。   七大七百,嚯,差这么多呢!   虽然钟秦二百一十多分还是比这位小同学强了不少,但席彦现在确实无暇顾及其他小同学的心理健康问题。   他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一会儿回去该怎么安慰他“故作坚强”的男朋友。   席彦追上钟秦,和他一起归置了餐具,然后给高成柳打过招呼,就从酒店餐厅出去,回了房间。   刚进屋,钟秦就看见了席彦摊在桌上的作业本。钟秦走过去顺手翻了几页,发现笔迹磕磕绊绊、稀稀拉拉,一看就知道写题的人心不在焉,于是便问:“有不会的题吗,给你讲?”   “不用!”席彦一秒都没犹豫,当机立断推辞,“不用不用,暑假作业不重要,等回去你再给我讲吧,你休息你的。”   钟秦扬了扬眉:“该我夸你懂事了?”   席彦嘻嘻一笑:“可不吗,我乖着呢。”   后来钟秦……整个晚上都泡在席彦那莫名其妙的“懂事攻击”中。   钟秦刚站起来想去烧个热水,席彦立马就能领会他的意图,抱起水壶撒腿就跑。   钟秦闲着没事儿干,想在暑假作业上挑两道有意思的题来做,下一秒席彦就能把草稿纸铺在他面前。   钟秦做完题想看个视频娱乐一会儿,席彦立马铺床,还把乱七八糟的耳机线理顺了递进钟秦手里。   钟秦:“……”   钟秦一脸困惑:“你是不是白天出去惹回来什么麻烦?我要替你瞒着高老吗?”   “我是那样人吗?”席彦严肃正经,“我今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明天也会继续守家,你安心考试吧!”   钟秦顿了顿,忽然理解了:“因为我考试,所以你……是在照顾我?”   席彦支支吾吾说:“唔,差不多吧,也谈不上照顾,你考试你最大嘛。”   钟秦想了想,问:“考好了有什么说法吗?”   “有有有,”席彦私心觉得考好的可能性也不大,但仍然赶紧哄着,“跳个高都能有礼物,这还怕没有吗?”   “是吗,”钟秦却出乎意料带着点抱怨意味,说,“月考就算了,期中、期末,都没有。”   席彦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钟秦正靠坐在床头,两条修长的腿一曲一伸,上身微微后仰,手掌撑在床边,姿态很是放松。   因为席彦站着,所以他难得能享受一次钟秦自下而上的目光。   席彦轻轻笑了两声,朝钟秦走过去,站在钟秦分开的腿间。   他低下头,迎上钟秦的目光,笑得又狡黠又窃喜:“我们阿秦什么时候学会撒娇啦?”   钟秦动作很快,席彦话音刚落,他就抬手把席彦细窄的腰揽进了怀里。   钟秦仰起头,把下巴轻轻搁在席彦胸口,微微眯起眼,说:“……不仅什么都没给我,我还自掏腰包给你买巧克力,怎么说,嗯?”   席彦一下就心跳得厉害。   钟秦一贯是个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的人,从不会开口向别人讨要,但他现在却突然展露出迟来的幼稚,跟席彦较起真来。   席彦垂眸看向钟秦那双带着些许不满的眼睛。   ……实在是太令人心动。   席彦情不自禁伸手环住钟秦的脖子,压低声音,说话也被带着幼稚起来:“你给我买的巧克力都是三个球的——三个球的费列罗,我这么好打发呢。”   钟秦扬眉:“逗小狗,半根火腿肠就够了。”   席彦撒起泼来反客为主,手指戳着钟秦肩膀:“那你逗一半怎么还能不逗了呢!这学期你只给我买过几次你自己数数……”   钟秦揶揄道:“给你买了你也看不出来我在追你,我费那个劲干什么。”   席彦压根就没反应过来钟秦是在调侃自己迟钝。   他光是听见“我在追你”这四个字,脑子里就没剩下几个细胞有空再去考虑别的了。   席彦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后知后觉:“你……你那是在追我啊?”   “是,”钟秦紧了紧抱在席彦腰上的手,抬起眼坦然道,“不像?”   席彦脑海里一下就闪过了好多好多的画面。   钟秦给他买水、给他买饭、给他讲题、陪他看狗、陪他聊天、陪他打球、等他下课、等他放学、等他一起回家……   除了学习和养狗,钟秦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都属于席彦。   属于席彦一个人。   学生时代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席彦感觉自己现在只要微微张张嘴,钟秦就能听见他夸张的心跳。   席彦咬着下唇晕乎了半晌,然后垂下眼睫,在越来越让人脸热的气氛里,迟疑着问:“你是……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虽然这个问题透着股傻劲儿,但席彦真的太好奇了。   这么好的钟秦居然是他的!   钟秦果然调侃说:“有点自恋了。”   席彦瞪着俩比牛大的眼睛,锤了钟秦肩膀一拳,放下面子急道:“赶紧的,坦白从宽!我高中第一次月考的座位号你都留着呢……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要是不留着,你名字的归宿就是垃圾桶,我当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扔了别扭。”钟秦解释了一下,又想了想说,“至于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也不清楚。”   就在席彦以为钟秦想要把这个重要话题糊弄过去时,钟秦却继续开口,认真说:“你记得你往我头上砸了一个破烂纸飞机吗?”   “记得,你不也留着。”席彦纠正了一下,“——是吉尼斯世界纪录高仿版高级纸飞机。”   钟秦显然不关心那纸飞机高不高级。   他说:“当时我回过头,你在楼上,一看就在罚站,半个身子都探在外面,很招摇。”   席彦捏住钟秦的脸皮晃了一下:“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埋汰我?”   钟秦抓住席彦的手,偏头用他薄薄的嘴唇轻轻蹭过席彦白皙的指尖,嘴角勾起一点点笑意:   “那天太阳很好,楼边桂花树的树冠好像就在你手边。”   “我的心情也很好,竟然会觉得……”   席彦手指碰到钟秦的嘴唇,便蜷了蜷:“……觉得什么?”   钟秦把手指交错进席彦的指间,慢慢扣住,说:“觉得砸我那个讨嫌鬼,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席彦缓缓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埋头,把自己唇齿间微颤的呼吸,轻洒在了少年人薄而温暖的唇上。 第66章 征战(二)   席彦原本只想盖个章就“住嘴”。   ……但他却没想到钟秦会这样强势地扣住他的后脑勺,竟然压根就不想放他走。   钟秦的嘴唇很薄,因为他不常笑,所以看起来总是有些冷冷淡淡的,只有席彦能尝到钟秦这双薄唇内里的炽热体温。   这种独占的满足感让席彦从耳朵根开始烧起来,一直烫到脚趾。   不知是不是原本就低埋着头的缘故,席彦的呼吸不大顺畅,只好双手紧攥住钟秦的双肩,钟秦肩膀上纯色的柔软布料被他抓出一团纠结的混乱褶皱。   那褶皱就像少年人此时唇舌间不得章法的动作一样。   暧昧却青涩、动情却赤诚。   什么从容与冷静、淡定与思考,在最直白也最简单的渴望与冲动面前,全然溃不成军了。   细碎而模糊的亲昵声响从唇间缝隙中溜出,又钻进耳朵,顺着密集的神经攀爬进身体的所有角落,刺激每个细枝末节处的细胞都发热、发烫。   席彦哼哼唧唧的声音很轻很小,比平时柔软许多,让他像只受了欺负却仍在摇尾巴的小狗。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给夜晚披上暖色,又在席彦眼前蒙上一层朦胧的雾。   席彦恍惚间冒出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   倘若他再睁开眼时回到了原来的时空……   那钟秦一定是他平庸人生中最旖旎的春梦。   席彦抓在钟秦肩头的五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实在晕得不行,才彻底松开,手指也由攥变为推,求饶一样,想从钟秦这里讨个喘气的机会。   钟秦却咬他。   咬他嘴唇、咬他舌尖、咬他身上最无防柔软的地方。   席彦只好偏过脸,从微微凉的空气里汲取到一点宝贵的氧气,钟秦随后追上的亲吻便落在他泛红的嘴角。   兴许是埋头太累,席彦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起由站姿改为了跨坐,等他反应过来时,就被从头到脚包裹进后知后觉席卷而来的赧然里。   席彦睫毛轻颤着眨了眨眼,很想像平时一样故作气恼地瞪钟秦一眼。   但当他的目光和钟秦的视线交错上时,他才发现钟秦一直半眯着眼睛——在这个漫长而不舍的亲吻里,钟秦从未像他那样闭上过眼。   一想到自己迷糊之间还被他这样注视着,席彦这气恼的一眼就再也瞪不出去了。   席彦刚才一直紧绷着后腰,现在确实有些腰软。   他很识时务,没去和钟秦较劲,而是半趴在钟秦身上,认栽似的把脑门重重砸进钟秦的颈窝:“操……我他妈信了你是个纯情高中生……”   席彦现在骂起人来攻击力全无,甚至言语间拖着委屈的尾音。钟秦偏头便能看见他泛红的脖颈,呼吸蓦地一沉,又张嘴在席彦耳后用力咬了一口。   饶是钟秦再怎么不纯情……他也绝不可能全然从容。   甚至……他心里澎湃的渴望就快要冲破他一贯的自律和淡然,险些让他露出些他并不擅长的稚嫩和慌乱来。   被咬的位置痛觉敏感,席彦被咬疼了,身体一个颤栗:“……嘶。”   钟秦松开他,在他耳边低声喃语时,才终于闭了闭眼:“你……别坐我身上,往后点。”   席彦一僵。   与方才的迟钝不同,他现在反倒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变化。   席彦当即就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狗崽子一样,嗷地一下蹭起来,然后红着脖颈撒开钟秦,整个人往钟秦背后的床上胡乱一扑,趴在被子上开始装死了。   ……装死的姿势不够熟练,一条腿还磕磕绊绊搭在钟秦大腿上。   钟秦:“……”   钟秦无语片刻,坐在床沿平复了一会儿,效果不佳,决定去洗个澡,去之前还帮席彦把缩到腰上去的T恤下摆往下扯了扯,体贴极了。   席彦:“……”   “咳。”钟秦浅咳一声,似乎是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至于哑,“我去……洗澡。”   席彦闷在被子里:“……嗷。”   等钟秦的脚步声隐进卫生间,卫生间传出淅沥接连的水声,席彦才把自己闷红了的脸抬起来,又抱起被子在钟秦床上滚了一圈,很没良心地嘟囔了一句:“幸好明天要考试的人不是我……”   钟秦调低温度洗完澡,又撑在洗手台上放空了一会儿。   等他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席彦……依旧趴在他床上装死——两条小细腿儿支棱在床沿外头,看着也不是特别规矩的样子。   钟秦长腿一抬,轻飘飘地在席彦的脚丫子上踹了一下:“起来。”   席彦脚趾蜷了蜷,磨磨蹭蹭地缩回被窝里,赖着不动了:“我不……我要睡觉了,我就在这儿睡。”   半边被子被席彦压住,钟秦扯住一个被角,想直接把这位鸠占鹊巢的小同学给掀起来,结果发现小同学刻意把被子压得死紧,根本就掀不动。   最后钟秦也只能把被角往这人身上一扔,认命地去席彦床上睡觉了。   灯熄了。   席彦“求睡”不能,暗暗叹了口气。   但他浑身上下都被包裹进了钟秦留下的气息里,虽然不能同床共枕,但这类似拥抱的感受也仍然让他觉得又放松、又踏实。   好半天,那个亲密无间的亲吻所带来的悸动终于快要过去,席彦这才动了动,裹紧被子,翻身侧躺,面向钟秦。   可能是本着“面子都丢完了也别要里子了”的心态,席彦好似食髓知味、意犹未尽,又宛如生吞了一百个狗胆,竟亮着眼睛看向隔壁床上的人影,说了句:“钟秦……阿秦。我刚才其实想和你再……再亲近一点儿。”   钟秦侧目过来——只见席彦又是那副大型毛毛虫的样子,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几乎就只露出了小半张脸。   光线很暗,钟秦理应看不见席彦眼里的情绪。   但钟秦却分明接收到了席彦眼底那坦坦荡荡的、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喜欢。   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勉强把钟秦的理智线冻起来。   所以钟秦只是平躺着,朝自己隔壁床上的大毛毛虫伸出了胳膊:“……记着你这句话,以后别跟我耍赖就行。”   席彦撇撇嘴,散开被子,伸手一把拽住钟秦的胳膊,上半身往外一探,张嘴就咬住钟秦腕骨位置上薄薄的皮肉,撒泼又像撒娇,狠狠磨了磨牙。   钟秦不觉得痛,只顺手挠了挠席彦的下巴:“你还记得我明天要考试吗?”   席彦:“……”   一夜无梦,转眼就到了第二个竞赛日。   或许是因为有了第一天的心理铺垫,所以席彦今天并没有觉得多么难熬。   一觉睡到自然醒,钟秦那个有要务在身的大忙人果然不在。   所以席彦洗漱完之后就自觉坐到了窗旁桌边,继续完成他昨天写得稀稀拉拉的暑假作业……甚至还看着时间,打开新闻,主动给高成柳发了几张定时定点的乖巧自拍照。   但席彦踩热了地皮,下午就没这么老实了——   他想买土特产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于是他出门,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采购了一些,顺道还去附近的景点打了个卡。   在景点打卡时,席彦克服了自闭,在大马路上打开手机摄像头,一边打卡一边录制起了视频。   毕竟明天自由活动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白天,他和钟秦一起玩,也去不了这么多地方,索性都录下来给钟秦看看。   ……反正钟秦对这些搜刮外地人钱包的旅游景点也没什么兴趣。   席彦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这个点,钟秦他们今天的结果复测应该已经快要结束了。   席彦站在马路上伸了个舒坦的懒腰,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招了个出租车,朝着钟秦他们的考点扬长而去。   考点正门口。   席彦对着摄像头,像个自说自话的大傻子:   “一会儿你出来,我要先恭喜你——在我们普通小同学撒丫子放风一个星期之后,终于也放了暑假……”   “然后呢,我不会先问你的成绩,可如果你们非要说,唔,我也拦不住,可以勉强听一听咱们五中这回的竞赛成果。”   “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大老远跑这一趟肯定有收获,至于是什么收获,那我这小学渣儿就不懂了,你回去自个儿消化吧。”   “但……我会把我的欢呼和祝贺都给你留着。”   “留到明年,你一定会带回来一个……颜色和你很配的奖牌。”   两个竞赛日完满结束,考点门口陆陆续续有领队老师和学生结伴而出。   来自不同地区和学校的同学们应该是已经先行分开了,而五中的两位领队老师,正带着本校两个年级共计十八名学生,一起从门口走了出来。   学生们脸上的喜忧不知为什么都表现得不大明显,但席彦觉得,无论成绩如何,都能在他们身上看见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因为世界上有太多的努力最终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只有学生时代的每一分付出和耕耘,都能十分及时地得到反馈。   不论好坏,“能够得到反馈”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珍贵和幸运的事情。   比起学生来说,两位老师脸上的喜悦就要稍微明显一些,想来这次五中……应当是满载而归。   高成柳个子比钟秦差了一截,还是十分努力地抬起手臂搭住钟秦的肩膀,即使一路都在和李老师聊天,也不愿意放钟秦独自美丽。   钟秦步子迈得不算快,应该是在将就高成柳。   但他每一步却跨得很长,腰背笔挺,下巴微微扬着,很随意,又很硬朗。   他的目光越过窄窄的街,隔着人群和席彦四目相对。   席彦便在夏日余晖里勾起嘴角。   手机上显示录像中的红点不停闪动着。   “好了,今天就录到这儿——”席彦吹了个又痞气又中二的口哨,“我的英雄少年征战回来了!”   第一个注意到席彦的人,肯定是钟秦没错,要说第二个,那就是高成柳了。   可令席彦没想到的是,高成柳上来就按住他的头,还使劲糊了两把:“好小子,你是吉祥物吧?明年还带你来!”   席彦:“……?”   席彦从高成柳的魔爪下逃脱后,一边整理发型,一边悄悄问钟秦:“我为啥变成吉祥物了?”   钟秦走在席彦身侧,视线经过眼尾扫向席彦:“上考场前我跟他说,你陪我来,让我感觉很轻松,应该能考得不错。”   席彦闻言,眼睛一亮:“意思咱们学校这回真考得还行?”   钟秦似乎对“咱们学校”这个说法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说:“十八人参赛,十金,四银,两铜。”   席彦暗暗合计了一下,钟秦和那位同级生,应该就是唯二两个没成绩的了。   席彦这时才真正懂了钟秦在来时飞机上说的那句“来了就要出成绩”,代表着怎样一种决心,又是怎样一种压力。   “哇,”但席彦感慨了一句,“不愧是信息学强校,真是凯旋啊!怪不得高老李老那脸都要笑烂了……”   钟秦顿了顿,侧过脸来看向席彦问:“你不问我考得怎……”   席彦眼疾手快捂住了钟秦的嘴:“考得好与不好都已经过去了,别聊学习了,最后一天,你该陪我玩儿了!”   钟秦也并不把席彦的狗爪子拿开,任他糊在自己嘴巴上,所以说话时声音有点嗡嗡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我是银牌。”   “我能对你有什么误会,你……”席彦说起话来嘴比脑子快,话讲一半才发现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当即就瞪大了一双狗眼,狗爪子僵持在空中,扭过头来震惊道,“你什么?!你说你是什么?!”   钟秦:“……”   果然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误会。   “小点声。”这回换成钟秦抬起手,一边走路,一边分心捂住整个傻掉了的席小狗的嘴,“是银牌。”   席彦呆了好几秒,满脸写着震撼我妈,口齿不清:“不是,你也不能这样唬我吧,你……你今天考了多少?”   钟秦说:“一百九。”   “比昨天……差不多,”席彦原本想说比昨天差点儿,但下意识临时改了口,“满分七百,你这还差四百多呢。”   钟秦却略皱眉,不是很能理解这……怎么就还差四百多了。   然后他猜测着席彦的思路,思考了片刻,勉强理解了席彦的脑内算法,无奈说:“是谁跟你说两天成绩要算平均的?”   席彦噎了一下:“我主观臆测的,不是吗?难道是两天加起来?早知道我来之前不看土特产攻略,多做做这方面的功课就好了……”   钟秦和席彦并肩走在队伍末尾。   钟秦耐心解释说:“每天上机考三道题,每题一百,一共六百,笔试一百,总分七百,最终结果是两天、三部分成绩相加。今年普遍考得好,金牌分数线就抬得高,五百零五。”   钟秦越说得详细,席彦的眼睛就睁得越大:“……那你的总分是?”   钟秦一顿,抬眼看了看走在自己前面的一位高二学长,然后稍微压低了声音,说:   “475。” 第67章 征战(三)   要不是钟秦还锲而不舍地捂着席彦嘴巴,席彦肯定当场就得“卧槽”出声。   席彦难以置信地往钟秦手掌上咬了一口,见钟秦表情一变,可能是咬疼了……他才觉得这事儿是真的。   钟秦:“……”   席彦悻悻吧唧一下嘴:“那你这两天到底在丧个什么劲儿?亏我还那么乖就怕影响你心态……”   钟秦莫名其妙:“我哪儿丧?是有个学长没考好,最后还是没能拿奖,他就这一次了。”   席彦闻言一怔。   ……是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只有高年级生才有获奖的机会。   第一天出完成绩,参赛学生们的作答结果复测无误后,成绩单就会直接交给领队老师签收,全程公开透明,高成柳他们很容易就能掌握学生的应试状态。   昨天晚饭本来就吃得晚,大家也很累了,再加上有一名高二生状态不佳,虽然没表现出来,但钟秦作为高一生参赛的亮眼成绩,都不太适合大张旗鼓地在饭桌子上说。   更何况第二天还有一场比赛,表扬或反思都为时过早,一切还未成定局,鼓励两句就足够了。   怪不得昨天席彦问钟秦成绩时,同级生插嘴说怕钟秦自己不太好讲。   确实不太好讲,因为他比其中一位失利的学长考得还好。   怪不得那几个学长学姐都一脸真诚地说感觉自己要被钟秦超越了。   原来不是玩笑话,因为确实是有被超越的危机。   也怪不得……高成柳一个出来带娃的后勤老师能笑成那样。   因为他带的娃少学一年居然还获奖了!   钟秦那句“尽力做了”真就只是他的谦虚和委婉。   席彦:“……”   亏他还以为大家昨天是在顾及学神的心理健康问题,特意贴心鼓励学神、给学神留面儿呢。   在听到五中取得的好成绩时,席彦第一反应也是高年级包揽了全部奖项,所以才想尽量自然地略过这一话题,谁能想到钟秦顶着一脸有被冒犯到的表情,根本不愿意蒙受此等冤屈,亲自消除起误会来完全等不到明天。   席彦咋舌,呆了好半天就挤出来一个特没文化的感叹词:“……靠。”   钟秦的心情其实也有一点奇妙。   当所有人都觉得他做出成绩是理所应当时,他男朋友非要与众不同,竟然会担心他因为考试失利而感到失落。   昨晚还……那么乖。   替他打点力所能及的事、细心甚至小心地照顾他的情绪。   让他抱、还给亲。   “你啊……”钟秦好似嫌弃地在席彦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口水,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嫌弃的味儿,“以后不管什么事,学习成绩、志愿工作、我和光哥他们以前的事,还有我家里……”   大家纷纷坐上回酒店的车,钟秦扶住车门让席彦先进,然后坐在席彦身边,说:   “你都可以问。”   “哪怕不开心的,你问,我也都会直说。”   在钟秦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席彦突然就觉得自己已经牢牢站在钟秦的生活里了。   钟秦的地盘,就是他的地盘。   高成柳带着他们三个同级的小同学坐在一辆车里,席彦非得挤着门边的钟秦坐。   他避开另外一位小同学的视线,悄悄屈起手指,抠了抠钟秦的裤子,小声嘀咕:“你一直就这毛病,能不能改改了……干嘛非得我问?真有不开心,你直接告诉我不得了?”   钟秦愣了一下,然后低笑一声:“也行。”   席彦的地盘,也是他的地盘了。   一旦车上只剩下同级内部人员,高成柳立马现原形,夸钟秦十句都不带重复,原本不长的车程一下就热闹……甚至吵闹了起来。   “就差三十分!三十分!”   同级小同学附和高成柳:“就看这三十分扣在哪儿,说不定只是打错一两个标点,我去,这我都不知道该先说牛逼还是该先说可惜……我明年绝对也要达到这个水准才行!”   直到下车的时候席彦脑仁还疼,他拽着钟秦后背上的衣料,拖沓着步子说:“怎么我男朋友得奖……我都没他俩这么能吹……”   钟秦只好负重前行,说:“那你自己反省一下。”   席彦:“……”   矜持地吃完晚饭回到房间,席彦就再也矜持不下去了。   钟秦刚打开房间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席彦就推了钟秦一把,两人一起踉跄进了屋。   席彦面对钟秦,不管不顾一个纵身跃了上去。   厚重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席彦在一片漆黑中埋下头,使劲蹭了蹭钟秦的发顶:“唔,我反省好了。”   钟秦后背略靠一点墙壁,双手稳稳托住席彦的大腿根。他稍微仰头,看向席彦近在咫尺的脸:“都反省了什么?”   席彦轻咬下唇,口齿模糊,答非所问:“……想亲你。”   怕钟秦故意假正经,席彦还特地搂紧了钟秦的脖子,两条小细腿儿牢牢夹在钟秦腰侧,一点要从钟秦身上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反正你明天不考试了。”   钟秦扬了扬眉,直接凑上去在席彦下巴上咬了一口,并不留情,把前天晚上吃的闷亏还了回去。   席彦嘶了一声,觉得钟秦上嘴咬人越来越顺口,甚至不输自己,当场就产生了“大狗不说小狗”的想法。   但他还没来得及控诉出口,钟秦稳托住他的手却骤然松了些力气。   席彦惊了一下,下意识抱得更紧,但身体却无法避免往下滑了滑。   ——钟秦顺势就吻了上去。   少年人最易受撩拨、最冲动、最直白,也最是真诚和坦然。   从前……   渴望是最亲近、渴望能独有。   现在又……   渴望他一贯冷静淡然却因为自己而情动。   渴望他从来大大咧咧却因为自己而害羞。   更渴望在简单干净的年纪里因为彼此的存在,而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有。   等席彦都有点抱不住钟秦了,两人才缓缓分开,额头相抵,唇齿间有细微的喘息。   席彦低垂着眼睫,目光寸步不离钟秦薄薄的嘴唇:“你……你怎么老是不闭眼。”   钟秦似有所感,又在席彦嘴角轻轻碰了碰,视线去找席彦的眼睛:“想看看你。”   最后,明天不需要考试的钟秦也没能在最后一个夜晚抱着男朋友进入梦乡。   不是他不想。   是他……竟然被一身正气的男朋友给拒绝了。   钟秦一头雾水被席彦赶去了另一张床上,理由是两人现在火气正旺,睡在一起容易出问题,而且是出大问题。   席彦平时很黏钟秦,特别是在睡觉这个问题上,冷不丁正人君子一下,钟秦实在有点不习惯。   钟秦想来想去,只能结合自己并不十分富裕的知识与经验,替席彦想出了一个稍微靠谱点的理由:“我看上去像是会强迫你?”   话没完,钟秦还补上一句:“说想和我更亲近的人好像是你?”   席彦当场就是一个枕头飞过去,恼羞成怒、大义灭亲按在了钟秦脸上。   那怎么办,他不能诱导未成年人对自己“犯罪”嘛!   席彦不知道钟秦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知道他自己今晚到底是怎么睡着的,反正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顶着俩黑眼圈。   但……他仍然被钟秦抱在怀里。   钟秦破天荒还没醒,修长的手臂随意搂着席彦的腰,安安分分,一点要强迫别人、实施犯罪的样子都没有。   席彦:“……”   看来钟秦昨晚上“越狱”也够折腾。   这大概就是猫嫌弃狗不理的十六七岁吧。   白天,钟秦果然对搜刮外地人钱包的旅游景点没什么兴趣,只和席彦他们一起去了几个传说中少吃一口就会后悔一辈子的美食店。   吃吃逛逛,短暂的自由行就草草结束了。   一群小同学也在老师家长的陪伴下踏上了归途,开启暑假生活的同时,也投入了……暑期作业的怀抱。   转眼就是夏天最热的时候。   遛狗变成了“另一伴”的头号难题,相比之下,连在店里打扫卫生、趴在桌上写作业都成了美差。   但席彦总觉得,有钟秦和他一起遭罪,倒也并不难熬。   席彦一如既往常往“另一伴”和“有归”跑,在钟秦这儿赖着不走也是家常便饭。   钟秦回家住,席彦就也回家住。   钟秦睡店里,席彦就跟钟秦挤在一张床上,为了省点电费,俩人抢着一口风扇对着吹。   有几天实在太热,席彦翻来覆去睡不踏实,钟秦还半夜起来,去给席彦开楼下的空调。   也有几次……席彦被钟秦按在小阁间的床上亲得过火,最后钟秦总是被强行正经的席彦踹去床底下——和热到翻肚皮的狗儿子奶油一起睡。   钟老板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但钟老板除了多叹两口气,也不能把席彦怎么着。   反正要不了多一会儿,席彦就会把半截胳膊伸出矮床的边沿,要么拍拍奶油的狗头,要么……偷偷摸摸勾一勾钟秦的手指。   意思是“我冷静好了,你可以上来睡了”。   钟秦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在正经还是在任性。   反正暑假就在席彦莫名其妙又不愿消停的折腾下飞快地过完了。   席彦把脸对着呼呼吹风的大风扇,眼睛偷瞄着换好了蓝白校服的钟秦。   钟秦顶着一头短寸和一张渣男脸,边拉拉链边低头看过来:“还不起?把学校的地皮踩热之后就不怕魏主任让你前途未卜了?”   席彦把脸埋进薄而柔软的空调毯里闷声笑了。   ——钟秦是他的一整个夏天啊。   九月一号是个周天,学校各个年级新学期报到注册。   开学典礼在周一,二号。   也是钟秦的生日。   钟秦和席彦各自站在高二十二班、九班的最后一排,并不十分专注地望向主席台上热情洋溢的讲话人。   他俩之间只隔着几个人,只要目光稍斜一点,就能从余光里看见对方的影子。   席彦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勾了勾嘴角。   席彦趁着老师主任都在前排就无法无天,朝自己左手边横向挪了一步、两步……最后像螃蟹上身,磨磨蹭蹭挪到了十二班的尾巴上。   席彦没缀在钟秦身后,而是闪身站进钟秦和杨子阳之间不大不小的缝隙里。   钟秦无奈,只好由着他捣乱,稍稍往后退了一些。   席彦却不老实,看上去站得笔直,手却在底下搞小动作,非要往后伸去勾钟秦的校服衣摆。   不仅勾着,他还要晃。   钟秦轻叹一口气:“你就不怕一会儿又让你报数?”   席彦实在没忍住,憋笑憋得肩膀都抖了。   一如他们初见的时候。   主席台上,校长正在对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参赛结果进行公布和表彰:   “接下来,很荣幸,由我为大家宣布获奖同学名单。”   “获得金牌的同学有——”   “高三十班李小冉、高三十班李进……”   “获得银牌的同学有——”   “高三十一班刘裕成、高三十二班林跃飞……”   “高二十二班钟秦!”   “获得铜牌的同学有——”   “……”   高二十二班的小同学们老早就通过高成柳知道了钟秦获奖的消息,此时听见正式宣布,更是振奋,不由高呼出声。   校长的话却还未说完:   “在这里,要特别祝贺高二十二班的钟秦同学——刷新了我校历届高二年级自参赛以来的最好成绩!”   “再次对以上同学表示热烈的祝贺!新学期,希望你们再创佳绩,今天,你以五中为荣,明天,五中将以你们为傲!”   宽阔的操场上经过短暂几秒鸦雀无声,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去,高二就拿银牌,这太强了!”   “比赛的时候还是算是高一!”   “刷新校记录了听见没!”   “听说以前的高一……哦不,现在应该说是高二,拿过最好的成绩就是铜牌!”   “钟秦牛逼我已经说累了!”   席彦愣了半晌,惊讶地回头看向钟秦:“我……靠……?”   这难道就是现实版的“我知道你牛逼但我不知道你竟然这么牛逼”?   杨子阳正激动不已转过来:“钟哥牛逼!欸?席霸霸你来啦!”   席彦在这未受老师控制的几秒嘈杂里失语半晌,最后和杨子阳一起会心笑了:“哎,怎么这么厉害呢……”   钟秦站在整个队伍最后,安静、干练,是蓝白色海洋里的一滴水。   但席彦却能看见他沉静眼眸里那一抹浅淡的骄傲。   ——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少年人崭露头角、现出锋芒。   十七岁,青春里,一骑绝尘,一战成名。 第68章 耳机   午饭后,自习前,高二十二班教室。   “你换到前排我还有点不习惯……高老对你有什么意见吗,怎么老让你坐角儿上?”   教室座位经过轮换,钟秦不再“死守”教室后门,而是换到了以前位置的对角,在第一排靠边。   原先的四人小组成员,也在彻底打散之后进行了重新组合,杨子阳就从钟秦的同桌变成了他后桌的后桌,位置还算挨得近,因此杨子阳并没有不适应,至少他问个题用不着像席彦那样跋山涉水。   ——不过开学第一天,席彦暂时没碰上什么需要问的难题,他之所以跋山涉水从对面九班跑过来,只是单纯想陪陪他过生日的男朋友罢了。   新学年,报到注册需要缴费,文霞每掏一次腰包,叮嘱的话就要翻倍。再加上“宠爱”的院长大人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他儿子,开学前,又赶上儿子过生日,怎么也得多说两句哲学道理来弥补一下——于是昨天晚上席彦和钟秦愣是都没能去成“另一伴”。   学生时代祝人生日快乐都爱守零点。   席彦好久不兴这个,昨晚上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心里竟然还有点紧张。   和钟秦在一起之后他真的很容易紧张。   躺在床上抱着手机跟钟秦聊些有的没的,你一句我三句……很快就到了点。   席彦早早编辑好“生日快乐”这四个字,踩点发送过去,暗自觉得自己这波稳了,肯定是第一个送上祝福的。   没想到钟秦不仅没感动,甚至还把微信消息界面截图发给了他——   一串全是00:00准时给钟秦发去生日祝福的。   席彦:“……”   席彦一颗攀比之心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什么乱七八糟的胜负欲一下全没了。   他想了想,轻点手机屏幕,把刚准备点击发送的视频取消,转而打上一行:   “你生日礼物没了”   钟秦看着这行字笑了笑,放席彦睡觉去了。   正式开学这天,席彦原想一大早就带着“没了”的生日礼物去找钟秦,结果上午又是领发新书,又是调换座位,除了开学典礼那几分钟,压根就没给他串班的机会。   直到午自习之前。   钟秦坐在教室第一排最左侧的位置,靠墙也靠窗,窗外就是月桂巷的市井。   席彦趁着教室里人还不齐,大摇大摆跟着钟秦走进了十二班教室。   钟秦的现任同桌席彦不熟悉,不好占人家的座,所以席彦自力更生搬了一张空闲的椅子,放在钟秦书桌前的空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下,面对面趴在了钟秦桌上——腿还不老实,越过书桌下面的横杆,直直伸到了钟秦的椅子底下。   钟秦刚拿起一本书,还没来得及往桌面上放,就已经没地方给他放了,入目只剩席彦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钟秦瞥了一眼书桌下席彦那双跟自己交错着的小细腿儿,用膝盖撞了撞席彦的腿侧:“你不觉得你有点占地方?”   席彦即使趴着,也毫不示弱地一动腿撞了回去:“占你点儿地方怎么了?”   钟秦只好又把拿起来的书放回了原处。   正好这时,钟秦揣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钟秦把手机摸出来,放在桌肚里看了一眼,说:“一恒哥。”   席彦眼睛一亮,起身朝前一倾:“我也看看。”   杨子阳上完厕所回来就看见两个帅哥挤在教室的小小角落里,隔着张书桌,一个低头,一个身体前倾,两人几乎额头相抵,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书桌下两双交错相靠的腿。   席彦半趴在桌上——虽然杨子阳不愿意承认——但看上去真的很像是在盯着他钟哥的裤裆:“好像又大了一点儿!”   钟秦掀起眼皮,一脸坦然:“没大。”   席彦哼了一声:“大没大晚上让我看看就知道了。”   杨子阳脚下一个踉跄,颤颤巍巍地扶着桌面,从钟秦和席彦身边飘过去了。   席彦刚好一乐:“看起来白白胖胖、充满希望啊!”   杨子阳幽幽回过头,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钟秦确实比较白的脖颈和手臂。   杨子阳:“……”   席霸霸这是在调戏他钟哥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物降一物啊!   席彦维持倾身的姿势有点累,就坐回椅子上,撑着下巴一脸欣慰:“这才几天不见,奶油就又肉眼可见长胖了,能吃是福啊。”   钟秦一脸无奈:“胡吃海喝一年多,不胖是有问题。”   席彦一副“不听不听钟秦念经”的样子:“真快,都接到你那儿一年多了。今晚上我去店里,给你们一大一小过生日去。”   手机连震好几下,钟秦低头看,还是张一恒发来的微信消息,一连好几条,全是十几二十秒的语音。   以前店里临时有点什么事,张一恒和陈萌也都不会管钟秦是不是在学校,消息先发了再说。   钟秦正准备把手机拿起来听一下语音,就被席彦打断了:“欸!没几分钟就上自习了,你这位置正对前门口,不怕魏卜冲进来缴了你的通讯工具啊?来来来,我教你一招……”   席彦可能是乐于没事找事——找起钟秦的事来更是乐此不疲。   他站起来,仗着腰窄人瘦,直接把自己卡进了书桌和墙壁之间那点小小的缝隙中,又弯下腰,从钟秦桌肚里翻出一副耳机,理好乱糟糟的耳机线,插在钟秦手机上。   然后席彦把钟秦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拽起来披在身上,又把耳机头握在手心里,胳膊一伸,绷直了的耳机线就和席彦的手臂一起穿进了衣袖里。   ……差点儿没把钟秦的手机给扯掉。   钟秦看着他:“又干嘛?”   席彦一边胳膊肘撑在桌上,伸手把从袖口探出来的一只耳机塞进钟秦耳朵里,又把温热的手掌覆在钟秦耳朵上,灿然一笑:“好了好了,你听吧,保准不被发现。”   钟秦莫名怔了一下。   夏天的风裹挟着热浪,透过少年身后的玻璃窗吹进教室,把轻薄的浅素色窗帘吹得臌胀起来,就像朵飘忽忽又软绵绵的云。   少年背对着窗,随意半趴在书桌上,微微偏着头,午后的灿烂阳光就这样温柔地洒在了他轻披蓝白校服的肩膀上。   不知是不是光线太好了,钟秦仿佛能从席彦漂亮清澈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耳朵是人体血液循环的肢端,一年四季都会有些稍稍发凉。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覆盖在钟秦耳朵上的那道体温就明显起来,好像把钟秦的半边脸都烤热了。   钟秦别开眼,一把将耳机插头从手机上拔下来扔给了席彦:“……回你教室上自习去。”   “啊?不听啊?”席彦一脸莫名,还被两头都在自己手上的耳机线给缠住了,“欸……你先帮我把线拽出来呢……”   好不容易把耳机线拽出来理清楚,又把校服老实穿好,席彦白折腾一趟,不仅出了一脑门汗,从桌子与墙壁间缝隙撤出去的时候,还不小心碰倒了身后窗台上的什么东西。   席彦回头一看,就见窗台上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全是礼物。   席彦:“……”   刚才被窗帘挡住了没看见,现在一数,礼物还真是不少。   席彦靠着墙,伸手戳了戳礼物包装袋,把塑料纸戳出几声清脆的声响,抬脚就踩住钟秦书桌底下的横杆,眼神睥睨:“你平时在班里的互动值那么低,人气还挺高呢?”   这时候,凑巧十二班班长和体委结伴过来送礼物,刚好听见席彦这话,就笑闹着说:   “但是咱钟哥贡献值高啊!”   “其实主要是颜值高!”   “我俩午休正好出校门吃饭,喏,钟哥,给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新一岁,更加所向披靡!”   席彦一脸不客气,抬手把俩小同学的礼物都给接下来抱进自个儿怀里:“好说好说!他会继续努力学习的。”   班长机灵而委婉地小声说:“偶尔也别那么努力,给其他小同学一点机会。”   席彦乐了:“你们心理压力这么大呢。”   体委一脸菜色:“可不吗,一考室1-2位置上的常驻嘉宾冯静姝弃理从文,我们现在除了钟哥之外,就佩服能扛住这种近身压力的席霸霸你了!”   席彦乐了:“靠,隔着班你们也不忘编排我?”   只说了一句谢谢一直都没来得及插上话的钟秦:“……”   从头到尾都在后面两排暗中观察、目睹了两位帅哥扒拉耳朵全过程的杨子阳:“……”   杨子阳感到心累。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有被兄弟情伤害到的一天。   午自习的铃声打响,席彦正准备撤退,钟秦就抻开腿,故意绊了席彦一下。   席彦差点没站稳,转过来俩大眼儿一瞪:“你干嘛?”   钟秦眉毛一扬:“生日礼物。”   席彦哼唧了一声,绕开钟秦那条伸了老远的长腿,得得瑟瑟地走了:“不跟你说没了吗。”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席彦还是在回九班的路上眼疾手快给钟秦发过去一个视频。   他一边提防着随时可能冒出来的魏卜,一边用最快的手速打字:   “不知道买什么好”   “剪了个视频给你”   “肯定比他们的特别多了”   “哼哼”   钟秦收到消息,抬眼看向大敞着的教室前门。   ……魏卜魁梧而富态的身躯在逮学生违纪时,总是形同鬼魅。   于是钟秦犹豫了三秒,伸手把被席彦团成一团扔进桌肚里的耳机拿出来,想现学现卖,低调看片。   结果钟秦回头一看——他校服被席彦给顺走了。   钟秦:“……”   午休的时候,教室里熄了灯,大多数同学都要趴在桌上睡一会儿,当然,还有小部分不睡午觉也不困的同学,会继续刷作业。   钟秦一般是要睡的。   但今天他踩着午休铃声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路过杨子阳的座位顺道抓走了杨子阳的校服外套。   钟秦随意披着外套,手掌撑着耳朵,手心藏着一只从袖口处钻出来的耳机。   钟秦实在觉得这样有点傻,但想起席彦那张笑意粲然的脸,又觉得……   傻点就傻点吧。   在席彦这个视频中,和“生日”相关的内容其实也没多少。   它零零总总拼凑了一些生活琐碎,“另一伴”最多,红林的草地次之,偶尔还穿插着席彦在校园里偷偷摸摸拿手机拍的一两个镜头。   友情出演:钟秦、钟秦的狗和席彦的笑声。   比起礼物,这更像是他们二人一起度过的时光缩影、一份藏在日常陪伴里的细腻告白。   ——又碰巧借着过生日的由头,席彦将这份心意,辗转送到了钟秦手上。   进度条一点点往后,席彦的脸“大面积出镜”,是……他在隔壁市热门旅游景点打卡的时候。   钟秦趴在桌上,一手自然地贴靠在耳朵边,眼睛却目不转睛看向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   是一个熟练的霸切渣姿势。   视频里,席彦走在路上举着手机自拍,边拍边说话,一开始似乎有点小小尴尬,后来竟很好地适应了,开始高高兴兴地“带钟秦”参观景点、打卡网红地。   席彦清朗的声音被钟秦抓在手心里:   “差不多了,今天就逛这些吧,我准备出发去接你了。”   “我猜这些地方你都没什么兴趣来,我本来也是——不过我刚才看了看我拍的视频,不是我吹,地方一般般,但是被我拍出来就挺有意思的。”   “我也算带你走了、看了不少地方,阿秦……以后你也要带我去很多很多地方、带我看很多很多风景才行。”   “先约好了啊。”   钟秦趴在桌上勾了勾嘴角。   镜头一转,到了竞赛考点门口。   钟秦听见席彦中二地称呼他为“英雄少年”,听见席彦笃定地说他明年能拿回来一个与他相配的奖牌。   视频最后,应该是一段临时补录的内容,背景是席彦的房间。   席彦坐在他乱糟糟的桌子前,一盒费列罗巧克力还出镜了一角。   “阿秦,生日快乐。好快,我们也认识一年了。你去年说我无形之中打扰了你的生日……”席彦轻笑一声,说,“以后的日子也要多多打扰啦。”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钟秦注视了一会儿屏幕正中那个表示“暂停”的图标,轻轻点了重新播放。   又一遍看完,他才慢慢收起耳机,脱了校服外套,退出视频,回到和席彦的微信聊天界面。   钟秦发过去一个字:   “好” 第69章 转折(一)   国庆节收假回来,又入了秋。   山成楼下的银杏园渐次金黄,礼智楼庭院里的桂花树又开始九里飘香。   席彦坐在高二九班教室正中间的座位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不挨窗右不靠墙,实在是非常没有安全感。   上午大课间,每个班都会留下一个当天值日的四人小组打扫卫生,还会有学生干部来检查打分。   今天刚好轮到了席彦这组。   在小同学们下楼之前,席彦偷偷拽住昔日好同桌李文睿,然后递给他一个装早餐用的塑料袋,神神秘秘地说:“老李,一会儿帮我带点东西回来行吗。”   李文睿接过塑料袋:“说吧,要鸡排、鸡腿还是鸡肉卷?”   席彦撑住李文睿的肩膀,严肃道:“……帮我从沙坑里挖点沙子上来吧。”   李文睿:“……?”   席彦想了想:“花坛里的土也行。”   李文睿:“……???”   做完课间操回来,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时间。   李文睿把一小兜用塑料袋包好的沙土扔在席彦桌上:“席霸霸,你这是要为了双十一提前吃土了?”   席彦抬手扇了扇“飞沙”,憋着笑:“学校这欧盟标准的运动场——我配吃这么好的土吗?”   席彦在李文睿疑惑而好奇的注视之下,从桌肚里摸出了一堆……   手机模型。   席彦把模型拿出来……   咔咔咔——   沿着模型中缝,当场暴力拆卸了。   李文睿目瞪口呆:“……?”   席彦解释说:“我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了,特倒霉,再加上又换到这个位置,聊……唔,玩手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喏,这不,买了几个手机模型,万一被逮住,十五块一个,损失不大。”   李文睿数了数:“好家伙,一口气儿买了十个?你这叫可持续发展啊!——那你让我给你带沙子干啥?”   席彦狡黠地说:“往模型里面灌点沙子、沾点水,掂量着不就跟真手机差不多重了吗,不容易露馅儿。你以为老师主任那么好骗啊?我这模型屏幕还会亮呢!”   “我竟然从你的坑蒙拐骗之中看见了一点工匠精神!”李文睿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又从校服衣兜里摸出一个装好的鸡腿,“这个鸡腿儿孝敬您了!模型灌好沙子之后能不能也送我一个?”   席彦大气道:“模型拿走,鸡腿留下——可快去洗手吧你!”   李文睿乐颠颠地抱着模型跑了:“得嘞!”   第二天,计算机课。   九班小同学们三五成群,从机房所在的综合楼往外走,途经操场,准备回礼智楼。   “我靠席霸霸,你这叫什么,料事如神啊!赶早不如赶巧,昨天刚准备好模型,今儿上课老师就要收你手机!”李文睿此时心中澎湃着成功骗过老师的成就感,滔滔不绝、赞不绝口,“嚯,你还别说,你刚才那演技真是不错!脸上带着不舍与悔恨,小手紧紧抓住那模型不愿撒开,让带走你手机模型的老师看上去像个无情无义的冷血反派——我去,谁能想到那竟然就是个手机模型呢?”   席彦跟自己的小迷弟勾肩搭背:“挨一顿骂呢,你还挺乐?”   李文睿一拍胸脯:“我与有荣焉啊!”   “与有荣焉是你这么用的吗?”席彦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说我最近点儿背吧,上课被抽到的问题全是不会的、考试蒙的答案全是相反的、随手揣包里的零食全是给狗吃的……”   “唷,”李文睿习惯性捧哏道,“怎么了这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什么预兆啊?”   席彦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轻轻皱了皱眉,但他表情很快恢复如常,只喃喃说:“谁知道……可能最近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吧……”   席彦缓缓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捻了捻手指,抖落掉一点点附着在指腹上的细小灰尘,岔开话题说:“这模型我是不是没给合好?有点儿漏。希望老师回办公室之后不会撒一桌子的土,不然我这周都得住在江总办公室了……靠边走,去花坛那儿洗个手。”   操场边侧有一排绿化和花坛,花坛前有个砖砌的洗手台,专给上完体育课的泥猴儿们用。   席彦凑过去洗了个手,李文睿站在一旁等他。   李文睿刚抬起脚踩上花坛边沿,矮树丛里突然窸窸窣窣动了一下。   “哎我的妈!什么玩意儿,吓我一跳,”李文睿被抖动的木丛惊了一下,下意识把踩在花坛边沿的脚收了回来,然后弯腰撅腚盯向枝叶当中,“咦?席霸霸你看,是个……小猫儿还是小狗?”   只见矮树丛黄黄绿绿的枝叶中闪过了一个毛茸茸圆嘟嘟的小屁股,黑黄相间,一根活泼的小尾巴翘起来摆个不停,时不时就要碰到周围的木叶,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   李文睿顿时一乐:“唷呵,是个小胖狗!也对,要是个小猫儿早跑了。席霸霸你快来看看啊!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小动物了吗?怪可爱的……席霸霸?”   李文睿人都快钻进草堆里了,却没人搭理他,李文睿就疑惑地转过头看向席彦:“……席霸霸?”   席彦怔怔地看着李文睿面前的矮木丛,没有说话。   他一向除了钟秦最爱小狗,不是不回答李文睿,而是盯着树丛里的动静出了神,压根没在听李文睿的话。   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没有关。   席彦保持着洗手的姿势,僵住了似的没有动作,任凭十月里已经稍凉的冷水冲在他指间也仿佛无知无觉。   李文睿感到有些奇怪,就也不管什么小胖狗了,他走到洗手池边,伸手在席彦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啊席霸霸?”   席彦一下回过神来,眨了眨眼,这才放松了自己刚才下意识屏住的呼吸。   “啊。没什么。”席彦关了水龙头,随意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靠近树丛蹲了下来,“我看看……”   那只掩藏在矮木丛中独自玩耍的小胖狗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刚刚好“噗”的一声,把它小小的脑袋从枝叶的缝隙中探出来,和席彦大眼瞪上了小眼。   小狗崽的脑袋也是黑黄相间的,看样子也就两个月大,正是没心没肺瞎闹腾的时候,冷不丁看见自己面前蹲了个人,这才有些瑟缩地后退了一下,对着席彦嗷呜了一声。   席彦的嗓子眼霎时堵住了。   又耽搁一会儿,上课铃响了。   席彦和李文睿不得不放任这只小胖狗崽自己待在花坛附近玩耍,踩着上课铃跑回了教室。   下节是江水的数学课,两人一路狂奔上六楼,还好李文睿作为体委、席彦作为野狗,也没有特别费劲,路上,李文睿还能一边大喘气一边跟席彦掰扯些有的没的:“说起来……倒是经常有流浪猫趴在我们学校的墙檐上……流浪狗我倒是第一次见……呼……还是个这么小的……不会被保安给赶出去吗……”   席彦抿着嘴,没开腔,但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整节课,席彦完全跟丢了魂儿似的。   可能是应了他先前跟李文睿说的那句“上课被抽到的问题全是不会的”,他又点儿背被江水抽起来上黑板写题,拿起粉笔写了个歪歪扭扭的解字之后就全然不知该从何下笔了。   江水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回到讲台,见席彦还愣着,除了解字之外,别的啥也没写出来,就板着脸说:“下去吧,上课认真听。”   “我……知道了江老。”席彦低头应了一声,放下粉笔回了座位。   开学都快两个月了,他还一个晃神,差点走去了后门边。   江水看着席彦心不在焉的背影,默默皱了皱眉。   下课铃一响,江水讲完了今天上课的内容,也没拖堂,直接下了课。   班上同学刚在值日生的号令下站起来喊完“老师再见”,席彦立马就像回魂了一样,急不可待冲出了教室。   李文睿正好过来找席彦,想关心一下这位倒霉鬼,结果只来得及看见他从教室后面冲出去的身影:“欸!席霸霸!上哪儿啊!”   李文睿不假思索跟上去,发现席彦根本不是尿急去厕所,而是从独立楼梯冲下去了,两阶并作一阶,看上去十万火急。   李文睿顿觉席彦自从上完计算机课回来之后就有点反常,想也没想就撒开腿追了上去。   九班对面,十二班教室外的走廊上。   杨子阳走在钟秦身侧:“走吧钟哥,一会儿跟席霸霸说一声,咱今儿上完体育课出校门吃饭去吧?”   钟秦靠在栏杆边,低头看向一前一后急匆匆从独立楼梯跑向楼下庭院的两个人影,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对杨子阳轻轻嗯了一声。   礼智楼前,主席台背后。   李文睿使出了百米冲刺的劲儿才勉强追上了慢下脚步、四处张望的席彦。   “哎我去……席霸霸……我发觉你也是一被学习耽误了的运动健儿……你跑下来干啥啊,咱下节是国庆老头儿的物理课啊……”   席彦完全没管什么物理不物理,他拍拍李文睿的肩膀,呼吸略有些喘:“快!找找刚才那只小狗崽儿!”   李文睿一头雾水地跟着席彦往花坛那边一路小跑:“啊?找……找那小狗崽儿干嘛啊……”   席彦一脸焦急:“咱们学校以前出过流浪狗咬伤学生的事儿!当时家长跑来闹,说学校里安保不到位,后来再有不小心从操场那头钻进来的流浪狗,只要被保安发现,统统是被保安拿棒子吆喝着赶出去的!”   “哎呦我去……”李文睿闻言也是一急,“可是……可是刚才那小狗崽儿牙都没长齐吧,也没什么攻击性,就算被发现了应该也……也不会出事儿……”   “我担心的不是那只狗崽儿!”席彦脸色一沉,“算了,先找着再说吧。”   李文睿愣着哦了一声,也没多问席彦从哪知道的这些事,赶紧跟着席彦满学校找了起来。   席彦和李文睿先跑到操场边侧的洗手池附近,然后顺着刚才遇见那只小狗崽儿的花坛一路找过去,都没有发现它的影子。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整节课的时间,小崽子根本不知道又溜去了哪里撒欢儿。   十月,已然入秋,风渐渐变得凉爽,席彦和李文睿却折腾出了一脑门的汗。   这排绿化带的尽头有一处石阶,是操场边侧的其中一个出入口,位置离学校的前门很近,自然也靠近保安室。   席彦和李文睿一前一后顺阶而上,出口正对通往山成楼下银杏林的那条路,顺路还会途径一栋行政楼。   行政楼下有个方方正正的水池,周围也是一圈灌木丛做的绿化,经常有流浪猫在那儿扎堆玩耍。   席彦刚准备朝着行政楼的方向跑,就听见了响彻校园的上课预备铃。   李文睿拽了席彦一下:“预备铃响了,再一分钟就上课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说不定那小狗崽子已经从操场那边出去了呢?”   席彦脚步一顿,回头望了望操场尽头镂空的铁栅栏——那是学校里唯一一处没被围墙围得严丝合缝的地方。   席彦心中惴惴,心跳越来越快,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犹豫半晌还是说:“老李,你先回去吧,国庆小老头儿如果要问,就说我上厕所,马上就回。”   李文睿见席彦神色不对劲,关心道:“怎么了啊席霸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都是你,你说你没事儿逗它干啥?”   “看着好玩儿就逗了,我怎么知道它真敢进来?什么我!你不也有份儿吗!”   “哎,刚才保安追的那只大的……你说该不会……该不会是它妈吧?”   “去去去,哪儿那么巧的事儿!”   “我看长得都差不多么,黑黄黑黄的……它确实也是个奶狗……”   “不会不会!就算是,赶出去也就得了,没事儿没事儿,还是快去上课吧,老师在叫集合了……”   席彦和李文睿说话间,有两个男生正好下台阶从他们身边经过,要到操场去上体育课。   席彦碰巧听了他们的对话,回头一看……   席彦心中嗤笑一声,真是熟人。   “——席霸霸!”   不等李文睿反应过来,席彦就已经回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竟然一把薅住了其中一个男生的校服衣领!   李文睿惊了,赶紧跟上去拉住席彦:“卧槽,席霸霸你干啥呢席霸霸!”   只听席彦沉声,压着嗓子里堆积的情绪道:“在哪儿!”   那男生突然被人揪住衣领,也懵了一下:“……什么在哪儿?”   他朋友一见席彦这像是来干架的劲儿,赶紧也上来拉人,骂道:“操,你他妈谁啊!什么毛病啊!”   席彦被两个人拽着,手上力气却丝毫不减,平日里总是开朗大方的人此时脸色阴沉下来竟会让人觉得有些发怵。   席彦揪着男生的领子,把他往自己的方向使劲一拽:“我在问你——被你们逗进学校的那只狗崽——现在在哪儿!” 第70章 转折(二)   席彦虽然被钟秦说过个儿矮,但他其实和这个年纪的大多小同学相比,也算高挑的。   再加上他现在周身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那两个男生又一听狗崽子的事,手上的动作立马就顿住了:“在……在行政楼那边……不、不过不是那只小的……”   席彦重重松了男生的衣领,只看了二人一眼却并没多说什么,转身就朝行政楼拔足而去,李文睿赶忙追上,紧紧跟在了席彦的身后。   “谁啊……”   “他怎么知道逗狗进来的事……”   “……”   到了行政楼跟前的绿化带附近,席彦和李文睿这才看见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大叔。   他们正躬身死守住茂密灌木丛的一个缺口,手里还提着坚硬的T形棍!   席彦心道不好,等他和李文睿再靠近一些时,果然就听见那保安一边驱赶路过的三两学生,一边高呼:“抓不住就打出去!它现在已经有攻击性了!学生娃娃都快走!不要过来!”   路过的两三个女生吓得叫了一声,赶紧快步跑开,就在这时,突然从绿化缺口处钻出一只黑黄相间的流浪狗来!   那流浪狗个头并不大,甚至精瘦,不是那种一看就让人感觉十分危险的体型,但也依然可以看出它已经是一条成年犬了。   即使绿化缺口处有两个保安守住,但四条腿着地的动物动作何其敏捷!它卯足劲,迅速从保安腿边闪出,似乎是想找大门的方向,竟朝那几个跑走的女生跑了过去!   女生顿时几声惊叫,其中一个保安高呼一声“危险”,反应也相当迅速,当即把手中的形棍用力甩出!   那只流浪狗正要拐弯避开人群,那T形棍却刚巧直直砸在了它右后侧的背臀位置上!   它当场惨叫一声,重重跌倒出去,但为了逃开保安的捉捕,它很快就强撑着站了起来,拖着一只因疼痛而难以动弹的后腿,顽强地缓缓朝前跛去。   席彦就像双脚被钉在了地上一样,脑子里顿时嗡了一声——   席彦把原是流浪狗的奶油捡回家,一起生活了有一年多。   某天晚上,席彦他姥照常在晚饭后把奶油带出家门,去楼下院里散步,结果一人一狗都被小区门口的煎饼香气所吸引,姥姥便头一次带着奶油去了小区外面。   可就是这独独一次……一名醉驾的司机在拐弯时把他的轿车开上了街沿,一头撞翻了小贩的摊子。   奶油为了让席彦他姥避开轿车的撞击,千钧一发之时立起身来奋力用两个前爪将席彦他姥推了出去,自己却再来不及躲闪,当场被那轿车的右侧车头撞倒在地。   席彦和文霞接到小区门口保安的电话赶下楼时,交警已经迅速赶到,正在处理事故,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120救护车的鸣笛声,席彦和文霞冲上去,看见奄奄一息的奶油便是呼吸一滞,但只能先护送席彦他姥上了救护车。   席彦他姥的膝盖磕在路沿上,所幸并无大碍,送往医院之前,她一脸焦急地哭着呼喊说:“我没事儿!没事儿!没撞着我!没撞着……奶油!哎唷……我的孩子……你们快去看看奶油怎么样了啊……奶油啊……”   席彦见姥姥顺利上了救护车,有文霞陪同,便赶紧跑回街沿边去看……躺在血泊里的奶油。   夜晚的街边并不亮堂,平日里只有不甚明亮的路灯投下朵朵昏黄。   而此刻,交警红蓝色警灯的光芒打在奶油身上,忽明忽暗,席彦看见它原本奶白柔软的毛,已被染上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奶油的胸膛间只剩下微弱的起伏,却依旧努力仰起头,看向席彦朝它跑来的方向。   席彦死死咬住嘴唇,眼前一下模糊了,他不敢靠近,却逼着自己强行迈开步子,最后跌撞着,重重跪坐在了奶油身边。   席彦双手颤抖得厉害,想把奶油抱起,又怕让它疼,只能胡乱地揉着奶油的脑袋,语无伦次道:“奶油……你起来……我姥没事儿了……去医院……对……我也要带你去医院……走……起来……咱们去医院了……”   正在处理肇事司机的交警走过来,说:“你是那位老人家的家属?幸好司机冲上街沿时踩刹车减了速,又被台阶绊了一下,所以……你快带你家狗去医院吧……看看还……有没有救……”   席彦哽咽着,几乎跪趴在地上,把自己的鼻尖凑到奶油黑乎乎冒着湿气的鼻头上:“奶油……乖……不疼……不疼……”   奶油一如既往的乖,只是比平日里更加安静了些,它探出舌头,在席彦脸上轻轻舔了舔。   席彦的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   他抹了把脸,颤着手,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兜才找出手机,他想打电话,却又不知道现在该打给谁。他强撑着理智,打开百度搜索宠物医院的电话,搜出来却全是广告,根本不知道哪个能有用。   席彦的眼泪打在手机屏幕上,他视线模糊不清,但还是抖着手指不停按下数字键,打了一个又一个接通了或压根接不通的电话……   “喂……宠物医院吗……你们能来救救我的狗吗……”   “谁能来救救我的狗……帮帮我……求你们了……”   肇事司机正跌在街边,瘫坐在地上,他被这车祸一吓,酒也醒了,缓了好半天,他才松过来一口气,大着舌头说:   “还好还好……”   “还好他妈撞的是条狗……”   “太好了……老天帮我……老天帮我……”   交警立马等他一眼:“狗命不是命?!老实待着!”   席彦闻言,打电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喉头一涩,手机顿时从手里跌落,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席彦瞪着模糊的泪眼,不管不顾扑过去揪住司机的衣领,抬手便朝司机的颧骨上狠狠砸了一拳:“你他妈说什么!说什么!”   席彦红着眼睛,不知哪来的劲,一手按在司机脖子上,另一手又是一拳砸下去:“你他妈没长眼睛啊!啊?!你怎么开车的!喝酒……怎么没他妈把你喝死啊?!”   “卧槽……警察……警察他怎么打人……卧槽……”   交警赶紧把席彦拉住,吼道:“你干什么!警告你不要冲动!你现在马上拦辆车!我知道最近的宠物医院!赶快去!”   席彦如梦初醒,别无他法,只能扭头抱起呼吸微弱的奶油,跟着交警到了街边。   他不停安慰怀里的奶油:   “平时吃太好了吧你……看看……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咱回家之后……得减肥了……”   “宠爱”宠物医院的急诊室。   值夜班的医生赵泽凯叹了口气,对红肿着双眼的席彦说:“多处器官衰竭……还是……少受点罪,安乐死吧。”   急诊室不大,白织灯光特别的亮,亮得席彦眼睛生疼。   文霞在医院照顾席彦他姥,整个诊室中只剩下了席彦一人去面对一个又陌生又好似有些冷漠的医生。   席彦无助地站在奶油身边,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好久,席彦才终于缓缓、缓缓地低下头……因为奶油正费力地舔舐着他放在台边紧紧捏握成拳的手。   像安抚。   像安慰。   像感谢。   也像告别。   原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的席彦,眼泪再次决堤。   他忽然想起了他从红林草地上把奶油捡回家的那天。   ——那天十分闷热,只有红林的草地看上去要稍显凉爽一些,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崽子在夏风吹动的草浪里愉快翻滚,仿佛不识人间。   席彦蹲下来,朝他招了招手。   如果它过来……   如果它过来,就带它回家。   小狗崽子不怕人,竟然真的蹦蹦跳跳地朝席彦跑了……又或许是滚了过来,它埋头在席彦脚边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然后舔了舔席彦的手心,又抬起一只肉乎乎的前爪,按在了席彦的掌心里。   席彦抓住它刚在自己手上“盖过章”的小小肉爪,笑着说:   “行,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狗了!走——咱们回家咯——”   席彦抬起仍在颤抖的手,替奶油理了理毛上干涸的血迹,然后他弯下腰,把脸埋在奶油胸脯的软毛里,呜咽着哭了一会儿。   安乐死是席彦亲手签的字。   从此之后他就再也不是“有狗的人”了。   对于席彦来说,他不是失去了一只可以再养的宠物,而是失去了一位家庭成员、一位忠诚的伙伴。   那之后不久,便是国庆假期。   席彦整个节假日都窝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只收拾了奶油平时吃的、用的,独自一个人关在屋里,难过消沉了好久。   唯一一次出门,席彦去把奶油的照片打印冲洗了出来,又买了一本牛皮纸外壳的相册,将照片一张一张收录进去,认认真真在每一张照片旁边都做上了文字随笔。   做好相册之后,席彦把相册放在自己书桌的一角上,就仿佛奶油还在这个家里、仍会陪伴着他一起成长一样。   席彦看着那本相册出神,喃喃道:“要是你不嫌弃,我希望你下辈子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丁宣是一众小同学里最先知道奶油没了的,开学后,李文睿作为席彦关系最好的小同学之一,也听说了这件事。   席彦情绪低落,他本来就因为抄作业抄习惯了而落下不少知识点,现在,他偶尔再像平时那样想起来要补习一下的时候,又有点心不在焉。   但好歹席彦那时候还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虽然他是个小学渣儿,但也并没有打心眼里放弃过学习。   ——直到某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与每个下午都并无什么不同。   席彦和李文睿从综合楼上完课出来,沿着操场边侧的绿化往前走,上了石阶,准备回礼智楼,却远远望见行政楼的方向围了很多学生。   李文睿心想,既然席彦最近都有点意志消沉,那不如就带席彦去凑凑热闹,兴许还能帮他转移一下注意力。   于是李文睿拽着席彦就往行政楼那边走:“席霸霸!走,我们也看看去!”   等走近,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李文睿当场就想扇自己几个耳巴子。   ——但已经晚了。   席彦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亲眼看见两个学校的保安,把一只黑黄相间、毫不挣扎的狗提起来,装进了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里,然后一边吆喝着让学生散了,一边往校门口走去。   ……只留下了灰色水泥地面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周围同学的议论声猛地涌进席彦的脑海: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气儿了……是被保安给打死的……”   “太残忍了吧……”   “你也不能说保安残忍,那毕竟得保护学生的安全,流浪狗伤人的事件还少吗?别说流浪狗,好多家养的狗疯起来也咬人啊!”   “据说它咬伤了一个同学,已经送医院了,要不然肯定不会给打死,赶出去就完了……”   “是,保安也是没办法,它有攻击性了,害怕再伤人,这种流浪动物说不准,都有野性的。”   “哎,也是。但是好奇怪啊,我以前从来没见流浪狗往学校里跑啊?一般都不敢进来的,狗又不像猫能飞檐走壁,进来了也不好跑。”   “就是说啊,应该是不小心从操场栏杆那边进来的吧……”   上课铃响起。   李文睿赶紧拉着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的席彦回了礼智楼。   但席彦却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教室的,就连接下来的这节课是什么、老师讲了什么,他也全然没了印象。   席彦满心满眼,全是奶油那天晚上……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模样。 第71章 转折(三)   恍恍惚惚挨到下课,席彦踩着铃声飞快跑出教室,下了楼。   但他没头没脑跑出来…… 却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儿。他站在主席台背后,脚步踌躇了片刻,然后临时起意,抬脚往行政楼那边走了过去。   果然,方才留下血迹的那块地方已经被人收拾好了,现在只留下了一些被水冲过后的痕迹。   看上去一切照常,仿佛并不曾有一个生命在这里消逝过。   席彦爱狗,但他并不是“激进派”动保人士,他知道学校要对校园里的学生负责,只要流浪动物有伤害学生的行为甚至是倾向,学校都必须得防患于未然。   所以他并不埋怨那两个保安,能理解学校的做法。   毕竟有人爱狗,就有人怕狗。   路边上突然冒出来一只没被狗绳拴住的宠物犬都能把怕狗的人吓个半死,更何况是攻击性、健康状况等各个方面都不稳定的流浪狗呢?   席彦也并不想知道那只跑进校园的流浪狗咬人到底是为了自保还是单纯的发疯,他……只当是那只狗命不太好。   就和奶油一样。   命不太好。   只是一想到奶油,席彦就总会回想起那个撞死奶油的肇事司机说的话。   他看着地上那处暗色的水渍,喃喃:“……人命多金贵呢。”   预备铃早已打响。   从操场或是食堂跑回教学楼的学生们都脚步匆匆。   但席彦没有回教室,而是顺着小路走回操场边,又从石阶走下去,溜边绕着操场外侧,放慢步子走了一会儿,就当是散散心。   ……虽然已经快要上课了,但席彦实在没法专心听讲。   可让席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经过栅栏时,竟然又在绿草丛里看见了一只黑黄相间的小狗崽子。   一道连亘的黑瓦白墙将五中三面环起,使校园独树在月桂巷的前巷和后巷之中。   墙外是老城独有的、原汁原味的民风民情,墙内是传承了百年名校精神的莘莘学子,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丰厚的历史底蕴,让这座校园颇呈几分市井学堂的味道,古朴又焕然。   ——整个校园,只有操场靠街那侧是用一面黑色的铁栅栏围护起来的。   时常会有散步路过的老头老太太在栅栏外驻足而立,望向绿茵场上蓬勃的青春和自由。   席彦快步朝前走去。   狗不像会飞檐走壁的猫。   除了趁保安不注意时从两道正门溜进来,也只能是从栅栏这边跑进来的。   此时,栅栏底下的草堆里,一只小狗崽子无忧无虑地翻滚在草地里,在它旁边,还蹲了两个男同学,正埋头凑在一堆,给它喂火腿肠吃。   席彦心里一软,眼睛登时热了起来。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眨眼缓了缓,便想再走近一点,也和那两个喜欢狗的男同学一起,逗逗这个天真活泼的小狗崽子。   这片窄窄的草地上种树种得稀疏,好几米才有一棵,而十月天,也还未到树木大片大片落叶的时候。   席彦的球鞋踩在并无多少枯叶的柔软草皮上,没有发出什么明显的声音,所以那俩男同学专注于投喂火腿肠,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席彦。   ——也因此,他们的对话就落进了本无心“听墙角”的席彦耳朵里。   “小狗啊……我们……我们也不是故意要逗你进学校的……”   “是、是啊……中午那会儿就是想看看你敢不敢从学校正门口跑进来……谁知道你真跟着我们进来了呢?个头太小,保安也没看见你……”   “喏,这是中午逗你玩儿没给你的火腿肠,你快吃,吃完就赶快从这儿出去吧。”   “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你妈妈在,那……应该是你妈妈吧?它肯定是进来找你……你还这么小……真是……对不起……”   “以后……以后别进学校了……”   席彦顿时定在原地,凭借这顺耳听来的只言片语,一下就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发疯、什么自保……什么命不好。   那不过是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明知危险也要来找罢了。   至于这只到现在还玩心很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狗崽子为什么会进到学校里来……   ……什么喜欢狗的男同学。   席彦闭了闭眼,眼前又浮现了奶油被安乐死前还费力安抚自己的样子。   席彦他姥近日来念念不忘、时常唠叨的,都是奶油怎样忠心而勇敢地将她从车轮前推了出去,只不过后来见席彦一直低落,席彦他姥才渐渐不提了。   文霞也曾几次安慰席彦说:“彦彦,万物有灵,它守护了它想守护的,比这世界上很多人都要更加勇敢、更加善良,你要为它骄傲才对。它陪着你、陪着我们,不就是希望我们过得开心吗?我们开心,它就开心了,不是吗?”   席彦的呼吸有些颤抖,轻轻叹声说:“就因为好玩儿……就因为你们觉得好玩儿……”   他霎时捏紧拳头冲了上去。   那是席彦第一次在学校里打架,一个打俩也不落下风。   三个人都不同程度挂了彩,被上课的体育老师看见后调停,老师便把他们仨一块儿打包“扭送”到了办公室。   礼智楼的高一班主任办公室里。   席彦站在墙沿下,左边站着被他打了的两个高一学生,右边是闻讯从楼上高二办公室赶来的江水,面前坐着的,是高一四班的班主任——也就是那两个男同学的班主任,周建业。   席彦进了办公室之后一直一言不发,哪怕是听那两个同学说他突然冒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时候,也二话没说。   ——毕竟青红皂白说不清,他也确实是突然冒出来打人的。   周建业把手里的保温杯重重放在办公桌上:“这位同学,你的班主任江老师也来了,可以当着江老师的面讲讲你为什么要发疯动手打人吗?两个班主任都在,免得你说我护短,偏袒了我班上的同学——江老师你说是不是?”   周建业是个四十多接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同为班主任,他坐着喝热水,江水却是和三个打架闹事的学生站在墙根。   显然,周建业完全无意让江水也找个位置坐下来。   席彦心中嗤笑,这人会不会偏袒他们班的同学他不知道,但自恃身份倒是有点。   于是席彦随手拽过来一个闲置的转椅,哗啦一声把它滑到了江水面前。   江水一愣,也没推辞,还是坐下了。   席彦重新靠墙站好,垂下目光看着周建业说:“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泄愤,想打人。”   江水刚坐下就听席彦来了这么一句,旋即柳眉一皱,严肃道:“席彦!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跑到操场上去泄的哪门子愤!”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态度!”周建业冷呵一声,“行,你们倒是跟我说说,学长学弟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翘课下来打架?!”   不等席彦开口,那两名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男同学就率先开口,又冤枉又着急:   “不是,周老,我们俩压根就不认识他啊!”   “是啊,我们这节是体育课,本来就在操场上自由活动,是他突然冒出来,啥话也没说,冲过来就揪着我的领子给了我一拳,直接给我打懵了,那……那我也不能不还手等着挨打吧!”   “对啊,我们也不能不还手啊……”   席彦嘴角淡淡勾着,平日里一双漂亮的笑眼却是冷的。   是啊,“身份”对等的当然可以还手。   那“身份”不对等的、还不了手的呢?   席彦忽然想起了他之前看过的一个热点视频,视频里录的是一只流浪狗,它在几个青年的招唤下惴惴地过来,想要口吃的。   青年不停用手上的烟头往它身上烫,一边嬉笑,一边还嘲讽说“不就是口吃的吗”。   席彦透过视频镜头,看见了那只狗的眼睛。   狗的痛觉并不如人类那般灵敏,但它眼里依旧噙着泪水。   它身上被高温烫出斑驳的伤痕,青年们随手打发了它一点食物,它含着食物却并不着急咽下,而是含在嘴里,转身蹒跚地离开了。   在镜头延伸的地方,它将嘴里的食物吐出来,一点一点地哺给了藏身在车轮之下的它的幼子。   视频继续在录,那些青年欢快的笑声清晰地响在席彦耳边:   “卧槽,还他妈有个小的!”   “过来过来,再给你点,哈哈哈哈哈哈。”   “……”   视频里那只流浪狗因疼痛而行动缓慢、即使疼痛也依旧在招唤声中不顾危险返回青年身边讨要食物的身影……席彦历历在目。   奶油被安乐死前仍给予他安慰,席彦历历在目。   进学校来找孩子的那只流浪狗最后被保安装进黑色垃圾袋里的场景,席彦也历历在目。   ——“身份”不对等的、还不了手的那些,就活该被逗弄欺负、活该赔上性命吗?   “嗯,确实不认识,我和他俩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有,也不该是我有。”席彦脸上挂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偏头扫了身边男生一眼,戏谑道,“狗才跟你俩有深仇大恨呢,你们说是吧。”   “混账!你是什么地痞流氓,在这儿拐弯抹角地骂人,当我们听不懂是吧!”周建业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生气地说,“不是我偏袒我的学生,这两个孩子做错什么了要碰上你这个小流氓?江老师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学生是什么态度!他把学校当成什么地方了!”   虽然有周建业撑腰,但那两个学生非但没有硬气起来,反而是愣神了一瞬,然后有些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江水一脸沉怒,一看就是强压着火气,但却不知是因为席彦打人这件事本身——还是因为周建业这一番不甚妥当的话。   不过,江水也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先默默观察了一下席彦以及那两个男生的神情,接着才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地问席彦:“这两天我问过李文睿,你最近情绪不好,我可以理解,也为它感到难过。平白无故出手打人是你的不对——但我认为你并不是这样的学生。告诉老师,是为什么?”   席彦心里重重一跳,怔了片刻。   他本想着吃个处分就算了,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人与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他再怎么愤懑不满都是他自个儿的事,毕竟他觉得狗命不比人命轻贱多少,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觉得狗命值钱。   他刚才出手打人是情绪使然,没什么可辩驳的,更没法在老师面前谈论“对错”。   但江水却说……她知道奶油的事。   或许……或许江水是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心情的。   “我……”席彦双手紧握成拳,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好半天才终于开口,艰涩道,“下午……保安打死了一只不小心进到学校里的流浪狗,那只流浪狗是……是进来找它崽子的。”   周建业皱起眉,摆摆手不耐烦道:“瞎扯什么玩意儿!”   江水却看了看席彦,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的两个男生,说:“你继续说。”   席彦深呼吸一下,刚准备把话说下去,就听那两个男生嗫嚅道:   “你……你是为了这事儿啊?”   “它的小崽子是……确实是我们逗进学校的没错……如果是这事儿……对、对不起……”   “我们也不知道它妈妈会被活活打死……”   席彦没了声,往身后墙上一靠,闭了闭眼。   江水闻言,理清了经过,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   “什么?”周建业这会儿也听明白了,但他直接打断江水的话,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再怎么说,那都只是一条狗!你为了一条狗打伤你两个无辜的学弟!翘课!顶撞你的老师!还在这儿振振有词、为自己开脱!这种理由你也想得出来,怎么,那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当我们老师都是好糊弄的吗!”   那只是一条狗。   幸好撞死的是条狗。   席彦闻言愣了愣,并不曾设想过自己会从老师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靠着墙,朝周建业很是轻蔑地勾起嘴角,冷冷呵了一声。 第72章 转折(四)   江水实在听不下去周建业这几句带有侮辱性质的话,当即疾言厉色道:“周老师,请注意你的言辞!”   周建业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忠言逆耳!学生年纪还小,不辨事理,咱们当老师的,却不能包庇学生!像这种犯了错误之后不知道认错,反而还找些小儿科的借口来模糊是非的学生,必须惩戒!不然怎么给受害者学生和学生家长交代?”   席彦明白了。   周建业大道理连篇,不过是害怕学生家长上门找麻烦而已。   那两个男生一下就惶恐了,他们赶忙对周建业说:   “不、不是的周老师!确实是我们玩心太重……”   “对,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该把流浪动物招进学校来,还不小心咬伤同学……这次跟这位学长打架的事情也是个误会……”   “是啊是啊,就是同学之间打闹一下,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行了……用不着追究了……”   周建业闻言却是脸色一变,疾言厉色问:“有学生被咬伤了?!”   “对、对……”其中一个男生说,“周老你那会儿在上课,可能不知道,当时那只流浪狗就是因为反应过激,把围观的同学给咬伤了,这才被打死的。被咬伤的同学已经送去医院了……”   周建业沉默片刻,又问:“你们俩是真心想要跟他和解、不做追究了?”   那两个男生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周建业颔首,看向江水,语气不知怎的竟稍显温和,说:“咱们五中一向是校风严谨、育人为先,今天因为这么一点小事闹成这样,是我万万不想看到的。虽说学生之间打闹是常事,但你班上这位同学反应过激,还需要多加教育。好了,既然学生自己不想追究了,那私下来好好赔礼道歉,这事就算翻篇了,不然闹到校领导那儿去,在校内滋事,处分是肯定跑不了的。”   席彦又想笑了。   对人对狗都用“反应过激”这四个字,也不知道是在影射谁。   况且……   刚才还义正言辞要为自己的学生讨个说法,这会儿倒是顺着台阶就下,一点也不怕打自己的脸。   学校里闯进流浪狗咬伤了学生,校方也只能认栽赔钱,承认自己安保不到位——但如果流浪狗不是平白无故闯进学校的呢?如果事出有因呢?如果学生也有一定的责任呢?   这事儿的源头是两个学生没错,但校方该赔钱还是得赔钱,赔完钱肯定要对这两个学生进行批评教育,就算校方不会连坐周建业一起挨骂,但面儿上总归是不好看。   一听有学生受伤,最想这事儿赶紧“翻篇”的人,就变成周建业了。   席彦比普通小同学多了几分机敏和小聪明,少年时候头一回窥见成年人那些所谓周全的思虑与考量,可算是大开眼界。   江水不想多说,便站起来:“行了,下节课要开始了,你们都赶紧回去上课吧。”   办公室门口,那两个男生对席彦说:“那个,学长,对不起啊,害你挨骂了。”   席彦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用,反正我打你们了。”   男生们相视一眼,有些嗫嚅:“还是觉得很对不起,毕竟是一条生命……”   席彦低垂着眼睫:“跟我说了对不起,你们心里就能好受点了是吗?算了……你们去医务室拿点药吧。”   江水领着蔫儿不溜湫的席彦一起往楼上走。   江水板着一张脸,说:“席彦,你打人这事儿,办的不漂亮、不应该。那两个学生,玩心重了点,本意也不是坏的,你好好处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吧。至于周老师……”   江水顿了顿,头一回说话很是含蓄:“你不能让所有人都在意你在意的东西。至于别的……行了,回去吧。”   席彦沉默地低下头,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回到教室之后,席彦跟李文睿简单聊了几句,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席彦一个佛系的爱狗人士,也不能在小同学面前宣扬激进派的动保言论。   吃完晚饭回来,席彦只跟李文睿说:“我架也打了,办公室也站了,现在没什么情绪了。那俩高一的……就是图了个好玩儿,看见可爱的小狗崽子就想逗一逗,也顾及不了会有什么后果,谁知道事儿这么巧呢。”   李文睿叹了口气:“是啊,怪是怪不着他们……保安……哎,也怪不着,算了吧。”   席彦点点头,认同说:“怪我先打人,是我不对,当时有点上头了。不过,现在真正让我不舒服的是他俩那班主任,周建业。”   李文睿虽然只听席彦随便说了周建业评价这事儿的只言片语,但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儿,当即就愤慨说:“是啊!怎么什么样人都能当老师啊!啧,还名校呢!”   “不是我有偏见,不过……”席彦随口说道,“据说他是三中东区调任上来的。有个别分校老师会对自己学校的本部有点情绪,有调任机会不选择本部也正常。既然来了别校,做事情谨慎一点倒可以理解……”   李文睿听见八卦眼前就是一亮:“嚯!你连这老师的来历都知道呢!”   席彦说:“那俩高一的非要告诉我么。”   “啊?”李文睿奇怪道,“被你打成那样儿,看见你还不绕道走?”   “刚才出去吃饭,买水的时候碰上了。”席彦笑笑,“你把我当什么了,校霸啊?我平时难道还不够友爱同学吗?”   李文睿又啧啧两声:“自从高一军训你跟白教官叫板,年级上就有不少关于你力争校霸称号的传闻。后来你被埋没在识山学海,一直无处施展你的才华,逐渐被人们淡忘……这不,今儿这架一打,你可不就是闯出名声了吗?”   席彦随手拿起本书卷了卷,往李文睿头上一敲:“狗屁名声,热血高校看多了吧你,少在这儿败坏我清誉,抄你作业去吧,啊。”   李文睿被他席霸霸训了一顿,灰溜溜跑了。   ——席彦却没想到,李文睿这一句玩笑话,竟然没过多久便一语成谶了。   周建业教地理,学校本要安排他下学期当文科班的班主任,同时他也在现在的高二理科班任教。   像政治、历史、地理这些科目,课业相对轻松,一般都被理科班的学生视为副科。   高二下半学期,无论文理科的学生们都会面临一场全省会考,所有科目都得考一场,只是难度非常低,远不能和高考甚至是学校月考相提并论。   而原本带高二九班的地理老师上完半期之后休了产假,接替她教学任务的,好巧不巧,正好就是周建业。   席彦虽然一直都是个有点皮的小学渣,但一贯讨喜,老师们除了说他两句不用功、浪费才能之外,也对他说不出什么重话。   直到周建业被调到他们班来代课地理,一个星期两节课不说,还有一堂地理午自习——可算是让席彦见识了什么叫作戴有色眼镜看人。   周建业第一天进九班教室,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正中间位置上的席彦,他话里有话,说:“既然你们原先的杨老师把你们班托付给了我,我就要对你们每一个人负责,希望各位同学把什么小聪明呀、小脾气呀都给我收起来,认认真真学习,准备下半期的会考。”   席彦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上课该抄他的理化作业,还是照抄不误。   有一回,他抄作业的时候被周建业逮住,作业本当场被周建业一把撕了。   不仅撕了他的,还撕了丁宣的——那作业是他专门下楼找二班丁宣借来……联络感情用的。   周建业十分严厉地说:“且不说你现在做的是与本堂课无关的作业——抄袭作业是态度问题!是品性问题!你班主任虽然年纪尚轻,但我想她也不至于没教过你这些!给我外边站着去!”   席彦听着周建业对江水的暗讽,又看着丁宣那张被撕得粉碎的卷子,像出了神似的,没动。   周建业当即用课本在席彦书桌上重重一敲:“怎么,不愿出去?我又冤枉你了?你说,你是不是抄作业了?是不是没听我的课?”   席彦这才抬起脸来,甚至笑了一声:“没冤枉,作业抄了,课也没听。不过周老师,我也不光是不听你的课,不针对谁,别的老师的课,我也不怎么听。”   周建业怒目而视:“你!”   席彦没管他,收拾了东西去走廊罚站了。   但是周建业却大有揪着他不放的势头,果然下节课,席彦就被江水叫去了办公室。   周建业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副科老师?我告诉你,不管你成绩再好,会考不及格你连高中都毕业不了!更何况我看你成绩也不是那么拔尖吧!”   席彦被损得一头雾水,发自内心问了句:“周老师,我一理科生,政史地确实是副科,我也不是没学,你讲的那些我都会了。别的老师能理解,您为什么非揪着不放?我对待其他两门和对待您的地理也没区别,怎么就您老是副科副科的挂嘴边?是我看不起您,还是您看不起您自己?”   周建业是从三中东区调任上来的,又并非任教主科的老师,一下被席彦戳中了痛脚,当场就恼羞成怒地拍了桌子。   趴办公室门口凑热闹、听墙角的小同学们全被席彦这句话给震慑住了,毕竟名校的学生大多老实,难得能出一个席彦这样的。   一传十、十传百,席彦这又跟教官叫板、又打架、又上课不听、又顶撞老师的校霸名头,就这样莫名其妙坐实了。   那段时间,席彦跑办公室的次数创了新高,一来二去自己都开始烦了。   对于席彦来说,这完全属于无妄之灾、没事找事。   但是他一个劣迹斑斑的小学渣,能找谁说理去呢?   跟别人说他和周建业不对付的起因只是一条狗,谁又能相信呢?   中学时代课业繁重,在校学习既要累积知识,也要磨练心性。   席彦正好就在磨性子的时候遇上这么一位爱与人论“品性”的老师频频找茬,席彦自己都想不明白周建业到底图个什么。   但席彦就是运气不好,遇上了。   席彦虽然觉得周建业很烦人,但他也并不想周建业对他的生活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因此一直都压着火,就这么熬着熬着,熬过了高二上剩下的半个学期。   直到下半期期中过后,学校迎来了文科的会考。   会考的题目不多,而且是全省普考,几乎没难度,甚至可以说有点简单。   考试时间是标准的两个小时,但五中历届会考对学生的安排都是开考后半小时即可交卷,交卷后稍作休息便回教室接着上自习。   当然,并不只有五中这样,参与会考的市内几所名校都是如此。偶尔会有一些对自己要求高的同学会习惯性多检查一会儿,确保该拿的分都拿到才会交卷,只要考室里还有学生,监考老师自然也会继续监考。   可即使如此,一般情况下,每堂考试五十分钟内也能够结束,学生自律,监考老师也乐得轻松。   ——特别倒霉催的是,周建业又恰巧监考席彦他们那个吊车尾的考室。   而席彦,也是在这里,真正站上了人生的转折点。 第73章 如果能回去(一)   地理是会考第一天的第二堂。   会考作为一次市级以上的统考,是比校内期中期末更为正式的考试,每个考室三十人,配有甲乙两名监考老师,并且乙监考是来自于其他学校的、过来交叉监考的老师。   所有流程都按照正规考试来严格执行,各校只在考试时间上把控得相对宽松一些。   周建业走进考室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大家遵守考场规则,原则上,开考半小时后才可以交卷。”   意思就是提醒大家半小时后可以撤退了。   考生们其实不需要周建业提醒,毕竟大家都准备赶紧考完赶紧去上自习做卷子,但当堂考试,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文科会考内容对于文科班同学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作为任教文科之一的老师来说,周建业在会考时,总算有了一种“大家在我地盘上”的感觉。   他觉得题目如此简单,大家都该抓紧时间做完后交卷,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但席彦他们考室却有个女同学,因为有两三道拿不准的题目,一直在犹豫,整个考室里的考生陆陆续续站起来交卷,周遭环境越来越嘈杂,她也仍在继续推敲和检查。   会考是按照学籍号来排的座位号,席彦当时并不知道那位女同学是文科班的。   也正因为她是文科班出身,连这样简单的题目都拿不准,才会在考试时产生相当大的心理压力和焦虑情绪。   ——席彦不知道这些。   他跟在交卷人群的尾巴上,正要到讲台上去交卷。   那女同学就坐在席彦的斜前方,席彦站起来,刚好瞥见她把笔握得死紧,路过她时又不经意看了一眼,发现那女生已经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席彦抬头看向讲台,外校的乙监老师正在整理试卷,而周建业作为本校甲监,却已然露出了十分不耐烦的神态来,一直不停用眼神示意那个女生,想让她尽快交卷。   于是席彦脚尖一转,又悠悠哉哉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周建业无法明目张胆逼迫学生交卷,当场噎得红了脸。   又过十多分钟,那女生终于检查好自己的卷面,也交了卷子,走出考场时还回头看了席彦一眼,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席彦原本已经打算跟着她交卷了。   但周建业却在这时候用一种不满而埋怨的语气说了一句:“我看有些同学就是故意拖延时间……你们年纪小,觉得自己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不务正业、无所事事,但老师们的时间还是很宝贵的,经不起你们这样浪费。”   外校老师摇了摇头,好像也觉得周建业这话说得不妥,毕竟当堂考试只过去了不到五十分钟而已。但周建业是甲监,是主监考,她作为乙监,又是一中过来交叉监考的,也不好喧宾夺主在考试途中多说什么。   ——而席彦听完这话直接打消了交卷的念头,稳稳当当坐在他的座位上,一坐就是满满两个小时,好在他的考室吊车尾,是空教室,并不耽误别人上自习。   席彦这两个小时,没睡觉、没愣神,全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中途还有模有样地管乙监老师多要了一张草稿纸。   无论考室门口围了多少看热闹的学生。   也不管他们的议论声多大、声音有多嘈杂。   席彦岿然不动,直接把周建业那张原本就气红了的脸给憋紫了。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席彦面无表情上去交卷,周建业一把夺过席彦手里的卷子,也不管乙监老师劝说了些什么,愤怒地拂袖而去。   等他走了,席彦才终于恢复平日里的样子,对素未谋面的外校老师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发自内心抱歉道:“老师,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请您吃食堂吧?”   老师叹了口气,伸手在席彦额头上点了点:“……你啊。”   第二天原本还有一堂历史要考,但席彦却缺席了。   因为在周建业的推波助澜下,他背上了一个恶意扰乱考场纪律的警告处分,变成了被杀来儆猴的那只鸡,别人考试的时候,他正蹲在江水办公室里被迫写检讨。   警告处分虽然会在期末之后自动撤销,但席彦缺考的一门只能参加最后的大补考,就算他考满分,终成绩也只能算C等级,虽不影响毕业,却很膈应人。   李文睿得知这个消息后愤愤不平:“你扰乱什么考场纪律了?!考试时间两个小时明文规定!你耽误一分钟了吗?你影响别人了吗?啊?!凭什么给你处分啊!”   席彦却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反倒宽慰李文睿说:“算了,C就C,不影响高考我都不气。”   这个“C”虽然并不影响毕业和高考,但却避无可避地……影响了席彦的“风评”。   在不知道考试当天发生了什么的那些小同学们眼里,席彦就是个愈发顽劣的刺儿头。   高一军训就敢顶撞教官,高二又在校园里滋事打架,现在竟然还在别校过来交叉监考的老师面前败坏了五中的名声。   ——席彦就是从那时候起,真正而彻底静不下心来学习了的。   甚至……他连学校都不大想去了。   或许高二以来,席彦的性格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些,不像以前那样开朗了——席彦从同学看他时躲闪的目光里也能稍微“反省”一二。   他少年时候,狗脾气是大了些、性格是不服软了些,可是……   谁少年时候没点猫嫌狗不理的臭脾气呢?   走到这一步,就全然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成年人误入歧途都尚且可能只是一念之差,更何况他那时还只是个三观与人格都正在成长与健全过程中的少年人呢?   不过是冲动间挥出去的拳头、说出去的气话,何错至此,要赔上他的青春和往后的人生呢?   席彦不懂,也想不明白,索性就走到哪儿算哪儿,不去想了。   很多年后,席彦再回头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过往,难免觉得当初的自己幼稚可笑。   拳头还不够硬,却张牙舞爪到处乱挥。   人也不够聪明,把喜好和厌恶全然都写在脸上。   甚至也不明白该计较就得计较一下的道理,平白让一些压根不认识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小同学传了那么多的流言蜚语。   时过境迁,席彦一度认为自己和五中的缘分会止步于高考结束。   但当他酩酊酒醉,在更加复杂而身不由己的社会里摸爬滚打过一遭,却发现自己最怀念、也最感到遗憾的,还是那段原本可以精彩纷呈、灿如花火的少年时光。   如果能回去,他一定会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至少他会更坚定些,也更积极些。   至少……他能无视那些偏见和私心,保持自我,永远当个直白而干净的纯粹少年。   ——席彦眼见那只黑黄相间的流浪狗蹒跚逃走,脑海中顿时嗡的一声,瞬间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回忆。   有太多难以与人言说的情绪堵在他胸口,这些情绪压抑而汹涌,裹挟着迟来的愤懑、遗憾和委屈,再次把他推上了人生的转折之处。   这时,有七八个结伴而行的男女同学正从教学楼某一出口拐出来,往水池这边靠近,谈笑间似乎是说要趁着体育课自由活动,去高三山成楼下的银杏园看一看金黄的落叶。   他们不知道这边正在发生什么事,其中一个同学忽然指着地上惊呼了一声:“你们看!那儿有条流浪狗!”   学生最爱干的就是一堆人排一横排压马路挡道,那只狗已经受了伤,却被前面一行人挡住了去路,即使与学生们还隔着一小段距离,但它却在慌张之下,下意识扭头想要往回走。   ——可是后面又有两个喘了口气正要追上来的保安。   那只流浪狗去也不是回也不是,一下就被逼上了绝路。   于是它面对保安低伏在地上,瞬间压着嗓子低低吠了起来,鼻头颤抖着皱起,终于恶狠狠地露出了锋利的犬齿!   “等等!——”   席彦从混乱的情绪和回忆中抽出神来,他抄了个近道,直接飞身跃过那排灌木丛,闪身拦在了其中一名保安身前,并且伸手拽住了另外一个保安。   被挡住的保安一个急刹车,另一个保安被拽了一踉跄,席彦也没站稳,往前跌了两步。   保安怒道:“干什么你!”   席彦慌乱之中,急道:“我……我来!我养狗的!有……有经验,我来把它弄出去!”   保安抬手就要推开席彦:“胡闹!给我让开!”   李文睿见势不对,也越过灌木丛,想也不想就冲上来把保安给拉住了:“叔!叔叔叔!冷静!冷静啊!”   保安没办法,只好和李文睿纠缠起来:“我冷静什么冷静!危险你们知不知道!啊?给我让开!”   看热闹的学生越围越多,但也不敢靠近,都站在远远的地方,那只流浪狗抓紧机会想要从边侧跑走,但脚下却突然一跛!   可能是方才情况紧急它顾不上疼,现在勉强停下来,再动起来就难了!   “席霸霸你……你快点儿我拉不住啊……!”   席彦赶紧抓住机会,他一边使劲用后背抵住其中一位保安,一边弯腰半蹲在地上,焦急地朝流浪狗摊开手:“过来,我带你走,过来……”   ——席彦却没想到,在他蹲下的瞬间,那只流浪狗竟然应激地向后退去!   席彦啧了一声,糟了。   蹲下这个动作,会让野生动物、流浪动物误认为是在捡石头一类的东西,是一个有威胁性的动作。   席彦紧皱眉头,心中着急,想朝前走几步让它看见自己手里没有东西,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回拉了拉。   是钟秦。   那双手温暖、坚毅,无数次给过他力量。   钟秦说:“我来。”   “你怎么……”   席彦看见钟秦的瞬间,吊在嗓子里的那口气就松了。   他话没说完就止住了话音,扭头跟李文睿一起扒拉保安去了——一回头还发现杨子阳正帮李文睿扯着人呢。   “叔叔叔,咱们有事儿好商量……有事儿好商量啊!”   一米八、二百来斤的孩子往这儿一站,再来两个保安那也挣不开啊:“起开这儿!你们这有商量的样子吗!……”   席彦怕把流浪狗吓跑,就和杨子阳、李文睿一起,死命把保安给拉开了老远,一边拉,席彦还一边注意着钟秦。   就见钟秦并不着急蹲下,反而后退小半步,两个掌心向前,做了个轻轻下压的动作,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半蹲了下来。   那只流浪狗虽然依旧没有放下戒备,但却并不后退了——毕竟后面围了好多看热闹的同学。   钟秦蹲下后,一只手腕一翻,朝前伸出手,低声说:“来。”   流浪狗必不可能就这样过去,但它似乎感觉到威胁它的人正在渐渐远去,就轻轻动了动鼻子,嗅了嗅。   钟秦彻底蹲下来,一只手伸着,一只手轻撑住地面,很慢、很缓地往前挪动了一步:“来,过来。”   那只流浪狗的鼻子不停嗅着气味,紧跟着,它的前爪就焦虑地在地上刨了刨——好像是试探着,想要往前走上一步。   钟秦略略屏息,依旧伸着手,又慢慢往前挪动了一步:“不怕,来。”   钟秦养狗,救过太多的流浪动物,好几年都混迹在流浪动物收容基地里。   一方面是怕给小动物们带来什么病菌,一方面是钟秦自己爱干净,席彦总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好闻的洗衣粉味——当然,也有席彦的鼻子闻不到的……狗味儿。   对于那只流浪狗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比钟秦身上的气味更能令他安心的了。   钟秦一步步朝它挪动的速度稍快了一些,它也试探地,朝钟秦走了一步。   慢慢地、慢慢地……   钟秦的指尖,终于轻轻碰到了它的鼻头。   它将鼻子蹭进钟秦的手心,嗅了嗅,钟秦就摊开五指,任凭它湿润的鼻子在自己手上蹭来蹭去。   席彦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杨子阳和李文睿这边的动静也小了下来,因为保安也愣住,不说话、不挣扎了——   他们诧异地看见,那只方才还濒临发狂的、凶狠的流浪狗,竟然在这个少年修长手指的安抚下,十分温驯地……平复、安静了下来。 第74章 如果能回去(二)   钟秦也放松许多,揉狗脑袋的动作不再那么小心翼翼,渐渐随意起来:“好了,带你出去。”   站起身之前,钟秦浅浅皱眉,从流浪狗的脖子往后,用手指一点点在它身上摸索了一下,直到摸到它的右后侧臀腿位置,它便有些吃痛地呜咽了两声。   钟秦这才抬起眼,四处看了看,发现了不远处被扔在地上的T形棍。   “都散了散了,快去上课吧同学,散了散了!”   保安把看热闹的小同学们吆喝走,又教训了李文睿和杨子阳一顿,便和李文睿、杨子阳一起慢慢往钟秦那边走。   ——而席彦早就轻手轻脚地蹲到钟秦身边去了。   别人蹭热度,席彦蹭钟秦身上的狗味儿,也趁机在狗子身上撸了一把:“好像骨折了,幸好你来了,不然就该被打死了……”   钟秦没说话,视线扫过席彦低垂的眉眼,知道席彦担心、知道他后怕。   于是钟秦借着流浪狗黑黄相间的皮毛掩盖,把自己的手指碰过去,在席彦指尖轻轻抠了抠。   席彦心里一跳,眼神躲闪了一下,手上却不甘示弱蹭了回去,嘴上胡乱嘀咕起来:“这不是把狗骗进来杀吗……幸好咱俩身上有股狗男男味儿……”   钟秦:“……”   保安走近了,也是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当我们想打它,那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娃娃的安全……你看你们在这闹的……出了事情怎么办?不要不把自己的安全当一回事啊!”   保安一靠近,那只流浪狗就警戒起来,不停往钟秦脚边靠,钟秦顺势将手从它前爪下绕过,托着它的胸脯和屁股,又小心地避开它的伤处,将它抱进怀里,然后站了起来。   席彦不知怎么的,见钟秦顶着一张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脸,心里竟然有点害怕钟秦会生气。   席彦跟着站起来,轻轻拉了拉钟秦的校服下摆,小声:“阿秦……”   钟秦看了席彦一眼,便平静而简练地对保安说:“我打给宠物医院,叔,麻烦你们了。”   保安见钟秦除了脸色有点冷淡,并没什么情绪,也是一愣,一下忘了该说什么:“啊,好,好……不是,你们不上课啊……”   钟秦如实相告:“体育课。”   席彦顿时松口气,然后又暗自笑了。   也是,连他都明白的道理,钟秦跟流浪动物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未必还不懂吗?   钟秦养狗,但他是个理智派的爱狗人士,并不会动不动就对别人表示强烈谴责。   他为改善流浪动物生活环境做出自己的一点贡献和努力,但并不代表他会要求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献爱心——这一点,想必岳光、胡学,甚至是唐曦,都是心照不宣的。   流浪动物,特别是流浪狗,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流窜,原本就存在一定的风险性和不安全因素,即使它们仅仅只是无家可归而已。   因此“有归”创立的初衷,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不爱动物、害怕动物的人群改观对它们的看法——   而是让那些爱动物的人们,用领养代替购买,给这些无处可去的生命一个温暖的归处。   同时,也倡导大家在养宠物时,不要三分钟热度,不要因为一时新奇,新鲜劲儿过了就弃养或虐待,再给这些无辜的动物们造成新的伤害。   当你的安全受到威胁时,你有权利,也应当自我保护,这是无可厚非的。但当你的安全并未受到威胁时,可以不爱,请别伤害——这是岳光创立“有归”之初,在一次救助当中,客客气气对几个虐伤动物的青少年所说的话。   后来钟秦出去做救助时也遇见过相同的情况,但他却不曾像岳光那样对人啰里八嗦地说这些。   可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关爱和包容,在钟秦这个少年人身上,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由于“有归”在市郊,过来太远,因此钟秦摸出手机给“宠爱”前台打了电话,让人来学校接一下狗。   等待期间,席彦和李文睿、杨子阳一起,又发动了几个下来上体育课的十二班小同学,大家齐心协力,从校园一角的草堆里,找到了那只没心没肺的小狗崽子。   席彦把小狗崽子抱回校门口和钟秦汇合,钟秦怀中那只略有些脱力的狗妈妈便尽力探起脑袋,在自己崽子的脸上舔了舔。   席彦吸了吸鼻子:“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万物有灵。   今天能救回一条命,席彦心中大石落地。   但席彦心中却更有一种预感——钟秦不仅仅是捡回了一条不起眼的狗命,也……“救回”了席彦自己的青春,以及他十七岁往后的人生。   校门口的保安室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榕树。   秋高气爽,下午的日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映照下来,在高挑又硬朗的钟秦身上投射出明暗交错的斑驳光影,竟让人觉得温柔。   十月的风渐渐凉了,它带起席彦的发梢和裤脚,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轻快而明朗了起来。   席彦仰起脸,红着眼睛,对钟秦笑了笑:“谢谢。”   钟秦愣了愣。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被特意感谢的事情,但他却觉得他泪眼汪汪的男朋友仿佛瞬间卸下了什么包袱一样。   钟秦捏了捏席彦的后脖颈,岔开话题问:“你什么课?”   席彦:“……”   李文睿:“…………”   席彦呆愣片刻,然后哭笑不得:“……完蛋了。”   但席彦却明显没有要回教室喊报告的打算。   钟秦去搬了个板凳坐在保安室门口,怀里抱着受伤的狗,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   席彦就蹲在他腿边,和地上那只滚作一团的小狗崽子玩儿。   席彦叹口气说:“呼……刚才可急死我了,幸好是唐国庆小老头儿的课,换江总我可就完蛋了!”   钟秦调侃:“你就欺负他年纪大没脾气好骗吧。”   “欸!这话可是你说的啊!”席彦一下就支棱起来,义正言辞,“你怎么能说我们可亲可敬的唐老师好骗呢!你这是诋毁!唐老师风评被害了啊。”   钟秦:“……”   席彦乐了一会儿,问:“对了,虽然你是体育课,但你怎么跑这边来了?也是要和杨子阳搭伴去山成楼看银杏的?”   钟秦摇头:“我在教室门口看见你和李文睿匆忙下楼,集合时又听见两个高一的说学校进了狗。”   钟秦弯下腰,伸手在席彦和小狗崽脑门上分别弹了一下:“我怕你们闹事,就来看看。”   席彦的“心动”也来得不管天时地利人和。   他捂着脑门不去看钟秦的眼睛:“怎么就我们了……谁跟谁是‘们’啊……”   钟秦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席小狗红彤彤的眼尾:“幸好来了。”   席彦那只捂着脑门的手慢慢下滑,又遮住自己的眼睛,闷闷地嗷了一声:“那……那你要跟我搭伴去山成楼看银杏吗?”   钟秦从席彦的指缝里找席彦的眼睛,很淡很淡地笑了笑:“好。”   被席彦翘掉的这节课,已经是下午的最后一节了。   “宠爱”的人来到校门口接狗,席彦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赵泽凯医生——原先给奶油做安乐死的那位。   赵泽凯气喘吁吁跑过来接过狗:“得,我也别下班了!”   钟秦对他道了声“辛苦”,仿佛见到赵泽凯并不意外,席彦心里却淌过一股暖流,因为给他留下“冰冷”印象的医生,原也是这样爱护小动物的。   快下课时,钟秦和杨子阳回班上集合,席彦和李文睿就蹲在校门口等他们解散,再一起出校门吃晚饭。   李文睿问:“那俩狗崽子会被狗哥送去基地吗?”   席彦一边给丁宣发消息告知自己的位置,一边回答说:“多半会吧。”   李文睿沉吟片刻,说:“我打算回去跟我妈科普一下啥叫领养代替购买,看她同不同意家里再多一张嘴……”   席彦发消息的动作一顿,乐了:“你就不怕你在家里的地位从此变得连狗都不如?”   李文睿噎了一下:“……靠。”   席彦又想起李文睿刚才又是陪他翘课,又是帮他找狗,还冒着生命危险帮他拦住保安的样子,忽然间又有点想笑:“……卧槽,刚才我都怕保安叔叔合力把你架起来,再扔进水池里去。”   李文睿想起来也是后怕:“跟你待久了……我怎么也这么虎了呢……”   两个小同学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了半天,然后一起笑得肩膀都抖了。   席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李文睿说:“老李,谢了。”   不仅是今天的事,还有从前,不只是李文睿,还有丁宣、路遥遥、陈星……   一直一直跟他做朋友、替他抱不平、和他一起鬼混,最重要的是,始终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所有的所有,都很感谢。   李文睿先是一愣,然后蹲在席彦旁边仰起脸,并起两指在太阳穴上一点:“不用客气,叫我帅哥!”   席彦踹他屁股一脚,扭头投入了正朝自己走来的钟秦的怀抱。   李文睿长长哀叹一声:“……自古英雄皆寂寞啊。”   心情大起大落,席彦紧张半天又突然放松下来,竟然觉得有点累,但却是浑身轻松的那种累,并不疲惫。   晚饭时他坐在钟秦身边,感觉自己都快睡着了,钟秦抬住他不停往下点的脑门:“你头要掉碗里了,给我们加菜一道狗头肉吗?”   席彦:“……”   席彦半分力气不用,索性让钟秦托住他的狗头,迷迷糊糊地说:“一会儿回去帮我补补刚才那节物理新课吧……”   李文睿一边刨饭一边举手:“能不能蹭一节啊!”   ——结果李文睿并没能蹭到狗哥的补习课,因为席彦前脚刚回九班教室准备拿上书去串班,后脚就被陈星叫住了:“席彦,刚才江总让你回来了就去趟办公室。”   席彦一僵:“她……知道我翘课了?怪了……小老头儿那眼神应该也看不见教室里少了人啊……”   陈星小心翼翼,表情又有些担忧:“可你坐教室正中间啊?总之,我看江总脸色不太好……要不你坦白从宽,争取……宽大处理吧?”   席彦:“……”   席彦心想,该他去站的办公室,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只好委屈李文睿自学成才了。   席彦去办公室的路上心里都打鼓,果然不管什么年纪,对班主任的畏惧还是刻在DNA上的。   席彦顺了顺心口,嘴角一勾。   以前他……跑办公室就毫无畏惧,因为疲了、不在乎了。   幸好现在他还会为此而感到紧张。   ……幸好啊!   席彦站在江水面前,吞了吞口水,试探问:“江总,找我有事儿?”   江水柳眉一扬,席彦瞬间怂了:“……江老。”   江水轻呵一声,打开办公桌侧边的小抽屉,掏出一个手机,往桌面上一扔,发出了啪的一声。   席彦:“……”   他仿佛看见这个“手机”震落在桌面那瞬间带起的一阵细小尘土。   江水抬了抬下巴:“王老师让你找时间去一下他的机房,据说你手机不幸炸成了灰,扑扑楞楞撒了他一键盘,让你去给他打扫一下。”   席彦一听不是翘课的事,心里瞬间松了口气。   再一听让他去打扫键盘……   席彦苦着一张脸:“……掉键盘缝里的土怎么抠出来啊这!” 第75章 银杏(一)   十一月下旬。   山成楼下的银杏园满园秋色,偶有爽飒的秋风吹过,裹挟走枝头的银杏叶,整个园子便宛如有成百上千的黄蝶纷飞,而风停驻时,黄蝶也跟着悠悠落下,落成遍地金黄,又像一层厚厚的毯。   席彦跟钟秦约好,要在叶子落完之前,一起去山成楼下短距离“秋游”一下。   时间就约在他们两个班都上的那节体育课。   虽然席彦打的是情侣游的算盘,但最后还是发展成了亲子游的情况。   席彦看着山成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又看看报团参加小型秋游的杨子阳、李文睿、路遥遥和陈星,以及在厕所门口偶遇的丁宣……叹了口气。   算了,这么多人,也不可能奢望什么二人世界。   拖家带口就拖家带口吧。   路遥遥和陈星两个女生都不是第一次过来看银杏落叶,但依旧很是雀跃:   “哇,星星你看,这比我俩上一次过来的时候还落得多啊!”   “是啊,铺了好厚一层啊……”   路遥遥眼睛忽然一眼,指着不远处一棵树下,兴奋道:“你们看那儿!地上!是谁用叶子堆了个爱心出来啊!天啊这么大一堆!”   陈星被她牵着,两人率先跑过去:“直径一米的大胖爱心!”   男生们也很活跃,赶紧跟着过去:   “我去,还真是,这也太大了,人都能躺进去!”   “胡说,杨子阳就躺不进去……”   “不一定是谁要表白……很可能是打扫卫生的阿姨把这些叶子给扫到一堆了……秋天来了啊……”   “冬天都要来了好不好!谁也没提表不表白的好不好!我们是纯粹来观赏自然景观的!一点也不八卦!席霸霸,狗哥,你俩也来啊!”   席彦本该是一群男生中冲过去打头阵在落叶堆里打滚的那个。   但路遥遥他们那几句惊天动地的“大胖爱心”和“表白”,让席彦堪堪收住了正打算往前迈的腿。   席彦趁着大家都去凑热闹,抓紧时间压低声音跟男朋友腻歪了一句:“这胖爱心虽大,但也比不上你表白……送我的那颗。”   既然说到了这里,席彦条件反射地翘起骄傲的小狗尾巴,哼哼唧唧的:“叶子谁不会堆啊,你那个程序别人就肯定不会。我照着抄都抄了两回才输出正确呢……要不你回去改改,输出图形弄成一片银杏叶怎么样?”   钟秦顺利接收到席彦边说话边往自己脸上瞄的小眼神,他捏着席彦的下巴,强行把他脑袋扭回去,让他看向小同学们的方向,然后依次回答了席彦:“没表白、不会、别在我这儿耍赖皮。”   席彦笑着切了一声,只扔下一句“明明就是”,就转身扎进野狗堆里了。   钟秦慢慢吞吞跟在席彦后面,也走过去,刚好听见小同学们的讨论。   路遥遥:“好可惜啊,不敢带手机,不能照相。”   陈星:“是啊,过两天就看不着了。”   李文睿:“你们不敢带手机,那有人敢啊!”   丁宣摸摸兜:“实不相瞒我最开始只是想出来上个厕所,直接在四楼被你们抓获就没带手机……”   杨子阳回头:“席霸霸,别数叶子了,快起来给我们照个相!”   “……”席彦一脸复杂,“我也实不相瞒,据说我的手机模型撒了老师一键盘的土,那尘土飞扬的……双十一留着吃都够了。江总最近正逮我呢,我这两天就没带。”   杨子阳、李文睿、路遥遥和陈星都知道这事儿,闻言顿时笑了。   丁宣却是反应了一下,才惊呼道:“卧槽,当时老师上课,特地在上课前给我们展示了他上节课缴获的战利品,没想到真真实实碰了一鼻子灰——是你啊席霸霸!”   席彦端起架子一拱手,十分谦虚:“正是不才在下。”   认领完自己的英雄事迹,席彦忽然福至心灵,就悄悄问钟秦:“不对啊,阿秦,我们班的知道这事儿情有可原,杨子阳怎么知道的?嘶……堂堂学神怎么能在私下传播同学的八卦?不大合适吧?”   钟秦一顿,反问他:“我男朋友,我不能说?”   席彦愣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说了三次“可以”。   他高高兴兴蹿腾到杨子阳旁边,问:“老杨,给你个打小报告的机会,是不是钟秦把我的糗事告诉你的?”   杨子阳一拍手:“可不吗!上个月考我考得巨烂,正蹲在教室里自闭呢,钟哥为了开解我,破天荒安慰我了一次!”   “他终于学会主动关爱小同学了,”席彦扬眉,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但他开导你跟我模型被收了有什么关系?你不用给他打掩护。”   “怎么没关系,”杨子阳一本正经,大概是想模仿一下钟秦的神态,说,“钟哥当时措辞了一下,然后走到我面前,对我说——给你讲个笑话?”   席彦愣了一下,当场炸毛了。   席彦呲牙咧嘴转过身往钟秦身上一蹦,搂人脖子搂得死紧,一副丢了面子就要找人偿命的撒泼样子,咬牙切齿:“靠!你就这样把你男朋友当个笑话讲了!”   席彦顺手要把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叶子夹在钟秦耳朵上面,被钟秦一把抓住手,叶子也被掳走了。   钟秦背席彦的姿势越来越熟练,甚至多承担了一个人的重量,还能气息平稳地对一众玩叶子的小同学们说:“你们继续秋游,我带他回去学习了。”   小同学们震惊:“学神怎么能带头树立这种背着别人努力学习的不正之风呢!”   钟秦不解:“……我背着你们学习了吗?”   小同学们:“……哦那没事了。”   席彦一听自己好好的体育课要被牺牲——多半还是去做枯燥无聊的月考前突击,他顿时就在钟秦背上开始了激烈的反抗!   具体表现为打人、扭动、想往地上跳。   结果还是被钟秦紧紧箍住腿弯毫不费力地一波带走了。   小同学们:“银杏怎么突然就不美了呢。”   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席彦也想正大光明抱着钟秦的脖子,但不管被钟秦背过多少次,他还是会很不好意思。   席彦觉得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厚脸皮的自己了,有点唏嘘啊。   六楼。   席彦毫无心理负担地跟在钟秦后面,大摇大摆进了十二班的教室,还率先一屁股坐在了钟秦的位置上。   席彦习惯性像个大爷似的跷着板凳玩。   钟秦手里还捏着刚才缴获的银杏叶。   这节是体育课,老师刚叫解散不久,钟秦带着席彦,竟然是第一个回教室的。   席彦鸠占鹊巢,钟秦也走过去,手指随意捏着叶柄来回捻了捻,把金黄的树叶转了两下。   钟秦抬手用叶片在席彦鼻子上轻轻打了打:“能考进前150吗。”   席彦下意识眯起眼睛,却并不躲闪,而是乖驯地仰起脸,用鼻尖顶住了钟秦手里那片叶子:“我这不是抛弃同学,跟你回来突击复习了吗。”   从钟秦这个角度看下来,能把席彦细密纤长的睫毛看得清清楚楚。   微微眯眼时睫毛垂着,形状就好像那片贴在他鼻子上的银杏叶一样。   教室与走廊都寂静无声。   钟秦俯下身。   他隔着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很快又很轻地,亲了亲席彦的鼻尖。   少年的心动,便悉数被收纳进讲台边靠窗的小小角落里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一场场接连而至的秋雨洗礼之下,校园换下秋装,忽然入了冬。   月考刚完,期末考又要接踵而至。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席彦打瞌睡又开始不管地利天时。   午自习直接让他给睡过去了,碰巧当天降温,他就有点着凉。   浑浑噩噩坚持上完一下午的课,终于挨到了晚饭时间。   李文睿在门口等席彦,远远见他还趴在桌上不动,就过来喊人:“席霸霸?别睡了席霸霸,干饭了。”   这句“干饭了”是席彦老挂在嘴边爱说的话,在小同学当中被广泛使用。   而平时对干饭抱有十二分热情的席彦,现在却依旧埋着脑袋,一点要挪窝的意思都没有,只费力支棱起一条小臂,虚弱地摆了摆:“我不去了……我困……你让阿秦帮我带饭回来吧……”   讲道理李文睿应该先关心一下席彦是不是不舒服,结果他憋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此时他最纳闷的问题:“……我为什么就不配给你带饭呢席霸霸?”   席彦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怕你吃饭太匆忙,吃不好,这就是父慈子孝。”   席彦话音刚落,钟秦就从九班后门进来了。   李文睿很识相:“席霸霸食欲不振,可能是期末综合征。”   席彦昏昏沉沉地抬起眼皮:“唔……阿秦……帮我带点儿凉的回来。”   席彦声音一贯清朗,这会儿听上去却有点一反常态的低,还瓮声瓮气的。   钟秦皱了皱眉,抬手把掌心挤进了席彦脑门和胳膊之间的缝隙里。   席彦模模糊糊,下意识把眼睛贴在钟秦手心,不动弹了。   没到烫的程度,但还是比正常体温略高一些。   钟秦抽了抽手,没抽出来。   席彦立马就很不开心:“你能不能别乱动!”   李文睿当场震惊了——他席霸霸现在怎么对狗哥这么凶了?   钟秦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倒不是觉得自己被凶了,而是在想……人都被扣下了,还怎么出校门给他去“带点儿凉的”……   于是钟秦只好对李文睿说:“帮忙带一下饭和感冒药行吗?”   李文睿“临危受命”,体会到了狗哥的不容易,当场敬礼:“感谢哥的信任,保证完成任务!”   钟秦:“……你吃什么就带什么,谢了。”   席彦的好同学可能有个当外卖小哥的梦想吧。   李文睿走后,教室也逐渐空旷下来。   席彦不动弹,钟秦就也一动不动。   钟秦站在席彦桌边,左手被拿去垫了席彦的脑门,还被勒令了“不许乱动”,所以他只好用右手随便在席彦桌上抽了一张卷子,又随手拿起席彦的自动铅笔。   他也不讲究,就这样与席彦一桌之隔,腰背笔直地站着,低头写起了题目来。   写了一会儿,钟秦笔尖一顿。   他掏出手机,给李文睿又发了一条消息,然后才继续解起刚才那道解了一半的物理题。   不久,有几个小同学打包饭菜回了教室。   他们一回来就看见大名鼎鼎的学神站在他们教室正中间那个最显眼的位置上。   站着写题,偶尔要活动一下脖颈,左手却纹丝不动。   小同学不解地顺着学神微微有些抬起的左臂往下看——   学神左手上长了一只席霸霸。   小同学:“……”   还是别跟学神打招呼了。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吃饭,就已经觉得有点饱了。   又过一阵子,李文睿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狗哥!圆满完成任务!期待下次为您服务!”   钟秦:“……”   果然是这个梦想。   钟秦用空闲的手接了一下东西。   除了李文睿自己的饭盒,还有另外两盒饭、一兜子药,以及一个……珊瑚绒的抱枕——拉开拉链可以变成小被子用的那种。   钟秦无奈地看了一眼抱枕正中间那颗憨态可掬的狗头,似乎想起了从席彦家里顺走的那套居家睡衣,感慨道:“……你们审美真的很一致。”   李文睿昂首挺胸:“那是!”   钟秦:“没有夸奖的意思。”   李文睿瞬间蔫儿了:“……哦。”   病号更不能错过饭点,钟秦本来就想叫席彦先起来吃饭,也就没故意压低和李文睿说话时的声音。   席彦没睡实,周围又有不少人回来,动静不小,他也就慢慢醒了:“唔……吵。”   钟秦活动了一下被他压麻了的左手,顺便捏了捏他的耳朵:“先吃饭,再吃药,还难受就回家。”   席彦努力地瞪着蒙眬的眼睛,表示强烈不满:“我就不回,我还要学习。”   有的人一旦生病,在亲近的人面前会变得比平时更黏人一些。   可惜……席彦完全不是这种类型。   他生病时属于别人说什么都不听、不好好配合、狗脾气还特别大的那种泼皮。   李文睿识趣地抱着他的饭盒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角落。   席霸霸一生病就变凶、闹脾气,这样的席霸霸……还是让能力大责任也大的狗哥独自消受吧。 第76章 银杏(二)   钟秦活了十七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哄人吃饭是什么滋味。   “吃点。”   “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   “不想吃我就不吃!我就想吃凉的!”   “……你闹到现在,菜也差不多凉了。”   “我没闹!”   “……”   钟秦无奈,只好展开那个才买的抱枕,用小被子把席彦整个裹了起来。   ……如果能把他打包装盒遣送回家就好了。   刚裹好,钟秦才松手没有三秒,席彦就像个多动症一样,把小被子给抖掉了:“在教室里裹被子像什么样!还有这狗头也太傻了!我快十七了!”   钟秦:“……”   以钟秦和席彦为中心,方圆两个座位内的地盘,都没人敢坐。   这个气场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席彦生了病很不听话,准确说是勉强听得进别人的话、完全听不进钟秦的话。   钟秦又舍不得对席彦垮下脸色——主要是怕这个泼皮万一有点逆反心理,那闹起来岂不是更难收拾。   于是钟秦只能帮这位爱喝热水人士把杯盖打开,好吃好喝伺候着:“喝一口,然后吃饭。”   席彦继续瓮声瓮气地撒泼:“我不,我要喝冰可乐!”   “……”钟秦彻底无奈了,“彦彦,听话。”   席彦懵了片刻,眼睛瞬间睁大了:“……什么莺莺燕燕的!你喊我花名呢!”   钟秦坐在席彦旁座上,心累地撑着下巴,偏头看他,顺着他:“你还有花名?”   “你也有,”席彦一本正经说,“你的花名是狗哥!”   “……行,你就给我起这么一花名。”钟秦叹口气,“你这不像生病了,像喝多了。”   哄了半天,席彦这朵娇花总算给自己喂了点水。   娇花喝完水,又看了眼饭盒里的饭菜,钟秦赶紧趁热打铁,把筷子递给了他。   席彦拿着筷子,吃第一口饭之前,突然对钟秦意气指使道:“……你再叫一声呢!”   “……”钟秦抿着嘴,呼了长长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声哄道,“彦彦,吃饭。”   席彦就乖乖把饭吃了小半。   钟秦也知道席彦可能没什么胃口,但好歹垫了点肚子,可以吃药了。   钟秦看了一眼感冒药说明书,确定是风寒药不是风热药,又看了看怎么吃,然后就取了两颗胶囊放在了自己手心。   钟秦一手拿水杯,一手举着药,递到席彦嘴边:“吃药。”   席彦的嘴唇比平时略红一些,现在故意跟钟秦作对,闭得死紧:“唔!”   钟秦似乎已经摸到一点对付席彦的门道,低下声来:“彦彦听话。”   随后钟秦掌心一烫。   席彦把脑袋埋下来,嘴唇贴着钟秦的掌心,探出一点点舌尖,把这两颗胶囊舔走了。   钟秦蜷了一下手指,中指指尖下意识从自己手心轻轻蹭过。   喂席彦吃药真的很像喂小狗吃东西。   ——有时他教小狗坐下或趴下,就会在掌心放一粒狗粮,作为给听话小狗的奖励。   于是钟秦便顺手挠了挠席彦的下巴,席小狗果然舒服得眯起眼睛。   席彦这顿饭实在吃得太不容易,闹得钟秦自己也没怎么吃好。   但好歹双商都倒退回学龄前儿童的席彦吃饱喝足后,就裹紧钟秦给他买的、很傻的狗头小被子,开始睡觉了。   虽然鼻子有点堵,睡得并不舒服。   但胜在很暖和。   钟秦等李文睿也吃完饭,就和他一起去办公室给席彦请假。   主要钟秦是外班的,也不好直接去找江水。   李文睿接到新的任务,当场又给钟秦敬了个礼。   江水了解了席彦的情况,特批他晚自习可以睡觉。 第一节 晚自习下课,钟秦还特意从对面教室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席彦还是很凶:“唔……走开走开。”   钟秦:“……”   嘴巴上叫他走开,脑门却又诚实地贴了上来。 第二节 晚自习上了一半,席彦迷迷糊糊清醒过来。   晚自习大家都在奋笔疾书,教室非常安静,再加上江水给今晚守晚自习的任课老师打了招呼,没人管席彦睡觉,他这一觉睡得还比较踏实。   原本只是有点低烧,又吃了药,睡了一觉身体状况好了不少。   但席彦迷迷瞪瞪地看着黑板上各科课代表总结的家庭作业,一时间却很是迷茫:“……晚自习睡的觉果然是会熬夜补回来的。”   钟秦来接席彦放学的时候,席彦还在奋笔疾书,身上依旧裹着小被子,一只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拿着笔,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领口位置,不让被子滑落下去。   钟秦揉揉他的脑袋:“回家了。”   席彦一脸哀怨:“好歹让我写完一科……不然我今晚别睡了……”   钟秦却是微微扬了扬眉:“还要叫你彦彦才肯回家?”   席彦:“…………”   席彦这才后知后觉记忆回笼,回忆起了自己撒过的泼和耍过的“病疯”。   吃饭要钟秦叫他彦彦,吃药要叫他彦彦,喝水、睡觉都要钟秦哄着他叫他彦彦。   不然就不听、不配合、发脾气。   席彦回过劲儿来,被自己这一系列的行为深深震惊了。   他小时候对文霞女士都没这样撒过娇!   席彦把笔扔了,缓缓拽起被子,把没处搁的一张老脸蒙了起来,就只露出两个迅速变得红彤彤的耳朵:“打扰了……我今天睡学校算了。”   “还要跟我闹?”钟秦把几本练习册放在席彦桌上,用手指点了点,说,“收拾东西,走了。”   席彦磨磨蹭蹭地把眼睛露出来,但依旧用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   他看着桌上的练习册,问:“……干嘛?”   钟秦一脸莫名:“独立学习久了,忘了作业怎么抄了?”   席彦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看黑板上的作业,又看了看钟秦拿过来的这几本练习册。   席彦也不裹被子了,他随手一翻……果然他需要写的作业,精准无误,都在这儿了。   钟秦他们作为实验班,有额外买的教辅资料,而学校编印的练习册,他们一般都勾选题目来做。   像席彦刚才翻的钟秦的那本物理练习册,上面就留有不少空白。   但席彦他们班今天需要做的部分,却是一题不落地写好了。   钟秦在第一节 晚自习下课后来过一次九班,大概是那时候顺便记了一下席彦今天的作业。   席彦问:“……第二节 晚自习都用来帮我写作业了,你自己的怎么办?”   钟秦顶着他那张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莫名神态睥睨的脸,说:“我做题快——但你再不起来,今天连抄都抄不完。”   席彦撇嘴:“侮辱性极强。”   席彦依依不舍地把小被子折回抱枕的形状,然后背上钟秦的练习册,和钟秦一起放学回家了。   当然,席彦背的是钟秦那个就塞了几张卷子的空书包。   装满了练习册死沉的那个,钟秦帮他背着。   出教室的时候,钟秦还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让席彦穿上,免得他刚从“被窝”里出来,风一吹再受了凉。   于是席彦就穿着两件校服外套。   一件是他自己的,领子立起来挡风,拉链拉到最顶上,拉链环还被他叼在嘴里玩。   外面又套了一件大一码的,敞着,袖子长出一截,只露出指尖,透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洗衣粉味儿。   席彦久了不抄作业,果真还有点手生。   他怕抄一回,就又会勾起他那暂时蛰伏的、不学无术的学渣瘾。   钟秦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在等公交时,跟他说:“我过程写得详细,抄的时候留意一下,看不懂的做标记,明天来问。”   席彦眨眨眼:“……嗷。”   不是周末,席彦不敢去“另一伴”,免得……相互耽误学习。   钟秦的公交先来,但他没上,而是继续在站台上陪席彦等公交。   席彦临上车前,钟秦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直接抄,抄完就睡觉。”   “不会让你把课落下。”   席彦嗯了一声,迅速用脑门在钟秦手上蹭了一下,上车回家了。   ……有学神男朋友给补课就是安心啊!   席彦回到家,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先跟文霞说自己有点感冒,很重视地让文霞给他泡了碗冲剂。   文霞一边烧着热水,一边问:“又把人小秦的衣服给顺回来了吧,大冷天的,他可别感冒了。”   “……”席彦无语片刻,“妈,亲妈,你儿子现在就已经感冒了。”   “也是,”文霞关了火,给席彦泡了杯冲剂,“那你赶紧喝了吧,别把人家给传染了。”   席彦:“……”   席彦一脸复杂地接过冲剂,捏着鼻子喝下去:“……好苦。”   文霞知道席彦从小就不喜欢药味儿,因此还有些奇怪:“你这个猫嫌狗不理的年纪,生病不是最爱扛着吗?怎么今儿个养起生来了?”   席彦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年轻不养生,老了养医生。”   文霞唷了一声:“还挺通透。”   席彦喝完冲剂就回了房间,按照钟秦说的,马不停蹄把所有作业抄完了。   钟秦……连选择题和填空题都给他写了简要过程。   席彦一点没有耽搁,只在抄步骤的时候留意了一下哪些题可能有难度,需要花时间思考,并在这些题目上做上了标记,打算明天抽空看一看,不会的再问钟秦。   他之所以这么努力,是因为他跟钟秦说过,他想冲进年级前一百五十名。   ——不是某一次月考成绩,而是高二整学年两次期中、两次期末的平均成绩。   达到这个成绩,他就可以分进实验班了。   无论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序,还是按照班级序号排序,只要席彦能进实验班,多半都会被分进十二班。   席彦虽然舍不得九班的小同学们。   但他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和钟秦站在一起。   等所有科目都解决,席彦又去洗漱完毕,时间甚至还不到十一点。   席彦把药从书包里拿出来,按说明吃了,然后就爬上床,把文霞给他换的厚被子裹好,摸出了他差点被江水收了的手机。   席彦给钟秦发了条消息:   “吃好药了,准备睡觉”   钟秦回复得很快:   “彦彦乖”   席彦:“……靠。”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晚上席彦出了点毛毛汗,但一夜好眠。   第二天起来,席彦虽然称不上是元气满满,但除了有点流鼻子之外,并没有出现其他重感冒的症状,更没有烧起来。   席彦把功劳归功于了钟秦……给他买的小被子。   春捂秋冻,及时保暖。   江水上课,评讲前一天的数学作业。   她刚进门,就看见了整个教室正中位置上的那位席彦小同学。他正裹着一张毛茸茸的、画着狗头的鹅黄色小被子,手里还抱了一水杯。   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肯定装的热水。   江水柳眉一挑:“席彦,你看起来气色红润有光泽,状态好多了?”   席彦嘻嘻一笑:“好多了,谢谢江总关心。”   江水把练习册往讲台上一放,毫不客气地说:“既然好多了就把你那被子啊杯子的……给我收了。上课裹被子成何体统,你怎么不把你家给搬教室来?”   席彦赶紧咳嗽两声,装可怜:“我大病初愈,咳咳……还体虚……体虚……”   全班同学都给席彦这一句体虚给逗笑了,当然,不包括江水。   所以席彦只好委委屈屈地把被子从背上拿下来,对折了两下。   然后盖在了腿上。   江水:“……”   算了,体虚,再问就是老寒腿。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正式讲课前,席彦还暗自想……既然任课老师不喜欢同学盖着被子听课,那他就去占用钟秦一件校服外套吧。   多好过冬啊。   天气逐渐寒冷起来。   学生上课太容易犯困,有些“心狠”的任课老师还会在上课时要求大家把教室里的窗户打开。   美其名曰“通风透气”,其实就是让这群睡得歪七扭八的小同学们吹吹冷风、醒醒神。   小同学们瑟瑟发抖。   拥有小被子和男朋友外套的席彦得意洋洋。   后来,席彦这一整个冬天,都是裹在柔软的小被子里度过的。   写字时手不会感觉僵硬,午睡醒后不会浑身发冷。   温暖、熨帖。   就像钟秦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料。   转眼,高中生涯就过去一半了。 第77章 银杏(三)   高二上半期结束后,整个高中生涯,就过去了一半。   席彦期末拿到了一个年级排名120名的好成绩,文霞去给他开家长会的时候,还小小惊讶了一下。   名校人才济济,五中的120名不容小觑。   作为一所重本率常年100%、一本率97%的顶尖中学,年级前一百名的学生,放眼全市,可以竞争千名以内的名次。   文霞心里有些感慨——   查询中考成绩那天,她夸赞小学渣踩线上重点名校时的激动和喜悦之情还历历在目。   如今自己家的小学渣摇身一变,稳稳进入了班级前七名,已经是大家口中厚积薄发的“草根学霸”了。   文霞知道,是十二班那个极其优秀的男生,给自己的儿子带来了这些改变。   有些时候,遇见一个特别的人,就是幸运的开始。   寒假已至,距离钟秦参加竞赛考试,又只剩下了半年时间。   今时不同以往,这次竞赛考试,是关系到五中荣誉和高二学生自己保送名额的大事件。   ——钟秦作为备受期待的一号种子选手,又投入了不知今夕何夕的……竞赛补课。   今年过年过得早,一月底就能辞旧迎新。   所以等高中放了寒假,就离过年的日子不远了。   而钟秦他们……年前甚至补课补到了大年二十九。   一评讲完期末考试卷子,就无缝衔接入住学校机房,喘气的机会都不给。   席彦咬牙切齿,觉得自己迟早要把举报母校这件事情提上日程。   钟秦作为高二生参赛,竞赛课的强度要远远高于去年“重在参与”的时候。   当然,参加补课的高二同学因为即将停课备训,人数已不如初次选拔时那样多了。   据钟秦的“枕边话”透露,在正式考试之前,他会全面停课一个月,专心备考。   席彦扭头就把男朋友的枕边话告诉了和他要好的小同学们。   ——还激发了杨子阳奋发图强的热情。   杨子阳的原话是:“明年那一个月钟哥不上课,这是我这辈子在成绩上超越他的最好、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下学期我会好好努力的!”   钟秦:“……”   席彦怜爱地拍拍杨子阳肩膀:“希望你到时候不要被他停课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成绩给打击到。”   杨子阳用从席彦那里学来的话回答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如此参差不齐!”   席彦叹口气:“由你还不如由天,至少傻人有傻福,老天爷对傻人还仁慈一点。”   杨子阳:“…………”   差点忘记面前这位席霸霸的成绩已经和他比肩,甚至隐隐已有超过他的势头。   杨子阳瑟瑟发抖:“算了,我还是力求保住我十二班的座椅吧。”   寒假,年前那几天。   钟秦要专心补竞赛,席彦只好替他掌管一下“另一伴”的营业大权。   席彦每天都在“另一伴”帮忙遛狗、喂狗、打扫卫生,以一己之力减轻了张一恒和陈萌的业务压力。   用席彦的话来说就是,让员工热爱工作和工作环境,这样才能心甘情愿地为“资本家”卖命。   ……“资本家”钟老板就在学校机房的电脑面前打了个来由不明的喷嚏。   当然,席彦也不是一整天都泡在“另一伴”,他还要在家里陪文霞和他姥。   在家的时候,年前除了偶尔一两次的走亲访友,席彦把自己的大多数时间都奉献给了学校布置的寒假作业。   他如此积极的原因无他,正是想要快快做完作业,给自己多多腾出一点时间来。   但他不是想用这个时间来玩。   ——钟秦多拿了一份实验班才有的“寒假特别作业套餐卷”,给了席彦。   钟秦未雨绸缪,看得很远:“实验班学习进度快,强度也比平行班大,高三你分进实验班,多做点我们的作业适应一下吧。”   席彦眨眨眼。   什么叫“高三你分进实验班”?   怎么这么斩钉截铁说能进?就跟他是个管分班的校领导似的。   席彦自己作为一个“从未来回来的人”,都不敢这样断言呢。   席彦看着这一沓令人云里雾里的卷子套餐,没觉得自己求知若渴,看着就有点饱了。   他问:“要是最后进不了,我不白做了。”   “总有好处。”钟秦顿了顿,笃定地说,“而且你能进。”   大年二十九这天,钟秦正式放假了。   他放假之后和席彦待了一天,第二天年三十,又带着席彦一起,去“有归”和流浪动物们一起过了个年,弥补了席彦去年临时落跑没能喂猫猫狗狗吃年夜饭的遗憾。   今年钟秦和岳光他们的聚会,钟秦也是带着席彦一起去的。   饭桌上,唐曦挑着他那双带着酒气的桃花眼:“你们两个狗崽子今年可以正大光明打情骂俏了?”   钟秦没说话,只拿起了酒杯,想看席彦是什么态度。   ——如果席彦不想告诉别人,想偷偷搞地下情,那即使是认识了很多年、一起喝过酒、一起救过狗的“忘年交”光哥,他也可以瞒着。   但席彦却是跟着他一起端起酒杯,瞪着俩大眼儿边敬酒边说:“可不吗,今年生米煮成熟饭了!”   胡学一口啤酒差点没喷出来:“噗……啥米啥饭?!谁和谁?!”   席彦同情地拍拍胡学的肩膀:“去年这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你被男同包围了。”   胡学:“……”   一只直男胡学停止了思考。   得,半包围变成全包围了!   钟秦无奈,觉得席彦这句生米煮成熟饭像什么划地盘的宣言,看来这人对唐曦还是有点意见。   一顿狐朋狗友的团年饭吃得开心,席彦也喝得晕晕乎乎,唐曦似乎是觉得他们这个小团队有新成员加入,又让他有了新的调戏对象。   于是唐曦作为一名千杯不醉的海量选手,趁机猥琐地问起了席彦“生米煮成熟饭”的相关细节:“欸,成年了吗你俩就煮饭,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拒绝他的,我告诉你,他可不是什么好崽,你太纯情捞不着好的。”   席彦被诓着又喝一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没成年怎么了!看不起青少年啊!我期末考试前还做了心理测试呢……说我心理年龄已经半截入土了!”   钟秦:“……”   期末考试前做什么心理测试,万一测出来今日不宜动笔,这不是影响考试心态吗。   唐曦唷了一声,还是挑着眉:“我是劝你保护好自己,年纪还小,别连心带肝的什么都给掏出去了。”   钟秦喝酒一贯适量,并没喝醉。他沉默着,没说什么,却突然也想在唐曦直白的问话下……听听席彦会怎么回答。   结果席彦懵懵懂懂醉了个酒,说话打着酒嗝还不忘记炫耀他男朋友:“阿秦,呃,阿秦他用不着我瞎操心。”   “连心带肝怎么了?我人都是他的……他想要什么,呃,我不给呢?”   唐曦笑了一声,隔着席彦看向钟秦,举了个杯:“小同学巴心巴肝地对你,你可要对得起他。”   钟秦仰头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水却把心浇得滚烫:“我知道。”   唐曦随了一杯,感慨说:“明年高考考完,世界就是你们的了。”   说完,他又揽住席彦的肩膀开起了玩笑:“你们这饭,煮到哪一步了?”   席彦眼里蒙眬着水汽,不解地问:“什么哪一步?”   唐曦点点头,暗自放了心:“那就是没到最后一步。”   喝醉酒了的席彦虽然反应不过来唐曦在给他灌输什么垃圾,但或许是唐曦这人平时看起来人品就不行,席彦就总从唐曦的话里咂摸出一种看不起他的感觉!   席彦立马挺直腰杆:“能做的都做了!呃,不能做的!今晚回去就做!”   钟秦:“……”   钟秦无奈地去拉席彦的手,让他老实点,结果适得其反,反而让席彦张牙舞爪了。   钟秦只好捂住席彦湿漉漉的眼睛:“……彦彦。”   席彦的狗爪子定在空中,一下就乖乖不动了。   岳光和唐曦笑作一团,胡学还在被男同包围的恐惧中无法自拔,钟秦看了看时间,说:“就到这儿吧,这个人喝醉了。”   岳光摆摆手:“我去结账,走吧,送你们回去。各回各家?”   席彦还被钟秦捂住眼睛,但听岳光这样说,他当即就举起手:“我家!阿秦回我家!”   岳光捏着下巴,沉吟片刻:“完了,大中午的喝成这样,他妈妈不会对我们有意见吧?不会觉得我们是什么不良社会群体吧?我们有归可不能失去席小彦这样任劳任怨的志愿者同志啊!”   等到家,席彦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能走直线的正常人,说来也怪,他“当年”被领导拉去应酬时也挺能喝的,怎么现在喝一点还晕上了呢?   钟秦送他回去,对文霞说:“没管住,喝了点酒。”   文霞闻着席彦身上的酒气很是伤脑筋:“连你都管不住?这孩子……”   给席彦喝了点醒酒的蜂蜜水,钟秦就把席彦弄进屋里,哄了半天,才让他先睡会儿,休息一下。   钟秦关上房门,对文霞说:“阿姨,他睡会儿。我先回去了,新年快乐。”   文霞和席彦他姥都留他说:“你晚上就在家里吃饭呗!”   钟秦婉拒说:“今天我父母都在家,我刚刚才接到‘通知’,说明早要回我妈老家。”   文霞拉着钟秦坐下:“那你也待会儿再走吧,彦彦酒醒了起来找不到你该跟你闹了!”   钟秦就笑了笑,又多留了一会儿。   ——席彦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迎来了和男朋友腻腻歪歪的二人时光,却没料到钟秦今年要跟他爸妈一起,去他妈妈的老家过年。   钟秦也是到了席彦家才收到父母的通知短信,看来这个决定非常草率。等席彦酒醒了,钟秦才告诉他。   席彦顿时扁扁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陪陪你男朋友呢。”   钟秦揉揉他脑袋,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不难察觉地温柔了下来:“会回来陪你过生日。”   席彦吸吸鼻子,已然陷入了青春期怅然的离愁别绪中:“那得补偿我生日礼物啊。”   钟秦答应说:“生日礼物有,补偿另算。”   席彦这才被他哄好了。   席彦很好奇:“我们阿秦准备送什么给我?”   钟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喜欢什么季节?”   席彦有些莫名,但还是如实说:“秋天,最喜欢秋天,然后是冬天。”   钟秦点点头:“那就送你一个秋天。”   钟秦原本要在他妈妈的老家待到竞赛课开始补课才回来。   二十号开始补课,补一周就开学。   但十八号是席彦的生日,因此钟秦提前两天独自返程了。   不过钟秦坐的车次要到晚饭的点才抵达,于是席彦在生日当天中午请小同学们一起吃了个饭,下午看了个电影,就在晚饭前散了场。   ——席彦说什么都要自己去车站接男朋友,还不许小同学们跟着。   动车站。   席彦早早等在出站口,混在嘈杂甚至混乱的人群中不停往里望。   钟秦在车上,隔一会儿就要收到一条“还有多久到啊”。   钟秦轻轻笑了笑:   “等我”   钟秦脱掉校服,就没有人知道他是哪个学校、哪个年级的哪位学神。   但即使没有那些所谓光环,他也依旧在人流之中夺目又显眼。   席彦忍不住想:这帅哥居然是我男朋友啊!   钟秦刚刚好避开路人,一手扶在行李箱的拉杆上,一手伸到席彦帽子下面,捏了捏他的脖子:“祝我男朋友生日快乐。”   十来天没见了。   只有见到人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   席彦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低声:“回家。”   他看向钟秦的行李箱:“正好你有换洗衣服,回我家。”   钟秦稍微愣了一下,点了头,又揉了揉席彦的脑袋。   ——他今天答应寿星的第一个要求是允许寿星来车站接人。   第二个要求是在寿星家留宿。   文霞和席彦他姥都高兴坏了。   席彦最爱吃奶油,所以每次吃生日蛋糕都不吃蛋糕心儿,文霞后来嫌浪费,都不乐意给席彦买。   今年因为钟秦要来,所以文霞特意去买了蛋糕。在饭桌上的时候,文霞看见席彦和钟秦一个吃奶油,一个被迫吃剩下的蛋糕心儿……就觉得自己这儿子实在是个狗脾气。   文霞无奈,对钟秦说:“你就让着他吧。”   席彦眼睛一瞪:“不让着寿星让着谁!”   晚饭后,钟秦帮忙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洗澡,席彦也洗漱完,俩人一起回了房间。   灯还没来得及开,席彦就回头目不转睛盯向头发还有点潮润的男朋友,迫不及待:“礼物,还有补偿,你想先给哪一个?”   钟秦背抵房间门,伸手一拉,把席彦拽进了自己怀里。   钟秦揽着席彦的腰,埋头亲了下去。   房间门板很薄。   席彦甚至能透过门板听见文霞和他姥说话的声音……   等“补偿”完,席彦把脸埋在钟秦颈窝缓了一会儿,才软绵绵地抬手把灯打开了。   钟秦用拇指抹抹席彦的嘴角,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到桌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礼盒。   小,却精致。   席彦眼睛一亮:“你把秋天装进这么小一个盒子里?”   钟秦点头:“打开看看。”   席彦小心翼翼地拆了包装盒——   一片金灿灿的银杏叶,正躺在一块饱满透亮的琼脂里。   席彦心中一跳。   秋天、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银杏叶、少年落在他鼻尖的亲昵亲吻。   钟秦说:“我们会有秋天、会有冬天、会有四季。你还喜欢别的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我会带你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你所有想做的,我都陪你。”   席彦一度认为少年时的承诺轻得像朵云。   此时,他却被这朵云稳稳托住,飞向无垠的天际,就像……   能载他去往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 第78章 会考(一)   “欸,你们听说没有,咱们地理杨老要开始休产假了!”   “真的吗?她什么时候开始休假啊?”   “那以后咱们的课谁来上?杨老她不是一个人带半个年级的课吗?一共就俩地理老师……”   “听说是半期之后就开始休假,至于咱们的课嘛……好像是高一那边借调一位老师过来……”   高二下半学期一开学,小同学们的体感时间流速就变得像按了快进一样。   他们离“高三”,是越来越近了。   在那之前,小同学们还要经历一次会考,本学期临近期末时,就有一次政史地的会考。   高二九班作为一个理科班,对文科知识的掌握可谓是……基本没掌握。   高一时课业相对不算太繁重,大家还能借副科放松一下身心,高二之后,这些课基本都沦为“自习”,变成给大家偷摸写作业的课了。   而最近年级上的大新闻,则是地理任课老师要休产假,借调过来代课的老师,正是席彦再熟悉不过的那位。   周建业。   课间,小同学们正在讨论这件八卦,讨论得热火朝天。   以席彦为中心,周围坐满一圈小同学,全在说这事儿。   李文睿占用席彦同桌的位置,往桌上一趴,心情很是沉重:“完了,我平时根本就没听过历史地理……会考咋办啊……”   刘钊说:“就是就是,也不是我不想听,那完全是作业写不完了,只有牺牲一下这些课的时间了……”   周梓杰说:“唉……得多睡觉,长个子啊……我现在突然有点羡慕转去文科班的吴缘和坤儿哥了……”   路遥遥眼睛一亮,仿佛受到了点拨:“对了!要不……咱们去找小倪取取经吧?借他的笔记看看!据说文科班的同学做会考就像高数老师做口算……”   陈星附和说:“是个好主意呢!”   李文睿拿胳膊肘撞撞席彦:“席霸霸,别写你那物理了,下课时间就不能参与参与小同学们的讨论会吗?”   “……”席彦被李文睿一碰,一笔写了老长,被迫停下学习,说,“讨论什么呢?”   小同学们:“……你自带屏蔽功能吗?你不进实验班谁进实验班!”   席彦乐了,蹬鼻子就上脸,他一拱手,说:“承让承让。所以呢,聊什么呢。”   “说会考的事儿呢。”李文睿说,“万一到时候,我妈问我考得怎么样,副科总不能也考那么差吧?然后我说……考了十分……就祝您生活十全十美吧……”   小同学们都给逗笑了,但是一提会考,席彦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些。   不过席彦也没让小同学们觉得自己反常,他还是宽慰说:“老李,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会考想考十分可真不容易。放心吧,分数你都看不见,拿C就能过,不影响毕业。考前网上题库一搜,老师使劲儿透露的重点一看,全员C位出道不是梦。”   小同学们纷纷问:   “真的?就这么容易?”   “也是……那高考也不会问你会考考了几分……不影响毕业就成……”   “我发现席霸霸你总是对学校这些事情特别了解……你学校里有人?”   虽然大家也不知道席彦为什么对学校各种安排都深谙于心,但还是被他喂了一颗定心丸,注意力就从“会考能不能考过”转移到了调任过来的那位代课地理老师身上。   李文睿忧心忡忡:“欸,你们说那地理老师会不会因为是来代课的,就不走心,不给咱们划重点啊?”   席彦摇摇头:“虽然他……他会给划重点的,总得顾点面子。”   席彦话说得点到为止,但言下之意……   周建业虽然势利,但势利也有势利的好处——比如他把在高二代课看成了一次表现的机会,想靠这次机会,以代课班级会考成绩为筹码,争取下学期在他们年级当个文科班的班主任。   所以划重点的时候,他甚至……比其他老师给的范围更加直白。   就差按头告诉你“这题要考”了。   所以席彦并不担心会考能不能考过,他只是在想没了自己这个变数,考试还能不能全程不出一点岔子、顺利进行下去。   半学期时间很快过去,果然,在半期考试结束后,原本任教地理的杨老师休了产假,周建业也如期被调任过来代课了。   这天,地理课。   上课铃响,周建业没走教室前门,而是踩着铃声,从教室后门进来,然后在黑板报前面晃悠了一下。   黑板报上有一个板块,是成绩公示。   每月的考试成绩单,都会张榜。   周建业看了一眼半期成绩单,然后从教室后面走上讲台,说:“同学们好,我姓周,从今天起,你们班的地理课就由我来给大家上。”   九班小同学们礼貌地鼓起了掌,席彦坐在教室正中间,认认真真写着他的化学作业,似乎根本不在意周围的动静。   他的位置太过于显眼,周建业一下就注意到了他。   周建业抿了抿嘴,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   “谢谢大家。在上课之前,也跟大家讲讲我上课的规矩。虽然咱们是理科班,但是希望大家都能把我的课堂重视起来,不要看不起这节所谓的‘副科’。”   “往大了说,数学物理这些科目,等你毕了业,也就用不着了,而地理人文,却是能跟你们一辈子的知识——你们总不想以后被人说你们没有常识、连自己祖国的大好河山都不认识吧?再者,咱们往小了说,至少也得顺顺利利把会考给考过,起码得有个高中文凭不是?”   教室里鸦雀无声。   周建业说的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话被他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就让人特别不舒服。   周建业自己笑了一下,摆摆手说:“当然,这句话就是跟大家开玩笑了,咱们五中的学生,大学考个重本还是没有问题。刚才,我看了一下咱们班的半期成绩,很不错嘛,班上前五名都在年级前150,看来班上同学都很有冲劲,都是很优秀的同学。”   班上的第五名——席彦,听闻这话,轻轻嗤笑了一声。   兜兜转转,昔日的“小流氓”、“小混混”都变成周老师口中的优秀同学了,实在是讽刺得很。   “班里优秀的同学呢,你们要起好带头作用,影响一下那些不仅上课不听讲,还要写别科作业的同学。”周建业翻开书,说,“行了,闲话就说到这儿,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这种一心二用的情况出现在我的课上。上课吧。”   班里的优秀同学——席彦,手里的笔顿了顿。   他有些想笑,实在不明白这位周老师对上课不能写其他作业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执念。   难道所有人都两眼发直地盯着地理书,才能消除他多年来任教副科不被重视的怨念吗?   从前杨老师上课就非常有趣,大家不都很喜欢听吗?   下课后,热爱讨论八卦的小同学们果然又凑在一堆,聊起了自己对周建业的初印象:   “虽然但是……他说话真的让我有点不大舒服……”   “是啊,就感觉莫名趾高气昂的,讲课水平也就那样,跟念经似的照本宣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   “我上他的课再不写点儿别的作业,那就该睡着了!我也不容易啊……”   “哟,”席彦揽住李文睿的肩膀,“老李,连你都会评价老师的讲课水平了?可以啊,长进不少,欣慰欣慰。”   李文睿把席彦的手打下去:“去去去,就你最长进,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才是那个压根儿看不上他的,我说的对不对?”   席彦一愣,也不否认:“你这都看出来了?”   李文睿撇撇嘴:“可不吗,他上课提醒了三回,让把无关的作业收下去,我顺着他暗藏怒火的眼神一看,唷呵,这顶风作案的不正是我席霸霸吗!得亏他是第一回 来咱们班,要不可能都得下来把你作业给没收咯。”   席彦愣了会儿就笑了:“说不定以后混熟了,他还会亲自下来撕我的作业本呢,幸好我现在不抄你们的作业了,要牺牲也只牺牲我自己这份儿,连累不了你们。”   李文睿缩了缩脖子:“听起来是相当的暴力——但我竟然觉得他做得出来这事儿。”   李文睿上辈子可能是只乌漆墨黑的乌鸦,投胎到这辈子别的不会,倒是有门“一语成谶”的绝活。   临近期末会考前,同学们不约而同开始重视起了地理课,毕竟大考当前,理科生们能做的只剩下临时抱一抱佛脚了。   这天上地理课,刚好是在一节化学课之后,是早上第二节 。   夏天燥热,不容易静心,早上第一节 课很多同学不在状态,虽说没有打盹,但脑子也混混沌沌的,路遥遥就是其中一个。   以至于她整个课间,都在抄陈星借给她的化学笔记和作业评讲。   上课铃响时,陈星还差最后一道错题没有订正,就想赶紧抓紧时间把这道题抄完,却没想到周建业走进教室,环视一周,二话没说就走到她面前,一把撕了她的卷子。   ——还有陈星的,一起被撕得稀碎。   路遥遥一贯是个直爽的性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很是开朗,但当她看见好朋友工工整整、认认真真做好笔记的卷子落了这个下场,她一下就忍不住眼泪了。   周建业黑着一张脸走回讲台:“把眼泪收起来,老师不是针对你,你自己说,规矩是不是第一天就立好的?前段时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还有两个星期就考试了,一共还剩下四节课可以上,这个节骨眼还不重视,你们是太喜欢五中,想在这儿多待几年吗?”   路遥遥死死咬住嘴唇,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眼泪掉下来砸在桌上,也不敢擦。   陈星坐在前排,担忧地转过来看她,想安慰又不能说话,很是着急。   席彦的脸一下就垮了。   他刚才正准备做作业,只是还没来得及把作业从书堆里抽出来,周建业就已经把杀鸡儆猴的目标设定在了路遥遥身上。   ——还好路遥遥是抄笔记,不是抄作业,不然周建业能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周建业敲敲讲台,让大家安静,然后说:“班长,下课之后把这个情况反映给班主任。好了,上课。”   好巧不巧,这学期的班长正是陈星。   路遥遥心里更加难受,实在忍不住,趴在桌上低低哭了起来。   班里其他同学都默不作声,自觉把偷偷放在桌面上准备写的别科作业给收了下去。   席彦面无表情,从桌角那摞书中把化学辅导书抽了出来,大摇大摆摊开在桌面上,毫不顾忌地写起了化学作业。   周建业开始还没注意到席彦,因为他觉得杀鸡儆猴足够震慑住这帮不听话的小同学。   可他上着上着课,还是看见了“不务正业”的席彦。   ——谁让席彦那个位置是个风水宝地呢。   周建业一个气结:“坐中间那个,这会儿不写作业你今晚是要通宵还是怎么?”   席彦抬起头,与他对视,沉吟片刻后说:“成绩不好,是得见缝插针、多多努力了。”   班上好多小同学都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   周建业没想到席彦理亏还顶嘴,当即摔了书:“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想听课就不要听了!给我外面站着去!”   席彦从善如流站起来,动作相当麻利地把化学辅导书和作业收拾好,又拿上笔,准备到走廊上去快乐学习。   在出去之前,他还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对面色铁青的周建业说:“谢谢老师成全。”   这下连路遥遥都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席彦站在走廊上,虽然他把化学作业打包出来了,但也没有写。   他此刻并不生气,也并不郁闷,反而心情有点奇妙。   兜兜转转,仇家依旧是仇家。   但他却早不是当年那个性子硬脾气又大的小同学了——好吧,虽然还是有点脾气,但席彦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再来十个周建业,都影响不了他的心态。   下课后,陈星还没来得及安慰一下路遥遥,就被周建业勒令去给江水传话,让江水好好教训一下席彦这个像小流氓一样的学生。   路遥遥反倒是被他给忘记了。   路遥遥先是给陈星诚心道了歉,又借来单面胶,作为一名“手工废”,依然承诺自己会帮她把卷子粘好。   然后路遥遥和陈星一起找到席彦,担心地说:   “席彦,谢谢你帮我出气……但是……但是我怕你刚才那样顶嘴,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是啊,他毕竟是老师……万一……万一他反映上去,影响了你的分班……”   席彦摆摆手,无所谓地说:“他哪儿来那么大能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影响我的分班——我前面两年都在九班学过来的,不照样‘上分’?他还能停我的课?交了学费,我可是消费者。”   李文睿赶紧竖起大拇指:“你这个角度很是令人信服啊!”   路遥遥无奈:“总是不好嘛……”   “放宽心吧遥哥,你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粘卷子的技术,”席彦粲然一笑,“至于周建业嘛……我跟他新仇旧恨一起算。” 第79章 会考(二)   路遥遥性格开朗,陈星温柔聪敏,班上的小同学们都很喜欢她俩。   自从路遥遥在地理课上被周建业“杀鸡儆猴”撕了两份卷子,还被说了那样难听的话,班上的小同学们顿时就对周建业产生了一点不满的情绪。   并不是说周建业希望大家上课认真听讲这件事有错,老师要求学生上课认真听讲,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是非不在此,而是在于……他对人对事的方式方法有问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哪怕是做份寻常工作,尚且都不能参杂私人感情,更何况是“教书育人”呢?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不是“要求”与“被要求”,而是“引导”与“被引导”。   人少年时候的喜恶总是直白,比“社会人”更容易敞开心扉去喜欢,也就比“社会人”更敢于去讨厌、去拒绝,虽然单纯幼稚傻里傻气,却也是青春里必不可少的少年意气。   席彦那套“交了学费咱们就是消费者”的胡乱理论唬住了不少小同学,让他们的腰板都莫名更直了几分,具体表现为上课就算偷着摸着也要写两道无关的题,下课也偶尔要聊两句宣泄情绪。   但到底也没几个能像席彦那样,跟老师对着干完还敢嘲讽一句“谢谢老师成全”的。   所以江水只轻飘飘地给路遥遥留下一句“下次注意点”——说是注意上课别做与课堂无关的事情也行,说是注意在做无关的事时低调一点别再被周建业逮住也行,毕竟理科老师在文科班也是一样的待遇——五中这个“学霸大环境、霸中霸小环境”,学生学习的主动性和自主性都很强,在这个年纪尝试取舍、尝试高效利用时间,只要不耽误正经课业,其实是江水愿意看到的。   但江水独独把席彦留下,多说了几句。   因为席彦的所作所为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搞不好,路是要走偏的。   江水为此感到有些担心。   办公室里。   江水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准备去上课,在那之前她对席彦说:“青春期的男同学,想在女同学面前逞逞威风,我也可以理解,做法傻是傻了点,好歹也算出了口气。”   席彦听闻此话顿时一个激灵:“我不是!我没有!江总你可不能信谣传谣啊!”   他贼兮兮地在办公室里环顾一周——   偌大校园里找只狗崽子,钟秦都能宛如神兵天降,更何况钟秦顶着个学神的身份,大考在即,出入一下办公室那还不是家常便饭的事?   虽然席彦“身弯不怕影子直”,但还是要防患于未然,彻底和女同学断绝这样那样的不正当关系。   席彦浑身写着对“替女同学出口气”这个说法的抗拒之情,江水柳眉轻挑,打趣小同学的话虽是她说出口的,可她心里明白,席彦这么干,重点肯定不在女同学身上。   江水收了玩笑,严肃说:“席彦,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单独留下来吗?”   还能不知道吗,席彦心想,“怕你走岔路”这几个字已然写在江水脸上了。   席彦忽然有些托大地想——江水比他现在的真实年龄其实也大不了四五岁,在这样的视角之下,她便不再像记忆中那个雷厉风行的班主任老师,而更像个每天带熊孩子、操心操不完的家中长姐。   席彦微微低了头。   他明白所有的道理,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周建业上课那态度再不好,对于别的小同学来说也就吐槽一两句的事儿,过了就忘了。唯独他——他背过的处分、被扣过的那些帽子、走上岔路的人生……是他经过时光流转也未曾真正解开的心结,虽说即使再来十个周建业也无法再动摇他坚定往前走的心态和决心,却仍然隐隐影响着他的情绪。   不是生气、不是郁闷。   是下意识的抵触心理和“缺点放大”。   因为他比其他人更知道周建业是怎样的人。   席彦沉默片刻,直言不讳回答江水:“知道。撕卷子这件事,周老师和我两边都有错,但他即使错了……也是对的,而我怎么说都不占理。”   江水意外了一下——又觉得其实也不那么意外,毕竟席彦在她这里,一贯是个又聪明、又机灵的学生。   所以江水也把话说得直白,并不避讳:“拎得清就行。有的老师上课对你们做别科作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心疼你们课业紧张、理解你们的压力和难处,但你不能因此就认为老师不这样做就是错的。当然,周老师的方式方法我很不认同——我可以不认同,你就也可以不认同,这是你的权利。只是你要明白,发泄情绪很简单,一旦被情绪左右了,得不偿失的人是你。”   席彦怔了怔,“得不偿失”,他可是最清楚不过了。   席彦对江水点点头,心里有些闷闷的,头埋得更低:“……知道了,惹不起躲得起,就剩三节课了,我忍着还不行吗。”   江水抱着教辅站起来,横了席彦一眼:“没大没小。”   席彦就怀揣着“我忍”和“我忍不了”的纠结心思,跟在江水后面回了教室。   好在和周建业相处的日子也终于所剩无几,只要会考一完,大家就一别两宽、一拍即散。   就冲着能和周建业各自欢喜,席彦——甚至是班上对周建业不大喜欢的小同学们,对会考那可是期待得不得了。   会考前一天。   江水站在讲台上做最后的叮嘱:“会考按学籍号分配考室,就是你们高一第一次月考的那个次序,文理科生会混在一起,由于每考室容纳人数减少,大家的考室号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后移,下来之后好好核对一下自己的座位号和考室号,别走错地方了。原则上,开考半小时后才可以提前交卷。你们考过的试比我多,其他纪律问题不强调了。最后祝大家好好发挥,争取全A通过。”   下课时,李文睿还跟席彦说:“按学籍号分,文理科不分开考,咱们可以去找小倪指点迷津了?”   席彦调侃他:“得了吧,自己中考成绩在年级上是个什么水平你心里没点数?还找小倪呢,人家甩我们一层楼,要找就找吴缘和坤儿哥吧。”   李文睿无语半天,憋出来一句:“找他俩……我怕我把原来记得住的全给忘了……”   席彦被李文睿逗笑,终于从连日来的沉闷中浮出来喘了口气。   总之,会考就在这莫名其妙的氛围里拉开了序幕。   会考当天。   “现在宣读考试规则……”   席彦踏着广播铃声,走进了七楼的空教室。   丁宣一边背重点,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在他身后,座位号跟席彦差一个,位置却一头一尾、咫尺天涯。他摇头晃脑感慨道:“席霸霸,我何德何能又跟你在一个考室里坐了,幸会幸会啊!”   草根学霸席小彦同学小小骄傲地蹭了蹭鼻子。   第一堂考试临考前十五分钟,甲乙两名监考老师一前一后进入了教室。   乙监老师是一中过来交叉监考的外校老师,甲监老师倒霉催的……正是让不少小同学都积怨已久的周建业。   开考前,周建业果然如席彦所料说:“请大家注意考试纪律,原则上,开考半小时后才能够提前交卷,请各位同学合理安排,抓紧答题,答完后有序离开,等考室清空后回来上自习。”   话到这里还没完,周建业再次强调了一句:“不要浪费时间。”   曾经背过“扰乱考场纪律”这一警告处分的席彦暗自嗤笑一声,这话听上去像是让同学们抓紧时间,只有他知道,周建业也并不想在监考上耽误他自己太多时间。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起,所有考生不约而同拿起了笔。   平时能塞进五十多人的教室里只规规整整坐了三十名学生,比月考还少十个,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开,最大程度避免了考生之间的交头接耳和相互传卷。   也正因为人少,教室便显得空旷起来,几乎落针可闻了。   ——周建业背着手,在教室里好整以暇绕起了圈子来。   开考几分钟后,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闲庭信步走到席彦的座位前,多做停留了一会儿。   周建业微微低头,背起手,神态中带着一丝审视的感觉。   小半分钟过去,席彦竟然听见一声几不可察的轻笑。   那声轻笑是个气音,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轻,却很明显。   席彦没抬头,他不知道周建业此时是什么表情,不知道周建业是否在看他的卷面,也不知道周建业发出这个声音是单纯鼻子痒痒还是别有用心。   席彦心中闪过不悦,但他已有心理预设,转瞬便能调整好心态继续静心答题。   但若换成考场上其他任何一名考生呢?   在自己认认真真做题思考时,监考老师盯着自己的卷子看,看完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哪怕他不笑,只是单纯驻足,都足以让考生分心和焦虑。   更何况正规的大型考试,监考老师本就是不被允许经常走动的。   席彦勾了勾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   他瞥见周建业离开他的座位,把“下一个随机目标”定在了他斜前方那个文科班女生身上,注意到周建业又停留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摇摇头走了。   或许所有考生都在埋头认真答卷留意不到他的动作——但万一那女生就注意到他摇头了呢?   席彦原本以为周建业最多就是自私了点、心中对“文理科老师受重视程度不同”积怨已久了点,没想到这人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在考场上影响考生心态。   周建业有意还是无意,席彦不能百分百确定和断言。   但如果换成是当初的他,这会儿必然已经受到影响了。   ——监考老师让考生因为他的行为而受到影响,光是这一点,就比席彦更加适合“扰乱考场纪律”的头衔。   教室黑板上方有个统一校准过时间的电子钟。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考场内的大多数学生,都只用二十多分钟就做完了会考这套难度低、题量少的试卷,哪怕有一两道拿不准或不会的题目,也就坦然放弃了。   陆陆续续,开始有学生交卷。   坐在讲台跟前的丁宣收拾东西站起来,把自己的试卷递给老师,然后转身走出了教室。临出门前,他还给席彦递了一个“外边等你”的得瑟眼神。   席彦心里好笑,觉得实在对不住丁宣,可能……要麻烦他这位发小多等他一会儿了。   席彦早早做完试卷,虽说拿满分不太现实,但他一个“草根学霸”,拿个A还是不成问题。   但他却没交。   席彦低头看着卷子,自动屏蔽了周建业向他投过来的、不耐烦的目光。   他视线一瞥,就能看见斜前方那个正在和试卷死磕到底的文科班女同学。   席彦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准备把没把握的几道题再想方设法……或者天马行空地梳理一下。   ——几分钟过去,教室里就只剩下了席彦和那个满头大汗的女生。   周建业向席彦投去目光得不到反馈,只好将带有压迫感的视线投向了那个女生。   又是十多分钟过去,考试已经进行了接近五十分钟。   周建业沉着声音,不难察觉他话音里的不耐烦:“请各位考生抓紧一点,实在不会的题目也不要浪费时间了。”   乙监老师当即愣了一下,她脸上的诧异被席彦尽收眼底,似乎她没料到周建业会说出这样带有催促意味的话。   那名女生终于收拾了东西上去交卷,交完卷子还回头看了席彦一眼,并为自己不是最后一个交卷的而松了一口气。   席彦默默等着周建业开口。   果不其然,周建业再次催促说:“到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再继续纠结下去了。”   席彦抬头,就看见乙监老师又很是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席彦再次在心里默念一句对不住丁宣、对不住江水,然后牢牢把自己的屁股放在板凳上,一点要挪窝的意思都没有。   由于监考需要,教室的前后门都是开着的,考场里随时会有流动监考老师在走廊上巡查。   教室外面有些嘈杂,许多压抑不住的谈天通过没关的前后门和窗户传进教室,席彦不用仔细听都能猜到小同学们是在讨论自己为什么还不交卷。   就在这时,一个轻而冷淡的声音从后门墙边飘了进来——   “还愣着干什么,你不觉得你的时间比他的更值钱吗?”   是神出鬼没的学神兼男朋友。   是钟秦。   ——席彦心中一跳,当即如梦初醒! 第80章 会考(三)   考场教室外的走廊上。   礼智楼这边的十几个考场几乎全部结束了考试,监考老师正在整理试卷,准备将试卷密封送走——除了七楼的这间考室。   考试进行到第五十分钟,还有一个人没有交卷。   在长廊上走动的学生越来越多,讨论声也越来越嘈杂,有聊考试题目和难度的,也有好奇这间考室为什么还没结束的。   就在这时,一名女生从十二考室前门走出来,对等在教室门口的朋友说:“吓死了……那个监考老师好奇怪,好像很看不惯学生做题慢,我一文科生那么多题拿不准,压力就好大,他还一直看我……幸好那个男生也在做题,不然我更难受了……多亏了他才能顺利考完。”   丁宣一直站在前门边,他避开老师的视线往后门边望,刚好就听见了她和她朋友的对话。   李文睿在隔壁考室,吴缘、赵云坤也跟周梓杰、刘钊一起过来凑个热闹。   五个小同学凑在一堆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们席霸霸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丁宣最纳闷,问:“这不你们班代课老师吗,他怎么这么不招人待见?”   转去文科班的吴缘和赵云坤摇摇头,周梓杰和刘钊就说:   “别提了,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当上老师的,动不动就说我们没常识,考上大学也白瞎、出去给学校丢人……上回还撕了遥哥和星星的卷子!”   “遥哥就算了,竟然连星星的也一起撕了!”   “我跟遥哥告你状了啊,”李文睿先打趣一句,然后说,“席霸霸最瞧不上他,我估计他这会儿正在里面跟周建业无声对峙呢——但是我一直有点奇怪,总感觉席霸霸对他的‘仇恨’好像莫名比我们深啊。”   “你们在说什么?”   五个小同学闻声一回头——是钟秦过来了。   钟秦交完卷去了趟办公室,顺便过来找席彦,结果他压根没看见人。   丁宣朝后门努努嘴:“刚才我听有个女生说这监考老师一直在眼神催促学生交卷,搞得人家心态崩了——席霸霸好像跟他有过节,这不,正在里头路见不平呢。”   钟秦皱了皱眉:“过节?”   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李文睿:“狗哥,是这样,上回啊……”   李文睿三言两语把席彦和周建业那点摆在明面上的过节跟钟秦讲了个清楚。   钟秦沉默听完,脸上连最初走过来时带着的那点疑惑都没有了。   因为席彦从来没跟他讲过这些委屈。   这段时间,席彦偶尔会展露出并不常见的烦躁来,钟秦察觉到,便问他怎么了,得到的回答是“没什么”和“就是有点担心会考”。   钟秦觉得会考这件事并不足以引起席彦的“担心”,但他不想勉强席彦,也就没再追问,想等到会考结束再看看席彦的变化。   没想到能碰见席彦跟老师的“当堂对峙”。   李文睿还想表达自己对周建业的看法,结果被丁宣拉住了胳膊。   丁宣对李文睿使了个眼色,李文睿注意到钟秦面无表情的脸,这才讪讪住口了:“呃,狗哥?”   “知道了,谢谢。”钟秦应了一句,抬脚朝后门走去。   钟秦背靠后门边的墙,站在两位监考老师的视线盲区里,语气淡淡,借着嘈杂环境的遮掩,并不压低声音说:“还愣着干什么,你不觉得你的时间比他的更值钱吗?”   门里注意力本就不在试卷上的席彦,一下就清晰而敏感地捕捉到了这道声音。   席彦如梦初醒——他差点就重蹈覆辙了!   呲啦一声——是席彦慌慌忙忙站起来带动椅子发出的响声。   他风卷残云收拾了东西,火急火燎小跑着上了讲台,交了卷子还不忘对外校老师说句“谢谢”,扭头一溜烟跑出了教室。   周建业原本正盘算这小子要是再故意拖延时间,就想办法给他个扰乱考场纪律的通报批评,结果女生交卷后没两分钟他也就跟着交卷了。   奔出教室的身影活像一只“脱缰野狗”,对两位监考老师没有丝毫留恋。   周建业一腔怒火憋在胸口里上不去下不来,无处发作,只好闷闷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席彦从前门出来,隔着老远便迫不及待:“阿秦!”   钟秦正揣兜站在后门边,他抬着下巴,垂下目光,看向大步来到自己跟前的席彦:“赖够了?出气了?”   席彦一本正经、故作严肃:“什么?我就是精益求精才多检查了一会儿嘛。”   周建业刚好拿着试卷从席彦背后路过,听见这句“精益求精”脚下差点就是一个打滑。   “我听他们说,你陪一个女生考到了最后。”走廊上有老师开始招呼学生回教室,钟秦便很轻很轻地眯了一下眼睛,道,“上完自习,再来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钟秦知道席彦作为一个能替他给高三学姐棒棒糖的、“多管闲事”的人,肯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路见不平”,所以钟秦即使不太开心,也并没把重点放在“陪女同学考试”上。   钟秦更想知道席彦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有老师在针对他。   ……原来他当初有事无意没告诉席彦时,席彦心里是这种感觉。   “我不是!阿秦……”席彦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还在外面干什么!考完试没事干了是不是!要嫌作业少我可以跟你们班主任申请加卷!那边的,桌子微调一下!考个试能把你们考得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魏卜挨个考室地赶人去上自习,把小同学们吆喝回了各自的考室。   钟秦淡淡扫了席彦一眼,转身走了。   席彦顿时蔫儿了,就像小狗做了错事,无措地把尾巴夹起来。   自习之后就是午饭,中午席彦他们是在食堂吃的,吃完各自回了考室,要么休息,要么复习,下午还有一堂要考。   吃饭全程有闹哄哄的小同学们在,钟秦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让席彦坦白从宽。   席彦偷瞄着钟秦的脸色,时不时悄悄抠抠钟秦的大腿以示讨好,钟秦却只说让他“好好考试”,席彦便撇撇嘴,觉得关于女同学的误会,还是考完回“另一伴”躺在床上说比较保险。   席彦思绪乱飞,“阿秦生气了”这件事直接把周建业挤出了脑海。   午休结束,预备铃响起,广播开始播起考试规则。   教室里的小同学们纷纷活动起来,有的收拾东西,有的伸伸懒腰,也有的拍拍脸蛋醒瞌睡。   席彦把又看了一遍的必考题收好,做了个深呼吸,起身把书包放到走廊上去。   刚抬脚跨出后门,席彦就看见钟秦正背对他站在教室外,似乎已经等他有一会儿了。   钟秦两个手肘随意撑在走廊围墙的墙沿上,手自然垂在墙外,眼睛在看楼下的庭院。   席彦踏实下来——因为他的阿秦即使生气也绝不会不理他的。   席彦心里有点甜又有点酸,他迅速放下书包,跑过去挨着钟秦。   他站在钟秦身边,背靠围墙偏头看人,嘴角不自觉带起笑意:“学神来给我送迷信分啦?手可不可以借我摸摸?”   钟秦也稍微偏一点头,视线经过眼尾,轻轻看过来,带着点惹人心动的冷淡:“不想借。”   席彦低下头笑笑,拿膝盖撞了撞钟秦的腿侧。   显然,想从学神钟秦这儿拿点迷信分的不在少数,李文睿和丁宣直接飞扑过来:   “下午这门我毫无把握!”   “我也!狗哥,能不能借您尊手摸一摸?!”   席彦嘁声:“你俩还是靠自个儿吧,他连我都不……”   “借”字还没说出口,就见钟秦大发慈悲把右手抬起来,递到了李文睿和丁宣面前。   席彦:“?!”   李文睿和丁宣万分感动,正要去抓钟秦这只考过无数满分的右手——却被席彦抢先了一步。   席彦一把握住钟秦的手,拽过来捂进了自己的胸口。   掌心传来席彦的体温,钟秦总算舍得勾了勾嘴角。   席彦瞪着俩大眼儿宣示主权,而李文睿和丁宣顿觉今天的考试多半得“C位出道”了。   钟秦右手被席彦死死压在胸口几乎动弹不得。   于是钟秦艰难活动了一根手指,隐晦蹭开席彦衣领扣子之间的小缝隙,指尖伸进他校服短袖,借他狗爪子的遮掩,在他锁骨上轻描淡写蹭了一下。   ——在钟秦面前痛失厚脸皮的席彦下意识把钟秦的手扔出去,脸上闪过了一抹不自然的红。   马上要开考,钟秦不能久留,便提醒了一句:“在这种场合跟老师对着干,傻不傻你。”   “他们都跟你说了?你专门来提醒我这个啊?”席彦上午还坦荡坐在教室里跟周建业battle,这会儿被钟秦一说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但除了不好意思,他还有点不痛快,便喃喃说,“……我知道有点儿幼稚,但我真的很想出了这口气嘛。”   就在席彦嘀咕完准备接受钟秦的“劝诫”时,钟秦却顿了顿,问:“真的很想出气?”   席彦惴惴抬起眼。   钟秦想了想说:“那就……法不责众。”   席彦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他身后几个小同学也都炸开了锅。   李文睿说:“对啊!枪打出头鸟,咱们一窝鸟都不交卷,我看他打哪一个!”   丁宣说:“虽然我与周建业无冤无仇,但我愿意为遥哥和星星出这一口恶气!跟他耗着!考他两个小时,我不信他能罚我!”   不知是不是李文睿一嗓子太过高亢,一下吸引了不少小同学参与进“法不责众”的话题讨论:   “兄弟,说什么呢,是不是在说一会儿交卷的事情?”   “你们不知道,他有一次在我们班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一个女生骂哭了,高中生不要面子的啊!不交了!哪怕在草稿纸上默写诗词和公式我都不交了!”   “我女朋友今天考试还被他眼神威胁!老子下午绝对不交了!”   “哇,霸切渣儿你有点坏啊!”席彦惊呆了,他看向钟秦,又看看周围小同学,“就没人吐槽一下你们的学神吗?”   李文睿一拍脑门:“一激动给忘了——狗哥你真是个人才啊!”   丁宣复读机上身:“真是个人才啊!”   席彦:“?”   一时间,认识的、不认识的小同学不约而同表示自己拒绝提前交卷——都要仔细检查,确保该拿的分都拿上。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男生、女生……一个考室大半学生们,竟然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席彦恍惚间想,当初他坐在考室中犟着脾气考满两小时被走廊上的议论声淹没——或许那些声音也并不全都是在说自己像个刺儿头?   钟秦适时把这一群脱缰野狗拽回来,警示说:“十分钟就够,闹大了没好处。”   李文睿和丁宣勾肩搭背:“好耶!”   第二堂考试,便在这样“执行十分钟特殊任务”的氛围里,紧张地开始了。   当堂考试依旧是相同两名监考老师监考。   黑板上方的电子钟无声跳动,大红色的方正数字每秒都在规律变化——半小时到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多数人埋头执笔,在草稿纸上一时不歇地写着什么。   席彦坐在教室最后,借着抬头看时间的动作,不着痕迹瞄了一眼同考室的这些同学们。   他们或许是在推敲当堂考试拿不准的个别题目,或许是在默背曾经记不太熟的公式和诗词——但没有人嚣张叛逆地趴在桌上假寐,没有人把“跟老师对着干”写在脸上。   席彦怔了一会儿,忽然发自内心勾起一抹浅笑。   不容小觑,最是少年!   他们幼稚却单纯、莽撞却直白、不知天高地厚却无畏勇敢、不经社会历练却拥有世上最干净的眼睛。   席彦意识到自己对周建业的“偏见”不是偏见,而是一种“共识”。   他一个人的两小时比不上一群人的十分钟,少年们用他们特别气人却别具一格的、处理是非的方式,在表达、在呐喊——哪怕你是老师,做错了事情、用错了方法,也是应当反思和改正的!   席彦眼睛一热。   他拧巴了好多好多年的心结就这样一点点解开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建业的疑惑越来越重。   他走下讲台就近看了丁宣的卷子,随便看了几题,发现这套试卷难度并不大——反正肯定没有丁宣正在默写的东西有难度,这什么公式?他怎么看不懂?   他发出“啧”的一声。   其他考室已经有动作快的同学交了卷,走廊上有学生走动,流动巡考魏卜已经在低声提醒。   可这个考室为什么还没有人交卷?   那些没参与商量“特殊任务”的同学发现半个多小时教室里所有人都按兵不动,没有一个人交卷,还以为这套卷子有什么挖了坑的题呢,也不着急,就先稳了稳。   考试时间过去三十五分钟,终于有人交卷了——可周建业的脸色并没有缓和过来,反而越来越黑,因为还有一大半的同学看样子是一点交卷的意思都没有。   周建业忍不住沉声:“做完了就交卷,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乙监老师实在忍不住出言低声提醒:“周老师,标准考试时间是两小时,让他们多检查一会儿吧。”   开考第三十八分钟,考室外围了一些好奇的小同学——钟秦也靠在后门外,站在和席彦一墙之隔的地方。   魏卜的声音远远传来:“……还有哪个考室的卷子没有交到教导处?”   席彦坐在门边听得最清,他当即站了起来——   第四十分钟。   席彦的椅子划过地面,带起尖锐的呲啦一声,几乎同时,教室里的小同学们纷纷收拾东西起身!   周建业一个气结,他已经猜到这群小流氓想干什么了,谁第一个带头交卷发出信号,谁肯定就是这坏主意的始作俑者!   ……可是他们几乎同时站起来!   周建业扶了扶桌子,都快气得站不稳了!   魏卜走到门口时,大家正在排队井然有序地交卷,交完都会面带微笑地说一句“谢谢老师”,当然,他们谢的是外校的乙监老师,席彦就站在队伍的最后。   魏卜摸摸脑门,丝毫不觉得这个考室有什么问题,等席彦最后一个交完卷,周建业拂袖而去,显然是气得不轻。   这时,席彦站在讲台底下,抬起眼对任劳任怨收拾试卷的外校老师说:“老师,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   乙监老师又无奈又好笑,伸手点了点席彦的眉间:“……你们啊。”   是“你们啊”。   不是“你啊”。   席彦走出教室,一眼穿过嘈杂喧闹的人群,看见靠在后门边好整以暇的“始作俑者”钟秦。   钟秦站得久了,姿势有点懒散,连目光都好像是慢慢悠悠朝席彦飘过来的。   ——席彦就迎着钟秦坦荡的目光,把这件糟心事彻底翻篇了。 第81章 摘星(一)   席彦解决完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理开了青春期里膈应人的小疙瘩,整个人神清气爽,感觉扭头去跑个一千米都能不大喘气。   反观周建业,一口气没上来,憋在细细窄窄的心眼儿里,差点背过去。   周建业监考完后,一刻不停跑去了高二班主任办公室——他一定要让混在班主任当中的年级主任魏卜给他个说法。   办公室中,大多班主任都在,魏卜也刚巡考完回来,当然,江水也在。   周建业朝江水的方向哼了一声,走过去敲了敲江水的桌子:“江老师,我要向魏主任反映一个情况,麻烦你也跟我来一下。”   周建业虽说了“麻烦”二字,但听上去却挺不客气的。   江水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跟着他去了魏卜的办公桌前。   周建业满脸写着不悦,浑似讨债:“魏主任,关于刚才我们考室交卷迟的问题,想跟您说一下具体情况。”   魏卜抱着保温杯抬眼看了看周建业,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江水:“好。江老师是有什么事?”   江水:“我……”   周建业打断道:“叫江老师一起过来就是想说,我怀疑刚才那群学生是故意拖延时间不交卷的——以江老师班上几个学生为首。虽说耽误点我的时间无所谓,但是毕竟有外校的老师在,这不是当着外校老师的面丢自己学校的人吗?”   江水眉头紧锁:“周老师,你先讲情况。”   周建业哼了一声,将刚才考试时发生的事情变本加厉讲述了一番,重点突出了自己多次提醒可以交卷、多次维持考场秩序,却还是被学生置之不理的委屈。   魏卜问:“他们为什么明明都做完了却不愿意交卷?你们考室之前闹过什么矛盾吗?”   “呃,”周建业短暂噎了一下,很快说道,“我哪儿知道为什么?如果非要说矛盾……江老师班上那个学生上课做别科目作业被我逮住很多回,我说过他几句,他多半不服我管。”   江水严肃说:“周老师,没有证据的事情还是不要这样推断,万一大家觉得试卷不容易,多多检查也是好的——毕竟考试时间是两个小时不是吗?”   周建业垮下脸:“江老师,会考什么难度你不清楚?学校历来什么规矩你不清楚?这种考试走个形式,二十分钟都嫌多!大半个考室的人愣是拖够了四十分钟才交卷!这不是专门浪费我的时间、跟我对着干是什么?这群学生肯定是受人撺掇、私底下商量好了的!”   江水:“你……”   魏卜示意江水暂时不必多说,又问:“周老师,你所说的撺掇别人拖延交卷的学生,和跟你有矛盾的,是同一个?”   周建业一听,这不因果连上了吗,就回答说:“确实是同一个!就是江老师班上那个叫席彦的学生。哎,我听说他成绩不错,可学生也不能光看成绩啊,还是要看人品的……”   江水觉得周建业有些针对席彦,可她心里有数,不代表魏卜不会被他这番绘声绘色的小报告给带跑偏。   江水赶紧解释:“扯到人品问题有些夸张了,席彦性格直了一些,但也对事不对人。是,上课写别科作业是不对,可退一步说,期末了,咱们课业压力大,在不影响课堂的情况下,还是有很多同学都会这样做,我们当老师的其实也都理解。周老师,你不能因此就给席彦扣下这么大一个帽子。”   也不知是不是江水那句“很多同学都会这样做”刺激到了周建业,他一下怒道:“江老师,你这话可不对,我们这些副科本就不受待见,临近会考,要求学生上课认真听讲罢了,已经是很卑微的要求了!”   江水无奈:“周老师,你不要激动,我们理科老师在文科班也是一样的待遇。是学生的学习成果重要,还是老师的自我满足更重要?”   周建业顿时更怒:“你!”   眼看周建业大有和江水吵一架的势头,魏卜适时出言:“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在我这儿吵。”   魏卜沉吟片刻,慢悠悠道:“会考的级别高,但难度低、题量少,本质上对高考没有帮助,所以学校才统一安排自习,学生不应当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周建业腰杆一直:“是,是。”   会考作为省市统考,级别高,代表考试的各种流程必须严格进行,甲乙监考和流动巡考必须俱全,所以才有遵守考试规则中半小时交卷这一条;但难度低、题量少,就代表学生完全有能力短时间完成。   江水听完魏卜的话心里就是一凉,替席彦捏了把汗:“可是……”   “可是——”魏卜撂下保温杯,看向周建业,威严道,“学生在规定考试时间内,不提前交卷,不能算作扰乱考场纪律。周老师,我作为年级主任,也很关心我们高二年级学生的情况。据我所知,你说的这位席彦同学,自高一第一次月考起至今,无论课程难度如何变化,他每次考试的名次都在稳步前进。”   “——这样努力、目标清晰又有毅力的同学,我个人并不相信他会是周老师口中所描述的这种学生。”   周建业愣了一下:“但!”   魏卜摆摆手:“当然,具体的情况我肯定还会继续核实,之后会给你们答复。好了,就到这儿,去忙你们的吧。”   周建业只好压着火:“好的魏主任。”   江水这才把提起来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会考结束,刚巧是个周末,席彦放学后就又屁颠屁颠地跟着钟秦去了“另一伴”。   楼下。   席彦蹲在柯基堆里,怀里抱着巨型奶油,终于有空一对一跟钟秦聊起会考:“我说,你一个学神,怎么做起这种校霸才做的事儿来还这么熟练呢?你就不怕谁去魏主任那儿,把你跟我捆绑了一起供出去啊?”   钟秦就坐在席彦身边的板凳上,手肘撑在桌沿,另一手随意搭在腿上。   席彦一说话,他就抬起那只放在腿上的手,手指朝席彦轻轻勾了勾:“不怕。我就说我想办法替男朋友出气,理由满分。”   席彦又被震慑住了:“你怎么这么狂啊?”   钟秦没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狂,他见席彦没让他给“勾”过来,就轻挑一下眉毛,说:“我让你过来。”   席彦撇撇嘴,怀抱奶油,蹲在地上慢慢朝钟秦腿边蹭了过去。   奶油纯属是被拖过去的:“嗷?”   席彦借奶油为掩护,藏起自己半边脸,抬眼看向钟秦:“……干嘛。”   钟秦拍了拍奶油的脑袋,又顺手掐住席彦的脸:“周建业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席彦心里松了一下……不是问他为什么陪女同学考试就行!!!   席彦干脆就挤进钟秦两条腿间,背靠钟秦左腿,盘腿坐在了地上,还惬意地把后脑勺搁在钟秦的大腿上。   奶油就被挤得动弹不得,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问能不能放过无辜的小狗崽……   席彦仰起脸看钟秦,却低下声音:“我干嘛说这个,给你添堵。”   钟秦没有说“我不怕你给我添堵”,他只是问:“你知道他也带我们班吧。”   席彦嗯了一声点点头,钟秦又说:“但他上课不管我写作业。”   席彦枕着钟秦的腿摇头晃脑,拖起话音:“两只耳朵都听见啦——我知道你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学神大人啦——”   钟秦轻笑一下:“他明白我在魏主任那里有很高的自由度,所以才不管我。他这个人,功利、想往上走,我不评判对错与否,但老师总要为学生着想,他连这一点为人师的初心都没有,所以只能靠编制在几校区的体系里混到现在,人到中年还在为了竞争文科班班主任而绞尽脑汁。你不用在意他对你说了什么,或者是做了什么。”   席彦愣了一下。   钟秦在开解他、在怕他因为这事而觉得委屈。   其实席彦已经想开了。   但钟秦一安慰他,他反而更想借着“委屈”的由头,跟钟秦撒一撒娇。   席彦放开奶油,转过来面向钟秦,趴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手臂又放在钟秦的小腹上。   他垂下眼睫,扁扁嘴,嘟囔:“阿秦,周建业好烦人。”   钟秦挠挠他的下巴,顺着他:“嗯,烦人。”   席彦眯起眼:“他还想撕我卷子。”   钟秦安抚他像安抚一只小狗:“让他撕,撕了我给你写。”   席彦把脑袋支棱起来,愤愤然:“他还跟魏主任和江总告我的状!江总都找我谈话了!”   钟秦顿了顿,说:“那我也告他的状。”   这个回答十分小学鸡,席彦疑惑:“你告他什么状了?”   “今天晚自习的时候,魏卜到周建业代课的各个班上了解情况,十二班他问的人是我。”钟秦坦然,又捏着席彦的下巴左右晃了晃,“周老师可能得深刻反思一下才能当文科班的班主任了。”   “你原来是这样的钟秦!”席彦俩眼瞪得老大,“怎么到我们这儿得法不责众,到你那儿就全凭一己之言了!你说话也太管用了吧!”   钟秦微微眯眼:“知道我管用,以后就告诉我。”   席彦一怔,然后摸摸鼻子哦了一声。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还有,”钟秦垂下目光,“女同学怎么回事。”   席彦立马炸了毛:“什么怎么回事!能有什么事!不能随便怀疑我的啊!”   钟秦气笑了:“你还倒打一耙?”   席彦吐吐舌头,一边心虚,一边克制不住地感到开心,眼神就四处乱飘起来——他一会儿小心翼翼抬眼瞥钟秦那张看似冷淡的脸,一会儿又……往钟秦的小腹上瞟。   他们现在这个姿势好像有点暧昧。   “吃醋啦?我喜欢你吃醋……”席彦喉结轻轻滑动一下,低声,“阿秦,你快十八了。”   钟秦垂下目光,定定看向这个眼神飘忽的人:“嗯。”   “那……”席彦其实也不太敢直视钟秦,只支吾着说,“那你想不想……要我……”   钟秦捏住席彦下巴的手一紧:“要你什么?”   席彦的心跳突然变快了起来。   他埋头抱着钟秦的手腕,张嘴叼住钟秦的虎口,嘴里含糊不清:“就是那什么……跟我煮饭。”   钟秦沉默片刻,像忍回了什么一样,顿了顿说:“等你也十八……再说。”   席彦像啃骨头的小狗一样,抱着钟秦的手啃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有点不甘心,又有点不好意思,索性扔了钟秦的手,站起来跑上楼了。   ——腿坐麻了,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一下,钟秦伸手一扶就摸到了他的腰。   怕痒的席彦瞬间炸毛:“起开起开!不煮饭别碰我!”   钟秦:“……”   也就是席彦溜号溜得够快。   不然他或许还有机会看见钟秦竟然难得一见也红了耳朵。   会考一结束,离期末考试也就不远了。   高二后半期的期末考试是三校联考,和联运会一样,参与统一命题的三校七区为一、三、五中及其分校。   而期末考试的成绩单上,除了班级和年级排名之外,还会多一栏联考排名。   三所名校作为本市内的顶尖高中,历来都是人才辈出,状元今年出在你家,明年就在我家,因此联考的含金量要远远高于市内统考——因为难度大,更贴近高考的水平。   包括钟秦在内的几名参与计算机竞赛的高二学生,目前进入了最后的备考冲刺阶段,截至期末,他们已经全面停课了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什么课都不上,如果实在没时间,甚至什么作业都可以不做,每天就泡在机房做最终的备战。   期末考试前,席彦对钟秦说:“虽然你一个月没上课,但也不一定保不住第一名,毕竟你平时都比第二名高出十多二十分呢。”   钟秦却想了想说:“机会难得,我陪你考一次吧。”   席彦当时没明白钟秦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看见了钟秦的成绩条。   期末成绩放榜后。   一中的准高三组老师和年级主任看着手里的联考总成绩排名,十分满意:“本次联考第一出在我们学校,不错不错,值得表扬!五中的钟秦……他怎么跑到二百多名去了?这个成绩算下来也就是他们年级的七八十名吧。嗐,多半是竞赛备考停课的缘故,正好,要是他竞赛拿到保送,可就没人跟我们学校抢状元咯!”   三中的老师看完成绩:“什么?五中钟秦二百多名?停课一个月也不至于掉这么多,看来是没把心思放在文化课上。也好也好,他一保送,状元就稳稳当当是咱们的了!”   席彦看了看自己的年级排名,88,这是他高中以来发挥最好的一次。   题难,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误失分,而席彦把会做的题全部拿满,不会做的选择题还恰好蒙对了。   席彦……又看看钟秦的年级排名,87,就比他高一个名次。   虽然还是比杨子阳考得好,但席彦还是十分震惊:“你你你!你说要陪我考一次是这个意思?!我去,你控分是不是控得太精准了一点?!你怎么知道我这次就能发挥这么好?!我被你拿捏住了啊!”   钟秦:“……”   他一次作业都没交过,空闲时间全拿来给席彦补课了,还能不知道席彦现在的水平吗?   一中和三中的老师正在庆幸中,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状元郎头号种子选手联考大排名掉到二百多只是因为……他谈了个恋爱。   这位选手仅仅是想陪他男朋友考高三的第一次试罢了。 第82章 摘星(二)   “席霸霸早!”   “哇,没想到席霸霸你真的来了……”   “有啥想不到的,你还没习惯席霸霸出现在咱们教室吗?他早该彻底来了!”   “对对对,这下总算彻底属于咱们班的文化特产了哈哈哈!”   “钟哥!你别瞎忙活了!快来跟我们聊聊!”   “我不幸加了高老的QQ——自从他在班级群里说钟哥拿到金牌之后,他每天都会喜气洋洋地更新一条说说,几天连着看下来,感觉他已经到了做梦都能笑醒的程度……”   “这下进国家队是不是就保送了!是不是就不用高考了!”   “哇不用高考可太爽了,不敢羡慕不敢羡慕,我做梦都不敢用这个姿势……”   今天是高三第一天。   “初来”高三十二班报到的席彦,和钟秦站在一起,被十二班的小同学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   席彦身后还跟着前来送行的九班同学代表李文睿,以及凑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丁宣。   钟秦给席彦找了张桌子,就在教室的后门角落——顺便把那个位置的同桌小同学给赶走了。   席彦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无辜道:“嚯,这么热闹,你们今天刚认识我啊?”   小同学们瞬间笑开。   ——高中第一天开学就跟他们班结下不解之缘的人,如今已经真正成为了他们班的一份子。   席彦回头问站在他旁边的钟秦:“座位随便坐吗?高三了咱们还有同桌吗?”   钟秦屈起手指,用指关节敲敲他找好的桌子:“坐这儿,你同桌,我。”   席彦一双笑眼弯了起来,低声问钟秦:“高老会不会棒打鸳鸯啊?”   钟秦微微扬着下巴,目光低下来:“我跟他说过了。”   钟秦今天来到学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办公室找了高成柳,分班结果已经公示,席彦凭借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成功打入实验班内部。   钟秦身高腿长,神色淡淡,他垂着目光往办公桌前一站,不像来商量事儿的,更像来者不善挑事儿的——可奈何他现在在高成柳面前是个行走的大宝贝呢?   高成柳看钟秦时自带玻璃瓶底那么厚的滤镜,大宝贝说啥他都能笑呵呵应下。   不就是跟席彦凑一桌的事儿吗!   小事情!   直接同意!   那和蔼可亲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当场同意了一门遂心的亲事似的。   高成柳甚至还连说三个好:“好好好,毕竟他才来咱们班,你好好照顾一下那是应该的,应该的。欸,争取把他也给带你们A大去!”   钟秦:“……”   钟秦听着这句“你们A大”一时无语,觉得高成柳实在是有点飘了。   席彦嘴角翘起,抬眼看向钟秦:“嗨!同桌!”   他们都在教室角落里坐下来,把书包搭在椅背上。   九月,早晚微凉,秋高气爽,白日里依然有灿烂艳阳。   阳光透过窗,斜斜照在两个少年并排的书桌上,划出齐整的明暗两道光影。   席彦位置靠墙,因此他桌上的阴影部分要更多一些。   他情不自禁从阴影里伸出手,轻轻把手指搭在了……钟秦桌面的那道光上。   角落周围依旧站了很多小同学,李文睿和丁宣两人鸠占鹊巢,霸占了钟秦和席彦的前桌,他俩反着坐在椅子上,转过来趴在钟秦他俩的书桌边。   李文睿把嘴撅得有鼻子那么高:“席霸霸,这下你彻底脱离学渣梯队了,以后可要常回家看看啊。”   席彦点点头,郑重其事:“九班人,九班魂。”   丁宣一直不和席彦一个班,每年过年又被父母念叨习惯了,早就认清了席彦变成学霸的事实,因此他现在对钟秦的保送名额更感兴趣:“狗哥,你保送到哪儿?是不是A大?真不用高考了吗?”   无数好奇的目光集中在钟秦身上,让钟秦有一秒的出神。   他忽然觉得,如果是换成高一刚入学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能像个“大哥”一样,被这么多“小弟”给包围。   钟秦看了席彦一眼。   ——这一切全都仰仗这位大哥的男人。   钟秦说话一贯直切主题不喜欢闲聊,他周身的气场也有点冷淡,但他却并非是个很独的、不合群的人。   只是他气质就这样,别人很难得主动去接近他。   在别人怯生生觉得他难以靠近的时候,是席彦伸手拽了他一把。   那个人脸上带着粲然的笑意,直接把他拉进了热闹非凡的人群里、给了他一段热闹非凡的青春。   灿烂青春里,稚齿少年时。   钟秦很轻很淡地笑了一声,好脾气地多说了几个字:“嗯,保送的A大,计算机科学专业。”   小同学们“哇——”的一声炸开了锅:   “国内的顶级学府!又是顶级学府的王牌专业!”   “我的天,听说A大这个专业本科毕业出来都香得很,硕士毕业出来那年薪百万不是问题!”   席彦一听这么能赚,当即瞪大狗眼,看了看钟秦如今茂密的头顶:“年薪百万?程序员就这么夸张的哈,不会是拿头发换的钱吧?”   钟秦瞥他一眼:“没有年薪百万,也不会拿头发换钱。”   席彦眨眨眼:“那就好!”   丁宣又问:“那高考呢?”   钟秦又只好在一众期待的目光里,解释说:“高考还是要参加的。保送是降分录取,不是免考录取。”   小同学们“哦——”了一声,李文睿举手提问:“狗哥!我有问题代表大家问一下!怎么个降分录取法?降多少啊?”   钟秦刚准备回答,就被席彦那个讨嫌鬼给打断了:“唉,我们狗哥这挤牙膏似的说法,最好就是跟人吵架的时候把他给带上,气不死人也能憋死人啊。”   钟秦把原来想说的话吞回肚子,话锋一转,把机会给到席彦:“你话多,你说。”   话多的席彦开开心心领了任务,一点儿不见外地跟新旧同学们科普起来。   “所谓降分录取——”   “众所周知,A大在外省,特别是我们省的录取分数线,高达700分以上。而我们的学神钟秦,取得降分录取保送资格后,只要高考分数达到省内一本线,就可以上。”   席彦露出一个得瑟的表情,又用同等得瑟的语气,骄傲地说:“一本线那是多少分?也就五百二三吧——咱们五中去年高考一本率接近98%,实验班全员一本,平行班每个班最多四五个人上不了一本。五百二三?还够不上咱们五中历年来的高考年级平均分呢!”   小同学们呆了一下,看看钟秦,钟秦为了给男朋友捧场,还微微点了个头。   席彦顿时来劲了:   “再说A大的计算机科学专业,那是王牌中的王牌、顶尖中的顶尖,收分线可比录取线高多了。”   “人家相当于自降二百分,把自己的香饽饽专业捧到钟秦面前,然后说——”   “大爷来玩儿呀!凑上这个数就够了!”   小同学们立马笑倒一片:   “卧槽,钟哥牛逼!”   “钟哥永远的神!”   “……”   席彦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用个反问句,给自己的发言画上了圆满句号:“你们钟哥上学期期末也就是被我拖了后腿,打算跑到八十几名去看一下学渣眼里的风景——啧,一本线,他难道不是闭着眼睛都能考上吗?”   钟秦无奈地偏头凑近席彦耳边:“这么卖力夸我,想干什么。”   席彦耳边一热,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扭头很快瞪了钟秦一眼,压低声音说:“想煮饭!”   钟秦:“……”   钟秦的照片已经被贴在了学校大门边的荣誉墙上,每天早上进门都能看见,钟秦本人一度无语,莫名有点自己已经“音容宛在”了的感觉。   ——但一战成名的少年人再次崭露锋芒,代表五中拿到了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的荣誉,他和他的伙伴,让五中计算机竞赛强校的名声更加威名远扬。   小同学们都觉得面上有光,以杨子阳为首,闹得最厉害:“钟哥,高中能跟你一个班,以后毕业了,我都能吹一辈子!”   “可不吗,祖传开头——我高中有个朋友……”   “去去去,谁是你朋友,你最多就能说你高中有个男神……”   “哈哈哈哈哈……”   小同学们笑闹一会儿,席彦脑海中又闪过了“与有荣焉”这四个字。   一个班的学生就像一条由滴水汇聚而来的河,大家一同翻过山、越过岭,慢慢成长为一条奔涌的江。它裹挟着奔腾奋发的力量,荡涤途径的沙土和泥泞,前行万米不息,浩浩汤汤。   或许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某个岔口,这条江河的主流又会分出条条支流,有的变成湖,有的奔向海,有的气势磅礴,有的涓涓绵长。   即使他们总会各自天涯,也仍拥有过一个共同的源流,也曾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携手奋进,也将铭记同一路的美丽风景。   席彦迎着阳光,轻轻眯了眯眼。   他低下头,忽然瞥见这张新桌子的桌角上,有一行歪歪扭扭刻下的字迹——   “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进入高三,他们已经从礼智楼搬进了山成楼,非常奢侈地拥有了“小独栋”和属于高三生的小院子。   ——这句话不知是哪位学长或是学姐在临高考前刻在桌上的。   亦或是……这句话很早很早就印在这里,陪伴一级又一级的许许多多学生,激励他们、最后也目送他们堂堂正正走上高考的考场,和人生的崭新起点。   对于学生们来说,“脚踏实地仰望星空”像句祖传的寄语,实在是最为耳熟能详。老师、家长,班会课、早集会……学生们早已听过成百上千遍。   在离开九班之前,席彦去和江水暂时告别,江水也对席彦说:“脚踏实地,仰望星空,席彦,你做到了,我等你高考完再来恭喜你。”   席彦吸吸鼻子,有点眼热,像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也只汇成一句:“谢谢江总,我等着这句恭喜。”   席彦又想到自己今年六月份给当时的高三生写的祝福贺卡。   “一切水到渠成,现在是伸手摘星星的时候了!”   席彦忽然觉得这句话也很适合现在的自己。   ——他站在钟秦身边,好像只要伸出手,就真的能碰见星星一样。   小同学们闹了一会儿就渐渐散了,李文睿和丁宣也回到了自己班。   席彦撑着腮帮子,忽略讲台上喜笑颜开的高成柳,偏头问钟秦:“阿秦,那你都一条腿跨进A大了,之后是不是要把重点放在栽培你男朋友身上?”   钟秦问他:“你不是要我边玩竞赛边考第一吗。”   席彦顿时替年级第二名操心起来:“大哥别努力啦,给其他小朋友留点机会吧,别让人家回忆起高中生活时,说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做了几学期的万年老二,从未考过第一……”   钟秦就扬扬眉:“有个状元男朋友不酷吗?”   席彦眼睛一亮,马上就把年级第二的心理健康问题抛诸脑后:“酷啊!超酷啊!”   钟秦笑了笑,在课桌下轻轻握了握席彦的手:“你呢,想过……要考什么学校吗。”   喜笑颜开的高成柳站在讲台上展望未来展望得唾沫横飞。   教室的一方角落里,藏着少年的梦想和悸动。   席彦清了清嗓子,悄悄抠了抠钟秦的手心:“想过,我当然想过!我要去个离你近点儿的地方——A市农林大,也是985,距离A大直线距离只有三公里!我跑着就能到了!学什么我都想好了!动物医学,本硕连读——你觉得好不好?”   阳光洒进少年的眼睛里,带起一汪温暖的笑意,那笑意里有笃定,有坚韧,还有另一个少年的身影,便如此熠熠生辉。   半晌,钟秦在课桌底下把手指交错进席彦的指间:“好。只要是你喜欢的,都好。”   席彦埋下头偷着乐了一会儿:“不知道你们医院对兽医要求高不高,我不想读博士嘛……钟老板,能不能走个关系?我就想在你们医院干到退休……”   “没出息。”钟秦先是嘲讽一句,却也话音一顿,忍不住说,“我爸以后要把医院扔给我,但我专业不对口,就托管给你,你替我操心,我当甩手掌柜吧。”   席彦没忍住:“噗,懒死谁啦钟老板!”   两人对视一眼,偷偷牵着彼此的手,都低声笑了。   只要他们二人在一起,那未来的每一件大事和小事,都值得想象、都值得期许。   嗖——   “钟秦!席彦!你俩什么事儿那么好笑啊!”高成柳一个粉笔头飞过来,精准无误砸到席彦脑袋上,还弹了一下,最后被钟秦眼疾手快接住了。   高成柳总算把做梦笑醒时的表情收了起来,吹胡子瞪眼道:“席彦!第一天到班上就给我捣乱!钟秦一条腿跨进A大,你再给他拽出去!你俩都给我老实点啊!”   班里同学笑作一团,席彦在一片哄笑声中,忽然觉得……   此刻,就是他离未来最近的时刻。 第83章 钟情(一)   开学第二天,九月二号。   高一高二的学生们开始上新课。   高三的苦逼学习人……要进行高三开学的第一次摸底考试。   由于上学期期末钟秦表面旷课一个月成绩下滑——实则为了陪考精准控分,这次直接空降到了……第三考室。   三考室的小同学们瞬间觉得蓬荜生辉,仿佛整个考室里的人都能从学神身上吸到一点额外的迷信分。   席彦啧啧两声,对钟秦说:“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来微服私访的呢。”   钟秦用席彦的话回答他:“来看看学渣眼里的风景。”   排名在年级前一百的学渣们:“……”   侮辱性极强啊!   席彦和钟秦的名次一个88一个87,刚好是一前一后两个挨着的座次。   “离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请抓紧时间……”   广播响起。   席彦缩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里嘀咕:“感觉我三年高中生涯当中至少有两年都在坐角落,我这飞行员视力都快下降了……”   钟秦背靠着席彦的桌沿,嗤笑一声调侃道:“拉倒吧,你上课看黑板吗?”   被拆穿的席彦只好瞪了钟秦的后脑勺一眼。   考试开始前五分钟,监考老师开始分发试卷:“现在发卷子和答题卡给大家,考试纪律不用我强调了吧,最后提醒一句,不能带进考场的东西都收好啊……”   方才还有些聊天声音的考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整个教室里只能听见窸窸窣窣从前往后传卷的声响。   席彦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笔。   他盯着钟秦的背影,短暂发了一会儿的呆。   他见过钟秦的各种样子,跑的、跳的,看书的、做题的,可近距离看他考试做卷子,还真是头一回。   整个考室的人现在估计都在为了手上的试卷而焦头烂额——只有席彦才能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学神考试是个什么样。   钟秦做题那么快,做完了是会趴下睡觉还是会看着草稿纸发呆?   反正他不会检查,毕竟这个人连橡皮擦都是从高成柳那儿讨来的。   席彦没头没尾地想了一会儿,前排的卷子就传到了钟秦的手里。   试卷共两张,席彦看见钟秦借着整理卷子的动作,右手飞快地写了个什么。   传卷子的时候,钟秦没有回头,只很冷酷无情地从肩膀上面回过手。   席彦伸手去接这列的最后一套卷子,顺便手还不老实地在钟秦脖颈上蹭了一把。   钟秦这才偏头赏脸看了他一眼。   席彦不知怎么,心里就是偷着想乐。   讲台上的监考老师正在提醒大家写好班级姓名和学号,席彦拿着笔低头一看,姓名栏上已然写好了“席彦”这两个字。   端正漂亮,遒劲大气。   席彦脑海中顿时闪过写在《学生守则》上的两个名字,心里忽然饱胀起来。   ——这两个名字,今后一定要永远并肩啊。   席彦一边看题,一边压低了声音控诉钟秦:“堂堂学神……怎么还干扰其他小同学考试呢?这不影响别人心态吗……”   钟秦笔尖一顿,在席彦的视线之外轻轻勾了勾嘴角。   考完当天,晚自习结束时。   席彦猫在墙角打电话,还勒令钟秦帮他望风:“今天钟秦过生日,我晚上不回家睡了啊……没买蛋糕……什么我小气!那是他不爱吃甜的……礼物?唔,我知道我知道……好好,挂了啊……”   席彦刚把手机揣回兜里,钟秦便适时看过来:“礼物?”   席彦眨巴一下眼睛:“跟你回狗窝煮饭行不行?”   钟秦:“……”   山成楼更靠近学校后门,而席彦他们平时等车的公交站在学校前门。   放学后,几个同路的小同学成群结队,一起慢慢悠悠地结伴穿过校园,一路欢声笑语,谁今天午休时偷溜出去打球被魏卜抓了个正着、谁又哭爹喊娘地说自己不想读高三……   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成为小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今天他们走了行政楼这边的小路,途经一片绿化。   学校里不像大马路,路灯矮,也并不特别明亮,但不远处就是教学楼,教室里还留有打扫卫生的同学,白织灯就亮着。   ——这些看上去一格一格、颇有些方正的白织灯光,就足以照明小同学们脚下的路了。   钟秦和席彦坠在队伍的最后面。   席彦吸着鼻子嗅了嗅:“九月了,栀子花还在开呢?”   钟秦往旁边绿化上瞥了一眼,虽然看不太清,但也能依稀区分出一朵一朵的白色影子:“是什么晚开的品种吧,还能开几天。”   席彦忽然兴致上来,拽着钟秦的校服袖子就往栀子树那边走。   钟秦像是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也没问,由着他被拽走了。   席彦凑近一朵栀子花,又吸着鼻子闻了闻香味儿,然后突然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击掌时还很是夸张地发出了啪的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摘花,就一朵,大家别学我!千万别学我!”   钟秦看着他拜完栀子花后,非常迅速而熟练地摘下了一朵。   钟秦:“……哎。”   一路上席彦都捻着那朵栀子花转着玩儿。   他这段奇妙又珍贵的“时光之旅”,仿佛正是从一朵引起熊孩子哭闹的栀子花开始的。   ——而他同样奇妙又珍贵的青春乃至人生,也像是那朵最终被拾起放回花束之中的栀子花一样,虽然中途被薅掉了两片叶子、沾了几颗灰尘,但总归是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另一伴”里。   席彦趁着钟秦安抚群狗的时间洗了个澡,洗完之后,他又和钟秦一起在楼上单独陪奶油玩儿了一会儿。   消停下来时,席彦就看向桌上那朵偷采来的栀子花,问钟秦:“阿秦……你上回弄那个银杏叶子……还有琼脂剩下吗?”   钟秦点点头,从书桌下面的柜子里翻出模具和剩下的材料,跟席彦说明怎么用之后,就拿上衣服下楼洗澡去了。   等钟秦擦着头发回到小阁楼,席彦堪堪把栀子花裹进琼脂里,正放在模具中等它凝固。   席彦用显摆的语气说:“怎么样——夏天的尾巴,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钟秦迈着长腿,晃到书桌前低头看了一眼:“你这夏天的尾巴有点蔫,还在冒泡。”   席彦:“……”   席彦坐在桌边瞪着俩大眼儿,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屁话,又想起钟秦送给他的那宛如艺术品一样的“秋天”,还是泄气了:“算了,不是做手工的料,我们阿秦怎么干什么都那么行呢……”   ——钟秦却忽然低头俯身,伸手抬高席彦的下巴,在他嘴角轻轻亲了一下。   “我喜欢。”   席彦心里重重一跳。   他抬起眼睫,钟秦刚好站直。   刚洗完澡出来的少年人就穿了件单薄的短袖T恤,身上仿佛还残留有浴室里温暖潮润的水汽。   钟秦每次理发都会剪得短些,特别是每学期开学这个时间,他总是顶着没有刘海的短寸去上学。   不会有发梢遮住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便更加硬朗英气。   ——今天是少年人的成人礼。   席彦仍记得初见时,钟秦站在离他不远的一片层叠草浪里,现在……钟秦似乎看上去比那时更加成熟一些,连个子也更高了。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生,总是有别样的魅力。   当钟秦垂下目光看向他时,也越来越能……让他感到心悸。   席彦浅浅吸了口气,轻声问:“……喜欢什么?”   钟秦不假思索就说:“这朵夏天的尾巴。”   席彦没说话。   过了半晌,钟秦还是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的意思,席彦只好气鼓鼓又假兮兮地在钟秦肚子上锤了一拳。   钟秦顺势捏住他的手,得逞似的挑了挑眉,说:“还有你,喜欢你。”   席彦手上皮肤一烫,直接从指尖烧到了头顶。   但席彦始终觉得自己是个“伪少年”,哪能总被一个刚成年的小狗崽子牵着鼻子走呢!   于是席彦咬着下唇,狠狠下定决心——把自己放在钟秦肚皮上的手……慢慢吞吞地往下移了去。   覆在席彦手背上的那只手微微一紧,钟秦眯了眯眼:“不老实?”   席彦的心跳声响若擂鼓,面上却得强装镇定。   他松开自己咬着的下唇,说:“我们阿秦干什么都行,唔,我看看你……”   席彦本想说句更直白的话,但实在没好意思当着钟秦的面说出口,话到嘴边临时改了词:“我看看你干这个行不行……”   钟秦手上一个使劲,直接抓住席彦的手,让他被迫停下了动作。   席彦抬眼,本想着只要能在钟秦那张淡然的脸上看见哪怕一丁点害羞的表情,也是稳赚不赔了……   可他却没想到钟秦抓住他只顿了一下后,竟然就带着他的手,继续往下挪了过去。   钟秦压着嗓子,对他说:   “行。”   ——席彦颤着手,碰到的瞬间,他耳朵立马整个红了。   钟秦身上这条棉质的运动裤宽松得不行。   席彦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是……少年人蓬勃的渴望。   虚张声势的席彦原形毕露,彻底绷不住了。他别开脸,又移开目光,却被钟秦的另一只手给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钟秦再次俯下身来和他亲吻。   席彦也不是第一次和他接吻。   可他现在就是浑身僵硬,手上早就忘了该干什么——钟秦却不放过他,带着他的手慢慢开始抚动起来。   ……   席彦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跳到钟秦身上,又被钟秦抱到床上去的。   他也不记得钟秦什么时候解开了他裤腰上的松紧绳。   席彦只记得自己呼吸很烫,手和腰都累得颤抖。   还记得钟秦凑过来亲了亲自己的眼角,又把脸埋在自己颈窝,低低的声音猝不及防钻进耳朵:“别耸,你像个小狗。”   席彦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迷离了好久,只觉得钟秦带着他几乎要握不住了的手继续动了很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席彦陷在蓬松的枕头里,柔软的发丝被薄薄的汗水黏在额角,钟秦蜿蜒着青筋的手就撑在他颈侧,眼睛朝他俯看下来。   钟秦现在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浑身冒着冷气儿的样子。   他温暖,甚至炽热滚烫。   钟秦低下头,下颚处勾勒起一道硬朗好看的线条,嘴角和眼底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席彦听见他声音喑哑,问:“行吗?”   席彦喉咙一紧,好像有春风吹又生的渴望重新蓬勃了起来。   他蒙眬着眼睛,情不自禁抬起手,用干净的手指蹭了蹭钟秦的脸侧:“……阿秦,你别笑了。你一笑,我就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再没那么好了。”   钟秦呼吸窒了窒,似乎忍下什么,只在席彦嘴角落下温柔亲吻,便移开视线起身下了床:“……你先洗澡还是我先?”   席彦一个激灵,脑子里顿时清明一些,赶紧也翻身起来,跪在床沿伸手拽住了钟秦的衣服:“别洗了,阿秦,别洗了。”   钟秦缓着呼吸,回头看向席彦,就见席彦不自然地眨了几下眼睛,嘴里嗫嚅着:“不算行……再一次,我……”   ——十七八岁最是忠于天性、难以抑制躁动的时候。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和喜欢的人肌肤相亲时所带来的满足和快乐。   席彦不想把自己的渴望和冲动给藏起来。   在钟秦面前,他希望自己永远直白、永远赤诚。   但钟秦没等他说完,就轻声打断他:“明天不上课了?”   席彦赶紧皱着眉头,语气中带着一点别扭的小小急切:“老是想这个……我就更不能好好上课了!”   钟秦克制道:“等你成年再……”   “姓钟的!你还行不行了!”不等钟秦把话说完,席彦便使劲把钟秦拽到面前,一把撩起他的短袖,在他劲瘦的腰侧咬了一口,“成年之前可以让你……让你用腿……”   “……”钟秦腰侧一紧,抓着席彦的衣服把人按倒在床上,他撑在席彦身上居高临下道,“你把你那床被子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是你要的,之后不要说我占你便宜。”   不等席彦说话,人就被钟秦翻了个面。   钟秦说:“趴好,腿并紧。”   ……   “用腿”是席彦先要求的,钟秦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他毕竟也不是什么纯情高中生。   ——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可以用腿”这般觉悟的席彦,发誓在成年之前,再也不想和钟秦滚在一起了。 第84章 钟情(二)   在席彦本人的强烈要求之下,钟秦跟他煮了个半生不熟的饭,味道很是不错,但高考前不宜多吃。   高三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   席彦当然拎得清,钟秦倒是一条腿跨进了顶级学府,可他自己的腿该往哪儿迈还没个谱呢。   为了以后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随便逍遥,席彦现在只好忍一时的精虫上脑,靠专心致志学习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钟秦比席彦要收放自如得多……可能也没那么自如,但钟秦自律,能忍——所以席彦也就被欺负得少了。   但钟秦怎么可能不想。   钟秦作为一个各方面都“稳了”的人,偶尔会一反常态很不稳重地冒出“怎么还不高考”或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毕业”之类的感慨,只是从没跟席彦说过。   ——那些天天盼着时间慢一点、再多复习几天的小同学们要是知道他们的学神有事没事脑子里就想这个,怕是又会以头抢地高呼“侮辱性极强”。   高二的时候,“另一伴”的一干事务都是席彦操碎了心,现在高三,席彦要专心备考,而钟秦相对来说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也就把“家务事”重新接管了回来。   张一恒和陈萌都开他玩笑说:“小老板被篡权这么久,终于又有话语权了。”   钟秦:“……”   不过席彦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要雷打不动地待在“另一伴”和自己的男朋友腻歪。   高三嘛,总得有点解压神器。   钟秦就是席彦的解压神器。   好在席彦一路走来每步都很踏实,每个学科的基础都打得非常扎实,现在他只需要考虑“冲分”的问题,状态一直很好。   钟秦晚上会帮席彦梳理他的知识点和错题,也会和他一起练高难度的压轴题。   很累,但是很充实。   因此席彦总会觉得,当他刷完题倒在“另一伴”的小床上、窝进男朋友怀里的那个瞬间,甚至比周末睡到自然醒还要更舒服惬意一些。   ——席彦最近发现,钟秦抱着他睡觉的时候老是喜欢把手放在他的肚皮上。   大概小腹这里的位置,捏捏按按的……总弄得他很痒。   这几乎要成为钟秦睡前的新习惯,席彦对此感到很是疑惑:“我肚子上也没几两肉,捏着又不舒服,你老摸什么?难道我高三过劳肥了?”   钟秦手上动作一顿,逃避道:“……睡觉。”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席彦吐槽了几回都被钟秦搪塞过去,反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席彦问不出结果,就想起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类会使用工具,于是席彦有一回趁着休息,突发奇想打开百度搜索了一下:   “男朋友很喜欢摸我肚子是什么心态?”   搜出来最顶上的回答是:   “他可能想要个宝宝”   席彦:“……”   席彦迟疑着,又加上了几个关键字:   “本人男,男朋友很喜欢摸我肚子是什么心态?”   席彦翻了好几页没看见相关的靠谱回答,最后误点到某个链接跳转去了奇奇怪怪的网站,无意间看见一条和这个问题重合率也不算太高却莫名契合的发言:   “最近好喜欢小攻摸小受肚子看自己能进到哪里的梗啊啊啊啊啊”   席彦:“……”   席彦飞快地把手机扔了。   神他妈进到哪里!   钟秦才不可能是这种钟秦!   当晚,钟秦手还没摸到席彦腰上去,就被席彦莫名心虚地一巴掌拍开了。   钟秦一头雾水:“……嗯?”   很快,高三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有条不紊又偶有惊喜地过去了。   正所谓高三不吃苦,回家卖红薯。   高三的假期远不比高一高二时那么长,高考前最后的这个寒假,高三生提前十天开了学,席彦刚好在学校里度过了他的成人礼。   他的十八岁,有祝福,有礼物,有倾尽关怀的师长,有常伴身边的朋友,有亲密无间的恋人,还有一条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坦荡前路。   席彦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累死累活玩命学习的那一千个日夜真的用在了刀刃上。   二月底,高三年级迎来了高考前的百日誓师大会。   凛冬未去,但春日可期。   魏卜和高成柳笑得春光满面,钟秦垮起个批脸站在高三年级组班主任办公室里,面无表情讨价还价:“八百字,不能再多了。”   魏卜和高成柳表面上对钟秦这位大宝贝说什么应什么,但实际上能用到大宝贝的地方……态度还是很说一不二。   魏卜故作严肃:“那可不行,八百字的稿子才能念多一会儿?”   “就是,”高成柳马上帮腔,“誓师大会专门给你留了五到七分钟的演讲时间,你怎么着也得写个两三千字吧?”   魏卜拖长话音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这是你高中生涯中最后一次作为学生代表发言,钟秦啊,你要珍惜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啊。”   钟秦毫不客气:“我不想珍惜,能不能谁想珍惜让谁去?”   魏卜抬起手锤了锤自己的肩膀:“走咯,我再去看看誓师大会的流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微调一下……”   高成柳伸了个懒腰:“魏主任慢走,我也走咯……看看班上那群皮崽子有没有好好上自习……”   钟秦:“……”   钟秦继续面无表情,转身走了——比这两位说要走但迟迟没走的人民教师退场退得还快。   魏卜和高成柳看着少年人硬朗挺拔的背影,又相视一眼,很是愉快地笑了出来。   ——入学时候让这小子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被拒绝了的仇,不是不报,时候这不就到了吗!   誓师大会当天。   阴沉的晚冬天气难得云开气朗。   怕影响到正常上课的高一高二学生,誓师大会就在山成楼下的篮球场上进行。   在体育老师的协助下,魏卜指挥着搬了演讲台、设了嘉宾席,还专门找广告公司设计了一块一看就很青春奋进的留言墙板。   席彦他们拖着自己的板凳从楼上下来,钟秦走在席彦旁边,手里除了板凳,还拿了几页手写的稿子。   即使钟秦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但席彦还是有点嫌弃钟秦的稿子:“我说……演讲的时候脱稿难道不是学神的必备技能吗?你怎么这么菜啊。”   钟秦一脸莫名其妙:“我念都不想念,你还指望我背?”   席彦唷了一声:“理直气壮,我无法反驳,可怜儿我们命犯演讲的阿秦啦——”   虽然钟秦不爱当众演讲——毕竟他这个人没什么激情,万一大家听完他的讲话后非但没有被鼓励到,反而一腔热血被浇熄,那就很难收场。   但台下的小同学们并不这样认为。   只要是钟秦站在那儿,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他们也爱看得不行!   就跟多听学神说两句话高考就能多拿两分一样,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这么迷信。   誓师大会的议程很多,排在钟秦前面的还有校长讲话、教师代表讲话、家长代表讲话、知名校友嘉宾讲话……但钟秦还是得早早去演讲台旁边候着。   脸色就很不好看。   席彦憋着笑,暂别前撞了撞他的胳膊:“别这样啊,阿秦,我在底下看着你呢。”   钟秦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钟秦候场的位置背后就是那块定制的留言墙板。   校长拍拍钟秦的肩膀,递给他了一支马克笔。   钟秦接过来思忖片刻,第一个在留言墙板上写下一行字:   “灿烂青春里,稚齿少年时”   考虑到各方人士讲话又……又有趣又长,所以各个班的小同学都是坐着听的。   席彦坐在十二班男生队列的末尾,藏在身形伟岸的杨子阳背后,在他后面还有一个空着的板凳,那是钟秦的位置。   席彦把校服拉链拉好,规规矩矩整理了一下领口。   一切正如伊始。   席彦恍惚觉得,好像正是经历过的那些遗憾,才造就青春的圆满。   魏卜作为誓师大会的主持人,拿着话筒激情昂扬:“接下来,请高三十二班的钟秦同学,代表全体高三学生上台讲话!”   ——被前面冗长讲话催眠得昏昏欲睡的小同学们顿时来了精神,个个瞪大眼睛,由衷地鼓起掌来。   席彦也情不自禁跟着挺直腰背朝演讲台上望去。   钟秦站在演讲台上,把话筒托抽高一些,远远望了一眼十二班的队列尾巴,然后收回目光,理了理手中的稿子,正色说:“尊敬的老师、嘉宾,亲爱的同学,上午好,我是高三十二班的钟秦。今天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代表全体高三同学,做高考前的最后一次讲话。”   席彦勾着嘴角偷笑,他完全无法从钟秦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出“荣幸”这两个字。   ——但他还是在再次响起的掌声中,悄悄红了眼睛。   钟秦花一个多小时写出来的稿子中规中矩,无非是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老话,真要让他慷慨激昂地鼓励大家“没头没脑没心没肺往前冲”……席彦觉得魏卜实在失策,这活儿还不如交给他来。   不过吐槽归吐槽,钟秦说的每一个字,席彦都没落下听。   台上的钟秦话音一顿,目光看向台下这些或是熟悉或是不熟悉的面孔,说了他的结语:“我们从九月来,向六月去,度三年寒暑,以千日为期,最后的百日征程,我们只争朝夕。”   “德爱礼智,才兼文雅——在此,我借五中校训,祝各位同学辨同河泄,学比山成。”   席彦不由自主仰起头,看向了钟秦身后的山成楼。   教学楼的外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横幅,红底白字,飘扬在凛冬寒霜中,也即将迎来灿烂的艳阳——   “十年磨一剑,剑要出鞘!”   “苦海有涯,学无涯”   “头角峥嵘,破浪乘风”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   ……   正经的、不正经的,励志的、自娱自乐的,每个字都袒露出少年人的冲劲与梦想。   钟秦对着台下郑重鞠了一躬,结束了他的演讲。   但正当他准备转身溜号的时候,不知道台下哪个班的哪位同学忽然情绪上头,对着演讲台就是一句高声呼喊:“学神!学神别走啊!跟我们说点不官方的话吧!”   这位同学高亢的声音甚至在空旷而安静的球场上荡出了回声。   霎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是啊学神!就剩下一百天了!放下稿子跟我们说点心里话吧!”   “求一个学神真情实感的鼓励!”   “学神奶我们一口吧!”   “……”   魏卜扔下一句“成何体统”就想上台去维持秩序,结果却被坐在首席的校长伸手拦住了。   校长很是欣慰地笑了笑,说:“随他们去吧。”   魏卜为难地糊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主要是怕这小子他不说人话啊。”   校长:“……”   钟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到台下的高成柳对他点了点头……好吧,这是被强行留在台上进行喊话活动了。   席彦在十二班后面憋笑憋出内伤,实在忍不住,也混在人群里跟着起哄:“学神!讲个百日宣言吧!带着兄弟姐妹们往前冲冲冲冲啊!”   不知道钟秦听见没有。   但钟秦还是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把手中的稿子一折,手重新握上话筒,说:“你们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啊。”   台下果然笑倒了一片。   钟秦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和热闹二字没什么关系——但他又确确实实属于这片热闹沸腾的青春。   钟秦想了片刻,出乎魏卜意料,跟小同学们说了几句人话。   “高三十二——”被点到名的高三十二班同学们立马欢呼起来,钟秦在这片欢呼声中说,“A大还不错,我在那里等你们。”   寥寥几字,台下的欢呼声却刹那鼎沸!   没有人不爱少年人的意气和骄傲!   “所有高三的同学们——”钟秦笑了笑,接上自己的话音,“希望今后,我还能再和你们相遇。”   钟秦无疑会站在一个很高、很远的地方。   “相遇”二字,是他此时此刻能给出的、最真诚也最美好的祝愿。   人群中,又不知是谁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高考加油——!”   很快,呐喊声此起彼伏:   “高考加油!”   “百天冲了!”   “都给爷往死里学!”   “我要去A大找钟哥!”   “……”   钟秦在斗志满满的“群情”中,默默从台上下来,快步走回了班里。   他在席彦身后坐下,迎上席彦回头朝自己望过来的目光,笃定:“加油,我陪你一起。”   百天转瞬即逝,高考如期而至。   各个学校随机抽签择选考场,这年还没有实行不抽本校的规则——五中竟然欧气满满地抽到了本校考场。   六月六号一早,席彦像过去的无数个“每天”那样,从家里出发,但他这次终于特地早早出了门。   他没让文霞和姥姥送他,只是照常和丁宣约在了花庭门口的公交站台。   席彦下车换乘时,丁宣已经一反常态到了——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们歪歪扭扭地靠在站台边,等车等了两分钟,等来了从公交上慢慢吞吞下来的钟秦。   有考试的早上,钟秦难得没有先去遛个狗再来。   少年们并肩站在一起,上学的路、去高考考场的路、拥抱未来的路。   好像一直都是这一条、好像都伴着六月天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   席彦坐在他熟悉的教室里,讲台上站着他熟悉的监考老师。   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幸运。   因为高考竟然就像五中普通的一次月考——那么盛大,又其实平凡极了。   正式开考前,席彦短暂地放空思绪,回想起自己在高考前特意留心给钟秦写的祝福贺卡:   “愿我们日夜兼程,共赴一场灿烂人生……”   当时,他写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有点肉麻,于是点了一串省略号,可最后他还是把那些所谓肉麻的话一字不漏地写了上去:   “从此你是我的山海,是我的脊梁和胸襟,而我粲如明星,是你此生永不褪色的少年心”   席彦收回思绪,勾起嘴角在试卷上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直都认为名字是个特殊的符号,一个名字就能代表一种命运。   席彦、钟秦。   席彦笑了笑,渐亮的日光映满少年人的眼底,温暖又昂扬、温柔又坚韧。   相遇是喜宴,一生都钟情。   -正文完- 第85章 在“未来”(一)   席彦的睫毛颤了颤。   他轻轻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眨了几下。   眼睛又酸又涩,头疼脑胀的感觉削弱了他原本机敏的感官,他皱着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闻见了自己身上的酒味。   这个感觉……好像是宿醉?   席彦仰脸看着陌生的天花板,脑子罢工了一瞬。   “嘶……!”   精神还不怎么灵醒,席彦下意识起身想要坐起来,却突然感到头痛欲裂,就像脑袋里有一个正在被注水的气球,一边膨胀一边晃荡,最后终于砰的一声炸掉了,溅了他满脑子冰凉凉的水花,连带着他的眼睛和耳根也一起刺疼了起来。   席彦想缓解这股奇怪的不适感,用手掌撑住了额头。   半晌,他缓缓瞪大了眼睛。   忽然涌进他脑子里的这些记忆……是什么?   高中、大学,甚至工作,有的记不清了,有的历历在目,就好像……就好像这些都是他自己本该有的记忆一样。   席彦呆滞了一会儿。   他分明记得昨天他还和丁宣在一起,两个小学渣为了庆祝踩线上市重点高中,一起约了饭,还隆重地喝了酒。   难道饭店老板欺负小同学,卖的是假酒?   还是丁宣趁他不注意,真胆大包天往他脑子里注水了?   他这仿佛与脑子里的东西割裂了……又仿佛融为一体的感觉,不像是普通注水的水平,更类似于CPU被人植入了病毒!   席彦晃晃脑袋,艰难下了床。   他看看四周这毫无审美可言的装潢,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要说完全不知道也不对,他的记忆告诉他,这里就是丁宣住的地方。   ——但不是花庭小区。   席彦一头雾水打开房间门,刚好看见一具脸色难看的行尸走肉从面前晃过。那具行尸走肉还形象全无地撩起衣服,冲着他抠了抠肚皮。   “席霸霸?早啊……我以为你醉死了,得下午才起来呢……”   席彦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一晚上不见,你怎么瞬间苍老成这样了?!”   丁宣委委屈屈:“还不是因为我把烂醉如泥的你给拖回来耗费了太多精力!好家伙,把我给累的!你今天上班,假还是我给你请的呢!明天你就加班到凌晨吧!周三晚上发酒疯周四请一天假——你周末都想彻底住在公司了吧!我上班去了,自求多福吧您嘞!”   席彦:“……???”   席彦:“……!!!”   一个月了。   席彦莫名其妙来到他的“未来”,已经一个月了。   席彦花了好长时间确认自己真的不用去看市里最贵的精神科,剩下的日子每天都在愤懑“十年青春被狗吃了”。   但“过去”这十年实在很像他亲身经历过的,那些成长、那些心路历程、那些性格转变都真真切切,他甚至知道那确实就是他自己。   他猝不及防体会到的所有愤懑、遗憾与空落,最后又都被“老子怎么可能这么不争气”的质疑和气性所替代。   他的高三几乎是见兔顾犬、亡羊补牢,但好在只补基础也为时未晚。   高中毕业后,他考取了本市的一所理工大学,不是985也不是211,但或许他在“踩线”和“踩点”上一直有点运气,好歹是读的一所一本大学。   大学期间,他盲目地跟着人潮,稀里糊涂学了些大家都学的通用技能,英语和计算机,除此之外便不曾花精力去学过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大学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学习,也没有听家人的建议参加国考,而是实习完直接进入了一家房地产企业,在项目部的某区域分组工作,每天上班都跟项目报告打交道,总是做标书做到凌晨,偶尔准时下班还要被领导带去参加各种应酬。   ——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可怜他这一只十六岁没满的魂儿,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打成了社畜,属实苦不堪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这份工作不需要用到高精尖的专业技能,所有现成的工作经验都在脑子里,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没完没了加班罢了,别说996,他再努力一把,说不定能争取去当个头发茂密的007。   这样的工作好像是个人就能做,是他或是别人,并无区别。   席彦能感觉到现在的自己和少年时候已然大不相同了,如今他心中没有热忱,做人没有棱角,年轻人该有的冲劲儿被收敛起来,混吃等死成了他的究极梦想……毕竟依据他的记忆来看,他是因为“锋芒”而吃过亏的。   席彦有些唏嘘。   他的“吃一堑长一智”,是用“瞬间成长”换来的。   二十五岁的席彦依旧很讨喜,是个很会说话也很会做事的人,这是他的特质,是他如今身上保有的最后一点珍贵的东西。   他们区域的项目负责人姓邱,叫邱岭。   邱总经理稳稳坐在企业高管的位置上,有其长处,最擅用人。   邱岭不轻席彦年纪小,看重做事的能力,对席彦很有几分信重。但领导的赏识从不是平白恩赐,意味着额外的工作、无法避免的各种团建活动和应酬。   一个月前,全组上下为了拿下一个新的项目,超长待机九天,每天超十二小时工作,但结果却不尽人意。为此,不仅组内所有人元气大伤,部门还要求大家开反思大会,也不知这是从哪流传下来的、没人性的企业文化。   那天晚上,席彦反思来反思去,到底也没反思出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人生竟是这样的没有意思。   他叫上发小丁宣一起借酒消愁,白的啤的混着来。他感慨生活比白酒辛辣、感慨自己就像这啤酒沫,看着厚厚一层,实则撇撇就没了。   他其实不胜酒力,靠应酬锻炼出的酒量是透支来的,虚得很,但他在丁宣面前却喝得痛快、喝得放肆,醉生梦死之间还回忆起了那段被掩藏在记忆深处的少年时光。   再醒过来的时候,占据这具身躯的竟然真成了少年席彦。   ——“少年席彦”坐在会议室里,晃神叹了口气。   邱岭站在投屏幕布前揉了揉眼睛,试图把他快掉到地上的眼袋重新揉回眼眶里,强打起精神安排道:“这周末投资、设计和成本这几条线上的就别休息了,大家一起把重点跟进的项目加速推进一下,辛苦,下周再找时间调休。其他人散会,席彦,你留一下。”   同事们快步走出会议室,姿态活像逃离。   邱岭拉过板凳在席彦身边坐下:“今天下午三点,跟我一起去参加投资会。”   席彦点了头。邱岭便又问:“明天总不请假了吧?”   席彦嘴角一抽,愣是扯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不请假了。”   “那你明天再和我去一趟城郊,看一下那边招标的几块新地,直接打外勤卡,早上不用来公司了。”邱岭颔首,又看看面如菜色的席彦,叹口气道,“如果结束得早,你就再回去休息半天吧。”   被安排明白之后,席彦窝回他的工位上,沉沉叹了口气。   隔壁桌的同事兄弟从隔板背后探了个脑袋过来:“领新活儿了吧,加油席小彦!”   席彦哭丧着脸:“我不想加班!”   开什么玩笑!他作为一个连晚自习都不想上的小同学,风华正茂的年纪,搁这儿加什么班啊!   同事兄弟拍拍他的肩膀:“你当五位数的工资这么好赚啊?咱们哪个不是拿命换的!趁年轻多赚几年吧,早点退休回家养老才是最实在的!”   席彦干脆往桌上一趴,生无可恋:“……我大学毕业才三年!还能熬到退休吗!”   他对“回家养老”完全没有共鸣,他就想回去好好学习!   第二天。   席彦和邱岭站在路边等车,席彦眼看着秋风掀起了邱岭的头发,露出一片锃亮反光的头顶——邱岭很自然地伸手,又把稀疏的头发重新盖回去了。   席彦:“……”   少壮不努力,老大秃啊。   政府新招标的地皮在本市城郊地区。   虽说是城郊,但也和席彦印象中的城郊不一样。   席彦学生时代的那片城郊已然发展起来,规划建设了产业孵化园区,交通网络四通八达。再往外走,一直走到席彦小时候心目中的“周边游”地界,才是现在的城郊。   出租车上,席彦望着窗外光怪陆离的世界,不由发起了呆。   他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现在却已经习惯了这样快节奏的生活——也不是他想习惯,是因为大家都在往前走,没有人停下来等他。   席彦承认,这是一个精彩纷呈、四处蕴藏着机会的世界,但他的生活……却不是精彩的生活,甚至远远称不上是他喜欢的生活。   他想念老城的人文气息,想念亲切的街坊邻里,想再去看一眼五中的校园。   他总觉得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加班、他总觉得……   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更加自由的人才对。   车近城郊,四周渐渐变得荒无人烟起来。   就在出租车拐弯慢行的时候,席彦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块形如厂房的地方,这小“园区”大门口气派地写着:   “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   席彦一怔,脑海中陡然闪过了“奶油”的影子。   奶油是他曾经养过的狗——虽然他与奶油严格说来也……素未谋面。   但席彦非常真切地记住了他失去奶油时的那种难过和愤怒、更记得他与流浪动物的不解之缘,还阴差阳错因此走上了人生的岔路。   他不禁想,如果他正常上了高中,“如期”在草地上遇见这样一只讨人喜欢的聪明小狗,他多半也会毫不犹豫给它一个家的。   当天工作结束后,已经是傍晚七点多了,邱岭给席彦“休息半天”的承诺很遗憾并没能够兑现。   邱岭打了辆网约车,对席彦说:“我老婆叫我回家吃饭,晚上就不和你一起吃了。我先送你回城里,路上经过地铁站,我记得你坐五号线换乘很方便。”   席彦却笑了笑,他走上前去,伸手帮邱岭关上了车门,然后弯下腰对着摇下车窗的邱岭说:“不麻烦邱总了,我今天顺便去一趟朋友那儿,自己打个车就行,您慢走。”   邱岭也不强求,只是又嘱咐他一句“别喝酒、别请假”。   席彦哭笑不得,目送邱岭离开后,他摸出快要没电了的手机,打开网约车小程序,稍作犹豫,最后还是把行程目的地定位在了“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   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门口的保安是个不太显老但年龄肯定不小了的大爷。   大爷面容和蔼,不像凶神恶煞看大门的,倒像没事坐在门口晒太阳享受人生的。   席彦下车之后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他下意识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可能是“少年心气”没来得及褪干净,依旧想一出是一出的,有点冒冒失失。   但既然来都来了,他索性也就走上前去。   席彦露出他招牌的讨喜微笑,试探着问了一下:“大……叔,那个,您好。我没有预约,就是偶然路过这儿,看见你们是……做流浪动物救助的对吧?我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儿,您看能不能帮我联系联系你们这里的相关负责人?”   能当大爷的“叔”相由心生,果真和蔼。他闻言,仔仔细细戴上了自己的老花镜,乐乐呵呵地说:“好哇好哇,你先在这个本儿上登记一下,我给你叫人,稍等啊……”   席彦接过登记本和笔,感激一笑:“不急,您慢慢来。”   “喂,小胡啊,欸,是这样,咱门口现在有个小伙儿,说想进来了解一下咱们基地的情况……马上要出门啊……行,我先问问他吧,好,你忙吧。”   席彦已经在登记本上写好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保安大爷挂了电话说:“小伙儿,不巧,今天基地负责人有事要外出,过会儿就出门。不过现在也能让你进去参观参观,就是时间上可能有点仓促,你要是不介意啊,我把门给你打开,你直接去办公楼找他就行。”   席彦先是疑惑了一下,这么大个地方,难道就一个负责人?   但他不了解情况,也没冒昧问出口,只合计了一下问:“请问他大概还有多久出门呢?”   大爷说:“二十分钟左右吧。”   席彦心下有点遗憾,面上还是笑着:“那不巧了,时间确实有点紧张,等我找着办公楼在哪儿他就该出门了。唔……过两天我还要到这附近办事,到时候我再过来一趟吧。您看方不方便给我留个负责人电话?我提前跟他预约一下时间。”   席彦留下一个名叫胡学的人的联系方式,就跟大爷道过谢,转身走了。   但席彦并没有直接离开。   他走到街沿边,蹲下……有点莫名委屈起来。   文霞和他姥的精神头都没那么好了。   想看的电影因为周末加班没看成,买了的票也不能退。   一丝不苟做好的工作没达到别人预期的结果,就得被迫开反思大会。   站在感兴趣的流浪动物救助中心门口,却没有充裕的时间去了解。   ……自从来了这破地方之后就没一件事是顺心的!   忙的时候席彦尚且没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可他一旦空闲下来,便整个人都被这股迷茫和委屈给淹没了。   如果他没有来到这里,如果这件玄而又玄的事情不曾发生,他也会走上这样的路、过这样的人生吗?   席彦蹲在原地抱起手臂,埋头自闭了一会儿。   这时,忽然有一辆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席彦听见引擎熄火的声音,便吸吸鼻子,打算站起来,驾驶座的车门恰好就在他面前打开了。   ——席彦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又长又直的腿。   然后他仰起脸,才看见腿主人那张神色冷淡却英气俊朗的脸。   那应该是个和他“生理年龄”差不多大的男人,但看上去要比他更成熟、更稳重一些——哪怕他只是穿着款式简单随意的T恤和牛仔裤。   席彦蹲在停车位旁边实在显眼,男人便垂了一下眸。   可即使他目光垂下来,也依然微微扬着一点下巴。   ……就好像永远不会为了什么事而低头一样。   席彦怔愣片刻,忽然莫名其妙地想,他应当要活成这样的模样。   男人只瞥了席彦一眼,便非礼勿视,礼貌地移开了目光,还特意若无其事从席彦身边绕开了。   席彦:“……”   等等!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席彦反应很快,立马转过头一看——那人果然朝着“有归”的方向走过去了!   席彦想也不想,腿动作起来比脑子快,赶忙起身,快步追了上去。   “阿秦来啦?你这个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哇?”席彦走到他身边时,刚好听见保安大爷笑呵呵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被保安大爷称呼为“阿秦”的男人神情柔和许多,唇角甚至挂上了一点很淡的笑意:“叔。我这两天调休,就过来看看。”   席彦心想还好他刚才叫的是大叔不是大爷。   又思绪乱飞,去想这人干的什么神仙工作,调休不在家躺尸,竟然还有精力往外跑!   保安大爷指指席彦,然后对男人说:“正好正好,这小伙儿想了解一下咱们基地的情况,小胡不巧一会儿要出门,他本来说改天再来的,这要是你现在有空,就带他去转转吧?咱们这地方挺远的,跑一趟也不容易哇……”   席彦本来正打算开口,没想到保安大爷先cue了他,他就赶紧说:“啊……你好,我……我就是路过这里看见了你们救助中心,想……想进去看看,行吗?”   男人偏头,垂下目光看向他:“可以,跟我来吧。”   席彦心跳快了些,他原以为这个看上去有些冷淡的男人并不好相与,所以他又紧张,没被拒绝的时候又松了口气。   ——因为他是真心想去了解流浪救助的。   人在期待做真正想做的事情时,就会像这般忐忑。   保安大爷给他们开了门,席彦扬起一个开朗的笑,嘴甜道:“谢谢叔!”   保安大爷摆摆手,依旧笑呵呵的:“不谢不谢,去哇去哇。”   席彦跟在男人身后,见对方也没什么主动攀谈的意思,就决定“先下口为强”:“那个……请问您,怎么称呼?”   “不用称您。”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钟秦。” 第86章 在“未来”(二)   “啊,你好,我叫席彦。钟……”席彦本想叫先生,却莫名觉得不喜欢,便改口,“钟哥。你是这儿的负责人吗?”   钟秦点头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带席彦走进了办公楼一楼的接待室里。   “阿秦?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正好我要出门接一下曦哥送来的新物资,刚打算问一下光哥啥时候能赶回来呢……这位是?”   席彦对接待室里这位说:“啊,你好,我是刚才在门口打电话的那个。”   “哦!你好你好,”那人走到席彦身边,跟他握了个手,“我姓胡,胡学——这位是我们基地的负责人钟秦。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出门,你要有什么想了解的事情,直接问他就好了。”   席彦一个“好”字还没说完整,胡学就扔下一句带着感叹号的“阿秦我先走了”,像风一样卷出了门。   席彦没由来感慨:“……好有活力啊。”   居然就像他的少年时候。   接待室装潢简约,地方却宽敞。办公区域和会客区域做了简单的划分,角落里还有个零食柜和几张躺椅。好几处地方都堆着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但屋里不显混乱,反而给人一种久有人居的生活感和舒适感。   钟秦拿起办公桌前的一个工牌挂在脖子上,那工牌带个蓝色的塑料保护壳,配了白色可伸缩式挂绳——是席彦再熟悉不过的那股社畜味儿。   钟秦随手指了一张椅子:“坐。你想了解些什么?”   其实席彦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想了解什么,便纠结着眉头蹭了一下鼻子,说了句讨嫌的大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什么都想了解,就……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席彦自知自己的说辞有点胡闹的嫌疑,但这个神色冷淡的男人竟意外好脾气,他只是沉默片刻,就径自简短地介绍起了“有归”的情况。   钟秦说:“基地是非营利性组织,相关执照和资质俱全。我们主要做流浪动物的救助和收容,开销所需的资金大部分来源于社会慈善捐助和投资人的固定捐资。基地的总负责人今天不在,如果你想了解基地运营这一块,需要等他回来。我和胡学负责志愿者的相关工作,对于这部分,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现在问我。”   席彦从钟秦简要的话里了解了个大概,基于此,便问了个他最感兴趣的问题:“怎么才能到这儿来当志愿者呢?”   钟秦没有立马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建议说:“我可以带你参观笼舍,要先去看看吗?”   席彦眼睛瞬间亮了:“嗯嗯!”   钟秦先他一步往外走:“走吧。”   席彦远远看见笼舍就在办公楼背后,那是一排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水泥房,看起来坚实牢固,冬天能挡风,夏天能遮阳,门口有一块干净的草坪,路沿栽着翠绿的树。   “哇,哥,”席彦不由说,“哥哥哥!你们这儿条件真不错啊!”   席彦的“实际心理年龄”尚且还算小,所以他逮人就叫“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声音也是清润的、雀跃的。   “……”钟秦被他喊得顿了顿,推测他现在心情应当比蹲在路边时要好一些,回答说,“基地以前在老城郊,那边开发之后就搬到这边来了,地方大,条件也稍微好一些。”   席彦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基地环境看,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听钟秦说完又乖乖点头嗯了两声。   钟秦回头看了席彦一眼。   这个人一路都在东张西望,像一只这里好奇、那里也好奇的小狗,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看路,还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   然后这人就抱歉笑笑,又伸手蹭了蹭鼻子,可眼底不知道为什么闪着光,和刚才蹲在外面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是个自来熟,但有分寸感,还能骨骼轻奇地站在分寸之地上蹦迪。   意外不讨人厌。   钟秦慢下脚步,也不介意让这人再四处多看一会儿。   一间一间笼舍参观过去,钟秦简明扼要地向席彦说明了一些情况,包括猫猫狗狗的身体状况、领养情况、救助方式、后勤管理等等。   忽然,钟秦话音一顿,侧身问:“怎么了?”   ——席彦没跟上他的脚步,他径自在一间笼舍外面失神地停住了脚步。   笼舍里,一只黑黄相间的狗子正将两只前爪搭在铁栅栏上,活泼地朝席彦摇起了尾巴。   席彦怔怔的:“它……”   钟秦便走回席彦身边,顺手摸了摸狗子的脑袋,同笼舍的其他狗子这才围上来亲近钟秦,显然刚才除了那只黑黄的狗子,它们并没给席彦同等的待遇。   于是钟秦有些意外地说:“它好像很喜欢你。”   席彦回过神来,小心试探问:“这只活泼的小狗崽儿也是救助回来的吗?”   “算吧,是一只误入校园的流浪狗。”钟秦说,“但它不是小狗崽,它已经快十岁了。”   席彦心中重重一跳,仰起脸看向钟秦,几乎脱口道:“是五中……吗?”   钟秦很轻地扬了一下眉:“是。”   席彦窒了一瞬呼吸,生理性唤起“回忆”,手下意识紧紧攥住了秋日里有些冰凉的栅栏,喃喃:“那时候的小狗崽……被你带回来了……”   那时候进校园找孩子的狗妈妈死在保安棍下,没心没肺的小狗崽却因祸得福不再流浪有了一个家。   不幸中,又是万幸。   席彦顿时松下一口气:“哥,你是我的校友啊!我要叫学长吗?”   席彦忽然就觉得自己跟钟秦更亲近了一些,看来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还是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于是席彦就告诉了钟秦自己毕业的年份,钟秦却说:“和你同级。”   席彦有点惊讶:“那我怎么好像从来都没眼熟过你?”   钟秦随口说:“我到校晚,集体活动不太去,高二高三都停过课,不眼熟正常。”   “你这比我还学渣啊!”席彦心里怀疑这人高中时候压根没几个朋友,暗自震惊了一小下,又拧着眉毛使劲回忆,“可我没在考室遇见过你呢……”   钟秦的目光就垂下来,莫名有点儿嘲讽:“几考室?”   小学渣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蹭蹭鼻子不好意思道:“超常发挥的时候能去十二十三考吧?”   钟秦点点头,抬手往席彦紧攥栅栏的手上弹了弹,示意他松开,然后轻描淡写说:“我一般在一。”   席彦:“?”   钟秦带着满脸怀疑的席彦绕了一圈,最后回到笼舍大门外面,暂时站住了脚步。   席彦脑子里半边装着那些残疾或身体抱恙的猫狗,另半边装着宛如霸切渣的钟秦。   席彦想多听钟秦说一会儿话,所以就问:“志愿者平时都做什么工作呢?”   钟秦说:“短期志愿者主要是过来做社会活动的学生,需要做打扫卫生、搬运分配捐资这一类的工作,是胡学在负责。长期志愿者要负责的就多一些,主要是维持基地正常运转,必要时参与救助,是我在负责。”   今天的天气很好,席彦远远望向那片草坪,眼里映着落日余晖。   “哥,”席彦小声叫钟秦,却并不改口,眼睛里带着不难察觉的希冀,“你还要人吗?”   钟秦看着席彦的眼睛,短暂愣了一瞬。   然后他诚然道:“我这里确实还有人员空缺。”   “那太好了!”席彦当即笑了,“你要我行吗?”   钟秦见席彦语气雀跃,也不像是拿人寻开心的样子,就应道:“回办公室说吧。”   回到办公室后。   钟秦让席彦坐在他身边,然后拿了一些基地的资料给他,让他边看,自己边说:“我们对志愿者没有太高要求,有社会工作经验更好,没有也无所谓,但会做一定程度的背景调查。另外要强调一点,我们属于公益组织,没有工资可以发。”   “嗯嗯嗯嗯!”席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知道了!你调查我吧!调查好了、合格了,我就赶紧辞职,唔,我想想,交接工作保守估计一个月吧,下月就能过来了,那时候你们还要我吗?”   钟秦:“……”   钟秦扬了一下眉:“我的意思是说,我,不会给你发工资。”   “嗯呐?”席彦不知道钟秦为什么重复一次,一脸莫名,“我听清啦。”   钟秦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他沉默半晌,才说:“所以我建议你最好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做志愿工作。”   席彦哦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问:“你们不管饭啊?”   “……”钟秦说,“管。”   “那就行了。”席彦摆摆手,没所谓道,“我上周连续三天加班到凌晨两点,想拥有奢侈的业余时间,只能靠辞职啦!”   钟秦:“……”   钟秦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他却能感觉出这人言语间的轻松。   也不知道是干了个什么倒霉催的工作,才让人红着眼圈蹲在马路边,吸鼻子的样子像极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   于是钟秦问:“为什么想做志愿者?”   席彦脸上的笑意便稍稍淡了些。   席彦并不避讳,坦然地说:“以前我捡过一只流浪狗小崽子,养大了,它救过我姥的命,自己被撞死了。”   钟秦微微怔了怔,没说话。   席彦沉默半晌,莫名觉得自己是可以对第一次见面的钟秦吐露这些的:“我很感谢它,也很……想念它,如果我能为它的兄弟姐妹们做点什么,也挺好的。”   钟秦看了一会儿席彦低垂的眼睫,然后翻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名片:“考虑好了,再联系我。”   半个多月后。   席彦主力跟进的新项目有了十分顺利的进展,不久便拿下了城郊的地皮。   席彦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项目组内部的庆功宴,当晚回到临时租下的住处后,席彦认认真真写了一份冗长的成交报告,然后把这份报告和他的离职申请一同以邮件形式发给了邱岭。   并且他一点退路不留,还在公司的系统上递交了离职审批,并且抄送了同事。   第二天,邱岭在看见审批信息的瞬间就把席彦召唤进了办公室。   邱岭一脸严肃:“干的好好的辞什么职?赶紧给我撤销了,我就当没看见。”   “同事都看见了么。”席彦笑了笑,释然道,“邱总,这回我给你打了场漂亮仗,算是完美收官了啊。”   邱岭一瞪眼:“什么叫给我打漂亮仗?我没给你发工资还是怎么的?”   “欸,就指着您这点儿工资过活了。”席彦笑嘻嘻地摆摆手,“邱总,我仔细考虑过了,我其实不爱干这行,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去干点爱干的事儿。我从毕业出来就跟着您混,您对我的每一分照顾和提携我都记在心里了,我特感谢,真的。您放心,工作我会好好做完交接,保证不给您添大麻烦。以后……出了公司这道门,希望还有机会能跟您做朋友。”   邱岭沉默片刻,问:“你爱干什么?想去搞投资还是搞创业?”   “都不想,”席彦眨眨眼,“我想回家养狗子嘛。”   邱岭噎了一下:“……你逗我玩儿呢臭小子?!你不如说你想回家种地!”   席彦无辜地说:“那我家也得有地啊?”   最后,邱岭愿称席彦为狼心狗肺——到底还是没能把人留住。   席彦参与成交一块地皮的项目奖金随本季度绩效奖金一起发放,六月底就到账,再加上离职后工资清算、年假折算等等……席彦的电子钱包里一下就多了小五万块钱。   他现在的消费观念还停留在高中生的阶段,要是搬回家里住,那这五万块钱都够他吃一两年了!   席彦神清气爽地告别了这家令人头秃的房地产公司,哼着颇有“年代感”的流行小曲儿,打车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有归”。   席彦把身份证、户口本、大学毕业证书、学位证书、辞职报告、近三个月的银行流水单……一口气全拍在了钟秦的办公桌面上:“哥!你收留我吧!”   钟秦:“……”   得,流浪狗摇身一变成了赖皮狗,俩眼儿一瞪还怪有气势的。   钟秦看着这位理直气壮的下岗待就业人士,不知为什么竟有点想笑。   年纪不大、工资不低,又在这种全是人精的地方上班……怎么还怪幼稚的。   虽然有点幼稚,但意外的单纯和直白。   那副摩拳擦掌、要在基地干出一番事业的样子,实在像极了使劲摇尾巴的狗崽子。   “哥?”席彦就差对着钟秦两眼放光了,他见钟秦迟迟不回答,只好可怜巴巴地求道,“哥……我都辞职了,暂时没地儿去,你留下我吧,背调我、考察我、给我实习期……都行,留下我吧。”   钟秦扬了扬眉:“我逼你辞职的?”   席彦抿抿嘴,低下头。   钟秦就仿佛看见狗尾巴摇不动了,狗耳朵也耷拉下去。   半晌,钟秦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说:“以后坐这儿吧。”   席彦一愣,瞬间抬起头,原本就漂亮的眼睛里一下就染上了惊喜的笑意。   钟秦微不可察叹了口气,他就受不了这种撒泼的赖皮狗。   特别这只赖皮狗油光水滑长得还挺俊。   钟秦顺手拉开身旁空位上的板凳让这只很俊的赖皮狗坐下:“基地总负责人是岳光,投资人是唐曦……”   ……   “另一伴”的小阁间里。   席彦揉了揉蒙眬的眼睛,翻身钻进钟秦怀里蹭了蹭:“阿秦,关闹钟……”   钟秦关了闹钟,又回过手来揉了揉席彦的头发。   等席彦瞌睡睡醒一些,他就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我刚做梦了……”   钟秦也不着急起床,松松地抱着席彦的腰,手指顺势按了按席彦的肚子,问:“发财?”   “没有,”席彦吧唧一下嘴,“梦到我下岗待就业啦。”   钟秦:“……”   席彦睫毛颤了颤,又把眼睛贴在钟秦颈窝,迷迷糊糊说:“但是我遇到一个好老板,他又又又收留了我。”   钟秦听见席彦口齿不清道:“该遇见的人,好像总是会遇见的。”   今天是五中高三年级回学校拍毕业照的日子。   席彦拉着钟秦陪他赖了一会儿床,两人从“另一伴”出发,一起去了学校。   基于高一高二两年的努力,席彦在高三时顺利分进十二班,得偿所愿在五中的校史上留下了一张和钟秦并肩而立的毕业照片。   不知谁说:“走!我们也和以前那群高三的一样,去礼智楼晃悠一圈,享受一把学弟学妹们的羡慕之情!”   席彦最爱凑这种热闹,乐颠颠地跟着就去了,钟秦就跟在他身后。   席彦说:“我们去高一的教室看看吧。”   李文睿打了个响指,和丁宣异口同声附和:“梦开始的地方!”   从“仁爱礼智”的牌匾底下穿过,一群兴高采烈的脱缰野狗们冲进了礼智楼的庭院里。   一楼教室的小同学们好像很不待见这群自己解放了就跑来祸害别人的高三生,一边愤愤然拉起百叶窗帘,一边引吭高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席彦歪七扭八地和大家笑作一团,又忍不住抬起头往独立楼梯那边看了一眼。   楼梯旁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树冠仿佛能披星戴月,也能盛住灿烂日光。   大家顺着楼梯往上走。   席彦驻足在高一九班后门口,又回身看向对面的高一十二班教室。   看了会儿,席彦又留恋地抬起头,遥望楼上的高二十二班教室。   他记得钟秦坐在教室里一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样子。   记得有一回,趁着教室没有人,他反身坐在钟秦前桌,钟秦猝不及防凑过来亲了他一下。他便用两个手肘撑在钟秦桌面上,一把揪住钟秦的校服领子虚张声势。   最后又十分羞恼地低埋下头。   也记得更早,他抢了刘钊心爱的纸飞机,纸飞机载着青春的一角,悠悠扬扬滑翔在敞亮的天空里。   毕业典礼也是五中为毕业生准备的成人礼。   不久,这群小同学就将褪去青涩的面容,重新扬帆起航。   ——有的会变成湖,有的会奔向海。   有些人再也不会产生交集,有些人的名字或许会被忘记。   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祝愿自己的这群同学能够前程似锦。   二十天很快过去,高考成绩放榜了。   “另一伴”里,钟秦轻下脚步走到席彦身边,把才洗过的手糊到席彦的后脖颈上。   席彦一个激灵,瞬间在一片狗叫声中跟钟秦追打起来:“就你这样的还省状元!幼不幼稚你!给我过来!让我也糊一下……”   好在有一双骄阳似的少年,得永远永远都一起走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统一寄送到学校门口的收发室,学生只要在规定期限内自行领取就行。   席彦挑了个周六,和钟秦一起去了学校,当然,还约上了丁宣和李文睿他们一众小同学。   在收发室领完录取通知书,需要在确认表上签字。   钟秦替懒得动笔的席彦顺便写了,席彦就趴在钟秦手边凑过去看。   确认表格上一上一下两行字,写着:   “A大,计算机科学,钟秦”   “A市农林大,动物医学,席彦”   李文睿他们在背后闹作一团,问:“席霸霸,狗哥,咱们还要去高三教室看看吗?”   钟秦看向席彦。   席彦笑了笑:“看多少回啊?留着点情绪下回再怀念吧,走了。”   百年名校伫立在市井巷弄里,庄严静谧。   莘莘学子和名校的精神一脉相承,生生不息。   少年们在校门口并肩而立,手中装有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是扎眼的大红色,就像他们张扬的青春和梦想。   好像人长大,“青春”外面就会砌一道墙,人们总是费力扒着墙沿、垫起脚,眼巴巴地往里望。   钟秦是席彦留在那道墙上的、清透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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