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青山依旧在》作者:思君如故   文案:   是非成败转成空   人人都说,当年人间仙门之首,安宁林氏仙府家中那位横死的六郎林墨,死得甚好,死得极妙。   并无太多人问究他内情,他是否替人受过,背上黑锅,只顾着高兴议论,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林墨既已身死,人间也算有幸,得享十年太平。   但,也就这十年罢了。   不知藏匿人间何处十年之久的凶鬼林墨,一朝回归,便在他安宁城内造衅生事,幸亏有那正道之光,季氏仙府出身,道法高深,人靓嘴毒的令秋君季朝云,将其当场拿下。   林墨:季朝云,你吃饱了撑的啊?扣着我作甚?!   季朝云:等你十年,特来与你摘锅。   【提示】   ①季朝云x林墨,温柔傲娇攻x吃可爱长大受,惨无♂经验纯情组。   注:受是攻初恋,攻不是受初恋,日常掐架说相声(是真的),偶尔打怪掉落珍稀装备(并没有),拯救天下苍生(?)   ②卷一、三、五为主线剧情,卷二、四为前事群像,属实温柔慢热故事,前文伏笔略多,线索都为后文预备。   重生 HE 欢喜冤家 玄幻 群像 第1章 楔子   是非成败转成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明]杨慎.临江仙   ******************少不更事待补楔子的分割线******************   林墨你好,季朝云你好,滟九你好,还有许许多多的仙门的朋友和反派你好。   最重要的是,各位读者朋友们好。   本文是中老年妇女复健写作,主角季朝云VS林墨,还多送一位貌美滟九……配角略多,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文,这么多的人……用基友的话描述心情如下:   还债文(够),希望走过路过都能看看(。   很想红(滚),但求父老乡亲多多捧场(x 第2章 章之一 夺魂(上)   ——起仙府长乐门遭横祸。   近日,安宁城出了一桩大事。   莫管那寻常百姓,还是修道之人,见面窃窃私语,说到长乐门之祸,闲话虽多,真论起来其实也不过两句。   “闹鬼了!”   “闹恶鬼了!”   想这安宁城大小仙门林立,最有名的便是昔年的林氏及如今的长乐门。百姓们都说那仙府修得通天气派的,大概门人也是仙风道骨,能有通天能为。   不过这回有点特殊,这闹鬼的地方不是寻常百姓家,却是长乐门新近修葺的仙府。   大家伙儿都传得活灵活现的:某一日寅时五更,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从长乐门仙府长长的墙外经过。一如往常,他打着呵欠,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句“寅时五更”,就准备回家补眠。   谁料这一日却不同,他路过之时,恰看见一只猫跃上了长乐门仙府的外墙。   那猫黄身白肚,正所谓金被银床,一身皮毛油光水滑,两只碧瞳莹莹发光。   他第一个反应是不吉。   第二个反应就是料也无妨,长乐门仙府的结界,若此猫妖邪,哪里可闯?   然后便见那猫踮起脚在墙头上徘徊两步,喵地一声,轻灵一跃,轻易就跳进了长乐门仙府。   更夫呆立原地,过了约一盏茶功夫的寂静,那墙内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   吓得他拔腿就跑。   第二日就有消息说,长乐门的门主谢正才死了,长乐门的少门主,谢正才的千金谢箐箐也被恶鬼所扰,病了。   想那昔年安宁第一的仙门林氏势败,如今长乐门扶摇而上,声望愈佳,谢正才也正春风得意:他门下弟子一日比一日多,那长乐门的旧仙府已经不够看了,一来二去,竟将脑筋动到了旧日林氏仙府的旧址之上。那林氏虽势败灭门,但旧址仍算得风水宝地,灵气充沛,故此谢正才倒也不怕忌讳。   有仙门中人暗暗讽刺,那林氏满门虽非因他一人而死,到底有些关联,杀了人还要夺人仙府旧地,也真做得出来云云,他也不惧:“那林氏一门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谢某人身正不怕影子斜。”   谢正才身正,倒也算是个笑话,众人却不好说,亦不敢笑。于是长乐门的新仙府当真地在林氏的旧址上造起来了,雕梁画栋,美如仙境,叫人看了竟有些回想起当年林氏的气象。   谁料突来这场恶事,仙府倒变鬼府,不止教人议论纷纷,也引起了仙门众人的重视。论起名声,那长乐门今日代管安宁,也勉强算得当今修真大家;谢正才此人,不说有绝顶的天资和修为,但毕竟身为门主,总该有点能耐吧?而那少门主谢箐箐,虽不知其资质好歹,但她父亲膝下只有她一女,爱惜如命,其父也当倾囊相授呐?   结果竟然有恶鬼出入长乐门如入无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觉,逼得这样两个人物,一死一病。   有好事者将此事与那从前祸事联系在一起,最后得出结论:长乐门自己作死,在林氏旧址建自家仙府,是林氏的恶鬼来索命了。   这实在是最可信也最不可信的结论,别说这么多年来长乐门安稳无忧,若真是恶鬼哪有等这么多年才来报仇的?再者,当年覆灭林氏的,又不止他长乐门一家。   虽有理智之人提醒此事不可信,但提到林氏,安宁城中的大小仙门还有谁人敢管?当然,哪怕不是真的林氏恶鬼,这些人也不敢管:想那长乐门现在号称安宁仙门第一,都落得如此下场,他们又何德何能?   一时间安宁城门紧闭,人心惶惶。   然而他们不敢管,自然只能由别人管起来了。   正道昔年聚结以对抗妖人祸世。得胜之后,这正道盟约倒也没废弃,继续发光发热。   眼见恶鬼行凶之事又过了一日,安宁城内有数名修道者于酒肆相逢,相互道好问安后,免不了又将此事提起。   “听说那猫妖闯进门内,不到一刻谢门主就断了气。”   “我怎地听说那猫妖是幌子,恶鬼才是真!听说谢门主的千金连夜写了信送往其他仙门呐!”   “怪就怪谢门主胆子忒大,在那林氏的旧址上起仙府,那等晦气的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忽听到马蹄声疾,由远及近,然后在酒肆外停了下来,少年喝马长吁之声,骏马嘶鸣之声传进耳内。   有人望出去一看:哎哟,好一个白马饰金羁,翩翩少年郎!那马不大,马上之人年岁亦不大,生得白皙俏皮的一张脸,着青衫佩玉带,身负长剑,腰悬玉箫。   酒肆中的伙计忙去迎客,少年道:“不必不必,敢问一句,长乐门仙府在城中东南何处?”   那伙计忙不迭地指明道路,少年颔首记下,抱拳道谢后,立刻策马而去。   “了不得,了不得,平阳季氏的人也来了!”   “啊?来的难道是季、咳、令秋君?”   “嘁!哪里请得动他大驾?听人说令秋君近日仍在闭关呢,说不定立刻便要突破通神之境界了——”   “这少年我是认得的,正是他那个入室弟子!倒也巧,他也姓陆,可叫什么我一下倒想不起来——”   说到此处,众人又开始品评起来,各个头头是道。   “当今天下仙门中流砥柱,季氏、陆氏当为一品。”   有人道:“哎,说到这令秋君吧!呃,令秋君什么都好,就是不说话的时候有点、有点可怕!”   听到这话,众人一下便沉默不语了,吃菜的吃菜,饮酒的饮酒,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只在心内琢磨:瞧您这话说的,仿佛那令秋君说话便不可怕一样!   “话又说回来了,这平阳季氏怎么就来了一个人?瞧今日晌午虞城陆氏那一群人进城的气派,真真不得了!”   当下便有人笑出了声:“那岂能比?你瞧见那虞城陆氏人来,领头的是谁?”   众人也便都笑了,皆知那一位年纪虽小,手段却厉害,可不好惹,那谢门主的千金今日怕是不好过了。   自从安宁林氏倾覆,长乐门在正道诸仙门扶植之下,暂管安宁。如今平阳季氏人来,长乐门中人却还未得到消息,这倒不是病中的谢箐箐疏忽,却是因为此时也顾不上来。   她一向自恃貌美,晌午时分听见虞城陆氏的少主陆允琏带人前来捉妖,慌得梳妆打扮,笑脸相迎。本是期待这一番祸事就此平复,谁知道这位少主不仅气派大,脾气也大,还未说上三五句话,先令人将好好一座仙府搅了个天翻地覆,见谁都说举止妖邪,行迹可疑,全令人捆了绑在闹鬼的屋前,一顿好打。   就这鬼哭狼嚎吵吵闹闹的阵仗,陆允琏还嫌不足。   他倒是贵家公子作派,早有懂事的陆氏弟子从这家中搬出两张椅子,陆允琏越众在前头一坐,捧了刚奉上的热茶,惬意悠闲得很。   只见他喝了一口茶,方问谢箐箐:“谢师叔请坐,你们谢氏的仙府怎么就这么几个人?还有什么可疑的人物没有?”   如今众仙门子弟,虽不属同门,但为表亲近之意,同辈间多半也互称师兄姐弟,这谢箐箐虽资质寻常,却与如今陆氏之主陆怀锳份属平辈;可陆允琏嘴里叫一声师叔,却反客为主,倒请主人家落座,举止间无半点敬意,实是因为论起仙门地位,谢氏这样的出身,难及陆氏多矣。   谢箐箐身形一颤,身旁站着的管家谢英忙将她扶住,坐了下来,并对陆允琏道:“回陆少主的话,我们府上的人都在这了——”   陆允琏待要说话,忽有人来报季氏来客已经到了门口,谢箐箐正想令人去迎,可一看自家人,除了管家谢英,尽数都被捆在地上挨打呢,当下真是苦不堪言,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一犹豫间,季氏的人都进来了。   谢箐箐一看这来人,眼神立刻失望极了,面上只能硬生生挤出半点笑容:“令、季师兄没来么?”   少年听到这话,发出一声嗤笑。见谢箐箐面色不佳,他一挑眉道:“谢师叔安好。哦,往后怕是要称一声谢门主了,此先之事还请节哀。”   这少年不及束发之年,与陆允琏年岁大致相当,一般的唇朱齿白,生得清俊,加之季氏子弟这一身仙风道骨的衣裳衬托,已可窥见日后的人品风流。   平阳季氏同是当今天下大家,与陆氏却又不同,门风谦和,讲究的是一谦自益,不露圭角,这少年说话行事间偏带着傲慢,说这番话半点真的要人节哀的意思也没有,直戳痛处。   不等谢箐箐发怒,那少年又拱手作揖,道:“怕是要让谢师叔失望了,我师尊如今闭关未来,晚辈陆不洵特遵师命,前来除妖断祟。”   谢箐箐笑得更加勉强:“陆师侄有礼。”   她这心内是含怨又含气,想那季氏是天下仙门顶峰,怎么做事如此荒唐,竟把这个乳臭未干的冤家小辈给派来了?   又看到陆允琏,此番一个二个皆是姓陆,言语间亦是一般傲慢,若不是陆允琏先至,陆不洵又是季氏弟子的装扮,倒真像一对兄弟。   话说回来,她也不是不知这陆氏少主骄矜傲慢,天下闻名;而这位陆不洵也不遑多让,他那师尊令秋君不喜言谈,却不知道怎教出他这么一个徒弟:一言不合……不管合不合,少年人羽翼未丰便已眼高于顶,专爱刻薄,人送外号“嘴上无德”。   果不其然,他随着谢箐箐入内,如今他师尊不在,又不在季氏家门中,嘴上无德的毛病立刻就发作。   “谢师叔有心,难为谢师叔一把年纪,受了惊还如此劳累,一大早起来涂脂抹粉,为我接风。”   作者有话说   经历过大纲调整,剧情修订,全文重写,真真坎坷……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新坑了,很忐忑,求点击收藏评论【委屈巴巴.jpg 第3章 章之一 夺魂(中)   谢箐箐涨红着脸,正想发难,旁边谢府的管家谢英忙接口:“陆公子一路劳顿,不如先和陆少主一同坐下歇息片刻,先喝杯茶。”   陆不洵“哼”了一声,道:“不喝也无妨,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说完这话,他才像是看到了陆允琏一般,朝陆允琏一拱手:“平阳陆不洵,见过陆师兄。”   陆允琏瞥他一眼,只觉见他模样就很讨厌,偏也姓陆,他倒也配?!   当下拿两个鼻孔出气,好半天才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陆师弟有礼。”   陆不洵问道:“看这阵仗,陆师兄来了有一阵功夫了,可有什么发现?”   陆允琏不以为意,道:“嗯,如今各家仙府,皆有结界铺张;若无内鬼,那猫妖也好,恶鬼也罢,断不能轻易入内,陆师弟来的也巧,我这刚叫人捆了几个疑犯,正要问话呢!”   陆不洵看看这群人被五花大绑,实在没什么疑犯的样子,便抬眼看眼前的屋子。   只见门窗贴满密密麻麻的符箓,不仅有防生灵恶邪入内的,还有防里头尸变的,哦,连他们季氏仙府的镇诸宅鬼祟符也没落下。   陆不洵直翻了白眼。   都说在正经的仙门世家看来,长乐门也就是表面风光,实际就是个暴发户;如今陆不洵一瞧,果不其然。   先时安宁归林氏仙府禁辖,那长乐门在城中原本也就是个不起眼小小仙门,这谢正才原是长乐门先门主的次子,资质、根基、修为均是一般,若不是他那亲兄长不幸离世,还当真轮不到他个脓包做了门主。   如今长乐门发迹,在谢正才的带领下广纳弟子而敛钱财,门生良莠不齐又不懂因材施教。一言以蔽之,若没有当年林氏一门那档子祸事,攀附上了正道的中坚势力,就凭谢正才那点修为,遭逢变故便满门大惊小怪需得要请人出山的能耐,莫说百年内有人飞升成仙,就怕再给长乐门一千年也不修出来。   陆不洵想及此处,一股恶气上头,骂道:“这都什么玩意儿?撕了!”   谢箐箐急道:“不能撕!”   谢箐箐此人,正如她父亲一般修为平常,却不敢将此事说与别人知道。她生来倒有几分姿色,父亲也正指望着她与名门结亲,好抬高长乐门的门楣。   但诸名门仙府娶亲,又岂会只挑姿色不顾其天资?只怕这一说出去,再无仙门的俊秀英才来相问。故此前几日的变故,她也只敢悄悄先去信离安宁最近季氏与陆氏两家仙府相烦;而这门窗上的符箓还是谢英替她拿主意,召集诸位门人客卿群策群力所为,费了十分周折,结果这混账后生小子一来便口出恶言,还要生事。   遭此恶言,谢箐箐只觉得心内好不容易按捺住的怒火又开始烧了起来,这时陆不洵却又道:“谢师叔,你这符不知道什么人写的,好些错得一塌糊涂,我也是为了你们好。”   想那季氏仙门,长于丹书秘术,诏神劾鬼,降妖伏魔,威势惊人;谢箐箐听他如此说话,也不能辨识是真假,心内直打鼓;旁边的谢英倒机灵,忙充起和事佬,口中千恩万谢起来,还道:“季氏不愧是仙门一品,这符不符的想来也不要紧,等会儿再说也罢,还是有劳陆公子先入内查看,有劳有劳!”   陆不洵弹指间一张净火符就飞过去了,这净火符专烧法器、符箓、妖鬼神怪等,不伤俗物,此时使用恰也合适;却不料半道便被人一刀劈开,跌在地上。   这刀气凌厉,不止是净火符,竟连面前的房门也劈了个正着,轰然倒下。   尘灰肆扬,门外的陆不洵也不禁后退一步,却不知是因这刀势,还是因为灰尘。   谢箐箐再看陆不洵,只见他剑已在手,正对着陆允琏一脸微笑:“敢问陆师兄,这是何意?”   那陆允琏听到“季氏不愧是仙门一品”便不乐,此刻见陆不洵的模样,脸上露出一点刻薄的假笑,道:“哎,陆师弟,我方才察觉有一道阴气自那门内传来,忍不住就动手了。”   闹鬼的主屋内,原本布置得十分富贵堂皇,现在却是凌乱不堪,一片狼藉,更别提屋中间还停有长乐门那倒霉的前任门主谢正才的尸身,显得这屋子更加可怖。   谢正才也是倒霉,死了也没个人来收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那双目圆睁,一脸惊骇,身边摆满镇邪辟妖的法器,手脚上贴满了符箓,脖子上也贴了一张。   陆允琏说的倒不是假话,正是有一股子妖邪阴气,从这尸身上传过来。   陆不洵与他对望一眼,二人皆是敛容,一人持刀,一人倚剑,各不相让地冲向屋内。   临近门槛处,陆不洵不偏不倚,人往陆允琏那方向一偏,抬脚踩在陆允琏的脚踝上,趁机先冲了进去,这一进去便觉不对,奇怪道:“不对,这哪里是死人?”   陆允琏正气得要举刀,听到这话暂且放下,立刻也知晓陆不洵的意思。   修道之人,耳目聪慧,他们如今接近这躯体,立即察觉这谢正才的“尸身”,虽气息微弱,胸口还微微起伏,尚会喘气。   这人其实未死,只是灵识不通。   所谓灵识者,无非人之三魂七魄。   寻常人的三魂七魄有失、有损,可致灵识不通,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身不可行,平常人看来只觉得看上去正如生了病一般。   普通病痛在于肉身,不过找寻常医生,吃药调理;灵识不通却与其不同,譬如这谢正才,肉身虽有些修为,却又实在不济;目前只有一息尚存,若找不回他的灵识,也不知道能挨到哪一日,可说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安静躺着等死罢了。   无人回答,陆允琏回头一看,谢英也就罢了,那谢箐箐,竟还站在门边,踌躇着不肯入内。   陆允琏面色一沉,冷声道:“谢师叔,这是你亲父,又不是什么邪障,你也这样怕?”这所谓父女天伦,也不过如此。   谢箐箐战战兢兢地道:“两位师侄,那、那个、家、家父的、的头——”   陆不洵与陆允琏扭头回望。   “啊——”   不知何故,谢正才脖子上贴满的符箓脱落开来,那眼珠子猛然一转,头一动,竟然骨碌碌地滚开了。   饶是两位得意少年,也吓了一跳尖叫出声,忙不迭向后一退。   二人对望一眼,慌忙站了身形,这才明白原来谢正才的脑袋和身体实则已分了家。不止如此,这人还在喘着气,脑袋和脖颈处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肉模糊,竟就像个面人似地,被轻易地拆离了头与身。   此事谢箐箐在信中只字未提,自己心里却明白,难怪方才不肯接近。   二人听谢英道:“陆少主,陆公子,那夜里我们听到老爷发狂尖叫,冲进来一看,他的身子倒在地上,头就在这屋里飞来飞去,一会撞到墙上,一会撞到地上,又是哭,又是叫的,闹了不知道多久,最后终于消停了,就变成了这样。”说着,指了指谢正才的尸身。   又小声道:“门人们都说是恶鬼来害人。”   陆允琏道:“恶鬼?”   此时谢箐箐哭道:“不错!就是恶鬼!”   陆不洵略一沉吟,问道:“谢师叔说恶鬼,可知道那恶鬼的模样?”   谢箐箐嗫嚅道:“我没有看见那恶鬼的模样,那恶鬼应该大概是附在什么东西身上……可是我们没见着!只看到那东西动作很快,是个油光水滑的畜生。”   谢英也插嘴道:“没错,那夜我们虽没看清,但外面正巧有更夫经过,据他所言,有只橘猫跳了进来;但是我们长乐门素来有铺张法阵护院——”   说着,他又露出苦笑,低声说与陆不洵:“两位贵客大约也知晓我们长乐门这新仙府建于林氏旧地,是安宁城中至灵至福所在,那猫莫管是妖魔所化,又或是修炼成精,是断不能到我们院中来的;所以我们大小姐认为,可能是有极厉害的恶鬼闯入生事。”   陆允琏嗤笑了一声,根本不愿意搭理这番说辞,而陆不洵也无奈,道:“不可能。”   “你凭什么——”   “你们见过恶鬼生事,有这么整洁干净的?”   陆不洵还未说话,就见陆允琏发难,打断谢箐箐的说话。   “谢师叔,你可曾升山进修?可曾真见过恶鬼?不对,我该问你一句你可知道什么叫恶鬼?生前含冤,死后化鬼,性凶,喜杀戮,食人魂魄还不足,更要生啖人肉。若真是恶鬼,你还能站在这?这撑死了就是个凶!”   所谓凶,即凶鬼,其实也与恶鬼差不多,只不过凶鬼虽害人,却不吃人肉,现场比较干净整洁,不至于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听得陆允琏此言,那谢箐箐是又愧又恼。   愧的是她确实学艺不精;恼的是那所谓升山求学,学宫拜谒,她是没有资格的,陆允琏这样说话,正是当众给她没脸。   数百年前,诸仙门大家的先祖,皆仁和亲睦,休戚是同;并无定期,偶动心意,便于自家仙府广邀名仕,开坛讲学,点拨年轻有为的修道者。   而其中最有名的,不是安宁林氏或平阳季氏,也不是虞城陆氏,而是那八大仙门之一晋临孟氏。   孟氏仙府之主,世代得|开|天|目,可觑红尘;那开坛讲学也有讲究,其先祖道欲修仙道,先为人杰,门下弟子先习六艺,后习道法;故而时间也最长,跨一年冬春二季,取冬藏春生之意,三年方成一期。   又因孟氏仙府坐落于晋临城一处灵脉充沛的青山之上,又在仙府之旁设学宫,其名曰“小琅嬛”;久而久之,仙门之人便以“升山”代指前往孟氏仙门进修。   这升山不止有益自身修为,亦代表着前途无量的荣耀。彼时各仙门和睦亲善,诸位大家论起此事,道是斩妖除魔,卫道自然,得大成者皆以天下苍生为重,又何必分什么孟氏与他人?故而正道仙门中的杰出弟子,经其仙门门主举荐,投递拜帖,便可前来升山。   饶是如此,也不是各个仙门都有资格举荐人才,比如像长乐门这种,曾名不见经传的暴发户,又加之天资平常的,就绝无可能前往。   莫说陆允琏,就连陆不洵都懒得多说话了,他们一开始不过是不认可谢箐箐的能为,现在对她就是当真的看不起:此人枉自身出身仙门,既无理论,又无实践,遇事便慌张无能,找人作主。   一个无德无行的门主,一个脓包少门主,难怪这长乐门只有表面风光,却被人在背地里瞧不起。   却闻谢箐箐哭道:“那又如何?现如今我父亲也是和死人没有两样。”   陆允琏收了刀,道:“这话倒没错。”   谢箐箐未能解得这促狭话,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急问道:“这是何意?”   真真不可教也,陆不洵抢在陆允琏的刻薄话出口之前,给她一记冷漠三连:“治不了,没救了,埋了吧。”   谢箐箐脑内一阵轰鸣,人就站不稳了,跌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刻爆发出哭天抢地地嚎哭。   作者有话说   治不了,没救了,埋了吧。   本人日常生活状态。   暗中观察有没有野生读者朋友【卑微。 第4章 章之一 夺魂(下)   陆不洵可没心情看谢箐箐哭个不停,见她不能理事,立即弃下她不管,转而问谢英:“那猫可有再来过?”   谢英道:“有的,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几日大小姐说她夜夜都能听见那猫叫的声音,我们将这里来回翻遍,却不见其踪影。。”   陆不洵道:“那倒奇了,为何只伤你们谢门主一人?”   谢英神色古怪。   陆不洵冷笑:“若诸位隐瞒,错漏什么,那可救的说不定也变成不可救了。”   谢英忙道:“不是不是,对诸位有什么不能说呢?那恶、哦不凶鬼,又或者猫妖,应该也是想下手的,可能是因小姐身上带着我们长乐门一件紧要的法器,他近不了身。”   陆不洵还未说话,就见陆允琏走了过来:“什么法器?给我瞧瞧。”   谢英苦笑道:“这,大小姐一直带在身上,我们也摘不得啊。”   陆允琏不以为意:“那你劝劝你们大小姐。”   听了这话,谢英也只得立刻蹲下,对谢箐箐道:“大小姐,大小姐,且请你将法器解下,给诸位瞧瞧吧。”   那谢箐箐原本垂着头浑浑噩噩地跌坐在地上,听到他说这话,抬起头,两眼无神地望着他的方向。   谢英垂泪道:“大小姐,你且先把法器摘下吧,只有看了法器,才有法子可救你和老爷性命啊!”   听到这话,谢箐箐才勉强有些回过神来。她看了看谢英,又看了看陆不洵,好半晌才颤巍巍地伸出手,自手腕上摘下一根红绳,交到谢英手上。   谢英抹了一把眼泪,将红绳交予陆不洵。   陆不洵接过来,只见那红绳混着金丝,带着一点隐隐的灵气,大约出自某位有为的修士之手。   这样的红绳也极普通,能破除一些轻微的邪障,弱小的妖魔神鬼也不得近身,故而父母亲友多用来送赠仙门中未启蒙筑基的稚子。   陆不洵很清楚这红绳没什么稀奇,小时候他也有一个,是他师伯所赠,现如今他年纪大了,早已取下珍藏安放。   唯一不同的是这红绳上还有数粒金色的小珠,兼有金玉之质,甚为奇妙;这些小珠子皆被极细的红色丝线络住一半,上结金丝圆环,以便能用红绳穿过。   陆不洵一眼并不能辨识这是何物:“这是什么?”   正要细看,那陆允琏也觉这珠子虽小却灵气沛然,隐有红光,劈手便夺了过去,仔细查验。   陆不洵大怒,正要发难——   陡然生变。   一团橘色的影子突然从众人头顶一跃而下。事出突然,饶是陆允琏也不及分神,那影子快如鬼魅,他只觉手上一疼,再一看,手中红绳竟被橘色的影子叼走了。   谢箐箐发出振聋发聩的尖叫,直挺挺地吓晕过去;那谢英也吓得一塌糊涂,连扑带拽地抱住了陆不洵的腿:“猫妖!!!是猫妖!!!!!”   陆允琏怒斥:“嚷嚷什么?来人!快追!要活的!”   其实无需他开口,门外陆氏的弟子们早已追了出去。陆不洵也欲要追出,但那谢英哭天叫地,硬拖着他和陆允琏的腿不放手,二人措手不及,被谢英拽得跌倒在地。   陆允琏和陆不洵皆是气了个半死,提脚便踹。   这二人生来骄傲过人,现在却被这个谢英又哭又闹、活像吓破了胆似的拽住裤腿,死活不肯放手。   不止愤怒于那畜生可能当着二人的面逃脱,更重要的是眼看着谢英就要把鼻涕眼泪糊他们的裤腿上了,陆不洵一世英才少年爆发出了尖叫:“放手!放手!快放手!再不放开我杀人啦!”   话音未落,只见陆允琏举刀便劈下,陆不洵忙以剑架住那刀势:“你疯了!”   陆允琏怒道:“滚开,不然连你也一起砍了!”   争执间二人中不知道哪一个,一脚正踹上谢英的脑门,那谢英“哎呀”一声歪倒下去了,跟自家大小姐晕在了一处。   陆允琏与陆不洵皆站起身,迈步追出去门去,眼见陆不洵行快了一步,陆允琏心中不乐,拔刀便要拦阻,陆不洵感知刀风,回身以剑相挡,刀剑相接,发出金石相撞之声。   陆允琏趁机越过陆不洵前头,陆不洵气得半死,待要追上去,却忽闻急促笛音。   三长一短,不见来人,竟近在耳旁。   陆不洵脸色骤变,硬生生刹住追向陆允琏脚步,转身运劲一气呵成,竟是要找个别的方向全力逃跑。   还没跑出三丈,已闻一曲《天罔》*。   箫声若虚似幻,天上金光密密如织,笼罩谢氏仙府之上,竟如仙人降世,仙乐在吟。   刺耳的猫叫声混杂着仙乐飘飘中,陆不洵过于紧张,左脚绊了右脚,摔成个狗吃屎。   他人还没爬起来,就看到两只脚停在他眼前。   一样的青衫素履,足不染尘。   “阿洵啊,”来人蹲下|身,将一只短小精致的口笛塞入怀内,笑得十分亲切:“师叔来了,我可是给你报了信啊!”   陆不洵抬起头看他,骄矜全无,一脸狼狈:“你!”   来人摸摸他的头,道:“不是说好的师叔来了,就以笛声作讯传音入密么?我真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师兄,就说我疼你不疼吧?”   陆不洵大怒:“季宁乐!来之前报信不行吗?人都来了还报什么信?!”   真真呕死。   季宁乐笑眯眯地看着他,身为季氏一门的大弟子,被自家坏脾气的师弟连名带姓地怒吼,他也没什么脾气,微笑如常。   “劝你还是先起来吧,我怕你过会要跪个七天七夜,想再起来都难。”   陆不洵背脊一凉。   今日私出山门,都是因为见到山下守卫的弟子送信与他那代门主师伯;又听他说安宁长乐门有难,令季宁乐速速去请他师尊出关。   他心内有私,胆大包天,抢先一步牵马而出;不止如此,还与山下负责看守山门的师兄道了谎话,说是他师尊派他去的。   说起来,那季氏仙府倒有个不算笑话的笑话,正说的是他陆不洵唯二所惧者,一者小季,一者大季。   所谓小季,说的便是他这师兄季宁乐;而这大季,自然是指他师尊令秋君。   如今小季既至,只怕大季也不远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当真想爬起来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猫叫传进他耳中。   “不错,你就在此地跪着吧。”   声音低沉冷漠,陆不洵欲哭无泪地直起身,也不敢站起来,只能原地跪着转了个身,唤道:“师尊。”   季宁乐也含笑行礼:“朝云师叔。”   这来人长眉入鬓,目似点星,仙风道骨,容止可观,那身后跟随的诸位弟子,无不是少年英才,却被他生生比成了沼泥。   就连陆不洵也难料,正值闭关的紧要关头,季朝云竟然出现在此处。   人称风清月白令秋君的季朝云,着青衫佩玉带,负长剑并长箫,妙在那箫中藏刃,且刚且直。   其剑曰秋霜,飞星陨铁所铸;其箫名墨吟,千年龙骨削成。   剑除恶,箫引魂,《天罔》一曲降妖邪,传闻中乃季朝云修至通神之境,天女入梦所授;漫漫金光,实为漫天符箓,秋霜为引,真力所织,正所谓天罗地罔。   这季朝云少年成名,以三件事着知于天下仙门。   一者冷心冷面,不苟言笑。   二者铮铮铁骨,嫉恶如仇。   三者技高艺绝,举世无双。   被抓了现行,陆不洵苦着脸,不敢开口,乖乖跪好。   季宁乐笑道:“师叔,依我所见,还是让阿洵起来吧?在这里跪,不若回去再跪。”   季朝云不置可否。   他这个人,没否定就是肯定了。只见季宁乐作欢天喜地状,对陆不洵道:“太好了阿洵,快起来,师叔说等咱们回家你再跪——”   陆不洵笑不出来,他可一点都不觉得好。   “令、令秋君!”   这过于激动而颤抖的声调,季宁乐抬头,陆不洵扭头,果然看见了谢箐箐。她方才浑浑噩噩,此番乍闻季朝云的仙乐降临,神志也就清醒了。   她被谢英搀扶着走了出来,看到来人,激动得伤痛不顾,爹也不管了,赶忙站直了身,手扶发鬓,整理仪容,施了一礼,娇声道:“令秋君久见。”   结果季朝云连眼皮都没抬,轻飘飘地吐出五个字:“谢师妹有礼。”   那陆允琏瞧见了季朝云,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无礼,咬着牙道:“晚辈陆允琏,拜见季师叔。”   季朝云略应了一声“嗯”,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人家这厢有礼他却无礼,偏是无人敢说,陆允琏气得眉毛都歪了。   谢箐箐看他身后的季氏弟子手里拎着一只躁动不安的橘猫,那猫脖子上多了一道金圈。   这金圈正是季朝云所布天罗地罔化成的绳索,非本人不得解开。   听季朝云称呼她为谢师妹,谢箐箐喜不自胜,也有意叫得亲密些,便道:“不愧是季师兄,这猫妖哪里是你的对手,且求季师兄救救家父!”   季朝云没有答话,目光也并不看谢箐箐,却是看了一眼谢英。   人虽冷,目光却热。   那眼神变得一点都不冷漠了,但是,也很可怕。   那谢英被季朝云盯上,似是要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勉强笑道:“令秋君何故——”   季朝云收回目光,又看向谢箐箐:“谢师妹,请问这院中符箓出自何人之手?”   谢箐箐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发问,涨红了脸道:“我、我修为平常,这都是谢管家带领众人——”   季朝云略一点头,将她说话打断,道:“好得很。”   这一句话自何而起,众人都还不曾想明白,但见季朝云已经出手了。   他风驰电掣,不倚剑,不用箫,掌出游龙,一击灌顶,眼看着谢英就要被击中。   生变。   谢英“啧”了一声,腰一拧,身一侧,如蛇一般灵活狡黠地避开了。   季朝云一招未得手,竟是停下手来,不恼不怒,将这谢英盯住不放。   季宁乐出声询问:“师叔,你认得这个人?”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季朝云冷漠极了:“不认识。”   季宁乐:“……”   众人:“……”   季朝云凝神盯住那“谢英”,对方眼波一转,不发一言。   却见季朝云忽然抬起一只手。   他就愣住了。   众人也不解其意,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季宁乐懂事,问道:“师叔,你是要猫吗?”   被提醒的季氏弟子忙把那猫递上去。季朝云轻而易举地捏住那努力挣扎的橘猫后颈,把它拎至眼前。   他略一扬眉,橘猫却突然平静下来,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盯住季朝云。   季朝云和这碧眼的畜生对视,半晌吐出一个字:“哼。”   这一字就惹祸。   橘猫突然发难,举爪就挠;顷刻间季朝云那面如冠玉的脸就被抓了个花,平添数道细碎血痕。   谢箐箐险些又要昏厥过去:“季、季师兄你的脸——”   陆允琏却忍不住笑出声:“噗——”   这回倒是引来季朝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陆允琏立刻敛容正色;那“谢英”的神情却是五味杂陈,最后把头给扭过去了。   没眼看。   这仙门中流砥柱,一朝被猫毁容,说出去别人如何信得?   季朝云捏紧了那猫,冷冷地盯着他。   猫歪头:“喵?”   季朝云也不放下那猫,却已再次出手。   不过却不是对猫,而是对着那“谢英”。这一次不再用掌,却是法诀一捻,天罗地罔已再出。   因事出突然,谢英方才别过头去,此刻已失先机,这天罗地罔一起,从他头顶猛然套下,一身皆被符箓束缚。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竟不能躲。   “谢英”破口大骂:“趁人不备!卑鄙无耻——”   “带走。”   季朝云将猫往怀内一揣,丢下这两个字,化光而去。   众人连吃惊都忘了,呆愣愣地看着那光芒自天边不见,最后仍旧是季宁乐最先反应过来。   “阿洵。”   陆不洵还没回神:“啊?”   “走吧,早回早罚跪,晚回多受罪,”季宁乐拊掌道:“来人,把这人带回去。”   几个季氏弟子领命,把一路骂娘的“谢英”给拖了起来带出去了。   陆不洵:“啊?”   季宁乐笑了,拉着他的手便往外走。   谢箐箐忽然在他们身后爆发出哭叫声:“这!这究竟怎么回事!猫妖祸患虽除,可我父亲还未得救呀!季师兄、季师兄他怎么就走了?!”   令秋君不是素来嫉恶如仇吗?难道是长乐门又或她不知何处有所得罪?怎地从头至尾,季朝云连她父亲都没正眼瞧过?如今说走就走,仿佛与他们说半句话都嫌多。   季宁乐听见她的哭闹,便看向陆不洵。   陆不洵此刻终于回过神来,见季宁乐看他,便回递与季宁乐一个眼神。   季宁乐会意,松开陆不洵的手,回过身走到谢正才身旁蹲下,以自己的剑柄戳了戳谢正才的胳膊;又对住那头颅贴上一张定身符,这才伸手掀开谢正才的眼皮细看一回。   只见他眼珠子转个不停,季宁乐便再自怀内掏出一张除祟符,轻声念道:“天清地宁。”   毫无用处,谢正才的一双眼珠子,还是转啊转的,没完没了。   季宁乐想了想,最后伸手将谢正才的眼皮抹了下来;他自己从容站起身,表情是一脸的遗憾。   “谢师叔,”季宁乐语气特别真诚:“治不了,没救了,埋了吧。”   这番话那陆不洵说了一回,他又诚诚恳恳说了一回,谢箐箐听完,只觉两膝一软,再次站不住了。   眼见季氏的弟子一个个走远,谢箐箐茫然四顾,只见陆允琏等人咬牙切齿,还未离开,忙哭着扑上去捉住陆允琏的裤腿。   未来得及开口,已被陆允琏一脚踢开,人就晕倒在地了。   刚出去追逐妖猫的陆氏的弟子们也逐渐回转,见到此情此景,也无可奈何,只得回报季氏之人离开,但请陆允琏的示下。   陆允琏恼得很,他率领众陆氏弟子,今日先至谢府,本意是一平林氏妖祟恶孽,立功扬威;如今闹事的是妖是鬼未能水落石出,那真正的嫌疑者还被平阳季氏抢了先,落得空手而归?不止无法向家中交代,更是折损了威风。   当机立断,陆允琏指挥众陆氏弟子:“给我追!”   作者有话说   *此处罔通“网”。 嗯,季朝云是攻,是攻没错(√ 下一章野生林墨出现。 第5章 章之二 六郎(上)   ——返平阳季仲霄辨旧识。   且不提那安宁长乐门的喧闹,今日的平阳季氏倒平静得很。   天气宜人,代门主季平风忙中得闲,雅兴萌动。   季氏是仙门翘楚,大小事务,多不胜数;更兼有护佑平阳城远近百姓之责,忙不胜忙。自从父亲季思阳闭关而去,他如今正代理门主之职,正所谓日日不得闲。   想那季氏先祖乐善好施,数百年前便在山门处立下一口铜钟,平阳城百姓遭了妖魔侵袭,神憎鬼祸,便可来此撞响钟声求救。   此钟极有灵性,还有镇宅辟邪之奇效,遇到妖鬼神怪接近于它,不必有人来敲,自己便要疯狂作响。   先时大家不过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来撞钟求助,后来随着季氏根基越深,寻常的妖魔鬼怪也不敢随意侵袭平阳了,百姓们得了太平日子,渐渐地发现季氏的修道者们长得好看又和气,待人又亲切,于是不管大小事儿,和妖鬼神怪有没有关联,都开始来找季氏帮忙。   这些事包括什么小儿落水,婆媳有隙,兄弟阋墙,我们是来平阳作客的季氏仙人在家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眼之类之类。   季代门主是仙门出了名的好心肠,和他弟弟季朝云可不一样,真正一派温和。其外相既美,内在亦佳,端是宽容大度,高情远致,最常被人评价八个大字:与之相交,如沐春风。   诸仙门中人早慧,十五即行冠礼,由家中长辈赐字。那季平风十五岁时,得其父赐字衡仪;但少有人如此称呼他,就连相识的平辈知交也仿佛更愿意笑着戏称他一句淑节君。   淑节为春之雅称,恰又足与令秋相对。仙门中不知多少人都道,这季氏兄弟二人合在一起,正可谓号令春秋。   如今季平风与季朝云二人,年纪不大,一个施恩,一个立威,这季氏的风光倒也不曾旁落。   那立威的不说也罢,少年得意,早已名动天下。倒是季平风任代门主以来,处事公道,又兼先祖风范,慈悲为怀,乐善好施,不止照拂季氏出身的子弟,也纳外姓弟子,广结善缘,颇受好评。   如此温柔和气的季平风,也受不了百姓为了些许闲事这没完没了的撞钟;于是叫弟子们下山贴了告示,好言相劝说什么小儿落水之类就算了,后面几个麻烦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这告示一贴,别说还真有点功效,至少再也没有人问着季氏仙人在不在家能不能相见了。   天上有云,地上无风,山下钟声不作响,也无人相邀清谈;虽然刚有一封来自安宁长乐门的书信,但季朝云已出关前往处理,不劳他再费心,可谓诸事妥当。   这样的好日子实在难得,正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季平风也是唏嘘,吟起一首旧诗:“白日与明月,昼夜尚不闲。况尔悠悠人,安得久世间。”   正欲抚琴自乐,忽然听到山下钟声大作。   季平风大惊失色。莫说是修道多年,自他出生起,可都还没听过这样凄惨凌厉的钟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有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告。   “师尊,不好了,朝云师叔回来了——”   还没来及问,第二个弟子就跑来了。   “师尊,不好了,朝云师叔一剑把山门下的灵钟劈了——”   季平风手一哆嗦,内力差点将琴上七弦尽数震断;刚要开口问询,却见第三个弟子狂奔而来,不仅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惊恐竟比前面两个弟子更甚。   “师师师师师师师师师尊——”   季平风按着心口,强自镇定。   “说吧,我还受得住。”   “朝云师叔他回来了——”   “嗯。”   “朝云师叔一回来就把我们山下的灵钟给劈了——”   “知道。”   “朝云师叔脸上受了伤,怀里揣着只猫——”   “……”   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你们几个,”季平风倒也虚心,不耻下问:“平日里,你们师叔喜欢猫吗?”   季朝云自然是不爱猫的,一点也不。   猫时而媚若无骨,时而性情狡猾,反复无常。   “这么说来,倒是和那人挺像。”   季朝云既然回到自己所居之处,便把橘猫从怀里拎出来一抛,它落到地上轻灵地打了个滚,将毛一抖,提脚跳上窗边的一张小几,欲要夺窗而逃。   想季朝云何许人也?已用天罗地罔将其锁住,更别提这季氏法阵铺张的屋内,它想逃亦是无果。   季朝云倒好脾气,唤它:“你过来。”   橘猫在小几上徘徊了几步,竖起尾巴与他对视,然后把案几上的书卷给推下去了。   季朝云眯起眼。   橘猫伸出一只爪子,又将案几上一个青玉花瓶给推了下去。   清脆的一声响,花瓶碎了一地。   季朝云又道:“怎么?还要我亲自抓你过来么?”   橘猫分明听见,舔舔爪子不搭理,毕竟小几上没有东西可以推了。   “过来!”   这一次的声音里略有些怒意,但那橘猫不动。   季朝云挑眉,又唤:“林墨!”   那猫仍旧不动。   季朝云踌躇了一下,尽量让自己那声音温柔一些:“林砚之。”   橘猫忽地垂下了尾巴,周身忽闪起莹莹绿色光华,然后“喵”地一声飞身跃下。   光华落地成了一名少年,猫的躯体匍匐在地上,不再动弹,然后消失了。   那少年面上覆了半张青玉鬼面,遮住了右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瞳色好似墨色的珍珠一般,泛着一层孔雀翎羽绿,脖子上箍着一道金圈,腰上别着一把漆黑的刀,身形单薄。   他凭空坐在半空中,翘着脚,手背托腮,笑睨季朝云;那手腕上露出两串红绳并金珠,其中一串正是从谢箐箐手上摘下的那件法器。   “哎呀,哎呀,哎呀!有话好说呀季仲霄!好端端地叫我名字干什么?”   被叫破了真名的少年,连叹三声,安然摘下了那唬人的鬼面,一张脸端是眉目如画。   那眼神明亮而狡黠,唇角含笑,语带笑意,十分动听。   虽是神情灵动,但季朝云都不用细看就知道,这一个不是活人。   林墨十年前便死了,安宁林氏一门无一活口。   不止如此,世人皆知,因惧怕林氏作祟,那林氏一门的男女老少,死后还要挫骨扬灰,神形俱灭才行。   除去早已仙逝的麒麟儿林宽,唯一的例外就是林墨。   仙门之人最后一次见林墨,是在虞城陆氏仙府。当年正道于虞城陆氏仙府集结,共议大事。谁知林墨突然闯入,众人不曾提防,竟被他一击得手。   当时在场的陆氏一家,俱被其一刀毙命。   正道诸人先是震惊,而后震怒,纷纷出手围杀,林墨形状癫狂,一时间遭千刀戮骨而不怠。   那一日,战至天昏地暗,林墨终究力竭,失手被擒。   擒得林墨后,是杀是囚,众人起了争议,便是主张要杀的,也是各执一词。最终只得将其先囚禁在陆府,派人严加看守,再行商议。   谁料林墨身受重伤,不能痊愈,还没等众人争执出个结果便死了。   这林墨,连死也不知悔改,竟引黑焰焚其所在牢狱,以致尸骨不存,其三魂七魄亦是俱灭,招之不来。   有见过的人说,那一日狱中景象可谓骇人可怖至极。   这也算一桩祸事,然而众人也觉庆幸:至此安宁林氏终归落了个满门覆灭,大家伙儿最终也不曾因林墨这混账东西当真地伤了正道间的和气。   如此恶患既除,久而久之,大家便忘了从前的痛恨与唾骂;随着时日流转,连自作孽不可活的林墨也不可惧了,成了人人眼中的笑柄。   有人还编了首打油诗嘲弄,道是:   恶积祸盈性嚣狂,腰配黄金诡心藏。   黄粱一梦家业散,人间再无林六郎。   这首打油诗,一度流传甚广,连街边不识字的乞儿都能道会唱。   而诗中的林六郎,说的便是林墨。   他表字砚之,昔日正可谓翩翩少年,色若春花;那为人,浪荡不羁,行于天下,声名远播。故而有知好色而慕少艾者,有章台红粉软玉温香,声声亲昵,唤他六郎。   曾经荒诞纵情,人人称羡,游走于诸多仙府世家,那些雕梁画栋与清雅气象,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当年林氏盛极,数百年根基能为,今日的季氏与陆氏也不能比。门主名为林鹤,林氏传至他这一代,已无兄弟姊妹,正所谓一脉单传。   而这林鹤,青年时英俊风流,颇好美色。他有一名美丽贤惠的夫人邾氏,也豢养着许多绝色姬妾优人;膝下共有三子三女,这林墨在家中排行正是最末。   林墨之上,五名兄姊皆是邾氏所出。林鹤为他这五个子女取的名字,出自圣人教诲“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曰恭、宽、信、敏、惠。   那长子与长女,同胎所生。男婴居长,正是曾得孟氏仙府之主天目所窥,麒麟入世,资质高卓,前途无可限量;其妹却不幸,出世旋即夭折。林鹤夫妇十分哀婉,遂将“恭”字予了爱女,又为爱子取名林宽。   这林宽长大,当真不负众望,美形容,有风仪,天资过人,那天下仙门英才少年虽多,却无有出其右者。却不料木秀于林,风霜摧之:昔年异兽朱厌作乱,挑动诸仙门争斗不休,兵燹绵延,竟致林宽不幸身殒。   次子林信,模样性情,与他父亲如出一辙;那林宽殒命后,林鹤更是爱之如命,令其常随身旁。   又有那爱女林敏及林惠,这二位千金娇客,皆已出阁,与名门仙府结亲。   而这林墨,生母却是林鹤的一名外室。他排行最末,林鹤给他取名,五行用尽,便捡了一个墨字。   林墨出生不久,生母便驾鹤西去;林鹤将其抱回府内,林夫人怜惜他一出生便没了母亲,从小溺爱娇惯,真真把他养成个不务正业的不肖子。   也正是因此子,不肖不仁,不忠不义,终祸及林氏满门,一家身死人手!   作者有话说   本文兄弟姐妹排名直接按年纪排的,并未按旧时男女分开排列,不管是男修还是女修,人人平等;对于一些常识性的细节,也会根据文的需求调整,本文架空,请勿较真。 第6章 章之二 六郎(中)   这祸害林墨手一扬,手中摘下的鬼面便消失不见了。他神情从容又狡黠,因没有肉身,施施然飘至季朝云身前,还有些得意。   虽然面上在笑,心内却是有些打鼓,只不露声色地逞强,他对季朝云道:“仲霄,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脾气性情半点没变?”   季朝云表字仲霄,听到林墨一声声如此称呼,一时竟有些恍惚了。   眼前的这个林墨,模样性情,似是和他记忆中的少年林墨一模一样。   不过,也不一样。   昔日的林墨,张狂更甚,穿红挂绿,打鸡骂狗,恶名实则比美名更多;即便如此,却无人说他生的不好。   季朝云便道:“真正半点样子没变的不是你吗?”   林墨把一张脸凑得离他老近,几乎是要贴在一块了:“不错,我都死了还怎么变。”   他生前浪荡,最不喜欢跟季朝云这种人打交道。   说什么嫉恶如仇,他林墨可不就是那个恶吗?所以更觉讨厌。   林墨环顾这屋子,大约是季朝云所居,陈设不多,无甚可观,便摸摸脖颈上的金圈,语气特别诚恳:“仲霄,我们昔日有同窗之谊,不至如此吧?”   季朝云却问:“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林墨奇道:“我这样不好吗?青春永驻,永远年少。”   他多美啊,天底下的人不是都喜欢他吗?皆因爱而不得,故又恨之入骨。   季朝云又问:“你如何能回来?”   林墨道:“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说完又觉得这话不算回答,便正色道:“你抓我来干什么?要清算我害谢正才的事儿?我实话告诉你,那谢正才狗仗人势,坏事做尽,别人不知道,但瞒不了我!凭他也配在我林氏旧地建他那破烂仙府?我揪烂他的狗头都算是替天行道,他再死一回也不算冤!”见季朝云闻言欲要逼近,他忙往后一退,皱着鼻子嚷道:“你可别欺负我啊!欺负鬼算什么本事!”   那模样,倒与当年恶人先告状时如出一辙。   见他一脸警惕,季朝云却好耐心,停下了脚步问:“我是问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林墨当日死得彻底,三魂七魄也招不来。   就连季朝云也不得不承认,只有不存于天地的东西,天下也再无人招得。   但这个林墨的魂魄,此刻却又突然出现了。   林墨答道:“不知。”   季朝云又问:“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林墨斜眼:“你猜。”   季朝云冷冷回绝:“不猜。”   这一来一往,问来又问去,林墨的心内也没了底,他记忆中的季朝云可没这样的耐心。如此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林墨便道:“这么问下去怪没意思的,不如我们换别的说道说道?”   季朝云道:“愿闻其详。”   林墨笑了一笑,足点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顺势窝进季朝云怀内。   他对季朝云道: “好仲霄,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且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其实并没有什么情分,素有过节还差不多,林墨这纯属信口开河。   出乎意料地,季朝云也没露出被冒犯的嫌弃模样,只道:“不行。”   林墨又问:“你是要为那谢正才出头?”   季朝云道:“并无兴趣。”   林墨大为惊讶,说好的正道人嫉恶如仇和大道无私,这季朝云怎地突然就不对劲了起来?他十分好奇,追问道:“区区不才,可否请教季兄对什么有兴趣?”   季朝云端详他半晌,方吐出一个字:“你。”   林墨立即要放手,待要退开十尺,却不料腰竟被季朝云给捞住了。   他现在不是活人,即便外相相似,身躯也如冰冷,寒气刺骨都不觉,而季朝云的手却带着人的暖意。   被这么温暖的一只手揽住腰,林墨不自觉地轻轻一颤,连话音都发抖:“你你你你忘了我是断袖?你如此纠缠,我怕我会心动的!”   真真惶恐,他还能记得当年季朝云对他何等的不齿,如今怎么整个人都转了性儿?   季朝云冷然道:“你知道我不是?”   此人搂腰便罢,还用巧劲,林墨欲挣脱而不得;现在别说十尺,他心内已恨不能后退十丈,离季朝云越远越好。   “算了算了,”怕了你季朝云还不行吗?林墨勉强自己对着季朝云露出一点从容的笑,又道:“我上面那句是假的,求求你,别当真。”   “哪句?”   自然是断袖那句。   名满天下的令秋君是个断袖……吓人,林墨都不敢去想,太吓人,还有点害怕。   谁知季朝云竟跟当真不懂似的,表情虽冷,目光灼灼。林墨这才真害怕起来……想必这季朝云才是鬼上身了,只怕一激动,连个鬼都要.上。   林墨苦口婆心,与季朝云好言相告道:“季朝云,能不能先放手我们再谈。”   季朝云并不放手,只淡淡地回道:“有什么好谈的?我又不是断.袖。”   “你不是断.袖?那你还不放手!”   “我问你,现在我要是放了手,你跑么?”   那是必须跑啊,立刻马上,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可他林墨虽在心里想着,不作声,季朝云却解得,又道:“那不就是了。”   林墨忍不住心道,讲的对,有道理,说得好!   但他也是真想不明白,说要换个思路的是自己没有错,可也不是这么个换法啊?   林墨正在琢磨如何开口劝季朝云放手,突然外间哄闹了起来。   “师叔!朝云师叔!”   林墨喜道:“季朝云,有人找你,在下理应告辞——”   话没说完,但见季朝云面色一沉,斥道:“滚——”   外面吵嚷的人听到这一声怒喝,像是被掐住脖子了一般,不敢再开口,喧嚣一下便止住了。静默片刻后,二人听到疾疾而来的脚步声。   “朝云,大事不——”   季朝云这屋门轰然而开。   匆匆赶来的季平风,看到他的好弟弟正搂着一名少年郎,一个“好”字哽在喉头竟吐不出来;且不知是何缘故,见他进门,那抱在人家腰上的一只手还趁势一收,似乎是抱得更紧了。   也不知道这季朝云如何出手,季平风一进入,那身后的门啪地一声立刻合上。   当然,季平风也并不在意此事,且瞪着眼前这二人。   季平风向来是个荣辱看淡,百事不惊的和气人,如今看到这二人搂搂抱抱的姿势,却半句话都说不出。   喜爱小小狸奴算得什么新闻?算什么可怕?明天风清月白令秋君在自家内室搂着个男人的消息传遍天下,那才是新闻,那才是可怕。   而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个。   眼前被季朝云抱住不放的少年,瞧着何止是眼熟——   一念方动,那少年觑眼一瞧,竟先对他笑言道:“哎呀,是平风哥哥!”   这笑貌音容,倒是一如往昔,教季平风百般惊骇如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心上。   这少年姓谁名谁,真是无人能忘。   “林、林——”   那个墨字哽在喉头,却吐不出来。   当真地荒唐可怖,又觉可笑。   “你、你,”含混半天说不出话,季平风又转向季朝云,艰难地道:“你!”   季朝云根本不为所动,也不松开搂着林墨腰的那只手,只道:“山下的钟是我斩的,和他无关。”   季平风面上哑口,心内骂娘,再好的修养也不顾了:无关个屁!好你个季仲霄,竟无缘无故堂而皇之带个孤魂野鬼进季家大门,那钟大约是感应到了,结果刚想鸣声示警就被一剑砍成两截。   若是寻常的钟砍了也就罢了,但季氏仙门山下的铜钟乃是灵钟。   天生万物,除人之外,自有一番道理。   神者,万物之灵。   鬼者,孤魂离体。   妖魔,异状天然。   此三者,为善于人则由之,为祸则杀之,是仙门人所共知的守则。   如季氏山门前这钟般,有灵所附也不足奇。   “你一回来就把钟给砍了,那钟灵没有了附身之物——”   林墨勉强笑了两声,并试图为自己辩解:“当真不关我事。”   季朝云却问:“作祟么?等会一齐劈了就是。”   季平风“呃”了一声,又道:“那倒没有,山下有人看见他一路哭哭啼啼叫骂着跑了。”   林墨沉默。虽然都已做了鬼,不必讲良心,但是听着这话怎地还是略有些心疼?   却见季朝云冷着一张脸道:“这等小事,大哥自去处理不就行了?我有要事在身。”   他竟好意思说这话?简直混账,把季平风气得都笑了:“你?现在?有什么要事?”   季朝云看着林墨:“我需得先处理这个。”   顺着他的目光,季平风也看向林墨。   林墨背脊一凉,笑容迅速消失:“谁是这个?什么要事?怎么处理?季朝云你要作甚?”   他话音还未落,季朝云已经出手,当真是快如雷霆,墨吟箫直刺林墨眉间;林墨却也急智,季朝云既已出手,便再扣他不住。他腰一沉,身一侧,避开墨吟攻势,转身便逃。   奈何慌中择错路,为鬼正气不走偏门,林墨从季平风旁边掠过去,那季平风自然得很,下意识出手便拦,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林墨作为一个鬼,被他自身后扯住了后领。   饶是林墨也吓了一跳,扭过头看他,不知所措:“哎?”   季平风汗颜:“习惯了,习惯了。”   方要松开手,季朝云竟已至,一掌拍向林墨后背,却是将两枚符箓拍入林墨体内。   林墨立刻被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还没得及开口骂他,季朝云已经又是一掌拍下。   林墨眼直觉有什么东西像那两张符箓一样化散入体,随之而来的是骇人疼痛散入四肢百骸。   那是季朝云的墨吟箫。   他原本不是活人,周身轻灵,现在却觉得身躯伴随着疼痛渐渐沉重,体内阴气全数被符箓所牵引,依附到墨吟之上。   林墨勉力挣扎,但指尖一动,立刻站立不住,跌到了地上。还要再挣扎,视线却也开始模糊,最后眼前一黑,万事不知。   季平风见此情景,也是既惊且骇:“季朝云!”   墨吟箫是季氏先祖之物,传闻中季氏的先祖未曾修成仙道却可驭神龙,取得一截龙骨造就骨箫并刃。   这举世无双的神器 ,季朝云竟一声不吭地就给了林墨作借体之物。   仙门中人所共知,那肉身既毁,三魂七魄必然离体而出,无所凭依;但有两种法子,可令其暂且有所依恃,化为常人;且哪怕是修为高深之人,也难以看穿。   一者曰借体。修仙道有成者,以符箓定离魂,至圣至灵之宝器为楔,辅以修为,凝魂聚体,暂造肉身。   一者曰画皮。这却是诡道,有恶鬼、凶鬼、厉鬼,能为高深,执彩笔而作人皮彩绘,披于其身,可化人形。   这两种手段,都是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今季朝云听到季平风唤他,却没有答话,且先走到林墨身旁,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林墨这具躯体,在他怀内自轻转重,正是肉身渐成。季平风听见他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不禁百感交集。   正要说话,却听外面有人急急而来,高声叫道:“师尊!师叔!”   作者有话说   有存文,更新稳定,欢迎收藏留评……作者本人话痨属性,欢迎来聊天呀,不要慌,问题不大.jpg 第7章 章之二 六郎(下)   季朝云闻言便向屋内一藏,季平风自推门而出,只见是自己弟子苏昑,刚刚也正是他来报信季朝云斩断灵钟。   但此刻苏昑面上的表情远比方才为难惊惧。见他出来,苏昑的面色才稍微好了一些:“师尊!”   季平风柔声道:“苏昑,不要慌,到底何事?”   苏昑哭丧着脸道:“师尊,我也不想慌呀,可是宁乐师兄还有阿洵在回平阳的路上,和虞城陆氏的人不知怎地起了冲突……现在陆氏的人找上门来,已经到了山下,说要讨个说法——”   听到“虞城陆氏”四个字的时候,季平风已是面色一沉;听到“讨个说法”时,那面色已经十分难看,素日的温柔和气竟全数不见。   他待要说话,季朝云却出来了。   他道:“有趣,就让他们在山下罢!我今日倒要看看,他虞城陆氏问我平阳季氏要什么说法?”   季平风听到他如此说话,竟也道:“不错。”   二人说罢,神色如常,苏昑看他们二人都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一跺脚,转身传令去了。   季平风见他离去,便与季朝云二人朝山下而去。   他一路不置一词,季朝云反倒开了口,他问季平风:“大哥想说什么?”   季平风叹道:“全都是你的祸事。”   季朝云道:“该来的躲不了。”   季平风几乎是哀嚎:“大大的祸事!”   季朝云道:“哼,一个陆氏算得什么?大哥又怕什么?”   季平风如鲠在喉,最终也只得苦笑摇头道:“说得好。一个陆氏算得什么?一个林墨又算得什么?我在怕什么?我呀,怕人心叵测,更怕人言可畏,最怕群起攻之。”   季朝云立住脚,季平风自有心事,默默向前,好一会才发现季朝云不在身旁,便也停下了脚步,回身道:“我并没有怪你。”   季朝云道:“我知道的,大哥。”   季平风站在那原地,等季朝云走上来,笑了一笑,拍着他的肩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季朝云。”   季朝云露出一点难得的微笑。   二人行至山下,果然看到一干陆氏的弟子。为首的那个,正是现今陆氏仙府之主陆怀锳的爱侄,陆允琏。   季平风打量这少年,他听闻这位陆氏的少主,与陆不洵同岁;如今看来,身量却足足高出了一个头,生得一对细长眉眼,模样虽不差,神色间却带着些刻薄狡猾。   他率领着一干陆氏弟子,那身后诸人,各个比他年纪还大,身量更高。   正可谓威风八面,跋扈张扬。   陆氏当年因林墨之祸蒙难,除这一个小小的陆允琏有幸逃过一劫,陆怀锳的亲人尽皆亡故。   想那陆允琏不过襁褓之间,已失父母;而陆怀锳丧妻,至今也未再娶,一无所出,于是十分爱惜侄儿,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   然而季平风看着陆允琏,没甚好气。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世家子弟,抛开天赋资质不谈,被人众星捧月地长到十来岁,各个心比天高,不可一世。   再一看,季宁乐、苏昑、陆不洵与一干季氏子弟立在山门外,与之分庭抗礼,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又见那陆不洵嘴角淤肿,明显的青了一块。   季朝云也看到了,面上倒也没有什么怒容。他连正眼都没瞧陆允琏等人,直走过去掰着陆不洵的脸看了一回,发现少年的脸颊上还有其他细碎伤痕,便问:“谁先动的手?”   陆不洵低眉顺目:“……我。”   季朝云放开他的脸,冷声道:“先动的手,还打不过?真真出息!”   陆不洵又气又羞,哼哼唧唧了一阵,说不出话来。   季平风看着他们二人,一大一小,面上都是伤,倒还真敢说这话?说起来,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师尊,才有这样的徒弟。   他只得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宁乐,你说。”   季宁乐垂首道:“是,师尊。”   “我们原本听朝云师叔的吩咐,一路返回平阳。谁知正要出安宁城的时候,陆氏的诸位就追了上来,拦阻我们去路,说是我们不问陆氏,抢走迫害长乐门的妖孽,其中必有蹊跷,任我如何解释也不听不信,一路紧追不放——”   陆允琏拱手行礼,傲然打断季宁乐的说话:“平风师叔,朝云师叔,我们确实得到长乐门谢师叔来信求援,说有昔日安宁林氏的恶鬼在长乐门作祟。宁乐师兄解释得不清不楚,又着急要走,我们只不过多问了几句,这位陆师弟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我们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手自保!”   陆不洵脸色陡变,刚要开口,只听季朝云道:“一言不合?迫于无奈?”   陆允琏正色道:“正是如此。”   他方说完这句,都没看清季朝云如何出手,只看见对方袖一拂,无形一击正中自己面部。   陆允琏倒退数步立身不稳,亏得身后有陆氏的弟子扶住他。   人方站稳,那陆允琏随手抹去唇角的血迹,心内恨不得将季朝云碎尸万段,面上却笑,不露出半点生气模样。   “朝云师叔这是何意呐?晚辈不解。”   季朝云道:“不敢当你一声师叔,你可知季宁乐与陆不洵,是我季氏弟子。”   陆允琏一笑,立即改了口,道:“令秋君,晚辈知道。”   季朝云又问道:“那是谁给你的胆子,污蔑我季氏弟子?又有何证据指称林氏的恶鬼余孽?你口中说蹊跷,莫不是意指我季家人图谋不轨?”   陆允琏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吊起眼嘲弄道:“令秋君怕是忘了,谁会在长乐门仙府闹事呢?我看,唯有林氏恶鬼余孽吧!这可不是正该天下仙门得而诛之吗?令秋君素有美名,公正严明,怎地今日不曾将所捉的妖孽就地正法,又或交由诸仙门公审——”   这次却是季平风在季朝云之前开了口。   “你又怎知那生事的是林氏的恶鬼?”说出这话,季平风又不禁想起刚才目睹季朝云那屋内藏林墨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内念声罪过罪过。   但他倒也不是说谎,这世上确实没有那种能和季朝云搂在一块不再死一次的恶鬼,嗯,没有。   他难得如此冷声冷面,义正词严,陆允琏却毫不畏惧,神色如常道:“季门主,那谢师叔的信上就是如此写的,方才我们陆氏的弟子也都瞧见,确实是有邪物作祟,正要细究,却皆被季师叔和诸位季氏的师兄弟们带走了,这可是没道理的事儿。”   闻言,季平风立刻听见背后的陆不洵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蠢婆娘”。   他不禁叹息,这孩子的性情当真是跟季朝云学得似模似样,偏又比季朝云调皮兼话多。季朝云觉得人蠢,大约就是不搭理便罢,这孩子恨不能当着人面说一万遍,再写到人家脸皮上去。   季平风心中无奈,面上却也不露,只道:“这么说,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说的时候忍不住觑了一眼季朝云。   季朝云不耐道:“既如此,那我告诉你,如今妖孽被我捉拿,祸患已除,你们陆氏的人都可以滚了。”   这人一脸正气,说的跟真的一样。这就更气人了,可季平风偏又说不得。   陆允琏听到这话,觉得这令秋君今日言语,毫无道理可讲,不知是耍的什么心机;正欲寻话反驳,却听季平风又先开口了。   他道:“你们陆氏的弟子如今在我季氏仙山之下逼迫胁诱,已是无礼;不知我季氏仙府不欢迎陆氏人来,更是无礼。”   季平风为人平和良善,天下皆知。不与人争拗,不与人结怨,更是他一贯为人之道,今日却出人意料,如此说话;其他陆氏的弟子听见,面上皆露出了一些怒意,唯有陆允琏脸上露出了寡淡刻薄的笑意。   人人都知林氏一门死绝,除一个林墨,与他那多年前便亡故的长兄林宽外,皆被仙门中人挫骨扬灰,毁灭神形;都说那林宽是麒麟入世,轮回不比俗子凡胎;如若这世间当真还有林氏的恶鬼余孽,那除了林墨又会有谁呢?   故此,陆允琏笑道:“淑节君此言,晚辈不能认同。我只道林氏与正道仙门素有旧怨,竟不知我陆氏与季氏同为正道栋梁,有何旧冤仇?当年是那林墨丧心病狂,在虞城造下杀戮,致我陆氏一家无辜身亡!其他人问不得他的罪过,我陆允琏自幼无父可怙,无母可恃皆是拜他所赐,合该问得!”   说到此处,语气十分轻蔑怨毒。   他未曾想到的是,听到那句“无父可怙,无母可恃”,陆不洵已经提剑而起,面上的愤怒竟比他更甚。   众人皆惊。那陆允琏堪堪避过一剑,见他如此挑衅,便冷笑着拔刀相对。   两个少年刀剑相接,转瞬间已拆百招。   季氏的剑法素来轻灵,此番却是来势汹汹;而陆氏的刀法雄浑,此刻却巧走游龙;恰是棋逢对手,刀剑铿锵有声,灵修之气缠斗不止。   眼见二人战了个平手,季平风却皱眉道:“不妙。”   这二人的刀法与剑法旗鼓相当,但论修为,却是陆允琏略胜一筹,若久战则对陆不洵不利,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之前才吃了亏。季平风欲要出手拦阻,忽见天外流光,正是有修道者化光朝着二人而来,坠如飞星,气势如虹。   季平风一惊。   却听季朝云冷哼一声,竟比季平风先请剑出鞘。他飞身而起,与化光而来的修道者光刃相接,铿锵之声回荡不绝;陆不洵与陆允琏二人措不及防,被浩然内力荡开,一齐飞出数丈;唯有那来人与季朝云,刀风剑气刮得脸上生疼,鬓发飞乱,也自岿然不动。   陆允琏后退数步险些跌倒,被两个陆氏弟子扶住;而见陆不洵飞出去,众季氏弟子中季宁乐最先反应,一跃纵身追上,硬生生截他入怀,被他撞得肋骨生疼。   二人方一站定,季宁乐就抢在陆不洵前头笑道:“这次也算你欠我的。”   陆不洵心里不好意思,却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向他身后一藏。   那来人,紫衣云冠,执着一柄长刀,刀身金白二色,粼粼光华,灿烂夺目。   虞城陆氏,刀法冠绝天下仙门;而这刀名汲光,亦为天下仙门名刀之首。   这来人,也正是虞城陆氏仙府之主陆怀锳。   陆怀锳表字琨玉,现今已过而立,稳重有成,修道有得,于仙门中备受称道。说起来,若没有陆怀锳百般耗费心力,只怕陆氏仙门昔日遭难,风光声望早已不再。   人曾笑言其高洁可敬,竟不是君子如玉,是玉如君子。   自此便送与他一个尊号,玉如君。   此刻见季朝云罢手回剑,他便也含笑收兵,温声道了一句:“平风、朝云,久见了。”   他一如少年时直呼季氏兄弟二人之名,显见十分亲密,这三人也确实久不相见,但季平风一见他来,面色便如蒙上了一层灰;如今分明听见他的问候,却不愿答言。   陆怀锳又道:“今日之事,我已知道;这全是因允琏莽撞,他后生晚辈,得罪勿怪。方才听到平风说到季氏仙门不欢迎我们陆氏子弟,不知是否我陆某人曾有得罪?何不趁此机会说开来,化干戈为玉帛?”   季平风不愿开口,季朝云代他兄长答言,道:“是干戈,就化不成玉帛。”   陆怀锳苦笑,再欲说话,却听到一串尖锐刺耳的嘲笑声自他脚边传来。他低头一看,那声音竟是数个笑容森冷又兼不屑的小鬼所发出的。   这几个小鬼,身长六寸,浓眉赤发,衣履破烂,令季朝云看得直皱眉,那季平风也吃了一惊。季氏仙门所辖之地,从来少见这样张狂的邪物,更何况它们如此弱小,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现如今它们不仅出现了,众人还都不曾察觉它们如何出现,实在令人费解。   却见众鬼既弱且小,一个个却胆大妄为,牢牢抱住陆怀锳的腿,齐声唤道:“陆怀锳!陆怀锳!”   陆怀锳却好涵养,道:“竟有鬼怪敢近季氏仙府十里之内。诸位既认得我陆某,敢问有何见教?”   小鬼们皆乐不可支,仿佛刚才陆怀锳说了什么笑话一般,连腿也不抱了,且顾着在他脚边拊掌打滚。   “杀妻证道!富贵荣华!杀得好!杀得妙!”   他们一边喊一边笑,季平风脸色顿作煞白,陆怀锳却听得笑了:“当真是鬼话连篇。”   话音落,一刀已刺下,众小鬼受修道者灵气一击,发出刺耳的尖啸,纷纷散作一团红雾,飘然坠地。   生变。   红雾落地后,在地上肆意蔓延。众人低头一看,这脚下弥漫的红雾竟又化为无数血色牡丹,缓缓绽放;从花中生出百千鬼魅,皮相俱是美人。   她们纵情大笑,欲要攀附人身,如季平风、季朝云、陆怀锳等人修为高深,心知此物不过邪障,蔽人眼目之法,不曾慌乱;其他人却免不了紧张起来,陆不洵更是一看到这些红雾漫起就跳到了季宁乐的背上,勾住他脖子不肯放。   季宁乐忍不住叹道:“阿洵你轻点,别把我勒死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乌云蔽日,天光尽灭。陆不洵忙把季宁乐搂得更紧了:“不行不行这也太多了——”若只有一两个还好,这满地血红妖娆的艳鬼看了真叫人发毛。   却见陆怀锳与季朝云二人不曾商议,皆是不慌不忙,一捻法诀,横刀挽剑,斩向天际。   宝刀与灵剑,气势恢宏,竟一举劈开乌云,令天光重现。   季氏与陆氏众弟子看得激动极了,正要喝彩叫好,季朝云却是神色凝重:“不好。”   只见那云破之处,一座阙楼披云而来,伴随车马仪仗,缓歌丝竹,如海市蜃楼般降临人间。   “莳花驭鬼……降世幽独。”   众人无不屏息凝神,仰头看这奇景,唯有陆怀锳突然开了口。   季朝云扭头看他。   陆怀锳这一句说得极轻,怕是除了站得最近的季朝云外,其余人等都未曾听到;他那面上的神色是一派冷静从容,仿佛他所说的,并不是世间不存之物。   季朝云知他话中所指,那所谓莳花驭鬼,乃是当年仙都青墟滟氏仙府的独门秘术。   当今天下,灵地有九。   其中仙都有八,曰安宁、平阳、禹州、虞城、乌尤、晋临、青墟、楚莱。   八座仙都,便有八座仙府及八门道印:昔年安宁林氏为首,又有平阳季氏、禹州邾氏、虞城陆氏、乌尤花氏、晋临孟氏、青墟滟氏及楚莱娄氏。   诸仙门世家中,皆有一枚高深道法所结的道印;而这八门道印所封的,正是一只昔年为祸天下的,赤足白首的妖兽,其名曰朱厌。   昔日朱厌祸害人间,幸得出身林氏仙府一名仙人,将这死后又能复生的妖兽灵肉分离,以八枚道印封印其灵识,三魂七魄之中只留一魂胎光,一魄雀阴与他附体,性命堕入轮回,拯救苍生。   这样的方法虽不能断绝朱厌之祸,但只要八门道印不尽破,那朱厌不能恢复全数能为,也再难如当年一般横行。   可惜当年的八座仙府,现今已失其三。这滟氏便是其中一门:先门主滟夫人早已亡故,滟氏不肖子弟不存,这天下间早已无人再施展这莳花驭鬼的玄妙诡术。   而诡城一,则名幽独;这陆怀锳所言幽独降世,也正是此意。   此地与八仙都截然相反,传闻中乃是人鬼共居,光怪陆离之所,如海市蜃楼般,不知何时会降临人间,亦不知何时便突然消隐无踪。   上一回幽独降世,仿佛与幽独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朱厌也随之而来,虽三魂七魄不齐,仍是祸害仙门,造下杀业。   世人对幽独所知甚少,但唯有两点是确定无疑的。   幽独之境,飘忽无定处。   诡城降世,朱厌或将临。   作者有话说   谢谢wbid:博尔赫叁 亲惠赠首页封面一枚。以及,八仙府和八门道印算是个贯穿全文三部分的设定,如果记不住也无妨,以后自在文中拆解,一个一个慢慢道来。 以及,我滴老婆要来了(超绝快乐.jpg 第8章 章之三 滟九(上)   ——幽独降世万鬼开盛筵,江山不夜滟九莳牡丹。   那楼阙与仪仗悬于空中,远看恢弘,近看却是如在云雾间不分明。待它们静静悬停于前方不远处,众人方见楼阙上匾额所书,写的竟然是“江山不夜”四字。   在场为首的三位及门下年长的仙门子弟,看见这四个字,面色俱是一变。   从前林氏仙府居于安宁东南,世人皆传言林六郎不羁轻狂,少年意气,竟不知以何玄妙之法,于安宁城西北袅清峰上起楼阁,玲珑翘曲,飞檐斗拱,瓦件脊饰皆珠玉琉璃。   林墨举止荒唐,不事父母,不敬兄长,离家而居此地,传闻内中夜夜笙歌,千灯万盏,烛火通明竟如白昼,极尽奢华。   那门上四方匾额,不知何人所书,也正是“江山不夜”四字,足显他林墨的奢靡张狂。   此番众人还未看清江山不夜全貌,又见满地牡丹盛开后又忽然起了变化,在红雾中幻化欢筵之景。   那些曾围绕活人的骇人鬼魅们如今化作鲜活生命模样,转眼间满场轻歌笑语,靡靡之音,扰人心智。   季朝云一眼便在这些鬼魅之中辩出了林墨。   昔日林氏仙府,春秋二季常服色白,夏冬二季常服色朱。   这欢宴之中,也独他一人穿红。   他正以跪坐之姿奏起琵琶,那面庞与身形皆似旧日相识。   季氏及陆氏的弟子们,各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景。   陆怀锳惊讶极了,道了一声:“砚之?”   陆氏一门祸事,皆因林墨而起。但陆怀锳之亡妻,却也恰恰是林氏的千金,林墨之姊林惠。   是旧相识,也是真孽缘。   季朝云却知那一个并不是林墨。   不止是因那个真林墨正藏匿在他房中,也因林墨实则从来不长于琵琶。   林墨擅琴。他那爱琴,名曰耀灵,凤栖之木所造,通体断纹,其音透润清匀,当年林墨也曾是惜之如命。   安宁林氏当年为众仙门之首,琴亦乃八音之首,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能御邪僻、修正理。正所谓君子无故不撤琴瑟,那林氏子弟习琴,自诩君子,正取此意,林墨亦不例外。   而天下擅奏琵琶者虽多,恰也有一个正是旧识。   季平风先唤道:“滟十一。”   红衣人不应。   季朝云略一沉吟,唤起了另一个名字:“滟九。”   那红衣人停下拨弦素手,面容也起了变化,先作惊人白骨,又化为美艳人身。   其容貌如男似女,雌雄难分,神鬼莫辨。他对季朝云笑道:“我说是谁,竟还能知我姓甚名谁?原来是季朝云、季仲霄、令秋君大人呐——”   这双瞳剪水迎人滟,来人正是滟九。   季平风不解,分明是旧时形容,眼前这人何故不是滟十一,而是滟九?但他并没有盘问,如今不是时候。   滟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转而对季平风道:“平风哥哥,我是滟九。”   他顿了一顿,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说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滟十一?”   听到他如林墨一般叫自己,季平风也不禁神魂一荡。   他想起少时第一次升山,他与季朝云同行。那一年,出身青墟滟氏仙府的滟十一,正是众多仙门弟子中唯一的女修。   这滟氏仙府与其他仙门都不同,世代皆居于青墟城内横波殿,以女子为尊,家主艳绝天下,从不外嫁,也不招男子入赘为婿,甚是神秘。   滟十一是滟氏的少门主,也是那滟氏中少有离家而前往孟氏升山求学之人。她与林墨年岁相近,都极年幼便离家前往晋临孟氏升山;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二人关系也最好。她之为人,最是温柔腼腆,从不肯大声说话,常常躲在林墨的身后,含羞带怯地看众人玩闹。   季平风如今稳重,少年时一样贪耍好玩:他带着季朝云与林墨,林墨拖着滟十一,几乎曾踏遍孟氏仙山的每个角落。   眼前的滟九,与滟十一有着一样的容貌,却不是滟十一。   确实,那滟十一是从来不会这么尖酸刻薄与人相对的;这位滟九,季平风不曾与之深交。   可不知为何,原本他熟悉的只有滟十一而已,但现在听滟九所唤,却像是与季平风素来相识一般。   而陆怀锳,自然也认得滟十一。   他也想起些许旧事。   身为虞城陆氏之后,家中弟弟妹妹自幼有名师教导,而他母亲向家主苦求数年,他方能有幸前往孟氏升山;亦曾听人言滟氏有娇女,名唤十一,颇有殊色。   然而,那一年他在孟氏仙山下,先看到了林惠。   林氏仙府的千金,与他同样是第一次升山;他下了马车,林惠也一样,须得徒步而行上山去。雪落一地,万物皆白,林惠却穿大红斗篷。她的婢女不得随行上山,便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接了过去,朝陆怀锳看了一眼,又笑问了一句,这位哥哥也是来升山么?   这一眼,便教陆怀锳感叹一世。   明明佳人,艳艳光华,耀眼夺目。分明是此生最爱,恨造化弄人,不得相守。   众人正自感慨,却听陆允琏开口,打断众人幽思。   “什么滟九滟十一?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是谁?”   他语气是一贯的轻佻刻薄,连陆怀锳也为爱侄的口舌之快而脸色一变。那滟九却笑了,轻蔑低语,似是说了“放肆”二字,众人听不分明。   但见他指捻琵琶五弦,悬在空中的江山不夜之上鬼魅齐出,莺莺燕燕,妖妖娆娆,各个手挽长弓;滟九再一拨弦,那些鬼魅所操持的长弓,立刻射出无尽金色羽箭。   恰如漫天金雨。   羽箭以穿云破月之势朝陆氏之人而去,大部分皆是对准了陆允琏。他大惊失色,挥刀欲挡,但羽箭的数量太过惊人,眼看避之不及,亏得陆怀锳的名刀汲光,运劲而至,堪堪将陆允琏身前的羽箭斩尽。   陆怀锳还不及斩断的羽箭飞至陆允琏背后的陆氏的弟子眼前,竟突然停止下来。众人正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时,琵琶声铿锵如金玉相撞,羽箭顿散,化作锋利丝弦生生刺入三人眼内,勾出三双眼珠。   这三名陆氏弟子顿时惨叫倒地,捂住血流如注的空荡眼眶,痛苦哀嚎。   就连陆允琏也心惊肉跳。只见丝弦勾着眼珠飞回滟九的手中,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滟九露出极嫌恶的表情,徒手一捏,血浆四溅。   滟九弃手上血肉如敝履,眼前欢筵也立刻乱成一团,鬼魅们现出狰狞原形,争相抢食。而地上红艳牡丹,不知是因吸食了活人的血肉,还是因为滟九沸腾的杀意,绽放更艳。   陆怀锳见此惨状,面上有了些愠色;他看了一眼季朝云,朗声问道:“不知朝云意下如何?”   季朝云道:“阴鬼伤人,论罪当诛。”   陆怀锳听到此言,点头道:“既如此,我先请了!”   话一落,刀已出鞘,向滟九扑杀而去;却见滟九不惊不惧,也不抵挡躲闪,转眼间被陆怀锳一刀斩为两半!   被劈开了身体,滟九还在笑,笑容诡异又森冷。   此时他的面容也发生了变化,陆怀锳见那熟悉的一张脸,心知有诈,却不禁退后一步。   “怀锳,救我,救我——”   那是林惠。   她美丽不复,身躯被劈开两半,却还挣扎着一前一后地匍匐前行;自体内流出的鲜血与内脏成了地上牡丹与众鬼的养分,被瓜分蚕食。   见陆怀锳不动,她竟又转向了季平风。   “平风,平风,救我——”   季平风惨白面色,欲要拔剑却动弹不得,眼看着那腌臜之物已近,竟胆大妄为地伸臂拉住了他按剑的右手。   刺骨的凉意从他右手上传至周身,提醒着季平风眼前这个不过是可憎的鬼魅。   但他仍旧动弹不得。   眼看“林惠”就要抱住他的腰,说时迟那时快,季朝云与陆怀锳一先一后,刀剑斩断那“林惠”的手。   “林惠”发出惨厉的哀叫,散成红雾。红雾神出鬼没,竟绕至季朝云身后,又化成一开始林墨的模样。   他的皮相被血染红,面上作出七分癫狂三分痛楚的扭曲神情,自季朝云身后抱住他的脖子,以只有季朝云方能听到的声音,贴在耳边调笑道:“啧,你这一身鬼气,好个令秋君,还不速速将我的东西还我?”   季朝云不知其意,也不与他废话,连眼皮也不曾抬,反手便一剑扎入他腹中:“不还。”   “林墨”根本不觉痛,发出咯咯的假笑声,又散作红雾。   这一回他却是真的消失了。只见红雾升腾而起,狂风大作,吹得人都要站立不住,睁不开眼。   季朝云不为所动,看着红雾卷着地上牡丹百鬼,与江山不夜刹那间消隐不见。   若不是倒在地上的陆氏弟子双目血流如注,仍在哀嚎,方才的诡奇景象竟是如梦一场,半点痕迹都没有。   陆怀锳见此情状,无奈收刀。   “平风?”   季平风的神情古怪极了,他对着季平风关切说话,可是季平风没有回应,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那是方才滟九所化之林惠握住的那只手。   滟九已经消失了,季平风却还觉得冷,自那只手之上传来的温度,冷入骨髓,冷得教人害怕。   陆怀锳见此情状,露出苦笑,道:“平风,你不会相信那等无稽之谈吧?我与阿惠——”   他来不及说完这句话,只觉一股凌厉的真气袭来,刮得面上生疼。   季平风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道:“陆怀锳,你走吧。”   话音稳稳,杀意难止。   季平风的声名不似其弟季朝云,众人夸他赞他,皆道他是一等一的好人,却不曾夸过他有多么天大的能为。   他确是为人太好,不显山也不露水,似乎叫人容易小瞧了去。但世人不该忘了,若季平风是庸庸碌碌,泛泛之辈,又如何能代季氏仙府的门主之职?   陆怀锳叹气,深知此番误会难解,但也只好日后再作打算。他拊掌,陆氏弟子中未受伤的忙将受伤的几名同修扶起离开。   他正欲告辞,那陆允琏却不肯服气,冷笑道:“令秋君不是有通天的能为,能织那天罗地罔?刚才为什么不用?害得我们的人受伤——”   季朝云还未开口,倒是陆怀锳先看了他一眼,道:“允琏,还不住口?过来。”   他面色肃然,陆允琏也不敢笑了,立即收敛了脸上的刻薄。   对着他的伯父,陆允琏面上竟露出了一点讨好的神色。似乎也怕被骂,他如今的样子倒与犯了错的陆不洵相似,竟是磨磨蹭蹭挨过去,默默与陆怀锳站在一处。   陆怀锳看他一眼,不由得也要叹息一声,众人怜惜这孩子自幼父母双亡,任凭他百般费心,也难抵诸多人将他娇惯溺爱。   只得转而对季平风与季朝云无奈道:“允琏一介后生晚辈,学艺不精,口出狂言,还望见谅;既然今日平风不愿与我相谈,便留待日后吧,陆怀锳今日告辞。”   说完,当真告辞走了。陆允琏面上有些不忿,却什么都不敢辩驳,最终只是朝季宁乐与陆不洵的方向看了一眼,也转身随他伯父带领一群陆氏的弟子离开。   季氏的弟子们看他望过来,都懒得搭理,却是为从来不曾见过季平风这样的模样而担心起来,如季宁乐和陆不洵这样素日胆大妄为惯了的,也在犹豫是否开口。   最终还是季朝云走上前去,一如方才下山时季平风对他的样子,轻拍了季平风的肩膀,唤了一声“大哥”。   季平风扭头看季朝云,眼神渐复清明。   “哎,方才我——”   季平风想说自己当真是没半点代门主该有的样子,而季朝云扬眉,方要说话,结果弟子中竟有人先噗嗤一声笑了。   是季宁乐,他道:“师尊,劝您别想太多。”   陆不洵竟也立刻跟着劝道:“没错呀师伯,我听人家说,想太多的人,容易掉头发!”   陆氏的人都走了,他竟然还挂在季宁乐身上不下来。其他人见怪不怪,季朝云少不得开了尊口斥道:“陆不洵,你还不滚下来?成何体统!”   闻言陆不洵忙不迭地松开手,跳下地来。众人都笑了,季平风便也笑了起来,令除了今日仍在当值看守山门的弟子外,都回山上去。   听他下令,陆不洵求之不得,生怕走晚一步就被季朝云罚,立刻拉着季宁乐就跑,其余弟子们也都各自结伴而去。   见弟子们都往山上去了,季平风才对季朝云抱怨道:“看看,又是祸事!一个林墨还不够,还有个滟九!”他想及当年之事,愁绪又上心头,忍不住要问季朝云:“谁能想到滟九竟已化凶,那滟十一又如何了?”   季朝云道:“我也不知,不如一起去问林墨?”   季平风大惊失色:“要问你问去吧,我可不问!我累了,我怕秃了我这少年头!”   又满面愁容地道:“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跟在我后头,要多乖巧又多乖巧,后来一个个都不学好——”   季朝云打断他:“大哥,你长我们几岁?这么老母鸡似的絮絮叨叨抱怨,又算哪门子的少年?刚才也没见你出手,怎地我都不累你还累?”   季平风却不讲道理,恼道:“你还敢说?看见你们这一群人啊鬼的我一日就老了十岁!在你屋里的那个,魂是你招惹来的,箫是你借他的,合该你管去!”   说完,拂袖而去。   季朝云对着他的背影道:“幽独降世,你也不管?”   季平风却嘀咕着“一日清闲都无,谁爱管谁管”,连头都没回。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老婆滟九,是一个绝世大美铝(x)……虽然现在看起来凶凶坏坏滴亚子,但是我xue微有点自信,相信大家以后都会爱上他的……建议提前安排一下,不然以后晚了。 第9章 章之三 滟九(中)   那季平风当真地头也不回走了,季朝云也不以为意,他自挂念着林墨。方才走得匆忙,把这人往床上一扔就走了,现如今不知怎样。   待他回到房中,却发现林墨已醒。   此刻林墨虽醒,却因为被颈项上天罗地罔所结的金圈禁锢,走不出房间。季朝云这个人出了名的无聊寡欲,连住的地方也极无趣,他在床上扑腾了半天,无聊至极,最后只翻到一本季朝云收在玉枕下的箫谱,他便一张一张撕下来折王八。   季朝云目光如炬:挺好,不多不少,十二只王八。   见季朝云在看他,林墨立刻将那箫谱往身后一藏,悄悄推回季朝云那枕下,嘴硬道:“哦,我不是故意的。”   季朝云却道:“你要喜欢撕,我还有别的。”   林墨闻言,奇道:“我不明白了,你以前也这样吗?”   季朝云道:“我一直这样。”   林墨细想了一回,道:“我觉得不是,以前我拿你的策问一卷折王八,要不是平风哥哥拦着,你能把我腿给砍了。”   季朝云一脸无事发生过的表情。   林墨就想起这个人从前也是这样表情,拔剑就要砍他的腿,而季平风则在旁边,一面拦,一面劝,说什么“他又不是拿脚撕的,你倒是砍他手呐!”   于是林墨也不和他争辩,指着自己脖子道:“季朝云,你能不能把这个解开?你扣着我想干什么?”   说不上想干什么,就是有一大堆话要问。   季朝云心里有不少问题要问,可是他想问,又不想问。   瞧这林墨,哪里像是肯说的样子?   两个人都不开口,气氛便有些凝重了,幸亏此时林墨腹中忽然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乱叫声。   四目相对,林墨先垂眼,季朝云展眉问道:“你饿不饿?”   林墨怕冷,也怕饿,这自小到大的两个毛病,当真藏也藏不住。   他只得叹气,老实回道:“有点吧。做鬼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倒是谢谢你替我造这肉身,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什么叫饿了。”   季朝云听他这么说,站起身就走了。   林墨不明所以,等了一会,季朝云还是没回来,只得叹了口气继续开始撕季朝云的箫谱。   折到第十七只王八,林墨还没等回来季朝云,倒把季平风先等来了。   但他人走进来,一脸愁容,不肯直视林墨,只顾絮絮叨叨:“行行好,我很忙的呀!你们到底是要作甚?朝云非要叫我来看着你不让你跑了!我们季氏家大业大,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很忙的!”   听他反反复复强调自己很忙,林墨颇觉委屈:“平风哥哥,你还讲不讲道理?方才不都是你出手助他?”   季平风反驳:“就算我不出手,你看看你脖子上那狗绳,能跑得掉吗?”   林墨哑口无言,这个狗绳的比喻还是他小时候气季朝云的,如今真是现世报。   两人都无言相对,长吁短叹。林墨突然心生一计,道:“我想了想,为今之计,只有你赶紧地把这玩意解开放我走了。”   季平风犹豫道:“如今说要放你走,别说朝云了,我也不放心。”   林墨一脸鄙夷:“说得倒像真的。平风哥哥,这可是季朝云的天罗地罔!你是不是解不开啊?”   季平风大怒:“你这是侮辱我的修为吗?”   少有见得他这么生气,林墨下意识一缩头,以为自己要挨打了,谁料季平风竟趁机拂袖而去。   林墨怔怔地看着他走人,突然反应过来,气结道:“你、你回来!”   季平风自然不会回转来的,这时候季朝云却恰好推门进来了,与季平风擦肩而过,季平风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连连叹气走人。   林墨见季朝云走近,方知他端了一碗粥过来,眼睛就亮了,季朝云还隔着几步路远,他就伸出手去接。   不瞧见吃的林墨也不知道自己实在是饿极,那粥浓稠,季朝云还记得他喜欢吃甜,加了许多桂花糖。   一口气将这粥喝完了,差点要把碗底舔干净,林墨方察觉季朝云在看着他。   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把那粥碗还给季朝云,讪笑道:“你们家的厨子手艺不错,我吃饱了。”   他说吃饱了三字那是客气。从前孟氏升山不过冬春两季,这么多仙门世家的子弟,来时瘦如竹竿,去时浑圆如球,唯有他林墨一人。   季朝云不说话,自去把那碗放到桌上,又走回来,这次坐到了床边。   此时林墨忽然想到一个十分可怕的可能:“季朝云,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季朝云仍旧不置可否,林墨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季朝云,你忘了你的君子远庖厨吗?”   他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他们二人迷路,四周没有小动物可猎,也没有溪水河流抓鱼,连野果都没看见一个。   林墨饿得都要疯了,堂堂林氏仙府六公子,振振有词说要掘地三尺抓蚱蜢烤来吃;而季朝云无比震惊,嫌弃地围观了半日,终于开了金口。   第一句是“林墨,圣人有训君子远庖厨你知道吗?”   第二句是“林墨,蚱蜢怎么抓?”   第三句是“林墨,这玩意怎么焦了。”   越想越觉好笑,林墨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季朝云好耐心,待他笑完,淡然道:“你吃饱了?我与你说正经事。”   林墨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听这话立刻坐直了身,造作无比地觑了他一眼,成心抱着他胳膊假模假样地撒娇:“什么正经事?你如今把墨吟借给我做附体之物,我谢谢你;可是无功不受禄,你想我替你做什么?杀人放火,我样样在行。”   季朝云问:“什么都行?”   林墨点头。   季朝云想了一想,道:“那你留下来吧。”   林墨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松开了他的胳膊:“什么都行,唯独这件事不行。”   季朝云太熟悉他这样的笑容了,他们幼时即相识,林墨是个惯会耍诈赖皮的,有时却正经,且十分固执。譬如此刻,你瞧他笑得戏谑,那双眼却是明亮坚定,压根没有半点要让步的意思。   故而季朝云不勉强,也不与之争辩,他自有办法。   季朝云站起身,对着外间道:“进来吧。”   林墨不解,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似是在低声抱怨踌躇,季朝云沉声道:“陆不洵!”   外面的声音就消停了,陆不洵灰溜溜地推门而入,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师尊”。   他抬起头,见这屋内还有一个人竟厚颜无耻地坐在季朝云的床上;这人年纪不比他大多少,头发不好好梳,衣裳也不好好穿,妖形妖势地一看就不似什么正经人,倒像个纨绔,又像狐狸精。   更别提,那床边还落了一地的纸王八?   只听季朝云道:“你过来。”   陆不洵刚才还在与季宁乐嘲笑那陆允琏临走时的样子,如今也是一样,苦着脸磨磨蹭蹭地挨过去。   季朝云又道:“跪下。”   此间有外人在,陆不洵颇不情愿,讨价还价道:“师尊,刚才不是说好了我听话就不罚我了吗?”他刚才正与季宁乐说话,突然听到季朝云传令叫他,心内早已打鼓。谁知道季朝云传令,倒不追究他假遵师命一个人前往安宁之事,一没打二没骂,就叫他在门外候着。   却听季朝云对他道:“没让你跪我,跪他去。”   陆不洵看了一眼林墨,强忍住当着季朝云面翻白眼的冲动:“他是谁?我凭什么跪他?”   季朝云道:“这是你小舅舅,你跪他不得?”   闻言,陆不洵瞪大眼看着林墨,一张脸腾地烧成通红,瞠目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独他一个如此。   林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陆不洵,也觉自己面上发烧,百千心绪交织心内,不知如何言表。正要开口,对方已经一脸怒气地转身跑了。   林墨无奈叹息,对季朝云道:“季朝云,那个‘小’字也太多余。”   又道:“这叫我说什么好?”   没听见季朝云答话,他垂下眼,讪讪地继续说,像是说与季朝云,又像是在自语:“也不能怨我认不出来,他半点不像家姐。”   季朝云道:“也是。”   细辩陆不洵的眉目,其实与那陆怀锳有些肖似,不过林墨自然不会念着陆怀锳,心里只得他姐姐一个。   林墨又问:“他是叫什么来着?”   季朝云道:“送他来的人说她是受阿惠所托,又说阿惠给他取名不洵,是‘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那个洵。”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林墨想及当年,林惠嫁与陆怀锳,和如琴瑟,羡煞鸳鸯。二人约定举案齐眉,共见百秋,谁又能料世情坎坷至此?   洵字有长久之意,她为爱子取名不洵,想必那时已觉自己命不久矣,再难应与那陆怀锳千般海誓山盟。   林墨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也像是要笑:“你把他的身世也告诉他了?那些前尘旧事与他又何干?何不让他高高兴兴的过完这一生?”   季朝云道:“阿洵十分聪明,天资高,自尊心更高。我告诉他实情,是因为我能教他做人的道理,授他剑术与诸般道法,却不能为他的人生做任何决定;他不止姓陆,而且生来有一半林氏的骨血,有权知道那些旧事,我信他终会想通自己将来要如何过完这一生。”   林墨黯然,他自诩不羁与豁达,竟不如季朝云这旁观的心内清明坚定。   他点头道:“仲霄,多谢你。”   季朝云知道他这话虽淡,确是真心的。   林墨又道:“以前全天下的人都想我死,但你和平风哥哥不想,对不对?”   季朝云道:“不错。”   林墨犹豫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不能留下,我好不容易回来,我、我当年做错的事,现今我都要——”   他欲要如何,说不出来,季朝云也并不问。   他只问道:“当年陆氏之人,是你所杀?”   林墨与他对视,道:“不错,是我。”   季朝云又问:“他们说你离经叛道,害及家人。”   林墨愣住,半晌后道:“不错,也是我。”   季朝云道:“那么滟九和滟十一之事,与你也有瓜葛?”   这一回,林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眼神哀切至极,季朝云也无法再多问一句。   他道:“滟九方才就在外头,和你一样,又不一样——”   眼前的林墨看起来还有些往日的人样,那一位滟九已然成了凶鬼,伤人取命于他而言不过儿戏。   林墨打断他:“季朝云,你听我说。”   季朝云点头:“你讲。”   林墨沉吟了片刻,终道:“你以为世人皆错恨了我,但是没有。”   这次换季朝云沉默。   林墨复又道:“我知你季朝云还是当年的季朝云,高风亮节,清高孤傲,十年,百年,只怕一千年都不会变——可林墨,”他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早就不是当年你认得的那个林墨。”   “季朝云,你不知道我做错了多少事。此番人事种种,皆我业果。”   季朝云安静听完林墨这番说话,忽然伸出手去揉他的发。   林墨被那大手一压,头便垂下了,眼泪落到了手背上。   季朝云开了口。   他道:“林砚之,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等林墨辩驳,他又道:“我从前就上你的当。别人说谎,一双眼睛都不敢看人;只有你,惯会演戏,把亦真亦假里头那个假演得比别人的真还真。”   林墨哑然。   “还有一桩,你这个人,从来都少有对我说几句真话,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我跟你们说别觉得折王八容易,倒也算得是个手艺活,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第10章 章之三 滟九(下)   林墨听见季朝云这番话,抬起头,眼神自伤感变作诧异,又变作不解。   见季朝云根本不为所动,那笑意方又回归眼内。林墨慢悠悠地捉了季朝云的袖把眼角的泪抹去,赔笑道:“仲霄,我错了。”   季朝云伸出手,扣住林墨颈项上的金圈,向前一拉。他注视着林墨,林墨也注视着他。   二人对视良久。终于,季朝云松开手,那金圈感知其意,一瞬间消隐无踪。   他道:“你不是要走吗?现在就去吧。外面谁不识你林砚之大名,长乐门一个躺着半死的谢正才,一个哭天叫地的谢菁菁,八仙府如今尚有五个,天下与你有仇有怨者也还颇有几人,我且看你何处容身。你去走一遭也好,等你再死一回,我还有一柄秋霜剑,再给你造一个肉身!”   说完起身就要走。   林墨忙不迭拉住他袖子,几乎要痛哭流涕:“我错了,我错了。”   季朝云头都不回:“放手。”   林墨忙央求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季朝云你行行好,刚才平风哥哥也说了不放心我走……我已无家,你要叫我走哪里去呀?”   说来也可笑,天大地大,他林墨原本做个孤魂野鬼,隐秘独行,四海为家也就罢了;如今有了这肉身枷锁,天下还当真没他林墨容身之处。   方才季平风所说不放心,他也心知无非是因为两个因由。   一是自幼相识,不忍他无依无靠。   二是惧他作恶,再掀出腥风血雨。   二者皆出于真心,林墨虽了然,却免不了要以退为进,作为试探。如今再加上一个陆不洵,便是现在所有人撵他,他也不想走呢!   季朝云回过头,居然笑了。林墨少见他笑容,季朝云这样一笑,眉目便如季平风一般温和相似了起来。   然而那话说的,仍旧是焚琴煮鹤。   他道:“你怎会无家?真该让你去瞧瞧刚才滟九是如何气派,说不定他就是来找你的。”   于是将那滟九如何出现,如何挑衅众人,一一说给林墨知道,除了那莫名其妙的一句叫他季朝云归还某物。   又想到陆怀锳那句“莳花驭鬼,降世幽独”,连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季朝云说起话来都要皱眉。   林墨愣愣地听完,问道:“滟九当真来了?”   季朝云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骗人。”   林墨叹气。   季朝云观他神色,暗觉不妙:“林墨,你到底做了什么,把滟九招来了?”   林墨听了,只能报以苦笑,他欲要说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情,却不知道季朝云是信还是不信?   季朝云又要开口,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叩门,道:“师叔。”   那是季宁乐的声音。   季宁乐与陆不洵不同,虽然惯会由得陆不洵那些无伤大雅的胡闹,却实在是个明事理,知分寸的人。他若突然来叩门,大抵因有正事。   季朝云便道:“何事?”   季宁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正是有两件事要回禀师叔。第一件,我们带回来的那谢英,原本好好地关了起来,方才听师弟们回报,说是谢英不见踪影,里头只有一只橘猫。”   季朝云看了一眼林墨,心知那不过是他的障眼法已解。   他为林墨借体,这林墨却也厉害,能自作画皮。只是想那别的鬼画皮一作人形,他偏另辟蹊径,把自己画皮成了一只猫,又将那猫画作谢英。   这人此刻居然还一脸无辜,仿佛万事与他无关。季朝云便道:“看住那猫便罢,还有呢?”   季宁乐的声音中更为无奈:“阿洵跑了。”   连季朝云也一时无话可说。   季宁乐接着在门外禀告:“方才守山门的师弟来说,阿洵气冲冲地下山跑了;问他何事要外出,他只丢下一句‘去问我师尊’,我想了想,还是想先来禀告师叔一声。”   若是告诉季平风,大约也是一句“找你师叔管去”,倒不如先来找季朝云算了。   季氏弟子众多,年少未出师的,出入山门皆有一定禁制,应遵门主之命或师命,擅出者应罚。   季朝云道:“找他回来。”   外面的季宁乐得令去了,季朝云回头便对林墨道:“怪道外甥多像舅。一日内两次假遵师命而出,我看他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毛病,确是一模一样。”   他这样说话,直把林墨气笑了,忍不住反驳:“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与他相见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你却教养他多年,我倒想问了,你季朝云是怎么教的?”   季朝云冷声道:“该怎么教怎么教。季氏弟子一样是习六艺,修道法,有过改之,无过勉之……怎地?你没学过?”   听听,季朝云这话一出口,林墨就知道这一位是个不会教人的;想他季朝云会慈眉善目,谆谆教导?怕不是天要塌了。   但如今这件事也不紧要,林墨有别的担心。   他对季朝云道:“你说滟九今日临你季氏山门的情景,听起来倒真的像当年的幽独降世了,如今阿洵还这么跑出去,实在不好。方才那是他师兄?就让他去找,我不放心。”   说完不待季朝云回答,又恳切道:“我得去看看,你若念在昔日同窗之情,便别说要拦我。”   季朝云听他这么说,已解其意。林墨这番话空穴来风,他幼时升山,曾有一次走失,恰遇到幽独降于平阳城内,误打误撞闯了进去;偏季朝云苦命去找,那时候二人修为皆浅,差点就一齐送命。   思及此,季朝云便道:“我和你同去。”   林墨一面下床,一面整理抚平衣衫,随口笑问他:“季朝云,你是怕我刚才说要留下是假,如今又要趁机跑了么?”   谁料季朝云竟然点头。   林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不乐道:“你点头算什么意思呐?”   季朝云道:“我哪知你林砚之以退为进到底有几招?不如一并防了。”   林墨大怒。   “是是是,我林墨能骗会跑,也绝不妄担虚名,就看你季朝云防到几时!”   季朝云淡然回道:“我自领教……不过,还有一件事。”   林墨不耐:“怎么说?”   季朝云指指他的脚:“你若要跑,烦请先将衣裳穿好,鞋也穿上。”   林墨大翻白眼。   季朝云又道:“衣衫不整,在我季氏行走,成何体统?”   冷笑一声,林墨从他枕下抽出箫谱,砸了过去。   季朝云何许人也?云淡风轻地躲了过去,不曾被他砸中。   ***************白给的番外分割线***************   非正常摄影中。   近日,八仙都之一的平阳古城发生一起恶性斗殴事件,本次事件致三人重伤,且造成【哔——】氏及【哔——】氏两大仙门严重不和。   就此,我们采访了当时在平阳【哔——】氏仙山下肇事的外(幽)地(独)男(铝)子(鬼)滟某。   采访者:滟女……先生,您好,请问能描述下当时的情形吗?   滟某:谢邀!人在幽独,刚下云梯,没有熟人,不匿了!   做人做鬼我们都要讲良心的对吧?没瞎的都看见了那天分明是他们先动的手呀!不错,我当时是带着房子仪仗驾着云想出个门,可是半路上突然冒出来两个拿刀拿剑的修士,居然直接把我云给劈了?!   我低头一看,吗个【哔——】呀还都是熟面孔!那个陆【哔——】也就算了,季【哔——】这丫的真不要脸!   我跟你港这个不守妇道的季【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想跟我抢男【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现在甚至怀疑他想搞同【哔——】恋,我已经初步掌握了证据——   采访者:我的天呐!贵圈(juan)真乱(删掉)我喜欢(/删掉)!不过话又说回来,滟先生您长成这个亚子还歧视同【哔——】恋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滟某:靠,老娘本质直男!敲里大爷信不信?!   采访者:好的,我信了,真的,滟先生不要敲我大爷,谢谢您了!   滟某:………………滚!   作者有话说   大家国庆节好吗?养养杀杀,其实可以看文看直男了(卑微.jpg 第11章 章之四 幽独(上)   ——陷诡城道鬼并破虚相,观旧戏蒙冤天降黑锅。   林墨怒归怒,倒是也依言整理形容,还逼着季朝云给他找了一双簇新丝履先穿上了。   占尽了便宜,他还卖乖,抱怨季朝云:“太大,不合脚,还丑!”   墨吟已借与林墨作附体之用,季朝云另取了一支墨玉箫以傍身。他听见林墨的废话,只淡淡地道:“闭嘴,随我来。”   林墨气哼哼地跟在他身后。   大约为免他人看到,季朝云领着他挑拣小路下山。快到山门处,已见有季氏的弟子守卫。但见季朝云自顾自走在前头,林墨便快步上前,亲亲密密地拉住他的胳膊问道:“我是不是要变个别的模样?”   季朝云立住了脚。   “你想变什么?”   林墨冲他一笑,那面容就起了变化,这不是画皮,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障眼法,大约也是他的诡道秘术之一。   那眉眼立刻不像他自个了,倒有些肖似方才的滟九。   季朝云面无表情地牵动嘴皮子,吐出两个字:“难看。”   那语气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令他受罪,若林墨不立刻变回来,他就要提剑把林墨打回原形。   林墨端是委屈,变回了自己的模样,愁眉苦眼地问:“季朝云,你是不是瞎?”   想那滟九与滟十一形容肖似,皆擅风情而秉月貌,艳容天下知……这季朝云居然说丑?那这天下还有能入他眼的人吗?   话又说回来,季朝云此人,据林墨看来岂止一句自视甚高?还兼闷骚。当年他们升山,一群人评论起天下女修来,唯独他季朝云大言不惭,说他将来若真要娶妻,那女子即是天下第一的女修,根本无甚可谈。   这人可怎么聊?真真聊着聊着,天就死了!   季朝云正要答言,却听见笛声。   三长一短,近在耳旁。   只听山门外守卫的弟子们也“咦?”了一声,有人奇道:“这是大师兄的笛声吧?”   林墨亦听到了笛声,问:“这是什么?”   季朝云皱眉道:“宁乐以笛音传信。”   季氏这一干弟子中,以季宁乐脾气最好,悟性最高,也最能服众;他是个孤儿,也是季平风第一个入室弟子,自幼能通音律,又兼奇思妙想。   季宁乐有一只小小口笛,貌不惊人却暗藏玄机;众人不知其由来,只知其声婉转高昂,能于百里内传音至他心念所思处,避不相干之人的耳目。陆不洵调皮造衅又怕挨罚,曾与他约定,若季朝云将临,则以三长一短为信,以便即时开溜。   但此时季朝云未出山门,且不止他一人能听到这笛声,连林墨等人也听到了,想必季氏仙山上的其他人也不例外。   这就奇了,如今季宁乐是在与谁传音说季朝云已至?   季朝云已觉不妙,立刻对守卫山门的弟子们道:“派人告诉你们师尊我已去找人,让他不必挂心,其余人等小心戒备!”   说完也不待回应,一把拉起林墨,循着季宁乐方才笛声方向化光而行。   在满耳风声呼啸中,林墨颤着声道:“季朝云你怕是疯了!”   诸仙门中有句话,道是天下凡骨者众,道骨者千,而仙骨者一。那凡骨略去不提,这道骨也好,仙骨也罢,能修至得见一二百秋者,已少之又少;修成仙体的,更是万中无一的万中无一;如若不是如此,曾有两名仙体修成,又有麒麟托生的林氏也成不了诸仙门之首。   修成仙体,当可来去自如。但自古以来,又有几个成仙?   于修道者而言,修为精进,至通神者可化光而行。   这化光而行极快,却要消耗灵修内力;修道者的内力并不是无穷无尽,如常人渴了要饮水,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修仙道者也有力竭之时,需待所耗费的内力恢复。   更何况他一个人化光也就罢了,还要带上林墨!   林墨少时离家,世人传他施诡术、结阴兵不假;虽然弃正途已多年,但他毕竟出身自那林氏仙府,曾前孟氏升山求学,那最名门正统的道术皆有心得,深知一日之内摧动法器借体之术,又化光而行两次,需要多少灵修内力。   今日如此消耗,哪怕是以季朝云的修为大概也有些勉强。   季朝云却道:“管不了这么多。”   二人不消片刻便落到地上,林墨紧闭着眼喘气,按着胸口抱怨道:“我还是做鬼的好,有这肉身真麻烦,心惊肉跳反而吃不消。”   本以为这么说季朝云肯定又要凶神恶煞,谁知竟听不到他答话。林墨心道奇怪,睁开眼一看,刚沉下去的心又是猛然一跳。   这四周无任何景象。   无花,无草,无树木,无山,无水,无人烟,万籁俱寂,听不到任何声响,就像是一张画,被抹去了所有描绘,只留下灰白之色。   脚下的地是灰,仰头看到的,绵延无尽,却仿佛不是天,而是白色幕布。   季朝云看了一圈,这才开口问林墨:“你怎么看?”   林墨环顾四周,心内一盘算,道:“像是闯进幽独了,就不知如何可破这虚相。”   虚相所指,乃为与人世间之景相对。人间的景象,可见,可知,可感。而虚相不同,或因阵法而生,或因幻术而起,尽是虚罔。   而幽独中的虚相,又与人间修道者所起的不同。幽独这个地方怪异得很,今日绵延千里,明日弹丸之地,忽大忽小,似真亦幻,内中自有百千奇象,各不相同。   林墨道:“听说幽独之中的虚相,可为十方镜像,也可为心内一隅。”   说完觉得奇怪,这话耳熟,似是多年前有人与他娓娓道来,却实在想不起那人面目形容,姓谁名谁。   季朝云道:“我试试。”   林墨还不曾问他要怎么个试法,那季朝云已经拔剑了。   季朝云就是季朝云,直而不屈,一言不合便请剑出鞘,管他日月天地神鬼妖魔,且先斩了再说。   秋霜剑悬于半空,季朝云心诵法诀,一剑化十,十化百,凌厉剑气击向四面八方。   只听镜像破碎琅琅之声,顶上白色消散,露出天幕。   林墨忍不住鼓掌。   季朝云问:“作甚?”   林墨有感而发:“你的内力是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季朝云冷声道:“少废话。”   再次环顾四周,发现他与林墨已身处一个小镇之中。   季朝云直觉此处似曾相识。此时夕阳西下,炊烟已起。一如人间太平盛世,街上的行人尚多,卖油郎挑着油篓归家,梆子声声入耳;行走江湖卖药郎中沿着道路前行,偶尔发出一两声吆喝;还有成群结队的稚子唱着打油诗拍着手自他们二人身旁飞快地穿过,被他们的娘亲远远地唤著名字责骂,撵回家吃饭去。   细听来,他们唱的正是那一首打油诗:   恶积祸盈性嚣狂,腰配黄金诡心藏。   黄粱一梦家业散,人间再无林六郎。   这些顽童,一路又跑又跳,唱的调子欢快,稚嫩的乡音在林墨脑中嗡嗡作响。   他把这几句诗都听进了心内,指着自己的鼻尖笑盈盈地问季朝云:“这是唱的我?”   不及季朝云回答,他又道:“唱得什么鬼玩意?还不如你吹的好听!”   见季朝云欲摘下玉箫,林墨却笑着阻拦:“罢了罢了,我来。”   说罢,他将两指一拢递至唇边,不知怎地一吹就发出了尖锐破空的哨音,声如长啸。   夕阳的余辉洒满他周身,黑裳也难掩内敛光华;伴着这一声,阴风再起,卷起地上的枯叶,带来森森可怖之气。   季朝云再一看,哪还有什么小镇?哪还有什么街道?哪还有什么行人?不过又是虚相罢了。   此地四周空空,唯有雾气萦绕,由淡转浓。雾中不知道什么魑魅魍魉,发出叽叽咕咕的嘲笑声,然后唱起了方才的打油诗:   恶积祸盈性嚣狂,腰配黄金诡心藏。   黄粱一梦家业散,人间再无林六郎。   他们高声唱了几遍,最后只将“人间再无林六郎”这一句反反复复唱了数遍。   此间正是昼与夜交替的黄昏时刻,此起彼伏的笑声与歌声,不知所起,扰人心志,实在可怖。   林墨喝道:“识相的就赶紧闭嘴,不然小爷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那歌声戛然而止。林墨正要得意,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开口,仿佛近在二人耳旁。   “两位哥哥呀,你们不想听歌儿,我请你们看戏可好?”   季朝云与林墨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那凭空而来的声音又轻又软,难辨男女。说的话,像是劝又像是哄:“好不好?”   林墨递与季朝云一个眼色。季朝云点了点头,手方要动剑,就听林墨道:“好啊,那就看戏吧。”   季朝云:“……???”   见季朝云怒目而视,林墨道:“等会……你不是这意思吗?”   他说完这句,那眼前戏台已起。   前台后阁,飞檐翘角,风铃铁马,台上站着二人。   莫说季朝云,连林墨这个声色犬马之徒,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戏。   一名锦衣华服、云鬓金钗的美貌少妇,并一位年轻的小公子立在台上,竟没个人吹拉弹唱。   季朝云不看戏台,却把两只眼盯着林墨。   这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面小小的手镜,照了照他自己,又看了看那位小公子。   往复来回,足足看了半盏茶的功夫,林墨方问季朝云:“你觉不觉得那个人和我有点像?”   季朝云闻言,也细看了一番,反问:“哪里像了?”   林墨就不说话了,这时只见数名奴婢上了台,纷纷在那二人面前跪下。   还有一名同样衣衫华美的青年,竟也走过来,畏畏缩缩,一脸愁云惨雾地跪在美艳少妇面前。   这女子生得明艳,美貌动人心魄,却又柳眉倒竖,面带怒容,气势张狂。   她挽袖执鞭恶狠狠地抽向那华服公子,口中骂道:“我怎会嫁了你这样的废物?”   华服公子在她面前,像是毫无尊严,只顾痛哭流涕,苦苦求饶,却是被打得更狠;旁边的奴婢们瑟瑟发抖,眼看那位公子快要支撑不住,终于有一名为首的婢女向她告饶:“夫人!夫人饶命!”   那美艳女子闻言竟是冷哼了一声,她旁边的少年提脚便踹在青年的面上。   将人踹倒在地,他还不肯罢休,狠狠地在那面上踩了又踩。   那青年痛极,看向他们二人的眼神由怨转怒。   他奋力挤出几句话:“林敏,你别欺人太甚,你当真以为我花家无人了吗?”   被他唤作林敏的美艳女子闻言,也由怒转笑了。   她娇声道:“不错,我偏要欺人太甚,你能奈我何呀,花郎?”   被称作花郎的青年突然发难,自地上翻身而起,一掌就要拍在她面上。   林敏不屑极了,连手指都未抬;而她身旁少年的刀,则远比花郎的掌快。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少年手上一柄长刀自花郎胸口穿刺而出。   在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逃窜声中,花郎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鲜血自伤口翻涌喷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倒了下去。   他伏地呕血不止,说不出话,指尖蜷缩却使不出力气。林敏看了他一眼,嗤之以鼻:“这可还饶什么命?”说罢扶了扶云鬓,对那少年道:“这花家的人呐,就是这么不经折腾。死了便死了吧,轿可已经备好?我要回家去了。”   那少年年纪轻轻,凶残无道,方才顷刻间便取人性命,此刻却笑嘻嘻地挽了他姐姐的手道:“姐姐,这花家的破地方看了晦气,不如烧了吧。”   林敏望着他温柔笑道:“你呀!要烧也等咱们走远些,可别叫那些烟啊雾的白薰坏了你我——”   她说着这话,不知何时台上已有八人抬上轿舆,林敏与她弟弟便携手上轿走了。   待他们所乘之轿舆行远,忽见台上焚起烈焰,烟炎张天,只一瞬间,上好的戏台付诸咸阳一炬,尖叫声不绝于耳,满是刺鼻焦味。   此时,方才的说话声又自林墨与季朝云耳边响了起来。   “请问两位哥哥,这戏可好看吗?”   林墨抢在季朝云前头道:“马马虎虎。”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随后带着不解笑问道:“我觉得演得很好,哥哥是哪里不满意?”   林墨道:“世人皆知家姐矜骄傲慢,那位姐姐演得像极;只一件,她旁边那个,难不成是我?”   他说的是台上杀人取命的少年,那声音笑道:“正是你呀。”   林墨立即不快:“也太丑了。”   那少年其实并不丑,乍眼一看,也正与他有五六分相似;但林墨可不认,只觉此人远逊于本尊,细观其眉目身形,皆没他本人好看。   那声音乐不可支,道:“是么?那哥哥即是承认了,是你姐弟纵火,毁我花家数百年基业?”   林墨反问:“你既有定论,我欲要不认也无法,难不成叫季朝云认?若季朝云认了,你是认还是不认?”   又道:“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无稽之谈。我不妨告诉你几句实话:莫说挽我的手了,我这位姐姐,无管是家里还是家外,对我从来是横眉毛竖眼睛,一句好话也无。方才台上演的这些事,我林墨一件都没做过,我也从来不杀那无辜之人,这么说,你可信?”   说到此处,人已看向季朝云。   季朝云道:“我信。”   那声音中的笑意却是不翼而飞。   “林六郎就是林六郎,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呀!”   谁料林墨噗嗤一声就笑了。   “你笑什么?”   那声音中隐隐透着怒气。   林墨仍是嘻嘻笑道:“这第一件,我林墨早就死了个透,天下皆知;这第二件嘛,”他看向一旁:“季朝云,有人当着你的面说我死到临头了,你当如何?”   季朝云并没有说话。   他也不必说话,那身后秋霜剑已出鞘!   作者有话说   “凡骨众,道骨千,仙骨一”也是本文重要设定,和八仙府+幽独差不多……不过今日且让我们先沉痛缅怀一位确定死亡的伟大黑锅之王,林墨林砚之。 PS,下一章解锁新人物。 第12章 章之四 幽独(中)   秋霜剑灵气沛然,被季朝云以内力催动,自辩邪祟,以雷霆万钧之势追着那发声的怪僪之物而去。那声音的主人抵挡了数招,最终“啧”了一声,现出原形。   原来那是一名少年。   他手执双刀,形容阴柔,模样说不上多么好看;加之一身浓重鬼气,饱含怨怒,观之竟比林墨更为凶恶。   林墨看着他与季朝云过招,不禁出口阻拦:“季朝云,先住手吧。”   季朝云闻言看了林墨一眼,一抬手,秋霜回到了他右手上;那少年也趁势收刀,立住了身。   林墨倒是以礼相待,问那少年:“你是哪位?”   那少年听到这话,既笑且怒,道:“你说我是谁?林墨,我要杀了你——”   说罢,他举刀便飞身劈来。   季朝云要再出手,却见林墨已拔刀而起。   林墨那一口爱刀,惯以左手相持;刀名不夜,龙凤环首,金银所饰,刃直而尖弯,曾经也是仙门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件神锋;虽然如今早已随着主人尽染邪氛,化为漆黑乌金之色,但锋利不改。   他既然出手,季朝云自然冷眼作壁上观。   见林墨用刀就知此人是死不悔改,惯会使坏,处处都要强人一头:面对这少年来势汹汹,四两拨千斤打退他即可,林墨却偏以邪御邪,以力降力,刀舞游龙,既狷且狂。   转眼拆过数百招,只见林墨将那少年的双刀击飞脱手,顺势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摁倒在了地上。   林墨得意扬扬,故意作那等温柔语调,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花二姑娘,女孩子家家不要动不动就开杀呀!”   一声花二姑娘,季朝云方记起这人原来是花未裁。   出身乌尤花氏的花未裁,生得寡淡阴柔;虽被林墨戏谑一声“花二姑娘”,实则却是个男儿身。   这花未裁相貌平平,资质普通,从来不是什么出众的修道者。那行事说话,皆是小心拘谨,腼腆内向,不似须眉,倒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弱质女流。   于是便有那好事心坏的仙门中人,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诨名“花二姑娘”。   今日若不是他寻衅在先,林墨倒也不愿如此刻薄调侃,揭人伤疤。   那季朝云也曾听闻过这花未裁资质平常,远不及其兄,故此各仙门开坛讲学,又或清谈,都少有见他身影,只偶尔随他兄长出来走动。犹记得当年有过数面之缘,因他谈吐间拘谨,惯常独处,总不爱与人说话,故此季朝云对他印象也并不深刻。   乌尤花氏,正如那青墟滟氏一般,是现今不存的三仙府之一。花氏先祖以那点铁成金,朱砂转丹的黄白之术而闻名天下,方才台上被林敏称为花郎的那一位,便是花氏最后一位家主花勤芳,也正是眼前这位花未裁唯一的兄长。   花氏先任家主夫妇去世得早,花勤芳年少承继家业,得林鹤青眼,将爱女林敏嫁与他为妻。   这一场婚事,曾可称得上仙门中百年难得一遇的盛景与美谈:为迎林氏娇袅,花家另起仙府;林氏送嫁爱女,铺就十里红妆。   花氏仙府之主,与林氏仙府千金,原本也算得是众人眼中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林敏新为人妇,与那花勤芳也有过温存恩爱之时;奈何好景不长,她骄奢跋扈的脾性便原形毕露,一开始不过言语有隙,其后便是欺压大小仆役及至花氏兄弟,日日痛骂在花家过的日子将远不及她未出嫁时,直将花氏一门搅了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教其他仙门看尽了笑话。   还不到一年,这一对怨偶便分道扬镳,那花勤芳无比气恼,离开新居回到花氏的旧仙府与弟弟同住,而林敏则别居于花氏的新仙府之内,各自不相往来,避而不见。   最终还是林鹤信至花府,将女儿女婿一通斥责。花勤芳无奈,回到新仙府与林敏同住。   二人勉强相对了数日,恰逢那虞城陆氏邀诸仙门赴刀剑之约,花勤芳携夫人及弟弟同往。谁料赴会归来,夫妻二人又不知因何起了争执,也不知发生何事,那花勤芳被林敏或不知何人一刀戮心,不明不白地横死家中,而林敏竟将那花氏仙府付诸一炬,趁夜回了安宁林氏,闭门不出。   彼时花未裁不曾与兄嫂同归乌尤,而是去了虞城陆氏作客。花陆二家素来有亲,当时的陆门主夫人正是他与花勤芳的亲姑母。听闻噩耗,花未裁不顾陆家阻拦回到乌尤,只见曾经雕梁画栋的花氏仙府,只余残垣败瓦,花勤芳等人残破焦黑的尸骨横陈,惨不忍睹。   花未裁为兄长收敛遗骨,只身一人上林氏讨要说法,迫得闭关修炼中的林鹤也不得不出关相迎。   据传林鹤宽慰花未裁,秘邀诸仙门前来见证,共议如何处置罪女,一定要予花氏及天下仙门一个交代。却不知是如何走漏了消息,那林敏畏惧父母不再包庇,于夜中留书一封,悬梁自尽。   众人骇然。   林鹤也无法,只得当众对花未裁许诺,如他仍有不甘,可戮林敏尸骨解恨,并愿为花氏重新修葺仙府,尊花未裁为主。   花未裁一一拒拂,并道,我父母兄长既死,如今我正是花氏之主,何须诸位施舍?   说罢转身离去,倒教林鹤等人下不来台。   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花未裁回到乌尤的当夜,便揭破花氏一门道印,释出所封的朱厌一魄伏矢。   伏矢主命魂,统管七魄,极为要紧。那道印揭破之时,有火光冲天,直直而去,又散漫天火星璀璨,旋即坠地。   乌尤城顿成火海,可怜满城百姓,竟没一个人逃出生天,而那花未裁也于花氏仙府拔刀自刎而亡。   经此一事,乌尤彻底成了一座死城;而朱厌一魄及花未裁之三魂七魄,逃窜而去,至今不知其踪影。   林氏一门,曾因封印朱厌有功于天下,备受推崇,居天下仙门之首;其后林氏覆灭,这一番祸事,竟也正是源头之一。   可见这世间事,皆是盈虚有数,变化无常。   这花未裁如今被林墨掐住脖颈,却丝毫不畏惧,仍旧恶狠狠地瞪着他,伸出手想反掐住林墨的脖颈。   林墨含笑,一刀将他的右手扎到了地上,花未裁虽然哀叫,但手上半点血花都不见。   林墨问他:“花二姑娘,怎地这样凶?”又道:“对了,我问你一件事,你方才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个子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胖也不瘦,长得……长得和我差不多的好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脸聪明相。他背着一柄剑,拿着一支玉箫……嗯?你怎么不说话呀?”   季朝云提醒:“你这样掐着他,他怎么说话?”   说得林墨将手轻轻一松,花未裁连连咳嗽了几声,缓过气就对他破口大骂,最后还道:“林墨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林墨耐心听完那一通骂,诧异反问:“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花未裁盯着他,目光越来越狰狞。那季朝云也不禁道:“林砚之,你要问便好好问。”   林墨恼了:“季仲霄,你行你问!”   问就问。只听季朝云问那花未裁:“你有没有看到过另外一个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高高瘦瘦的,眉眼带笑,样子和气,也是身负长剑。”   花未裁大怒,啐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我说了死也不告诉你们!”   林墨与季朝云对望一眼。   林墨自他右手将爱刀拔出,却又立即将刀一挽,狠狠扎入花未裁眉间。   花未裁发出一声惨叫,消失不见了。   林墨立起身道:“戏是假戏,鬼也是假鬼,真的那个不知道在何处看着我们,”说完摸着心口就靠倒在季朝云肩上:“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怎可这样凭空污蔑我的清白!”   他又作戏,季朝云倒也不问他你方才到底是哪里有害怕的样子,只道:“你怎么也不多问几句?”   林墨道:“我呸!这人早八百年就凉了个透,一个死鬼跟我喊什么宁死不屈?有什么好问的,这么想再死一回我当然要成全他!”   季朝云一想,道:“有道理,那我们走吧。”   两人走了两步,林墨突然问:“你觉不觉得这个花未裁有点奇怪?”   季朝云一面走,一面想,道:“是奇怪。据说花未裁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谈,那生前的修为更是寻常,这一个竟能与你拆上百招?但那模样,和一对花氏所用的双刀,确又是他不错。”   林墨道:“这个先不论。我是在想,方才他若没见过我们说的人,只说不曾见过便是;说死也不告诉我们,倒有可能是真见过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商议,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花未裁所布之虚相。   这一回,竟是来到了一座城外。只见那城墙邪氛昭然,且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城门中央挂着一方破破烂烂的牌匾,上面写着古里古怪的两个血字,细看来正是“幽独”。   季朝云还要前行,被林墨一把拉住,藏进了一旁低矮树丛之中。   林墨道:“这一回只怕不是虚相了,幽独外所布的邪障还是这么厉害,不宜硬闯。”   季朝云道:“那要如何?”   林墨压低声音道:“见机行事。”说罢,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看前面守城门的二人。季朝云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作者有话说   想不到吧,新人物其实是让我们家xx【】梆硬的花二姑娘.jpg……但是并没有什么卵用,花家兄弟还早呢XD,话说回来,幽独这几章写的时候觉得很有趣,希望大家能喜欢hhhh 第13章 章之四 幽独(下)   再仔细一瞧,牛头和马面皆有人身,套着松松垮垮的红衣。那衣裳并不合身,显得又喜庆又可笑,而两个脑袋则像是从牛和马身上直接拧下来,插到了脖子上,那衣襟上隐约可见斑驳深浅的血迹。   此时城门紧闭,也没人前来,那牛头与马面便盘起腿席地而坐,背倚钢叉,交谈起来。   只听那牛头与马面抱怨道:“新城主太过分了,自打他来了,天天地涂脂抹粉,花枝招展,把漂亮的人和鬼都拉去伺候他一个;说什么讨厌看见长得丑的,更讨厌连头都没有的,撵我们出来天天顶着这破脑袋守城门!可他自个呢?出个门儿恨不得拉上十万车马仪仗,走哪儿去都开一地牡丹,你说骚不骚?浪不浪?”   马面也道:“就是啊,我们这又不是阴司地府,偏叫我们顶着牛头马面,这新城主比先城主的品味还差!”   牛头环顾周遭,又确定了一番四下无人,方道:“我听人家说,咱们新城主是先城主的相好,先城主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说来先城主也真是条汉子……我的妈呀,咱这么大的幽独城,说送就送!”   马面道:“你是这几年新来的吧?我可还记得从前的事儿呢!咱们的先城主姓秦,他也不喜欢我们叫他城主,让我们都管他叫秦公子,管他姐姐叫秦姑娘。这往前面数十几年吧,秦公子喜欢的还不是现在的这位,”他伸出一个小指头比划:“他那时候喜欢的,是不知道人间哪个仙府的小公子!哎哟,一时兴起,就造了一座高楼相送!你说这男人喜欢男人,算什么事儿!”   见牛头听得津津有味,马面又气愤道:“可把我们害苦了呀!造什么高楼!又要装饰什么人间的琉璃珠玉!这也算了!最过分的还要我们一夜建成——”   说到最后已经是出离愤怒,声嘶力竭了,那牛头忙掩了他的嘴:“你小点儿声——”   马面“嘶嘶”地急喘了两口气,方冷静了下来:“你说吧,那时候城里一半的鬼和人呀,都给秦公子命去建高楼了,最后好歹是建成了,不然我们又要被剥皮拆骨,丢进锅里炸。”   “后来呢?”   “后来?”马面苦思冥想,最后道:“那楼是建成了,可是秦公子也不知道怎地,后来也不待见那位仙府出身的小公子了,大约是喜新厌旧了吧?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幽独,住在他那城北高处的万岁千秋阁里;再后来,他又喜欢上了咱们的新城主——”   说到此处,马面挤眉弄眼,对牛头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然后用特别轻的声音道:“可是新城主不喜欢秦公子的,他另有心上人。”   “当真?”   马面言之凿凿:“我家那口子的表妹的姑妈的堂兄的外甥女儿在新城主那当差,她说的!”   “嘿,可真够乱的!”   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林墨耳聪目明,连二鬼那耳语也瞒不过他去;他如那牛头鬼一般,直听得是兴致盎然,忽觉季朝云的眼神像刀子似地扎了过来,仿佛无声谴责林墨太不洁身自好。林墨颇感莫名其妙:“你看着我作甚?”   季朝云冷着脸反问他:“你那江山不夜,原来是姓秦的送你的?”   林墨更加莫名,奇道:“什么姓秦的?我不认得什么姓秦的。”   季朝云一把扯住他衣襟,左右一拉。   到底谁才是被天下人众口铄金的死断袖?这人当真是疯了!林墨忙不迭将两只手抱住胸,压低声音怒道:“你干什么?就跟你说了我不是!我没有!”   季朝云冷冷道:“你看看自己胸口上的伤疤,难不成那一刀是我刺的?”   林墨愣住了。   “你说什么?哪一个姓秦的?”   季朝云也愣住了,这一回林墨倒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当下无言。   林墨拢了拢衣襟,怒道:“别胡说,我的江山不夜是我自个起的,我也从来不认得什么姓秦的!”他又想了下,反问季朝云:“若依你所言,我这伤疤是拜他所赐,他又怎会赠我樊楼?”   季朝云便不言语。   林墨推他:“你倒是说话啊!”   季朝云面无表情,对他道:“是我记错,这一刀是我刺的。”   林墨:“……”   季朝云又道:“出入仪仗,遍开牡丹,他们那新城主必是滟九无疑,你可不就是他那心上人?”   林墨无语凝噎:“???”   这人十年不见,修为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齐增;说起话来,不似含沙射影,就似拈酸吃醋,语气竟还如此云淡风轻,简直无理取闹……他林墨与滟九?这话也亏季朝云说得出来!   险些给他再气死一回,林墨竖起眉毛怒道:“你别凭空污蔑人的清白!”   季朝云就又不作声了。   此时,又见那牛头马面再度说起话来。   牛头道:“这几年人间的世道好啊,咱们的世道就不好了起来。”   马面答:“不错,只有那冤死的,含恨的,恋恋不舍的,才会往我们这鬼地方来。”   这也是实情。幽独并非地府,那寻常人死去,离魂归入轮回;有缘来这幽独寻求栖身之所的,往往只有两类。   一类是那死后眷恋人间的鬼,一类是那人间做不成人的人。   那鬼有不肯离开的,或因爱,又或因恨,心内含怨,念念不舍。   而那人做不成人的理由,就更是千奇百怪了。   牛头道:“今天城主降下幽独,竟有三个活人小子误打误撞闯了进来,正好被我发现,忙叫人捆了送去见城主,却都没个死鬼从咱们这过。”   他说出这话,林墨的眼睛就亮了:三个活人小子,季宁乐和陆不洵若在其内,那另外一个又是谁?   正想着,忽见有三名少年步履蹒跚,相互搀扶,朝幽独的城门行来。   牛头与马面忙止住话头,站了起来,将两柄钢叉紧纂,看向那三名少年。   林墨与季朝云也看了过去,不禁惊讶。   三名少年并不是活人。他们双目皆被剜去,正是方才被滟九所伤的陆氏弟子;现如今这几个少年不止面上有伤,颈上也有伤痕,身上衣裳被鲜血所染,看起来又可怜又可怖。   林墨惯用刀,一看便知那伤是一刀断喉所成;季朝云也看出些端倪,眉头顿时一皱。   只见牛头问道:“来者是谁?”   那三个陆氏弟子纷纷报上了名讳,原来他们名叫杜修远、贺群以及周筠。   马面又问:“来此为何?”   那个叫杜修远的少年沉声道:“为人所害,心有不甘,不愿就此堕入轮回。”   林墨观他形容,只觉这个杜修远若不是被剜去了双眼,倒应该是个清俊的少年郎,这说话也清楚明白,是个聪明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教人可惜可叹。   他也算是个有缘人,身死时恰遇到这幽独降世;难怪他不愿堕入轮回,自愿请入其中。   牛头与马面对看了一眼,也笑道:“好个不愿堕入轮回。”   杜修远道:“还请两位开城门,让我们入内。”   牛头咳了一声:“倒也不是不能开这城门。”   话虽如此说,却不开门。   杜修远久久听不到开门之声,便勉强笑问:“二位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马面嬉笑道:“不为难,不为难,只是——”   林墨与季朝云一听,对望一眼,都觉这二鬼是要取路过之鬼的买路财;那杜修远倒也聪明,沉思片刻,亦解出了那二鬼言外之意。   他道:“我骤然离世,家中已无亲友与我烧那纸钱香烛,如今无甚钱财傍身。”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最后他解下自己的配刀,道:“这是虞城陆氏仙府弟子的佩刀,在人间还值当几钱银子,在这幽独就不知了。倘蒙不弃,愿作买路之财。”   另外二人闻言,也忙手忙脚乱地解下了佩刀,道:“愿作买路之财。”   那牛头与马面接过那刀,掂量掂量,合计一番;又观察三个少年的神色,大约是觉他们不曾说谎,便道:“诸位也是心诚,既如此,我们也不多为难。”   说罢,二人各将一只手按在那城门之上,但见寒光一闪,门似是受到感应,慢悠悠地开了一条缝。   牛头与马面二鬼趁势合力将城门推开,一边推,一边发出“吭哧吭哧”声音;林墨与季朝云见其所使的力道,觉那城门似有千钧之重。   那三个少年拱手道谢,牛头叮嘱道:“请各位先去城西的录籍所,将自己的名姓由来录于籍册之上。”   待那三人都进了城,城门立刻合紧,牛头与马面掂量着那三把陆氏的刀,小声议论了起来。   林墨忙转过身去,与季朝云低声商议。   “你身上有什么?”   季朝云道:“什么都没有。”   林墨偏不信,他一个死鬼,无财无物傍身,情有可原;这季朝云一个大活人就很莫名其妙了,出门在外,行走天下,不靠钱难道靠的是脸?于是干脆伸出两只手,直往人家腰上怀内摸过去。   季朝云任他摸完,才抓住他两只手丢开:“都说了,什么都没有。”   林墨无奈盘算起召鬼运财之术,却又怕在此处施展,打草惊蛇。   只见他面上愁云惨雾:“那就完了,我也没有钱呀!”说是这样说,两只眼睛却盯住季朝云所携的玉箫。   季朝云道:“我警告你,想都别想。”   林墨忙道:“有话好说,先把秋霜放下!”复又叹息一声,酸溜溜地瞥他一眼:“救的是你们季氏的弟子,连个玉箫都舍不得。”   季朝云斜眼,他便噤声了。   是太得意忘形,忘了季朝云其实十分舍得,已将最珍贵的墨吟给了他做借体之用,才不得不换这墨玉箫傍身。   林墨笑着告饶:“仲霄,我错了,你是最大方的。”   又道:“如今之计,只能兵行险招了,等会儿若是城门一开,你就化光进去找人,切记低调。”   季朝云还不曾问得他如何险招,又如何低调,那林墨已经解下爱刀,随手抛给季朝云;自己却施施然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那牛头与马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堂而皇之地出现。   林墨拱手道:“两位好呀!天色已晚,你们还在此处看守,实在是辛苦!”   他如此有礼,牛头马面却勃然大怒:“你他娘的谁啊?!”   林墨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好说,我便是你们新城主的心上人了。”   作者有话说   号外:上好的幽独城,今天不要9998,只要998!如果你是林砚之亲友,免费就送!P.S,林墨:虽然我死久了,但你跟我说我十年前搞过男人那也是不可能的,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而且我还闻到了锅的味道,根据我过往丰富的背锅经验,这也是个黑锅(。 第14章 章之五 重逢(上)   ——访旧地寻故交生嫌隙,动焚喑诏阴兵论旧情。   那牛头马面一听这话,已知林墨将他们方才的说话都听进去了,登时紧张得浑身都冒汗,抛下手里陆氏弟子的佩刀,抄起钢叉就朝林墨劈来。   林墨闪躲了几下,见二鬼越攻越猛,便道:“你们俩这么欺负我,要是我告诉你们城主,你们也不怕给钉死在这城墙上?”说罢,左掌气一凝推出,竟丝毫无伤地将两柄来势汹汹的钢叉稳稳架住,手一翻,巧以内力挑飞出去。   牛头与马面失了趁手的武器,大惊失色,正欲叫人,却眨眼间被林墨打翻在地。   他蹲下|身,按住二鬼的脑袋,柔声道:“都说了我是你们城主的心上人,大家都是自己人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牛头与马面皆被他狠狠掼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忍不住要哀叫连连:“哎呀呀呀呀呀呀呀你你你这也叫好好说?”   “我觉得好就行,”林墨不耐,道:“劳烦二位也替我开开城门,我想求见城主。”   “你他吗说见就见啊?!”   林墨抓起出言不逊的牛头往地上撞:“啊?你说什么?”   马面尖叫了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有活人擅闯!有活人擅闯!”   林墨便也提起他的脑袋往地上撞:“活你娘的死人头!你是不是瞎?你还敢说你们城主坏话?不替他教训教训你们,小爷我就不姓林!”   说话间,那城门轰然大开,无数个牛头马面涌了出来,将林墨等团团围住,手上皆是一样的钢叉。   林墨心道:就是现在。   果见一道细密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蹿进门中。大约是因速度实在太快,又或是因林墨吸引了他们所有的目光,众鬼竟没一个察觉异样。   既然季朝云已经顺利入内,林墨便已放心了一半。他站起身,作委屈状:“我就是想去见下城主啊!”   被打趴在地上的牛头和马面立刻从地上弹起来,灰头土脸地叫嚷:“不能见!不能见!”   有别的牛头道:“这可难办了,这活人走鬼路,我们也不能定夺。”   另一个马面道:“还是送他去见周先生吧,断不能直将他送去城主那,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听到这话,原本的两个牛头和马面脸色面色稍霁。   却不知这周先生又是什么人物?林墨自在心内好奇。此时有几个牛头马面拿了麻绳来上前捆他,还细细搜检一遍他身上有无武器傍身,最后拿那钢叉抵着他前胸后背,让他进了城门,登上一辆囚车。   那车前并无牛马,却在林墨乘上去后,自己行走了起来。林墨人在囚车上,毫不掩饰面上的笑意,直笑得随行的数个牛头马面犯嘀咕,其中一个忍不住问他道:“怎地这么开心?”   林墨诚恳道:“你们这车还挺好,回头能不能送我一个?我这个人吧,真的懒得走路,想回家用。”   鬼都不想理他,觉得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囚车走得飞快,一炷香有余,众牛头马面皆道:“到了。”说罢便推林墨下车。   下车之后,林墨瞧见一座府衙,门外有两个青皮獠牙的守卫,门屋之上有一方匾额,上书铁画银钩的“录籍所”三字。   一个牛头鬼上前去与守卫道了好,又低声说了一番话,那守卫便让他们入了内。   入了门内,走了几步便到了前堂,牛头马面们便停下来,对里头一人恭敬道:“周先生。”   这周先生人立在屋内,穿着一身黢黑朴素的衣裳。   他原本正背对着众人,听见这一声便转了过来。   只见这位周先生,身长八尺,形貌清臞,俊秀斯文,一身书卷气;却又面无血色,嘴皮青白,那一双眼缓缓睁开又颌上,并无瞳仁,只见两团惨灰颜色。   人耶?鬼耶?一时就连林墨也不能分辨;又见他手执竹简却不看,而是以指尖摩挲览阅。   便是林墨也惊讶了,原来这周先生真是个瞎子!   不止如此,世人都道季朝云生来冷心冷面,但据林墨看,这人脸上的神情,竟比季朝云还冷上三分,连笑起来也是冷冰冰的。   然而此人面相虽冷,声音却又比林墨见过的所有人都还要动听,真真朗如珠玉。   只听他对那牛头马面道:“还不快给这位贵客松绑?”   那牛头马面要依言上前去解开林墨身上的禁锢,林墨笑道了一句“客气客气,不必不必”。   他手一抖,身上的粗麻绳便松脱落地了,看得那牛头马面目瞪口呆。   周先生倒不惊讶,令众鬼退下,对林墨彬彬有礼问道:“在下周未,听闻有鬼差报呈,公子在城门外自称是我们城主的心上人,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林墨也客气回道:“周先生好。区区免贵姓林,单名一个墨字。”   周未想了想,道:“林公子的名讳,十分耳熟。”   林墨得意洋洋地道:“你们城主是滟九吧?他提起我来也不奇怪呀!”   周未扬眉:“哦,倒不曾听城主提过。哎呀,我想起来了,林公子的大名我是听过的,你便是那人间赫赫有名的林六郎啊,你可曾听过一首诗?”   林墨想起刚才在花未裁所布虚相内的歌声,干巴巴地答道:“在下才疏学浅,大字不识,不曾听过什么湿啊干的,先生可否念给我听听?”   周未面上露出了一点笑容,看上去倒也真诚。   他道:“林公子说笑了!想我们这幽独,藏十方罪恶秽孽,人也好,鬼也罢,不乏奸恶不忿心内含怨者。世间名门正道的修道者,大多不齿此处,自入轮回而去;听说林公子系出名门,也非天生奸邪之徒,却能行大恶,祸人间,我心中十分感佩。原以为你死后必定要来这幽独走一遭,没成想又听闻公子死后落了个魂飞魄散,在下还好生惋惜了一阵呢……今日竟能相会,幸甚,幸甚。”   他说话间虽作出一副温柔敦厚的模样,却好一通绵里藏针;这眼虽盲,心却如明镜,不好招惹。   故此,林墨直回以假笑:“周先生才是会说笑,我这不是来了吗?”   周未道:“不错,巧得很,林公子还是城主之故交。我如今要去与城主禀告些事务,正好带林公子去见城主,还有一件要紧事,说不定也要托付林公子。”   林墨好奇极了:“哦?请讲。”   周未比了个请的手势,道:“此间离城主所在不远,林公子且随我来,我们边走边讲。”   一路说着闲话,林墨与周未从录籍所中出来,没走几步,便发现这幽独与从前小时候所见已经不一样了。   如今这幽独街上建筑与人间其实并无什么区别。   此时华灯初上,月在梢头,大道上车水马龙,街巷间茅棚与宅邸多不胜数;路边店铺林立,百肆杂陈;那路过的,有青灰的鬼面,无法一眼分辨清楚的活人与魑魅,又有独脚而立的山魈;众人鬼或穿行而去,或饮酒聚谈。   竟还有只剩下头颅的怨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用牙齿把持缰绳,策马呼啸而过。   林墨看得饶有兴致,免不了好奇,便问周未:“若幽独里当真都是世人所说,大奸大恶的人与鬼,如何管制?”   周未道:“说好管,也不好管;说不好管,倒也好管。这里原本的幽独之民,可并非都是奸邪!且他们对你们人间所谓生死,独有一种见解,觉人之为人,不过魂肉相就,那身虽死后,三魂七魄离体,有的人属意向前,便自行投胎转世去了;可有的人留在原处,对红尘恋恋不舍,那也和有肉身时,差不多的活法,是人或者是鬼又有什么要紧?”   林墨听得他说幽独原本之民,正疑他本非幽独人士,有些好奇他的来历;却听周未又道:“那些后来进入城中的人鬼,他们也并非人人都是奸邪;就算是,大奸大恶之徒也有其天真之处,谨言慎行的善人也或许起过那十恶不赦之心。世间所谓的善恶,不是皆在一念之间么!再说了,只要这些人都臣服于城主,而城主比谁都强,这里也挺太平呀!”   他说得在理,林墨不由得叹道:“有趣,我都不知道原来滟九这么厉害。”   闻言,周末竟是叹了一口气,道:“城主的厉害之处,可多了去了。”又走了一会,他抬起手指给林墨看那不远处一座华美建筑:“你瞧,楼主今日应该也在这江山不夜。”   他虽眼盲,所指之处竟半点不差。林墨随其所指抬眼一看那楼阁玲珑,立时停下了脚步。   谁曾想到,那滟九竟按照原本江山不夜的式样,也建起了一模一样樊楼?   这由他所起,一时引为众仙都传奇的江山不夜,如今变换了地方,静静伫立,一如往昔;林墨这般举目一望,觉得这座江山不夜似乎与他记忆中的没有什么差别。   他站定,将那玲珑翘曲,飞檐斗拱,尽收于眼底。   若周未双目可视物,便能瞧见林墨面上的神情何如。如今周未只觉他停步不前,出言询问:“怎么了,林公子?”   林墨问他:“滟九,今日‘也’在这江山不夜?”   周未答:“正是如此。从城主来到幽独,若无其他要事,十年间大抵都在此处,他喜欢一人独处,有时候又突然喜欢热闹,那时必定召集众人饮酒欢筵,不醉不归。”   林墨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却不曾说什么,只道:“走吧。”   待二人走近了江山不夜,林墨又细细看了一回,当真是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门边左右,分别有一个人头,也许是两个人的身体被嵌埋进了墙里,又或者仅仅只是被砍下来两颗脑袋而已。   他们原本不过是壮汉粗糙模样,现如今却涂着白粉与胭脂,面上青筋毕露,嘴巴画的又红又大,俱是一脸愁容,还如活人一般,口中滔滔不绝地念诵着什么。   还不及开口向周未询问,那两个脑袋一见林墨走近便如临大敌,大喊大叫起来:“城主漂亮!城主天下第一漂亮!”   他们喊得十分卖力,可谓声嘶力竭,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林墨惊出一身鸡皮疙瘩,颤声对周未道:“他们这话我可没法接呀。”   周未张开了他那灰蒙蒙的一对眼睛,柔声对两颗头颅道了句“闭嘴”,那两个脑袋便像被扼住了脖子,立刻噤声不语了。   周未这才对林墨道:“林公子见笑了,这是城主的一点小兴趣;想来你是生面孔,他们受了惊吓。”   林墨好半天都平复不过来,最后只道:“我、我怎么觉得受到惊吓的是我?”   现如今他总算明白城外那牛头马面所说新城主品味到底差成什么样了,这滟九十年不见,恶趣味起来真真毫无底线可言。   作者有话说   害,你个小兔崽子林砚之,我老婆品味好着呢,是你个小王八蛋不懂爱.jpg 第15章 章之五 重逢(中)   周未对林墨回以一笑,二人一齐入内。   只见其中数名少年与少女,尽是美人胚子。 他们或站或立,皆在说笑。   林墨听一个少女道:“前些日子我告假不在,听闻又有傻子来挑衅城主?莫不是门外新挂上的那两个?”   另一个少女娇笑道:“正是。咱们城主还巴不得有傻子来呢,去那擂台上抬抬手指便收万金,我们一年的胭脂水粉并衣裳都有余,城主人品风流,又极有趣,真真好人。”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林墨低声询问:“什么意思?”   周未便笑着与他解释。   原来这幽独上一任城主姓秦,他居于幽独多年,一日偶然无聊,便令人在东面设了擂台,豪情放言谁赢了谁就是新城主,不服他辖制的尽可来战;现如今城主虽换成了滟九,这不服来战的规矩倒也没改。   只一件:如今挑战城主的先要纳黄金万两,没成想竟还是有人与鬼络绎不绝来请战。   他又叹道:“可惜这两个却不懂规矩,不肯给钱,不上擂台,偏跑来这里挑衅。”   林墨不言,自想象了一番娇弱滟九吊打十八路壮汉的场景。   竟觉这画面甚美,愿求一观。   周未又道:“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城主比谁都强,这幽独就很太平。”   听见周未与林墨的谈话声,这些少年少女都止住了话头。他们对周未毕恭毕敬,皆笑唤一声“周先生”;见他身后的林墨,又将眼睛对住林墨使劲瞧,各个面上的表情都好奇极了。   周未笑问:“城主可在楼上?”   众人纷纷笑道:“可不是么?周先生快上去吧!”   周未便对林墨低声道:“你随我上楼来。”   林墨依言而行,伴随着众人好奇追随的目光,与周未连上层楼,便见又是两个牛头与马面,捧着两柄剑与玉箫短笛,正看守着被五花大绑的陆不洵,还有那旁边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季宁乐。   林墨之前已经在长乐门见过季宁乐,倒不陌生;但季宁乐身旁还有一名小少年,年纪和陆不洵差不多,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那眉目端是清秀可爱,又十分眼生,一见他来便怒目而视。   林墨想了一想,竟想不起是哪日结的冤仇,但这孩子确实不曾见过呀?   而这三人中,又唯有陆不洵一个嘴里被塞了破布。   看见林墨来,那陆不洵眼睛一亮,复又一黯。林墨假装不曾察觉,却看向季宁乐;见他回望自己,便抬抬下巴,又瞥了他身旁一眼陆不洵,无声询问为何只有陆不洵有这般待遇?   季宁乐果真聪慧过人,立即会意。   他低声道:“就他话多。”   林墨心道好得很,等会再与季朝云汇合,可要好好谈谈栽培和教养未来正道栋梁的正确方式了。如今暂且还论不到此处,他便继续随着周未向前走。   又走了几步,只听周未道:“烦请林公子在门外稍候,我先与城主禀告些许事。”   林墨点点头。   其实并不需进入门内,他已一眼看到了滟九。   十年不见,那滟九形容昳丽,远胜林墨方才看到的诸位少年男女。   他乌发披散如瀑,衣锦衣,裳锦裳,华美非凡,也当真如那城外二鬼所言,面上傅粉,肌肤雪白;唇上点朱,又红又艳。   倒谢老天爷赏了他一张漂亮得教人难出恶言的脸。若是旁人如此,林墨早就恶心死了;唯有滟九貌美如花,虽是男儿身,如今作出这样装扮,却丝毫不违和。   他垂着眼,懒洋洋地歪在一张美人榻上。   林墨思绪飞回从前,他记忆中的滟九与滟十一,确实有着一样的皮相,却有不同的神情举动。想那滟十一光华夺目,明艳大方;而滟九却更像是她的一段影子,年幼时害羞腼腆,长大后那眉宇间也总是掩着些许失落与忧愁,那心内怀忧,倒也平添一段风流。   但那些,都不过是他生前。   也许十年不见养尊处优的日子,又或许是脱离了人间死生束缚,令滟九从前面上的愁色褪去,那艳容更胜当年。   他如今倒会享受,除了捧茶奉酒的,一旁还有名少年正在为他拨弄琵琶。   少年的眉眼温存,而那怀内拥着的琵琶,紫檀五弦,上以螺钿细密镶嵌装饰,可谓精妙无双。   林墨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名少年怀内所抱的琵琶,正是那滟氏仙府的焚喑。   如今他正细细地弹奏着一支《山月》,林墨凝神听了几句,觉得倒也算得琅琅动听。   只不过,这少年拨弦的手法可远不及滟九。   滟氏一脉,子息不兴,却各个极擅奏琵琶,其技法娴熟优美,风流婉转自然,亦不吝作气势如虹;那焚喑也正是滟氏世代相传的乐器,至灵至性,足与季氏所传的墨吟箫比肩。林墨曾闻滟九以焚喑奏一曲《春回》,其音脉脉含情,如闻燕啭莺啼;又有那《破阵》,其声撼动天地,内中铁骑金鸣。   林墨环顾屋内,又见一双小丫头,生着一样的相貌,正对着一对鎏金竹节薰炉添香;另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在为滟九捶腿,并一个漂亮的小丫头,为他用凤仙花汁涂抹指甲。   见他们入内,这小丫头便嫣然一笑,面上都是戏谑。她细声对滟九禀告道:“城主,周先生来了,有事要奏与城主听呢,还带了客人来!”   那周未与这么花团锦簇的几位美人相较,显得格外清冷。听得那小丫头已经禀告,滟九却还是闭口不言,他便上前去,施了一礼,方对滟九道:“因城主今日降下幽独,人间有三个活口无端闯入,又要擅离,已被捉拿;他们现就在这里,请问城主,可要问话?可要处置?”   滟九置若罔闻,却是问道:“胜玉,方才在平阳买的浮光点好了吗?”   平阳城盛产彩锦,名为浮光。此物珍贵,价格不菲,素来颇受天下美人喜爱,滟九自然也不例外。   那捶腿的小童便是胜玉,他笑盈盈地回道:“城主累得都迷糊了?布匹早已经清点完毕,送去主衣局;我们还想问问,是否按照城主上次吩咐的颜色式样,做好了就送来?”   滟九略有些不耐,道:“你们主衣局这么多人和鬼,可想点新鲜的吧,来来回回做给我的都是那些式样,穿得我腻歪!”   胜玉与他撒娇道:“哎呀,城主穿什么都好看,就别为难我们了呀!”   周未又道:“录籍所报称,今日含冤而入的新鬼也有三名,现已录入鬼册,分予鬼籍,我看他们之中有一人天资尚可,可堪一用,还请城主一并定夺。”   滟九仍旧没理他,却道:“莳芳,别使劲儿搅那花汁子,过了头就有一股子苦味,我不喜欢。”   莳芳乖巧点头,道:“城主说的是呀,这幽独的凤仙花就是不如人间的好;不过我替城主把幽独的凤仙花汁调在胭脂里头,颜色却更薄更妙。”   滟九笑骂了一句:“小机灵鬼!”   三鬼言笑宴宴,全不将周未放在眼内,旁观的林墨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那周未似乎也不想再忍耐。只见他拱手,沉声道:“还请城主听属下一言。”   这一回,滟九终于肯屈尊出言搭理了。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对那周未道:“哎呀,周先生你请说,我都听着呢!”   周未便道:“城主,十年里您做的衣裳,耗费银钱无数,这江山不夜都要堆不下了,也不曾听闻您穿遍;还有一件,您为何今日突然降下幽独,直奔平阳?”   他倒好胆量,直言不讳,专戳滟九逆鳞,那屋内其他人鬼却是连喘气的声音都变小了。   滟九不怒反笑,语带讥诮道:“周先生,让你来辅佐我掌管这幽独,你就只管整天看我出门不出门,做几件衣裳?”   周未道:“辅佐城主这话原也不错,也是我应为之事;就是不知道城主来幽独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设立这主衣局、造办处,十年间除了花红酒绿,买布裁衣,制办金玉首饰,可还做过别的?属下竟不知该如何辅佐城主是好!”   滟九反问他:“你的意思便是说我不务正业了?”   周未又施一礼:“属下不敢。”   滟九道:“你有什么不敢的?都不知道到底是我管这幽独,还是先生你管!”   周未便答道:“数日前,属下曾报奏,鬼册之上所录有鬼籍者逃脱,城主可曾管过?再往前论,城主召集属下,道是江山不夜失窃,将众人一顿好骂,之后城主又可曾管过?请恕属下僭越,若城主再不管,也就只得由属下管起来了。”   滟九笑弯了眉眼,柔声问道:“是吗?那我这城主的位子,不如请先生来坐?我倒也不明白了,录入鬼籍仍能逃脱的那几个,难道不是周先生你的罪过?此间失窃,难道也要本城主亲自去追?若只论今日之事,我倒奇怪这有什么难管的?”   略一思索,他道:“那三个活人若不想留下,便拉出去砍头,挑那好看的给我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那三个新鬼,哪一个最好看,便领哪个来见我,我改日要用。”   反正就是要好看的。   听到这里,林墨飞快扭头看那被五花大绑的三人,只见陆不洵与那不认识的小少年皆一脸惊恐地摇头挣扎,独有季宁乐云淡风轻。   瞧这几人的小模小样,被砍头大约一个也少不了。无可奈何,林墨忙不迭一步踏入屋内,高声喊道:“停一下!城主你停一下!”   他一开口仿佛有毒,一屋子人登时鸦雀无声,连那周未都不言语了。   滟九也不看这说话的是谁,兀自呵呵一笑,翘起那染成薄透水红之色的手指甲觑了一眼。   那眉眼间风情万种,说话声却阴阳怪气:“哪一个?哪一个狗东西敢在我说话的时候插嘴?给我拉出去砍了!拿他脑袋雕花!”   他话音一落,当真便有人冲出来就要把林墨拖下去。林墨被这些人一拉,不由得也是怒上了心头:“哎哎哎是我!滟九你这人怎么回事!”   听见这话,滟九这才别过脸看过去。   林墨见他望过来,眼神放光,恳切地道:“滟九,是我。”   滟九一愣,自那榻上坐起了身。   乍见林墨,滟九那嘴角便似要上弯,却又生生刹住。但见他鼻尖一皱,将林墨上下打量一番,面色登时化作刻薄无情:“一股子人臭味,滚!”   那周未亦不失时机道:“城主,这一位,便是刚才在城门口,宣称是您心上人的林公子了。”   滟九面无表情:“闭嘴,你也给我滚!”   作者有话说   替不在现场的季朝云稍微喊一下:打起来!打起来! 第16章 章之五 重逢(下)   被滟九叫滚,不知那周未什么感受,林墨这边厢已从牙缝里蹦出“呵呵”二字;想来若不是方才怕鬼多手杂,将爱刀不夜解下来交予季朝云,依林墨素来的脾性,早就跳起来拔刀砍过去了。   如今他只能含怒嘀咕:“滟九你叫谁滚?没良心的,小时候尿床赖我的恩情全都忘了!”   声音虽轻,偏教满屋子的人都听得分明。   滟九还有没有没良心是不得而知了。林墨此言一出,气得他一张脸又白又红,瞬间暴怒而起,起掌一翻,方才还在那少年手中的焚喑已飞至他怀内。   指一捻一挑,琵琶声携带内力直击向林墨面上。   这打人便罢竟还打脸,林墨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滟九抱着焚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他却两手空空,一没爱刀在身,二没季朝云在旁。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墨当机立断,并不硬拼,转身在屋内上蹿下跳地躲避滟九的杀招,一路撞翻无数桌椅器皿文玩薰炉屏风帐幔等等,将屋内的莺莺燕燕唬得落荒而逃。   滟九气到磨牙:“林!砚!之!”   林墨回身,见滟九一脸凶相,立刻嚷嚷:“不不不我不是故意的!”然后朝滟九推翻一个博古架。   焚喑弦动,可怜那博古架与上头的玩器珍宝顿成碎片。滟九避开飞溅的残渣烟尘,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胜玉与莳芳护着其余人等作鸟兽散状,倒也罢了;唯有那周未竟老神在在地退出门外去,此时正对着屋内探头探脑。   他登时怒上加怒,口不择言:“死瞎子你——”   周未倒是十分从容冷静,对曰:“城主,你叫属下也是无用,属下是一心从文的。”   他大约是真的不惯杀伐,身上一件武器都没有。   不止如此,他还对着滟九好言相劝:“方才屋内如此大的声响,还望城主好自珍重,宜智取,莫动怒,这里间千金散尽,可未必再来——”   寥寥数语直将滟九气到脸孔发青,暴怒打断他的发言:“谁让你这时候掉书袋了?你娘的死瞎子——”   他那架势,大有弃林墨而先将周未切成八段的意思。   周未丝毫不惧。   林墨惦记着陆不洵与季宁乐,眼见善取不得,趁这间隙脚底抹油,自屋内蹿出。   那看守的牛头马面竟也已经跑了,季宁乐也不知怎地已经松了绑,正以左手持剑挑断陆不洵与那一旁少年身上的绳索。   林墨大喜过望,心叹这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出息,忙招呼道:“你们几个!跑跑跑!”   却见陆不洵挣扎着要站起来,竟是又倒了下去。他懊恼极了,见季宁乐伸出来手要扶,忙道:“快别管我,你们走!”   林墨这才发现他似是双脚受了伤。不止如此,那季宁乐的右肩上似乎也有伤,所以改以左手持剑,并不利落;另外那一个少年倒似全身周全,但看起来又不像有多么高深能为。   此时滟九已经追了出来。见势不妙,林墨忙道:“你们走,我断后!”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动。   滟九怒道:“一个也别想跑!”说话间,弦拂若狂风疾雨,真力与弦音向四人袭来。   林墨无奈之间也只得应对,一个反手便将身旁陆不洵手中的剑抽了出来;他以右手持剑代刀,用力一劈,阻却滟九势如千钧的逼迫。   见他欲要硬拼,滟九冷笑,不再拂弦,转以两指将弦一捻,那细细的丝弦立时飞出,锋利无端,矫若游龙。   先时正是这招取了陆氏弟子的眼珠子,陆不洵见了忙道:“小心——”   林墨听到他说话,心内一暖;他也不惧,但见一弦一剑相接,缠斗数招,竟见滟九丝弦缚于林墨手中的剑上,剑身随即出现数道细小裂痕。   陆不洵顿时又气急:“我的剑!”   林墨惯于用刀,于这剑法上倒无太大心得;他欲要震断这琴弦却不能,心中已恼,偏那滟九还要猖狂嘲笑:“你倒是跑啊?”   再无他法,林墨当下催动内力,周身邪气暴涨,却牵引了墨吟箫的圣灵之气在他体内相撞,身上仿如刀割般作痛。   这肉身始终不过暂造,实在累赘,林墨咬牙在心内颂了一遍法诀,竟只见地面微微一震。   无奈之下,只得以左手往剑身上一抹,血珠四溅间,林墨凝神,沉声低喝。   “至圣如天,诡道一源,共虚同体,拘神遣将,来!”   这幽独诡城,最宜他这一招驭鬼通灵,拘神遣将。话音一落,顿见这楼中风云杳霭,邪氛盘旋,地面震动,像是有什么活物要破地而出。   陆不洵与那不知名的少年都变了脸色:“什么?什么东西?!”   唯有季宁乐看出了些许端倪,他道:“大约,是阴兵?”   当真是数名阴兵。他们自地上钻出,各个身披铠甲,面色灰白,手为白骨,皆持刀枪剑戟,整齐划一。   林墨将两指一并一挽,点向滟九方向;阴兵受他驱使,皆凄厉咆哮向着滟九扑去。   滟九脸色微变,却也不惧,将弦一收又一拂,正是滟氏一门莳花驭鬼的妙法。只见他足下艳冶牡丹盛放蔓延,红雾中妖娆鬼魅自花蕊齐出,毫不畏惧地代替主人迎战敌手。   任由双方缠斗,林墨用力将手上的剑往地上一掷,全忘了这剑不是自己的。   陆不洵的剑落在地上,铿锵一声断成两截。林墨十分生气,对滟九道:“你为何就不能与我好好说话?”   滟九嘴唇翕张,仿佛想说什么,那手握紧了焚喑,最后却只是蛮横道:“我与你没什么可说!”   林墨道:“好!你没话可说,那我说!”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你说你不想与我说话?那你为什么要修筑这江山不夜?”   滟九别过头,恼羞成怒般道:“林砚之,你少管我!”   他这分明是被戳破了心事,便要耍赖。现在他是这幽独之主,什么高楼广厦造不得?什么地方住不得?为什么偏要住在江山不夜?还一住就是十年。   “滟九——”   听得林墨拖长了声音唤,滟九便又回望。只见林墨眼中如有氤氲水汽,定定地将他望住,滟九心内一乱,正要说话,忽有一道金光破窗而入。   这金光甫一入室,箫声大作,屋内顿时圣灵之气沛然;又见百剑齐出,众鬼发出一派惨叫,消失大半;几名阴兵也被斩伤,可怜兮兮地在地上摸索自己被削断的手脚。   陆不洵大喜,叫道:“师尊!”   季宁乐也道:“师叔!”   唯有林墨又是肉痛又是心痛,骂道:“季朝云!”   滟氏一门的驭鬼之术,与幻术相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相生不尽;而林墨却不同,他所借之阴兵,皆是实体,比寻常鬼怪更难得,全靠他以此身修为招来,兼以诡术调动驱使。   更别提他现在借体于墨吟,灵器圣洁,与他阴诡鬼气冲突相克,还未有机会寻得调和之法。   从前还好,如今欲借阴兵,倒先痛死。   此刻那金光落地,来人正是季朝云。   他面上隐隐有些疲态,见到林墨,顺手便将不夜抛还。林墨伸手接住,拔刀并右手二指向天,喝道:“天地大通,道诡归源。”   那残余的阴兵听得此令,皆钻入地下,消失不见;而那滟九竟也收敛驭鬼之术,地上牡丹尽销。   只见他恶狠狠地对季朝云翻了个白眼,朗声道:“死瞎、周先生,你人在哪里?还不来看看!你自诩将我幽独管得井井有条,却放过这些漏网之鱼!别人也就算了,这一位你却不能不来会会,这可是名满天下的令秋君呢!”   想他这幽独城,似乎都快成了什么风景名胜所在,各个都要到此一游了,简直教死人都要气活。   周未方才在一片混战中不知躲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如今听到滟九叫,方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面对滟九的指责,他倒也恭顺,答了一句:“属下知罪。”   季朝云却对着滟九道:“不管你是滟十一还是滟九,若不想好好说话,就请闭嘴,这么阴阳怪气地做给谁看?”   林墨瞧那滟九的脸色,像是又欲杀人,忙劝季朝云道:“算了算了。”   谁知季朝云与滟九皆横了他一眼,异口同声:“你闭嘴!”   一人斥,一鬼骂,俱是没甚好气。   林墨:“……”   他好心劝和罢了,谁知这一人一鬼皆不待见,只得默默后退,与三个后生小辈站到了一起。   见陆不洵扶着那不知名的少年勉强站住身,他腆着笑脸道:“阿洵,你看他们——”   陆不洵恼了:“谁准你叫我阿洵?!”   说罢他又瞪着地上,一脸绝望:“我的剑!”   方才在林墨操使之下,他的一柄青锋剑早就被滟九的琵琶弦半废,最后还被林墨用力一扔,如今彻底断成了两截废铁。   林墨自知理亏,也实在惹不起这位小爷,干脆缩着脖子讪笑两声,不敢说话。   只听季朝云又道:“滟九,不论今后如何,请你看在旧情,放了他们几人,予我带回人间。”   滟九冷笑:“可笑得很,我与令秋君有什么旧情?”   季朝云道:“好,你与我没有旧情,那你与林砚之,可有旧恩,可有旧情?”   林墨浑身不自在。   不知怎地,自打他回归人间,听季朝云这前前后后的说话,仿佛他林墨水性杨花,惯爱媚人,与谁都有一腿似的。   这番话也引得三个小辈都斜眼看他,林墨唯有拼命在心内喊冤,叫苦不迭。   而那滟九,既说不出一个“有”,也说不出一个“没有”,他只道:“季朝云,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当我这幽独是什么地方,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季朝云道:“那你要如何?”   滟九冷道:“你纳命吧!”   季朝云横剑:“若要一战,我季朝云自当奉陪!”   滟九不屑极了:“哈?我还怕了你?”   二人争锋相对,像是下一刻就要兵戎相见,周未却忽道:“我有一言,请二位先罢手吧。”   众人都看向他。   周未道:“若要我说,诸位擅闯幽独,又要擅离,于情于理,不该不合。但我见诸位与城主,倒也是当真相识的故交,何不各退一步?”   他说这话,还算公正。于是不待滟九发难,季朝云便问:“如何各退一步?”   周未笑道:“若城主答应今日放诸位离去,诸位既承了情,也请予我们城主回报。”   季朝云只回以二字:“条件?”   周未叹道:“令秋君果真爽快利落,在下钦佩。”   又道:“不瞒诸位说,城主与在下正有一桩难事。自来凡入我幽独的人鬼者,各有其道;众鬼入城,先要到我城西录籍之所,禀告生前由来。为免生出事端,录入鬼籍者,皆自愿接受禁制管辖,无城主或我之命,便无擅出之理;但此前却有数名于鬼籍上留名者,不知以什么手段抹去了自己在鬼籍上的名姓,逃脱而去,也不知其现潜藏何处;如若他们已经去向人间,还请令秋君将其捉拿或杀灭。”   季朝云只道:“若他们作恶被我遇到,你便不说,我也是要杀的。”   他没有说一定全力追寻,周未却道:“可以。”   季朝云这才点了点头:“这样的条件,你们城主是否也觉可行?”   滟九冷哼了一声,却也并不表示反对。   季朝云便转而继续询问周未:“却不知这几个逃脱的,姓谁名谁?”   周未自袖中掏出了一枚竹简,打开以指尖摩挲览阅,然后报出几个名字来。   “何玉之。”   “卫君凌。”   “邾琳琅。”   “时庭芳。”   别的倒也罢了,唯有听到卫君凌与邾琳琅这两个名字时,除周未之外的众人先已变了脸色。   那周未念完这几个名字,季朝云正欲答言,林墨已先道:“不可。”   周未奇道:“有何不可?”   林墨言简意赅:“我绝不找那什么邾琳琅。”   他越俎代庖,替季朝云做主,十分坚决。   周未竟也不强求,只道:“也罢。”   季朝云看向林墨,见他不再继续反对,便向周未答道:“我当尽力。”   唯有滟九听他们说话,已经十分不耐烦,挨到现在,已是忍无可忍。他道:“说完了?说完了便都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说完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作者有话说   暂别老婆……朝云啊朝云,砚之啊砚之,多情是苦,怎么就看不破呢【手动滑稽.jpg 第17章 章之五 重逢(又)   看滟九走得决绝,林墨的眼神反倒露出眷恋不舍,可他断不能丢下季朝云与陆不洵等人,最后狠了心,并不追过去。   而周未见滟九离去,便将那一枚竹简交与季朝云作为出城的信物,指点如何使用,又指明出幽独的方向,施了一礼,道了声“诸位慢走不送”,也转身追着滟九去了。   这两人方走出视线,季朝云就踉跄了。   陆不洵一看,着急要去扶,却忘了自己还是个站不稳的,方一动人便往林墨身上一歪。林墨赶紧扶住他,却觉陆不洵像是立刻就要跳起来了,他忙对那不知名的少年道:“你扶他。”   让陆不洵继续依靠着那小少年站住,然后林墨方去扶季朝云。   陆不洵在后头关切极了:“师尊师尊,你没事吧?”   季朝云还没发话,林墨便拉过他手腕一摸,只觉也就是略有些韵律失常,大概是内力消耗过度了,于是随口道:“他能有什么事?也就是肾虚。”   陆不洵气急:“呸呸呸,你才肾虚。”   季朝云道:“我无事。”   林墨一脸难以置信,伸指便往他腰上轻轻一戳,只见季朝云又是一个踉跄。   “你——”   “站都站不稳,你还无事?”   季朝云却眼尖,看到他左手的伤口,想及方才的几名阴兵,脸上露出一点怒色:“林砚之,谁让你诏借阴兵?”   林墨无奈:“那我也没办法,滟九那么凶,我没有刀,打不过!”   季朝云道:“你打不过,不是还有我吗?”   林墨嘀咕:“你又不在。”   季朝云道:“我不在,你叫我一声也不行?”   闻言,林墨嗤之以鼻,觉得他仿佛一个傻子:“季朝云,我在这叫你?你会来?你能来?”   谁料季朝云一脸肃然道:“你不叫怎知我不来?天涯海角我都来!”   人人都说季朝云冷漠,林墨如今看来,倒仿佛有些热情过度。他头疼了起来,觉得不过略借几个阴兵,自己也未尽全力,季朝云怎地这般较真?阴兵不过手段,取胜才是目的,这季朝云当真正道人,不知变通,死要面子!   但林墨脸皮虽厚,教他如今当着这身后三个后生晚辈面与季朝云吵架,倒也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叫你!”见季朝云还想说话,他又道:“我们先出城去吧,有什么出了幽独去再说?”   说着,也不待季朝云同意,林墨便问季宁乐和那少年道:“你们扶着季朝云?”   季宁乐和那不知名的少年面面相觑,没有动。林墨回头一看,季朝云一脸的不耐与抗拒,故此两个少年都不敢动。   气得林墨磨牙:“季仲霄,算我求你,听劝好吗?”   季朝云的脸色终于略微和蔼了些,季宁乐与那少年便当他不反对了,上前扶住了他。   见季朝云肯听劝,两个少年又听话,林墨满意极了,转身向陆不洵展开双臂。   陆不洵害怕:“作甚???”   林墨端是慈眉善目,满脸堆笑,柔声细语问他:“阿洵啊,舅舅背你还是抱你,选一个吧?”   陆不洵脸色通红,怒道:“你滚!”他一个都不想选。   季朝云厉声道:“陆不洵!”   陆不洵委屈巴巴地看了看他师尊,又看看季宁乐。   季宁乐道:“阿洵,我现在可背不动你啊。”   连那少年都抢先摇头。   双足难行,无人帮他。陆不洵心内挣扎了一番,方看向林墨,期期艾艾地道:“背、背吧!”   能背着陆不洵走,林墨仿佛还挺高兴,陆不洵则有些别扭。   待他当真伏在林墨的背上,却又觉得这个人原来生得好像比季宁乐还单薄些。这林墨如今的形容也不过是个少年,肩背也并不宽厚,但背着他却好像十分轻松,游刃有余。   一行人按照周未指点的方向行去,林墨是个闲不住的,同季朝云一路说着闲话。   他问季朝云:“你刚才跑到哪儿去找我们了?”   季朝云道:“我暗中寻了好一阵,一无所获,只能现身到处打听;听人说擅闯幽独的人鬼都会送去录籍所,于是又去了那;谁知道也没找到你们几个,我只好又跟里头的人打听,他们说你们去了江山不夜。”   林墨好生同情那些人或鬼,季朝云这嘴上念作打听,实情想必应作打人。   又想及那周未回去一见人仰马翻,不知道会否动容?   林墨走着走着,忽然想到趣事:“季朝云!我跟你说!”   季朝云道:“你说。”   林墨道:“他们抓我进城的时候,让我上了个囚车;那玩意倒有意思,不用牛马,我人一站上去就自己便往前走,又稳当又轻快!”   他又是眉飞色舞地形容了一番,季朝云已了然:“你难不成还想带一个回去?”   林墨美滋滋地道:“要是有就好了,刚才就应该问滟九讨一个。”   说话的语气,仿佛料定了滟九必定要给他。   季朝云不答话,林墨以为他是不屑,谁知他想了会,竟道:“等姐姐回来,你跟她说,让她给你做一个。”   他此刻说的是姐姐,正是他之亲姐,季氏仙门之主季思阳那唯一的掌上明珠,季凝芳。   端是秀丽温婉的一个名儿,人则不然:想那季凝芳生得倒也堪称丽质天成,观之可亲,却不知自哪里学来一身须眉之气,在世间仙门的众多女修中,独有她以那豪迈不群而名满天下。   她姿貌出众,偏偏修为只能算得上是不好不坏,不过身怀道骨罢了,远不及她两个名满天下的兄弟。据闻季老门主看他这女儿升山求学归来,挥剑问道,心情也颇复杂,最后勉强挑拣了八个字评价他这女儿,道是“剽疾轻悍,勇敢轻敌”。   但偏也是她,心细手巧,能做得各种精致糕点,各类精巧机枢。   可见这上天造人也是有趣。   林墨最怕人管他,一听见季朝云提起季凝芳,立刻道:“不了不了,可不敢劳姐姐大驾。”   季凝芳自林墨幼时便待他亲密,真与亲姐弟无异,故而林墨也随着季朝云,只管她叫姐姐,从来不叫师姐。   想那季门主夫人早丧,季凝芳性烈如火,凶起来连亲父与兄长都要顶撞;早过了要出嫁的年纪,却将前来求娶的世家子弟一一拂拒,自称已有心上人,却不肯道出他姓谁名谁;她自诩长姊如母,口称“再不管管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各个怕是要上天”,于是莫管是季朝云,又或者是林墨,以至林信、邾琳琅等,谁打架不学好,功课不勤勉,她见到便是一通骂,骂不过瘾了还要动手。   如季朝云这样被他大哥亲封的天不怕地不怕,一样不敢躲,不敢还手,更别提林墨了。   季朝云道:“姐姐最喜欢你,你这么说她怕是要伤心。”   林墨苦笑,陆不洵则在他背上委屈道:“师尊,你不是说师伯最喜欢我么?”   陆不洵心里挺喜欢他这个师伯:季凝芳凶归凶,但他自幼在季氏长大,多得季凝芳照料关怀;他小时候,季凝芳常叫让季宁乐坐在一旁,她自个则把陆不洵抱在怀内,然后喂他们吃自己做的点心,教他们要乖乖的听季平风和季朝云的话,点心种种要分予众位师兄弟一起吃,亲睦和善,才是季氏门下弟子的为人之道。   后来陆不洵长至五六岁上,正式拜了季朝云为师;那季凝芳便出门云游去了,一走就没回来过,只偶尔收到她寄回的书信。   如今季朝云却道:“有他在,大约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林墨。   林墨倒想求季朝云,若是不会说话就最好不要说话;现在倒好,陆不洵这孩子醋意大发,趴在他背上,脚上有伤,居然还试图用脚踹他,也算得顽强。   “等我们出了城我就给你们几个看伤,”林墨道:“阿洵啊,你别乱动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陆不洵不屑,这林墨当他三岁吗?这么好哄。   林墨笑眯眯地道:“我给你讲你师尊小时候的事,你要不要听?”   自然是想要听的,可是又不想听他这个人来讲,陆不洵当下闭口不言。   季宁乐却道:“我想听。”   林墨对他一笑,当真讲了起来。   “我和你们的师尊呀,小时候一起去晋临升山。平风哥哥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真是要多好有多好!他季朝云?哼,那时候年纪比我大,个子也比我高。我好声好气管他叫一声哥哥,他呢?成天对我凶得要死,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他就拔剑追着我和平风哥哥跑!你们敢信?”   陆不洵小声嘀咕:“你自找的吧?”   林墨假装没听到,又笑道:“这样吧,几位年轻人你们来猜猜,那时候季朝云与我,哪个资质更好,哪个悟性更高?”   不知名的少年抢答:“季朝云。”   陆不洵也道:“我师尊可是天下仙门无人不知的‘仙骨一’,当然是他了!”   当世修仙道之人,有所谓仙骨者,寥寥数人而已。陆不洵的语气得意极了,显见十分尊崇自己的师尊。   唯有那季宁乐沉吟了片刻,对林墨道:“我猜是你。”   林墨得意道:“不错,我可告诉你们,当年在下可算得上是出了名的惊才绝艳,他季朝云也出名……出了名的不及格!”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宁宁贝贝给我做的新封面。季朝云:我肾好得很,林砚之你特么以后会知道der……P,S.下一章邀请大家,尤其是某位女士一起考试做题,这些题目十分有助于大家通过司法考试,祝大家年年460【。 第18章 章之五 重逢(外)   陆不洵听到林墨这话,气得捶他肩膀:“你不要胡说八道!”   林墨却道:“怎么?你难道没听过你师尊那名扬天下仙门的三杀论?那我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想那晋临孟氏升山问学,那么多仙门的子弟,资质有别;年轻人相处久了,彼此熟识,竟是学坏的比学好的多,先时装模作样假意勤勉,而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指不定连带那勤奋的都懒怠了起来;一个个学完三年,又或半途而废,皆是抬起屁股便走;回到家中,正经学问没学到什么,且顾着学些精致淘气,把升山问学的名声都败坏了去。   于是不知从学宫内哪一位学正先人开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开了先河,与诸家仙门商议,道是诸位既学成,自然也要考上一考,分等第,行赏罚,再回家去。   并不管你来自何门何派何世家,任谁的面子也不给,当年结业考试的成绩排名不仅要张贴出来,还要一一寄回各仙门,以告诸位长辈;那成绩不堪入目的,自然也没脸再来。   而季朝云那著名的三杀论,正是出自某年结业试卷中的策问一节。   那策问中有一题如此问道:   “有一仙门门主,膝下三子一女,长子与幼女为嫡子女,其余二弟为妾所出,这长子与其父及弟、妹皆不睦,成年后分家别居,另起了一座小小仙门,招揽门生;不久后,其父将女儿嫁与另一仙门子弟,长子受妻挑唆,埋怨其父不公,将门中上好的法器尽数给妹妹陪嫁,竟于送嫁路上拦阻妹妹去路,与他妹夫等人争执不休,并将妹妹拉下花轿,辱骂殴打了一番,争抢嫁妆。双方争斗间,也不知道这长子是故意还是失手,竟将妹妹及妹夫尽数杀死。喜事变为丧事,其父闻讯悲愤且怒极,立即联合女婿一家,合力将长子擒回家中,令二庶子对其施以杖刑,将长子活活打死。问曰:此间兄杀妹,父杀子,弟杀兄,于法于理有据否?若无据,应如何断处?   又,长子既已命丧,其父令儿媳前来收敛其尸骨。儿媳含怨,将其夫尸骨带回家中,却不发丧,只将那头骨留于身旁,把尸身与数张符箓及红漆棺材一齐烧了,趁夜扬灰于公公家中,并施以魇镇之术,致其及二庶弟肌肤溃烂,肠穿肚烂,哀嚎七日,气息不绝,至第八日方命丧;又毁自身根基,自戮于人前,强引妖魔祸害妹婿家人。问曰:详述上文提及魇镇之术等由来及施术过程,并述其破解之法,并注明所用法诀及符箓等。   再又,以上死者,皆因怨化鬼,为凶?恶?或厉耶?上述诸鬼相互倾轧争斗不止,祸害绵延生人,又应如何断处?”   季朝云倒也算得是依题作答了,洋洋洒洒,侃侃而谈,长篇大论,一页纸不足以写完,还要多加一张。   “妖魔祸世者,杀之。”   “恶凶厉诸阴鬼害生人者,杀之。”   “仙门中人风气不正构陷善良杀人如芥者,杀之。”   同时,季朝云还在其答案中详尽殷实地论述了各种杀一儆百、斩妖除魔、诛鬼灭神的方法。   中心思想就是:以血偿血,以杀止杀;毋需多言,请君纳命。   季氏一门,端是德厚流光,威望素着;那季氏门下的弟子,也以怀瑾握瑜,开明大方著称。季朝云这卷交至批阅之人处,皆看得惊了:自古有言文以载道,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呐?!   于是一状告至季老门主处。   据传那一学期之后的夏天季朝云都在闭门思过,季氏仙府山下的大门都没能迈出去一步。   从此一试季朝云也在众同修中出了名。大家都觉得这人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来上学谁也不要坐他旁边,唯有季平风与林墨等几人待他如旧。   听完这段,连陆不洵都说不出话来替他师尊辩解,这听起来实在太季朝云了。季宁乐却想到了别处,便问林墨:“听你这样说,莫非你也是‘仙骨一’?”   季朝云面色一时微变,林墨却笑着回答:“曾经是啊!”   季宁乐惊讶:“曾经?”   林墨直觉他身上的陆不洵也在竖着耳朵听,便轻声道:“嗯,曾经……后来用这仙骨换了点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世间人便惯用凡道仙骨之论,评介世间修道人资质。这仙骨虽然有个骨字,倒不是真的一块骨头;而是是指修道者自身,灵气充沛,内海浩瀚,修为凝时聚于内丹,用时散入三魂七魄,四肢百骸,正是与修道者命脉相连,如何还能用于易物?这一席话听得连季宁乐也困惑了起来。   此刻林墨却不与众人闲话了,他道:“我看到城门了,快走快走,再走远些我们再休整片刻。”   那城门与他们进城时的那一个略有些不同,但一样有两个牛头马面看守,季朝云便令季宁乐将周未所交付的竹简与他们看了,那二鬼连连行礼赔笑,恭送他们出城。   待林墨及季朝云等一行人走出了数十丈,那城门忽又开了。   只见周未自城内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目送着林墨等人的背影渐远,这时他方叹道:“城主,我找了你许久不见,便猜你在此处。”   此地原本只有他一个,但说出这番话后,却见滟九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了前头。   原来他方才竟隐住身形跟了林墨等人一路,现在也同周未一般,站在这城门外目送林墨等人离去。   连那几人都没能知道,周未竟然如此简单便看穿,就连滟九也觉这死瞎子简直不像真瞎,实在可怕。   这瞎子竟还问他:“城主既然不舍,刚才为何要放他们走呢?”   滟九道:“周先生你这话说得奇怪,难道不是你要放他们去吗?若你担心他们一走了之,倒是不必,季朝云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从来言而有信。”   他明明适才正眼都不想瞧季朝云,还与他争执;如今这话却又像是对他推崇备至。   周未应了“是”,只听滟九忽然问道:“为何之前你从未对我提过那邾琳琅?”   “此人身死人手,来幽独城的时间比城主更早。那时秦公子也不在城中,诸事皆由我代为管辖,她既愿受录名之禁辖,这幽独又大,岂有不容她入内之理?此后城主虽至,直至此番出逃前,她也不曾在城内生出什么事故,故而也无人注意她之行踪,”周未说到此处,一顿,方又道:“无论如何,这却也是我之罪过。自从城主来到,十年间郁结满腹,不愿过问城中诸事,我虽知原本不论城主愿或不愿,也应将万事好好交接嘱托,却没有这样做。虽不知城主与她有何仇怨,但令城主如今为难,周未恭请城主降罪。”   他说着,人已一揖拜首。   若将此事怪罪到周未头上,那就没甚道理了。滟九摇头,道:“此事皆是我之过,先生何罪之有?”   周未直起身,滟九便不说话了,目光仍还追着林墨与季朝云离开的方向。   良久,周未不禁问道:“属下实在好奇,有几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滟九收回目光,倒突然好脾气,道:“我正无聊呢,你若有想问的便问吧,不过我也不一定答就是了。”   他是知道周未这个人的,大约是想问他小时候是不是真尿过床。   莫说此事这都已过去多年,就算是当年,也算得一桩无头公案。林墨赖他,他赖林墨,实则都有可能,但彼此皆是不认。   谁料周未想了一想,先问道:“敢问城主,滟十一是谁呢?”   滟九敛容,淡淡道:“是舍妹。”   周未奇道:“我辅佐城主十年,城主从未提起过令妹。我执掌幽独籍册,通此间人鬼万事,幽独中不曾见过她大名,她可是尚在人间?”   滟九不语。   看来这个问题他并不愿意回答,周未又道:“城主既不愿意说,那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滟九道:“周先生请说。”   周未便问:“林公子当真是城主的心上人吗?”   滟九哂笑:“呵,林砚之。”   周未等了半晌都不见他说下去,以为他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正欲作罢,却听滟九道:“我与他自幼相识,及至我们二人身死人手,为天下所笑,那活着的日子里,倒也算得上是有恩有仇,有情有酒。”   周未道:“如此道来,城主还是对林公子有情的。”   滟九眉眼一弯,戏谑笑语:“周先生,你是读书人,怎堪不破这情字皆是虚妄呢?更遑论世间情有百奇千种,你看与他一同走的那人对他,与我对他,当真难知晓是不是同一种。”   唯有那伤心处,却应相同。   周未便也笑了:“读书也罢,不读书也罢,那书中虽有颜如玉,又有千钟粟,可未教读书人如何用情至深,如何绝情无情呐!”   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不知城主会不会答?”   滟九并未出言拒绝,周未便再次发问。   “城主出身青墟滟氏,我虽不才,亦知城主一门,那所居仙府与别家不同,名曰横波殿,富丽堂皇,如天宫一般;为何您不在幽独建起横波殿来,却要起这江山不夜呢?”   这个问题,林墨方才也问过,滟九不曾回答,如今周未竟又再问。   可是这一次,滟九竟然笑了,眼中无限温柔,可惜周未不能得见。   他的声音,也是周未不曾听过的温柔。   滟九道:“我在人间活了不过十数年,又有几多朝夕?而在江山不夜所居的日子更短,但那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又是一哂,然后消失不见了。   连周未都不知这一个到底是本尊,还是不过虚相,他朝着滟九消失的地方施了一礼,也转身回城了。   作者有话说   苦恼,发现看文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呀,是文不好看吗,心情很丧……哎,我老婆滟九,那温柔多情,今日不过尔尔;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发出暗示的声音。 突然想到自己评论中说林墨和滟九是友非友,这话其实有点不对。他们二人确实是挚交不错,自幼相识,非常的亲密友爱,只不过目前剧情进度不过七、八分之一,所以不太能完全展现……其实大家的过去都是很复杂的,滟九不能完全知道林墨的秘密,林墨也未曾知道滟九的人生全貌,当真不是一点半点可以写完,甚至卷一完了也不能写完。不过这也是我觉得这个故事最有趣的地方,剧情是满的,情亦是真的,希望大家喜欢这种节奏hhhh 第19章 章之六 虞城(上)   ——怜少艾鬼道细嘱叮咛,诉前情竟遇亭所无人。   却说林墨等人,走出大约半里,便见到一条小道,道旁有树木及溪流。   他伸手向树上揪下一片叶子,确定这已是人间景象,便道:“季朝云,咱们停一停。”   说着在树下将陆不洵放了下来,让他靠着那树坐好。   其他几个人也停了下来,季朝云道:“你们先休息。”说完抱剑环顾,眼神警惕。   季宁乐与那不知名的少年蹲下|身,看林墨为陆不洵检查脚伤。   见林墨要帮他脱下鞋袜,陆不洵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咬唇道:“我手又没伤,我自己来。”   他脱下鞋袜以后,林墨仔细查看,见他一双脚上其实没有伤痕,便问他:“哪里痛?”   陆不洵道:“哪都不痛,就是……”他想了想,形容道:“这两只脚好像不归我管了似的,站不起,走不动。”   听到这话,林墨问季宁乐道:“你们是怎么受伤的?”   季宁乐答道:“我遵师叔之命一路出来找师弟,找不到他,就试着以笛音引他出来;结果当真看见他慌慌张张地出现,我刚要带他一起回去,却见夕阳西下,天上悬着一座城池。”   季朝云道:“然后呢?”   季宁乐道:“我拖着阿洵转身就跑,结果才走了几步迎头就撞进了一处虚相。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天是白,地是灰,我们正找出路的时候,阿洵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他的脚,他就站不住了;等我们低头看的时候,又有什么人拍我的右肩,结果我也这样了;等我拔出剑来,却见虚相不存,我们俩就站在幽独城外;正吹笛为信,一群牛头马面上来就将我们绑走。”   他倒是还能抵挡不假,但终归还有个双足不能行的陆不洵,两害相权取其轻,当即决定不如先束手就擒,再论其他。   而季宁乐所形容的什么都没有虚相,大约就是季朝云与林墨也闯进去的那一个。这虚相的主人到底是不是花未裁,就连季朝云也怀疑了。   然而不论是与不是,最奇的还是这虚相的主人,竟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年花氏覆灭的内情是林墨对花氏纵火行凶、痛下杀手,故此针对林墨,于幽独之外进行拦阻欲要报复,但季宁乐与陆不洵又有什么过错呢?   林墨却道:“那虚相的主人,看来不是花未裁了。”   季朝云问:“什么?”   林墨只道了八个字:“神针断秽,妙手生春。”   季朝云立刻就明白他所指。   林墨所言,是为禹州邾氏。   天下仙门,人人都曾听过一番传说,道是这邾氏先祖有仙骨,修为高卓,深谙医道,不止能令枯骨生肉,还能教亡者起死回生。   邾氏的先祖登了仙道,距今已有数百年之遥。这传说是真是假,也并没人能说得清楚;但邾氏仙府悬壶济世,妙术回春的声名,倒也世代流传下来了。   邾氏弟子皆修道法,兼习杏林之术,那手中细巧神针,不止能除病痛,亦能克妖秽。   想那林墨的嫡母林夫人,未出阁时正是那邾氏的千金。可惜林氏一门惊天祸事,令得她也殒命身死。   先时与那林氏有亲的三仙门,乌尤花氏先被灭门,虞城陆氏亦遭横祸,可谓惨烈;独有这邾氏得以保全自身,但也难免被林氏所连累:从前八仙府中,邾氏一门声望颇高;然而自从邾琳琅伏诛,林氏倾覆,这些年来邾氏仙门变得低调非常,轻易不出。   林墨自幼长于林夫人膝下,虽不曾与他几位兄姐一般曾前往邾氏求学,但对这邾氏执针的手法倒也略有了解。只见他出手快如雷霆,伸指便在陆不洵右脚的脚踝某处重重一按。   陆不洵方才只觉双脚毫无知觉,现在却痛得都快跳起来了:“干什么?”   林墨却乐道:“痛吧?痛才好呢。”   他伸出手给陆不洵看。   在白惨惨的月光底下,陆不洵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到他两指的指尖正捻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而他右脚的知觉,也伴随着这一下剧痛回来了。   林墨道:“忍着点,还有一只脚。”   说完便当真往他左脚脚踝一按,这一次也是取出了一枚金针。   陆不洵站起来走了两步,喜滋滋地朝他师尊道:“师尊你看,我好了。”   季朝云淡然回以一个 “嗯”字。   林墨满腔不满却不好发作:救人的分明是他,这孩子考虑过他的感受吗?就顾着那季朝云了!仿佛没有他这人似的。   将那两枚金针扔在地上,林墨又为季宁乐查看肩伤,果然也是一样,并无什么伤痕,便也为他取针。   那不知名的少年看在眼内,庆幸道:“幸亏没毒。”   林墨道:“你不知道,邾氏自诩医者仁心,断不会于针上淬毒。”   说是这样说,他的说话声里仿佛里也没什么高兴的意思,邾氏子弟理应悬壶济世,这一位却以断秽金针害人,绝非善类。   林墨忽又起了什么,对那少年道:“刚才急于离开幽独,一直没问,你是哪位?”   那少年一脸“你终于问了啊”的表情,怨怼道:“我是钟灵。”   林墨道:“哦,钟灵啊!”   他下意识便先想是否有那曾与他有仇的仙门钟氏,忽然察觉不对。   季朝云也已经识破,他道:“他并不是叫钟灵,他就是钟灵。”   这个孩子,竟是那个山门下,为季朝云一剑所斩的灵钟所附之神。   林墨更是不解:“那你这肉身?”   钟灵撇嘴道:“地上捡了个好看的。”   林墨:“……”   陆不洵:“……”   季宁乐:“……”   季朝云:“…………”   季朝云就是季朝云,连沉默都比别人长一点。他思索了一番,先问钟灵:“我们季氏山下有尸体?”   这钟灵能附身其上,此人可能刚死不久,面容四肢未僵。   钟灵摇头:“不是季氏的地界里,我也不知道是人间哪一处。那时候我出了平阳城,也是和他们一样,进了一模一样的虚相,又不知怎么破,就只好一直朝前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小村落。”   他回忆了那村落的样子,道与季朝云及林墨等人听来。   其实那里和别的村落也没什么两样,不过竹篱茅舍,阡陌桑麻,只有一件事不同。   “那里没有活人的,倒有尸体倒在路边,各个瞪着眼睛,大张着嘴!”   听到这样的形容,季朝云立刻看向林墨。   林墨本来在专注听着钟灵说话,就见季朝云默不作声地望了过来,表情微妙。   “等会?我不是!我没有!”   季朝云淡然道:“我又没说是你干的。”   林墨怒道:“你没说!但你想了是不是!”   季朝云不开口。林墨则更气:这意思就是他季朝云承认确实想了,但是也不想和林墨再于此事上继续争执拉扯,可以说是非常赖皮了。   果然,季朝云马上转了话锋,道:“你觉得那个虚相的主人,莫不是——”   “邾琳琅”这三字还未说出口,林墨已觉头皮发麻,浑身都难受,立刻抢道:“季仲霄,我可先和你说清楚,别提邾琳琅,千万别提邾琳琅!”   季朝云冷静道:“我一个字儿都没提,都是你自己说的。”   横竖都是他最有理,林墨快被他气死了。   季宁乐却道:“虚相的主人就是邾琳琅?”   钟灵也插嘴道:“是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周未提过的,逃出鬼籍的恶鬼。”   看起来他们是非要提这事了,林墨极无奈地道:“她大约不会是个恶鬼,顶多是个凶!哎,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女人还是个人的时候,就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如今做了鬼只会更可怕,就算她真的吃人吃鬼我也不奇怪!”   “你认得邾琳琅?”   林墨看向问话的季宁乐,又看看季朝云,季朝云略一颔首。   他反问季宁乐:“你知道我是谁吗?”   季宁乐犹豫了片刻,最终道:“你是那个、那个林六郎。”   听他说破,陆不洵的表情比林墨还要慌。   林墨却知大约是因为滟九唤了那一声“林砚之”被他听去了,自己刚才还当着他面自称是陆不洵的舅舅,只怕连陆不洵的身世他也是知情的。   只不知道是季平风或者季朝云,又或陆不洵告诉他的。   林墨亦感慨不知该说这季宁乐委实聪明过人,还是该说自己实在臭名昭著?又想这群正道人士,在这十年间,莫不是已将他那什么名姓破事反反复复与后生晚辈们交代警示、千叮万嘱,道说莫效此儿形状。   于是他对季宁乐傲然道:“不错,我正是那个传说中的林六郎。”   然后又向季朝云道:“季仲霄,这可如何是好?人家的小秘密他们都知道了!你管是不管?你不管我可要杀人灭口啦!”说着手就往不夜的刀柄上一按。   陆不洵大惊失色,立刻将季宁乐的胳膊一拉,自己挡在他身前,又向后一退。   季朝云连眼皮都没抬:“林砚之,别闹。”   林墨莞尔,松开握刀之手,又问那钟灵:“你呢?”   钟灵茫然:“啊?什么林六郎?”   其实他不认识什么林砚之,也不认识什么林六郎,他只是一个无辜受害,一个被季朝云一剑劈了老家,无身可栖,最后沦落到捡尸体的可爱钟灵而已。   林墨大怒:“你都不认识我?那我都还没进你们季府的大门你就在那响个什么劲儿?”   他不出声,季朝云能砍下去吗?这都叫什么破事,白白连累他被季平风好一通抱怨。   钟灵撇嘴:“你鬼里鬼气的,我害怕。”   又掰着手指小声道:“除了活人我都、都有点害怕,我害怕就憋不住想叫人——”   想不到今日无意间识得季氏灵钟示警的真相,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最终还是季宁乐乖觉,将话题又转了回去。他问:“林师叔,你与那邾琳琅不是——”   林墨这辈子从未听过人叫他一声师叔,觉得新鲜极了,登时喜上眉梢:这季宁乐又聪明又知礼,若不是眼前的陆不洵确是亲生的外甥,他倒很想换一个这么乖试试。   心情好,他说起话都特别和蔼可亲了:“宁乐啊,我其实和这疯婆娘不熟的;话又说回来,这天下有人不识她么?”   说他林墨与邾琳琅不相熟,那是无人信的。   至于说这天下无人不知邾琳琅,倒是实话。   这邾琳琅臭名昭著,名声之差不在林墨之下。然而她实则出身禹州邾氏,正是林夫人的兄长,先任邾氏门主邾廷献的爱女。论起来,她也正是林墨等人的表妹。   邾廷献所娶,是他同门异姓师妹,那膝下唯有一子一女,皆为其夫人所出。   其子名伯尧,女名琳琅。若论这容貌与天资,邾琳琅皆远胜其兄,故而邾氏夫妇待之如掌上明珠,爱惜若珍宝。   邾琳琅品貌非凡,就连林夫人也极爱她这侄女,常接她来家中居住。   可是这邾琳琅,生来就一股恶性,脾气极为刻薄傲慢,时常使性谤气,肆意妄为;长大后更是离经叛道,恶贯满盈,教人齿冷。   那时正道仙门就有一句闲话,说的是“生女莫如邾琳琅”。   果然听得陆不洵道闷闷地道:“人家不是都说嘛!生女莫如邾琳琅,养儿莫效——”   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林墨,不说话了。   在林墨于陆氏行凶之后,仙门中人又在那一句“生女莫如邾琳琅”后头又加了一句“养儿莫效林砚之”。   林墨原本是不知道的,自他复归人间,还没人跟他说过这些流言八卦,就连那首歪诗也是今日才听到。   但林墨是何等聪明?见陆不洵看他,又不肯说下去,差不多也就想到了。   他又是无奈,又是生气,只觉这邾琳琅简直可以用阴魂不散来形容,真真算得上是生不离,死纠缠。   想他活着的时候,不知看过多少才子佳人生死纠缠的爱恨,艳羡那柳夭桃艳,风月情浓,谁料老天如此不公,偏要予他这样一个人人唾骂的邾琳琅!   邾琳琅空有月貌花容,性情行事却极为不堪;若说林墨胆大妄为,那么邾琳琅便是视人命为草芥,又手段恶毒。不说她后来种种,只论小时候,林墨就曾见过她在林府中打骂刚入门的外姓弟子,将那小姑娘逼得当夜就投了井。   想来邾琳琅在亲戚家中便如此嚣张跋扈,竟不知她在自己家中会是何等地无法无天。   她自幼就喜欢纠缠林墨,除了自家人,只要被她看到谁与林墨多说了两句话,又或交汇了一个眼神,她就恨不得把人拖下去乱棍打死;自来除她姑母林夫人斥责她能略听几句,竟连父母兄长的教训也不放在眼内。   长大后的邾琳琅更是变本加厉,若不是她闯下弥天大祸,被正道清肃,她怕是总有一天要将林墨削断手脚,关在她身旁,供她一人喜欢独享。   故此,林墨气哼哼地道:“季朝云,这世间人总是把我和那疯婆娘并列,我很气!”又对陆不洵道:“我建议你和我一起生气。”毕竟林墨是他舅舅,而邾琳琅是林墨与林惠的表妹,也便是陆不洵的姨母。   陆不洵不置一词,对他大翻白眼。   作者有话说   害怕,真的没人看文了,且丧且丧.jpg不过下一章有特别特别好的季朝云出现,是我非常喜欢的,别人家的蓝盆友【x 第20章 章之六 虞城(中)   此时天色已晚,林墨也不与陆不洵油嘴滑舌,转头问季朝云道:“现如今都不知道这是哪儿,虽然这里有路,但是要走,还是要在这里先休息一会?”   他见季朝云面上的表情,抢先骂道:“若你想说什么化光而行的提议,我驳回,季仲霄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此间连人带鬼一共五名,也不知道身处何处,安宁与平阳临近,这虞城却远些。这季朝云刚才还不太站得稳,如今才不过略回复了些精神,就又想勉强行事,真真是说不清他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   季朝云知他只有生气和那不怀好意之时,方会叫一声“仲霄”,便道:“那就先休息吧,天亮了再走,若前方有村落,便找些车马,赶回平阳。”   于是众人商议,在近处寻了些干草、枯叶及树枝,陆不洵往自己身上寻了半天,只得几张不能点燃俗物的净火符,便问他师兄:“有没有火石?”   季宁乐摇头,却见林墨捻了一根树枝,对陆不洵道:“阿洵,看这个。”   他轻轻一吹,并不依仗火折子与符箓,那树枝上就燃起了火焰,林墨将它丢到架好的枯草木枝之上,火堆便升起来了。   “这个他季朝云可不会吧?要不要学?我教你呀!”   陆不洵冷淡地看他一眼,从鼻孔里出气:“哼”。   季朝云却道:“我是不会,回头你教我?”   林墨不曾料想他会这样说,便将脸转过去看季朝云,审度了一番此人一本正经的表情,勉强道:“好吧,改天等我高兴!”   再看那三个少年,各个都直直地盯着他们俩瞧,表情皆有些难以言说。   林墨奇怪极了,看他作甚?   却听季朝云道:“都多早晚了?你们几个还瞪着眼不睡?成何体统。”   自来季朝云一要训人就要先说“成何体统”。这么多年来一听到这四个字陆不洵就紧张得心跳都要快上一快,于是立刻依言而行,免得挨罚。   季宁乐是从来就懂事的,不用多说,便与陆不洵并肩挨着,盘膝坐在树下合目养神,静待睡意;那钟灵虽然不曾被训过,但季朝云开口说话,谁敢不从?立刻乖乖地爬到树上去,挨着树干两眼一闭。   不多时,就听这三个少年渐渐地呼吸均匀,林墨挨个瞧了一眼,知他们都睡了。这才坐到了那堆火堆旁,道:“季朝云,你也睡吧,我来守夜。”   季朝云却与他并肩而坐,道:“你怎地不睡?”   “鬼也不用睡呀?”林墨笑了:“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睡,只不过我自从回到这人间,还真的没怎么睡过。”   树枝烧出噼里啪啦的细响,火焰照得两个人脸颊明亮发红。季朝云捡了树枝去拨那火堆,道:“累了就要睡,你现在好歹也算得半个人了。”   闻言,林墨便将两只手托着腮,想了又想,终还是对着季朝云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季朝云道:“你问。”   林墨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肯定要跟我说你也要问一个,这才公平。”   季朝云不答,林墨就知自己说中了,但他又当真想问。   “季朝云。”   “嗯。”   “我问你啊,你怎么就知道那猫是我呢?”   却听季朝云道:“我不知道。”   林墨大惊。   季朝云道:“我方闭关,若不是宁乐来告知我,阿洵一个人去了长乐门,我是断不会去安宁的;话又说回来,那个谢英长得贼眉鼠眼,太丑了,你肯定不想扮他。”   季朝云就是季朝云,有理有据。   他这么一本正经,林墨却听得直笑,道:“算你有理。不过你说闭关……能化光,你至少也在通神的境界之上了吧!”   所谓境界,乃指世间正统仙门修道者修炼所至的各个阶段。世间修真仙路,大抵不过筑基、炼气、结丹、化虚、通神、念止、浴劫、大成。   终成大成者,扶摇飞升。   季朝云道:“不过通神而已。”   好一个“不过通神而已”,林墨笑道:“我这个没了仙骨的傻子,倒是当真羡慕你们这些一心修仙道的疯子。”   那寥寥数语,境界二字,如何能道尽这人世修仙之路,越往后越是无限艰难险阻?莫说是修至通神,世间多少修道者修至结丹就再不能进益,那连化虚之境都达不到的人可谓比比皆是。只能说这季朝云当真不愧为当世少见的“仙骨一”,未当而立,便已修至这通神之境。   但只怕即便是季朝云,欲要突破通神而至念止,熬过渡劫,修至仙体大成,也是艰难至极。   如今他感慨是真,羡慕也是真。 却听季朝云道:“可惜了你的仙骨。”   林墨连连摆摆手:“别别别!你还记得以前在晋临,孟先生怎么教咱们吗?我既舍,便有得,这天底下还没人能叫我林墨做那亏本的生意!”   又问:“你还没说呢,到底是怎么认出来我的?”   “谢箐箐无能,在谢正才的门外贴满了外人写的符箓,我去的时候瞧见了,其中有一张镇诸宅鬼祟符——”   季朝云说着,将那手上的树枝往火内一掷,虽不曾用劲,却也砸断了几段树枝。   “唯有那一张镇诸宅鬼祟符,紫绢为底,朱砂写就,却无半点修者道气萦绕,正是俗物,净火符也烧不得。”   镇诸宅鬼祟一符,正是季氏先祖所创。季氏先祖著书立说,曰:“修道者写就符箓,需存思运气”。   此间所谓“气”者,皆从自身灵修内力而来。那凡俗人等,未修仙道有得的,哪怕依样画葫芦写就,也不过废纸或破布一张。   那一张符,的确是林墨所写不假,但他并不信季朝云的说辞:“这就能猜出来是我吗?他们长乐门的废物可多着呢,指不定有多少浑水摸鱼的主!”   季朝云便将那符箓上所写的咒词念与林墨听。   令八方威士,诏道法自然。   斩妖并缚邪,杀阴鬼千万。   诸患既弥平,凶销而秽散。   天清暨地宁,道气世常存。   他念一句,林墨一点头,最后道:“不错,正是你们家的镇诸宅鬼祟符啊,怎么了?”   季朝云道:“第二句错了,不是杀,而是慑。”   动辄喊杀,那就不是季氏先祖,而是他季朝云本人了。此符原本也是以镇压驱散邪祟为主,重点并不在杀。   林墨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笑骂道: “好呀!季仲霄你个王八蛋!这镇诸宅鬼祟符当年不正是你教我写的吗?”   季朝云道:“不错,我就是故意教错你的。”   林墨哑然失笑,这样坏心的季朝云,当真出乎他意料了。   季朝云又道:“但,我一点都不后悔当年教错了你。”   借着火光,林墨见他的面上竟有一点笑意,那目若朗星,映照着火焰,端是神采飞扬;面上那点细碎小伤,并不损他翩翩公子,如圭如璧。   就连林墨都不禁笑了起来,忘了计较他的作弄,只觉混蛋季朝云合该多笑笑,这人长得这么好看,笑起来面上冰雪消融,连自己看了都要入迷。   他突然地竟觉心情甚佳,便对季朝云道:“你可以问我问题了。”   季朝云却捡了另一条树枝去拨弄火堆,好半天都没说话。   林墨就托着腮等他。   说实话,林墨一点都不着急,想来季朝云怕不是有千句万句要问,现在只能问一个,倒也为难。   这样并肩而坐,眼见那月渐西沉,就连原本道说自己没有睡意的林墨,眼皮子竟也开始上下打架。   这时方听得季朝云问他:“林墨?”   林墨含混道:“嗯?嗯!”   结果听到季朝云道:“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改天再问,你睡吧。”   林墨勉强道:“嗯?我不睡,你睡,你睡——”   话是这么说着,人就歪到季朝云肩上了。季朝云僵直着肩等了半天,才伸手去推了一推林墨的脸,没什么动静。   这才觉得他应该是睡着了,就掰着他的头,小心翼翼地让他睡到自己的膝上。   他注视着火光下林墨的侧脸,却觉有人在注视他。   一扭头,看到原本安静睡在树下的陆不洵,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们。   季朝云轻声问:“怎么?”   陆不洵能说什么?他一个字儿都没说,摇头,闭眼,尽量把刚才的场景给抛诸脑后。   季宁乐第二天天刚亮便醒来,见林墨倒在季朝云腿上睡着,季朝云端坐着阖目养神;那钟灵坐在树上也竟是睡得十分安稳,唯独不见原本在他身旁的陆不洵。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只见道旁溪流处正蹲着陆不洵。   他用手掬起水洗脸,却是洗个没完没了,季宁乐便也走到他身旁蹲下。   只见陆不洵脸上都是水痕,眼神憔悴,眼圈下隐约可见乌青之色。他道:“师兄。”   “嗯?”   陆不洵道:“我觉得我师尊不对劲。”   季宁乐便回头看那季朝云与林墨,见他们也已经醒了。那林墨先前睡在季朝云腿上,如今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拍着季朝云的肩在说什么,还没说几句便先笑了,季朝云那面上仍旧如往常般,没什么表情。   于是季宁乐道:“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呀?”   陆不洵欲言又止,这时候林墨与季朝云,还有钟灵等都走过来了,皆蹲下|身掬水洗漱。   林墨看到陆不洵的样子,关心极了:“你这孩子,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睡不好到底是谁害的?陆不洵含怨又含怒,若不是在季朝云面前,真想开口怼死林墨算了。   当下站起身,拉着季宁乐就走。   林墨倒不以为忤,转而与季朝云商议:“还是像昨天说的,我们去前头看看有没有村落,问问此地是什么地方,买点吃的,赶回平阳。”他熬了一夜,之前季朝云给的一碗粥早就扛不住。   他林墨别的什么都能忍,饿肚子绝不能忍。   季朝云也道:“那走吧。”   一行人便依言启程,陆不洵拉着季宁乐走到了前头,钟灵也在后头亦步亦趋;而林墨与季朝云却落在后面,老神在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前行。   林墨见那陆不洵与季宁乐的亲密样子,心里发酸,便顶着他那二八皮相,老气横秋地对季朝云:“年轻真好。”   季朝云却答:“你也不错。”   自从林墨复归,就觉得季朝云不对劲,此刻终于想明白了症结何在:他觉得这一次相会,季朝云对他的评价似乎高了些许,也不动辄喊打喊杀了。   这倒是一桩奇事。   季朝云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恰与他林墨相反。林墨是个不正经的;季朝云却正经极了,可说得上一句洁身自好,心与云平。   方才林墨还正与他抱怨呢,睡他膝头十分不好,不舒服、脖子疼也就罢了,还做了一夜的梦;又说那梦中往事里,季朝云当真讨厌,成日将那“体统”二字挂在心头与口头。   但季朝云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如果是他们小时候,这人早就请剑出鞘了吧?   夜深忽梦少年事,连林墨都要唏嘘。   那昨夜梦中,尽是林墨少年时作客平阳的情景,正可谓日夜眠花醉柳,好不自在。   恰逢酒酣兴浓,有那章台女儿唱曲作乐,知他来自安宁林府,是位擅琴的贵客,即央告他取琴来和;而林墨兴致高昂,便当真取了他的爱琴曜灵。   先作《阳春》,这一曲和风澹荡,倒也罢了,复又作《酒狂》与《风雷引》,一群人竟醉舞放歌,那琴声激荡,歌声高亢,夹挟内力,扰了半条街住客清梦,最后竟把季朝云引来。   林墨也实在记不清那醉中如何拌嘴,只记得季朝云当着他的面,一剑挑断曜灵琴上七弦。   那曜灵乃为林惠所赠之物,林墨从来爱惜非常,当下急怒攻心,气得酒都醒了大半,与季朝云大打出手。   最后胜负不分,林墨抱着他的琴负气而去,道是季朝云在一日,他此生绝不踏入平阳半步。   不过后来季朝云倒也心诚,寻了顶好的琴弦,派人送至他处算作赔罪;林墨这没心没肺的,立刻毫无节操地原谅了他,并修书一封,道是你我多年至交,正可谓情如手足;还表示平阳城的酒真好,我下次还要来;我们安宁城也好,繁花似锦,四季如春;我们安宁城的姑娘更好,艳若桃李,人比花娇,你季朝云若来,咱们喝上三天三夜去,不醉不归。   季朝云也便修书答言,信上端正楷书,写就二字。   “不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个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季朝云。以前写文的时候,总会觉得偏爱受/女主更多,因为我是个刁钻刻薄自我中心的毒妇(x)……但是季朝云是不一样的,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对象,所以配给了我最喜欢的砚之。不过总觉得这个故事里其实妙人不少,且再看看吧hhhhhhh 第21章 章之六 虞城(下)   一行人沿着小路一路向前,已行入大道,道旁细小溪流亦汇入大河;那陆不洵与季宁乐、钟灵走在前头,却突然停了下来。   季宁乐回头对季朝云喊:“师叔,前面有亭所。”   此间多河流,景色秀丽,路设亭所。都不需要季宁乐再多言,林墨与季朝云已知身处之地多半便是虞城。   八仙都中,唯有陆氏于虞城的县乡之下又设亭所,或五里一亭,或十里一亭,供止宿,便邮驿;又设亭吏等职,定分止争、司奸捉盗,以佑一方百姓安宁。   这幽独城,他们从平阳进入,结果却从虞城出来;偏林墨又与陆氏有血海深仇,这下也是哭笑不得,便问:“现如今陆氏是谁当家?”   季朝云道:“是陆怀锳。”   林墨“哦”了一声,不作一言。   季朝云知道他想到了林惠,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道:“去前面稍作休息,请他们暂借我们车马可好?”   林墨点头,五人走近一座典雅清逸的黛瓦顶木亭,只见那柱子上贴着一对破旧的对联。   上联曰:“亭中悠然观碧水”,下联曰:“人前无意逐虚名。”   林墨先取笑一回,嘲道:“像极我那姐夫的口吻。”   陆怀锳此人,身怀仙骨却从不张扬,暗怀一身文韬武略,正所谓藏器于身,待时而发……倒也不能说不是君子,只是不对他的胃口罢了,竟不知林惠为何偏对他青眼。   这情爱二字,害人不浅,林墨唏嘘不已。   “倒也未必是他之手笔。”季朝云道。   林墨不屑道:“没说是他的手笔,只不过他们陆氏嘛,那攀附之风,你也懂得,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季朝云道:“也不独陆氏如此。”   林墨展颜一笑,觉得季朝云说的很是。   这木亭之旁又有一座小楼,并马厩等建筑。马厩中正有几匹枣红又或苍白杂毛的骏马在休憩吃草,楼外亦停着几辆马车。   此除了季朝云与林墨一行,暂无别人路过;那亭所内,也不过数人而已,各自聚在一处,小声交谈。其中有一个衣着略华丽的,看他们走过来,这季朝云器宇轩昂,又见季宁乐与陆不洵青衫玉带,便过来,拱手笑问:“请问诸位贵人可是来自平阳季氏仙府?”   季朝云道:“不错,阁下是?”   那人陪笑道:“在下是此亭所的副吏,姓孙,倒不知诸位贵人来此何事?”   季朝云与林墨对望一眼,与这孙副吏问了如何出虞城,又道明了来意,只说欲借车马。   孙副吏便道:“若是如此,我们这里倒有多余的车马可以相借。”说着便指与他们看,又道:“我叫人来为各位整装车马。”   林墨忙笑道:“不必不必,我们自己来。”   那孙副吏吃了一惊,上上下下打量了林墨一番,觉他不是玩笑,又看向季朝云,季朝云也道:“孙副吏请自去理事,不必管我们。”   那孙副吏便道:“好,那就请诸位自便吧。”一拱手,又走开与人谈事去了。   林墨等一行人当真自去马厩牵出两匹枣红马。但见季朝云操持安装那流环与肋驱等,手法娴熟,令林墨无事可做;于是他笑执着马鞭在季朝云旁边走来走去,摇头晃脑:“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六艺精绝季朝云!”   季朝云从容斥道:“你闭嘴吧!”   林墨憋笑不语。   钟灵和陆不洵在一旁看得眼睛都发亮。只听陆不洵央告季朝云道:“能不能让我驾车?”   钟灵也跟着央求道:“我也要!我也要!”   季朝云还未答言,林墨便笑问他们:“两位小公子,升山问学了吗?”礼乐射御书数,可知其然,其所以然?   两个人都摇头。   林墨露出微笑。   “你们俩,”他扬眉,拿着马鞭指向车厢:“都给我进去。”   陆不洵吊起眼睛就要瞪他,那季宁乐却从容道:“林师叔,我来驾车吧,阿洵和钟灵跟我一块坐在前头,你和朝云师叔坐车里。”   林墨问:“你会?”   季宁乐点点头,陆不洵在一旁傲然道:“我师兄,升山问学只拿第一,从来不拿第二。”   林墨不肯死心,对陆不洵道:“那好,你想学,我教你!”   陆不洵无情拒绝:“不用你!”又抱住季宁乐的胳膊:“师兄教我。”   林墨可算是嫉妒死了,自在心内感慨万千:原来这儿大不仅不由娘,也不由舅。   陆不洵这孩子,成日的不是吹嘘季朝云,就是吹嘘季宁乐,就连刚结识的钟灵也能和睦相处,偏对他是横鼻子竖眼睛。   林墨只得在心内默念,是亲生的,是家姐亲生的,换不得别人家的英才少年,要忍耐,只能忍耐。   他唉声叹气,将那马鞭递与季宁乐,原本还想多嘱咐几句,但季朝云揪着他衣领直将他拖上车,还道:“婆婆妈妈,少说几句。”   林墨怒极,天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说他季朝云不喜言谈?这一张嘴真是又毒又贱,说那话的怕不是个傻子,又或聋子。   这马车中的布置,并不华丽,但也算宽敞。季宁乐说他升山问学,已习六艺,倒也不假,驾着马车行驶得又快又稳。然而循着那孙副吏说的出城方向,走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林墨突然在车内道:“宁乐,咱们转回去。”   季宁乐奇怪:“转回去哪里?”   季朝云道:“去那亭所。”   这话奇怪,但既然季朝云既然也这么说,季宁乐也从善如流,调转方向,往亭所方向而去。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已回到亭所。季宁乐举目而望:“这?”   亭所还是亭所,但是一个人都不见了。   陆不洵第一个跳下马车,冲上去正欲叩那楼门,林墨下车,不慌不忙道:“阿洵,回来。”   陆不洵一惊,立刻就收回了手,反应过来却又为自己的听话生气。他正想说话,却见林墨与季朝云下了车来,皆是一脸肃然,他便不敢造次,默默退后和季宁乐站到了一起。   林墨问季朝云道:“你觉得如何?”   季朝云瞥了一眼那马厩:“大概除了马匹,没有活物。”   林墨点点头,这里明明是亭所,却只听到骏马嘶鸣呼吸的声音,和无人看顾的马车;莫说来往行人,方才所见亭所内长官仆役,如今竟一个不见,楼门亦紧闭,也是稀奇。   想了一想,季朝云扬声道:“在下平阳季——”   却被林墨无情打断:“你闭嘴吧!”   说完,人已上前一刀劈碎门锁,顺势将那门也一脚踹了个稀烂。   然后见三个少年都斜眼睨他,便与他们正色道:“看看得了啊!我这是艺高人胆大,你们不要学,都不要学!”   又耳提面令:“先前没功夫说,我现在可告诉你们,遇到危险的正确解决办法是我叫你们跑你们转身就跑,别指望救我或者他季朝云,我们两个本事大着呢,用不着各位小公子救——”   陆不洵恨声嘀咕:“鬼才救你。”   季朝云一声不吭,上前来与林墨一齐入内,但见窗明几净,陈设如常,却当真没有一个活人存在。   可见刚才所见,多半是虚相,却又虚中有实,譬如他们所借的车马,就没动半点手脚。   陆不洵与季宁乐,钟灵也都进来了,看了一圈,又将手在那桌上一抹,当真没有什么灰尘痕迹,看得出来不久前有人认真打扫过。   季朝云道:“阿洵。”   陆不洵会意,摘下腰上的玉箫,一曲《天罔》再出,室内又是阴风一卷。   他一曲奏毕,阴风已止,并无魂魄来降。   季朝云听完,道了一句“还算有些长进”。   陆不洵许久不曾听到他师尊当着众人对他夸奖,把那玉箫攥在手里,一脸的高兴。   且听季朝云又道:“这一回倒没吹错,只是也不知道你在紧张什么,神思不正,音律则不雅。”   他如此严格,陆不洵颇感丢人,两颊一时飞红,面上的高兴顿时变作了沮丧;季宁乐还好,钟灵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林墨忙打圆场道:“行了行了,阿洵,吹什么箫啊,怪没意思的!抚琴弄乐才是君子所为,回头我教你抚琴吧!”   见陆不洵面色不善,他又诚恳道:“你娘亲也是个擅琴的。”   这是真的。除了那于襁褓间夭折,不曾有幸得见一面的林恭,自林宽起,林信、林敏、林惠,以至他林墨,林氏子弟无不擅琴。   闻言,陆不洵眼神立刻恭顺,踌躇着对林墨点了点头。   安抚了陆不洵,林墨以眼神示意季朝云留在原地,他自己执刀上楼去看了一眼,又从那楼上直接跳了下来。   “真是什么都没有,还是走吧,”他无奈:“话说回来,咱们这也算问过不知是人是鬼的什么东西了,借这里的车马一用,应该无碍?”   有碍无碍其实都无妨,志向高洁的季朝云表示同意,只道:“朝刚才那人说给我们的相反方向走。”   林墨与季朝云又坐进车里头。车马一动,林墨忽然关心起陆不洵的学业,便问季朝云:“怎么阿洵的师兄都升山过了,阿洵还没去过?”   季朝云道:“孟氏升山问学,原本就无定期;宁乐升山时,阿洵还太小了,我就没让他去。”   林墨道:“小不小有什么要紧?我小时候不也去了!”   季朝云想到他初来的模样,又矮又瘦,人坐在案前都高不出多少,道:“你和他怎么比?又不一样。”   只听外面陆不洵大声咳嗽。   林墨装没听见,又听季朝云道:“从前在晋临升山,孟门主仙体半成,不闭关还好,若一闭关则绝不理事,倒是多由其他人|操持,自从当年那些祸事之后,如今诸仙门的情况不必我多说。我父亲虽则有意,但闭关难出,如今四叔离世,大哥事忙,姐姐云游,总需得一个主事的家人统筹安排,难不成叫我去?”   林墨立刻道:“季仲霄,算我求你,放过天下仙门的诸位公子小姐吧!”   斩妖除魔,驱鬼辟邪,他季朝云,厉害。   教导弟子,循循善诱,他季朝云,不行。   他这么一说,教坐在前面看季宁乐驾车的陆不洵听了个清楚,立刻扭头掀了帘子怒问:“你说什么?”   林墨笑道:“我说你师尊将你教得好,独一份的。”   陆不洵摔了帘子,气哼哼地扭回头去。   林墨这才又对住季朝云,叹道:“季先生竟已离世了吗?”   季朝云点头。   季氏门风,向来开明正派,季朝云的父亲季思阳是长子;两个妹妹,一个不幸早逝;一个生来便是所谓的凡骨,难容于仙门,早年即离家远嫁,幸得所嫁倒是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如今过着平常夫妻日子,已不再过问季氏与诸仙门之事;唯有最小的一个弟弟与他常伴左右。   这个弟弟便是季思明,正是昔年林墨等人升山时的学正以及授业恩师,众人皆唤一声“季先生”。   季思明一生爱惜良才,不曾娶亲生子,也不曾离家另起仙门,情愿前往那晋临孟氏,协助操持升山问学诸事;那为人,可称得上是兢兢业业,严明端正,对来求学的诸弟子,无管来自季氏或其他大小仙门,皆是严格要求,令人信服。   多年来教导了众多仙门子弟,他最喜欢的一个便是林墨的长兄林宽。   林氏仙府的麒麟儿,芝兰玉树,颖悟绝伦,又兼仁德亲善,不同俗流,正是登仙道的不二之才,便是如此严格的季思明,也时常将其挂在嘴边,赞不绝口;而林墨则是反面教材,空有八斗之才,就是不肯学好,专有那上房揭瓦,刁顽淘气,腹中少说一万个心眼,其中一半是坏,若不是看在林氏仙府及他这英才兄长的三分薄面,大约不出两日就要被撵下山去。   而林墨呢,虽常被罚,倒也挺喜欢季思明这位先生,他严厉,却绝不会不公,这已是难得。   再者,罚也不止罚他一人,完美如他大哥林宽,真是举世无双,仅得这样一个,如季平风、季朝云、滟九、林信、邾琳琅等等,谁不挨罚?且乐且罚又且乐哉,少年人心性不定,转头就忘。   骤然听闻季思明离世,林墨心内颇难受。   却听季朝云又道:“本以为方才既有亭所,前方便必有村落住人,现在看却未必了。”   林墨也道:“不错。”   虞城陆氏设置亭所,便于管辖众乡民;方才所遇的也不知是什么,亭所内实际上空无一人。   这大抵有两个可能。   一是此亭所遭遇变故,里头的人逃走或身死,也没有留下半个孤魂野鬼。   一是数里内无民可管,也无人会从这里经过,故此已被废弃。   不管是哪种可能,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怪就怪在,马匹等皆是真的,像是刻意不愿耽误路过之人等行程,愿他们速速离开一般。   林墨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唤:“阿洵。”   等了片刻,陆不洵方掀开帘子,一脸不耐:“干嘛?”   林墨问他:“宁乐昨天夜里说以笛音传信,你慌慌张张地循声出来,是为何故?”   陆不洵脸色大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季朝云便道:“不说也好。一日之内两次不遵师命而出,在外造衅生事,连个陆氏的弟子都打不过,我季某人没你这样的徒弟。”   林墨推他:“季朝云!”这人打不过那一句实在多余,还不赶紧闭嘴!   陆不洵闻言慌了神,他素来调皮捣蛋惯了,却从来没听过季朝云有这样撵他的说话,只能将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陆不洵出了季氏山门,还不曾出平阳城,便在一条静僻小路上又遇到了那陆允琏等人。不见陆怀锳与他同行,却见他令几个陆氏弟子单独领着先前双目被剜的弟子另走了一条小路,正是折返平阳的方向。   他也不想与陆允琏再有冲突,心念一动,转而跟住那几个依陆允琏之言而行的陆氏弟子,悄悄看他们是否有什么花招。   说到此处,林墨已想起那请入幽独的三人。   果然,只听陆不洵道:“然后,然后我、我就看到,陆允琏的人,把那三个失了双眼的陆氏弟子都杀了,又将那尸体随便埋了。”   作者有话说   好的叭,基本已经认清我的冷文体质【发出卑微尬笑的声音.gif 第22章 章之七 恶凶(上)   ——逢村落惊恶鬼竟逞凶。   林墨与季朝云都因陆不洵的话沉默了。   他们如今身处虞城。虞城陆氏一族,刀法冠绝天下,又兼眼高于顶;那挑选弟子,也与季氏等不同,取才竟是先取出身门第,再论资质何如。   故此能入得陆氏门中的,若不是那有些家世的仙门子弟,就是本人资质确实十分出众。   想那杜修远曾于幽独城外言他骤然离世,家中无甚亲友与他烧那纸钱香烛,也无钱财傍身,那他必定属于资质出众的后一种。   贫寒子弟,出落得如此形容,又兼年纪轻轻已是陆氏的入门弟子,实属不易。结果却先教滟九取走双目,又被陆允琏那样骄横无德的少年杀害,怎不叫人心寒?   林墨也是知道这陆允琏的。虽与陆氏有仇有怨,但那时候陆允琏不过刚出生,也并不在场,他倒也不至于还要惦记着对个孩子痛下杀手。   对这陆允琏的生父陆怀璋,林墨倒还印象深刻些。   如今虽不知在陆怀锳掌管之下的陆氏是否有所不同,但从前这陆氏家风,林墨是极不屑的。   陆家嫡庶有别,尊卑分明,陆怀璋排行第二,却是嫡子;可叹他身为少门主,却无德无行,嫌恶他哥哥陆怀锳庶出居长;连带也看不起下嫁陆怀锳的林惠,曾恶言称其蠢妇无知。   看来这个陆允琏,倒当真不愧是他父亲的好儿子,性情如出一辙,连陆怀锳也救不了。   林墨止住对无情旧事的回想,勉强提起精神道:“此事全是滟九不对,好好地说话不行,却要挖人家的眼睛!这倒好了,那孩子现在去了幽独,还不知将来会有什么事故!季朝云你刚才就应该把滟九打个半死,押着他去给人家赔罪,再想补救之法!”   全然不顾自己刚还在二人中间劝和。   季朝云道:“下次就打。”   林墨又故作笑意,道:“输了输了,这陆家的后生小子,比我还毒;阿洵,你以后离他远点!”   闻言,陆不洵难得不与他抬杠,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不是错了?看见那陆允琏杀人,我却没有出手。”   林墨道:“不出手也是对的,被他看到岂不是要连你也杀?”复又叹道:“世情如此,你救不了天下所有人。”   陆不洵不说话。   林墨安慰他道:“你不要介怀。说起来这天下人也没什么可救的,大多都是一帮欺世盗名,心怀鬼胎之辈。”   说完立刻被季朝云敲了头:“说你自己便罢,别拉扯天下人。”   林墨哪里肯忍,抬手就要打回去。谁料这座下车马却突然停下,外面钟灵叫道:“不好了。”   季朝云掰着林墨的手腕不让他动手,问道:“怎么?”   钟灵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担忧。   他道:“前面有个村子,看着眼熟,好像、好像就是我捡到这肉身的那一个!”   闻言,林墨立刻停下与季朝云胡闹。他与季朝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道:“下车看看。”   几个人都下了马车,但见前方有个小村落。   此时分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村落上方却隐隐盘旋着些灰色雾霭。林墨一看就笑道:“厉害厉害,怕了怕了。”   见季朝云要走上去,林墨忙伸出手去捉了他袖子。   季朝云看向他。   却见林墨一脸戏谑地道:“仲霄可要想好,有些事不管则罢,一管上了就是牛皮膏药甩不掉。”   季朝云道:“说的是你自己吧?”   林墨立刻放手,往原地一蹲:“好,你去吧;我就在原地,我不走动。”   季朝云没搭理他,却问陆不洵等:“你们谁在这陪着他,其他人随我进去看看。”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林墨不屑道:“跟季朝云走?那很危险了!”   林墨这样反咬一口,季朝云就不得不对此间诸位晚辈分享了下自己的人生经验了。他道:“跟我走是危险,但是和他在一块,通常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林墨嘻嘻一笑,道:“怕没好事,你还不快离我远些?”   季朝云却道:“我有什么好怕?”   林墨便学先前滟九般阴阳怪气,道:“哎哟哟,看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季朝云!”   眼见着两个人像是又要吵起来,季宁乐忙道:“师叔,我和你去吧,阿洵没有剑在手,和钟灵在这里陪着林师叔。”   陆不洵哪里肯安分和林墨呆在一处,立刻道:“我也去。”   林墨站起来,拍了拍钟灵的肩:“听我的准没错。”又悄声在他耳边道:“让他们送死去吧,我们看戏。”   钟灵:“……”   季朝云分明听见了,就跟没听见一样,带着季宁乐和陆不洵自去那村落查探。   钟灵见他们都走远了,才对林墨提问:“你为什么不去?”   林墨道:“那雾你看见没?”   钟灵点头。   林墨道:“不管对面是恶是凶是厉,怨气如此之大,怎么看都是个厉害的主。”   又问他:“你可曾听过两句话?‘人上人,鬼中鬼,邯郸梦内炼炉鼎,欲求修为两相摧’。”   钟灵道:“没听过,听不懂。”   林墨便解释与他听,这一番话正说的是人世间两种诡道。   所谓人上人,正对那句邯郸梦内炼炉鼎。是说世间的修道人,欲要修为精进而不得,于是剑走偏锋,身入邪道:自结丹后,以生人为炉鼎,采补炼气。   为炉鼎的生人,需得一定年岁,不能为凡骨,更以那朱唇皓齿、仙姿佚貌、金声玉润、言语和顺为优。   而“鬼中鬼”与“欲求修为两相摧”则简单多了,就是各类恶鬼、凶鬼、厉鬼等争斗,将能为高深的另一只鬼拆吃入腹,能为便会大有增益。   以人为炉鼎,为正道所不容,却偏偏总有人要以身犯法;那两相摧则是黑吃黑,意要壮大自身,为祸害人,故此也为正道不容。   简单说来,这两件事正可谓人吃人,鬼吃鬼,林墨叹道:“这世道呀,真真不堪。”   钟灵听完,乖巧点头,又问:“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林墨瞪起眼睛。   “关系大了!你看看我这么俊秀的外表,这么风骚的内在,那就叫众矢之的!必定是人见了要下手,鬼见了也下手!我可不得躲远点呢?你别看人家幽独为正道不齿,那么多人鬼,倒是井然有序,连出个门都有滟九或那周未禁辖;这人世间就不一样了,明着好,暗着坏,谁也不肯听谁的!”   说完自己就笑了。   钟灵不解:“什么?”   林墨正色道:“你瞧,此刻我话才刚说完,就有个不长眼的小滑头正在我后头想要下手呢——”   他也不拔刀,只以刀柄反手一撞,只听“哎哟”一声,那暗中接近的人武器就脱了手,自己也倒在了地上。   林墨得意道:“我就知道,我和季仲霄一分开呀,必定有不长眼的要上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蛋敢在我背后动手!”   结果一转身,人就愣住了。   钟灵蹲下|身去,戳了戳那个不长眼的,转头对住林墨,一脸的不解。   “一点邪气都没有,这是什么新品种的恶、凶、厉还是妖魔啊?”   林墨干笑了两声,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这是个人!”   这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她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清瘦无比,肤色雪白,难见血色;瓜子脸,薄嘴唇,那眉眼间倒存三分娇俏,只可惜左脸上有一道不长又不短的伤疤,显得有些可怕,损及她之清秀。   她手里那武器,也不过是一根木棍;方才被林墨打晕后,手一松,已经落到了一旁。   林墨十分尴尬,也便蹲下,掐住这小姑娘的人中,又拍了拍她的脸颊。   这小姑娘“唔”了一声,悠悠转醒,自己爬起来坐好,看看林墨,又看看钟灵,眼神有些迷离。   钟灵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打你的。”   这小姑娘看了一眼林墨,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林墨:“???”   他摸着脸不知所措,这小姑娘神情冷漠,道:“你先动的手。”   林墨自知理亏。莫说是他先打晕了人家,就算没有,他自幼被林惠耳提面令,要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肠:就这么个小姑娘,哪怕白给他一耳光,他也并不能打回去。   但是这小姑娘,也当真是人比鬼凶,林墨都要怕。   他赔笑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请问——”   小姑娘打断他,道:“你鬼鬼祟祟地在我们村外干什么呢?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别是个贼吧?”   林墨委屈极了,他好像是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啊!怎么说得好像他是坏人一样?想他活着的时候被那邾琳琅给缠得焦头烂额,喜欢的女孩子自然以温柔貌美为上;面对这样烈性的小姑娘,他颇觉苦手,于是扯着嗓子喊叫了起来:“季朝云——”   钟灵和那小姑娘听到这一声都呆了。   林墨正得意,结果立刻也呆了。   因那季朝云还当真回转过来。   “发生何事?”   他领着季宁乐和陆不洵,风驰电掣般出现,直把林墨看得目瞪口呆。   林墨回过神来,支支吾吾:“没事,随便叫叫。”   他怎地好意思说对付不了一个小姑娘,才把季朝云给叫回来。那季朝云一听这话,也不问他干了什么蠢事,转而问钟灵:“你说。”   钟灵道:“嗯?六郎刚才把这个活人姑娘打晕了,”他指指那小姑娘:“又把人给拍醒了,人家坐起来就给了他一下——”   见季朝云闻言面色不善,林墨忙扯开话题:“你们在里头发现什么了?”   季朝云道:“一个人都没有。”   那小姑娘此时已经站起来了,一面拍自己身上的灰一面道:“我说,你们可别在我家里乱来!”   饶是季朝云也奇怪,问道:“你家?”   村落上邪氛盘旋,正是鬼怪所留下的印记;前面的亭所,如今的村落内,皆是空无一人,怎么看都像是出了大事,这小姑娘却是云淡风轻。   只见她不惧不惊,抬眼将季朝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仙风道骨,清贵出尘,身负玉箫与长剑,便冷冷地道:“这一位看着倒还像个好人,是个修仙道的吧?”   林墨顿感十分内伤。他难道长得不像好人吗?还是这身黑不溜秋的衣裳害的?等到了城内,他也要换一身清新俊逸的衣裳迷惑世人。   却听季朝云道:“在下平阳季朝云。敢问这位姑娘,此间发生何事?为何这村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听到他说平阳,又自称季朝云,这小姑娘露出了一点动摇的神色。   她迟疑道:“令秋君?”   季朝云道:“正是在下。”   林墨在一旁边悄笑,这季朝云可真是出名。   能被仙门之人称为某君,大抵是因修为高卓,德才兼备;想来季朝云志励秋霜,冰洁玉清,人尊他一声令秋君,倒也当之无愧。   小姑娘看看季朝云,又看看林墨等人,语气已经变作客气拘谨。她道:“我姓桃名漪,桃花的桃,涟漪的漪。”   她这名字倒是有趣,桃花娇艳,绿水涟漪,皆是春色,她本人与之全不相干。   只听她又道:“既然是令秋君,那请诸位带着你们的车马,同我来吧。”   说完,自顾自地就往前走了。   林墨与季朝云对望一眼,带着三个少年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基友问我炉鼎怎么用……就是那个嘛……那个脖子以下不能描述,你们懂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不需要细节了(。 第23章 章之七 恶凶(中)   桃漪虽生得瘦弱无比,脚程却快,没多久便带着他们走到一间茅屋外。将他们的车马安排妥当,她推开门,邀请众人进入,还道:“寒舍简陋,请令秋君等不要见怪。”   季朝云自然是不会见怪的。   他入内一看,这茅屋内虽分了几间房舍,但除了几件简单案几桌椅,没什么杂物及装饰,可算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然而,众人都被其中一张供桌吸引了注意力。   那上面有一排三个粗糙的功德牌位,其中一个写着“显考桃公讳岳府君之灵位”,大约正是她的父亲。   另两个却不同:一个写着“显妣卫母太孺人张氏之灵位”;另一个则简单了不少,只写了“卫君凌之灵位”这几个字。   季朝云静默看着那卫君凌的牌位前,供奉了一个锦囊和几朵小小的野花,那花朵已经枯黄。   陆不洵垂着眼,眼神悲切,唯有季宁乐走上前去,对住那牌位静静端详,好半天才道:“桃姑娘,你与君凌?”   桃漪淡然道:“故交而已。”   之前在幽独听到卫君凌的名字,林墨还有印象,看来此间唯有他不认识此人,便问:“卫君凌是谁?”   众人中,竟是钟灵先答话:“这个卫君凌是他们季氏的弟子,我曾经见过他轮值驻守山门,”又回想了一番:“他长得很好看,但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求学于季氏,又听季宁乐唤他君凌,可知是同辈,大约也是季平风的一名弟子。   果然,季宁乐也道:“君凌是我师弟。”   林墨自见到季宁乐以来,只觉这个少年被季平风教养得极好,彬彬有礼,聪明灵透,又遇事不惊,端是个可造之材。   见惯了季宁乐笑语迎人,从容豁达,连对着他这个死而复生的恶人,也是波澜不惊,很快就接受了,还恭敬称他一句“师叔”。   如今他这么伤心的形容,林墨还是第一次见。   陆不洵也十分伤心,他道:“原来卫师兄的家当真在虞城。”   林墨这才明白为什么来到这村落时,季朝云要带季平风与陆不洵去管闲事。   正是因为幽独中听到周未所言逃出了鬼籍的卫君凌,想起他原本出身于虞城,有所联想,不能不管。   那桃漪却仿佛感知不到众人中悲伤的气氛,只道:“请稍作歇息,我去为你们烧口热茶。”   等她当真走出去架柴生火,林墨好奇,便问:“你们怎么都这样的表情?”   季朝云又叹息一声,与他道明因由。   原来那卫君凌正是季平风的弟子,他出身虞城陆氏一贫寒农家,父亲早丧,与寡母一起居住。   他前往拜谒陆氏求学被拒,其后拜别母亲,离家远走,往平阳转投季氏,竟得季平风青眼,收为弟子。   他的年纪实则比季宁乐还大一岁,且自幼家境贫寒,父亲离世,与寡母相依为命多年,以致他少年老成;而来到季氏后,他也是克己复礼,从不避忌自己出身。   他之为人,是不卑不亢,严于待己,亦严于待人。   也因此,那时候众人都笑说,他才真像季朝云亲传的弟子。   说到此处,季宁乐像是想起了往事,面上露出一点微笑,接口道:“阿洵那时候很吃醋。”   陆不洵悻悻道:“卫师兄老是管我骂我嘛,但他是个好人,我知道的!”   说起来,陆不洵虽是季朝云的弟子,但季朝云时常闭关,陆不洵也只得成日与季宁乐、卫君凌、苏昑等诸位师兄们混在一块,日常听季平风的教诲,闲暇时得季宁乐与卫君凌的指导最多。   这二人的性情是截然相反,季宁乐教人是最和气的,卫君凌则最是严厉。   虽性情各不同,但可贵在君子和而不同,这卫君凌与季宁乐,论容姿品貌,资质能为,皆平分秋色,相处得也十分融洽,关系极好。   “他拜入门下数年,好不容易有机会与宁乐一起升山;谁知第二年家中寡母就病了,他只得回家去侍奉。”   林墨问:“然后呢?”   他问出这一句,就觉得季朝云面上隐隐露出了怒容,只听季宁乐道:“君凌回到虞城没有多久,陆氏便遣人送信至我师尊处,说是君凌的母亲死了,他与人相争,被人失手杀死。”   林墨听了,也不禁叹气。   不过寥寥数语,无情字句,道明一个人的生死。这少年可怜,正如那杜修远,命途也相似。   他又问:“那么,失手杀人的那一个呢?”   季宁乐道:“处以极刑。”   据陆氏的人所言,亭吏将此事层层上报至陆府,因与季氏相关,陆怀锳亲自过问,厘清事实后道说“杀人偿命”,下令将那人斩杀,然后遣人告知季氏。   林墨道:“我倒不信,随便什么人都能杀了你们这卫师兄。”   这孩子从虞城而来,却能让季平风青眼相看,不说一定是那“仙骨一”,也当是道骨中的上者,年纪虽轻,又勤勉自持,怎么会突然就与人相争,还被人所杀?   季朝云道:“我们何尝不知。”   季宁乐亦是点头。   连季朝云也这样说,林墨又岂会不知症结所在?   从来八座仙府各自管辖所在的仙都灵地,因此事终归发生在虞城,不归季氏管辖;陆怀锳亲自过问此事,又依礼遣人告知,实则已经给足了季氏的面子,哪怕是季平风,也不便再多问。   当年季平风能做到的,不过是为他爱徒写就吊文。   那时候也正是季宁乐侍奉他笔墨。季平风温柔平和,是个性情中人;当时他名下弟子也并不多,初为人师,百般费心,并不管这些弟子来自何方,是否他季氏出身,皆是悉心教导。   他对那卫君凌,一如对季宁乐般,期望甚高。   季宁乐亲眼所见,他的师尊骤失爱徒,泪洒尺牍,可谓伤心至极。   也许正是因为此事,季平风与陆氏的又添一桩新恨,至今无解。   他们说话间,桃漪已经烧好了一壶热茶,端进来用粗陶碗装了茶水,分别递与众人,接着竟是挨着林墨坐下了。   林墨吓得立刻喝了一口茶,这茶粗劣,颜色绛红,没什么香气,不过是碗有味道的热水。   他倒也不嫌,把茶都喝了,只听钟灵问桃漪道:“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   桃漪怪道:“这里是我家,我不住这里,要去何处?”   钟灵道:“可是这里有鬼怪害人,还留下了标记。”   桃漪道:“鬼怪害人?”她一想,竟然笑了:“你们该不会是想说卫君凌吧?”   这屋内的众人闻言都看向了她。桃漪面上含笑,眼神还是冰冷,又道:“可是,这里的人原本就该死啊!”   她这个人当真妙极,行事完全猜不透,又语出惊人,林墨一下就对她喜欢了起来。他问桃漪道:“何出此言?”   桃漪道:“我记得君凌对我说过,仙门中人风气不正构陷善良杀人如芥,即应杀之。”   林墨忍不住去看季朝云,这人的三杀论简直流毒甚广,连虞城村落里的小姑娘也知道了去。却见那季朝云问她:“你的意思是,这村里除了你外,竟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桃漪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她无辜?她只怕是最不无辜的那一个了!   但她并不将此话说出口。   那季朝云还要再问,忽然听到一阵怪声。   大家便都看向那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出声的人,数陆不洵的眼神最为鄙夷。   林墨恼道:“你们都是铁打的?不用吃饭吗?我是真的饿!”   那桃漪听了,冷漠的表情竟然也崩不住,一笑莞尔,眼神中的冷意也消弭而去。   她道:“好吧,请各位稍候,我去找些吃的。”   说罢真的又起身走开了。不一会便回来,分给林墨等人几个麸饼,道:“抱歉,只有这些。”   林墨等接过,都与她道谢。   一块麸饼而已,林墨吃得飞快,那季朝云和季宁乐、陆不洵却吃得斯文极了,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放进嘴里,这会儿还没吃完一半。   林墨便觉不好意思盯住别人吃东西,两只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最后柿子捡软的捏,竟把他对面的钟灵盯住不放。   钟灵本来对着季朝云等扮斯文,学得似模似样,结果一抬头看见林墨这么热情地看他,直把他吓得牢牢抓着手里的饼,低头猛啃,生怕林墨来抢。   这看别人吃东西,感觉就是好吃极了。莫说眼前不过他人手上的一块麸饼,就算是半根青菜……啊,说起青菜就想到素斋,说起素斋就不能不想那安宁的白玉翡翠,青墟的荷叶珍珠,楚莱的乌汁梅酿,平阳的——   平阳的季朝云唤他:“林墨。”   “嗯?”   林墨随口应了一声,且顾张着嘴出神地想平阳的什么好吃。   好像都行?譬如那季氏的厨子,又或季朝云的手艺就不错,真的很不错。   然后他就被季朝云塞了一块饼进嘴里。   林墨下意识就嚼,吞下去了之后才觉得不对劲。   季朝云问他:“再分你点?”   林墨摇头:“不用不用。”   他现在看起来虽是比季朝云年少不假,但那生前好歹已经成人。仙门诸子弟十五即行冠礼,礼成家中长辈赐字,便再不会有人视其为孩童;如今这季朝云对他的举止,竟像是他才六岁。   刚至孟氏升山之时,他林墨倒当真只得六岁,但那时的季朝云,看他却是比对狗还嫌。   见他们二人举动,陆不洵突然咳了两声,神色慌张古怪。   林墨不解,关切问他:“怎么?”   陆不洵端起已冷的茶水猛灌两口,方道:“呛到了。”   林墨奇怪极了,这孩子吃这么秀气也能呛住?   等大家默默把饼吃完,桃漪道:“如今茶喝了,饼也吃了,不知季氏的贵人们有没有听过知恩望报四个字?”   林墨都想为她鼓个掌了。   他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女孩子,既冷淡,又聪明,有心机,却十分坦荡。   “如果事关卫君凌——”   季朝云如此道,那桃漪立刻道:“正是和他相关呢!”   又道:“请各位随我来吧。”   她领着众人出了家门,沿着河边,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但见僻静处小丘,其上有三座小小的土包。   不知道为何,这土包前连墓碑都不曾设;若不是前头也如她家中的功德牌位前供奉数朵小花,怕是一眼望过去都会错过。   季宁乐走上前去,蹲下|身,问:“哪个是君凌呀?”   桃漪指向最右,又道:“那些人,人死了都不肯放过,把他的尸首拖出去一把火烧了,后来也不知道把那灰洒到哪里去啦!”   又道:“这只不过是个衣冠冢,我埋了两件他的旧衣裳。”   季宁乐转过去,拍了拍那坟上的土,又站起身,掏出了他那只口笛。   他吹了一支《有匪》,陆不洵听了两句,默然取箫相合。   林墨听这笛声与箫声,清亮与婉转,轻快与柔和相应,内中是那道不尽的万般情愫。   桃漪听完,叹道:“果然季氏风雅,君凌就不行了,他说自己出身贫寒,哪里顾得了这些,只怕给他绿绮焦尾,他也扮不来贵人。”   此时,季朝云道:“不知姑娘想我们回报什么?”   桃漪却道了一句连林墨都不能料到的话。   “我想请你们杀了那凶鬼卫君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我心爱的朝云云和林墨墨,哎,这个平阳的季朝云,可他吗真的太会了太香了……我真心建议下一个文的渣男人要学起来,现在回看简直不像是一个妈生的【。 第24章 章之七 恶凶(下)   陆不洵听到这话,第一个变了脸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卫师兄是凶鬼?”   林墨皱眉,道:“阿洵,你先不要着急。”又问那桃漪:“你说,要我们替你杀了凶鬼卫君凌?”   这桃漪口称凶鬼,显然能辨识恶凶厉之间的区别。她曾当着他们的面说与卫君凌是故交,如今却要再让化作凶鬼的卫君凌再死一次?   桃漪点头:“不错。”   季宁乐也不禁问出了口:“为什么?他难道不也是你之故交?”   “有恩有仇的故交,自然是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她说得倒简单,看上去也不像是真的与之有多少深仇大恨,但观其言语形容,又十分认真。   桃漪言尽于此,仿佛也不想再过多解释。   季朝云略一思索,道:“既如此,不若招他来问。”   林墨不解:“什么?”   季朝云并不答言,只是摘下了他的墨玉箫,递至唇边。   袅袅一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正是先时陆不洵所吹奏,伏妖降魔之《天罔》。   此曲由季朝云奏来,不知道比陆不洵高明到哪里去。曲声细细,但其中浩荡灵修内气,澎湃铺张,绵延不绝,幽怨之情竟教天光一黯,可当得上那旧诗中一句浮云陈而蔽晦,令日月乎无光!   怨曲重招,断魂在否?不论生前身后,林墨都从未听过这样悲凉曲调。   而他最奇的是,这竟是季朝云所奏。   这一曲《天罔》,曾有传言是天女入梦相授,莫管是否属实,又或是他季朝云所创,都委实惊人。   从来只道季朝云之为人简傲绝俗,他仗剑执箫,那剑无情,箫声也恰如他本人一般冷傲清绝,林墨上一回听他所奏之《天罔》,其音肃然带杀,妖邪震慑;却不知他如今心中有情,又所系何许人也?令他竟亦能作这柔肠百转、脉脉含情之曲调。   但见小丘之上,阴风阵阵,鬼哭天愁。那些凄惨惨的怨鬼,都是些还不及投胎转世,能为低下,难以为害活人的。季朝云这一曲,招的是卫君凌,他们只不过是被季朝云的箫声所吸引而来,又不得近这几人身旁,便围绕徘徊,哭泣怨诉那平生过往,杂杂切切,听不分明。   一曲将尽,忽觉气势惊人的邪氛袭来,与季朝云曲中内劲相撞,彼此抗衡,各路阴鬼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鬼哭狼嚎,纷纷逃窜而去。   季朝云的箫曲不停,一念之下,秋霜剑飞出,直向那邪氛来处而去。   邪氛十分机警,掉转方向,凝为一团黑雾改而扑向林墨背后。   只见黑雾中忽伸出一双柔荑,欲要拢住林墨的脸颊。   纤纤玉手方擦过他耳畔,已觉冰冷,直惊得林墨寒毛直竖,立时转身,不夜出鞘,一刀将其斩断。   断手落在地上,血如泉涌。   季朝云的箫曲已奏毕,此时自黑雾中已露出了半截身子。   那是一名少女,年纪大约与桃漪差不多,柳眉淡扫,杏眼桃腮,任谁见了都应觉她娇俏可怜,教人喜欢。   唯有林墨一看见她,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惊叫:“季季季季季季季季季朝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雾消散,那少女显出整个身形,只见她亭亭玉立,在林墨后头笑看他逃窜。   她娇滴滴地笑道:“六郎,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跑什么呀?”   林墨哪里肯信?当下跑得更快。   自向那季朝云身后一藏,林墨一面捉住他袖子作缩头乌龟状,一面怒骂:“季仲霄!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说好的是招卫君凌来相问,结果卫君凌不来也就罢了,倒将这邾琳琅给招来!这季朝云白有个令秋君的大名,到底行不行啊?!   季朝云却斥他:“叫什么叫?如今她是鬼你也是鬼,你还怕她?”   林墨大怒回嘴:“我怕她什么了我?我这就是一一一、一时紧张!”   都口齿不清了还要装,季朝云冷着脸道:“闭嘴!”   林墨嘴都气歪了。   那邾琳琅端详着被林墨斩断的双手,黑雾从伤口处飘出,竟然慢慢地又形成了一双玉手,而断手则化作一样的黑雾,钻入地下。   双手复原,她方笑着哄道:“六郎,你躲在个臭男人身后干什么呢?快和我家去,我还等着你和我拜堂成亲呀!”   虽然面容温柔俏丽,但邾琳琅一身血腥气味,浓厚到胭脂粉香都遮盖不住,隔着这么老远也嗅得到,实在令人作呕,怕是真如那钟灵所说,已化吃人恶鬼。   再加上那句“拜堂成亲”,林墨鸡皮疙瘩都吓掉了一地。   而那陆不洵并未见过他这位凶残无道的姨母,听见邾琳琅把他师尊堂堂令秋君给划归到臭男人一类,当即翻脸怒骂:“说谁呢?你这个丑八怪!”   邾琳琅眼中的柔情蜜意都消失了。她循声而望,将陆不洵一番打量,最后轻蔑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先前放你们一条生路看来是错了!”   陆不洵闻言暴怒,原来她就是先前在虚相内对他和季宁乐下手的人?若不是季宁乐挡在他面前将他拦住,他就要赤手空拳地上去揍这恶鬼了。   谁料他生气,有人比他更生气。但见林墨与季朝云不约而同,飞身而起,手上一刀一剑皆朝着邾琳琅的面上劈去;那邾琳琅傲慢至极,倒也不惧,只向后一退,推掌而出,云袖翻飞间一掌劈开秋霜,一掌欲退不夜。   然而秋霜不过是个幌子,季朝云假意后退,林墨却趁邾琳琅分神之际刀锋一旋,将不夜狠狠扎进了邾琳琅颈项中。   林墨抽刀,向后一退,见邾琳琅仰着头,嘴里冒出血水。   他对陆不洵道:“别理这疯婆娘,她这张臭嘴是治不好了!”   那邾琳琅闻言,发出咯咯的笑声,垂首将脖子一捂,伤口转瞬就不见了。   只见她略带歉意,与林墨道:“是我不好,我忘了六郎你也是小杂种,自然是要帮他说话的。”   闻言季朝云又要挥剑,林墨却伸臂一拦,不屑道:“她就爱说这个,随便她说去!”   又见他竟一笑,对邾琳琅道:“不知又是哪一个,天天逼着个小杂种娶她?”   邾琳琅笑道:“六郎,你这个人浑身臭毛病,可我偏偏喜欢你这样,”她略一想,道:“也罢,等我们成亲之后,少不得一一帮你改过来了。”   林墨啐道:“呸!我就算娶季朝云也他娘的不会娶你!赶紧滚吧!”   听他这样说,邾琳琅点头道:“是了,你这断袖的破毛病最叫我为难,我就奇怪你怎地还没吃够苦头?”她看向季朝云:“现如今他又恋上了你呀?季、仲、霄!”   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语气中已是恨意凶狠。   季朝云冷着脸,面无表情地道:“邾琳琅,你当真是鬼话连篇,狗嘴吐不出象牙。”   不独林墨一个人讨厌这邾琳琅,季朝云亦是一样。这女人疯癫无常,想及当年一同升山的同修众人,大家性情各不相同,有嫌隙难免,却没有任何一个能比她更教人讨厌。   却听邾琳琅对他道:“我是没料到,原来季家的聪明人脑子也这么糊涂?还是子诚说得对呀,六郎这个小杂种,长着歪心和歪骨,怎么就专迷惑男人去了?我劝你季朝云仔细想想,那滟家的小贱人可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还有那——”   她口中所称子诚,正是林墨的兄长林信,他表字子诚,从来与林墨及季朝云等人不睦。   但邾琳琅此番话还没说完,林墨已经提刀斩过去了。   这一刀是既凶且残,那破竹之势,锐不可当;邾琳琅避之不及,竟被林墨一刀削断了头颅。   她的身躯不曾倒下,头却滚到了地上,顿时又是一地的血水,可她面上居然还在发笑。   此时林墨以不夜指着她的脑袋瓜子,他周遭幽黑邪氛,暴涨盘旋,缠绕其身,正如邾琳琅来时一般。   虽借体于墨吟,但他终归不是个活人。如今一怒之下,竟是连体内的墨吟箫也牵引不全他的鬼气阴邪。   身上虽痛,林墨面上的神情却平静,语气也轻缓,那话中是十万分的认真。   他道:“我看你是忘了我说过什么?你这张嘴,最好别提一句滟九,又或者滟十一……不然就不是我怕你,该是你怕我了!”   季朝云虽不知其中恩怨全貌,但见林墨此刻形容,也知他是真恨这邾琳琅入骨。   邾琳琅的头颅冷笑,嘲道:“我的好砚之,当真是情深意重,人都死了,还要护着那些小贱人。”   林墨道:“我不管你如今栖身何处,投奔何人;可你再敢说滟九滟十一,又或者季朝云与阿洵一句,我就取你的内丹喂狗。”   邾琳琅一笑,当真不再说下去,却道:“你瞧我,且和你们拉扯什么呢?我今日又不是来找你林墨的!”   不及林墨答话,她已经飞身而起。   看来哪怕是没有头颅,也不能阻止她的行动。但这一回她却不再对林墨一行出手,却是出人意料地扑向了桃漪。   钟灵惊叫:“小心!”   却已晚了,任是林墨或季朝云也未料到会有此变,转眼间那桃漪就已经被牢牢邾琳琅掐住了脖子,桃漪拼命挣扎,说不出话。   “一个炉鼎也要劳我大驾,”邾琳琅那留在地上的头抱怨道:“卫君凌这狗东西畏手畏脚,麻烦死了!”   说出此话,她身躯已化黑雾,将桃漪一齐裹住,还不及众人反应,转眼就消失了。唯有她的脑袋还留在那地上,笑呵呵地与林墨道:“六郎说我先前的戏不好看,可真叫我伤心极了;不过也无妨,下次我一定给你瞧好看的!”   又道:“这陆氏的虞城可真是个好地方呀,那卫君凌个没出息的东西怕生事,我可不怕,且恭候令秋君大驾。”   她说完,脑袋也跟着身躯一样化雾消弭;林墨一刀扎进那残余黑雾内,扎了个空,不由得怒道:“阴魂不散!”   见陆不洵和季宁乐都走了过来,林墨便道:“阿洵,别气,我下次一定拿她内丹喂狗!”   陆不洵却摇摇头,不以为意。   却是问起另一件事:“她说炉鼎?什么是炉鼎?”   林墨与季朝云都不开口,连季宁乐也噤口不言;钟灵便悄拉了陆不洵,小声与他道:“我知道!”说着,便将林墨在村外与他说的话都一一道给陆不洵听。   陆不洵听完,露出了厌恶痛恨的表情。   此时季朝云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陆不洵不解,抬头看他。   季朝云道:“有恶凶厉诸阴鬼害生人者,有仙门中人构陷善良杀人如芥者,当云何?”   作者有话说   断曲重招,招的自然不止是卫君凌。季朝云之心内,是情,亦是怨,十年来自得亦自解,才能独活。 第25章 章之八 陆氏(上)   ——入虞城鬼道一访陆氏。   当云何?但当杀之耳!   季朝云要杀鬼诛邪,谁人敢拦?林墨也不敢。   整顿车马,也不再休息,季宁乐问:“师叔,我们往何处走?”   四下无人,连桃漪也被抓走,不能问路。季朝云想及那邾琳琅所称卫君凌怕生事,便道:“亭所的虚相,大概是真的想我们赶紧出城去;我们还是先往那相反的方向走,再见机行事。”   这也是林墨的意思,当下点头。三个少年仍旧挤在车前,林墨与季朝云二人上了马车。季朝云只见林墨垂着眼不知作何感想,便问:“你在想什么?”   林墨笑道:“我是在想,等会进了城,我也要买衣裳,现在流行些什么花色了?真怕我穿得不合时宜,站在你季朝云身旁都丢了脸面。”   想他出身安宁林氏,安宁城四季如春,池塘春草,园柳禽鸣,百花似锦;城中大小仙门的少男少女,得遇佳节,皆遍身罗绮,簪花饰鬓,斗草为戏,拆白道字,饮酒行令。   那锦罗玉衣,轻薄颜色,他林墨年少风流,岂能不爱?   季朝云听了,却是戳穿:“你想的不是衣裳,而是阿惠,又或滟九。”   在幽独的江山不夜中,滟九故作无情离去;如今邾琳琅口出恶言,又提及他,怎教林墨不想?   听得季朝云一语道破,林墨倒也不慌,笑道:“知我者,季仲霄也。”   又道:“哎,提他干嘛?还是说我们吧!这回真是倒霉透了!季朝云我跟你说,这遇到邾琳琅就是没好事!”   于是就对着季朝云没完没了地抱怨起来,什么这邾琳琅口口声声最喜欢六郎,小时候却专撕他的书,割他的琴弦,在他的茶水里下药……真真什么缺德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季朝云知道他是不愿提及滟九旧事,便随口道:“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地方教你怕成这样!”   此刻邾琳琅已走,林墨哪里听得季朝云如此奚落,立刻反驳道:“笑话!我怕邾琳琅?我哪里怕了?我那都是装出来好教她大意轻敌……区区一个邾琳琅,我就是嫌她烦而已,真动起手来,我一个能打她八个!”   外面的钟灵听见,立刻就笑出了声;陆不洵阴阳怪气地咳嗽,就连季宁乐也是一哂。   林墨强自狡辩:“我说真的!打八个没问题!”   季朝云冷漠道:“是吗?我还以为你是觉得她还算个美人,所以手下留情了呢!”   林墨不屑:“她算个屁的美人!你忘了咱们当年同窗清谈我怎么说的吗?!”   季朝云心道,还同窗清谈呢?也亏他好意思说出口。   那时候升山问学,季思明拟教他们作那清谈,一开始季思明在屋内,这一群人,除了他以外,皆是假模假样假正经,谈起来都是圣人文章,经略道法;待季思明一走,一群少年人就开始作怪,大放厥词评论起天下女修姿颜来。   据说少女们亦忙于研讨男修形貌,但是季朝云并不关心;林墨也不关心,他自恋得很,从来不担心女修们对他评价如何,且顾着与各位同窗少年争执。   在他眼中,天底下的女修若只论容貌,他生母游梦余是天下第一,滟夫人当居第二,孟兰因第三,林夫人第四;那滟十一暂列第五,不过长大后成为天下第一可谓指日可待;他两个姐姐,林敏与林惠可列五六,而季平风与季朝云的姐姐季凝芳则为第七。   反正就是决口不提那邾琳琅。   但他这番说法,实在难教众人认同。   莫说他生母红颜薄命,一日不曾有幸相见,在他口中就已经艳压传闻中天下第一的美人滟夫人;就说他所言之孟兰因,这人正是晋临孟氏仙府之主,据传其执掌晋临孟氏仙府已逾百年,一梦之间能窥天机。   此人仙体半成,貌美不假,却是神秘的很,男女莫知,正是仙门中第一大谜团,都不知道他林墨哪里来的信心,怎地就能断定是个女子?   季朝云毕竟是季朝云,说了句公道话:“邾琳琅这女人,貌若桃李,心如蛇蝎。”   林墨便道:“行,既然仲霄你这么说,那我今日也说句公道话!若论容貌,她邾琳琅勉强能排进天下女修前十;可是若论心地,前一万都轮不上她!”   祸害他林墨那些小事,倒也罢了,真是不愿提她后来那些祸害他人的恶毒手段。   季朝云道:“劝你少说两句,这女人一向神出鬼没。”   又道:“指不定现在就在你后头——”   林墨被他的语气唬了一跳,忙伸手抓住他胳膊猛一回头,发现什么都没有;转过头来,却见季朝云一脸云淡风轻。   这人也不知道十年间跟谁学的这样促狭!林墨暗自一恼,悻悻地将手松开;却蓦地又想起了另外一桩要紧事,忙道:“季朝云,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什么?”最好别再是什么自行马车之类,在那幽独已经叽叽喳喳一路了。   却听林墨道:“我可不是什么断袖!”   季朝云的脸上没甚表情:“谁?谁说你是断袖了?要不要我帮你出手教训他?”   林墨的一张脸比吃了黄连还苦,他道:“季仲霄你少装没听见!你不知道,当年邾琳琅逼婚于我,说她要是不能嫁给我,不管我娶谁,她就杀谁;要是我敢娶滟十一,她还要将滟十一先毁容了再杀……我只好说我其实喜欢男人,谁知道这恶婆娘将我暴打一顿骂我死断袖就算了!第二天就把这事儿传遍天下!那一回我差点教林信打折了腿!他娘的邾琳琅!我真真是无话可说!”   那林信虽是林墨的亲兄长,对邾琳琅却比对他关切许多;听得邾琳琅哭哭啼啼转述林墨之言,气得将刚被邾琳琅打过一顿的林墨又打了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他龙阳之癖伤风败俗,将整个林氏的脸都丢尽。   季朝云却只道:“你和我说这个作甚?”   林墨想了想,仿佛是没必要特意解释一番?见季朝云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他也只得讪讪笑道:“哎呀仲霄,我不是随口一说么!”   季朝云却不答话了,往后一靠,竟将林墨置之不理,阖目养起神来。   林墨想大约是昨夜自己睡到了人家腿上,扰了他安眠;如今季朝云既要养神,他便也知恩图报,不吵不闹。   正巧,他体内圣邪二气还未调和,若之后尚要与那邾琳琅等人相遇,倒需得先好好琢磨一番。   季朝云也没料到,这一次是当真睡着了。   原本只是不想搭理林墨的胡言乱语,想阖眼养养神,却觉这一觉睡得倒比前一夜好些。   季朝云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忽觉手心开始发热,半睡半醒间,又感觉周身的内力也被牵动。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右手被林墨的左手牢牢牵住。   这人也阖着眼,不知道在做什么,季朝云便把他手举起来,晃了两下。   林墨睁开眼,道:“嗯?做甚?”   季朝云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林墨以为他立刻要把自己的手摔开,忙腆着脸把那手握紧了不放,笑道:“哎呀,我刚才正在琢磨,怎么调和下我身上的阴气和你墨吟的圣气。”   结果没有。   任由林墨继续牵着他的手,季朝云半点都没有挣脱的意思;他“哦”了一声,又问林墨:“然后呢?”   “你这墨吟简直比你本人还固执,我稍微认点真它就也跟我认真,”林墨愁眉苦脸:“痛死我了!”   抱怨完,他方和季朝云解释起来。   经过一番折腾探究,林墨已经摸清楚这体内墨吟的尿性:亏它不过是个凝聚魂体的楔子,如今已经散化于他这肉身四肢百骸中,那脾气却跟季朝云一样不大好;它自恃灵器圣洁,与秋霜剑一般自辨邪祟,若只是运刀也就罢了,但只要林墨以自身能为催动诡术,它就认定林墨是阴鬼作怪,立刻也凝结成丹形;又发现林墨体内真力并不肯任他辖制,便干脆想将其逼迫摧毁。   何谓物似主人形?这就是物似主人形!林墨觉得他很命苦,好不容易回到人间,得个肉身,结果面前的季朝云天天想把他气死,体内的墨吟也想把他干掉。   季朝云听完,问:“这和你拉我的手有什么关系?”   林墨傲慢道:“这就厉害了,想知道你得先夸夸我。”   季朝云道:“好,夸你。”   这语气要多敷衍有多敷衍,林墨倒也笑纳,继续说了下去:“那我就想了呀,我的阴气左右是糊弄不过这墨吟了,少不得要借一点令秋君大人的灵修之气骗骗它呗!”   季朝云不解:“什么意思?”   林墨道:“你那正经人的脑袋能想明白才怪!”说着又与他解释:“借一点你内力,然后我假装要催动内力召那阴兵,墨吟不就要凝丹吗?这时候我就用你的内力把它裹起来,让它碰不到一点我的阴邪二气。”   他美滋滋地又道:“哼,由它边上玩去吧,别老和小爷我较劲!”   林墨这个人,从来能道会想。除了他以外,诸仙门中人谁不爱惜自己的修为一如世人爱惜性命?怕是没人会想去将自己的内力当成泥来捏,还在体内凝出个什么形状。他这些话,说得如此简单,季朝云却心知肚明:林墨刚才必然是忍着痛多次试探墨吟在体内如何凝丹;不止如此,他还学了起来,将从自己身上得到的那点内力变成了锁住墨吟的壳。   他确实无愧天才之少年,只可惜那仙骨不存,身入诡道。此人如果是身在正途,必定是栋梁之才。   可惜没有如果。   季朝云平静道:“亏你说得出来借我内力这四个字?林砚之,不问自取是为窃也。”   林墨丝毫不慌,自有一肚子歪理:“谁让你醒的?你不醒不就不知道我偷了吗?我本来也就只要一点儿!咱们谁跟谁啊!一点儿不算偷!”又笑道:“怎么样?我聪明不聪明?厉害不厉害?”   季朝云道:“你聪明,你厉害。”   林墨得意极了,忽感觉季朝云浩然内力顺着二人的掌心传送了过来。   还问他:“够不够?”   林墨连忙摔开他的手:“早就够了!你这内力可省着点吧!”以后遇到什么厉害的角色,别赖说都是借给他了所以打不过。   季朝云也不恼,只道:“早够了?那你拉着我手不放?捏得我一手是汗。”   还不等林墨翻脸,他先对外头唤道:“宁乐,你们进来休息,我来驾车。”   外面的季宁乐应声,停下车马。   他与季朝云一交换,陆不洵便也要跟进去坐车,那钟灵也是一样。   林墨偏赖着不肯动。   季宁乐见林墨不出去,便笑问道:“林师叔,你怎么不出去陪着朝云师叔?”   林墨:“哎?”   钟灵认真道:“一个人赶车怪没意思的。”   林墨:“啊?”   陆不洵嫌弃道:“这里这么窄,你跟我们挤一块干嘛?我脚都伸不直了!”   林墨:“……”   他又愤怒又委屈,掀开帘子钻了出去,坐到了季朝云身旁,恼道:“一个个都向着你,都嫌弃我!”   季朝云起手一鞭子抽到马身上,言简意赅地总结:“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林墨反手就想把他推下车去,季朝云自岿然不动。   作者有话说   林墨:是真直男,没毛病。季朝云:…………………………………………………哦.jpg 第26章 章之八 陆氏(中)   最后林墨还是没将季朝云给推下去。连赶了一日的路,季朝云倒也没让季宁乐再来赶车,先时听见几个人在车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后来就都停了,大约也是累了在睡。   天色渐晚,前面终于又看到了陆氏的亭所。   这一处的亭所虽然楼台亭阁,样式皆与前面的亭所相同,却又大上一些,十分热闹;此时已经入夜,还是有人往来不绝。季朝云驱使马车靠近停稳后,林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动无比:“妙啊,人间污浊之气!”   季朝云伸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下去,季宁乐等人也下了车。   他们几个人形容出挑,气质不凡,尤其是那季朝云身负长剑并玉箫,林墨一身黑衣,季宁乐与陆不洵的青衫玉带,再加上个衣衫破旧的钟灵,实在惹眼;见他们下车来,立刻有眼尖的前去禀告;不多时,就有人领着仆从前来相问:“请问诸位——”   他的衣着与那之前亭所的孙副吏相似,大约也是一名亭吏。他话还没说完,林墨就道:“高床暖枕,玉盘珍馐,有什么给我准备什么——”   季朝云冷静地对那人道:“刚才他说的都不要。”并没有钱。   林墨看穿:“我有的是钱!”   此处并非幽独,不怕打草惊蛇;那墨吟的小毛病也稍微整治了,过会找个地方召鬼运财就是。他林墨是能屈能伸,饿了别说麸饼,蚱蜢也能捉了烤,可是那玩意又不好吃!   又道:“我就算了,我们家阿洵还小呢!饿坏了,长不高,你赔吗!”   陆不洵磨牙:“师兄,你的剑能否借我一用?”   季宁乐一笑了之,揽住他的肩,悄然将自己的剑往身后一藏。   季朝云不搭理林墨,却是对那亭吏道:“在下平阳季朝云。”   对方大吃一惊,脸都要笑得僵了,并不知名满天下的令秋君怎么就突然路过他这小小亭所,忙拱手道:“小人陆中云,拜见令秋君。不知令秋君驾临所为何事?”   他姓陆,可能正是陆氏旁支中人。于是季朝云先道了一句“不敢当。”又道:“我们的马已经跑了一日,想在此处买两匹马将我们的马换下,也需要些干粮与水。”   陆亭吏看了看他们的模样,笑道:“既然一路舟车劳顿,令秋君及诸位季氏的贵客何不在此休整一夜?我们立刻与令秋君等准备房舍与吃的。”   季朝云道:“不必了,我们此去城中,还要拜会令主玉如君。陆亭吏如此夜中还在此,必有要事,请不必在意我们。”   听到说他要着急去拜访陆怀锳,陆亭吏哪里敢留,立刻道:“那我马上令人准备;谢令秋君体恤,小人手中也的确还有些许事要处理,且请几位自便,稍作休息。”   说完又是一拱手,吩咐了人去准备车马干粮,又道告辞而去。   陆不洵坐了一日的车,早就不想休息再坐下了,拉着季宁乐和钟灵就要去溜达;季朝云吩咐了一句“不要走远”,便与林墨一起去看人为他们准备新的马匹,见没有异常,林墨又与他使眼色,便一齐往旁边僻静处走了几步。   林墨小声问他:“真要去找陆怀锳么?”   季朝云道:“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他一声。”   哪怕季平风与陆怀锳再不和睦,哪怕林墨杀了陆氏之人,但如今虞城中一个亭所和一个村落都空了,桃漪在他们眼前被抓走;还有一个生前是季氏弟子,死后化凶的卫君凌,一个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的恶鬼邾琳琅,不知道要在虞城生什么事。   大概上一座亭所十分偏远,来往人极少,所以卫君凌又或邾琳琅,在那里布置了虚相;只要不是季朝云和林墨之类心细的,一般人早就被糊弄过去了。   林墨道:“那亭所前面还有一座空无一人的小村落,迟早也会被人发觉不对吧。”   季朝云道:“那里比亭所还偏,大概他只是想拖点时间,并不是想周全到能一世隐瞒。”   这倒是可能。   林墨越想,越是叹气。   季朝云倒也明白,道:“你不想去见陆怀锳。”   “想不想都无所谓了,你看那亭吏既见了我们,只怕我们人还未进虞城,陆怀锳就已经知道你令秋君将至。”   这正是设立亭所的功用之一,季朝云深以为然。   又听林墨道:“我今日倒要说几句没良心的话,你听了可别教训我。”   不等那季朝云答言,他接着道:“你还记得那个桃姑娘说的吗?有恩有仇的故交,这话倒有点意思……我是杀了陆氏的人不错,但若我不杀他们,他陆怀锳今日能坐在家主之位上?正可谓是有恩有仇了。”   想来林墨杀陆怀锳家人等,于陆怀锳有仇;又因林墨杀业,陆怀锳如今方能居于陆氏家主之位,正是于陆怀锳有恩。   而陆怀锳未能保护爱妻周全,令林墨痛失爱姊,也可谓于林墨有仇;以林墨杀业,当年失手被擒陆怀锳却不言杀,又于林墨有恩。   这恩仇之间,又怎堪较量?   林墨实则也并不讨厌陆怀锳,只觉没什么面目相见罢了。陆怀锳这个人生来温柔和气,又成熟稳重,他来孟氏升山时,年纪比他们几个大些,那天资高卓,亦通经略。据林墨所观,他之能为,两个嫡出的弟弟妹妹皆难及,却又因陆氏那门风,难以施展任何抱负。   这样的陆怀锳,却蒙老天眷顾,获得林惠芳心,宁可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下嫁于他,婚后二人也不曾留在陆氏仙府,而是离家找了间安静宅子居住。   据闻那陆怀锳闲时教授街坊邻居家中稚子识字和一些简单的刀法,林惠则为百姓们断脉问诊,举案齐眉,平静度日。   家中两位姐姐,林墨最喜欢的便是林惠。林敏骄傲跋扈,连正眼看他都少有;林惠却像林宽,择善从之,从来回护林墨,不惧与父母兄姐争执。   她形容秀丽,袅娜娉婷,幼时便往母亲娘家学那邾氏道法及杏林之术,又曾往孟氏升山,为人勤勉好学,无人不爱她之温柔可亲。   这样的林惠,林鹤夫妇自然视为掌上明珠,为其择婿,可谓慎之又慎。   正如将林敏嫁与乌尤花氏,一开始林鹤为林敏取中的东床快婿恰是季氏的长子季平风。季平风倾慕林惠,仙门中人皆知;这林氏与季氏,又都是当世大家,可谓伯仲,门当户对。就连林墨也曾觉如若林惠嫁给他那平风哥哥,当为一桩美谈。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季门主与林惠本人,都拂拒了林鹤这番美意。   那时季氏当家之人还是季思阳,他因何好言回绝,除了本人及林鹤夫妇外,大概已经无人能知;而林惠则对她父母道说,她对季平风唯有兄妹之情,同修之谊;她已另有心上人。   仙门女修,爽利直率,敢爱敢恨,也不足为奇。她这样一说,林鹤夫妇是又喜又惊,忙问她心中所系何人?谁料林惠道,她想要嫁的人正是虞城陆怀锳。   林墨虽离家不知内情,但听闻林鹤和林夫人都当即大怒,道是她糊涂,若真要嫁那陆氏的子弟,首选也当是嫡子的陆怀璋;在那陆府之人眼里,庶出居长的陆怀锳不过比野狗略强;若林惠铁了心要跟那陆怀锳去,丢人现眼,就当没有林惠这个女儿!   林惠却也硬气,只道我未来的夫君,胸怀大志,当济天下,无人能及!   然后果真不顾众人拦阻,硬是离家与陆怀锳去了虞城。   想那林敏风光出嫁,人人称羡;而林惠却一声不吭,乘船与陆怀锳走了。她离开之时,也只得林墨一人前往送别。   其后哪怕是林惠有孕,又及身死,她都再没回过安宁一日。   林墨沉浸往事之中,却不知季朝云也在思索。他想的不止是林惠,还有林墨曾与花未裁所说的那句话。   “你说你林砚之不杀无辜之人,那么陆氏之人何辜何罪?”   若说陆氏与林氏有何怨仇?又似无甚怨仇,当年林惠之死,不论是昔年的陆氏还是今日之陆怀锳,皆道她是自尽而亡。   他问得直截了当,那林墨听了,正色道:“这就不牢仲霄费心了,反正人是我杀的不错,只要想到是我杀了他们,我现在还觉得开心得很呢!”   他这样说话,手不自觉地就握上了不夜的刀柄。大约是回忆起将那些人一刀毙命的快活,他露出了一点张狂的笑容,那年少俊秀的面容上皆是季朝云从来不曾见过的残忍快意。   季朝云沉默良久,方道:“阿惠若泉下有知,她大概只会想你活下去。”   于陆氏杀人取命,根本与自取灭亡无异。莫说林墨取走陆家人性命之时,实则自他进入那陆氏仙府的一刻,已如飞蛾扑火,必是死路。想及林惠爱惜林墨之情,并不见得少于对陆怀锳的爱意,怎愿看他落得如此下场?   林墨却不耐道:“泉下有知?家姐被人所害,身化粉齑,神魂俱灭!你这个‘仙骨一’难道会不明白这是何意?你如今和我说什么泉下有知?”   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已无今世,更无来生,正是对天下生灵最残忍无情的一番处置。林惠何其无辜?她一生行善,未作半点恶事,只是因为她姓了一个林字,出身自安宁林氏仙府,那大厦倾垮,她就该被人斩尽杀绝吗?   他见季朝云说不出话,又道:“别说当年之事我半点都不曾后悔过,就算陆氏这几个人今日复生,不管是当着仙门中人千军万马,还是今日|你我二人面前,又或者他陆怀锳要相护,我都照杀不误,端看谁先死了!”   谁会惧那冤冤相报?只管来罢!若他们当真今日又活了过来,也算好事,他林墨还能再杀一回,以消心头之恨!   见林墨身上黑气又似要抑制不住,季朝云道:“我明白。可就算阿惠已经不在,还是会有人牵挂着你,你这样自取灭亡,他们又情何以堪?”   听了这话,林墨愣了一愣,脸上的不忿怨怒顿作苦笑。   他沉吟良久,最终摇摇头,只道:“季朝云,不怕你笑话,我损亲害友,扫把星一个,实在想不出来天底下还会有什么人牵挂于我。”   季朝云正欲开口,忽听得有人道:“师尊!”   林墨与他一起回头,看到陆不洵和季宁乐、钟灵一起走了过来。   陆不洵道:“我们的车马好啦!干粮我们也拿过来了!”   季朝云略一点头,林墨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只有季朝云没钱在身,这两位少爷身上都有?   却见钟灵打量二人,机警道:“你们刚才是不是又在吵架?”又道:“吵架不好。”   林墨与季朝云异口同声:“谁说的?”   钟灵道:“你们瞒不过我的,一个脸上黑,一个身上黑。”   那脸色黑的是季朝云,周身黑气隐隐的是林墨,可不就是正在吵架生气么?钟灵觉得不行,他认真道:“我之前就很想说了,季氏是讲道理的地方,阿洵和宁乐从来都不吵架,朝云和六郎天天都吵,不能给后辈以身作则,很不好。”   他模样可爱,语调侬软,说的话却是老气横秋,不知道自哪里学来的;又叫季朝云为“朝云”,称林墨为“六郎”,仿佛他才是长辈一般,林墨都忍不住听笑了。   却听钟灵又道:“要是还在家里,你们这样是要挨罚的。”   他所说的家,自然是指季氏仙府了,那季朝云想了想,也道:“你说的不错。”   林墨不解:“什么?”   只见季朝云面无表情地逼近,拉了他的手。   林墨努力甩了两下,甩不开:“什么???”   钟灵道:“就是这样了,二人吵架相争,就得手拉着手罚站一个时辰,和睦亲爱才是季氏弟子为人处事的道理;不过我们还要赶路呢,你们就拉着手吧,罚站我看就不必了。”   林墨怒了:“这是哪个缺心眼的傻子想出来的?我又不是你们季氏的弟子!休要骗我!我升山的时候都没有这种规矩!”   谁料三个人一起开口回答他。   季宁乐道:“我师尊。”   陆不洵道:“我师伯。”   季朝云道:“嗯,我大哥。”   林墨一如来时,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诸般不雅言词忍了下去。   他道:“你们季氏仙门,别是脑子都有什么毛病吧?”   作者有话说   #发出泼妇的声音#没有人看文啦!!!也没有人回评了!!!都没有人和我玩!!!超过分的啊!!!码字很苦的!!!话痨憋起来也很辛苦的!!!你们没有爱!!!!!!!!!!!#发出假装正经的作者声音#林惠是这个故事里我最喜欢的女孩没有之一,她好到令我无路可退(哭出声。 第27章 章之八 陆氏(下)   林墨便是死也想不到,季朝云还当真预备牵了他的手一个时辰;且因牵着手不便驾车,两拨人又交换了位置。   坐在车内,没过一会林墨就要问:“一个时辰到了没有?”   他焦心无比,反反复复问了十几遍,季朝云嫌他烦,骂道:“你还不闭嘴?打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他季朝云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从小到大就这臭不要脸的,成天恃强欺人!林墨撇嘴,半晌后还是憋不住:“季朝云,你就不觉得丢人吗?”都多大人了,被个小孩子家家的说两句就当真。   季朝云一本正经道:“有过改之,从善如流,我有什么好丢人的?”又道:“夜深了,我要睡了。”   他明明才睡醒没多久,而且人眼睛闭上了也不松手!林墨便也怒了,恶声恶气道:“行!睡就睡!你睡我也睡!”   也不管季朝云放不放开手,直接了当,人往季朝云怀里一倒。   季朝云抬了抬眼皮:“作甚?”   林墨怒道:“我这么睡着才舒服!你少管我!”   季朝云脸上冷漠得很:“随你便。”   反正又不是没抱过。这人从小便爱耍赖又兼不要脸,那脸皮真真厚如城墙:上山要背下山要抱,要季凝芳亲亲要季平风举高高,要季朝云给糖要骑陆怀锳脖子,要林惠说故事要作弄林信……除了林宽无人能治,除了邾琳琅他谁也不怕;回想起来,连比他还小的滟十一都比他懂事一万倍,真真一个混世魔王。   这混世魔王现如今赖在他的怀内,竟然还敢无理取闹:“季朝云你别是有病吧!心跳慢点行吗?吵死了!这要叫我怎么睡?!”   季朝云置若罔闻。   却说往南行数十里,又过两个亭所,季宁乐不曾停下车马,一路直往虞城中心而去;第二天晌午之时,众人已经抵达虞城之内。   入了城中,季朝云带领众人找了间客栈;下了车过去问了几句话,林墨果然看见是季宁乐掏出一钱碎银付账,要定了两间客房。   林墨忙道:“为什么只要两间?!”他想自己睡一间,真是受够了季朝云这人!   季宁乐无奈道:“林师叔,这次出来太急,我也没多少钱呀,省着点不好吗?”   他言语诚恳,想必说的是实情。林墨便怒而批评季朝云:“我早就想说了,你为人长辈,出门都不带几个钱,到底什么意思?”   季朝云冷冷地道:“不屑这些俗物。”   林墨更怒,道:“好!你们都听到了!过会他要东西吃别给他!那可都是俗物!”   那顾店的叫人帮他们安顿车马,听到这话,便笑着道:“有钱也无用,几位来得巧,我们这原本就只剩下两间房。诸位怕是赶了一夜的路,上去梳洗一番,再吃点东西吧?”   林墨还要计较,甚至还想别处投宿,却被季朝云直拖走了。   季朝云倒也没忘吩咐三个少年:“洗了脸下来吃饭。”   林墨却如滟九附身一般,嚷道:“你给我放手!我要买衣裳!要最时兴的花色!要最好的料子!还要买鞋!给阿洵买剑!”   季朝云咬牙将他拖上楼去,连闭嘴都懒得再讲。   把林墨直拖进房内,立时有小二送了热水与帕子等上楼来。季朝云先拧了一张,随手扔给林墨。   林墨接住,胡乱将脸抹了两下,又丢回去给季朝云。   季朝云接了,随手丢到一边去,又慢慢地拧了一张帕子擦了脸,方道:“过会我就去见陆怀锳,你和他们留在这。”   林墨嗤笑道:“那可不行,这陆氏就是龙潭虎穴,小爷我少不得要舍命陪君子了!”   他知道季朝云是怕他还没进去,就先被人乱刀砍了,于是冲季朝云扮了个鬼脸,面上的形容就变化了一番,有点像季宁乐的模样。   这回季朝云没说难看,只认真问他:“当真要去?”   “当真。”   林墨答得也是认真。他不惧,季朝云自然也不惧,道:“那就去。”   两个人说定,下楼吃饭去;只见那三人已经在下面落座了。见他们二人来,林墨的形容已经变化,陆不洵略吃了一惊,倒是季宁乐波澜不惊,拉着陆不洵站了起来,待他们落座后又方坐下。   季朝云叫小二过来,方欲问几个虞城内知名的菜名,林墨已道:“醋鱼、糖姜蜜蟹、白汁鼋菜、黄泥煨鸡、三虾豆腐、冬瓜四灵、露笋菇汤、酒酿丸子、松仁云片糕、百果芙蓉酥,再给我来上一壶银针,一壶玫瑰香露。”   又道:“你们这可还有什么别处没有的好吃的?让他们再点几个,我看也就差不多了。”   他一个人背菜谱般一口气点了十几个虞城名菜及点心,连茶还带香饮俱全,却还嫌不够似的。周围的人客都望了过来,那店小二也瞠目结舌,半晌方道:“公子,别说还有什么,您点的这菜里有一半我们还没有呢!”   他还没说完,林墨已经拍案而起:“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穷的是他们!我真的有钱!”   那小二无辜极了,他哪里能认得林墨?只当不知是哪个仙门世家的纨绔在店中作怪。于是讷讷道:“这位公子,没有看不起您——”是他们这里真的没有。   季朝云硬拉林墨坐下:“那就把有的一半送上来。”   钟灵好奇极了,问林墨道:“六郎,你很有钱吗?”   林墨被季朝云制住,心内没好气:“没有,但我有手有脚,能偷会抢!”   这人简直无法无天,当着少年人的面信口雌黄,季朝云当即把秋霜拍在桌上:“你再嚷嚷?”这人真的欠揍是不是?   林墨却也犯浑,那季朝云有剑,他也有刀不是?便将他心爱的不夜也拍在桌上:“我就嚷嚷!”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陆不洵脸上一热,难得的坐立不安起来,于是对林墨道:“别人都在看我们!”   他是真心地求林墨快闭嘴,早知道人生当中会得这么个傻子似的小舅舅,当初就该少点刻薄刁话,早点积德了。   林墨听见这话,却是扭过头去一瞧,真见众人都在盯着他们傻兮兮地看,便拧眉拍案,凶神恶煞骂地冲人家骂道:“看什么看?吗的,揍你们信不信?”   他这么凶,别人倒都是良民,被他吓了一跳,皆别过头去,只偷偷摸摸拿眼角的余光打量他们,小声议论。   林墨还挺得意,对陆不洵道:“看,小舅舅出马,专治各种不服。”   陆不洵恼得很,替季朝云骂他:“你烦死个人!”   这一顿虽然丰盛,但除了钟灵和季宁乐外,却似乎无人吃得开心。   季朝云不用说了,吃什么基本都是面无表情,更不会议论什么好坏;林墨却是麸饼都不曾挑剔,这会偏摆出一副安宁林府六公子的作派,开始各种挑三拣四:鱼太多刺,虾蟹不肥,酒酿太甜,香露寡淡,总而言之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好。   陆不洵原本就心事重重,如今被他念得真是胃口全无,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他道:“师尊——”   这刚一开口,林墨就截住他的话头,道:“我们去会会你那蠢爹就回,阿洵,你不要去了。”   陆不洵瞪着他。   林墨又道:“阿洵,听话。”   陆不洵见他面上是少有的正经,便转而看向季朝云。季朝云也道:“阿洵,你听话。”   连他都这么说,陆不洵就算不想听话也得装作听话了,只能点点头。   吃完了饭,季朝云叮嘱季宁乐带着陆不洵和钟灵去街上逛逛,陆不洵的剑断了,需得再买上一把剑防身,但是也不许乱跑,更不准生事。   季宁乐一一应了,又道:“师叔,我去给师尊送个信吧,免得教他担心。”   季朝云略一颔首,摸了摸陆不洵的头,才转身与林墨走了。   这一路上,林墨还没忘记那陆氏仙府的所在,也不必问人,与季朝云一起前行。   他一边走,一边看这林惠所居住过的虞城。   虞城美,美在多水,轻舟来去,桥梁波光;亦美在人烟稠密,画檐相接,彩箑云窗……这虞城是当真的美啊,连林墨都看得入迷,却不知这一番繁华,怎就生出如此冷漠之陆氏人心?   他从来不曾问季朝云为何不让陆不洵归家,认祖归宗。他自狂妄,也怕这仙门众人,并不会如季氏众人般怜爱稚子,只会因他身上那一半林惠的骨血,而认为这余孽该死。   他如此想着,脚程渐缓;直到季朝云拍了拍他的肩,林墨这才回神,勉强对他一笑,随他继续前行。   陆氏的仙府正在主城的中心,如今二人走了大概半个时辰,远远已经见到那雕梁画栋,粉墙黛瓦。   大门上写着陆府二字,门口热闹得很,围了一大圈人。林墨惊叹道:“这是何故,有人在陆怀锳家门口唱戏呐?”   季朝云斥他:“不要胡说。”   他们悄然混迹人群中,林墨向前走了几步,看清原委,问了句:“这是谁?”   季朝云道:“陆允琏。”   林墨冷笑一声,低语道:“那这就比唱戏还好看了。”   幸亏此处人声嘈杂,除了近在身旁的季朝云,无人细心去听他这一句。季朝云瞪他一眼,林墨便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反正他说比唱戏还好看也是事实,谁能想到那杀人都不眨眼的陆允琏,如今在自家门口席藁待罪?   自己的亲儿,不知道,认不得,倒是对这陆允琏费心极了,也不知该说陆怀锳是可怜好还可恨好。   林墨刚要与季朝云再说几句嫌弃的话,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人声。   “看什么?看什么?都给我滚开!”   作者有话说   #发出讨饭型严肃作者的声音#…………大家且看且珍惜吧,现在是主线剧情,是真正的主线(不是以前我假装自己有的那种),欢迎大家回评打钱啊(你x。P.S,林墨:懂了,迎头痛击敌方小怪(以及我方队友)蓄力ing!季朝云:……日|你先人(x 第28章 章之九 金丹(上)   ——访陋宅却见阴鬼画皮。   这来人声音端是中气十足,暴跳如雷。   季朝云及林墨,与一群围观群众一般,被数名陆氏弟子一齐用力推开。人浪一动,林墨被挤得差点没站稳,幸得季朝云牢牢拉住。他借季朝云的手,站定一瞧:哎哟,好一个无比眼熟油头粉面的男子!   林墨悄声对着那季朝云发问:“陆琮?”   正是陆琮,季朝云略一点头。   这位陆琮,正是陆怀锳之堂弟,陆允琏的堂叔。   他也曾前往晋临升山问学过一段日子,故此林墨对他还有些印象:此人身有道骨,资质不好不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为人却十分刚愎自用,平日里没少将陆氏那一门嫡啊庶的挂在嘴边。   林墨笑着用手肘撞季朝云一下,道:“你还记得么?这人以前背地里和那个疯婆娘一样,管我叫小杂种来着;亏得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陆琮此人,自视甚高,总拿自家那套狗屁套用天下人,对林墨这个身怀仙骨的林氏庶子,又嫉又恨,不讨厌他才怪。谁料季朝云听了林墨的话,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我怎么听说这一位当年夜路上撞邪,被莫名其妙打折了三条肋骨?”   林墨一脸惊讶:“竟还有这等事?真可谓天从人愿啊!”   季朝云心道,信了你的邪。   见那陆琮气得脸上发青,眉间乌色,林墨倒也知道他此怒何来,想他与陆怀锳分属同辈,因已分家,另起家业,不能从那怀字,却仍旧是以玉为名,自诩正统,这内中心思,人人皆知;此人厌恶陆怀锳之情,只怕比讨厌林墨多上百倍千倍,如今被陆怀锳做了陆氏之主,他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门下的弟子为他扫清了这一群围观之人的障碍,陆琮一眼看见他那金尊玉贵的亲侄当真跪在地上,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说话都哆嗦:“哪、哪一个?哪一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敢叫你跪在这门口?你赶紧起来!”   出乎季朝云与林墨的意料,那陆允琏听到这话,却闭口不言,也不肯起来,仿佛是真的知错了。   陆琮只当是陆怀锳定了规矩,不让陆允琏开口说话,当下更气,对着陆府的大门便叫嚷起来:“陆怀锳!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暂代门主之位的!居然敢叫陆氏嫡出的少门主跪在陆府的门口!你他娘的什么居心?!”   他骂完这一通,陆府的门也不见开;心内只当陆怀锳是故意拿腔作势,于是更怒,立刻又开始另一番痛骂。   见陆琮越骂越起劲,林墨奇道:“这人还能活到今天,我那傻姐夫的涵养当真非同小可。”换了是他被骂,可能这人当场就说不出话来了。   季朝云竟然也道:“我也觉得。”   此时陆允琏也像是听不下去,他终于仰头,对那陆琮开口道:“三叔,您别说了!谁人不知大伯待我如己出?这一回当真是我有错在先,我甘愿受罚!”   不知道是陆怀锳怎么说教于他,林墨心道这孩子大概还有一丝良心未泯,从今往后约莫也是个跟好学好,跟坏学坏的主,少不得陆怀锳要操心一世了。   不料陆琮听了陆允琏这话,却是发出一声夸张嘲笑,道:“哈?你这傻孩子简直不知道好歹!他视你为己出?你别被他骗了去!陆怀锳不过是图他的好名声,唯有我对你才是当真的操碎了心!别的不说,就说当年!若不是他不肯动手杀那林氏的妖女,你祖父母与双亲,还有你姑姑会死得那样惨吗?!”   季朝云暗道不好。   果然看见林墨那左手已经握住了不夜的刀柄,面上血色全无。他忙道:“别。”   又见那陆允琏,也是一脸惨白。   他竟道:“不论林氏其余人如何,我伯母并没有半点过错,三叔,您真的别再说了!”   林墨看着他,慢慢地松开了握住不夜的手。   陆允琏这话,却也是真心。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他那伯母,却见过陆怀锳的画。   自幼在陆怀锳身边长大,他也一直见任凭旁人如何劝解,陆怀锳都不肯再娶。   陆怀锳能绘丹青,但画中佳人永远只得别人口中的一个“林氏妖女”。   他笔下的林惠,端是清丽出尘,却仍是自嘲画技平常,难绘心中佳人温柔芳雅。   陆允琏亦曾听他道说自己的爱妻美貌良善,与那世人口中林氏之人恶毒形象全不相同,对她自然心存有几分好感。   唯有陆琮听陆允琏居然帮林家的妖女说话,更是勃然大怒,正要开口训斥他几句,那陆氏仙府的大门却忽然开了。   来人紫衣云冠,正是陆怀锳,身后无人跟随。   林墨见到他出来,轻哼了一声,别开视线,不作言语。   陆怀锳倒也没看到林墨与季朝云。只见他的脸色虽也不大好看,却仍是态度温和,对那陆琮心平气和地道:“三弟,你有什么话,不妨入内来说,在这里大呼小叫,教别人看了笑话。”   陆琮却不将如今这位陆氏当家之人放在眼内,反作冷笑,道:“你陆怀锳既也知道‘丢人’二字怎么写,为何要叫阿琏在此处跪草席?”   陆怀锳道:“允琏胆大妄为,未得我之命便私自带门中弟子离城去了安宁,这是其一;路上挑衅那平阳季氏的弟子不足,竟敢前去季氏山门前闹事,这是其二;遭逢险情,还不知谨慎,口出恶言,以致陆氏三名年少有为的弟子意外身亡,这是其三……他小小年纪,已是如此无法无天,将来还不知道他要闯出什么什么祸来!如今让他在这里跪着思过,已经是我网开一面!还有一句,我也劝三弟你莫要太过娇惯了他!”   陆怀锳之为人,温柔厚道,对陆允琏爱如亲子,期望颇高;又难免因陆允琏年纪尚小,身世可怜,轻纵了众人将他宠得无法无天。   可这将来要承继陆家门楣之人,如今言行以德不配位四字来形容都嫌轻了些;若说陆允琏少不更事,他陆怀锳怎能不懂?今日是他教子无方,无可奈何,叫陆允琏人前席藁待罪,也知道知道何谓人言可畏而已。   若不管不顾,轻易放过,倒如叫陆允琏继续如此行事!将来只怕有天大的祸事,真落个人人得而诛之,他陆怀锳登不登那仙道倒也罢了,只怕毁及家业,再无面目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   听到这一番话,陆允琏垂首:“大伯,我知错了。”   他面容懊恼,像是真的悔过了。   陆琮却不依不饶,口不择言骂道:“那是你无能,教导的弟子修为不济,和阿琏有什么干系?你也别在那假仁假义了,凭你也配做陆氏之主?我们陆家的礼义廉耻家规家法你都不记得了?别以为世人称你一句‘玉如君’你就忘了自己那名姓!你还真道自己是什么如玉君子么?陆怀锳!你不过就是块像玉的石头!这陆氏仙府家主之位,只有阿琏坐上去才是名正言顺——”   如此恶语,陆怀锳竟不以为忤,却是打断他道:“三弟,只要允琏愿意,我今日便可将这家主之位交予他。”   围观的众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一旁的陆氏的弟子们无不脸色大变。   但那陆允琏竟是其中最为着急的一个,连自己在挨罚都忘了,一下就跳起身来:“我不要家主之位!”   又对陆琮道:“三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陆氏没有我大伯是不行的!你若是真为了我,为了我们陆氏着想,就不该说这些话!”   陆琮瞠目结舌,他自有私心,今日打定了主意要为侄儿出头,却反被他这一番话气得半死,好半天才道:“你这傻孩子!我当真无话可说!”   丢下这句话,人已是气冲冲地拂袖而去,那跟随他前来的弟子们互相看了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陆怀锳见陆琮等人走了,又见众人围观,只得叹了一口气,对陆允琏道:“跪到日落,明日再跪。”   陆允琏点头,道了一声“是”。   围观的人群们见势,已知没了戏看,也就各自散去了,唯有林墨与季朝云对望一眼,略退开了些,却不离开。   季朝云道:“此刻怕是不好去找陆怀锳了。”   林墨也觉这不是拜访的好时候,他道:“倒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季朝云问:“那?”   林墨拉着他往回走,远离那陆氏仙府的大门,见四周没人看他们,方道:“你可看见陆琮那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季朝云回想了一番,道:“眉间乌气,印堂发黑。”   “这人十有八|九是沾上事儿了,”林墨道:“不知道与那谁谁有没有什么相关?”   季朝云已解其意,立刻道:“追上去。”   要追上这陆琮倒也不难,那陆琮车马过市,还有弟子开道,招摇得很,只不过他好歹是个道骨,如今要追,却也不能叫他发现了。   二人谨慎,不远不近地跟住陆琮一行车马,可走了几步林墨就觉得不对了,便对季朝云道:“季朝云,你等会——”   季朝云停下脚步。   林墨忙道:“不用停,看我别看他们,跟我说话,随便什么话都行。”   季朝云依言而行,看着他问:“为什么?”   林墨哭笑不得。   “季仲霄,令秋君,你是没做过贼呐?哪有跟踪人这么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的?”这么老盯着人家,不消片刻只怕就要被人发现了。   季朝云倒是云淡风轻,回道:“确是没做过,不及你林砚之懂得其中门道。”   此话听进林墨耳内,颇觉不乐:这人分明趁机骂他,还当他听不出来呢?   只听季朝云又接着道:“我季朝云堂堂正正,当然学不来这藏头露尾的小人行径。”   林墨发出冷笑。   季朝云竖起眉毛:“怎地?”   “学不来?学不来那就是你没本事,”林墨对他冷嘲热讽:“就你理由最多,白长了我几岁,样样皆不如我,你羞不羞啊季仲霄?”   他这次回归人间,已经几次三番暗指季朝云当年升山问学不如自己,这一回季朝云再听他说,居然笑了。   “林砚之,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慢条斯理地道:“这贪食是病,吃坏脑子,也是病,得治。”   林墨大怒。   “从前升山问学年考末等之人,还不闭嘴——”   “也不知是哪一个从小到大吃得比猪还多——”   “总比有些人道貌岸然绣花枕头强——”   “却是不及某人饿鬼投胎眼馋肚饱——”   两个人脚下不停,一路小声斗嘴,猛翻旧账,谁都不肯让谁,直吵得林墨气红了脸,恶声恶气地丢下狠话:“季仲霄,你是不是想打架——”   季朝云只道:“呵。”   林墨更怒:“你什么意思?”   季朝云觑他一眼,不说话了。   这下林墨立刻就明白过来,季朝云之意便是你别说了,你又打不过我。   当年动起手来,确实也是季朝云胜他的日子居多,如今林墨想起来,还是气得想真个翻脸。   刚要搜刮点句子骂回去,季朝云却道:“他们停下了。”   作者有话说   提示大家不要误会……小时候人家季朝云是真的动手那种,不是假装动手(狗作者陷入尴尬的沉默.jpg 第29章 章之九 金丹(中)   林墨便也不忙争执,与季朝云也停下脚来,藏身于街角拐弯处。   远远看过去,那门前正挂着陆府的牌匾,这宅院从外面看,虽不及那城中陆氏仙府的气派,倒也不差。   主人既归,门户已开,守卫的弟子们皆行礼恭迎,只见陆琮抬脚刚步上台阶,忽从门内中出来一名弟子,面有急色,先行了礼,又上前去在陆琮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他背着身,林墨与季朝云都看不到陆琮是什么表情,却见他听完弟子之言,先是摆摆手令人退开,迈向府内,但走了一两步,又觉踌躇。   他站在门前片刻,最后还是率领众弟子先入府,大门再次颌上。   林墨与季朝云对望一眼,观察这陆琮府上的气象,并没有什么邪气与妖氛。   林墨与季朝云商议道:“门外有弟子把守,府中有结界铺张,强行闯入怕是不妥。”   季朝云道:“那怎么办?待他们开门,我再化光进去?”   林墨摆摆手:“你光明正大惯了,这里又不是幽独,我一个人进去做贼倒好,你若进去闹出点事端,怎么说得清?别把平风哥哥气白了头!还不如我自己悄悄溜进去。”   季朝云虽不惧世人非议,可季平风如今暂代门主之职,他堂堂令秋君是门主亲弟,不比一般弟子,也的确不便行事过于冒进莽撞。   但林墨如此说,季朝云又不放心了:“你怎么进去?”林墨不修仙道,无法化光而行。   “我自有办法。”   林墨拉着季朝云,绕着陆府的外墙向东行,果然见到东面角门,门前有一名弟子把守,另有一人守着一辆破旧寻常的马车。   正要开口,这门却开了,二人只见陆琮换了一身衣裳,自门内出来。他未发一言,登入车内,那赶车的也便上去,赶着马走了。   陆琮一向自视甚高,这一身衣裳并马车却寒酸,全不像他素日作派,其中必有古怪,林墨与季朝云当下不言不语,跟了上去。   马车不疾不徐,二人跟得也是不远不近;走着走着,便发觉这车是往城外去了。   行了一段路,季朝云察觉了些端倪:“莫非?”   林墨点点头。   这一条路,似乎与他们来时差不离多少,季朝云心内也有了计较,只怕亭所与村落无人一事,与这陆琮脱不了干系。   此时日光渐落,路前方起了薄雾,路越行越偏僻,车夫却一改之前的从容,驾驶车马渐渐疾驰了起来,那速度快极,早已不是人间马车所能行。   越往前,越见薄雾转浓,林墨与季朝云亦发谨慎,紧追不舍,只怕一个大意便跟丢。   眼见着竟连无人的亭所及村落都已经过,又往东行数里,就连林墨都略觉疲惫,马车终于在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   这宅院不小,半数隐在有些奇怪的雾霭中,那漏出来的部分,一眼可见年久失修,荒芜破败,看上去并不像是有人居住。   陆琮在门前下了马车,径自推门而入,那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破烂得像是立刻就要倒下。   林墨欲要再往前一些,季朝云伸手拦住。   “怎么?”   季朝云摇头,道:“说不清,这里有些古怪。”   此地委实偏僻,除了这座像是凭空安插在此的宅院,再无其他;此类荒废的大宅内有些的邪祟异状,十分平常,如今季朝云仔细观察,只觉这宅院的院墙高耸,却不见任何邪障气氛。   但不知道为何,季朝云却更觉不安。   林墨笑了,一个反手拉住季朝云的胳膊,拖着他向前行:“我知道,不过再怪也不能怪过我去是不是——”   他说的倒在理,季朝云展眉道:“小心为上。”   当机立断,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那宅院,季朝云掠过那车夫身侧,指尖凝气,划定身云符入体,他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二人不从正门入内,却是越上院墙,暂且蹲下身不动。   只见这宅院五进,甚有里外;院中漆黑,唯有正中一间厅室有些光亮。林墨不知道何时揪了一片树叶暗藏于掌内,此刻摊开手心,轻轻一吹,那树叶带着一点黑气,翩转落入庭院。   并无什么结界铺张。   季朝云低声道:“走!”   林墨却忍不住撇嘴,悄声道:“某些人居然说自己不会做贼!”据他看来,季朝云明明很熟练啊?这定身符,别说是这个车夫了,连他都着过道。   之前对付他的还用的是纸符,这回奢侈了,不吝内力,竟是作就云符。   这云符无有实体,凝修道者圣灵之气而成,可正是平阳季氏仙门不外传之秘术。   季朝云面无表情,回道:“好说,专治各种不服。”   林墨磨牙。   季朝云低声斥道:“小点声!”   林墨立刻堆起一脸笑容,用嘴型无声地骂他:“去、你、的。”   季朝云睨他一眼:“幼稚。”说罢,自行奔向那中厅方向。   林墨也只得跟了上去。二人仍旧不曾落入院中,却是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中厅屋顶上。   宅院虽破败,这中厅上铺就的瓦片倒还算齐全。   小心地落在上头,季朝云面前恰好一处三四寸长的裂缝,缝隙不大,他俯下|身,借着屋内的光亮察看了片刻,不曾看见屋内有人,却见屋内的陈设,中有残破丹炉,炉火尽熄,又见周遭有古怪阵法一角,不禁皱上眉头。   林墨就没这么好运了,什么也瞧不着。见季朝云面色不佳,只当他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林墨心中难耐极了,立刻紧挨住季朝云,贴在他颈侧耳语道:“什么?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呀!”   突然给他贴得这样近,季朝云始料未及,只觉温热气息全扑在他耳旁,身形不由得一颤。   季朝云动容,低声斥道:“林砚之——”   林墨委屈巴巴地略挪开一点,心道这季朝云怎么这样莫名其妙的小气,看看怎么了?他想要开口理论,季朝云眼疾手快,立时捂住他嘴,示意他安静。   只听下面传来说话声。   “我还要在这里等多久?看你们这些人假模假样卿卿我我,真教我直想吐!”   这回轮到林墨不安了,这声音轻蔑刻薄,可不是正是那邾琳琅吗?   “金丹既成,你自去回话便是,这里本就留不得,也没人让你留下。”   这声音大约是陆琮,语调相似;奇在他此时说话的态度,十分冷静从容,竟还有些温柔,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与他素日和方才在陆怀锳面前全不一样了。   金丹二字,听入林墨耳内,颇觉刺耳,一时脸色微变。   此时又听到了些许走动声。   “呵,怪道说世间男子皆是薄情,这过河拆桥的本事还真是各个相似,”季朝云已自那缝隙间窥见邾琳琅的身影,只见她笑语盈盈问道:“没有我,你能成半点事?她是能行画皮之妙,又或是能作金丹换骨?!”   对面不答。   又听邾琳琅在屋内说起话来:“一个二个,皆是如此,专喜欢这等弱声弱气,无甚用途的女人……左右不过一个炉鼎,有什么趣味?”   她大约是想起什么旧事,语气忽然怨毒。   而这番说话,林墨从前也曾听她说过。   那时候邾琳琅的语气还不止如此。她自诩天资高卓眼高于顶,无人不爱不敬她,故而凡有违逆,恨不得当场杀之;如若不得,必定加倍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殊不知林墨看她那小人得志的得意,实在作呕。   此刻季朝云虽怀怒,但观林墨更甚,见他面色铁青,便伸出手去,将他的手轻轻地一握。   林墨正觉心口疼痛,不胜愤满,不料季朝云竟宽慰他,勉强笑了一笑。   他确是不曾料到,这邾琳琅死不悔改,竟至如斯地步。   邾琳琅为天下仙门正派的修道者所厌弃,自然不止是因骄纵任性而造衅生事如此简单。   归根究底,是因她系出邾氏名门,天资高卓,本应是神针断祟,悬壶济世之正道栋梁,却生来性恶,死有余辜。   她曾与季朝云林墨等人前往晋临孟氏升山,分属同修,恰也如这几人一般,是当世少见的“仙骨一”,为世人称羡;却不知为何,竟然半途而废,以那不知自何处习得邪法,祸害天下众多修道之人。   说到这邾琳琅的恶处,便不能不提那‘金丹换骨’。   所谓金丹换骨,便是修为高深之人,以金丹为引,纳当中灵气,扩其内海,助自身抑或他人修为突破;传言说行此法之仙门人,莫说自凡入道,便是自道入仙亦有可能。   这金丹换骨之人,只图增益自身而牺牲他人,所行正是季朝云所言“仙门中人构陷善良杀人如芥”之事,毕竟那为引的金丹,并非是寻常药丹,而是专需取那修道有成者之内丹炼化。   取人内丹,便是折修道者之道骨仙骨,轻则修为全毁,重则害及性命,比那以生人为炉鼎者还要恶劣百倍千倍!   天下自诩正道的仙门,连那炉鼎之法都不能容,岂能容得这等恶行?以那黄白之术闻名的诸多大家,自乌尤花氏以降,皆有严令,不得行此恶事,如有犯禁,莫管情由,轻则废去修为,逐出师门;重者当场诛灭,骨销神挫。   故此,这金丹换骨秘术在仙门中早已失传,却不知后来怎地被邾琳琅习得,恰合了她那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脾性。   当年被她以此道所害者,岂止百人千人?如今她死后做了恶鬼,也不曾有半点改过,竟不知她如今又倚靠何方妖邪,欲要作乱。   而这陆琮,大约也是疯了。   虽是旁支,却也是与这天下数一数二的陆氏仙府休戚相关,可他竟无法无天与这样一个恶鬼勾结,传扬出去又是牵连陆氏,甚至绵延天下仙门的大祸。   林墨与季朝云对望一眼,彼此的脸色都略有些发白,心内已是明白。   杀邾琳琅,擒陆琮,交那陆怀锳处置!   二人起身,忽有一支羽箭,竟是从天上而来,势如破竹,自林墨与季朝云中间穿过,击破屋瓦,正中屋内丹炉。   丹炉轰然炸开,炉内残留的黑灰飞扬,二人脚下的屋瓦也随之破裂,旋即坠入屋内。   二人这一落下,才发觉那羽箭是真气所凝,云符所聚,此刻散化,冉冉而起,竟织出一张稀薄的天罗地罔,将屋内的人鬼齐齐笼罩其下。   林墨还未来得及问是否季朝云所为,屋内已是五人相对。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是想写个文,让别人快乐;可好像自己走着走着,就很不快乐,可见先生说的是对,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倒还怕别人嫌我吵闹呢……随便了。 第30章 章之九 金丹(下)   这中厅内中一人是邾琳琅,另一人是陆琮,林墨与季朝云已知;还有一个人,却正是那桃漪,她歪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神迷蒙,神志不清。   那邾琳琅见他们二人到来,竟也没露出半点惊讶,冷笑一声,啐道:“季朝云!”   她先捡季朝云下手,季朝云却也不惧,催动秋霜迎敌;林墨这头,不夜抢在陆琮之前出鞘,却不攻敌手,竟是身形一闪,起手间先把个桃漪给制住了。   刀锋抵住桃漪颈侧,如此利器,她像是一点危险也察觉不到,任由林墨将她双手反绞。   那陆琮此刻倒没什么暴跳如雷的表情,嘲讽道:“亏你们自诩君子,也会对无辜之人下手?”   林墨骂道:“我去你娘的!谁他吗跟你君不君?你识相的,就先叫那疯婆娘给老子停手,否则休怪老子刀下无情!”   “你要杀便杀好了。”   陆琮此言一出,竟真的以掌代刀攻了上来,林墨哪里肯被他骗住,人一退,却是不肯放开对桃漪的挟制;他指尖一动,不知用的什么巧力,倒是恰到好处,避开了陆琮一击,而桃漪颈项上被划出一道细微红痕,沁出些许血珠。   虽非大伤,但那雪白肤色与鲜血对比,倒也有些触目惊心。   这回陆琮面上多了些怒色:“你!”   还真当他林墨是季朝云了。林墨高声喝道:“劝你一句,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人!你敢再过来一寸试试?你要么现在叫那邾琳琅停手,要么杀了她!否则今日我就叫你当不成这情种!”   邾琳琅听到这话,讽笑一声,右掌一推,堪堪退开秋霜剑锋,又将左掌一翻,自云袖中飞出无数细密金针,竟是全数朝林墨怀中的桃漪而去。   真他娘的疯婆娘一个!   林墨心中大怒,此时却也无法,即刻亦是一掌,将怀中的桃漪推向季朝云;自己则拧身而退,手中不夜一运,刀风凛凛,将追至身前的金针尽数击落。   邾琳琅看在眼内,对陆琮冷笑:“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就是他林砚之的本事!十足的口硬心软,妇人之仁!今日若这丫头当真死了,恼恨一世的只怕不是我呢!你倒信他!”   林墨恼极,那陆琮亦是面色十分难看:“邾琳琅!”   邾琳琅骂道:“此时你还有功夫顾你那些儿女情长?还不速速破了这季家的天罗地罔!”   林墨嗤之以鼻,回骂道:“就凭你们两个想破季朝云的天罗地罔?做你娘的梦去吧!”   此前季朝云的天罗地罔,他已领教过,真真是坚不可摧;却不料面前这陆琮起掌运气,结印一点,那疏疏织就的天罗地罔当真瓦解冰消。   林墨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季朝云。   季朝云却道:“不是我布下的天罗地罔。”   说完这句,秋霜剑指陆琮,杀意沸腾:“而这一个,也根本不是陆琮。”   “陆琮”道:“令秋君,您可是糊涂了?我不是陆琮?那我是谁?”   季朝云道:“问得好。你在此间助纣为虐,以季氏之法破天罗地罔,确是数典忘祖,连自己师出何门,姓甚名谁都忘了!”   季家的天罗地罔,季家人或季氏弟子自然解得,此时林墨脑中也忽然闪现那三个字。   卫君凌!   林墨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他方才不敢运刀,怕的不止是伤到桃漪,大约也怕季朝云或者自己看出他并不会陆氏之刀法而用的是季氏的剑招;若不是此刻要破天罗地罔,他还有心继续隐瞒!   又难怪邾琳琅前头要提起画皮之术,如今都一一对上了。   可,若面前这人是卫君凌,那么……林墨心内一凉。   “陆琮呢?”   听到林墨这问话,邾琳琅忽地莞尔:“六郎真糊涂,你问陆琮?他可不也在这吗?”   她虽笑语迎人,林墨脸色却立时煞白,半点血色也无。只见邾琳琅果然好整以暇,自怀中摸出一粒丹丸,其色如朱砂,流光溢彩。   这二人说的金丹既成,原来竟是已将那陆琮之内丹炼化!   邾琳琅察觉林墨面色变化,笑容愈发灿烂了起来,像是高兴的不得了,娇俏明媚,不见半点阴毒。   “六郎瞧这个,是不是觉得眼熟?”邾琳琅笑靥如花:“话又说回来,陆琮这蠢货,一门心思想登仙道做人上之人,奈何资质实在太差,除了如此另辟蹊径,我也找不着别的方法!不过据我来看——”   她举起金丹,作势欣赏,语气略有些遗憾:“可惜得很,这粒金丹,比起当年滟家的小贱人还差点;若比起你那一身仙骨所化,更是差太远了——”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季朝云已知不妙,忙道:“林墨——”   话音未落,却已是迟了。   整座宅院,皆被黑雾笼罩侵蚀;除此间几名生人,周遭房屋陈设器物,一经黑雾沾染,俱化作齑粉。   至圣如天,诡道一源。   共虚同体,拘神遣将。   又是这一招诏借阴兵的秘术,但比起之前林墨在幽独城中所施展的,威能更要强上百倍千倍。   肉眼望过去,数之不尽的阴兵破开地面,将众人团团围住。   “林砚之——”   可是无论季朝云如何唤他,林墨都似听不见。   他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模样,双目不再清明,瞳中尽是污浊之色,泛着幽绿光芒;周身黑氛缠绕,体内那点季朝云所赠真气,也早被邪气压倒,一身恶念就连墨吟箫的圣灵之气也不能尽数抵御,竟使这暂造的肉身上出现数道血痕,十分可怖。   林墨也不觉疼痛,不夜直指向邾琳琅,那刀锋之上,血雾与红雾纠缠。   “杀——”   就连林墨的声音,亦变得不像是他自己了,冰冷而尖锐。   阴兵勇猛,且数量庞大,尽数向邾琳琅扑了过去;饶是邾琳琅,此刻也吃了一惊,慌乱中想要退敌,却发觉这阴兵无惧生死,哪怕暂且击退一个,还有无数个立即就扑上来,又见林墨已持不夜逼近,只得高声叫道:“卫君凌!”   卫君凌此刻也无奈,谁不知要诛灭这等邪物,除了让其主人力竭或身死,别无他法?只得当机立断,以刀代剑,挡在邾琳琅身前,先向林墨斩去。   林墨哪里肯受他阻拦?且卫君凌也不是他对手,他一心只向那邾琳琅杀去,但见不夜刀势磅礴,锐不可当,顷刻间卫君凌身上便多出五六道刀痕,渗出黑血,被逼得是节节败退,却不肯退开。   季朝云见林墨这等姿态,比起迎敌,竟更怕他神志丧失,无法回转;当下只能暂弃下那桃漪,秋霜剑阵一引,将卫君凌与林墨阻隔,又回身向他喝道:“快住手!”   林墨已失神志,哪怕是季朝云阻拦在前,亦不分什么敌我,也不觉季朝云是来相救,不夜竟向他额前直直劈下;那卫君凌却机智,见这二人缠斗,一时无法分心,当即便弃下这头,转而奔向桃漪。   他将人抱了起来,小心护在怀内,却见她凡俗肉身,被林墨诏借阴兵的黑雾所侵蚀,面有苦状;又见邾琳琅苦战,便以指尖凝真气绘就云符,勾织天罗地罔:“还不快走?”   这卫君凌所设天罗地罔不大,却精准降至邾琳琅身侧,将紧贴她身旁的数名阴兵紧缚其中,瞬时助她脱出被团团围困的局面。   她杀出两步,立刻便道:“走便走!”   以邾琳琅之修为,化光而行自然难不倒她,季朝云不知连卫君凌如今也能行此道;看来这一个也当真是凶鬼,却不知他是用了那人上人或是鬼中鬼哪种手段了。   只怕二鬼当真逃脱,季朝云当下加紧摧动真力,秋霜一剑化百,气势磅礴,围击林墨,暂将他逼退两步;他手中墨玉箫骤起《天罔》之音,正是要降下一道新罔。   不料此刻却有人在黑雾之外高声喝道:“里头什么邪魔外道?还不束手就擒?!”   这声音委实熟悉,就连季朝云也不禁一时分神,邾卫二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机会,立时化光而去,再无踪影。   此刻季朝云虽恼,却也无他法,趁林墨与秋霜斗法,运使天罗地罔转向林墨;却见他虽神志不清,本能却十分机警,连连避开。   此时那邾琳琅虽已逃走,他诏借的阴兵却未消失,既将季朝云认作敌手,指尖一点,阴兵便悉数转而扑向季朝云。   季朝云招架之间,忽地一只羽箭,自黑雾之外破空而来,射向林墨。   林墨面无表情,闪身避过,谁料这羽箭在他身侧突然化散?竟又是云箓所织,季氏仙府的天罗地罔!   未能料得此番变化,林墨措手不及,被束缚其中,倒在了地上。他挣扎不止,那体内身外两股清圣之气与暴涨邪障相斗,眼前间或清明。   在短暂的清醒中,只见那黑雾中冲出来一条人影,罗衣绣裙,朱粉香尘。   林墨看在眼内,只觉这来人的模样一时清晰,一时模糊,竟流下泪来,喃喃道:“阿、阿姐——”   “砚之?!砚之!!!是你吗?!!”   这来人的声音中气十足,林墨用尽全身力气,竟然将那天罗地罔挣脱开来,想应她一声,可是忽又被另一道金网束缚住了。   季朝云的天罗地罔,是怎么都挣脱不得,更遑论林墨此刻渐觉脱力,那眼皮也沉沉,快要睁不开眼来。   最后听入耳中的,是季朝云的声音。   “林砚之——”   他叫得这样大声,林墨好不耐烦,若是平时早就跳起来与他斗嘴了,此刻却心有余力不足,转眼沉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更到好地方了,然而没人看了,哎。 第31章 章之十 姊弟(上)   ——梦萦处佳人难觅芳踪。   林墨如在梦中。   他好不容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陷高床暖枕,床边还未及笄的少女林惠,端着药碗正在笑盈盈地看着他。   “六郎,不要胡闹,快起来喝药,”她道:“良药虽苦却利于病,再说了,我替你尝过也不是很苦呀!你不是很喜欢我的琴吗?你现在乖乖吃药,等一会我就把那曜灵送给你,正好让你带去晋临升山呢!”   林墨一个激灵,自那床上猛地坐身起来。   他举起双手,发现又瘦又小,摸摸脸颊,也是一样干瘦,便一时间连林惠手中还有药碗都不顾了,扭身死死将她抱住。   亏得林惠眼明手快,将那药碗护住,递与旁边的婢女;那婢女也机灵乖觉,先将药碗端了下去,留他们二人说话。   林惠摸摸他的头,认真道:“林墨,今日|你是怎么回事?别吓姐姐呀。”   林墨张口欲言,口中却干涩,咳了好几声,方道:“阿姐,你别嫁给陆怀锳,他们陆家人都是疯子,要害你的命!”   听到这童言稚语,林惠噗嗤一声笑了。   “小混蛋,你又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她一脸笑意:“陆怀锳是谁?前几日爹亲邀诸仙门人清谈,都不见陆家有这号人物。你可别跟我在这里装疯卖傻,不是你自己想着要去升山吗?好不容易大哥求了爹亲才允你去了,我都还没这样的好命呢!”   林墨喃喃道:“我……我不该替你送行……我应该劝你……”   他分明记得林惠悖逆父母,与陆怀锳乘船离开平阳,那一日他以琴音相赠送别;却还是不忍分离,纵马飞驰,一路追逐,最后只见得那船越行越远,再也追不上,徒留他一个,在江岸上痛哭失声。   他猛然又想到林宽:“大哥!大哥呢?我要跟大哥说——”   林惠捏着他的鼻子,道:“你是真烧糊涂了呀?大哥出门去了,过几日才能回来!”   她似是看到林墨的表情古怪,又安抚道:“说好的要亲自送我们六郎去升山!大哥是最守信的,你还怕他诓你不成?”   此刻林墨却忍不住慌张了起来,他有太多话想说了,却不知道怎么说,一时情急竟哭了起来,道:“怎么办?怎么办?大哥要死了,你也要死了!”   如此胡言乱语,林惠大惊失色,忙摸他的额头,感知热度已经退下去了:“这是怎么说?六郎你真的要吓死我!”   说完站起身就向外走:“来人,快请夫人过来,六郎像是烧糊涂了——”   “别走——”   见她要走,林墨忙不迭要去捉住她的手;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捉不住;他拼命伸出手去,最终只是拽住了林惠的一个衣角,且方一握到,林惠就化成一团白光,再不得见了。   “砚之!”   这一唤,非是林惠的声音,却终于惊破了林墨之梦魇。   他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真的是在梦中。   并没有什么还活着的林惠。那诸多的坏事情,件件桩桩,都已经发生,成了过往,再难更改。   一只手伸了过来,抹去他眼角的一点水渍。   林墨看着她,先是一愣,这才发现他握住的,并不是林惠的衣角。   身上还觉得发软,林墨松开手里攥紧的罗袖,努力堆起一点笑容。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亲亲密密地挨过去挽住这人的手道:“姐姐!”   那黑雾中被他错认之人,当真是姐姐;却不是他的,而是季朝云之亲姐季凝芳。   十年未见,季凝芳的模样却没什么太大变化,只觉比起从前略憔悴了些。   季凝芳见他醒来,一时面带喜色,一时省起又立刻板起脸来:“小混蛋!现在知道叫我一声了?可见还没糊涂到无可救药!”   林墨低眉顺目道:“那是,姐姐教得好嘛!”   季凝芳不吃这套,横他一眼:“说你糊涂吧,倒还机灵!”   正如她所言,林墨怕她揍人,先抱着她的手不放。   又道:“说你不糊涂吧!你看看你自己,干的都是些什么鸟事?”   被她拆穿,林墨讪笑着要缩回手,季凝芳却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林砚之你个小王八蛋!你吓死我了知道吗?你怎么回来的?你这十年去了哪儿?你怎么、你怎么就不学好!你还敢提当年?我当年真是白疼了你了!”   这么多问题,又是哽咽抱怨,季凝芳却还不等林墨回答就一拳捶在他背上,直把他捶得咳嗽连连。   “姐、姐姐饶命——”   听得林墨叫苦,季凝芳却不罢手,还要捶他,所幸此刻有人前来敲门,她只得先松开林墨,道:“进来。”   林墨这才觉得自己捡回一条狗命,立刻又倒回床上去。   来人入内,原来是季宁乐,门外有个探头探脑的陆不洵,身后还跟着个钟灵。   季宁乐向来是知礼数的,先给季凝芳问安:“师叔。”   她这个师侄,数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清俊懂事,季凝芳满意得很:“乖了。”   又听季宁乐道:“师叔,我将煎好的药带过来了,林师叔现在喝正好。”   林墨如临大敌。   他生平最憎饮这等莫名其妙的黑水!从来只道病了喝什么药?不如喝酒,喝死了便埋岂不正好完事儿?立刻扯过被子把自己半个身子蒙住:“什么玩意?我跟你们说我没病!我从来不喝药!我死人一个!用不着!谢谢了!”   季凝芳何许人也,哪里有耐心与他磨洋工?隔着被子便是一巴掌扇在他脑后:“小王八蛋你几岁人了?还在这里丢人现眼的!赶紧起来!”   林墨是头痛心里也痛,想及林惠,哄他吃个药那是何等温柔?季凝芳却是和那季朝云一模一样。   他甚至觉得季凝芳比季朝云还凶,季朝云还不那么经常动手呢!这对姐弟,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教他无话可说!   “起来!”   “我不!”   “你再不起来我就动手了!”   “姐姐别废这力气!我没事!我不吃药!”   再说她分明就已经动过手了,现在还说这便宜话?林墨不起来。   季凝芳大怒。   “不起来是吧?嫌我打你太轻是吧?林砚之你可真是长进了!我告诉你,再不起来把这药喝了,等仲霄回来,我和他一起揍你!”   “……”   真真禽兽姐弟!自己动手打了便罢了,还带对他一个伤患混合双打的吗?林墨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眼看僵持不下,季宁乐笑了,柔声道:“林师叔,这药是阿洵守着药炉给你煎的,你没瞧见,他眼睛都熏红了——”   陆不洵听见他们在里头说话,又是嫌弃又是羞:这季宁乐分明胡说八道,自己眼睛哪里熏红了?   他立刻涨红着脸冲进来便要夺药走人:“不吃拉倒,我拿去喂狗!”   季宁乐哪里会让他把药抢去,轻巧避开,把药碗举高,笑道:“狗也不吃药呀。”   林墨也忙从被窝内爬了出来:“别别别,我喝,我喝——”   陆不洵看都不看他:“嘁!爱喝不喝!”说罢便逃出门去,还将钟灵也拉跑了。   季宁乐也不追,笑着将药碗递予林墨,又对季凝芳施了一礼,方退出去,将门颌上。   屋内只剩他与季凝芳两人,林墨贼心不死,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对住季凝芳无声讨饶。   却见季凝芳竖起眉毛:“看我做什么?趁热喝呀!”   喝就喝!林墨苦着脸,伸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将陆不洵煎给他的药一饮而尽。   “呕——”   季凝芳骂他:“没出息的鬼东西,一碗安神药就这样!”这不是喝药,倒像服毒。   眼见林墨还在惺惺作态干呕不止,季凝芳骂归骂,却还是解下自己腰上的荷包,掏出了什么东西,对林墨道:“张嘴。”   林墨乖乖听话,季凝芳喂他吃了一颗糖球。   这下林墨就开心了,倒在床上滚了一圈,心里美滋滋的:“凝芳姐姐,我是真的想你,你要信我。”季凝芳这手艺妙得很,甜蜜芬芳一如他小时候所尝,天下无人能及。   “一颗糖就把你收买了?没出息的!”   季凝芳面上嗤之以鼻,却也是忍不住笑了。   听见她如此说话,林墨侧过身来,支着下巴对她挤眉弄眼:“哎,像我这样人见人爱,还用得着要什么出息?”   “你还不消停?”季凝芳一巴掌给他扇到躺下去:“你倒是真有出息。我都听仲霄说了,我们砚之现在还会诏借阴兵呢!真真了不得!十丈内生人莫近啊!怎地,你是想连我也一齐干掉?”   林墨心道冤枉,哪里就能知道季凝芳会突然出现?   但季凝芳云游天下,察觉有异状,以她那亲父都道一句的骁勇莽撞,出现在那里也没什么稀奇;何况林墨现在也确实无从辩解,想了想,只得作出一脸造作晕眩的表情:“姐姐,你这药是不是迷药?哎呀我累了,哎呀我好晕,我需得先困会——”   说完,就真的倒在床上扮尸体,紧闭眼睛一动不动,再不开口。   季凝芳恨得想把他拖起来揍一顿,忍耐再三,最后只得丢下一句:“小兔崽子,你睡!等仲霄回来让他收拾你!”   说完便也起身出去了,将门摔得山响。   林墨等了好半天,确认季凝芳当真走了,才睁开眼缝,长叹了一口气。   他瞪大眼睛,举起自己的一双手看了起来。   这双手上不久前还有新伤,现在却几乎都痊愈了,只留下一点新肉长好的淡粉色,那些疼痛也已消失了。   苦笑着握了握拳头,林墨感觉略回复了一些力气。   妈的,这还杀不了那疯婆娘,我还能有什么出息?   他苦巴巴地在心内言语,想及邾琳琅此前的说话,又想那滟九看他的一双愁目,神志迷糊间所见季朝云的表情,以及梦中林惠与方才季凝芳面上的担忧。   越想越是心乱,林墨难受极了。   这般想着想着,那季凝芳所言的安神药却已经渐渐起效,林墨只得合上眼,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季朝云要回来喂狗粮了;再掐指一算,我老婆也快上线了……大家都很想老婆,季朝云你也不亏。 第32章 章之十 姊弟(中)   林墨再次醒来,却是因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   季凝芳不曾诓他,安神药真的安神。林墨这一觉倒无梦,却也浅,雨声渐响,那屋外也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发觉此刻天色已暗,屋内还未有人点灯,一片漆黑。   然后便听到门前有人轻声说起话来。   “如何?”   是季凝芳的声音。   “已见过陆怀锳,也把今日之事告知他了。”   这个是季朝云。   怪道他醒来的时候唯独季朝云不在,原来是去求见陆怀锳。林墨欲要听得清楚些,于是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后,悄无声息地倚门而坐,抱着膝盖听他们继续说话。   只听季凝芳又问:“陆怀锳可有说什么?”   季朝云道:“只说知道了。世间无良修道者贪图进益,这炉鼎修炼与金丹换骨虽是恶法,奈何屡禁不止,那陆琮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邾琳琅和卫君凌却是大患,必要诛杀;如今既逃逸不知其所踪,也只好先小心查探究竟,小心提防。”   此番拜访,陆怀锳听得他所言,倒没有什么顾虑和怀疑,却是客气道了一声多谢,又即下令陆氏子弟及虞城各亭所不要打草惊蛇,暗中防备追查。   “这样也好。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的表情?”   听到季凝芳这样问,林墨竖起了耳朵。   季朝云沉默了片刻,道:“无事,陆怀锳邀我们入府暂住,我道是不用。”   又问:“他呢?”   这个“他”自然是指林墨,那季凝芳“呸”了一声,道:“小王八蛋还是那样!没个正形正经的,面上看着比谁乖巧,其实狡猾透了。他先前昏睡,不知道怎么地被魇住了,直哭着叫他姐姐,我实在没法,只好先把他叫醒过来;可问他话,又什么都不肯说,一张脸笑得比哭还看,只当我是瞎呢?尽跟我打岔,逼他喝点安神的汤药,好不容易灌下去,我半句话还没问呢,又同我耍赖说要睡了!喏,你看看,到现在再没听见他在里头有什么响动!”   季朝云还不曾说话,林墨却已蓦地红了脸,心内感谢季凝芳不曾当面戳穿,又觉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脸颊微微发烫,林墨忙拿冷冰冰的手贴住。   季凝芳又唤:“朝云。”   “是。”   听到季朝云如此恭顺回是,季凝芳却忽然踌躇了。她犹豫半晌,方道:“砚之是什么样的孩子,姐姐怎会不知道?但当年那些事,世人所见所闻,总不会全是假的吧?他当年引阴火自焚,如今化鬼归来,你与他同行,便是大哥和我不说什么,可若叫别人知道,又如何是好?就连父亲那一关也过不去!再说那墨吟暂造的肉身,终是虚幻,你看他身上的伤口,不消一日,便恢复大半……他当真已经死了,此刻是鬼非人,你——”   听她论到此事,饶是林墨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地用手捂住了耳朵;那季朝云却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只淡淡道:“我自有打算,请姐姐不必挂心。”   被季朝云云淡风轻地打断说话,季凝芳大约也是气了,好半天才接着说道:“成!莫说你如今这样大,就连砚之,也不是当年升山要我终日费心顾着的小毛头了!你们俩,任是哪一个我都劝不了也拦不住;可假如,我只是说假如,砚之他真的和世间人所说,行过那些恶事——”   一句“你又当如何”还未出口,季朝云已答:“他没有。”   他倒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竟比林墨本人还爽快坚定些。   季凝芳越发无可奈何,叹道:“老天爷!怎么偏让你们二人都做了家中的老幺?”   依她看来,这两个家伙被宠得俱是无法无天。别的不说,这虞城也是林墨来得的地方,季朝云竟也不拦阻?都说林墨狂妄任性,她看这季朝云也是不差他什么。   季朝云却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什么?”   听到他这样说,林墨也好奇了起来,但外间季朝云的说话声却越发低了下去,连他都听不清楚;林墨便较上了劲,整个人贴在这门上,欲要弄个明白季朝云到底说了些什么,却不料那门外之人突然出手,将门拉开了。   林墨一下就跌了出去,滚到说话的二人脚边。   这季凝芳和季朝云一齐瞪他,气势当真非同小可,唬得林墨连逃都忘了,生怕真的挨上一顿姐弟混合毒打,立刻抱住头道:“哈哈哈!凝芳姐姐!仲霄兄!当真是巧啊!我这才刚醒!正想出来看看月亮——”   外间磅礴大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月亮。这拉门的也正是季朝云,他一脚把信口雌黄的蠢物踢进门去,方对季凝芳道:“他就是傻成这样。”能做什么坏事?   季凝芳面无表情:“夜深了,我要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说罢,当真再多一句都懒得说,转身就走。   季朝云口中道着“姐姐慢去”,出手制住省起来要逃的林墨,拖着他丢回床上去。   从床上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林墨见季朝云点亮屋内烛火,解下剑与箫,自去梳洗,便抱着被子扬声辩解道:“仲霄,我是真的刚醒!”   季朝云哪里会信:“林六郎,你闭嘴!”   林墨并指向天,眼神真诚:“真的,仲霄!我对天发誓!”   老天却也赏脸,他话音落地,轰隆一道天雷降下,老大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季朝云冷笑:“听听,老天有眼。”   林墨啐骂:“贼老天!”   又是两声雷鸣,还兼惨白闪电。林墨就不敢骂了,怂着肩躺倒回床上,且自腹非心谤。   但见季朝云洗整完毕,来到他床前,道:“你睡进去点。”   林墨大吃一惊:“什么?”   季朝云道:“没有多余的房了,我们睡一间,你忘了?”   林墨其实倒也没忘,只是事到临头,仍是犹犹豫豫,好半天才往床里头退了一点,又不死心问道:“那姐姐怎么有房间睡?”   季朝云解去外衫与鞋袜,上了床躺好,道:“怎地?你要去她那屋里睡?”   林墨立刻摇头:“不了,不敢。”   如今又不是小时候,虽说仙门儿女豪情万丈,不拘小节,却也有那礼数二字;就算没有,他说要去,季朝云就能让他去了?就算季朝云让他去了,季凝芳能答应吗?必定当场把他打个半死撵出来。   季朝云道:“那不就结了?闭嘴睡你的觉罢!”   说完,他先闭上眼,手脚都放得规规矩矩,安然等待入眠。   林墨含怨看他:“我怎么睡?我都睡了一天了!”他现在精神是真的好得很,力气也恢复了不少,说着,便伸出手对季朝云推推攘攘。   见季朝云并不理他,他更寸进尺,伸手捏季朝云的鼻子,还掐季朝云的脸颊,一边抱怨一边发问:“季朝云你赶紧起来!你瞒得了姐姐也瞒不了我,那陆怀锳跟你说什么了?!”   他指的是季凝芳问话,而季朝云说无事那一会。   季朝云将他手拍下去,不答。   “季朝云——”   “季朝云——”   林墨一本正经的叫了季朝云两回,见季朝云怎么都不肯搭理他,越发起了坏心,趴到季朝云身旁,贴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唤道:“朝~云~哥~哥~”   这一声就似旧时儿戏,又甜又软,林墨都觉自己怪会恶心人的。   “林砚之!”   果然季朝云一个暴起,翻过身抓住他手便把他|压|在|床|上,一脸铁青。   见状,林墨这促狭鬼十分得意,那季朝云板着脸不说话,他却在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要赖皮:“我的朝云好哥哥呀~咱们说会话呗~”   季朝云的眼神就像是当初久别重逢,目不转睛,抓着他的手也越握越紧;林墨脸皮厚极,好整以暇,根本不挣扎;但等了一会,季朝云竟还不松手,他觉得这姿势太不舒服,便提起脚轻轻地给季朝云一下:“别闹!难不成你还真想揍我呀?”他现在可是很本事,会还手的,季朝云可别想像以前小时候一样打他。   到底谁在闹?这促狭鬼当真烦死个人!季朝云忽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翻身躺下,背过身去不看他。   谁知林墨居然还不肯放过,爬过来把下巴搁在他臂弯上:“季朝云!你听见我说的没有!那陆怀锳跟你说什么了!”   季朝云手臂一抬,将他推了下去:“关你屁事!”   嚯,令秋君骂人了!   林墨抓着他胳膊,高声嚷道:“听听,这等粗鄙之语!还令秋君呢!明天我跟凝芳姐姐告状,叫她骂你信不信?”   他竟还敢提告状二字?季朝云是忍无可忍,这回总算翻了个身坐起来了,道:“好!你要说话是不是!那我就跟你说话!”   林墨歪在床上,喜滋滋地道:“这才对嘛,仲霄兄!”   季朝云斥他:“你这吊儿郎当的成何体统?给我起来坐好!”   他如此声色俱厉,林墨却不以为然,刚要开口嘲笑,就被怒火中烧的季朝云揪起来,慌忙中双手拉住衣襟赶紧坐正,只觉差点没被勒死。   “林砚之,你有没有记性?我有没有说过不能诏借阴兵?”   林墨无言,不是说那陆怀锳吗?怎么又说到自个头上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很多很多事情……精神上的负担,以及工作生活当中的事情。每当我支撑不住,每当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会想想林墨季朝云还有滟九……甚至其他人所遇到的苦难。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咬牙撑下去,就算完了。 第33章 章之十 姊弟(下)   这季朝云也根本没有要听他解释的意思,林墨不回答更合他心意,立刻又开始说上了。   此回当真厉害,竟是不给林墨半点开口的机会,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把林墨听得是云里雾里;但凡林墨敢在季朝云说话间略发出一点声音,季朝云就立刻提高音量,把他骂得是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待季朝云停下来歇口气的功夫,林墨早都被他骂懵了。   “不是?我不就借个阴兵,怎么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五伦俱丧了?”   季朝云抬起手:“还不知错?”   林墨缩头:“好好好,我知错我知错!”下次还敢。   季朝云放下手。   林墨又道:“可是——”   季朝云怒道:“没什么可是!”   林墨却还是说下去了:“我现在没了仙骨,只有不夜傍身,修的也都是你看不入眼的那些旁门左道的……你、你叫我怎么办呢?”   二人相对,暂且无言。半晌,季朝云方道:“我没有看不入眼。”   他这一句,还算温柔。   林墨眨眨眼。   “你别这样,我虽然没有仙骨,还是厉害得不得了。”   又道:“不过,这一次我当真知道错了!”   一错错在未能及时调和体内圣邪二气。   二错错在受邾琳琅言语挑衅便失去神志。   三错错在差点伤及季朝云及季凝芳。   说到底,若不是因为季朝云骂得对,他才懒得听:“下一次不管再听那疯婆娘说什么,我都不生气,可好?”   又道:“我对天发誓,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他拿季朝云说过的话起誓,证明自己是将他的话听进耳里,记在心上了。这回老天爷是真赏脸,不打雷了,季朝云听见,也解其意,面上竟露出一点微笑,伸出手去摸他的头。   林墨却觉得这不好。   他做鬼也好,依附这暂造的肉身也罢,总是和当年没什么分别,仍旧是那十几岁的少年模样。从前还活着的时候,季朝云年纪比他长,林墨却和他差不多一般高,就略矮那么一点点,心里是很得意的,就连偶尔叫那一声“哥哥”,也是气他居多。   可如今的季朝云却比他高了,肩背宽厚,那面容成熟坚毅,俊朗更胜从前。林墨颇有些嫉妒,歪头把季朝云的手甩开来:“季仲霄,你行行好,我骂也给你骂了!你倒是说说那陆怀锳到底跟你讲了什么?教你板着一张脸回来!”   他倒厉害,别人看季朝云冷心冷面,什么时候都差不多的表情,他竟能分辨季朝云高兴或不高兴。   季朝云不说,先道:“老规矩。”   又来!刚觉得他如今稳重了,现在又变成小气如旧的季朝云!上回夜间对着篝火,林墨已经欠了他一个问题,他都还不曾问,如今又再欠一个!林墨无奈白他一眼:“成!”   “陆怀锳也不曾说什么,”季朝云道:“只是我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对我说他以为我从来不是这样好管他人之事的人,一心勤修欲登天道;如今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如此辛劳奔波,叫他改观。”   “就这样?”   季朝云道:“就这样。”   林墨顿觉得亏大了去,他揣测良久,居然就这么一句?他看季朝云回来,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模样,脸色也不好,还以为怎么了呢!便不乐道:“别听陆怀锳那些废话,我看你一点都没变才是真的!”   季朝云失笑。   修仙问道,既艰且阻,诚然十年时光并不算太漫长,却怎可能一点改变都无!还未问他,却听林墨苦口婆心道:“你快当而立,应该是个成熟的季朝云了!结果还跟从前一样,日日看我不顺眼,成天见地骂我,说不过还要打人,哪里变了?!”   原来是说这个!季朝云颇为不乐,待要继续训他,却听林墨接着道:“哼,他陆怀锳懂个屁啊?连我都知你口硬心软,慷慨仗义,远胜天下之人。依我看,除了要改改这专跟我作对的小心眼,你飞升一登仙道,指日可待!”   口硬心软的是他自己,却说季朝云!此番听到“连我都知”四字,季朝云略有些动容;但听他说完,又没什么好话了,便只道:“不劳你挂这心,我自有打算。”   此刻林墨既已问得结果,就没什么耐心再端正坐好听话,人没规没矩倒下去,还故意翻了个身,拿背对住季朝云:“好了,我要睡了,季朝云你也早点睡!”   这回却是季朝云不依了,伸手把他又揪了起来。   “干什么!”   林墨恼得很,这季朝云将他从床上揪起来,简直如捉鸡一般轻巧,正是仗着人高马大,给他没脸。   “我有话要问。”   林墨无奈,不知他这是要闹哪样:“你问吧!你问!”   季朝云却暂不开口,直把他盯住;林墨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心思兀自活络,盘算着等会季朝云到底想要问什么,他又需得如何应对……不料季朝云竟先看穿,道:“我今日先放过你,只问你一件事;但我劝你别在我面前编什么故事!你以为我会信你那些鬼话连篇?”   林墨颇觉受伤,一拍大腿:“仲霄啊仲霄!你怎地如此多虑?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你可不正是这种人?季朝云心道,那问题也便出口了:“你用你的仙骨和那女人换了什么?”   林墨脸色一变。   那女人自然指的是邾琳琅。林墨方才还在想他大概是要问自己如何能从世人手下避过骨销神挫,神魂俱灭;谁知道他却是更惦记着此事,这都怪那邾琳琅狗嘴吐不出象牙,偏触这逆鳞,还是在季朝云面前!   “我——”   林墨刚要开口,季朝云先道:“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话。”   不想去看,当真不想看。林墨别过头去,却被季朝云掰着头直视他的眼神,那目光灼灼,委实认真。饶是林墨,此刻也觉无甚面目去编造什么托词与谎话,无从避开。   此事说来话长,林墨只捡最要紧的说,他道:“我、我用我的仙骨……换了……换了……”   说话间,全失了素日的爽利果断,而季朝云耐心等他说完,也不出声打断。   “滟……滟九。”   他此刻犹犹豫豫,说话声本来就轻,这最后半句,更如蚊蚋。   一时二人皆无话。   沉默压抑,林墨都有些局促。   他并没有说谎。他那仙骨确是自邾琳琅手中失去,用以交换滟九;怕的是季朝云要追问于他,曾经发生过什么,可他并不愿意多说。   此事是他一生都不能忘怀的梦魇,想来滟九也绝不会忘记。   那一年恰是十五,月圆之期。天上月轮高挂,人间万户仰看,他却没有那样的闲情雅意,且顾着带滟九惶惶逃命。   路上霜寒露重,秋风入骨,他自己身上疼得要命,双脚逐渐沉重,但一声痛都不能喊,也不能哭,需得咬紧牙关,继续前行;那滟九伏在他背上,却是一直不曾停下哭泣,泪将他的肩都打湿了。   以这一身仙骨,堪堪能从邾琳琅等人手中救回滟九之命,却又不自量力对滟九壮志豪言,要一生一世护他周全,结果自然是没能信守承诺。   滟九也是一样,曾对他发誓说过无管前因后事,都要好好过完一生,竟也成了虚言!   谁又成想此生短暂,却又那么多坎坷?   即便林墨当真七窍玲珑,聪明过人,也难料林氏一朝倾覆,江山不夜不存,林惠身死,他自顾不暇,也不知道滟九其后怎也身死?竟还做了那幽独之主。   此前幽独之行,来去匆匆,林墨有百句千句还未相问,只知如今他们二人,倒是殊途同归,是鬼非人,仍为天下所笑。   林墨偷眼而觑,季朝云却并没继续发问;观他动静,表情并无惊讶,也无愤怒,那面上……竟似了然?   这倒令林墨忽也惊觉,季朝云似也有许多秘密,不曾与他言说。   他此次归来人间,季朝云却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般,并不问情由,先借他墨吟暂造肉身;如今还坚持与他同行,加上他与季凝芳所言“自有打算”,林墨不禁面露疑色。   那季朝云却似无察觉,只道:“这个邾琳琅,合该神形俱灭。”   林墨只得点头:“不错。”   他是决计不会放过邾琳琅的。曾带着无限遗憾身死,如今复归,正是要趁机将那些恶贯满盈之人挫骨扬灰,让其也受那永世不入轮回之苦。   季朝云不再追问,又道:“睡吧。”   这一回林墨也不闹了,依言翻身睡下。   二人背倚着背,林墨心事太多,又兼一日已经睡了两回,勉强闭上眼睛捱了一阵,却是当真睡不着,辗转反侧间,已听季朝云呼吸平稳。   他轻轻叫了一声“季朝云”,无人应;于是半起身,小心地看了看季朝云;发现他正阖着眼,睡得沉静,大约今日忽有如此多事发生,他也真的累了。   林墨便默默无言地躺回去,将那床帏盯住,细数那上头的流苏与花纹。   “真像。”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床帏真似幼时所见。   从前与他那亲兄长林信一齐升山求学,林信还跟家里一般欺辱他,季平风和季朝云却好,不仅为他出头,还让林墨入夜了就偷偷去他们房间睡。   虽然后来被先生们发现,三个人一齐挨骂受罚,但是季平风真好,季朝云也真好,那季凝芳也好,都说林氏仙府出身之人,仙骨最佳,又有麒麟托生,是钟林毓秀,可他觉得季家人才是真的各个都好。   林墨又想,季朝云要也和林宽一样,是他亲哥哥就好了,那样的话,给他骂也是愿意的。   “季朝云,谢谢你。”   季朝云虽不应,林墨却兀自说下去了。   “哎,你这个人啊!”   他便是想不明白,季朝云的为人与心肠皆是好的;那对别人,虽然也冷冰冰的,至少还算得上是以礼相待,怎地就不给自己半点好脸色?从小到大,不是骂他就是损他,自己到底怎么这人了?   又想起来,从前那孟氏仙府,依山而筑,山上最多杏花。其中独有一棵,是已登仙道的孟氏先祖亲手所植,故此繁花丽色,常开不败,占尽春风;那学规中亦专有一条,禁止诸少男少女攀附采撷。   有一次他与季朝云争吵,林墨都不想再搭理他;季朝云却不计前嫌,在他不在时,为滟九出头。   林墨听说,有意和好,苦无理由;却又恰逢春雨过后,看到杏花十分娇艳,他是何等人物?人小鬼大,自诩风流;灵机一动,便取一把旧扇,题一句旧词,趁众人不备逃了课去,于那仙树上偷折一枝,置于纸扇之上,趁下学季朝云回来,放在他的窗前,自己则坐在那窗檐下与他娓娓道谢。   他说了半天,自己都觉肉麻;季朝云却可恶,明明在屋内却不出声,林墨便是再厚面皮也捱不下去,推说要走。   季朝云却突然将那半开的窗一推,拿起他送那扇子与花枝。   林墨闻声,也便抬起头对他做鬼脸。   却见季朝云手一顿,扇一倾,花枝上落下的花瓣尽数落在林墨脸上。   他一声不吭,收下那花枝与扇,啪地一声又将窗关了个严实,任林墨拍了好几下他也不开,只得悻悻而去。   当时虽恼,如今却忍不住笑了。   林墨神思飞扬,又想及滟九。   此间夜雨霖铃,尽作断肠之声,而那滟九远在幽独,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又正在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仿佛说说也无妨,林墨送给季朝云那句旧词,是“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占韶华。”后来季朝云也题了半句旧诗,倒是秘密,后文再作细述……也要为我老婆辩解一句,他也算不上爱哭鬼,他只是太难了,那些杀死了他的,不曾磨灭的,都让他变得强大。 第34章 章之十一 强绝(上)   ——恃强绝艳鬼巧偿旧怨。   正被林墨百般记挂着的滟九,此刻恰是鼻尖一痒,莫名其妙连打了三个喷嚏,倒也是在想着林墨。   岂止想呢?滟九还在骂他。   “扫把星!”   滟九咬牙切齿,手中紫毫登时又撅断一根,而周未在一旁听得声响,从容递与他一支新的。   想那一日,滟九与周未目送季朝云与林墨离开,正是有一番说话,周未提及本应将城中万事交托滟九。但滟九本以为不过如旧日一般,随口一说便完,谁料周末却十分认真,如今差不多快将整个录籍所都搬过来他的江山不夜。   从前滟九端坐自己的江山不夜,周未却要负责幽独城中诸事,乐得不相见;近日却得天天都见他,当真是避也避不开,躲也躲不掉。   真个把他困在这樊楼内,终日案牍劳形,身心俱疲,一日都不得闲!   譬如此刻,周未在旁,滟九不情不愿地翻着那如山高的公文案牍,故意地一会要茶,一会吃点心,拿腔作势,对诸般公文,翘起兰花指挑挑拣拣……见周未全无反应,无奈极了,只得捡出一份来看。   这一份,其中所书内容不多,可耐着性子方看了几句,滟九便怒了。   他叫周未:“周先生!不是我想推脱你这些所谓的要事,可你拿上来的这都是什么东西?生人咬掉伥鬼脚趾头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需得本城主亲自过问么?”   所谓世人,不过骨肉与魂魄相就;人死后化鬼,骨肉剥离而去,魂魄虚实半为,自然身重减轻,疼痛迟缓;虽不知如何会因相争掉了趾头,想来也没甚要紧;只是看了就没好气,这做鬼也忒无用,竟被活人欺负,死了都等于白死!   那周未道:“这一件倒没什么要紧,不过觉得有趣,白给城主解闷罢了。”   滟九气绝,一拂袖将面前的物什全扫到地上:“我不看!给我拿走!”   他这么大的气性,周未早已经见怪不怪;那莳芳与胜玉都随侍在旁,亦已习惯。此时一人奉茶,一人领着其他人收拾,顷刻间地上干干净净,案几上恢复如初。   喝了一口茶,滟九略顺了顺气,忽又见衣摆上都沾上了墨点,怒上心头,正要骂周未一顿,那周未却抢先道:“城主既不想看这些,就先放着,明日后日再看都行,我倒想起来另有一事。”   滟九仍旧是没什么好气。   “周先生,你天天都另有一事,不稀奇。”   他出言讥讽,周未却不在意,只道:“那日城主说过,入城的新鬼,若有好看的想要留用,我一时忙忘记了,今日想了起来,已将人带过来给城主相看。”   滟九哪里会去记这等鸡毛蒜皮的废话与小事,早就忘了,如今听到,不置可否;周未知他允了,便拊掌令人将人带了进来。   那人行至滟九面前,滟九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怪道:“怎么又是个瞎子?”   说完又觉自己刻薄,本也不是真对瞎子有什么意见,世间哪有人自愿自发想做瞎子的?大约也是个苦主。   都怪这周未实在太讨厌!滟九忍不住自省,且饮了一口茶,勉强换上略微温柔的语调,问那少年:“你叫什么?”   对方却说不出话来。   滟九听不到他回答,这才抬起头细看,竟发觉这少年面熟。   再一想,已知其来处,可不正是那一日被他以焚喑取走双眼的陆氏弟子之一?   滟九当即皱起了眉。   周未代替那少年回道:“城主,他叫做杜修远。”   杜修远如今没了双眼,听滟九的声音也觉有些模糊地耳熟,却并未认出这眼前的幽独城主便是当日扰乱平阳之人。   他目不能视物,先时也并不知道周未与他一样,还好奇了一阵,更不知为何三名陆氏弟子中,只有他一个被周未取中留用。   这几日,他本在录籍所内受人指点,学习如何处理一些不紧要的事务;今日却忽然听到周未吩咐,命人带他过来这江山不夜,拜见幽独之主。   杜修远毕竟年少,来到此处,莺燕之声环绕,满室浓艳香氛,已是惊讶;走到滟九跟前,闻得别有异香,竟如灼夏之中,湖畔风吹莲动,那荷叶并花气味甘凉,冽冽入魂,于是更加紧张无措。   又听滟九管他叫瞎子,慌张中还生恼怒,更是不知道该骂还是该说,连周未等人叮嘱他谨记礼数之事也全忘了。   滟九弃了茶盏,待要说话,忽听得擂鼓声响彻,又急又密。   胜玉一听这鼓声,便面露兴奋:“哎呀城主,又有人来送死了,我替你取衣裳来!”   正是有人在城东的擂台叫阵挑衅,要以城主之位作赌注,挑战滟九。但滟九不乐道:“现在换什么衣裳?打了再换!”过会哪个不长眼的落他一身灰啊血的,还得再换一身,白叫他受累。   莳芳此时已经取来他那焚喑,也央告道:“城主,我好久没跟你去过城东的擂台了!”   滟九欣然允了。   “那莳芳同我去。只一件,溅你一身血可不许跟我哭,也没人赔你什么衣裳!”   又道:“周先生和胜玉留下,替我顾好此处。周先生可要仔细,我不在的时候,若出了什么事,或者短了什么东西,我都拿你是问!”   今日他心情当真坏透了,妙在有不长眼的狗东西来送死,正好活动活动,舒展筋骨,强过在这江山不夜对着周未,有气都撒不出。   周未与胜玉齐声应了是,滟九领着莳芳向外走,走了两步又似想起来什么,回头道:“你也来。”   屋内其余众人一愣,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唯有周未明白,对那呆站在原处的杜修远道:“修远,城主叫的是你。”   杜修远慌忙应是。此刻无人在旁引路,他还不曾习惯失去双眼的生活,难辩方位;只得循着印象里来时的路,以及滟九身上的香味,往前走了几步。   却不料滟九忽地一把拉了他的手,将他拖出门去。   这手柔软而冰凉,杜修远浑浑噩噩间还不及反应,那滟九已拉着他自江山不夜之上一跃而下。   化光而行,杜修远当真是头一遭,震惊得都快晕厥了,滟九偏还不耐甩开了他手,情急之下杜修远乱抓了一气,将滟九的袖角拉得死紧,坚决不放。   莳芳更可怜,见滟九弃下她,却带着杜修远先行,她在江山不夜之上哭笑不得,忙地道:“城主你也等等我呀!”   说完,也即刻抱着焚喑追了上去。   胜玉都看在眼内,难解滟九之意,便问周未:“周先生,咱们城主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周未也便叹气,答道:“你家城主戏最多了,我也不知道这一出是哪一出。”   胜玉“哦”了一声,又皱着鼻子气愤道:“周先生,你又背地里说城主坏话!”   明明是他先开口,却怨上了周未;周未也只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再不答言,且去打理此间诸事。   却说城东擂台,正如周未曾与林墨所言,是为这幽独先任城主所建,其大小五丈见方,道旁铜枝,长七尺七寸有余,上作蟠螭形状,以口衔灯;日间熄灭,入夜燃起,照众明如白昼;那灯柄闪耀似星芒,龙身鳞甲烁烁如活物一般。   擂台中设一大鼓,白虎为座,青鸾为架,横悬擂台之上;左右二小鼓,置于地。   此三鼓皆由两名鼓人管辖:大者声扬,旨在请战;小者音急,意在开杀。   那四角上,各有鬼面兵俑,俱是身穿战袍,外披铠甲,脚蹬尖履,或持刀引剑,或持弓弩,其形状正与林墨昔日所借之阴兵肖似。   此刻滟九人还未至,擂台之下却早被幽独城中的人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得鼓声,城中之男女老少,莫管人鬼,只要得空的,全已蜂拥至此,各个激动极了。   细想来,真是好些日子不见城主,大家都惊觉上一个被城主吊起来揍得不成人样的家伙都面目模糊了,十分怀念!如今皆在擂台之下你推我攘,谁都不肯相让,俱是急不可耐,这一个谩说你踩了我脚,那一个反骂你他娘的还踩了我头呢——   他们正吵嚷着,那天上忽有光华对准擂台降下。   霎时,此间死般寂静。   众人鬼屏息凝神,只见擂台上莳花驭鬼幻光虚影,耳中环佩璆然之音……大家齐齐爆发,叫好声如雷鸣一般。   来人正是滟九。   他既翩然已至,有人便也立刻激动得痛哭流涕,自那人群中高声喊道:“城主!城主!城主你看看我啊城主!”   这声音刺耳突兀,滟九循声而望,发现那虽是个活人,可脖子上好似长了个猪头。   人长得丑,想得倒还挺美,滟九骂道:“你有什么好看的!”怀疑这人有病。   众人鬼皆哄笑笑不止,那人却热泪盈眶:“城主说得对,城主多说几句罢!”   “……”   这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变态?杜修远此时跌在滟九一丈外,还没爬起来。   虽可惜不能亲眼目睹,他倒也能感知擂台现场气氛热烈;而这幽独也不愧是天下第一诡异所在,民风彪悍古怪,真真别具一格,仿佛莫管是人是鬼,各个都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对这位城主趋之若鹜。   他心内便也好奇了起来,不知这城主到底姓谁名谁?又是什么模样……谁知他此刻正出神,那滟九却已将自己繁重华艳的外袍一褪一抛,劈头盖脸正罩在他面上。   香风袭人,杜修远心神一荡,慌忙替滟九抱住衣裳。   他虽不能,其余人鬼却看得分明:只见滟九耳着明珠,身着单薄窄袖罗衫与裈袴,那延颈秀项,有皓质呈露;足上白绫袜并黑皮履,亭亭俏立在擂台之上,真似神仙眉目,风流灵秀。   今天也是被城主的美貌折服的一天,众人鬼感动得又想哭了,倒吸一口凉气,再度高呼起来。   “城主太好看了——”   “城主绝世美人——”   “城主上我——”   也不知道谁喊的最后这句,引得旁人旁鬼纷纷侧目,竟然是条五大三粗,面上涂粉的壮汉。   滟九置若罔闻,先接过莳芳恭敬奉上的焚喑,复又抬起手来,示意台下众人先安静。   然后道:“今天,我们玩个新鲜的。”   众人鬼又高呼:“城主威武——”   今日台上的邀战者倒巧,正好三人,皆生得人高马大;那模样虽不差,却身带一股猥琐下流的黢黑恶念,望之令人生厌。   “黄金万两,我今日倒不稀罕,”滟九柔声道:“莫说这三位,下头还有谁想上来打都成!可谁要是输了,我就要他一对眼睛……各位意下如何,还要战么?”   作者有话说   苍天可鉴,我是真心想听诸位与我道说一句“你老婆真棒”……我不管,我老婆真的很棒,如果你们不觉得,下一章我会再说一遍(你他吗没完了x 第35章 章之十一 强绝(中)   杜修远心中有事,听到他说这话,忍不住疑惑;而邀战者三人,皆是初来乍到,听得可以挑战城主便心思活络,有什么不敢?更听说这位城主,转眄流光,风流貌美,方能从先城主手中诓来这幽独城,如今相见,果不其然!   又见滟九所依恃的也非刀剑,竟是一把鸣弦乐器,哪像这一方之主?真似章台艳色,以色从人之人!于是更不把他放在眼内。   但见领头的那一个咧着嘴笑道:“城主既要换这筹码,那我少不得也要改上一改!”   滟九倒不以为意:“请便。”   那人笑得越发猥琐:“城主答应得倒爽快?当真不怕输么?”   滟九还不曾答,他又猖狂笑道:“如若今日城主当真输了,我做了新城主……我要城主心肝情愿,以身事我!”   此话一出,滟九还不曾答言,那擂台之下众人鬼倒先疯了。   “你他娘的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狗杂种也不赶紧撒泡尿照照你自个!”   “你有种下来老子替城主教训你!”   “断袖不得好死啊你!”   叫骂声此起彼伏,滟九却在一片喧闹中笑答:“随你。”   众人再度哗然。   滟九又道:“巧得很,今日我正好想要三双眼睛。你们三个,要不然一起上吧?反正我也不得空,省些时间。”   这幽独与人间时日不同,此刻天色渐暗,他话音落,手轻抬,道旁铜枝所悬蟠螭灯全数亮起。   滟九道法高绝,足令人鬼神往,可领头那人已是色令智昏,满眼贪欲。   他看了看另外两人,也是一般猥琐自得,对其颔首。   于是他对滟九道:“城主此话当真?若我们三个一起赢了,城主岂不是要屈身事三人?”   杜修远听见这话,莫名面上发热,急切地站起身来,欲要上前。   那莳芳眼疾手快,忙将他拉了下去,觉他挣扎,便轻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你安静些”。   杜修远还要说话,又听玉|珠走盘,却是滟九手拨焚喑,铮铮然似作杀音。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焚喑已欲动杀,滟九却是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只听他嗔道:“哎,死鬼~你先打赢人家,再说这个吧~”   他随口一句,真真媚于言语,撩得台下群情激奋,再度沸腾;那莳芳也激动不已,率众高呼:“城主太刺激了!”   高呼完毕,还问杜修远:“你怎地不喊?”   杜修远却是瞪大了那空荡荡的眼眶。   听到这琵琶声响,若此刻还认不出来这行事古怪,能摄人鬼心魄的幽独城主正是当日剜去他双眼的恶鬼,那杜修远便不是杜修远,而是无知蠢物了!   他不愿入那轮回,无非就是要为自己报仇雪恨。这仇人两个,一个是陆允琏,还有一个,却如此之快就出现眼前……他竟还拉着自己到此处观战,开口便是要取人双目,这是什么意思?还要折辱他一回吗?   杜修远恨意滔天,面上青筋暴起,紧握起双拳。   这杜修远兀自恼怒,那擂台之上,却已是鼓声响彻,正是二名鼓人,擂鼓三通,宣告动杀。   战机既至,谁敢怠误?但见三人口气虽大,动起手来却没半点轻率,也无半点怜香惜玉,那领头之人居中,猛然向前,右掌拍向滟九面门;其余二人,各持刀剑,自左右包抄,绕向滟九身后,巧妙形成夹击之势。   滟九右手执焚喑,且退半步,对方一掌袭至眼前,他却不慌忙,左臂一抬,就势挡下。   这领头之人哪里能料滟九生得袅娜纤细,皓腕凝霜,内力竟如此深厚,一招不中,便反被他将手腕扣住;欲要再度反手,却是纹丝不动,全然敌不过滟九劲力。   慌乱之下,又欲以左掌击之,却见滟九轻巧一跃,顺势他拉上空中,不止避开身后左右刀剑,还将他扔飞了出去。   也不知是滟九故意又或无心,此人跌下擂台,正好落在杜修远脚边,一旁人鬼都忙闪躲,唯有杜修远却没有动,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蠢货灰头土脸,欲要爬起,却见擂台上两名同道者,看他的眼神皆是无比惊恐;又见滟九翩然落在二人身前,像是丝毫不惧他们会从背后偷袭,那刚才拿捏他的左手之上,把持着什么物件,随手便抛之于地。   他定睛一看,顿时大骇。   滟九抛下的,竟是他的一条右臂。   再看向自己的右膀处,断口齐整,血流如注。   此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竟没有察觉滟九是在何时将他一条手臂硬生生扯断了!他脑内轰鸣,喉头叽里咕噜地发出意义不明的惊恐声音,像是疯了。   好在周遭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人与鬼,见他如斯惨状,皆对着他哄堂大笑指指点点,嘈杂声响竟反而唤起了他残存的神智。   他回过神来,转身连滚带爬,欲要逃走。   结果还未爬出去两步,又闻焚喑铮鸣,却是脖颈一凉,已被一道细弦勒紧。   他慌乱间伸出手去拉扯,那滟九却在擂台之上,笑容动人,指一挽一勾,此人的脑袋瓜子就像他那条被活活揪断的胳膊一样,立时飞脱,自空中发出骇人的尖叫,竟无半点血花,也还未死!   此招令得擂台之下的人鬼发出齐齐喝彩之声,滟九揪着这人的狗头,柔声道:“乖,闭嘴。”又翩然转过身去,问他那同道二人:“二位,还要战么?”   那两人慌得丢下刀剑,扑通跪倒在地:“城主饶命——”   任由他们叩头如捣蒜,滟九莞尔:“可是这不战而退,也算输呢!”   那二人大骇:“怎地还有这般规矩?!”方才也未曾听说过啊!   滟九道:“讨厌,人家是城主,人家就是规矩!”   这说话,娓娓温柔,故作娇媚;那二人却不敢再有半点花花心思。眼见求饶不得,立时作势要起,正欲要拼命,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   “怎么?二位如今倒比我还急了?”   自滟九足下而起,擂台上红雾铺张,牡丹艳放;那花蕊之中钻出的,不再是莺燕丽人,而是无数红衣小鬼,俱是身长六寸,浓眉赤发。   “啊啊啊啊啊———”   任由他们如何疯狂喊叫,也无人来救。青墟滟氏仙府这莳花驭鬼之法当真可怕,但见众小鬼牢牢禁锢住这二人,自下而上,转眼间就把二人身躯啃食个干净,连半点血也没落下。   剩下的两颗人头,正和被切断的面人儿脑袋一般利落掉下,在地上滚了几圈,还在瞪着眼尖声惊叫。   此时地上二鼓又响,红雾疾退,那牡丹与小鬼亦消失不见。   顷刻间,战事已毕。   滟九好整以暇,虽心内略嫌脏了手,却还是拎起那为首之人的脑袋,温柔一笑。   “现在你知道了?不论你们三个齐上,还是三百个,我也抬手就杀,”但见他双目泛青,内有幽光,显出诡态,滟九以这人方能听到的细语道:“你们想得倒妙,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根底?莫说从前害几名炉鼎,哪怕你此刻再吃几只小鬼,想要胜我,也是做梦!”   人上人,鬼中鬼,邯郸梦里练炉鼎,欲求修为两相摧。   此人便是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幽独城主竟也识得此事,如此轻易便辨识他的来路,顿时吓得牙齿打颤。   他们原本正是人间仙门的修道者,因贪图进益,暗中寻那生人为炉鼎,被人发现后,仓皇出逃,却误打误撞闯进幽独诡城,正以为逃出升天,却不料如今撞在滟九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似乎落得比留于人间还惨。   擂台下掌声雷鸣,叫好不绝,再看着眼前之人绝望眼神,滟九心情好极了。   “你虽该死,但本城主心却软,不喜欢杀人,”他作势思索,又道:“也罢。你既如此贪恋修为,又爱这肤浅皮相,想我以身事你,那叫你们死了也太无趣,我就大发慈悲留下你们,割了舌头,赐猪头狗面,将这脚缝在手上,手缝在脚上,永生永世,充作幽独城内我之苦役,岂不美哉?”   “反正你这舌头也留不住,我呀,就再对你好一些,告诉你一桩秘密。”   见这颗头颅瞪大双眼,滟九压低了声音,柔声以告:“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便是自以为是、得志猖狂的臭男人了。”   说罢,他像想起了什么,又笑着改口:“哦,也不对,其实还有比臭男人更讨厌的!”   “什——”   “我最讨厌的——”   “是像你这样——”   “自以为是——”   “得志猖狂的——”   “死——变——态——呐——”   滟九故意说得轻缓,嘴角一勾,又是笑出了声。   他这说话,那擂台之下的人也听得分明,皆跟着一齐哄笑。   可欢声笑语中,却有人忽地怒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滟九松开手来,那头落在地上,自他脚边惊叫滚走。   这腌臜玩意,如今于他已经没趣了,滟九端看擂台之下到底是何人放肆。   “你这恶鬼,一而再再而三地取人双眼,不怕天理报应吗?”   结果喊出声的人,竟是杜修远,他失去双瞳的眼眶,瞪得也似那三个脑袋一般骇人。   滟九冷冷向他道:“你刚才叫我什么?”这一个蠢货是连鬼都不想做了,想再死一回?   “我——”   他惊觉自己还抱着滟九的衣裳,便怒掷于地上,还要说话,却被身后莳芳猛然一掌击飞出去,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莳芳从来待人温和,但此刻那面上的柔情蜜意却全不见了。   她冷冷地看杜修远伏在地上不动,道:“城主,这小子不识好歹,我替城主杀了他吧!”   滟九却反问:“我几时说要杀他了?”   莳芳一惊,忙抬头看向滟九:“城主——”   她随侍滟九已久,总算见过一些忤逆之人,滟九从不曾轻饶放过。   虽未明言,莳芳却知这是自他来到此间,立威震慑之根本。如今这个杜修远当众辱骂,滟九却叫她住手?她正要反对,却听滟九不耐道:“把这小子和三个死人脑袋交给周未,他自然明白。”   说完,见这擂台之下的人鬼皆盯住他们指指点点,嘀咕嘈杂,窃窃私语,他便将手中焚喑向地上一置,真力荡起五弦声鸣,肃然带杀,唬得众人鬼忙捂住耳朵,哀哀叫道:“城主饶命——”   滟九没甚好气:“饶你娘的死人头,可他吗把我烦死了,都给我闭嘴!这会你们一个个的还在这伸头探脑看什么呢?再看我把你们眼睛也都挖了信不信?滚!”   众人鬼听了,吓得一哄而散,跑得比来时还快。   惹不起,城主生气惹不起,溜了溜了——   *****基本算是白给其实真的白给的番外分割线*****   幽独群众:我们本质慕强。   滟九:老娘本质直男。   杜修远:我本质……可能和我作者妈一样愚蠢的老实人叭(屈辱.jpg   作者有话说   我老婆就是很棒嘛……p.s,最近看到各位提醒我说申请签约,其实我已有一些考虑打算,谢谢你们的建议;即使无法签约,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意义特殊,我之爱意恒久,需得咬牙坚持;说起来也很惭愧,做了十来年作者,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半途而废矫揉造作,则是常态;平时工作事忙,也无太多途径了解大家如今看文什么喜好,只能固执地拿着手机wps抽空码这个我自己喜欢的故事,很多时候也无暇过于斟酌考据考究,粗陋之处,还望见谅;这个故事,如我本人一样迟钝慢热,只求心安理得……如果正正好得你欢喜,能顺便推荐友人就更好啦。今日开坑正好一个月,回帖打赏也好,收藏点击也罢,红尘有幸相识,就让我觉得很快乐,谢谢。 第36章 章之十一 强绝(下)   那杜修远被击晕,再度醒来时已发现自己身处别室。   这屋中烛火明亮,熏着与江山不夜内相同的浓香。   他见到一名婀娜美丽的少女,在他床榻边等候着,见他转醒,便眨着眼笑道:“哎呀,你醒了!”还伸出手来探他额头。   “你!”   杜修远慌忙拂开她的手,坐起身来。   却猛然发现另一件事。   他扫视这屋内以及面前少女的形容,又摊开自己颤抖双手,反复察看,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双眼。   曾经的伤疤凹陷不存,这双眼也看得清楚明白,仿佛昨日种种皆是幻梦,他不曾受伤,也不曾身死。   杜修远都迷糊了,讷讷问道:“这是哪里?”   少女笑了,却是答非所问:“这位哥哥可是糊涂了?你快起来吧,我领你过去那边。”   她所言又是哪一边?杜修远还在浑浑噩噩,人已经被她拉起来。   这少女却亲切,帮他理理衣裳,又拍去身上浮尘,这才拉他出去。   此间地方却大,杜修远走出门去,跟她一齐穿过回廊,一路不止有繁花丽景,还有无数美貌的少年男女,皆对他侧目而视。   行过长长回廊,再上层楼,只觉此间光景当真是上延风月,下隔嚣埃。杜修远跟着这那少女行至一屋前,她侧耳一听,里面正有说话声,竟也不禀告,径直推开门,又将杜修远也向内中一推:“你进去吧,城主和周先生他们都在等你。”   说着便走了。   杜修远下意识向前行了几步,又停下来了。   进也不愿,退亦不能,他一时间铁青着脸站,在原处,直勾勾地望向这屋内。   他见那一双眼轻阖,穿黢黑衣裳,形貌清臞,又人鬼皆非的书生,便知那是周未。   面容姣好的一名少女,见他入内,便面露不善,冷哼一声。   又一名小小少年,亦作如此。   这二人皆衣着华丽,同声同气,大约便是莳芳与胜玉。   但他们三人倒也罢了,内中却又有那滟九。   当初在平阳季氏山下,他在其他陆氏弟子身后,听到淑节君唤这恶鬼滟十一,又有那令秋君唤他滟九,尚不得细看他之面目,就被焚喑勾取双目,故而对他除了憎恶之情,再无其他。   如今离得这样近,不念其恶行,端看他的样貌,竟令杜修远且惊且惧且爱之。   人间青墟滟氏仙府,十余年前已然覆灭,门主滟夫人及少门主滟十一亡故,徒留美艳声名天下知,他杜修远不过一介后生晚辈,拜入陆氏仙门堪堪数年,并未有幸得见。   但见到滟九,他只觉此生从未曾见过这样美丽的人……又或鬼。   焚喑一动莳牡丹,正是国色,而这位滟九之形容,也是一般娇倩。   取胜而归,他此刻大概刚梳洗完毕,那发端还有些水气,已经换了一身新衣裳,着那璀粲罗衣,缀明珠华琚,层层叠叠,不嫌繁复,更显得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男女莫辨。   而最动人的,还是他之眉眼。   两弯眉如青黛,那双目更妙,杜修远对住他目光,竟觉内中有春情万点妩媚,水色浟湙风光,正合他滟之一字。   一时竟看住不放,直到莳芳突兀大声地咳嗽一声,杜修远才惊觉自己看了滟九太久,忙别开目光,脸上却已经红透到耳根处了。   滟九像是并未在意他这样瞧自己,却是看了莳芳一眼;那莳芳不情不愿,转身取来被玉色绸布包裹的一物,行至杜修远面前,递了过去。   杜修远不解其意,莳芳更恼,瞪他一眼,强行把那东西塞进他怀内。   杜修远皱眉问:“这是什么?”   周未道:“修远,你打开看看。”   自进入幽独,周未对他照料有加,杜修远心内敬服,只得依言打开来看。   竟是他的佩刀。   此前为了入城,他向看守城门的鬼差双手奉上,此刻竟又取回;不必多问,也知大概是滟九嘱意。   他心里却一点都不高兴不起来,越看这刀,越觉得气闷,再想及方才竟看滟九看得脸红,更觉荒唐屈辱。   用力将这刀往地上一掷,杜修远质问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滟九看着他,扬起了眉毛。   “取我双眼的人是你,害我因此丧命的也是你,让我为求自保双手奉上这刀的还是你,”杜修远恨道:“你现在来扮好人不嫌太迟么!”   说到这里,人已经被莳芳扼住脖子,说不出话了。   她不愧是此间侍奉之人,明明看起来不过和杜修远一般年纪,身量也差不多,却有修为高深,内力强横,与她的主人一般,不可貌相。   莳芳没甚表情地看着杜修远,五指扣得更紧:“城主,我看他真的是想死呀!”   眼看杜修远双脚离地,滟九唤道:“莳芳。”   莳芳不肯依从:“城主!这小子犯禁,已经是第二回 了!”   胜玉也道:“就是!”   滟九看他一眼,他便噤声了。滟九又看向莳芳,柔声道:“那我的话,是不是也要和你说两回?”   莳芳脸色一变,气得将杜修远丢到地上,转身回到了滟九身旁,眼神依旧愤愤不平。   杜修远从地上爬起来,又听滟九对他道:“杜修远,你是不是傻?”   他一愣。   滟九轻蔑道:“取你双眼的是我又如何?你怎么不怪自己学艺不精躲避不开?又或识人不明?天下仙门这么多,你去谁家不好,偏拜进个恶心死人的虞城陆氏?更何况杀你的人不是我,要你这破刀的人也不是我,你胆子倒大,敢都怪在我头上?”   又骂周未:“叫你给我挑几个平头正脸、聪明堪用的人,你挑的这是什么?白有副聪明相,还信那些冤直有报的废话,真真比猪还蠢!”   这刻薄才是真与他的美貌一般惊人,杜修远脸又红了,这次却是被气的。他英才少年,本分勤勉,这辈子都没被人骂过比猪还蠢,一时说不出话,好半天才颤声回道:“你、你根本是强词夺理!”   滟九冷笑:“废话,我就是这幽独城最大的理!你现在也不瞎,有手有脚,要是不服,滚去城东,擂鼓来战!”   他如此恃美行凶,周未忙劝道:“瞧城主这话说的,城主且消消气,我倒觉得修远不错。”   这话也不知道是气滟九,还是气杜修远,但观二人面色,仿佛是少年人被气得更厉害些。   滟九又吊着眼嘲道:“我看莳芳说的也对,你这小子是当真不知好歹二字如何!没我开恩,你现在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他说的倒也不假。杜修远一双眼是他废去又赐回,一把刀也是同样;莳芳要取他性命,也是滟九要她住手。   没有他开恩容情,这小子还能站在此处大放厥词?   被滟九说破,杜修远深知自己连他的婢女都敌不过,更觉羞愧难当,只得怒道:“反正我宁可再死一次,也不要你施舍!”   说完便屈指举起,想要挖出自己刚恢复的眼睛还给滟九。   明明已觉自己心意已决,那手却抖,一时间下不去手。   滟九看在眼内,好整以暇,继续嘲道:“你既不想要我所赐,那就还我!”又见杜修远手举至眼前,却不停颤抖,忍不住地讽笑:“怎么,又舍不得了?还是等着我叫你住手呀?”   被他如此三番四次嘲弄,杜修远已是怒极,心意坚决,双指猛然向目中一扣。不料他快,还有人比他更快,竟然是那身旁周未,翻手作刀,恰劈在他颈后。   杜修远立刻倒了下去,再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滟九不作表情,只道:“妙哉奇哉怪哉,周先生跟我说弃武从文,今天竟然出手了。”   那一日林墨与季朝云来闹,这死瞎子在背后藏头露尾,半点力气也不肯使;今天居然出手救下这杜修远,可谓奇事。   周未道:“我却也没骗城主什么,说一心从文也是真。再多说句实话,修远是死是活,于我倒没什么要紧,此番出手皆是为了城主,免得城主今天一番心血白费,日后又拿大家撒气。”   滟九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却听得周未又道:“城主向来如此,轻易便为一件事或一个人劳师动众,又偏爱说些言不由衷的狠话,我们都已经惯了;修远却是初来乍到,摸不清楚城主这点脾气,故此才冒犯了城主。”   滟九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周未继续劝他:“城主,修远毕竟年轻,让我带回去骂一顿也就是了,”又道:“哎呀,城主为他磨牙动气,实在是使不得!”   胜玉在旁,听完这番说话,忍不住提醒:“周先生,城主气的好像是你呀!”   周未一脸恍然大悟:“哦?”又笑道:“城主哪一日不气我?想来城主也已经习惯了。”   小心翼翼观察滟九的神色,又看周未,最后胜玉道:“周先生,您还是快走吧!”   这位周先生非人非鬼,当真的与众不同,万事通晓,本领大得很;当然,他最有本事的地方还在别处:想来他也好,莳芳也罢,大家对生气的城主,皆是又爱又惧,又敬又怕;唯有周未,最擅把城主气个半死,然后躲得飞快,不然只怕城主不是天天要骂人,而是要天天杀人了。   比如此刻,就见周未一笑,当真行礼告退,竟是不等滟九首肯,把个杜修远也顺便拖走了。   作者有话说   啊,你们都是一周看一次吧,突(自)然(我)醒(安)悟(慰).jpg没人喜欢我老婆我就自己带走了,气到变形! 第37章 章之十一 强绝(外)   这杜修远也是倒霉,一日之内,竟被人无情打晕两次。这一回再转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录籍所,这双眼还好好的,那周未也在他身旁。   周未察觉他醒过来,笑着去倒了一杯茶,递与他。   杜修远坐起身来接过,依礼道谢。   周未觉他也算懂事,便问:“修远,你怎么这样冲动?”   听不到杜修远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以为城主是个恶徒。可城主从来都是这样的,比起说些好听的话话或者对人服软,他宁可做他觉得正确之事。”   杜修远听了,忍不住道:“周先生,你是如此明理之人!眼虽盲,心如明镜,将这幽独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敬服,我杜修远也佩服你!可是你为何甘愿辅佐这样一个恶鬼?那一日他在人间,和今日在擂台之上所行有什么区别?一时兴起就要取人眼睛,杀人取命对他来说不过玩笑;若说,”他咬牙切齿:“若说他人贪慕的不过是他之美色,先生应不致如此,何不取而代之?”   周未沉吟不语,半晌方开口:“恶鬼吗?可我为你与你那两名师弟医治双眼,并非是因我好心,却正是因这恶鬼下令。”   杜修远无言以对,他想说那都是因为这滟九狡猾善变,别有用心……可是又实在不知他们师兄弟三人卑微至此,滟九又有什么别心可用。   沉默中,又听周未问他:“你方才走在那江山不夜中,可曾看到了里头那些少年男女?”   杜修远回忆起一路所见,心中联想起滟九,便嫌恶道:“看到了,这更说明那恶鬼声色犬马,骄奢淫逸,令人作呕!”   周未听到这话竟然笑了,道:“这些孩子,各个年少貌美不假;可依你看,他们如此美丽周全,比之城主又如何?”   自然是不及多矣,杜修远却不愿意答言。   “修远啊修远,”周未叹道:“你以为自己苦命,可是你实在算是幸运了!””   察觉到那杜修远有反驳之意,周未先道:“听说你是虞城陆氏仙门的弟子?我虽不才,倒也听闻这陆氏与众不同,就连那门槛,都比别家仙门高些。你能入得其中,已是一桩美事;而他们在江山不夜,如今各个锦衣玉食,得以周全,却不过是因为从前比你更为不幸。他们之中,有生人,也有受尽屈辱,死后化鬼,未入轮回而去的;莫说他们,就连常在城主身旁侍奉跟随的莳芳与胜玉,都是城主救回来,曾经在人间受尽了苦的炉鼎。”   杜修远骇然。   他身为陆氏弟子,自然也曾耳闻以妙龄生人为炉鼎,能开拓内海,增进修为;但此法恶毒,被众正派仙门严令禁止。   奈何人不成仙,便难逃贪欲,故此竟是屡禁而屡不止。   今日在江山不夜中所见之人,不多,亦不少;但最令人感怀残酷的是,这些苦主,大概不过人间九牛一毛。   那周未又接着与他娓娓道来。   这些少年少女当中,有人天资比杜修远也不差;奈何命苦,学得些粗略修炼之法也非是有幸,不过是筑基后就被人充作炉鼎,百般折磨;那用时不得怜惜,死亦无人收埋,就算有幸捡回一条命,留在人间苟延残喘,也是永世畸零之人。   从前幽独历代城主,皆出身这幽独城,对此事并不关心或禁辖;唯有这滟九,是人间仙府来客,偏要过问。   这也算得一桩奇事。想那滟九皎如玉树,身怀仙骨,出身人间八仙府之一的青墟滟氏;若还活着,如今即便不是仙府之主,也必是世无其二的淑质英才,又怎会与这被世人嫌恶的幽独扯上什么关系?   并不知先城主如何考量,二人之间有什么缘故情由,亦无人知他当年在人间殒命之内情;总而言之,当时先城主盛年而退,未曾解释半句,只不过将滟九引见于周未,并告知他,这滟九便是下一任幽独城主。   许是想念人间光景,又或者别有什么缘故,滟九虽做了这幽独城主,却还是偶尔会在世人不知处,悄然令幽独降下;他自己则去往人间,不见影踪。   也许一开始不过是偶然,滟九遇到这些被人迫害为炉鼎少年男女,不吝相救;后来就变成了常事,越是救,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人与鬼就越多。   故此,又筑起那江山不夜。   这些少年人鬼,虽都愿意留在他身边,滟九却道也许再好的日子,也终有一日到头,谁都不能护谁一生安稳;于是皆授道法心诀,以令他们自己周全;而这些少年男女之中,资质最高,又最合他心意的,恰是那莳芳与胜玉。   杜修远听到此处,形容已改了怒色,变作困惑。   只听周未继续道:“你不知,城主有一桩奇怪心病,虽然他从不肯承认,也不说明。这幽独也好,人间也罢,别的恶事他固然不喜,但多少也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也多,但唯有两件事,他不肯放过。”   一者那强迫糟践炉鼎的修炼之法,滟九深恶痛绝,二者更憎贪心不足,妄图寻出那失传已久,金丹换骨之术蛛丝马迹的人。   周未又道:“这幽独城主之位,也并非你所想象,仅仅是个美差。先时城主秦公子嘱意的继任之人,其实并非是他;而他要这幽独太平,便要强过所有人,不然谁肯臣服?从前这幽独有阴兵护卫,可供城主遣调,如今阴兵不存,城主也还是一肩扛下了所有,授意我恩威并用,将这幽独管理得比人间还似人间。再者,美色固然惑人,但太过人的美色,却是木秀于林,引人摧折。你光看着此间有多少人倾慕于他,却实在不知他是怎样一个人,又有多少难处。”   杜修远默然不语良久,方道:“是,我不知道。”   周未道:“这世上大多人说得多,做得少;城主正好相反,做的虽多,却一句话都懒得说。”   又笑道:“有些话不该我说,不过我若不说,城主更不会说:别看他这人好大的气派,说话又比旁人都毒,其实是十足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若真觉得自己没有不是,就不会亲自为你准备眼睛,又问明前事,替你取回佩刀。要我说,他也就是无法,若是有,说不定还想教你起死回生呢!”   杜修远说不出话来。   周未道:“还有一事,你以为人人皆敬服于我,却不知我所掌之权,悉数为城主所授;城主强绝,我的地位便稳固,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话又说回来,我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意取城主之位而代之,因为我之所求,并非幽独城主之位。”   杜修远怪道:“周先生所求何物?”   那周未脸上惯有的冰冷笑容不见了,倒有些戏谑之色。他道:“这便是我的秘密了。这世间人人皆有秘密,城主有城主的,我有我的,你也有你的;如若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我只能告诉你,我之所求,城主已经悉数予我;倒是你,如今正该想想自己所求是何了!”   杜修远略一沉思,道:“多谢先生费心提点。”   周未背过身欲走,却又想到什么,与杜修远嘱咐道:“我今日说的,真是比平时十日还多,若不是城主为你操心,我倒乐得偷懒不管!修远,你自己慢慢琢磨吧,若是不信也无妨,你就留在这录籍所;若想通了,仍来江山不夜找我,为我做事。”   他想想,终究是未将“若你想跟随城主也不错”说出口,滟九天资高卓,若杜修远愿意跟随,必大有进益,前途无可限量。   但,这终究也得要杜修远自己能想通明白。   果然杜修远也暂没有应这一番话,只道一句“先生慢走”。   周未笑着摇头,自行离去。 第38章 章之十二 奇铃(上)   ——说前事一辩金铃锁魂。   那周未倒未曾料到,这杜修远想得倒快,第二日便又来至这江山不夜。   求见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滟九。   倒也巧,他也正有事要求见滟九,二人便同行;但来此求见何事,周未不问,杜修远亦不说。   这一回却是有两名小童,又有一名传令的少女守在门口;待得通报后,那两名小童方为他们轻启门扉。   二人入了屋内,正遇滟九与莳芳胜玉对弈,周未便抬手,示意杜修远也先不要出声打扰。   方过了一夜,这滟九竟又已换了一身衣裳。   此刻他正穿那石青暗纹的中衣,衣襟与袖口处饰以水纹并芙蓉,外罩水色薄纱,发端碧玉碾作簪花,皆半新不旧,正是一派家常模样;但据杜修远看来,竟觉比那锦绣华服恰到好处,显得滟九那眉目也更加温柔起来。   又见他一人对住两人,却是好整以暇,也不思索,便向面前两副镶金嵌玉的榧木棋盘分别落下一枚白子;对面二人,莳芳眉头紧皱,百般思索,起手之间,犹豫难定;而胜玉则茫然挠头,揪着黑子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落。   他倒先问滟九:“城主,我是不是要输了?”   滟九气得都笑了:“你连输没输都要问我?”这棋再下也是无益,他说完,扬袖在胜玉面前一抹,黑白落子皆被他拂乱,连同棋盘齐齐不见。   此局告终,他又转向莳芳嘲道:“每隔一步,便要长考,你是要想到那下一世去啊?”   莳芳却不服气,恼道:“什么呀!都是有人中途闯进来,扰乱了我!”她恶狠狠地瞪杜修远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心里更气,便又对滟九道:“城主,这一局且先记着,我明日来破!”   滟九道:“要记你记,我哪有这功夫?”   说完,莳芳面前的棋盘也消失了,滟九但觉喉头略紧,便掩唇,轻咳了一声;那莳芳与胜玉皆站起身来,自去取茶相送。   此刻周未便趁机上前去,施了一礼。   滟九只对他略一颔首,又看向杜修远;见他与周未同来,便也没什么好气:“你来干什么?”   他说话如此不客气,杜修远暗恼,但终于还是把心内的气压下去;自将衣摆一拂,屈膝在地,握着他那刀,手一合,竟是叩首而拜,道:“城主。”   那莳芳与胜玉捧了茶与点心回到滟九身旁,见杜修远突然如此,皆面露不解。   滟九长长地“哦”了一声,故意柔声问他:“修远,周先生喂你吃错药啦?昨天管人家叫恶鬼,现在又是城主了?”   说着便朝周未白了一眼,心道这人不知说了什么鬼话,一夜之间就将这杜修远哄成这样!周未却被他瞪得惯了,没什么表情,也不开口,就在旁作壁上观。   又见杜修远抬起头,拱手道:“城主,杜、属下愿为城主效命,肝脑涂地!”   滟九嗤之以鼻,还肝脑涂地呢!   虽如此想,但他又傲然笑了,道:“行吧!那你说说看,你所求何事?”   滟九想的也不错,哪里会有人一夕之间便转了性子?若不是疯了,那自然是有所求。果然,那杜修远听得他问,便道:“城主明察秋毫。我之所求,无非城主也指点我道法心诀,以求进益,将来报仇雪恨!”   他那仇人陆允琏,是陆氏仙府的少府主;陆氏一门,岂止人多势众,还有那位天下一品的玉如君陆怀锳,对其百般呵护;凭自己如今修为,无人相助,再过几世,只怕那仇也不能得报!   滟九都还未答言,莳芳却是心细如尘,在一旁抢白道:“你说报仇,怕不是连城主在内吧!”   出乎意料,杜修远竟不置可否。   他三番两次忤逆于前,莳芳怒极:“你好大的狗胆!我此刻就杀了你信不信!”   杜修远自然是信的,却也没有什么畏色,且抬着头看着滟九,便是对面回望,他也不动不惧。   于是滟九竟觉有趣,道:“好啊。”   他如此爽快,杜修远面上也有些惊讶之色,又一叩首,这才站起身退到周未身旁;那莳芳已气到无话,也就只得胜玉仰头看滟九,问道:“城主,那他以后要杀你怎么办?”   滟九勾起他的下巴,笑着训道:“好胜玉,你少偷些懒,少耍点滑头,早早地长进出息就不就好了!他要杀我,你就不会杀他?”   胜玉感佩,用力点头:“城主,你说的好有道理!”从今往后,真不能多偷懒,他如今是身负重任的胜玉了,以后是要替城主杀人的。   周未在旁边听完,此刻也终于出声了。   他道:“城主,此事既了,我还有一事禀告。”   周未一脸正色,滟九便也不再戏言,只道一字:“讲。”   但见周未自他那袖中取出一枚书简,正与当日交付季朝云等人出城去的信物相同,却又盈盈有光;他且将其轻抛,书简悬空于他身前摊开,那光也在众人前化作几行烟云字样。   “与邾琳琅及卫君凌于虞城一战,无果,其后二鬼不知所踪。”   滟九挑眉,见这字迹形状端正,语气无聊单薄,没头没尾,没情没味,断是季朝云无疑。   “又及,你我知己阔别,山河远隔,不通闻问,经已数年;妙在星霜几换,皆容颜未改,愿复相见,畅述情怀。”   这话肉麻,都不用辨识字迹,就知是死鬼林墨强作风流,滟九更是懒得多看一眼。   周未当日交付季朝云与林墨同样的竹简,作为出幽独城的信物,更兼在其上书写,交换情报,以通音讯之用;却不料这么短的日子,竟真就让他们二人在人间遇到逃逸二鬼。   这是机缘巧合,又或有人暗中图谋不轨,作局安排呢?   思索间,滟九但将指尖一抬,这些字迹光华就自空中消失了,周未伸出手接住落下的书简,收敛袖中,方问滟九:“依城主所见,此事如何?”   滟九听得周未问,沉吟半晌。   那季朝云只说二鬼一战后便无踪迹,可见他也没有眉目;至于这林墨嘛——   他对周未道:“只要林砚之在人间一日,邾琳琅就不会放过他;他虽心软,季仲霄未必……哼,这个疯婆娘,早晚是要自己送上门去给他打死的!”   周未道:“城主既然如此笃定,那便是了。”   滟九又感慨:“我倒不急,只是有点可惜。”   胜玉疑惑:“城主可惜什么?”   滟九冷笑道:“这一位是真的厉害毒妇,从前她不能死在我手上,便叫我生气;现在要让她神魂俱灭的,如果又不是我,你说可惜不可惜?”   胜玉更奇了,道:“可是城主,你不是从来不喜欢杀人吗?”   哪怕是那等残害炉鼎的人,滟九也不见得要杀,多半是割掉舌头,拆折手脚,与他们缝上猪头狗面,充作苦役,受那永生永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报应。   如今滟九却道:“世间之事,总有例外。”   就算是他,也总会有几个朋友,几个仇人,想救人或者想杀人,都是平常。   邾琳琅,就是那个例外。   作者有话说   季朝云/林墨/滟九:就杀人取得惊人一致.jpg 第39章 章之十二 奇铃(中)   世间常言,男不与女斗。   滟九自然省得这道理,更遑论他出生于青墟滟氏,人间八座仙门翘楚,唯有他滟氏一门,其先祖竟是本非凡胎,自诩上仙遗落人间血脉。   道法一分断阴阳,滟家先祖有令,青墟滟氏世代以女子为尊,门主及诸弟子皆不可轻易离家而出,其神秘之处,与其他仙门别有不同。   正如从前周未所问,他滟氏先祖所建之仙府,其名曰横波殿,居于青墟城东,美若天宫,内有仙花异草,百奇争艳,其中最多牡丹与莲花。   滟氏仙府,历代门主绝无外嫁,也不招婿;其身世也异于常人,不为那外人所知:那横波殿中有一莲池,生长异莲一株,有叶无花,无风也得那袅袅婷婷,婀娜之姿,不与凡种同样开败;唯有天命降至,方有菡萏成花,香气异馥,而自那花心中结成的,非是莲实,正是门主继任之选。   幼女长成,承继天命,以佑滟氏一门,长享福祚,垂之后嗣;而先门主之天命一尽,便归化虚无。   青墟滟氏最后一位门主,世人皆称其一声滟夫人。滟夫人能兼用妖异与圣灵二气,莳花驭鬼;此一秘术也恰如其形容气质,妖冶圣洁杂糅,风骨自如。   滟夫人有千秋绝色,素以鲛纱天丝为衣,真珠明玉为佩,暖火不侵,寒水不濡;那芳姿艳容,今日之滟九,又或当日滟十一,竟不能及!不知令得世间多少仙门男子神魂颠倒、难以自遏。   而这青墟滟氏,还有一桩规矩:自立派来,横波殿内,从未有过任何一名男性弟子。   如此一来,滟九便成其中天然异类。   自出生以来,他便在脂粉堆里长大,周遭所围绕的,从滟夫人,到端茶送水,侍奉之人,全是女子。   可他却生来就是男儿,这仿佛是上天的玩笑,偏要叫他独自一人不幸。   不知是为何,滟九记得他从莲池出生的每一件事。   他方出生,便有婢女抱起他,襁褓毕,带去给滟夫人相看,似乎说了些夸赞的话语;滟夫人听了,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还说了一些他那时候还听不懂的话。   从那日起,滟夫人没有一日搭理他,他都不知是何缘故。   后来横波殿中又有孩子出生。天欲晓前,最暗时刻,他听见有人痛哭咒骂,还有孩子尖锐的哭声,他便也跟着哭,有婢女忙来掩了他耳朵,哄他去睡。待醒来时,又全没了声响,众人面色如常,滟九也曾问过,但大家都告诉他,那是他夜间做了噩梦,并没有什么骂声,也没有哭声,滟九那时候信了。   直到再后来,再有孩子在这横波殿内降世。   滟夫人为她取名滟十一。   这一次,众人面上皆是喜气洋洋。大家都喜欢滟十一,滟九也喜欢,那时候甚至都不及去细想自他之后,滟十一之前的那个孩子,又是去了何处,且顾着满心欢喜;人人都说这是他的小妹,她又软又小,如此可爱,将来会是和滟夫人一样的美人,是滟氏仙府不二的继任者。   就连滟夫人,在滟十一出生之后,诸多变故之前,也变了模样;她不再冰冷,把对滟十一的温柔,也分赠了半点予他。   而滟九渐渐长大,终于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滟夫人嫌恶。   他去了晋临升山问学,见到许多外间之人;又见自家庭院之中,莳花弄草的花奴,这些偶然会出现在横波殿中的人,与他平日所见的女子,打扮装束,说话行动,全不相同,皆是为滟夫人选中留用的外来者。   那花奴对他感慨,原来除了自己以外,横波殿内还有别的男子。   诸般事迹令滟九深深明白,别人对他殷勤道一句“公子”,与对住滟十一所称“姑娘”,真是天壤之别。怪道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滟夫人所期待的孩子,更不可能成为滟氏仙府的主人。   可滟九还是爱护着滟十一,从第一次见她模样,抱住她哄她发笑,又直到她身死,不曾变过。   滟九先时骂杜修远不知好歹,还信这世间冤直有报,也正是心内有怨;如果真有道气常存,怎会徒留善恶公道与人说笑?那邾琳琅又要死上多少回,才能恩怨化销?为林墨一回,为他一回,再为滟十一一回,还有天下人,千千万万回。   思及此处,滟九不愿再想,先唤那杜修远:“你不是要为我肝脑涂地么?现在我就一件事交给你。”   杜修远道:“是,但请城主交代。”   滟九道:“你代我去人间,找那季朝云以及他同行之人,跟着他们;若见到邾琳琅,不要打草惊蛇,即刻通报。”   杜修远道:“是。”   周未闻言,便也递与他一枚竹简,又叮嘱如何使用等等,杜修远一一应下,便要告退。   滟九见他要走,又道:“我还有几句,你最好给我听进去了,还得牢牢记住。”   杜修远站住脚。   滟九沉吟片刻,道:“见到那邾琳琅,最好是立刻告知,就算要跟,也远远跟着便是了;若是遇到你的仇人,更不准你动手,有多远走多远!”   他如此严令,方才还应是的杜修远,此刻却不答言了。   就知他有这心思,滟九怒道:“你是耳聋了还是总逆反?说你比猪还蠢,还真的是么!以你现在这点本事,不如先想想如何替我做完事,再回来练个三五十年,滚回你的人间报仇雪恨去!都报完了还有个我呢!你要是现在出去就落得个魂飞魄散,还要我救……反正我是不会救的,你好自为之!”   杜修远被他骂得是面红耳赤,只得道一句:“是,城主。”即刻退下,转身走得飞快。   他走得太急,不及听到周未与滟九道:“城主又要历练他,又要骂人,又要担心,这是何苦?”   滟九且横他一眼,心道关你屁事,便予他一字:“滚!”   周未一笑告退。这杜修远走得也是太急,他这里少不得要亲自去嘱咐几句,免得少年人轻重不识,冲动行事,眼前这位城主倒要劳心。   他也实在好奇,这滟九心软,但说起那快人快语,爱说爱笑的林墨,竟仿佛心软更甚于他;而同行的季朝云,却是少言克制,举棋若定。   真真两个妙人,性情全不相同,却偏一路同行,举止又亲密。   上一回只略见了二人一见,未有深交,以后若有机会,周未倒还想见一回。   作者有话说   滟九的部分人生,仅仅只是部分。 第40章 章之十二 奇铃(下)   不提幽独城中众人光景,却道季朝云与林墨一行,如今连同季凝芳一齐,已经在回平阳的路上。   与林墨将消息传回幽独后,季朝云又与季凝芳商议,他们几人倒是无妨,这林墨始终是不能长留于虞城的;反正卫君凌和邾琳琅现在逃了,也没个踪影,若在虞城,自有陆怀锳劳心;若不在,那留下更是无益,不如早些回平阳,再做打算。   林墨却不肯走,赖着季凝芳给他做了一堆吃的,把人家厨房搅得人仰马翻,直挨到季朝云骂他天将日落,才肯动身;三个少年仍觉好玩,抢着赶车;这林墨本施施然抱着他的点心包袱走过来,但看见季凝芳已经先上了马车,便也赶紧抢到季朝云前头要上车去。   还笑着对她撒娇:“姐姐,我和你坐吧?让季朝云这厮离我远点。”   没等季凝芳答话,季朝云就用秋霜的剑柄将他捅进车内:“我又怎么你了?你不和我坐一处?圣人教诲,食不言,寝不语,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上你这张废话最多的嘴?进去!”然后自己也上了马车,偏就在林墨身旁落座。   林墨摸了摸自己的腰,被秋霜戳得都疼了,这季朝云哪来这么大仇恨下这狠手?他恶狠狠地咬手里的枣泥方酥,把它当成季朝云的头:“你打我!季朝云你敢打我!”他林墨可是很记仇的!季朝云以后最好小心点!   季朝云自然是敢的,面无表情,竟又拿起秋霜捅他脸。   林墨气得点心都不吃了,骂道:“你娘的!季朝云你死定了!”   他们俩不觉臊得慌,季凝芳却真没眼看,忍不住怒道:“你们两个还当现在六岁呢!比外头几个孩子还不如!还不都给我闭嘴?!”又骂林墨:“尤其是你,再骂一句试试!”   林墨自己生母早丧,那季夫人亦如此,此番确实说错话,但心里还是不服,觉得自己委屈极了,非要跟她说道说道:“姐姐,他先——”   季凝芳不耐,问他:“你是想跟仲霄拉着手拉一个时辰?还是想和仲霄手拉着手两个时辰?”   林墨就闭嘴了。   过了一会,季凝芳见他一直满脸哀怨地看着自己,真的是烦透了:“你又怎么了?”   林墨眼中有泪打转,轻声道:“姐姐你打我又骂我,季朝云也打我又骂我,这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不等他那“不如一走了之,四海为家”的鬼话出口,季朝云便嘲道:“过不下去也得过。”   林墨撇嘴不语,看起来十足可怜。季凝芳便先骂季朝云:“叫你闭嘴!”又想及林墨身世可怜之处,只得亲自换上一点温柔语气哄他道:“也没有怎么打你骂你啊!”   林墨无言,他可太难了,这都还不算又打又骂?那还要怎么才算打他骂他啊?   季朝云被骂,还是没什么表情,不以为然道:“姐姐,别信他,这人惯会做戏,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林墨大怒,立刻翻起旧账开始告状。   “季朝云他早上起来就打我,还骂我!对了!他昨天晚上也说了一堆粗鄙之语!姐姐若不信,我替姐姐问他——”   季朝云冷声打断:“信你胡说八道!”   不说昨夜之事,今日一开始分明没有打他,只是把他给扔下床去了。   这人睡觉不老实,总是动手动脚,恰如季凝芳所言,没个正形正经的,自小便如此。季朝云昨日劳累,一觉睡至天明,身旁是林墨,倒也没甚防备;结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被子已被林墨全踢到了自己身上,仿佛又觉得冷,于是手攀着他的肩,一条腿也毫不客气地横在他腰上,竟是把他和被子的一角一起,当个物件紧紧抱住了。   季朝云推他的蠢脸,叫他赶紧起来,林墨却不肯醒,竟咂吧着嘴靠得更紧,只差没抱着他流口水。   这季朝云就不能忍了,扯着林墨的胳膊,一个反手把他抡到地上。   那林墨摔倒在地,居然哎啊呀地呻|吟了好半天,方舍得睁开眼睛。他挠着头思考了会,想明了状况,十分震惊,张口便骂:“季朝云你娘的!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居然一个人睡床把我扔在地上?你不要脸啊!”   这季朝云还能不打他吗?自找的,都是林墨自找的。   季凝芳哪里会不知道他林墨能诓会骗?也知道季朝云断不会莫名其妙动手;但此刻林墨与季朝云不同,还是她记忆里少年时的可爱模样,眼里的泪都快掉下来了,看着实在可怜,便也只得拿他当孩子哄,道:“行了,那姐姐还给你做点心了,别人有吗?”   林墨嗫嚅,点点头,道:“那回平阳,再给我来点糖吧?”眼前一堆吃的倒是也不错,可是他最喜欢季凝芳做的糖球,这还没有呢!   季凝芳头痛无言,说不出话。   季朝云冷笑道:“瞧吧,装的。”   林墨挽起袖子作势要动手,季朝云冷漠以对,且不理他。   这个林砚之,脸皮是真的比城墙还厚,以前升山的时候就是如此;好心留他在自己和季平风的房中睡,结果第二天起来,季凝芳给他的糖就全没了。   这小王八蛋,居然还敢切词狡辩,硬说肯定是有人梦游偷吃的,三人皆有嫌疑。这话直把季朝云都气笑,反问林墨难道他自己偷自己?结果林墨振振有词,居然先嚷起来了,说季朝云你不备五听*,观察颜色,对坐相问,审取情词,怎么就敢断罪于他?任天下哪个仙门都没这道理。   亏得老天有眼,叫这人换牙时疼个半死,要不然季朝云现在也不能释怀。   但看他今日如此耍赖,只怕不多时季凝芳又要一一答应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无理要求。   然而出乎季朝云意料,此次久别重逢,季凝芳竟没那么好说话了。   但见她瞪着林墨,突兀问道:“问你什么从来不见你答,小王八蛋,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林墨警觉:“姐姐,你怎地现在和季朝云一样,疑神疑鬼的!”   季凝芳道:“我是他姐姐,你说我们怎么一样?今日我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林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一向疼爱他的季凝芳突然如此,颇觉莫名其妙;那季凝芳却先出手了,忽地一掌,竟是疾疾扣向他那不惯用的右手。   虽不曾防,林墨却更快,左掌一切,劈开她这一掌,右手下意识就向自己身后一藏。   给他一掌推拒开来,季凝芳忙喝道:“仲霄!”   季朝云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她吩咐,去抓林墨的右手;林墨也忙扭身避开,怒道:“你们两个,怎么这样!”   此刻车内狭小,难以腾挪,他一人对住季朝云,勉强算得是棋逢对手,却又多一个季凝芳在旁相助;果然不出十招,便被季朝云抓住他的右手,强拉着递到季凝芳面前。   季凝芳不理他挣扎,拉过他那手细看,见他手腕上的两道红绳与其上九粒金珠,脸色本就不佳,如今竟是变白。   “林砚之,你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八仙府镇压那朱厌的锁魂铃你也敢……取了来?”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有车内三人能听得分明,季朝云听到“锁魂铃”三字,猛然拉回林墨的手腕,盯住不放。   林墨见他激动模样,并不知道缘故,且先叫痛:“断了断了手要断了季朝云你放放放放放手——”   那季朝云却犹自惊讶,不肯放开;林墨无可奈何,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来,又低着头揉自己的手腕。   季凝芳厉声唤他:“林砚之!”   林墨一脸生气,抬起头便反问道:“姐姐,你凭什么说这东西是我偷的?”   她虽然用了个取字,林墨又如何不解她说话中的意思?这季凝芳也无奈,刚才林墨挽起袖来,她才看到这东西,亏得他还有心玩笑?那满腔的疑虑与冲动,终究是忍不住了。   季凝芳道:“不是我疑你,可这确实是锁魂铃不假!锁魂铃本是八仙府用来封存朱厌魂魄之物,如今你们安宁林氏,连同那乌尤花氏、青墟滟氏不存,八门道印已失其三,加上他原本那一魂一魄,再加上你们同我说的,滟九化鬼,幽独降临平阳!你还不懂吗?”   这所谓的锁魂铃,虽说以铃为名,却不闻其声响,正是一件天地奇珍。那铃身不知何物铸就,状如圆珠,兼有金玉之质,内中可锁离体之三魂七魄。   世人对八门道印津津乐道,却少有人知这锁魂之铃,就连林墨或季朝云,此前也不过耳闻不曾目睹。   昔日朱厌祸害人间,其肉身虽死,三魂七魄却永存;即便将其灵识连番重创,他也总能逃出生天;待其疗伤毕,十年百年,又再复归,祸害可谓绵延无穷也。   林氏先祖得道后,也只能召八仙门,将他那三魂七魄以道法抽离,留一魂胎光,一魄雀阴仍旧予他附体,使其性命亦堕入轮回;其余魂魄正是先收入这锁魂铃中,再以那八枚道印强行封印。   八门道印藏于八仙府中隐秘之处,除门主外,寻常人不得接近,从前更是年年有那林氏仙府之人来巡,曾令这人世间享良久太平,只可惜最终也无法阻止朱厌复归。   从前乌尤、青墟、安宁三城,三座仙府先后覆灭,据传其后皆有那朱厌一魂一魄阴魂不散;如今其三魂七魄竟归半数,竟还不知道这天下会有什么祸事!怎能令季凝芳不忧心?   听到这话,林墨的脸色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想了一想,竟然笑了。   “我明白了。姐姐是觉得当年我已死,如今却突然回来,全是因为当年三仙府的锁魂铃其实是被我取得,所以我身虽死,魂魄藏身其中,方能逃过那神魂俱灭之难。说到这个,我倒想知姐姐又是从何处查探得知这锁魂铃形状的?我和季朝云都不知。”   季凝芳竟被他反问住,无话可答。   季朝云拧眉思索,先道:“不对——”   ————————   *《周礼·地官·大司寇》:凡万民之不服教而有狱讼者与其地治者,听而断之;又《尚书·吕刑》: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孚,正于五刑。   五听指古代断案中对犯罪分子的察看方式:一曰辞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然;三曰气听,观其气息,不直则喘;四曰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眊然。   作者有话说   就算胃疼我也真的很喜欢枣泥方酥配水仙……林砚之:我太南了,都没人喜欢我来看我的,我法制史还差点不及格,我叫我妈安排分手了【。 第41章 章之十二 奇铃(外)   林墨却不理会季朝云,直把那手腕举给季凝芳看,正如她所言,两道红绳之上,合有九枚锁魂铃。   他打断了季朝云的说话,自行对季凝芳道:“就算这真的是锁魂铃,三家仙府也不过有三枚,便是我自家也没能多出半枚来。世间五门道印尚存,我是要从哪里偷来这么多?”   季凝芳也想到了此处,又是无言可答。   林墨低声道:“反正姐姐要说这是锁魂铃,就是吧;我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更不屑偷别人的!我的不夜,与这里一根红绳,还有那上头的东西,都是我娘亲死前留赠之物,只当是个念想,用处我却是不知的,从前也不常戴在身上;另外一根,从我回来人间便在我手上,至于我如何能回来,自然是有心人为之,但我确不知情,至今自己也想不明白,所以你们问我也是无用,我自己还更想知道呢!如若姐姐怕我拖累,我告辞便是!”   他说的娘亲,非是林夫人,而是他的生母游梦余。   从前顾及家中颜面,林墨从来少有将她挂在嘴边,诸多想念,安静藏在心内。   这次他回归人间,其实正是在从前那江山不夜旧地,青峰之上。   因他名声败坏,被诸仙门所恶,江山不夜也早被人付之一炬,空留断壁残垣。林墨睁开双眼时,前因后果皆是混沌不知,发现自己栖身焦土,手上正握着着这红绳,只当是自己从前旧物,只不过少了大半,只余四枚。   从前那红绳,倒是不多不少,正好有十枚锁魂铃在上头。   其中一枚,林墨后来亲手取下来,却是编在了另外一根红绳上,悄悄送去了虞城。   这皆是因他自来到这人世间,除了姓了这林字,那家中的富贵荣华,珠宝金玉,权势地位,都不与他相干;而离家之后,仙骨骤失,也唯有这一物与不夜是他之所有。得知林惠有孕,他也为姐姐高兴,本意是要等陆不洵出生后给他作个纪念,但如今林惠已死,那一日在长乐门的仙府,未见陆不洵能辨识此物,其后也不曾在他手上见过,大约也早已遗失了。   剩下的五枚,因他身死,只当是散逸流落,也是无可奈何。却偏又巧合遇着:他刚归来,就听得谢正才这厮竟敢在林氏仙府旧地建起长乐门的新仙府,他憎恶谢正才昔年就非是好人,为虎作伥,其身不正,本意不过是要取他狗命,却不知为何恰巧撞见自己旧物的一部分竟被那谢正才取得,正落在他女儿手中,于是顺便取回罢了。   说起来,要不是为了这东西,他根本不至于被季朝云给抓住回平阳。   最后统共得了这九枚锁魂铃,唯有原本要送赠陆不洵的一枚,至今未曾见着。   他说完,趁另外二人还未出言,又对季朝云道:“能说的我都说完了,反正你那没问又想问的差不离也是这些,以后我便不欠你什么问题!”   又对外面喝道:“停车!”   季朝云即刻阻拦:“不准停!”   车未曾停,但那外面得陆不洵却掀开帘子看了进来。   他们在外头,马车疾驰声响不停,听不到这三人刻意低声的说话。只当林墨没事找事,陆不洵一脸不耐地问道:“你又怎么了?”难道又要说饿了?他这舅舅当成这样,哪里有舅舅的样子?!   季朝云去拉林墨,林墨却巧力一挣,甩开了。   他自去拉陆不洵的手,眼中心中满是不舍,想要问他要不要和自己走,却又见陆不洵露出惊疑眼神。   于是他还是舍了,含恨将陆不洵的手松开。   是了,他林墨自顾不暇,这天下又哪有比季朝云身边更安全,更适合陆不洵的地方呢?更何况在如今的陆不洵心里,他哪里比得过季朝云的分量?   心意既定,也不管这马车不曾停,林墨人已经一跃而下,转身自路旁茂林间飞驰而去。   “姐姐!”   季朝云面色铁青地回过头,对季凝芳唤了这声,却像不知再说什么,竟是难得哑口了。   季凝芳听得季朝云这一声呼唤,当中恼怨之情,令她惊觉自己如今倒成了两个弟弟眼中恶人,心中后悔,一时却也无法;正待要说几句话,那季朝云已等不及了,也自飞身下了马车,追着林墨而去。   那林墨既然决意走,自然脚下生风,足不沾地;季朝云却也不差,竟真叫他追赶上来。   他一路沉默着跟紧,直将林墨迫得都烦了。又想到季朝云还能化光,自己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去,林墨就更气。   干脆站定,他转身斥道:“季仲霄!令秋君!你一直追着我是要作甚!”   话是这样说,眼神却机警,警惕季朝云突降天罗地罔。   他神志清醒,又提前防备,季朝云也未必能一招得手,便只是问他:“林砚之,那你又跑什么?”   林墨狰狞冷笑:“你倒说是为什么?”又道:“我这次是真的气了!想不到竟连你们都是这样看我!”   季朝云却反问:“我怎么看你了?”他并没有说林墨半句不是。   林墨闻言回想。确实,季朝云没有说过,反倒是几次三番都说信他,方才还有意阻止季凝芳继续说下去,但是……   “你是没说,可你帮姐姐动手了!平时骂我打我就算了,这一次——”   这一次如何,林墨一时也说不上来,就觉得比平日还气上百倍,当下哑口;可季朝云却道:“这一次是我不对,抱歉,还有别的吗?”   他如此道歉,语气诚恳郑重,不似那有口无心的敷衍。林墨一惊之下,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季朝云竟然对他承认不对,说了抱歉?真真吓人!   这堂堂令秋君季仲霄,从来是林墨觉他没有道理,也敢义正辞严说成有道理;若林墨敢指出他半点不是,他反横眉冷眼先将林墨痛骂一顿!今日如此,可是忽然惊了风中了邪了?   正胡思乱想间,林墨又听季朝云道:“你就想这样夹带我的墨吟私逃?还有,你那猫也不要了?”   听听,这才对嘛!一听就是他季朝云会说的话,刚才那个必定是鬼上身了,是幻觉!林墨啐道:“我呸,谁想要你这破烂墨吟?都快把老子折磨死了!你等着,我现在就还给你!还有,你们季氏家大业大的,还能饿死个猫?”   那橘猫虽然是随便捡的,却极通人性,助他甚多,正算得是他回归人间交识的第一个朋友呢!   这厢林墨说着,作势就要伸出一只手自心口插进去,要把那墨吟掏出来。季朝云看他动作,那手上已凝起黑气,立刻冷声怒道:“你敢还我试试?不止饿你的猫,也不给陆不洵饭吃!”   听到这话,林墨且停下手,侧目。   见季朝云一脸正色,他忍不住唾弃:“幼稚!”   他季朝云不给阿洵饭吃,难道季平风、季凝芳,甚至那季宁乐与钟灵,还能教陆不洵当真饿死?这威胁实在是水平低下,素质堪忧,堂堂的令秋君居然说出这等废话,还是趁早地滚回家去闭关,别出来丢人了!   季朝云倒不就此继续说下去,而是改口道:“全是因你磨磨蹭蹭,到现在才出发,如今天色都这么晚了,赶紧跟我回去!”   听到他还敢怪罪,林墨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仰头看天,不置一词;季朝云只得亲自走上前去拉他,他还是不肯动。   季朝云咳了一声,尽量将那语气变得温柔郑重一些,对他好言相劝:“回去我让姐姐给你道歉,以后也不帮她,只帮你,成不成?”   这话说的像什么样?好像是自己要叫他忤逆亲姐一样!林墨但拿鼻孔出气:“哼,不敢!”   季朝云皱眉,林墨继续把个头仰得老高,骄傲得很。   如此一来,季朝云的耐心便也差不多用完了;也懒得与他再废话,改用蛮力,使劲一拽,非把林墨拉起身来,拖着就往回走。   林墨抗拒,用力推他的手,跟他较劲道:“哎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就说很生气了,特别生气那种。   季朝云抬头看天,叹道:“有话回去再说,你忍心叫姐姐和阿洵他们一直在那夜路守着等你?”   林墨本还要挣扎反驳,听到这话,稍一犹疑,就见一道金光忽现,准确无误地将他们二人的手紧紧圈住了。   “季朝云你他——的——”   千防万防,还是不能防。林墨有气无力地骂了这一句,还特意将中间那字吞了下去……他是真的忍不住有种错觉,这季朝云怎地就将这天罗地罔学得这样好?是不是专就用来对付他的?!   但季朝云拉着他走了一会,他却又突然笑了。   季朝云听到他在身后发笑,只当他又发疯,便随口问道:“笑什么?”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幽独迷路吗?”   自然是记得的,那是林墨和季朝云在晋临升山的一年,正逢三月初三,城中春禊之节,几个少年人胆大包天,偷跑下山;恰逢幽独降世,也不知为何,唯有林墨被那奇异光景吸引以致走散,偏季朝云命最苦,第一个发现林墨不见,只能咬牙去找。   找也就找了,那时季朝云也还不过是个单薄少年,两个人一样又饿又累,本也是如现在这般,季朝云拖着他硬是向前走;林墨倒地说走不动,还问季朝云能不能背他,气得季朝云骂他刁病发作,当场把他揍了一顿,然后林墨就真走不动路了。   最后季朝云也只得自食恶果,咬着牙将林墨背起,跌跌撞撞寻路回去。   回到晋临城中,两个人皆被来寻人的季思明痛骂一顿,一状告回家去不提;季朝云是心力交瘁,又气又累,回学宫第二日便病了,腿也打颤,连躺了三日不能起来。   不止如此,那一年升山毕,季朝云回到家去,又被罚去闭关三日,且滴水都不得进,就他那时一点微薄修为,出来的时候脸都绿了。   于是如今的季朝云也铁青着脸,道:“不记得了,我劝你也不要记。”   林墨道:“我偏记了你怎样?”又道:“哎,我刚走得急,累了,不如——”   但还不等林墨说出“你背我”三字,季朝云已经出言打断。   他道:“我会动手,而你会死。”   语气太过认真,林墨立刻噤声,不敢再言。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了这里,对林墨的复归作了一些解释,虽还有谜题未解,不过后头都能解;季朝云倒真是我亲生,虽有耐心,那耐心从前和如今一样,也快差不多了。 第42章 章之十三 局设(上)   ——问逆徒道鬼一谋局作。   季朝云与林墨沿着原路折返,离道旁不远不近处,已经看到了那马车停在原地,季凝芳领着三个少年人在等他们,显然十分焦心,面有急色。   正要唤她一声,但觉有两股阴森诡气,一远一近,相对而来;却不是对着他与林墨,竟是朝那马车而去了。   林墨亦已察觉,觉手上一松,那天罗地罔已解;季朝云弃他而去,奔向马车方向,秋霜化十,挡在先至那阴风袭来的方向。   剑对剑,铮铮琅琅,声响不绝。   虽见季朝云的对手落了下风,林墨却也忙飞身上去,挡在季凝芳及陆不洵之前,问道:“姐姐无事吧?”   季凝芳见他这样关切,更觉抱歉,忙道:“无妨。”   说着,手上道印一结,八方威神,助她驱邪缚魅,真气竟化纤巧手弩与金箭,正如当日在林墨在诡宅中所见,疾疾射向那以剑与季朝云相争之鬼。   对方避过季朝云的秋霜,又勘勘避开这一箭,竟然唤她:“凝芳师叔!”   季凝芳却怒,骂道:“闭嘴!谁是你师叔?!”   一箭再发,那袭人者却突然罢手,被季凝芳的这金色羽箭化成的天罗地罔捆住了。   来者正是卫君凌。   季朝云的剑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先不忙问他,却是朝身后喝道:“出来!”   林墨亦小心戒备,生怕那一个便是邾琳琅。   谁知另一道阴气现了形状,却没有作出攻击。他在季朝云身前一丈停下,竟是施了一礼,恭敬道:“令秋君。”   林墨已经先认了出来,这一个竟是当日在幽独城外所见,被滟九取走双目的三名陆氏弟子当中,最出挑的那位: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杜修远!   季朝云也认了出来,怪道:“杜修远?”   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令秋君如何会认得他之名姓,那杜修远还是道:“正是。”   林墨与季朝云对望一眼。   他对幽独城中诸事不知,疑这杜修远与滟九有仇,是自城中逃逸的新鬼,当下那不夜已经出鞘,指向杜修远道:“你怎会在此?”   杜修远奉上周未的竹简:“属下为城主之命而来。”   那书简真如当初周未交付他们的一样。林墨一眼辨识,立刻收了刀,满脸笑意:“哦?滟九好吗?他可是想我了?哎呀,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还教你特意来一趟说这个——”   杜修远:“呃?”   并不是啊!他从前是陆氏的弟子,如今已知那滟九的出身,更知这位林墨正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十恶不赦之徒。但现在看他形容,当真看不出来他是哪里有恶人的样子;而且,若他是恶徒,那令秋君又怎会与他同行?真真怪事!   不知道他一时间已经想了这么多,林墨见他不答,又是疑惑:“怎地这样表情?不是想我,难道他想季朝云了?”   季朝云忽被点名,哪里能容他在此胡言乱语,怒道:“林砚之!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都什么时候了,且顾说什么想与不想家常闲话,这人嗜甜如命,别是把个脑子都吃坏了吧?!   那季凝芳和陆不洵也是一脸鄙夷他的表情,林墨看见,立刻收敛形容,转而怒向那卫君凌,凶神恶煞道:“对!先收拾你!”   卫君凌却并没有半点要挣扎或要逃的意思,他自向季朝云的剑下跪了。众人皆惊讶极了,陆不洵年少冲动,当即就要冲上去问他:“卫师兄!”   季宁乐却将他拦住,摇了摇头。   又听卫君凌道:“师叔,一切罪责,皆在我身,与桃漪无关,求师叔替我医治她!”   众人又是一惊。   虽然疑惑卫君凌所言,却终究是没有要在路边审人问人的道理。   此间不便久留。季朝云决断,将那卫君凌押入车中,交与季凝芳看住,若前面有合适的地方再细问。   又令季宁乐等人也先上了车。他听得林墨还在车外头,问那杜修远:“你的眼睛怎么好了?滟九让你来做什么的?”   杜修远只道:“是城主让周先生为我医治了。”   林墨还挺高兴:“这是好事啊!之前我还和季朝云说滟九这事做得不对,准备下次见面替你揍他,这下好了!”他见季朝云又下车来,便眉飞色舞道:“看看,我家滟九,那还是不错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季朝云冷哼一声,心中不快。林墨此言,说得竟像这“不错”是从了他似的!何况人家姓滟他姓林,怎么就是他家了?故此也不理会林墨这话,却问杜修远:“滟九让你来传什么话么?”   杜修远又踌躇了:“呃。”   那滟九吩咐他来,原本只是叫小心跟住季朝云与其同行之人,并没有叫他告知此话。   刚才他只不过循着周未指点,追到此处,暂未看到季朝云,先觉一股浓重阴气接近;虽是陆氏弟子,但他却实在是个老实少年,见势不好便冲了出来,一时间全把滟九嘱咐的话抛诸脑后。   谁知道季朝云和林墨此刻回转,竟比他还快些,没帮上忙,自己反而先暴露了形迹。   季朝云见他犹豫,似有意隐瞒,便皱眉喝道:“到底何事?”   林墨也急切追问:“滟九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四只眼睛对着杜修远,一人怒,一人急;怒的那一位,还偏是全天下仙门都道一句冷心冷面,不苟言笑的令秋君季朝云,杜修远额头都快掉汗了。   “城、城主说,让我跟着二位,若遇到逃逸的诸鬼,或许可以帮上什么忙——”   倒不是他此刻突然想出了理由,而是杜修远这才想起了周未的嘱咐。   那位周先生,果然高才,连这般情况都已经事先想到,千叮万嘱要他如此说话。   实话说,若不是季朝云瞪他的眼神太可怕,也许他还能早点想起来,说起来也更从容些。   此刻季朝云还未说话,林墨已经先感动了,美滋滋地念叨起来:“滟九果然是想着我的!”   他就知道,虽然在幽独那样凶,但是滟九是这天下与他最要好的人了!怎么可能不向着他!   杜修远悄然瞄一眼季朝云,不知道为何,感觉面前的令秋君额角好像有青筋在跳,看上去比刚才还气。   果然,季朝云道:“不必!你回去告诉他此事我自有主意,叫他少操闲心!”   这话中语气,听着真不像是旧交,倒像有杀父之仇,又或夺妻之恨。   不过这也在那周未所料之内,于是杜修远鼓起勇气,不看季朝云,却以周未教授的话对林墨着道:“我、我这样回去,城主若是怪罪下来,我、我担当不起——”   他不惯说谎,故此说的结结巴巴,在林墨眼里看来,倒以为他是当真害怕滟九;又想到幽独内江山不夜门前那涂脂抹粉的巨汉脑袋,林墨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道:“成吧,你暂且先跟我们一路。”   这杜修远曾听滟九说“林砚之心软”,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世上竟有这么好说话的恶人?真叫人迷惑。   “林砚之!”   见季朝云不肯同意,林墨便拉他袖子,小声凑在他身旁道:“咱们一行已经这么多人了,还怕多他一个?滟九又不是外人!”   季朝云瞪他:“怎地就不是外人了?”   林墨哑然,好半天才反问他:“那这么说,你我不也是外人?”   这话又有些委屈意思在内,季朝云一时也无言,难道他又能答是内人?最终只能道那二字:“算了。”   林墨立刻满脸堆笑,对着杜修远招呼道:“修远是吧?走走走,一起走!”   变脸这样快,一看便知刚才都是装的,季朝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又上他一当,眉头登时皱得打结一般。   因季凝芳同路,他们换这马车,倒也高大宽敞,此刻他们五个坐在车内,也是正好;可惜此间两人三鬼,各怀心事,令车内气氛实在压抑得紧。   卫君凌鬼气森森,大约是担心桃漪,又无颜面对这二位师叔,如今满脸悲切,一言不发。   季凝芳瞪着他,满腹怨怒,此刻于外人面前,也不好先骂,正努力压抑心内的邪火。   林墨看着他们,心中深恶卫君凌竟与邾琳琅为伍,却又觉他竟愿为桃漪来降,理应不是个凶鬼,一时不知道是该劝还是该骂,又或作点别的。   季朝云才捉林墨回来,又被他骗捯,加上这卫君凌在眼前,车内还有一个陌生小子,也不知那滟九派他来是为监视还是别的缘故。   故而此时他面上虽没甚表情,但心内之怒,却也不比季凝芳少。   而这杜修远,是个少年新鬼,这会儿最是无奈。此间诸事实则与他无关,不过听命行事,见众人如此,真觉他此刻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再者,那外头陪着季宁乐驾车的陆不洵,与钟灵齐齐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当真听不到半点声音,也是纳闷极了。   季宁乐无奈一笑,轻声提醒他们道:“师叔他们自有主张,倒是你们两个,仔细摔下车去!”   陆不洵扭头对他笑:“我知道——”   钟灵却突然道:“嘘!”   原来是车内的林墨实在是受不了,终于第一个开口了;陆不洵便立刻闭嘴,转头继续偷听车内大人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真不愧是我沙雕文的沙雕三巨头……季朝云(暴怒三连):没有!不需要!快滚!滟九(冷漠三连):谁说的?我没说过!告辞!林墨(萌新三连):什么啊?啥情况?咋回事呀? 第43章 章之十三 局设(中)   车内的林墨虽是忍不住,倒也乖觉,此刻并不愿去触季凝芳与季朝云的霉头。   似是见杜修远也一脸无措,他便转向杜修远问些无聊闲话:“滟九这些日子如何?他在那幽独,有没有吃好睡好啊?我上次见他样子,脸和手,比从前还瘦,真不知道他这十年怎么过的!”   杜修远听他这些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关爱之情,也很无奈;他虽是下属,却是新人,也不管滟九任何吃穿用度:“这、我也不知道。”   林墨却饶有兴致,继续问他:“那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认真想了下自己知道什么,杜修远只觉除了城主出身滟氏,有那倾国之貌外,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最后只得把那一日滟九吊打三个壮汉,如何为他取得这双眼睛的光景给林墨说了一遍;林墨听得是眉飞色舞,啧啧称奇:“我们滟九真的是出息了!”以前分明是个哭包,如今真人不可貌相!   他一说“我们”二字,季朝云忍不住就横他一眼。   却听那季凝芳开口了,她问杜修远:“你从幽独来的?”   杜修远点头答道:“正是。”   季凝芳犹疑再三,又像是忐忑,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问出口来:“你啊,你认得那幽独城中,有一个叫秦佩秋的吗?”   她那面上,有藏不住的淡淡薄红,令林墨都惊奇,季凝芳竟也有这样羞赧的小女儿姿态。   但杜修远却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只是摇头,季凝芳脸上表情顿时变作失望。   于是便换林墨好奇了,他问季凝芳:“姐姐,谁是秦佩秋?”又一拉季朝云的袖:“是不是你之前说的那一个?”   当日与季朝云在幽独城外观察敌情,季朝云曾口快说过一个“姓秦的”赠他樊楼,又在他身上留下刀伤,被反驳后随即反口,竟认作是他自己所为。   他季朝云也敢在自己面前说会使刀?真叫林墨这用刀的行家笑话,能信了他的邪才怪!不过一直忙于旁事,懒得与他计较而已;此刻季凝芳竟提起这“秦佩秋”,倒教林墨一下就想了起来,岂有不问之理?   季朝云拂袖不答,季凝芳却奇道:“你怎会不记得秦佩秋?你们就算不是好朋友,也当相识啊!有一回在我们平阳,你和那秦佩秋在、在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喝酒作乐,还和仲霄打了一架,他挑断你那曜灵琴弦,你负气而去,是有这回事吧?”   她记得清楚,那一日季朝云听得平阳城中百姓鸣钟来告,气冲冲拎着秋霜出门去,季平风和季凝芳都忧心忡忡怕他少不更事,搞出几条人命,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谁知季朝云自己凄惨惨回家来,那脸肿了半边,嘴角破了,眼也青了,什么翩翩公子的形象也无,竟还拿袖角擦面上的鼻血。   这惨状,季平风与她都不曾见过,皆是吓了一跳;问他缘故,先是不肯说,再三催问,终于说是他看见林墨和那秦佩秋厮混,就问了林墨几句。   他说是问,季平风和季凝芳自然是不信的;反正那林墨也不知为何,平时玩笑惯了,也非是听不进去道理的人,这日却忽作惊天恼怒,二人竟是直接打了起来。   偏还有个秦佩秋在,他插手助林墨,季朝云自然也没讨着便宜;又因刀剑无眼,三人争执间,竟不慎把林墨的曜灵七弦给尽数挑断了。   他那样气恼,也不知是气林墨不治行检,还是恼自己如此冲动。   曜灵是林惠所赠,林墨惜之如命,人人皆知;这季朝云也是少年心性,心高气傲,直说林墨恼他他便也恼林墨,从此再不相见就是了。   任凭兄姊再三劝他也无果,皆以为从此二人真的罢了。谁知季朝云又自己想通,回转过来,将琴弦送去了安宁,那林墨一高兴,二人又和好了。   事倒是真有这么回事,前段时间林墨梦里可不还回顾了一回?但任凭他想破了头,也当真记不起这位秦佩秋是何许人也?那一顿酒又是怎么同他喝的!   那时候他遇着的狐朋狗友也多,豪饮放纵,一时意气相投,醒后皆作过眼云烟,并不曾真的放在心上,此刻也是如此;但看那季朝云的脸色,又听季凝芳训他不三不四,林墨便忙讪笑辩解道:“想来是个随意结交的酒肉朋友,没甚要紧!而且我也只喝了酒,并没做什么坏事呀!”   他倒没说谎话,从前旁人只当他林砚之夜夜眠花宿柳,风流快活;却不知他只是不愿意留在安宁林氏仙府中,没有林宽与林惠在,那个家也不似家,人人看他皆厌,他真的是一日都不想多呆。   再说了,若他真做出点什么风流韵事,那邾琳琅已经先要杀人了,真个是把他逼得将那秦楼楚馆尽当客栈来住。   还记得有一回,他与个弹琵琶的歌伎一见如故,对坐说了一夜闲话,也是以礼相待,不曾有半点越矩之处;那邾琳琅找上门来,说会弹那琵琶的都是些以色事人的妖佞角色,先作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后就要杀人,反正最后她自己是没半点事没有,倒差点把林墨的小命交代了。   但林墨也倔强,越让邾琳琅不高兴,便越故意为之;倒是后来起那江山不夜,略得安稳;又得滟九作陪,才有两天安乐日子。   只不过,也是好景不长罢了。   此刻季朝云听他辩解,只道:“呵。”   这人恼时居多,林墨早已不以为意,便问他:“令秋君,您又有什么见教?”   季朝云慢条斯理对他道:“林砚之,你朋友倒多,有一类专懂莳花驭鬼做衣裳,还有一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他嘴倒毒,可那滟九确实莳花驭鬼爱做衣裳嘛!故而林墨也不恼,一笑拊掌:“没甚毛病呀,想来令秋君阁下就是后者了。”   “林砚之!”   见他们又要在人鬼前吵起架来,季凝芳拧眉骂道:“你们两个都闭嘴!”   她亲自喝止,便是季朝云也不能不敬亲姐,当下别回头去,再不看林墨。   林墨也将头一扭,心内嫌弃季朝云小气。   见他们如此,那季凝芳也是无可奈何,就算要说教这二人,莫说此刻不合时宜,就算三人单独坐下,骂上几顿,她也觉无用。   这林墨,自人间统共活了那么十来年,日夜拈花走马正风流,少年心气,胡闹已惯;这季朝云,是亲弟,她就更清楚了:家中幺儿,身怀仙骨,天资高过她不知道多少,亦胜过季平风,最得父亲看重;若说季氏仙府这百年来,真有望得登仙道者,除季朝云外,正是不作他想。   季朝云幼时已算得上少言遵礼,又十分倔强。换了季平风与她,小时候若有冒犯和错漏,总要先对长辈讨个饶,只为少挨些罚;这季朝云却是一声不吭,该罚几日且罚几日,不能饮食,挨打受骂,一一受过,也不露什么委屈或不甘,有时候就连季思阳也难知他是真心服了,亦或根本没有。   虽说如此,但季朝云长大后,倒也不曾令得大家失望,真个成了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的仙门翘楚。他修那仙道,也当真勤勉刻苦,比多少前辈更有毅力,这般年纪已至通神之境,谁不称道一声秉节持重的季仲霄……但一遇着林墨,就似变了个人,哪里还有什么风清月白令秋君?倒像炸了毛的兔子。   真正是假故交,真冤孽也!   倒也巧,那季宁乐在外头出声请示他们,没教她继续头疼烦恼。   “师叔,前面有个客栈呢!今夜可要在此休息?”   夜都深了,季朝云便道:“好。”   于是一行人下了马车,将车马停了进去。这客栈破旧,进去里面,只一个掌柜与一个小二顾在店内,正打瞌睡;此刻听到声响,二人转醒,睡眼惺忪地打量这一行人,好半天,那掌柜才先问道:“几位是来投宿么?”   季朝云还未答,谁知这掌柜的又看到了被牢牢缚住的卫君凌,立刻惊呼道:“客官,这是怎地了?方才出门去不是还好好的?!”   林墨听得这话,不夜一引,就架到了他脖子上,喝问道:“你说什么?你们俩是不是合起伙来想引我们入局?给我从实招来!”   他这么凶神恶煞,又见季朝云也瞪他,其余人等把他家小二也死死盯住,皆是一脸提防,竟把掌柜立刻吓得清醒了,连连摆手哆嗦道:“这位爷,没有的事,什么局不局的?我当真什么都不知情的!”   卫君凌也道:“我只是带着桃漪投宿至此,当真无意设局陷害!”   林墨见他言辞恳切,面无怯色,便由与季朝云对望一眼,得他点头示意,方将不夜收回。   季朝云打量了周遭,没什么稀奇事物,便问那掌柜:“他带来的姑娘,住的哪一间房?”   掌柜的忙指着楼上道:“就在上头!”说完便让那小二领着他们上去。季朝云令季宁乐等与这掌柜的商议他们一行的食宿,自己与季凝芳押着卫君凌上去了。   林墨却周全,多嘱咐了一句,让杜修远与季宁乐他们待在一块,也便跟上去。   陆不洵此刻却不想跟着季宁乐了,趁季宁乐与那掌柜商议说话,便悄悄地也上了楼。钟灵全看在眼内,便拉拉季宁乐的衣裳,悄声问道:“阿洵又去偷听,你做师兄的,怎么不管他?”   季宁乐笑看一眼陆不洵那鬼祟的背影,只道:“不急,随他,回头又不是你我挨饿受骂,且看着便是了。”   说完,要上一壶茶水,一些点心,招呼杜修远一起坐下闲话。   陆不洵真是林墨的好外甥,一样得那爱听人说话的病。他蹑手蹑脚地上楼去,在诸位长辈所在的屋前偷偷蹲下,且凝神细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里间,先是传来了季朝云的声音。   他在问季凝芳:“姐姐,如何?”   季凝芳正是在检视桃漪有何病症。她越看,越是皱眉,最后无奈看向林墨。   林墨却也是无法。   那日他因邾琳琅道说当年旧事,失控间一动阴邪二气,引来大批阴兵,未曾顾及旁人。他,又或季朝云与季凝芳,一身修为,不致因此受害;那卫君凌及邾琳琅两个,也不是活人,亦不会有什么大碍……唯有这一个桃漪,不过凡俗肉身,哪怕真如邾琳琅所言是个炉鼎,也没甚修为,无法抵御。   她如今就像当日的诡宅,面容与肉身还在遭受阴邪二气所余毒氛侵蚀,只不过有人以修为渡她,才能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但这修为却也是卫君凌的阴邪鬼气,无法根治。   对此阴毒,寻常医者及仙门之人不能解,林墨虽是始作俑者,亦无有解法。   他从来无意祸及无辜之人,面对着季凝芳此刻无声询问,也只能将头一偏,避开她的视线。   那心里却觉得颇不好受,眉目间都是愁色。   作者有话说   不治行检!不治行检!不听劝啊林砚之!我笑出了声并露出了后妈的表情……季朝云和林砚之就是这样了,从一开始,到最后,谁都不肯改变。 第44章 章之十三 局设(下)   季朝云见众人如此难过,面容冷,心怀怒,便问向卫君凌:“卫君凌,你可知罪?”   卫君凌自跪向他面前,半点迟疑也无,答道:“师叔,我之所为,身化粉齑,神魂俱灭亦不为过,我是有罪,但我无错!”   他还敢如此放肆!季朝云不由得冷道:“死不悔改,那你就休怪我无情了!”   此刻,那外间的陆不洵听得这话与秋霜出鞘之声,心口一闷,把自己的头埋进了双臂间。   卫君凌犯错在先,无人阻止,也不能阻止季朝云清肃这师门逆徒。   但陆不洵也当真不愿意见卫君凌再死一回。   虽与季宁乐不同,但卫君凌也是一位极好的师兄。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算得是十分刁蛮任性。有一回胡闹,被季朝云斥责了一顿,又命他去罚跪;他却不服,反怪季朝云对他太过严苛,又想及自己身世可怜,无父无母,怎么偏流落到这季家!便哭道不想再在这季氏仙府,宁可去找他爹娘。   季朝云见他如此哭闹,便叫他进自己屋中去,问他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陆不洵自然是要听真话。谁知那季朝云告诉他真话,陆不洵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孤儿,却好像比孤儿还惨些。   有一个爹亲,可那爹亲远在虞城,高高在上,误认他已死,今生今世,只怕都不便相认。   没有了娘亲,但她临终关照,爱意绵延,可此生后如真有千世万世,都已不能再复相见。   好半天,陆不洵才能说出话来,问他师尊,这些话,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告诉别人?   季朝云却道不是,人一生若未有那信任的知己,又有何乐趣可言呢?   然后又道,但你须得知道,那人当真是个知己。   陆不洵道说明白,强忍着不要季朝云安慰宽恕,规规矩矩地领了罚,结束后浑浑噩噩地回去他房中;却见着季宁乐在房中带着点心等他,怕他挨罚受饿。   那一刻,陆不洵当真忍不住了。   哭诉了一夜,陆不洵也不知季宁乐是否有听清楚他那些说话,且顾着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念说。   季宁乐明白他的心思,笑摸着他的头劝解。   他说,谁人没有秘密?那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其实我是被季思明先生捡回来的,认真论起来,比你也强不到哪去,至今都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是谁家的孩子;还有君凌,他从虞城来,当初先去你们陆氏投奔,被嫌家贫,捐不出三百两的贡银,不肯收他为徒,可现如今他却在这里,与你与我日日同处,这难道不是一桩妙事吗?据我看来,一个人若自己想要好活,无论朝着何方,向着高处又或低处,又怎会因什么出身便当真无路可走呢?   又道,人生一场,都是际遇,你只管向前走,便有相逢。   陆不洵想想,正是这道理。   不过第二天,他就浑身发烧高热,连病了两三日;躺着也心里惴惴不安,还是担心,不知自己告诉季宁乐是对还是不对。   若是季宁乐以后不理他怎办?若是季宁乐告诉其他人又怎办?他病都好了,却不敢去找季宁乐,偷偷藏起来看季宁乐指导其他师兄弟练剑,观察有没有什么异状。   谁知季宁乐没看到他,卫君凌却先看到了,便对季宁乐使了个眼色,竟是悄悄地绕至陆不洵身后,捉住他衣领。   他那时候说什么呢?   对了,那卫君凌揪着他,肃然道:“阿洵,你在此处做什么贼样呢?若我禀明朝云师叔,看他罚你不罚!”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哪里当真会去告?那季宁乐看着他们,也仍旧是笑,招手让他们都过去:“阿洵,你好了,怎么不起来练剑?”   卫君凌就拽着他向前,和诸位师兄弟汇合;一路还走一路训,那语气比季宁乐是严厉多了:“就是,阿洵,你可别装病偷懒!”   见大家都如常,陆不洵就放心了:只觉此间有他最敬的师尊,两位师伯也最疼他,还有诸位亲善和气的师兄弟,这等好日子,是要到天长地久的,他再也不说那要离开的话了。   那屋内,秋霜扬落,削去卫君凌之鬓发,又勘勘在他颈边停住。   这并不是因为季朝云不够坚决,亦或秋霜不够快,而是那季凝芳惊呼一声“仲霄”,林墨的不夜亦出,竟是招架住秋霜去向。   “你们——”   季朝云动怒。卫君凌抢道:“师叔,我虽死不足惜,但求你——”   林墨示意他先不要再说,自己却对季朝云道:“季朝云,你要断罪杀人,也需得问过前情吧?”   季朝云道:“前情如何,和他杀那一村人,或者与邾琳琅勾结,又有什么相关?杀人就是杀人,”又道:“你此刻为他讨情,如果是因伤到桃漪心内不安,那我们想办法救便是,但该杀的,还是不能留!”   林墨皱眉,道:“我之前也和你说过一次,有些人就是该死,但我如今也不是想说这个!”   季朝云还是不肯收起他那秋霜:“那你待要如何?”   林墨反问他:“卫君凌若是你的弟子,今日|你要让他灰飞烟灭,那由得你;可他是平风哥哥的徒弟,你难道不该问他一声,交由他来处置?”   季凝芳也道:“仲霄——”   季朝云冷冷打断:“你们别做梦!大哥是心软,不是糊涂,决不会容他这样行事!”   林墨气结,道:“好!那我也有我的道理,今日我说什么都要留下他!”   “为什么?”   面对季朝云喝问,林墨一时亦说不清:不过就凭着直觉,猜测卫君凌面对逼问还如此强直,必是隐瞒了什么重要事情罢了。   他心知季朝云刚直倔强,不能容忍有什么冤屈缘故就作那无情杀人的理由。   仙门中人,资质远胜常人,便更该谨慎行事;虽说世间常理,冤直有报,但若人人不受八仙府禁辖,皆动私刑,恃强开杀,那这人间岂不乱套?   正如卫君凌所言,杀人是罪,报仇无过,罪与过各分两头来论,他身死无憾;但林墨也有考量,他不想季朝云现在动手,虽然这卫君凌不肯道出情由,与此刻让他灰飞烟灭也差不离什么。   但如果有一天,查出实情,真有冤屈未伸,令得季朝云后悔又怎办?   他不过活人间十几年的光景,一生后悔的事情已多;何况人留余恨,便化妄执,他倒罢了,可季朝云是心向那仙道的,本该清净无扰才是正途,又何苦来做这样的事?   于是他道:“我倒要问你,为什么现在就要杀他?他既然要我救桃漪,我当然可以救;只不过要我救人,需得拿那邾琳琅来换!”又问卫君凌:“三日后,引她前来或告知我们她行踪,你是能还是不能?!”   卫君凌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道:“我能!”   见林墨再要开口,季朝云先喝道:“林砚之!”   他方才看得明白,林墨若是能救,以他从来心软的性情,早就救了,不必躲开季凝芳的视线;此刻又偏说能救,岂非切词作假?   平时说些笑话也就罢了,如今却不是他胡闹的时候。   林墨却十分正经,道:“我是救不了,但邾家人,总归救得了吧?”   他所言邾家人,自然指的是邾琳琅的本家,那禹州邾氏仙府。   邾氏子弟,皆杏林妙手,神针断秽,确也正可解得林墨所修诡道引阴邪二气余毒。   季凝芳犹疑道:“可邾琳琅怎么会救——”   林墨摇头。   “我也知那邾琳琅不会救,不止如此,此刻她就算想救,也救不了!现今她已化恶鬼,空有金针在手,身无圣灵之气,只能害人,解不了毒……我说的是邾伯尧!”   此言一出,季朝云冷冷看他。   “我哪里说得不对?”   季朝云道:“你是嫌邾伯尧恨你不足?他会替你救人?”   那邾伯尧,是邾琳琅的长兄,也正是当今禹州邾氏仙府之主。   季朝云所说之恨,正是当年连番祸事后,邾氏仙府虽得以保全自身,但邾琳琅身死,邾伯尧之两亲亦是郁郁而卒。   任凭邾琳琅再如何恶贯满盈,却终究是邾伯尧唯一亲妹;他那个人,不善言辞,人所共知,对这个妹妹,也非是不疼不爱,只是无法管束。   邾琳琅对林墨情有独钟,偏执疯狂,死亦不改,有她生来恶性的缘故,也因她当年苦求林墨却不得。   如此说来,虽是她痴心错付,但林墨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于她亦是实情,这债总要算在他头上!   却见林墨倔强道:“救人性命要紧,只要去求他,总归会有办法!再说了,那邾琳琅逍遥法外,我们却无迹可循,是还要让她再害多少人?这一次姐姐也在,我们先将桃漪送去邾氏求救,让卫君凌引她过来,合我们三人之力,先杀了她岂不是更好?”干脆利落,合情合理。   季朝云是觉林墨这话也有道理,杀那邾琳琅,确实是比处置卫君凌更要紧。   且他说三日,此去禹州求那邾伯尧,救与不能救,其实当面说过便知。   若能救,便救,治愈立刻回来。   若需要更长时日治愈,就由他们二人先回转,留桃漪在那,还更安全。   若不能救或那邾伯尧不愿意救,也就立刻回来。   由卫君凌去引邾琳琅,虽是险招;但此刻除了卫君凌,还有谁人能知邾琳琅行踪?总强过他们无头苍蝇似地去找,又或等着她突然来袭。   然而季朝云哪能不知林墨真正心意?他林墨说的义正辞严,其实也不过是想卫君凌真把邾琳琅引来,好将功折罪;说来说去,就是想救桃漪,又想找些缘故,日后为卫君凌讨情。   这林墨,真叫他说不出话来。   季朝云觉自己也算明白林墨,却难解他在虞城中见到林惠亡故的心病。   此前在虞城,林墨虽不肯道出,季朝云亦知缘故:可不正是因觉陆氏中人逼死爱姊,林墨才蓄意报复,将那时候在场的陆家人,除陆怀锳之外,一刀毙命吗?而那之后,林墨付出的代价,也正是他的性命!   他记忆中的林墨,与眼前的卫君凌,竟似重叠。   季朝云长叹,终究还是先将秋霜收回。   林墨如今提议先诛邾琳琅,却也真不是信口胡说,他见季朝云如此,知他已经同意自己主意,便对卫君凌道:“三日为期。我和季朝云送桃漪去邾氏求那邾伯尧,不管能不能救得了她,三日之内我们必然回转;如若三日后,你没将邾琳琅引来或者告诉我们她的消息,便是桃漪得救,我也会立刻杀了她,你可明白?”   他说得凶狠,但卫君凌眼中氤氲。   对众人叩首一拜,卫君凌道:“林、林师叔,我明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解锁我喜欢的新人物。 终于更新到这里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知名不具的某人会看到,但我就提前说吧。 大家相识已久,从前年少,真不惧山长水远,有路相隔,自认翻云覆雨乾坤掌,骄傲写在脸上,行在事间,正是轻狂;如今岁月蹉跎,已知生活到处是难,人力有限,太多事情旁人劝解无用,都要自己与自己和解……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承认我无用,但是写文相赠,谢君高情雅意,还是能做到。 不过,还是想借季宁乐之口说些好话,也不嫌烦,想再说一遍。 人生一场,都是际遇。你只管向前走,便有相逢。 第45章 章之十四 圣手(上)   ——求相救莫道医者不仁。   众人在屋中议定如何行事,天光渐亮。最后留下季凝芳照拂桃漪,而林墨一夜没睡,却也打起精神,与季朝云推门而出,预备去找杜修远说些事情。   这门还没踏出去呢,就听见陆不洵“啊啊啊啊啊——”惊叫;再一看,这孩子逃得是十分狼狈,临下楼处一时不防,就如当日初会,又被左脚绊了右脚,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便是林墨都忍不住暗骂这小鬼。   这孩子真是季朝云的好徒弟,那骄傲之处,自是似足了季朝云;然而那作怪的心眼,也竟如季朝云从前所说,是外甥多像舅,与他相类。   对陆不洵在外面偷听之事,他是无可奈何,只道:“阿洵,别胡闹。”仔细摔着!   陆不洵倒也没受什么伤,自楼梯下头抬起头,见他身后季朝云亦作不知状,忙揉着腰和屁股应声:“好!”   二人下了楼,找杜修远,却见钟灵早就趴那桌上睡得天昏地暗,他与季宁乐却还在楼下坐着。   见得林墨与季朝云下来,他们便站起身。   季宁乐不睡,自然是因为担心卫君凌;这杜修远倒真是个本分老实的少年人,不过初识,却是客随主便,长坐相陪。   林墨心内便觉更踏实了一些,他与季朝云对望一眼,方对杜修远道:“修远,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如果你不愿意,此刻就要回幽独,也是可以的。”   杜修远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城主也不曾禁止之事,但请吩咐。”   林墨与他道说他们在上头议定如何医治桃漪,又如何故纵那卫君凌去引邾琳琅来。杜修远听完,便道:“好,我知道了,虽我修为不济,但二位不在时,也会和季师叔和季师兄一起,尽力保护大家周全。”   季朝云却道:“不是要你拼命。宁乐你们几个也是一样,此去禹州,我们不在时,虽有姐姐在此,却难保有什么意外;如若遇到危险,不要硬拼,该怎么逃就怎么逃,即刻通知便是,我们立刻返回。还有你家周先生那书简,你应该知道如何用吧?”   他如此吩咐,杜修远点了点头,心内想到滟九之命,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想到当初在陆氏的日子,不由得羡慕起季宁乐与陆不洵来。   虞城陆氏的门槛,恰如那周未所言,是当真修得也比别家仙门高些;一般人要拜入其中,真是极难。他方才听季宁乐提起卫君凌,与他一样,正是贫寒子弟出身,不能拜入陆氏门下,只能奔赴平阳,转投季氏。   其实自陆怀锳任门主以来,三番四次严厉申诫,乃令陆氏仙府及下辖分立诸仙门等,不得只论家世挑选弟子,更不得强索贡银献金,必要照拂那有才德的平常人家甚至贫民子弟。但陆氏一门,家大业大,旁支甚多,人员广杂;底下众人,面上应是,选取弟子之时,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陆怀锳过问,也就选上几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充数便是……故而虽比从前好些,也不能杜绝陆氏那般风气。   杜修远正是这样幸运的孩子。他当年只觉自己好命至此,兴奋得几日都睡不着觉;可是真等他拜入门中,才知世间的人心反复与刁滑,可比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更叫人为难。   陆怀锳实在很好,可他再好,也不能照拂陆氏满门,座下所有弟子等等等等;就如那一日,他要先顾陆允琏,其余人不过各自有命罢了。   并不怨恨陆怀锳当日不曾救得他与两位师弟,但杜修远深恨陆允琏,仗势欺人不过小事,嫌弃他们是累赘,侮及陆氏门面便杀人取命,才是真正恶毒,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成为陆氏仙府之主,统辖一方百姓,他无法乐见!   此刻却也论不到那一处,需得要先完成滟九交付的任务。故此,杜修远对季朝云点头道:“我知道了。”   安排完毕,林墨带上桃漪,与季朝云一齐向季凝芳告别,季朝云解开卫君凌身上的天罗地罔。   林墨对他道:“三日为期。”   说完,一举掌,神色坚定自若。   那卫君凌略一惊,上前与他击掌为誓;又看一眼桃漪,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万事拜托两位师叔。”   说完,自行去了。   那桃漪见他离开,迷迷糊糊间竟然有些清醒,伸出手,似是想捉他袖子,却捉了个空。   林墨但将桃漪扶好,对季朝云笑道:“走着!”   身后的季凝芳却道:“你们两个!”   林墨便回身笑问:“姐姐还有什么事吩咐我们?”   季凝芳此刻惴惴不安,正是一股子没来由的心神不定。她看见林墨的笑容,上前去抱了他一抱。而那林墨,虽略有些惊讶,却也是回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姐姐放心,万事有我,我们去去就回。”   她看向季朝云,见季朝云也点头,便松开了满脸笑容的林墨,刮了一下他鼻尖,只道:“速去速回,姐姐做好吃的等你,只挑砚之喜欢的做!”   林墨听得,用力点头:“一定。”   季朝云也对季凝芳点头,带着林墨与桃漪二人化光而去。   那禹州,自与乌尤及平阳比邻,离虞城却远,但季朝云已至通神之境,化光而行极快,不多时,三人已经来到那禹州邾氏仙府外了。   林墨查看了下桃漪,化光而行她也是承受不住,已经昏昏沉沉晕厥过去了,亏得气息尚在,神思仍存。   他便又看向这邾氏仙府所在。   人间八座仙都,各有风土人情,景色与建筑,也不尽相同;那八门之先祖,亦皆选取其所居一城中,至灵至福之宝地来起仙府。   恰如林氏取中安宁东南,青墟滟氏择其城东,平阳季氏与晋临孟氏依山而建,陆氏则是坐落虞城正中,那花氏更是堆金积玉,在乌尤城内建起两座仙府,这禹州邾氏选中的灵地正在禹州城内,一处环山抱拥的山谷之间。   又因这其中溪流甚多,故此得名百溪谷。   禹州民风,恬适安然,大约也是因此,邾氏先祖自有那悬壶济世,着手回春的慈悲心肠。   这百溪谷中有万千神花药草,又并溪流蜿蜒曲折;那邾氏的仙府,静静矗立其中,得享世间绝色繁花丽景,可谓别有趣逸。   可惜林墨此刻无心欣赏,眼中只有邾家那紧闭的大门。   这门外,竟是一个看守相迎的弟子都无,跟上一次又或上上次来时,别无二致。   林墨无可奈何;那季朝云看了,也是皱眉:“这邾家的阵法还是如此重重叠叠。”外面却一个人都没有,正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将桃漪扶到门旁坐下,林墨挽起袖子,示意季朝云让开些:“你等着,我来。”   季朝云便当真退开,看他有如何手段。   只见林墨深吸一口气,叩响那门上椒图为底,朱漆为色的门环,先客客气气地叫门道:“请问,有没有人在?在下求见邾——”本来是要直呼邾伯尧之名,却半路吞了下去,改口道:“邾门主!”   凭他去喊,邾氏仙府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锲而不舍,林墨一面敲一面喊:“邾门主,你在不在?”   直敲了一盏茶的功夫,林墨终于烦了,那里间的人也仿佛烦了,终于有个声音对着外头问道:“何人?”   这声音虽轻,却听得分明,林墨忙道:“在下有要紧事,特来求见贵仙府主人,烦请通报一声。”   又没声响了。   林墨等了片刻,再度敲起门来,却是久不闻其声;他便也怒了,一声冷笑,徒手将那门环扯了下来,后退两步,运足气力向邾氏仙府的墙头砸了过去。   门环碰到邾氏铺张的阵法,顷刻破裂,化成碎屑弹飞。   林墨自眯起眼,叉起腰,气沉丹田,暴怒朝着那墙头骂道:“邾!伯!尧!你娘的!你在里面作什么缩头的王八?你有本事家里蹲着!你有本事开门啊!”   这林墨又是拆门又是叫骂,季朝云不禁想先喝止;但那内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倒也没什么生气的意思,只道了四个字。   “门主不在。”   真真淡定。   林墨气死。他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久,喉咙开始痛,手也敲得累,人家倒还云淡风清的,颇有修养。   “邾伯尧!你给我赶紧死出来!”   那声音又道:“不在。”   “你娘的!算你狠!”林墨耐性全无,心生一计,又再叉腰骂道:“邾伯尧!不开门是吧!好!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开了!我现在就诏五百个饿鬼穷鬼来你邾家门外呆着不走!我倒要叫你家知道!什么叫永世运衰!”   内中声音沉默了片刻,最后,这门终于是开了。   可开门的,却不是什么邾氏一门的寻常弟子,也非是什么邾家的后生晚辈。   那来者,竟是邾伯尧本人。   邾伯尧比那季平风与陆怀锳还大几岁,如今林宽已故,他于众同辈中正是最长。   其面容温柔,神情淡然,他先看季朝云,见季朝云对他致意,不置一词,便又看向林墨。   他倒目光如炬,一眼看穿:“林墨,又是你。”   话是这样说,但那神色,并不是像见了死人或者恶鬼来归,还是从容。   季朝云转向林墨,又?   林墨却不接邾伯尧这话,怒而啐道:“是我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难道不信小爷我一声令下,就有五百个饿鬼穷鬼出现在你这邾氏仙府的大门口?”   季朝云道:“你不要乱来。”   邾伯尧亦道:“你不要乱来!”   林墨还不解气:“我呸!”老子就是要乱来!   想那邾琳琅,生来巧舌如簧,恶语连珠;她这位嫡亲的兄长邾伯尧,却恰恰相反,正是个闷嘴的葫芦,从来敦默寡言,不善言辞。   其性情,稳重守成有余,却于进取上不足,没半点野心与壮志。如今他已经做了邾氏家主,竟也半点未变。   一如从前,若想叫他邾伯尧说一句话,超过四个字,那是当真的不易。   林墨生来快人快语,从前听这一位说话,一字一顿,真想杀了他再自杀;这一回竟逼得他一连说了两句话,都有五个字,叫林墨都佩服自己了。   见邾伯尧又不再开口,林墨便先道:“邾伯尧,我有话跟你说!”   邾伯尧也无什么动作,那邾家的大门却是悄然一合;他人且站在门口,恰好拦住林墨要进门的去路,道:“你讲。”   这人分明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林墨怒气又上心头,冷笑道:“好!此事说来话长,若你不怕被人瞧见是我,那咱们就在这里说吧!让我想想,哎呀,我跟你讲啊,这事儿得从那前几年,季氏门下的一名弟子说起……咦?季朝云,是哪一年来着?我怎么就不记得了——”   便是邾伯尧,也不禁斥道:“闭嘴。”   林墨“哼”了一声,斜眼看他,大有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唠叨死你,从盘古开天辟地说到如今之势。   邾伯尧只得转身,将那门打开:“进来。”   作者有话说   是我很喜欢的邾伯尧。   后面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喜欢。 第46章 章之十四 圣手(中)   听他依允,林墨忙扶起桃漪,与季朝云一齐,跟随邾伯尧入内。   他不像家中兄姐,皆来过这邾氏仙府求学药理医术,前两次来,都是来去匆匆,不曾得空细看。如今只见这邾氏仙府,四面回廊,中间庭院甚大。自其中穿过,竟见一半香芜,另一半都是药草;林墨认得那佩兰、丁香、紫菀、旋复花种种,还有更多名葩异卉,竟是不知其名;且也不知这邾氏有何种妙法,能将这诸多品类不同,生长习性亦不同的草药都在此处一并种植,常开不败。   这庭院虽大,却不见多少邾氏的弟子,只略见了几个,远远地在别处照拂此间花草;此间有外客来到,他们却是连头都不曾抬,也不闻声响,像是半点都不好奇。   邾伯尧此刻也是一言不发,脚步不停,始终走在他们前头。   直到经过院中一树苏木。   苏木并无什么稀罕之处,只是一味平常药材,用以活血化瘀、消肿止痛;这一棵,似是新植,只得半丈高,不知道为何,竟觉有些萧疏之相,才令邾伯尧暂且停下了脚步。   季朝云与林墨皆顺着他之目光,发现那树上有一根枯枝;又见邾伯尧伸出手去,指尖自那枯枝上一触,也不知施以如何妙法,其上便盈盈见光,长出了一点新芽。   正是翩翩然如谪仙人,真圣手也。   都说邾琳琅天资还胜邾伯尧,可那天资却不用于正途,又于天下人何益?照林墨看来,这些年邾伯尧修为精进至此,做这邾氏仙府之主,倒也不算辱没邾家门楣。   那邾伯尧救活这苏木枯枝,便又动身前行,林墨等人随他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他之书房中。   这书房掩于花木深处,前设小院,围植奇花异草;窗下引水,池鱼嬉戏。   进入内中,满是书橱,半数为医经药典,又有一半经略道法;另安设书案,及一张琴桌。   林墨看到那上头的琴,略微惊讶。   禹州邾氏与安宁林氏,世代通好,感情亲厚;这琴取桐梓二木来造,琴尾绿纹,其声清绝,不在曜灵之下。   琴是好琴,却是一件旧物,其名“拂绿”。   这拂绿与林墨所持之曜灵,皆是当年邾家所藏名物,后来又送赠给了林敏与林惠姐妹。   林敏自小从母命,来这邾氏求学,不曾前往那晋临升山;她亦擅琴道,当年林惠将琴转赠林墨,这拂绿却随林敏去往乌尤花氏,竟不知道怎地今日会出现在此,且那琴尾上除了原有的碧纹,又添了些裂痕。   林墨此刻却也无暇作他想,看得一旁还有卧床及床帐,便也不等邾伯尧示意,先将桃漪安置在上头。   然后对邾伯尧道明缘故,又央告道:“伯尧兄,求你替我医治她。”   邾伯尧不置一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是上前去,检视断脉,一一做完,还是不说话。   林墨忍不住问他:“能不能救?”   邾伯尧道:“能。”   林墨长舒一口气。   季朝云问:“难救吗?”   林墨又紧张了起来,却听邾伯尧道:“容易。”   这阴邪毒气侵蚀的不止人身,还有灵识,寻常仙门中人自然难解,但却难不倒他这邾氏仙府之主;不止他能救得,若有邾氏门下修为高深的子弟,譬如那当年不曾身入邪道的邾琳琅,也能。   但说归说,他却半点没有要施救的意思,只站起身,走到书案前落座,真作个锯嘴葫芦,又是一言不发。   林墨也跟了过去,正要开口,季朝云却将他一拉。   林墨明白他的意思,尽力忍耐,自向客座坐下;等了半会,看那邾伯尧真的没动静,又忍不住暴躁起来:“邾伯尧!能救你娘的还不赶紧动手?你还要等什么!”   邾伯尧竟也有了脾气,斥道:“林砚之,你混账!这些话,是你能说?不敬不肖!我劝你句,仔细说话!”   林夫人出身邾氏,是林墨嫡母;认真论说起来,他们二人正是表亲,林墨还得管他邾伯尧的父亲叫一声舅父,叫邾伯尧一声表哥。   此时林墨听到他这长长一段,扬眉讽笑:“哟,伯尧哥哥,你这一句,怕不是把这一年余下日子里的话,都说完了?”   邾伯尧看他,又道:“我是能救。”   林墨急了:“那你倒是救啊!”   邾伯尧却反问:“凭何要我救?”   敢情林墨方才白说了那么多话,那季朝云自要向邾伯尧解释请求,林墨却已是脸色一变,拍案而起。   “邾伯尧!”他厉声道:“从前你也拿这话搪塞我,今日又来!当日我怎么答你,今日便怎么答你,你还要我重复一遍吗?!”   他露出如此怒容,季朝云忆起邾伯尧所言“又是林墨”的字眼,立刻生疑;而邾伯尧静默,看林墨神情,也不像作假,便道:“原来如此。”   又道:“原来如此。”   他一连说了两遍,甚是奇怪;那林墨也不作答,邾伯尧却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真的取了他那常备的医箱,自去救人。   林墨与季朝云也忙跟随过去。   但见邾伯尧救治桃漪,正如其所言,其实不难,那诸般灵药与金针,也是不吝。   以金针将那体内毒氛尽数逼迫而出,指凝真力点其周身气穴,助导其气脉灵识通顺,不过一炷香时间,诸事已毕。   邾伯尧把验脉象,全数归于平顺,于是又喂她服下两粒丹丸,这才站起身来。   看着简单,其实也耗费他许多精神与内力,只是他那性情,不愿说道半句;可林墨却拉住他,不让他走:“这就完了?”   林墨也不是怀疑,只觉他与季朝云、季凝芳对桃漪这伤症半点办法都没有,这邾家人治起来也太快了些吧?   邾伯尧拂开他的手:“术业专攻,你不信我?”   林墨看一眼桃漪,似有转醒迹象,忙道:“不是不是,我信你。”   那邾伯尧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回头看林墨正在关切看那桃漪,他那心内是说不出的郁抑。   当年不论邾琳琅如何追求林墨,林墨总是冷淡对应,一尽拂拒;可他对这个相貌平平的凡俗女子,却是如此关切,邾伯尧怎能不恼?   可他,又何资格来恼林墨?   他与邾琳琅年岁相差略多,那邾琳琅是父母老来得女,又生来明丽动人,聪明绝顶,自然甚得两亲欢心,视为掌上明珠;也许是他看自己的妹妹,一样偏心,又或者不愿多想,觉她只是小女儿家,有些刁钻脾气,古怪心肠,还偏偏只衷情眼前这林六郎一人。   都知林墨是林鹤与外间女子所生,且众人都不知道他那生母游梦余,姓名古怪,是什么出身或又有什么内情;但不论如何,这天下并没有游之一姓的仙府名门,细论出身,还算是他林墨高攀了。   话虽如此,林墨毕竟与他五名兄姐一样,也是安宁林氏之后,又身有仙骨;最要紧的是……邾琳琅喜欢。   如此一来,将来亲上做亲,仿佛也没什么不好。   但这林墨却可恨,他大约真的一点都不喜欢邾琳琅,莫管周遭人如何提点暗示,他要么装作听不懂,又或者好言拂拒,总而言之,一点回旋余地也无。   他越是拒绝,邾琳琅便越作痴情,最后连邾伯尧也不知道她这是爱意,或者不过占有之欲,亦或本来就二者兼有,不曾有什么区别?   那时,他们这邾氏仙府久居百溪谷中,除林氏外,并不常与其他仙门亲近;也正因此,一时当真无人知道他这好妹妹,一日不肯安分在家,在外面做的是什么勾当,只当是林墨行走天下,眠花宿柳,引得邾琳琅也任性去追。   只道从前骂也骂过,劝也劝过,却是无解,只得由她去了。   直到那后来,先有乌尤花氏覆灭,后有青墟滟氏蒙难,他们禹州邾氏,更加谨慎做人行事;却有人来报,邾琳琅取天下仙门之人内丹一作金丹换骨恶法,为人揭发,且有实证,故此遭天下仙门共同讨伐。   邾廷献及夫人皆是不信,邾伯尧也不肯信。   但是实据呈前,就算邾氏众人都觉天地倒转,也已经阻止不这祸事蔓延。   邾伯尧之两亲心病骤起,本是医者,却难自医。   而他代其父行门主之职,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不问两亲,自作丹书,以告天下仙门。书曰:   我禹州邾氏,承先祖之庭训,金针凭妙手,以仁修自身,悟杏林奥诀,佑黎民苍生。此番不幸,有不肖女叛离家门,罔害忠良;其身不敬不正,其行不仁不义,诸般罪责,罄竹难书,天理难容。   即日,禹州邾氏削此不肖子弟琳琅名籍,愿与天下仙门共诛之!   他不问父母,自作主张,那两亲得知后,皆是垂泪谩骂,不进饮食汤药,也不要他再行针医治;复又辱及林墨,将邾琳琅那诸般荒唐行径,尽数归罪在林墨身上,说是林六郎无行无德,不行正途,败坏勾引,才致邾琳琅也变恶徒。   后来,这些话不知经谁传扬了出去。   再后来,世人皆道,邾琳琅独慕林墨一人,而那林墨出身仙门世家,却偏身入诡道;且只见其不务正业,修为却日见强绝,岂不是正应了金丹换骨之事?   世间人心,平地亦起波澜,何况那时?   这番话虽无实据,又碍于安宁林氏之声威不敢明言,但众人却仍是在背地里,说得有鼻子有眼,传得是沸沸扬扬;而说得越多,听起来便越像是真的,于是无人不信,无人不传,真像是坐实了那林墨之罪状。   正所谓人言畏畏,这世间事,莫不如此。   作者有话说   人类的语言只要说出口,在别人听来解来,也许就是另外一番话了。有时候只是一句话,就可以让旁人难过痛苦抑郁很久,说的人全无自知自觉,却还觉对方矫情……我猜啊,这件事,大概永远无解吧? 第47章 章之十四 圣手(下)   邾伯尧深知世人那等话语,充满了无聊无情无趣无知偏见嫉恨求而不得与那一切众生皆有的其他负面情绪,不讲情由,不问缘故,不论真假,面上带笑,若得别人半点错漏处,便作阴暗之语,享一时之快……有时候,竟连那面上的假意笑容也无。   邾琳琅之罪行,自是罄竹难书,听闻那些被取走内丹的仙门中人,多半当场丧命,还有一些则是生不如死地苟活。   可大义灭亲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当真是难。   何况不论是她伏诛之前,就是在那之后,诸仙门受害者及亲眷,知晓此事,皆上他邾氏仙府寻衅;即便邾伯尧未做半点恶事,将那些幸存之人一一收治,却也还是挨尽怨恨。   邾伯尧爱静,不喜辩解,也说不出任何讨人喜欢的话语来,更何况那段日子,两亲沉疴难愈,他亦日夜起坐焦心,睁开眼便有无数人要救,他实在想不出有何话可说。   越作沉默,竟越不得清静,越发煎熬。   一日复一日,邾伯尧忽然,堪破另一件事。   自己真的是在救人吗?   嘈杂切切,怨恨低语,邾伯尧看着这些人,来自那大大小小的不同仙门,怎地忽觉他们变作非人?皆是蝼蚁。   邾伯尧惊于这般怨毒想法,又觉羞愧。   自开山立派来,诸先辈及弟子悬壶济世,慈悲悯人,邾氏仙府才得声望可居八仙门之高位,才能俯瞰其他仙门诸人,才让他今日能有资格轻蔑道说蝼蚁之言。   如今是父母与他未尽管教之责,以致邾琳琅肆意妄为,天下修道人受害,自然也该由他担负起来。   如果他是个更能言善辩之人。   如果他生来便更有天资能为。   可他邾伯尧没有如果。   难求一生所爱,亲妹命丧,两亲疏离,他闭门不出,难怪外面诸仙门中人也道他,真似个废物。   自诩无用之人的邾伯尧,此刻又看林墨,见他还在关照着桃漪,终于忍不住问道:“她,回来了?”   世人传言神魂俱散的林墨能够回来,那邾琳琅自然也能;听到他问,林墨也知道这个“她”是指邾琳琅,便轻轻地道:“嗯。”   邾伯尧如今出手相助,救治桃漪,他却和季朝云设局杀他的亲妹;就算邾琳琅是罪有应得,林墨也觉心内难安。   又听邾伯尧问他:“她还好吗?”   林墨摇头,那邾琳琅不仅令他人不好,自己也不好。   邾伯尧沉吟片刻,才道:“林砚之。”   林墨道:“你讲。”   邾伯尧轻声道:“有朝一日,她死在别人手上,便也罢了;如果她是死于你之手,你也不要告诉我;我虽不问、不管,但在那以后,不要再求救于我,因为不论你林砚之再说什么,我也决不会再助你。我们禹州邾氏,与你们林家永无瓜葛。”   这样长的一番说话,于邾伯尧少有,正是自上回救了林墨之后,第二次与他道说。   其中字句,半点未改;这话中之意,也是君子之盟,全凭林墨良心;而林墨亦如从前来时,点头答应道:“我明白。”   季朝云听见,欲言又止。   邾伯尧看他们这样,觉得这季朝云这回偏与林墨同来,真是怪人。   那林墨也是一样。   他来此处,延医问药,至今是第三回 。   自己与林墨虽算得表亲,却并不算是有多亲厚;但他很清楚这少年,从来不是什么奸佞邪恶之徒。   第一次他来,是为青墟那位滟九;他在门外躲躲藏藏,等邾伯尧出来,非要他相救不可,那时邾伯尧也问他一句“凭何要我救?”   林墨答他:“若是我自己伤了或者死了,你不救便不救,”他把滟九交给邾伯尧相看:“可这是你那好妹妹造的孽!你也不管么!还有没有天理?!”又道:“你真的不救也行,他死了,我也就死在这里,我们俩化作恶鬼,日夜纠缠你家好不好?!”   第二次,是邾伯尧主动施以援手,救他一命;可林墨反倒问他,何必要救?   这一次,就是第三次,为了救一个寻常世人。   仔细回想,这林墨从来只为他人来求,却对自己之生死置之度外。   他好像活得很尽兴,又不吝为人去死。   他这个人,似乎也算得情有义,可为什么这世间人,就偏不能容他呢?   林墨见邾伯尧思索,以为他还有别的话要说,正要开口;忽听季朝云道:“不好。”   他也立即知道季朝云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是什么意思,正是周未交付的书简一动,在他们二人眼前忽现一字。   “邾”。   说好了三日为期,此刻不到一日。   那邾琳琅竟然来得这样快,若不是卫君凌有失,就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只怕是真不好;而杜修远,也必是匆匆写就这一字,再不能多提及半句。   此间危急,林墨忙将那桃漪自床上抱起,与季朝云化光而去,竟都不及与邾伯尧告别。   而邾伯尧见他们匆匆而去,亦不言语,看那个邾字徒留空中,不由得伸出手去;可这字样不似那庭院中枯枝,能待他妙手,回春长留,竟是转瞬便自在屋中化散,消弭无踪。   一室寂静如水,邾伯尧百感交集,且立其中,且自长叹。   如季朝云与林墨所料,那季凝芳等人,此刻也正是遭逢危险。   原本一夜不曾得歇,正该补觉养神;却因担心季朝云与林墨并桃漪,又忧心忡忡那卫君凌此去凶险,没有哪一个能安稳去休息,饭也吃不下,且坐在那客栈内稍微用些点心与茶,随意闲话。   坐了一夜及今日几个时辰,杜修远觉困,正要劝大家反正还有三日,尽可先去休息,却见脚下有雾升起,一个激灵,站起身来:“有东西来了——”   季凝芳也觉不妙,这雾气不止从地上而来,头上也见弥漫,他们此刻身处客栈,怎可能有雾先自屋内而起?再看周遭,第一眼,那掌柜的和小二仍在那原处;再一眨眼,却皆已不见。   季凝芳暗道不好,这正是有人在布那虚相的征兆。   他们投宿之时,已确定此处是人间真实;但此刻却有人,或者别的什么妖邪鬼怪,无声无息地接近了,正准备将他们一行困在虚幻景象内。   这虚相若是邾琳琅所布,那就坏事,此前分明约定好的是三日后,季凝芳不禁先疑是卫君凌骗走季朝云与林墨,又恐是那邾琳琅识破了卫君凌。   又想到若来者不是朱琳琅,竟比是那邾琳琅本人来临还更可怕些。   他们一行虽不及季朝云与林墨,也有修为在身;她本人行走天下,无所畏惧,也遇到过不少奇事,但此刻雾霭诡奇,转眼间虚相就已将这客栈掩去大半,她却还不知道其所起。   这来者能为,必然是在她或季宁乐之上,其余几个,更是难及。   更何况此人偏挑季朝云与林墨不在时来到,大可直接杀人取命,却要大费周章布置虚相,不知安得什么心肠?   不论如何,季凝芳身为长辈,需得先顾这几个少年,趁这虚相还未完全降下,尚可一搏,走为上策,连忙吩咐道:“快走!”   季宁乐与陆不洵已立刻起身,将那歪在一旁迷迷糊糊的钟灵给拉起来。   杜修远对众人道:“你们先走!”   季凝芳问:“那你呢?”   杜修远已自怀中取出那周未交付的书简,季凝芳知他要先设法告知季朝云与林墨;便一咬牙,依杜修远之言,先护季宁乐等三人,朝那虚相还未完全降下的一角冲出。   而杜修远也不知对方根底,只知若待此虚相完成,自己还困于其中,不止可能破不了其阵法,甚至可能连消息都再传递不出。   于是干脆先站定,且运法诀,周未所予书简感知,悬于杜修远身前展开来。   杜修远将其一点,书简竟以一化二。   指尖凝力,不管来人是不是邾琳琅,此刻已经顾不得了;杜修远以指代笔,先向左面写了一个“邾”字,待其消失不见,复又在右边书同样一字。   二字都已消失,料定周未与季朝云皆已得信,杜修远收起书简转身欲逃,却发现已经被浓雾包围,四面皆白,不见季凝芳等人踪影。   这虚相来得实在太快,远超他之想象,此刻要逃已迟,且还同季凝芳等人失散;杜修远暂且无法,只得小心翼翼,拔刀戒备。   他从前曾听师门教导,设这虚相所倚阵法,艰难繁琐,唯有修为高深之人鬼可为;又因布阵者之心意和道法不同,内中变化可作无穷尽也,那解决之法自然也不尽相同。   若自身强绝过人,自可以蛮力破之;但杜修远不是那季朝云或林墨,并无那么高深的修为。   他向前走了两步,忽闻得琵琶声怨。   杜修远讶异:“城主?!”   他以为自己传信予那周未,但周未竟不来。如今这天外飞光冲破浓雾,降至杜修远身旁的,可不正是滟九?   有滟九来到,杜修远先是心安,忽又想到这位城主所来也许并不是为自己……大约是为那日在众人面前提起的,与邾琳琅之私怨。   果然,滟九一来,便有十分恶毒刻薄语气,问他道:“那个疯婆娘人呢?”   杜修远略有些窘迫,觉得自己冲动,并未确定来人是谁,就把滟九招来,忙道:“城主恕罪,还未在虚相中得见她的踪影。”   滟九瞥他一眼,倒也没有出声责怪。   这虚相所在,自外而入易,欲出却难。但滟九何许人也?刚才入这虚相来,未尽全功,竟不曾破;但此时自恃焚喑在手,他还是不将来人所设虚相放在眼内。   转轴拨弦,先作弹挑,再作轮指,其声如珠玉坠盘,滴滴点点,竟似连成一线。   见四周并无变化,滟九又作绞弦,此音不似乐声,倒如刀枪剑鸣,内力随音散飞,击向四面浓雾。   浓雾不退,竟又转浓。杜修远有些惴惴不安,忽又听到一点声响,惊道:“什么声音!”   滟九也早已听得了,冷道:“是铃声。”   正是铃铛声响。   此间无风,却有那风吹铃动,和雅之音;徐徐渐渐,叮叮铃铃,正在逐渐接近。   滟九竖眉:“出来!”   又有鬼神泣泣之声来扰,滟九却不为所动,他耳目聪慧,自能听音辨位,挑飞焚喑三根琴弦,正撞上三枚破空而来的金铃。   那铃,滟九一眼便识得,心中疑惑,面上不露;只见他摧动三根琴弦与三枚金玲相击,杜修远却只闻“叮——”地一声,可见皆是同时撞上;又见那三枚金铃被焚喑之弦夹挟滟九内劲击开,居然不曾碎裂,竟自悬于空中不动。   杜修远细看来,发现此物与其说是金铃,不如说是三枚闭合无口的金珠更为合适,大约内部中空,其中藏物,才能发出相撞的叮零声响。   此刻滟九已知这来人绝非邾琳琅,他瞪了杜修远一眼,又对那浓雾中的人道:“来者何人?给我滚出来——”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如此躲躲藏藏,叫人气闷。   无人应他。   那三枚金铃悬于空中,无风亦不动,却突然作响;滟九冷笑,正欲拨弦开杀,那足下之地却忽然崩解,化作青砖堆砌;而四周,也变亭台廊榭,月洞花格,曲径通幽。   杜修远环视一番,颇觉此地眼熟,片刻后忽然想起,这正是他此前曾同陆允琏等人去过的安宁长乐门的新仙府。   又或者,这是那从前安宁林氏的仙府?   “城——”   杜修远正要对滟九告知此事,却见滟九的脸色青白,握紧了手中焚喑。   那神仙眉目,竟作木雕泥塑,黯淡无光。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结倒数计时,柒。 第48章 章之十五 虚相(上)   ——却红尘故交莫问前情。   滟九曾觉这天下间最擅焚喑之人,除滟夫人外,当是自己。   如今敌人不见踪影,他正该凝神戒备,一作弦音觅敌开杀,可他现在却连动都不能动,且看着那前方某处。   顺着他的目光,杜修远也看了过去。   这才发现,滟九看的,竟是他自己。   他面上有些伤痕及尘灰,因口中被塞着东西而显得有些奇怪扭曲;头发也乱,汗津津地贴在脸上……却正是滟九无误。   再细看,那张脸孔,似乎比杜修远身旁真正的滟九显得还要稚嫩一些,身上衣衫褴褛半褪。   滟九也在看他自己,看得是目不转睛。   滟九呜咽着,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动。他身旁围着的那些人,一个个面目都模糊,但他们说话声,还有别的声音却听得清楚。   光天化日,这些人却斗胆,在安宁仙府之内做如此恬不知耻的恶事。杜修远又见有人走来,伸手去抓着滟九的头发,迫他抬头。   “怎地把这小贱人的嘴给堵上了?这有什么趣儿!”   那人正自得趣,便对那抱怨的人反骂道:“你懂个屁!这小贱人一张利嘴,能说会骂,还要咬人!”   “你到底完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轮上本大爷呐?”   旁边便有人立刻叫骂道:“哪里就轮上你个新来乍到的了?大爷我还在等着呢!”   其余人又跟着起哄,又是骂,又是笑。那一个滟九,像是觉得这苦难永远没有头,死死瞪住前方,虽未落泪,眼神全作迷惘。   杜修远看到此处,又是厌恶,又是同情,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已作满脸通红。   他想起二人身在虚相内,这些不过是梦幻泡影,忙去拉滟九。   滟九却真像个木头,被他拉扯一下,连手上的焚喑也握不住,一下掉到青砖之上,发出哐啷声响。   且顾看他自己,滟九竟也不去拾;还是杜修远忙替他捡了起来,又急唤道:“城主!”   滟九哪里还听得进去?只觉一切都重叠了,那个滟九是自己,自己正是那个滟九。   他怔怔看着这虚相。   他手里已经没有焚喑。   他在心内问着自己,心魔已起。   “不是,不是我。”   胡说什么?那正是你啊!   “那,我是要杀这些人吗?”   滟九浑浑噩噩地想,而杜修远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旁,除了唤他,一时什么都不敢做。   那心里的声音,还逼着滟九对自己发问。   “我是要杀从前那一个我?”   不对。   不对。   “我该杀的,其实是今日的我?”   “城主——”   连连相唤,滟九终于有了点反应,愣愣地看向杜修远,见焚喑在他手中,便讷讷地伸出了手去,准备取回。   但他那手却抖,对着杜修远,竟似不愿碰到他一点半点。   杜修远情急,还要再唤,却忽听得暴怒一声:“别看了!”   又一道金光,闯入这虚相。   这一回却是林墨与季朝云复归。季朝云秋霜剑起,林墨的不夜刀动,那磅礴灵修内力与阴诡邪氛合力,正将此间虚相击破。   林墨脚一沾地,放下桃漪,人便朝滟九奔了过去;而滟九看见他来,先觉是团模糊的影子,后来方认出是林墨。   却不是当年的林墨。   他的模样和滟九自己一样,因身死,这些年来并没无什么太大变化;可滟九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一个是今日之林墨。   他心内那声音又再说话。   不错,你看,他那身旁,还有个季朝云呐!   滟九看着林墨朝自己奔来,那季朝云也紧随其后。   “别说了。”   可他心内那声音,偏还要说些歹话,不肯住口。   你瞧瞧,这一个林墨有季朝云相护,你滟九可有什么?   滟九心里酸苦,分明知道那个答案。   “不要说。”   “也不要听。”   “不要。”   “不要。”   可是那个心内的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他说话的声音,与滟九自己的声音变作相同。   “不错,你一无所有。”   这一句,令滟九双膝一软,跌坐了下去。此时林墨已经来到他身旁,立刻也蹲下来,捧着他的脸道:“滟九!滟九!没什么好看的!那都是假的!你看我!你看着我啊!”   滟九攀着他的手臂,见他一脸怒色,还有哀悯,自是想开口,却惊觉说不出话;那林墨又抱紧他,在他耳边低声哄道:“我在这里,我在,滟九你听话!”   奇怪。   滟九不明白,怎地这林墨,怎么又突然来了呢?还有,自己现在是哭了没有?应当也没有呀!   “修远,这里有我和季朝云,你带他回去见那周未,去!”   滟九觉林墨说得真真好笑,好像嫌弃他诸事不能。   可自己现在是堂堂幽独之主啊,比他林墨可是风光百倍啊?   这也都怪他自己,从前总是不能在林墨面前坚强;可既然林墨已至,又如此说话,且将那万事交付他吧。   滟九勉力从林墨怀中挣脱,站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开。   林墨忙拉着他:“滟九?”   滟九目光涣散,拂开他的手,不看他,也不看季朝云,却是看向旁边的杜修远。   怎地这个人也对着他作出如此同情表情?真是奇事。   终于稳稳当当伸出手去,接过他手中焚喑,滟九听见自己对他发问:“我要回去了,你呢?”   这语气虽平静,杜修远却觉不妙,忙道:“城主,我和你一块回去。”   滟九只是点点头,竟也不与林墨告别,带他一齐化光而去。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结倒数计时,陆。这是滟九的部分人生之二,仍旧只是部分……因原文审核被锁,不得不改掉,怕大家看得迷糊,解释一下,其实就是个轮【】的犯罪现场……滟九他啊,是这故事里我遭受了无数苦难的心上人,得我偏爱有恃无恐,曾有美貌惑人并不自知,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折。 第49章 章之十五 虚相(中)   杜修远随滟九一齐回到幽独,可那江山不夜中,却并不见周未的身影。   莳芳与胜玉见滟九回归,皆迎了上去,方露出笑脸,却都被吓了一跳。他们从未见过滟九如此青白面色,虽紧握住他的焚喑,身上也不见有什么伤势,但每向前一步,都像立刻要摔倒。   那杜修远在旁,一脸慌张要去扶,却一再被他避开来。   莳芳便自己上去扶滟九,不料也是被滟九拒绝。   滟九对她道:“滚。”   胜玉惊叫:“城主!”   滟九又道:“滚!”   他把自己一个关进屋内。   莳芳与胜玉对望一眼,要问杜修远;杜修远却比他们还急,问道:“周先生呢?”   胜玉道:“周先生今日不在录籍所,也不曾来江山不夜!”   杜修远哪里敢与他们说方才虚相中所见之事,只得急道:“那赶紧去请周先生来!”   莳芳与胜玉跟随滟九时日已久,本不想受他指示;但听他这样说,也觉没有更好的法子。   今日本无什么大事,不成想城主好端端地出门去,回来却是这副模样,竟连他们二人也撵走,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除了周未,他们也是想不出还有谁能料理妥当。   急忙忙冲出去两步,莳芳却又忙停下脚步,瞪住杜修远。   杜修远以为她想到何事,忙问:“怎么了?”   莳芳疑道:“你不会骗开我们,对城主不利吧?”   杜修远闻言,心内一股无名火起,自己的担心是真,却遭怀疑。他怒道:“我是不熟悉这幽独,也不知要如何找人!不然我早就自己去了!倒还求你?!”   胜玉听见,真怕二人吵起来,惊扰了滟九,忙将莳芳拉住,自去找那周未。   莳芳与胜玉一时不曾回转,杜修远也不敢轻易离开,便留在那屋外,焦急踱步。   他先是听得滟九在里面砸破许多东西,又听到琴弦断裂。   “铛——”   一声停,一声复起,总共响了五次,其后又归于宁静。   杜修远等了片刻,只觉里面真是再无一点声音,顿时惊疑不定,真怕那滟九出事。   又怕自己闯进去,滟九恼怒。按捺性子,杜修远再等了一会,还是不闻声响,那莳芳与胜玉也也未复归,只得狠下心来,将门一推,直接闯了进去。   一片狼藉。   只见那滟九,衣裳凌乱,形容冷漠;手上满是血,竟是不依内力,直用手劲,将焚喑之弦尽数扯断了。   滟九见他闯进来,冷声道:“你进来干什么?你以为我还和以前一样,为这点子小事就会哭么?”   杜修远见他脸上真无泪流,颇觉窘迫;但又觉得这话,不似是对他说的,一时便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又见他手上的血滴个不停,只得先走过去,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先查看他手上伤势。   滟九却觉自己好像被他瞧不起,怒道:“本城主在和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说完,也不待杜修远回答,就将他一拉,按倒在地上,自己骑了上去,死死地压住他不放,那眼睛也盯住他。   杜修远被他压倒,已是手足无措,哪里还经得起他这样看,赶忙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滟九竟笑了,那指尖带着一点血味,先擦过他脸颊,再抚过嘴唇;又顺着下巴,及至胸口。   他柔声问:“修远,怎么了?你不是也喜欢我这张脸吗?那天你看着我,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们都喜欢我,我是知道的。”   杜修远的一张脸,登时烧得通红,回想起双眼复明那日,自己确是看滟九看到失神。   原本以为滟九不曾留意,谁知他竟都记在心上。   他忙辩解道:“不是,城主,我——”   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   他看到滟九眼神中虚伪的柔情,尽数化作了恨意。   只见滟九对他冷笑:“继续说呀!你怎么不说了!”又道:“刚才你不是都看见了?你不是也跟那些狗杂种一样,尽想着那起子龌龊烂事吗?这样吧,不如我今日也让你高兴高兴,以后你正好心甘情愿替我卖命——”   说着,那停在杜修口胸前的手就去解他衣带。   杜修远这一回却是拼命挣扎,终于是把滟九推开了。   滟九跌在旁边,杜修远又急又怒,坐起身来退开几步,方对他道:“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愿意为城主效命的!”   滟九看着他,眼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了;像是自顾自地思索片刻,却又忽道:“不对。”   未等杜修远说出半个字,滟九已是轻声道:“你是嫌弃我呢。”   不错,他们正是嫌弃你,天生是个男子,浊臭肮脏——   此刻心内那声音,真不像是他自己,温柔妩媚,像是滟夫人,像是滟十一,又像那个坏女人。   至于杜修远开口说了什么,滟九全没听进去。   “可是,我一生不曾做过坏事,为何会这样?”   这一回是他自己的声音,委屈说道。   哎,这就是你的命呀。   前头那个声音道。   “再不能如此了。”   滟九心意已定,再度扑身而上,这一回却是紧紧掐住杜修远的脖子。   杜修远被他掐住,亦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自己这回怎么都挣扎不开。   他听滟九喃喃低语,含混胡言:“我不脏呀……我听夫人的话……没有……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是你们……你们……不肯放过我……林……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一开始他说起话来,像是自言自语,最后却声嘶力竭,不知道是在问何人不放过他。杜修远只觉滟九此刻是真的决意动杀,力道蛮横,远胜方才,自己竟是完全挣扎不开。   “城——”   就连叫滟九都做不到,杜修远只觉这一回是真要在此间神魂俱灭了。   视线模糊中,他似乎是看到滟九终于哭了出来,又有一条黑色的影子奔来,自滟九身后,掩住他双眼。   滟九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向后倒入他怀中,竟似晕厥过去了。   杜修远看到这来人,挣扎着爬起来,一面咳一面道:“周、周先生,快救城、城主——”   周未将滟九抱了起来,滟九那眼睫上的一点泪,顺着面颊跌入乌发内。   自周未面上,杜修远看到他露出了从未见过的愤怒颜色,像是也恼极。   他听得周未对他道:“修远,我此刻要带城主去万岁千秋阁,你和莳芳他们留心看好这里!”   说完,不等杜修远回答,竟是带着滟九,急急化光而去。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结倒计时,伍。挠头,怕诸位看得忘了,万岁千秋阁是季朝云最最最讨厌的幽独先城主,秦某人所居之处。又,滟九说那一句“可是,我一生不曾做过坏事,为何会这样”,我只是无法忘记这句话,永远在耿耿于怀。曾经我年少的时候,我那一位心上人,他的遗言是“我一生冇做坏事,为何这样?”……他是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吧?他真好啊,他在天上,再等等,也许我也能至。 第50章 章之十五 虚相(下)   见滟九失魂落魄而去的林墨,此刻心中当真是怒极。   若不是之前答应季朝云不能再失心智,勉强止住恶念涌现,他只想立刻就开杀。   滟九今日会来,自然是因杜修远能传信于他和季朝云,便也能传信回幽独;此事也正是他林墨一时疏忽,忘记滟九其实不能当真放下过往种种,更忘记去想滟九派杜修远跟来的目的。   当年正是因她邾琳琅,才致滟九无辜受辱;如果不是林墨赶到,大概滟九的命也要葬送她手里。   邾琳琅从前那所作所为,已是可恶;现如今竟还对着滟九故作此虚相,简直恶毒至极!   又见季朝云,亦是一脸愠色。   季朝云原不知这段过往,方才见得旧事与滟九的神情,也是震惊震怒,更觉布虚相阵法的邾琳琅简直下作恶心,当真该死!   二人心内都已较定,今日必教这邾琳琅神魂俱灭,有去无回。   只听林墨对那浓雾怒道:“邾琳琅!滚出来!老子今天就要你魂飞魄散!”   季朝云与他,皆严阵以待,却又见空中那三枚金玲,无风异响,三人周遭白雾团团,正是虚相再设之征兆。   林墨拧眉,一眼认出来此物与他手腕上的相同,正是季凝芳所言,镇锁朱厌之魂魄的锁魂铃。   自来他都不曾听闻这锁魂铃能够发出任何声音来;此刻他们面前这三枚,却能够作如此轻灵铃响。林墨心中疑窦丛生,但身旁又还有桃漪,心中后悔应该再多求邾伯尧几句……可如今已经来不及,也只能先道:“仲霄,小心。”   季朝云并无埋怨,只道:“你也是。”   可这一回虽雾气转浓,却没什么亭台楼阁的景象了;二人凝神,小心戒备,却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等了片刻,终于自那雾最浓之处,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掉了下来,发出一点声响,其后竟又骨碌碌地滚到了他们身前。   “啊啊啊啊——”   这一声,非是林墨又或季朝云,竟是桃漪。   她已经转醒,看到一颗脑袋滚在地上,双目圆睁,那眼角、鼻孔与嘴边俱有血痕。   桃漪愣愣地看着,发出了惊骇尖叫。   那滚出来的,正是卫君凌的头颅。在她的惊叫中,头颅化作黑气,飞散不见了。   这正是神销骨挫,三魂七魄已散之兆。   桃漪眼睁睁看着卫君凌头颅消失的情景,仍在发出疯狂的尖叫,仿佛没有什么能停止她的恐惧。   林墨忙要安抚:“桃漪——”   锁魂铃又发出了声响。有人在浓雾中,出声怪道:“这孩子,如今可叫嚷什么呢?上一回你砍他头的时候,一点犹豫都不曾有啊?”   桃漪的喉咙里发出些微呜咽语句。   她十分努力,想要发出大一点的声音:“不是……不是……不是我……是你……是……我……我……我是在救人……救人……”   真的是这个声音告诉她,她应该做些好事,帮助他人……她那时候,是真的打从心底里,相信这番说话!   这个声音还说,桃漪,卫君凌一生清白,他助你甚多,你自然也该帮他,断不能让他变作滥杀无辜之人;不然,他以后就算入那阴曹地府,也死不瞑目呐——   说这话的人,有着她看过最俊逸端正的温柔面目,还有那最慈悲为怀的娓娓语调,只要看着他的脸,听他说话,便觉亲切,便觉心安。   桃漪当真无助极了,对着林墨絮絮叨叨,重复这些字句。   听得她的胡话,林墨的脸色也和她一样白;而季朝云一脸愠色,对着那浓雾戒备,喝道:“谁在里头?滚出来!”   季朝云怒喝之后,竟真的有什么东西闻声而出。   但这一回,从浓雾中出现的不是头颅了;那来者,竟是个白衣乌发,朗如日月的青年。   可是这般模样,莫说林墨,便是季朝云,一时也觉是自己是看错。   又或者,这是那恶凶厉诸阴鬼画皮之术,所以那皮相并无奇诡怪异,他身上亦没有半点鬼气。   季朝云看着这人,心内全是从前那些旧事。   他和季平风一齐前往晋临孟氏升山问学那一年,有天降瑞雪,遍地银装。   季朝云和他的大哥,在学宫窗边,看到有人自山下上来。   其人如圭如章,令闻令望。他行至窗前,还带着年幼单薄的林墨,笑着对兄弟二人道说,这是我家六郎,单名一个墨字;又说,六郎以后和季家的两个哥哥一起,好好读书,好好上进。   而此刻的林墨,也一样呆住。   他愣愣地看着这来人,其眉目神情,皆与当年相同,不由得就叫出了声:“哥哥?”   那是林宽。   突然得见已故的兄长,林墨忍不住要上前去;季朝云此时却已经醒觉,忙拦在他身前,出言阻止:“砚之,别过去!”   林墨足下一顿。   晋临孟氏仙府之主孟兰因,曾自一梦中窥见林氏仙府的长子林宽,是麒麟入世,又有那天降法旨,令告世人。   林宽自幼有仙姿玉质,其志高洁,恰如霁月光风;且那身上仙骨,比天下仙门中其他人更是不同,真真麟凤芝兰,自有灵气沛然,无一尘染。   如今二人面前这一个,虽非鬼,亦绝非人,更无半点仙灵圣气,饶是他季朝云凝神细看,竟也不知其由来。   听得季朝云唤,林墨一时恍神,看一眼季朝云,又看向林宽,目光中皆是贪恋不舍与疑惑。   而这林宽,看季朝云戒备,又看林墨踌躇,先是一笑,要开口说话,却又仿佛觉得桃漪吵闹,便先对她道:“乖了,安静些。”   他不曾有什么动作,空中一枚锁魂铃却忽然疾击向桃漪,林墨与季朝云分神之间,皆是不防,只见那一枚锁魂铃从她眉间穿过,她人便歪下去了。   面上无伤,还有呼吸,却是又再度昏迷。   季朝云惊怒,向林宽喝道:“你——”   他这时候才又发现,这个林宽,除却身无圣灵仙气,还有一处地方与从前不同:其左耳之上,还有一枚小小的锁魂铃,正被他充作耳坠装饰。   季朝云心内认定这人不是林宽,却又听他称赞道:“这么多年不见,朝云越发稳重了,我不曾看错你。”   这话说的正是当年,他送林墨去升山,曾以“稳重”二字夸过季朝云一回。   听得此句,季朝云又复心神难定,从未有过的怀疑与惊惧,皆袭上心头。   林宽见这二人都目不转睛看他,便又接着开口了:“你们是不是知道想这卫君凌发生何事?我告诉你们也是无妨;不过这个故事,倒是有些说来话长了——”   “你到底——”   林宽却是一声轻笑,打断了季朝云的说话,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他口中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结倒计时,肆。①不涉及剧透,稍微替大家理一下前事的时间线,从前滟九在林家遭难,林墨相救,失去仙骨,带他逃至邾氏求救;②未解之处很多,慢慢都能解得,别急。 第51章 章之十五 虚相(又)   林宽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   说的是那从前,在虞城远郊曾有个僻静村落;里头的人,日子过得皆是穷薄,人人皆无什么志向与指望。   其中有一户人家,做父亲的死得早,也死的冤屈,竟是因为一分薄田,与村中几户人家争执,心中气闷,于夜间喝多了酒,掉下水田内淹死了。   不过他命虽不好,却得了个好儿子,独与他人不同。   这个少年,天资出众,心怀青云大志,虽不能拜入那虞城陆氏门下,却因缘际会,得平阳季氏仙府的代门主青眼,收其为徒。   这个少年,名字就叫做卫君凌。   卫君凌将他的寡母托付在一位他父亲的旧友家中,委托那位姓桃的叔父及他的独女照料,独身一人去往了平阳。   他倒也勤恳刻苦,学业有成,竟得了升山问学这样的殊荣,可惜好景不长,才往那晋临一年,就有人来与他说家中寡母病重。   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虽说如此,但他自觉离家良久,已是不孝,此番母亲病重,虽不舍得自身前途,却又真是个孝顺良善的孩子,决心先回来侍奉母亲,再做打算。   他重归故里,发现原本和他家中一样清贫的这位叔父家,颇得了些银钱,吃穿用度好了不少;据他所言,原来他家与那虞城之主陆氏的某个分家,勉强算得上沾亲带故;此前去得城内,那陆家人予了他几十两银钱,他便趁势购置了些田地,从此日子好过了不少。   卫君凌很高兴,又问这位叔父的独生女儿,去了哪里,怎么不曾见到。   论到此处,这位叔父就更高兴了,说是他的独生女儿,本也有些清高自许的性子,心内羡慕卫君凌的际遇已久;这一回同他进城去拜会那陆家,被人一眼相中,说她竟也有些天资,于是顺理成章,竟是拜入了那陆氏门下;如今虽有段日子不见了,三不五时却还寄回些吃穿用度。   他心中虽也挂念,但觉总强过女儿日日留在这小村子里,说不定将来还能得别的什么厉害的造化。   卫君凌听完,也觉得更高兴了,他很喜欢这位叔父的女儿,若是她能如自己这般得一番际遇,可正是好事。不止如此,他还打听到那分家的家主,正是陆琮。有一日,他趁着去城中为母亲买药的机会,上门去找,想着是否能见一面;谁知打听了个遍,那家门外的陆氏弟子都说,从来没有一个女弟子叫做桃漪的,又听卫君凌描述其容貌出身,皆笑话这虽是分家,却也是高门大户,哪里会有这样的弟子?   他心中疑惑,把药托人送回家中,自己又在陆府外蹲守了几日。   也不知道该说卫君凌运气是好,还是坏,真有一日,教他看见那陆琮家中有人逃出,竟然正是桃漪。   卫君凌前去相认,发现桃漪脸上有伤,面容受损,于是既惊且怒,当场逼问她缘故。   桃漪先是不说,卫君凌却说如果她不肯说,便以季氏弟子的身份上门责问,她才肯道出缘故。   原来那陆家人,当天确实是一眼相中了她,却不是要收为弟子,而是纳入门中,暗地里充作炉鼎之用。   她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因由,只觉受尽了委屈,最后决意自毁容貌,引人嫌弃,脱离苦海。   那卫君凌听她说完,又惊又怒。   林宽将故事说到此处,见季朝云与林墨听得面色俱作青白,便笑问他们二人:“你们可知道,这个傻孩子后来做了什么吗?”   季朝云的手,握紧了秋霜,青筋毕露。   他当然知道那年少正直的卫君凌会做什么;而林墨,也大概猜到了。   “卫君凌以季氏弟子的身份,去了陆氏仙府求见,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主陆怀锳,请他做主严查。”   那陆怀锳任家主以来,力排众议,要求陆氏诸仙门收纳弟子,要爱惜人才,不得只看重家世与钱财;如今竟有人敢自作聪明,在虞城中以广纳人才为名搜刮炉鼎,登时亦作惊天之怒,下令即刻严查,不得怠误;又宽慰卫君凌,欲护他周全。   可是卫君凌太年轻了,故而也天真;或许也因为师门中,季平风与众人都待他太好,他竟不懂什么人心,更不知什么阴谋,他只觉得自己所行都是正义之事,未将陆怀锳的叮嘱放在心上,甚至自诩季氏弟子之风骨,坚决拂绝陆怀锳留他之好意。   他怎能知道那陆琮的门人看到他与桃漪同行,又去往陆氏仙府,便早先一步,令管辖那村落的亭吏抓来桃漪的父亲,说这老匹夫将女儿卖与陆琮门下弟子以求富贵,日日与人炫耀,村中之人皆来作证;又自那家中搜出的多样不明来由的财物,全都是那陆氏不肖弟子暗中偷出的。   陆琮狡猾,还不等陆怀锳发难,连同其余分家,先闹到陆氏仙府,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不提;又有那亭吏与其余人等,有心攀附陆琮等,凶神恶煞,先去到那桃漪家中逼问打骂,令得他之寡母,活活吓死。   不止如此,卫君凌还在这场意外之中,得知了当年他父亲的真正死因。   并没有什么失足落下,他父亲是遭人灌醉,被人推下水田;与他相争的人当中,有一个正是那亭吏的亲戚,他作了主意,让那桃漪的父亲哄卫君凌的父亲痛饮,趁回家路上,将之推了下去。   卫君凌陷入了狂怒。   他要找所有人寻仇,但他身旁的桃漪却怕了;虽然卫君凌一力回护,不曾加害她半点,她却害怕。   她害怕父亲被杀后下一个便是自己,她害怕卫君凌杀更多人。   她最害怕的,是她本来决意要苟且偷生,可遇得卫君凌此番回来,那全天下人都要知道她并没有拜入陆氏仙门,而是因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一心攀附,结果自作自受,被害作炉鼎。   卫君凌不曾防,竟被桃漪自睡梦中,一刀得手,割下了头颅;他不知是何人所为,更是半点不曾疑心他视为亲妹的姑娘,兀自心内含怨,不愿入轮回而去,那三魂七魄逃进了幽独。   当然,凡俗人等是不知道此事的。   不止如此,那陆琮也好,亭吏也罢,还有那一村人,决意就将那桃漪之父推出去受过。   查复查,争复争,最后终于如愿,以一个老匹夫之死,了结卫君凌惨死一事。   卫君凌死了,桃漪那老父亲也死了,死得透透的,还剩下一个弱质女流,掀不起任何波浪,便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她活活淹死。   那一村人,自觉终于都过上了真正的好日子,且顾着高兴。   他们再也不用羡慕那桃漪昏聩无情的老父,拿出卖旧友及女儿的银钱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显得自家贫苦凄凉,真不好过。   也再也不用惊惧有个英才少年,去往平阳,拜入天下闻名的季氏仙门,将来若是被他得知真相,会来寻仇,故而日夜难安。   哎,那桃老头嘛,死有余辜;这个卫君凌呀,也真是死得好,死得妙……以一身之死,换众生欢喜,安然快活,可不正是好事一桩吗?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结倒计时,叁。明明世间,浊浊念念,苦不自知,哀哉可怜……我写这些,全只为警醒自己改改这一身臭毛病,少作恶念,也少妄言。 第52章 章之十五 虚相(外)   便是林墨,也想不到如今卫君凌神魂俱灭,他们才能听得这背后之事,直令得季朝云与他一齐失语难言。   这个林宽见他们形容悲戚,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对林墨道:“我们何必说这些别家闲话?六郎,这么久不见你,你长大了好些,哥哥真的高兴极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这一回,林墨虽抬眼看他,却没有再像方才一般向前一步了。   他竟道:“你不是我哥哥。”   林宽闻言笑了,柔声问他:“我怎么就不是了?六郎你这个小混蛋,心眼最多,话也最多,真是一身改不掉的臭毛病!”又道:“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皮相白净光生,瞳色漆黑如夜,乌发浓密,是个漂亮极了的孩子,所以你娘死前,才给你取了一个墨字为名。你说我不是你哥哥,那我又是谁呢?”   林墨坚定道:“反正你不是。”   他的大哥,是真的麒麟入世,是天下仙门的希望,是诸英才少年的憧憬,就连高傲的季朝云也不例外。他温柔宽怀,胸襟无人能及,自有那悲怜天下人的心肠;可面前这个,用戏谑语气,来道说卫君凌一生悲剧,而对着桃漪,也是半点怜悯也无。   这样说话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林宽?将不夜直指向他,林墨喝问:“你到底是谁?为何骗桃漪杀了卫君凌?你假扮我大哥欲意何为?”   那林宽见他如此敌意,无奈道:“真是个傻孩子,问的也是傻问题。这就像是在问你自个,若是某日我与季朝云逢难,你会选救哪一个?”   季朝云怒道:“少废话!”   可这比喻,林墨居然笑了。他道:“确实是废话,我当然救季朝云!我那个真大哥,何许人也?强过世间人百倍千倍,岂用得着我救!”   听到这话,那林宽也笑了。   他道:“这话倒也对。唉,真不愧是你呀,林六郎!”   说完,伸出手来,三枚锁魂铃飞至他掌心。   “六郎,朝云,看看这个——”   锁魂铃在他掌心之上,竟是疾速徘徊作响;这一次白雾骤起,所设虚相,远比方才更快更急,便是季朝云与林墨如此戒备也不能防,一回神间,已发现对方皆自身旁消失不见了。   林墨发现季朝云不见,已知虚相危险;他以不夜戒备,却忽发现自己身在一间灵堂之外,正似昔日所见。   那一颗心骤然揪起。   此间正大作白事,却有人借着那等喧哗的吹拉弹唱及哭泣之声,悄然说着闲话。   “不都说是麒麟入世,怎地也会身死——”   “什么麒麟不麒麟的,人家说朱厌降而麒麟生,我看指不定相反,麒麟生才引得那朱厌降,都是一般妖邪——”   林墨手中的刀再握不住,他脑中有什么声音轰鸣,浑浑噩噩间,人已经朝那两团模糊的影子冲去;他将其中一人按翻在地,对着那模糊无知的蠢脸用尽全力揍了下去。   不独他如此。   另有一名少年,亦冲了过来,将旁边一名口出恶毒言语的人踹倒,用的竟也是那杀人的力气,在他面上狂殴。   有人过来,竭力将他们二人拉开,林墨这才看向那少年,停下了手;那少年也回看,二人对望。   是林信。   他最讨厌的林信,此刻哭得像个泪人,全没有那安宁林氏仙府三公子平日的倨傲自负。   而他从林信的眼眸内看到的,竟是同样哭泣不止,还年幼的自己。   这是什么噩梦?又或是真?林墨恍惚了,人言竟可杀人,人竟为人言杀人。   又想及林宽那从前,拉住他的手,千叮万嘱,要与人为善,一时竟怔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而季朝云,此刻也正如林墨,被困在另一场虚相之内。   他早已心意坚定,绝不因任何情境动摇;正欲一动秋霜破虚妄,却忽听得一人轻声问道:“秦、秦佩秋,是你吗?”   季朝云手中的秋霜竟差点坠地。   那是林墨的声音。   那人,可不也正是林墨?季朝云看他躺在前面地上,模样骇人;分明知道这都是假,可他却挪不开视线,也迈不开步伐。   而这个林墨,假得又太真。   他好半天都没听到回答,似乎是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等了又等,按捺不住,又勉强提起精神,问了一遍:“是你吗?”   终于,有人“嗯”了一声。   是季朝云自己。   他禁不住走了过去,对着林墨的问话,违心应是。   这一个林墨却也如当年,听得季朝云回答,才有些安心的意思,还强自笑了,道:“我啊……亏欠我大哥与阿姐的,自不消说了……我还欠滟十一一轮朝阳,十一她是不会原谅我的……原本也欠滟九一轮明月,如今倒也不用还了……我还欠季朝云安宁城三日三夜,不醉不归……欠你秦佩秋……情深意重……并三条无辜性命……唉……”他作叹息,复叹息,才接着道:“唉……怎么这么多……多到一世我都还不清,若有来生,再续上罢……”   听到自己的名字,季朝云自他身旁,一膝落地,扶剑蹲下;想去摸他的手,但是伸出去,却不敢。   而眼前的林墨,虽是勉强提起精神,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却已经是痛得哭了。   季朝云心内知道,他林墨,从来都吃不了苦,还怕疼。   可如今哭着哭着,林墨竟又笑了起来。   他林墨还有什么来世?自己这些废话,都是胡说八道,这世间正有百千万个正经世人,忙着议定将他这肉身与三魂七魄一齐处决吧?就像是当年他知林敏身死,又及那日林惠亦身死一般。   对林敏,他心中都觉苦涩;想到林惠,更觉自己无用,全辜负了她那一片苦心。   “对不住……可我太疼了……我好累……我想睡了……”   如此闭眼,就是长眠,再也难醒,林墨已是了然,不愿再作挣扎,可季朝云却慌了,忙地不顾林墨是疼与不疼,只管拉他的手道:“你别睡!林墨!我求求你别睡!”   林墨像是想反握住他的手,却动不得,只得颤抖著作罢。   然后那颤抖,渐渐地止住了。   “林墨?”   “林墨?”   “林砚之?”   这虚相之内,也如当日,天上竟然开始飘落雨珠。季朝云跪在地上,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能听到林墨半点回应。   季朝云便轻轻地摸了摸他血肉模糊的额头,拿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又轻声唤:“砚之——”   林墨仍旧不应。   季朝云不愿也不肯放弃,继续低声叫他。   “季朝云!砚之还好么?!”   哪怕听见身前有人来至,哪怕那声音传来,急不可待,他也没有抬头。   他根本不用再看,已知来人正是滟九。   他也不用费心去答,这个亦假又亦真的滟九,也已经看到了林墨。   这分明是个面容被毁,双眼遭剜,四肢筋脉尽断的怪物。   就连这个滟九的神情都恍惚了,大约是在想,这怎么会是林墨?   他活着的时候,是那样眉目如画的少年,竟不知是受了多少折磨才至如此;那用刀的左手被削去两根指头,右臂也被人拧断了,朝奇怪的方向生硬弯折。   最可怖的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滟九面上满布骇人的狂怒,人也扑了过去。   “季朝云!季朝云!你答应过我什么?!你把砚之还给我——”   他发了疯一样,掐住季朝云的颈项,手越收越紧。   “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滟九像是真的疯了,他变得只会说这一句话,哭声撕心裂肺;季朝云明明没有半点错,却面如白纸,不发一言。   天地似也动容,疾风忽卷着大雨,落在三个人身上,林墨面上身上的血,与滟九的眼泪,皆被冲刷,汇入泥土。   想杀季朝云,可滟九哭得力竭,竟是不能;最后他松开了手,转而伏倒在林墨身上,低声哭泣。   于是季朝云觉得自己也是疯了,那嘴里,开始喃喃地说着什么话,又不成言语,滟九听不分明,他自己也听不分明。   并不知他字字句句,是对林墨说的,还是对滟九说的,又或者不过胡言乱语,自说自话。   雨势太大,他脸上都是水,像是落满雨珠,又像是在垂泪。   那实情,只有他与天知晓。   “我之本意,原是今日放过你们三个后生晚辈;结果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肯给我几分薄面,倒教我为难了——”   这一句突兀,林墨和季朝云闻得,皆抬起头来,才发现虚相已解,彼此近在咫尺;方知他们二人其实也和滟九一样,无法解这虚相,而是这来人自解,引他们入局。   如今这来人说着话,形容竟已经悄然变化。   他不再借用林宽的形貌,而是变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名少年,清瘦如鬼魅,头发雪白,生了一双赤红的兽瞳,像是火般颜色;身上穿的是一身灰旧道袍,上面竟有几道破口,又大得像把他整个人罩住了,极不合身,更加显得他瘦矮了起来。   他的眼神,带着倦意。   他的声音,冰冷怨毒。   林墨的脑中,忽然就想起他的名字。   曾有人言,其所行之处必会生出兵燹祸乱。   曾有人言,他与麒麟托生的林宽皆是妖邪。   朱厌。   八门道印锁不尽他那三魂七魄,麒麟儿林宽殒命多年后,此间人鬼不知之时,他竟再度悄然现世了。   此时季朝云见林墨颤栗,情急之下,匆忙起身,秋霜一剑破空击向朱厌。   可来势汹汹的秋霜,竟被朱厌用双指掐住剑尖。   “妙呀,人人称道一句高风亮节的令秋君,如今也学会了偷袭?”他道:“不过,我不稀罕你这破剑,还给你吧。”   他所依恃的武器,还是那锁魂铃,林墨惊见秋霜被锁魂铃所击,竟转而向自己的主人袭去。   这一剑来势汹汹,季朝云已欲闪避,可那锁魂铃如他主人般刁滑,推着秋霜改转方向,又快又毒,季朝云本自神思难定,一时避之不及,最后竟被秋霜一剑扎入肋间。   “季朝云——”   季朝云的青衫被血染红,见林墨奔过来挡在他身前,他将秋霜自身上拔出,已经是站立不稳。   忙倚剑而立,勉强把涌上喉咙一口血吞了下去,先对林墨道:“无事!”   这哪里像无事的样子?但林墨还没说出半点关切之词,朱厌就已先笑道:“令秋君,你这剑术平常也就罢了!你那丹书云符呢?怎地对着我,今日是一个都用不出来?还是你自以为是过了头,除了这把破秋霜,别的压根用不好啊?哎,如此不肖子孙,我真替你季家先祖难过死了!”   强绝仙门之栋梁,竟被如此羞辱嘲弄,季朝云面色晦暗,怒向他道:“你住口——”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结倒数计时,贰。“虚相”一章内,正是滟林季三人心病心魔。滟九所见,是他生来不幸,未得美貌与权柄半点益处,还遭受凌辱攀折;林墨所见,是林宽高洁,竟不得善终,世人悼亡费词,还作刻薄;而季朝云所见,则是他徒有别人艳羡的一生顺遂,却救不回自己心爱之人,于爱之一事上孤独无援,未曾言说也未得到半点回应的绝望。那秋霜剑是家传,也正是“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内中那个秋与霜。作道法,曾信慈悲论。施爱悯,可能救世人?人问我,真的必须要如此吗?是啊,必须要如此。曾见人言,怎么让你爱的那个年轻人长大?答曰:杀死他一遍,或者死在他面前 ……我心戚戚。又,详尽前尘过往及秦佩秋,卷二卷三,为君道来。 第53章 章之十六 邪佞(全)   ——辩机锋妖邪一念动杀。   林墨看季朝云如此重伤,还要勉强站住,一时间勉力止住自己的颤抖,握紧了不夜,想摧动内力,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竟然,不能诏来阴兵了?!   朱厌看他骇然模样,笑道:“六郎,瞧你这可怜样。你方才问我,为何要骗那孩子?可我真的不曾骗她,更没有教她杀人;至于你说我假扮你大哥?倒也没什么别的原因,我不过是觉得,你大哥那模样和说话,当真的好用,正是无人不信,无人不爱,怪好玩的。”   又道:“你的阴兵,你的不夜,你的锁魂之铃,全是我所有之物,你怎么偏拿这些对付我?唉,幽独一城,是我从前栖身之处;虽然现在我也不稀罕那破地方,但出入其中,勾抹鬼籍之上的名字,对我来说也是容易;卫君凌不过是这一局的添头,他想报仇,我正无聊,随意为之罢了。”   他似是觉得此事有趣,说完竟是笑得顿了一顿。   话又说回来,此事也皆怪那滟家的小鬼,把他好好的幽独都快作贱成人间;但自己如今也是心胸宽大,不过小小教训一番而已。   他朱厌,真的是活得太久,心肠也变得好了。   林墨却震怒于他所说的胡言乱语,还想摧动内力,竟是依旧无果。   又听那朱厌好笑道:“六郎,你诏借阴兵,几次失常,又总想不起来某些人与某些事,可知为何?你看看自己手上的锁魂铃,原本正对三魂七魄,如今却少了一枚。你啊,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于是林墨的脸色又更白了一些,他聪明非常,自然立刻明白朱厌所指,是在说他的三魂七魄,也正如身上的九枚锁魂铃般散逸缺失,少了某个部分。   那朱厌说完,竟自仔细辨识他这暂造肉身之内所容的魂魄;看着看着,居然还拊掌大笑了起来,仿佛得了什么绝好的笑话。   “妙!妙得很!你此刻少的那一魄,真是妙极了!你可知道,就因为少这一魄,足可令你身旁这位令秋君前功尽弃,死不安稳!”   季朝云听见,见林墨转而望他,脸色皆变作灰败。   朱厌把他们的惊惧都看在眼里,又关切笑问:“如何?如果六郎你跟我走的话,我倒是也不能不告诉你,那一魄是在何处。”   他并没有说谎,觉得自己真似绝世好人。   有他相助,林墨要寻回这一魄,自然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若没有,倒当真是要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林墨怔住,讷讷问他:“你说什么?”   朱厌反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走呢?我替你大哥照顾你,不好吗?”   他这说话语气,忽作十分温柔,真似林宽;可林墨听见,竟是要站不住了。他颤巍巍地回过身,看向了桃漪,又复看向季朝云。   季朝云知他动摇,急道:“林砚之,不要信他那些鬼话——”   林墨却对他道:“仲霄……是我……都怪我……如果……如果不是我一定要救桃漪和卫君凌……”   “救人有什么不对?”季朝云忙要拉住他:“砚之,不是这样,哪怕是今日不撞见这妖邪,今后我们也是避不开的!你听我说,你没有错,一点都没有——”   他自认说的是正理,可林墨竟后退了,他避开了季朝云伸向他的手,那手背被季朝云的指尖擦过,都令他颤栗。   又一次,他林墨损亲害友。   这一回他根本不知道为何这朱厌对他有如此突兀执念,但就连季朝云也没能逃过重伤的厄运。   他是真的极怕。   季朝云见他离自己远了一步,却是离朱厌近了一步,欲要向前,却急得扶着秋霜都再站不住,跌到了地上。   但他仍是急向林墨道:“别信他,也别跟他去!”   林墨道:“可是——”   他太了解朱厌的可怕,他也不能让季朝云死。   可季朝云这一次,当真是哀求了。   此刻情急危险,他不管不顾,只看着林墨求道:“林墨,算我求你,我、我不能再——”   他季朝云不能再看着这人世间没有林墨,也不想再让他离开自己身旁。   如果从来不曾有希望也就罢了,得到再复失去,那是什么地狱?他真的不能。   朱厌却道:“林砚之,再不过来,季朝云死定了。”   看林墨踌躇难过惊疑,季朝云又怒向朱厌道:“你一派胡言!”   朱厌看他还要挣扎,那看他的眼神变作无比不屑,语调却故作同情:“季朝云,你真的可怜,又不自知。你是不是当真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如何让林墨起死回生之法?”   林墨脑内再次轰鸣。   面前这妖物,是在说什么?   起死回生?谁人能够起死回生?   自回到人间,季朝云与他,也算得是日夜相对,可季朝云竟然从来没有言说过。   原来他在虞城内,曾对季凝芳所说那“自有打算”,竟是指此事么?可他林墨何德何能,令季朝云待他如此?   这人之生死,正是天命,而意欲改逆天命之人,天必摧之呐!   那季朝云听见这话,已是惊天之怒,一念之下再动秋霜;却见朱厌是不慌不忙,自以锁魂铃拒之。   他自己,则对季朝云悠哉以告。   “季朝云,你自认有运,如今正遇得他林墨手中有锁魂铃这天地造化奇物;而你季氏家传,也有取龙骨而作的墨吟箫,说来龙为妖物却依天命而生,其骨倒也正为圣邪两备;而最后那一件东西,呵,确也难不倒你这痴情绝伦的令秋君;所以你才这么得意,以为叫他林墨复活,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不过我如今偏要叫你清醒清醒,你季朝云真是好日子过得太多,还嫌不足,将这世事想得也太简单!”   他朱厌何许人物?自然也知道那不为凡俗世人所知的奇异道法。   人之肉身亡故,想要复生,先需得三魂七魄俱备,自不消说。   又要那天地间自然造化有灵之物,并圣邪两备之楔。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极要紧之物,竟是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此三者,皆缺一不可。   不过话又说来,如今这林墨连三魂七魄都不曾齐,也论不到后事去。   但想及此处,朱厌已经露出了满脸的厌恶嘲弄之色。   他的言语,也似剧毒,字字句句敲在季朝云与林墨心头,令其千疮百孔。   “你们三个,说来真算得知交,也是一般无聊得有趣。你季朝云所求,是近水楼台月;滟家那小鬼所求,正是子虚乌有花,”说着,他再看向林墨,笑语道:“最后一个便是你。好六郎,好砚之,你确是你那麒麟托生的好哥哥,最好的一个弟弟。”   这林墨,与那林宽学来,真是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看了不知道是要夸赞好,还是先要作呕。   他道:“一个个自以为聪明绝顶,其实所求之物皆是虚幻。你们三个傻孩子,可正是这八仙府中……不,是这天下间最不折不扣的蠢物!”   他这番话,令林墨听得恍惚,心内已真的觉得,是他做错了。   “是我、是我一心想要周全所有人,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吗?”   季朝云听到林墨低语,想说话,喉头发腥,终是无可忍耐,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强作镇定,对林墨道:“不是,他根本不是人,怎么会懂人间之事?你没有做错!你忘了当年晋临升山,先生们同我们说的话吗?”   欲修仙道,先为人杰,林墨所思所为,只不过是想做个好人,到底哪里错了?   听他如此道说,林墨便也想起了当年晋临升山问学,季思明那段教育他们做人的说话。可是,孟兰因与他,曾有另一番说话,季朝云并不知道。   那正是孟兰因看在林宽面上,多对他所作的提点。   孟兰因问他,林墨,你认为这世间可有算无遗策?又问,如若亲友蒙难,左右为难,什么计策是最好?   他问得虚无,于是林墨对得也飘渺,曰:不觉得能有;若有能救所有人的法子是最好,不能的话,那就能救得几个算几个。   孟兰因还说,有时失才是得,得来只怕是失。   可直到今日,林墨也不能全数解得他话中之意,却听那朱厌却又说话了。   “季朝云,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三枚锁魂铃,已经纠缠住秋霜,他人自向季朝云扑去,像是要动杀;如季朝云之强横,没有避开之理,竟还想作反击。   却因重伤失血,视线模糊,不知怎地,人都快要站不起来。   最后他只看见林墨亦持不夜而动,挡在了朱厌杀招之前。   “林——”   想叫一声砚之,竟也不能。   自来到这人世间,季朝云头一次因伤重昏厥,却觉得自己陷入酣梦中,梦里似乎听见林墨对他说,仲霄你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他听得林墨的声音,真觉安心,竟当真沉进黑暗之中,再不知此间诸事。   卷之一.狂名负尽已十年[完]   作者有话说   卷一完结,谢谢您的观看与关爱。若对文有些疑虑,可以点进下一章看看卷一后记,若无兴趣,亦可以跳过,并不影响阅读。 第54章 章之卷一后记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人看,但是有些话是要说的。   《青山依旧在》写到这里,应该差不多出现全文三分之一左右的内容了,虽然因为我有胡来的左手和右手,说不定会变成四分之一,但现在可真说不好,毕竟要是坑了就当我没说过好吗(你x   这一卷的后记因为作话字数有限制放不下,便也就放在这里,如若打扰,跳过不看就是,抱歉抱歉。   这个故事的一切,是关于爱与占有欲,恨与背离,温柔与无情,人心与人言,以及还未写到的,为恶者枉花空心计,为善者皆徒留无功。   因为有些正经,有些传统,有些普通,和如今大家喜欢的故事相较,确实老土,确实不合时宜;虽暗留了些许伏笔,也怕别人看了觉得无聊无趣,但如果有人看出来与我道说,又很高兴。   我写的一切也都是世间平常事……大概因为写得也不太好,虽然自己念念不忘,却也没什么回响,甚至因为写了太久,也写得太长,从来没这样长过,所以还觉得有点疲惫。   不过,因为实在太在乎季朝云林墨滟九等等,所以还是努力坚持。   顺着卷一最末一章,小小地剧透一下吧。   朱厌口出恶言,虽可恨,也可恼,还可怜;不管世人如何看待,他却是真觉自己好心的。   如此刻薄于人,羞辱季朝云林墨及滟九,其实是在嫉妒。   他说近水楼台月,是指季朝云深藏的爱意与回护,宁背离天命也要令林墨复活之计,从容坚决。   他说子虚乌有花,是滟九愿为知交生死与共,代他受过与遍寻其遗失之物,从未放弃竭尽全力。   最后一句,则是奚落林墨那落得一无所有的惨淡收场,仍不忘顾全他人之善心。   这三者,皆不可能简单顺遂,若简单顺遂,便不觉可贵。   他们是真的不幸,又幸运。   从来不言说,却拥有着彼此无所畏惧的付出,都是我心爱的人啊;他们那言语逞强,可那颗心内,装满了对人之爱意,所以才甜。   我见过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读过千种书,行过万里路,世间什么样的道理都好,自觉都懂;可心里明明知道,却不能从善如流,永远地做个好人,那罔执嫉恨,口中轻狂,可真是不曾少过……所以我才希望滟九做到,季朝云做到,林墨也做到,还有一些其他人,也许也能做到。   话说回来,文虽载道,那人物之三观却全不相关,有善恶明灭才有趣不是吗?人心善恶挣扎在一念之间,善良的人也会做坏事,恶毒的人也有温柔付出,功过各论就是。   但如果是在真实人间,我虽无才无德,还是想稍微努点力,做好人的时候多一些。   唯有此事,愿与众生共勉。   下一卷的名字是“前尘旧事不堪论”,差不多已经施工到会让我安心的存文字数,也会解锁更多新人物,其中就包括林墨与季朝云,甚至林信之憧憬,真正的麒麟儿林宽,以及朋友非常喜欢的孟兰因等等等等。   说起来,朋友还问我,为什么总是不吝赞美林宽?   这嘛,其实是因为我喜欢某位天水麒麟儿。   那麒麟儿三字,虽是杜撰,但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战死沙场,剑阁埋骨,全部是真。   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了……挠头,总而言之,卷一已经施工完毕,来日修改。   近日事忙,且先谢诸位卿卿,观看关切。   我与仲霄和砚之,都在卷二等你。   己亥年乙亥月丙辰日,思君如故书。 第55章 章之外 钟灵(全)   季氏先祖死后,三魂七魄归入轮回,那对子孙后世的眷眷不决,以及对友人之忧思不舍,化作了钟灵。   季氏先祖有一名挚友,非人亦非鬼,是那龙之一脉。   龙是神兽,也是妖邪,正依天命而生。   龙子负屃,其名檀霁。   檀霁作龙形,巍峨百里,惊云乍起,气吞九重;化为人身,貌美有仪,文采风流。   这一人一龙,以文论交,以道相知,皆有那宏愿,一登仙道……可是那仙道,真是缥缈。   檀霁是龙,天命所授,其寿元绵长。   季氏的先祖是人,身有仙骨,却仍旧是人。   能作丹书云符,能有剑法轻灵,能施慈悲仁爱,能得子孙后代及后世人敬仰,可季氏先祖未能登那仙道,仍脱不离那死生束缚。   素车白马,拽布披麻,季家子孙,慎终追远,在一片白惨惨季氏仙府中,迎来又送去天下仙门那诸多吊唁之人。   季氏先祖能与神龙一脉论交,天下人称羡,却不料季氏先祖身死,那檀霁,竟不曾来。   但其实,他曾来过。   诸仙门之人,没有看到他来,季家人,亦没有看到他来;但是季家人知他来过,还看到了他留在供桌之上,那一截墨色龙骨所造骨箫,箫中藏刃,且刚且直,正是一件灵器。   檀霁还在那供桌之上,留下了两个字。   墨吟。   是万种千般,离愁并那别绪呐,心作点墨,难寐难吟。   而那季氏先祖在山门之下所立之亭,所设之铜钟旁,也多了一块石碑,负屃之形盘绕石碑顶上。   那碑上所刻,是一句旧诗。   一二故人不复见,明月青峰犹眼前。   这字字有姿,这眷眷相忆,令季家人作感恩感怀,也知从此清风吹万里,他是不归人。   季氏先祖设那铜钟,为的是护平阳一城百姓安宁,那遭受妖魔侵袭,神憎鬼祸者,皆可来撞钟求救。   而那季氏先祖所余一点神思,数百年缠绵演化,渐渐作成了自己的元神。   他这一生的开始,是张开眼时,有一位仙风道骨的先生,告诫他,你是附身季家铜钟之上的钟灵,要很乖,要有风骨,不要随便作响吓唬别人。   钟灵也很苦恼,说有妖魔鬼怪吓唬我啊,我很害怕。   先生就笑,说那时候你可以响,有的是季家人替你做主。   钟灵就高高兴兴地应了。   可是日子一长,钟灵也便发现了,对他来说,这铜钟,是他寄身安命之所,却也是束缚。   他无法离开,也无法言说。   远远地看着一代代的季家人,那季氏仙山之下的诸英才弟子,不知怎地,钟灵心里羡慕。   真想同他们说说话啊……还有那位先生,怎地也不来了呢?   岁月蹉跎,平阳城太平,来平阳作客的客人们,都把他当成什么名胜古迹。钟灵每日对着他们,颇觉无聊,于是远远地打量季家的弟子守着山门,消磨时间。   季家的弟子,都是些好看的小哥哥和小姐姐,其中有一个,钟灵觉得他最好看。   他的名字叫什么呢?好像是叫季朝云?   他长得真好看,也真凶,那一张脸,冷冰冰的,还不爱说话。   看着看着,忽又见一名白衣的青年来了,钟灵听过季氏弟子们倾慕议论,认得他是那安宁林氏仙府的贵客,名字叫做林宽。   一年又一年,他来巡季家道印,钟灵见过他好几回了,并不陌生。   可这一回,却还有个穿白的小屁孩,他本来牵着林宽的手,规规矩矩地走过来;如今看到自己,眼睛一亮,人就已经蹿了过来,绕着他走两圈,忽就拿自己的短刀就在他身上猛敲了一下。   这臭小鬼一脸怪笑,钟灵恼极,立刻作响。   谁知这臭小鬼毫不畏惧,竟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叉腰对着山门大喊。   “季朝云你在不在!我来找你玩啦——”   钟灵忍不住想,这臭小鬼真的讨打不是?   然后就看到那季朝云,听到这话,竟也真的提剑杀过来了,直把这个臭小鬼打得鬼哭狼嚎……就连那林宽,都在背后偷偷发笑。   活该!   钟灵心道。   【完】   作者有话说   近期恢复更新,谢谢观看。 第56章 章之十七 丹珏(上)   ——怜幼弟晋临仙山问学。   季朝云落座在窗边,看晋临孟氏的仙山下了第一场雪,漫山的景色都变作了白色,真真银装素裹。   孟氏仙门,冬日升山问学,因迎来了天下各仙门的子弟,屋内喧闹无比,显得窗外雪落无声,格外寂静。   季朝云不愿与众人同处,自在窗边看雪。   这看着看着,就看到了林宽。   他灵气沛然,行在风中,雪落不到眉头肩上,轻慢弹开,自空中翩然翻转。   季朝云自幼看旁人,觉十人中有七八,是肤浅皮相,无甚可观;见都见过,皆入不得眼中心内。   但林宽却生得太好了,眉目种种,见之忘忧。   安宁林氏仙府的长子,已行冠礼,得家中长辈赐字丹珏;其人也正是天纵英才,素有麒麟儿之美名,那身长八尺,眉梢眼角俱飞扬笑意,面目温润真神仙中人。   他走过来的时候,季朝云才发觉他除背上的包袱外,右手还抱着一团白色东西。待要细看,忽觉得自己身上一重,原来是他的兄长季平风把头搁在了他肩上,与他耳语道:“看,白玉成了精!”   漫山的雪色,林宽偏着了一身的白,若不是青丝墨染,玉冠束髻,倒真是整个人都白成了玉脂。他正行到窗边,看见季家这两个青衫玉带的小少年,又听得这句话,也是笑了。   他伸出得空的那只手,屈指往季平风的脑门上一弹:“还不如朝云稳重,好你个没规没矩的平风。”   季朝云听见这话,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林师兄”;那季平风也不恼,用袖子掩住脑门,笑嘻嘻地倒先问他:“师兄呀,我们来升山,你来做什么?”   林宽素来和善待人,如今亦对他笑道:“来送个小祸害。”说着示意他们看自己所抱之物。   季平风和季朝云看过去,那原来是个被白色氅裘随意裹起来的大团子。不知里面是何物,因为被举了起来似乎略有些不安,扭动了几下,令得那氅裘散开来。   那里头,居然是个孩子。   季朝云没说话,季平风却怪问道:“这是谁啊?”   林宽道:“我家的六郎,单名一个墨字。”   季朝云这才盯着林墨看,只见这孩子裹着颇厚的红色小袄,显得一截身子又短又肥,活像个圆球;那面容虽好看,却与林宽的不同,与他那从衣裳里露出来的手一样,青白且瘦,有些可怜;却又有一双眼睛,生得是狡黠明亮,透着聪明劲儿。   如今他手里抱着一只小包袱,被林宽像拎小猫似地提着,待要挣扎起来也不利索,扭着身在空中一摇一摆地晃荡。   季平风咳了一声,林宽叹道:“不肯吃饭,也不读书。”   林墨努力抬起头哼哼唧唧,细声反抗:“就是不吃饭,也不读书!”   林宽对季平风道:“看吧,就是这样。”   林墨又挣扎两下:“我要跟哥哥走,我不读书。”   林宽道:“那不成了,六郎以后和这两个哥哥玩儿吧,记得好好读书,好好上进,春天过完的时候,大哥自然来接你。”   说着便自窗中,把林墨递向季平风。   季平风笑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接,可林墨却勾着林宽的手,一摇一晃的,就是不肯过去。   见状,林宽慢悠悠地对他道:“小混蛋,还不放手?那哥哥把你打晕,丢下山去好不好?”   季平风又咳了一声,林宽转而对他道:“没辙,你是不知道他的厉害,不打晕了带不走。”   此间的重点是打晕么?仿佛应该是丢下山呀?季平风和季朝云皆如此在心内作想。   那林墨,看看季平风,又看看他大哥,把眼睛一眨,就掉下两颗眼泪来。   季平风看了,觉他可怜;林宽却是一笑,竟把这林墨拎起来,在眼前又晃了两下:“又假哭……再哭一声儿试试?我真的打晕你,丢你在这;莫说春天过完,夏天过了,秋天过了,我也不来接你,自己寻着路家去吧!”   果不其然,闻言林墨立刻停止了哭泣,眨巴了下眼睛:“明年春天过完,哥哥来接我回家。”   林宽允诺道:“不错。”   林墨的面上露出了些微不符合他年纪的审度神色,最后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好吧。”说完又看了看季平风,见他伸出手,也不过去,复又看向季朝云。   他抬起下巴,示意季朝云:“这个哥哥抱我。”   季朝云充耳不闻,回以一脸冷漠。   季平风笑劝道:“你朝云哥哥抱不动你的,”倒也不是抱不动,是季朝云根本不想抱:“平风哥哥抱你也是一样呀——”   林墨摇头:“不一样。”   季平风心道奇怪,是哪里不一样了?又听那林墨竟道:“他比你好看。”   季平风如逢霹雳:“什么?”这小鬼说的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   林墨自他红通通的袖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给季平风看:“好看一点点吧。”   在季平风的苦笑和林宽的窃笑声中,季朝云仍旧不为所动,见林墨还在看他,他便冷眼回看。   这个林墨,却是瞅着他的神色,心内小小地计较了一番,方对季平风伸出手。   他叹气,道:“算了,还是平风哥哥抱我吧。”   季平风一脸痛苦地伸出手去接他:“你怎么又不想让他抱了?”   林墨这回倒乖顺,依偎进他怀里,方道:“这个朝云哥哥呀,看起来像是要打我的样子。”   季平风无言,心内却赞道好眼光。   他这弟弟,自小孤高冷漠,不苟言笑,能动手解决的事情哪肯动嘴皮子……这林墨再敢叽歪,怕是真要挨揍的。   季朝云不置可否。林宽看他们和睦,也就放心了,又解下自己身后的包袱递给季朝云放到屋中,那里头装着林墨最喜欢的一把琴,非要带来升山,自己又抱不动。   诸事妥当,林宽笑道:“好了,我要走了。”正要挨个与面前的小鬼道别,季朝云却开口道:“林师兄,巡八门道印,路远且长,一路当心保重。”   这季朝云,倒令林宽都有些惊讶了。   这天下灵地有九。其中仙都有八,曰安宁、平阳、虞城、禹州、楚莱、乌尤、晋临、青墟;而诡城一,则名幽独。人鬼共居,光怪陆离;所谓的八门道印,则是指各仙都的世家中,皆有一枚高深道法所结的道印。   而这八门道印所封的,是一只昔年为祸天下的,赤足白首的妖兽,名叫朱厌。   世人并不知道这妖兽如何生于这天地间,只知道他能化百貌千形行于世间,轻则起祸乱为害一方,重则引兵燹天下涂炭。   这祸患绵延数百年,在百余年前终结。   那安宁林氏仙府门主的夫人,夜来忽有麒麟入怀,不久后林氏仙门当真降下麟儿;这孩子果真了得,修至仙体,率领众仙门将朱厌擒下,奈何这妖兽之灵肉乃天地授与,杀之肉身,三魂七魄却灭不得。   众人为难时,还是林氏仙府的仙人决断,将这妖兽的三魂七魄拆离,以八枚道印锁其灵识,只留一魂胎光,一魄雀阴附体,性命堕入轮回,再不能肆意为祸。   林氏仙人将八枚道印分与林氏及其他七家仙门共守,再度归登天道,从此后众仙门也便尊安宁林氏为诸仙门之首。   今日之林宽,却也正是麒麟入世,莫说是林家人,便是天下仙门,也对他期望颇高。   如今他听得季朝云的话,见这小少年一脸认真,便笑用一只手指压住唇,对他轻轻“嘘”了一声,道:“好朝云,帮我顾好我家六郎,咱们明年再见。”   看也没看林墨,季朝云却没有半点犹豫,对林宽点了点头。   林宽便转身,挥手笑着走了。   那林墨见他大哥离开,从季平风的怀中努力探头出去,望林宽的背影,眼中朦胧一层水汽,抿着唇,目光眷眷不舍。   就连季朝云都以为他要哭出来了,谁知道他却没有。   林墨看着窗外,直到林宽的背影都看不见了,他方转过头来,眼神又恢复了那种狡猾聪明。   季平风便问他:“六郎呀,你几岁了?”   林墨伸出五个指头:“六岁。”   季平风噗嗤一声笑了,只觉他也太瘦小了些,竟不像是真的有六岁了,便道:“成吧!”他本以为这一次升山,自家这惊才绝艳的幺弟会是此间年纪最小的人了;可这安宁林氏不愧是八仙门之首,待子弟如此严格,也真狠心,孩子还这么小的年纪,就让他离家来升山,也不怕有什么闪失么?   林墨不接话,肚子却是叽里咕噜一阵乱叫。   见他去摸肚子,季平风也无奈,便问他:“你既然会饿,怎么不吃饭?”说着,又叫季朝云:“把你的糖先给他吃一颗,我听说等会先生们说完话,咱们就能吃饭了。”   季朝云却冷冷回问:“为什么我要给他糖吃?”再说了,这季平风自己不也有糖吗?   季平风以手肘撞他一下,笑嘻嘻地道:“我的那些路上可不早就吃完了嘛!快点!”都不知今日这季朝云怎地这么小气,刚才还答应人家林宽师兄帮他照顾林墨呢!   闻言,季朝云看看季平风,又看看林墨,最后还是依了他大哥,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腰带上系的一只小小褡裢内,摸出一颗油纸包的糖球,然后剥开来,递至林墨嘴边。   这糖球甜香四溢,还带着花香,连同装着糖球的褡裢,都是这一回不曾前来升山的姐姐季凝芳亲手做的。   不吃饭,自然是和林宽闹脾气,要继续跟着他去,并非是不饿;这林墨垂着眼,看自己鼻子尖底下的糖球,把个眼睛都看直了,最后竟也不用手去接,低头啊呜一口,连糖带季朝云的手都给咬下去……也亏得季朝云先把油纸剥去,不然林墨怕是要把那玩意一起吞了。   此刻的季朝云,已是倒吸一口凉气,一字一顿道:“你、给、我、松、口!”   季平风也是大惊失色:“快快快快松口!”   林墨松口了。   季朝云举起手,注视着自己手上林墨留下的口水。   他的眼睛便也直了。   季平风哪里能等他回神?立刻抱紧怀内的林墨,足尖一点,飞身而起,竟是从窗中掠了出去。   那林墨此刻吃着糖,口中心中,俱是又甜又美,喜滋滋地把脑袋搁在季平风的肩上,还问他:“平风哥哥,你跑什么呀?”   季平风哪里有空答他这些废话,仍旧拔足狂奔;林墨却自他肩头,看见季朝云在后面拔剑追了过来。   他扬眉:“嗨呀,原来是个洁癖哥哥!”   季平风脚下一个踉跄,一口气也差点没提上来……这兴高采烈的语气?小王八蛋,你是故意的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 第57章 章之十七 丹珏(中)   却说林宽,他沿着来时的路下山,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季平风与季朝云的叔父,也是他昔年升山之时的授业恩师季思明。   林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季先生好。”   季思明之为人,古板严肃;但是对着自己这高徒,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怎地今日来此?”   林宽笑言:“来送我家六郎。我也正是要与先生说呢,他年纪实在太小,难免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到时还请先生多包涵。”   季思明道:“无妨,有错罚了即可,有过改之便是。”   林宽恭敬道:“先生还是如此严明,我家六郎,劳您费心。”   季思明点点头,又问:“我记你家还有一位小公子,此次也是要来?”   林宽听见这话,不由得露出了苦笑:“不错。我家三郎也是要来的,不过他不与我们同路,只怕过一会也就到了。”又道:“我这两个弟弟,若论天资,皆是尚可,却不比贵府上平风与朝云知礼。他们二人,一个娇惯任性,另一个古怪妄为,正需要先生好好管教,我此刻却不得闲,须得先行告辞了。”   说罢,行了一礼。   季思明颔首,道:“去吧。”转身继续上山而去。   林宽望着他的背影叹息,心内想自己这番说话,并不是客套虚言,全是真心;若不是因为当日所见之事,也不会力主将这么小的幼弟送来这晋临。   那一日林宽自外间回来,正看见林信与林墨都在家中的园子内说话。他心里奇怪,这两个小鬼从来不肯和睦,多半是因林墨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怪话,又或林信无理寻衅,背着家中长辈和兄妹对他使坏。   久不在家,今日也不知道二人又争些什么?于是林宽便藏身于不远不近处,看他们如何。   却不料竟看见林信直把手上点心掰了,丢在地上,又推林墨道:“你不是肚子饿?跪着吃吧!”   林墨被他推得踉跄,站稳之后却道:“奇怪,我又不是狗,为什么要吃你林信丢在地上的东西?”   林信听见他这话,扬起手就给他一下,正打在他嘴边,林墨立刻就哭了;林信听得他哭声,更加心烦,骂道:“你是连声三哥都不会叫么?”真想再给他一下。   如此想着,就要再动手,林宽看见忙出声阻止:“林信!”   林信与林墨见他突然回家来,都忙奔过去;林宽待他们跑过来,便一手牵了一个,却是又带他们回到原地。   他也不便擅自打骂林信这个自幼被娇宠的弟弟,于是松开二人的手,蹲下.身自去捡那被林信丢掉的点心吃。   林信慌得忙去拉他手:“大哥!”   林宽却兀自吃了,又分给林墨;那林墨接过去,也默默无言地吃下去。   林宽因问他:“六郎,点心好吃吗?”   林墨点了点头,破涕而笑,点心虽掉在地上了,却还是能吃的,又香又甜。   林宽便将点心也递给林信。那林信看看林宽,见他在看自己,只得闭上眼,一咬牙,也吃了。   林宽又问他:“好吃吗?”   林信摇头,他哪里受过这等委屈?掉在地上的东西,莫说要吃了,平日里碰都不会碰一下;但见此刻林宽一直在看他,他便又违心改口道:“还好。”   林宽便道:“三郎,你从小金尊玉贵,长到现在半点苦都不曾吃过,可你总该听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一句吧?我游历天下,见过那等穷苦人家艰难得易子而食,而你我能出身这林氏仙府,比他们不知道幸运多少!你总以为是自己命好过别人,却不知居庙堂之高者更有应为必为之事,正需得护佑这安宁一城乃至天下的百姓,让他们不受妖邪所祸,仓廪实,衣食足,知礼节荣辱;不然哪怕你再有能为,未得人心,站得越高,那将来摔得便越痛,你可知道?”   林信悻悻道:“知道了,大哥。”见林宽肃然面色稍霁,便又笑问:“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带我出出门啊?成天待在这家里,也怪没意思的。”   林宽听了,笑道:“你先乖一点再说这话!”见林信不高兴,又道:“等你大点,爹娘准了,我就带你一起游历。”   林墨也忙拉他的手,亲亲密密地道:“哥哥也带我。”   林宽把他抱起来,哄道:“不错,也带我们六郎。”   林信不乐,正待要说些刻薄话,却听见有人在唤他,正是他母亲的婢女芳苓。   林信便对林宽道:“大哥,我们去娘亲那说话。”他不想多理林墨这小兔崽子,看他赖在林宽怀里的死样子,就算当着林宽面前,他也真想翻白眼。   林宽却揉他头道:“你先去,我马上过来。”   那边芳苓催叫他的声音也急,林信听了,点点头,自去了。   见林信已走,那林墨竟也立刻从林宽怀内挣开,跳下地去:“哥哥,我也走啦!”   他转身想逃,林宽却笑了一声,将腿一伸,便把他勾倒在地上。   那林墨跌在地上,却也不觉疼,竟是翻了个身,就这样坐了起来,还问他:“唉,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林宽蹲下.身来,反问他道:“刚才你们做什么呢?”   林墨答道:“在娘亲那。我等着阿姐来说话玩儿,林信非要拉我出来,说给我吃点心,带我玩,娘亲就让我跟他出来了。”   林宽观他神色,听他说话,就知道他分明是知道林信不怀好意的,却偏跟过来。这孩子在人后,只管自己叫大哥或哥哥,管林惠叫阿姐,又嫌林信及林敏对他不友善,皆是直呼其名。   便是林宽也觉奇怪,就这么个瘦瘦小小的毛孩子,怎么就是如此聪明过头,那心肠又古怪极了。   林宽便又问他:“那三郎打你疼吗?”   林墨嘻嘻一笑,道:“一点都不疼。”   林宽心道果然,又问他:“是了。你明明觉得不疼,也能躲开;可是因为看见我来了,你就不躲,还哭,就是想我看见,教训三郎不是?”   林墨拍着自己的腿,笑道:“哎呀,什么都瞒不了哥哥!”   林宽捏他鼻子,回以笑骂:“就你鬼点子最多,可是我们是亲兄弟,三郎是有诸多不对,但你这样也不好。”   林墨立刻就有些不高兴了,嗡声嗡气道:“他先欺负我的,大哥你还说我?”   林宽也无奈,松开了手,想了一想,最后怜爱道:“六郎,三郎欺负你,当然是他不对,但你却不能不存些好心;而且你平时那些刁话还少吗?你越倔,人家就越气,这也平常;况且这世间很多事,不是光用对错好坏来论定的,要怀有初心不忘又要审时度势,可真是难极了。一切皆在矛盾、舍得之间,我知道你现在不能明白,不过等你长大,自然就会明白了。”   林墨虽然聪明,但对这番话也听得是半解半不解,便先拍拍自己身上的灰,站起来拉住林宽的袖子问:“哥哥的学问太多了,话也特别长!我倒要问哥哥,要是有人欺负你,你怎么办?”   林宽奇道:“并没有人欺负我呀。”   林墨倔强:“如果有呢?”   林宽答道:“那也要冷静下来,先讲道理。”   林墨又问:“那如果对方不讲道理呢?”   林宽道:“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揍他,往死里揍试试,说不定有用。”   林墨沉默了一下,再度发问道:“哥哥,那除了林信和林敏之外有人欺负我,又怎么办?”   林宽道:“这个嘛,凭我们六郎的本事,教他做个人吧。”   林墨想想,皱眉道:“要是我打不过人家呢?”   林宽笑了,把他的剑比给林墨看:“那大哥替你教他做人。”   林墨先是高兴,然后又觉哪儿怪怪的,想了一想,明白了过来,于是道:“那不是和我想的做的也差不多……不对呀,大哥,你不是麒麟入世,要慈悲为怀吗?”   林宽笑了,不答这话,却道:“别尽说傻话了,我们一起去见娘亲吧?”   林墨点点头,面上却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神色,林宽觉得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畏惧。   他们兄妹几人中,林信最像父亲,得林夫人疼爱最多;而对林墨,林宽也知他娘亲毕竟非是圣人,心内有怨不愿对夫君发作,但对林墨自然是淡些。   想及此处,林宽心念一动,把他抱起来,一面走一面问他道:“六郎啊,哥哥带你出门去巡道印,也送你去晋临升山好不好?”   反正林信也是要去晋临的,说不定得那学宫内的诸位先生严格管教,倒把这两个小冤家管好了呢?   林墨想了想,却是把头埋在林宽肩上,闷声道:“不读,不喜欢。我只想和哥哥和阿姐在一块,别人都不喜欢我,我才不想自讨没趣!”   他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但林宽却道:“少胡说八道。你要是不读书,不上进,别人才不喜欢你呢!”   那时候,林宽心里就作定了主意,一定要让两亲同意此事;也亏得他坚决,才能当真送林墨来此。   想及那天林墨的模样,林宽回望那孟氏仙府及学宫所在,长叹一声,这才转身下山走了。   孟氏仙门治下的晋临城,与林氏所居的安宁城不相邻,风土人情也大有不同。那安宁城四季如春,晋临则四季分明,夏有凉风冬有雪。   林宽爱这雪色,信步行在路上,忽见前方驷马高车,被人团团围住,喧哗不已。   他走近一看,只见他母亲那驾赤幄朱绸八宝车正停在路旁。   林夫人出身禹州邾氏仙门,那邾氏素有金针妙手,能济天下的美名;这车正是她陪嫁之物,纱幔绣穿枝花纹,车身缀以珠玉璎珞,华美非凡,雍容富贵。   林宽皱眉拨开人群,正看见林信越众而立,身披着一件猩红羽毛缎斗篷,手中抱着金螭梅花袖炉,一身暖香薰薰撩人。   小小的少年,偏生得面容端正,望之俨然。   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林夫人最得力的贴身婢女芳苓。   林宽也知他这弟弟自幼最得父母宠爱,来这晋临升山,林夫人不便前来,却也要派自己最信任的婢女来相送,一路妥帖照料。   因天上飞着细雪,此刻芳苓已为林信撑起了一把大伞,二人皆在伞下,冷冷地瞧着地上一个正在挨林氏弟子们拳打脚踢的少年。   林宽无奈,快步走上前去,道:“住手。”   声音虽缓,其中威严却不容小觑。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58章 章之十七 丹珏(下)   听到这一声,众人抬头,看见是林宽,不由得吓了一跳,忙都住了手。那林信和芳苓也循着声望过来,芳苓垂首叫了声“大公子”,林信先是一喜,复又拧眉:“大哥,是他先——”   林宽走过去,将挨打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仔细查看他身上是否受了什么重伤。   只见这少年脸色冻得有些青白;这样冷的冬天,他只穿了一件破旧的青灰道袍,宽大褴褛,极不合身。   他之形容稚嫩,也温柔,那双瞳却是赤红,像夕阳落下时天边的红霞颜色,再加上那乌发间,竟藏了一缕灰白,显得与众人是格外的不同。   人虽然熬了打,身上是灰,脸上细碎伤痕无数,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可怜的模样,嘴角还带着笑,眼神里也是些微的刻薄与倦色。   这少年扶着林宽的手站起来,看着他,微微启唇,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竟是反过手来,握住了林宽的手。   大约是穿得太单薄,这手也是十分冰冷。   这时林信已经走了上来,急切道:“哥哥,这人是个疯子,冲撞我的车马,还——”   林宽这才看向他,心中虽有些怒,但终究忍了下去,低声道:“谁许你驾着娘亲的车马招摇过市,纵人逞凶?这里是晋临,哪怕是在我们自己家,也不能如此。”   林信年少骄横,听了这话,想对兄长解释的心思也都没了;却又不服气,眼圈一红,话音也冷硬.起来:“大哥这话没理,我堂堂安宁林氏仙府的三公子,还打不得晋临路边的疯子?”   林宽沉默了片刻,反问他:“林信,你是当真的说这话?”   林信欲言又止,他敬重林宽,心里已经后悔了,但又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低头。   那芳苓见不好,便在旁劝道:“大公子,三公子,此间时日不早了。”这孟氏升山,到了山下,就不得车马随行,还需徒步上去,再不走便当真要迟。   林宽知道那季思明等人,皆是严格,便道:“好,你们去吧。”   林信急道:“大哥!”   林宽这才叹气,摸摸他的头,叮嘱道:“林信,你不要总这么冲动,被人家瞧见,说是我们林氏仙府也做那等仗势欺人之事,叫爹娘面上无光。”   见林信懊恼点头,林宽又轻声道:“还有,不准你像在家里一样欺负六郎,他还小呢!你既是哥哥,便要有哥哥的样子;你要是不乖,学宫内的先生比不得我们自己家内,必要被罚的!你听见没有?”   林信闷声道:“听见了。”   林宽道:“那我可要走了。”   林信点点头,道了“大哥保重”四字,却见他居然是拉着那少年一齐走了,顿时僵在原地。   芳苓连忙上前,扶住他肩柔声劝慰道:“三公子,我们走吧,耽误了时辰升山不好。”又轻轻拊掌,令自家人驱散周遭围观的路人,将马车驱赶过来。   林信却将那袖炉朝着地上狠命砸了出去,香灰四散,袖炉在地上砸出铿然大声,无人敢去捡。他转身扶了芳苓的手,一名林氏门下的弟子伏在马车前的地上,林信踏在他背上上了马车。   芳苓也便上了车去,与林信坐在一处。   车内暖香融融,芳苓见林信还怒气冲冲,便笑道:“三公子不要生气,我觉得大公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咱们如今若是还在安宁城里,莫说是打了那疯子一顿,哪怕是找个地方拖去杀了,也就杀了,不是什么大事;可此刻毕竟是在晋临,倒是真的安分些好,那一位孟氏仙府的主人,不是好开交的,便是老爷与夫人,也要给他些薄面来着!”   此间主人,其名孟兰因,少时已.开.天.目,如今执掌他这晋临孟氏仙府,竟是早逾百年,正乃当今天下仙门中,最接近飞升仙道之人。   这世间修仙问道之途,左不过筑基、炼气、结丹、化虚、通神、念止、浴劫、大成罢了;而这孟兰因,未至大成之境,此刻却也已有仙体半成,故而他虽不问世事,还是多得诸多仙门与修道者尊崇。   可林信听了芳苓的话,还是怒道:“芳苓姐姐,我就是想不通,分明是我一母同出的哥哥,为什么总偏向外人,林墨那个小杂——”   他把不雅之词吞下去,继续道:“也就罢了,如今连这个疯子也要护着?难道我不是他的弟弟?难道都是我做得不对?”   芳苓一笑,将他揽入怀内,抚摸着他的鬓发柔声道:“三公子,六公子还小呢,大公子不过可怜他自小生下来就没亲娘,多疼他些;再说,哪怕不是一母所生,到底同是老爷所出,你们是兄弟,和和气气的不好吗?今天这个疯子,倒是不提也罢,还是三公子你升山要紧。三公子你呀,要做人上之人,修那仙上之仙,到时候方不辜负老爷与夫人的栽培。”   林信依偎在她怀里,听到这些说话,脑中描绘出了他无限光明的未来,这才露出了一点微笑,点了点头。   而林宽拉着那少年走了很久,行至出晋临城的一条小道,方觉得自己方才实则心内生气,竟不知轻重,硬拉着不认识的人走了半天。   他停下脚,松开那少年的手一看,那手也白,竟已被自己捏红了。   林宽不好意思起来,对那少年,道:“抱歉了。”   他们走了一路,那少年与林宽不同,没有灵气护身,落了一头一肩的雪。他似乎是觉得冷,听见林宽对他柔声说话,颤抖着先点了点头。   只见他摸了摸自己的手,又摇头:“无事。”   林宽看他这模样,怪道:“你是幽独人么?抱歉。”   那少年反道:“不是。你道什么歉呢?与你又何干?”   林宽苦笑:“那个打你的人,正是我弟弟。”   见他不说话,林宽又道:“虽然心眼也不是真的太坏,却是自幼娇宠惯了,任性妄为得很;如若是他先得罪,我代他赔个不是;你身上可有什么伤到的地方?我先替你医治;如若不好,我送你去禹州找邾氏的人,总能帮你治好。”   那少年摇头。   林宽不解:“怎么?你身上没有伤吗?”   少年却道:“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   少年道:“你弟弟其实说得不错,是我先得罪他,是我先看见他的马车,我想杀他。”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并不像是个刻意使坏寻衅的人,却像是在说什么情话似的,侬软动听。   林宽松开了他的手。   “那我不该救你。”   他面色肃然,以右手按剑,虽暂无杀意,却有震慑之威;可那少年赤红的眼睛却忽然亮了,闪着一点莹莹的光。   林宽是麒麟入世,身怀仙骨,剑上也隐隐的灵气萦绕;那少年却不觉有什么危险,居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紧紧地盯住林宽握剑上的手不放,最后竟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林宽按剑的那一只右手。   他并没有什么敌意,故而林宽也不避;却不知怎地,觉那指尖碰到自己,竟轻轻打颤。   这少年的话音倒稳,却是问了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啊,想不想我救你?”   他看林宽的目光,居然比林宽看他,更怀那哀悯之色。   说完这句,见林宽惊讶不答,便幽幽叹气;林宽正要发问,那少年整个人周遭就生出了红色的光。   他被红光轻盈围住,被不知道自何处来的风雪一吹,身躯竟化作飞花。   雪如白絮,花是血红,翩转纠缠。   林宽不由得伸出手一握,那飞花与雪落在掌心,都是冰冷。   此人是谁?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为何想要杀他弟弟?却又说要救他?   “你要救我什么?”   林宽百思不得其解,忽又想起来被自己错怪了的弟弟,心觉这可坏了,下次见到三郎,还需得对他赔罪才是。   如今倒不必先自扰,他一笑,先往要去的地方而去。   那林信,却并不知道自己正被林宽记挂;他乘着马车,去往晋临孟氏仙山之下,虽有芳苓劝解,心内仍旧是一直有些不快与愤懑。   毕竟除了去那林夫人的娘家禹州邾氏仙府拜访作客,他还是第一次出这样久的远门,又不是去玩,竟是要去读书。   且这一回,原本他那两亲也就属意他一个人来升山求学,学宫拜谒,连他两个亲妹都不曾来得;可他的好大哥,又是求告两亲,又是特意去信孟氏,硬是把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林墨给塞了过来。   最可恨的是,林宽竟也不与他同路,只带着林墨先行动身去了。   虽然最得父母疼爱,但林信还是气极;只觉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好,唯一讨厌的便是这个林墨。   世人皆知安宁林氏仙府,是天下仙门之首,而林氏的子弟,也皆是淑质英才。他父亲林鹤,身怀仙骨,仪表堂堂,又有高情远致;他那生母林夫人,出身禹州邾氏,亦是当年备受仙门人称道的女修,品貌双全。   这二人,总角相识相知,婚后多年,一直恩爱异常;也独他母亲,为原本一脉单传的林家诞下两子三女。   父亲为他们兄妹五人取名,曰恭、宽、信、敏、惠,皆出自圣人教诲“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其中心思,天下谁不称道?   可这世事却不能尽善尽美,偏偏又有他父亲从前风流之过,得来一个林墨。   这名字一听,就与他们兄妹不同,何况这家内生生多出来的一个人物碍眼也就罢了,最讨厌的是叫外人看在眼里,终究落些口舌,倒叫他母亲面上有些无光。   更遑论林墨这小兔崽子,非是林夫人所出也罢了,也与林鹤全不相似。   大约独像他那不知检点的生母,林墨竟是小小年纪就出落得形容狡猾,言语奸诈,令林信看了就生厌。   那林墨看他,也是各种不服气,哪里像是视他如兄长的样子?   他比林墨年长,做哥哥的,自觉林墨有错,当然可以训得;可每次不过略说他几句,打他几下,那林宽也就罢了,就连他的好妹妹林惠,也要竖起眉毛反说他的不是。   方才林宽还叮嘱告诫他不许欺负林墨,林信越想,就越气,又要与芳苓说道几句,却听芳苓道:“三公子,到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59章 章之十八 闲气(上)   ——起争执非因今日读书。   林信听见,便也不忙说那些气话,且先下了车。   但见晋临孟氏这仙山,巍然屹立,这雪也已经下了一夜一日不停,漫山皆白。   风景虽好,林信却皱眉:“这得我一个人走上去?还得我自己拿着包袱?”   芳苓也愁道:“正是呢……车马也好,我们也罢,都不得上去,这就是他们孟氏仙府的规矩。”   林信不屑,这哪叫什么规矩,分明是叫他来吃苦,想先来上个下马威,这晋临孟氏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能越过他林家吗?   他满脸不乐,正要骂上几句,忽见旁边又有马车停下。   这车却也华丽,与他所乘林夫人的爱车不相上下,车上青色帷幔皆装饰金线绣成缠枝莲纹,十分秀丽。   那赶车之人,也不是车夫,竟是位年轻秀气,穿着劲装的少女;芳苓看见,已经了然,心知那车内正是青墟滟氏仙府的娇客。   果然,那帷幔一收一拢,车内正有一个小姑娘;她比林信年纪还小,大概正与那林墨差不多,形容尚嫌稚嫩,但其眉目秀丽天然,已可窥见他日绝色。   滟家的小姑娘下得车来,穿戴倒也华丽,看上去却不怎么暖和,那身形也是单薄;她家那赶车的师姐,自向车内取出了两个包袱交给她,又要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斗篷,她却是摇摇头拒绝了,又与其说了几句话。   这边林信看她,竟是看得双眼发直,脸也不知不觉发红。   似是察觉了他的目光,那滟家的小姑娘回望一眼,脸颊也顿作飞红,目中水光漾漾。   她迅速垂首,抱着她的包袱,忙忙往山上而去。   那滟家的弟子看她上得山去,便也将马车回转离去;经过林信与芳苓身旁,她微微颔首致意,芳苓便也一笑一福。   却听林信忙忙催问道:“我的东西呢?快拿过来!”   那芳苓忙为他取来包袱,又听林信急切追问:“芳苓,刚才那一个是谁?”   芳苓将包袱递与他,见天又飘雪,便为他撑起伞来,递了过去,又道:“三公子,那一个大概是青墟滟氏的少门主,名字好像是叫做滟十一?”   林信“哦”了一声,他也曾听母亲说这滟氏,正与自家一般,是天下闻名的八座仙府之一,为青墟一城仙门之首,居处名为横波殿;内中却又都是怪人,世代以女子为尊,其门下弟子不多,也都是女子,轻易不出,故此那一门莳花驭鬼的奇术也不外传。   可林信今日看到这滟十一,丝毫不觉得她是怪人,只觉她颇有殊色,那双瞳剪水,真真当得起一个滟字。   此刻他看见滟十一都快要消失在视线内,忙与芳苓道:“那我走了!”   说完,根本不待芳苓开口嘱咐,竟是急忙向那滟十一的去向追了上去。   芳苓看了,颇觉无奈。   她正想与林信道说这滟家的小姑娘虽然生得好,却是未来家主;世人皆知,如当今青墟滟氏之家主滟夫人般,滟家人从不外嫁,也不招婿,她家这位三公子,最好莫要白作痴心,免生事故,不料却已是晚了!   而那林信,却是当真的如芳苓所想,竟是直追着滟十一而去。   滟十一也是第一次前来升山问学,感觉背后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心内如作琵琶忐忑,脚下也是走得飞快。   林信看她走这么急,也便急了,竟是直接出声唤道:“滟十一!”   那滟家的小姑娘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犹豫了半天,脚步慢了下来,终于还是停下,回过头看他。   脸还是红的,她声如蚊蚋,低低问道:“这位哥哥认识我吗,有什么见教?”   林信觉她说话的声音动人,身上的香味也动人,脸先跟着红了。心知自己唐突,但他还是强作淡定,道:“不是,我是奇怪你怎么走这么急……现在还在下雪,你怎么不穿斗篷,也不撑伞?”   说着就上前去,把自己的伞移到了滟十一头上,又见她背上一个包袱,怀内还抱着一个:“你这什么东西?重不重?我帮你拿吧?”   滟十一忙摇头:“不用,是我的琵琶。”又像是不常得到别人的好意,半天方道了句“谢谢”。   林信却有了兴致,他也爱琴道,颇通音律,便问她道:“哦?焚喑吗?”   那滟氏仙府的子弟,皆擅作琵琶乐音;其仙府内也正有一世代相传的五弦琵琶,紫檀作就,螺钿为饰,名叫焚喑。   这焚喑,正是连林信都知的灵器,能作那铁马金河,或莺燕婉转之声,却偏取一个焚字并一个喑字为名;传闻中滟家主人,不止能以此焚喑施展莳花驭鬼奇术,还能充作诛鬼降妖之利器,其威势不容小觑。   那滟十一听见这话,却像是吓了一跳,忙道:“不是,这是我自己的琵琶。”   像是有些黯然,又像是有些害羞,她接着道:“我哪里配用焚喑呢?”   林信想了想,也是,焚喑是传世灵器,此刻必然是在如今那滟氏的当家滟夫人手中,滟十一手里这琵琶大约是按照她的身量做的,比平常可见的小。   不过说什么配不配的倒也奇怪,这滟十一不是少门主么?他便道:“这是什么话,将来可不都是你的么?有什么配与不配?”   这一次滟十一没有回答,脸竟又红了一些。   林信直觉自己像是说错了什么,便转了话题:“你看我,都忘了说了,我是安宁林氏仙府来的,我叫林信,十一你知道安宁林氏吗?”   滟十一点点头,林信又得意了起来,确实,哪个仙门世家的子弟又会不识得他安宁林氏呢!   见滟十一腼腆,林信便也不着急着说些夸耀的话语,一路走,一路又说些闲话。那滟十一虽不曾每一句都作答,却总会有些回应,林信便也真觉得这一路都不辛苦,这晋临孟氏升山的规矩好得很,半点毛病也无。   孟氏仙府与学宫相通,皆建于半山腰上。二人一路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若在平时,林信哪里会觉这爬山累死有什么乐趣,今日却嫌这孟氏的仙府怎么就不能再远点,建在那山顶上岂不更好些?全不顾人家的仙府自是选择灵气最充沛处,非是随意挑拣。   他和滟十一皆递上了拜帖,那孟氏仙府的人一一看过,虽知他们矜贵,却也是不冷不热,淡然便指点了他们如何入内,如何走去那学宫。   两人一齐入内,林信那一路按捺地夸耀自豪之心,终于忍不住了。   他知这学宫名小琅嬛,天下闻名;此刻看到内中的诸般景致精美,却是对滟十一道:“唔……也没什么了不起吧,不如我们林家的仙府,比起你家又如何?”听说那滟家的横波殿,也是美如仙宫。   滟十一倒是谦逊,轻声笑道:“我想,各有各有的好吧?”   作者有话说   有情皆孽,无情太苦。   欢迎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60章 章之十八 闲气(中)   林信刚要说欢迎她下次来家里作客等言语,却忽然看见那塾堂的门上书“杏间花照灼”五字,不知其意如何;左右又有二联字,上联道是:“神仙地灵松柏古”,下联对曰:“讲坛春暖琼花香”。   这也罢了,可那门外又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林墨。   林信皱眉看来,竟觉他像是在罚站。   那林墨身旁还有个季平风,林信是认得的,知他是那平阳季氏的长子;另一个,模样与季平风有些肖似,又是一般装束,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形容冷漠,大约正是他的弟弟。   林信听说过他,名字好像是叫季朝云,正是那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他大哥夸过也就算了,连他爹亲出门赴那别家的清谈之会,回来也赞了几句,以致林信今日之前与他从来不曾相见,心里就已经十分讨厌了!   正如林信所想,此刻季平风等三人,可不就是在罚站?   季平风也是倒霉极了,抱着林墨上蹿下跳,一身浅薄修为都用尽,就为躲避背后亲弟的杀招;不成想一时不防,居然直撞上了上山来的季思明。   他是家中长子,一言一行皆是季氏颜面,季思明是他亲叔父,自然对他要求更为严格;眼见季平风抱着林墨在学宫内疾跑,还往自己身上撞,半点规行矩步样子也无,已经是气得要命,结果后面居然还有个季朝云。   都说这一个从来是通文达理,才能超众,除了性子冷淡些,并无不是之处;结果此刻他居然在这清正学宫内,对着新相识的同窗动辄请剑,这季朝云,真比那季平风与林墨更为厉害荒唐!   于是季思明大怒,问明缘故后,痛骂了三人一顿,先罚季朝云三日不许佩剑,又令三人都出去罚站,以儆效尤;还说要去信平阳告诉这两兄弟的父亲,他的大哥季思阳。   季平风听得,看那季朝云一脸无事发生的表情,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明明是好心啊,结果在这里被罚完回家还有一顿好打好骂,这叫什么事?   而林信此刻虽不知道情由,却觉林墨实在给他丢人,气起来连滟十一在身旁都忘了,竟如在家中一般,扔下伞便冲上前去给了林墨一个耳光:“你又干了什么好事?丢人现眼的东西!”   那林墨被他打得头一歪,却不说话,也没什么怨色。   季平风忙看林墨有无大碍,幸亏没有,这才怒向林信道:“林信,你这是干什么?”   他也是认得这林信的,知他是林宽之弟,也正是林墨的兄长;却不知道他怎地对个小孩子这样凶恶,这哪里是亲哥哥对弟弟的样子?竟如世仇。   林信对他冷笑,道:“我管我自己的弟弟,关你个季家人什么事?”   说罢,看到林墨又抬起了头,那眼神根本没有要认错的意思,便又抬起手来,想再给他一下;但这一回却是季平风那弟弟抢先出手,一下便擒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打林墨。   林信甩开他,喝问道:“你干什么?”   季朝云冷声道:“他做错了,自有先生罚他。你又算什么东西,这是你动手动脚的地方么,我怎么看你比他还丢人?”   林墨都忍不住看季朝云,唉哟这位哥哥,可真是厉害死了,如果不是有个林信在前,自己都想鼓掌。   瞧人家一番话说得,好像刚才在背后拔剑狂奔的那个根本不是他本人。   但季朝云这话分明是向着林墨的,故而林墨也不戳破,人还趁机往季朝云身后稍微一挪,避着林信猛翻了个白眼。   林信被他们俩气得要死,当场推了季朝云一把,季朝云却也不惧,站在那原地冷道:“怎地?想动手?我季朝云自领教你们林家的刀法!”   手向那别剑处一摸,季朝云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刚才他最喜欢的佩剑已经被季思明缴了;可那面色却半点不改,还是继续看着林信。   管他的,先赤手空拳揍这人一顿再说,季朝云淡定得很。   滟十一在旁,看见林信真个将手按在他那佩刀上,忙上前轻声劝道:“你们别这样。”   但她一开口,林信却更气了,方才一路上,他尽力要给滟十一留些好印象,此刻全坏这林墨与季家两兄弟手里;林墨不消说,看了就烦;那季平风也是整天假模假样笑脸迎人,十分讨厌;而这个季朝云一脸冰冷,说话又蛮横无理,是最为讨厌!   季平风也正要拦阻,却见林墨,好像此刻才看到了滟十一,竟是从季朝云身后探出个头来,笑着问道:“十一呀,你也来升山啦?”   这一句,林信又惊又恼;那滟十一却当真点了点头,对林墨“嗯”了一声。   林信这才省得,这林墨确实可能认得滟十一;而季平风也看向滟十一:“咦?你们认识?你是哪家的姑娘啊?你几岁了?”   他见滟十一形容秀丽可爱,观其年岁,竟与林墨差不多的样子,也是极年幼;又想到刚才屋内一群天下仙门的子弟,竟无一个女孩子;莫不是这一年,就只得这孩子一个女修?那他们这些人也太惨了些吧?   想及家中的亲妹季凝芳,虽心灵手巧,但那轰轰烈烈的性子可真是不敢恭维。季平风满面愁容,心道诸仙门的师弟虽也好,但是他也想要几个漂亮又温柔的师妹呀!   比如他曾见过那安宁林氏府上的五小姐林惠,那就很好,真真形容袅娜,又温柔可亲,怎地就是不来?可不比这林信来强多了!   滟十一听季平风对她连问了三句,立刻有些手足无措,此处又无处可躲,不知道说什么好;却有个林墨替她答道:“这是滟家的十一啊,她和我差不多大,上回我和哥哥去巡道印了,所以认识。”   又笑道:“十一,你过会和我坐一处吧,免得离些不三不四的人太近,不好。”   这时季平风与季朝云才觉林宽所言,林墨这小混蛋的厉害。   那林信凶神恶煞也就罢了,这个林墨,却也当真是嘴毒。他们刚才分明都看到林信为滟十一撑伞而来,十分礼貌,但此刻他对林墨动手,林墨不能回报,却敢逞口舌之快,一句话就在滟十一面前,暗嘲林信不三不四。   听到林墨说林宽只带他却不带自己去巡八门道印之事,又正是去那滟家,以致他比自己先认识滟十一,如今竟然还敢故意说这话,林信已经气到无话。   白着一张脸,根本无心再言,他拂袖而去,竟把滟十一也不搭理,自行进塾堂里去了。   林墨便也扭过头去,朝林信背影“呸”了一声,又一脸高兴地对滟十一道:“十一你快进去吧,你千万记得坐最后面呀,离他远点,再给我也占个好位置!”   滟十一竟然认真点点头,也在林信后头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61章 章之十八 闲气(下)   林信与滟十一,却是来得最晚的。见他们进来,那季思明看看屋内,觉这一次来升山的人差不多齐了。   他先有些话要吩咐,才让大家都先来塾堂汇合;如今人既然齐了,便让大家安静,又把罚站的三个人也先叫进来。   那林墨进来,看都不看林信,直溜到滟十一的旁边落座。   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坐在最后头,方便以后逃课开溜;那季朝云也没理会林信,更不理会林墨,直接就坐到了最前面正中的空位;而他大哥季平风,苦巴巴地看他一眼,对着后头投以羡慕的目光,但最后还是在季朝云那一排的窗边落座了。   季思明先也不说什么,拿起名册,开始点名。   “邾伯尧。”   “陆琮。”   “季平风。”   “季朝云。”   “林信。”   “林墨。”   他一路念下去,这屋内被叫到名字的都应了一声“到”,季思明也便一点头,把他们的模样都记在心内,然后又叫到滟十一。   滟十一果然正是这一年升山的世家子弟中,唯一一个女修,她正依照林墨所言,落座在最后头,如今也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到”。   不料除了林墨与林信,还有那季朝云外,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她。   她不明所以,顿时脸又烧了起来,一脸慌张。   季思明看到,仍是先不说什么;又依次点了下去,终于叫到最后剩下的一个人:“花勤芳。”   无人应。   季思明的眉头皱了起来,又叫了一遍:“花勤芳!”   还是无人应,他便问众人:“这花勤芳还没到么?”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是那陆琮先道:“季先生,他人已经来了,我们刚才还看到他在这呢!”   又有邾伯尧也答道:“是啊。”   花陆两家有亲,陆琮与花勤芳相识已久,一开始大家满屋子胡乱说话,不料花勤芳忽看到个美貌的姑娘自塾堂外走过,立刻丢下陆琮等人一溜烟蹿了出去,追着人家就跑了,真比兔子还快些。   听说那花勤芳已至,此刻却开溜不在,季思明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正要开口说教,却见外面有人,把个少年人当死狗一般拖了进来。   那来人,淡扫脂粉,软罗香裙,正是在晋临孟氏仙府内侍奉家主孟兰因的南芝。   她与孟兰因,名为一仆一主,实则比他入室弟子也差不离什么。想那孟兰因,生性本就淡如水烟,如今仙体半成,虽名义上仍旧执掌这孟氏仙府,却更是不理俗务;他不止将这孟氏仙府内平常诸事尽交由南芝打点,就连这晋临孟氏升山问学的传统,也信任她与季思明等人协力处置操持。   观其形容,正是袅娜娉婷,二八少女。但那孟兰因都已经执掌仙孟氏逾百年,而这一位南芝,也是跟随他最久之人,只不过那年纪与孟兰因一般,不曾写在面上,正是春复秋往,了然无痕。   这些年来,如季思明也好,那从前来升山问学的各家仙府公子与千金也罢,皆是随她喜好,称她一声南先生或南姑娘。   而这位南姑娘,如今手上拖着的少年,可不就是花勤芳?   他刚才不见,居然是追着南芝而去了。   邾伯尧也就算了,那陆琮与他,都是一般的花花肠子,此刻竟也觉没眼看;他虽一样不认识这位南姑娘是什么人物,但观其行止,却也真觉花勤芳这货今日算是死定了。   那南芝走进塾堂内,把花勤芳直掼在了地下,与季思明轻声说了几句话;季思明听完,先看这花勤芳慌里慌张地爬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亏他还是乌尤花氏的少门主,那生的模样也好,正是个一脸聪明相的俊秀少年,身姿本也比其他人高挑飒爽,如今却灰头土脸衣衫不整作狗爬……季思明的怒火,真是比刚才看见季平风等三人烧得还旺。   “花勤芳,令尊让你来这学宫升山,学的是礼义道法,你却是来追着姑娘跑,学做那等油嘴滑舌,见色起意的登徒子么?!”   花勤芳羞得满脸通红,这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地说几句话就成了见色起意了?季先生这说话也太严格了,如今这底下的同修,多半看着他在发笑,颇觉没脸。   何况他也真不认得这位南姑娘是谁,不过觉得她美貌非常,追过去白说了几句好话,谁知就被一顿好揍?他堂堂乌尤花氏的少门主,从来不曾吃过这亏的,心里已经委屈了,却还被骂,忙不迭地抬头就要辩解:“季先生,我——”   这话还没说完呢,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滟十一,花勤芳立刻扭过头去,歪头侧脑地把人家盯住猛瞧了一遍,竟还脱口而出:“美人!”   那滟十一低着头都能将脸红成桃花,而季思明则是大怒。   “花勤芳你简直放肆!即刻给我站到外头去,今日不许你再说话,也不许吃饭,就在廊下站一夜!”   花勤芳忙回头央告:“季先生,不是,我这就是——”   他就是什么却没人听了,那南芝柔声打断他的说话,笑道:“季先生不要动气,我看这花家大公子大约是路上不曾防,当真中邪,听不进去人说话;待我拖出去再打一顿驱驱邪,修书一封,送去给花府主也便是了,季先生此刻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说完,当真把个花勤芳又拖了出去,那花勤芳一路惨叫,喊冤不迭,可谓十分悲惨。   季思明正要开口说几句,忽听得一声轻笑,看过去发现竟是那林墨的目光追出窗外,看花勤芳的惨样看得是津津有味,居然还笑出了声。   他又怒了:“林墨,你坐那后头做什么?坐到这前面来!”   林墨那点身量,又矮又小,坐在最后头,人都没比案几高出多少。   听得此言,林墨心道我当然知道,可不正是为了逃课和偷懒耍滑方便些么?故此便笑回道:“不用了呀季先生,我坐这里挺好的,这后头清净!”   他那点小心思,季思明如何不知,心觉这也是个惯耍滑头的,便以戒尺敲桌:“你给我立刻坐到这前头来。”又看一眼那滟十一,也是一样又小又矮:“还有你,滟十一,坐前面来!”   林墨心内叫苦,那是什么位置?那是季朝云旁边!   这个刚认识的朝云哥哥,真是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冷声冷面,焦躁易怒,动辄拔剑,如今还摆出一副端正刻苦的好学生模样……他林六郎可不是这种人呀?   真的不想坐过去,天天在各位先生的眼皮子底下也就罢了,旁边还有个季朝云?不了不了!   可滟十一却又太听话,听得季思明开口,便拿起自己的东西上前去了;她看了一看,竟是先坐到了季平风的旁边,正把季朝云身旁最近的位子留给了林墨。   林墨这可真觉难受了,却也无法,只得磨磨蹭蹭走上去;他人又还懒,那琴也先不抱了,过会直接拿回房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62章 章之十八 闲气(又)   季思明清点了人数,便开始分派安排他们在学寮内如何居住,又叮嘱了些在此处读书的规矩;别的也都平常,特意说了一句,这学宫与孟氏的仙府相通,只隔数道月门,平日不管是否关闭上锁,都不许众人偷跑去那一头,无端惊扰府主孟兰因的清净。   又提及孟氏仙府内那一棵仙人所植,常开不败的杏花树,绝不允许任何人攀登攀折,如有违者,一律撵出学宫,不许再来。   众人一一听过应是,今日也便先散了,季思明还惦记着教训那花勤芳,也是先一步离开,倒也没让林墨等三人继续罚站。   那林墨见林信瞪他一眼,先行和其他人离开,便愁眉苦脸坐在原处不动。   照季思明刚才那意思,学寮内的屋舍,除了女修外,皆是二人一间;又听那季平风与季朝云同住,他自然是和林信一起了。   滟十一看在眼内,便问他:“你怎么了?”   林墨却道:“哎,十一啊,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住,我想和你住。”   来晋临升山的女修少,从来都可以单独居住,算是别种优待。   滟十一轻轻地“啊”了一声,见林墨如此沮丧,又于心不忍。想了一想,她踌躇道:“那要不然,你去问问先生,能不能和我住?”   季平风在旁边全听见了,只觉这个滟十一虽容易害羞,却是对任何人都如此,大约只是怕生,心里并不太解得那男女之防;可他叔父素来严厉,那花勤芳可不正是前车之鉴吗?忙出言阻止道:“不行的,别问了,小心被罚。”   林墨和滟十一都看他。   滟十一家里都是女子,不解就不解了;这林墨是天天眼里只有他一个大哥和一个姐姐的,林宽经常不在家,林墨多半都赖在林惠那里。   据他看来,那一个是姐姐,这滟十一是妹妹,不是也差不多吗?睡一间可怎么了?   季平风被他们俩四只眼睛盯着,此刻也不想解释太多,只得对林墨道:“真的别问了,你要是去跟先生说这话,那大家不是都挺喜欢滟十一吗?就你和滟十一一起住,也不公平吧?滟十一只有一个,所以才让她一个人住了,懂吗?”   那季朝云在旁边听见,却第一个皱眉:“我可不想!”又对他大哥和林墨,学作季思明之语,嗤之以鼻道:“一个个,全是好色之徒,登徒子!”   说完就走了。   林墨人小鬼大,虽然听不太懂这些,却知不是好话,于是在他背后猛翻白眼。   季平风却好,带着自己的行装,看到林墨与滟十一两个小鬼,居然一个带琴,一个抱琵琶,真是不嫌累得慌……便替他们都拿上,先将那滟十一送了,又送林墨。   快到他那住处,季平风悄声问林墨:“你这会进去,你哥哥还会打你么?”真的是想不通,那林宽仙骨上佳,气度温和,怎么会有林信这样一个暴躁的弟弟?   林墨闻言,想了想,竟是先摇头,也悄声回道:“说不清的,他那个人呀,有时候脑子是不大好使!”   这小鬼也是个奇葩,嘴这么毒,居然也是那林宽的亲弟?季平风百思不得其解,送他至门口,摸摸他的头,就去找自己的弟弟了。   季平风回到屋内,看到那季朝云的行装都已经捡点出来放好,人居然坐在床边,自在想着什么。   他便打开自己的包袱,一边收拾,一边劝道:“朝云,你对人家林墨好一点,和气一点行不行?”   季朝云冷道:“凭什么?”又问:“我哪里对他不好了?”   不是给他吃糖了吗?还被咬了一手的口水,刚才擦得他手上那层皮都发红,回来又拿水和皂脂洗了三遍,现在一想起来,他就又想请剑。   季平风却叹了一口气:“哎,我听人家背地里说,他和林师兄还有那个林信不一样,其实他不是林夫人生的,刚出世就没了亲娘呢——”   季朝云听了,明白季平风的意思,一时不作言语。   他母亲季夫人,在他出世后没多久也是病故了,季朝云其实一样是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孩子。   大家都说这不是他之过错。季夫人虽也修那仙道,可未得大成者,便是凡人,脱不离生老病死。   世事变化无常,也是十分无可奈何。但是如季朝云小小年纪,便也会想,如果没有他,他母亲是不是又能长长久久,与父亲和兄姐为伴呢?   如今想到那林墨也与他相似,季朝云便勉强道:“好吧。”   说完,继续想自己的事。   那季平风收拾完毕,转过头来又看了看,才发现原来季朝云是在数糖,那表情还很是认真。   季平风看得都笑了,觉得也就在这种时候季朝云才有点孩子样。他就是这样喜欢做好计划,一天吃几颗,哪天吃完,半步都不想行差踏错;偏今日被林墨吃了一颗,自然要重新算好。   平时那个老成持重的样子,倒像他才是哥哥。   又想起来季朝云小时候,有长辈逗他,问朝云啊,你是想早上吃五颗糖晚上吃三颗,还是想早上吃四颗晚上吃四颗?   季朝云是聪明的,那脑筋动得快,答得也快,心内还自觉认真,就是在诸位长辈听来,真觉怪嘲讽的,十万分地欠揍。   他答,不是都一样?你是不是傻?   却说林墨,他推门进屋,林信果然早在那里头了。屋内两张床,林信占了一张不提,还把自己的行装全都拆了出来,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全放在了另一张空床上。   林墨知道他的意思,就是不想让自己好生睡觉。但他也不恼,走进来先坐下,自倒茶来喝。   林信看他这么无所谓的样子,没甚好气,训他道:“林墨,你不知道礼数吗?进来都不会先敲个门的!”   林墨不答言。   林信又道:“我的东西太多,借你那床放一放;你可别瞎碰我的东西,弄脏弄坏了一点半点,我就揍死你。”   他是说到做到的,林墨还是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   见他这样反应,林信却更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墨这个死小鬼对他就是硬气,半点软也不肯服。若林墨肯说些好话,自己至于这么生气吗?平日里没有长辈在前,这个林墨连声三哥也不肯叫,也不叫林敏四姐,只顾着讨好林宽和林惠,哥哥阿姐,叫得不知道有多甜,恶心死人。   刚才还有个季平风,又一个季朝云,居然莫名其妙拦着他管教林墨。人家都说这季氏仙门简傲绝俗,林信看他们两兄弟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把气吞了下去,又看到桌上有刚才孟府中的人送来的食盒,内中是他们二人的晚饭,便对林墨随口问道:“喂,你饿不饿?”   林墨是最怕饿的,他在家也经常被林信作弄吃不饱饭,闻言便抬起头,眼神中有点疑惑,又有点戒备。   偏就是这一点戒备的神色,把林信心头的火又给烧了起来。   要不是因为现在人在这晋临孟氏的学宫内,饭菜倒在地上都没人替他收拾,林信真想当着这林墨的面吃饱,再倒在地上令他作狗爬。   于是他冷笑道:“算了,我看你这副妖形妖势的样子,也不像是会饿的。我去和哥哥一起吃饭,你就在这呆着吧!”   他说的哥哥,此时却不是说林宽,而是指那邾伯尧。   邾伯尧出身禹州邾氏,其父正是林夫人的亲兄长;邾伯尧在诸平辈中,除了林宽外,年纪最大,而两家又亲厚,故此林信也只管叫邾伯尧一声哥哥。   那邾伯尧虽不喜言谈,是个闷嘴葫芦,但在林信看来,毕竟是自家人,再怎么可都比这个林墨亲切多了。   林信说完,直提着食盒就出门了,半点吃的也没给林墨留下。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63章 章之十八 闲气(外)   林墨看林信出门去,却也没什么不高兴,甚至觉得比林信在屋里强多了。   看了一圈,干脆把他的琴也放到了床上,跟林信那堆用物玩器稍微隔开一点。   这把琴名叫曜灵,本是林惠之物,他猜想林信就算再无理无情,也不会把这琴弄坏给他难堪。   他们安宁林府的子弟皆习琴,无故不撤琴瑟,所以家中兄姐与他皆有父母挑拣送赠的好琴,也有名师指导;又因邾家的舅父舅母偏疼外甥女,便将邾家所藏的拂绿及曜灵二琴,送给了林敏与林惠使用。   林墨年纪尚小,自觉对琴道倒也还没什么太大的心得,对自己那把琴,心知也是上好,说不上有多喜欢;却又偏偏爱极林惠那张曜灵,只觉其声清雅和正,正如林惠本人风骨。   这一次他跟着林宽出去巡八门道印,才只去了一个滟家,便因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病了,只能先回家去;为了哄他吃药,林惠才说把这曜灵送给他带去升山。   本来以为林惠不过是玩笑之语,谁知她是认真的。林信给他苦头,他倒没什么委屈,早就习惯了,可如今想着林惠,又想林宽,林墨那脸上便也有了些愁容。   他也知道林宽皆是为了他好,所以才坚持要送他来升山;留在那家里,无管他是否说了刁话作怪,又或乖巧,两亲看他,却都不像是有多么欢喜的样子。   林墨有时候也信自己如那等爱嚼舌根的人说的一样,是安宁林氏仙府内多出来的一个异类,有他不如无他。   对他那生母,除了知道那名字奇怪,唤作游梦余外,其他真的是一无所知,而且就连他父亲林鹤,也鲜少提起她出身何方,是什么性情模样。   可是他林墨既不像林鹤,必然就是像亲娘了;又想起人家在背后议论,他那生母能让林鹤背离发妻,欠下情债,那她一定是个绝世美人。   对此,林墨心里真觉有些得意。   但林墨得意之余,也难过,心想如果他生母健在该有多好?就算不能常住在那安宁林氏的仙府也成,那里再多表面富贵,锦衣玉食,可不还有个林信和林敏看他不起,经常欺负于他吗?   又想到今日林信,既然不让他睡床,他也就罢了,直坐在桌旁,把头埋在双臂间,兀自思念兄姐,在又困又饿中渐渐睡着了,连林信回来的声响也没听着。   林墨这一觉,睡到天明,便被不耐烦的林信给推了起来,说林墨挡着他用早饭了。   这早晨,又有孟府中的人来送食盒。好在林信大概是怕他饿死,自己先用了,倒是给他留了半碗甜粥。   半碗就半碗吧,总算是干干净净的吃食,林墨一点都不嫌弃。那林信倒也不想第一日上学便迟到,梳整完毕,抱着自己的东西就出门去了,压根不等林墨。   而林墨把甜粥喝完,恋恋不舍地,差点想把碗底给舔干净,最后却也算了,慢吞吞地收拾完毕,自向塾堂而去。   谁知过去一瞧,发现他居然是最后一个到的,那季平风、季朝云以及滟十一等人早都到了。   而林信也在,正和陆琮等人在说话,见林墨进来,他又跟那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于是陆琮等人脸上都对林墨露出了不屑神色。   邾伯尧却是一个人静默地坐在后头,翻看着面前的书册,和谁都不像是亲密的样子。   林墨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落座要和滟十一说话,却发现她旁边还有个花勤芳。   花勤芳刚才正自滟十一面前百般讨好,说了半天无聊废话,最后发现滟十一半句话都没回答,便苦道:“十一啊,你怎么都不说话?”   滟十一红着脸摇头,不是不说,是面前这位哥哥问题太多,而且笑得太不讲究了;她平生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真说不出什么话来。   花勤芳也无奈,觉得从来没见过这样羞涩寡言的小姑娘,竟比他家那个傻弟弟还更闷些;但看见林墨过来,那眼睛便又亮了。   只见他厚着脸皮挨过来,那脸上的巴掌印都还清晰可见,却笑问林墨道:“哎?你是林家的六郎?你是不是叫林墨?”   林墨点头。   花勤芳一哂,又追问:“六郎啊,你三哥刚才跟我说,你家里还有两个姐姐,都有天姿国色,是真的吗?”   林墨想了想,道:“嗯。”   他的两个姐姐,年纪也都还不大,但确实是美人胚子:那林惠之形容,自是袅娜娉婷,温柔和美,人见人爱;那林敏,若抛开性格不谈,平心而论,其娇艳颜色,还在林惠之上。   花勤芳又问:“听说伯尧兄也有个妹妹,正是你之表妹,据说也是个小美人?”   那邾伯尧也听见了,忍不住瞪了花勤芳一眼;见这人毫无反应,便无奈又低下头,仍旧翻自己面前的书。   林墨则露出了一点嫌弃的表情,勉强点了点头。   毕竟那邾琳琅虽然模样可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丫头,每次来时便缠着他不放,哪怕是他这样的古怪心眼,都觉得烦透了;这次升山来,见她不在,只有一个邾伯尧,心里还松了口气呢!   那花勤芳听了,却是拍案泪流:“羡慕!我真的很羡慕!”   季朝云在旁边听见,嘀咕了一句什么,像是在说“色鬼”,换来季平风一声咳。   而林墨和滟十一则是对望一眼,真觉这人可能正如昨日那位漂亮姐姐所言,是路上撞邪,又或脑袋得病,怎地打了两顿还不见好?   然而他们几个却也真不能知这花勤芳,心里是有苦难言。   这回他花勤芳依从父母之命,前来晋临孟氏升山问学,昨日来到便先打听了一圈,发现此间众人,家中皆有姐妹,而且还有不少是美人;独有他一人,亲近的亲戚家中只得那虞城陆氏中有几位表妹,模样么,在他看来算不得上佳;自己家里又只得一个小弟,形容资质也皆是普普通通,性格也是内向沉默,上不得台面。   花勤芳出身的乌尤花氏,自来以点铁成金的黄白之术名扬天下,也正是世间赫赫有名的八座仙府之一。   身为仙门栋梁,家中富贵显赫,他那两亲,身体虽不大好,但管教兄弟二人,也皆是严厉。却不知为何,花勤芳身为少门主,天生便有那意马心猿,花花公子的心肠,也亏得两亲严格约束,他倒也没真成个寻花问柳、贪欢恋色的好色之徒。   礼义廉耻,花勤芳倒是知道的,也谨记心里,只不过还是觉得这天底下的美人就是很好嘛,观之可爱可亲,都想接近亲近,于是他那言语举止,自然在旁人看来嫌太轻薄了些。   如今花勤芳到了这晋临升山,这一年偏偏又只得滟十一一个女修,他心中何止不甘?   这滟十一,真真好看,越看越觉得好看,将来必定是个绝世美人,就像如今的滟夫人一般。   可她偏偏出身自青墟滟氏,就连花勤芳也知道这滟家人不外嫁,将来就算这孩子长成个仙女,自己亦求娶不得。   花勤芳想及此处,居然伏在林墨案前不住的伤心。   林墨看了也作无言,那滟十一“啊”了一声,倒是先把林墨案几的纸笔抢了下来,道:“勤芳哥哥,你别把纸都给哭湿了吧?”过会先生来了,要叫读书写字,这让林墨可拿什么去写?   林墨也鄙夷道:“就是!”   花勤芳抬起头,正要与林墨说改日 你把你姐姐介绍给我认识,我天天给你带纸带笔,端茶倒水都使得;却不料突然被人拧住耳朵揪起身来,他忙站起身叫唤:“季先生哎哎哎哎哎——”   果然是季思明来了,他怒道:“还是不知悔改!”待松开手来,见花勤芳只顾着揉耳朵,又斥道:“花勤芳,你还不滚去坐好?!”   堂堂花氏仙府少主只得泪流满面地滚了,昨日挨了两顿莫名其妙的毒打不说,他的座位还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只挨着邾伯尧最近,正是离滟十一最远的位置。   这季先生防他就像防贼,花勤芳真的委屈。   *************又双叒白给番外的分割线*************   却说林信找那邾伯尧吃饭,也是个不肯安静的,那嘴上念个不停,全是林墨不懂礼数不守规矩的坏话。   邾伯尧都听见,无奈放下碗:“林信。”   林信也便停下筷子:“嗯?”   邾伯尧道:“食不言。”   林信:“哦。”   刚要继续动筷子,又听见邾伯尧继续道:“寝不语。”   林信:“……”   邾伯尧:“……”   林信实在是忍不住:“伯尧哥,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是说话超过三个字就不舒坦么?”   邾伯尧沉默,片刻后道:“胡说八道。”   林信点头:“……哦,四个字。”   邾伯尧皱眉:“吃完快回去。”   林信心道,行吧,看来上限是五个字。   然后决定下次还是去找陆琮吧,伯尧哥什么都好,就是跟他说话,真觉心累。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64章 章之十九 偏帮(上)   季思明却懒得再搭理花勤芳,自看了一圈这屋内,众人都已经在了。今日是第一天,他便不急与众人授课,却是道:“你们在座诸位,皆是各仙府中的少年英才,可知能来这晋临孟氏升山,不止是来读书,也不止是殊荣,更是一份责任,将来务必要做这仙门栋梁,一佑黎民苍生?”   大家都应了声“是”,季思明亦是一点头,又道了些劝众人最好把在自家那些骄奢顽气都收敛紧些,别给自家仙门丢人现眼的话语,这才问道:“这升山最紧要的一条是什么?你们可知道?”   季朝云立刻脱口而出:“欲修仙道,先为人杰。”   季思明看他一眼,欣慰道:“不错,正是孟氏先祖所言,欲修仙道,先为人杰……季朝云,下一次讲话之前,要先举手。”见季朝云点头,季思明又道:“这一句,你们谁可解得其意?   这座下的大部分少年人,都刚来上学,在这课堂上还有些拘谨,心内知道也不说;季思明以为这一回肯定又是季朝云要说话了,却见眼皮子底下的林墨刷地一下先举起手来,还一脸的得意洋洋;而那季朝云,也当真一本正经地举起手来,看都不看林墨在他身旁把手舞得老高。   饶是季思明,也有些惊讶。   他当初觉得林墨年纪实在太小,若不是林宽特意来求,还担心他身体也吃不消,跟不上诸多功课,本不想让他前来的;如今一看,却觉这孩子颇有些才思敏捷,达观大方的样子。他心道不愧是那林家麒麟儿特意交托来的幼弟,便先对林墨道:“好,林墨,你来讲。”   林墨瞅了季朝云一眼,又看向季思明,还是得意。   他道:“孟氏先祖所言,我解得十七个字。”   季思明又问:“哪十七个?”   只听林墨道:“那孟氏先祖的意思不就是说,‘有些人连人都做不好,可就别修什么仙了’嘛!”   除了邾伯尧、林信与季朝云,大家听了这话都窃笑,连滟十一也是莞尔;而季思明的额头上,却有青筋在跳。   可林墨说的,其实也不算错;于是他把气忍下去,勉强道:“行,这么解也使得,只是措辞不雅。”   又见季朝云居然把手放下去了,便转向他道:“季朝云,你来讲。”   可季朝云居然沉默了,片刻后方对季思明道:“我和他解的一、差不多。”   林墨闻言,噗嗤一声捶桌大笑:“哈哈哈哈哈朝云哥哥,一样就一样嘛,还差不多?”   季朝云气得把昨天答应季平风的话全给抛在脑后,揪起自己案上两支簇新的笔就朝林墨脑门砸过去:“滚!”   林墨一边笑,一边轻巧躲开,还对他挤眉弄眼:“朝云哥哥,你照搬我话都不嫌丢人不滚的?我为什么要滚呀?”   季朝云便把书也捞起来,要砸过去;那季思明看见,已经是勃然大怒,他刚才说的话显然是白说了。以诫尺敲桌,他斥道:“谁准你们在这课上喧哗?季朝云,林墨,带著书给我出去在门外站好,上午的课听完了再来领罚!”   季平风和林信看在眼里,一个以手扶额转头避开,一个铁青着脸好像要吃人;那两个做弟弟的,却都视若无睹。   只见季朝云面有愠色,忍了气攥着自己的书就起身出去;林墨却好整以暇,把书与笔往怀内一揣,又趁季思明不注意,对滟十一眨巴下眼,见她笑了,才跟在季朝云后头也出去了。   就这样,站么林墨也是不好好站的,反正此刻也无人监督,他就倚着墙偷懒耍滑,叼着他那笔信手翻著书册,也不知道里头季思明讲的东西他是有没有在听。   季朝云自己站得笔直,又听见季思明正在屋内说那些“洁身自好,不废礼义;敬在天有灵,信泉下有知”的道理,看林墨这样,心里更觉生气,便转头低声斥他道:“你骨头歪了?给我站好!”   林墨听见,想起那林信也这么骂他歪心歪骨,便咬着笔,含混不清道:“是哦,我这个人呀,站不动,也站不好,朝云哥哥要是嫌,可以抱我呀?”   这死小鬼到底哪里可怜了?季朝云忍了又忍,才将当场暴打他一顿出气的念头给憋了下去。   这一上午的课上完,二人去找季思明领罚,结果发现是罚戒尺打手心,林墨五下,季朝云十下。   季朝云倒是一声不吭,自己先伸出左手来,直挨了十下戒尺,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林墨在家里虽然被林信欺负,先生们却是不敢打他的,看着季朝云的样子,心里觉得那戒尺虽然有点可怕,季朝云的手掌心也好像肿了,但大约也不算很疼?于是慢吞吞地伸出自己那只右手来。   季思明道:“换你的左手,别赖说挨了打就不写字。”那功课还是必须要做的,却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外头有没有听讲,尤其是这个林墨。   林墨无奈道:“先生,我一般的左手拿刀写字来着。”   季思明便直往他右手掌心打了一下,林墨就掉眼泪了。   季思明看见,怒道:“不准哭!”他这还是留力了。   林墨却抽噎,委屈答道:“可这也太疼了吧?”旁边这个季朝云是不是铁打的?这么疼的戒尺,挨了十下,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不是个骗子吗?   季思明又打他右掌心一下,这一次林墨缩回了手。   季思明斥他:“拿出来!”   林墨哭道:“季先生,我换一只手成么?”   季思明道:“可以,但是明日功课交不上来,再打十下。”   林墨就没有办法了,一边掉泪,一边拿右手挨完了五下,季思明才让他们俩都去了。   亏得刚来,今日下午倒无事,季朝云要回学寮去,一个人径直走在前头,那林墨却也抱着自己的书匣子跟在他后面,偏又一边走,一边哭,直把季朝云听得都烦了,忍不住回身斥他:“别假哭了!”   这一次林墨居然回嘴道:“我哭我的,关你屁事!”   也不知道他自哪里学来这些粗鄙说话,听得季朝云都想跟林信一样揍他;但看他哭的样子,又好像和昨天在林宽面前不同,正想说点什么,居然听到什么声响?   作者有话说   十九章写的时候喜欢,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最近总是疲倦,对自己的故事和写法也失望……但是我今天又真的很高兴,我的指定读者铝孩司考pass啦!对于我们每个法律人来说,这是新的起点;一时间我也想不好送赠什么,今天先加更一章你喜欢的朝云云和六郎叭,晚上八点例行一章不变。哎哎哎,虽然你玩笑说是我开坑给你带来好运,可你也一直鼓励我写文不是吗?我祝你前程都是坦途,一朝功名成就,可千万别似我做个无才无德的废物,我在等你养我XD 第65章 章之十九 偏帮(中)   季朝云仔细一听,居然是林墨的肚子饿了在叫,发出叽里咕噜的乱叫声音。   于是季朝云也觉得他是有点丢人了:“你不会吃饭还是怎样?”   这回林墨竟不还嘴,脸上还有点发红;他也不想肚子乱叫啊,确实怪丢人的,可这又不归他自个管,就跟人咳嗽一样,藏都藏不住。   结果季朝云虽是一脸怒容,却抬起手把什么东西放在他的书匣子上,转身快步走了。   林墨看了看,居然是季朝云昨天给他吃的糖。   这糖真的甜,还有百花香气,他在家里或者跟着林宽在出门,都没吃过这样的味道;估计是怕自己再咬他一手口水,那季朝云走得是飞快,给他两颗糖吃,却也不替他剥糖纸了。   林墨得了糖就不想哭了,只顾咧着嘴傻笑,先吃了一颗,另一颗,想了想,和刚才的糖纸一起收了起来,放到自己的书匣里;也不想回自己屋内去受林信的气,竟是先去找滟十一。   来升山的男修与女修分别居住在学寮两头,却又不同,滟十一住的那一边,竟还有位孟府上执役的小姑娘看顾。   不过此间无事,她也就在外头偷懒打盹,根本没注意到被个林墨偷偷摸摸溜了进去。   那滟十一正在屋内调她的琵琶弦,忽然听到有人小声敲她窗。去推开窗一看,她略微有些惊讶:“林墨,你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偷偷溜进来的,”林墨先是得意,直想翻窗进去给滟十一看看,可现在一只手疼,便道:“算了,你还是给我开门吧。”   门一开,林墨蹿进去就先问滟十一:“哎你这有没有好吃的?”   滟十一先看一眼外头,小心翼翼关上门,又去关了窗,摇头道:“刚刚才吃了中饭呢!”再说那家里人天天耳提面命要她饮食节制,别说多吃点饭了,点心也是摆设,能就着茶吃个半块,就算好日子了。   林墨听见,便唉声叹气,心知他今天中午得挨饿,好在这屋内暖香融融的,倒也不坏;看滟十一又坐回椅子上摆弄她那琵琶,他便问道:“你娘亲叫你带过来的?”   滟十一摇头:“不是,我自己喜欢琵琶。”又道:“我家里替我问过,这里的先生不教这个啊;可一日不练,手就生疏了,我不想这样。”   林墨看她如此认真,也便看住了,忽又捧着脸问她:“十一,我觉得你怎么有点不一样了?”   滟十一像是被吓了一大跳,那按在弦上的手一颤,拨出两个不大动听的音儿。她抬起头来,轻声问林墨:“这是怎么说?”   林墨想了想,道:“上一回去你家的时候,你大大方方,跟我有说有笑的,还跟你娘亲说,你也要来升山和我玩;有我大哥也帮你说话,所以她才答应的,”又看一眼她现在面红的样子:“可现在你整天羞答答的脸红,话也不多了。”   那一日在滟家巡道印,事情完毕,林宽要带他告辞,滟夫人却说机缘巧合,她园中有一株月光花,十年一期,夜半开放,邀请林宽留下看花。   林宽也不便推辞,便也就留下了。   而林墨听见了,人家滟夫人虽没请他,且夜深林宽也不准他不睡觉乱跑,却还是惦记着趁人不备跑去偷看,正巧遇到一个滟十一也是夜里偷跑出来看花,两个人撞在一起,叽叽喳喳,家长里短,没几句话就熟了。   然后就因废话太多,被滟夫人和林宽发现。   大概也是想到那夜里的事情,滟十一的面色微微有变。她像是无话可答,可又不能不答,好半天才道:“那是在我家里啊,可这里是晋临,我没见过这么多外面的人,有点害怕。”   林墨想想,觉得仿佛也有些道理,又问:“对了,上次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叫十一啊?难道你有十个哥哥姐姐?”如果是真的,那就很厉害了。   林墨想到之前见到的滟夫人,其形容岂止娇艳貌美,真如画中仙人一般。莫管是林夫人和林敏、林惠,又或那邾琳琅及这孟氏仙府的南芝皆不能及,教林墨看了,也忍不住在心内猜测描摹他自己的生母也是如此好看。   何况那滟夫人对自己也很和气,与林宽说话时,更是天真烂漫,言语温柔,真如少女一般,全看不出来她已为人母,居然还有那么多个孩子。   滟十一立刻道:“不是,我这名字是娘亲随便取的。”   林墨道:“算了,家里有哥哥姐姐倒不一定就好,你看到那个林信没?他就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他林墨是有林宽和林惠两个好哥哥好姐姐,可那不是还有林信及林敏吗?   滟十一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方道:“我想也是。不过,林信哥哥的话,其实为人也并不坏吧?”林信那日撑着伞陪她上山来,一路十分小心殷勤,就是不知道怎么地,对林墨太凶了。   那也就是对你吧?可林墨也不纠结此事了,却是先让滟十一把今日的功课给他看;滟十一示意他自己看她写下来的题目,道:“我还没写呢!”本来是准备先把这琵琶摆弄好,再做功课的,谁知道林墨突然来了。   林墨拿起她誊抄的题目看了一遍,道:“我在你这儿写了再回去,就放在你这,明天记得帮我带去。”免得林信那家伙偷偷使坏给他撕了。   他低头写了几行字,又听见滟十一拨弦的声音,那头也不抬,便随口道:“十一啊,你弹个曲子给我听吧?过会我写的答案,都给你看!”   滟十一笑了,这林墨当真的不客气,从上一回在自己家里见到就是如此。   他随林宽来巡道印,是客人,却爱自说自话,自己还开心得不得了。   不过她和家里的那些师叔师姐们一点都不讨厌林墨这样,就连滟夫人也夸林墨聪明可爱。如今林墨答的题她是不要看了,季先生说了,来这里就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问题自己解,但是弹个什么给林墨听听,还是可以的。   于是她将那弦调好,为林墨作了一曲离家前新学的《薄媚》。   这古曲她已经练得很熟了,心里也喜欢,怀内那琵琶虽比不得焚喑,也是上好,其声古刀幽磬初相触,恰似千珠贯断落寒玉。   于是这一日午后,不独林墨,此间整个学寮内的人都听得了滟十一这一曲,真如那旧诗所言逸趣,如伴风流萦艳雪,更逐落花飘御园,当真妙绝。   作者有话说   是曾经的少年们啊。 第66章 章之十九 偏帮(下)   林墨真如自己所说,赖在滟十一那里写完了功课,全部交给滟十一放着,嘱咐她明日一定给自己带去,又蹭了人家的晚饭,这才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屋去。   那林信在屋内本就无聊,看他这个时候才回来,面色更加不善。   他本来准备等林墨领罚回来就骂他一顿,谁知居然这时候才见他人影?于是第一句便是恶声恶气:“你死到哪儿去了?”   林墨本无心与他起争执,可林信先出言不善;想到那一日他为滟十一撑伞的样子,又想及滟十一方才说的话,林墨便故意摆出一点笑容,走过去唤道:“三哥。”   林信一惊,这死小鬼转了性子么今日?却听林墨又道:“刚才我去和滟十一说话玩儿,然后听她给我弹琵琶,还和她一起吃饭了。”   林信果然大怒,他自然也听到了那《薄媚》,在这冬日间,曲中却有朦胧春意,令人心驰神荡……结果原来是为林墨作的?他气得脸色都变了。   偏这个林墨还故意继续问着他:“三哥,怎么了?”   林信扬手便把那手上的茶泼了他一脸一身。   林墨虽眼明手快,闪身避开,还拿手去挡,却也不曾挡全。   这冬日里,头上身上都落了茶水,他看着林信,这一回眼神里终于有了些怒意。   林信却笑了,林墨这么看他,他反而心里舒服得不行,道:“这就对了,我看你在爹娘大哥阿惠面前,天天装得一副懂事又乖巧的样子,早都看吐了,这一个才是你林墨的真面目嘛!”   林墨握紧自己的拳头,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就算动手,也讨不来半点便宜,却又实在忍不住:“林信,你别欺人太甚!”   林信听得,居然抬起手将茶盏一扔,正好砸碎在林墨脚边;见林墨站在那原处不动也不避,他冷笑道:“我偏要!”   说完便去林墨那张床上把自己的东西抱走,然后回到桌边取了一只新茶盏,倒满了茶,再走过去把茶水全倒在林墨那床上枕头上……也不知道是有心或者无意,倒也并没碰到林墨的曜灵。   林信看着自己的杰作,心内满意,故意对林墨叹道:“哎,六郎,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尿床啊?”   见那林墨瞪着他不说话,目光炯然,他又骂道:“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凭你也配在这屋里吃饭睡觉的?”   那一刻,林信都觉得林墨的目光中的恨意沸腾。   小小年纪,眼神已经像是想杀人般怨毒,他真想给林宽看看,他的好大哥最护着的六郎其实也不过如此,可惜不能。   林墨最后却也只是咬牙,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当真抱紧他的书匣,转身走了。   林信冷笑一声,待林墨走出去,直将门窗一起锁上。   林墨一夜都睡在回廊下,真的是冷得要死,好几回都是醒过来又睡倒过去。   这一早晨天光刚亮,他都还没醒,倒有个季朝云把他看见了。   季朝云确实是众人当中最勤奋的一个,从来不要人家催他起床,别管是什么天气,哪怕冬日大雪压山,又或暴雨风雷大作,季平风都裹在被子里装死不肯出来的时候,他也是要起来练剑的。   如今到了晋临,自然也不会有改变。虽然挨罚这三日都不能佩剑而出,剑却是先已经拿回来了,反正大家都还没起来,他一个人在学寮中庭练剑也不错,怪安静的。   他看见林墨歪在回廊下,先愣了下,又看他鼻尖都冻得有点发红了,不知道为什么偏睡在这,身边还带着和昨日一样的书匣;但是想了想,季朝云也懒得搭理臭小鬼,自去练剑了。   不过他剑风既起,便作有声,又有那腰间玉带环佩相击玲琅如磬;林墨听见这些声响,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也看见了季朝云。   季朝云用剑,也不稀奇,天下仙门中,以那刀剑为兵器的本就最多。   譬如他自家,除了大哥林宽另辟蹊径,独爱使剑外,安宁林氏子弟素来用刀,那家中亦是名刀济济;其中,除他父亲林鹤所用的一把还月外,又还有一把长刀名为汲光。   此二者皆为天下名刀之首,不分伯仲。还月是林鹤爱刀,而对那汲光,林信则是志在必得,已经三番四次求取;若不是因为他如今身量未足,不能好好使用,林夫人也不同意他带来升山,还不知道林信要狂成什么样子。   但林信也比他好命,学了这么久的刀法,林墨也不觉自己比傻子林信差了一点半点,可是个子又矮又小,就只配一把短刀罢了。   今日这季朝云,确也不愧是那人人称道的少年天才。如今他手上用的,不过一柄季氏专为少年弟子所制的青锋剑,在他那操使下,竟有拂寒衣如雪色,一持宝剑动星文之势。   在林墨看来,季朝云的剑法可真比那个王八蛋林信的刀法强多了,难怪那一日他一点都不畏惧与林信争执。   这季氏的剑法,亦是家学渊源,以轻灵见长;传家之宝却也有二:一者千年龙骨所制的墨吟箫,是与清墟滟氏的焚喑比肩的灵器,妙在那箫中藏刃,且刚且直;一者则为名剑秋霜,传说中乃季家先祖取飞星陨铁所铸,灵气充沛,锋利异常。   林墨看着,笑问季朝云:“这个好,能不能再来一个?”   这是把自己练剑当路边耍猴看么?听见林墨这点动静,季朝云立刻停招,剑尖正对着他的方向;看林墨不惧,还是笑着看自己,季朝云便冷哼了一声,收招罢手,剑回鞘,人转身,走了。   林墨忙跳下地,厚着脸皮追在他后面道:“朝云哥哥,你多练一会嘛!”   季朝云忍不住回头,瞪得林墨不敢向前,这才又转回头去,默然离开。   林墨只得挠头,心道这人怎么就走这么快还这么凶,他这不是还想多夸季朝云两句,蹭顿早饭么?现在都还没找到机会开口,季朝云却是个腿长脚程快的臭哥哥,转眼人影都看不见了,真是愁死个人。   不过林墨心也大,自己抱好东西先上学去,他书匣里还有颗糖呢,就当是早饭了!于是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就往塾堂去了,立志当第一个到那塾堂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是六郎和他的朝云哥哥。谢谢观看,欢迎评论,谢谢。 第67章 章之十九 偏帮(又)   这一日课上却无事,上午习书数,皆是季思明授课;那午后习琴与礼静心,却是南芝来教。   这一日,季朝云和滟十一皆被季思明夸了一次,一个功课最认真,一个字迹最秀丽工整;林信居然被夸了一次,就连南芝也道,安宁林氏仙府的子弟确实与众不同,那琴艺高卓,其他人不能及。   林墨就不乐意了,举起手:“南姐姐!”他也是安宁林府的。   南芝看他一眼:“林墨,刚才我是怎么说的?要么叫我先生,要么叫我南姑娘!”她觉得自己说起话来,也算是颇有威严,掷地有声;这么多年了,林墨偏是第二个不听话的小东西。   林墨立刻改口:“好的,南先生!”   南芝这才道:“好,你也不错。”   其实林墨确也不错,只不过不及林信罢了。   她不过随口一说,可林墨偏还要得寸进尺,问她:“南先生,我哪不错了?”   刚才南芝可是夸了林信好多句呢!怎么到他这就得两个半句,只言片语了!他林墨有什么本事的地方,南姑娘怎么也不多说几句,让此间所有同修识见识的吗?   真不知这什么倒霉孩子?南芝上去,一巴掌扇他后脑袋瓜子,道:“你也就这琴不错!”   她说的这也是实话,学宫内为诸弟子所备的桐木琴虽也不坏,但要与林墨这曜灵琴比起来,倒也真是一个地,一个天。   在座的见他挨揍,除了邾伯尧与林信、季朝云,全都笑了。   这放了学,林墨也干脆不回去了。反正他课上说的话就是故意说给林信听的,那中午已经蹭了滟十一的午饭,于是还是继续偷偷跑去找滟十一。   天色渐暗,滟十一做完功课,看见林墨早写完了,却咬着笔看她。   她怪道:“又怎么了?”   林墨把笔放下来,道:“十一啊,我能不能睡你这?”   滟十一脸红了:“什么?”   林墨苦恼道:“林信不让我回去,管我身上床上泼水,硬说我尿床。”   滟十一又“啊”了一声,皱起了眉头:“他怎么这样,你不告诉先生吗?”   林墨无奈道:“我大哥以前说过,这做人啊,不要有事没事就找人告状,被告状的人不喜欢,听的人其实也不喜欢。”   滟十一觉得这话倒也有理,不过这样一来,遭罪的都是林墨,当下无言,默然良久。   只听林墨又道:“外面真的太冷了,再睡一晚我肯定要冻死了,我就趴你桌上睡吧,反正你这也就一张床。”   说完,人已经开始咳了,又偷偷摸摸观察滟十一的表情。   滟十一一脸不忍,道:“算了算了,你在我这里睡吧。”半晌又道:“不过我晚上,可能、可能会说梦话,你要是听见了,也不要告诉别人啊!”   林墨道:“我告诉谁去啊?”说着把左手的小指递过去:“拉钩吧!”   滟十一便笑了,用右手的小指勾住:“一言既出——”   林墨也道:“驷马难追——”   天色既晚,两个人自洗整完毕,留了一盏烛火的微光,滟十一睡床,林墨趴在桌边睡,睡得不怎么舒服;屋内倒也暖和,他却连咳了两声,总觉得喉咙痒痒的不舒服。   滟十一都听见了,翻身坐了起来,想了想,叫他:“林墨。”   林墨抬起头,居然又打了个喷嚏:“哎,十一,怎么了?”   滟十一垂着头想了半天,还是道:“你还是过来和我一起睡吧,你好像都着凉了。”   林墨也想了想:“不好吧?”   滟十一轻声道:“没事。”又有点担心:“你不会真的尿床吧?”   林墨竖起眉毛:“不可能!”   于是滟十一就笑了,自己往床内挪了挪,让林墨爬上来和自己睡。   林墨就觉得滟十一可真是太好了,人长得漂亮,又温柔,这床上的被褥有她的体温,暖暖的;还有香味,像是滟家那莲池内花叶的味道,清丽旖旎,闻着闻着就觉发困,直接睡过去了。   谁料到了半夜,林墨睡得正香呢,却被人又是捏鼻子又捏脸,真是烦得不行。   他不睁眼都知道是滟十一在作怪,便背过身去,嘟囔道:“别闹了十一!”   然后就被人敲了头。   林墨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滟十一贴得老近,正在捧着脸认真看他,那目光明亮有神,嘴角还带着笑。   她居然还问林墨:“六郎,你怎么在我房里?”   林墨脑子也不清醒:“啊?”这人长这么漂亮,原来也不能完美,居然真的会说梦话。   可再一想,她这好像不是梦话,而是胡话啊?   滟十一继续推他:“算了,谁要跟你说这个?我渴了,你去给我倒茶,我要喝茶!”   林墨无奈极了:“你这个人,怎么突然这样?”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一个倒真的像那日在滟家见到的滟十一,也不叫他林墨,而是叫六郎。   而且她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像邾琳琅。   滟十一倔强道:“我渴了!”说完居然踹了林墨一脚,没踹动,又伸出手推他。   这就真的很像那个邾琳琅了,林墨只好起身,道:“行吧行吧!”林惠已经教过他,女孩子那心情,多半易变;他林六郎却是男孩子,一定要有怜香惜玉的心肠,不可以骂人,不可以使坏,更不可以动粗。   于是打着呵欠,林墨慢吞吞地爬下床去,给滟十一倒了茶端来。   看滟十一喝的那么急,还真像是渴极了,这回就换林墨担心了:“你啊……睡觉前喝这么多水,不会尿床吧?”   滟十一把茶盏往床脚一丢,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无,又敲他脑袋:“你说什么?我打你信不信!”   林墨抱着头避开,确定这个滟十一好像不是在说梦话的样子,更像是睡傻了。   他爬上床去,准备继续睡,可滟十一不让。   林墨真是郁闷坏了:“你怎么回事啊滟十一?”   滟十一却是一脸高兴,道:“六郎,你陪我说话啊!”   林墨困得眼皮子都打架,道:“说、说什么?”   “随便说说呗!”   “我说不出来,我想睡觉。”   “那你有没有什么故事?讲给我听!我要听故事!”   “我没有,让我睡觉。”   林墨把自己往被子里埋得深深的,任凭滟十一摇他,也坚决不起来。那滟十一摇了半天没动静,也只能放弃,揪开被子把自己也埋了进去,拉着林墨的手一起睡。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评论,谢谢您。 第68章 章之十九 偏帮(外)   第二天天一亮,林墨又是被滟十一给闹醒过来。   林墨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身上的被子已经被掀开了,而滟十一好像起了个大早,已经穿戴齐整,却是站在床上哭;他立刻吓得坐起身来,什么都清醒了:“十一,你怎么了?”   滟十一抬起一脚便把他踹了下去。   莫名其妙地被她踹下床,林墨从地上爬起来,又是气又是好笑:“你干嘛?!”   滟十一也拎着裙子跳下床,却是眼圈红红地看他:“你怎么这样?你居然真的尿床啊!”   说完,指着床上一片湿漉漉的地方给他看。   林墨先是一个紧张,然后低头看自己,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啊?再看滟十一都穿戴好了,心下了然,忙喊冤道:“不是啊!真的不是我!昨天半夜把我骂起来,说要喝水的人,不是你吗?”   滟十一的脸和眼圈一样红。她咬着唇,半天才道:“林墨,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林墨心内其实也要委屈死了,这个滟十一怎么突然这么坏,居然不认账?夜里自己还好心提了一句呢,倒被她敲了头,结果现在看看,还真让他说对了!可看滟十一哭成这样,他也是没有半点办法。   那林惠还说过,女孩子都是很讲究体面的,如果不对女孩子好一点,长大会被雷劈;如今他想了又想,只得道:“行吧行吧,是我尿床,是我不对,十一啊,你别哭了,是我错了,过会咱们去和外面的人说,帮你把这床褥被子都换掉,可不就好了?”   滟十一想了想,也只有这样了,可是叫她自己去说,她是不愿意的,便停止掉眼泪,点了点头:“那你去讲。”   林墨直觉哪里不对,但是滟十一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可千万别再掉眼泪了。   哭哭啼啼的,还不如昨天半夜里那个发疯的呢!   这一天早上,外间守着的那位姑娘却不见踪影,林墨和滟十一只得先去上了学;中午回来时一看那看守的,竟然是换了个老伯,林墨要上前去说话,滟十一慌忙拉他:“不行!”   滟十一真的太害羞了。林墨也是无法,便问:“那怎么办?”解决不了问题,他就不好意思蹭饭了,这个问题很大,他也要慌。   两个人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林墨道:“那等晚点,我去告诉南姐姐?”   滟十一点点头,又不放心道:“是南先生!”这个林墨总是信口胡说,别一时说错话坏了事才好!   听她说这话,林墨却拿手摸自己脑后:“随便吧!”反正不管是南姐姐,南姑娘,南先生,打人都是很疼。   下午放了学,大家都散了,拂绝了花勤芳和林信找她去散步说话,滟十一也先出去,躲在门外;林墨却在最后磨磨蹭蹭,直磨蹭到屋内就剩他和南芝。   他还没开口呢,南芝已经先问道:“林六郎,你这个臭小鬼,又想干什么呢?”   此回来升山的仙门子弟不算多,其中数这一个心肠最古怪,废话也最多。不过南芝却也觉得,在她眼内,比起林信,还是这个林墨更像是林宽的弟弟,只不过那位麒麟儿多得十分正经一张皮相,又素有美名,哪怕他当众胡来,人家大概都有“哎?怎么怪有道理的?”古怪错觉。   这个林墨就不一样了,也许是年纪还太小,不懂如何收放自如,那聪明狡猾全写在面上,直教爱他的人觉得可爱,那厌他的人么,也自然更觉可厌。   林墨听到南芝的话,“嘿嘿”一笑,仰着头道:“那个,南、南先生呐,就是那个,滟十一让我给您带个话。”   南芝扬眉:“好,你讲。”   “就是,那个,嗯,今天早晨,滟十一不小心,把茶泼床上了。先生啊,你能不能叫人,去给她把床褥什么的换换?”   外面滟十一听到,已经窘得将耳朵捂上了。   南芝“哦”了一声,道:“你这意思,是说她昨天夜里尿床了?”   林墨立即矢口否认:“我没说,我真的没说!”   南芝偏道:“那就是尿床了。”   林墨无奈:“南先生啊,你怎么这样不雅!”   南芝心道这臭小鬼好大的胆,居然先训上她来?嘴上却道:“行了,我知道了,过一会我就吩咐人去收拾。”   虽然她其实是没有那逢迎这群仙门世家子弟的必要,那滟家人也是怪得不行,尤其是那位滟夫人!可滟十一是温柔可爱的,也勤勉懂事,南芝看见也觉喜欢,愿意照拂一二。   滟十一在门外听到,舒了一口气;林墨也兴高采烈,觉得自己妥当,道了句“谢谢南先生”,转身就跑。   南芝却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衣领,直把他给拖回来。   “你跑什么?我让你走了么?”   林墨被她横眉竖眼地拽住不放,只得回头央告:“南先生啊,您可千万千万别打我啊!这第一,我没做坏事——”   瞧这理由仿佛还挺多的,南芝忍不住笑问他:“哦?那第二呢?”   林墨想不出来,只能信口雌黄:“这第二、这第二,我和勤芳哥哥那种脸皮厚,又经得住打的人可不一样!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这个人吧,特别文弱,跟十一也差不多的,来升山前都还病了一场,不信你问我大哥,下次他来接我的时候就问,反正反正,我是真的经不起您那高深道法,拳脚伺候!”   当日花勤芳一边流泪一边形容,这位南姐姐是很厉害的,都不知道她怎么出手,自己就挨了一顿揍。   虽然花氏一门在八座仙府中,也当真不以武艺与道法见长,却也强过那寻常仙门不知多少;但那日对着南芝,花勤芳感觉自己在家的十数年,学的都是白学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那个人,如果知道林墨这个臭小鬼今日还说他脸皮厚,估计又要流泪,真真是本事二流,唯有好色一流,脸皮厚也是一流。   南芝听得直笑:“是吗?看不出来你个小混蛋这么怕挨打呢!那你为什么现在还敢对着我满口胡说八道?”   林墨一脸诧异,反道:“没有吧?”   还真是个会做戏的小混蛋!居然还反问?南芝倒也知道那滟十一悄悄躲在外头没走呢,便问住林墨:“那我要问你了,为什么滟十一把茶洒床上了,她不来说,却是你来说呢?”   林墨摆出一脸的理直气壮:“她告诉我的啊!我急公好义不成吗!”说完,心里觉得自己这词儿选得特别好,一副有文化的样子。   南芝弹他脑门,道:“林六郎,你倒是说说,你会和自己的同修说自己夜里尿床吗?”   林墨暗中怀疑这位南姐姐在设计他,而且他已经初步掌握了证据。   但现在是不能不答的,他捂着额头防止南芝再下手,强自狡辩道:“不是说了吗!是滟十一把茶洒了!没人尿床!”反正他绝对绝对绝对没有说过。   外头滟十一实在是听不下去,一跺脚跑了。   南芝听林墨坚持狡辩,又听见滟十一跑开,心知有异,却也不急;她先都记在心内了,也不声张,自有主意,只对林墨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先回去。”   林墨倒怕她突然改变主意,自己和花勤芳一样挨打,闻言立刻逃窜而出;那急切样子被南芝看见,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她倒是真要去请示请示孟兰因,虽然她家主人,自来爱说什么缘法与顺其自然的话语,但对此大概也会有些见解吧?   这一天,虽然诸事妥当,但林墨蹭完饭,又蹭了洗漱完毕,却是真不好意思再睡滟十一房里。   于是也不等滟十一开口,他便先道:“十一,我回去了,”又道:“我的东西还是放在这,明天别忘记帮我带去!”   滟十一欲言又止,林墨的书和功课什么的倒都不要紧,反正也拿得动;再者,白日里遇见花勤芳或者季平风,看见她拿的东西多,都是要帮手的。   最后了点头,轻声道:“晚安……明天我看看早上吃什么,给你带一点吧。”   林墨点点头,从窗那看到孟氏府上的执役之人走开去,便悄悄溜了。   虽然是和滟十一说了回去,林墨却也知道林信是不肯让他回去睡的,这一夜又是睡在回廊下的命,心里觉得自己真苦,这滟十一什么都好,怎么这么大个人了,夜里说胡话,还尿床呢?想不通,真真想不通。   却说这夜里,季平风看季朝云擦完剑,又对着剑看了半天,忍不住提醒道:“朝云,早点睡了。”   他就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季朝云一直以来,总是早睡早起,规律得很,却也不知道昨天是发了什么疯,白天倒是一如平常,一大早起来去练剑了,但那夜里却不睡觉,还提着剑出去溜达,自己随口说了一句“你半夜出去上个茅房还带剑啊”,反而被季朝云嫌弃死了。   好在季朝云出去的快,回来也快,季平风也没在意,谁知今日也是如此。   只听季朝云答:“大哥,我知道。”   说是这么说,人却是又拎着剑,穿了鞋抓了外裳就出去了。   季平风无奈地看他关上门出去,闷声道:“你这……你这是知道了?!”   人人都说季平风好命,有这么好一个弟弟;可是季平风现在觉得,这么好一个弟弟又怎样?管不住,要不起,可算了吧!   晋临孟氏的学寮,也如那仙府一般,在冬日中,屋内设有火墙,又因孟兰因所布阵法加持,十分暖和;但那外头却还是冷,如果遇得刮风,更是冷得要命。   这一回,季朝云果然在回廊下看到了林墨。   那安宁仙府是仙门之首,家中也讲究,夏冬二季常服色朱。林墨裹着的那件红色小袄,虽然厚,但他却好像特别怕冷,仍嫌不足,被夜风一吹,又打了一个喷嚏。   季朝云朝他走过去,林墨听见他的脚步声,也看了过来。   真觉这个季朝云是不怕冷的,他自己的脸就像冰,还穿这么少,外面的衣裳也不好好套上,竟然是搭在肩上的。   林墨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谁知道季朝云却停下来了。   他好奇地看着季朝云。   季朝云问道:“你在这干什么?昨天晚上你不是不在?”   林墨怪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在?”   季朝云不答。   林墨想想,道:“哦,你出来解手看见的吧!”又看他手里居然还带着剑,真是怪极了:“噗,朝云哥哥,你出来解个手,都还带剑呐?”这人真的操心过头,谁还能在那茅房里暗算他么?毛病可真是多。   这话说的跟季平风是一模一样,季朝云心内一样嫌弃;见他嬉皮笑脸的,忍着气再问道:“谁让你在这外面睡的?”   林墨就不笑了,也不语。   季朝云也聪明,心内了然,问他:“是不是林信又欺负你?”   他心里厌恶极了林信,只觉这个人不止无法无天,还异常无情。   季朝云自己出身的平阳季氏,门风开明,家中子弟也好,外姓子弟也罢,多是性情中人,和睦亲善。如他这般,家中幺儿,长辈兄姐,各位师兄皆对他爱护有加,从来不曾因他有这点古怪冰冷的脾气便有不同。   故而他实在不能明白,眼前这个小鬼再怎么讨厌,也是林信的亲弟弟,就算不是一个娘生的又如何,至少那一半血脉相连,总不会假吧?而且那天看林宽待他,也是十分爱护,这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为何就能这样大?   也不知怎么地,季朝云就是觉得此事不公,就是想管,于是对林墨道:“你为什么不去跟先生说?要不然我去帮你打他一顿,你回去睡!”   可不知为何,林墨却没有要说林信坏话的意思,也不想季朝云为他出头,垂着脑袋不说话。   季朝云等他开口。   好一会,风又刮了起来,林墨在风里连连打了三个喷嚏,还是不说话。   他以为季朝云又好骂他了,谁知脑袋就被季朝云的衣裳突然罩住。   不止如此,季朝云还莫名其妙道:“好吧。”   林墨把他那衣裳拉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季朝云拉他起来:“你去我们那睡。”   林墨懵了。   被他拉着手,直进了他和季平风那屋内,林墨看季平风也懵了,这才稍微回过神来。   只见季平风讷讷道:“朝云,你大晚上出去带剑也就算了,怎么还拐别人的弟弟回来?”   林墨想说话,却听季朝云道:“林信又不稀罕他当弟弟,叫他睡回廊底下,以后他和你睡。行了,我要先睡了。”   季平风和林墨四目相对,见林墨也一脸莫名,便知肯定是季朝云自作主张;当下也说不出话来,无奈又看向季朝云。   他这弟弟要助人为乐,可以。   把别人家弟弟带回来了,也行。   可是为什么领回来,不和他季朝云睡,却要占自己的床?说得倒还一本正经,可这都是些什么歪理?   那季朝云对此,却是一点自觉都无,觉得已把事情都处理好了,自去拿回刚给林墨披着的外裳。   结果才看了一眼,脸又青了。   他瞪林墨:“你敢把鼻涕擦我衣服上?”   可把林墨冤枉死了,这回当真没有故意,只是无心之过;刚要辩解,鞋都不曾脱已经被季平风丢上床,还拿被子盖住了。   季平风自己也跳上床,把林墨护在怀里:“好了,睡觉!朝云记得别把灯都吹灭了,留一盏!”   季朝云磨牙,忍了又忍,终归还是没有把林墨拖出来揍死。   作者有话说   是一个又一个温柔的小孩。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69章 章之二十 高才(上)   饶是季平风千防万防,最后也没能防住林墨挨季朝云的揍。   这一夜,原本季平风还觉林墨安分呢,睡觉不吵不闹;谁料这个小鬼过分的都在后头,夜里也不好好睡觉,竟然敢做贼?趁他和季朝云睡觉的时候不曾防备,爬起来偷糖吃。   从这一日起,季朝云再不用数糖安排,因为林墨全给他吃光了,半颗都没给他剩下。   季朝云捏着他空荡荡的小褡裢,这一怒,非同小可,又已经是请剑出鞘。   那剑尖离林墨的鼻子尖都只剩下半寸了,季朝云才想起来问:“林墨,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就当遗言了,以后也好给林宽师兄一个交代。   大冬天的,季平风额头上都是汗:“朝云呐——”   林墨却道:“我是有话说!”   季朝云看他,也道:“好,你讲!”   只见林墨坐在季平风床沿,打了个呵欠,这才晃着自己那两条小短腿对季朝云正色道:“朝云哥哥,你未经公审,不备五听,观察颜色,对坐相问,先就给我定罪了,居然还想抢先一步杀人灭口?这天底下哪个仙门会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安宁林氏可没有,你们平阳季氏肯定也没有,对不对?你这样真的很不好!”   听听,这得是个多么明白事理的小人儿?还懂那五听观察,这年纪小小,一身的学识,也真是不差……可季平风却又想问他了,你林墨既然都懂,为什么还要偷糖?再说这偷谁都行啊,为什么非要偷到季朝云头上?   然后转念一想:得,大概还是因为他的糖路上已经先吃完了,才免遭殃。   又听季朝云问道:“哦?那你意思是,你没偷我的糖吃?”   林墨嘴硬:“我说了,没有呀!”   季朝云反手负剑,另一只手捏紧他下巴:“你再说一遍?!”   林墨含混道:“我尊的……没有…………别是朝云哥哥你……梦游吃了……赖我吧……”   季朝云气得都笑了,道:“我梦游?我梦游?!”   他把这句说了两遍,那笑容,真比不笑的时候还可怕,林墨看他这么个样子,觉得比他凶神恶煞那时候还吓人;于是又看向季平风,眼神里充满了暗示之意。   这下季平风也冷漠了,看他的样子像极了季朝云:“我也揍你信不信?”这臭小鬼脸皮也忒厚。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季平风也不能真让季朝云一剑戳死了林墨,那他们季氏和安宁林氏,乃至天下仙门,不知道要闹成何种情状……于是劝道:“算了,朝云,差不多要出门练剑了吧,小心过会上学要晚了!”   谁知季朝云直勾勾地瞪着林墨,板着脸道:“今天不练了——”   天要下红雨了,好好的季朝云都不练剑改杀人了,饶是林墨也觉突然紧张了起来,厚着脸皮劝道:“不不不,还是练吧?朝云哥哥,这剑呐,一日不练手生疏,滟十一也这么说——”   季朝云死死地盯住他,最后居然又笑了。   “好!”   练就练,林墨说的倒也对,一日不练手生疏。但季朝云接着道:“把你衣服穿好,刀也拿上,今天你陪我练,正好让我领教领教你们林家的高明刀法——”   说完,就把林墨给揪下地来。   林墨慌了,忙看向季平风:“我我我——”   不要,平风哥哥救命!   那平时,季平风都要睡到最后一刻才肯起,今天一大早却被吵醒,头都在痛。如今听林墨求他,他便走上前去,却是帮林墨把衣裳穿好,再把林墨那把短刀也给他挂在腰上;然后拍拍季朝云的肩膀,又笑对林墨道:“去吧,早点练完,早点回来吃饭——”   林墨嘴里呜呜哇哇地乱叫救命,被季朝云掩住嘴拖走了。   这一早上,林墨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报应不爽。季朝云那可真的是心狠手辣,除了没用剑把他身上戳几个窟窿,什么狠招都用上了。   他季朝云有没有领教到林家的刀法,林墨是不知道的,可是季家的剑法,他却是实实在在领教了一回。   他比季朝云年纪小,身量矮,又瘦,力气和修为也皆是不如,明着说是陪他季朝云练剑,实际基本等于挨了一顿毒打,季平风也不帮他,回来还说季朝云怎么回事,今天不勤勉了,汗都没出,也不用再洗整一回了!   滟十一来了塾堂,看见林墨,吓了一跳:“你这一夜睡的是什么?怎么脸都肿了?”   林墨本想开口跟滟十一痛骂季朝云,最后觉得丢人,闷声道:“我不想说。”那胳膊和腿上也还有青的呢,岂止是脸肿?   要怪也都怪他自己,半夜觉得肚子略饿,小心翼翼爬起来喝了半肚子水,偏季平风与季朝云都不曾防他,兀自睡得安稳。   林墨看见季朝云那褡裢,就想到那两回季朝云给他的糖。   一开始分明只想偷偷吃一颗,心内想着早上跟他解释解释就好了吧?要是季朝云或者季平风醒了,就直接跟他说。   可是两个人居然没有醒,林墨吃了一颗糖,觉得真的太好吃了;又觉反正都已经吃了一颗,再吃一颗也无妨?   这么想着,居然直把人家的糖吃完;他手伸进去摸到了褡裢底,内中空空,心里咯噔一声,赶紧爬回床上去了,心内默念我没偷,我是梦游,闭紧眼睛睡到天明。   然后就被早起的季朝云发现了,就连季平风也被吵了起来。   滟十一听他这么说,也不好意思追问,放好了自己的东西,叫林墨出来,把说好早上给林墨带的早饭给他。   林墨接过滟十一用手帕包好的点心,打开一看,是芙蓉饼。此时他才知道,这孟氏仙府倒也十分讲究,给众人备的食盒,一日三餐竟各有精致不同,比如今天早上在季平风和季朝云那里,吃的就是平阳有名的杏仁糊与白糖糕,此刻滟九给他带的却是芙蓉饼,这一道点心也正是出自青墟,十分有名,他在滟十一家内也吃过。   对滟十一道了谢,塾堂内是不能饮食的,林墨就站在外头吃了。   正吃着呢,邾伯尧来了,花勤芳来了,远远地还有林信等人,也都来了。   林信本来和陆琮等人一路打闹说笑,此刻隔着老远看见林墨,已经是住了手,也不笑了;陆琮等也是吊着眼看他,神情不屑。   邾伯尧先走过来,他们二人向他点了点头,邾伯尧也颔首,就进去了;那花勤芳却停下来,眼也尖:“你们两个,在外头吃什么呢?”又厚着脸皮问滟十一:“十一,什么好东西,也给哥哥吃点啊?”   林墨斜眼,把手里那剩下的一点芙蓉饼一口吞下。   看花勤芳的眼神,他又道:“勤芳哥哥,季先生来了!”   花勤芳就怒了,敲他脑袋:“嘿我说!你个小混蛋胡说八道什么呐?!”   臭小孩不给吃的就算了,还这么嘲人吗?可林墨认真道:“勤芳哥哥,季先生就在你背后!”   滟十一眼神居然也似认同。花勤芳看见,迅速扭头,结果只看陆琮和林信等人;再回头的时候,林墨和滟十一已经跑进塾堂内去了。   他无奈,这下陆琮他们也走近了,林信瞥他一眼,眼内似嘲似笑;而陆琮等则依次拍了拍他的肩,才进门去,皆作一脸同情。   花勤芳一个人站在门外,兀自哀怨:“不是,干嘛呢你们?”   他有那愁花怨月的心肠,本也无妨;不过此刻却真不是什么好时候,还没待他愁完,那季思明当真也来了,却是拿戒尺敲他肩:“滚进去!”   花勤芳无奈道:“哎,季先生,您这话说得——”真的是不雅,不雅极了!这日来讲的都是圣人文章,季先生对别人也算得公正,怎地就对他意见颇大。   莫非?!他扭过头,只觉自己参破天机一般,兴奋道:“季先生!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喜欢南芝姐姐——”   这就很说得通了,那一日和今天,季先生都是吃醋嘛,所以看不惯自己!花勤芳正自得意,却发现季思明那面上,竟有黑气。   他心内暗叫不好。   果然,季思明道:“说了多少次,要叫南先生,或者南姑娘。花勤芳,你这中邪倒深,胡话也多,不如我告诉孟府主与花府主,让你早日回家养病去吧?”   花勤芳忙告饶道:“先生我错了,而且我没病啊,我真的没有病!”   季思明却突然慈眉善目了起来,只道:“不妨事,你此刻先进去,等今日的课完了,再来找我,到时候你病或不病,谁又知道呢?”他若当真下手,足可保证花勤芳不死也掉半条命,回家养病,有理有据。   花勤芳想张口语言,可又真怕季思明改变主意,先在这里把他揍了,只能惴惴不安地先溜了进去。   季思明也入内,授课之前先告知众人,今日上午的课完了,下午的课并不在学宫之内,却是要去那孟氏仙府。   孟兰因前几日已出关,择了今日要与众人讲论道法。   在众少年人心内,皆知这才是来晋临孟氏升山最要紧的事。   孟兰因是当世距登那仙道最近之人,谁不称羡?诸仙门世家的麟儿,能接受他之指教,对那将来修得仙道之途,必大有用处。   大家对孟兰因都是好奇,那花勤芳也是一样。他满心欢喜,完全忘了下学了还要挨打,却是忙着对邾伯尧道:“伯尧,你有没有听过,孟府主其实是个大美人?我以前听我爹娘说过一点半点的,都觉形容不出,你家里人可说过这个没有?”   邾伯尧:“……”   他比花勤芳大,这个花勤芳却也不称兄论弟,只管直呼他那名字;如今邾伯尧都不想说话,可是花勤芳却等着他开口,还摆出一脸兴奋期待的表情;邾伯尧无言回看他,居然读出那眼神中,有些鼓励之意。   邾伯尧无可奈何,想了想,半晌才对他憋出了六个字。   邾伯尧道:“你啊,小心说话!”   他好心相劝,换来的竟是花勤芳同情眼神。邾伯尧虽然淡定,也在心内纳闷,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这样多自信?咄咄怪事!   作者有话说   睡着前看了一遍我哥千千阙歌的live视频,今早竟梦见唐生。   我第一次梦见高冷唐生,在梦里也对他好稀奇,在旁边坐着抽烟,眼睛偷偷摸摸看他喝酒,他偶尔也回看一眼;后来看他要走,我就忙着把我哥的旧杂志拿上去给他签名,他接过去,我在梦里知道是梦也后悔了,真的不知我在想什么,做的又是什么。   但他没有骂我,他跟我说,哇,你好钟意他……又好像喝多了一样,给我签了我哥的名字就走了,我看他下楼的样子,还被人扶着,就醒了……然后我想起来,这就是葬礼的时候人家扶着他的样子啊,于是我又想起来镜头扫到挽联“阿仔,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第70章 章之二十 高才(中)   却说自学宫到晋临孟氏之仙府,中有数道月门相隔,门上皆上有锁匙,平时大半锁住。   这一回过去孟氏仙府,是季思明领着众人,又有南芝率孟府之人行在前头,将诸门依次打开。   今日虽有暖阳,却仍属冬月。不料在那最后一道月门之上,却有小半树杏花,越过墙头盛开,花朵皆白粉之色,此刻日光正好,照花灼灼。   大家便都知道,这正是当年已登仙道的孟氏先祖所植仙树;如今也都才解得塾堂门上所悬,杏间花照灼之意。   林墨也觉得这花好。他人小鬼大,看这花枝花朵,独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风流袅娜,香气也动人,真想爬上去摘一枝试试,不知放在瓶里摆着,是否依旧常开不败。   他如今正想着,就听季思明肃然道:“我再说一次,这仙树,禁止任何人攀附采撷,违者一律撵出学宫去!”   说完,居然就看向林墨。   林墨忙将自己的嘴捂住,滟十一奇怪,问道:“做什么呢?”   林墨这才松手,小声纳闷道:“我还以为,我刚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要不然为什么季先生就盯着他一个看?那眼神,不愧是季朝云的亲叔父,可真是一样一样的,又冷又凶。   欲言又止,滟十一想说林墨你每次想什么坏事,都能想得两眼发亮的,最后还是罢了……要是说了,他都改了可怎么办,还得给别人一点半点活路不是?   那孟氏仙府中,原来也有一间讲堂,虽比学宫之内所设的小,内中陈设却更精致,连地上的雕砖花纹也比别处不同;屋内还熏着着香,香气甘中有苦,却作绮娆,似春风拂面之柔,又如旧恨缠绵难消。   他们入内,依照原本的座次,席地坐下,季思明侍坐在主位之旁,而南芝则亲身去请孟兰因来。   不多时,众人都见孟兰因自后堂中出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相迎。   林墨也觉自己看过诸多美人,家中还有个麒麟托生的大哥,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世人,是如孟兰因这般清贵出尘。   也如传言,他那模样,竟是男女莫辩,神秘非常。   这孟兰因不愧是已仙体半成,真有仙姿瑰仪,容华绰约,气度祥闲之态,那眉宇间亦婉转若神,意气自得。   其目光淡然,面上也无什么表情。   那发间,簪首作杏花与蝴蝶。   穿的,是一身白灰长衫,并薄柳色裈袴,罩杏色绢纱外裳。   足上,竟未着袜履。   正是花外庄周蝶,瑶踏懒系衫,别有意趣。   但他这淡泊之中,又有威仪自如,就连花勤芳见了他,也是不敢造次,忍不住看了又看,却是一句胡话都不敢道说,连喘气声都收敛了一些。   孟兰因自己落座后,道:“诸位,都请坐。”   他说话的语调,一如他之形容,轻,缓,淡,慢,却极动听,真如珠玉。   南芝与季思明各自侍坐左右,孟兰因便将目光投向这下方的众人,见大家都是一本正经;不过,一半人是真的,另一半却是装的。   一、二、三、四、五、六……此间诸仙门之子弟,一共有六人,是那仙骨之才,而余者,也皆是道骨中上乘者。   不过孟兰因此刻虽已得见,却也并不说出口来,自有计较。   他先道:“大家都是仙门之高才少年,我今日有一问,大家对道法自然,修仙问道,有什么见解?”   季朝云先举起手来,孟兰因柔声道:“朝云,不用举手,直说就是。”   看来他并不用如季思明般对众人先点名辨认,虽不曾相见,竟是已经知道这座下谁是谁,来自何门何派。   季朝云也觉奇,先道:“孟先生,道法存于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所谓道法,皆作自然,修仙问道,也是自然,不得勉力为之,命中有无,不得更改。”   孟兰因看着他,问道:“是吗?朝云,那混沌未开之时,无天无地,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可有自然,可有仙途,可有道法,可有天命?谁又为其名之?”   季朝云闻言,先作思索;这一回,却是滟十一开口了。   她看了众人,无人像是要先答言的样子,便如孟兰因所言,直开口道:“孟先生,自然、仙途、道法及天命,先于天地,先于你我世人。这世间变化演进,有形有象也好,无形无象也罢,终究归于命数;如我生来便是滟家之人,也如先生生于孟氏,得开天.眼,可窥天.机,却不可道说;一切盈虚有数,是我们众人称其为自然,为仙途,为道法,为天命……实则、实则一切皆是天授之,天却不管。”   孟兰因便看向她。不必细观她形容穿戴,已经明了,这正是那个出身青墟滟氏的孩子。   青墟滟氏一脉,出生皆是玄妙,世人不知,却也瞒不过孟兰因去。诸滟氏子弟自矜,轻易不离家门,可如今的滟夫人,与眼前来升山的这一个,却与前人皆是不同,只能说也是一场因果,只不知道是缘又或劫?   孟兰因如今心内有声,却也只是淡然道:“滟……”他顿了一下,问她:“十一吗?”   滟十一的面色有变,垂首恭敬应了声“是”。   孟兰因知道他们这些说话,虽有些体悟,却是自书上习来,或听家中之人教授,一个个,都是半知半解。   如若真能全部解得,自然也无幼稚问题言行,不过如他们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言语,已经算得是十分不错了。   他此刻,本想问滟十一何谓“命数”,想了想,却是转而看向林墨。   林墨现在正坐在最前头,仰头笑看他。   这孩子的模样,和孟兰因印象中白衣翩翩的林宽,并无什么相似,也并不像那林信,有着一如林鹤的俊秀俨然皮相,即便如今强作正经,也掩不住他心内的狡猾调皮。   故而孟兰因竟也一笑,问道:“林墨,你觉得呢?什么是道法,什么是自然?你自己说,不用管什么文章与他人之言。”   林墨想了想,书上和季先生都没说清过这个,大哥也没有,便信口道:“随便说么?唉,我觉得吧,其实万事万物各得其道,各得其法,我是道法,也是自然,我自由自在,自得自乐,自作自受,不受约束。仙道不仙道的,我现在也没什么念想,有缘就修,没缘就算;还有天命不天命的,就算真的有,我也不想看,什么都知道了,日子过的也怪没意思的,而且还很吓人!”   他倒是好大的口气,敢称自己便是道法自然,又不屑那一登仙道以及天命之说,惹得林信与季朝云忍不住瞪他,滟十一却笑了。   但孟兰因却道:“好。”又道:“林墨,你一定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   那林墨听了,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孟兰因又问向其余人等,对道法及心中所求作何解,又道:“随便说说也是无妨,此间并无什么对错。”   于是季平风便道:“我对道法的见解,唯有一样,道无常名,若我能有功于天下,便尽全功;不能,我也要清静自正。”   那林信道:“我们安宁林氏,赫赫声名,授之于天。林氏子弟,好比我大哥,神武戡难,功无间然,这也是我所求道法。 ”   陆琮却有些犹豫,道:“大概,是一求仙途,垂千万年,永烈有光?”   待其余仙门的子弟也都说了,那邾伯尧竟也难得开口,多说了几句。   他道:“我之道法,当效邾氏先祖,金针凭妙手,救死并扶伤,愿我邾氏仁者仁心,历几亿春秋不改,与天无疆。”   邾伯尧说完,最后便只剩下花勤芳一个了。   花勤芳哪里能料这群人平时跟自己一样贪玩胡闹,如今在孟兰因面前却都答得好生大气,他总不能说自己对道法还没什么心得,但已经坚定信念,将来娶妻一定要是美人吧?此刻孟兰因在看着他,大家也都看他,花勤芳十分紧张,随口便道胡话:“我也一样!”   大家都笑了,就连季朝云那眼中都忍不住有嘲笑之意;邾伯尧虽然没笑,却也忍不住看他,心内遗憾这人除了一层皮囊是好,真是再无其他。   自家禹州邾氏,金针续命除秽,仁心妙手,安适恬然。   他花勤芳出身的乌尤花氏,能作点铁成金,朱砂转丹,富贵张扬。   两家之能为道法,行事作风,正可谓全不相干,“也一样”个头!   花勤芳犹自嘴硬,道:“我就是心好,等我升山完了,我就去禹州求学不行吗?”   邾伯尧都懒得搭理他,那孟兰因竟道:“勤芳说的,也不错。”   不曾料得他那胡说竟得这么一句夸赞,花勤芳可得意死了。只听孟兰因又道:“今日不过是与大家先相见,讲授道法却是来日方长,如今且散了吧。”   众人都称是。于是仍旧是南芝与季思明领他们出去了,孟兰因兀自留在学堂。   南芝送完众人回去,再度回转,见孟兰因竟还在原处,未曾离开。她先是惊讶,然后笑了,问道:“主人今日将众人都见过了,觉得如何呢?”这一帮小鬼头,她那日说一千道一万也是无用,就不知道今天在孟兰因亲眼看来,又是怎样。   孟兰因想了想,竟又作一笑,却不点评这群后生晚辈如何。   他闲闲将头一歪,扶鬓道:“南芝,今天夜里,你可以查房去了。”   南芝扬眉。   作者有话说   这是卷二内,我心里很喜欢,也略用了心的一章。诸般道法之问答,出自道德经开天经等著作,有所改动。香是一位师兄做的好香,他命名为恨绵绵,八十、九十度即可出香,其味正是甘中带苦,苦与甜相依袅袅,争如旧恨缠绵难销。这一章内我要说的是,有一个孩子,今日说命中有无不得更改,他日非要为心爱之人去改;另一个孩子,今日说天都不管,他日偏要为个知交出手来管;还有一个孩子,今日随口道来自己一生,他日真将所有苦难坦荡接受。而另一些孩子,今日所言与他日之所得,也是因果。正所谓,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71章 章之二十 高才(下)   今日见过孟兰因,就连林信都觉稀里糊涂地,似是受了教。晚饭后将诸般功课做完,兀自出神想着孟兰因今日课上所说的只言片语,又琢磨自己是否说得不好,比季朝云林墨以至滟十一差了。   正出神呢,忽然听到陆琮在外面敲他窗,小声道:“林信!南姑娘突然来查房了!哎呀——”   话没说完,人便跑了,林信推开窗,连他一个背影都没见着,却是看见果然南芝一个人从别人屋内出来。   他一愣,南芝却是先看了过来;远远地,林信仿佛也看到了她目光中的戏谑,然后竟是先朝他这屋走过来了。   林信立即慌神了,忙将窗关上。   从来没听说过来升山还要查房的,林墨那张床上现在胡乱堆满了自己的东西,杂七杂八的,看着不雅便也罢了;林墨这夜里不在屋内,他也找不回来,才是最大的问题,如果南芝问起来可怎么办呢?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思考对策,林信只得先将那一堆东西归拢,盖上被子,勉强堆出个人睡倒的模样。   都做完了,林信又觉得自己够蠢,这看不出来才怪呢;正要再想办法,南芝已经推门进来了。   林信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慌了,连门也没上锁;但大概锁上也无用,南芝就是孟氏仙府之人,想来这学宫内定能来去自如。   他硬着头皮,先恭敬道:“南先生。”   南芝看了一眼他这屋内,别的倒也罢了,却先问林信:“林信,你们家六郎呢?”   林信堆着一点勉强笑意:“睡、睡了!”   南芝看向林墨那床,走了过去,林信都不敢多看,别过头去,以为她就要掀被了。   谁知南芝并没有,只道:“功课都写完了?这么早就睡。”   林信虽不明所以,但揪着的心略放松了一些,道:“写完了呀,也不早了吧!我也写完了!”见南芝看他,他又讪讪道:“明日要是交不上功课,季先生还能饶了我们么?”   南芝道:“也是。”   说完,人转身便走,林信这回松了气,却听她到了门口,突然回头道:“林信。”   想了一想,南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兀自关门走了;林信想了半天,也是不知道她这一声是何意。   南芝一路查下去,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故;除了一个花勤芳,居然从房里追出来,追着她问了半路无聊废话,直跟着她到了季平风和季朝云门前。   就连南芝也不耐烦了:“花勤芳,你又皮痒了是不是?”这小混蛋,今日竟还没被季思明揍够么?   花勤芳忙高声道:“不是不是,南先生,我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跑了,然后南芝就听到里面季平风在低声道:“底下——”   这就有些意思了。南芝虽听见,却也不拆穿,先推门进去;她看见屋内季朝云居然在擦剑,而且见自己进来了,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站起身来;那季平风却是一脸笑意:“南先生。”   看了一圈这屋内,就他们兄弟二人在,没见到别人。   南芝走过去,踢一脚季平风那床脚:“出来。”   没见着林墨出来,那下面也什么声息。   好吧,原来此间的小骗子有三个……南芝明白过来,看了看屋内,最后自走向高柜前,将门打开来。   就见林墨在里头,一本正经对她道:“哎,南先生,这大晚上的,您来干什么?”   南芝揪他耳朵,让他出来,这才笑问:“你说呢?”又问:“说吧,你在这干什么?”   林墨眼珠子一转,道:“功课写完了,找平风哥哥和朝云哥哥玩儿——”   “那你这是玩的什么?”   林墨又想了一想,方道:“捉迷藏吧?”   这孩子真是独有一身胡说八道的本事,但南芝也不先训他,却是又问季平风:“季平风,你说呢?”   季平风轻声道:“嗯。”   嗯你个头!南芝心内骂一句,又问季朝云:“那季朝云你说。”   可季朝云默不作声,他没有在这种场合说谎的本领,干脆一句都不说。   见唯有季朝云沉默,南芝便吩咐道:“季平风,你过去把林信叫到这里来,就说是我说的,不要吵到别人;今天我倒要替我们府主问问,你们这是什么缘故?玩的又是什么把戏!”本来还想把那个当着她面都敢通风报信的花勤芳也抓过来一起训,但是想想还是算了,见他就觉吵,真的烦人。   季平风也无法,只得遵命去了。   那林信正是在自己屋内心神不安,打算今夜早点睡了便算,谁知道有个季平风居然来找。   本来不欲搭理,听说是南芝叫的,他也只能跟着季平风过去他们屋里。   见到他们屋内,南芝和季朝云、林墨都在,林信已经知道不好,刚才南芝是故意装作不知,却不是要给他们林家什么薄面。那季思明第一日就说过,这学寮内和塾堂一样,不许乱跑,不许夜间随意外出,不许夜不归寝,不许有仗势欺人的事情,可他听是听了,却没真放在心上。   南芝坐在桌旁,不先训他,只问道:“林墨,你自己说,为什么夜里不在自己屋里待着,却跑来人家这里?”   林墨咬着唇,一时不言;季平风望了他一眼,也不好先开口;林信却实在受不了这么安静,张口道:“南——”   还没说出第二个字,南芝已道:“林信,我可有问你话来?”   她说这话,已是笑意全无,怒中含威。林信从未遇到哪个外人,敢如此对他道说闭嘴,可南芝背后还有个孟兰因,他来上学前,莫管是两亲,还是那芳苓,皆叮嘱他不能轻易生事;如今这心内虽有些恼,却也只能先闭嘴。   等了片刻,南芝见林墨不答言,心内明白,却故意道:“林墨,你不说话,是不是因为你自己偷偷跑出来打搅别人,晚上也不回去好生睡觉?”   林信紧张极了,却见林墨垂首道:“是。”   听到他这样说,林信心内松了口气,谁料季朝云却冷声开口了。   他道:“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是季朝云除了林墨谁也不骗系列……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72章 章之二十 高才(外)   林信又怒又怕,直瞪着他;季平风也看向季朝云,欲言又止。   季朝云并不管他们如何,只对南芝道:“是林信先欺负林墨,不给他吃饭,也不让他在房里睡觉;昨天我看见林墨夜里在外面吹风受冷,才带他回来的。”   林信怒道:“你说什么!”   季平风也忙喝止:“朝云!”   季朝云还想要说话,竟被林墨拉了拉袖子,那意思也很明白,求他不要说下去了。真想当即问他为什么不说,可林墨这样看着他,季朝云也不知怎么地,问不出来了。   但他仍旧固执道:“我说的都是真,日月可证,苍天可鉴。”   南芝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也不作什么主张,却道:“好,等我回禀主人,再行定夺。”   她起身要走,却又是忍不住,对林信道:“林信,我只说一句。”   林信道:“是。”   南芝看他面上神色,并非是真心知错,便冷声道:“凡事嘴上道说无用,世人观你所行,就是你所求之道法;既然说你大哥是榜样,那就该好自为之!”   林信听见,脸立刻发红。等她走了,又看一眼林墨和季朝云,想说什么,但觉屋内还有个季平风,若是真争执起来他也难占便宜,于是最后什么也没说,板着脸走了。   林信走了就走了,林墨觉得没有什么;可是连累了季平风与季朝云,心里却是很过意不去。   出乎意料,季平风并未对他发火,竟是坐了下来,倒了一杯冷茶,又一饮而尽,先对自己的弟弟连名带姓地训道:“季朝云!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这性子能不能改改?!”都似这般直来直去,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事故。   季朝云之性情,根本不屑那些世故圆滑,反问道:“大哥你这话没理,我为什么要改?我说错了吗?”   季平风心内无奈,面上也有些含怒了:“你说的是没错,可这世上的事情是只问对错吗?还有,你别叫我大哥,从今往后,干脆我管叫你大哥算了,好不好?”   冷哼一声,季朝云不答话;林墨在旁,见他们争执,心里当真难受极了,觉得季平风这话中,与当日林宽所说相似;此刻都是自己的过错,他只得道:“平风哥哥,是我不好,你别说朝云哥哥了,我还是回去吧。”   季平风没好气,转向他道:“回去哪啊?你不怕回去那个林信把你揍死我还怕呢!这大晚上的,赶紧给我睡觉,今天晚上你们俩谁敢给我出去试试?哪一条腿敢迈出门去,我就打断你们哪条腿!”   他也是难得这么生气。此事认真说来,他与季朝云都是好心,并没有什么大错;可这次离家来晋临,谁不被耳提面命不能擅作主张,胡闹任性?如若孟兰因严格,真撵他们兄弟二人下山回平阳,那可就是丢尽了季氏一门的颜面,一者让叔父在这里蒙羞;二者,待得父亲出关,他和季朝云又有何面目去见?   想到这里,见眼前林墨和季朝云都不动,又是怒上心头:“我说的话,你们两个没听见吗?真要我动手是不是!”   林墨吓得赶紧跳上床去,那季朝云虽不惧季平风与他动手,却也觉此刻还是不要触他大哥的霉头比较好,皱着眉自去洗整完毕,爬上床睡觉。   话是这样说,林墨却是闭上眼就心难安,又不敢动弹;等到半夜,打量季平风睡了,才在他身旁稍微挪动一下。   可季平风竟也没睡着,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生气;察觉到林墨动静,便睁开眼,小声骂他:“你再动一下试试?快睡!”   林墨便转过身来,也小声唤:“平风哥哥。”   季平风“唔”了一声,问:“怎么?你要出去解手么?我警告你,不准去,但是也不准尿我床上,别以为只有朝云会打人,我一样是会的……听见没有!”   这么不讲道理的季平风,林墨也是第一次见识。他无奈道:“不是,我是想说——”   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了。   那季平风却替他开口,道:“少废话,我知道你不说,是不想让我们跟你一起挨罚;你心里倒是想林信挨罚,但是你又怕事情闹得不好,丢了你们安宁林府、你爹你娘的面子;还怕自己不争气,让你大哥白操了送你来这里上学的心。”   又不禁怪道:“我就奇怪,你这么个小东西,怎么就想得这么多?你看看我家朝云,这会睡得比我还好!我倒想求他遇事多想想,一根死脑筋,从头通到脚,都是直的!”   看着那么聪明的一个弟弟,想想有时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竟还不如眼前别人家的这个,都快把他给气死了!   依着季平风的话,林墨真抬头去看,发现那季朝云确实睡得很平稳,跟没事人一样。   也是,这人不做半点亏心事,自然心平气和睡得好,比傻子也差不多,林墨都有点羡慕了。   季平风拍拍他:“赶紧睡觉,我也要睡了。”又冷笑道:“明天要是被撵下山,我就先打死你再走——”   这平风哥哥,倒也不愧是那季朝云的亲哥。听见这话,林墨哪里敢应?把头缩进被子里,心觉刁话太多是错,不说也是过,这做人可真的好难。   第二日,季平风与林墨想象之中的被撵却是多余。上完课,南芝让几个人留了堂;她带来了孟兰因的话,道是从即日起,将那学寮内住处小小调整一番,让原本与花勤芳同住的陆琮搬去林信处,花勤芳则搬去邾伯尧那里,季平风和季朝云仍旧同住不变。   林墨没听得自己的名字,以为要和原本跟邾伯尧住的那一位同住了,便先举手:“南先生,我呢?”   南芝却皱眉道:“你这小祸害,留你一个人住还不好?明年若是有别的人不来,再安排吧!”   林墨听了,也皱眉:“哎,行吧!”   南芝心道,怎么倒好像委屈了你似的?吩咐完,她却也没有说半句要罚要撵的话,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信身上。   她道:“主人还有一句,要我奉劝诸位,下不为例!”   见林信垂首,众人点头,她便也离开,自去回禀孟兰因了事。   作者有话说   是季平风日常想换弟弟系列……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73章 章之二十一 争心(上)   日子过得飞快。   晋临孟氏这升山问学,是当真的讲究,日间考察前日功课,除朔望之考不定期为之,按照惯例,月末一考,季末又一考,冬春季过,期末考也就来了。   这一年未开御与射两门,昨日考了书与礼乐,今日上午已经在孟兰因处考过道法,下午最后一门是数。   滟十一那为人,即便答完了题,也十分安分,非要坐到最后一刻,直到季思明让众人交卷才出塾堂,结果发现林墨又在外头百般无聊地等着她。   看到她终于出来了,林墨嬉皮笑脸地问:“如何?”   毕竟是滟十一,她虽然觉得自己答得不坏,却仍是一贯的谦虚:“还好。倒是你,答得也太快了吧?”不止如此,还都提前举手要求交卷。   这回大考,除了那礼与乐是无法,就跟从前一样,不管哪场考试,第一个出来的总是林墨,那孟先生所考察的道法也就算了,这次大考,都不知道书与数那些难题他有无好好审题作答;季先生已经提过几次,谁的字写得太丑太乱,他们是断不会作批的,直接寄回各人家里去,给自家诸位长辈慢慢看了评点去罢。   林墨却道:“也还好啊!”   第一个交卷实在是有意思,他也的确是故意;看到考场内除了滟十一、季朝云与邾伯尧外,所有人都紧张得瞪大眼看他出去,可把林墨得意坏了。   想到这里,他又兴高采烈问:“十一,你早上吃什么了?你猜中午吃什么?哎,不知道晚上又吃什么?”   滟十一听得是欲言又止,那季平风与季朝云正巧路过,也都听见了;但闻季朝云冷嘲一声,不作言语,季平风却忍不住敲他脑袋:“你还要吃?!”   林墨抱头避开,反问:“怎么了?不是大哥说的,让我好好吃饭吗?”   你那也算好好吃饭吗?季平风不禁在心内腹诽。   按照林宽带他来时所说,这孩子从前是不好生吃饭;现在却厉害极了,是看菜下筷,如滟十一和季平风、季朝云那屋内,林墨都蹭遍了;脸皮还越发厚起来,竟连花勤芳和邾伯尧那里也作他的食堂。   这短短半年,林墨长高了,也算好事,可居然又还胖了许多;那模样,比来时的清瘦看着可爱多了,可现在就连季平风抱他都略嫌吃力,如果再胖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想来邾伯尧何等沉默寡言的人,也忍不住批评林墨是“肆意饮食,相宜相忌,相反相杀,全数不管”,严厉告诫众人不能再给他留什么点心甜食,放任这家伙一日三顿变五顿,日夜加餐……再说了,邾伯尧也根本不信林宽说的是叫他胡吃海塞;分明是好好吃饭,没说叫所有人一齐养猪!   两三日间,期末这一考已经结束;与平时考试有些不同,虽暂时无课要上,大家还是要留待放榜张贴。   将名次列出,目的就是好让众人不敢懈怠;这一回升山的仙门子弟不多,考完后两日便放榜了,林墨倒是一点都不在意,他现在暂时一个人居住,这几日没有课,这会自己睡醒了,也没赶过去塾堂看名次,却是先吃个饭,再发会呆,慢慢地走过去完事。   他远远地看见滟十一也在仰头看,便先唤道:“十一。”   谁知滟十一没应,倒是和那榜单前所有人一齐转头过来看他了,林墨很是莫名其妙:“怎么了?”   大家也都没回答,林墨走过去,先抬起头,也看向榜单。   礼与道法,是南芝与孟兰因所授,都是滟十一拿了第一。她之为人,温柔软款,对林墨之外的人,皆有些拘谨,不愿错半点礼数;她家那青墟滟氏,也真不愧是自诩上仙血脉遗留人间,莳花驭鬼似虚似幻,道法见解剔透玲珑;林墨曾见过滟十一能不倚琵琶乐音又或符箓,自塾堂窗边挽指作蝶,轻轻一吹,便真有玉色蝴蝶飞出,振翅几许,自空中消弭不见,人人皆奇。   乐是林信得了第一,这也好解得。林信这个人虽心肠不好,也没存个君子内涵,但那琴技却真是高绝,竟不知道是何故。   林墨又看向书与数,这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瞪着他不作声。   他挠头道:“哎呀,原来是我,这可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诸位,承让,承让了!”   那书与数两门,拿了第一的,可不正是林墨?他此刻这么得意的语气,哪里有半点不好意思?   还不止如此。礼也就罢了,大家都不差;但那道法第一的滟十一之后,并列的第二也正是林墨与季朝云,后面是季平风与林信。   乐这一门,林信之后是滟十一,然后是林墨,再是季朝云与邾伯尧。   此间季平风与邾伯尧脸色如常,考试么,尽力便是,也不强求样样出头;季朝云呢,礼乐倒也算了,书数第二,道法与林墨亦并列第二,其实也十分优秀,可他那认真的性情,如今一个第一都没有拿到,输的还是此间年纪最小的林墨与滟十一……那脸色,难看得简直形容不出。   不止他如此,那花勤芳的脸色也不太好,他这辛辛苦苦学了半年,考试前也忙作临阵磨枪,没一夜睡得好,还苦求邾伯尧各种指教;却没有哪一门能拔尖的,皆是不上不下,真不知回去之后他那两亲会作何感想!   但最惨的,其实还是陆琮,虞城陆氏仙府这一年就他一个来升山问学,却门门功课都落在后半截,那数之一门更是他最不擅长,这一回期末,居然比平日里考试还差,拿了个倒数。   那平日里的小考,林墨成绩虽也不错,却从未有这样拔尖,皆是在五六名上下,偶尔能有个前三罢了……这如今看来,竟像是故意为之。   陆琮看见林墨来了,又听见他的说话,心内有气,也不管这是人前,怒向林信抱怨道:“这小杂种别是作弊了吧!”   他说这话,根本不加以掩饰,声量不小;林墨一听见,脸色立刻变化,循声望去,发现竟是陆琮,旁边还有个林信,先是想嘲讽回去,却还是忍住了。   可此刻除了林信,季朝云离陆琮也近,听到这话,心觉陆琮学问不如人也就算了,心思还龌龊,这种人怎么也配来升山的?那脸上竟比林墨还气,反手便揪住他衣襟:“你说什么?”   陆琮也正在气头上,挥开他的手怒道:“季朝云,你想干什么?!”   此时邾伯尧在旁,也道:“陆琮,不要胡说!”   这里不管是谁,都听过季思明和南芝说的,塾堂内自有孟兰因所设阵法,根本不可能任人暗中作弊使坏;又令众人最好不要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出身名门大家,学了几年浅薄道法,便可以避人耳目;藏了作弊心思的,被抓到一个就撵一个,没什么情面可讲。   林信看他们争执,却是一脸冷漠。他对季朝云嘲道:“陆琮说什么了?不就是一句普通闲话,一个个这样大惊小怪!怎么,季朝云你想打架是不是?我劝你想想清楚!”   季平风忙上前去拉了季朝云,花勤芳也把陆琮拉开,劝道:“别说了,”又对季朝云道:“算了吧朝云,咱们都是同修,何必这样!”   滟十一看在眼里,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将林墨的袖子轻轻一拉。   林墨看她。   滟十一伸出手去,拉了他的手就走,声音虽轻,却很坚定。她道:“走吧,不是还要收拾回家的东西吗?”明日就会有家里人来接了,今天怎么都要将东西收拾好。   季平风也道:“对对对,快去!”   林墨便看季平风和季朝云一眼,点点头,真的和滟十一走了;季平风也忙把季朝云死死拖住,转身离开。   其余人见不好,大多也都走开了;花勤芳这才对陆琮道:“唉,我说你也真是!怎么张口就来,说人家林墨作弊?”没凭没据,当着大家的面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咱们下次努力考好些不就是了!”   林墨聪明外露,天资过人,连他花勤芳都能看得出来;再说了,这考试可不还有些许运气之类的事情,哪里有平日没得过第一,大考人家就不能得第一的道理,这陆琮也是嫉妒得太难看了些!   然而此刻陆琮心内羞恼,哪里听得进花勤芳这些话?他和林信交好,背地里听林信也这么骂过林墨一回;他们陆家的规矩,也正是嫡庶有别,自然不觉得这么说话有错。   今日也是一时嘴快才说出口来,却和他季朝云有什么相干?真如人家林信所言,装模作样的季家人,专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还有一件,亏得他们二人家中亲厚,此刻花勤芳不帮他也就算了,竟是帮那小杂种说话?陆琮越想越气,怒向花勤芳道:“下次什么下次?我不来了!”   这晋临孟氏的升山问学,在陆琮看来,真是没意思极了。   确实,他本人并不是那陆氏最出众的子弟,但也算不得有多差吧?在这里,学所谓的六艺也就罢了,那位孟兰因所教授的道法,真的是云里雾里的;他们陆氏刀法冠绝天下,故而道法也是动静兼修,八仙府中其他几家也大多如此;可这位孟兰因的道法,虽是玄奇,却讲究一个静字;但这静中,偏又多机锋,正经话还没说上两句,倒先把他问晕了。   他陆琮那家里,虽属陆氏仙府一脉分支,但在虞城内,乃至天下仙门中,也算得是大家。他本人是家中长子,金尊玉贵地长到现在,半点委屈都不曾受过,身边众人嘴上说的,也都是些夸赞奉承之语。   之前知道他要来晋临孟氏升山,谁不道些好听的话?真让他觉得前路光明,更加自尊自大起来。   谁知道来到这里,才叫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别的人,比如什么滟十一、林信、季家兄弟等,比他优秀些也就罢了,怎么竟还被个安宁林氏仙府庶出的林墨爬在了头上?真是不可思议!换了是在他们陆氏,这个林墨,别说是来升山了,在那家内也就是比狗略强而已。   别说以后说出去面上无光云云,就今年这样的成绩,回去告知家中,他哪里还有脸再来?越想越恨,陆琮此刻已经打定主意,明年再也不会来这鬼地方,陆家中人谁爱来便来吧,他陆琮再不奉陪!   说完便拉着林信一齐走了,丢下个花勤芳在后头,看他的背影唉声叹气。   邾伯尧竟也还在原地,见花勤芳如此,想劝却又不知如何作言,最后竟也如那滟十一一般,只对他道:“勤芳,走了。”   花勤芳听见,嘿嘿一笑,勾着邾伯尧的肩和他一路回学寮去。   作者有话说   人们渐渐便有了争执,一切渐渐便有了预兆。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74章 章之二十一 争心(中)   林墨被滟十一拉着手回学寮,临到分别,滟十一松开手:“林墨。”   “嗯?”   滟十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对他道:“林墨啊,我、我想和你说——”   林墨却道:“十一,不用说了,我先去收拾我的东西,咱们回头见!”说完就跑了,方跑了几步,又忙回头:“中午要是有点心,记得千万给我留点啊!”   见到滟十一无奈点头应允,他才又转身离开。   林墨知道滟十一有话要说,但她虽然聪明,却不是很懂如何安慰人,自己脸皮本来也厚,无谓倒叫她为难。   再说了,陆琮嫉妒才口出恶言,他怎么会看不出?   可那陆琮却是也想得太多。平日里也就罢了,期末大考之后,马上就能见到林宽,林墨这样努力,不过是想听他最敬重的大哥夸奖几句。   只要没让林宽的心思白费,只要林宽笑着跟他说话,林墨就觉得什么都好了,没有什么委屈与不乐是不能化销的。   再说了,林墨也还惦记着林惠。她今年和林敏一齐,又是去了林夫人的娘家,那杏林妙手的邾家问学。虽不知道这一回是怎样,但从前每次她回来,学到了好玩的东西,都会和林墨分享;如今林墨觉得自己也学到了很多,还交到了新的朋友,可以和林惠道说好久了,不用独自一个,暗藏羡慕。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真觉这一天过得飞快,甚至今日连吃的什么都不曾真心在意了。林墨睡在床上,滚来又滚去,却是久久合不上眼,心里全是在想,他明日见到林宽要先说什么呢?林宽又会说什么?觉得他高了很好还是嫌他胖了?这半年内又去了哪些地方?有没有又诛灭什么妖邪阴鬼,得众人赞颂呢?还有一件要紧的,想悄悄和林宽说,最好啊是不要带着林信一路回去,还是只他和林宽一齐,那就太开心了,一路走一路逛,还能晚些到家,那林惠也就差不多回来了。   林墨想得太出神,忍不住笑出声,在床上继续打滚反复,直到夜月高挂,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然而出乎他之意料的是,林宽并没有来。   林宽的为人,从来言而有信。失约于自己这种事,打林墨能记事起,从来都没有过。   若是做不到的事,林宽从不会轻言半句;但承诺既定,便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如来时一般,诸仙门的执役之人或亲眷等都在山下等候,见他们下来,无不先上前关切怜爱,然后由他们与同修们道别,再乘上车马等离开。   别人都走了,季平风与季朝云家中的车马也已经来了,那滟十一家中也是一样;但他们几个人看到林墨还在等,竟也没一个先要走的,都说先等等。   也不知道为什么,安宁林氏不止林宽没有来,那来接林信的人,大概是芳苓……却也是一样还不曾来。   林信在旁边,等得极不耐烦。他根本不想和林墨呆在一处,更不想看滟十一把她家中弟子带来的点心分给林墨和季平风他们,便隔着一段距离,扭头暗自生气。   可滟十一却自己走过来了,还问他道:“林信哥哥,你喜欢哪一种?”   她用干净的手帕给林信拿过来的,都是青墟有名的点心,一样是之前林墨也喜欢的芙蓉饼,一样是枣泥核桃卷,另有一样咸口的,是一字酥。   林信有些措手不及,见滟十一笑看他,更觉有些慌张,只道:“随、随便!”虽然自幼娇养惯了挑食无比,可毕竟是滟十一特意拿过来的,他看着也觉得样样都好。   滟十一听到,干脆把帕子和点心都交到他手里:“那你都尝尝吧?这些虽然都是我喜欢的,但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如果不喜欢的话,就扔了吧,别在意。”   林信脸有点红,略一点头。   那季平风见林墨在看前头,看不到林宽来的影子,又看滟十一和林信说话,一脸落寞,便推季朝云,小声道:“去帮我跟林墨说个事儿。”说完,便在耳边吩咐与他。   季朝云听是都听了,可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道:“大哥你有嘴有脚,自己去说吧。”   季平风怒道:“你是不是非要这样?”又推季朝云:“快去!赶紧的!”   季朝云忍不住横他一眼,目光中全是鄙夷;但他还是依言过去了,毕竟季平风也难得求他。   只见他人过去,拍了拍林墨的肩膀,林墨便回过头来看他。   “林墨,”季朝云面无表情道:“我大哥让我跟你说,你回去了之后,和你家里的姐姐说说,让她明年也来升山吧!”虽然说升山三年方成一期,不过既然有人半路不来,自然也有人半路来得。   林墨奇道:“我姐姐?哪一个?”他可是有两个姐姐的,虽然林敏多半懒得理他,不会听他说话,他也根本不想林敏来此。   季朝云不耐:“随便?”   看一眼那不远处季平风的表情,林墨故意道:“哦,那林敏可也还行?”   季朝云点了点头;那季平风听见又看见,吓得忙也过来,道:“不对不对!我说的是阿惠!林墨,我说的是你的五姐啊!你千万别记错了!”又怒道:“季朝云你混蛋,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么几句话也能错的?!”这人根本是故意的吧?   季朝云却冷淡极了:“我已经说过了,让你自己来说的!”他哪有什么闲心逸致,记他林墨有几个姐姐,叫什么名字,又没兴趣,又都没见过;这季平风,也不过就见了人家家里的五小姐一回,就成天念着,真真是无聊死了。   季平风欲哭无泪,林墨却又开始在心内计较,最后对这兄弟二人道:“要叫我求阿姐来升山,你们拿什么好东西跟我换?”   最好是糖,最好是糖,最好是糖。林墨在心内默念了三遍,却见季平风无言,而季朝云怪道:“那你想怎样?我也叫我姐姐来?”季凝芳那个人,对升山其实没什么太大想法,可来可不来;不过若他回去求,多半还是愿意来的。   林墨立刻眉开眼笑:“成,一言为定!”   还伸出手去,要与季朝云拉钩;季朝云却不耐烦极,嫌弃地伸出手去拉了一下林墨的手指就松开了。   得来这样表情,林墨也不觉生气;他已经听季平风说过了,自己从季朝云那里偷吃的糖球,其实都是季凝芳亲手做的;而且季凝芳还不止会做糖球,别的点心也会,心灵手巧得很。林墨已经开始畅想,等今年冬天这位凝芳姐姐来了之后,要如何诓骗学宫内的厨房了。   滟十一这时候也回来了,笑问:“在说什么呢?”   林墨言简意赅:“糖!”   他已经满脑子都是糖了,能吃糖的喜悦把林宽还没来的悲伤都冲淡了少许……可想得太急切了,牙居然好像也开始有点疼?!   滟十一不明所以,那季平风却自唉声叹气,心内埋怨这是什么世道,这两个又是什么垃圾弟弟;而季朝云也斜眼,却是在腹诽林墨蠢货。   分明是在说各自的姐姐,怎么变成糖了?这人明年大概真会变成猪吧?   作者有话说   我自也感慨,这是得众人爱护的林六郎,与后来那个,不一样。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75章 章之二十一 争心(下)   这闲话间,却见安宁林氏仙府的人与几辆车马已经来到,一如林信来时。   果然见芳苓在前头下了车,那后面林夫人的爱车等也跟着停了下来;她看见林信抬头望过来,面有愠色,忙过来赔笑道:“三公子,是我们来迟了。”   林信“哼”了一声,就往林夫人那车前走;路过滟十一身旁,他想了想,停下了脚步,露出了笑脸道:“十一,你和你娘亲,要是得空的话,到时候也来我们家的清谈会上作客吧?我带你逛逛我家,还有安宁城。”   当今天下,灵地有九,抛开那诡城幽独不谈,八座仙都之中也唯有安宁一城,自有仙灵之气沛然,四季如春,无有寒暑,故慕名而往者众。   除八仙府之首的安宁林氏外,安宁城中还有无数大小仙门林立。在那安宁城内,仙门中人都将一句好话挂在嘴上,道是天上白玉京,人间安宁城;不过林信也知道,又有一句旁的话,那些无聊杂碎只敢在心内和背地里讲,说他们林氏势盛,这安宁不过是林氏的安宁,余者不过草芥尔尔。   世人皆言,林氏的仙府,修得是通天气派的,林氏的子弟,也都是仙风道骨,那拜入门下的弟子们,皆淑质英才。   这话虽有些奉承讨好的意味,倒也不全是虚言。   林氏能居于众仙门之上,皆因百余年来,天下修士众多,而天资最优,最先得大成修至仙体者,便是昔年林氏之先祖;而除其先祖之外,又有麒麟托生,这不可说明,林氏独得那老天眷顾么?   年年安宁林府皆邀诸仙门之人来赴大小清谈之会,阵势比别家更盛大轰动,正是城中一道盛景;虽不曾见青墟滟氏的人来,但听说也不止对他家如此,从多年前起,别的仙门相邀,那滟家人也一概不去的,后来便也无人再邀,也无人怪罪,只当怪事一桩。   他不问季平风兄弟,专同滟十一说话;只见滟十一的面色微赧,却比从前从容了一些,轻声道:“好。如果有机会,我就来;若不能,冬天再见吧。”   林信也不便勉强,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却听林墨忽然在身后发脾气:“我不信!”   众人都看向他,原来那芳苓在林信与滟十一说话时,竟走过去对林墨说话了;可不知她说了什么,林墨如今一脸抗拒,表情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芳苓见惯了他在林夫人面前恭顺的样子,对这样的林墨也觉无奈,只得又将那话说一遍:“六公子,夫人还有大公子都说了,让您和我们一齐回去。”   她见林墨不动,又道:“是真的。”说完,就要拉林墨走,林墨却不肯,恼道:“大哥说了,我听话就来接我的!”   林信听见这些言语,感觉竟被他们二人排挤,心内不快,便转身向芳苓怒道:“芳苓姐姐,你管他怎么回去!他要走路回安宁都使得,我们走我们的!”   季朝云在旁听见,又要说话,被季平风先拦住了。   只见芳苓蹲下.身去,又拉起林墨的手,看他虽然没有哭出来,那眼底已经含泪,若真哭了,倒让别人家看见不好;只得轻声劝道:“六公子,不是大公子不想来接你回去,是大公子受了伤,夫人现在不准他踏出家门半步。你和我们快些回去,早点看到他不是更好吗?”   说完,才想起了林宽的交代,于是从袖子里掏出半块锦红色的赤玉玦,那正是林宽所佩之物。   她把这东西递给林墨,道:“大公子说,六公子要是不信,看看这个。”   自来玉者,满则为环,缺者为玦。林宽生来聪慧灵透,不爱富贵,不喜金银,却佩这赤玉玦,以之作省,知那世事岂止不能尽如人愿,竟还遇满则缺;那做人,也不能自矜,不可一世。   他那表字丹珏,亦正由此来。   这玉玦如今只剩小半,林墨攥在手里,终于也是信了,眼泪都掉下来,忙擦掉,道:“好吧!”   林信也听见芳苓的话,见她牵着林墨走过来,忙也着急追问:“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了?”   芳苓低声道:“三公子别问了,被别人听见了倒不好。先上车吧,我们即刻回去安宁,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林信情急,却也只得依言而行。那林墨走得亦是失魂落魄,连道别的话语都忘记了和季平风等人说。   季朝云本来想问问到底林宽如何了,他和季平风,与那其他的仙门少年一样,自幼听得林宽声名,视其为榜样;但季平风却冷静,劝道:“我们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叫人出去打听;没有人家不说,咱们这么冲上去问的道理。”   他说的在理,季朝云也只得罢了。那滟十一在旁,也觉这话有理,看林墨跟家里人走了,虽然有些担心,却也总比一直无人来接他好,于是与季平风和季朝云告别,上了自家马车,回家去了。   滟十一家中那车马上青色帷幔的打开又并拢,无人再能窥见内中情境。   这回来接人陪伴的,却多一个,刚才藏身车内未曾出声,正是自其出世就于身旁侍奉的一名滟氏弟子,名叫荷芷。   许久不见眼前人,荷芷很是想念。她厌恶外间人,且上一回也没得滟夫人允许来送,这一回是当真忍不住了,好说歹说,终于对滟夫人讨得了情面赶来。   先捧着那脸看了半晌,觉没有什么委屈与异样,倒也宽慰;半年时光,看其又长大了些,荷芷便怜爱道:“公子,这晋临孟氏的升山问学,比咱们家中如何?你拿了几个第一?”   对着家中最熟悉亲近之人,也不必假作滟十一……滟九竟也笑了起来。   他神情轻松了许多,面上那腼腆都消弥,竟有些许荷芷从来不曾见过的得意神色。   荷芷见他,慢悠悠向自己比了两个手指,道:“不知道别人怎样,但我觉得很好……等到冬天,我还想再来。”   作者有话说   挠头,实则我前面暗示许久,可并没人搭理我……所以还是要说一句,从来都是滟九;也从来都是有情皆孽,无情是苦。 并不知道有没有人看文,还是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76章 章之二十一 争心(又)   梦回人静,先有夜雨潇潇,后来渐渐止住,风吹云走,月亮便出来了。   林宽的梦中,自有一段东风,一轮明月,吹花作雪,行云无定,青山迎送……然后忽地,就醒了。   有人自床边来了,林宽睁开眼,看见是林信。   他倒有些惊讶,还以为这半夜不睡偷偷跑来的,多半是林墨。   坐起身来,林宽咳了一声,笑着摸林信的头道:“三郎,你不是说你长大了,是男子汉,不会再哭的吗?”   他抬头看那窗外,这都多晚了?大概寅时都已过,竟不知这林宽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也不安分睡觉,还偷偷跑过来。   于是林宽又道:“我没什么大碍……就算有,娘亲还能让我有事吗?我听说孟先生有信到我们府上,这回你和六郎都拿了第一,这是好事啊,爹亲和娘亲必定高兴;就是芳苓,也太由得你们俩胡闹了,这么着急赶路回来,真不怕有点什么闪失?”   把那点眼泪抹掉,林信借着月光,看到林宽脸色有些苍白,中衣内隐约还能看见那包扎过的伤处,便怒道:“大哥,到底是哪一个居然敢伤你,我一定要杀了他——”   林宽想了想,道:“是么?那这样吧,大哥以后出门遇到什么妖邪鬼怪的,先倒下去伤一伤;都由得三郎你去杀,我还省点力气。”   林信急道:“大哥你——”   林宽笑道:“告诉你好多次了,遇事不要这么冲动,这人生在世,多交朋友,少结冤仇,别把自己的路走得太窄,”他看林信还是面有急色,便道:“大哥和你说笑,你怎么都不笑一下?这么不给面子的吗?哎,本来上次在晋临错怪了你,要跟你道歉的,现在看看,这么讨厌的弟弟,我已经不想要了。”   本来林宽对他抱歉,林信还挺高兴,听完又是气得都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好嚷道:“大哥!”   林宽“嘘”了一声,道:“三公子,你是要把整个林府的人都吵起来?”   林信待要说话,忽听到外面真的像是有什么声音,一急之下,立刻就想往床底下钻,可马上想起来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孟府的学寮;对着林宽取笑他的表情,林信强作镇定,扭过头一看,那门又被推开了一条缝,结果是林墨,也悄然溜进来了。   林墨其实也是怪小心地,大半夜偷跑来林宽这里;进来见着林信居然在,先也是愣了一愣。   二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他才道:“啊?”   林信没好气:“啊你个头!谁让你来的?!”这臭小鬼当真的讨厌,打扰他和大哥久别重逢;而且明明赶路的时候,除了吃饭就一直在说困,怎么也睡不够,现在就这么精神了?可见全是假的!   在林宽面前,林墨哪里会怕了林信?他人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不说,居然还当着林信的面,在床前把脚上的鞋踢飞,高高兴兴地爬到上头去了。   不止如此,他还抱着林宽的胳膊,故意对林信道:“怎么了?我是自己来的,三哥你又是怎么来的?”   林信气得想把他揪下来揍一顿,可是林宽身上还有伤,他不想造次,于是压低了声音骂:“林墨,你给我滚下来!”   林墨道:“我不要。”   林信大怒:“你——”   林宽便笑了,示意林信不要出声;然后伸出手去轻巧一抱,便让他也坐到了自己床上来。   然后对林墨道:“六郎,没来接你是我不好,可我说过什么,你也忘了是不是?”   林墨瞅了林信一眼,却是笑着回林宽的话:“大哥,我跟你说,今年我拿了两个第一,把三哥最要好的朋友气得脸都黑了,所以他当着大家伙的面,骂我小杂种来着。”   林宽不笑了,问:“是么?”   说着,看了一眼林信,林信便怒向林墨道:“谁骂你了?你说清楚!”根本不是他当着大家的面说的。   林墨惊讶道:“三哥,我又没说是你,我说那个陆什么琮呢,你急什么?”   林信就说不出话来了,只听林宽问林墨:“那你揍他没有?”   林墨摇头。   林宽又问林信:“那你替六郎揍他没有?”   岂止没有,人家还帮陆琮说了话呢!不过林墨倒也不说出口,只作笑脸;而林宽见林信竟然犹豫沉默,也就知他并没有帮林墨一点半点,说不定还推波助澜,于是道:“三郎,他们陆家人喜欢说这些,我们管不着;可我们安宁林府没这规矩,管自己亲兄弟叫那个。我不喜欢听,你若再学这些说话,我就要告诉爹娘,让他们和你说理了。”   不止如此,林信还担心林墨找林宽告状说自己不让他住屋里,差点被先生们罚,当下只得苦恼应声“知道了”;却听林墨不提此事,而是问林宽:“大哥,你伤得重不重?什么时候能好?”   林宽轻轻咳了几声,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何受伤之后好像还有些风寒着凉;但他还是笑道:“不重,就快好了,你又想什么呢?”   林墨道:“当然是大哥早点好起来,帮我揍那个陆琮啊!”   林宽道:“林墨,你是去升山问学的。”   林墨皱眉。   林宽又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问题自己解。”   林墨便了然:“懂了,也行。”   他在心底琢磨,觉现在可能还不好动手,都在那诸位先生眼皮子底下呢,他可没有大哥那身本事。   但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哎,将来我林六郎是打断他肋骨好呢,还是打折他一条腿呢?好像都行,都使得!   如此想着,林墨又觉得高兴,便与林宽道:“哥哥我跟你说,平风哥哥啊,”他犹豫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勉强把季朝云给加上了:“还有朝云哥哥,对我很好,给我吃糖,还帮我说话。”   林宽也感慨道:“平风和朝云,确实不错,你凝芳姐姐做的糖,那也是不错。”他去巡过季氏的道印,也知季凝芳心灵手巧,可惜一身修为资质,比之两个兄弟不如,志向亦不在寻仙问道上头,而那季氏门也风开明,故而季思阳也不勉强要她去求学争光。   林信听到林墨和林宽都夸季家人,轻轻哼了一声。   林宽便转而问他:“三郎觉得别的同修如何?除了那个陆琮,还有你伯尧哥哥。”   邾伯尧那性情,哪怕是林宽看来,也觉算是厉害了,与家中谁人都不相似;那资质不差,就是不爱说话,懒与人言。   林信想说他结交的仙门子弟,可比林墨多了;但是心内其实也知道他们那些人,多半趋炎附势,图的是安宁林府的声望罢了。   可是林宽问,他也不能不说,毕竟丢了脸面是小,在林墨面前丢了脸面是大,想了想,只能道:“滟十一不错。”   林宽立刻便也回想起滟家那个和林墨差不多大,半夜里偷跑出来一起调皮的漂亮小姑娘,笑着道:“哦,十一也当真去了升山啊。”   看到林墨得意眼神,知道他是炫耀自己和滟十一关系更亲密,林信更不想多说,便改而问道:“大哥,你还没说你到底怎么受伤了呢?”   说到此事,林宽竟又咳了两声,略作沉默。   林墨都忍不住和林信对望了一眼。二人却不知,如今林宽所思,正是他这一回出门巡道印之事。   这次,林宽去的是楚莱。   作者有话说   我爱林宽,我赠他这一生高风亮节。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77章 章之二十一 争心(外)   八仙都中,楚莱排名最末,与滟氏所辖青墟一城毗邻,又与孟氏所掌之晋临接壤。楚莱诸仙门之首的娄氏,于八仙府中,也正是成名最晚,排名最末,至今还无一人能登仙道。   据传那娄氏先祖,可算得上人比鬼凶,性情也是十分的古怪,不止乐于诛灭诸般妖魔邪鬼,亦不怕那什么因果循环,报应说法,乐于做那剿杀正道仙门中不正之人,诏神引魄,挫骨销魂之事;其家风也与其余仙门是不同,独有通天达地,豪放不羁的江湖之气,全不在意那身为仙门翘楚,应讲究什么以礼自持;就连登不登仙道,似也没什么所谓。   如今的娄氏之主名昱平,为人气性豪爽,便是三教九流,若合了心意,也愿结交,正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好汉。   他与林鹤、季思阳等人分属同辈,却与众人皆是脾性不和,勉强算得相安无事,不算十分和睦;这也就罢了,他娄家人代代相传,最不喜的,却正是那离楚莱最近的晋临孟氏。   按照娄门主的意思,这晋临孟氏仙府的人,皆是一副清高模样,假得很;别人也都算了,现如今他们娄家人最最讨厌的,正是那位孟氏仙府的主人,孟兰因。   这个孟兰因,又还没登那仙道,就作出一副半点烟火气也沾染不得的鬼样子;说得倒好听,有什么仙姿瑰仪,分明就是活不出半点人样。   还有,明明就是一百多岁两百岁的人了,偏还顶着那样一张脸,也不知到底是男是女,由得别人去猜,根本就是故意的造作讨人嫌;天天说什么因果自然天命道法的,引人注意,听了就想吐……总而言之,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呸!还有那什么其他仙门趋之若鹜的升山问学!再呸!   不止如此,那各家仙门,除了论剑之约外,一年四季什么清谈,也基本都是狗屁;去了多少次,来来回回居然都他娘的差不多是同一群人,不知道有什么玩意可谈的;尤其是那位孟兰因之道法见解,真是鬼都不想听,大家还在装模作样好似真听懂了,瞎聊得起劲,各个鸡同鸭讲的,竟也不觉害臊,真的烦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事也难料,他娄门主膝下,独有一子,那大名,正唤作娄心月。   这名字一听,就知非是娄门主之手笔,也正是他心爱的夫人特意为儿子所取;若真依着他这大老粗的意思,什么心不心又月不月的,不仅念着不顺意,还嫌文艺过头,就叫娄大壮不也挺好?怪接地气的,朗朗上口。   却不知道为何,娄夫人听到他抱着儿子说这话,竟是立刻跳脚,火冒三丈持刀相逼,说娄昱平你他吗王八蛋,你如果真敢管我儿子叫娄大壮,我先取你狗命再带着我儿自尽,说到做到!   她这么生气,可把娄门主给郁闷坏了,至今耿耿于怀。   然而,也正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又愿与林宽忘年论交。   按照娄门主那醉语胡话说来,你林宽那亲爹,真是不咋样,白长着仙骨,道貌岸然的皮相,实则就是伪君子一个;可这歹竹出了好笋,也是没奈何,娄某人羡慕不来,要是我那傻儿子能有你一半,我他吗如今就算立刻死了,也是值得——   听得这话,便是他林宽也不敢接下半句,只能笑着将娄门主推过来的酒又多喝了两碗。   这一回也是一样,刚至那楚莱娄氏的仙府巡完道印,娄门主那留他喝酒的话都还没出口,就听得有人来报,说是青墟与楚莱边境处,有妖魔侵扰,他们楚莱倒还好,自有办法护佑百姓安稳;可青墟那头的百姓却是苦不堪言,也不好去找那晋临清高无比的孟氏仙府,倒觉这娄氏仙府诸人亲切些,于是来求。   便是林宽也觉惊讶,青墟出事,百姓怎都想着晋临或者楚莱求救,而不去告诉滟氏仙府,而滟夫人竟然也不管么?   他如此相问,娄门主便也没好气,告诉了他实情。   原来这样的事故,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滟夫人近日,比之从前更是放浪得厉害,日日在她那横波殿内,不知是如何的花天酒地,声色豪奢,与林宽昔日在她家中所见,全不相同。   如今她将青墟诸事置之脑后,由得府中.门.人.操.持;偏偏这一年多来,侵扰她那青墟城的妖邪陡增;可就算门下弟子有错漏百出,她竟也是不管不理。这一回也是同样,那青墟的百姓必然是求告横波殿无用,才转来求娄家。   既听得有妖魔来扰,林宽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娄氏诸事亦繁杂,他便也就先与娄门主说定,由他去除妖断祟,正好也去拜会滟夫人,问问内中什么隐情与缘故,回来再赴酒约;却不料那妖魔却厉害,一时不察,就受了伤。   如今林信既然问,他便也就道:“有恶蛟成魔,在楚莱和青墟边境作乱。我去降服,一时大意了,幸亏遇到一个朋友,出手帮了我,否则只怕伤得更重。”   林墨好奇:“什么朋友?”   林宽只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却道:“以后有机会你就知道。”说完便转了话题,问:“对了,书数礼乐道法,未开御射,三郎拿了一个第一,六郎拿了两个,还有两个是谁?”   林墨笑道:“滟十一咯!”   毕竟是那滟家人,倒也不算意外。林宽又问道:“话说回来,你们都没去城中三月初三的春禊看看?”   这人间八座仙都,如今独有晋临城中诸仙门仍依循旧例,择于三月上巳之期,自流水边采持兰草,拂除不祥;又作日夜宴饮之欢,流觞曲水之饮。   各仙门子弟,投杯于水之上游,以其道法缠绵相护,不至倾倒;然后任其随波而下,止于终点之处,再取而饮之;最先一个到达终点的,便是鳌头。   虽也没有什么奖惩,不过游戏,但林宽回想起当年来,也觉有趣。   却听林墨发问:“还有这个?我一定要去!”   林信横他一眼,又对林宽无奈道:“那一日无课,但是快要大考,而且学宫的先生们也不让我们随意出去啊,大哥你怎么去的?”   闻言,林宽奇道:“当然是溜出去的,我都不知道你们俩突然都这么听话了?”从前在这家里的时候,哪个先生管得了这二人逃学?   听了这话,连林信都忍不住斜眼看他,更别提林墨了。   林宽便笑道:“大哥说笑呢,有机会便去吧;若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等你们升山完了,再有机会去,也是一样。”   见他们点头,林宽又问他们升山时候有什么趣事,含笑听林信与林墨两个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作者有话说   不在。 第78章 章之二十二 安宁(上)   第二日,林夫人来看视林宽伤情,还未进门去,已经察觉屋内不独一人。   她心内奇怪,悄然进入房中,却见林宽已醒,坐起身来了,旁边却还有一个林信和林墨,趴在被子上睡得正香。   日夜兼程,自晋临回来,昨天又对着林宽叨了半夜,后来也是真的困了,林墨第一个歪在被子上睡着,林信勉强多和林宽多说了几句话,也是一样撑不住,直睡过去了。   反正这安宁城的天也不冷,林宽也就随他们去了。   林夫人出身邾氏名门,闺名廷芸,自有芳容端丽,抑抑威仪,近日林鹤闭关,林府诸事自然由她主持,忽然林宽受伤回来,已经是吃了一惊;此刻见到这内中情景,那柳眉蹙捉,待要训人,却听林宽先道:“每天要娘亲这么早就过来看我,真教我心里不安。”   林夫人何等聪慧,根本无需他多话,已知他要为两个弟弟讨情,便道:“由得你让他们胡闹,我的心里也不安。”   分明她最放纵疼爱林信,却如此说话,林宽听见,也只能笑了一笑,道:“娘亲,我好多了,明日起,还是我来问您安吧,真不用劳烦您每日起早来看我。”   说是来瞧林宽,此刻林夫人却只看向林信,见她这爱子睡容正酣,便也道:“那你休息,有什么不好,不要忍着,叫人来说一声。”   林宽不是林信或者林墨,自然也不用她多吩咐什么吃药换药的琐碎事情。   见林宽应了,林夫人又叹道:“早点好起来,也就罢了;如今你受了这么点伤,外面的人听见,就胡说八道,乱嚼舌根什么的都有,倒好像我们家里出了多大的事情。”   她少时便是声名在外,天资高卓的女修,离不得大家闺秀的作派与矜持;如今嫁入安宁林氏多年,多得丈夫尊重,将诸多姬妾优人遣散,正是这林府的半个主人,心内在意他人言语,也是常情,林宽便也应了。   待她转身离开一阵,这才拍拍旁边的林墨,道:“六郎,起来吧。”   林墨果然已经醒了,听见林宽叫他,便揉着眼睛从被子上坐起身来,撇嘴道:“大哥,我觉得这样不好,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林宽却道:“不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是你有什么事都瞒不过我。”   那圣贤有云,长兄若父。回想起来,林墨刚来这个家的时候,就连林信等人都还小,真个这六郎就是他林宽看着长大的,所以那一举一动,内中意思,也是好懂。   而他疼爱林墨,本也是应当,可在有些外人眼里竟觉奇怪,这世情有时真不如写作无情恰当。   说什么六郎心眼古怪,看不明白,其实照林宽想来,不过是因他们本也不想看罢了。   他们说话,林信便也醒了,迷迷糊糊地跟林宽道了句早,就听见外面有人来了,那说话声正是芳苓。   她叩了门,等林宽应了,方进来对他们三人一一问安,然后对林信笑道:“三公子,夫人叫你过去,洗整一下,也换身衣裳好吃早饭,那边都备好了,不要在这里耽误大公子休息。”   林信想说什么,林宽却摸他的头道:“去吧,正好帮我们两个跟娘亲请安。”   林信也就无法了,点点头,下床去跟芳苓走了。   林宽又看林墨,林夫人只叫芳苓来请林信,半句话没提他,他面上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表情,百无聊赖地拉着自己的衣带子绕手指头玩。   这孩子……林宽无奈,他知林墨聪明伶俐,也懂事;小时候偶尔作怪,林宽也知道他那心思,不过是为了好引起别人半点注意。   然而发觉无用之后,林墨也就都改了,如今是脸上不露,嘴上不说,专往心里放。   不过他今天感觉好多了,想下床活动一下,正好也能哄林墨开心。   便问林墨道:“咱们都起床吧,大哥想不出来早饭吃什么好,六郎想吃什么?吃完了,出去给大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用的刀,你不是告状说朝云打你么?他怎么打的,你怎么还手,都使给我看看。”   林墨想想,道:“好。不过我牙有点疼,只要是甜的,就都成!”   也就是他林六郎的胡话,能令林宽竟听得无言,只能苦笑着摸摸他头,心想这疼的怕是还在后头。   这年纪,可不正该换牙了?   等吃过早饭,林宽当真叫林墨在自己所住的小苑前,问过他当日季朝云的剑法如何,又让他演练自己所习刀法。   看完一遍,便是林宽也忍不住要摇头,叹道:“六郎,你之天资,没半点问题,就是这徒支虚架,以图美观的毛病,还能不能好了?”   他们林家的刀法,确实略讲究这个,可这臭小鬼用起刀来,讲究之处,竟是比林信还过分。   刀法终究是克敌杀敌之术,光有好看的架势又有什么用?如那陆氏刀法就很好,其势正是大开大合,沉猛迅捷,竟也不落细微变化,十分利落爽快。   林墨却道:“不能。”对此事,他十分坚决,振振有词道:“我都对着镜子看过了,这样好看。”   林宽斜眼笑。此刻刚吃过饭,他出来的时候随手顺了个苹果,林墨推说牙不舒服,不高兴和他分着吃,于是林宽且自咬得津津有味。   听到臭小鬼固执己见,他也不劝半句,只道:“好,那你这辈子,就由得人家往死里揍你吧,我不管了。”   林墨立刻怒了:“那不可能,等我长高了——”   林宽知他所指,笑答一句:“那你朝云哥哥也长高了。”照样能打得你个小混蛋鼻青脸肿。   那平阳季氏,长于丹书秘符不说,剑法亦是轻灵奥妙,变化无穷;其器分阴阳,其身怀八卦,足下运九宫,内尽法诀,外合修气,可谓拨云现日定乾坤,逐月追星显机灵。   那季氏仙门出身的少年朝云,林宽心内更是清楚,正是龙驹凤雏,有气度清逸,又兼天资过人;小小年纪,性情刚直,断不会无故揍自家弟弟,必然是林墨造衅在先,觉得丢人,不肯道出实情。   作者有话说   是安宁城之安宁,也是流水无声其下暗涌之安宁。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79章 章之二十二 安宁(中)   林宽虽然疼爱林墨,却不是那等盲目护短,容他任性妄为的人,如何能猜不出他的心思。   听得林宽这话,林墨就知道自家大哥没有半点要帮他的意思了。可那季朝云不比陆琮,一个不当心,就不是怕一时不好打,打不过,竟是一辈子都打不过的。   只能苦着脸求道:“好!我改!大哥你教我!快点!别吃了!”林宽那是天纵英才,虽独爱用剑,刀法造诣却也高;也不止刀法,说起来,真算得上是十八般武器样样皆有心得了。   就见林宽捏着他的苹果,想了一想,随口道:“就先说你那第三招吧,逢敌迎转,足用弓势,花拿一刀,偷左……”又想到林墨是左手运刀,便改口道:“偷右步,先回砍,后斜削;横前一刀,退左步;若对面上来打断你,你就其来势,下躲,迎推上刺一刀试试。”   依言练了一遍,林墨心里嫌弃死了,皱眉道:“哥哥,猥琐了点吧?”这是哪个仙门的刀法啊?自家没有这样的,仿佛也不似那陆家人的套路。   只听林宽道:“路上看到人家打架用过,怪好玩的,稍微改了改。我看着不错啊,你不喜欢?”   闻言,林墨竟也如林信怒道:“大哥!”   林宽笑了:“你回头对朝云那招‘天罡一引”试试,就知道好不好使了。不过要是又输了,也别怪我,反正就你林六郎这点花架子,我怎么看都是难。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朝云也没比你大几岁,黎明即起,风雪不惧,真正是勤修苦练?你呢?别说让你早上起来练刀打坐练功了,平地里多走两步路,就说累死,要人抱,懒得跟猪也差不多。”现在胖了之后,就更觉得像了。   林墨大怒,道:“我这都是让着他们呢!要是我也认真起来,勤修苦练的,他季朝云也好,别人也好,还能有活路吗?”   见林宽憋笑,他还要继续说,忽听到有人唤他:“六郎——”   这邾琳琅的声音,又娇又甜,吓得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苦着脸转身一望,竟然真自回廊上看到是她朝自己奔来。   还不止她,大约是今年学业已毕,林敏及林惠也回来了,却是规行矩步,朝林宽而去。   邾琳琅都不曾在林宽身旁停下,路过时高声喊了一句“大哥好呀”,便直向林墨奔去;林墨却也快,收起刀拔腿就跑,把个邾琳琅远远甩在后头。   由得他们跑去,林宽看他两个妹妹过来,未语先笑,待得她们走近了,才问道:“回来了?”   家中这两位姊妹,林敏娇丽,林惠温柔,小小年纪,皆是文武双全,于禹州邾氏求学有得。如今她们二人行至林宽身前,都作一笑,唤道:“大哥。”   林敏见林宽虽笑着点头,那面色却还有点不好,于是不等他说话便先道:“大哥,我们听到消息就赶着回来了,刚去见过了娘亲。舅舅和舅母听说你受伤,也是担心得不得了,就是家中事多,暂且走不开;伯尧哥哥又还没到家,只好让琳琅跟我们回来,看看大哥是否安好;舅舅说了,娘亲说话总是克制,轻描淡写的,也不知实情如何,若大哥伤得重,叫我们说个话,他们即刻好来……可话又说回来了,这青墟城里什么东西伤了大哥?她们滟家怎么不管?现在让大哥你受伤回来,竟也没遣个人来问一句半句的,真不把我们安宁林氏放在眼里吗?!”   她之性情,与那林信最像,一番话真是伶牙俐齿,又快又急。   林宽只得笑回道:“一个三郎是这样,一个你也是这样;阿敏啊,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我真替你未来那夫君愁死了。”   林敏面上略红,怒道:“我说正经的,大哥你真烦死了!”   还要说几句狠话,林惠便笑拉她:“好了,姐姐,大哥这是逗你呀!”   林敏当然也知道,却还是犟道:“就你们两个,整天温温柔柔的,随便人家欺负上头才好?”   林宽问她:“谁欺负我了?”   林惠亦道:“也没人欺负我啊。”   林敏气结:“你们俩真的烦死人!大哥你没事是吧?没事那我可要走了!我去找娘亲和三哥说话!”   许久不见娘亲和林信,刚才说了两句就先过来看林宽了,如今林宽既无什么大碍,她便也放心。   再说她那个小表妹邾琳琅,平时也还好,遇到林墨那小兔崽子就开始吵吵闹闹没完没了,烦死个人,不走还留在这等着过会继续听么?   林宽知道她心眼不坏,就是这样的性情而已,一笑道:“去吧。”   林敏又问林惠:“阿惠,你呢?”   林惠却摇头,林敏便一个人走了;林惠留下来,先看了一眼那林墨与邾琳琅跑的方向,发现两个人都已不见影子;又听林宽轻咳了一声,便回来对林宽伸出手,道:“大哥。”   从善如流,林宽将手递给她,由得她把诊问脉。   只听林惠怪道:“按之有力,不迟不浮,那大哥为什么还咳呢?”   林宽叹息:“阿惠,这回你问住我了。但我也不知,大概是受了伤吧?那恶蛟吃人增进修为,身上又有毒,我真是一时大意了,”又见林惠面上有忧心之色,便道:“其实都是些小事,娘亲也替我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如今叫你们都这么担心,大哥这回罪过大了。”   有八座仙府坐镇仙都之内,朱厌亦已被封印,这太平日子,大家都过得惯了,如今忽有安宁林氏仙府的麒麟儿受伤而归,谁能不担心议论几句呢?那些猜测妄议,林宽大概也能猜到。   只听林惠又问:“大哥受伤回来,六郎可哭了没有?”   林宽戏谑:“他倒没在我眼前哭,不过,三郎哭了。”   林惠莞尔,那温柔表情竟添了一些狡黠:“妙,以后他再敢训我?我就拿这事笑死他。”   她心里清楚,林信也是真心疼爱她的;只不过遇到他欺负林墨,林惠哪里忍得住?自然要说他不是,言语争执竟是不曾少过。   作者有话说   是我心爱的阿惠。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80章 章之二十二 安宁(下)   兄妹二人说话间,却见邾琳琅已经把林墨捉回来了。   她倒也厉害,林墨居然逃不过。   现在邾琳琅抱着林墨的胳膊死活不肯松手,不管林墨怎么推她说她都无用,只能由她贴得死紧,一脸生无可恋。   把林墨捉紧了,邾琳琅才有心给林宽问安。只见她笑着对林宽道:“大哥呀,你伤得还好么?我哥哥还未到家,我爹我娘让我先来问你好!也问姨父和姨母好!”   林宽点点头,先道了谢,又听邾琳琅接着说下去了:“不过我有点好奇,到底什么妖邪这么厉害,居然能伤到大哥啊?哼,青墟那滟家人啊,可真是一帮没用的狐狸精!对了对了,大哥你把那个魔物弄死没有?带回来了吗?我想看!还有啊,要不要我帮你把他给拆成十七八段的,挂去安宁城门外头示众?”   说着,居然就掏出她家传的金针。   昨夜说教了林信,刚刚说了林敏,现在又来一个邾琳琅;且这一个年纪最小,心思却是最毒,又爱作口舌之快,逞能妄为,如吃了火药一般性烈,竟还喜欢做那拨皮拆骨之事……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是从哪里听来的无用闲话,还好这回伤他林宽的是真妖邪,要是个活人,真怕这三个就要合计起来,去杀别人全家了。   林宽听得头疼,道:“琳琅啊,我下次要和舅舅说说,你这脾气,真得立刻改了。”虽然长辈对她皆是溺爱,管不住,但总不能真由得她这样下去吧?   此刻看见邾琳琅拿出来的金针,在旁的林墨也快要给她吓死了,忙道:“喂!你的针离我远些行不行!”   毕竟再小点的时候,这个邾琳琅就很坏。刚认识,林墨也不曾得罪她什么,居然就趁长辈们不注意偷偷拿针扎他;问她缘故,答是只图一时好玩,真的坏透了。   邾琳琅偏把金针贴他脸皮老近:“那你不准跑!”又骂道:“也不准你和那个小狐狸精说话!”   “人家哪里狐狸精了?也没跟我说话吧!是我跑过去撞着人家的!”   刚才要不是他不防,撞到个刚拜进林府为弟子的小姐姐,怎么会被这邾琳琅抓住的?他心里已经觉得很是抱歉了,这个邾琳琅居然还反过来对人家又是骂又是打的,把人家吓得是花容失色,都哭了。   自己好不容易才拉她离开,她居然还说这刁话?!   可邾琳琅听得他辩解,却骂道:“少跟我装蒜,我说的只是刚才那个狐狸精吗?还有滟家那一个!”   她跟林信关系好着呢!刚才见面,先问了几句她最喜欢的六郎升山如何,结果听见林信说林墨和那滟家的十一亲密极了,旁人皆不能及;又想到正是在青墟,林宽才受了伤,气得立刻想杀去滟家,不料竟挨了她姨母几句训,不准她去。   林墨无奈极了,这邾琳琅什么毛病?莫名其妙连骂人家滟十一两回:“你又没见过,怎么就骂人?人家哪里得罪你了?”   邾琳琅蛮横道:“好,那我就去见!我倒要看看,她滟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狐狸精!又有多厉害!”一个林墨如此,那林信也是念念叨叨的,真叫她气死。   对着邾琳琅多一点时间,林墨都想死了算了;听到她这说话间的意思,是也要去晋临,真想现在就死……可邾琳琅竟还不肯善罢甘休,抓着他问:“六郎,你觉得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林墨哭丧着脸,装作听不懂:“哪个啊?哪个她?”   邾琳琅怒道:“又装是吧?我说的当然是滟家那个小狐狸精!刚才那个算什么东西?还比不上我一半的好看呢!”   先不说滟十一是否真是狐狸精,这狐狸精和别的什么精啊怪的又有什么大区别,可若拿她邾琳琅来比,林墨觉得刚才的小姐姐挺好,那滟十一,自然就更好了。   人家滟十一,又温柔,又漂亮,还勤勉;那功课好,道法也上佳,还会弹琵琶,除去夜里会说胡话,尿了次床这点小毛病,真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了。   但此刻林墨也只能对邾琳琅委曲求全。他随口道:“当然是你,琳琅啊,算我求你,把针拿远点……阿姐,琳琅她又掐我了!”   听林墨嚷嚷不好,林惠忙上前去,把他们二人分开来。她抱住邾琳琅,林墨则逃到了林宽身后,一个大喘气。   嫌弃林墨说话敷衍,邾琳琅对林惠气哼哼地道:“五姐,六郎要被狐狸精骗走了!我替你们拦着他!”   林惠苦笑,问她:“那你可不是要对六郎好点,把他争回来?”又悄声对邾琳琅道:“姐姐跟你说了多少次,六郎喜欢温柔的女孩子啊,这温柔的女孩子呢,是不能骂人打人的,琳琅你又忘了?”   忘是没忘,可要让她邾琳琅压抑本性,也实在是太难;但此刻林惠既然提醒了,她便也就勉强挤出一点温柔笑意,转身对藏在林宽背后的林墨道:“好吧,六郎,我以后对你温柔一点,你不准再躲我啊!”   林墨看她的笑容,只觉狰狞之意胜过她平时那横眉竖眼,还不如不要温柔算了;但他又真不敢说,无奈疯狂点头,就怕她得不到回应要疯病发作。   不过这回邾琳琅竟满意了,真的不再说那些刻薄恶毒的话;几个人有说有笑起来,倒也和睦。   这一日晌午本也无事,却有两封书信至林府。   一封来自平阳,是季朝云所书,说自己并家中父亲兄姐,都关心林宽是否安好,伤势如何,希望没什么大碍;本来想亲身来探望,又怕叨扰了林宽养病,所以修书一封,盼望回复。   另一封却正是来自青墟滟家,是那滟夫人所书,也是言语恳切真诚,先道了抱歉,又谢林宽在她闭关之时帮忙诛灭魔蛟,还将诸多名贵的药材等一并送了来。   林夫人也便不曾午休,叫林宽自己来读了信,林信等人也都在旁听了。   别人都还没说什么,邾琳琅已先啐道:“这滟家人假模假样的,真是讨厌,早干什么去了?!”   林敏也冷道:“就是!”   林宽叹气,笑劝道:“你们两个,别这样说话。”   借着林宽的手,林墨看了那滟夫人命人送来的花笺之上字迹,觉得眼熟,竟像是滟十一写来;他想开口为滟夫人辩解几句,但毕竟是在林夫人面前,正自琢磨如何说话,谁知那林信平日和林敏及邾琳琅最亲密,此刻竟已先道:“人家没得罪你们俩吧?娘亲和大哥都没说滟家什么,要你们在这多嘴!”   林墨便也轻声道:“是啊。”   林惠笑劝道:“如今大哥没事,才是最要紧的。”   林敏哼了一声,当着林夫人的面,她不想和林信争执,也不想搭理林墨,于是不说话了;但邾琳琅哪里肯服气?还要再骂,却听林夫人亦道:“好了,都别说了。”   她手头诸事繁杂,令人将东西都收下,让林宽自己回信去那季氏及滟氏,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和睦说话玩耍,别忘记每日功法功课,也叫大家散了。   亏得林敏把邾琳琅拉走了,说要看她新做的裙子花样;林宽也要回自己屋内想如何回信,林信和林墨两个便也跟过去,争着抢着要给他打下手;结果谁也没争赢,林宽点名要林惠帮忙,不要两个讨厌的小鬼,也不准他们俩在旁边吵架。   林墨和林信便在桌子的另一头看林惠研墨奉笔,又看林宽提着那笔,先与季朝云的回信。   这倒是容易,林宽客客气气先道了谢,又与他劝解说,自己虽不知升山时发生何事,但季朝云也不用气自家六郎,毕竟这真是个小混蛋,而且说不定马上换牙要先疼死,由得他报应不爽去吧。   可是回信与那滟夫人,却就难了,就连林宽,也要斟酌下字句。   林墨看着他犹豫,便也犹豫道:“哥哥啊,我跟你说,那信上的字,其实,其实有点像是滟十一写的……”   林信拧眉,林宽则道:“大概吧,不过就算是真的,你们几个也别说给别人知道了。”   见他们都点头,林宽才安心。   这信上字迹,确实很像从前滟夫人所书,却又有些不同,语气也太恭谨了些,大概真是滟十一努力模仿落笔。   他不禁又想起那娄门主所言,滟夫人闭门不出,骄奢淫逸,不管青墟诸事,不顾百姓死活。   可就在去年,他带着林墨去滟家时,青墟内也未听到什么事故,滟夫人一切如常,形容与温柔皆未改,对他十分关切,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致她如此;而侵扰青墟的妖邪,又怎么会突然变多呢?   想了又想,林宽最后还是没有在信中相问,只是道了些客套话语,又说待病好了,来巡道印之时细谈。   林惠在旁,心细如尘,又聪明灵透。见林宽信上字句,郑重温柔,那眉头轻蹙,不似与那季家的朝云回信时一般还能说笑,就知此事必然有异,才令他如此谨慎。   但她也不说破,只道:“哥哥,伤才好了一些,别太劳累;六郎,你乖一点,去叫人给哥哥倒杯热茶过来,那桌上的茶都冷了。”   林墨答应了,林信人高腿长的,抢先出去吩咐人换热茶进来;然后自己端给林宽,林宽笑着接过去喝了。   见林墨一脸的不快,林惠便又笑了,道:“六郎,那你给姐姐倒杯茶来,好不好?”   这回林信倒不跟他抢。林墨自去端茶过来,见林惠喝下,心里也就高兴了。   将信封起,林宽令人来取,分别送至平阳与青墟去,他们兄妹则坐着一起聊天闲话;可还没说几句,就听到林夫人那竟又有人来请。   这一回,说的是有客人来到。   可这来客是谁,不独林墨,连林宽都想不到。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81章 章之二十二 安宁(又)   花勤芳站在那回廊下,与自家的弟子们带着来探望林宽的礼物,等着拜会林夫人。如今已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内院,心内也不得不承认,这安宁林氏的仙府,杂糅众家之长,又独有慧心,正可谓四通八达,轩昂壮丽,倒显得他们花家那仙府,富丽堂皇的有些过了头,略俗。   正想着,已经看到廊下有两个漂亮的姑娘带着婢女们走过来了。他见这二人穿戴,遍身罗绮,彩绣辉煌;其中高的那个,朱唇粉面,俊眼修眉,身形高挑,削肩细腰,正是个不折不扣的精致美人;矮的那个,与林墨差不多一般高,身量未足,却也有眉眼娇俏,精华外露。   看她们年纪与模样,花勤芳猜测一个是那林信与林墨的亲姊妹,就不知道是林敏或是林惠;但观其形容,又想到林信与林墨平日所言,多半是林敏了。   另一个大概是他们亲戚家的小姑娘,也不知是不是那伯尧的亲妹,闺名叫做琳琅的那位。   这来人,也倒真如他所想,正是林敏与邾琳琅。   花勤芳心内的羡慕之情便又流露在了脸上,盯着人家林敏,看个没完;而林敏也不觉得有什么,她出身安宁林府,性情本就高傲,又兼姿容出众,那好自矜夸,被人恋慕示好的时候多了去,根本不放在心上;又有邾琳琅拉她手,示意她看花勤芳的傻样子取笑,她便也看过去,觉花勤芳生得十分高挑俊秀,那穿着打扮亦皆是华丽,身后还有那一干人等跟随;虽然从前没有见过,心内亦猜到这便是她母亲遣人来说的,那乌尤花氏来的贵客。   她们二人经过花勤芳身旁,都作正色,依礼一福,花勤芳闻得她们身上香脂粉味,一时慌了,也忙还礼;然而人都走过去了,还觉花勤芳在看,二人便一齐回头。   邾琳琅指指点点,正是在奚落他;林敏却是对着花勤芳,弯了弯嘴角,才和邾琳琅一起先进林夫人屋内去了。   这一点浅笑唇边藏,目光中虽也有些眄视指使之色,却真个是明艳动人,花勤芳看得也傻笑了。   他身后几个同门师兄弟却看不下去,其中一人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勤芳师兄,人家走了,你还看?眼乌子都要掉下来了,你不是说咱们是来探望林宽师兄的吗!”   自家这位师兄,才回家里,听见说林氏仙府的麒麟儿受了伤,就忙着找师尊和师母念叨了起来,说自己和林府的两位公子林信与林墨,是如何亲近,如何要好,林宽师兄如今受伤,不去人家安宁林氏一趟探望探望,那肯定不行的,于情于理都不合。   这么大义凛然的说话,一听就不像花勤芳了;他们一群师兄弟谁都不信,连师尊和师母,还有那未裁师弟也皆是不信,却是谁也拦不住花勤芳这乐天的行动派,只得当他这一年升山有了些长进,随他去;师母还特意嘱咐,又令几名稳重聪明的师兄弟跟随,不要失了礼数……如今可算知道了,原来打的是这主意,明着说来探人家伤病,实则来探人家妹妹,真个臭不要脸。   花勤芳却一点都没自觉,狡辩道:“我看什么了?我看人家这园子呢!霍铭啊,你也仔细看看,回头吩咐人照这里描个样子,家去跟我爹说说,给我把我那屋前面,还有未裁的院子都改了,到处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叫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暴发户么?!”   就连霍铭都觉得师兄怪给自家仙府丢人的,他闷声道:“师兄,还是你自己去说吧!上一回你这么提,师尊就说了,咱们就是暴发户,没毛病;你要是没本事,学不会点铁成金什么的,还嫌家里钱多,累着你使,干脆出门卖艺,自己挣钱自己花,要么就早点认了命吧!”   想起亲爹那吹胡子瞪眼嫌弃他的架势,花勤芳面红耳赤:“闭嘴,在别人家里说这些个干什么?不嫌丢人吗你!”   霍铭心道确实不及师兄你丢人,但懒得说出口。   这边他们说着话,林宽等人也来了。   见到花勤芳,再加上听得刚才那些只言片语,林宽也觉得好笑,这个乌尤花氏的少主人,那说话态度样子,跟从前小时候比起来,除了人大了,模样好了,个子更高了,真是一点都没变,似个咋咋呼呼的花花公子,没个一时半刻安静端正的。   虽然如此,他也知花勤芳的心肠是好,世间谁人又能十全十美呢?于是笑着先道:“勤芳,好久没见你们了。”   花家的弟子们都拱手道了一声“林师兄好”,花勤芳见他来了,立刻也敛容正色迎了上去:“林师兄,你好些了吗?”   他说完,不待林宽回答,先看一眼那林惠,只觉这个妹妹,虽不似林敏般娇艳妩媚,却有云容月貌,气度淡雅飘逸,正是个玲珑剔透的清丽佳人。   见花勤芳在看自己,林惠倒也落落大方,微微一笑,花勤芳忍不住也就笑了。   林宽道:“我好多了,劳你挂念。”   花勤芳心思活络,信口道:“不敢当,不敢当。”   林信在旁却怒了,唤道:“花!勤!芳!”   林墨也嚷道:“勤芳哥哥!”   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当着他面,在学宫内盯着和他最要好的滟十一,在家盯着他最喜欢的阿姐,没完没了!   花勤芳这才真把林信和林墨两个放进眼内,讪笑道:“啊哈哈哈哈,林信你在啊?哎?六郎你也在啊!”   他为人开朗大方,那升山的日子里,和林信其实关系也不错;不过此刻林信真嫌弃死他了,正要酸他几句,芳苓却也出来了,便邀大家一起进去,又请花家其他弟子都去耳房内吃茶用点心。   花勤芳和林宽等一齐入内,见到林夫人,便笑着行礼问好,恭敬道:“林夫人好,好久不见了,最近林府主和您可安泰?听说近日林府主闭关,夫人事忙,这回我冒昧前来,娘亲叮嘱我,叫我同您说,请您好生将息,勿要太过操劳受累,下次您家中的清谈会,若她身体好些,是一定要来的。这次我来,正也是要替我爹娘问林府主和夫人安,并不止为了探望林师兄,不过话又说回来,突然前来叨扰,还要请您别见怪才是!”   作者有话说   是可爱的勤芳……我心里是一直喜欢勤芳的,也是当真愿意多写他几句。他那一生,从头至尾,都不算是坏人;而林敏,也并不算是坏人,只是无情世间,阴差阳错,变化无常罢了。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82章 章之二十二 安宁(外)   花勤芳生得好,只要他想,也真是能说会道,一句句的,都是礼数周全。林夫人听得也笑了,道:“勤芳,你过来坐,正是好久没见,我们八仙府之间,皆是正道栋梁,休戚是同,有什么叨扰?花府主和夫人,近日也都好吧?”   忽想到林宽林信林墨三个,花勤芳都熟悉。其余三人,今日之前似还未曾见过,于是林夫人又对他介绍道:“这是我家的阿敏和阿惠,还有我侄女,邾家的琳琅。”   三人都与花勤芳行礼,花勤芳便与她们也都还礼,刚才他还真一个都没猜错。   依言在林夫人身旁落座,正好挨着林敏最近,花勤芳心内高兴;但是听到林夫人的问话,他又露出些微苦笑,道:“哎,我爹娘么,还是那样,林夫人自然是知道的。这几天听到说林宽师兄伤了,他们心里也挂念着,正好我也从晋临回来了,便代我爹娘来看看林宽师兄,现在看林宽师兄安好,我们便都安心了。”   花家富贵,但花勤芳的两亲,那身子骨却不太好;在如今这年纪,别说修那仙道,已经是吃药比吃饭多,就连花勤芳这样的开朗性情,也免不了的忧心。   此刻花勤芳说他两亲惦记着林宽,却也是实情。花林二家虽不及邾家一般有亲,十分亲近,但林宽这样的性情模样,又受林鹤之命,来往诸仙门巡八门道印,在诸仙门长辈中,都是熟识,也真是无人不爱。   若不是因此,也断不会同意让他花勤芳来探望。   林宽听了,心内愧疚,叹道:“勤芳你啊,正是该留在家里多照顾你爹娘和你小弟才对,如今却来看我。唉,这一回我受点小伤,就让这么多人担心,心里真的是不安。”   心内已经作定,等他好了,要去乌尤花府道谢。花勤芳却笑道:“不妨事,看见林夫人安好,林师兄你也无事就好,过会我就要回家去了。”   此间已过寅时,林夫人道:“等你出城天就要黑了,就算要赶回去,也等明日再走;若是有空,多住几日,宽儿身上有伤,信儿他们兄弟姐妹又无事,陪你在家里或者安宁城里逛逛也好。”   花勤芳一笑,却是道:“不必了,林夫人,我去晋临上学也是半年了,我爹娘和弟弟都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他说的在理,林夫人便也不勉强,只道:“那你明日再走吧,连带外间你师兄弟几个,夜间行路,我也不放心。”   大家又说了几句,林夫人方笑道:“我这里无趣,事情也多,倒是让你们出去说话玩吧;芳苓,去叫人给勤芳他们准备客房。”   又吩咐自家这几个:“勤芳他们师兄弟远来是客,不要怠慢;要出去街上,不许不带着人,也别太晚回来。”   大家都应了声,出去了。   花勤芳有意无意地,走在林敏旁边,林敏也没觉什么,神色如常;却不知道是何缘故,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越走越慢,落在后头,便是林信要走上去,也被林宽拽住;林惠则牵住了林墨,那邾琳琅自不消说,黏在林墨身旁,挽着他手怎么都不肯放。   林敏自花廊下走了一段,察觉到不对,停下脚步,一回头,发现除了花勤芳,其他人都落在自己后头;如今她停,花勤芳忙着停下,自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停下了。   林宽和林惠都笑着看她,林信脸色有点不好看,那林墨和邾琳琅兀自推推攘攘,林敏面上终于有点发红了,怒问道:“干什么呐!不是要逛逛?”   林宽却道:“我身上还有伤,不然,阿敏你陪勤芳逛逛?”   林信要说话,被他拉了一下,只得撇嘴不语。   林敏叫道:“琳琅!”   邾琳琅嫌弃道:“姐姐你逛去吧,这里哪一处我没逛过,我只想和六郎在一块。”   林墨现在倒是巴不得跟花勤芳走呢,可林敏才不会搭理他,当下苦着脸不语。   林敏又看林惠,林惠笑着道:“我得看着他们两个。”   她这也是实话。林敏无奈极了,可花勤芳还在旁边,她轻轻咳了一声,对花勤芳道:“勤芳哥哥,咱们走,别搭理他们,真不知道他们一群人得的什么毛病,哼!”   说着,真个就把花勤芳直拉走了。   林信看花勤芳走时那笑脸,忍不住怒向他们的背影道:“我说——”   这林敏,那可正是他林信心尖上最好的一个妹妹,怎么就由得个油嘴滑舌的花勤芳给拉走,他也配得上么?全不顾其实是林敏主动拉着人家走了,心里只恨不能亲自把花勤芳拖回来打一顿,再撵出家门去。   林宽笑着打断,道:“你说不清。”   林惠也道:“就是呀。”   她说这话,林信便不快,林宽说他也就算了,这林惠虽然不比他小多少,可明明是亲妹,说起话来口气却大,倒像是姐姐,全不把他这兄长放在眼里。   于是怒道:“阿惠!”   林惠却笑,道:“三哥,娘亲说了,人家是客,不要怠慢。四姐呀,那可正是从善如流。”   又道:“三哥,不要气嘛!要不然,我回头让娘亲问问他们花家有没有什么姐妹的,要是我姐姐真叫花家那个傻哥哥骗走了,就让他们还三哥一个好的,成不成?”   林宽正色道:“这都不用烦劳娘亲过问了。据我所知,勤芳就一个弟弟,不过那性情腼腆又怕人的,大概和妹妹也差不多?”   林惠立刻笑出了声:“哦?那就看三哥的意思了,人家没有妹妹,弟弟可使得?”说着真就看向林信,等他回话。   林信都快给他们俩寥寥数语,说得气死,心道这样的事情,居然能拿来取笑吗?   他是男的,人家弟弟也是男的好不好?恶心!   现在连林墨和邾琳琅都在憋笑,林信真觉无奈又没脸,他这大哥和阿惠,皆是白长副温柔皮相,却有把歪理说成道理的本事。   林信如今也只能瞪林惠一眼,并不答言,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此刻都是无心之言。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83章 章之二十三 忧怀(上)   ——惊事故他朝坏家根本。   这日傍晚,林夫人说事多,让林宽带着大家吃饭,这意思明白,便是由得他们放肆随意了。   林惠听见母亲的吩咐,看天气清朗,林宽身上伤势还未痊愈,也就提议不出去了,也不必拘礼困在屋内,家中园子里的怡芳亭内,设宴待客,风景正好;大家喜欢吃什么便做什么,或者有喜欢的外面吃食,也叫人买去。   林宽也觉这主意好,便问过大家,命人去都准备齐全了。   一齐吃个饭,本也无妨。那花勤芳和林敏这才认识,性情里都有直爽部分,如今已经熟了,说说笑笑的,真个旁若无人;又有邾琳琅对住林墨猛献殷勤,要喂他吃这个那个,林墨看她就觉害怕被下毒,推说牙疼吃不动,偏就着林惠的手喝粥,把邾琳琅气得要命。   林信看他们都烦,将筷子折断好几根,真是吃不下去,咬牙切齿告辞了。   待大家吃完了饭,邾琳琅被林惠勉强劝走,林墨跟在林宽身后,却还是不肯回自己屋里,要和林宽睡。   林宽不喜欢别人侍奉,最近伤了,不能沐浴,也还是自己擦身洗整;林墨也都学过去。   看了都觉好笑,林宽便故意问他:“六郎,你这么大人了,老跟着我后头,不觉得羞么?”那林信虽然也爱跟,不过他渐渐大大了,安宁林氏仙府三公子,在外人面前气派也大,颜面要紧;有时候还要装模作样,嫌弃下林墨爱黏着林宽的毛病。   林墨趴在他身旁,道:“不觉得。”   又笑道:“其实,我差不多已经想好了,等我以后有了出息,就自己起仙府,哥哥和阿姐跟我一块住,这里留给爹亲娘亲,林信和林敏,正好。”   林宽听了,觉得他想得也是太远,但是话中之意,又像是真的已经深思熟虑。他心中无奈,只能笑道:“要叫就好好叫,道一声三哥和四姐,就有这么难么?确实,要叫我这个人守着我们林家这家业,我还更喜欢出外云游,四海为家呢!但阿惠难道一辈子不出嫁,就陪着你?何况琳琅也这么喜欢你——”   话没说完,林墨已经是不屑道:“她喜欢我,很了不起?她喜欢我,我就必须喜欢她?她邾琳琅嘴里说喜欢,可对我又不好!还有啊,我也真的不喜欢她,如果大哥和阿姐不想和我呆一块,我一个人住,行了吧!”   说来说去,他就是想要离家,心意坚决。   林宽也不劝了。实话说,他其实也觉得,对于林墨这样的身世及性情,长大离家,另起仙府,说不定还更好些,更自在。   承继林氏这家业的,注定只得一个。他自己,早已经同父亲说过,没有半点意愿,也做不来那威严赫赫,人上之人,只愿为天下苍生奔劳;两个妹妹,林敏生来貌美,得父母自幼娇养,惯爱那风月情浓的传奇佳话,哪怕不是今日之花勤芳,也必是要寻一个如意郎君的;而林惠形容温柔,那心内聪明,十分有主见,想为之事,别人拦阻不了,不想为之事,也无人劝得,且对安宁林氏仙府这家业与荣耀,似也无什么念想。   未来之家主,看两亲那平日里透露出来的偏爱,多半是嘱意林信了。   在林宽看来,林信也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孩子,只是当真被惯得有些目中无人;分明是他矜娇作派,嫌弃林墨只是他半个弟弟,却怨林墨不肯服气,实在是让自己也头疼,只能盼着他们长大后能好些。   正要说吹灯快睡,忽听到有人叩门。   林宽还没应,外面邾琳琅的声音已经道:“大哥,六郎在么?我要进来啦!”   林墨急得立刻爬进被子里,抱住林宽的腰,一声都不敢吭。而邾琳琅当真也不等林宽同意,便推门进来。   没看见林墨,见林宽也是一脸无奈,她那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有些不高兴。   林宽只得问她:“琳琅,你不是和阿敏住么?怎么不好好睡觉,胡闹跑来我这里?”   邾琳琅撇嘴道:“没呀,本来我是要和四姐一块住的,后来五姐偏叫我去她那里,现在她睡了,可我无聊,也睡不着,我想六郎了——”   这也真是个小冤家,年纪和林墨差不多的,就作情深似海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天生的情种,还是与林敏交流了太多?林宽还没说话,就听她接着抱怨道:“我出来才看见,四姐和那个花家的傻子居然爬屋顶上看月亮呢!”   又道:“也不知道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天天抬头都能看得到。不过我想我反正睡不着,六郎要是也没睡,那咱们也去看月亮算了。”   就知这不过是个对情一知半解的!他道:“琳琅,回去睡吧。”   邾琳琅却不走,对林宽问道:“大哥,六郎真的不在吗?”   林宽劝道:“琳琅,听话。”   邾琳琅认真地看着他,那目光中闪过些莫名复杂神色,全不似她这年纪该有的;但她知道林宽虽然温柔,却不会纵容她半点,于是也不与林宽胡闹,只轻声说了句“好吧”,便转身离去,也不曾忘与林宽关上那房门。   不知为何,林宽忽觉心内有些不安,但林墨这时候钻出被窝,骂道:“哥哥你看吧,她真的很烦人!”   林宽也就笑了,道:“睡吧六郎。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好送你勤芳哥哥。”   林墨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躺下睡了。   第二天,除了邾琳琅偷懒耍滑不肯起,其余人都起了个早。大家去给林夫人请安后,又送花勤芳和花氏几名弟子走了。   别人不过送至林氏仙府那大门口,林敏却说要上街去逛逛,正好同路,多走一段。   可这分明就是要送花勤芳送到出城的托词,林信听见,那一脸不快根本按捺不住。   他看见花勤芳的笑脸,只觉忍无可忍,便上前去硬生生隔开林敏,自己则勾着花勤芳的肩膀,咬牙切齿地拖着他前行,还道:“好,勤芳,那我就和阿敏一起送你出城去!阿敏,安宁城你要逛哪里都行,三哥今天舍命陪君子,都陪你逛完了,咱们再回家去!”   这副跟定了两人的架势,若谁敢说半个不字,怕是当场就要翻脸打人了。花少门主也无可奈何,只能装出一脸欢欣鼓舞的表情,对林信称好道是。   说什么家里爹娘弟弟等着,如今有车马却不坐,由得两名弟子赶着慢慢前行。三个人与林宽等暂且道别后,皆是信步向前,其余人跟随在后;花勤芳走了几步,像是隔着林信,和林敏说了什么笑话,林敏听得是眉飞眼笑,花勤芳便也高兴,咧开嘴还要说什么,奈何有个林信伸手猛敲他脑袋。   林宽和林惠也都看他们的背影发笑,林墨却道:“哎,勤芳哥哥真可怜。”   在他看来,这林敏也就比邾琳琅讲道理那么一些些,跋扈张扬之处多着呢!他如今又上了半年学,还有个花勤芳成天在旁边作死,有些事情已是一知半解了。   心觉这个勤芳哥哥,自己人这样好,却如季思明先生所说,是色令智昏,脑子都不好使了。   林惠牵着他手回家中去,道:“六郎不要胡说。姐姐听见肯定骂你,这一回我可不帮你的。”   林墨一脸不快:“我不懂什么?姐姐教教我呗。”   林惠但笑不语,林宽也笑了,却是道:“这个么,谁都教不来你,以后你有懂的机会,自然就懂了。”   林墨撇嘴,心里嫌弃兄姐怎么忽然地神神秘秘。他林六郎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些情情爱爱的破事么?他如今看邾琳琅那个鬼样子就烦,根本不稀罕!   三个人一齐回到家内,却见一名家中名弟子,领着一个陌生面孔,大概是从侧门入内,神色凝重紧张,急急向林夫人所居的听霖苑而奔;看到林宽等走近,竟是有些张皇失措。   如今不能避开,他们先行一礼,便要走;林宽却道:“洪文,你站住。”   那叫洪文的,是林鹤的一名入室弟子,平日多得其信任,便是林夫人也颇为倚重;如今他听见林宽叫,极为无奈,却也只能咬牙回转身来,笑问:“林宽师兄,有什么事吗?”   林宽淡淡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出什么事了?”   洪文张口欲言,却是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苦笑唤道:“师兄啊——”   林宽又问:“到底什么事?”说着看向他身后那人,觉得这位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见他在看,忙拱手堆笑道:“在下长乐门谢正才。大公子久见了,您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明明年纪比林宽更大,说话却恭敬谦卑,又有些油头滑脸,巧言令色之相,让人看着不喜。   这长乐门正是安宁城内一家小小仙门,谢正才这么一说,林宽便也想起来了,从前也正是在清谈之会上见过他及他那父兄,故此才觉眼熟,林惠和林墨也已经想起来了这人是谁;只见林宽笑道:“好多了,多谢关心,谢门主和谢师兄好吗?”   听到问他父亲和大哥,谢正才点头道好,那面色却有些古怪。   林宽也不多问,又看向洪文。   见他不肯放过,洪文只得轻声道:“师兄,求你了,别问我;我们也不过是听夫人的吩咐办事。”   林宽听了,点头:“好,你们去吧。”   洪文这才松了口气,带着谢正才走了;那谢正才走了几步,忍不住回望他们一眼,又忙转过头跟紧了洪文而去。   林惠与林墨都要说话,林宽却摇摇头,对林惠道:“阿惠,你先带六郎去我那里,我过会便过来。”   他意思坚决,林惠便点点头,拉着林墨走了;林墨一步一个回头,正看见林宽面上有些说不清的忧虑之色,他便也愁了,反手握紧了林惠的手。   作者有话说   惊事故他朝坏家根本。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84章 章之二十三 忧怀(中)   却说林夫人处,今日放下手中其他事务,先听完洪文回报事情已处置,她才长舒一口气。   又安排叮嘱了一番,方令洪文退下,也暂不想再听人呈报旁事,便令众人都告退。   她焦虑心忧,不必照镜,心内已想起前几日看到那镜中自己,是如何模样。   即便不曾皱眉,那眉心已隐隐见些皱纹,却也只能自嘲,如今这般年纪,儿女皆大了,便该认命,难道还想夸耀从前什么天姿国色,与后来人争娇论艳么?   芳苓端来茶,正要开口劝慰主人几句,忽听得有人犹豫来报,林宽来求见了。   见到林夫人的脸色,她心内明白,便将那茶放在主人手边,笑劝道:“夫人,不如让我和大公子说——”   林夫人却道:“让他进来吧,你叫其余人都出去,我倒要听听,他今日又有什么可说的!”   芳苓只得出去将林宽请了进来,又吩咐众人都离得远些,不要打扰他们母子说话,自己守在那屋外。   林宽进来,先规规矩矩地道了安,林夫人都应了,问他有何事忽然过来。   谁料林宽竟道:“娘亲,我刚才叫人把琳琅送回家去了。”   那邾琳琅哭哭啼啼,对着他撒泼打滚,挣扎不止,又是求,又是闹,说要留下来陪林墨,还要见林夫人。林宽一句都没应,令人把她及邾家来人一并送走。   此话一出,林夫人手边的茶便砸碎在了他面前。林宽看着她,问道:“娘亲,为何动怒呢?”   林夫人已作一脸怒容,斥道:“你放肆!如今你林宽是真的自认麒麟入世,高洁过了头吧?什么父母颜面,亲情道义,全可以不放在眼内?你这样逼琳琅回家去是何意?你怎么不想想你舅舅舅母如何待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   她一番责问,林宽便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跪了下去。   林夫人别过头去不看。   只听林宽道:“娘亲,昨日被琳琅欺负的那孩子,死在我们家园子里一口井里,您就半点不问吗?”   林夫人转过脸来,冷声道:“林宽,你仔细说话,你知道我没问?那孩子是自己夜里贪顽,失足落下去的。”   又道:“我已经查问了,她是那长乐门门主夫人一名远房亲戚的女儿,如今我已经让人去她家中抚慰;也与长乐门的人交代过了,他们家亦会遣人安抚劝解。”   见林宽不语,林夫人竟是不怒反笑,道:“好!好!我问你,你林宽,平日里可曾管过这安宁林府什么?在外头做你的英雄好汉,出尽了风头还嫌不足,如今竟来我面前逞能了?亏你自诩君子,可知一个孝字怎写?”   听到这话,林宽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他道:“娘亲,如今有个天资高卓的孩子,刚刚拜入我们安宁林府为弟子没多久,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井里;半日都不到,您就都查清了,说她失足落水;我猜,您的处置抚慰,是让长乐门的人强压自家亲人一头,赐些金银珠宝,封敛悠悠众口,不让爹亲知道,也不让外面人议论;但那是条人命,就因为与琳琅、与我们家相关,就可以这样行事吗?您说我不知孝字怎写……也许是吧,可我知道那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才是最为不孝——”   他方才去问邾琳琅,邾琳琅不认,反发脾气,也说不出昨夜自林宽那出去,却迟迟未归林惠那房中,是为何故;林夫人全然采信她那些说话,林宽却无法。   可如今话没说完,已觉握住林夫人那手颤抖,慢慢地自他手中抽离。   她忍不住认真端详起林宽模样,那目光,似是觉得可笑,又觉无聊。   然后那手抬起落下,林宽面上便挨了一记耳光。   林宽并不闪避,抬起头,还要说话,却见林夫人其实正在落泪,人也就愣住了。   他这娘亲,从来矜持高傲,不曾在她子女面前有过这样的形容;哪怕是林宽,也觉自己再不能说出半句重话。   只见林夫人扶案起身,柔声问他:“林宽,你是有多大的胆子,敢与我道说阿意曲从这四个字?这世上只有你林宽一个麒麟入世,光明磊落,强过世间所有人吗?是啊,是天意如此,是我邾廷芸有幸,做了你这面上的娘亲,你妹妹一出世就身死,那也是她活该,我们所有人,都只为奉献你麒麟儿一个将来得登仙道便无用的凡俗肉身而已,对不对?”   见林宽不说话,她勉强止住眼泪,露出来一点笑容,但声音还是略有些不稳。   她道:“你也配说阿意曲从?你林宽,自出生在安宁林府,得林家声威庇佑,当真阿意曲从过什么人?你那些大仁大义的道理,在我面前省省,等着来日和你爹说去吧,说不定他倒肯听!毕竟是你亲父,嘴上的漂亮话,自然和你也是一样,他当年肯为妖女抛妻弃子,你如今也愿护着她的野种!你们的良心,都是对着外人才有的,这些年来为你林家劳心戮命,我得来什么?我是真的想看看,你们那仙骨出众,道法高绝,拿来保全此间家业,是否可用!”   林宽听到她此刻提起林恭,又提起林墨和他生母,方知她心内之怨忿深刻,埋藏多年,竟是从来未解;那胞妹离世,其实并不能怪罪在他身上;而父亲孽情有过,林墨却是无辜,他并没有求谁让他诞生于这世上,他何错之有?   一切道理,林宽心中明白,却仍旧无奈愧疚,胸中作疼,喉中也发紧,连咳了几声,才道:“娘亲,这都是我之过。”   听不到林夫人回应,他又求道:“今日我觉得好了很多,想求娘亲让我出府去,我有些事要办。”   他说出去,林夫人如何能不知其欲去何处?当下已是怒极,斥道:“好,你出去,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这雷霆之怒,林宽不便再言,只能与她磕头谢罪,又默默站起身,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读者说的吗?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85章 章之二十三 忧怀(下)   这一回,林宽出得府去,虽无人拦阻,却是心事重重;那死去的小姑娘家在何处,他早就已经细心周全,一齐打听清楚了,但他此刻也不急着奔去,牵马而出,走了半条街,才觉身后有人跟随。   他一回头,看见林墨往街旁的酒铺一躲。   林宽只得唤道:“六郎!”   听得林宽叫,林墨只能探出头看他一眼,觉林宽没有生气,才走过去,牵住他的袖子。   林宽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阿惠呢?”   林墨道:“芳苓姐姐来找阿姐过去娘亲那,我就出来了。”   见林宽面上复杂神色,他又道:“我在家里看见大哥你走出来,叫了你两声,都没应我,我担心你是怎样了,所以跟过来的。”   林夫人有林惠劝解,林宽稍觉心安,便抱起他道:“算了,我先送你回家。”   林墨忙搂紧他:“我不回去,我跟哥哥走。”   林宽劝道:“先送你回去,大哥一会就回来了。”   林墨却固执,道:“我不信。”   他看林宽那面上的表情,不知怎地,就觉他像是走出那家门,就再也不会回来的模样。   林宽有了一次前科,知道他固执,失笑道:“那你要怎样?”   林墨道:“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觉林宽沉默,林墨又扭过头来,一脸犹豫。   林宽问他:“怎么了?”   林墨道:“哥哥,也不一定是琳琅做的吧?”   邾琳琅虽然又凶又爱欺负人,可是杀人这样的事情……林墨真的想象不出,她那样娇娇俏俏的一个小姑娘,能做得出来。   毕竟,邾琳琅对他是凶的,却也并不是没有那温柔的时候。   知道林墨也已经听到那家中的风言风语了,林宽心内也乱;如这些闲话,从来传得很快,但林墨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毕竟并无实据,邾琳琅不肯承认,他也只能猜测;可不管是不是邾琳琅所为,这小姑娘头一日被她欺辱,如今死在安宁林氏仙府,这罪过,谁都难逃。   林墨看他不说话,又看到他面上被林夫人打过的地方发红,暗觉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说;可林宽也只是摇摇头,道:“是啊,也许吧?但现在大哥要去个地方,带着你怕是有点不方便。”   林墨坚持道:“哥哥,我想跟你去!”   林宽想了想,只得道:“好吧。但是我们一起去的地方,不管待会你看到什么,都不准你动手,也不准你出声,更不准你回去以后和任何人说半句。”   林墨想了想,道:“跟阿姐,也不能说吗?”   林宽也想了想,道:“对。”   林墨苦恼地点点头。   带着林墨,林宽去往那死去的小姑娘家中。   长乐门在安宁城内,不过是个小小的仙门,并没什么特别独到之处,与其他仙门一般,皆是依附于安宁林氏的声威之下而已。   他们这远房亲戚家中,也正是在城郊远处,看那房舍,也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寻常人家罢了。   林宽听人家议论那个孩子,当真有些资质,又有家中人找长乐门门主百般讨好说项,才能被引荐拜入林氏为弟子。   可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来的好。   长叹一声,林宽发现那门虚掩,叩了门,无人应,只得道了声失礼,领着林墨推门而入。   大概林夫人所派之人,和长乐门的人都来过又走了,那院中屋中,灵堂已经布置妥当。林宽看见那桌上有两个牌位,那桌边,金银财物,堆得如小山高;前头两口棺材,竟也无别的人守着,只有一个神情恍惚的汉子,头白了好些,形容枯槁,颓坐在那棺材之旁,脸上无泪,却拿自己的一只手,静默地抠着地,那指尖都被磨破了,正在流血。   林宽皱眉。   两个牌位,一个写着先室吴母王氏芝怜生西之灵位,另一个写着故女吴诗婧之灵位。   这个吴诗婧,正是无辜死在林府井内的女孩,林宽听他人所言,知她是个人如其名的小小丽人。   另一个,看来应该是她的母亲。   于是林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一些;他走到那汉子身旁,蹲下.身去,林墨却觉得害怕,赶紧跟上,又躲在他身后,听他问道:“先生,请问——”   那汉子直着眼,闷声道:“都没了。”   不等林宽说话,他就看向那两口棺材,对着小的那棺材道:“我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姑娘,没了——”   说着,又指向大的那棺材,道:“又没了一个——”   他这竟是一日之内,痛失爱妻与爱女;哪怕林宽不知内中详情如何,大概也能猜到,真觉得心口疼痛,无比郁抑,想要说话询问,可一时竟无话可说,正犹豫如何开口,先又咳了起来。   这一回,竟是咳了很久才勉强停下,慌得身后的林墨都忙帮着拍他背;那汉子听进耳中,却是抬眼,端看这一身白衣,形容清贵的来客。   安宁林氏仙府的麒麟儿,声名远播,他这安宁之人,也已经认出来眼前这是哪一位;却又像迷失了神智,竟伸出了那流血的手,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林宽的额头,才确定眼前这个是真的人,不是幻觉。   看着自己在林宽面上留下的一点泥灰与血,他讷讷道:“哎,林氏仙府的贵客啊——”   林宽勉强止住咳意,道:“不——”   道了这一个“不”字,他却再也说不下去。   对方说的不错,林夫人说的也不错。他林宽,确实是安宁林氏之人,得林氏那仙门之首,赫赫声威所庇,享家中富贵荣华,得众生关切爱护。   那汉子对着林宽,却先是笑出声,可笑着笑着嘴角就渗出血;他伸手捂住嘴,却还是吐出一大口黑红色的血来,人也歪倒在棺材边上了。   林宽与他离得近,脸上和白衣上都沾染了他的血;慌忙去扶,可那手却被他缓慢拂开。   他又呕出两口血,往地上啐了,方对着林宽笑道:“小、小人……先行一步……九泉之下………想来……不……不止我一个……待看着……你……你们安宁林……林氏……仗势欺人……草……草菅人命……将、将得什么报应……”   勉强说完这段,他就瞪着眼不动了。   林宽愣愣地看着他,知其脉息全无,正是已经断气;将他的眼帘抹下,林宽收回手去,又咳了几声,却连自己脸上溅到的血,都想不起去擦。   而他身后的林墨,全看在眼里,那心里害怕极了,却还是忙转过来,拿自己的袖子替林宽擦掉面上的血。   想说话,却又惦记着林宽的吩咐,林墨不好开口,一脸的着急。   林宽终于回过神来,对林墨勉强笑道:“不妨事,”又道:“六郎乖,你可以说话了。”   说完,又咳了几声。   林墨噙着眼泪不敢哭出声,他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身死,也从来没有看到如此模样的林宽。   想了又想,最后忍泪劝林宽道:“哥哥,我们还是回家吧——”   林宽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一般,沉思了良久。   可他终究还是点点头,对林墨道:“好。六郎,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人事不可欺。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86章 章之二十三 忧怀(又)   说是回去,林宽的脚步却有些踉跄,走出门时,还差点自门槛处摔了一跤。   林墨都忍不住提醒出声,他才回过神来;对林墨道了抱歉,继续前行,却是连自己骑马来的都忘了。   林墨也不在意那马不马的,如今林宽这样,他也不撒娇耍赖,说自己走不动路;安安静静地,牢牢牵着林宽的手回城中去。   林宽却好似一路都在想着什么,想得失神,那面上浑浑噩噩,黯然失色;先时地方偏僻倒好,入了安宁城中,虽天色已暗,但城中无有宵禁,夜市繁华,路上行人还有不少。   他们见林宽之模样,身上白衣,血迹十分明显;不管是否能认出他是何人来,都忍不住盯着他看,又小声议论纷纷。   可这一回,林宽也无暇在意他人,林墨见别人指指点点,那心中也不好过,想骂他们别看别说,又怕替林宽惹来是非;路过了一个小巷口,他忍不住停下脚,拉了拉林宽的袖子问道:“哥哥,我们雇个车回去,好不好?”   这样至少别人看不到林宽身上有血,他真怕别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传进家里那么多耳中。   林宽听了他的话,才恍然想起来,问道:“六郎,你累了吗?对不起,是大哥疏忽了。”又道:“大哥衣服脏了,现在也不好抱你,六郎能坚持多走几步吗?大哥就去找辆车,咱们回去。”   林墨其实脚上已经疼了,身上也觉疲惫。但他摇摇头,道:“哥哥,我自己走,我不累。”   堂堂安宁林氏仙府的两位公子,如今落得跟做贼似的,想避人耳目;林宽叹气,正要带着林墨继续走,忽有一只手伸出来,自那巷子里把林宽连带林墨都给拉了进去。   林墨吓了一跳,却见林宽没什么惊讶,站稳了脚,对巷内那用一件纱衣遮掩了面目的来人道:“是你啊。”   说着,面上露出了些勉强的笑意;那人看见,却道:“别笑了。”   他又将林宽一拉,林墨在旁,竟觉天地倒转,不知道是什么高明道法,就已经身在一间破旧茅屋内了。   虽然身旁有林宽,他还是有些紧张,忙握紧了林宽的手。   林宽却不觉奇,带着他自向屋中的方桌旁坐下;那来人,也在屋内解下了蒙面的纱衣。   当初在晋临遇到的少年,乌发间的白色,与一双赤瞳,如今没有半点更改。   他也在林宽身旁坐下,并不理会林墨好奇的目光,却是对林宽说话,声音温柔。   “你就是不听我半句劝。算了,你是怎么想的,你这样就想回家?先把衣裳换了再回去吧!”   林宽沉吟了,半晌后他问道:“我能不能在你这,借住一晚上?”又问林墨道:“六郎,你累不累?要不要在这个哥哥家里歇一夜。”   林宽说好的事,林墨是不会有半点意见,当下也就点头,把夜不归家会被林夫人教训的顾虑抛在脑后。   少年却看向自己这屋内,虽干净,内中陈设却都有些破旧了,便问:“你不嫌吗?”   林宽摇头。   他自然是真心的,不打诳语。那少年便笑了,伸出手,用袖子替林宽把方才林墨还不曾为他全擦干净的血都擦去,又端详了一番林宽的脸,这才站起身,打开了柜子为林宽取来衣裳。   他自己那衣衫,已是破旧,却当真为林宽准备了白色的衣裳,和林宽现在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   林宽自去更衣,林墨望着这少年,看了半天,终于等到这少年不看林宽,肯回看自己,方问:“哥哥,你是谁?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吗?”又悄悄地小声问:“在青墟的时候,是不是你救了我哥哥?”   少年不答。   林宽却道:“是,他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救了我一命的朋友。可是六郎,咱们可说好了,这里的事情,你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你三哥。”   林墨点头,觉得自己能为林宽保守秘密,怪开心的;更何况这秘密林信不能知道,那心里就更高兴了。   他继续追问眼前的少年:“哥哥啊,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想了想,最后只道了一个字:“厌。”   林墨怪道:“咦?哥哥也是青墟滟家的人吗?”那岂不是滟十一的家人或亲戚?   少年摇头,轻声道:“不是,是讨人厌的那个厌。”   林墨听了,居然笑出声,那少年都觉得奇怪。林宽换过了衣裳,过来摸摸他头,也是笑问道:“怎么?”   林墨却是对那少年认真道:“厌哥哥啊,你的样子是和别人不一样,但又不丑;这名字吧,是奇怪了点,可是也不讨人厌吧?反正我觉得不错!”   少年便也笑了。他没有与林墨说实话,也确是不便说自己那名姓,但他觉得林墨倒也有趣,不愧是林宽的亲弟。   如今天色已晚,于是又问他们:“你们两个,晚上吃过东西吗?饿不饿,想吃什么?”   林宽摇头:“我没什么胃口,六郎想吃什么?”   林墨听了,眨眨眼睛,坐在凳子上头没规没矩地晃着腿,一脸期待:“哦?厌哥哥啊,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那少年认真想了一回,对他道:“什么都没有。”   林墨无言,那这位哥哥是在问什么?谁料林宽却道:“别逗他了,你这有什么,随便给他吃点吧;我们家六郎,跟小猪差不多的,不挑食。”   听得林墨气哼哼地瞪他,那少年却笑了,真的去给林墨拿了吃的过来;结果竟是青墟的一字酥,林墨看了,立刻想起了滟十一;又想到那邾琳琅凶残无情,如果她真去升山,欺负滟十一怎么办?可是林宽现在不高兴,他也就收敛愁容,只在心内惆怅。   道了谢,吃过东西,林墨也就困了。今天实在走得太远太久,却一声都没抱怨的,林宽都觉得惊讶;看他吃完点心喝了茶,歪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像是睡了,便帮他脱了衣裳和鞋,抱上床去;给他掖好被子,又看他真的睡了,这才继续回去坐下。   林宽见对坐之人无言,先道:“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基友看这章的时候去翻了卷一最尾:是嫂子文学!搞吗!我:搞你吗!你这个同志灵魂肮脏得很! 第87章 章之二十三 忧怀(外)   林墨既然已经睡了,这少年对着林宽,声音也就不太温柔了起来:“我说——”   “嗯?”   “你这人,有时候也是太过了吧!我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名字,你就真的一声不叫吗?你你你你的,拼命使唤我,听了就烦!”   他自己的要求,别人照做了,却还生气,正是脾气大得不得了;直把林宽都听得笑了起来,故意问他:“那我怎么叫?朱厌?阿厌?朱兄?算了,还是兄台吧?哎,兄台,我跟您说,您还不如我们家六郎懂事,人家还夸您呢,您连一句谢都没有!也没夸他一点半点的!”   这少年……朱厌,瞪他一眼,一脸嫌弃:“闭嘴!”   林宽这才道:“那不就是了,叫你名字,你不喜欢;不叫你名字,也不喜欢;我懒得叫,你自己气去吧!”   朱厌怪里怪气地瞪他,道:“听听,你这说话,对得起你那一堆堆的美名吗?”   他这样说话,林宽便又想起今日之事,竟是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朱厌忙握住他的手,渡他一点内力。林宽笑道:“谢谢。不过不用,我的伤好多了,这咳大概是风寒。”   朱厌却还是不肯放手,问他:“又怎么了?”   林宽与朱厌,其实也认识不久。在那晋临,他自曝要杀林信未果,本算得是有冤仇;可在青墟,他却又不吝相救,还帮忙诛灭魔蛟,护送林宽到娄家求救;与林宽交谈说话,随时都刻薄得惊人,可有时又温柔得过分;而对那世事世情,他也是别有见解,实在是个妙人。   以致他后来坦然对林宽相告,自己就是那传闻中的凶兽,见则有兵时,林宽也不知道为何,不觉太多惊讶,更不觉得他是真的妖物,如旧相识一般亲切亲近。   林宽言交,确也不以贵贱人鬼神怪而渝;那万物人鬼神怪皆是天地造化,人不过是其中一样,又有什么特别稀罕之处吗?   沉默无言,林宽好半晌才对他摇头,轻声道:“是,你说的句句都是对;如今你已经救了我两次了,当日在青墟,还有今日在这安宁;这一切皆是因我,自诩高洁,于世间却无大用。”   想救世间之人,也要看是否机缘巧合,又或别人予不予他救的机会;可若有能力却不救,便又成了罪过,心内也背着苦债。   更有那世间人心,颠倒反复无常,实在比风霜利刃更无情。   朱厌的眼神变作了伤感。他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家里,还有这世间各人各家,表面光鲜,内中污糟的也多,实则与我那幽独一城无异。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对,可如果你不自救,我又能救你多少回呢?”   他曾试探,问林宽想不想离开安宁,离开林府。可林宽对此事,也只有表面豁达与万事通透,却真执迷,说话温柔,却坚定拒拂他的好意。   有太多事,无管是那无情之事抑或有情之事,林宽分明看见,分明知道,分明清楚,分明明白,却无力改变,却也不能脱离……朱厌恨极了那仙道和那天意。   他们非要作弄,非要让林宽入世受苦。   如今林宽也还是悠哉道:“这嘛,端看兄台你道法如何高深高绝,能救几回,便是几回了——”   朱厌急了:“林宽!”   林宽笑着反拉他的手,认真道:“天命,我信,也不信,反正你自己也说的,其实你说不好,也说不准;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进去了。但我想过,正好也有一件事和你说,我宁可死,也不想去害任何旁人,只求无愧于心。如果你真的为我好,也别去害别人好吗?我不想有一天,被人逼着拿剑对住你,”看朱厌那一脸见到了傻子的表情,林宽又诚恳道:“我是真的打不过,所以求你行行好,成吗?”   朱厌板起脸,道:“废话,你多活几天,什么都成。”   林宽点头:“好,那我就认真多活几天。”   说完,听到一点声响,他便回头看林墨在干嘛;朱厌也跟着看过去。结果发现臭小鬼竟是半点都不认床,已经把被子都踢到地上了,睡得叫一个手舞足蹈,姿势奇葩。   朱厌也跟嫌弃林宽似地,对着林墨露出了嫌弃表情。   他收回目光,林宽也才扭过头来,道:“哎,哪怕不是为了世间,为了六郎,我也要多挨几日,最好,挨到下辈子去吧?”   朱厌冷哼一声,又不是为了他,白说给他听,有意思么?林宽听见,摇他的手:“兄台,您又怎么了?”   朱厌道:“怎么就没人说呢?你是个骗子。”   林宽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朱厌却不搭理他。   如此态度,林宽便知朱厌说的不是如今的自己,而是从前那一个麒麟。虽然不知道那一位行事是如何,但终究也是麒麟入世,正是自己的前身,大概也差不离多少吧?于是问他:“怎么骗你了?”见朱厌不应,又继续摇他手:“兄台你倒是说说看啊?哎?兄台你聋了?理我一理好吗?”   他居然还敢一脸好奇?朱厌咬牙,这一位表面端正,那骗的可实在太多了,生生世世,自己都不知从何说起;唯有此刻说的这件事是当真得很,无半点掺假。   要他麒麟儿先害旁人,他宁可自绝,正是个不折不扣,矫情讨厌的混账蠢货!   把手抽了出去,朱厌站起身抓起自己的衣裳,道:“你也休息吧,我要走了。”   林宽也忙站起来:“怎么?”   朱厌脸上有一点困惑,也有不甘。他道:“我以前听别人说过,我们还是少接近为妙,被人看见我们说话,或者在一块,都对你不好——”   林宽便道:“我也说过了,别说这样的话。”   他一脸正色,也是真心实意,可朱厌看了,只是摇头。   自己说的话,林宽是不听的;那林宽说的话,自己为什么要听呢?他不理林宽这说辞,转身离开。   阖上门时,又留下他之阵法,天明之前,这门就连林宽在内也不能开启,其余地方出不去,别人也不能轻易进入。   他背倚着门,听见林宽尝试启门无果后的叹息,又遮住自己的头面,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读者说的吗?冇啊w 第88章 章之二十四 作客(上)   林宽一夜无眠。第二天等林墨起来,帮他穿好衣裳,梳整完毕,推门而出,正如昨日一般,又是天地倒转,这回竟是已经在林府外的街上了。   安宁城中,人烟阜盛,这林氏仙府坐落的街道却是安静,轻易不许闲杂人等来扰。   如今林府之正门紧闭,那门前也有弟子顾看,林墨朝角门处走,忽觉林宽并没有动。   一抬头,正见林宽也自抬头,看的却是那自家正门之上匾额,书着的“林府”两个大字,正是遒劲有力,朴茂工稳,不失安宁林氏仙门之首的格调。   此刻林宽驻足不前,林墨便也不走,跟他一起抬头看;而林宽,看了良久,却没说什么话,终究是带着林墨从角门入内,回到家中。   他们二人一夜未归,别人虽不问,那屋内却早已经有林惠在里面等候;看到林宽带着林墨回来,那面上就笑了。   她也不问林宽与林墨去了何处,只道:“三哥和四姐刚才也在等着,后来娘亲叫他们,就先过去了。”   其实也叫了她,她和林信商量,编了些理由,推说晚些过去而已。   说着,又问林墨:“六郎,饿不饿?早上喝粥好吗,给你放很多桂花糖?还是你想要吃点别的?”这回来的时间也巧,粥还是热的。   林墨点头,粥是甜的就很好,自己爬上桌去吃早饭了。   林惠又问林宽,林宽摇头示意不必。   林惠便与他道:“大哥,别多想。娘亲说了,让三哥和四姐,还有我啊,今日启程,去舅舅家里住一段日子。而且娘亲也说,要送亲自我们出城去。大哥,你们正好一夜也没回来,就先休息吧,不用管我们了。”   她和林敏分明才回来,又要过去,自然是为了昨日林宽撵走了邾琳琅,要去道罪相陪,不让舅舅和舅母心内生出什么想法,以致两家疏远了;又还顾虑昨日林夫人的气还没消,林宽和林墨还是不要再去给她火上浇油的好。   这说话里的意思,林宽一听也就明白,只道:“好,代我们问舅舅舅母他们好。”   林墨听到,随口问林惠道:“阿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那林信和林敏是无所谓了,但是他想林惠留下,可既然是林夫人开口,他便也知留不住林惠,只能盼望她早点回来。   却听林惠叹道:“不知道。”看林墨不高兴,便对他道:“六郎,不许胡闹,有大哥陪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林墨只得点头,却忽然又惦记起来季平风的嘱托。之前已经和林惠说了一次,林惠但笑不语,这回他忙又问道:“阿姐啊,等你回来,跟我一起去晋临么?”   林惠道:“已经和娘亲说过了,娘亲说等爹亲出关,再说吧。”对这升山,林敏已经直说根本不想去,她倒有些兴趣,不过那晋临学宫的规矩,说来正是三年方满一期;自己这样半路要去,少不得要爹亲出面,去和那位晋临孟氏的主人商议了,断没有自说自话,想去就去的道理。   点点头,林墨觉得就算林惠去不成,自己问了两三回,也算是能给他那平风哥哥一个交代了;毕竟季平风真的对他很好,不像季朝云是个臭哥哥。   那林信等人,自去禹州不提。林宽又养了几日伤,觉自己已无大碍;父亲还未出关,他便去与林夫人说,要带林墨出门去青墟拜会滟夫人。   虽然那一日动手打过林宽,但之后,林宽去请安,林夫人也没什么异样,二人皆不提当日之事;如今听到他说要出去,还要带着林墨,那面上也仍旧是没什么波澜,只道知道了,路上多加小心留神;见到那滟夫人,也要十分克制谨慎,别丢了家里的颜面。   林宽都应了是,回去和林墨一说,林墨就高兴了,又能离开家里,又能看见滟夫人和滟十一,可不比天天在屋里等着林惠回来强?   自来林墨和林宽出门,从来不是车马,就是徒步。安宁城内也就算了,那青墟和晋临,与安宁又不近,赶路还要不少日子。   这一回,林墨终于把心内的疑惑说出了口。他问林宽:“哥哥,你是不会化光吗?”   林宽答道:“会啊。”   “那咱们为什么不化光过去?”上回去晋临也是,这山高水远,路险且长,舟车劳顿的,有时候还要走很久的路,他林六郎是真的懒,多走几步就嫌累得慌。   林宽却笑了,道:“理由有二。一来嘛,正是要治治你林六郎这一身的懒病。”   林墨大恼。   却听林宽又道:“二来嘛,这河山秀丽,人间锦绣,风光旖旎,咱们能走的时候多走走,能看的时候多看看,不也挺好吗?”   这倒是真的,于是林墨也就算了,笑着拉林宽的手一齐走。   这一回说是去青墟滟氏拜会,但林宽再三思量,最后却是决定,没有提前去信,说与滟氏中人知道。   青墟城偏于八仙都西南,城中迢递朱楼,繁华风雅。林宽带着林墨,也不驻足欣赏游玩,且先前往城东的横波殿。   滟氏所居的横波殿,仍旧巍峨壮丽,富丽堂皇;门外那滟氏仙门弟子,见到他们来,脸色虽有些奇怪的紧张,却还是笑着对他道:“林宽师兄,怎么忽然来了?我们夫人——”   说到这里,略一踌躇,也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林宽却道:“是我唐突。不过能否请你们入内通传滟夫人,说在下前来拜会呢?”   滟氏的弟们子面面相觑。   滟夫人自然是轻易不愿让外人进入打扰的,可她又极看重林宽,门中人人皆知;此刻通传或不通传,事情过后,大概都有一番责骂。   想来想去,还是不能不去禀告滟夫人,便道:“林宽师兄,恕我们无礼,还请您在此稍候。”   林宽道:“无妨,劳烦你们了。”   林墨抬头看滟家这些师姐们,各个都是美丽温柔的佳人,只是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见他在看,她们便也忙笑着对林墨问道:“六郎,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好多,最近好吗?”   林墨点点头,问道:“各位师姐,好久没见了,我很好,你们呢?”见大家也都点头回应,他又问:“十一在吗?你们能不能和她说一声,我来找她玩了?”   几名滟氏的弟子闻言,笑容微变,只道:“这个么——”   还未回答,那进去通传的弟子也回来了,忙着请林宽与林墨入内。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读者说的吗?冇。 第89章 章之二十四 作客(中)   滟家这横波殿,建筑恢弘,有无数奇花异草,其中最多牡丹,又有极大的莲池,曾听滟十一说过,这莲池内莲花的品种也多,什么红白轻粉,重瓣重台,复色洒锦,讲究得很。   如今还不到花期,只见莲叶田田,未有花苞;当中却偏留有一株枯败残荷,在片片青叶中十分显眼,不知道是为何故。   林墨记得上次来时,这残荷就是如此形状;此次前来,居然还留在里头,竟也没人去除?   刚才林宽已自去和滟夫人说话,那滟家的弟子们请他去别的屋里吃点心,他却对这残荷有了兴趣,忍不住一直盯着看,便拒绝了。   他绕着莲池走,想不出留下这残荷的缘故;那脚步也渐缓,却是不防,撞到了别人。   “抱歉抱歉!”   林墨这才正眼,对着面前的人道歉,可是看清这来人,他又笑了:“十一!”   对方却有些慌张,没有立刻应他。   林墨又仔细一看,这来人的外貌,和滟十一生得一模一样,但见其穿着打扮,却不是罗袖轻摇,湘裙斜拽的裙钗女儿,竟是个和他一样的小少年。   这小少年看着他,眼底竟然还噙着一点泪,神情略有些局促,像是想张口说话,却又不能;林墨好奇地看他,真觉他和那滟十一紧张起来的样子,半点分别也无。   又听到有人叫:“公子——”   林墨还以为是有人叫自己,后来才省起这是在滟家,叫的应该是自己眼前这个人吧?他心觉奇怪,不是说滟家人和弟子都只有女孩子吗?这个人又是谁呢?   那唤人的,正是荷芷。她急急奔来,看到林墨,脸色有些变化,忙把这少年护住。   林墨也认出她来,正是照顾滟十一起居的那个姐姐。   上一回已经见过了,便不觉得生疏,林墨先笑问她道:“荷芷姐姐,你好吗?怎么脸色这么差?”又问:“十一今天怎么不在?这又是谁啊?”   荷芷道了句好,刚要说别的话岔开,那少年却道:“荷芷姐姐,是我走的时候不小心,撞着人家了。”   他眼中的泪意已经不见了,对林墨笑道:“你是安宁林府的六公子,林墨吧?我听十一说过。我是她哥哥,你叫我滟九就是了,十一这几日不在家,谢谢你还惦记着她。在那晋临学宫内,也真的多谢你费心照顾她了。”   滟九说话,声音语气,客气恭谨,也与滟十一相似。林墨听了,却觉有些不好意思,在晋临升山,与其说是他照顾滟十一,倒不如说是滟十一照顾了他才对。   略点了点头,他心内更奇了些。   上一回来,不曾听过滟夫人有儿子;升山时,滟十一也从未说过自己有个哥哥;而且这个滟九,身量形容,与滟十一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若是双胞胎,为什么他的名字是一个九字,而妹妹却是十一呢?这中间不是还差了一个吗?   荷芷忍不住想出声提醒,还没开口,滟九已道:“荷芷姐姐,我明白。”   见林墨看着他们,他又问林墨:“你今日怎么在这啊?”   林墨答道:“和我大哥一起来的。我大哥去找你娘亲说话了,我无聊,正在看你们家的花。”   滟九“哦”了一声,寻思要如何借口离开,却听林墨兴致勃勃邀道:“十一不在的话,你陪我玩吧?这里面的花什么时候才会开啊?”   荷芷面露难色,想要劝阻,滟九却想了一想,轻声应道:“好吧。”   又对荷芷道:“荷芷姐姐,你忙去吧,娘、娘亲的事情要紧,我无事,也不用劳烦你陪。”   那心内无奈,但荷芷也只得依言,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滟九这才对林墨道:“时令到的时候,所有的花都会开。”   “哎?所以那一个也还会开花么?”   滟九顺着林墨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正是那枯荷。   他静默看了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他这个样子说话,林墨觉得其实他多半是知道的,只是不便说出来而已。但别人的秘密,林墨也不愿意多探听,点点头,与他开始说起别的闲话趣事来,见这个滟九,听他那些天马行空的胡睡说八道竟也不嫌,露出的笑容,也是同滟十一一样,温柔含蓄。   这一回林宽和滟夫人的说话却快,也不再留住一夜,说完了,就要带着林墨告辞。   滟夫人道是身体不适,却还是勉强提起精神,出来相送。   看到滟九和林墨竟在一起,她先看了滟九一眼,林墨就见滟九微微垂首,避开了滟夫人的目光,没有出声。   滟夫人只道:“一起送贵客出去吧。”   滟九应了是,大家便一齐出门去送林宽与林墨。   林墨留神看滟夫人,虽然有些憔悴,却还是衣着华丽,妆容娇艳精致。于是待林宽与她说完话后,也学那日花勤芳的说话语气,对她道:“滟夫人,请您千万保重身体,下次我升山回来,还和哥哥一齐来看您,好吗?”   滟夫人听了,一脸高兴,柔声对他笑道:“六郎,谢谢你。”   她笑起来,那面上倦色就减退了,千秋绝艳不改,林墨便也得意,回以微笑。   林宽带着林墨告辞而去。那横波殿前长长的石阶,林墨下了十几步,又回过身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这次是对着滟九笑了,还招手让他过去:“滟九!”   滟九那眼神中,露出一点动摇,但仍旧站在滟夫人身旁,没有动。   谁知滟夫人却道:“你去吧。”   他这才也走下去,轻声笑问林墨:“怎么了?”   林墨示意他把耳朵贴过去,滟九照做了,却是被他用力抱了一下。   不止如此,还在滟九耳边说了一句话,方松开滟九,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   并不等滟九回答,林墨道:“滟九,我们下回再见吧!”走了几步,又再度转身,笑着和滟九等人挥手道别。   滟九呆愣愣的,看他回过身去拉着林宽的手走了,消失在视线里,才转回身。   滟夫人已经领着众人回那横波殿内,除了看守的弟子外,只有荷芷一个人还等着他。   他走回横波殿前,荷芷忙问他:“怎么了公子?那位林公子和你说什么?”   滟九摇摇头,于人前露出了一点笑意:“没什么,林墨跟我说,如果有机会,去他家玩吧。”   原来是说这个,荷芷便叹息道:“还好。公子,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有些事被别人知道了,对夫人不好,对你也不好。”   她说这话,滟九听得惯了,那心中已经没什么波澜,也就是点点头,跟她一齐回家去。   此刻他对荷芷说了谎,但是心内,并无愧疚。   那林墨在他耳边,确实是说了一句话,但并非是邀请他去安宁作客。   林墨那一句说的是,滟九,你就是滟十一,对不对?   这说话,真教滟九心中有百感交集。林墨说的,是对也不对;自己对林墨,也正是不知,该不该信……如此想着,却不敢露出半点愁容,被任何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张先生,是你喜欢的平安夜与圣诞节啦,你在天上好吗?你看看他,保护他健康快乐,你也不再难过,永远都快乐吧。 第90章 章之二十四 作客(下)   林宽带着林墨,却也没有多在青墟内停留,竟是先出城去了。林墨好奇,上一回来的时候林宽还说青墟里有多少美景丽色,以后可以慢慢赏玩,便问林宽:“哥哥,我们是要回家了吗?”   这问题让林宽驻足。   他想了又想,道:“不,我们去楚莱。”   林宽努力将自己那心内一点不愿回家中去的心思压住,劝自己是因上一回魔蛟之祸,朱厌送他去娄府求救,娄门主亲自帮他看伤,又送他回家去,他需得要亲自去道谢;且还有一场与娄门主的酒约未赴,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一趟才是。   并不知林宽那些心事,林墨倒是高兴坏了。青墟他是第二回 来,晋临也去过了,这楚莱离得虽近,却当真还没去过,而且大哥说过,楚莱的娄门主,是个英伟好汉,性格爽利,林墨一听就很喜欢。   入得楚莱城中,林墨见其中民风,与自家也好,与那青墟和晋临也好,真是大有不同。此间白日之下,那街上跑马斗鸡,豪情纵饮,弄刀舞剑,切磋竞技者甚多,街市气氛热烈,却也有序,并不见什么仗势欺人,胡作非为之事。   林墨越看越觉得这里比自家的安宁城还好,忙笑拉林宽的袖子问道:“大哥,我能在这起我的仙府吗?你来住吗?”   林宽失笑,只答:“过会见了娄门主,你自己去问如何?”按照娄门主那性情,如果觉林墨有趣,多半是准的。   却说那娄氏仙府,虽与其他仙门不算特别融洽,自家人却团结。门主之下,又设有十一楼,俱由娄家之亲眷统领,受门主所辖,护卫楚莱一城安宁。   其所居之处,与本家临近,皆在城西,正有小桥照流水,璚楼十二阙。   故此,世人便称他娄氏仙府所在,是桥梁印水情骀荡,明月无心十二楼。   林宽带林墨来到娄家,天已经暗了。如此夜间,突然前来,那娄家守卫的弟子们却一点惊讶都没有,皆先与林宽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笑语问候一番。   这也就罢了,他们竟还对林宽抢着抱怨道:“林宽师兄,你可算来了,我们师尊这些日子气正不顺,快进去帮我们劝劝!我们都懒得和他说话,之前多说了两句,他老人家居然还嫌我们烦!啧!”   又和林墨说笑:“你是林六郎吗?师兄这一回带你来玩啦?”   林墨也笑道:“是我,各位师兄好。”   被每个师兄都摸了一回头,林墨才跟着林宽进去了。他对林宽道:“怎么办啊哥哥?我不想回家了,我就去求娄门主,让我在这起仙府。”   林宽笑了一笑,不答,自带着林墨去拜会那娄门主。   却说娄门主本来在那里头听人议事,听得好不耐烦。此刻听见林宽忽然来至,事也没心思听,议也没心思议了,让人都去夫人那里讨论去,自己却开溜。   一看林宽好好站在自己家内,精气神也像是好多了,娄门主忙就上来拍他肩膀,兴高采烈问道:“如何?你小子好齐全了?”   林宽被他这么一拍,真觉得脚都快要陷进地里去了,却还是笑道:“都好了,所以特意来和娄门主道谢。”   娄门主面露不满:“谢个屁!都是些屁大点事!”   林宽便道:“也不止为这一件。我是带着我弟弟来做客,顺便来喝上回您欠我那坛酒的。”   他这么说,娄门主就高兴极了,于是扬起眉毛,又看向林墨,问他:“哦?你家那个六郎是吧?”   林墨看娄门主,觉他真是豪气干云,英伟不凡,心里羡慕极了,便笑道:“娄伯伯好,我是林墨。”   还没行礼,就被娄门主抱起来,对着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最后娄门主像是满意了,把林墨抱进怀里,道:“这一个看着不错,比你家老三强多了去。我之前见过那孩子一回,一张脸长得跟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算了,说话行事也是一模一样,吓死我了!怕不是你那娘爱你爹爱得太过,对着捏出来的吧?”   又对林宽道:“下回你爹要是再带他出去清谈,干脆你先给我来个信儿,我就不去了,两张一样的脸对着我晃,烦人!”   他这胡话,让林宽笑得一脸无奈,林墨却很高兴。   说他爹亲和林夫人的话,他是不敢应的,但林信他就敢了,觉得人家娄门主说得很对。   于是他小小声道:“就是,我也觉得林信烦人。”   林宽哪里会听不见?肃然斥他:“林墨!”   林墨只好对他道:“哥哥,我错了。”又对娄门主使眼色,意思我大哥不让我说,娄门主伯伯你心里知道就成。   于是娄门主就把林墨放下地去,皱眉反训林宽:“怎么了?又是你们家什么狗屁规矩?这么厉害?都不让孩子说话?”   林宽没奈何,只得道:“没人不让他说话。他那些怪话,您是没听见,我都嫌多,娄门主别惯着他了!”   娄门主却觉得林墨很好,就和林宽一样,半点不像是从安宁林氏出来的孩子。   “没这规矩,你就少在这废话!”说完,又问家中人:“这什么时候了?”   听见人回报说已经戌时三刻,娄门主便怒了。   “什么?戌时三刻了?他们到底什么屁事这么多居然拉着我议了这么久?赶紧叫他们滚了!也别去打扰夫人!夫人亥时就该要就寝了!什么大事明日议不成的?天要塌了还有隔壁孟家人顶着呢!我们这些没本事的着什么急?叫他们明日再来!”   又对林宽正色道:“戌时好啊,戌时这一看就是该喝酒的时候了。”   大家听到,赶紧分头去,传话的传话,备宴的备宴。   林宽觉得好笑,便道:“是了,娄门主,戌时不好,亥时好;亥时不好,还有子时好;一天十二个时辰,哪个时辰喝酒不好?”   想了想,娄门主笑勾他的肩,拖他去自家园子里的花厅:“你是会说话的!这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吉日吉时,都该喝酒……六郎,跟上!”   林墨听见,当真跟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致敬熊先生,谢谢你赐我明月心。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91章 章之二十四 作客(又)   虽然娄门主自问粗人一个,他们娄家的园子却有清幽逸趣,那花厅也风雅,正是琼花缀芳芬,卷帘待月还。   娄门主与林宽论酒,见林墨在旁边挑挑拣拣地吃得开心,忍不住对他道:“六郎,你要不要喝酒?”   林墨兴致勃勃,反问他:“没喝过。娄伯伯,酒好喝吗?”   娄门主正色道:“酒入喉,解得万古之愁,你说好喝不好喝?”   林墨忙道:“那我要喝!”说完又捂半边脸:“我最近刚好觉得牙有点疼!”   林宽叹道:“娄门主,我家六郎年纪还小——”   娄门主便道:“我们喝我们的,小孩子有小孩子喝的。”说完吩咐人去拿之前家里新酿的米酒来,又道:“我那个傻狗儿子,会吃饭就开始喝酒了,不也没半点事?你们这些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的!”   真不知他这是何苦,骂亲儿子是狗,可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林宽如此心道。   更何况也正是他自己,天天骂娄心月是蠢货,竟不像是脑子不好使,而是根本没脑子。   若不是太不敬,林宽也真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被他灌多酒了?   如今他先提娄心月,林宽便笑问:“说到这个,心月怎么不在家?我这两次来,都没见着他。”   此刻有人送来了米酒,娄门主亲自给林墨倒了一碗,见他尝了以后露出笑脸,自己正也高兴,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可听见林宽这问话,脸就变了颜色,竟是对林宽恨道:“他爹的!别跟我提这小兔崽子!老子就当没生过这个王八蛋!成天跑得不见人影!老子不知道他是去哪儿了!不过你要是有空就多住几天,说不定这狗东西就自己回来了!”   林宽便道:“是了,正要和娄门主说,这一回我真的要带着我家六郎多打扰几日。”   观察林宽的面色与态度,知道他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但他既然不明说,娄门主便作不以为然:“你爱住多久都成!”   却见林墨,自己默默在旁喝完了一碗米酒,又拿酒壶开始倒酒;还不等林宽那劝阻的话出口,娄门主已经高兴了,夸道:“这才是有出息的。”   又对林墨道:“等你大了,也和你大哥来我们家,娄伯伯给你喝更好的!”   这酒真的甜甜香香的,更好的酒,岂不是更甜更好喝?林墨忙点头。   话是这么说,今日的林墨,却无什么好酒量;喝了三碗,人就已经倒在桌上了。   林宽怕夜风里着凉,先解下自己的外裳给他披上。只听娄门主问他:“倒是来说说正事。青墟那个婆娘什么意思?赖在她那横波殿内,尽顾着自己风流快活,以后准备一辈子不出来?她那一城的百姓不顾?城内各家仙门也不管了?”   提及此事,林宽也觉心忧。想了又想,他还是与娄门主道了实话:“我来这之前,正是去了横波殿。滟夫人与我明说,她心里其实不愿意做什么家主,不想再过问诸事,也叫我们不要再管青墟——”   娄门主拍案大怒。   “我听她放屁,这婆娘是真的疯了!她不想做滟家的家主,谁求着她非要她做了,她怎么不自己滚下滟家那家主的位子?让我们不管?你怎么不叫她出来,我当面问她!我们管的是她青墟?我们要她青墟何用?还嫌管自家这一亩三寸地不烦?我们管的是无辜百姓,那人心和人命!你听过别家仙门的人怎么议论她那些事情没有!如果她不愿意担起责任,护佑黎民百姓,那就我们其余七家主持,诏天下正道仙门共议,她不愿意来正好,干脆就别来了,换个青墟城内愿意管的来——”   说到滟夫人,娄门主便气急。心内猜是安宁离青墟远,不曾听到太多,可他们这里不同,别说是青墟了,就是他这楚莱,还有旁边的晋临,谁不知道她滟夫人,挑选花奴,充作面首,那纵情荒唐行事,竟也不避忌世人议论。   许许多多腌臜说话,真叫娄门主都觉听污了耳朵。见林宽不语,娄门主又问:“她滟夫人说是不嫁人不招婿,但我听说她是有个女儿吧,叫她去做那家主不成?”   林宽点了点头,却是先想到这次与林墨一齐说话的滟九,据他看来,倒是十分的温柔稳重,奇在竟是个男孩子、   也确实如娄门主所言,滟夫人还有一个女儿,那与林墨一齐升山问学的滟氏少门主,滟十一。   滟家世代女子为尊,这滟十一是将来之家主无疑,可她现在的年纪,听说与林墨也就差不多。   哪怕真如林墨说的,她小小年纪,天资出众,又细心妥帖,甚至代滟夫人送信予自己;可滟十一实在太小了,莫管是滟家的门楣,还是世间的言语,都足将她轻易压垮。   林宽心内知道娄门主说的都是气话,便道:“我也想过了。但是滟夫人的女儿也就和我家六郎一样大,怎么做家主?”见娄门主气到无言,他又道:“也许我们其他七家仙门,不贪图什么代掌青墟,甚至取而代之,可天下其他的仙门呢?”   又道:“这样的事,要如何共议?谁有道理?谁无私心?谁来分辨?谁又公正?如今青墟并无大乱,滟夫人的性情不说了,那些事情我未亲眼所见,便也不想听别人如何说她不是;就算当真有,那也是她的私事,既然世间男子可以娶妻纳妾,贪恋声色,为什么又要苛责一个女子?再者,我们都是外人,难道我们所有人议完,便可以冲上去,废她青墟滟氏一门权柄?”   如果是,那滟家人今后在天下,可还有半点容身之处?为免事端,是不是要将她滟家赶尽杀绝?   那将来,七仙门也好,八仙府也罢,如有嫌隙,是否也便各自联手,兴师问罪,杀人取命?   何况滟夫人虽然任性,却也天真,罪不至死。她之道法,莳花驭鬼,自恃强绝,别说青墟城,这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出其右,又更适合执掌青墟一城?   娄门主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且心中怀仁,不愿轻易使滟家成为天下笑柄,更不愿意有奸佞之辈趁乱起势,但如今滟夫人如此混账,他们就一点办法也无么?   见他动摇,林宽又劝道:“我听我家六郎说,那滟家的十一是个好孩子,天资过人,性格温柔,咱们且再看几年吧。滟夫人之事,我暂也不想告诉别人知道,只是先要烦劳娄门主费心看顾照拂青墟一城,我也会尽我所能相助。”   娄门主唉声叹气,将那酒连喝了三碗。   他心内嫌弃滟夫人,并非是因她那些私事,实则是因为她背弃身上权责。   但林宽那些说话,也都是正理,叫他不管青墟的百姓来求助,他也当真做不到,只是要苦了自己和自家这些弟兄姐妹了。   于是他也只得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愁!喝吧林宽,我叫人把你弟弟送回屋里睡去!”   林宽知道他也是心软,待人把林墨带走,便将酒也端起来,与他聊些别的乐事,且将青墟与滟夫人之事抛诸脑后。   作者有话说   有时想及林宽之风骨,我亦愧疚汗颜。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92章 章之二十四 作客(复)   既有娄门主应允,林宽当真带着林墨安心住在娄家,日子十分逍遥。   娄门主不用说了,那娄夫人也待人极好。她是用刀的高手,曾掌娄氏门下第一楼;可她那独子娄心月所学,却是娄氏仙府家传的双锏,如今更是跑得人影都不见,根本不求她半点指教。   见林墨用刀,于是她得了空,便指点林墨的刀法与道法;林墨高兴极了,得了进步,嘴上便也甜,哄得她直叹为何不能有子如此。   如此待了数日。这一天,林宽见林墨不在旁,便信步走在园中找着,竟看见娄门主在前方小亭与林墨笑着说话,他正要过去,忽见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那年纪大概比自家两个妹妹还大些,生得不算有十分姿色,但精神勃发,穿着一身劲装,头发也梳成个男孩样,看着十分爽利英秀。   她看见娄门主,先行礼,叫了一声“姨父”,又看林墨。   林墨忙行礼致意,她也就大大咧咧地笑着回礼。   却听娄门主问她:“李梦哲!你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在客人面前也是这么跑来?成天风风火火地满城横冲直撞,走马斗鸡没个好姑娘的样,都有人告到我跟前了!你那爹是瞎了还是死了看不见啊?居然也不管管你?”   李梦哲却不以为意,她稳重的时候怎么没人看见夸呢?谁乐意搭理这些屁话!于是反问道:“谁告我了?姨父您倒是让他当着我面告啊!我李梦哲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背后说人的傻子!哎哟,别是我心月哥哥说的吧?”略一思索,竟又道:“我看着不像,我心月哥哥那是什么人?人称大愚若智不沾家呐,他哪有功夫和您说这些个!”   一听人提娄心月,娄门主就火大;李梦哲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可旁边还有个林墨在,他勉强压抑着怒火,问道:“少废话,你他爹的到底干什么来了?”   李梦哲便道:“找姨父您写信引荐,再给我写张拜贴,我跟我爹说今年冬天,要去晋临升山,我爹说他人微言轻的,而且不识字,不会写,叫我来找您!”   闻言娄门主竟是大怒,一掌拍下去,小亭石桌的一角都飞了。   林墨在旁都吓一跳,李梦哲却一脸淡定。见她如此,娄门主更怒:“李梦哲!你个死丫头!你不知道我们家和他孟家是怎么不对付吗?去!赶紧把你爹叫来!我骂死他我!”   这李梦哲的亲父,可正是他那大舅子李承英,堂堂楚莱娄氏第一楼的楼主!如今居然说得出这怂话来?他怎地就不识字了?怎么不干脆说他两只手断了呢?简直叫人气绝!   一席话听得林宽都憋不住,笑出了声。不料这叫李梦哲的小姑娘,也真是个性情中人,洒脱得很,竟对娄门主反驳道:“姨父您这话没理,我去升山,你骂我爹干嘛?跟我爹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叫!要叫您自己差个人叫他去吧,我爹忙着呢!再说了,您怎么就准我心月哥哥天天往晋临跑呢?伤一好,又去了!而且反正我也不姓娄,去晋临也是去读书上进的,丢不了您娄家的人……姨父,您到底写是不写?”   娄门主怒骂:“废话,老子不写!”   李梦哲道:“好,姨父不写也成,我去找我姨母说会话,姨父再见!”   其实娄夫人也不是什么凶残不讲道理的女修,奈何娄门主爱妻如命,惧内无解,如今见李梦哲说完这话就要走,忙上前将她拉回来。   看她一脸得意,娄门主憋着怒火,恨道:“写!都给你写!回头我就叫人把信送去给那个死老头子,拜帖给你送家里去!好不好?”   楚云泽点点头,道:“好!谢谢姨父了,那我走啦!”走了几步,又忙回头,皱眉道:“姨父您可别使坏!在信上写些不好听的话,惹人家孟府主生气,让我去不成!还有,心月哥哥要是回来,姨父记得叫人来说一声,我再来玩!”   她一溜烟地又跑走,娄门主忍不住指给林墨看她那背影,骂道:“混账!你看看!这就是我们家的小兔崽子!一个个没大没小的!气死我了!”   林墨都不敢应声,他自己可也要去升山的,而且他看孟兰因,虽然和娄伯伯为人全不相同,但也挺好的。   此刻林宽也走过来了,见娄门主还有怒容,便笑问:“心月受伤了?在晋临伤的?怎么回事?”   娄门主没甚好气,也不顾是在林墨面前了,竟是啐道:“艹!我哪知道他怎么伤的?失足掉了那晋临的粪坑吧!他爹的!怎么就没摔死这个狗东西!”   都不知道他是真的在说晋临的粪坑,还是说孟兰因所掌之晋临和粪坑差不多。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话,也就只有他敢在人前说出来,林宽好生佩服。   在娄家住了一段时日,林宽渐觉不好意思再多叨扰,且也有别的打算,便对娄门主及夫人要带着林墨告辞了。   娄门主却有些舍不得,这么好的酒友,这回走了,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便是娄夫人也留客,劝道:“心月这小混蛋还没回来呢,要不等他回来见了再走?帮我劝劝他!打一顿更好!”一顿可能还不够,最好多打几顿!   林宽忙笑道:“不敢不敢,这些日子我把您家的十二楼都逛完了,真是厚着脸皮把所有人都打扰了一遍。”   娄家人独有江湖豪气,自娄氏仙府本家以降,其余十一楼也是热情好客。去作客时,那日见过要去升山的李梦哲,正是娄夫人那兄长,也即第一楼的楼主李承英之爱女,倒也确如娄门主所言,她是个好动的姑娘,也不嫌弃林墨比她矮比她小,一认识便带林墨一齐满地疯跑,叽叽喳喳地琢磨回头去了晋临学宫要如何如何。   其余楼中,还有几个和林墨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也是一样都玩得熟了。   于是他又指着林墨道:“回头我还来巡道印呢,再见也就是了。您看我家六郎这样,我都没辙,您家心月那样,我可就更劝不住了,更不敢打。”   依他猜测,这娄心月回家也是挨揍被骂的份,以娄心月那性情,会想回家来才怪。   娄府主和娄夫人便也无法,由得他去了。   作者有话说   怎么好似写不完了,没完没了,挠头……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93章 章之二十四 作客(外)   离开楚莱,林墨那是一步一回头,连出人家的城门都舍不得;林宽看了,笑道:“你喜欢这里,下次大哥再带你来就是。”   这一回林墨听见,却沉默不语。   林宽觉不对,便问他:“六郎,怎么了?”   林墨闷声道:“唉,为什么我不能是娄伯伯家的小孩呢?”   不知怎地,他想到了那一日滟十一,又或者是滟九,曾在孟兰因面前说的那句“一切皆是天授之,天却不管。”   滟十一又或者滟九,从来聪明通透,得诸位先生称赞最多。而她说的这话,大概也是对吧?是天要让他林墨做安宁林府的六郎,不由得他选择。   这仿佛是对他的恩赐,却没有令他因这身份,得到快乐多过难过。   从出世到今日,连自己的娘亲也没见过,没听过任何人说道她模样。林夫人也就罢了,自己不是她所生,不能勉强得她爱意;可爹亲总是自己的爹亲吧?为什么也未曾看重他一点半点呢?竟然从来不与他说自己的生母。   爹亲,难道不是真的喜欢她吗?   除了林宽和林惠,那一家中的人对他,有时候想想,还不及外人偶然相遇对他来得好。   听到这话,林宽已经停下脚步,在他身前蹲下;见林墨眼内诸多不甘与不满之色,便笑问道:“你要是别人家的小孩,你就没有我这个大哥了啊,六郎你觉得这样也好吗?”   其实他也知道林墨的心思,就连他自己也觉在这里住着,要逍遥快活些,身体也好了很多,不再风寒咳嗽,何况林墨这样一个单纯孩子呢?   问了这话,便见林墨摇头,抱紧了自己。   对林墨来说,实则大哥和阿姐,就是他为数不多的指望;他面上骄傲,那心内委实有些卑微,毕竟若自家人都不爱护他,林墨更不敢奢求别人爱护。   林宽也拥住他,轻声在他耳边道:“林墨。”   林墨听他这样认真叫自己,便也认真道:“哥哥,我听着呢。”   他听林宽接着道:“凡事不要只想着坏的地方。这世间,事若求全无所乐,你总有一天会长大,也会很有出息。这样吧,不管你在哪一城起你那仙府,哪怕是那幽独,大哥都答应你,都去住!”   林宽记得从前在晋临,孟先生常跟他说,有时候得是失,有时候失是得,得失之间真难计较,谁又知道自己所行之事,好也好,坏也罢,会带来如何结果?妄自烦恼是无用,如今也只能这样先劝林墨。   只要是林宽说的,林墨就肯听劝,当下用力点头。   这一回没等林墨耍赖,林宽已经把他抱起来了,虽然觉得小家伙又高了又重了,但如果他高兴,自己受点累倒也甘愿。果然,林墨立刻露出了笑脸,抱着他脖子问:“哥哥,我们回家吗?”   林宽笑言:“是要回家,不过回家之前,我们先要去平阳和乌尤,去谢你朝云哥哥和勤芳哥哥一声。”   林墨扬眉。   林宽带着林墨,这回先到了平阳。   虽说平阳城与安宁临近,林氏与季氏又堪称仙门伯仲,林墨却从来没去过。以前爹亲总带林宽去赴清谈,后来是带林信。   虽然林宽和林惠都说这不过是因为他年纪小,但林墨却还是忍不住多想。   离得虽近,平阳却不似安宁,那四季倒也分明。   而且这平阳城中,还盛产一种彩锦,名为浮光,色泽华美,花样繁多;城内的美人也多,如今虽已入秋,近日天气却反常,仍旧炎热,于是行人穿着都作轻薄艳丽。   安宁林氏那春秋常服色白,且林宽那姿容出众,林墨精灵古怪,路上的少年少女,不少人拿眼睛打量他们,作低声言语,倒也没什么恶意的样子,笑容也温柔。   林宽并不在意,林墨还挺高兴,一脸得意,也不要林宽抱了,觉得自己是小男子汉,应该自己走,不被人轻瞧了去。   又不禁想到季平风的好脾气,觉他真不愧是平阳人;而那季朝云根本是个奇葩,这么好的日子过得还不舒坦?脸比冰还冷。   季家的仙府与晋临孟氏一样,坐落在青山之上。林宽带着林墨去至城郊那山下,距离山门与守卫的季氏弟子等都还远,先已看到一座小亭,内中竟悬一座铜钟,高有一丈五尺,径约九尺三寸,钟壁极厚,看起来正是个笨重家伙。   见林墨好奇,林宽便对他道:“这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人家季氏的铜钟了。这可是个好东西,镇宅僻邪不说,妖邪鬼怪一近,自己就会作响;如果平阳城里的百姓有难,也会来鸣钟求助——”   正说着,林墨已经跳进亭子里去了,见一座石碑,上面写着一句旧诗。   他对诗文没甚心得,但围着这钟绕了一圈,仿佛觉得不错,于是不等林宽再说话,已经飞快地拿自己那短刀敲了下去。   他用的力气不大,可这钟大概真有灵性,竟是大响了数声。   林墨半点不觉害怕,笑着叉腰,雄赳赳气昂昂,朝着季氏山门大喊:“季朝云你在不在!我来找你玩啦——”   林宽都懒得说教了,觉得这孩子确实讨打。   倒也巧,没由得林墨继续嚷嚷,被他点名的季朝云竟当真的来了。   不止人到,季朝云还提着剑,一来就作杀招。而林宽见他冲过来,满脸怒意,却是半点不急,竟先退开几步,屏息凝神躲在了亭外死角处,没教他看见。   那季朝云看清来人是林墨,脸上怒意更盛,并不念及什么同窗之情,就此停手;林墨也就慌了,忙抽刀回迎,结果不出几招,又被季朝云打得是节节败退。   眼看要挨揍,林墨忍不住大叫起来:“哥哥!”   他嚷他的,季朝云并不迟疑罢手。   而林墨虽不见林宽,却听他的声音悠然道:“小傻瓜,不是教过你了吗?”   林墨立刻回想起来那日林宽对他的指点。恰好,季朝云那招天罡一引也已袭至眼前,他也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了,抢着出手,竟真将季朝云打退一步。   手下剑招虽不停,季朝云却“咦”了一声,只觉林墨这刀法变化,似有进益。林墨刚想露出一点得意,嘲笑过去,谁知又听见林宽那声音道:“朝云,你怎么也是这么傻啊?换一招萦风回雪打他不就是了!”   季朝云听见,当真改招。本来以他习惯,天罡一引之后便要作一招行云初落,此刻却马上改转,当真如林宽所言奏效,立刻便将林墨打退三步,差点站不稳。   但这个林墨却狡猾,见势不好,干脆弃战而逃,循声躲至林宽背后去,还委屈埋怨道:“哥哥!季朝云他打我啊!你怎么还帮他?”   林宽没搭理他这责问,却是拉着他出来,对季朝云道:“朝云,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这小混蛋如何?”   见到林宽,季朝云怎会不罢手?负剑颔首,他先恭敬道:“林宽师兄。”   林宽点点头应了。季朝云又见林墨竟然在林宽身后探头探脑,还是没个正形正经的,心内恼极,真觉这样的讨厌鬼不配当林宽的弟弟,于是怒向他斥道:“林墨!你无缘无故敲我们家的灵钟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家这钟——”   林墨正没好气,不止对他做鬼脸,还抢着打断他说话:“王八念经!反正你打我!”   季朝云将眼一横,那怒容吓得林墨忙躲回林宽背后。   心道大概也就自家这弟弟,能将稳重靠谱的季家少年气成这副颜色,林宽忙笑着拉季朝云,一齐往山门方向而去,还问他:“朝云,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林墨本来在林宽身后,现在看季朝云行在右边,便也跟到林宽左边去,牵了他手,非要显得自己是亲弟,和季朝云不同。   却见季朝云懒得搭理他,只对林宽沉声道:“我不是从山上下来的,今天轮到我值守山门。”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有人来,却没注意是林宽和林墨。他们家这灵钟赫赫有名,来平阳作客的人,特意来瞧一眼,亦为平常,故而他们季氏众人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钟忽然响了,又听见林墨嚷嚷,还点名叫他名字,季朝云才赶紧冲出来看是什么人撒野放肆。   林宽便训林墨道:“听见没有?你朝云哥哥还轮值守山门呢!你守过我们自家仙府没有?”   林墨撇嘴。这种无聊差事,在他们安宁林府,自然是由别的外姓弟子和仆役们做的,除了林宽,他们兄弟姐妹四个,没一个真的去守过那门口吧?   再说了,以安宁林府之声望,也没什么人敢来作乱啊!有这必要吗?于是他偏不接这话,却怨季朝云道:“朝云哥哥,你怎么就怪我?你家又没在那钟上亭子里贴个告示什么的,说不让敲呀!”   又小声跟林宽嘀咕告状:“哥哥,朝云哥哥在学宫也骂我打我!太凶了!”   季朝云听得一清二楚,冷道:“你自找的!我揍你信不信?”   林墨大怒,虽然他打不过季朝云,但此刻林宽在旁,怎么会怕?   他骂道:“你说什么?我叫我哥哥揍你信不信?哥哥你看看他!他在晋临真的就是这样欺负我的!”   林宽叹气,一左一右,给两个人脑袋瓜子后头都来了一下:“得了,你们俩谁都不准揍谁,不然我揍你们俩,听见没!”   季朝云和林墨勉勉强强应了声是,可都是面服心不服,于是皆抬着下巴向前走,谁也不理谁。   作者有话说   祝我生日快乐,多更一些些。 发现最近有一些新的读者,谢谢观看,谢谢留评,我好开心。 第94章 章之二十五 先知(上)   林宽与林墨随着季朝云上山去,到了季家,才知道季思阳又再闭关。   季思明人还在晋临,也不曾回来,于是林宽便带着拜会了那季家其余长辈,以及诸位师兄弟。   而林墨最关心的季凝芳,近日倒也不在家,说是去姑母家中作客了。   林墨一脸失望,见那季朝云也不搭理他,且和林宽讨教剑招,只能悻悻走开。幸亏有个季平风从来都和气,如今看见也来哄他,笑道:“没事,你凝芳姐姐这回肯定跟我们去晋临的,我叫她多给你带点糖。”   说完,又看一眼林宽,方压低声音悄悄问林墨:“哎,你姐姐是怎么说?”   林墨偏故意问他:“哪个呀?哪个姐姐?”   季平风磨牙:“林!六!郎!”   也学着季平风看了一眼林宽,见他没在留意自己,还在与季朝云说话,林墨就安心了,又悠哉问季平风:“平风哥哥,你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愤怒地在身上翻找了半天,季平风发现自己也只有最后一颗了,季凝芳还有段日子不在家呢!但是林墨已经摊着手在等了,又不能去问季朝云,于是无可奈何地把那一颗糖放在他手掌心,见他笑了,季平风才咬牙问:“过会我带你吃点心,现在能说了吗?”   林墨把糖吃了,剥下来的糖纸还塞回给季平风去扔,才笑道:“可以。我跟阿姐说了,阿姐也想去,可是要等爹亲出关再跟他说这事。”大概就和那日李梦哲所说的一样,需要家里人去信晋临举荐,还要拜帖。   季平风这才略微放心,摸了摸林墨的头夸他能干,那心里却早就想着林惠去了。   这一回,林宽与林墨在平阳季氏停留的日子却短,毕竟季家事情也多,众人都忙,季思阳也没有要出关的迹象。   最要紧的是,林墨牙更疼了。   对着林墨的哭丧脸,季朝云却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看得季平风略有些毛骨悚然,心道这弟弟也太能记仇了吧?   下山路上,季平风和季朝云都来相送,林墨一路上掉眼泪喊疼,居然真落了两颗牙。   这可了不得,林墨立刻觉得比天塌了还严重些,不仅疼,还感觉变丑了,于是哭着要林宽抱。   林宽觉得好笑,故意问他:“林六郎,你是真不嫌在你平风哥哥和朝云哥哥面前丢人么?”   林墨只顾捂着嘴呜咽跺脚:“我不管,我疼死了!”   林宽便也只能抱着他下山去。季平风也就罢了,季朝云一路都鄙夷看他。   出了山门处,林宽要和季家这两兄弟道别,可那季朝云竟先对林墨道:“林墨,你知道不知道?这人啊,掉了上面的牙得往天上扔,掉了下面的牙也得往地下扔才行。”   一旁的季平风看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都觉无言,可季朝云竟还接着说下去了。   他道:“现在好了,你以后长不出来新牙来了。”   从来都没听到人提起过居然还有这种换牙的规矩,林墨本来是不准备信的,但仔细观察季朝云,又颇觉他肃然表情中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再看林宽和季平风,却见他们居然也是一脸正色。   于是他就真不知道季朝云说的是真是假了,立刻就慌了神,长不出牙那得多难看啊?他现在就想掉头回去找!   见他紧张,林宽才笑道:“没有的事,你朝云哥哥逗你玩的。”   林墨大怒,挣扎着要从林宽怀里伸出手去打季朝云,林宽忙笑着转身道:“下回晋临见!”就带他离开了。   自林宽肩头,林墨一脸不忿,努力探出头看向季平风和季朝云。   正见季平风笑着挥手,季朝云则一脸冷淡,那眼睛倒还是一直看着他的,但内中神色,还是些鄙夷。   他便冲季朝云龇牙咧嘴,骂道:“季朝云你等着,我可是很记仇的,你以后小心点!”   闻言,那季朝云竟面无表情抬起手,对林墨挥了一挥;却不像是送别,竟像是叫林墨快滚。   他那声音也冷,从容道:“好啊,我等着你!”   林墨恼极,真想立刻就有林宽的本事,把季朝云打个半死。   因林墨牙疼,林宽便也不带他去乌尤了,先回了家,谁知林信等竟还未回家来,林鹤却已经出关了,此刻正在林夫人处说话。   二人便先去林夫人那给父母请安。到了林夫人那屋外,已经隐约听见林鹤在里头和她说话的声音,林宽耐心等着人进去通传,林墨却在旁边不安分,一脸想落荒而逃的表情,非得林宽掐他脸,才肯勉强正经站住。   不多时,便有芳苓出来请他们入内。林宽进去一看,虽不知道父母方才是在说什么,但见林夫人脸上略有些笑意,林鹤那面上也从容。   即便至如今年纪,林鹤仍有风度翩翩,才高甚美,正是因那勤于问道所得,也是天质自然。   他自少年时,便是天下皆知的英秀之才,身有仙骨,容貌整丽,且妙于玄谈,更于诸仙门乃至天下,有那风流美名。专有那等章台女儿,作诗云他,道是:   金作衣裳玉是身,镂月裁云麝兰分。   巫山唱罢鸣琴客,天外流莺枕上闻。   不过林鹤那些风流,自迎娶了邾廷兰之后,倒也收敛甚多;而除了一个林墨之外,也未与其他女子有所出。   此刻林宽先带着林墨向林鹤及林夫人问安,将去了何处,所见所闻,略与他们讲了一讲。林夫人听过,没什么言语,林鹤也没什么别的话,只道:“林宽,寅时你来书房见我,此刻我还有与你娘亲有些话说,也不得空,下去吧。”   林宽应了,带着林墨先告退。林墨迈出门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见林鹤方饮了一口茶,抬起头来,似是看到了自己,却又像是没看见一样,还是一脸淡然,别过头去与林夫人说起话来。   于是林墨便飞快低下了头,紧紧拉住林宽的手,和他一齐出去了。   快到寅时,林宽吩咐林墨好好在自己屋中做每日的功课,不要到处乱跑,自己去林鹤的书房求见。   林鹤那书房名独一斋。安宁林氏仙府奢豪,他这书斋虽大,却将内中前人之陈设都改去,独留笔墨纸砚,几张桌椅,数面书架,简单极了。   那平日里,若不闭关,林鹤多半独留于此,也不愿让人来扰,连林夫人也不例外,只偶尔令弟子等来收拾整理。   林宽入内时,林鹤正立在那桌前,信手翻着半册残卷,见他来到,便道:“来了?”   林宽道:“是。父亲叫我来,是有什么事么?”   林鹤落座,示意他也坐,又问:“伤都好了?”   林宽坐下后,道:“都好了。”   林鹤作沉吟,复又问:“青墟之事如何?”   见林宽略有犹豫神色,他道:“算了,你也不用说了。滟夫人那性情我是知道的,自视甚高,骄傲过人,不将天下人放在眼内,又任性妄为,纵情放肆,根本理论不通。”   他从前那时候,也算得是个多情不专,沾花惹草之人,对滟夫人那些天真想法与作为,倒也不是不能明白。   只不过如今他对人间俗事,情爱纠葛,已不作他想,而滟夫人却是半点不改,这心内也难免唏嘘。   林宽只得道:“其实,滟夫人的心地,也并不算坏吧。”   听到他如此为滟夫人开脱,林鹤又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林宽想了一回,道:“不知,还请父亲明示。”   林鹤便问他:“那我问你,你上一年去巡道印,在滟夫人那里住过一夜;而你回来家里,不曾与我以及你娘亲说过,是不是?”   之前不曾提起过,如今忽然问起,自然是有人才告诉了他此事;且林鹤面色虽不改,声音却肃然,内中的意思林宽明白,只得答道:“是,那一夜横波殿中奇花开放,我和六郎有幸得见。”   那一夜确也正是月光花开,滟夫人好意留他看花,夜间还有个林墨和滟十一竟一齐跑出来生事,便是滟夫人都觉无奈……这件事在他林宽看来,不过旅途一段小小见闻,未曾与父母详说罢了。   却有林鹤再问他:“那你可知道,在世人看来,你在她那里过的一夜算是什么呢?为了剿灭她青墟的魔蛟,为了她负伤而归,在世人看来,又算是什么呢?”   林宽站起身,行至林鹤面前跪下了。   林鹤问他:“你跪什么?”   抬起头,林宽对林鹤道:“世人说我做错的事,我未做过,自然也无错处,但令两亲劳心不安,却是我之过。”   不独是青墟,便是其他仙府或仙门,留住之事,也是平常,他对滟夫人与对其他人,皆是一般的平常心,并无半点不同。   至于那魔蛟,不管是在青墟遇见,还是其他任何地方,他林宽遇到,也是要出手的,跟滟夫人,跟青墟皆是无关。   负伤也并非是他所愿,如何能关联在一起呢?这些说话也未免太过无聊无情。   由他跪着,林鹤半晌后才道:“等信儿再大些,那巡八门道印之事,交由他去。孟兰因既然道你是麒麟入世,身有仙骨,你就不要再终日外头游荡,还是收收心,好歹想想那修仙问道的正事。也别总带你弟弟出去随便行走,不要叫别人看轻了你,看轻了我们安宁林府。”   自己也就算了,林鹤竟连林墨那名字仿佛都不想多提,林宽欲言又止,却又听林鹤一作长叹。   见林宽看他,他便道:“我做错的,实在已经太多。为人一生,小心谨慎,总是无错。”   不能确知林鹤说自己做错的到底是何事,但不管是哪一件,林宽也无旁言以对,只能点头。   但他想了想,还是坚持道:“我曾与您说过,要送六郎这三年升山往返,这件事,还请父亲成全。”   就算是对着亲弟,林宽也不愿做失信之人。林鹤知晓,如今看他那端正眉目,泰然神情,委实认真,便也只道:“随你。”   作者有话说   季朝云永远等着林墨。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95章 章之二十五 先知(中)   依着林鹤之意,林宽暂也不再离家远行;而林墨虽然不喜欢留在家里,但是林宽不走,他便也不说出去,安安分分地跟着林宽一齐在家;又得林宽指点他诸般道法与刀法,真觉自己下次能把季朝云打到趴下,心里很是得意。   时序推移,快要自秋入冬,听闻林信等人也已在回家的路上,林宽却是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去和父母请示一番,仍旧由他先送林墨去升山,留林惠与林信同路。   这一回,倒是送了个早,其余人等都还未来,不过林宽心内猜测,众人大约也都快了;便把林墨送入学寮,叮嘱他不准胡闹,也不准和林信又或者季朝云吵架,都要好好相处。   想到此事,感慨这一回林惠也来了,大约无碍;反而更担心那邾琳琅也来,心中有些郁结。   怕被林墨看出来,林宽又勉强自己露出了一点笑意。   林墨都应了,观察他的神色,又悄声问道:“哥哥啊,今年的春天过完,你来接我么?”   林宽道:“嗯。”   林墨想想,把左手的手指递出去;林宽见了,也就伸出手去,笑着与他拉了钩,允诺道:“六郎,你听话,大哥这一次肯定来。”   于是林墨点头,目送他出去,见林宽回身与他挥手告别,便也笑了,对林宽也挥手。   却说林宽走出学寮,忍不住走向了塾堂,在窗边静倚,看了一看。   内中无人,那陈设与他当年来时,并无什么区别,桌案等也未曾换过,皆是半新不旧,反令林宽没来由地就看住了,想起他些许年少的时光。   看了好一阵,忽听得有人唤她:“林宽。”   林宽回头,却见正是南芝。   而她模样,也令林宽恍惚。   自己从前也不过及她腰间,如今却高过她许多;她是真的容颜不改,自己却是一夕复一夕,一岁复一岁,已经长大。   又听南芝问他:“你在这里看什么呢?还想来陪着你那家里的弟弟妹妹,再读三年无用书么?”   林宽失笑,道:“哪里就是无用书了?我林宽虽不才,但南先生您教得好,诸位先生也都教得好,至今我都觉得受益匪浅呐!”   这说话,又是认真,又是肉麻,还自谦过了头,直把南芝听得摇头笑了;但她也不多言,转身便走,还道:“走吧,林宽。”   林宽并不先跟上去,问她:“怎么?”   南芝却连头都不回,悠哉走在前头,竟是道:“主人说了,‘去叫那个林宽来,他想见我’。”   这话说来,语气神情,哪里似孟兰因?倒似她自己添油加醋!令得林宽展颜一笑,这才跟了上去。   林宽却不知,南芝所言,其实半字未改,只变了那说话语气。而孟兰因,说是林宽想见他,其实自己也早在那庭园中,静等林宽过来了。   晋临的冬日来得早,今天与上一年一样,有瑞雪降临,时停时落。   其实不管天气如何,孟兰因都是喜静不喜动,如今难得出屋来,正挑在那先人所植,常开不败的杏花树近处一座小亭内端坐。   见他若有所思,于是隔了十几步远,南芝便让林宽自己过去,她则转身离去,不去叨扰。   林宽也便从善如流,依言一个人行过去,先对孟兰因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孟先生”。   孟兰因看他一眼,抬袖示意他落座。   林宽便就在他对面,同样正身而坐了,又见孟兰因那袖再复一抬,眼前便有一方棋桌,一副残局。   垂眼将身前这残局仔细看过,林宽那眉眼间皆生笑意,嘴角也弯了起来。   残局中白子势弱倾颓,眼看就要输了,就是他也不禁戏谑道:“孟先生向来执白,今日当真厉害,这样一局,还能杀到我丢盔弃甲不成?看来我终于能有机会赢先生一次了。”   谁料孟兰因竟开口道:“今日.你.执白子,我执黑子。”   林宽心内讶异,但还是依言而行,结果不出十手,他就已经先对孟兰因认了输。   与孟兰因对弈,实则次次都是他输,根本记不清已经输过多少回;本来也不该觉得有什么丢人之处,可对着今日这棋,林宽却是看了许久,真觉无奈。   自己步步走来,并没有犯什么错,只是因一开始就落了下乘,他之能为确实无力回天,便也不想再勉强行下去,徒费精神。   于是林宽叹气,对孟兰因问道:“唉,我果然不行,是吗?”   说完这句,居然又觉喉咙发痒,咳了几声。   孟兰因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棋,还是那虚无缥缈的天命。   他虽不言语,心念却动,林宽见一只玉色的药瓶落在了棋局上,令得几枚黑白棋子弹开,坏了面前这一局惨败形势。   知是孟兰因有心关照,林宽自去取了,收入怀内;先作道谢,复又问:“孟先生不问我吗?”   却听孟兰因反问他:“我得.开.天.目,一梦之间可窥天机,你不问我吗?”   朱厌也好,林府也罢,还有滟夫人,以及世人言论种种,以及那不远的明日,不近的将来……可问之事甚多,但林宽仍旧是摇头。   孟氏仙府之主,世代得.开.天.目不假;但那天机可窥,却不可轻易道说;孟家道法,敬畏天数自然,孟兰因身为府主,有责在身,绝不该与寻常世人甚至林宽说那不该说的事,折损修为。   而他林宽,也从来不是那种只为自己不顾他人的人,才能得孟兰因青眼相待,绝不会让孟兰因为难。   得林宽一笑摇头,孟兰因却又问他:“林宽,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过什么?如今的你,觉得愧对天下人吗?”   林宽便回想他那少年时,来晋临升山,与孟兰因第一次相见。   孟兰因早得那仙体半成,濯如春柳,何其轩轩韶举?何等光映照人?他居那上位,淡然问林宽及同修众人,心中所求道法为何;而林宽素有大志,便对孟兰因言道,想仗我那手中之剑,护天下河清海晏。   面前的孟兰因,如今形容与当年一样;而他林宽,却已经变了。现在他听了孟兰因的问话,苦笑着沉吟半晌,最终坚定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他林宽自是问心无愧。   可想到在家中死去的小姑娘,以及她那莫名丧命的亲娘,还有那死在他面前的先生,那心内似又有声音在问,真的吗?   孟兰因见他神情,便道:“林宽,人太过聪明灵透,有时候并非是什么好事。”   慧极必伤,过洁难容。这八个字,用来形容他面前这麒麟儿,可谓刚刚好。   于这浊世,托生为人,自该少妄想十分清白;这些话,孟兰因想了又想,终究是没说出口;即便说了,以他对林宽的了解,也觉无用。   又听林宽问:“先生,您有罔执吗?”   他道:“当然。”   孟兰因说的斩钉截铁,并无犹疑。林宽留心看他模样,实在看不出来什么,便感慨道:“我真是愚钝,半点看不出来。”   孟兰因道:“刚说过你,你还是不解……也许不是你林宽愚钝看不出来,而是我孟兰因太假,所以你不能分辨。”   又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正所谓画肉画皮难画骨,观眼观鼻未观心。”   这番话,林宽听了,先点了点头,又问他:“孟先生,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您答应我让我送我家六郎来升山,却偏要我每一次都自己送他来呢?”   一时间,孟兰因没有答话。   林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谁知孟兰因竟道:“如果我说,是我懒得出门去,又想亲眼看看你是否安好,你觉得如何?”   修这仙道,孟兰因早就已经度过那念止之境,正是心无波澜,可他如今偏这样的说话,那言语中看重自己的情谊,令林宽面上都有惊讶之色。   孟兰因自己说完,见林宽这般模样,竟然笑了。   他道:“我说笑罢了。林宽,你去吧,不管去往何方,不管结识何人,自己一路小心保重,只要你想,尽可活得自在开心一些。”   又道:“明年我还在这里,等你再来。”   林宽听了,起身致谢告退。   但他走出数步,又禁不住回头;却见那杏花树下,小亭之中,已无孟兰因,也无棋局,徒有风吹枝动,吹落一片粉白花雪,一切像是他得见的幻影,不似真实。   林宽作长叹,自回身出了孟府,下山而去。   却说那林信与林惠,也如林宽所料,由芳苓等人护送,前往晋临,如今已至山下。林信自己先扶着芳苓的手下了车,却将自己的手递与林惠,林惠就笑了,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去。   正要跟芳苓说让她尽可放心回去,林信却见另一辆马车行来,那车华丽,下车来的人,也正是陆琮。   可陆琮面上,竟是一脸的不乐。大概是他的一个师弟,错手把他的包袱掉在了地上,慌忙去捡,陆琮抬脚便踹在他脸上,抢过他手里的包袱,又叫送他的这些人都快滚,那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林信便叫他:“陆琮!”   陆琮也看了林信,走过去,勉强笑了一笑。林信勾着他的肩笑道:“怎么了?”又示意他看林惠:“喏,我妹妹,阿惠。”   于是陆琮便知这面前的漂亮姑娘,正是林信念叨过的幺妹林惠。每回说起她来,林信那面上有些恼色,但言语中疼爱之意却也不少。   他陆琮也是那大家出生的公子,知道礼数如何,便先对林惠行礼;可林惠看他一眼,竟不还礼。   陆琮心内十分疑惑。他曾听林信说林惠温柔和美,如今看她,确也是淡眉秋水,娉婷秀雅,那旁边的芳苓为她披上一件大红的斗篷,更衬得她肌容胜雪,明眸佳人;可林惠看他的眼神却古怪,有些自矜高傲之色,似是不将他放在眼内。   陆琮心内觉奇,还觉更不高兴了。   林信却还在问他:“你怎么回事?脸上副这鬼样子?”   要问他陆琮为何如此不快?这第一嘛,是他之前已经说过不想再来,却被家里父母逼着又来升山,但这事他也不想和林信说。   而另一件么,他正要道说,结果还没开口,已经看到另一辆车马过来。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谢谢从开坑以来,支持过我的人,谢谢大家,我祝各位一切安好。   如果陪我一路到尾,就更好啦。   这一年也是看着跨越97演唱会度过的新年,愿望是身体健康啦,世界和平啦,财源广进啦。   写文这方面的愿望的话,就多一点人钟意这个故事吧?偶尔看一眼就发现总掉收藏都哈哈哈哈。   没办法,是文不有趣吗?大概是,挠头(。   这个故事也就这样了,温温柔柔到最尾。求多一点人钟意下一个故事吧?也提前用力希望会有人很钟意我的秋平平。   虽然每一次回头看看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总是不满意和不满意,但也真的是没有再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完善……如果能一开始就写好一点就好了。   总而言之,还是谢谢您的收看,欢迎留评打赏,嘿嘿~ 第96章 章之二十五 先知(下)   这车马与林陆二家之车马相较,真是寒酸极了,并无什么华丽装饰,就是两匹杂色驽马,拉着那等寻常人家常用的役车;赶车的车夫也是粗鄙模样,上不得台面。   可自车上下来的少年,却与这车马不同。他年纪与季平风差不多,比此间的林信与陆琮都大一些,生得高挑,那模样,竟若树临风,有爽朗清举。   他那一身穿戴,也实在简单朴素,却又看得出来整洁干净,皆是簇新;如今见到此间众人皆衣着华丽,他面上倒也没什么赧色,却是先点头与众人致意。   陆琮不搭理便罢,竟还发出一声嘲笑,扭头对林信低声说了几句话,林信听完,眼神便也作不屑了。   连芳苓等也未将这少年放在眼里,只当是哪个寻常仙门来人,唯有林惠,对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致意。   那少年看见,便也回以笑容。   此时天上又开始刮些雪点,芳苓抬头看看天色,忙与林家的其他弟子撑起伞,递给了林惠与林信。   林惠接了过去道谢,让芳苓等人都可以先回去了,不要耽误赶路,芳苓等便与他们都嘱咐并告别,林信与林惠都一一应了。   那少年的马车也自行离去,见他行过来,林惠便随口笑问了句:“这位哥哥,也是来升山么?”   她不搭理自己,却肯搭理这少年,令得陆琮脸色难堪极了,当下冷哼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林惠那心念一动,转向陆琮笑问道:“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陆琮师兄,是不是你对着我家六郎说的歹话?”   忽听林惠提起陆琮上一回在学宫内骂林墨之事,林信都愣了;而陆琮忙要说话解释,林惠却不似要听的样子,又笑对他道:“我来这里升山问学,诸位先生都看着,自然要循规蹈矩,不敢丢了我家里的颜面;所以啊,烦请陆师兄从今往后别离我太近,也少接近我家六郎,我这个人脾气十分不好,真怕你说错点什么,我就要出手,替我弟弟教训你了。”   陆琮大窘。   可林惠的话还没说完。她竟接着道:“我和陆师兄你可不一样,自家的刀,邾家的金针,那诸般道法,都还学得不错……说起来,原本该我的好三哥动手的,他不动,大约是嫌累嫌脏,不想劳烦他自己吧?”   她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令林信的面色十分难看,而陆琮也是大怒:“你!”   他一副像是要冲上去与林惠理论动手的样子,林信忙拉住他。   而那少年也快,心觉不好,竟先把林惠护在身后。   林惠与林信皆是一愣,而陆琮则对那少年斥道:“陆怀锳,滚开!”   林信也是怒,竟不是对陆琮,也是对着这叫陆怀锳的少年:“滚开!”   他们的态度和说话虽不善,陆怀锳却还是笑了一笑,道:“抱歉,是我唐突。”   林信早就听陆琮说起过这个陆怀锳,出身不高,和林墨差不多,都是贱人生的贱种,那心里早已嫌弃。如今见他居然敢挨林惠这么近,且说了这话也不退开,便又怒斥道:“陆怀锳!叫你滚开你没听见?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妹妹献殷勤?”   这话恶毒,饶是陆怀锳,那神情也变得有些尴尬了,但他为人和气,还是面上从容,依言退开了一步,不作反驳。   可林惠那温柔面目,却已是惊见恼色:“林信!”   林惠在他面前刻薄陆琮,不给面子也就算了,此刻还直呼他的名字!于是林信也怒向她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们走了!”   见他还要和陆琮为伍,林惠又怒唤道:“三哥!”   林信却兀自恼怒,觉得林惠眼里心里都没他:“林惠,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哥哥?这外人和你有半点关系?你也肯为他劳心操力的?”对着一个陆怀锳是这样,对那林墨也是这样,林信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她林惠的正经兄弟?!   但他如此,林惠也固执。只听她道:“三哥你别不讲道理,我从刚才看到现在,这位哥哥哪里罪你们?你们非要如此说话!”   林信骂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跟我大呼小叫?我是你哥哥,你管我怎么说话!”   不管人家是谁,既然来了这晋临孟氏,自然就是来升山问学的同修;林信此刻这说话,根本是无端轻辱他人,实在是过分极了,还不自知!   待要继续开口与他理论,林惠却听得林宽的声音,忽自耳边响起。   “是吗?”   众人都为这一句愕然。   却见那来人,也正是林宽。他自山上行来,远远地就见此间少年少女竟似是争执,走近了仔细一听,竟是自家的弟弟和妹妹在吵。   在他们的注视中,林宽已经走过来,恰恰好就停在陆怀锳与林惠那身前,似是无意,又似是相护。他笑看一眼林信,问道:“阿惠管不得你,那我林宽呢?可能管管你林信这说话?”   见林信垂首,面上微红,林宽便也不与他再说,却是先问陆琮:“你是哪位?”   天下仙门,谁不知林宽那来历与能为?便是陆琮,此刻也不禁有些惧色,且退一步,涨红了脸道:“林宽师兄。”   林宽点头,陆琮忙问好。   听他客气说话,林宽也仍旧是笑道:“你也好。”又看他形容穿戴,以及与林信交好的样子,便道:“你就是虞城小陆府那位陆琮陆师弟,对吧?”   陆琮心内忽作“咯噔”一声。   果然,他听林宽道:“是你就对了。巧得很,我有件事,正好要与你说道。”   陆琮不解,忙陪笑问:“什么?”   却见林宽对着他,那脸上的笑容全消失了。   林宽道:“陆师弟,你们陆家那门槛确实高,门楣更高,我们家比不得,也高攀不起。从今往后,请你离我林宽的弟弟妹妹都远些,我说的,不止是林惠和林墨,还有他林信。”   此言一出,陆琮那脸已经是又红又白,心内也是又愧又恼。他看一眼林惠,又看一眼林信,却不敢对上林宽,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咬牙,转身自行上山去了。   林信也不敢跟他一齐走,等着挨训,谁知林宽见那陆琮走远了,只道:“你去吧,三郎。”   林信只得点点头,也去了,只道了句再见,别的什么都不敢说。   见他走了,林宽这才对林惠道:“阿惠,你可知道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林惠正色道:“大哥,刚才最凶的那个,分明是你吧?”   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林宽是真觉他这些弟弟妹妹当中,林惠虽生得最温柔,但那心内最坚毅果敢,如此择善固执,仿佛比自己还强些。   又看陆怀锳在旁,林宽便也对他道:“怀锳,好久不见,你和你母亲还好吗?”   陆怀锳笑着答他:“我们都好,谢谢林宽师兄,难为林宽师兄还记挂家母。”   又道:“刚才让你们见笑了。其实两位不必为我如此,这都是些小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林宽曾于虞城见过陆怀锳数回。虞城陆氏那门风,嫡庶有别,陆家人也都高傲极了,陆怀锳的生母,正是陆府现今主人陆元怿从前一名不得宠爱的妾室,她所生之陆怀锳,出身自然是不高,却偏庶出居长,于是更被陆家众人不喜。   这一回升山,陆氏仙府的少主陆怀璋,还有他那妹妹陆怀玟两个,也不知道是否是自视甚高,竟都不来,才让这陆怀锳有幸前来,可以说得上也是一番机缘了。   林宽也自心叹,他也许不是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已经看惯了世情世事,所以不去作那等无谓烦恼。   这个陆怀锳,少年英秀,自有逸群之才;自己曾与他交谈,觉他说话见解,经略道法,无有不通,刀法也甚好;那为人,更是恭谨克制,又宠辱不惊,胜过两个嫡出的弟弟妹妹不知多少。   可恼这老天,怎就如此作弄人?比起陆琮这样无聊无情的仙门纨绔,林宽倒更希望林信也好,林惠与林墨也罢,能多与陆怀锳这样的孩子亲近结交。   又听陆怀锳道:“看起来雪是要下大了。林师妹,你还是快点上山去吧?林宽师兄,你若有事,也请快去,别耽误了赶路。”   林惠听见,笑语盈盈问他:“怎么?你不是来升山的?”   陆怀锳一怔,然后轻声道:“我是啊。”   林惠便道:“那不就对了?咱们一起上去呀!”说着,将伞递向陆怀锳。   反正这伞也大,多陆怀锳一个也不多,而且陆怀锳个子高,自然由他来撑伞比较合适。   方才被林信和陆琮瞧不起,陆怀锳皆作从容,如今听到林惠的话,他那面上却有些发红。   他不好去看林宽,又或林惠,只垂首道:“不太好吧?”   林惠更奇:“有什么不好?”大家以后都是同修,一起撑个伞上山去,并没有什么奇怪吧?   陆怀锳默然,却听林宽也问:“对啊,有什么不好?”   又拍他肩道:“你们都上山去吧。怀锳,去学宫的路上,烦你多看顾我们家阿惠,别被她这模样骗了,她那言语莽撞,冒失的时候也多。”   林惠对他作了个鬼脸,而陆怀锳那脸色更红了一些,对林宽点头道是,又小心地接过林惠那伞,真觉林宽和林惠所余的体温,令得肩上和手上生出暖意,又都汇入心里。   待林惠与林宽笑着告别,陆怀锳也对林宽一笑,跟她一起上山去了。   作者有话说   真想快点写完,可是怎么好像一辈子都写不完这个故事,我还想写下个故事啊,想说下一个故事更好……挠头。 第97章 章之二十六 怀怨(上)   这晋临学宫,升山问学的第二年,真是更加热闹。   就连季思明进入塾堂,都觉这仿佛是个闹市,不是正经学习上进的地方。   内中的少年少女,多半是熟面孔,如季平风季朝云林墨等等,上一年就来过了,季思明倒也没觉得什么。   那季凝芳是亲侄女,也不陌生,奇在陆琮竟不和林信在一块,自跟其他几个仙门的子弟说话。   而花勤芳虽还是一如既往,聒噪极了,可这回屋内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女修,皆是明艳可人,他却不去纠缠,居然是在对着林信和邾伯尧说个不停。   林信对着他,是一脸的不耐,那眼神也凶,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像是要立刻打人,又似乎碍于此间规矩,不便动手;而邾伯尧面上却看不出来到底是烦或不烦,也不知道他是否当真在听,没什么表情,也不出声,由得花勤芳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那翻书的手不曾停下。   还有几个生面孔,季思明大概也猜了出来,是这回第一次来的林惠、陆怀锳、李梦哲。   季思明知这林惠是安宁林氏仙府的幺女,听说自幼就去往禹州邾氏求学,颇具天资,那眉目也温柔,一派从容,正是个和气美人。   那陆怀锳,年纪就比邾伯尧小些,大概与季平风差不多,听闻是虞城陆氏的长子,其身量高挑,形容也是和气,满面笑意。   旁边的李梦哲比他们小一些。这位倒奇,孟兰因虽不理,那楚莱娄氏却自顾自地与晋临孟氏不和善,就往他季思明来这里协助操持学宫诸事之前数几十年,也没听闻过有娄氏的子弟愿意来孟氏升山问学的。   那一日收到门主娄昱平派人递来的荐书,孟兰因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那南芝的下巴却快惊掉了,跟他在孟兰因面前念了好久,说娄门主转性儿了,天要下刀山,地要起火海,人间末日要来啦?   季思明都觉得好笑,孟兰因倒从容,只道并没有,天要下雨了是真的,记得叫府里的大家快收衣裳。   他视线一转,又看见还有一个,是邾琳琅。   这几个新来的学生中,邾琳琅年纪最小,比林墨与滟十一差不太多,只略大一些,个子也略高,那模样可爱,正如林墨一般,聪明外露,都写在面上。   但不知道为何,就是季思明,也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觉得她似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却又说不清是什么缘故。   邾琳琅如今不和她那兄长邾伯尧同处,却是跟着林惠。林惠正在与季平风、季凝芳及陆怀锳说着什么话,言笑晏晏,一团和气,而季朝云似没什么兴趣,独自一个落坐在旁。   邾琳琅也不像是有兴趣的模样,那双目顾盼,时不时地看向身旁林墨那处。   离得虽近,林墨却没看她。他正在和李梦哲说话,旁边的滟十一也是含笑在听。听李梦哲说到林墨在楚莱娄家作客之事,她面上也有些羡慕的样子,忽察觉到邾琳琅在看他们,已经有些吃惊。   又看林墨,似是不准备搭理;虽然奇怪,但滟十一还是不想失了礼数,自向邾琳琅腼腆一笑。   邾琳琅回以笑容,但那笑容却有些冷,也勉强。   滟十一聪明,察觉到了邾琳琅笑容中的不快,忙收回目光,由得林墨和李梦哲说那些趣事,她脸上也不好意思再有笑意。   正巧南芝也进来了,于是季思明也收回了目光,咳了一声,以戒尺敲案,示意大家都安静归位。   别的也就罢了,原本林墨那身后是另外一位寻常仙门的少年,如今邾琳琅却走了过去,那语气娇软,笑着问他:“哥哥,能不能让我坐这里?后面太远了,我怕听不见先生说话。”   那少年看看她,先把脸一红,倒也当真让开了。邾琳琅自向林墨身后坐下,支着下巴,竟是不看林墨,却看向了滟十一。   滟十一虽觉不自在,却也镇定,坐得仍旧是规规矩矩。   季思明看南芝,见她没有拦阻的意思,便也就不说什么,开口还是那些话,要大家讲规矩,读书问道,皆作勤勉;除原本所习书数礼乐及道法外,这一年要多一门策问,以及那六艺中的射。   又说孟氏学宫所言射之一门,也不单止是操弓挽箭的,竟是连指点诸仙门少年少女那动静兼修的道法及用武之术等皆包含在内,季朝云两眼发亮,李梦哲更是听得一脸兴奋。   又因有新的人来,南芝重新分派了众人在学寮的住处。各女修都和滟十一同样,可单独自己居住;而这一年与林墨同住的,却正是陆怀锳。   林墨看看陆怀锳,觉得这个哥哥跟林惠一路走上山来,刚才和季平风等人也相处得不错,应该是个好人,心内还算满意。   别人也就算了,林信还和陆琮同住,因山下之事,如今彼此看了一眼,脸上都有些尴尬,最后陆琮先把头扭开了。   这一年还有个好处,南芝带来了孟兰因的话,准许他们那休课时间,出去学宫外玩耍;但是没有得任何先生允许的话,就不许自山门而出,去城内乱逛;且说着这话,居然又把个林墨瞪住看了一回。   林墨是一脸无辜,而滟十一在旁,别开脸笑了。   而林信听见,这才大概猜到林宽所言偷偷跑出去看那流觞曲水是个怎么回事。   回学寮的时候,林惠带着林墨,林墨拉着滟十一,陆怀锳本是同路也罢了,季平风居然想都不想,立刻就跟了过去;季朝云看他们几个人走在前头有说有笑,那心内不知道为何就不耐烦了,一脸冷漠地对跟他一路的季凝芳抱怨:“无聊!挡路!”   不料立刻就挨季凝芳一巴掌,正扇在他脑后头。   季朝云也没叫疼,只看了季凝芳一眼。   季凝芳斥他:“季朝云,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刁话?”   季朝云挨打又挨训,便不说了,只冷哼了一声,把所有的嫌弃往心里头藏。   季凝芳无奈,又对李梦哲等人道:“梦哲,琳琅,你们走不走?”   “走着!”   李梦哲应了声,见邾琳琅那身旁也围着几个人,却是神态自若,说说笑笑的;且虽不回答,却是对季凝芳摆摆手,示意她先走,并没有理会李梦哲。   于是李梦哲立刻便知道邾琳琅注定和自己合不来。可她开朗惯了,虽觉得邾琳琅那笑容是假,温柔言语也是假,但以后不搭理也就是了;于是笑着上前去,拉着季凝芳的胳膊一路走,见季朝云在旁边不快,便问:“季朝云,你怎么了?咦?平风哥哥呢?怎么不和你们——”   “一齐”两个字还没出口,季朝云已经是看着前面那群人,不耐道:“不知道。”   说着就快步上前,越过了季平风陆怀锳等人,又越过林惠和滟十一,对拉着林惠的林墨投以鄙夷眼神,这才一个人走到最前头去了。   林墨颇感莫名其妙,对林惠道:“阿姐,你看季朝云他——”   林惠一笑,道:“要叫好好叫,是你朝云哥哥。”   这话说得跟林宽也差不多,下面的话肯定更是一样一样的。林墨就不说话了,转而和滟十一抱怨:“十一,你看他——”   滟十一也只是笑,季平风却道:“算了算了,回去我替你骂他。”   林墨点点头。   但他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对季平风一通埋怨:“平风哥哥!朝云哥哥真是你和凝芳姐姐的亲弟弟吗?我看着不像!太凶了!”   季平风无言,这什么胡话?不是他季平风的亲弟弟,难道是他林墨的亲哥哥?又觉说到这个,倒想反问那你林墨觉得林信是你亲哥么?可是如今林惠在前,这话就不好出口了。   他虽不开口,林惠倒揪林墨耳朵:“林!六!郎!大哥跟你说什么来着?少说刁话!少作妄言!你还不改的?”   季平风和滟十一,陆怀锳听见,都笑出了声。   林墨虽觉疼,也觉得丢人,但还是小声继续抱怨:“那阿姐你怎么就能骂林信了?”   林惠一脸正气,目光坚定:“我怎么骂他了?并没有!而且我又不是你!我都是好声好气叫三哥的呀!”   这倒是真的,好声好气叫一句好三哥,然后一言不合把好三哥气个半死,这就是她林惠的能耐。林墨斜眼看他阿姐,都懒得和她再继续拉扯下去。   到了他那学寮的住处,林墨与林惠道了别,又听她烦季平风和陆怀锳照顾自己,才带滟十一走了。   林墨要先推门进去,却看季平风和陆怀锳两个,季平风还傻兮兮地挥手,陆怀锳也看着林惠的背影,便站住了脚。   直到看不见林惠了,这俩人才回过神来,看林墨还没进屋里去,季平风怪道:“怎么了?”   陆怀锳也问:“怎么了?”   林墨却露出了一点狡猾的笑容,道:“没啊,没有事,嘿。”   他笑得这么坏心眼,季平风心内都觉不妙,陆怀锳却不知所以然。   他们眼前这个臭小鬼,如今心里真觉季朝云虽然凶,好歹不傻;可眼前这两位,倒真是傻子哥哥,好像傻得还差不多。   林墨那心内的小算盘打得飞快,真觉来晋临升山好得很,要有好日子过了;她邾琳琅再凶,这么多人护着他,邾琳琅能奈何?   作者有话说   新的一年这个文卡得要死,另外一个顺得过头,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烂。 第98章 章之二十六 怀怨(中)   第二日一早去塾堂,没什么大事。   林信不知道和陆琮说了什么,两人像是和好了,今天一起来上学,神色如常,和以前差不多。   而林惠看见,也不说什么,由得他们去,只吩咐林墨一个,离陆琮远点。   倒是午后,今日不学礼乐,而是那策问一门。   教习众人策问的先生姓孟名星文,听闻是孟兰因之堂亲一脉,也是他的一名入室弟子;又因要作对答,便还有个季思明相陪。   这位孟先生和那一位孟先生,却是不一样,很是放浪形骸,头发花白,胡子拉渣,全不打整梳理,显得一旁的季思明更是古板严肃。   别的人也还好,如季朝云又或者林信,看到这位先生都作皱眉。林墨却觉得不错,若人随便成这样,还能得孟兰因青眼收为弟子,一修仙道,那说明他林六郎也还有点希望,不用太早因懒放弃前途。   孟星文那说话,和他之形貌一般,也是一样的不循规蹈矩。他坐在上头把大家都看了一遍,跟没睡醒似地,竟挠了挠头,茫然问季思明:“敬德,咱们今天是来说什么的?”   敬德是季思明之表字,二人相识也久,故而孟星文也唤得亲密随意。季思明无奈,咳了一声,道:“星文,孟府主叫你来策问诸事,一试众人方略。”   孟星文再看了一眼众人,那表情震惊:“就这群小兔崽、就他们?策问?方略?”   又长叹:“我就晓得,我师尊找我就没好事,我看他老人家,就是想为难我孟某人!”   他看着离他最近的林墨,觉得这小鬼一脸狡猾,便无奈问道:“小鬼,你认得几个字啊?”   林墨没作答,却是“噗嗤”一声笑了;结果季朝云和林信都瞪他,林惠竟也对他摇头,忙把头别过去对住滟十一憋笑;邾琳琅在背后看见,脸色立刻变了。   季思明都有点怒了:“孟星文!”   孟星文道:“好好好,我问,我问!”   他看了一圈,竟也不像季思明,先点名问过众人谁是谁,却也没有那孟兰因的本事,一看便知谁是谁。   又见此间也就邾伯尧、季平风和陆怀锳几个年纪大些,他便先指向邾伯尧:“那个坐在后头,老低着头的——”   季思明咬牙,与他道:“邾伯尧。”   孟星文忙道:“就你了邾伯尧!你说说,什么是策问?”   闻言,邾伯尧那面上竟也无奈。他闷声道:“孟先生,所谓策问,说经义、论时事、谈道法,为问为试,要我们解答,一作方略。”   孟星文又问大家:“哦?那你们都知道什么是策问,对不对?”   众人不管是真的懂还是假的懂,此刻都使劲点头。于是孟星文对季思明抱怨:“你看看!他们说都懂啊!那我还教个什么劲儿?我累得慌!”   季思明真露出了一脸怒容,孟星文便只得又看向陆怀锳。   那陆怀锳先笑道:“孟先生,我是陆怀锳。”   孟星文心道随便你谁,但听他说姓陆,观其形容,大概猜到他来自虞城陆氏,啧,这陆氏的人呐……便又随口问道:“陆怀锳,依你所见,人间有八座仙府,你们那父母长辈,自禁辖八座仙都,诸般事务,有轻有重,此间为重者为何?”   陆怀锳答:“为众生,为社,为祀,为戎。”   天予八仙府权柄,护一切众生,一片疆土,诸般信仰,抵御敌辱,不受侵害。   孟星文听见,坐得略端正了些,又问他:“一切众生,以百千万记,你虞城陆氏仙府高高在上,又有几人?于他们来说,如在九重天,如何一一相护?”   陆怀锳道:“确实,我们陆氏仙府尊贵,对所辖众生来说似是有些面目模糊;但虞城下设数十县乡有余,虞城内也不独我陆氏一家仙府。我们陆氏以众仙门英才为令使,正如一方之父之母;他们上不负天,下不负民,行的正是掌治众生,显善劝义之事。”   又笑道:“不过,据我所见,一乡也大,诸事繁杂;若能在县乡之下,五里也好,十里也罢,再设亭所亭吏,用以禁罚奸恶,理讼平贼,恤其中时务,就更好了。”   陆怀锳这所思所答,皆有文理,从容自若,别说认真的季朝云,就连林墨都认真听住了;唯有那陆琮虽不做声,却面有嘲笑之色。   孟星文看在眼内,便指着陆琮问:“你!那个谁!你笑什么?你谁啊?你来说说你们家那轻重之事!你们家那道法所求!”   陆琮没料到会突然问到自己头上,前面还有个陆怀锳先答了,答不好就坏事丢人,一时间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便慌了神:“我、我——”   “我”了两声,都没说出半句话来;别人憋笑也就算了,林墨对着滟十一是挤眉弄眼,而林惠更为厉害,温柔莞尔,似无嘲讽,却越见嘲讽。   孟星文倒没看林墨,却是看见了林惠在笑,转而问她:“你又是哪一个?”   林惠泰然道:“孟先生,我自安宁来,我叫林惠。”   来自安宁一城,又姓那林字,孟星文也便知她是安宁林氏仙府来人。   世人皆尊安宁林氏为诸仙门之首,又道林氏子弟那天资高卓,孟星文便问她:“那你说说?”   林惠想了想,道:“我安宁林氏是轻,天下苍生是重。”   那林信听了,忍不住看她,而季平风与陆怀锳也皆看了过去。只见林惠又开口道:“安宁林氏中所求,与我之所求,也从来明白。”   她形容如此秀气端丽,说话却爽直,孟星文觉得有意思,便笑问她:“哦?那你说说看?”   林惠敛容道:“作道法,一信慈悲论;施爱悯,以此护众生。”   这句说话令林墨想了一想,默默记在了心内。   孟星文看林惠,又看陆怀锳,复看季平风,最后对着林墨看了一看,道:“有趣,可恼!”   又复叹道:“唉,贼老天!”   就连季思明都不知道他叹的是什么,那下面的大家也就更不知道了,皆作一脸茫然。   下了学,花勤芳季平风与陆怀锳等都要去玩步打*,就连陆琮也要去;几个女修,李梦哲说自己也是个中高手,还拉着林惠和季凝芳一起。   林墨也不是没兴趣,不过他更想等着滟十一出来,心里揣了些有些话要问,却见林信居然在同滟十一说话;也不知道滟十一到底说了什么,林信的样子还有些高兴。   直把林墨看得撇嘴,而那邾琳琅,却已经靠过来了:“六——”   其实邾琳琅这两日已经是十分收敛自己那脾气,听说林墨最近总叫着牙疼不舒服,她还给林墨做了点药,虽然治不了本,却能让林墨没那么疼,今天就想给他;但她一开口,林墨哪里还敢等滟十一?忙看向旁边,大家都走了,唯独一根救命稻草,却又烫手。   “季朝云——”   比起玩球,季朝云还更喜欢练剑,听见林墨叫他,季朝云瞪了过去。   林墨忙改口:“朝云哥哥!”   季朝云一脸冷漠。   林墨上前去,腆着脸求他:“朝云哥哥,咱们一起走吧!”   季朝云却不说好也不反对,抱着他那书与功课,一声不吭就出去了;林墨便也立刻跟了上去,随口对邾琳琅丢下一句:“琳琅再见!”   邾琳琅心内不甘,踌躇了一下,没跟过去,面上都是委屈。   邾伯尧都看在了眼内,走过去对她道:“走吧,琳琅。”   邾琳琅不甘不愿,和她大哥同路;可走着走着,她又恼极,把手里的书匣子扔到了地上,道:“我不想回学寮去。”   邾伯尧自上前去,替她把东西都捡起来,却也不知道怎么劝解,只得道:“还有功课。”   邾琳琅气出了哭音:“哥哥,我就是不想回去!”   邾伯尧便想了想,道:“去看他们?”   他们自然是指的花勤芳季平风等人,邾琳琅虽也觉得无聊,但总比看着林墨和季朝云走强。   那个季朝云一脸冰冷,对林墨半点好脸色都没有;自己好歹算是笑脸迎人的,也听长辈兄姐的话改了改脾气,不计较当日在安宁林宽撵她之事,林墨还要她如何?   这个林墨,刚才眼睛只看着林信他们说话,分明是想等滟十一;可她一叫,林墨就宁可跟季朝云回去学寮,也不等她说半句话。   邾琳琅对滟十一的讨厌,比之前更多了一些;如今她拉着邾伯尧的手,却是一步一回头,看林墨仰着头和季朝云笑着说话,那心内,真作十万分的委屈。   然而邾琳琅也不知,林墨跟着季朝云一路,其实心里也没比她舒坦多少。季朝云冷着脸,林墨在旁边说什么,他都不想搭理的样子,一句话都不肯回。   林墨真的心累,他都快假笑不动了,只觉怎么回学寮的路就能这么长?平时跟别人走在一块,一点都不觉得啊!   都快走到了林墨那屋了,眼看要分别,季朝云才停下脚。   他道:“林墨。”   林墨就真的假笑不动了,又想到林宽和林惠训他的话,便唉声叹气地答他:“唉,朝云哥哥,你讲,你讲……我都听着呢!”   谁料季朝云却是摘了他的褡裢,还是和上一次同样,稳稳地丢在了林墨的书匣上。   林墨一愣。   季朝云道:“我——”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记得还给我。”   说完就走了。   这两句没头没脑的,林墨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想了想,伸出一只手自那褡裢内一摸,这才明白过来,然后笑了。   褡裢里面装的,是上回和他季朝云说好的,季凝芳做的糖。   以及,吃完要把季凝芳做的小褡裢还给他。   这个朝云哥哥呐,林墨真觉无奈。   其实他人也还算不错?就是也太惜字如金了吧!那不惜字如金的时候,又好像总想揍他,怪里怪气的!   他自己一个人先进屋去,高高兴兴地吃着糖写着今日的功课,心里还在想着真奇怪,那样和气的季平风,那样热情的季凝芳,怎么就会有这么个冷冰冰的弟弟?想不通。   写着写着,却又想到滟十一,又或者说是滟九?这么一会功夫了,那林信的废话应该说完了吧?此刻别人都还没回来,干脆把笔一扔,想先去找滟十一说说话。   林墨推门出去,却发现滟十一正在门外。   他伸着手,好像也刚要叩门,见林墨突然开门,就愣在了原地。   *********   *步打:一种徒步持杖打球的活动,用筹计得分,唐宫词有云:“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一半走来争跪拜,上棚先谢得头筹。”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不是要知道秘密吗?那就下一章,再解一点秘密。 第99章 章之二十六 怀怨(下)   两个人对望一眼,还是林墨先笑了;滟十一却像是有点害羞,把手垂了下去,微微移开了视线,像是不知道怎么先开口。   于是林墨先问:“滟九?”   滟十一……此刻应称作滟九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林墨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其他人,便把他拉进自己屋里,然后把门关上了。   他自己坐到了桌边,滟九便也在他身旁坐下。   林墨想想,问他:“吃糖吗?”   滟九一笑摇头。   林墨就自己吃了一颗糖,又问他:“和林信说什么呢?我跟你说啊,他真的是个坏东西,以后少搭理他。”   滟九还是笑,道:“也没说什么,凝芳姐姐说,叫我把糖给他。”   看来这季凝芳的糖,是人人有份,早知道倒也不用多求季朝云了。   而滟九的说话,也还是温柔,他的样子和滟十一一样,那说话声音也和滟十一的说话相肖,唯有语气语调差别。   大概,从一开始来晋临学宫升山的,就不是他从前认识的滟十一,而是滟九。   林墨回想了第一次见到的滟十一,又直爽,又爱笑;而滟九,这名字一听就知是她的哥哥,却比她腼腆害羞多了,那些说话举动,真叫林墨不敢信他其实和自己一样,是个男孩子。   以前不曾察觉,林墨如今想来,真觉得这两个人差得也太多,是自己心聋目盲。   可是,滟九如果和滟十一是兄妹,那中间岂不是还差了一个滟十?而滟夫人到底有多少孩子呢?   又想到那一夜和滟九一块睡着,那半夜里推醒自己的却又是谁?那一个,可真不像滟九,应该是滟十一,那么滟九又去了哪里?   真的太奇怪了。   刚才还觉得季朝云奇怪,可现在看来,最最奇怪的,其实是眼前这个。   而滟九看着他,轻轻地道:“林墨,我、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本来上一回拉着林墨回学寮的时候,就想说了,可是却被林墨自己打断;后来在自己家里遇着林墨来做客,他又思量了很久,终究是觉得,林墨是值得去信的一个。   虽然想说,这两日还没得到什么空闲,学宫内的人也多。   林墨点头。   滟九又道:“可我和你说的事情,你能发誓,一辈子都不告诉别人吗?”   林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得滟九的信任,想了想,还是只能跟从前一样,对他递出了左手的小指。   这一回他道:“林墨一言。”   滟九看了,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指,牢牢勾住了。   林墨又道:“驷马难追。”   两个人就都笑了,这才松开手。   然而滟九也没第一时间开口,他是想了又想,最后只捡了最要紧的一句告诉林墨。   他道:“我是滟九,但我也是滟十一。”   林墨愣了下。   滟九又道:“就是这样。”   林墨讷讷道:“就是哪样?”   这个滟九说话,可真的是没头没脑的;林墨觉得自己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但是就这么些字眼,他怎么能想得明白?哪怕叫他家大哥听见,也不能明白吧?   滟九见他这样,又再多说了一句:“白天,我是滟九;夜里,我有时候就是滟十一。”   又轻轻地道:“林墨,我不能再说了,滟夫人不让我告诉别人的,可是、可是我想告诉你。你一个人听着就是了,别告诉别人。”   他这话说的,倒让林墨觉得很高兴,表情振奋了些。   就像为林宽保守秘密也是同样,得到他人之信任,即是最天真却又最珍贵的一类快乐。   而这样快乐的机会,人生难得几回。   看滟九像是真还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不便道说,林墨本来打定主意不要瞎问;可还是忍不住,挑了一个他觉得大概不算太唐突的问题问滟九:“滟夫人不是你娘亲吗?你怎么这样叫她,不叫娘亲的?”   他是外人,称呼一句“滟夫人”倒也罢了;而滟九竟也这么叫,显见并不亲密,难道滟九不是滟夫人的孩子么?   滟九听见他这问话,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一时没有言语。   但其实也正如林墨所想的,滟九的身世玄妙,可惜并不能言说。   和其他仙门之子弟不同,他出生自家中横波殿内的莲池内,非是凡胎,可看上去又好像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滟家之先祖,是上仙遗落人间血脉,其名曰谢轻容。她曾为烟雨楼下相思门的门主,其后又归于师门金屋。   谢轻容所掌,正是世人所称金屋门前之风月府。又独有一名爱女,不从谢之一姓,改而姓滟。   说来也巧,这一位开山立派的滟家之主,也叫滟九,却不是因为她在家中行第九,而是因她出生之时,谢轻容曾于梦中得见水光滟潋,明明九星。   那一位滟九,在青墟一城建起了她巍峨壮丽的宫殿,以其母谢轻容之小字横波为名,又得天命所授道法、焚喑及异莲。   也正是因那古怪道法,断其阳脉,便也唯有自异莲花中所出的女子才是家主,而那横波殿,亦不许有任何男性弟子。   滟家是青墟一城诸仙门之首,可这家主之位,传及当今的滟夫人,却生出了事端。   青墟滟氏,不与诸仙门联姻通婚,在世人眼中,本就是异类怪人。   如今的家主滟夫人,闺名滟蓁。   即便在历代家主中,滟蓁也是异类中的异类。   因她那心里,其实并不喜欢做什么家主。   滟蓁美丽惊人,那道法也高绝,无人能及,却又独有天下间第一等天真孟浪。在眼睁睁看着前任家主离世,魂消香散后,她接任了滟家家主之位,且顾着忙她那些风花雪月,全不管别人背后议论她如何,也不在意后来世人对她那称呼,从滟门主渐渐变作了滟夫人。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称谓,还让那家中之人也这样称呼她。   与她那诸位先祖不同,滟蓁不愿忍耐横波殿美若天宫却冰冷,也不稀罕什么天命护佑她滟家福祚。她最不甘的是,她自己虽也是自莲池所生,却恼为什么那莲池中会生出下一位家主?为什么这个孩子长大便能将她取而代之?为什么要让她天命一尽,便归于虚无?   作者有话说   终于还是写到了这里,青墟滟氏,以滟九始,亦以滟九终的命中注定。   这也是滟九,或者说滟夫人的一点秘密,又或者天命;而关于一开始的滟九,在已经完结的拙作《罢宫》中,倒数三章,章之外.允+悍。 第100章 章之二十六 怀怨(外)   无情又多情的滟蓁,越看横波殿内那莲池中的异莲,就越愤怒。   终于有一日,她胆大妄为,不顾家法,也不惧天命,亲手折损了这株异莲。   若不是因她的众位师妹震惊劝阻,她还想要将这异莲焚尽抛弃。   而当中最为反对的,便是荷芷。   荷芷是滟夫人的诸位师妹中,最年幼也最亲密的那个,曾经好到把她当做亲人般,无话不谈;可是那一刻起,滟夫人却觉得,她和其他人原来都是一样。   真的无趣,怎么这世间,就好像无人能明白她想要什么?   那一株异莲因她而枯败,被遗弃在莲池中,无人敢碰,无人照拂,但也不曾消失。   滟九曾听荷芷说,滟夫人的滥情却也孤独,就算世间男子对住她掏出真心,她也总觉得,好像欠缺了什么,好像谁也不能与她般配……于是她也渐渐觉得倦了。   忽然有一天,滟夫人省起,比起这些无聊男子,她更想要一个孩子。   那是属于她滟蓁的孩子,她要这一个孩子,继承滟家之焚喑,继承滟家之道法,继承这滟家之家业。   于是她开始挑拣那些为她倾倒的青年才俊,充作花奴,想要得到一个好孩子,一个像她一样,美丽而聪慧,任性而纵情的女儿。   可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却是个男孩。   滟夫人下令将其溺毙。   后来,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八个,每一个孩子,都是男孩。滟夫人连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就让人抱出去溺毙,再带出殿外掩埋。   如今滟九渐渐长大,自作猜想,滟夫人那时候大概也已隐约察觉,是那天命,想将她玩弄于鼓掌。   滟夫人并不愚蠢,却偏执,还是不肯放弃,又开始孕育她的第九个孩子;可在她还未生产之前,那横波殿莲池内枯败的异莲,却突然开了花。   一夜花开,又一夜复归衰败,自那花中,滟家真正的下一位家主,诞生了。   谁都没料到这异莲还会开放,也谁都没料到这异莲中出生的孩子,竟也是个男孩。   并不知这是天意的恶毒嘲弄,还是因滟夫人损及异莲,以致于如此。滟夫人狂怒至极,但这个孩子,却被众人保护了起来。   荷芷也罢,滟夫人那其他诸位师妹们及弟子们也好,每一个人都劝阻滟夫人,说这个孩子,得来是因天命,请滟夫人顾及自己与腹中的骨肉,留他周全。   她们苦求,滟夫人终究是让步了。   于是这个男孩活了下来,还得她取名为滟九。   这就是滟九一生的开始。   可是那天,还不曾停下嘲弄,这一回自滟夫人腹中诞生的,还是一个男孩。   滟夫人痛骂苍天,也骂这人间,更骂她滟家代代先祖,甚至滟九。这一次她不假人手,亲自扼死了自己的骨肉,杀了这孩子的父亲,撵走了所有的花奴。   滟九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了这些,知道自己竟还能活着,已经是幸运。   但滟夫人不快乐,滟九也便不快乐;横波殿内别的人,对他也算还好,那荷芷,对他更是照顾有加,可他那心里,其实还是想得到滟夫人一点关爱。   可惜不能。   直到忽有一日,林宽来了。   林宽受他父亲之命,第一次来巡滟家的道印,那说话,温柔和气,那眼神,光采明亮。   他笑着问滟夫人安好,又说自己真惊讶于滟夫人之美貌。   林宽的语气并不轻佻,也不是那等故作调戏的言语,就像是看见了一朵花,或者一片云,真心地觉得那是美丽,赏心悦目,让听见的人也感到真切。   人人皆知林宽是麒麟入世,高洁正直,慈悲悯人;他那一点眼内的光,在滟九看来,却像是团火,又是明灯,照亮整个华丽又阴暗的横波殿。   即便是小小年纪的滟九,躲在暗处,也明白滟夫人关照着林宽那眼神,与看别人是有多么不同。   她并不想将那林宽,当成从前那些花奴一般。   她看重林宽,并觉得就这样看着林宽就很好。   滟夫人的面上开始重新得来些笑容,她仍旧想要属于自己的女儿。   这一回,她所心爱的花奴,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故意,他之眉目,竟与林宽相似,一样皮相温柔正直,一样和气爱笑。   这一回,滟夫人终于如愿,生下了她期盼已久的爱女,滟十一。   得众人万般宠爱的十一,滟九最喜欢的妹妹,也为他带来了一点光。   可是,这点光,熄灭得却又太快了。   滟九对这些往事,总不愿意再多想,如今对着林墨方才的发问,那心内更是郁结。   他低声答林墨道:“滟夫人就是滟夫人啊,大家让我这样叫的,很奇怪吗?”   林墨不知道滟九心里已经想了那么多,但看他的神情,也知内中的隐情,大概令滟九十分难受。   他隐约觉得,现在的滟九比上一年来时,好像和自己一样,都长高了,又更添了一点稳重。   但那面上的愁色,却也更多了。   不过短短半年时光,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那家里是经历了什么,变成了这样。   虽然不便逼问,但林墨也想为他做点什么,于是立刻道:“不奇怪。”   他拉了滟九的手,道:“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又道:“滟九,不行,我还是以后都管你叫滟十一吧?免得叫错了不好,反正你和我说的,我一个字都不和别人说,就连我大哥和阿姐也不说,好吗?”   滟九点点头,笑了一笑,笑容还有些勉强。   林墨看在眼里,便咳了一声,继续安慰他:“我跟你说实话,我那家里的爹亲和娘亲其实也一点都不喜欢我的。所以我跟我大哥说,等我再大一点,就去起我自己的仙府!”   想了想,多半是在楚莱,可现在还说不准!   林墨接着笑道:“以后要是滟夫人不高兴你跟她在一块,你就来和我住,咱们一块玩,理他们干什么!”   他这么说,滟九终于笑得开心了些,觉得这个林墨,戏言也说得认真,自己便也肯信。   作者有话说   可爱的滟九,可爱的林墨,是信对了,也是信错了。 第101章 章之二十七 生恨(上)   和林墨说完话,想着若等别人都回来了再出去,被看到也不太好,滟九就便告辞了。   虽然也没有告诉林墨所有的秘密,但是滟九似乎觉得心内的沉重少了一些。   也不用林墨送他,滟九出去,将林墨这屋门合上,想着心事,半天才想起来转身走。   谁料一转身,竟把他吓了一跳。   邾琳琅就在他后头,还对他露出了笑容。   她大概是和滟九方才一样,来找林墨,正遇到自己从里头出来。   滟九忙也对她露出了一点笑意。   只听邾琳琅轻声问:“滟十一,你在林墨屋里做什么呀?先生不是说,不让我们来这一头吗?”   滟九也不知道邾琳琅这问话,为何语调温柔,却又有些古怪,像是含着莫名的敌意。   诸位先生说是不让,滟九也觉有些心虚。   可她邾琳琅,自己不也来了?   刚想和邾琳琅说只是和林墨说说闲话玩儿,却没防备面前的邾琳琅直扬起手,一巴掌猛地就落在了他脸上。   这一记耳光,邾琳琅用了全力,打得他头都歪了,半边脸立刻发烫。   邾琳琅刚才和邾伯尧去看众人玩球,还是觉得无聊,眼看也快结束,拔脚先跑了;而那邾伯尧和花勤芳约了一块回来,也便拦不住她。   思前想后,邾琳琅还是想来找林墨说话;谁知道刚过来,就看到滟九从林墨屋里出来。   并不知道滟十一其实是滟九,就算知道,只怕邾琳琅心内怒火与妒火也不能灭却。   虽然不被滟夫人喜欢,但滟九却也从来没挨过外人的欺负,都被她打懵了;他捂着脸,扭头看向邾琳琅,一脸惊讶。   邾琳琅那脸上还是笑,说的话却刻薄:“滟十一,你可真不愧是滟家人呐?你们滟家一个个,也真的都是些臭不要脸的狐狸精!”   这话让滟九回过神来,整张脸都发烫了。   他知道邾琳琅是听了世人那些说话,也都信了,所以滟九虽然受了委屈,还是好言,轻声劝道:“琳琅,你真的误会了,我——”   邾琳琅却不肯放过,觉得面前人实在是假模假样,气得再伸出手,把他推了一下。   滟九被她用力推得踉跄几步,头撞到了门上,发出一声响。   “琳琅,你别这样。”   滟九有些窘迫,他身怀道法与武艺,并不输给邾琳琅或此间任何同修,也不是不能出手,只是怕生事;他的性格腼腆,滟夫人待他严苛,只怕如果真出了些什么事故,损及滟夫人颜面,他再不能来这晋临学宫。   而屋里头的林墨也已经听见外面的动静,心内奇怪,想想还是开门出来,不料门前有个滟九倚着门才站住,如今门忽然一开,他又没防备,立刻向后摔倒。   林墨忙接住他。   滟九自己也忙站稳,轻声道谢,避开了林墨的眼神。   林墨却一眼就看到他脸上肿的地方,都不用问,就知道是邾琳琅干的好事。   于是林墨怒而转向邾琳琅:“邾琳琅!”   那邾琳琅看见他抱住滟九的时候,金针就已在手;林墨觉得不好,忙挡在滟九身前,把他护住。   邾琳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林六郎,你滚开——”   林墨也怒了:“邾琳琅,该滚的是你!我真的求求你!求你离我们远些成不成!”   邾琳琅是林夫人心爱的侄女,又是小姑娘家,所以每一次林墨都忍让着。   可忍让到最后,就是这个邾琳琅越来越过分。   之前在家里,也是因为她才让林宽那么难过,现在林墨只觉快要忍无可忍了。   可他说“我们”,让邾琳琅气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那手里的金针越攥越紧。   “你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问,有人冲了过来,邾琳琅的右手立刻被什么人反拧住了,她手腕一痛,金针都落到了地上。   “季朝云你给我放手——”   她尖叫出声,而抓住她不放的,确也是季朝云。   他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本来不想管,可是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三个人在吵,扰了他的清静。   出来一看,林墨正护着滟九,邾琳琅在他们面前,那手里却有什么东西,他知不妙,立刻便赶上来出手了。   虽与禹州邾氏不算亲厚,但季朝云也听过邾家那妙手金针,不仅能治病救人,也作杀伐之物,不容小觑。   不能对林墨出手,又见季朝云拦阻不肯放手,邾琳琅也是恼怒至极,一个转身便以左掌先击向季朝云面门;她年纪虽小,那天资竟高,如今含怨含怒,用的是十分内劲,全不留力,掌风迫人。   邾琳琅倚掌,季朝云却也有剑,他那青锋剑留力,并不出鞘,只一横挡,拦住邾琳琅掌势;且见她既如此不客气,季朝云便仗着比她高大有力,用劲直拉着她那右手,将她掼在了地上,自己则跨步上去,挡在了林墨和滟九身前。   林墨在季朝云身后,正要说话,却见邾琳琅跌在地上,她袖中有什么东西也摔了出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药瓶,邾琳琅一看见地上的碎片,立刻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哭声。   林墨总说牙疼,可牙疼并非是病,她辛辛苦苦地和爹娘请教,和她哥哥一起,特意在家里做好了药带来,就想让林墨少挨些疼。   一直想带过来给他的,这几日却没得到半点机会……现在被竟季朝云摔碎了,邾琳琅此刻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你们干什么?!”   季朝云和林墨都抬起了头,滟九躲到了林墨身后。   那前头,竟是林惠及季凝芳先回来了。   林惠看邾琳琅跌在地上,连忙去扶,问她有无大碍;季凝芳看季朝云竟还握着剑,心知不好,忙上前喝止:“季朝云!”   季朝云仍旧握着剑,那看邾琳琅的眼神还是防备。   林惠把邾琳琅扶起来,林墨怒道:“阿姐,别搭理她!她就是个疯子!”   邾琳琅躲到了林惠身后,哭得是更大声凄惨了;林惠看林墨背后还有个滟十一,又看地上,那心里已经了然。   作者有话说   无非是,孽海作情深,爱因种恨果。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102章 章之二十七 生恨(中)   于是林惠皱着眉,对林墨先道:“六郎,你先别说了。”   林墨哑口,季凝芳有些怒容,问季朝云:“你们几个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又道:“季朝云,你比人家都大,是做哥哥的,怎么对琳琅动手?”   听见季凝芳这样训季朝云,林墨便转向季凝芳解释:“凝芳姐姐,是邾琳琅先动手的!”   季朝云一脸平静,也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与她邾琳琅有什么可说?”   邾琳琅那心内,恨极了滟十一贱人,季朝云多管闲事,更恼林墨无情;而季凝芳听见季朝云这话,知他不会说这种谎,便转向邾琳琅竖起了眉毛,要再细问,可那邾伯尧和花勤芳也过来了。   今日花勤芳赢了球,一脸笑意,闹着把自己沾了灰和汗的外裳往邾伯尧头上套,被他皱眉避开;还有季平风和陆怀锳及一个李梦哲,输了也没恼,都在后头,说说笑笑地回来了。   见到林墨等人如此,他们皆是一愣。   看到邾琳琅的样子,邾伯尧面上竟也有了急色。他第一个上前来,抱着她肩膀,看了半天,没见着有伤,这才略放下心来,问她:“怎么了?”   邾琳琅摇头,看向林墨,哭得一脸委屈。   林墨的脸色难看极了,季朝云要张口说话,却有季平风和季凝芳异口同声喝止道:“朝云!”   季朝云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邾伯尧看向林墨,还有他身后的滟十一,以及季朝云;又见那地上,尚有遗落的金针和碎掉的药瓶,而季朝云手中那柄青锋剑,未出鞘,却一直握紧。   他并不愚钝,也深知邾琳琅是如何性情,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却也无法,邾伯尧只能对林惠道:“阿惠,烦你先送琳琅回去。”   邾琳琅要开口,但是林惠却道:“琳琅,跟我回去。”   她语气肃然,没有半点回旋之地,而邾伯尧也对邾琳琅道:“琳琅,听话。”   邾琳琅只得跟着林惠走,季凝芳看看他们,对望一眼,也跟上去。   邾伯尧看她们都走远了,这才走向林墨他们。   花勤芳觉得不妙,以为邾琳琅受了气,邾伯尧也怒了,要找季朝云等人的麻烦,忙想上前去想拦。   可是他还没出声,就见邾伯尧并没有对季朝云以及林墨寻事,却是对林墨身后的滟十一道:“滟十一。”   滟九听见,心内有点慌,却也无法,只得抓着林墨的手臂,轻轻应了一声。   邾伯尧看见他脸上,知道自己想的都是对,便道:“滟十一,今日之事,请你别怪琳琅,这都是我的错,抱歉。”   他分明知道邾琳琅心情不佳,就应该更谨慎一些;如果他没有答应和花勤芳一起回来,拦住了邾琳琅,也就不会生出这些事端了。   滟九忙摇头,是邾琳琅打他,和邾伯尧有什么关系?邾伯尧虽然不爱说话,也不常一起玩笑胡闹,却是个真正温和厚道的人。   那林墨听见,也唤道:“伯尧哥哥!”   邾伯尧也对他道:“抱歉,林墨。”   又对季朝云道:“抱歉,季朝云。”   季朝云看他这样,收了剑,却问:“你为什么要道歉?”   邾伯尧道:“我是她哥哥,她做得不对,我当然要道歉。”   季朝云却认真,又问他:“她做得不对,就该她道歉,与你是她哥哥有什么关系?如果今天是她杀了人,你也替她道歉,替她去偿命吗?”   邾伯尧只是叹气,没有应。   季平风忙上来,拉了季朝云就回屋里去;而李梦哲那个性,也根本受不了这么压抑沉默的气氛,只是林惠和季凝芳方才带着邾琳琅走了,临行前与她递眼色示意,她也怕滟十一落单,才一直等着。   只听她对滟九道:“十一,咱们走吧。”   滟九点点头,李梦哲虽然不知道他的秘密,但是为人爽朗大方,是个好姐姐;于是他轻轻地跟林墨道了谢,林墨摇头示意不用。   可惜季朝云先被季平风拉走了,不然滟九也要和他说一声谢谢。   他和季朝云,其实并不算亲密熟络,倒是总见季朝云和林墨有些不睦。   可季朝云正直勇敢,从不惧事,滟九是真的羡慕。   此刻陆怀锳见大家走得差不多了,方对邾伯尧道:“伯尧兄,朝云的话虽然不好听,却也对,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心里过意不去了。”又道:“其实他们这个年纪,打打闹闹也是常事,我们从前不也一样?”   其实邾伯尧和他,便是年幼,也不是这样的性情;如今陆怀锳说这话,只不过是宽慰他,于是邾伯尧心内知道,也便作十分感念,点点头,只道:“我知。”   知道也就是知道,又能如何呢?邾琳琅生来就是这脾气,父母也对她娇惯宠爱;于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更难以管束,正是无能无德。   见他如此,陆怀锳不便久留,也不便多言,于是也就点点头,先笑拉着还有些不乐的林墨回屋内了。   邾伯尧在那原地站了会,见还有一个花勤芳在等他。   花勤芳那平时油嘴滑舌的,话多得要命,今日竟一直没开口,却也没走;如今众人都走了,他才靠过来,也不管自己一身臭汗的,非跟邾伯尧勾肩搭背。   这回邾伯尧倒没避他,只听花勤芳对他道:“别往心里去,人家十一挺好的,不会记在心上吧!”   见邾伯尧不开口,花勤芳便又笑道:“你回头说教琳琅几句,也就是了……我觉得吧,再怎么说你家琳琅也比我家那个傻弟弟强些吧?你要是嫌她,咱俩换换?我倒想有个妹妹,而且琳琅和我们阿敏也挺要好不是?”   他说这话,张口就跟人家讨妹妹似的,又说得好像他和林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一对,真不觉害臊。   邾伯尧听了,闷声骂道:“你滚。”   能让邾伯尧这么说话,花勤芳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笑得很得意,也不放手,直拖着人家回屋去。   作者有话说   邾伯尧后来付出的,又岂止是道歉或者偿命呢?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103章 章之二十七 生恨(下)   邾琳琅这一回是真落了个不好。   林墨当着滟十一的面嫌她,回去了林惠和季凝芳训她,就连从来偏心她的林信,这一回竟也不帮她。   他和陆琮等人回来得晚些,却也听说了这件事,虽然并不想闹到诸位先生那里去,林信还是气不过。   于是他避开邾伯尧,也把邾琳琅骂了一顿:“你干的什么好事?你去招惹人家滟十一干什么?把你禹州邾氏和我们安宁林氏的脸面都丢尽了你才高兴是不是?!”   邾琳琅哪里肯服,她那张利嘴,无故都要生事,何况此时?如今所有人都说是她不对,她已经是满肚子怨恨委屈了;且这林信训她,也分明是藏私。   于是邾琳琅便也对他冷嘲热讽:“谁招惹她了?是她天天缠着六郎逼着我动手!你别也是看上这个小狐狸精了吧?你知道不知道她滟十一就是在你们面前做做娇弱样子!那夜里在我们那头,说说笑笑吵吵嚷嚷地别提多精神了!”   岂止是精神,见她路过,还对她冷嘲热讽了呢!那娇气蛮横的样子,可真不比她邾琳琅差什么!也就是在一群男孩子面前成日的做戏,贱人一个!   林信怒了:“你胡说什么?”人家滟十一从来温柔,对着人也客气,斯文从容的,怎么就吵吵嚷嚷了?她邾琳琅说起谎来竟也不脸红!   邾琳琅还不依不饶:“你是瞎了,还是睁不开眼?人家滟十一那眼里心里,就只有我的林六郎,看不上你来着!”   被她这一番话气得是面红耳赤,林信差点真想对她动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信确实是对滟十一有些好感不假,自问也没什么不好不对;但他也是真当邾琳琅亲妹一般,最后勉强忍住了,只道:“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废话!你去给人家滟十一道歉!”   邾琳琅啐道:“你有本事杀了我!我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去!”   她真觉林信荒唐无聊,那青墟滟氏能越过她家禹州邾氏去了么?她邾琳琅金尊玉贵,禹州邾氏出身的正经闺秀,凭什么给个滟家狐狸精所出,身世都不明的女儿道歉?林信可别做梦了!都不知道滟十一是哪来的贱种,如今就色令智昏地护着她!难道往后还真能娶她进家么?   说完她转身就走,便是林信也不能真的打她杀她,也是气得拂袖而去。   林信忍着气挨到下了学。倒也巧,陆怀锳答应指点林墨那刀法,季平风和林惠也便去瞧,且这一回就连季朝云也有了兴致,竟然也说要去。   看他们一群人高高兴兴地走了,林信虽也怒,但觉也好,正好避开林墨,和滟十一说说话。   他见滟十一偏一个人走回学寮,便忙跟陆琮说了一声,追了上去,对她道:“抱歉了十一,琳琅在她家里也是那么个死样子!你以后别搭理她!”   滟十一……滟九听见,见大家各走各的,周围也没有旁人,便轻声道:“别这样说人了,我一点事都没有啊。”   他心里知道,邾琳琅以为他是滟十一才会动手,而林信对他如此关照,大概也是同样。   他是男孩子,林墨也是,心里觉得林墨是知交,于是并没有设下心防;在旁人看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成天在一块,也真的是亲密极了。   但偏偏如今用着的是滟十一这个身份,是他自己疏忽了人心与人言会作如何过分解读。   于是滟九还是与林墨说了,平时里略微远些好,林墨还反觉得他无聊想得太多。   譬如今日,若是在以往滟九是一定也会跟大家一起去的,就算他不想,也有个林墨非要拉着他;但现在滟九想想,还是避开些,人前不至于亲密,也不至于生疏的距离,是最好。   如今林信一个人来找他,又如此说话,他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更不想让林信因误会了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别的想法。   上一回来升山时,他还有许多不明之事;可如今,他已经解得某些事情了,正是需要更为小心谨慎。   于是他又对林信道:“谢谢你,可你和伯尧哥哥并没有错,这件事以后我们就都别提了,好吗?”   其实在学寮里闹出来的事,先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只是面上不点破,略作了些提点,也说了不许再犯。   林信便也点头,又再安慰道:“反正你别理她……她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来跟我说,我替你教训她!”   就是闹到邾伯尧,甚至两亲或者舅舅舅母面前,他林信也不会怕。   滟九听了,先是笑着点头,可想想,又摇头。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感慨道:“大家都能好好的,就好了,别的我一点都不想。”   滟九这话,说来都是真心,可林信并不知道眼前的滟十一其实是他假扮,且心内怀忧;这话在他听来,只觉得滟十一什么都好,就是这性情太过软弱温柔了。   但是这样的滟十一也很好,林信便也不作恶语,对她点了点头。   第二日,大家都将前事先放下,只因这一日是他们头一回习得“射”这一门。   之前便已经得知,教授大家御与射的先生是同一人,名字叫梁兴,也是孟兰因的一名入室弟子,孟星文之师弟。于是这日众人都作一身精神短打,随着这位梁先生去往设在仙府及学宫之外的演武场,一路上兴奋异常,议论纷纷。   但才上了这一日的课,他们就都见识了梁兴之为人,觉其严苛之处,胜过季思明,而那不靠谱的地方,似比孟星文还多。   这位梁先生也不先指点一二的,就让大家都先自己演示下如何操弓挽箭。他自己一一检视看过,先夸了陆怀锳和季凝芳一回,才对其他人道:“你们真是一群废物。”   大家都懵了。   箭羽不直,弦距不对,准头有误……哪怕中了靶心的,也是狗屎运,反正除了一个陆怀锳和一个季凝芳,人人都挨骂,就算是一群小姑娘,也没放过。   虽然大家也都一一改正过来,可就连林墨这么个自以为是的,都有点恍惚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废物。   这操弓挽箭的也就算了,午休之后,把众人叫到一起,梁兴道:“武之一事,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是最下乘。”   邾琳琅不屑,其他人倒都点头应声:“知道了,梁先生。”   梁兴嫌道:“知道?你们知道个屁,废物。”一个个弓都拉不好的,还知道!能知道什么?!   众人又都一脸茫然了,就连林墨都抬着头恍惚,这是又怎么了?这还什么事都还没有呢,怎么就又挨骂?   梁兴又问他们:“你们平时揍人都用的什么?”   季朝云第一个举起他的青锋剑,却是一脸肃然,对他道:“梁先生,我们不曾揍人。”   林墨听了,立刻斜眼看他;邾琳琅也在一旁呸了一声,却被林惠看了一眼,她就别开了头。   别的人也都应了,果然此间用刀与剑的最多,却也有几个不同于别家的。   青墟滟氏的琵琶与幻术,禹州邾氏的金针与掌法,乌尤花氏的双刀,还有个李梦哲,李家家传本是用刀,但她那家里一向自由散漫惯了,她所习所长的,却也正是她姨父娄心月家中所传,娄氏的双锏。   梁兴又道:“你们商议一下,挑几个能打的出来,让我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   众人面面相觑,这谁能知道?学宫内不准打架生事,又没真的打过。   作者有话说   无话可说。 第104章 章之二十七 生恨(外)   季平风见大家议论纷纷的,便第一个开了口,无奈道:“梁先生,我们是真的没有打过,不知道何谓能打。”   梁兴便道:“那好,现在我给你们机会!”又道:“也别挑了,一对一,都打一场给我瞧瞧。”   陆怀锳竟也难得犹疑了:“先生,这不好吧?”   梁兴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怕死自己还是死别人?我看你也是想太多!真当我是死的么?就你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掀得起多大点浪?有我在你们谁也死不了!你别白操这心!留点精神好好打!”   陆怀锳就说不出话了,季平风也听得无言,怎地这位先生如此不按常理行事?   他自己,是个没什么争心的人,并不太想要这机会,倒是先看了一眼季朝云。   行吧,这位已经两眼放光了。   又看林墨,好像正在默默往后退。   大家站得随意,梁兴便也随意,差不多的年纪身量挑拣挑拣,两两成对;到邾琳琅的时候,林墨见梁兴那眼睛转向了滟九,忙道:“先生,我来我来!”   梁兴转过头,见他一脸急切,便随口道:“好吧。”   邾琳琅恨了林墨一眼,林墨假装没看见。   但这下却也巧了,别人都有了对手,最只剩下个季朝云和滟十一。   季朝云没什么表情,看了滟十一一眼。   滟十一……滟九也便回以微笑。   季凝芳忙一拉季平风,季平风忙也拉季朝云,意思是你给我下手轻省些,别把人家个小姑娘打坏了!   这边季朝云还没答半个字,却又听梁兴兴高采烈道:“大家都别留手,平时里有什么冤仇的,我准你们今日尽情报了。”   季朝云便对季平风露出坦然无畏的表情,季平风那心内五味杂陈,梁先生您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么?   可梁先生都这么说了,大家也没别的办法。   那第一对上来演练比试的,是陆怀锳与季平风;二人战了个平手,一笑握手言和。   他们二人,都有一等君子之风,算是开了个好头,其他人也就依次到梁兴面前来了,也不再那么紧张。   邾伯尧胜了花勤芳。   林惠胜了陆琮。   林信胜了李梦哲。   季凝芳败给了一个不算显赫的仙门子弟,名字叫做谢昂的。   这都罢了,邾琳琅胜了林墨这一场,梁兴分明看见邾琳琅是留力,林墨竟留力更多,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梁兴有些不乐,眉毛都竖起来了。   他让大家尽力,也是因众人若不尽力,就不能知道他们真正修为如何,那平日的习惯和套路又如何。   这邾琳琅和林墨,天资是真的不差,就是心眼也多,也不够专注,二人皆是一身的臭毛病!   别人也都上来打过,最后只剩下了季朝云和滟十一。   季平风还是不放心,看季朝云要走,忙将他一拉。   季朝云只道:“先生让我们尽力。”   季平风无奈,只能放他去了。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季朝云对住滟十一,是季朝云输了。   季朝云自己都没能料到如此。   滟十一之道法,已是高明,可她现在小小年纪,身量一眼望过去和林墨差不多,比林墨还瘦些,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她怀内的琵琶。   过去季朝云从未对阵过青墟滟氏之人,一时不慎,竟先落下乘;而滟十一那琵琶五弦,皆作锋利,与滟氏那虚实相生的幻术相得益彰,变化无穷,缠住季朝云的一柄青锋剑不放,真个叫季朝云无还手之力。   剑脱手掉在地上的时候,季朝云已经回不过神来了。   别说他自己,就连旁人多半也都作瞠目结舌。   梁兴看到,大概猜到他们那心中所想,真觉好笑。   青墟滟氏历任家主,能作琵琶五弦乐音,其武学与道法呼应,一施莳花驭鬼之法,虚实相生,无穷无尽。   单论此道法,就连他师尊孟兰因也要道一声强绝。今日滟氏之家主滟夫人,当年亦曾在那诸仙门刀剑之会上,力压众人,一举夺魁,其形容风骨,不知天下仙门中多少人为她倾倒。   只不过这些年来,她居于那横波殿内再不出来,故而大家才对她之刚强印象转淡,提起她来,竟也只剩那些美貌与风月。   看季朝云恍惚成这样,又看邾琳琅那面色铁青,而滟九退回来,在旁有些脸红不安的模样,林墨真的都有点同情他的朝云哥哥了。   滟九啊滟九,人家季朝云前两天还帮你出手呢!结果你仿佛比人家还能打些,你这叫什么事儿?你这……真不是欺负人么?   大家都比试完了,梁兴便也不管众人如何惊讶,先开口作些评点。   这一回,倒是十分正经。   他说陆怀锳那陆家刀法和季平风的季氏剑法,都没什么毛病,也皆懂得点到为止,正是良才与和气人。   邾伯尧那针法与掌法也是不错,看得出来是经历一番勤修苦练的,而乌尤花氏本就不长于道法与武艺,花勤芳那双刀也是花架子太多。   梁兴对花勤芳看得明白,却也藏了几句不曾在人前说道。   这个花勤芳模样倒好,可惜他那资质,不过道骨之才,放在天下人中间,虽不算差,却难及他这些同修,落败不算意外,是必然。   接着便点评林信与林惠的刀法。   这兄妹二人之刀法,皆出自安宁林氏一脉,兼习禹州邾氏掌法,这林信胜在修为更胜一筹,在变化上,却是林惠比他机巧用心,皆是可造之材。   又说陆琮是个心神不定的,越是好强越乱,不能取胜;而李梦哲与季凝芳相似,都是胆大心不细的,以后要多用用脑子,少用些蛮力,多作巧取。   接下来,梁兴将其他仙门弟子的比试都说过了,才说到邾琳琅和林墨那一场,先评价了四个字。   无聊至极。   又说这两个人都活该被骂,他叫两人上来比试,并没让两个人小小年纪学那等郎情妾意地留手。   在一片窃笑声中,邾琳琅板着脸,林墨听得脸都绿了。   至于季朝云和滟十一这一场,梁兴倒是有兴致,多说了些,尤其是对着季朝云。   他先对季朝云道:“季朝云,你天资过人,你季家剑法与道法也不差,内力还胜过滟十一,但她却能胜你;便是现在再打一场,我看她再胜你一次,也没什么意外;这虽是因你之前从来没领教过滟家道法的厉害,也是因你的剑法作刻板套路太多,变化不足;你那些认真勤勉,虽是好事,却别忘了你先祖所创之剑法,正是自在随心,轻灵多变……你之心境若不改,你这剑法便也改不了,不妨多看看你大哥,学学他那好的地方,也要多向其余人请教,别只顾闷着头用功,两耳两眼都不管别的!”   那平时里得人夸奖稳重高才的,多半是季朝云;如今季平风听见梁兴这话,倒觉有些不好意思;而季朝云听见,脸色虽还是不好,却也恭敬,点头谢了梁兴指教。   梁兴又道:“滟十一,你那家传,莳花驭鬼,五弦诛邪,本就是天下间一等的道法与武艺,从今往后,保持精进,也就是了;但我要跟你说的,却是你那些柔软心肠……匹夫之勇固不可取,妇人之仁也要收敛;这武学一道上,有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那目光如炬,自然看得明白,滟十一与邾琳琅和林墨不同,不是专对着季朝云留手,而是招招式式都作刻意收敛。   梁兴猜测这大概是她的性情所致,若她足够果断,季朝云那剑怕是早就落地了。   而这当断则断,岂止单指武学一道呢?世情世事都是如此。   众人都看向滟十一。滟十一面上红了,低头轻声应是。梁兴又看看天色,差不多时辰了,便道:“今日散了吧,你们回去好好琢磨,下一回我再瞧瞧,你们能有什么长进!”   诸少年少女,对梁兴今日这指教,自作琢磨,有人喜,有人忧,如今都先应了是,就散了。   作者有话说   无话可说。 第105章 章之二十八 春秋(上)   冬去春来。   三月的月考结束,将逢林宽曾经所言春禊之节,学宫内也如上一年般,放了大家短短几日的假。   这几日放假的缘故,也正是因孟氏仙府作为晋临一城仙门之首,要依循旧例,操持城内那佩兰宴谈之欢,流觞曲水之饮。   三月初三之日,季朝云还是勤勉,自外面练剑回来,发现屋里居然有个林墨,而季平风也在,正教他写着什么东西。   听见他回来,林墨没抬头,季平风也就随口问了句:“回来了?”   季朝云“嗯”了一声,自去擦了脸和手,才问季平风:“他在这干什么?”   林墨扬眉,他什么他?这说话也太不客气了!季朝云真是个臭哥哥,讨厌得很!   季平风随口道:“滟十一不跟他去城里看曲水流觞,他说无聊,就跑来了。”   这臭小鬼,胆子也是真够大的,刚还撺掇了他一阵,被他严词拒绝了。   季朝云没说话,嫌弃地又看林墨一眼,却发现他笔下写的东西有些眼熟。   他走过去认真一瞧,果然。   于是季朝云皱眉对季平风道:“你教他我们家的镇诸宅鬼祟符干什么?”   季朝云倒也不是小气,只是刻板了些,心觉林墨又不是他们季氏的弟子,他们家这符可不外传!   季平风也无奈,道:“我不教他这个,他拔脚就要跑去城里了,我能怎么办?”   万一真给这臭小鬼跑下山进城里去,可怎么办?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花样,正好他自己在练手,便顺便教林墨哄他玩了。   林墨却放下笔,狡辩道:“我哪里说我要一个人去城里了?我去找我阿姐和怀锳哥哥不行吗?”   季平风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什么?阿惠和怀锳在一块的?你刚才怎么不说?”   林墨道:“平风哥哥你也没问我来!就是他们去后山放风筝了!把我丢屋里!我才无聊的!”   今日天气好得很,那陆怀锳找林惠去放风筝,也分明是叫林墨一块的,他却打定主意要偷跑下山去晋临城里。   私心里想和滟九一起去,林墨等着滟九出来,把看曲水流觞形容得绘声绘色的;可是滟九却还是怕出事,哪怕再心动,哪怕林墨说再多,他都坚决不肯应。   林墨也就无奈烦躁了,说了句滟九你真是胆小鬼,拔腿跑走,丢下人家滟九在后面唉声叹气也不理会。   此刻林墨心里想了想,再不走,还得挨到明年去,越想越恼。   季平风比他更恼,听见陆怀锳带着林惠去放风筝玩了,他心里就慌;忙抓了自己的外裳,对季朝云道:“朝云你教他写!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人就已经冲出去了。   如今就连林墨都知道季平风那点心思,季朝云哪里会不知?那心内真是要嫌弃死了,去去就回那是不能的,肯定又跟人家一块回来。   偏还有个林墨在那叼着笔问他:“朝云哥哥,下一句是什么?”   季朝云语气还是冷:“你写的这什么?鬼画符一样!”   林墨恼了,道:“我这是第一回 写!”   而且这不就是在画符么?按照季平风那说法,符上每笔每划其实都是字,修道人存思运气,一作变形,所以看上去和画的图形一般。   季朝云又嫌道:“那你写到哪儿了?”   林墨这符,是第一次写来,确实写得不太好;而季朝云长于剑,对自家这些丹书云符之类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喜欢,长辈们开明,不曾勉强他要学得特别出色,但此刻他也真觉得林墨写的哪哪都不对,还难看。   林墨道:“我写了——”   他低头看看,认真辨认了下,道:“令八方威士,诏道法自然。斩妖并缚邪——”   季平风刚就教到开头这几句,季朝云就来了。他问季朝云:“下一句是什么?”   季朝云便在他旁边坐下去,就在季平风留下的那道符纸上写给他看。   林墨看了,又问他:“朝云哥哥,这句是什么?”   季朝云道:“杀阴鬼千万。”   林墨提着笔要写,却又停了下来。   季朝云道:“写啊,你怎么不写?”   林墨抬起眼看他,眼里全是狐疑之色:“朝云哥哥,我觉得你在骗我。”   季朝云这个人,总是表面正经的,对着别人也不见他说谎来,可骗他林墨的说话说的比真还真,真的很坏。   季朝云随口道:“是,我骗你的,你别写了。”   其实林墨是真的聪明,猜得也不错,这一句他就是骗了林墨,季氏的镇诸宅鬼祟符用于镇压驱散家宅中的邪祟,本身威力不算太大,也不动杀。   这一符,全文应作如下:   令八方威士,诏道法自然。   斩妖并缚邪,慑阴鬼千万。   诸患既弥平,凶销而秽散。   天清暨地宁,道气世常存。   并不知道季朝云把那个“慑”字改作了“杀”,但看他这样坦然的样子,想了想,林墨还是道:“好吧。”   然后就依着季朝云所书,把后面几句也都描了,心想以后有机会再去试试就是了,就算季朝云骗他,他其实也并没有亏了什么。   把这符写完,林墨看了又看,心内觉得哪有季朝云说得那么差?自己写得明明挺好的呀,他季朝云写得不也就那样!   于是林墨得意问:“朝云哥哥,你这还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季朝云皱眉:“你还要赖在我这?”   说他季朝云讨厌,还真的就很讨厌!什么叫赖?林墨立刻就不高兴了,道:“平风哥哥留我的,我还不想和你呆一块呢!那我走好了!”   把那一道符折好放在身上,林墨跳下凳子就要走;人刚走到门口推开门,季朝云却又叫他:“林墨。”   林墨回过身,不耐道:“朝云哥哥,你又有什么好讲的?”   不走他要念,走了他要叫,真不懂这个季朝云想的什么。   季朝云看他,目光如炬:“你别是想现在去城里吧?”   季朝云本来也不想多理他,但既然季平风要留他下来,必定就是怕这臭小鬼真的一个人也敢跑出去;近日先生们都忙,且孟氏的山门下不像自家,有许多弟子把守看顾的,这个林墨说跑,大概就真的跑了。   林墨本来没这个心思,不过季朝云这么看他,又说这样的话,他那古怪心眼作祟,逆反性情立刻就上头来了:“对,我就是要跑,你少管我!”   说完做个鬼脸,拔腿就跑,把季朝云留在屋内,气得直拧眉。   虽然季朝云不想多管林墨,但坐了片刻,又真觉得不妙。   他拿起剑出门,先去敲了陆怀锳和林墨那屋的门,结果竟没有人应;一推,门未锁,但里面也当真无人。   季朝云又去学寮那一头,见有人精神抖擞地在守着,便猜林墨大概也找不了滟十一出去。   这个臭小鬼,难道真的跑了么?   季朝云便出了学宫,又先去后山,远远地就看见林惠和陆怀锳,季平风在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个李梦哲抱着季凝芳的胳膊不放手,亲亲密密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并不见林墨。   心内真的有些气,季朝云猜这林墨是已经跑下山去了。   但季朝云思前想后,还是没去找大家说这件事。   知道的人多了,虽无故意,却有无心,议论起来,传到先生们的耳朵里去。   这事与邾琳琅和他们争执一点小事不同,且季朝云想到林宽曾对自己嘱托,要他照拂林墨;不止第一年来时说了,上次来到自己家里,又恳切说了一回。   于是季朝云一咬牙,转身也自往山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卷二快完了,觉得写得很失败,嗯,失败。   卷三的节奏会加快,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 第106章 章之二十八 春秋(中)   走在晋临城中,此间春禊之节,季朝云发现今日晋临城中比自己来时拥挤太多。   人挤着人,比肩接踵的,他那点身量在人群中根本不够看,被接连撞了好几下,心里已经烦透了。   但他还是忍着气,想先把林墨找回来。   季朝云也聪明,想到季平风说的林墨要找滟十一去看曲水流觞,便去找人打听到底是在哪里。   那路人与他说道是在城中的若耶溪处,季朝云又请教如何走过去。   路人想想,笑道:“你跟着前头那群人走吧,他们都是去看那去曲水流觞的,走到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了。”   季朝云道了谢,真跟着人潮去了。   这一走就走了老远,那若耶溪在城内一座山谷中,周遭景致佳丽,溪流西折蜿蜒,纤秀长曲,见之如带如玦,潆回城内。   若是平时,季朝云大约还会多看两眼景色,但今日若耶溪畔的人也实在是太多,而比试也已经开始了,大家都在奋力往溪边挤,看诸仙门中人如何以道法护住溪流中的水杯不至倾倒,谁又能夺第一。   季朝云仰起头,远远地就看到了南芝竟然也在,忙转身避开;又挤在人群中努力找了半天,却没见到林墨的影子。   便是季朝云,也觉发愁了,又觉生气;他立住脚,正郁闷着,忽觉有人拉了他袖子。   他一转身,就看见了林墨。   “你——”   季朝云张口就要骂,林墨笑嘻嘻地给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季朝云压着怒火:“你赶紧跟我回去!”   林墨一字一顿道:“我、不、要!”   季朝云懒得跟他废话,拉着他就要走;林墨却道:“你看那边——”   季朝云怕他耍滑头,拽着他的手不放,方顺着林墨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结果居然看到林信也混在那人群里。   于是季朝云的头就更疼了,刚要开口训话,却觉林墨一下把他的手挣脱,挤进人群内,又跑走了。   季朝云一愣,回过神来恼怒至极,忙追上去。   “林墨!”   此间人实在是太多,林墨身量小,混在人群下方,一个不留神就要消失不见了;季朝云赶忙追上去,可是怎么地追不上,总隔着数人,而且林墨还越跑越远了。   一点都不敢放松,季朝云还是努力追着林墨。   亏得越往前跑,人就越少些,那眼睛都看着溪流里的酒杯,也没人额外分神注意季朝云和林墨。   奋力拨开最后一拨热闹熙攘的人,季朝云看见前面的林墨转过身来对他作鬼脸,转身又跑了。   但如今二人的距离已经不算太远,季朝云安慰自己,再努力些就能追上。   不料季朝云刚要提劲跑上前去抓住他,那林墨就在他眼前,彻底消失了。   季朝云以为自己眼花,一时顿住了脚,僵在原地。   再仔细一看,发现当真不是他看错了。   林墨不见了。   季朝云握紧了剑,心内已知是真的不好。   此时拥挤的人潮也朝他而来,有人撞到了他身上。   “你个不长眼的——”   那撞了季朝云的人,竟还先骂了起来;而季朝云听到这耳熟的声音,立刻转过身。   果然,是林信。   林信看见季朝云,先是慌了,又作镇定。   他林信是偷偷跑出来没错,可季朝云不也出来了吗?谁怕谁?   而季朝云看见他,却是急着先问:“你看见林墨没有?”   林信这才知道原来林墨也跟他一样跑出来了。他在心内先骂了一句,本不想搭理季朝云,却见季朝云面上神色凝重,语气也是焦急,立刻便想到上一年,季朝云居然为了林墨当着他面向南芝告状。   新仇旧恨的,加在一处,林信便冷笑了:“看见了!”   季朝云又问:“那他人呢?”   听他这两句话的意思,像是林墨忽然走失,林信虽有些惊讶,但还是随口道:“被我骂了一顿,就自己回去了。”   又故意道:“我现在也要回去了!季朝云,你走是不走?”   季朝云看着林信。   他道:“林信,你说这种谎话,有什么意思?”   林信笑了,嘲道:“季朝云,你要是不信,那就自己慢慢找去吧!天涯海角找他林墨回来,我们安宁林氏必然感念你大恩大德!我林信也先替我双亲与大哥谢谢你了!”   他看见季朝云惯来持剑的那只右手攥紧了,像是要立刻要拔剑相向。   林信倒并不惧,手也按住了自己的刀,还是冷笑。   但最后,季朝云竟只是握着剑转身,大概是向着林墨消失之处,急急而去了。   林信看见他那背影,冷哼一声,也是转身便走,却是当真自行回转孟氏的学宫。   他并不在意林墨的去向与死活,更不在意季朝云,这天下间没了这两人,反而更好!   却说林墨,本来对着季朝云作鬼脸,看季朝云那气得半死,还要追着他跑的样子,心内不知道有多得意,转身笑着又加快脚步往前逃;谁知才跑了两步,竟觉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看不到的屏障里,哎呀一声,就摔倒了。   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已是四顾茫茫。   刚才还喧闹的人群,旁边的溪流与景色,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四周白茫一片。   林墨吓了一跳,忙转了个身,结果看不见季朝云,也看不见别的人了。   他心里慌得要命,先作猜想是不是季朝云用了季平风所说,他们季家的高明道法,一作云符,教他看见幻影。   “喂!季朝云!”   林墨故意大声地叫他,却也没听到什么回应,那心里就更慌了。   他忙又道:“朝云哥哥!朝云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成吗!你别吓我好不好!”   还是听不到季朝云的回答。   这就罢了,最可怕的是,他方转了个身,此间却忽起白雾袅袅。   林墨恍然大悟。   这不可能是季朝云能有的能为……虽然只有耳闻不曾真见过,但这大概是那传说中的,阵法虚相。   从那雾中,此刻已是隐隐传来了吹拉弹唱锣鼓之声,有一行人,正在渐渐接近。   这声响,正是送嫁之音。   这行人,也确是在送亲。   刚想出声叫人,可待得这些人走出了白雾,林墨立刻就被吓坏了。   林墨自家所在的安宁城,正也有那厚嫁家中女儿的风气,这样的送嫁情景,他也是曾见过的。   如果只是有人送嫁,林墨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可如今这蜿蜒一列朝他行过来的,哪里是人?根本是一群青面獠牙,奇形异状的鬼与怪啊!   这些鬼怪,数量众多,且皆没个人样,长得也都不大好看。那脸上涂脂抹粉的,咧着嘴假笑,强扮喜庆颜色;那身上背着扛着的,皆是朱漆髹金,流光溢彩。   诸般床桌器具,箱笼被褥,红奁嫁赀,大大小小的,一应俱全;又有八个高大力壮的鬼怪,正抬着一顶朱漆雕花的龙凤花轿,十分奢华。   想拔脚逃跑,可林墨又惊又怕的,脚都软了,一步都挪不动,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毕竟是仙门出身,又是安宁林氏的子弟,林墨倒也不是真的怕一两个鬼怪妖邪出现在眼前;可现在是这样多的鬼怪,一齐朝他走过来,就算有十个他在此,也可能不是对手。   眼见他们越走越近,林墨真被吓得哭出了声。   “季朝云——”   他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这声响突兀,终于惊动了送嫁的百鬼。   他们立刻骚动了,上前将林墨围了起来。   “有活人——”   “是活人擅闯——”   “是个小鬼头——”   “能吃吗——”   “好吃吗——”   他们将林墨越围越紧,林墨听到这些议论,见他们越靠越近,哭得更大声了。   不敢去看,想逃又无路可逃,林墨吓得抱住头蹲在地上,连刀都忘了拔。   “不要闹了。”   温温柔柔的一句,声音也不大,但众鬼怪听见,当真地噤声停下脚来,还恭恭敬敬替这声音的主人让出了一条路。   林墨忙地睁开眼一瞧,那来者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衣,那打扮,正是新郎官。   可他生得白皙,明眸善目的,身无邪气,正是位模样英俊的青年,林墨一眼便知他是个人。   这来人看向林墨,在马上“咦”了一声,立刻便下了马来,朝林墨走过去。   他蹲下身问林墨:“六公子?”   林墨泪眼朦胧地看他,觉得他有些面善,又这样唤自己,人还温柔和气,与自家大哥相似,便反问他:“哥哥,你认识我吗?”   来人想了想,笑道:“我是长乐门的谢正文……从前在六公子你家里的清谈会上,咱们不是见过吗?”   因之前家中出事,林墨对长乐门也熟知了,知道长乐门是自家安宁城内一家小小仙门。   那以前,也确实是和谢正文见过的,只不过不曾有过交谈,倒是因那桩坏事,自己还在家里见了谢正文那弟弟,好像是叫谢正才的,跟林宽说过几句话。   于是林墨点点头,揉了揉眼睛,把眼泪抹了。   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身为长乐门少主的谢正文如今会只身一个在此处,和这群鬼怪同路,还打扮成新郎官的模样?他若真是娶妻,不也应当是如世人般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难道他今日所娶的,是什么鬼怪妖邪?   林墨正想着,谢正文却将林墨抱了起来,也不回马上去;竟是走到了花轿旁,叩了叩那轿门。   无人应。   林墨听他唤:“贺春,好起来了。”   那花轿里头哐啷一声响,像是有人跌倒,听得谢正文苦笑,直作叹气。   片刻后,那轿门自里头推开了,出来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姑娘,她把红盖头扯下,揉成一团,丢回了轿内,这才转过脸来。   她之眉眼与妆容,皆是艳丽动人;林墨看她,也和谢正文一样是活人,并非妖邪鬼怪。   这个被谢正文唤作贺春的姑娘,看了一眼林墨,揉了一揉眼睛,发现不是看错了,那面上立刻就有了恼色。   她怒道:“好啊!谢正文!这是哪一个!你的私生子吗?!”   谢正文一脸无奈,道:“秦贺春,你是还没睡醒呐?”   林墨才知道她姓秦,贺春原来是她那芳名。   秦贺春自然是真没睡醒。今天是她大喜之日,若依她的性情,直接扯条红绳将谢正文绑回家去应个景也就是了;她那个讨厌的弟弟却不肯,非要搞得声势浩大的,学那人间的作派,铺就什么十里红妆,要她风光出嫁,不能丢了他的面子。   秦贺春真觉得她这弟弟好笑死了,又不是他出嫁,他要什么面子?!   天还未亮,秦贺春就被强行拉起来,又是开面,又是梳妆,放过炮仗,又有众鬼拿大红灯笼开路,扛着她弟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那堆嫁妆去往人间的新家,把她累得死去活来,沿途吹吹打打的闹腾,也没耽误她在花轿内睡着。   如今听谢正文否认,秦贺春又怒问他:“那这是谁?”   谢正文叹道:“安宁林氏仙府那位六公子。”   秦贺春的面色一下就变了。她看向林墨,捧着他脸,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她那怒容不见了,生出了十分温柔;声音略有些犹豫,却还是问:“林墨?”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也认识自己,但林墨还是点了点头。   秦贺春看见,立刻伸出手去,从谢正文那怀内将林墨抱了过去;那目光中的怜爱之意,真叫林墨都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说   感情有时候是游离在血缘之外的东西。 第107章 章之二十八 春秋(下)   可是秦贺春也没叫他困惑多久,她问林墨:“你知道你娘亲吗?她叫做游梦余。”   林墨忙忙点头,反问她:“姐姐,你认识我娘亲吗?”   这嘴是甜的,于是秦贺春笑道:“知道啊,她是我师妹。”   林墨“啊”了一声,有一堆事想问,最后挑了一个最要紧的先问她:“我娘亲漂亮吗?”   秦贺春随口便道:“天下第一。”   林墨欢喜得不行,道:“我就说嘛!”   秦贺春又细看他,真觉得他这模样,虽与游梦余不全相似,但那眉目中的神情,却是一模一样聪明和狡黠。   她也真的高兴极了。从来不曾想她这出嫁之日,还能见到师妹的孩子。   她的师妹游梦余,和她一样,爱上人间仙门的男子;这也就罢了,可游梦余眼高于顶,却又不幸,择中的偏偏是安宁林氏的家主林鹤。   秦贺春有多爱游梦余,就有多厌林鹤。   在她眼里,这个林鹤白有仙骨,坐拥着家业,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臭男人,道貌岸然伪君子!   分明有妻有子,却不知自重,说自己对游梦余一见钟情,隐瞒前情;被戳穿后,竟又毫无廉耻,骗游梦余说,愿意为她抛妻弃子。   他那些说话,秦贺春一个字都不信,真想替游梦余杀了他。   可是游梦余却不肯,但也不再信林鹤的说话。   那时她腹中已经有了林鹤的骨肉,却偏偏一个人回了幽独,也不肯接任幽独城主之位,说她无能。   秦贺春与她,皆是幽独先主一脉,细论起来还有表亲之谊,感情亲厚;可无论秦贺春怎么劝,也劝解不得,从那之后,那么爱笑爱闹的游梦余,眉目间除了愁色,再无其他。   郁郁寡欢的游梦余,生下孩子,性命已是风中残烛;但她看这个孩子,怎么都觉得欢喜,还为他取了一个墨字为名。   她请秦贺春千万记得,林墨虽然是林鹤的孩子,但他无过,是她自己一意孤行,想要孩子出生在这人间;也不想林墨在这不得人心的幽独城内,当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要让秦贺春送他回林家去,交给林鹤。   想到这里,秦贺春已经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看了一圈,不见其踪影,便唤:“秦佩秋!”   无人应,但林墨见他们周围的鬼怪,听到这名字,都缩了缩脖子,一副恨不得躲远些的样子。   秦贺春却似没有察觉,又骂:“秦佩秋!你死去哪儿了!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给老娘滚出来!你敢跑一个试试!老娘改天打折你的腿!”   这一回,从她那花轿顶上有了些响动。   一个俊秀青年,自秦贺春原本空空的花轿顶上现身了。   林墨仰头看他。   这个秦佩秋,面容秀美,却有气势卓卓,正如松风肃肃;他那头发梳得随意,着一身玄色,那腰上别着一把刀。   这刀龙凤环首,金银所饰,叫林墨都忍不住看住了,觉其上灵气隐隐,比他爹亲那还月或林信所求之汲光,亦不逊色半点。   却说秦佩秋,本来就为秦贺春嫁给谢正文而生气,躺在那轿顶上,根本不想搭理这底下的动静;如今听见秦贺春大声叫他骂他,才坐起身来,一脸的不耐烦。   他把耳朵里的两团碎布掏出来扔了,才对秦贺春道:“我跑什么了?我不就在这么!”   秦贺春又骂:“老娘今天出嫁的大喜日子!你在上头丧着个脸干什么?”   秦佩秋冷笑:“你嫁你的你高兴,我丧我的我高兴,你管我呢!”   他这个姐姐,成日里说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谁知千挑万选的,结果还是跟师姐一样,取中个人间仙门的男人。   幽独的男人都死绝了?秦贺春也罢,游梦余也好,非要找上这些没用的废物!秦佩秋的怒火都能将人间这八座仙城给烧了。   秦贺春怒道:“你少废话!给老娘滚下来!我的花轿也是给你在上头坐着的?要不你嫁你姐夫跟他去算了!”   秦佩秋“啧”了一声,立刻就跳了下来,那目光扫过苦笑的谢正文,不太友善。   “喂,你看这个。”   秦贺春抱着林墨,献宝似地示意秦佩秋看;可秦佩秋正眼都没瞧林墨,只道:“什么玩意?谢正文的野种吗?”   谢正文的表情,比刚才还要郁闷些;林墨也跟他一起郁闷了,这个秦佩秋嘴真毒,好像没比他林墨差点什么。   只见秦贺春反手一记手肘顶向秦佩秋的下腹,秦佩秋游刃有余地避开。   秦贺春怒骂他:“胡说八道什么呢你!这个是林墨!”   这一回,秦佩秋终于看过来了。   他那眼神,如他之心绪,竟有五味杂陈;就像刚才的秦贺春,他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立刻也都收敛了。   秦佩秋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墨,那目光太认真,叫林墨都觉得有点怕,忙垂下了眼,手将秦贺春的衣袖抓紧了。   可秦佩秋沉默了片刻后,又冷声道:“是他又如何?他不跟他老子在人间享受荣华富贵,跑到我的幽独城里来做什么?”   林墨又傻了,他明明是在晋临的,怎么变成了在幽独?   秦贺春见秦佩秋这样,那眼神也有些黯然,语气平缓了些,劝道:“佩秋,别这样说话,林墨还小呢!”   又对林墨柔声哄道:“别理他胡说八道的,他就是这样……以前师姐叫他送你回家去,他也不愿意,又气又闹的,丢人现眼。”   游梦余将继任城主之位的重则推给了秦佩秋,她秦贺春不愿意见到林鹤,将游梦余临终的嘱托,也推给了秦佩秋。   那时候秦佩秋也不愿意去送林墨回家,他对游梦余之爱意,并不少于对秦贺春……也许更多。   他不见得有多在意林墨,也不讨厌人间,但真心厌恶那世间人,最厌林府中人,尤其林鹤。   秦佩秋自少年起,心心念念的都是游梦余一个,觉得他的师姐强过世间人百千万倍,将来还要做幽独之主……那林鹤怎么配?   后来也真如他所想,是不配。   而林墨听见秦贺春的话,点点头;又觉得不好,怕秦佩秋不高兴,忙把头转过去了,不看他。   秦佩秋见林墨这样,明知应该要对他好一些,又觉意难平,那心里更不高兴。   却听秦贺春提醒他道:“秦佩秋,你男子汉大丈夫,忘了师姐走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她的么?”   林墨听见这话才转过脸来,虽然不知道秦佩秋是答应了自己娘亲什么,但见秦贺春这话出口后,秦佩秋的脸色就又变了。   他想了又想,最终道:“好。”   说着,秦佩秋便把林墨自秦贺春怀内抱了过去,林墨又觉得害怕,但也不能抓住秦贺春不放,于是依偎在秦佩秋怀里不敢动。   秦贺春道:“你带他去见见师姐吧……我和正文如今得先走了。”   林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见秦佩秋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姐姐,保重”。   秦贺春笑了,将他们二人抱了一抱,才扶了谢正文的手上轿去了。   在轿门合上之前,她又想起来对林墨叮嘱道:“林墨,不要怕。”   又嘱咐秦佩秋道:“佩秋,记得要把林墨好好送回去……不准你胡闹!听见了没有?”   林墨点点头,而秦佩秋也闷声道:“听见了。”   于是秦贺春也点头。秦佩秋抱着林墨,侧身让他们走了,林墨和他一齐,眼瞧着那秦贺春的轿门合上,谢正文也上了马去,百鬼送亲的队伍渐渐行远。   秦佩秋见他姐姐去了,便掐林墨的脸,问他:“你跟我去么?”   林墨叫疼,秦佩秋竟也不放手。   林墨只得哭丧着脸问他:“去哪?”   秦佩秋道:“去见你娘。”   林墨想想,虽然不解,也不知道对这刚认识的人们是不是该信,最后还是道:“好。”他从来没有见过游梦余,好奇又紧张极了。   于是秦佩秋便一点头,带他化光而去。   秦佩秋带着林墨去的,是他那幽独城内的居所,城北山上的万岁千秋阁。   林墨看这建筑,门上悬着万岁千秋阁的匾额,但那样子古古怪怪的,又不知道布置了什么阵法,有些邪氛盘绕。   两个人落在门前,林墨下了地,见他也不开门,便仰头看他。   秦佩秋拉着他的手,直接从门内穿过去了。   林墨又看他。   秦佩秋却道:“怎么了?我懒得开门都不行吗?”   林墨听了,还是眼巴巴地看他:“不是,我也懒得开门……我能学这个吗,秦师叔?”   秦佩秋怒了:“谁让你叫我师叔的?别把我叫老了!”烦人,他还年轻着呢!根本不想当人师叔!   又鄙夷道:“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呗!”   那您倒是教啊?林墨真个无言。   他看一眼这万岁千秋阁内中的布置,虽然干净,却不算明亮。   内中陈设也是古怪,家具器物,样式摆放,皆是十分随心所欲,仿佛跟他的主人一样不靠谱,竟如想到什么就添一样什么,全不讲究合适不合适,好看不好看。   林墨觉得有趣,又问他:“不是要给我看我娘么?”   秦佩秋道:“你没看到这山吗?”   林墨点头:“看到了”。   秦佩秋道:“那就是了……她在这里生,也在这里死,我把她那肉身烧了,风来的时候吹散在这山上,所以这山上哪个角落都是她。”   林墨皱眉疑惑。   秦佩秋又骂道:“头都不回地就走了,倔得要死,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林墨不明所以,只觉不是好话,立刻便瞪着他不放。   秦佩秋这幽独城,人鬼共居,只要游梦余愿意,那肉身死后,三魂七魄也能长留;但游梦余偏就不留,交代了给林墨留下的遗物,义无反顾,自去轮回转世,还让秦佩秋随便处置她那无用的肉身,烧了埋了,怎样都行。   秦佩秋真不甘心,游梦余为什么就能这样任性和固执?她也配当师姐吗?说不想当这幽独的城主就不当,逼着秦佩秋做这世间最懂事的一个师弟。   如今配不配都不重要了,游梦余死了,秦佩秋都不知道哪世才能再见她一面。   于是秦佩秋又道:“算了,我不生气,我现在是幽独城主,这山也是我的……她也是我的。”   对着林墨的眼神,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林墨说话,林墨不明所以。   作者有话说   免得你们问了,秦佩秋爱他师姐。 第108章 章之二十九 道诡(上)   秦佩秋也不想了,又对林墨道:“算了,别问我你娘那些破事,她就是全天底下最讨厌的师姐!你也不准叫我师叔……听见没!”   见林墨要张口说什么,他又道:“杀了你信不信?也不准叫我阿叔!”   林墨就真个无言了,默默点头。   秦佩秋也不往椅子上落座,却自向地上坐了;林墨看见,想了一想,竟也有样学样地坐了下去。   觉得林墨还算孺子可教,秦佩秋心里舒坦了一些。   他对林墨道:“你把手伸出来。”   林墨依言伸出手,都没瞧见秦佩秋是做了什么,就见两样东西落在自己手上。   一样是红绳。这样的红绳在仙门中常见,是父母亲友送赠年幼未曾启蒙筑基的孩子们,用以破除轻微邪障,免受弱小阴邪鬼怪纠缠,奇在上面又有十粒金色的圆珠,兼有金玉之质。   还有一样是书简。   林墨先拿着那红绳问他:“这是什么?”   秦佩秋道:“你别管是什么,反正是你娘留给你的好东西,自己收好就是了,不要给别人看见,记住了吗?”   在这幽独城内,有个鲜为人知的传说,说这诡城真正主人,是人间所不容的异兽朱厌;可他不知因何故厌弃此城,而城中游氏一脉,得其授血而生,世代居这城主之位,而天地造化十枚锁魂铃,正是其所余信物之一。   传至游梦余这代,她已经是游家最后一人;如今她既身死,天地间便也只剩下林墨这点单薄血脉,还与幽独游氏及朱厌相关。   但林墨偏是那林鹤的儿子,秦佩秋也不便此刻就向林墨解释明白。   而林墨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巧点头,把红绳收进怀里,又问那书简。   秦佩秋道:“我念一句,你就跟我念。”   林墨点头。   “天地大通——”   “天地大通。”   “道诡一源——”   “道诡一源。”   也不知道是因为秦佩秋还是林墨所言,那书简自向林墨手上摊开悬空了,林墨看到里面的古怪字迹,不像是平日所习。   他问秦佩秋:“这是你家的道法吗?”   秦佩秋发出一声轻笑,满是不屑:“当不起这二字……你们人间仙门,管我们这个叫诡术。”   林墨想想,道:“道诡一源,不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吗?”   秦佩秋道:“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是你回去不能说这话,说了是要被骂的……以后别再说了。”   岂止被骂,那身入诡道者,可以称得上是自甘堕落了,人间仙门,大抵难容。   林墨又问他:“刚才我们进门的那个,也是诡术吗?”   秦佩秋故意道:“是啊,做贼的时候,还挺好用的。”   林墨嘿嘿一笑,继续问:“那我能学吗?有没有什么天上掉钱的不用自己走路的?我也想学!”   秦佩秋故意道:“你没听见我说的么?学了这个,你回去准挨骂!”   林墨把嘴一撇,道:“骂就骂吧,哪一日我不挨骂?”   疼他的人骂,不疼他的人骂得更多。长辈们,先生们,林信,林敏,陆琮……还有个季朝云,这天底下还少了骂他林六郎的人吗?   秦佩秋道:“我说的不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骂你,可能是全天底下的人都骂你,你也学?”   林墨听见,那倔强脾气上来了,皱着眉道:“天底下的人是怎么了?都闲着没事做?非要骂我?我认识他们吗?我不认识我管他们骂什么呢!我就是要学!”   这样说话的语气和神情,立刻让秦佩秋想到了游梦余。   他勾勾手指,让林墨过去。   林墨却也是真的懒,懒到根本不想站起来,直接爬了几步,挪到他身边去。   直把秦佩秋都看笑了,拿手把他脸捏扁又搓圆地玩了一遍,看林墨嫌弃又委屈还只能忍耐的表情,就觉得更好笑了。   秦佩秋还非捏着他脸,道:“林墨,叫个哥哥来听听。”   林墨想想,勉强叫出了口:“……佩秋哥哥?”   秦佩秋听了,觉不是很满意,又道:“没意思,你叫个爹来听听!”   林墨瞪他,不开口了。   秦佩秋放开他的脸,整个人躺倒下去,道:“没意思,真没意思!”   游梦余所爱非人,死了。   秦贺春得遇良人,出嫁。   他秦佩秋独自守着绵延千里的幽独,这城是大的,心内全是空的。   林墨看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见他笑着,却不像是真的开心,便挨过去,拍他的脸问:“你一个人住这,好玩吗?”   秦佩秋拍开臭小鬼的手,斥道:“谁告诉你我一个人了?”   林墨看看四周,问:“还有谁啊?我看除了我,你这连个鬼都没有。”   是没有,这幽独什么人什么鬼不怕他秦佩秋的?谁敢来他面前放肆?唯有这臭小鬼当真的讨厌,居然敢拍他的脸?秦佩秋道:“你可以滚了!”   林墨不滚,也没地方可滚。   想了想,他好声好气地安慰秦佩秋:“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吗?我觉得也挺好的。”   大哥和阿姐不在家里的时候,那家里人虽然多,林墨也只觉得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别人笑,别人骂,别人说话,与他何干?   秦佩秋怪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讨厌?”   林墨委屈:“我哪里讨厌了?我挺好的呀!”看他秦佩秋像是不好过,还安慰他了。   看秦佩秋这不领情的样子,林墨想了一想,又道:“那这样吧,等我以后大了,自己起了仙府,我欢迎你也来作客。”   大哥,阿姐,滟九,反正都要来啊……多个新认识的秦佩秋也没多什么!林墨甚至还想说,欢迎秦贺春他们夫妇也来,毕竟秦佩秋又不愿意告诉他娘亲如何,正好让秦贺春多和自己说说。   听见这话,秦佩秋又坐起身来。   见林墨一脸的认真,他心内一动,道:“你不是要学我的本事吗?这入门的心诀,我只给你讲一遍,背不上来,自己带回去琢磨吧!”   林墨忙道:“可是——”   就想提一句肚子饿了而已,可看见秦佩秋的眼神,林墨就立刻闭嘴了。   眼前这位当真是太凶了,他生得英朗,言语骄傲,又因更年长,修为高强,一作肃然表情,也真有那胜过寻常世人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   林墨觉秦佩秋这样看着自己,比被季朝云瞪着还可怕些,那打起人来估计也更疼,他根本不敢造次。   见他噤声,秦佩秋真就开始讲解了起来。   林墨肚子空空,还要拼命记他这些说话,心内委屈死了,也不敢不记,记错一点半点的。   秦佩秋自己滔滔不绝把那一册心诀说完,便问他:“如何?”   林墨想说我真的饿,又觉得说了会挨打,只好点头:“记住了!”   秦佩秋教起人来也是随心所欲的,也不考察他一点半点,林墨说记住了就当他记住了。   但他也不是白教的。   “林墨,你现在学了这个,高兴不高兴?”   林墨点头,露出一点微笑。   “那你是不是很感谢我?”   林墨拍他的腿:“大恩不言谢嘛!”   秦佩秋难得沉默了,半晌才问他:“小兔崽子,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一般的,也就顺口说句谢了,这臭小孩和他亲娘,在这不要脸的劲头上,是真的像极了。   林墨嘿嘿一笑,不言。   秦佩秋道:“你少得意,现在让你先欠着我,以后我可都要找你要回来。”   他已经想好了,林墨既然从他这里学了本事,将来就得学得更好,学到担当得起这幽独的城主一职,早日把他秦佩秋解放出来。   这样想着,秦佩秋看林墨的眼神都慈眉善目了些。   林墨一脸狐疑。   秦佩秋咳了一声,道:“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回去。”   林墨点点头,这一次对他道了谢。   见他这样眉开眼笑的,秦佩秋又有些不乐了。   虽然真想留林墨在这里全学完了再走……甚至不让他走,但秦贺春已作先知,严词告诫他不准胡闹。   于是秦佩秋也便无法,如今还是先把林墨送回,至于以后……都是些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以后那些也都是秦佩秋教的。 第109章 章之二十九 道诡(中)   正要带林墨出去,秦佩秋忽觉自己怀内所余书简却作一动。   随手掏将出来,往空中一抛,便有荧荧字迹出现在二人面前。   正是有守卫幽独的鬼怪来报,说是有个人间仙门的小鬼,忽然擅闯进入了幽独城所布虚相内,请秦佩秋示下。   秦佩秋看看自己旁边这个小鬼,这就够了,怎么居然还有一个?他没好气,啐道:“就这点屁事也来找我?撵出去或者杀了找个地方埋了不就得了!”   刚要如此答复,林墨忙拉他的手:“别别别——”   秦佩秋扬眉:“怎么了?”   林墨虽然没有十分把握,却也有六分,猜来人大概是追在他后头的季朝云,忙对秦佩秋道:“那个是我的同修!人家是来找我的!”   又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别动不动就为这种小事杀人好不好!我大哥说过了,你杀人别人,别人也会杀你啊!”   秦佩秋傲慢极了,嗤之以鼻:“是吗?我倒想看看,这天下谁人能杀我?”   单论修为,他秦佩秋天资极高,虽然年轻,但胜过秦贺春不知多少,甚至还胜过游梦余;诸般诡术与刀法,他自问强绝,这城内还有无数阴兵,全供他一人调遣,护卫他及幽独一城,于是对人间仙门中人,更是不放在眼内了。   林墨忙又拉着他手求道:“那你杀别人去吧!这个真的不要杀!不可以!”   季朝云是个臭哥哥没错,可对他也挺好的,给他糖吃;他自己欺负林墨,却不让别人欺负,如今也是追着自己跑出来,才擅闯幽独的。   林墨求得认真,秦佩秋便故意道:“好吧,那这一次还是算你欠我的。”   林墨都无奈了,觉得秦佩秋这个人怎么这么孩子气的,比他还不如些:“好好好,我欠你的,我欠你的。”   秦佩秋竟又训他:“别随口就在那答应……你应承了别人,以后就都要还的!”   林墨却道:“我都还还不成吗!我不耍赖!你现在先让我和我同修都出去幽独晋临好不好?”   他这么求着自己要赶紧回去,秦佩秋不知怎地,又觉那心底里的不乐增多了;但他终究是答应了要送林墨回去的,于是还是点头,带林墨化光去找那口中所谓的同修。   不多时,两个人落在地上。   不远不近地,林墨果然看见了季朝云。   他一脸焦躁,隐隐还有疲态,与平时那从容冷漠的样子全不相似,林墨真觉自己这回罪过大了,十分心虚。   又看季朝云虽是四顾,却没看见自己的样子,林墨又有些惊讶,猜测大概还是因此间虚相缘故;他忙弃了秦佩秋的手,往前跑了一步想叫季朝云,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秦佩秋。   正见秦佩秋似笑非笑地看他。   林墨忽然也觉得对秦佩秋莫名抱歉了:“秦佩秋——”   秦佩秋却道:“你就跟他走吧,一直往前,随便你林墨怎么走,我保证你们一定能出去……不过下回你不要再乱跑了,我来找你,知道吗?”   他是真的忽作坏心,本来打定主意要直将他们送回晋临城内;但亲眼见着林墨这样想跟着他那同修去,秦佩秋就不愿意劳累自己了。   林墨不知道他有这心思,并不抱怨,只觉感念;且对他这话也信,便笑着点点头,转身又看一眼季朝云,再转过来,却发现秦佩秋已经不见。   他挠挠头,都还没真的道谢呢!只好等下次了。   要转身去找季朝云,可这回季朝云终于先看见他了。   “林墨——”   这一声又怒又急。林墨转过身去,正要跑到他身边去,但见季朝云气势汹汹地握着剑冲过来,他吓了一跳,人不往前,竟向后退了几步。   季朝云顷刻间已经冲上来了,将林墨牢牢抱住,不让他再退:“你又跑什么?!”   林墨不好意思了,忙也抱着他,道:“我……我不是跑……我怕你打我啊……”   季朝云刚才那气势,岂止是要打他?拔剑戳死他都有可能!   可林墨说了这话,季朝云便也真怒了。   他一把推开林墨,道:“你还知道我会打你?你知道?!”   他转身就走。   林墨忙追上去:“朝云哥哥!朝云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季朝云咬牙切齿:“不、好!”   林墨追上他,紧紧抓他的胳膊:“好吧!”   季朝云摔他的手,没摔开:“不好!”   林墨忙道:“好的好的!”   季朝云停下脚:“好个屁!放手!”   嚯,不得了,季朝云骂人了,骂得还这么不雅。   林墨忍着笑,认真道:“季朝云!你别走这么快!你跟我走好不好!跟我走咱们才能出得去啊!”   季朝云看他,眼神和之前看林信一样冷漠:“林墨,你少在这胡说八道,随口就扯谎!”   林墨一只手拖着他,另一只手指天发誓:“我没有,我问过路了!”   季朝云冷笑一声,看一眼四周,连个鬼影都没有:“你问个屁!”   真想知道秦佩秋听见这话,会作何表情?他说自己是幽独城主,又傲慢轻视世人,林墨心内都有些紧张了……季朝云也好,秦佩秋也罢,都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哥哥,真求秦佩秋最好不要听见,不然季朝云应该是打不过的。   可秦佩秋大概是没听见,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   林墨便也就放心了,拉着季朝云走:“走吧走吧,我们赶紧回城里去,别叫先生们发现了!”   季朝云冷笑道:“先生们早该发现了,我找了你一天一夜!”如果先生们还发现不了,那就真的厉害了。   林墨听见,又吓一跳:“一天一夜?我来这幽独有这么久吗?”   季朝云听见“幽独”二字,脸都青了:“什么?这是幽独?”   他和先时的林墨一样,只以为自己是闯入了不知何人布置的阵法虚相而已,并没有料到这竟然是天上所悬,世人惊惧的诡城幽独。   林墨想想,也只是叹气,拖着季朝云往前走:“算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从前娄伯伯跟他说过,今日休愁明日事,明日之事明日愁,他林墨此刻也只能当这是至理名言听从了。   季朝云也无法,跟他一块向前。   秦佩秋没有说谎,林墨也没有说谎,渐渐地,二人就离开了白茫一片的虚相。   虽然四周还是荒凉极了,但是已经见到了人间的天色渐晚,也见到些草木,还有虫鸣声,季朝云方要松口气,却听林墨又开始抱怨:“朝云哥哥,我好饿!”   季朝云自己也饿得难受,他林墨竟敢先开口?当下怒问:“我给你的糖呢?”   那里面并不只是季凝芳叫他给林墨的,就连他自己的糖也都给了,数量不少。   林墨却撇嘴:“早就吃完了呀!”让他林墨停下吃糖那是难极了,牙掉了也不成。   季朝云又怒问:“你吃完了?你吃完了?!那你怎么没把我的褡裢还回来!”   林墨恍然大悟,忘了!难怪说最近见着季朝云,都觉得欠他点什么,季朝云的脸色也不好,原来是为这个!   便道:“朝云哥哥啊,你别生气了,我回去就还给你,好吗?”   他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什么野果和动物出没,便停下脚来,随口道:“但是我现在真的饿啊!这样吧,我们停一下,抓点蚱蜢什么的烤来吃好么?”   季朝云也停下脚,却说不出来话。   林墨问他:“怎么了?”   季朝云道:“我就不说什么你还记不记得圣人有训君子远庖厨之类的话了……你们安宁林府,平日里吃这个?”   林墨道:“不是我们安宁林府吃这个,是我吃——”   季朝云斜眼看他,林墨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太假了。   他虽然在家里在学寮都被林信作弄过,挨过饿,可也真没吃过这玩意……不过是曾听林宽说过,见过那等穷苦人家的孩子久不知肉味,便去抓这些虫蛇鼠蚁打牙祭。   当时听说,林墨只觉有趣,难解林宽当时说话那眼神悲切;如今他却已经懂了,自己偶尔饿几回,便觉天塌,可世间还有一些人,天天日日都在挨饿。   想到这件事,他林墨就觉并没有太多事什么值得自己去抱怨的。   现在他也认真对季朝云道:“那你不吃,我自己吃好了!”   说完就真的翻起草皮捉蚱蜢了。   季朝云就看着他。   林墨抓完,看季朝云那一脸地难以置信,就露出了坏笑,道:“季朝云,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他刚学了秦佩秋那入门的诡术心决,其中有一条是作那吹息点火的,正好试试。   心内默颂诡术法诀,又以自身正气修为来摧动,却也当真是道诡一源,当真可行。   林墨手上那蚱蜢烧起来了,也不觉得这火焰烧着手有半点疼痛灼热。他自己觉得好玩,季朝云却震惊:“这是什么?”   想到秦佩秋的说话,林墨随口道:“以前我看家里旧书上写的一条道法,你想不想学?我教你!”   他故意这么说的,季朝云对这些旁门左道的小玩意从来没兴趣。   果然,季朝云不止没兴趣,还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林墨把那只蚱蜢烧熟了,在季朝云十万分的嫌弃眼神里,故作轻松地吃了。   季朝云已经是瞪着他了。   林墨对他扬眉道:“还不错!你去抓一个试试?”   季朝云沉默了半晌,看林墨一脸认真的样子,他也是真的饿了,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怎么休息,此刻再硬撑下去也没意义。   他便也只得学林墨,还问:“林墨,蚱蜢怎么抓?”   林墨见他学自己一般,转身弯腰下去扒拉草木,忙把嘴里那焦糊味道,难吃到让他想吐的破玩意给吐出来了。   见季朝云毫无察觉,林墨才放心回道:“你耐心点,随便找找就有了——”   作者有话说   诡先去,道已至,下一章卷二完结。   感谢您的陪伴,祝您新春大吉,万事顺意。   新的一年,这故事与下一个,下下个……仍请多指教。 第110章 章之二十九 道诡(下)   一如林墨所言,季朝云最后还真是抓到了蚱蜢,仍交给林墨料理。   林墨递回给他焦掉的蚱蜢,季朝云的眼神变回了嫌弃,这回还多了些疑惑。   林墨一脸鼓励地看他。   季朝云便也无法了,闭着眼睛咬了下去。   可蚱蜢刚进嘴里,他的眼睛就睁开了,更加难以置信:“林墨,这玩意好像焦了——”   “噗——”   林墨当着憋不住,笑得是腰都直不起来,蹲下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朝云立刻知道是上了他当,气疯了,立刻把林墨给揪了起来:“你——”   他季朝云骗自己可也不是一次了,还不让自己骗他么?林墨都笑出眼泪来了,却也勉强正色道:“朝云哥哥,我大哥真的说过烤的蚱蜢可以吃啊!”   见他说到林宽,不像是说假话,季朝云却还是瞪他。   林墨又哄他道:“是我手艺不好,我以后多练练,再烤给你吃,好不好?”   “好个屁!”   季朝云的手是松开了,但仍旧是没好气;而且跟林墨这么一闹腾,他真觉得更饿了,整个人都快没力气。   可林墨刚被松开,却又开始了。   他也觉得又累又饿的,便蹲下身去,道:“朝云哥哥,我真的好饿,也好累——”   季朝云瞪着他。   林墨捧着脸看他:“不如你——”   季朝云还是瞪着他。   林墨继续道:“背我走吧——”   他说这话,一脸笑意,故作可爱,就想撒娇赖皮,真教季朝云那所思所想都开始模糊了,直把“背我走吧”四个字听成了“被我揍吧”。   然后他那手动得是比想得还快。   林墨的惨叫声就似耳旁风,季朝云半点都听不进去。   冤孽。   季朝云真觉得林墨是那孟兰因所言的冤孽。   他揍完林墨,终于解气,但林墨挨完这顿打,已经闹着趴地上不动了。   季朝云推他,林墨立刻就哭了起来,还道:“我死了!你别碰我!”   季朝云便骂:“起来,赶紧走了!”   林墨哭得更大声了:“我走不动了!我回去要跟我大哥说!季朝云你又打我!”   季朝云被他这哭声烦得,又扬起手作势要揍他;林墨看他一眼,拿手把眼睛捂住,继续掉他的眼泪,一个字都不说了。   季朝云站起身,看天色渐晚,虽然已出虚相,但再这样挨下去真的不妙,便用脚尖轻轻踢他一下:“起来!”   林墨不起来。   季朝云怒道:“好!我背你!”   林墨抽噎着把手挪开了:“真的?”   季朝云含怒斥道:“废话!”   说完当真转身蹲下去。林墨看着他像是认真的,便也不哭了,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爬起来趴他身上去了。   季朝云给他压得差点站不起身,勉强站了起来,方走了一步,就忍不住怒斥林墨。   “你……真的是猪啊!少吃点你会死么!”   林墨搂着他的脖子,也怒道:“我不是!我就不!”   背着一个林墨,季朝云走起路来都歪歪斜斜的,腿脚打颤;一边走,一边想把他丢下去等死算了,反正这是个扫把星!   顺着林墨指引的方向而去,季朝云真觉这路像是永远都看不到头,后来干脆低着头,咬着牙往前走就是了,别的什么都不想。   不知道自己是走了多久,季朝云越走越觉得眼前发白,周围的景象也开始发白,真如他昨夜里一时不防踏入虚相一般,但他已经没力气计较,去骂林墨是不是走错了路。   就快脱力之时,季朝云忽听得林墨惊叫了起来。   “季先生——”   季朝云勉强抬起头,真的看到了季思明已经奔过来了   他面上是怒也是惊,可季朝云却觉安心了,人立刻往前一倒,爬不起来了。   昏昏沉沉之间,林墨好像也跳开了,季朝云觉身上一轻。   “朝云哥哥——”   真想骂一句闭嘴,可季朝云实在是骂不动了。   他晕了过去。   转醒之时,季朝云已知自己身在学寮内了。   一睁眼,便见季平风在旁边守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先把他扶起来,又递过来一碗药。   季朝云捧着药,看向了旁边的季思明。   季思明也正看着他,那目光里是愠怒,也是失望。   季朝云默默地捧着药,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最后眼泪掉进了碗内。   季思明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担心,也大约是因为带来了孟兰因的话。   是他季朝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没能做个端正不出错的好学生,让自己家里,让父亲,让叔父都蒙羞。   他把那碗药喝了,低头道:“叔父,我知道错了,我就收拾东西回去。”   说着就要起来,却觉身上还是没有力气,那脚也发抖,不太能动弹。   他吃了一惊,季平风忙按着他,季思明也道:“你走哪去?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就想回家里去?你当季氏是什么?你爹叫你来学道法和做人的道理,你季朝云都学成了?都学成了还做得出这些事情?”   季平风忙辩解道:“朝云又不是故意——”   林墨回来就说了,全是他的错,要撵撵他不要怪季朝云。   这一回还真的是,就连季平风都不能为林墨分辨什么……可孟先生却也好,还是没有让南先生撵他们走,只说必要重罚。   季思明瞪着季平风,把他瞪得都不敢开口了,方又对季朝云道:“孟府主开恩,说等你好了,再跟他林墨一起外头罚跪抄书去吧!”   他说完这话,就要走,却又停住脚。   “季朝云。”   “是。”   季思明思量再三,还是道:“孟府主是好意,如果此事由我来做主,你也好,他林墨也罢,也不用继续在这里学什么了!你记住,若还敢再犯一次,不用孟府主做主,我先撵你回去!”   季朝云点点头,又应了“是”。   见季思明走了,季平风才松了一口气,对季朝云道:“从来没见叔父这么生气过。”回去还不知道爹亲又会气成什么样,这一回季朝云惨了。   季朝云只点了点头。   他季朝云如今这么乖,真叫季平风也觉不好受,知道他如今是真的知错了,便不再出言责怪他为何放林墨走了,又偏自己去追,不告诉大家。   谁人能不犯错呢?他知道季朝云是想瞒着大家把林墨找回来而已,只是季朝云这错犯在所有人眼前,实在是不该,且明明能有更好的办法,他却偏自己逞能!   季平风只得道:“你一回来就发烧,人也不醒,睡了两天了;还好孟先生替你看了说没大碍,不然要把叔父我和凝芳吓死,”他伸出手摸了摸季朝云的额头,觉得还有些发烫:“现在太晚,我明天再跟凝芳说你醒了……我去问问还有没人的,给你拿点吃的过来,你再躺会?”   季朝云点点头,依言又躺下去了,季平风替他掖好被角,这才出门去。   季朝云却也是真觉还倦,躺下去不多时又开始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得有人进来了,他以为是季平风回来,见自己睡了所以不出声,也没在意。   可那人在他床边坐了会,却又歪倒下来了,和他躺在一块,还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这就不像是季平风了,季朝云勉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看见是林墨。   林墨也是一脸的倦,阖着眼睛歪在他身旁。   季朝云推他一推,他还是阖着眼没睁开。   想到季思明所说的罚跪和抄书,季朝云大概猜到了他这倦从何来;于是季朝云便也算了,又躺回去。   但这次,季朝云睡不着了。   季平风还没回来,林墨却是转眼就睡熟了,他那睡相也不好,迷迷糊糊地又把身体蜷得更小,还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是徒劳,最后揪住了季朝云的被子。   看林墨如此,季朝云也不知为何,竟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而林墨虽是没醒,竟也似有所察觉,蹭了过去,与季朝云挨得更近了。   季朝云一惊,收回自己的手。   林墨还在睡着,季朝云却对着自己的收回的手,看了又看。   并不解这是为何,季朝云只觉奇怪。   卷之二.前尘旧事不堪论[完]   作者有话说   卷二完结。   卷三名为【肆行无碍凭留去】,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卷。   在这个新年,愿望是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健康快乐。   最近更新一直不畅,十分抱歉,家人离世,自己身体一般,对这世上很多事不再伤心,也不觉兴奋,对文的执着也丧失不少。   虽然自己在文案内标了慢热,实际上是综合了一些读者朋友的阅读感受来标注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并不是读者或者作者谁错,只是频率不在一处。   这故事其实就是我喜欢的并且擅长的其中一种节奏,故事不喜欢讲尽,不想一切平铺直白。   若理性细诉你能动情,也许这几十万字便不枉费。   今年也许会调整下心态,先写些无聊快乐故事。   我的一切还不够好,盼下一个故事更好,能得人爱更好,谢谢您。 第111章 章之三十 天机(上)   ——辩天机旧友一梦兰因。   南芝推窗,正见又是一年春风吹花作雪时候。   春寒料峭,府中仙人所植杏花树下,花瓣翩转,旋开旋落旋成空。   晋临孟氏仙府之府主孟兰因,此前一梦沉酣,闭关至今已逾十数年。   孟兰因天目既开,又有仙体半成,那修炼之法,与其他仙门竟不相同,外人看上去,只觉其如睡着了一般,周身灵光隐隐装裹,不语不言。   这十来年间,晋临孟氏府中诸人也仅依其入眠前所言,主持过一次升山,除外再无其他举动。   每一年春时,南芝便会至孟兰因闭关处看他是否有清醒回转的迹象,若看他安稳沉眠,便自行离去,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可这一回,南芝却见到奇事。   自家这位心静不起波澜的府主,在沉睡之中皱起了眉头,那一脸愁容,从不曾见。   便是南芝也惊了,忙握住他的手,察觉那气脉竟也是莫名翻涌,并不平顺。   而孟兰因,确也是自一梦之中,不得安稳。   这一梦,有混沌初开,各化阴阳,复有那浊气沉,又并清气升。   清气化为仁兽白色麒麟,浊者则成兵燹征兆血红朱厌。   天地造化,有锁魂之铃,内可藏乾坤,分锁二者三魂七魄,合二十。   所余清浊二气,相交汇处便作人间,得日月照拂,生万物,又生人。   这人于众生之中,是最奇怪。   十年华府,百年世家,王侯将相,布衣英雄,皆不得常盛,盛极则衰,往复更替。   这些,从前梦中皆已反复得见,孟兰因再不觉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这一梦中,所见却又有些微不同。   孟兰因自结尾之处,见天光破云,亮如白昼。   这光本也不奇,上一回他所得见,正有白色麒麟奔赴林府,天降法旨,令告天下,世人传颂。   而这一回孟兰因所观,却是黑色麒麟,入世而来。   他竟像是有所感知,自光华中消失之前,竟对孟兰因一瞥,那目光,真作十分轻蔑不仁。   孟兰因正自惊诧之余,忽闻一声惊呼。   “主人——”   是南芝。   孟兰因张开双眼,已自梦中醒来。   晋临孟氏仙府主人,终于回归。   沐浴更衣,梳洗整理,皆如往常;但孟兰因自醒来后,却是不开金口,一句话也未与众人说道。   “主人。”   听得南芝唤这一声,孟兰因慢慢地转过脸去,睡眼迷蒙地看她。   南芝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问:“主人,您这是……还没睡醒呐?”   孟兰因听了,把头转回去,对着镜,当真不曾全醒,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就连南芝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待要说话,南芝已经听得外面吵吵嚷嚷了起来。   她大怒。   孟兰因喜静不喜动,莫说府中之人,便是世人也皆知,谁人敢如此放肆,在外面胡闹?她与孟兰因道了一声暂且告退,出去一瞧,谁知眼前忽就出现了一头熊。   便是南芝也被吓一大跳,还没惊呼出声,这熊竟先开口了。   “兰因你醒了没有啊!”   这么讨人厌的大嗓门,南芝一听便知是谁,抬手一掌就朝熊脸上拍了过去:“滚——”   对方当即也将掌一推,借力退开,还委屈:“南姑娘,怎地这么凶?是我啊!”   就因为是你才打的!   南芝一看见他,就又是怒,又是头疼。   这个混蛋娄心月!这个瘟神,怎地又来了?!   楚莱娄氏之少门主名心月,表字望延,如今正代滟氏暂管那青墟一城。   世人皆知,他娄心月身怀仙骨,天资过人,能招魂引魄,一作神销骨锉之法;那家传双锏,问道诛邪,也是无往不利;其为人英姿飒爽,恩仇快意,什么都好……就是嗓门有点大,性子特别糙,徒有姓名风雅,其实就是个大老粗,成日里不修边幅的。   他自己这样,活得高兴也就算了,偏得那喜欢文化人的毛病。   在这世间,他娄心月最仰慕的,正就是此间晋临孟氏之主人,孟兰因。   而南芝最恼的,也便是此事。   天机只可窥见不可道破,此前孟兰因背离天命,赠给林宽天机一言,以致十数年间入梦不醒,那外人不知此事,只当他闭关,无人敢来打扰;唯有这娄心月无聊极了,没事就跑来他们孟府,若有事来不成,便没头没脑地写信过来。   孟兰因虽不知,却把南芝都看烦了。   这娄心月也是当真胆大,还大过了头。一口一个兰因的,自作主张叫得亲密,臭不要脸!每次就问兰因起来了没,起来了给我回个话,春天花开好,夏天蝉鸣好,秋天叶落好,冬天雪降也好,四时更替,百景不同……兰因你到底睡醒了没有?快起来看。   这说话,这行事,全不顾孟兰因是如何能为,如何受众仙门及世人敬仰前辈高人,而他娄心月不过是个别家的后生晚辈!   如今在外面如此闹着,也太不成样,南芝心里已全忘了自家主人的教诲,满是烦躁。   又见娄心月如今嫌热,竟把那身上披着的裘皮衣裳褪下了,露出一身劲装,矫健身形……不知道为何,被他这么一条壮汉盯着猛看,南芝头都觉头晕。   这人竟还作势往里面闯,南芝怒推他道:“娄少主!你干什么呐!”   娄心月却一笑,央告道:“我就看看呀!”   南芝勃然大怒:“谁让你进来了?谁放你进来的?这儿是我们孟府的内堂!这里头是我们主人寝卧的内室!你现在赶紧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要和娄门主说理了!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行事?!”   这个娄心月,不好好管那青墟城!三天两头地往孟氏仙府这里闹!这是他们娄家人该有的的本事?   娄心月听了,肃然道:“南姑娘,我做晚辈的,白关心关心你家主人身体好不好,想问个安而已!要不,你现在去找我爹说话?让我先进去看看兰因?”   说着这话,就不顾南芝阻拦,往前就冲。   南芝也确无法真的拦阻住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娄心月,真个被他气到无言,忙也跟了进去。   然后二人就见孟兰因竟又爬上了他那床,像是准备要重新躺下。   他见这二人冲进来,那眼神也迷惑。   娄心月大惊失色,忙上去拦他:“孟兰因你别睡了——”   南芝也忙央道:“您别睡了——”   孟兰因坐在那床上,一脸的倦容:“我想睡,让我睡。”   娄心月还没说话,南芝便已又怒。   她道:“主人,您别睡了!一睡十几年,这一位娄少主把我们闹得都烦了!一年十二个月,他月月都来逼着问我们您醒是没醒!这也就算了,不来就成天写信!堆得跟山一样了!您自己起来瞧瞧!若您当真还要睡!也成!但我求您先说一声!要杀还是要打!只求您一个示下我就好动手的!”   闻言,孟兰因便看娄心月。   他自己都觉大约沉眠太久,是真迷糊了;此刻对着娄心月看了半晌,都没认出来:“……谁?”   南芝气绝。   娄心月竟也一脸地难以置信,道:“是我啊兰因!你的心月啊!”   南芝心内更气了。   什么你的我的?狗东西!快闭嘴!   可说起娄心月这个名字,孟兰因其实是记得的,还立刻就想起些往事。   一时记不清哪年哪月哪日,夜风微凉,他偶动心意,出了屋去,在自家院中赏花,偏有一个年轻人做贼,爬墙入内,正被他撞见。   大约是因孟府的阵法厉害,他竟是特意从学宫那头闯进来的。   这位年轻人,皮相真好,那粗布衣裳,也难掩内敛精华。孟兰因一眼便见他身怀仙骨,却又见他行动起来,没个正经,痞里痞气。   他人从墙头跳下来,见自己站在花下,竟先作一愣,却不慌张,未语先笑。   这年纪轻轻却似做贼的来客,正就是娄心月。   娄孟二家,从来不睦,娄心月耳闻孟府内仙体半成的孟兰因已久,却从来不曾亲眼见过。   除了他爹,人人都说孟兰因有仙姿瑰仪,男女莫辨,神秘非常,娄心月十分好奇,这日才偷偷溜进来的。   见到孟兰因,娄心月笑对着他看了好天,方道:“老子……不对!晚辈是从楚莱娄氏来的,鹤背惯骑,腰缠万贯,对仙子一见倾心,愿与仙子永结同心……呃?也不对?那个词……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哎呀!没什么要紧!仙子,你懂就行!”   孟兰因猜他大概想说结为至交,但这语气真是流氓无赖,真不想搭理。   可他姓娄,又身负双锏,这般年纪,孟兰因已知这一位,大概便是那位娄门主的爱子,娄心月了。   孟兰因赏花都觉倦,懒怠极了,并不想纠正他那言行,只随口道了一句:“不敢当……我是男的。”   娄心月毫不犹豫,立刻便答言:“不妨事!我特别喜欢男的!”   孟兰因随便改口道:“那我是女的。”   娄心月居然还嚷起来了:“那我也可以!”   孟兰因何许人也?修仙问道百多年来,岁月悠悠而过,容颜不改,也早过那念止之境,心静自如水,无波亦无澜;却不知为何,见到这个年轻人,言语轻佻,举止放浪,偏是那娄家的后生晚辈,心内竟有了些起伏,但这也不过转瞬即逝。   于是,转身就要走。   谁知那娄心月见他走,忙不迭上来想拉他。孟兰因哪里会被他碰到一点半点?一念动,便已避开,却不防娄心月没碰着他人,却将他身上随意披着的外裳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孟兰因看他一眼。   娄心月却讪笑,高声嚷着“抱歉”,冲上来就抢先为他捡起衣裳,也不等孟兰因说话,就赶着为他披上。   孟兰因那鼻间都嗅到了一点尘土味,心内的波澜成了洪水。   他对着娄心月,一字一顿道:“我不可以。”   娄心月一脸茫然:“哎?”   如今的孟兰因,一时也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出手。   而那娄心月,大约也没看见他是如何出手。   反正还没等南芝唤他的声音入耳,娄心月就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回归主线。 第一卷 ,是却红尘,知己莫问前情。   所以,第三卷 是辩天机,旧友一梦兰因。   谢谢观看,欢迎评论聊天。   P.S,我发现特别逗的一件事儿,我一更新就掉收藏,喂喂真的有这么烂吗xswl 第112章 章之三十 天机(中)   如今孟兰因回想往事,而娄心月亦是同样。   实则在那一次重伤昏迷醒来前,娄心月都不知道,那是他活到这年纪,离死最近的一次。   孟兰因动起手来杀人,那神情不改,依旧淡然,但娄心月自诩能解得他那目光。   依他猜想,孟兰因那目光虽淡,其实是在说,可你娘的,老子杀了你——   娄心月是娄家独子,被孟府中的人送回家去,如此重伤,如此情由,把家中人全吓了一跳,娄夫人更是哭天抢地;但娄心月丢人现眼成这样,连娄门主都觉不好意思反寻孟兰因的晦气去。   好在他娄心月皮糙肉厚,心大命大的,人虽伤得重,最后竟无大碍;他醒来见到他爹娘在旁,第一句话竟是“那个晋临的孟兰因长得也太他吗好看了!爹啊娘啊你们见过的没有!我一定要和他交个朋友!”   娄门主本自忧心,结果被他这番话气得脸都发白,当即就想把他按在床上打死,亏得娄夫人拼命拦阻。   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开口痛骂娄心月:“老子当然见过!那个讨人嫌的糟老头子!妖里妖气不男不女的!脸上跟擦了十斤粉一样白!丑八怪一个!你瞎了还是脑子被他打出毛病来了?你同他交朋友?交你个头!你还把老子我放在眼里吗?!”   娄心月那嘴皮子一翻,竟还认真反驳:“不是吧!爹您才是眼神不好了!早点去治!那孟兰因可比我娘好看多了!我要是你肯定想办法娶他不娶我娘啊!”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娄心月不肖如此,尚未痊愈又被娄夫人一顿毒打。   也好,倒多躺了几日,恢复得好些。   打是打了,可娄门主和娄夫人都觉得实在不妥,立刻便要为娄心月安排和他那表妹李梦哲订亲。谁知娄心月还没说什么呢,李梦哲就已经一口回绝了,明言说她已有心上人,而且她绝不嫁傻子!   便是娄夫人也说不得李梦哲这话是哪里不对,只好张罗着给娄心月安排其他人相亲。   楚莱城里城外,天下仙门的好姑娘都问了一遍,全以失败告终。   毕竟也是终生大事,他娄心月不满意,那也勉强不得;娄门主已经直言不想搭理他,娄夫人勉强还余些耐心,便背着亲夫,好言劝问他:“心月,你倒是说说,你究竟喜欢要什么样的姑娘?”   才相问过那平阳季氏的凝芳,正是个漂亮又豪爽的姑娘,和他娄心月不是正合适的?他如今不乐意,人家也还不乐意呢!   且那季凝芳,还是当年和李梦哲一齐升山的同修;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李梦哲说过娄心月这些胡闹的尿性,立刻就拒绝了,那说辞和李梦哲还差不多!   娄心月不以为意,张口就来:“我要求又不高!跟兰因差不多漂亮就行……哦对了,最好还会喝酒!千杯不倒那种!”   娄夫人看他好半天,方憋出二字:“逆子。”   说完,她就走了,将此话与娄门主道明,娄门主也是气得整个人都发颤,除了念叨“逆子!逆子啊!”再无别的话可说。   从那以后,也再没人管娄心月成不成亲了。   娄门主不管,娄夫人也不管,心里念着就当没生过这王八蛋,由得他自己过吧……那其后,青墟滟氏覆灭,他娄心月也得了正经事做,替滟氏暂管青墟一城,娄门主只道眼不见心不烦,只要他别把青墟搞得一塌糊涂,就不去管他,更不想理他。   此刻孟兰因自那往事中挣脱出来,却是又看了一回娄心月,问他:“你说,你是哪一个?”   又问南芝:“这是谁呢?我们府内怎么……有熊?”   他说得迟疑,显见还是迷惑。   南芝气得都笑了:“主人,我刚才说过了,这是娄少主啊!楚莱那位天天给你写信的娄少主!”   娄心月豪气干云地道:“对!兰因,正是老子我啊!”   孟兰却问南芝:“你方才说的什么?”又问娄心月:“你怎么会长这样?”   娄心月倒是理直气壮:“兰因,这是什么话!我一直这样!”   南芝无奈道:“主人,你和人家都十几年没见了,这形容变化也是自然!”又不是人人都是孟兰因和自己,半点不变地挨这岁月。   孟兰因却还是没回过神,只道:“那也不能……变成这样吧?”   羊脂白玉的瓶儿,能因年月变成粗陶的罐子吗?并不能呀!   孟兰因只记得十几年前娄心月的样子。那时候他虽然说话粗鄙,但好歹还是个英秀的少年人,如今却已经变成了五大三粗的……这么个熊样。   细看来模样仍旧是好,却又太放浪粗糙了,和他那弟子孟星文相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芝听见,真作哭笑不得:“主人,谁人不曾是少年?谁又能一直不变?”   她此言是无心,并不知自己如今说这句话,立刻就牵动了孟兰因之心绪。   一个白色少年的影子,飘进了孟兰因的心头。   那是当年的林宽,他从少年,长成了青年,然后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孟兰因又昏沉歪倒了,把南芝和娄心月吓一跳。   娄心月忙上前去扶住他,急向南芝问:“好好地,怎么晕了?”   南芝慌得也忙仔仔细细检视了一番,才放下心来。   她长舒一口气:“不是晕了,是又睡着了!”   “不是吧!睡了十几年,如今才说了几句话?怎地又睡了!这一次莫非又要睡个十几年?”   娄心月的咆哮声,别说是眼前的南芝或者孟兰因,大概整个孟府的人都听见了。   说着,他竟还开始猛摇怀内的孟兰因,还掐孟兰因的人中:“兰因!兰因!你醒醒!”   南芝见娄心月这举止,气得直哆嗦,差点没晕厥过去,立刻就想替孟兰因掐死他:“你混账!娄心月你赶紧给我放开!我杀了你!我今日就要杀了你——”   她也作咆哮,好在孟兰因被娄心月掐得发疼,又觉吵闹,再度睁开了眼。   为了躲避南芝杀招,娄心月已将孟兰因松开;此刻见他转醒,忙又转身央告:“兰因我求求你!千万别再说什么天机了!”   孟兰因这一回,倒是真的醒了。   这个娄心月,嗓门大,力气也大到出奇,方才用的手劲,像是要在他脸上掐出个洞来。   可看着这个粗糙人,孟兰因却突然起了兴致。   想要与他一谈,想知他有何等见解。   于是孟兰因问他:“你怎知我与人道说那天机?”   娄心月竟大大方方地道:“南姑娘跟我说的啊!”   又笑道:“不过,我真没跟那外面的闲人说去,你放心!”   孟兰因看向南芝,南芝那脸立时红了,忙垂下眼。   实则南芝心内也恼,若不是这娄心月,从前天天来纠缠盘问,她也不至于心烦妄言,一时不察,竟将此事说了出去。   孟兰因却也没有出言怪罪,想了一想,又问娄心月道:“你来做什么?”   娄心月觉得他模样好看,说话也动听,从来也没有和自己说这么多句的,心里便也高兴:“就是来看你,想和你说话!”   便是在孟兰因眼前,南芝立刻就想骂那你现在看也看了说也说了快滚;可孟兰因竟先道:“我刚好有几句话,想找个人来问,你既然在这里,那我问你就是了。”   南芝一脸讶异,但孟兰因却是真不在意。   现在眼前的人,是娄心月也好,是其他人也罢,都无妨,孟兰因如今不过就是想找个与他又或者与林宽不同的世间人,随口问问罢了。   娄心月见他认真,也肃然对他点头:“你问。”   孟兰因便问了。   “若给你一个机会,可以窥见天命,你会看么?”   “若给你这个机会,你会选择看自己,还是看别人?”   “若给你机会去看自己,又或众生,但不能道说,你还会不会选择去看?”   还有一句“若说出口来,不过是些渺茫的希望,能救另一个人,你是说,还是不说”,但看娄心月已是一脸苦状,孟兰因便也不先问了。   娄心月掰着手指想了一会,又挠头:“等会?兰因你那最前头一句,问的是什么来着?”   问完,他觉孟兰因看自己的眼神,竟好似冷了一些。   而娄心月那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这人,脑子不好使,你问这么快,我听了后头就忘了前头!我看还是算了吧?你就是天天琢磨这个,才成日地睡着不动……世间这么多有趣的事儿你不享受,老想着那些虚头巴脑的狗屁天机天命的,快别想了!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南芝听到这话,急怒攻心,也不管娄心月来自何处什么身份了,戳着他脑门便骂:“谁和你咱们?滚!给我立刻滚出去!”   娄心月被骂,一脸委屈地看向孟兰因。   孟兰因那心里,其实想的和南芝也差不多。   可孟兰因毕竟是孟兰因。他叹气,心平气和地开了口:“你滚出去。”   对着娄心月那震惊表情,孟兰因又柔声对他道:“现在就滚。”   作者有话说   嗯,下一章林墨和【】、【】上线。   谢谢观看,欢迎留评,谢谢您。 第113章 章之三十 天机(下)   晋临之主孟兰因已醒,而那千里之外的幽独城内,万岁千秋阁中,却是有人正醒来,而另一些人,仍在酣睡。   这几日,左颜守着屋中的伤者可谓衣不解带,今日好不容易待得无事,趴在那外间的桌案旁便睡着了,结果听见一声凄惨尖叫。   他迷迷糊糊地想,是里面那人终于醒了吧?却也不想睁开眼来,由得他去,回头主人来了,自然会管!   正如左颜所想,那屋中的林墨,真已经醒来。   林墨张开眼,并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多少时候,也不知这是何处;睡得迷糊,一时也想不起来当日是如何危急,又如何得救,且先看到底是什么人,把手横在他腰上,还抱得那么紧。   结果待他坐起身来一看,正见这沉酣之人,竟是滟九。   滟九的睡相,真和当年一样,侧着身把自己蜷起来,睡着了,也不觉心安,总想抓住点什么。   从前有林墨握着他的手,他才肯好好睡;如今看他的侧脸,那眉弯与长睫,那脸颊与唇角,不曾更改,林墨心内发酸,但也欣慰,觉得一切真如从前。   于是林墨伸出手去,想和从前一样,摸摸他的头,不料却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他的右手断了,那手腕处断得整整齐齐的。   不止如此,他的锁魂铃也没了,而朱厌朝季朝云袭来,自己挡在他身前的记忆,也全都回来了。   林墨立刻就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尖叫,拼命去推滟九:“滟九啊啊啊啊啊啊——”   滟九不耐烦,把他手推开了。   “我在这多久了?你娘的!给我起来!你快起来!季朝云呢!朱厌呢!我手呢!你起来!你他娘的起来!理理我啊!”   他都快叫破嗓子了,滟九还是不睁眼,半梦半醒地还觉得生气,伸长了手按在林墨面上,想让他闭嘴。   亏得林墨是个鬼,不然真要给按得喘不上来气。他拿左手将滟九的手给揪下去,又怒掐滟九那脸:“起来!你给我起来!”   滟九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了。他慢腾腾地爬起身,摸住了自己那发烫的半边脸,眼神从迷蒙逐渐清明。   他认真道:“林砚之,我要杀了你。”   这一生最着紧的便是这张脸,半点都伤不得,林墨就等死吧。   林墨根本不理这句,直把右手腕递到滟九眼前,非要他看:“你看没看见我这手!”   滟九捂着脸,觑他那断手一眼:“看见了。”   林墨怒了:“你都看见了?那你还不——”   滟九打断他,嘲道:“你如今又不是什么大活人!断个手而已!还能把你疼死么?叫什么叫!丢人现眼的!”   刚还觉得滟九和从前一样,可林墨现在听着他这说话,都在纳闷哪里一样了?眼前这个,可是一点都不温柔一点都不可爱!和从前全不一样!   就算不疼,那又如何?现在这样断了手很丑啊!真的很丑!林墨都想哭了!   自己这肉身得来不易,是季朝云耗他修为所造;虽然林墨之前嘴上不曾多说几句谢,但心内也是十分感念……这个滟九,怎么十年不见就成这样了,说话如此不客气的?林墨真觉气死,直想把滟九揪过来,再把他嘴给撕了。   可想到季朝云,他又忙问:“你救我回来的?季朝云在哪呢?朱厌呢?”   滟九嗤笑一声,道:“我怎么知道他季朝云在哪?你怎么不自己走去他那家里问问?”   明明林墨问了三句,滟九只答一句便罢,竟还先作一脸恼色;林墨本想再问,看他这神情,都不知怎问,一时便沉默了。   却见滟九摸着脸,自己跳下床去;林墨刚要跟上,滟九却道:“我是治不好你这堆破烂毛病了,去叫人来给你看看……你可别想跑!好好在这里呆着,听见了没!”   这话怎么好像和季朝云也差不多了?林墨想站起来开口反驳,脚方沾地,滟九已先骂道:“林墨,我让你下床来了?”   林墨被他这凶神恶煞的语气吓一跳。   这个滟九是变了,如今凶起来竟比季朝云还可怕;且那从前,也只有他训滟九的,怎地这次回来,不是被滟九追着打,就是被滟九训?这是什么奇怪的现世报?   他委屈极了,问滟九:“你这么凶是干什么?”   滟九冷笑:“你林砚之能跑会骗的,我不知道?我今天要是再上一回你的当,不用别人动手,我先杀我自己!”   又道:“我现在可不是和你说笑话……你敢下地试试,不止叫你断这手,我把你别的手脚也都砍了,你不信,大可试试!”   他说完,也真丢下林墨,自己出去了。   林墨想了想,哪有骗滟九多少回了?如今被他骂得坐在床上,真的不敢动,也真的委屈。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有人进来;这一回,来人非是滟九。   来的是个乌发灰衣的青年,眉目英秀,身量高挑挺拔,那气度,似邪似正,与林墨相识的其他人大有不同。   可林墨看着他,虽不认得是谁,却觉眼熟,忍不住看了又看,最后不知为何,竟自笑了。   看见他笑,来人的面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他径直朝林墨走过去,自那床边坐下,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他声音冷淡,林墨听了,先作摇头。   手是断了,可是不疼,其他的伤,好像也没觉得什么,不知道是因为这暂造的肉身自己恢复了,还是有人为他先行妥善医治。   他刚要问对方是谁,来人却已经先拉着他那右手,看了一看,林墨就觉手腕处温暖,竟是他将内力凝聚。   短暂光华过后,林墨就见自己的手复原了。   林墨颇为惊讶,从前季朝云虽不说,他也猜得到造这凝魂聚体的道法之难;可面前这位,以修为帮他修复了断手,却像是十分容易。   这就罢了,来人竟还对林墨道:“是我多事了……不过我想,你应该也不喜欢断着一只手吧?实在不太好看。”   这是真的!讨厌的臭滟九,还不如个陌生人明白事理!   林墨眉开眼笑,问道:“为什么要说你多事呢?是我劳烦了你才对!”又道:“谢谢你!”   来人却看他,竟道:“为你造这肉身的人,倒是十分认真。”   眼前这个林墨,真就是当年不曾逢难的林墨,眉目如画;若再做往日那些轻浮打扮,正是鲜衣怒马,风流少年,叫人看了喜欢。   林墨就又笑了,季朝云于何事上不认真呢?总是认真的!他面上有些得色,道:“季仲霄嘛,就是这样的,我都替他累!”   说到这里,又想起来再问:“对了,季朝云还好吗?他在哪里?”   来人还不曾答话,他就先抱怨道:“我问滟九,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坏透了的滟九!   “季朝云也无大碍。那天我救了你们两个,看他重伤,就先把他送回季氏的山门处了……不过我想,你可能还是和滟九在一起要好些,所以才把你带了回来。”   林墨点头,觉这眼前人真是心细,如今看他说的十分平静,并不自夸自傲的,虽觉不识,心里却肯相信。   此刻的林墨,确实也不便去季氏叨扰,如今知道季朝云安好,已觉安心。   他此刻才又对来人道:“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们……可是我想问,你是谁呢?”   无亲无故的,劳人家相救,林墨真的不好意思。   “我?”   对这问话,来人顿了一顿,方对林墨道:“我是秦佩秋。”   林墨恍然大悟。   季凝芳曾说这个秦佩秋是他酒友,且那言语里的意思,还十分想见他一见。   林墨便又仔细看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秦佩秋真有风姿俊秀,也堪配得季凝芳,实在想替他们牵线搭桥的……也不知道为何季朝云竟那样嫌弃,难道是不愿意看姐姐出嫁么?   亏他还是堂堂令秋君呢!真是小家子气,下次见到就羞他!   林墨想得季朝云会有的表情,又笑了起来,对秦佩秋道:“原来你就是秦佩秋?我们是不是认识?从前还一起喝过酒?”   说到此处,更觉不好意思了,林墨诚恳道:“实在是对不住你……我可能是死了太久,有些事,我现在真的想不起来。”   想到朱厌所言,自己缺失那一皤,林墨都不禁眼神一黯,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他低着头有心事,秦佩秋便也看着他,眼前却全是他当年的模样。   林墨那自小到大,在自己面前苦恼的样子,高兴的样子,还有流泪的样子。   凡此种种,今日已皆作过往云烟。   但秦佩秋却只道:“没关系。你也不必总说谢,我是你母亲一位故交,照顾你是应当的。”   听到他是自己母亲的故交,林墨就确信自己心里那点亲近之意是真了,虽然不知道从前和他有些什么过往,如今还是先笑问他:“那我怎么称呼你呢?秦师叔?秦大哥?”   秦佩秋心中有波澜万丈,面上一点不露。   他只道:“你啊……以前成天大呼小叫地叫我秦佩秋,以后也这么叫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林墨,滟九,秦佩秋。   悄咪咪地问一下3P现代娱乐圈ABO会有人看吗?   最近实在是太多糟心事,想开个轻松愉快的新坑娱乐下,但是又担心没人看>< 第114章 章之三十 天机(又)   林墨倒吓了一跳:“抱歉,是我以前太没礼貌。”   他林墨以前,也真是个轻狂惯了的,所以秦佩秋说这话,听起来十分可信。   秦佩秋却道:“不是,是我让你这么叫的……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把我叫老了。”   他这么说话,林墨便知他也是个妙人,立刻又笑起来:“好吧!”   只听秦佩秋又道:“我虽然救了你,但你娘亲留给你的锁魂铃,被朱厌带走了。”   林墨摇头,苦恼道:“那也没办法,我和季朝云,都不是他的对手。”   说到这里,又真觉钦佩:“秦佩秋,你能从朱厌手里救下我们两个,实在是厉害。”   秦佩秋却也摇头,道:“并不是我有多么大的本事,能从他手里救下你们两个,是他愿意让我带你们走……你也好,季朝云也好,我秦佩秋也罢,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要紧。”   朱厌之所图,如今还不能明白,但大约与林宽相关;林墨想及往事,也作沉默。   秦佩秋又对他道:“你也不必谢我,我并没有帮你什么;要谢,你该谢你娘亲,也要谢滟九。”   林墨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秦佩秋以指尖勾勒,给林墨看那道法景象,为他解释:“你娘亲死前,为你的十枚锁魂铃布下阵法。若你寿终正寝,便也罢了;如若你逢难横死,你的三魂七魄便会归入这十枚锁魂铃内封藏,不至神魂俱灭,也不归入轮回。我们幽独人,认为世间人皆是魂肉相就所成,那肉身死,三魂七魄若存,与有肉身的旁人,也没什么太大区别,想留便留,想入轮回便入,都是常事。”   又道:“你娘亲说她自私,无法照拂看顾你长大,也不能预料你会遇到什么,只不过世间事与人心皆难测,所以她想为你留下多一些选择的余地。”   游梦余这番心意,林墨还是第一次听说,含着泪点点头,因是在秦佩秋面前,还是忍住了不哭。   秦佩秋道:“当年你身死,归入锁魂铃的三魂七魄,却也和你那肉身一样受了重创……你那锁魂铃,滟九留下了四枚,又将那剩余的五枚掩埋在你家中旧地,以他自己的修为与安宁林府灵气,助你恢复。”   又道:“这十年来,他忙着为你找那散逸的一魄,若不是江山不夜被窃,长乐门起那仙府,你如今大概还在那锁魂铃里,不能出来。”   林墨听了,直作叹气。   秦佩秋道:“你们两个现在身上既没什么大碍,也都醒了,那就回那江山不夜去吧;我这里,有些不便留客。”   他如此坦荡明言,林墨倒也不以为忤,只可惜不能多与他交谈几句;于是先点头道扰,又谢一回。   秦佩秋只略一点头,便当应了。   但他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像是想起什么,转过脸来对林墨道:“林墨,人生在世,你有什么话要对别人说的,早说了或许比晚说了好,更比不说好。”   这番话,他也对滟九说过。   秦佩秋从前,因林墨才认识了滟九,只觉他温温柔柔,又腼腆爱哭的,却不料后来他来找自己,却是一脸地坚决从容,道说着替林墨受死也好,代他守这幽独也罢,只要秦佩秋开口所言之事,他都愿意一力担起,绝不食言。   他只求秦佩秋,再次向林墨出借阴兵。   秦佩秋听见,都想笑了。这样无知的说话,这样无聊的交换,他以为只有林墨那般厚脸皮才敢说得出口,从来不曾想过滟九也会说。   他反问滟九,借他林墨阴兵,然后你做一个无阴兵可用的幽独城主?   可滟九,是真像不知这天高与那地厚,立刻就点了头。   见林墨一个人惆怅不解,秦佩秋知他不明,也不知此事,便也再不多言,当真转身走了。   那秦佩秋走后,不多时,滟九也便回来了。   他对着林墨,还是一脸嘲色。   并不知道秦佩秋与林墨说了什么,滟九只问他:“怎么?你不去找季朝云了?居然还想赖在我的江山不夜?不要脸!”   就见林墨也不恼,“嘿嘿”一笑跳下床去,袜也不找,鞋也不穿了,先扑过去把他搂个死紧:“你说谁不要脸呢!你的江山不夜?江山不夜是你的么?”   世间人都知道那是他林墨的江山不夜,还说他奢靡无度,金屋藏娇呐!   那个所谓的娇如今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没挣开,脾气立刻就不好了,推开林墨挨过去的脸便骂出了声。   “呸!就是我的江山不夜!”   作者有话说   我永远喜欢可爱的少年人,一颗真心不假。 第115章 章之三十 天机(外)   他们二人非要拉拉扯扯地走出去,还要拌嘴,倒是把外头的左颜惊醒了。   他看着这两个少年,慌忙跳起来要拦:“你们要走了?”   林墨不认识他,只觉得奇怪;滟九却是认得左颜的,知道他是秦佩秋的侍童,便笑道:“你家主人叫我们走啊,怎么了?”   左颜立刻道:“不可能!”   滟九也就罢了,秦佩秋带林墨回来的时候,那神情举动,左颜都看在眼里;后来知道他就是林墨,心里都替秦佩秋难过死了,现在这林墨才刚醒,怎么就让他走的?   滟九还是奇怪,反问他:“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左颜想想,滟九来这万岁千秋阁的时候不多,却也真是温柔笑语的,从来没骗过他什么。   滟九见他苦恼,便又笑道:“我们真的要走了……左颜,下一回你和你家主人说说,也来我那作客,你莳芳姐姐和胜玉哥哥总念叨着你呢!”   说完,摸摸他的头,就和林墨一起出去了。   林墨看着左颜皱眉的样子,立刻想起了陆不洵等人,忍不住回头又看他一眼,心内怀忧。   又觉滟九这样说话,还是如从前温柔,看来那凶神恶煞,都是对着他林某人才有的,真个就是坏滟九!   见他们二人离去,左颜是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一跺脚,忙去找秦佩秋。   可是找了好半天,都不见秦佩秋人,最后冲出屋外去,爬到了屋顶上,真个才把秦佩秋找到了。   他忙上前对秦佩秋道:“那个林墨走了!”   秦佩秋只道:“我看见了。”   刚才出了万岁千秋阁,滟九带着他化光而去了。那点光,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去,像夜幕之下,孤零零的一点陨星。   走了就走了吧,反正秦佩秋也倦……怕见着他,最好都不要见着他。   “那怎么办?我替您抓他回来?”   见他如此着急,还想馊主意,秦佩秋都觉好笑:“抓他回来?你是要干什么?”   “可是——”   左颜看他这副表情,却是气得都哭了:“那他走了,您怎么办!”   秦佩秋道:“什么怎么办?没他林墨,我就要死了?”   左颜嚷道:“也差不多了!”   秦佩秋听见,转过脸看他。   也许是这月光惨白,月光底下秦佩秋的面色,也是一般白。   左颜看见他这副颜色,吓了一跳,后悔自己口快。   秦佩秋却没有对他生气,半晌后才道:“以后别再说这些无聊话了,你去睡吧,还不够累么?”   左颜只得依言退下,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秦佩秋又在这万岁千秋阁的屋顶上重新躺下了,但左颜的哭声,却在他耳边萦绕不绝,然后又渐渐变了,变成了林墨的哭声。   这小鬼惯爱欢笑的,但别看他那副偷懒耍滑的样子,其实也算十分懂事,除了作戏,真正难过痛苦的时候,极懂忍耐;即便是哭起来,声音也小,又竭力压住,几不可闻。   细想来,秦佩秋这辈子也不曾见他放声哭过几回,印象最深刻的还数那两次。   第一次是林墨误入幽独,惊扰了姐姐秦贺春出嫁,百鬼迎送,那时候他哭,不过是因为年纪还太小,受了惊吓。   还有一次,就是林墨拿他自己那仙骨,从邾琳琅和林信手中交换滟九。   当着滟九的面,他还笑嘻嘻的,倒忙着安慰滟九;可背过身来,却又找自己哭。   秦佩秋本从来不喜欢听见哭声,于是没给他半点好脸色,还骂他:“你嚎你爹的丧呢?哭什么哭!”   林墨仍旧是哭,一边哭,一边还要努力想如何回嘴,最后却也是抖不出什么机灵了,只好继续流泪抱怨:“你才嚎丧!我什么都没了!你还不让我哭一会呀!”   秦佩秋实在是怒其不争,继续骂他:“什么没了?你没有住的地方,我不是给你起那亭台楼阁,偏与他们林氏的仙府相对?现在你没了仙骨又怎么了?我照样能教你驭鬼通灵,拘神遣将!”   又骂:“你还说你不是蠢货?你自己说不乐意修那狗屁不通的仙道,就想混吃等死过一辈子!那我的本事,你怎么就不用点心都学会了?学好你不行,学坏你也不会?你那口口声声地说,你林六郎的天资天下无人能及,都是在放屁么?废物!”   也就是这话,才让林墨破涕而笑,非捉着他袖子抹眼泪鼻涕的。   秦佩秋阖上了眼。   是那个季朝云的过错,他为林墨所造的肉身,全与当年相似,叫今日的秦佩秋看了,真觉烦人。   作者有话说   秦佩秋。   季朝云。   滟九。   幸运鹅林墨林砚之。   PS.日更狗血现代娱乐圈ABO新坑《多得他》已开,欢迎点击文案链接阅读,谢谢~ 第116章 章之三十一 知交(上)   林墨也真是说到做到,与滟九先回去幽独城中的江山不夜。   可化光而行也就算了,进了江山不夜里,他还是一路都把滟九紧紧拉着不放;就算被那江山不夜里的诸少年少女又怒又怨又好奇的目光盯着猛瞧,林墨也还是厚着脸皮,不肯松手。   滟九都恼了:“林砚之!你给我放手!”   林墨道:“放手也行啊,那我跑了你可不能怨我!”   滟九瞪他一眼。   林墨喜滋滋地拉着他说悄悄话:“今晚上我还和你一块睡,咱们说说话呗!”   滟九没好气:“滚!”   林墨才不滚,他都想好了,哪怕滟九现在就拿焚喑敲他脑袋,他也不滚。   他死皮赖脸地,非跟着滟九不放。迎着莳芳和胜玉嫌弃的眼神,林墨进了屋去,随随便便地洗整一番,换过衣裳,主人家没发话,他倒先爬到床上去了。   那心里还觉这床又大又软的,确实比在秦佩秋那里躺着舒服多了。   一个人先自床上打滚无聊,林墨看滟九在旁,正眼都不瞧他,自去洗脸梳整的,梳头先梳了半天,居然又开始往那脸上手上涂无数香脂花膏,层层叠叠的,简直没完没了。   等了老半天,林墨终于也不耐烦了,骂道:“我都看烦了!你那张脸,也就那么回事!快过来睡觉!”   滟九头都不回:“林砚之,我看你呀,就是欠焚喑一顿毒打。”   林墨立刻便想起当年从林信和邾琳琅手中救回滟九,去求邾伯尧救治完,就带他回了自己的江山不夜。   那时候的滟九,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总也好不了,成日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光顾着伤心难过。   饶是如此,他也不能听林墨说半句“胖了”或“丑了”之类的话,只要林墨一拿这些话逗他,他就哀嚎着拿焚喑狂敲林墨的头。   此刻林墨戒备着他真动手,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想到了焚喑,林墨看看周围,没有见着,便随口问道:“你那焚喑呢?拿出来呀!弹个曲子给小爷我听听!”   上回来,还有人在抱着焚喑弹奏那《山月》,真叫林墨惦记着。   林墨喜欢听滟九弹那琵琶,滟九从前也说他喜欢琵琶,所以练得刻苦认真;什么《春回》,什么《薄媚》,随便哪一支曲子都好,滟九随手弹来,都极动听。   滟十一就不一样了,她真个是懒,也许是因天塌下来,也有滟九这个做哥哥的为她顶着,于是什么都不想好生学,什么麻烦事都不想做;在那勤修苦读一事上,竟是连林墨都不如,满脑子里都是玩玩笑笑,闹个不停的,只想着开心就好。   可那焚喑之前被滟九扯断了琴弦,至今还未支上,林墨并不知道。   滟九此刻也不想提起这件事,而再往前的事,他更是不愿想,于是只骂:“滚!”   林墨当他是不耐烦而已,便又倒在床上笑了几声,可笑着笑着,还是转过脸去,对滟九的背影看了又看。   这么单薄的一个人,怎么就有那么多体谅呢?林墨对着他那背影,认真道:“滟九,对不起。”   滟九不答。   林墨又道:“我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滟九还是不答话,可这一回他人终于走了过来。   示意林墨睡进去些,他自己爬上床去,挨着林墨躺下,这才开口道:“林墨,你是有什么对不起的?说了一遍不够,还要再说一遍?你就不觉得自己很烦人么?”   林墨趴在他身旁,道:“是我让你受苦。”   滟九却嗤之以鼻,发出一声嘲笑。   林墨问他:“怎么?”   滟九想想,干脆坐起身来,问他:“是你让我受苦?真的么?”   林墨点头。   滟九看了,先作冷笑,又对林墨发问。   “是你林砚之,叫我扮滟十一去晋临升山?”   林墨摇头。   “那是你林砚之,让林信来我家里逼着求娶?”   林墨摇头。   “那是不是你林砚之,要我出手杀她滟夫人?”   林墨还是摇头。   “又或是你林砚之,令邾琳琅和林信折磨羞辱我的?”   滟九问了这四句,林墨一句都答不上来;于是也不摇头了,默默地坐起身来,与滟九相对。   却见滟九又吊起眼,冷声嘲问他:“都不是呀?那就是你林砚之害我妹妹被炼化金丹了?”   都不是,真的不是,全都是不是。   可滟九这一句一句的,偏又让林墨沉默难过。   这些旧事,一件件一桩桩,说与他林墨无关,仿佛又都有关,林墨始终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康康我首页文案上的新坑,娱乐圈甜宠ABO《多得他》,名字挺文艺但其实我觉得写得还行啊挺sao的……难道我天然冷文体质一生不能改么,挠头。 第117章 章之三十一 知交(中)   可滟九又开口了。   他道:“既然都和你无关,那就都是我的命了,你在我面前装得这么了不起,是想干什么呢?在贼老天面前,你区区一个林墨而已,连屁都不是!”   别的也都罢了,那滟十一,可真是他滟九的过错。   他命苦,滟十一也命苦。全是因他当时不明事理,将滟十一保护得太好,也未知爱一个人,并不是要护她不受半点风雨,令她不谙世事才叫好。   如果不是因自己天真,滟十一也许不会被人欺骗,也不会遭那些厄运。   也是因当日的滟十一,才令今日的滟九,对自己救回的人,再不敢掉以轻心。   他身旁的林墨忽地将手伸了过来,竟又是想拧他脸。   滟九用力给他拍开:“少给我动手动脚的!”   林墨却是在想着他滟九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越想,越觉天都要塌了。他对滟九道:“你啊!你这张嘴现在真是厉害极了!我居然说不过你?”   滟九白他一眼:“我现在好得很,你少管我!”   这是他第二次说“你少管我”,可想到秦佩秋所言,林墨便又作沉默,又作思索。   想着想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心软易怒,却又对谁都不能真的放开手,不管不理。   滟九是变了,滟九把自己活成了他林墨。   可滟九如今,真比林墨还要林墨了,太过了头!   林墨心内替他委屈,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伸出手去,用力抱住他。   滟九还是骂:“放手!”   林墨不放,只道:“滟九,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吗?为什么你现在也变成这样?你救我的三魂七魄,为我保管锁魂铃……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林墨问了这些话,滟九也问林墨:“是秦佩秋和你说的?”   觉他有些生气,这回换林墨不开口了。   滟九最后也只是冷哼一声,道:“随他跟你说什么吧!我管不着,你爱信就信去,反正你少管我!”   又斥道:“都多早晚了?不是要睡?你睡你的觉去啊!烦死人了!”   说完,就真的一个用力挣脱他,自己重新躺回床上去,只拿背对住林墨。   林墨知滟九隐瞒的大概都和自己相关,却偏不说。   从前就是这样,看着温柔和气,那心内藏着不知多少秘密与遗憾,从来不说……越不说,那往后的遗憾更多。   可林墨又想,他自己不也也一样么?哪里来的资格去训滟九?   于是林墨如今也不着急逼问,既然滟九躺下要睡,他便也躺下去。   两个人就像那从前一样。滟九没声没息的,林墨却仰着面,两只眼盯着屋内的平梁,忽地就抱怨起来:“和我那个江山不夜不一样啊!怎么也没个星星看的?”   他以为滟九不会搭理,可滟九竟转过身来嘲他:“林砚之,你多大的人了?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林墨还是看着上头,固执道:“我么?我永远十六!反正我就是觉得好看!”   滟九想想,便也仰起头,看那上面,又道:“那你慢慢看吧,别吵我睡觉。”   屋顶被他变作了苍穹,也真有星光。林墨看见就笑了,也不问他这是滟家的幻术,还是真的,只唤道:“滟九啊——”   滟九不耐烦:“你又怎么了!”这个林墨,不好好睡觉,话又多,人又烦的,讨人厌!   “我从来都没问过你,你对我这么好,难道是喜欢我?”   滟九人都懒得转过来,只把那声音变得又酸又尖,还笑出了声:“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恶心!”   说了这几句话,还嫌不足,滟九又接着笑他:“你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你长得比我好看?还是比我出息?我能看上你?说你不要脸,你还真就不要脸么!”   这天底下,女人都是骗子,男人都是疯子,除了自己,滟九谁也不喜欢。   那喜欢他林墨的,是滟十一还差不多!滟十一以前还专爱说些个白日梦话,念着逼着他娶林墨进门!这话亏得滟夫人不能知道,否则他早死了一百回……滟九立刻便说不要了,那滟十一还和他吵来!   真说起来,林墨也就算了;就连季朝云,她滟十一也觉得是好,最好全都娶了,全塞回那横波殿里陪她最好,滟九想起来就觉烦死人。   听见滟九这么嫌弃,林墨也怒了:“我哪儿不好了?我哪都好!你是瞎了吧!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有多少人喜欢我!整天窝在你这破地方不闻不问的!没见识!”   他这臭不要脸的毛病,不管是死是活,应该都好不了了。   真盼这傻子有朝一日知道什么叫做好自为之,滟九只作冷笑:“我睡了!”   他睡他的,只要他真睡得着。林墨也不理滟九这话,自顾自说下去了:“我就说嘛!你对我,和我对你,那是兄弟之情,手足之义,哎哎哎——”   这连连叹气,滟九听进耳中,觉得话中有话的,立刻便转过身来:“林砚之,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可滟九说了这话,林墨反不做声。   滟九一想,觉得自己明白了。他轻蔑道:“我知道了!别是那个季朝云开了金口,说他喜欢你吧?唉哟哟,恶心!真恶心!”   滟九的语气,又是嘲笑,又是恶毒,还偏说什么喜欢,没头没脑的,教林墨听见都觉刻薄极了。   作者有话说   还是欢迎跳跳新坑,首页点击就有啊XD 第118章 章之三十一 知交(下)   林墨便骂滟九:“没人说这个!你怎么回事?跟我这样说话的?人家仲霄又不曾得罪过你!小时候还尽帮咱们呢!恶心什么恶心?闭嘴!”   没良心的臭滟九,人家季朝云帮的,还不是一次两次!林墨都不知为何滟九从前对季朝云感激钦佩,现今却作如此嫌弃?说是嫌弃,林墨都觉轻了,以他对滟九的了解,这些说话,竟像是真带着些恨意。   季朝云为人刚直,最见不惯别人仗势欺人,别说是林信或者别人欺负林墨,就是邾琳琅几次三番地找滟九滟十一麻烦,被季朝云遇见,他也一样要管……难道是哪一次季朝云见着了没管么?   林墨根本想不起来有这种事,也真不知到底怎么了,以至于滟九如今对着季朝云总是恶言相向。   而滟九听他为季朝云说话,居然更不高兴了,怒道:“你管我怎么说话!他令秋君没得罪我?他得罪我的事情多着呢!你不知道而已!林砚之,你居然替他说话?你是不是也喜欢他呀?恶心!”   林墨听得是真涨红了一张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对着滟九鄙夷眼神,林墨又恼又羞,怒向他道:“你白长着嘴了?自己不说还骂我!你不是也要睡?闭嘴睡你的吧!跟我说这些个干什么!”   滟九呸了一声,又嫌弃得转过身去。林墨却睡不着,安静了好半天,才坐起身来看看滟九。   见他阖着眼,林墨轻轻咳了一声,也没见滟九有什么动静,想着他是真的睡了,才唉声叹气地摸下床去,倚着床脚,兀自想那些心事。   那床脚处还有一枚书简,和周未从前交付的一样。   季朝云身上也有这东西,可他现在不在林墨身旁。   从前么,自升山后也不常见他,也没什么;可最近一段日子天天夜夜相对的,一时不见,林墨都觉唏嘘。   虽秦佩秋说了季朝云并无大碍,可林墨也不知季朝云受那样的伤回到家去,季平风和季凝芳……还有季思阳等长辈,会是如何表情,会有多少忧心?   都是他林墨害的,林墨就是个害人精。   他自己想得都苦笑了,又想到还有个朱厌。   他为什么要回来?林宽已死,新的麒麟儿并不曾降临于世,他朱厌还有什么执着不能化销?   想着想着,又作叹气。   但此刻那书简却一动,林墨一惊,扭头看看滟九未醒,便依从前周未所授之法,将那书简一抛。   书简展开,空中出现了两个字。   “滟九”。   林墨都不知道要不要替滟九答还是要推他起来,犹豫间,却忽又见得三个字。   “林砚之”。   林墨这才明白过来。   亏他季朝云也是大家出身的公子,这样丢过来没头没恼又好似没情没味的三五个字就算问完了么?林墨看得都笑出了声,真觉也就是他季朝云才能问得出来。   可是,季朝云是刚醒过来吗?还是怎么了?现在夜深人静的,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书简,才来问这话?   林墨也不知答还是不答好。可不答,又觉季朝云会担心,想了想,便也就随手书了一句:“是我”。   不等季朝云问他,林墨又加上一句:“我和滟九在一块,你别管我,好好养你的伤。”   季朝云的回言竟是立刻就来了。   “不管你?他不让你走?我现在就来。”   这样语气,真就像他就在身旁;且有这书简引路,真怕他季朝云立刻就冲过来了,林墨头大如斗,忙答他一句:“你来什么来?你先养伤!”   季朝云还是立刻就回言:“那你先回来。”   林墨都愣了:“回哪里?”   他季朝云总不能如今叫林墨冲进他那家里去吧?季朝云受伤,朱厌再临,只怕就连闭关的季思阳也需得出关了。   他林墨,自问老大一个罪人,可真不敢、也没脸去见那位季伯伯。   可出乎林墨的意料,季朝云答他:“明日,我在晋临学宫的山下等你。”   世间这么多地方,林墨真不知为何季朝云偏要在那里等他。   虽然不解,他却也知季朝云却并不是那无缘无故,冲动行事之人,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什么安排;又想及那晋临学宫、孟氏仙府的主人孟兰因,林墨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道:“好。”   但他又想起滟九刚才的说话,忍不住再书上一句:“不过我求你,可别胡说八道!”   这一次却是等了季朝云好半晌,才见他那回覆之言。   他竟反问林墨:“什么胡说八道?”   当然是那些他季朝云要让林墨死而复活的行事打算,以及那天的苦求说话……林墨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记在心里,只不过季朝云也没真的说出一句半句的,他不必也不愿先作答。   却见季朝云又书一句:“总而言之,你先来就是。”   林墨无奈,觉得季朝云是在算计自己;但送来这一句后,季朝云却不再与他传信了,像是不想给他什么反悔的余地一样。   林墨也便不再说什么,收起了竹简。   叹着气转身,他想爬上床去,却被吓一大跳。   滟九醒了。   不止醒了,滟九还转过脸来,幽幽柔柔地笑看他。   林墨摸向胸口,刚才那心一个猛跳,只觉自己真活了似的。他忍不住骂道:“你娘的!吓死我了!你不是睡了?半夜三更在这扮鬼吓人!莫名其妙啊你!”   滟九却是笑得温柔,那语气也愈见和缓:“我可不就是鬼么?”   又道:“虽然我是鬼,但我不是死人。不过,我看你们俩半夜里这么大的动静,倒真像是觉得我是个死人了……林砚之,你还是快滚吧,我幽独这庙小,可惹不起季朝云和你两尊大神!”   林墨忙爬上床去:“不成的不成的……你怎么赶我走啊?!”   滟九坐起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笑问:“你不是和他季朝云明日约在晋临了?现在从幽独启程,我看你明日大概还到不了呢!”   林墨大惊失色:“什么?你不送我过去?”这幽独在天上飘着,指不定日行千里的,想在哪里落下就在那里落下,比他自己走不知道快多少!他也不会化光的,滟九怎么就能不送他去了呢?   滟九却怪道:“我送你去?我为什么要送你去?我求你快点走,现在就走,以后也别叫我看这些了,恶心得很呐!”   林墨知道他把那些话都看见了,却还是强自辩道:“人家季朝云找来,那一定是有正经事!你呢?你除了恶心就不会说别的话了?”   滟九想想,道:“哎哟林砚之,你说的可真有道理!”   林墨道:“我说话一向都很有道理!”   滟九点头:“好,那我换一句和你说道说道。”   他认真看着林墨,林墨不知他要说什么,还想开口,不料滟九忽就自床上站起来,抬脚把他踹到了床下去。   林墨目瞪口呆。   “你们俩岂止恶心!是十分恶心!谁准你和我睡一块了?杀了你信不信!快滚!”   林墨从地上爬起来,滟九又已经气势汹汹横他一眼。   这意思明白,如果林墨敢再爬上来,他就真要动手了。   给他凶得都不敢再爬上去,林墨只好坐在那床下,一脸无辜无奈。   作者有话说   欢迎观看留评~新坑日更会比这边更新更多,节奏也会更快,存文更多一些,欢迎跳坑啊呜噫噫呜~ 第119章 章之三十一 知交(又)   第二日,滟九虽然是真的恼,却也没真的让林墨走去晋临。   但他也是打定主意,不要送林墨走的,天光大亮了,他却连床都不肯起;可又被林墨在旁边烦得不行,想到季朝云身上有那书简,便叫他拿着自己身边那枚书简去问周未如何用,如何去寻季朝云。   之前杜修远也是同样,虽未达通神之境,却能借这书简上所结道法,暂作化光之行,立刻就找到季朝云等人所在;林墨听了那周未讲给他知道用法,先道谢,又悄声问:“修远呢?怎么不见他?”   周未只是笑,道:“他么?为城主办事去了。”   不知道为何,林墨觉得他这笑不似是真的,说的话也不似,但他也知理,不再多问。   而林墨这所料,却也不差。   当日周未送滟九去万岁千秋阁,求秦佩秋相救;清醒过后,滟九像没甚大碍了,和自己说话行事,皆是和往常一般,善变又刻薄。   但周未却猜他那心内,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已变回了从前。   而秦佩秋,更是奇怪。   他那从前,做了幽独城的城主,却一日都不愿独留在幽独城,借口探望他嫁往人间的爱姐秦贺春,不管有无什么要事,如何三催四请,说不回来,便不回来。   可后来这么些年,却是陡然转了性子。他回来幽独城,将城主之位交付滟九,原本周未以为他立刻就要去那人间浪荡再不回来了;谁知他这一回来,就不曾再离开幽独,甚至连他那万岁千秋阁的大门都不愿意出了。   除了后来多一个左颜照料他诸般生活起居,秦佩秋也不愿意多见外间人;就连周未自己,亦只是月月年年,去将城中要事,又或滟九可能处断有失的事情报禀于他,看他有何意见。   除此外,别说自己了,就连滟九也不去叨扰。   可不知道那日滟九说了什么,秦佩秋立刻就化光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竟又多带回了一个受伤昏迷的林墨。   幽独城不可一日无主,于是滟九令他先回来江山不夜理事,自己却留在万岁千秋阁陪林墨;周未得令回来,想了又想,滟九虽没有开口,但还是先令杜修远回录籍所去,等改日滟九回来,问过了之后,再作定夺安排。   对于秦佩秋和滟九那些旧事,周未并非全然不知,却也不能尽知,这是因他们这两个聪明人,对周未这个聪明人的一点防备。   他们也一样,并不知周未的所有过去。   这都是常事,周未并不在意,只是偶尔却也难免好奇。   如今看林墨又去找滟九道别,他那心内也是感慨。   却说滟九,便是林墨来道暂别,还是就赖在床上,懒得理林墨那些肉麻说话,宁可看自己的手指头都不看他,还道:“行了,你快点滚!”   林墨却依依不舍地:“那我回头还来找你说话玩儿啊!”   滟九却道:“谁让你来了?你和季朝云去说话玩儿吧……不要来!”   为了一枚内中有他林墨之魄的锁魂铃,滟九可以一找便是十年,却偏要说这些无聊狠话,直令林墨想抱住他,又想打他一顿。   林墨无奈,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忙转身道:“我那锁魂铃——”   想让他别再去找了,滟九却背过身,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再不走,我就叫人随便找个地方把你丢下去,我看那个陆怀锳家里就不错,离晋临也够远。”   虞城确实离晋临最远,陆家也是仇家,他这样的说话,林墨便知自己开口说了,他也不会听。   只得道:“那你等我来找你!听见没有!”   滟九偏装没听见,也不答话,待听得林墨的脚步声出去了,又有关门的声响,才坐起身来。   那门紧闭,林墨真的走了。   也觉是真的无聊,于是滟九重新倒回去,在心内先骂季朝云,再骂林墨,然后骂自己。   林墨借书简行路,却也当真和化光而行差不多,心觉这诡术不错,下一回要和滟九学一学。   转眼间,他就已经到了晋临孟氏仙府及学宫所在的青山之下。   孟兰因喜静,不愿意旁人打扰,世人皆知,无端来扰的,会被孟氏仙府之人逐出,但这山下的山门处,也不似平阳季氏有弟子看顾,如今也无人来升山,四周都安静极了。   林墨举目,只觉这里的景致,怎么就和当年是一模一样呢?半点都不改的?   青山是依旧,人事是全非。   林墨忍不住想着,当年第一次来这晋临孟氏的学宫,他还是个讨厌的臭小鬼,非要赖着林宽抱他,才肯上山去;而林宽就直接把他丢进衣裳里一卷,当个包袱提上去了,全不管林墨如何抗议和不高兴。   林宽总有办法,护着他,不打不骂,又专治他林六郎各种不服,比季朝云可厉害多了……他想着这件事,笑了一笑,却又伤心。   觉眼内一酸,林墨立刻抬眼,这一回,看到了季朝云。   作者有话说   老攻即将上线,相声还会远吗?   远着呢,我就是要作死【。   文案上甜甜的新坑欢迎康康啊【不死心。 第120章 章之三十一 知交(外)   季朝云立在孟氏仙山的山门处,倚着那楼门,似有心事。   林墨看得又笑了,这个端端正正的季朝云,此刻也和他林墨从前一样是骨头歪了站不直,非要偷懒么?   “季朝云——”   季朝云抬头看他,他便朝季朝云快步行过去,待离得近了才发现,季朝云那脸色,十分不好。   见季朝云张口欲言,林墨已先恼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养伤吗?”   是他糊涂了,真以为季朝云是没什么大碍才能出门来,平阳与晋临并不近,他这一定又是强撑着化光过来的。   他季家人也太好说话过了头,竟没一个拦人么?!   季朝云沉默,林墨又忍不住训他:“我说什么来着?你季朝云就是从来不听劝的是不是?平风哥哥,还有姐姐,一个两个,都不管你?你爹和家里的别的人也都不管你?你——”   季朝云打断他,道:“林砚之,你训我还训上瘾了是不是?”听他说这些话,跟季平风都差不多了,絮絮叨叨,烦人得很。   林墨偏还要继续说:“我训你怎么了?你做的就是不对!难道只许你天天骂我么?”   谁天天骂他了?仿佛从前有多少日子,天天都在一块似的!   季朝云也不知应作何想,便也只道:“先上去见了孟先生,再说。”   他其实和林墨一样才醒来不久,且伤得还更重些,虽然有诸般灵药,又有季思阳出关为他医治,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下就全好了。   实则林墨说的是对,家中人人都拦着他;就连季思阳出关来,听闻前事,又听得朱厌再临,也是心慌怒极,先将他一顿痛骂,令他不准再出去。   季思阳还道,让他伤好了,便去闭关。   季朝云想想,还是照实讲了。   “我修至通神,真觉很难再有进益,而至念止。”   季思阳听见,又是震惊,又是震怒。   季朝云又道:“我心有挂碍,便生魔障……我也没有那停下来,不去想他的本事。”   季思阳并不知道季朝云所言这个他是谁,但听见这话,那怒意竟作奇怪消弭,变成了无奈叹息,转身走了。   然后便是季平风带来了季思阳的传话,他道:“父亲说,如果你真有惘执难破,就去见孟先生。”   季朝云想了一想,问他:“如果我带林墨去,你觉得如何?”   季平风立刻就没好气,骂道:“你问我这个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季朝云那点心思,真是发疯;且现在对着自己和季凝芳,竟是一点都不藏了。   季平风都说不出话来。   如今也不是他季平风不愿意管事,但就季朝云这样,就算自己说不好不行,那季朝云可会听得进去?根本不会。   由得他带什么林墨去就是了,就算带朱厌都行,别叫他季平风听见。   只要季平风不知道,就算无事发生!   且还有下一回,他也不来传话了,季凝芳好不容易回来家里,都让她去;便是爹亲骂起来,也由得他季朝云去挨!   季平风自在心内骂骂咧咧。   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事本都与他无关,可每回卷进去挨训的却都是他……这季氏的长子,这季朝云的大哥,能不能换个人来做的?他真心累。   此刻季朝云和林墨一路上山去,季朝云的话不多,林墨还是继续废话。   一会又说季朝云脸色不好变丑了,一会又说自己重伤未愈爬不动了要休息,听得季朝云都忍不住道:“我好好的,用不着休息。”   林墨啐道:“我呸!谁管你休息不休息?是我要休息!”   可季朝云自己脚下不停,他也就真的没办法;幸亏孟氏仙府只建在半山上,若是要爬到山顶去,林墨都想把季朝云按在地上打晕,逼他缓缓气。   到了孟府,在那孟氏仙府之外等候他们的,竟是南芝。   南芝看到他们来,没有什么讶异神色,只是一笑。   只要娄心月不来闹,她便也不恼,且自从容的。   可要她来相迎,林墨却觉不好意思;又想及从前之事,林墨更觉得是有些无颜相见,那脚步一缓,就把半个自己藏在了季朝云身后。   南芝都看在眼里,便道:“林六郎,你也会不好意思?”   林墨讪笑:“南芝姐姐——”   见南芝竖起眉毛,他忙道:“南先生!”怎地就忘了这一位对此事十分在意呢?是太久不曾相见,所以才一开口就叫错了。   季朝云却是守规矩的,先行了一礼,才道:“南先生。”   南芝看他那面色,又看林墨,嗤之以鼻:“还是跟以前一样……两个傻子。”   也不待林墨反驳,她便道:“主人在等着你们呢,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季朝云:对我就是要告诉全世界我喜欢林砚之。   林墨:全世界是谁?   随便你俩折腾去吧……晚上会再更新一章~   继续广告时间:欢迎大家康康我滴新坑啊,文案上点击就有【我又开始了.jpg 第121章 章之三十二 旧冤(上)   林墨不情不愿的,被季朝云拉着一齐进了孟府。这一回,不是去学宫,南芝带路,孟兰因还是在他那孟府中的小学塾内,等着他们。   但见孟兰因,形容还如初见时,那衣裳也相似,清淡单薄的。   林墨见他这次未居上位,却是和他们这些仙门子弟来听课时一样,坐在了地上。   他对着面前的一局棋,若有所思;待二人进来,问了安好行过礼,才转过脸来,道:“坐吧。”   季朝云和林墨坐下,只听孟兰因道:“朱厌来了。”   他不是在问,只是陈述此事。   季朝云和林墨都道:“是。”   孟兰因又道:“朝云,你有话要问我。”   季朝云道:“是,孟先生。”   孟兰因示意他问便是,季朝云便道:“先生,我有惘执。”   这话,好像林宽从前也问,孟兰因便道:“无妨,哪个世人没有呢?你我皆不得幸免。”   季朝云一点头,又道:“人有惘执,便生魔障,便也不得念止。”   孟兰因道:“正是如此。你可曾想过,如何破除惘执,如何抛弃魔障?”   季朝云道:“我不想。”   这三个字,真是云淡风轻的。林墨在旁,听得虽含糊,却也惊了,不等孟兰因说话,便先插嘴骂道:“季朝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能有什么惘执魔障?赶紧灭了!修你的仙去!”   季家人可都盼着等着他光宗耀祖呢,哪里就能由得他在这自轻自贱的!   孟兰因听见,竟不看季朝云,而是看他。林墨还没说话,就见季朝云也望向自己。   他道:“你就是那个惘执。”也是那个魔障。   这话叫林墨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噌”地一下便站了起来,转身就想逃。   孟兰因淡然道:“站住。”   林墨可怜巴巴的,脸也发红,才往前一步就被孟兰因叫他站住;他不得不停下脚,回过身来,也不想看季朝云,便只好看向孟兰因。   孟兰因问他:“你跑什么?”   “我、我——”   林墨低着头,真觉委屈,不跑他怎么办呢?听他季朝云在这胡说八道说完么?他可不想听啊……要了命了!真的要了命了!这季朝云一脸平静的,怎么在孟兰因面前都敢胡说八道?   这事怪谁?林墨忍不住先怪季朝云,又怪滟九那乌鸦嘴!   季朝云却也是沉默,不看林墨,望着孟兰因。   孟兰因见此情状,便道:“季朝云,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先出去,我已经让南芝在外面候着了,她会再替你看伤医治。”   季朝云本还有些话要说,但对着孟兰因,知道他说话安排皆有用意,他也就点点头,真的出去了。   见季朝云真的出去,林墨便拿手扇风,想让自己的脸别再发热。   又见孟兰因看他,便讪笑着开口:“我——”   孟兰因只道:“你坐下。”   他语气平静,却是不容拒绝的。林墨真个无奈,只得依他所言,沉默着坐了下去,盘着腿掰着手指头唉声叹气。   孟兰因问他:“只有季朝云有话要问我么?你林墨可有什么话要问我?”   林墨想想,摇头。   看他摇头,孟兰因就觉是在看林宽;那眉目是不像的,一点不像,这举止与态度,更是不像。   可那心里头的东西,又让人觉得真的像极了。   孟兰因便道:“你若没有话要问我,就罢了……我却有话要问你。”   林墨惊讶极了:“孟先生,您得.开.天.目,何事不知?还要问我吗?”   孟兰因道:“是,我要问你,而我问的这些,全天下也就只有你林墨一个能解得。”   林墨还是惊讶,但也只能点头:“好……孟先生,您问。”   谁知孟兰因问得第一个问题,就已经让他那心内波涛暗涌了。   他问林墨:“在世人眼里,你的大哥林宽,是怎么死的?   林墨没想到他会论起此事,且问的还是那些无聊无情世人言论,一时都沉默了。   本不想答,可好半天,孟兰因都还在等着他答话,林墨便也只得道:“他们……他们说我大哥和滟夫人有染……说他……与妖邪为伍,私纵朱厌……还说……说他和朱厌是一般妖邪,生来就是要祸害人间……我大哥一病不起,才——”   他说不下去了。   孟兰因又问:“那在他们眼里,你姐姐林敏,又是如何死的?”   林墨低声道:“他们说我两亲……教女无方……她骄傲跋扈,谋杀亲夫,毁花府家业……又不得家中包庇,才畏罪自尽……”   “林府主,还有林夫人呢?”   “他们……说我两亲……无颜面对天下人……故而自裁……”   “你的三哥林信,又如何?”   “他……他作恶多端……是长乐门的谢正才……是他……率城中义士……将他铲除……”   “那么,林惠呢?”   “他们说……是因为安宁林氏灭门……陆怀锳却将她藏匿,不肯交代她的下落……她怕祸及夫君才主动现身,自绝人前……交换……交换陆怀锳周全……”   可这些……他们说来似真,林墨觉来是假。   尤其是林惠这一桩。   作者有话说   就像我之前说的,《青山依旧在》写起来累,而且慢,最近的心态也一直不是太好……所以可能以后会根据存稿和码字状态结合自己榜单申请来进行更新,状态不在的时候更新会减少,大概周内1-2次,烦请点击收藏然后看更新提示,卷三的进度会比前面快,也会坚持慢慢写完。 为了调剂心情的新坑《多得他》是日更or隔日更的,比较轻松有趣,欢迎跳坑阅读。 为您造成的不便请谅解,谢谢您的关爱与包容,谢谢。 第122章 章之三十二 旧冤(中)   林惠拿命换的,应该不止是陆怀锳的周全,还有他林墨。   直到今日,林墨其实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出手杀了他的阿姐。   他拿着不夜架在陆琮的脖颈上,闯进陆家的时候,已经看见陆怀锳跌坐在地上,抱着将死的林惠。   林惠似乎是用尽力气,在陆怀锳耳边说了一些话。   陆怀锳只顾抱着她,抱得很紧,但林惠在他怀里身化粉齑,陆怀锳抱得再紧,也是无用。   转眼间,他怀内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好徒劳流泪。   林墨的心,在那一刻也碎了,也和他的阿姐一样化成同样粉齑。   林惠消散得太快了,甚至都没能回过头来,看他最后一眼。   他听不见陆怀锳的哭声,听不见其余人等的议论;他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力劲,把陆琮都直掐晕了过去。   他只能听见他自己在问:“是谁?”   每一个陆家人,在他看来都面目模糊的,唯有那憎恶的表情清楚。   他们不答林墨的问话,竟还痛骂质问:“林墨,你好大的狗胆!你居然敢出现在此!要不是与这妖妇有言在先,你以为你还能在这放肆?”   林墨听他们这样说话,又看他们的神色,觉得心内了然,便问:“是你们,对不对?”   他又看向陆怀锳,这一个也姓陆,于是那面目,也模糊了。   用不夜指着陆怀锳,林墨轻声问他:“陆怀锳,你那刀法道法,无一不精,你是怎么了,你哭什么……你不替我姐姐报仇,杀了他们吗?”   陆怀锳还在悲泣,像是根本没听见林墨说什么。   于是林墨觉他真是无用,低声骂了一句“废物”。   林惠为他陆怀锳,放弃了此生轻而易举便可得到的一切……他陆怀锳回报了什么?   一开始,林惠不是要他放心吗?那来信上,说她已藏身别处待产,她很安全?怎么忽就变了呢?   林惠生下的孩子呢?他心心念念的外甥,那个也一样姓陆的孩子,如今又在何处?   林墨都还不曾见过他一面。   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孩子是被藏起来了么……还是,也被这群畜生杀了?   林墨那心内全是绝望,不敢问出半句;勉强自己向前行,他经过陆怀锳身旁,再不看此人一眼。   可他这样朝陆家人走去,陆家人也有些慌张,张口就要动杀;其他人都也觉不好,忙唤他:“林墨!你不要冲动!”   林墨暂止住脚步,想看是谁在唤他。   他不知道,可他看到季思阳,看到娄昱平,看到了南芝,看到了邾伯尧……还有许许多多,别家仙门的来人。   林墨恍惚了。   原来他还可以更绝望。   这些人里头,有一些,曾经对他那样好,可今日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帮他救下阿姐呢?   从来不曾有幸能得见一面的生母。   悲悯众生竟不得善终善报的林宽。   怜他爱他护他却为人所害的林惠。   原来滟九说的是对……不错,他差点忘了,虽然滟九从来不说,从来不怪,但也好像就是他,害了滟九,还害了滟十一。   是天。   是天,要林墨成了这损亲害友,无益世人之人。   是天,要林墨失去一生中重要的人们。   一切都是天授之,天却不管。   可林墨又觉不对。   是因这天,亦是因这我……所以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林墨出生在世间呢?   他对自己说话。   林墨垂下了不夜。   “好吧。”   至圣如天,诡道一源。   共虚同体,拘神遣将。   这熟悉的法诀,并不从口中而出,是自心内而起,阴兵竟有回应。   陆府内外皆作地震山摇之势,无穷无尽的阴兵,自地下疾疾而起,扑向眼前除林墨外,每一个生人。   而就在众人分心一刹那,林墨已经捉刀而起。   不夜落下,即见寒光并血色,正是林墨此生最快一刀。   一招,便尽取身前陆氏五人之命,那伤口,皆作一刀断喉,那伤口整齐,而这些人,也立刻就倒了下去,一命呜呼。   “林墨——”   已经分辨不出是谁叫了这一声,也许是陆怀锳,也许是别人,林墨只当没听见。   他对着陆家人的尸体笑出了声。   “嘿……嘿嘿……”   还未算完。   他握紧不夜,对一群扑上前去啃噬尸身的阴兵下令。   “半根骨头都别给他们留下——”   一切旁人,有想杀他的,有想阻他的,见此惨状,都已经围了上来。   林墨还是在笑。   诸位先生。   阿姐。   哥哥。   是啊,林宽教他最多。   可为什么,没人教过他,杀人报复,原来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情吗?   为什么,不能早点知道?   为什么,要不辞辛劳去做好人?   林墨觉得这样也不错,真的不错……如今已是值得,就不知在自己身死前,又能再多得几个人,与他陪葬呢?   如今的孟兰因,见林墨虽无泪,却垂着眼,那手指蜷起发颤,就知道他想起了林惠那死状以及他在陆氏杀人之事。   于是他又问:“那么你呢,林墨?”   林墨抬起了眼。   想了想,林墨还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但那笑古怪又难看:“我?”   他对孟兰因道:“我是安宁林氏最不孝不悌不义不仁的不肖子弟,是安宁林氏坏家的根本,灭门的祸首……我身入诡道,诏令阴兵,残害忠良……我与邾琳琅一样,恶贯满盈……我林墨,罪该万死……我……”   再说一句,他都想立刻放声大哭,于是不再说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都是旧事。   继续推推我的新坑《多得他》~看了这边郁闷可以去那边看看甜甜的沙雕文啊~ 第123章 第三十二章 旧冤(下)   孟兰因又问林墨:“那么这些世人言论,可都是真的?”   “不是的,我——”   孟兰因问:“那你为何不说?”   林墨道:“我不——”   林墨顾虑着一切,就好像林宽,直到身死都还顾虑着一样。   他顾虑着世人如何看待安宁林氏,顾虑着会否有人轻蔑辱及滟九,还顾虑着那许多多多别,与他相关的悲哀人事。   林墨想过的,如果只需要一个人背着骂名,只要这个人是他自己,其他人都能过得安稳快乐,有什么不对不好吗?   但如今看来,似乎是真的不对,也不好。   他现在已经隐约明白了,孟兰因从前说那句无法顾全所有,以及得来其实是失。   于是他又改口了,只道:“没有人会信我。”   他这么说,孟兰因便问:“没有人吗?季朝云也不信你?”   季朝云也许……季朝云一定会信的,可从前的林墨怕他不信,如今的林墨宁愿他不信。   这些事和季朝云又有什么关系?林墨一点都不想将这些前事与季朝云扯上干系。   孟兰因道:“他为你造这个肉身,是他想着念着的那个你。”   林墨点头:“我知。”   孟兰因却道:“你不知。”   他凝神看林墨,又轻声道:“为你暂造这肉身,季朝云用了三道灵符。”   林墨愣住了,不是两道吗?一道是定身的,一道是凝魂聚体的,那时候一共两枚纸符在他的身体内,所以他知道。   实则林墨从来都没想过这些细致之处。   他只知道季朝云从来只喜那剑与其他气势恢弘的道法,不喜欢学家里那些丹书云符种种,更看不上旁门左道,林墨便猜他大概是为求稳妥,才没有用云符对付自己的。   可孟兰因道:“不是两道,而是三道。”   他见林墨不解,便道:“定身的纸符,已失去效用,在你体内消散了,你大概也不曾在意过;为你凝魂聚体的,却是季家不外传的云符作引,如今附在为楔的墨吟之上,只要这肉身在,也便一直都在。”   林墨点头。   孟兰因又道:“你如今所存魂魄内,却还有一道灵符,从来不曾有用过,所以也还不曾化散。”   他伸出手去,点林墨那眉心,便有一点光出现了。   就着这点光,孟兰因为林墨在眼前勾勒出一道符文。   林墨本以为会是自己不知道的什么厉害符箓,结果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季氏的同心合德符。   这一道符,与那镇诸宅鬼祟符同样,是季氏先祖所创,却是诸多符箓中的异类,并不能诛灭邪佞、消灾解厄,也并不高深厉害……甚至林墨都曾疑心,不知道这玩意是否当真的有用。   这一道符,只为求得与爱侣共心,且保佑姻缘。   若是两心相异,这符自然无用。   若是两心相知,那又何需这符?   林墨觉得这道符,根本说不通嘛!   可不管是有用或者无用,季家人却总是照办的;他们得遇心上人,便会亲手书就此符,送给对方。   这些话,是季平风从前说的。林墨也曾真看见他写这道符,就为了要送赠给林惠。   可林惠没有收下,与他明言,只当季平风是哥哥一样。   他林墨当季朝云是什么,季朝云却从来没问过的,就这样不清不楚不声不响地,把这符塞过来了。   林墨就是不能明白,这季朝云,看起来这么聪明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偏就这样?他浑浑噩噩的,却听孟兰因又问:“你还没答我,你为什么不和季朝云说呢?”   林墨叹道:“我、哎,我不想说。”   又道:“可是先生,我现在倒有一件事,想问您了。”   “你问。”   林墨便问了。   “朱厌曾经说过,季朝云想为我逆天改命,让我重生,那所需之物,共有三样。”   他比出一根手指。   “天地造化之物,我的锁魂铃。”   林墨又比出第二根手指。   “正邪两备之楔,他的墨吟箫。”   他没有比出第三根手指,只是对孟兰因发问。   “还有一样,是什么?”   朱厌说的那句,那一样东西,难不倒他痴情绝伦的令秋君……指的到底是什么?会否害及季朝云自身呢?   孟兰因听了,竟是先作沉默,又道:“你为何不去问季朝云呢?若他不答,我亦不该答;但我觉得,比起这件事,你该问的事情还有很多。”   林墨不解:“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那些对你好的人呢?”   “我……问他们什么?”   季朝云对他是好的,滟九对他是好的,季平风对他是好的,季凝芳对他是好的,秦佩秋……虽不记得太多与他相关的事,但上一回看起来,对他也是很好的;还有孟兰因,南芝,当年那娄昱平等等,甚至滟夫人,对他,都是不错。   孟兰因看着林墨,自在心内道,太多事了。   问你当年送的花枝与扇。   问天罔一曲如何得来。   问为何你今日能站在此处。   可最要紧也不是这些,孟兰因只道:“问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如何?”   见林墨茫然不解,他又道:“林墨,你并不是对世间无用无益之人,你可知道?”   林墨摇头。   “先生呐,我除了害了那么多人外,有何益何用?”   还是执迷,还是不改。   孟兰因却也知,一切都是天意,非是林墨之过。   他作叹息。   “我不可与你道说天机与后事,但有一件事,我是能告诉你的……你要听好,也要记住。”   林墨点头,认真仔细,将孟兰因的说话听住。   都听完了,又听孟兰因道:“林墨,我要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你去找季朝云吧……你与他说,我解不开他的惘执与魔障,非是因我不能,而是他不愿;既然他自己不愿,这天下便无人能解,他不用再为此事来见我了。”   林墨苦笑着应是,与他拜别出去。   临行前,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孟兰因,却见孟兰因只顾看着他身前那棋局,也不知道有何玄机。   林墨出了门,却也不着急着要去找季朝云,且在孟兰因这塾堂外头先站了一站。   他从前和林信,还有林惠来升山,又如何能知有今日呢?   如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墨忽就想起自己从前做的一个梦。   他回味着旧事,又想到孟兰因偏要他和季朝云去说,说什么呢?就连刚才孟兰因说的话,他其实也不想说。   正想着,季朝云和南芝已经走过来了。   还不等季朝云说话,林墨便先笑了,抢白道:“你是吃了仙药了么?脸色好了这么多!”   南芝道:“林六郎,你这臭小鬼,话可真是多!”   季朝云却道:“笑得比哭还难看,闭嘴吧!”   林墨刚要反驳,南芝已道:“你们俩,话说完了就赶紧回去!”   见林墨又想开口狡辩的,南芝又道:“站在这你们俩也是吵,不如出去吵,省得我头疼……赶紧给我出去!难不成还等着我留你们吃饭么?”   说完,就真催着他们二人往孟府外去。   便是季朝云也没有办法违逆,只能与林墨一起,和她告辞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单纯丧。   新坑见文案上,别的没什么了。 第124章 第三十二章 旧冤(又)   出去孟府,季朝云还没问林墨孟兰因说了什么,林墨便先开了口。   他问季朝云:“姐姐和阿洵他们,都还好吗?”   “姐姐和阿洵,还有钟灵,都没事,你放心。”   林墨一点头,忽想起来季朝云这话里没提到季宁乐,便觉不安,又问:“宁乐呢?他怎么了?”   季朝云略皱了皱眉:“宁乐……病了。”   “什么?”   并不是受伤,而是病了?林墨全不明白,毕竟上一次分别前,季宁乐看起来好好的,一点都不像是有要生病的样子。   季朝云便叹气,与他说了起来。   季宁乐确实是病了,他不曾因那虚相或朱厌受伤,但从虚相中出去,还没回到季氏,他就病了。   这病也奇怪,高烧不褪,日夜不得安稳,有时候迷糊了还会说些胡话……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清醒的,还让众人不要为他太过劳心。   季平风和季凝芳为他看过,无用;又为他请了医士延医问药,也是无用;就连季思阳也为他看过,都觉奇怪。   因他那脉象什么的,全没异状。   林墨听了,也觉奇怪,正自琢磨,就听季朝云道:“如果再去求邾伯尧——”   “那邾伯尧就惨了。”   林墨这感慨,季朝云听见,竟也作笑脸。   见他这难得的笑意,林墨那心中感慨万千;他是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对季朝云明言:“孟先生说了,你那惘执和魔障无聊得很,自己看着办吧,他管不了,别再去烦人家了!”   季朝云竟道:“哦?那孟先生的意思,是叫你滚?”   林墨的脸立刻就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把脚也站住了。   季朝云自己一个人向前走,并不管林墨;林墨便冲着他那背影道:“季朝云,你非要这么说话的?”   季朝云头都没回:“我怎么说话了?”   林墨对着他那背影,唉声叹气了一阵,还是跟了上去。而季朝云走得也并不快,像是刻意放慢了脚程,不多时,两个人又成了并肩同路。   见季朝云不说话,林墨琢磨了下,又先开口了。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什么?”   林墨便与季朝云说起那梦来。   他曾经梦见林信还活着,他就和从前一样,凶巴巴地骂自己。   季朝云道:“他这种人,死不悔改,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墨想摇头,但是没有。   其实那梦里,林信还说,都是因为你林墨,是因为你大哥才死的!你可别不认账!你为什么不告诉一早告诉我们大哥那个什么朋友是朱厌!为什么不先动手杀他!   林墨无法辩解,他觉得自己变回了从前那个年纪尚小,无能为力的林六郎,除了哭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这一些,林墨不想和季朝云讲。   二人又沉默了,走着走着,将至山下,林墨忽又问季朝云:“季朝云,你觉得我大哥走错了路吗?”   季朝云道:“你是傻子吗?我相信林宽师兄,他选择的路,一定半点错也没有。”   林墨点头,又问他:“那你季朝云选的路,也是对的吗?”   季朝云反问:“我选什么了?”   林墨沉默。   季朝云便也与他直言道:“林墨,你这个人真够奇怪的……就算是我喜欢你,又怎么了?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喜欢我,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么?就算连朋友都做不成,总还是同修一场吧?”   说得倒是一本正经,可他这是歪理吧?林墨一时都拿不准了。   林墨想想,又对季朝云道:“喂!季仲霄!”   喂什么喂?季朝云转身看他,还没训话,林墨就上前来,装模作样假咳了一声,笑道:“林砚之有些话要和季仲霄说……季朝云在旁边听着就是了,不要生气,不要插嘴,更不要动手打人,好不好?”   他故意这样说话,仿佛他和季朝云便能置身事外去听一样。   季朝云不知道他又想作什么怪,只得道:“好。”   林墨便放心了,笑道:“嗯,林砚之说……他说,从小到大,季仲霄嘴上不说,脸上不露,却为他做了很多事,护他周全;林砚之很感激,但是他请季仲霄以后要保重自己,不要为他做傻事,他真的受之有愧。”   季朝云听见,也应他这些胡话,问道:“他愧什么?他林砚之为了滟九,可以有情有义;他林砚之为了……”他本来想说秦佩秋,却改口道:“其余世间一切好人,一样可以有情有义;那季仲霄,怎么就不可以对林砚之有情有义?”   二人对望,林墨莞尔,拍拍季朝云的心口,问:“季仲霄对林砚之有情有义,所求为何?”   季朝云反问:“林砚之对他人有情有义,又有什么所求?”   林墨竟似被问住,不答这话,却是想了又想,方道:“哎……林砚之还有一些要紧话,要和季仲霄说。”   季朝云却不想听了,直觉那话不好,便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持续卡文,不卡文的新坑见文案。 第125章 章之三十二 旧冤(外)   可林墨还是说下去了,答的是季朝云第一个问题。   他道:“不能,不可以,林砚之不要季仲霄有情有义,林砚之想要季仲霄活着。”   就算季朝云不理,林墨还是继续道:“季仲霄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将来一登仙道,万人敬仰,世间赞颂,光耀季家门楣。”   林砚之也好,林墨也罢,失去了仙骨,此生再没有机会得登仙道。   但那仙道,是所有仙门中人,朦胧又残酷的梦想。曾经他在孟兰因面前大言不惭,也不与别人说,但也想过。   可季朝云听了这话,竟然还是不理他。   林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又冲着他的背影道:“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少烦我!”   季朝云不理他的胡说八道。   “季朝云,你又在心里骂我胡说八道是不是……我可没有,我说的是秦佩秋!”   季朝云听见,还想往前走,终究还是先停住脚。   这不是真的……但也并不假,林墨本来也不想说这番话的。   现在知道季朝云在仔细听着,他便又说下去了:“孟先生说,我所散逸的那一魄,是雀阴。”   雀阴这一魄,在七魄中并不算最为要紧,却又独特。   仙门中人皆言,这一魄,专管对他人之情与欲。   所以孟兰因那提点,林墨立刻就明白了。   季朝云提过秦佩秋,说是他为自己筑起江山不夜。   季凝芳提过秦佩秋,说他们二人在平阳寻欢作乐。   秦佩秋自己说,是他母亲的故人,照顾他是应当。   可他林墨,一点都不记得这些。   想必在那从前,秦佩秋是真的照顾了他很多。   失了雀阴一魄的自己,记得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唯独忘了秦佩秋一个……以及那些与他相关的所有事情。   如今林墨倒也自解,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无可奈何,不太在意此事。   他也无法多去在意。此前在幽独,林墨已经见过了秦佩秋,对秦佩秋感觉熟悉,也想和他说话的;但秦佩秋并不留林墨,那目光,那说话,也没有露出半点喜欢的意思。   大概,秦佩秋是真的不曾喜欢过他林墨吧?一切都是自己从前年少轻狂的徒劳心事。   现在的林墨,觉得自己还算懂事明白,反倒更怕他当年胡闹,亏欠了秦佩秋些什么。   可他说完这些,季朝云虽沉默,过了一会,却还是转过身来道:“你在这谎话连篇的,就是不想我替你找回你那一魄而已……你如今记得他秦佩秋什么?就敢跟我说你喜欢的是他?”   是,季朝云说的对,自己的一点小心思,瞒不过他。   林墨宁可不找这一魄,那滟九不用为了他疲于奔命,季朝云也不用为他逆天改命。   他们一个个的,在背后付出牺牲了太多林墨不知道的东西,都不肯说出来,让林墨觉得很不安,更觉得很愧疚。   当年是他做错……杀人偿命,也是因果,凭什么一个罪人能得人爱护,还要复活呢?   可季朝云又道:“你林墨,或者林砚之想说的,其实是不喜欢秦佩秋,也不喜欢季朝云,还不喜欢季仲霄。”   于是林墨也不与季朝云说谎:“对,林墨和林砚之就是这个意思,季朝云和季仲霄知道就好。”   就算他想着喜欢,想着去爱人,散逸的那一魄也让他无力喜欢,去爱人。   季朝云沉默良久,最后道:“这是我的事,你少管我。”   这话和滟九所言,正是一模一样,林墨都疑心这两人当着他面吵吵嚷嚷,其实背地里都商量好的。   他失笑,质问季朝云:“你喜欢我,要让我重生……你说和我没关系的?”   林墨等着季朝云答话,可等了好久季朝云都不答;他干脆狠下心,转身便要走,不想再和季朝云同路了。   季朝云却唤他:“林砚之。”   林墨不回头。   “林砚之,阿洵病了,病得很重,让你去看他。”   林墨转过来,白眼他。   “季仲霄,你无聊……少在这跟我胡说八道地耍赖!”   季朝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好歹去看一眼,再走成不成?”   林墨打量他说话的正经模样,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在说谎的。   一次又一次,专跟自己说谎,每次还都是这样的表情,林墨都上了好几回当了。   可……是不是也怪他自己,自觉自愿,总去上当呢?   而且他也真挂念着陆不洵,就算放心他在季氏,也还想看他一眼再走。   林墨叹息。   “那我看完就走……我警告你,不准再对我用天罗地罔!”   季朝云看着他,半晌才答了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进入季朝云家庭副本。 本文存稿已用尽,最近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影响了创作思路和状态,且工作任务较重,十分繁忙,故在特殊时期,作话里我都会直接提示更新时间,目前拟定下次更新的时间为3月12日19:50。 身为作者,我也想努力赶文,但实际情况并不乐观,我是真的想快快乐乐恢复这故事的常规更新,但是我又真的快乐不起来。 P.S,文案上的新坑《多得他》不受影响,初稿已全部完成,存文日更中,有需要的话,可以自取。 为您带来阅读不便,敬请谅解,愿您一切安好。 第126章 章之三十三 季氏(上)   季氏的仙山,当日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似也未过去多少时日多久。   可在今日的林墨看来,也和晋临孟氏的仙山一般,因一切如旧,便生各种感慨。   季朝云领着他上山去,林墨已经发现那山门处守卫的弟子,悄然增多了,他们都对季朝云唤了一声师叔,又好奇地打量林墨。   林墨也不知道这些少年是否认出自己来。但看季朝云面无表情的应声,就上山而去;他自问脸皮厚这件事上是不能输给季朝云的,于是也就一副落落大方样,跟着季朝云走。   本以为这次也就是避着别人,见见陆不洵,再看一眼季宁乐和钟灵也就是了,谁知道进了季氏仙府的门,就先看见了季平风在等着他们。   他一见季朝云,就道:“走吧,爹说要见你。”   林墨心内咯噔一下,对季朝云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季平风竟又对他道:“也叫你一起。”   林墨立刻道:“告辞!”   人还没能转过身,季朝云就已经出手擒住了他手腕,而那天罗地罔也就降下了,正如那天季朝云追着他下马车去一样。   林墨难以置信,举起手看了一眼,确定真是季氏那天罗地罔。   他气到骂出声:“你娘的季朝云——”   不用季朝云开口,季平风便先斥他:“闭嘴!”   林墨只得闭嘴。但他怒视季朝云,却见季朝云老神在在的,对自己道:“林砚之,你搞清楚了,再说话。”   他堂堂令秋君答应了林墨的说话,道是不用,就不用;这一回,真不是他季朝云所布之天罗地罔,还把他跟林墨锁一块……所以林墨怨他,也是无用的。   愣了一愣,林墨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季平风。   真个就是季平风所布的天罗地罔。季平风还道:“看我干什么?走啊!”   林墨都快哭了,防住了季朝云,没防住季平风。   又想起来,那之前在虞城内,好像也正是季凝芳的天罗地罔,把他捆了个结实。   林墨一腔怒火,忍不住恨道:“冤孽!”   季朝云道:“冤孽。”   林墨又道:“劫数啊!”   季朝云不耐烦:“是劫数……走吧。”   林墨不走:“放屁!我看你们季家人就是想为难我!”   他没完没了的,还要说嘴,季朝云不耐烦就罢了,季平风已是怒容满面:“你非要我动手是不是?快点!”   季平风动怒,那也不是什么好开交的;林墨真个无可奈何,被季朝云拖着走。   在那厅堂之外,季凝芳也正在等着他们,那面上都是愁色,可见到林墨,她又露出些高兴,上去抱了他一抱。   林墨眼一酸,忙对她央告:“姐姐啊——”   季凝芳只道:“进去吧。”   方一进去,季平风就将他所布下的天罗地罔解开了,可林墨也没法跑了,这屋内还有季思阳在。   他本在饮茶,如今看他们二人一起进门来,便放下了,先就看一眼林墨。   林墨都不敢抬起头,这回也不藏半个身子在季朝云身后,而是把自己整个藏季朝云后头了,心里就盼着季思阳没看见他,还着急找季家这地下,有没有什么缝能让他立刻就钻进去的。   可惜没有,季氏仙府的地好着呢,并没有半条缝给他钻。   季朝云也不如何,只是先行礼,道:“爹,我回来了。”   季思阳“嗯”了一声。   季朝云又道:“我带林墨回来看看阿洵。”   季思阳气息一窒,把手边的茶盏挥了下去:“跪下!”   季朝云听见,依言跪下去了。林墨在后头立刻就慌了神,虽没人让他跪,但他看季思阳那眼中的怒意,吓得也跟着季朝云一起跪。   季平风别开脸,季凝芳在旁,忍不住斥他:“你跪什么?”   林墨忙地又站起来,都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对,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字:“我——”紧张的,太紧张了。   他当年离家而出,后来又身死,那孟兰因也就算了,可真是好久都不曾这样对着别家仙门各位长辈了。   方才林墨还在孟兰因那想了一回从前的旧事,那里头也正有季思阳。   季思阳这模样,和当年比起来,又苍老了些,却没什么大变化,与季思明相似;而季朝云也是像他这爹亲的,都是一脸的肃然,又极正经,叫林墨看了,更觉慌张。   季凝芳见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转而对着季思阳:“爹——”   季思阳道:“你住口!”   季凝芳的脾气,并不会因为父亲说这样的话就真不说话:“爹啊,您如今刚出关,还有那么多要事处理……不要和他们置气了,不如让大哥训他们去——”   听见这话,季平风立刻就恼了,为什么要把季朝云和林墨交给他训?她季凝芳不是亲姐么?怎地就不去训这两个混账东西呢?   他憋着火气,对季思阳道 :“爹,依我之见,不如让朝云先去祠堂里跪着,您消消气——”   作者有话说   下一次更新时间,3月21日19:50。   文案上日更新坑《多得他》如有兴趣请自取,谢谢您。 第127章 章之三十三 季氏(中)   季思阳看他们一个两个,说这些话,根本都是在讨情,心内恼极了。   他们季家这门风,确实是开明,却也要先讲就个正派。   当年之事,季思阳深知不可尽信世人言论……可林墨在他们众人之前,杀人取命却是实情。   那安宁林府之家风,季思阳本就不认同;又因林宽得那古怪急病,一朝命丧,令季思阳更觉不安。   乌尤花氏与安宁林氏结亲,世人称羡。可在季思阳看来,也无非是因花府主与他夫人无可奈何,要为爱子早做筹谋安排,忧心他日夫妻二人突然亡故,无人照拂花氏,以致一门陨落。   浓妆艳质,挥金如土,恩恩爱爱,却也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切看着都那样美好,但却又令人无端生出些隐忧,只怕这亲事做定,非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那后事也都应了。   花家灭门,林敏身死,世人谈论此事,皆言之凿凿,皆怨那安宁林氏上上下下,唯有明面的光鲜,实则内中孑孓,不知有多少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之事;而林鹤夫妇娇惯女儿,不加管束,以致她肆意妄为,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惊天祸事,实在道貌岸然。   青墟滟夫人闭门不出,不知对此作何感想,而当日在场其余几家仙门之人,是否也与他季思阳同样,觉得内中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之处,真似无头公案呢?   他真庆幸,从前季平风喜欢安宁林府出身的林惠,想要求娶,却未如愿。   毕竟是他之爱子,季思阳并不愿意见其伤心难过;他也曾见过这位林府的五小姐,知她是个温柔和气,天资高卓的美人,那才思及人品,观之令人赞叹;且也有林鹤及他夫人提过,有意与季家结亲……但只要想到与他安宁林氏有亲,季思阳便觉忧虑。   好在林惠自己亦无此意愿,偏要嫁与那陆家的怀锳,甚至愿意为他背离家门。   她模样温柔,内在却如此烈性,也叫季思阳动容。   但如此一来,也真就免去了季思阳的烦忧。   他只道儿女之事交由他们自己烦心去,既然林惠有心上人,自然不能勉强,反作好言劝慰林鹤夫妇。   但此后,别说是季平风与季朝云,就连季凝芳,季思阳也作明言,不准自己这三个儿女,多去亲近那安宁林府之人。   在安宁林氏大祸,林墨出事之前,更是不准这三人过问,也不准他们跟随自己去陆氏议事。   如今看来,都是对的。   当年林墨所杀,并不止陆怀锳之家人,他和他的阴兵,祸及当日在场的其余许多人,或死或伤,难以计数。   那时候他杀人癫狂与愉悦的模样,就连季思阳都看不出来,与从前和今日站在自己面前这个诚惶诚恐,又紧张无辜的林墨,竟是同一个人。   后来林墨被擒,如他、娄昱平、邾伯尧,虽都不同意将其立刻诛杀处决,灭去神魂,可陆家人却要报仇雪恨,其他仙门众人也是同样。   悠悠众口,便是他们反对,也觉难堪无用。   若不有南芝,道说是孟兰因所言,勉强先压住这些人的怒语;又有陆怀锳做主,林墨根本连被囚陆府的机会都不会有,当场便死定了。   而议事那一日,陆怀锳之坚决,也是众人前所未见的。   陆氏支脉甚多,以陆琮家中为首的众分家,威逼利诱,煽动其他人等,非要立刻置林墨于死地。而陆琮之前为林墨挟持,还有私怨,正是当中最为愤怒的一个。   他扬言要林墨死无葬身之地。   陆怀锳却道:“若我不言杀他林墨,你陆琮也配么?”   他是陆氏本支一脉,除了尚在襁褓的陆允琏外,唯一幸存之人;这话,他说得平静,面色也是苍白,却不怒自威,与从前全不相同。   陆氏众人都为此话而惊怒。   陆琮之性情最为冲动,也不顾在众人之前,先对陆怀锳也动起手来,却连三招都未能敌过,就被陆怀锳掼在了地上。   陆怀锳从来和气,那时候他看人,面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话,不止是与陆琮说的,也是对陆氏其他众人。   他道:“陆怀锳家中逢大故,诸位若是为吊唁问候而来,那我自然感念在心;若是来寻晦气,我便劝诸位一句,从自家来,就回自家去,陆怀锳不送。”   陆琮倒在那地上,闻言惊愕至极,都还没站起来便骂:“混账!你还真当自己是陆氏的家主了?你陆怀锳不过就是——”   他想骂的,大概是陆怀锳不过陆氏一条庶出的野狗,但这话还没说完,陆怀锳那爱刀汲光就从他脸边擦过,扎进了地里。   他如此行事,陆琮被吓得噤声,似觉得陆怀锳之阴险恶毒,并不在安宁林府的妖妇和她那弟弟之下,不敢开口了。   陆怀锳却还对他以及众人道:“不错……我陆怀锳如今正就是这陆府的主人,这陆氏的家主。”   又道:“你区区陆琮觉得不是,与我又何干?又或,你和这里别的陆氏之人,都觉这陆氏的家主该是自己?”   他如此明言,让陆氏众人说不出话来;此刻谁再说话,都像是应了陆怀锳的话,觊觎这陆氏家主之位。   作者有话说   下一次更新4月1日,因为临近哥的忌日,心情不是很好,更新内容不多,请见谅。   文案新坑《多得他》日更中,请自取,谢谢。 第128章 章之三十三 季氏(下)   陆怀锳之父母弟妹等五人,全部死尽,除了陆怀璋所出的陆允琏尚在襁褓,陆怀锳确实是陆氏正支所余,唯一一个能做这家主的人。   他道:“诸位那平日里,最爱口口声声念着正统不是么?那我陆怀锳,今日便为你们做主,便给你们正统。”   从前那样温柔,不争不辩之人,此刻却是不容任何人置喙,竟有肃然带杀气势。   一时间,陆氏其余人等竟不敢与他争锋辩驳。   但还有那其他仙门的人觉气愤,便问他陆怀锳:“即便你就是这陆氏家主,这天下可是尽归你陆家管的?你陆怀锳替陆氏做主,不杀他林墨,不追究他那罪过,那你交他出来,我们来杀,我们来追究!”   陆怀锳却反问:“不先断罪,便要杀人?这是贵家仙门的门规,还是什么我陆怀锳不懂的道理?”   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林墨之罪,哪怕是就地处决,都不为过,众人当即变了脸色。   但陆怀锳还接着说下去了:“便是如今乌尤花氏、清墟滟氏和安宁林氏不存,我陆家及季邾孟娄各家仙门,却仍旧是这天下正道仙门所推共主;我们并未说要轻纵他林墨,也已作决议,待他清醒之后,便由天下见证,我们主持公审——”   众人哗然,皆问向季思阳,娄昱平,邾伯尧,甚至南芝。   得到那肯定的答复,怒意却难消。   “若他一日不醒——”   难道就不作公审?难道为了这公审,还要先为他林墨医治,助他复原?让他精神百倍地站在那,待着公审结果?   陆怀锳偏道:“他一日不醒,自然也无甚可审。”   众人的愤怒,陆怀锳视若无睹,竟又道:“各位若不甘心,如今便去求告上天,让他早日清醒吧!”   陆怀锳的目光,和他的声音一样是冷,谁再言说其他,都作无用。   巧的是,众人之思虑却也应验。   林墨受伤过重,死前竟也不知悔改,竟不知道他如何能动用自己那最后的内力,引黑焰来焚。   在陆府的地牢内,他的身躯化作黑炭,扭曲古怪地残存在角落。   这般可怖模样,大概留在了当日去查看的每一个人心内,再看不出来,那一个,曾是意气风发的林六郎。   而那其余众人,为林墨之死感到高兴,却也抱怨陆怀锳,觉他偏私,又恼着这林墨死得实在太便宜了些!   今日站在季思阳面前的林墨,与那最后所见相较,却是周全极了。   眉目如画,神情灵动,是个寻常人见之便愿爱之的美好少年。   他已经知道,这是季朝云为他所造的肉身。   凝魂聚体之法……季思阳心中的恼意,真作火烧。   莫管是他,还是季家其余人,对季朝云期望甚高,也怜爱他是家中幺儿,自幼丧母,对他严格要求之时,也给他无数宠爱与放任。   陆不洵之事也就算了,众人都怜惜那孩子身世可怜,只将这秘密坚决藏好,即便季朝云坚持要收他为徒,也都同意了。   还有,季朝云不喜欢家传的丹书云符,便无人勉强他要学得十分出众。   季朝云喜欢剑,季平风也喜欢剑,季思阳让他们二人公平比试,季平风却不比,就将那秋霜让予他。   季朝云索要那墨吟傍身,季思阳便也真将这传家灵器给他。   季朝云口口声声嫌弃那诸般旁门左道,那凝魂聚体就不算他口中那旁门左道么?   众人怜爱呵护,换回来的,就是季朝云不管不顾,以墨吟为林墨凝神聚体,与他同路行事。   如今叫这逆子去见孟兰因,不成想他自己去也还要去找林墨,还将他带回这家里……那从今往后呢?季朝云还想要做什么?   季思阳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他问季朝云:“你还觉得你没有做错,是不是?”   季朝云沉默。   季思阳怒极:“你是当真不知悔改么?”   季朝云不答言。   季思阳便道:“那你去吧,天涯海角,何处都使得!从今往后,平阳季氏没有季朝云,也没有令秋君……平风,拿纸笔来!”   这要逐季朝云的说话,季平风听见了,站着不肯挪动一步。   季思阳恼他做这代门主多年,竟似无半点长进,便斥他:“季平风,你去是不去?”   季平风跪下去了。   季思阳还没对季凝芳说话,就见季凝芳也跪了。   她竟还先道:“我死也不去。”   又含怨道:“我娘临终前,叫大哥和我要照顾好朝云的,我们答应她了!”   听到她如此说话语气,又提及亡妻,季思阳真作大怒,拍案而起,自要往那书房内去。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是好或者是坏,是很复杂的事,以后还会写写关于这一段。   祝福温柔的好人,温柔的你,在天上或在人间,都一切安好。   文案上的新坑《多得他》欢迎自取,谢谢您观看阅读。   下一次更新时间2020年4月14日19:50。 第129章 章之三十三 季氏(又)   季朝云还是未说话,林墨却站不住了,也不能再沉默。   他不能看季朝云被撵出家去,若季思阳真将此言一作丹书,昭告天下,那就没半点回转余地了。   他自己离家而出,不过因为失去大哥和阿姐,再不曾得到家人半点温暖与爱意;可季朝云是不一样的,季家人都很好,林墨羡慕不来,怎么能让季朝云因为自己而受过?   此刻管不得什么礼数,但林墨不敢上前去阻拦,也不敢唤他伯父,便对季思阳的背影急道:“我现在就把仲霄的东西还给他,我现在就走——”   墨吟箫也好,符也罢,只要能从这个身体里掏出来的东西,全都还给季朝云就好了!   林墨立刻就要动手,可季朝云一言不发的,却也察觉,伸出手去牢牢捉住他左手,不让他动。   季思阳见状,立刻便走了;季平风和季凝芳对望一眼,忙起身追上去。   如今林墨是真的想掉泪了,他见季朝云还不起来,便也跪下去,望着季朝云的眼睛,对他道:“我求求你——”   季朝云终于开了口。   他道:“我才要求求你。”   被季朝云这样打断,林墨还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么倔,又执迷。   他季朝云求什么?求林墨留下这肉身,求林墨不走,求林墨让他去找那遗失的一魄,求林墨喜欢他么?   这一件件的,有问过林墨吗?为什么非要如此?   林墨都想问季朝云,那么嫌弃林墨的季朝云去哪儿了?那么骄傲的季仲霄去哪儿了?怎地就都不见了?是他林墨错过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   他真觉委屈,委屈得真就哭了起来。   而季朝云面无表情地,竟把他抱住了,偏让林墨伏在他肩头继续掉眼泪。   林墨也不挣扎,想了又想,只道:“仲霄,算我求你……你去跟你爹认错成不成?”   又道:“还有,你喜欢别人去好不好?”   季朝云道:“不成,不好。”   他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急急奔来的脚步声。   林墨也听见了,忙与他分开,站起来背过身去擦眼泪。   季朝云也站起身,却见那来人,正是苏吟。   “太好了!朝云师叔你在!门主呢?师尊呢?凝芳师叔呢?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他那惊恐的声音,连林墨都觉惊讶;又见季朝云虽不慌张,却也是立刻就开口问了:“怎么回事?”   “邾、邾家的道印被破了——”   林墨转过身:“你说什么?哪个邾家?什么道印?”   哪还有别的邾家?哪还有别的道印?苏吟那声音都带着哭腔了,直嚷道:“还有哪个?禹州邾氏啊!”   这一回,就连季朝云,也和林墨一齐僵住了。   禹州邾氏道印被破,邾伯尧重伤不醒的消息,不需多时,便已经传遍了天下。   何人何鬼何妖邪所为?不知。   何人何鬼何妖邪能有这样的能为?不知。   说是不知,却有无数的天下人,心内都已在作答。   是朱厌。   朱厌,这阴魂不散的东西,再度回归人间了。   因朱厌再临,危急重大,便是季思阳,此刻也无暇分心去管季朝云如何不肖,要如何撵他。   但季思阳也下令,暂也不准林墨离开,惧他出现人前,便生事端。   林墨只觉难受,说好了不准季朝云用天罗地罔,季朝云也应了,却没防住季平风,更防不到还有季思阳。   对着别人还能犯浑耍赖的,但在季思阳面前,他林墨可不敢。   而且不知道为何,季平风也不给他安排住处,又不准林墨跟他一块住。   季凝芳那里,就更没指望了,叫林墨去和季朝云同住。   林墨一万个不愿意。   这季朝云,嘴里说的,心里想的,林墨都不愿意对着多听半句,多看他半眼;于是就当着季平风和季凝芳的面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季凝芳嫌他这么大的嗓门,一句废话还要说三遍,便冷声道:“与我什么相干?”   林墨也怒:“姐姐!你让人收拾一间房给我住,都不行么?”说你们季家人好,结果就这样?真是欺人太甚!   季平风听见,也和季凝芳一样冷笑,道:“你一个人住?谁有空守着你林六郎?你要是跑了,我们怎么交代?”   虽然林墨是有这打算,但季平风这样说出来了,他就不高兴;而且季平风小时候对他这么好,还带他一齐睡,夜里还给他盖被子,如今却也不分半间屋子给他的,地都不给他睡,就叫他去找季朝云。   林墨气得都变了脸色,又斥季朝云:“季仲霄,是不是你的馊主意?!”   他觉得就是季朝云故意使坏……而且这个人竟还面不改色的,真的坏透了!   季朝云作那云淡风轻的否认:“绝无此事。”   林墨还是不乐意跟他日夜相对的,就道:“那我去阿洵那里睡!”   季朝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道:“随你。”   作者有话说   季朝云就是只喜欢林墨。 第130章 章之三十三 季氏(复)   可陆不洵也不要和林墨一块住的。   季朝云领着他去见陆不洵,虽然见到林墨的那一刻,林墨还没过去,他倒先朝着林墨奔过来了;可最后仍旧是硬生生刹住脚,竟还先开口嫌他:“你还知道回来的?!”   之前陆不洵惴惴不安,问了诸位长辈,都不知道林墨去了何处,他真的都以为林墨再不回来了。   虽然相处的日子不长,也讨厌林墨一点都没个正经样子,但林墨是他在这世间唯二的亲人。   他心里在意着,就是不肯说,又瞒不住人,于是轻易就恼。   如今陆不洵这语气,像他才是林墨的舅舅。   林墨觉他这性子是没药救了,看着就想笑。   于是也不管陆不洵挣扎不挣扎的,林墨上前就把他紧紧搂着,道:“那我这几日和你住好不好?”   陆不洵挣不开,便恼道:“我不要!”   林墨无奈,还是抱着他不放:“……你这孩子!”   陆不洵就恼了:“我师兄还病着呢!你别过来!”   他这样说,林墨也想起来之前还想去看看季宁乐再走,如今便与季朝云和陆不洵一起,都去看季宁乐到底是如何。   这一看,方知季宁乐是真的病了。   林墨跟着季朝云过去看他,钟灵正给他端过来一碗药,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安安静静地都喝了,打起了精神笑道:“林墨师叔,你还安好,我和阿洵就放心了。”   陆不洵就把季宁乐直接按下去躺着,恼道:“师兄!”   林墨先道:“宁乐,你会好起来的。”   季宁乐只笑。   这病来得急且快的,不知所起;而如今邾氏道印被破,邾伯尧重伤的消息,他也已经知道了。   门主、师尊和师叔们,还有陆不洵和其他师弟们便是不说,钟灵却是个傻孩子,藏不住什么秘密。   他便道:“不是都说么,人各有命,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吧。”   又道:“从前季先生带我回来,还给我这个名字,我就觉得很好了……如今这样,还能和大家在一起,再想别的去,总觉得是太贪心了吧?”   陆不洵就不高兴:“胡说八道什么呢?师兄你以后还有更高兴的日子呢!”   季宁乐又笑了一笑,道:“阿洵说得对。”   林墨见他这样,那神思就飘到了从前。   林宽曾经也是这样,带着勉强的笑意,与他说话,说六郎不要担心,说他很快就会好起来,说要看着六郎长大……还要去走那些没走过的天下。   但林宽没能好起来,他的病一日比一日更重,就连家学渊源的林夫人以及邾家的舅父舅母,也都治不好他。   林墨那时候也不明白,依天命所生的林宽,怎地就会生病呢?他入世来悲悯众生,救护众生,那将来不是仍要一登仙道吗?   后来才从孟兰因的说话里知道,损及他麒麟儿林宽那灵与肉的,是世人无情言论,以及他自己那颗高洁无用的良心。   朱厌生祸,麒麟施仁。   这仁德,世人感念,天便予他回报,令他林宽得那天资高卓,灵气沛然,还无一尘染。   后来……林宽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滟夫人择中的花奴似他,是他的错吗?   滟夫人于人前杀了花奴,是他的错吗?   他私纵了朱厌吗?他失去了朋友,还受了重伤……这也能算作是错吗?   为什么总有一些无情之人,对自己根本不明白,不理解的事情,道说那样多恶毒的话?明明林宽也好……甚至林墨也好,根本不曾加害过他们什么啊!   为什么,一定要如此?   任由世人无情,林宽也执迷……执迷着,要在此生做个好人,还要拉着林墨的手,叫他也一定要做个好人。   林墨心内一酸,觉得眼底也有泪了,但还是忍住,不要在季宁乐眼前露出半点的伤心。   他依旧是笑,也如当年在林宽身前一样。   林墨就对季宁乐道:“我吧,没什么要紧,但是宁乐你要是不早点好起来,阿洵是真的要急死了。”   陆不洵立刻道:“就是!”   林墨:“……”   他转而对陆不洵道:“你这孩子这么会说的,不如再多说点儿给我听听?”简直还能再被你陆不洵和你师尊一起气得死去又活来的,真不愧是师徒俩,一样一样的。   陆不洵就真地说了。他嫌弃林墨,道:“你别吵着我师兄休息!”   方才季朝云一直不曾说话,如今听见他又对着林墨放肆,便皱眉道:“陆不洵。”   陆不洵立刻就低眉顺目了,不打诳语。   林墨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也真觉不好多打扰了季宁乐休息,于是就让陆不洵和钟灵留着继续照顾季宁乐,他和季朝云都先出去。   林墨怀着心事,与季朝云道:“这回可真不好了。”   邾伯尧闭门不出,之前季思阳做主,让门下弟子带着属拜帖与书信先去禹州邾氏求问,若是邾伯尧能来,便请他来看视季宁乐;若不能,便问是否能送季宁乐过去相看。   谁料就有这样的祸事?邾伯尧自己重伤昏迷,听说未曾醒来过;问那邾氏的弟子究竟是何人所为,竟没一个人能说出究竟,都只道邾伯尧夜中独处,为人所伤之后,那邾家的道印也被揭破。   作者有话说   每一次更新,都给大家说一些从前的事,然后再说一点如今的事。   下一次更新时间:2020.05.08,19:50。 第131章 章之三十三 季氏(外)   好在这一回道印虽破,却也不像在当年之乌尤花氏,有火光冲天毁及邾家家业与禹州一城,只是那邾家存留道印之密室尽毁,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季朝云道:“没有办法,只看众人能议出来些什么吧。”   林墨点头,他知道季朝云说的是季思阳与那陆邾孟娄五家共议,召天下正道仙门,共来议事。   这样的事,人多口杂的,反不利落,却又不能不议,林墨都疑心是否真能议出点什么;又不知邾伯尧如今重伤,那邾家谁人会来呢?   林墨记得在他身死前,邾伯尧和季平风都是一样,不曾娶妻也不曾有子的,如今不知道如何,便问季朝云:“邾伯尧后来娶亲了么?是谁家的姑娘啊?”   却听季朝云道:“没有。”   邾伯尧和季平风一样,至今都未曾娶妻。   季平风自然是为了林惠,那心结难解,那邾伯尧是为何呢?   于是林墨又想到那一日,曾在邾伯尧那书房内,看到林敏的拂绿一琴。   邾伯尧,曾经喜欢过林敏么?林墨不知。   除了林宽,去升山的同辈众人中,邾伯尧年纪最长。   林墨曾听林惠说过,林信林敏及她去禹州邾氏求学,邾伯尧在家时,话仍旧不多,却总是照拂;在那升山的时候,他又与花勤芳交好。   因花勤芳与林敏定亲,所以他只将喜欢放在心内,便一字半句都不曾说过么?别人也都不知么?那琴怎么后来又会流落到他手上?   林敏是骄傲的,对他也不够亲善,可并没有和林信一样作弄他,只是假装看不见他林墨这样一个人在家内,不然就是在面上写着嫌弃。   林墨也怪不得她,毕竟他就是林鹤与别的女子风流的证据,令那夫妻恩爱似假,令林夫人面上无光。   林敏出嫁的时候,林墨也在她那喜宴上,见识了喧喧赫赫,风风光光。花勤芳那样开心,林敏也是同样,像是真要百年好合的;人人都祝他们鸾凤和鸣,早生贵子。   花勤芳就傻笑,而林敏听见这些,平日的骄纵都不见了,红着脸不说话。   如果他们真的有孩子,那便也是林墨的外甥,或者外甥女。   林墨曾想,若是开朗又好说话的花勤芳亲自教养孩子,大概不会如林敏,又或者今日之陆不洵一般嫌他。   可怎么后来就都变了?林墨还是不知。   当年林敏逃回安宁,并不如人所言仍旧轻狂跋扈,不在意世人眼光,她一直哭着,林墨都看见了,却帮不了她。   不知道那时林信是如何,可林墨觉得自己那件件桩桩的行事,愧对了林敏。   他自己离家而出,游历天下的,有一次,去了那虞城。   为着好玩,也为了教那邾琳琅死心,他专爱去那等花街柳巷和人说话喝酒的,作出一副讨人厌的纨绔模样,这次也不例外;不料偏就让他遇着花勤芳与那陆琮,和他一样也喝花酒去了。   那时候的林墨,是真的年少,也十分轻狂,岂能容得此事?于是他当着花勤芳的面出手,将陆琮打折了三根肋骨。   林墨自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为了报复当年学宫之内,陆琮当着众人的面骂他那句“小杂种”,也为了替林敏出气。   依林墨所想,就是这个没半点真本事,又好自尊大的陆琮,才令花勤芳这样好的一个姐夫,也背着爱妻来作寻欢客。   林墨自己那些假意风流,是万花丛中过,却片叶不沾,心内厌恶极了负心好色之事。   对于情与爱,他也是天真,只想喜欢一个人,而且要好好的喜欢,一生一世都不更改那样。   于是听花勤芳发怒,喝令他住手,他就嫌弃,他就不乐,也骂花勤芳。   “再叫我看见你做这种事,我就告诉林敏,再告诉我那家里!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不好过的是你花勤芳还是我林墨!”   花勤芳说不出话来,那脸色难看极了,大约是因人前丢脸,也因他那身手,本就难与林墨为敌。   更因林墨,拿着安宁林氏,压在他花家头上。   虽然已经都记不起来,但如今林墨猜想,大概真如季凝芳当日所言,那时候也许还有个秦佩秋在旁助他,更令他放肆放纵,不将其余世人放在眼内。   林墨得意猖狂的,无管有没有秦佩秋,便是在虞城内对陆琮出手,也不怕任何人来与他寻衅,更不怕花勤芳;他转身便走,出了虞城,自往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当日有多得意,后日就有多愧疚。   自己当时那些举动,可会令花勤芳与骄傲的林敏,更添一段新怨,令得他们夫妻二人更加不和呢?林墨真恼自己,为何当初酒醉发晕,全不去在意这些事情?   他这么想着,沉默无言地,已经和季朝云走回了他那屋前。   林墨站住脚,犹犹豫豫地不动了。   还没说什么,季朝云就抬起手,一巴掌扇他脑袋。   林墨先是一愣,然后大怒,冲季朝云发火道:“干什么?干什么你!季朝云你这个王八蛋!讨打是不是!”   季朝云只道:“我劝你,别一天到晚多想。”就像那陆不洵从前与季平风说的:“想太多的人,容易掉头发。”   林墨反道:“我想什么了?我没有!”而且从小到大,你季朝云这些鬼话,老子可真的听得太多了,一个字都不想信。   就他林砚之嘴硬还死不认账的,季朝云便道:“站在这干什么?挡路,快点进去!”   林墨怒道:“进去就进去!”   他自己气冲冲地抢在前头,推开门先进去了,又转身骂季朝云:“季仲霄!我可警告你!不准你再打我!也不准碰着我一点半点的!不然我杀了你!我、我还要要告诉你爹!”   活像他那点本事,谁不知道了一样?要真杀得了,季朝云倒也佩服他,可惜又不能。   至于告诉季思阳,还能怎么告诉?季朝云也不怕一点半点的。   于是季朝云还是面无表情的,也在他后头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吓得我砚之以为季朝云要用强.jpg 第132章 章之三十四 城巡(上)   这邀天下正道仙门齐聚季氏之事,林墨光用想的就觉得不舒服,日子一天近过一天,他都不嫌弃季朝云那屋内了,就想躲在里头不出来。   如今他根本不想见那么多人,说不定还有些以前的仇家,虽然一个个都面目模糊的,但林墨不想看到。   季朝云却不让他躲着,非逼着他出去见人:“你还怕他们?”   林墨就怒了:“我就是怕,我怕又怎么了,碍着您令秋君什么事儿?!”   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令秋君说那些废话,人家喊打喊杀的,又不是对着他令秋君,都是对着自己;而且说实在话,就这么些世间人,林六郎有什么好怕的?其实不是怕,就是烦。   就连季平风都说,真个从小到大的只有他季朝云没心事,神经碗口粗,如今还不让林墨自己有心事么?   季朝云却还是坚持。   林墨这么个没正经的,都觉得这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日好好的,季朝云一早就出去,说是和季平风议事,林墨无聊,就想洗个澡换身衣裳;季朝云偏挑在这时候回来了,把林墨吓了个半死。   而且这人也真是够无耻,虽然没冲进来,却偏在外面问这件事;而且那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林墨说拒绝,他就要冲进来和林墨理论的似的。   把林墨吓得澡都不要洗了,一身是水也不管,立刻把衣裳穿好。   他恼极了,但还是忍着气,跟季朝云含含糊糊地道:“那我再想想……你别老问我!”   季朝云这个人,那日说了喜欢没逼着他问个什么答案的,林墨还觉得他还算识趣,现在方知是自己想得多了,因为此刻季朝云偏要逼问他:“你要想多久?”   林墨真怕了他,一就要是一,二就要是二,问出来的问题就要别人立刻答。   他再恼也是无法,只能应了。   不过还好,有一些旁的事情,可以令林墨分心。   朱厌复归,邾琳琅等恶凶为祸,于是现在季思阳也不再闭关,重掌门主一职,令门下众弟子皆留神戒备。   如今不管日间夜间,除顾守山门的弟子外,还有季氏或平阳城内其他受辖仙门之人,于平阳城内巡视,小心提防。   季朝云连轮值守季氏的山门都认真,对此事更认真百倍。   今日天刚亮,他就要下山去城中,结果就看见林墨居然还不肯起。   以前躺一块说话吵闹林墨都不嫌,睡着了还抱着他不放,现在却是死活不肯跟他一块睡,就随便季朝云睡哪里去都成。   地上也好,桌上也罢,反正他林六郎受不了那委屈,就要睡在床上,不许季朝云挨着他。   出去季氏的仙山之外,在平阳城内走动,少不得要改换形貌,本就觉累,现在林墨更嫌累得慌,于是听见了都当没听见,就赖在床上不起。   “林砚之!”   季朝云再催,林墨睡意朦胧的,还是不理,搂紧被子翻了个身:“少烦我!我不——”   一个“去”字还没说出来,他人已经被季朝云给拎起来了。   “季仲霄你——”   林墨被强行拖起来,衣衫不整地挣扎,刚要骂就发现季朝云那眼神有些不对劲。   这眼神就是有病,他那些什么“喜欢”啊之类的胡说八道林墨也立刻就想起来了,一个激灵,马上真清醒了过来。   “我起来了我起来了!”林墨哭丧着脸,扯开嗓子就喊:“放手放手放手!”   季朝云冷哼一声,把他松开。   一被放开林墨就往床角缩,但还是要强说嘴。   “又做什么?又要叫我走你们城里逛是不是?”林墨真的不想大清早地出去,还是和季朝云同路:“我累死了!我不想出门!季仲霄你自己去!”   前两日就被季朝云拉着去巡视,也没遇着什么大事,但是走得林墨都快累死。   换了从前,林墨早恨不得跳他身上去要他背着自己走,现在都不敢了,得自己一步一步满城走,无聊!   世人都说他林墨被娇养惯了,从小就不乐意劳累走动的金贵,这倒是真的:小时候有林宽或者林惠抱着他带着他,稍微大些的时候去晋临念书,还能赖着季平风或者陆怀锳……甚至季朝云本人,他也赖过。   都是些好日子啊,现在一去不复还,林墨兀自唏嘘不已。   他唏嘘他的,季朝云不耐烦,抬起秋霜的剑柄就戳在他脸上:“嘀咕什么?再不走要迟了!”   迟就迟吧,最好季朝云等不及自己走了。   林墨避开秋霜,瞅季朝云一眼,不反驳;可他等了半天,看季朝云都不像是要先走,也只得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裳,然后去洗整,恨不得学会滟九那些精细,从头折腾到脚。   季朝云也真就不走,耐着性子等着他捯饬自个。   林墨真拿他没办法,小声嘀嘀咕咕,抱怨个没完,最后还是跟他一块下山去了。   出去路上林墨听季朝云说话才知道,今日季宁乐也不见好,便仍由钟灵照顾,而陆不洵代替他与其余几名师兄一块轮值驻守山门。   明日就是众仙门齐聚议事的大日子,容不得什么闪失,于是季平风留在府中协助季思阳理事,季凝芳率别的季氏弟子巡查城内,而季朝云也非要拉着他一块巡这平阳城。   反正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林墨倒不怕季朝云在外头又胡说八道或者乱来,就还是心安理得,变个似像非像本尊的模样,随他一起在平阳城内巡视。   但是林墨仍旧嫌弃季朝云,觉得他说的,都是些借口。   打小时候起,也没见他令秋君乐意与谁同路。眼睛都快长在那头顶上似的,总觉得别人都不如他的季朝云,今日居然还怕一个人走路无聊么?   想着这个,林墨就忍不住抱怨:“哼,也不知道是谁,以前在学宫,下个学我要跟他一块走,又是嫌我,又是训我的。”   现在倒还求自己一块走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烦人的季朝云!   季朝云又听林墨这些刁话,都习惯了。   亏他还总说,总记得这些从前。   真说到从前,那从前他林墨也根本不是为着跟季朝云一块,而是为了避着邾琳琅吧?   再说了,季朝云哪有嫌他?更别提骂,那都是后来的事儿,就只单说那一次,糖都给他了,季朝云可真不知道还要怎样,才叫不嫌他。   这么一想,想到至今也与朱厌同样了无踪迹可查的邾琳琅,季朝云更觉烦心。   “闭嘴。”   林墨对着他,眼神里写满“又骂我”,气得冲到前头去了,不理他。   但季朝云偏要跟他一路。   从前肩都能并着肩,现在季朝云比他高大了,林墨之前就为此不快,今日更加地不高兴。   他张嘴便骂:“你就是有病!离我远点!”   季朝云就跟故意的一样,不搭理这话,但偏要更近。   林墨被他气得直磨牙。   作者有话说   也就是季朝云能有这耐心……要是在我别的文里,你已经被办了五百次了林砚之。   下一次更新时间2020.05.28,19:50。 第133章 章之三十四 城巡(中)   但走在平阳城内,如果季朝云不说话,对着季朝云没甚表情的沉默,林墨又难免想起他如今在家里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好过。   季思阳倒也不再当面训斥,也未作丹书撵他,却对他不睬不理,全当没他和林墨这两个人在家内似的,要是不小心遇着了,气氛古怪又尴尬,林墨还是想找地缝钻。   想到这里,林墨又有点同情季朝云。   可认真论起来,也是他季朝云自己不好,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非逼着林墨跟他一块来平阳受罪,讨人厌!   说完了废话还一本正经的,仿佛无事发生,更讨厌!   哦不对,估计季朝云那心内,应该也不怎么高兴。   都这样了,偏还有人来季朝云面前送死。   上一回无事,而今天这一路上,林墨就看着季朝云抓了三个号称卖季氏仙人所书灵符的蠢货。   这些人的说法都差不多,平阳一城,只算城内,也实在也不小,离季氏仙山越远,便越有人犯禁。   现在二人来到平阳城南市井某处,居然又见着一个混子。   混子不稀罕,但这个和刚才那三个不同,身上略有些修为,居然也认不得季朝云这堂堂令秋君。   看季朝云与林墨接近,这人大概细品了他们二人穿戴模样,觉得季朝云冷心冷面,似难接近;但妙在有个林墨在旁,挤眉弄眼,吊儿郎当,说着话走过来,比比划划,动手动脚,行动举止,真似无知纨绔,又或傻子。   这令他立刻就冲了上来,对着林墨兜售他的诸多灵符。   “公子!公子你看看我这些仙符,全都是季氏授箓仙人所书,请几道回家去,平安立得,防那朱厌和其他邪魔恶凶厉鬼来犯——”   看把他给厉害的,林墨好不容易才能憋住笑。   街市上还有旁人,林墨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用不着这个。”   不提朱厌,旁边有个季朝云,比什么符都好使。   “那公子你再看看这个!防小儿落水婆媳有隙兄弟阋墙保房.事促安产——”   听见这话就觉身旁一股肃然杀气,他都不用扭头看,就能猜到季朝云的脸色能有多黑。   可惜,这傻子似的骗子跟没发觉似的,继续胡编,说得是天花乱坠;便是林墨都险些给他绕晕了,忍不住提高声量,打断这努力游说的骗子。   “我说真的啊,兄台你这字,比我当年写的还丑!”   想想,林墨又道:“你这心呢,也真比朱厌的还黑。”   那骗子听见,竟给他这话反气着了,一脸愤慨。   “这位公子怎地如此说话——”   身旁的杀气更浓了。   林墨叹气,劝道:“看你也算辛苦,我白送你两个字,保你平安。”   “什么?”   “快跑。”   “什么?”   没救了,林墨懒得再多讲。   而骗子也立刻就知道什么什么了……顾及到周遭旁人,令秋君的秋霜只擒不杀,追着他撵了三条街不放。   最后这人背着季朝云的天罗地罔,也没能真跑掉,累得直喘气哆嗦,林墨也不知他挣扎个什么劲儿,轻而易举地拖着他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准备随便教训教训算了。   不料此刻令秋君也是真的心情郁结,堂堂令秋君一不高兴,就面无表情地揍人。   林墨倒先停了手了,在一旁看都看不下去,又忍不住提醒一句。   “季仲霄,差不多了!”   看这骗子鼻青脸肿的,进的气已经比出的气还少……今日季朝云不知哪来这样大的火,都不用秋霜了,也不嫌脏了手,亲自动手揍人。   可再这么揍下去,人就真要死了,林墨略微明白了些许,那从前人家在旁边看他揍人会是何种心情。   听到这话,季朝云住了手。   但季朝云睨他一眼,道:“你没动手?刚才第一个动手的不是你?”   “我那叫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算令秋君惩奸除恶。   但也真的差不多了,季朝云冷哼一声,把这人丢回地上。   如今季氏诸事繁杂,林墨当着骗子的面把那堆假符纸烧成了灰,逼他都吃下去;而季朝云则赐他三道天罗地罔,让他自去季氏仙府求罚求解。   为这一桩,林墨一路都在笑。   但笑着笑着,忽又觉恼。   “一个个的,怎地良心都坏透了?这种事情也能拿来胡闹的?”   季朝云见他恼,也作叹息。   “前几日还看大哥收到了楚莱的来信,说他们那处也是如此,说是竟有仙门不良,专在暗处哄骗无知百姓,传授避害之术,趁机敛财的。”   林墨点了一点头,然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等等,楚莱?”   林墨真好奇了。   说到楚莱娄氏,他想了想,楚莱的娄门主,或者娄夫人,被林宽都要说句胡来的娄心月……看着都不像是要和季平风常来往通信的,那还会有谁?   季朝云刚要答话,忽发现前面有一群人。   这一群人围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季朝云都还没说话,林墨已经先冲上去了,转眼就消失在人群里。   还能感知到墨吟与他的所在,只要这人不趁机作乱要逃,季朝云便懒得斥他。   反正林墨这德性应该是不能改了,从小到大,没个正行正经,专作起哄第一名。   而且这人居然还真看得挺高兴,还在人群里叫他也过去看。   “喂喂喂,你快来看——”   喂什么喂?季朝云不乐,更不乐意挨着别人,但林墨偏要叫他,他也只能挤着别人过去找林墨。   这一看,季朝云就发现众人在看的,是一个游方术人。   季氏治下的平阳城,民风亲善,并不禁辖其余诸城的术人造访。   这些术人。一般修为浅薄,略识些修仙道诡道,做些杂耍玩意维系生计,比如面前这个,他持着仙乐铃,身前还有二人,正作巫舞,以娱观众。   刚才季朝云与林墨说到楚莱,而这所谓巫舞,着彩衣,系仙铃,祈灵问神,诏魂引魄,正就是楚莱娄氏所长。   不过娄氏所长的,不止诏引,还有处决,也亏这林墨跟个傻子似的,看得也不觉忌讳不快。   但是看了一阵,季朝云总觉有什么地方透着古怪,哪里好似不对。   很快他就知道了是哪里不对,而林墨也似察觉。   这二人,看身形是一男一女,其身段窈窕,无管动作还是诵读之词,也皆熟练,和林墨从前在楚莱一城内所看过的,无甚差别。   但他们好像,并无人气,不似活人。   作者有话说   嗯,不太清楚是否有人看文,但目前是计划六月恢复一些比较规律的正常更新。 第134章 章之三十四 城巡(下)   这人间所谓“神”者,就好比如今留在季氏的钟灵,其实无非万物之灵,与仙,与人,与鬼,与妖魔皆不相同。   但并不是所有所谓“神”者都如钟灵一般人畜无害。   “是正非正。”   “是邪非邪。”   “自恃能为。”   “行事无端。”   正如当年晋临升山所学,孟星文所讲,这世间得道之人会修自身,而人之外还有众多生灵,亦修其道。   恶凶厉及妖魔等,自是作乱有害不假,但“神”之一道却不同,成“神”者,往往行其事,不问不管人间世情,正邪难分。   不知道从何时起,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人世中有心者发现,这诸神之中,也有异类;他们之中有一小部分,愿接受世人供奉,并达成供奉者那“求请”作为回报。   楚莱娄氏中人,虽长于此法,却也并不轻易动用,只因人既有所求,便要付出代价。   譬如林墨那五鬼运财之类的小手段,现在想来,大概都习自秦佩秋处,代价是耗费林墨自身阴诡之气与修为。   然而不管修仙道者也好,寻常世人也罢,为一时之愿,轻易请神来降,说起来更似诡道,不似正途;若不能确定知道请来的神者,所求何物,作这巫舞便凶险了。   今日众人面前这两个,若不是活人,那就是傀儡吧?林墨还是第一次看到傀儡作巫舞诏神的,颇觉惊讶。   如今不止林墨在细看,觉更加可疑,季朝云也在细看。   他们这样的举动,说是巫舞与林墨当初在楚莱所见没什么差别,其实真有差别,毕竟傀儡只是傀儡,一点灵修之气也无,说是请神,其实更似作戏。   光天化日之下,这术人为何令二个傀儡在平阳城内作此巫舞?他们又是否真能求降哪个神灵?   林墨已觉身旁季朝云戒备提防之意,但他也觉得哪里好似有别的古怪,干脆先伸手拉了一拉季朝云的衣袖。   季朝云看他。   林墨略一点头,转而笑问旁边也自看得兴奋的一名汉子:“这位先生,这么热闹,是在问什么呢?”   那汉子看得正激动,被林墨一问居然急了:“嘘嘘嘘!闭嘴!大仙要来了!”   都不用细看细问便知这个是凡骨,普通世人罢了,不清楚那些仙门中神或灵的说法,若得了好处,无管什么都称作“大仙”或“仙人”,若受其害,则辱骂“小鬼”“恶灵”。   林墨也不强求对方答言,先作噤声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其中一个请神附身的傀儡已经伏倒在地,周身抖动不止,似作有灵来降。   季朝云也好,林墨也罢,已知此时此地无有任何仙灵之气,抑或邪障。   然而季朝云也就罢了,傀儡们这样的动作,与当年所见不差分毫,真令林墨不知作何感想。   他忆起,当日看这巫舞时,还有个林宽在旁,听他说些不懂的胡话,为他解惑。   心内酸苦,林墨不愿再想,正准备问另一旁的人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忽就听见一点笑语声,自他耳边掠过。   “好玩吗,六郎?”   这一句,说来轻声,也真带笑意。   但这一句,也如晴空骤变,忽降惊雷。   便是圣贤,闻迅雷风烈亦变面色,何况林墨?他猛然转身,然而却没发现什么古怪或者熟悉面孔。   他身后这个,似乎也不过是个凡俗世人,相貌平常,如今被他瞪大了眼睛盯住不放,颇觉莫名。   “是我听错了么?”   不对——   不是——   这个声音,是林宽……又或者是之前那一个,用林宽的语气神情说话的朱厌。   “不行,不能再想。”   因此时慌乱,林墨气息不稳,肉身又作刀割,墨吟箫那圣灵之气与林墨自己的阴诡之气再度翻腾冲撞。   他的手握住了不夜,眼前的人似察觉危险,那莫名变作了害怕,眼神畏惧。   他哆哆嗦嗦地对着林墨开口喝问:“你、你想干什么——”   不对。   不是这个人。   那是谁?   旁边的这个么?还是另一个?林墨的视线扫过这些人,不夜就要出鞘。   但季朝云已经被牢牢擒住他那左手,不止如此,还强令他转回身去看自己。   林墨身上痛,手上也痛,痛得快要跌下地;但季朝云的眼神清明,对着他林墨稍觉安心,但还是疑惑。   季朝云没听见吗?   所以是自己听错了?   不可能的,绝无可能……刚才林墨听得很清楚。   “季朝云,我好像听见他——”   如此畏惧呢喃,林墨所言的“他”只可能是朱厌一个,但季朝云并未感知到此处有什么邪氛,只觉诧异。   季朝云忙拉紧他:“在哪里?!”   林墨慌里慌张的,身上不止痛,还发软,现在只能倚靠季朝云身旁,勉强自己站稳说话。   “砚之?”   “砚之你到底怎么了?”   林墨的目光直愣愣地追着看那傀儡,被季朝云握疼了手,终于有点回过神来了,又拿眼睛对住季朝云,讷讷言语。   “不……我……我好像……”   “什么?”   “我好像……听见我大哥的声音了……”   这话令季朝云哑然,他也不知道林墨到底是听错,又或者真是朱厌来临。   林墨兀自恍惚,那个声音,真似林宽,又似朱厌,他不能好好分辨;但眼前的傀儡真的只是傀儡,巫舞已毕,无神降身,却有人开始发笑,问些问题。   求财。   问命。   全是些随口胡诌的问与答,求与请,似是而非;周遭的大家伙儿,有的偷偷发笑,有的作一脸恍然大悟,这些不知所谓的嘈杂声响,令林墨更加心乱。   当年在楚莱,在娄氏那十二楼中作客,他也看着人家作那巫舞,有一千一万个胡说八道的问题想问,但林宽没有让他问。   不止如此,林宽还笑话他。   “你自己跟我说的,你同孟先生说过什么都知道了,怪吓人的,那你还问什么呢?”   是,真就是如此,林墨和林宽学来,学他样样好处,从来不将希望寄托于神鬼预知之事。   “人这一生本就应要靠自己活过去,而非靠测。”   应该如林宽这说话一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是吗?   今日这些人喧喧杂杂地问了许多问题,付出些铜板作代价,多寡那术人都不介意。   对了,这术人是否有异?   作者有话说   其实每一卷的写法都会根据剧情发展作一些调整,挠头。   和编辑大佬商议之后决定开V了,所以如果有人观看至今,先说一声非常感激,期盼往后也能得您支持,谢谢。   本次预计开V时间为2020年6月6日,届时会有两章更新,之后恢复每日或者隔日正常更新。   社畜正在努力存文,真心希望能与大家走到最尾处,迎接季朝云和林墨温暖结局。 第135章 章之三十四 城巡(外)   林墨认真凝望,术人眉毛头发都有些花白,年纪不算太轻;可不管林墨怎么看,都觉得这就是个不成器的修道人,他那相貌实在普通面善,还将些寻常亲善笑意挂在面上。   这样的人,随处可见,在林墨眼内留不下多少深刻印象。   他就身怀一点浅薄的修为罢了,且这作傀儡戏,本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事。   便是林墨,也觉自己可能是多虑。   这个人,也许真就只是个面带善意肤浅骗子,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忆起从前。   如今众人问完了想问的问题,那术人笑着多问了一句:“还有没哪位官人,要烦请问神的?”   他看了一圈众人,目光居然落在了这里头最出挑的林墨与季朝云身上。   林墨看见他在笑。   有什么可问的?   有什么好笑的?   林墨就连假笑都笑不出来,微微启唇,但是真不知道该不该问,问什么才好。   “我——”   身后有人把他嘴掩住了,是季朝云。   林墨有些惊诧,一时都忘了将他手拂开;而那术人面上也露出点惊讶之色,但见他们终不似要问的模样,便摇动他的仙乐铃,自那铃声中念诵了一道小引雷诀。   “岁从千秋引,雷自风云降。”   在他面前舞毕的一男一女两具傀儡,变回了纸人,然后有一点凭空而现的雷火,正就落在它们身上。   纸人坠地,逐渐被烧成灰烬。   诸事已毕。   诸事已毕。   围观的众人先是屏息凝神,接着不知道是这人群中的哪一个先叫出了声开始拊掌喝彩,然后那术人也应和着他们。   大家都兴奋议论散去,转眼间就要走个干净,只剩下林墨和季朝云还站在原地。   林墨把季朝云的手轻轻推开,竟又反手握住。   季朝云觉他的手好像有些发抖,但也不说破,此刻秋霜不曾出鞘,因为并未辨识到什么鬼魅妖邪,无从追击。   林墨的目光,就追着看地上些许焦黑齑粉。   他不应声,季朝云便又随着他看向地上。   那一男一女,确实不是两个活人。   季朝云出言安抚。   “砚之,不过是纸人。”   对,就是两个小小的纸人,如今被焚尽,徒留尘灰和一点火星,被风一吹就熄灭。   刚才正就是它们,像活人一样,在这平阳城内作巫舞;舞毕后,又回归纸人的宿命,被小引雷诀引来的雷火烧尽。   林墨有些唏嘘,也更加恍然。   “要追吗?”   这术人胡编乱造,也不是什么好人,季朝云握着林墨的手问他,目光追着看那术人的背影。   他和围观的众人一块走的,还未走得很远。   可林墨对着那熄灭的火星,忽然“啊”了一声,似恍然,似得悟。   他将季朝云的手松开,急道:“不要追,别去。”   真的别去,去了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事,就算说他胆小怕事也好,这一刻真不想让季朝云再度身陷险境。   但季朝云觉得他这样,实在太不对劲。   “砚之,到底怎么了?”   林墨实在太古怪了,季朝云犹豫再三,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脸,又揽住他肩。   “没有……”   季朝云沉默了。   林墨好半天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似的,看季朝云的面色不好,便又道:“真的没事,方才应该也是我听错了。”   听到这句“没事”,季朝云倒也不做主说要追,但似突然莫名有些气闷,竟松开他,径自走了。   林墨也莫名,看季朝云都走开了几步远,他才想起来应追上去。   追了几步,他就发现季朝云这个人,腿又长,走得又快,故意不让自己追上。   林墨想想,便挤出一点嬉皮笑脸的不正经笑容,也故意地问他:“哎哟,朝云哥哥,走这么快干什么?”   “闭嘴。”   林墨只得找些别的说话,说了半天季朝云也不搭理,他就只好改作抱怨。   “喂,季仲霄你有没有发现,朱厌都不在,这人间的破事还是变多了?”   真就是如此。   普通世人不知那朱厌等人厉害的,也曾耳闻,心内惶惶。   而诸仙门众人就更惊惶了。   偏就在此时,就有一些坏透了的仙门人,甚至寻常世人,想趁机以朱厌之名,做些恶事,伤人害人,谋权害命,令得众正道之人更加忙乱。   季朝云居然还是不应。   “好好地……突然生什么气?”   林墨抱怨着,朝天上翻白眼,却不料季朝云在他前面站住脚,林墨一时没防,撞到他背上。   “你——”   林墨本来立刻就想骂他,但感觉到季朝云似是当真地在生气,就先住了口,忍不住地好奇。   刚才恍恍惚惚地,没说什么奇怪话或者骂他吧?怎地突然就气了。   趁季朝云站住,他就赶紧把季朝云的胳膊拽住,绕到他身前,厚着脸皮发问。   “到底怎么了?”   季朝云对着他,面上居然露出了一点假笑,林墨都惊了。   “林六郎能说会骗,也不枉担虚名,是不是?”   又说这个,又嫌弃自己没说实话。   林墨不乐意了。   “是是是,可你季朝云又有几句实话?”   林墨可没忘记季朝云那些胡说八道里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要让自己复生;近日里,他也没少装着不在意旁敲侧击地追问,但季朝云厉害着呢,防备得紧,半句都不答,一点都不透露给林墨知道,还说再乱问,就要揍他。   现在他竟也还是道:“我如今怎么没有实话?我对你哪句不是实话?”   从前骗自己的,一句话就都抹了,只说如今。   如今可都是实话,不想说的实话就不说,对不对?   这个季朝云啊,可真的太坏了,竟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的,林墨当真服了他。   还有,林墨最怕的就是他此刻的眼神,分明就是又要说胡话的眼神,于是忙央告道:“好好好我错了,令秋君饶命——”   季朝云冷声打断:“少跟我胡说八道,回去了!”   说完,他就继续朝前走,把林墨丢下。   林墨无奈跟从,视线停在他背影。   这身姿挺拔英秀,忽又令林墨想到从前。   曾经看过林宽的背影,林墨觉得实在可靠安心,怀着对未来无限的期望,要与林宽同路。   虽然记不得,但也许他还看过秦佩秋的背影,大概也觉安心和快乐。   至今林墨仍有一魄缺失,好在按照朱厌那说话,那一魄并未在世间飘散殆尽,还有机会寻回;现在的他,记得一些事,也记不得一些事,渐渐地觉得从前都罩在一团一团淡淡的薄雾之内,清晰又模糊。   清晰的是,经历过一些坏事,但也遇着过好人,他们都给过林墨真情与照料;而现在季朝云也对他好,也对他照料。   模糊的是,林墨仍旧感念季朝云为自己做的一切,但并不想回应季朝云那些说话。   是因为这样一魄不在,他不能爱上,或是本就不爱,林墨分不清。   噤口不言,最后也不像能得什么好结果,大概正是因此,那日孟兰因才问他,为何不说不问。   可是。   可是如果说出来问出来的这些那些,也是害人怎办?   惯来损亲害友的林墨,一点都不想害季朝云,只得犹豫纠结地怀着心事,就跟在季朝云后头走。   要说吗?   怎么说呢?   林墨想着太多心事,一开始都没发觉自己走得越来越慢,但与季朝云那点距离不改。   但走着走着,走得久了一些,他就发现了。   季朝云知道他在身后,也一点一点计较这距离,是不是?   季朝云总是这么有心,从前也是,林墨怎能不感念?   “哎,季仲霄要是别对林砚之这么好,就好了。”   林墨自在心里说道,但不说出口来。   因为季朝云要是听见,左不过又是那些说话……不好,闭嘴吧林砚之,我走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之类之类。   这样的季朝云,显得一点都不聪明了,只剩下逞能和要强。   对了,还有一件事。   林墨,林砚之……为什么自己从前没有想过,当年既已离家而出,那又是谁,赐他这表字砚之?   林鹤不在意他离家,林夫人更不会在意他离家,任由林墨天涯海角地放浪,未将他驱逐出林氏家门就已是什么了不得的恩典。   “砚之”二字,与他这“墨”之一字一样,是娘亲所遗吗?   或者,是秦佩秋吧?他其实,也真算得林墨的长辈了。   从前,现在,季朝云平常管他叫林墨或你你你,不高兴的时候叫林六郎或者你你你,着急和关心的时候,就叫砚之。   “砚之什么砚之,砚之是你叫的?”   林墨想着这些细微处,不自觉地竟停下来,也似方才的季朝云一般站住脚。   “怎么我把这些记如此清楚?”   而季朝云,果然是计较这点距离的,觉林墨停住,他多走出去一步就也停下;略等了一等,感觉林墨还是不动,他便转过身来。   林墨见他看着自己,然后问话。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林墨也知自己脸上正烧,一时无言。   “季仲霄!你当真烦死了!”   季朝云还这么一直望着他,像是非要他回答,更烦。   林墨便恼道:“我累死了!也热死了!你走你的!别看着我!”   说完,他觉得脸更烧了,真怕季朝云立刻有些背他走的说话。   好在季朝云没有,只是又看他一眼,转身继续前行。   在后面拿手扇风,好教自己少些面红,林墨不紧不慢地跟在季朝云后头,一块回季氏去,心内全是抱怨。   作者有话说   开V,忐忑,还有人吗?欢迎订阅,欢迎留评,谢谢。 第136章 章之三十五 天局(上)   回到季朝云那家里,便有先一步到家的季凝芳受季平风所托,来叮嘱他们二人明日要如何安分,要如何循规蹈矩;可惜林墨心事太多,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半天了才支吾着应几个“是”。   季凝芳看着他们,觉得奇怪。   “小王八蛋,我说的话你也敢不听了?他季朝云不应声不说话也就罢了……你怎么今日也突然这么跟我装安静规矩的,也不说话?”   林墨没好气,又要他出去听一群人瞎议论,又怕他坏什么事,光用想的就累得紧。   “姐姐!我在你家里哪一日都规矩得很!我都听见了!丢不了你们平阳季氏的脸面!”   季凝芳都听得笑了,问季朝云:“林六郎规矩得很?”   季朝云道:“一般规矩。”   “季仲霄——”   季凝芳再看他们多一眼都觉嫌弃,翻了个白眼便走了,林墨气得一夜都不再和季朝云说话。   不过第二天,让林墨自己说,他也觉真的后悔。   第一件后悔的,是不该跟季朝云回来看陆不洵。   第二件后悔的,是跟回来了也不该答应出来见这些人。   第三件后悔的,还是应该厚着脸皮跟着季朝云才对。   今日他还是用那从前的法子,反正季宁乐是不能出来会客了,就把自己的样子变作和季宁乐略相似。   顶着这皮相,如今也不便和季朝云等人站在一处,只能躲在一堆人外,和陆不洵混着。   看一群人在那幸会幸会,久见久见的,林墨真觉无聊,还不如去幽独听滟九那些阴阳怪气的说话有趣。   哎哟,季平风和季凝芳就算了,居然真还有人不怕死,去跟季朝云搭话……林墨觉得不出片刻,季朝云就要不耐烦了。   果然,把人家吓跑了吧?可在这一旁看着季朝云凶别人不凶自己的,林墨那心情也就略微好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就笑拉陆不洵的衣袖:“你看到没有,那个人好像个白痴。”   林墨说的,就是那个有意结交却又紧张,和季朝云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便悻悻走开的仙门中人。   这位兄台也许是个正经人,但长相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难怪季朝云看一眼都嫌。   陆不洵今日也正嫌人多烦躁,而且季宁乐的病也没好起来,不能出来和他一块;好在季朝云从不勉强他去见这些别家的长辈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如今他便也乐得躲在一旁,跟林墨同声同气地嘲人:“就是。”   林墨“嘿嘿”一笑,又开始抱着手,百无聊赖听还有什么厉害人物前来。   这些别家仙门的人进季府来,那门外便有季氏的弟子大声通报的,这一日就没怎么间断过,真算得上是络绎不绝。   好一堆从来都没听过的仙门与仙门中人,林墨听了半天,觉得无聊想躲得更远些,却忽地听见外面通报,说禹州邾氏的人来了。   林墨也就不躲了,往前面一些去,目光且顺着那些来人,一路从门外进来,最后到了季思阳和季平风等人身旁。   邾伯尧重伤不起,自然不可能亲身前来,如今这禹州邾氏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奇在那为首的,竟是个小姑娘。   对着她,林墨实在是移不开半点视线。   不独他如此,就连他身旁的陆不洵都惊讶极了。   他忍不住开口问林墨:“那是谁?!”   林墨说不出话。   那小姑娘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另外一个邾琳琅。   不过哪怕是陆不洵,也知她应该不是。   比起他那位凶残无道的姨母本人,这一位小姑娘,年纪轻轻,那装扮也不似邾琳琅般故作艳丽,十分娇媚的,倒是显得颇为清秀可亲。   可不管陆不洵怎么看,都觉得她们二人的容貌太相似了,那眉目哪怕不算全然一致,也有八九分的相同,真让人害怕。   他还要说什么,但此刻外面的季氏弟子也在通传,虞城陆氏的人亦来了。   陆怀锳领着陆允琏,以及数名陆氏的弟子也入内来,林墨和陆不洵看见,不约而同地都悄然往人堆外一躲。   陆不洵面上有些红,觉得不快,便问林墨:“你躲什么?!”现在他这样子谁认得出来?都没人看他林墨的。   林墨虽讪笑,却搂住他肩:“顺便,顺便嘛!”   陆不洵“哼”了一声,无言以对。   虽然躲开,但陆不洵忍不住地悄悄看向陆怀锳与陆允琏,见他们和季思阳等人说了话,又与在一旁的邾家人笑着说了几句,看陆允琏那说话神态,像是与那位姑娘早就认识的。   他更加不乐。   林墨一眼便看穿陆不洵面上那点不乐与不甘,想开口劝几句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又见季思阳陪同着,陆怀锳也带着陆允琏走开去,与其他人拜会说话,林墨正打算开口与陆不洵说点别的,却见季凝芳与季朝云都过来了。   季凝芳先对陆不洵笑道:“阿洵,你过来。”   没叫林墨,林墨自然不用过去,陆不洵却犹疑,被季朝云过来拍了一拍肩,他才跟季凝芳过去。   然后便听季平风对他道:“阿洵,见过你邾师姐。”   陆不洵讷讷地望着人家,像是不知如何开口,可那邾家的小姑娘却先笑了。   离得这样近,陆不洵才觉她似比自己年长些,身量也高些;她那性情,也算得落落大方,见陆不洵似是紧张,不开口,她便先对陆不洵笑道:“陆师弟好。”   她声音也动听,而且温柔,显得与邾琳琅更加不同。   陆不洵还是说不出来话,季凝芳又在他肩上一拍,他才回过神来,道了一声:“邾师姐好。”   那季朝云却留在林墨身旁,没有再过去兄姐身边;此刻见林墨关切看着陆不洵,并未开口,他便先问林墨:“很像么?”   林墨收回了目光。   “什么?”   季朝云倒也言简意赅,道:“和邾琳琅。”   像。   一眼看过去,确实很像。   林墨和邾琳琅,实则也算得上竹马青梅,那小时候,邾琳琅总来林府上,后来还都一起去升山问学。   但那升山的第三年还未学成,她就被孟兰因请出了孟府。   说是请出,其实与撵走也差不多,她三番四次与滟九等人不睦,无事也要生非;于是为着禹州邾氏的脸面,孟兰因虽不曾说些严词,却让她回家去了。   林墨曾经得意,当她邾琳琅就是个笑话,就像其余人一样。   再后来……就是这个笑话不管不顾,非要追着林墨,天涯海角,哪里都避不开她一样,将林墨也变作天下人的谈资与笑柄。   那样娇艳动人的眉目,在当时的林墨眼内,真觉比恶鬼还可厌可憎。   不止邾琳琅,还有林信——   “不能再想下去了。”   林墨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暂将眼一阖,复又睁开来,对季朝云勉强笑道:“其实,也不是很像吧?”   虽然模样是相似的,但那说话举止神态,温柔笑意,却不像。   季朝云也和林墨一样,想起了邾琳琅,从小就仗势欺人,使人讨厌。   他又看过去,却见邾伯尧那义女与陆不洵说话,一副和气又从容的样子,似是教养颇佳;倒是陆不洵,惊讶过后,竟作些害羞面红。   他便道:“是,也不像。”   林墨继续问他:“她是谁?”   季朝云略微顿了一下,方道:“邾伯尧的义女,名字叫做采明。”   邾采明啊,这倒真是个好名字,与那琳琅一样……可邾伯尧如此,林墨更觉难过了。   邾伯尧如今的年纪,不大却也不小,未娶妻,不生子,只将这个与邾琳琅模样相似的小姑娘收留在身旁。   这个小姑娘,被邾伯尧所教养,形容可亲,性格大概也如他一般稳重宽厚,不似邾琳琅天然恶质。   但这一切,可会令邾伯尧心内曾少一些难过?   哎,她还是这样的年纪,就要主持那邾家诸事了吗?虽然邾氏那门风谦和低调,禹州那民风也算得亲善,但毕竟邾氏也是八仙府之一,一城仙门之首,她……真的能够扛下这重担么?   林墨实在是忍不住为这孩子考量。   正想着,忽听季朝云道:“你别想了。”   林墨听了,转过头去看他,见他那一脸肃然的,便忍不住笑问:“我又想了?你又知道了?”   季朝云自然是知道的,从来都知道。   于是他对林墨道:“你听我的就对了。”   哎哟,又是这语气,可谁要听他的?   “就算是你爹的说话,我都未必句句肯听呢!叫我听你的话?做梦吧季仲霄!”   季朝云冷漠看他,林墨嬉皮笑脸,正要开口再嘲笑几句,忽然听到外面又再有人传报的声音。   “楚莱娄门主等到——”   “晋临孟府主等到——”   本就是天下正道仙门共来议事,娄昱平身为娄氏之主,那为人古道热肠,会到不稀奇。   可不愿沾惹世间尘埃的孟兰因,这一回,竟然也出现了,这可是真的稀奇。   自来谁曾听闻孟兰因出他那孟府?仿佛从来没人听到过,于是如今别说林墨与其他人,便是季朝云那面上也有了些惊讶之色。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吗?卑微试探.jpg 第137章 章之三十五 天局(中)   孟兰因这一回,确是真的出府,亲自来议事。   陪同他前来的,是兰芝与梁兴,及其余几名服役之年幼弟子,留下了孟星文照拂孟氏仙府一切诸事。   除了自山下遇着的娄门主给了他一个人人都清楚瞧见的白眼,还有个娄心月过于热情想要接近,别人的惊诧眼神,孟兰因倒也不怎么在意。   自他出世,及至今日修得此身,这已经是第二回 ,遭逢朱厌之祸,便是他也要自嘲,人不得成仙,偏活得又太久,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上一次因朱厌之故,有林宽身陨,又有八仙府中乌尤花氏、青墟滟氏、安宁林氏覆灭;这一回他方现身,禹州邾氏之主邾伯尧便重伤。   天要如此,便是孟兰因,也不能尽知前事与后事,为此担忧。   所以这一回,他不得不来。   因天下正道仙门云集,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季思阳便那议事之地设于季氏之演武场内。只见此间众人,或立或坐,但还不等季思阳等人开口,便已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只听一个来自寻常仙门的中年汉子先激动问道:“那害人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在禹州——”   说到这里,他自己便已说不下去了,反正已经在禹州邾氏发生的事情,这里无人不知。   季思阳等人,皆先望了邾采明一眼。   邾采明如此年纪,在诸位修道有成长辈与同修面前,不过只是个小姑娘的形容,显得十分稚嫩,可那面上,却足够冷静,便是林墨与季朝云远远瞧着,也觉得她是一等可造之材。   只听邾采明略一点头,道:“不错……不过来我邾氏寻衅的,大概不止是朱厌,还有自我禹州邾氏叛出,阴魂不散的邾琳琅。”   “什么——”   “邾琳琅的三魂七魄尚在人间——”   “莫非她如今竟与朱厌勾结——”   邾采明这句话,之前并未对人提起,于是除了孟兰因等已知晓邾琳琅行动外的诸人,面上都有了些惊讶,少不得议论纷纷。   邾琳琅,竟然真的死不悔改,不入轮回,还要为祸世间么?   邾采明也是无法,邾伯尧如今还在重伤昏迷,那日除了他之外,其实也并未有任何别的邾氏中人,亲眼看到是朱厌现身。   但,即便不是朱厌亲自前来,也与他有关,因为邾家的道印因此被破。   邾家的道印,与别家一样,秘密收藏,其上之道印,仙人所留,不可能轻易破除;就连那藏匿处,除门主之外,一门之中又有几人能得知呢?   邾采明自己也想不透。   在她心中,其实也不似面上这般从容。   慌乱,但她却也不能辜负邾伯尧对她的怜爱与栽培。   她是邾氏远亲的孤女,因缘际会方成为邾伯尧之义女,虽不知邾伯尧有何等心结难解,不言迎娶娇袅,栽培后人,却知得他怜爱照拂,得他力排众异,不是亲生,更胜亲生。   邾伯尧嘱意她未来做那家主,承继邾氏之门楣,所以就算再难,她也决意,一定要替义父担起这重任,也一定要将她义父医治康复。   就在这回动身来季氏的前一日,夜间独自守着邾伯尧的邾采明,略见了他有些起色,且邾伯尧虽然未醒,邾采明却听到了他在昏迷之中,念叨着的名字。   一开始,他说得含糊,邾采明不曾听清。   但见邾伯尧的手指蜷动,邾采明伸出手握住之时,听得他的话语,清楚了一些。   “郁常……”   他唤这个名字,唤了两回,又唤起另外一个名字。   “琳……琳琅……”   邾采明先是惊讶,然后又觉得似乎含糊明白。   邾家的道印被破,大约和她那位从未谋面的姨母脱不了干系。   还有那郁常?   邾采明想了想,不知这是哪一位。   悄悄问了问师兄师姐,还是最年长的几位说来,是从前邾伯尧的旧友,花勤芳之表字。   花勤芳,花郁常,正就是邾伯尧的同修善友。   说来,邾采明并未曾有幸,亲眼见过这从前乌尤花氏主人。   他身死已久,如今诸仙门子弟只听闻过昔年花氏是如何富贵荣华,挥金如土,却因一位无德骄横的毒妇,落得家毁人亡,祸及满城,早已不能知当年花氏如何风光。   伤重如此,邾伯尧是在梦中得见旧交吗?所以才叫出他之表字?   而邾琳琅……邾采明也算有幸,无缘见过邾琳琅,只听过别人的说其恶性不改,说她邾采明与她这位姑母,实在是相像。   邾采明亦听人言,邾琳琅实则从未真正叛离家门,而是邾伯尧背离两亲,自作主张,以丹书昭告天下;也正因为他如此高调无情的行事,才致前任门主夫妇,抑郁命丧。   还有,邾琳琅当年为正道仙门齐诛,虽负伤而逃,最终也因苍天有眼,难逃一死。   虽然她那三魂七魄不知所踪,但残破尸身却不知被哪个好事者悬于禹州城门之处,引千夫所指,遭万人唾骂。   得解恨之余,仍旧有人大声地鄙夷禹州邾氏。   邾伯尧也被唾弃。   在一些人看来,邾伯尧仿似什么寡言怪物,他沉默,他不辩,也不出邾府大门,更不让邾氏任何一人,插手此事。   所以这个怪人,既是救死扶伤的圣人,又是抛弃亲人的恶徒,不是吗?   邾采明不曾见识过当日景象,却知大概是因外貌相似,为着她和邾琳琅这些像,令邾伯尧对她爱护有加,将她养在深闺,事无大小,件件桩桩,亲自教养,免与世俗之人多交往。   上一回在中庭远远见着林墨季朝云一行来访,邾伯尧亲自带他们去书房内谈话,邾采明都觉稀奇。   这些年来,少见外人,但仁与义,礼与智,宽与信,道法玄奇,金针灵剂,死生救赎,邾伯尧皆孜孜不倦,一一细心指教。   邾伯尧是否也曾对邾琳琅这样好?大概是的,也许更胜今日对她之好。   但也正因此,邾采明更为自己的义父不甘,不平。   明明邾琳琅才是那个邾氏的异类,为何承受一切苦难及后果的,是那么好的义父?   她年幼,虽然也温柔,那心内却不肯服气,曾经问过邾伯尧这些那些;但邾伯尧只是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带她去看邾家的道印。   与邾采明想象中不太一样,道印其实并无太多旁人看守,但那密室之中,朱厌的魂魄,被拆离存放在一枚小小的锁魂铃内,有无数道诡奇道印纠缠,形成密密的枷锁,将之镇压。   而这层层叠叠的道印之上,也施加他邾伯尧之能为。   小时候的邾采明,惊叹那厉害能为,也憧憬万分。   “义父这样做,朱厌就不会再来祸害人间了吧!”   邾伯尧听得这句话,对着邾氏之道印,看了许久。   最后他道:“我不知。”   待邾采明长大,才知道这句“我不知”有何真意……这一句“我不知”,非是“我不知他还会不会来”,而是“他一定会来,我却不知他何时会来”。   只要想到此事,邾采明便心惊,那面上再多的稳重与涵养,都是勉强。   林墨看着邾采明与诸长辈立于众人之上,而身边如此多人,皆在议论纷纷。   如此嘈杂声响,令他想到另一件事。   “无人不恨朱厌……却又正是因朱厌之祸永世不绝,方有八家仙门共掌道印,以令天下。”   林墨唏嘘之余,亦觉得有些荒唐讽刺,且此间还有一事,使人不快。   他如今与季朝云,离得虽近,却相隔着二三人站着。不知为何平日里还嫌季朝云刻意接近烦人,但现在却又仿佛有些奇怪心绪。   哼,就算他季朝云有些本事吧,看见他那侧脸都觉认真,觉得心略安。   如今旁边的人转身与别的人议论说话,林墨心念一动,想离季朝云近些。   他悄然朝季朝云接近,却忽觉当真有些不对劲,心内的不安加深之时,真听得一声惊叫。   “虚相——”   可不正是虚相?林墨仰起头,只见那原本晴朗高悬之天幕似渐在下沉低垂,周遭也升起无数云烟氤氲。   众人惊慌失措,而季朝云也不愧是季朝云,秋霜已动,陆怀锳也是同样,就如当初合力,一破滟九所设之莳花驭鬼的迷阵一般。   但林墨立刻便唤出了声:“季朝云——”   此时非彼时,季朝云的伤并未好全,如此劳动,只怕不好……但这一回也无需林墨再多言,季朝云望向他,耳边却忽闻一人清明言语。   “住手。”   这声“住手”,非是叫停季朝云,又或者其余正道人等,而是孟兰因已动。   自来爱静的孟兰因,一作道语,只得“住手”二字,却十分有用。   但见云烟散退,那天幕中满布的乌浊亦作散开,重见天光。   众人正作欣慰,却又见奇象。   “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   虽则慌张,但大家很快便看清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那天光摘取,绘作纵横线条,悬于众人之上。   此间众人,皆忍不住抬首,仰望那些发亮线迹,忽地又有人叫了出来。   “天局——”   “是天局——”   林墨也看到了,正是天局。   分明白昼中,又似有无数星流下坠,在这凭空而造的巨大棋局之上,落作晶莹剔透,黑白二子。   林墨看得分明。   他怎能不分明?林墨并不好棋道,却又偏知这一局。   因为这一局,就在和季朝云同赴晋临学宫之时,林墨自孟兰因处看到过。   孟兰因还与他言说,这一局,是林宽所遗之败局。   那一年,正就是林墨升山的第二年,林宽亲自送他上晋临孟氏的仙山求学,然后与孟兰因对弈。   林宽执白子,孟兰因执黑。   林宽惨败,无力回天。   此刻林墨看着这一幕,又是恍惚,竟觉得双足颓软,差点要站不住,下意识便往后一退。   这一退,竟退至了季朝云怀内。   不知为何季朝云已在他身旁,一只右手握住了秋霜,左手恰好落在他腰侧,像是护着他,但隔着衣裳,那掌心的温度又像是一种提醒。   “砚之!”   他唤林墨的声音并不大,但林墨听见,已作清醒,忙站稳了,避过季朝云那手。   此时也真无闲心去计较这些,那天局已开。   布下这棋局之人对此间众人视若无睹,偏就只将这局落在了孟兰因身前,却又不由得孟兰因来挑拣。   恰如方才棋局落成,此间有无形之人,有无形之手,执黑先行。   众人都屏息凝神,却见孟兰因竟也不惧。   他当真不愧仙体半成,那仙灵之气沛然,抬袖,指动,白子被其内力催动,亦行一步。   就这样,白子动了一步,那黑子却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嗯,这一段自己比较喜欢,希望后续的剧情不会令你们失望,谢谢。 第138章 章之三十五 天局(下)   棋不动,局亦停……非因此局了结,而是有人笑出了声,开口嘲弄,破去此间神秘。   “孟兰因,你就是不肯服输,对不对?”那声音道:“我呀,还是那句话,劝你别作那等成仙的美梦,早日投了胎去,有的是些福报因果在等着你呢!”   这声音……林墨禁不住地有些颤抖,又再想退,却动弹不得。   朱厌。   果真是朱厌。   仍然一身灰色道袍,仍然不顾是否合身,仍然不管是否污损……他的清瘦不改,那赤红的兽瞳亦如从前,似天边晚霞火烧。   那带着倦意的恶毒,也是同样。   就连身旁的季朝云,看见朱厌当真现身,似也有些动摇,但他还是握住了林墨的手。   “砚之。”   季朝云再度唤他,似乎是想告诉他别怕。   林墨真的在怕。   但,既然季朝云说了别怕,他便也先站住,隐藏面上畏惧。   “你来了。”   饶是季思阳等人,此刻也改了面色色,唯有孟兰因从容不改,说了这三个字。   棋局徐徐上升,离开了孟兰因身前。   朱厌真的来了。   他就凭空落坐于那虚构的棋盘之上,翘着脚,也像当日戏弄林墨等人一般,傲慢说话。   “想不到如今我又好说这话了……人生正可谓是何处不相逢,怎地又是你这个阴魂不散老不死的孟兰因呐?”   南芝听见,立刻便要回以恶言,却被孟兰因拦阻。   朱厌对他继续露出些恶毒嘲弄的笑意,刻意说着歹话。   “哎,便是真叫你个不男不女的残缺废物修成半副仙体,也不必如此成天装模作样,哗众取宠吧?”   不男不女?   残缺废物?   这是在说孟兰因?   不独林墨与季朝云,就连孟兰因身旁的季思阳等人,也作哑口,眼神有些变化,但很快又恢复了持重冷静,其余众人却兀自喧沸哗然。   然而面对如此怨毒口吻,如此荒唐言论,孟兰因却似无什么要辩解或澄清的意思,也还是未让身旁弟子们开口。   林墨及季朝云,不禁与其余人一齐看着他们。   只见昔日与他们授业的恩师,孟兰因之弟子梁兴,从来胡来惯了的人,如今面上也有些愠色。   南芝更是已作满脸怒容。   而娄昱平身旁,也有个娄心月作怒容。   孟兰因管不了他,娄昱平管不住他,他见其余人似有疑虑动摇,不禁怒上加怒,张口就骂了起来。   “你娘的!你这妖物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到底谁才是老不死?!阴魂不散的狗东西!!!”   娄昱平虽知他这说话是对,但也忍不住瞪了自家这为他人打抱不平的不肖子一眼,小心提防,只怕朱厌转而针对于他。   偏有一个南芝气不过,亦道:“正是!”   朱厌像是无意与娄心月这样的无知小辈纠缠,只把目光转向了她。   这也是旧面孔,令朱厌也生感慨。   “你这死丫头片子,居然也是一样阴魂不散,”他笑道:“跟着他老不死的孟兰因十年百年,也改不了你的嘴叼,是不是?”   这次不待孟兰因拦阻,南芝已怒道:“放肆!你再敢胡言乱语——”   朱厌偏要放肆,还拊掌说些笑话打断她。   “到底是何人胡言乱语?不如这样罢,孟兰因,你自己当着这全天下人说道说道,你是不是天生残缺废物?你是不是不男不女?”   朱厌再说了一回,由得众人在惊慌失措中议论连连,他面上写满得意。   不止如此,他还忽作恍然大悟状,再添一段。   “对了对了,我险些忘了问问你孟兰因,不知被你所弃,流落他乡的半身,今日是否还在作祟怨恨,祸害世人呢?”   在更大的嘈杂议论声中,孟兰因终于开口了。   声声入耳,他却不辩,亦不怒,从容说话。   “我知你心中含怨,想必已经等了很久,特来与世人说这些无聊说话……不过,你也算有自知之明,不敢来我的仙府寻衅作祟,所以专在此处等着我,不是吗?”   朱厌笑得愈发高兴,竟还拊掌。   “孟兰因,便是我也服你这废物手段厉害,此间众人畏畏缩缩,唯独你面不改色,对着我还敢大放厥词?你这条贱命,看过得太多,也当真的有福,竟得来这么个死丫头片子,将你那晋临孟氏的狗屁仙府管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无人可供我差使……不过,其他诸家仙门,可就不好说了吧?”   他如此明白挑唆,孟兰因虽不言,但季思阳方才为朱厌到来而震惊,还未开口,如今听得这话,已作大怒。   “你这妖物满口胡言乱语,诸仙门休戚相关,不可能有人助你为祸!”   听到这话,朱厌的目光已然转向季思阳。   季家人,又是季家人。   他立刻想起另一个人,便望向了别处。   朱厌果然看到了季朝云,然后目光落在季朝云身旁,一眼便看穿了,觉这林墨真是个傻孩子,也觉他可怜人。   这个林墨,不知道多少世间人憎他,令得他连本来面目都要改去,才敢现身于人前。   如今林墨用别人的形貌,用带着畏惧的眼神看自己,但是又似忍不住,再一次悄然无声地动了。   他就挡在季朝云身前,季朝云却也发觉了,忙着拉住他,制止他冲动行事。   哎,可怜的林六郎。   朱厌真个怜惜他。   林宽死于非命,林宽最疼爱的这个弟弟,竟也一样不得善终。   这若是天意,那这天意真可憎,令如今的朱厌,少不得要为林宽多看顾林墨一些。   而那一个季朝云,亦是可怜。   朱厌也是真的可怜他,可怜他白日做梦,可怜他痴心妄想。   但此刻,朱厌也先不着急做些别的,又将他视线,先转回了季思阳身上。   “好、好的很,不愧是公正严明的季思阳,”朱厌仍旧以那种说笑般的含怨口吻,阴阳怪气地开口:“你季家人嘴硬心软,从来是天下闻名,可惜我从前也说了,堂堂季氏如今只余你们这些不肖子弟,真叫我替你家先祖发愁……罢了罢了,那邾伯尧不死也废,今日你季思阳既要为天下庸人强出头,我便从你季氏开始,可好?”   修仙道之人,本不该轻易便动怒逞凶,但如今朱厌损及家声,莫说季思阳,便是如季平风等季氏的其他人,也作大怒。   季思阳的剑意已动,剑阵便起,所有人心知一场恶战在即,都作屏息凝神,却见孟兰因抬袖,竟似拦阻之意。   季思阳不明所以,也只得先作克制,待看孟兰因有何计较。   但孟兰因却未对他解释半句,只看向朱厌。   “你一定要如此吗?”   他声音清明,而朱厌那双目与说话,却似烈火灼灼。   “是……我一定要如此。”   作者有话说   即将到来的,是一些命中注定。 第139章 章之三十五 天局(外)   除他们二人,无人解得这番说话,但立刻又似解得。   朱厌的话音一落,众人已经又听得一声轰鸣。他们循声而望,是季氏仙山之中,忽有火光冲天,又有邪氛张狂。   季思阳与季家其余长者,看在眼内,面色立时竟如纸白。   “爹——”   身旁的季凝芳忙将踉跄一步的季思阳扶住。   而季平风,面色一样是白。   若是寻常走水,倒不算十分可怕;可怕在那一处火光,非是寻常。   季氏秘藏之道印,就如当日花氏、滟氏、林氏,以及今日邾氏,赫然已被揭破。   可藏于季氏仙山之中的道印,天罗地罔,云符作阵,非季氏授录得道之弟子,根本不得接近。   “谁……谁在那里?”   季平风看向众人,父亲,妹妹,弟弟,林墨,陆不洵,以及季氏其余弟子们应当也都在……不,不对,有一个人不在。   他脑内轰然一声,脱口而出:“宁乐呢?宁乐在哪里?!”   季平风此话一出,立刻便有一串轻灵笑声,满是讥讽地应他。   “师尊,您叫我吗?”   季平风的目光,望向了那声音的主人。   高高在上的朱厌看他,在笑,在问。   不对。   那不是朱厌,是季宁乐,是季平风寄予厚望,最为疼爱的弟子。   不对。   那就是朱厌,是他变成了季宁乐,他有那本领改变形貌行走人间,从来妖言惑众。   季平风自绝望中找寻一些底气,不肯信。   不可能是宁乐。   但。   真的不是吗?   季平风想起往事。   那个季思明与众人自奔赴乌尤,救回来的孩子……他是当年城中唯一的活口,伏在尸山骨海之内,一息尚存。   他那么小,那么孱弱,好不容易才被救活。   后来季思明为他取名季宁乐,交给了季氏众人抚养,盼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是一个特别出众的孩子,乌尤既灭,无人知他是何出身,但季家人不计较,只赞他从来温柔,自幼稳重,颇具巧思,真个天资高卓。   后来,他还成了季平风的第一个入室弟子。   “谢谢师尊,将我这存有主命魂一魄的无聊肉身,教养得如此出众。”   他用季宁乐的声音来说这话,季平风仍旧不信。   “不会……你不是……”   季平风的心血在翻涌,喉咙内已经有腥甜气味。   朱厌看他,亦如看季朝云般同情。   这也是个可怜人。   哎,这人间,怎么就有这么多可怜人?   “是时候了。”   朱厌说完这句胡话,那身躯忽地颓倒,就这样自空中跌下。   “宁乐——”   季宁乐听见季平风唤他,忽自钝痛中清醒了过来,张开眼便想起今日或当日做了些什么。   他慌了。   他再不能从容,从地上浑浑噩噩地挣扎爬起身。   “不是——”   “不是、不是我——”   “我不知道,我没有做过——”   “我未吹笛诱引大家入幽独——”   “我不曾在客栈内布下虚相——”   “我没有知会朱厌师叔他们离开——”   “我……方才不是我揭破了季氏的道印——”   “我……我不可能是朱厌遗落乌尤的一魄——”   季宁乐不知道自己这些说话,合该大声讲出来给人知道,还是应该低语呢喃,他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是否当真说了出来,还是不过是些心音。   “为什么?”   “不是我。”   “不能是我。”   可他看到了季思阳,季平风,季凝芳,季朝云,陆不洵,林墨,他们面色苍白,似哑口无言……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仙门的人,他们面上写着明白清楚的惊怒,又或者恐惧憎恶。   “不,是我——”   季宁乐兀自呢喃着,而别的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朝季宁乐奔涌而来,那些做过便忘的事也席卷他心内。   “是我。”   有人大声叫嚷起来了。   “擒住这妖邪——”   “杀了他——”   季宁乐想逃。   “住手——”   季宁乐看见季思阳与陆怀锳娄昱平等人皆在喝止,季朝云已横剑在他师尊身前,还听见季凝芳的骂声……有一些人暂且停住,但还有更多人要冲上来。   还有。   季平风把他抱住,又或者护住了。   “不成。”   季宁乐心内明白,如果他今日留在这里,如果季平风等人心软要保住他……他们为季宁乐做任何一件事,都只会让季平风和平阳季氏受天下人唾骂忌恨。   季宁乐赶紧想自己要做些什么才是对。   “对了,云符。”   从前师尊和师叔们教过的,季宁乐总是学得最快最好的那个,于是今日也用得好。   “宁乐——”   季平风被定住身形,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面前季宁乐所为。   “师兄不要——”   哎,阿洵。   季宁乐,与其他人同样,都看见陆不洵发了疯般拨开人群中冲了过来。   也不知他今日哪来的力气和能为,就抛下众人,如此奋力地冲了过来,要抓住季宁乐的手,还有季宁乐手中,季氏弟子所用那青峰剑的剑柄。   他将季宁乐的手,连带那剑柄一齐握住了。   但同时握住的,还有血。   季宁乐实在太愧疚,他曾经是所有人的榜样,但今日没有能给师弟们做个榜样。   陆不洵张大眼睛,看季宁乐又再度跌回地上,倒在血泊之中。   季平风的面上也溅着血,视线因眼泪模糊了。   陆不洵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抬起手看。   全是血,他的视线也都模糊,白茫一片里染着血色。   “不要看——”   不知道是谁,陆不洵猜大概是林墨吧,将他眼睛遮住。   明明他也在发抖,但他就将陆不洵紧紧抱住不放。   陆不洵不看。   但那个于众人之前自刎的季宁乐,他的模样,刻进了陆不洵眼里,刻在了陆不洵心上。   假的吧?   陆不洵不信。   不对。   这不是真的。   宁乐师兄怎么会是朱厌呢?不会的。   他明明说过,人生一场,都是际遇,只管向前走,便有相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事还未完。   在陆不洵的哭喊声里,自季宁乐的血泊之中,有一点黝黑魂光,升腾而起,悬挂半空。   朱厌再度现身了。   这一次他不再依凭季宁乐的肉身,因那肉身已经无用,那其余残缺魂魄失去他的一魄强行牵引留住,亦是无用。   无人知道这一次是否是朱厌的真身,只能瞠目结舌地望住他。   他伸出手,那点魂光飘进手中,其掌心内赫然已有从季氏道印得来的那一魄。   两魄,在那掌心中先融为了一体。   朱厌也觉奇,因为得来这黑暗的魂光,竟有些温暖。   那是属于人,或者别的生灵才有的暖意,教他也忽地有些贪恋,想起从前曾在林宽,或者他那前世轮回的肉身上得到的温暖。   现在朱厌将那魂光握紧,魂光渐渐融入他这身躯内。   还是暖。   轻易便得回两魄,朱厌本该得意;但众人看他的赤瞳中,流露出的,竟似怜悯,未见半点猖狂之意。   他就俯瞰此间蝼蚁众生,望向林墨,和他怀内的陆不洵同样,也在为季宁乐的际遇垂泪。   他与季朝云一齐,对自己怒目相视,大约也恼他朱厌是如何无情残忍。   哎,真是个傻孩子。   朱厌便也不再看他了,由得他恨去吧。   “真不知下一回坏事的,又会是哪一个呢?”   他对住孟兰因,对着正道诸人,抛下如此轻巧一句,似是问,又似挑拨……说完了,便化光而去,无踪无影。   他就在此间人心中埋下无数忧患与敌意,千丝万缕。   无人能拦阻,便是孟兰因也不能。   作者有话说   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从来都是宁乐,从来都是朱厌……还有一些卷一末的线索,以后来解。 第140章 章之三十六 前情(上)   赫赫八门道印,如今像个笑话,只余虞城陆氏、晋临孟氏及楚莱娄氏三家……众人之忧患,比当年更深。   朱厌已经取回他那三魂七魄中的大半,而这剩下的一魂二魄,于他,似也不过时间早晚,手到擒来。   当年尚有麒麟托生的林宽在世,叫世人得过一些心安;虽则后来人人皆道这麒麟也不过空有些美名,其人正可谓行止不端,高才无益,比生来那无用更可憎,可真不愧是那安宁林氏出身之人!   “眼见擒得妖邪,却勾结妖邪,轻纵于他。”   世人未必尽知当日是何情境,像是忘了朱厌永世不死,他们皆为林宽的举动而恼,如此咒骂。   一开始,还会因安宁林氏之声威,只在心中唾弃;后来安宁林氏式微,及至覆灭,那些责问与辱骂,也从未停止。   乌尤花氏蒙难也好,禹州邾氏琳琅也罢,即便是那青墟滟夫人那些祸事,世人品论说道起来,只觉全都是因安宁林氏子弟不肖之故。   而如今,虽有陆、孟、娄三家的道印尚存,但当日朱厌说话,犹在耳旁。   除晋临孟氏外,从平阳季氏开始下手,那虞城陆氏和楚莱娄氏中,可还有什么与朱厌相关的内鬼……无人能知晓,无人能说清。   朱厌消失之际,众人心中都只剩一个念头萦绕。   “那三家的道印被破,不过是迟早之事,若朱厌三魂七魄尽数复归……如此大祸,如何能解?”   还不止如此。   平阳季氏此番邀众人共议,未得善果,实在令人惊骇。   那名为宁乐的少年,得赠季之一姓,颇受季平风乃至平阳季氏诸人看重,亲如家人;其才华高卓,性情温柔,正可谓当今诸仙门世家晚辈中最为出挑的一个。   如此英秀少年,身上竟藏匿朱厌一魄,太过可怕。   单就此事,有人同情季氏如今遭遇之时,便有人憎极了平阳季氏竟识人不明。   闻得诸多恶言,但平阳季氏,自门主季思阳以降,不置一词,只加派弟子轮值山门处,加紧防范戒备。   除平阳季氏之外,那恶言,也侵扰从前世人敬服的孟兰因。   孟兰因身怀仙骨,勤修百余年间,得人间仙门众人推崇备至;那朱厌却狡猾,作恶毒妄言,称他不男不女,残缺废物。   还有,那所谓作祟的半身,又是指什么?   筑基练气,结丹化虚,通神念止,孟兰因竟是因此种内情,才未能突破浴劫,终得大成么?   但孟兰因也似季思阳,并不对此说些什么,辩解半句。   他不曾改变脸色,当日便率领他晋临孟氏诸人,启程离开了平阳季氏。   孟兰因沉默,也由得别人议论,仿佛朱厌的说话,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困扰。   邾采明后生晚辈,能为尚浅,此时说些什么也不便;开了口的人,是陆怀锳与娄昱平。   陆怀锳劝慰季思阳,也劝慰其余世人。   “兵不血刃,玩弄人心,原就是他朱厌所长,”陆怀锳道:“诸位何等人物?切莫要上了他的当。”   说得太多,好似在刻意辩解,却又不能不说,斟酌再三,陆怀锳说了一些冠冕堂皇安抚人心之话,又以这几句说话作了结语。   他自是唏嘘不假,但对着所有人说来这话,似是感慨,又似提点。   而娄昱平,亦难得心平气和。   “不错。”   可令人更害怕的是,朱厌消失了。   若不是邾氏与季氏之祸,一切就像他从来不曾来过一样,了无痕迹。   而同样不见踪影的,还有一个邾琳琅。   不管如何议论,众人觉来,最可怕的还是这件事。   无人能寻得他们去了何处,会自哪里出现,便也无从防备,只好终日里提心吊胆,枉作惊惶。   便是自来从容不迫的陆怀锳,也无法,思虑再三,终究还是修书求问于孟兰因。   孟兰因却只道三字。   “我不知。”   他是当真不知,还是假意不知,世人不明,但那些关于他本人的议论声,却更大了。   向来豪纵的娄昱平,也听得了这些话,似觉一如当年听得闲人们议论那滟家的女人。   此事不妙。   滟蓁那些放浪形迹,害她自己便罢,还害林宽……娄昱平分明知道是世人无情,却仍是不由得想责备滟夫人。   还有那林宽也实在……为世人想尽一切,却不为自己着想,真个痴人。   可叹在便是他娄昱平也是如此作想,又如何去怨怪世人?真就是此身凡品,不曾得道,便难逃离俗念俗怨。   娄昱平想及此,更觉当真不妙,怒火又开始烧,气得差些把桌给掀了:“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那装腔作势!”   从前道是明月无心十二楼,此时其余十一楼之楼主皆如往常,齐聚娄氏仙府议事,却都是忧心;而娄心月原本如今替滟氏代掌青墟一城,但因朱厌之祸,也暂且听从父母之命先回到家中,便也被逼着来议事。   被李梦哲惯来笑话一句大愚若智的娄心月,听到这话,忽觉得他爹不似是气孟兰因说话不清不楚,更似是恼那些腌臜说话无聊。   他还未说话,李梦哲已先道:“孟先生从来便是这样,若叫我说,让心月哥哥直接去他那仙府问问,不就是了?”   比起从来不惯待在这楚莱家中的娄心月,李梦哲如今在这娄氏仙府中更似个正经少主,这一回娄昱平与娄心月奔赴平阳,也是她留于娄府与娄夫人相伴,与其余十一楼共同辅佐料理楚莱诸事。   听得这话,娄心月也觉有理,立刻道:“不错!我亲自去一趟,我亲自问他!”   岂止要问,如今这外面人难听的说话太多,还要关心劝慰孟兰因一番才好,就是不知道南芝要不要让他顺利进门了……若不能,少不得又要翻墙去。   他自琢磨着,娄昱平却瞪着他,脸都青了:“你去个屁!”又骂李梦哲:“你也闭嘴!”   娄心月一脸无辜,李梦哲却笑了。   她会闭嘴才怪。   “姨父啊,明日之事明日愁,”李梦哲自来是个乐天惯了的,如今也还是笑着劝慰此间长辈们:“既然寻不到朱厌或邾琳琅,那我们也只能小心戒备,先愁今日之事。”   娄昱平知她所言是正理,便也只好先无奈应允,与众人先议定楚莱城中诸事,头一桩便是加紧布置娄氏仙府严防戒备,以免朱厌来袭,揭破道印。   他也严令娄心月暂不得去晋临胡乱说话,必须先将青墟一城照拂要紧。   娄心月也知此事重大,心有不甘,但还是应了。   作者有话说   慢慢地也会开始解林宽当年离开之事,有点想他了。 第141章 章之三十六 前情(中)   也正如李梦哲所言,明日之愁未至,平阳季氏也要先作今日之愁。   季思明已故去,当日之事不可追,诸多细处已不能得知;但如今季思阳等人想来,季宁乐之三魂七魄中,藏有当年乌尤花氏蒙难后,朱厌所逃逸之一魄伏矢,实则也算有些端倪。   在名为“季宁乐”之前,这具凡俗稚子的肉身,与常人无异,本该与其他人一样,横死在乌尤城中。   却偏偏有自花氏道印中脱逃的朱厌一魄伏矢,栖息其内,将他那原本凡俗肉身中受创的三魂七魄皆留住,掩藏那一魄所在,还使这肉身勉强得来安稳顺遂,也令众人不能窥见。   孟兰因也许曾见,但他不说。   自他沉眠,十余年间晋临孟氏也只依他曾经嘱咐的,有过一次升山之举。   那一年,恰好便是季宁乐和卫君凌去了升山。   也许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也许是命数注定如此,也许是他悲悯这孩子,也许是他曾心怀希冀,季宁乐身上的朱厌一魄,能知悔改,当真做个善人……就像当初季思明也好,季家其余人也罢,将这可怜孩子当作家人怜惜疼爱,而未细究。   但是不管当日如何,如今季宁乐的肉身,也如当年,再度被勉强救回。   他还活着,但与死也差不太多。   就像当日安宁长乐门的谢正才一般,三魂七魄若脱离,这肉身死去也不过是早晚之事;现在却有一个季平风,渡与这肉身修为,还能让他维系着生存,不至死去。   季平风如此行事,如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其实毫无意义。   季宁乐那三魂七魄中最为要紧的一魄,如今已复归朱厌,其他魂魄消散,肉身也受重创,如此勉强活下去,不过活死人罢了。   “欲与天争,不自量力。”   季思阳及其他长辈如此斥他,无用。   邾采明为季宁乐看过,委婉告知劝慰,无用。   季凝芳与季朝云劝了一回,也是无用。   如今就剩下一个林墨,不知从何劝起。   现在照料季宁乐的变成了陆不洵,众人都无法阻挠,只能让钟灵在旁小心照顾陆不洵。   若季宁乐断气,陆不洵只怕也要心碎。但林墨心内明白症结,怀着希望也是一种折磨,便是不能劝,也需得要劝。   听季朝云说过几句,季平风近日常常一个人待在季氏的祠堂内,这一日林墨便找着些缘由,独个去寻季平风。   果然,季平风今天也是一个人在那处。林墨见他沉默着先点了香,然后跪倒诸先祖灵位之前,低声告言着什么。   林墨听了几句,似听到他在说自己如何无用。   “平风哥哥!”   林墨忍不住叫他,打断他那些说话。   季平风的为人是好,从来都好;但这样的好人,难免要委屈自己,以成全他人。   其实林墨便是不叫,季平风也知道是他来了。   站起了身,将手中的香奉上,但季平风不回头,也不看林墨。   他就安静地看着这供桌上,那灵位上,古朴镌刻一代又一代季家人名姓。   从前,至今,季氏中不过有一人修成仙体,其余诸先祖,曾经活着,曾经光岸,然后不得修成正果,又都离开。   得道飞升,多么渺茫的梦想,季平风早已经过了造那天真梦想的年纪,知自己终有日也将在此,受后人香火,尊崇又悲怜。   “六郎。”   他唤自己,也像那小时候,林墨便先点头:“平风哥哥,你讲。”   “如果……”   不过两个字,季平风说得很轻,也觉吃力。   如果说谁也不能先得知季宁乐那身世,那么从前,还有别的呢?   此刻,因林墨在等着听他说话,他勉强说了下去。   “如果……那时候我求着阿惠嫁我,你觉得如何?”   如果强求她应允,今日林惠是否还活着?   林墨张开口,却又沉默。   “如果,那时候我不忌与陆氏纠葛,又如何?”   如果早日得知,强要出头,今日卫君凌是否活着?   “也许……并不会如何。”   听得林墨此言,季平风点头,又摇头,笑了一声。   “是,你说得对,也许……并不会如何。”   当真的,并不会如何。   林惠自兰心蕙质,独慕陆怀锳之事,不会动摇。   卫君凌刚直坚强,却为人所害之事,亦不会改。   徒留一个无用的季平风,为着他们长叹,为着自己苦笑。   “所以,季平风就是无用,是吧?”   “如果平风哥哥都算是无用,我又算什么呢?!”   这一回,季平风终于忍不住回过身来看他。   大声说话,义愤填膺的林墨,哪里像他们说的是个坏人?哪里都不像吧?但他也会行差踏错。   还有,这一个林六郎,像是从旧日里捡回的年轻脸孔,如此鲜活,似与常人无异……但他并未当真活着。   所以,林六郎算什么呢?   应该,也算得可怜人吧,季平风忽也觉对不起他。   曾经季思阳严令他们兄妹等不得与安宁林氏的子弟再来往,也不准他们跟着去往虞城议事。   初掌代门主一职的季平风,管住了自己,管住了季凝芳,未能管住季朝云。   季平风当年对林墨的好,好得容易,好得肤浅,未为他与世人争执辩解,好得与对别人的好无异。   季朝云却不一样。   季朝云不说,但是大概为林墨做了许多事。   当年,季朝云不听他说话,背着家中众人出了家门,偷偷摸摸去过那虞城,对不对?   那时,他是否为林墨做了什么,季平风至今不知。   他只知季朝云出了门去,比季思阳更先回到家中来。   去的时候沉默,回来也是沉默,季朝云就咬着牙,红着眼,什么都不说出口。   而林墨身亡,安宁林氏至此,再无活口的消息,只比季朝云晚一步,便传到这家里来。   再后来,便是季思阳回来了。对着他那些谆谆教诲,季朝云还是不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着,更加勤于修他仙道。无人能知他为了什么,不过在欢欣之余,盛赞他从来勤勉,是平阳季氏殷切期盼,将来最有望得道之人。   可现在季平风忽然省得,忽然明白。   站在面前的这个林六郎,也许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才能现身人世。   这个林墨,还未复生,但他已是季朝云,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比如当日来寻衅的滟九,与天争来的结果。   可怜人呐,不幸,却也有幸。   天罔一曲,真是天女入梦所授么?抑或,根本是季朝云自己悟来?   殷勤写来长恨,相思漫入墨吟,作怨曲重招,问断魂在否。   可是,为林墨做这样多,林墨看似也不知道。   以前的林墨,也算得是个好孩子,自幼聪明过人,贪些甜与糖,却不愿意别人对他付出太多。   林墨若是知道,会对季朝云有半点回应么?   如果一切只是季朝云自顾自妄想,那季朝云又会否是下一个季平风?   作者有话说   也会开始写一点当年滟九和季朝云,还有林墨的过往,这些其实都和卷三主线相关,非常相关。 第142章 章之三十六 前情(下)   季平风忍不住要想着这些,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   不会的,因为季朝云……从来比季平风刚强,勇敢。   为着林惠动摇,为卫君凌亦动摇,别说是季朝云了,季平风有时真觉自己,只怕还不如季凝芳。   年幼时,母亲离世后,季平风要时刻谨记将勤奋与宽厚刻进身与骨,方能对得起季氏长子,季家大师兄的好声名。   季平风忘了,曾有一回是为着什么事情,他也突然任性起来,脾性发作,与季思阳直言做季氏的长子真觉累,不想做什么未来的门主。   季思阳并没有训他,就问他:“你真的这样想?”   “是,我就是这样想!”   季思阳也不责骂他,就带着他与季凝芳,去看季氏家中,镇锁朱厌的锁魂铃与道印,去亲眼瞧瞧八家仙门身上的重责。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季思阳在身旁,季平风也觉得这朱厌被镇压的一魄带着恶念,实在可怖;季凝芳大概也是如此,哪怕平时胆大胡来惯了,那日也牢牢捉着他臂弯不放。   季思阳确实也不愧是季家人,仍旧开明。   他就道:“平风,你以后不想做门主,也不打紧,但你需记住,若要为这天下之人着想……当日能为而不为,他朝心不得安。”   他说完,作轻声叹息。   季平风听见这些,想说点什么,但身旁季凝芳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胳膊,还不等季平风答话,她便抢着道:“好吧!那我来当家主,我照顾大哥和朝云!”   季平风哑然。   如果自己不做这季氏家主,那就是季凝芳来做,是不是?   如果季凝芳也不成,那就是季朝云来做,是不是?   季凝芳可以吗?   季朝云愿意吗?   算了吧。   季凝芳从小就是个连剑都使不好的,道法也是平常,专爱摆弄些机巧器物、炊金馔玉,于别处一点耐心也无。   季朝云还那么小,人都未有剑高,那脾气却已经十分高傲冷漠;和季凝芳相似,除了剑与道法,他对其余事情,也仿佛没一点兴趣。   何况,他从来少言寡语的,真不似什么门主的好人选。   “算了。”   季平风总见季思阳忙碌,见他无力回天,失去爱妻之后,也仍忙碌……好像没遭遇过任何痛楚。   比起让他人担起重责,得权柄之益,受权柄之苦,还不如没出息的季平风来担负。   季平风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永不及最好,也不至最差,心怀着不平,尚算乐天知命,故而能宽慰自己,抹去些许不忿仍旧过活,与一切芸芸众生相同。   这样就好,这样很好,何必贪求更好?   想起这些,他就忽地忍不住,要替季朝云问问林墨了。   “六郎觉得朝云如何呢?”   “哎?”   林墨微微别过头去,想得无奈,便拿手摸自己的鼻尖,仍旧颇觉窘迫,那脸上难免露出些不自然的神色,在季平风面前顾左右而言他。   “仲霄么?仲霄不错。”   季平风苦笑望他。   林墨被他盯着,更不自在,便讪笑,又拿手比划着,补上一句:“只比我差这么一点点。”   为着他这样自大厚面皮的说话,季平风勉强露出多一点笑容,刚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到一句“在说什么?”   林墨“啊”了一声,和季平风一起望了过去,知是季朝云来了。   然而季朝云问了这句,林墨却不答,哪里就能知道这人这么悄然无声地就来了?显然是故意。   林墨本就不知道如何答,且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刚才的说话,更不想答。   季平风也不答,却问:“何事?”   季朝云观他神色,倒也从善如流,不作追问,只道:“姐姐让我们都去爹亲那说话。”   季平风便点头,准备随季朝云一块过去,林墨安然不动。   季朝云却道:“也叫你一块。”   林墨看他说话和神情不似做假,便也只好跟他们一齐去见季思阳,但真不解季思阳忽然想起来要找他做什么。   其实季思阳也不为别的什么,只不过是有话要说,有事要问。   这一回林墨和季平风兄弟去到季思阳的书房内,见他本在和季凝芳说些什么,然后看到自己跟随季平风等来了,便也令他们皆坐下。   林墨如今的身份还是不便叫家中其他人先知道,于是季思阳也就只令他们几个人过来询问。   为着季宁乐之事,季思阳思虑已久,但越想,越觉得当日乌尤花氏之事,或许还有别种内情。   乌尤花氏因林敏蒙难,花家被焚尽,花未裁失去兄长,伤亡惨重不假,但乌尤花氏的道印遭揭破一事,并非是因朱厌如何能耐,而是因为花未裁。   花未裁,这个貌不惊人,且从来腼腆忧愁的少年,曾经在众仙门人前,从容冷静地道称他嫡亲兄长、乌尤花氏之主花勤芳,是为林敏所害。   件件桩桩,人证物证,皆在其手,世人怎能不信?   那从前,林宽似与滟夫人有染,与朱厌有旧,本就引发众人非议;而后林敏纵火毁去花氏仙府,更令得天下仙门对安宁林氏怨声载道,最终迫得林鹤夫妇自述罪过,并交出了林敏的尸首,将其三魂七魄尽灭,永世不得入轮回,以作交代。   而花未裁,本是乌尤花氏家主的继任之人,却在回到乌尤后,立刻揭破道印,也不知道他还施加何种恶法,执意将一城尽毁。   这样心绝残忍的花未裁,与那腼腆忧愁的花未裁,又到底,哪个才是真?   还有,花未裁之肉身随着乌尤尽毁,可他那招之不来的三魂七魄呢?   匆忙逃离,已作转世已经算是好事,若他躲在了什么地方,化作恶凶之鬼,如今也便趁势作乱,才是可怕。   此刻季思阳想着花未裁,就不禁又想起林敏,因为这一切事由,一切憾事,仿佛都是因林敏杀害亲夫而起。   就如曾见过林惠,季思阳也曾见过林敏。   林敏是林鹤夫妇最为娇宠的千金,得花勤芳爱慕求娶,风光嫁入花氏;却也可惜,她生在安宁林氏,父母兄弟及妹妹,皆为仙骨之才,偏只得她一个,不过身怀道骨。   不知是否因此事不平,反令她自幼多得些父母偏疼溺爱,于是那性情,比之林惠淡然从容,竟是好慕奢华,骄嫚过人。   作者有话说   嗯,乌尤旧事,是前情,也是主线相关。 第143章 章之三十六 前情(外)   林敏生来明艳动人,便是教季思阳说来,也觉她实在貌美,见之便难忘;而那言语举动之间,自有名门闺阁风骨,却也当真自尊自傲,绝不容任何人轻窥。   至于花勤芳,季思阳也见过,曾听闻世人对他的说话评价。   花勤芳生来便得一副好皮相,姿容俊秀,那目光眉彩,奕奕动人,又兼脾性爽朗,带着些世家公子们常见的骄奢习气与轻狂孟浪,非是什么大过。   也听闻,这二人皆心仪彼此,才作成这桩婚事。   花勤芳与林敏,出身大家,皆道骨之才,能喜结连理,本是善缘;便是季思阳与家中人认真论来,这一桩婚事也算得是门当户对,谁也不曾高攀,亦无人低就。   却偏有那嘴坏心贱的小人议论,背后议论说一个林敏,枉自尊大,其实不过区区道骨,于是也只配得一个花勤芳这样的郎君。   这些话,季思阳略有耳闻,觉得可笑。   什么叫区区道骨?   什么又叫只配得一个花勤芳?   所谓凡骨众,道骨千,仙骨一,这世间能有上乘道骨之人已是凤毛麟角。   那花勤芳,何许人也?赫赫八仙门之一的家主。   说出这些恶言的,其实多半也不是什么仙骨之人,却可因轻视他人,得些便宜痛快。   而这些话,只怕那林敏也未曾少听过。   故作谦逊便不似她了,这些说话,只怕只会令她更加高傲。   可即便这样一个林敏,真会犯下如此大错么?从前季思阳不明,不敢断言,如今更不敢断言。   杀人者偿命,若不是林敏所为,若林敏有冤屈,她为何不说?又何必意气用事,因此自缢?就连最为疼爱她的林夫人,也要一作丹书,诏告天下,除她安宁林氏之后名籍,三魂七魄也遭散尽?   季思阳想到此处,又看向了林墨,见他那面上,竟也有些愁容。   那时候,林墨已离家而出,不曾见过当日的情境,也亏得他不曾见。   就算是季思阳,也不乐见林敏尸骨遭戮,更不愿意见她那神魂被禁束毁去。   奇在那时候有许多人,太多人,却因此叫好。   “作下如此滔天大恶,合该死无葬身之地,神魂俱灭!”   王侯将相,煊赫世家,可曾得百千年长盛不衰,千秋不败?   不可得。   故居高位者,也真应怕那怨声载道。   故无所畏忌之人,其权柄亦难常握。   季思阳叹息不已,正道人谨慎勤勉,为家业操劳,为声名所累,全为他朝至黄泉之下,不至愧对列祖列宗。   然而不止林敏,他忽然也想到一点别的。   若说林敏有冤不得报,那面前这一个林墨呢?除林惠那一件,他是否又怀着什么缘故,才决意无情动杀?   季思阳不知,百感交集,却又不得不问,此时他便先唤道:“林墨。”   林墨对着他,面上略微有些紧张:“是。”   沉吟片刻,季思阳方又道:“我有一些事要问你,希望你不要隐瞒。”   林墨还是踌躇犹豫,但最后道:“伯父,请讲。”   季思阳便问他:“对当年林敏和花家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记得多少?   林墨想了一想,与季思阳说他记得什么。   他记得花勤芳如何爱慕林敏,记得林敏如何风光出嫁,记得离家之后听得的闲言碎语说她与花勤芳及其他花氏之人如何不睦,甚至被林鹤去信呵斥,也记得花勤芳与陆琮去寻欢作乐被他教训羞辱。   还有就是,他记得林敏逃回安宁。   这一件,他之前未努力去想,也未与太多人道说。   说来也巧,那时林墨正好在安宁城内,但他并不回家里去,反正那家里既无林宽也无林惠在,不管是林鹤还是林夫人或者林信,都不似乐见他家去。   林墨便也顺他们的意,不回便不回,自嘲没得像打扰了别人一家和睦似的。   那一夜,在城中与旧日狐朋狗友厮混喝酒,未记得是否有秦佩秋,只记得一开始是喝到天快亮,发醉发晕,林墨走在路上,发觉有人在跟随。   天已快亮,那人跟了好一段路,可惜作这等鸡鸣狗盗的本事又不甚高明,林墨酒意上头,恼怒极了,不耐烦地叫骂,让跟他的人赶紧滚出来。   “你娘的,到底什么人?滚出来!”   那人却犹豫,好半天也不肯现身,林墨更没好气。   “再不出来,小爷我真要动手了——”   为这一句,那人终于肯现身。   林墨一时都不敢相认,仔细多瞧她几眼,酒意惊醒了一半。   是林敏。   如今与虽他还隔着一小段距离,但正就是林敏,她躲在一条小巷的入口处,用件破烂衣裳试图遮掩自己面目,十分紧张无措。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敏的发鬓凌乱,面色青白,眼底却发红,哭得眼皮都有些肿,那额头和双颊上满布尘灰,嘴角破了,衣衫也破,像是刚从什么污脏之处匆忙逃出,以及无暇顾及自身体面。   如此一个憔悴得不成样的林敏,林墨从来未曾见过。   这怎么会是矜骄跋扈的林敏?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可不是别处,正就是自家安宁城,她怎就成了这般模样?林墨真快认不出来她来。   而林敏,对着他的问话,张开口,却如鲠在喉一般,说不出来什么像样说话,还是又咬紧了嘴唇。   林墨这才发现,她那嘴唇上,有结成的血痂再度被咬破,那抓着衣裳的手背也见擦伤。   他忙朝林敏走过去。   可林敏却像是有点被吓着了,下意识便往后退。   林墨着急,上前拉住她。   “你……四姐,你到底怎么了?”   听到林墨头一次叫她四姐,拿眼睛对着她认真看她,林敏突然就掉下了眼泪。   “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么?”林墨没见过她这样哭,一时发慌,也仍觉怒。   “为什么你就这样回安宁来?你怎么不告诉爹亲他们?”   看到林敏这样,即便是林墨,都于心不忍。   就算林鹤闭关,但林夫人主持林氏家务,素来娇惯亲女,总会为她出头吧?   而且,那家里还有个林信不是么?林信从来就偏心林敏多些,岂能容得谁如此欺辱于她!   可林敏,竟只是沉默摇头。   林墨立刻想到了当日花勤芳不在家内,甚至不在乌尤,却去了虞城,与陆琮一道去寻欢买醉。   他更怒了。   “是勤芳哥哥对不对?还有谁?他家里人么?他那个混账弟弟?还是混账陆琮?!”   听到花勤芳的名字,林敏的眼泪掉得更凶,仍旧摇头。   是因为怕爹亲又斥她么?林墨觉得她举止实在古怪,但还是牵住她手,拉着她朝林府而去:“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家里——”   林敏竟站着不走,拿发抖的双手将林墨的手紧紧牵住,像是不想回去。   林墨不解,且无奈,只得又道:“你不要回家里么?那我送你回乌尤,我替你——”   他想说“我替你出气”,反正他又不怕挨林鹤林夫人林信或者别的天下人骂。   这一次,林敏虽再度摇头,却开口了。   “不成……不能回去乌尤……”   她呜咽垂泪,哽噎声音似也在发抖,就哆哆嗦嗦地,对林墨说着这话。   林敏如此形状,林墨真觉不妙,剩下的一半酒意也都彻底消散。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得尽力让自己说出问话时的语气更温柔些。   林墨就柔声问她:“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去乌尤?”   对着林墨这问话,林敏用力握紧他的手,望住他,望了好一会。   林墨也不急于催逼,耐心等着她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过了太久,林敏才终于开口。   但她的说话,令林墨呆立无言,握住她的手亦不自觉地松开来。   “我杀了花勤芳。”   作者有话说   的确是林敏杀了花勤芳。   为何动杀,后面慢慢讲。   是否情有可原,诸位看官来日自能判断。 第144章 章之三十七 憾事(上)   “你说什么?”   林墨觉得她那话,说得太轻,也太糊涂,如此荒唐之事,怎么能这样讲出来?   “花勤芳……我杀了花勤芳……”   林敏眼底噙着泪,再说了一遍。   她不似发了疯说胡话,也不似丧心病狂,这一回说得比方才还坚决些,但林墨仍不敢信。   怎么会突然就如此?怎么会突然就有如此大祸?林墨再有何种诡奇本领,再自问聪明,此刻也无能为力,全是不解。   “我——”   林墨心内惶惶,无法再听下去,先示意她不要说了。   他只问林敏:“除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说出此话,林墨都觉自己无情。   花勤芳纵有不对,尚有从前同窗之谊,待他那些真心……他真想立刻就逼问林敏,但又不能。   就见林敏还是含泪,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花勤芳真的死了?   林敏杀了花勤芳?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林墨仍旧想大声斥问,想责怪于她,想将她就此丢下,但真的不能,现在这不是最要紧的事。   不行,他们不能继续站在这里。   “就算是她做错,但她仍旧是林敏,我不能把她丢下。”   今日如果是大哥,断不会把她这么丢下或者交回花氏,就算要定她罪过,也要先问内中情由,是非曲直……林墨这样想着。   “不错,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应当要找家中做主。”   此刻天就快要亮了,天边渐渐发亮,泛着红白薄色,想来今日四季如春的安宁城,也会是晴光潋滟的一日。   如今还没有噩耗传来,如今无人从乌尤赶来问罪。   所以,也许还没有别的人知道花勤芳身死,是不是?   但天亮之后,一切就不好说了,便是林墨,也心内十分忐忑。   “不成……你现在必须跟我回去!”   这样的事,林墨无法做主,无法护她,唯有安宁林氏,唯有林鹤和林夫人才能——   他再度伸出手去,强拉着林敏,带她回家;林敏挣扎了一下,竟拗不过他,被他拖着向前走。   因天光亮起,安宁城的中已闻晨钟之音,已见些炊烟升起,林墨脚步虽快,却也小心翼翼,带着林敏赶紧回林府,怕遇着什么人。   一路上林敏还在小声啜泣,但林墨对她的哭声感到疲惫,感到厌烦,更加心乱。   斥责的话,迫问的话,嫌恶的话,林墨都没有说出口,但林敏似也感知他的心绪。   一路上,她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犹豫迷茫地,走着走着,还是握紧林墨的手沉默。   最后还是林墨,忍不住要问她。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做这样冲动行事?”   花勤芳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但花勤芳纵使有错,只怕也错不至死吧?   林敏却只一面哭,一面摇头。   都已经走到了林府那条安静的长街,眼见着林府的大门近了,那高悬的匾额近了,守卫之弟子也都近了,她还未答,林墨真的着急。   “四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如果你不说我怎能帮你?若你觉得我帮不了你,还有爹亲他们不是吗!”   林敏站住脚,像是为着林墨说了“帮”这个字。   “如果……如果我说……我没有做错……六郎……你会信我么……”   就像林墨第一次唤她一声“四姐”,林敏也第一次唤他一声“六郎”。   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林墨便又凝神看她。   他实在无法全信,但也知林敏虽自矜高傲,却不是真正恶徒。   “对……林敏不似邾琳琅,林敏就算有错,但应该不会无缘无故便要伤人害人的。”   所以,若是问明因由,若是她所言是真,凭着安宁林氏的声威,凭着林鹤和林夫人周旋手段,也许林敏死罪可免。   于是林墨为着宽慰她,便道:“我信你。”   似是因为这三个字获得了一点勇气,林敏噙着泪,点了点头。   林墨还要说什么,但他和林敏接近,林府外守卫的弟子看见,已经入内作了通传。   不消片刻,就见林信自府中出来了,他将守卫的弟子们全都撵开,先骂林墨。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准你到这里来?!”   林信对着林墨,仍旧如往常一般不耐,见他目光也不善,正待要再骂几句不动听的歹话,却又忽地看见了躲在林墨身后的林敏。   从来娇宠的妹妹变成如今模样,他也像林墨一样愣住,好半天才确信,这一个蓬头垢面仿似疯妇一般,目光畏惧躲闪之人,真是自己的亲妹,安宁林氏的千金娇客。   “阿敏!”   林信的面上露出些关切急色,忙着过去,将她自林墨身后拉了出来。   掰着她脸看了一回,见其面上有伤,嘴唇上还有血痕,林信恼极了,更觉惊疑愤怒。   大概是因林敏从来对林墨平常,林信自然不信林墨会对林敏有什么好心,当下便诘问道:“小杂种,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他开口便无好话,林墨对他亦怒目。   “三哥!”   林敏忙着打断林信,但林信还是继续对着林墨喝骂:“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快滚!”   林信从来如此无情亦无聊,但林墨今日不愿忍耐。   这般无理取闹的说话,像是认定了林敏是被自己所害,才变成这模样;林墨实在恼极了,还被他那一声“小杂种”烧光了理智,一刻都不愿站在这里,受其轻侮。   “要不是为了——”   但林墨看见林敏可怜形容,还是立刻便改了口。   “你真当我愿意来这里?安宁城这么大,是你林信的安宁城不是?今日怕我玷污了你家这样了不起的门楣,那你怎么地不赶紧进门去,叫你爹你娘别再惺惺作态,道貌岸然地对着外头人说话,让我回这家里来!”   林墨如此放肆,直将林信气得脸色发青。   “混账东西!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这样说话?今日我就替爹娘教训你——”   “三哥,求求你——”   林敏仍旧忙着求他,林墨已经忍无可忍。   不想再争执,再吵下去便真要动手了。   他早已不怕林信,但也不想为这样的事,在自家门前生出事端,令天下人看笑话。   于是林墨不再看林信一眼,啐道:“别说得我好像想着回来,便是他日你求我我也不来!”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但觉得不安,又觉心乱,忍不住要回过身来和林敏叮嘱最后一句。   “你可以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但总得告诉他们!”   他自问无能,也只能这样说话,期望林敏明白。   说完也不再等谁人回答,兀自走了,走出这长街,不理会林信仍在骂,不理会林敏在他身后的哭声,还有她似在唤“六郎”。   林信也好,林夫人也罢,林鹤最好,就让他们去替林敏做主,林墨无德无能,对这安宁林氏毫无益处。   林墨就这样想着,走得头也不回。   然而也正就是那一次,林墨最后一次看到还活着的林敏。   因林信的说话,他直接就出了城去,不愿意待在安宁受气。   如今虽作细想,林墨仍旧想不清那时候他是去了何方;半晌后终究省起,当日的他,也许是去找秦佩秋了。   秦佩秋大概宽慰了他,令得他忘记心内的一点不安,妄想着这件事会被安宁林氏妥善解决,无需他一个浪荡无用的林墨操心什么。   但,很快消息就都传来了。   花未裁上安宁林氏仙府,讨要说法。   天下正道仙门共议此事,欲行处决。   林敏惧罪自缢身亡,三魂七魄也遭尽毁,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花未裁揭破道印,朱厌一魄逃散,乌尤化为死城。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读者说的吗?   我还有读者吗(疑惑.jpg 第145章 章之三十七 憾事(中)   噩耗复噩耗,悲声复悲声,接踵而来,没给林墨一丝一毫喘息或挽救机会。   就那么数日之间,酒复酒,眠复眠,但终要清醒面对,林墨发现他无法对自己劝慰。   也许秦佩秋在他身边劝慰,但大概连秦佩秋也无法劝慰。   心怀着愧疚,林墨犹豫再三,还是未再入安宁城内,而是一个人悄悄地去了虞城,去找林惠。   知自己从来名声不好,加上与陆琮之类的陆氏之人不睦,林墨一直情愿离她远着些,免得又被混账陆家人将他作的怪事,都埋怨到林惠身上。   而因林敏这祸事,林惠虽已与家中父母立誓,断绝亲缘,再不能回安宁,但陆氏中人风言风语还是甚多;于是陆怀锳和他母亲商议,作了主意,不再与林惠留居于虞城陆氏仙府近处。   虽然一时之间难照拂亲母,但为了林惠,陆怀锳还是决定先搬得远些,虞城远郊的田舍庐庑都好,给林惠多些清净,再论往后之事。   他也体恤失魂落魄前来的林墨,寻了个借口出门去,留林惠与林墨姐弟二人于家中安静说话。   林墨把从前与花勤芳及陆琮冲突,还有那夜遇着林敏的事都告诉林惠。   而林惠听完,红着眼眶,将他揽入怀内。   “四姐,一句都没有说她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么?”   “她什么也没跟我说。”   当日林敏在林墨面前没有说出口的,林墨也不知道她是否对其余家人说出口。   如果她都不说出口便自尽,那实情为何,如今天下已经无人可知。   但如果她做错情有可原,说出了口亦不得家中庇护……林墨更觉心凉。   林惠大概也是想到了此处,因难过而沉思良久,默不作声。   “阿姐,我做错了么?”   林墨也便伏首于她肩头,低声问这话。   林惠轻轻叹息。   “当日花勤芳与陆琮之事,我已经知道。此事他们有错在先,怎能怨得你动手?但是六郎,你要答应我,以后再不可这样冲动。”   她说完,听得林墨应了“是”,才又开口。   “大哥从前也说,世事如棋,却不可尽算,可怜偏作这聪明人,行一步之前,便要先思下一步,还有下下步,不是么?”   听她说林宽,林墨眼内一酸,再度点了点头。   就像小时候,林惠轻轻拍了一拍他的背,以作宽慰。   “如果说你做错,那我岂非也做错?离家而出便是错。一切是我对安宁林氏不肖不义在先,如今不能回去亦是错,我就在此处,我可曾为四姐做点什么?”   “那是——”   林墨心内苦涩,谁不知林夫人因林惠爱慕陆怀锳所受世人那些指点轻蔑,执意要将二人拆散,绝情至想要撵她出家门?若不是有林信竭力相劝,就不是令林惠立誓断绝亲缘离开安宁,不得回归,而是真作丹书,一告天下了。   他忙着想为林惠辩解,林惠却摇头,让他不必再说下去。   “其实,若是安宁林氏,爹亲娘亲和三哥,都救不得四姐……那你和我,也救不了。”   这一句,林惠的说话带着些泪音。   其实她便是不说,林墨也知道。   是的,救不了。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杀人偿命,真就是这天地间最朴素真理,但林墨还是自责。   死的那一个花勤芳,是人间八座仙府,乌尤花氏主人。   若是那时候,自己多问着林敏几句,问清楚她是否真有冤屈,为着她据理力争,是否真能免她死罪?   林墨现在知道,这些不过是他天真妄想,如今的他早已经清楚明白,自己当初是何等狂妄自大。   在天之前,在道之前,在世情之前,他不过就是林墨。   别说林墨了,便是林宽,亦不过是林宽。   想到林宽已去,如今林敏亦死,林墨真觉心慌。   “阿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傻孩子,我哪里都好,以前好,以后也都好。”   林惠笑了,虽然笑容有些勉强,说话也像是在哄他,林墨当她答应。   然而后来,林墨也失去了她。   如果这是天命,那这算得什么狗屁天命?非要折辱林墨等人至此?   林墨真的憎这天,却又无可奈何这天。   此时说过从前,林墨忍住了不垂泪,只微微叹息。   季思阳默然沉思,说到乌尤花氏,也就难免想到想起了当日,除听得大概是季宁乐引季朝云和林墨入局的笛声外,还有一个在幽独城外布置虚相之人。   “当日,我们在幽独城之外遇到一个形貌与花未裁差不多的人布置虚相。”   在唤来林墨之前,季朝云已对季思阳将此事详尽禀告。   季思阳知那布置虚相之人,恰是依使乌尤花氏那花未裁的形貌以及双刀,却又与花未裁本人不太相似。   初初听到季朝云回禀他此事时还未想太多,然而凝神细想来,忽觉当日乌尤花氏之祸后的不安与不明,其实都是端倪,有些什么东西串联在了一处。   他便道:“所以,当日你们被宁乐的笛声引入幽独,途中遇到到一个花未裁布置虚相,却被你们二人轻易破解,是不是?”   林墨想及当日情景,和季朝云一齐道了“是”。   季思阳复作沉思,又问:“那么……当日在幽独内,那滟家的小子所言,自鬼籍中逃脱的,又都是谁?除了君凌与那邾琳琅?”   他这么问,季朝云拧眉不知,而林墨的心头,也立刻就有四个名字涌了上来。   何玉之。   卫君凌。   邾琳琅。   时庭芳。   季朝云和他,一时只关注了这四个名字中的两个,卫君凌及邾琳琅。   可分明还有另外两个,季朝云和林墨应当在意的。   何玉之,时庭芳。   季朝云和林墨在当时,在后来,偏偏就轻易疏忽了。   虽不知是什么凶厉之鬼,但能被朱厌自鬼籍中放出,哪怕不认得这两个名字,他们也应该警醒。   那何玉之暂且不提,这个名为时庭芳的,当日林墨真就未曾多想,但现如今,他却忽地想起了一些字句。   “人间四季,最好景致,无过春天。”   “乘丽日和风,遇香尘芳径,寻韶光淡荡,观淑景融和,闻燕语莺鸣,系彩绳摇曳,见花朵未裁,正一时庭芳。”   林墨想起了花勤芳这些得意说话。   “花朵未裁,一时庭芳。”   花未裁,时庭芳。   林墨真无奈,季朝云不知也就罢了,为何自己竟蠢得忘记了这一句?   曾经。   曾经花勤芳在升山那时,心内总是惦记着去往禹州邾氏求学的林敏。即便仙门中人,互通消息的手段不少,他也偏学那等文人风流,从不间断与林敏往来书信。   其实得意写来,都是些春花秋月,平常之事,但二人总也不觉腻。   若有佳句,花勤芳还要说与邾伯尧、林信、林惠以及林墨听,逼着他们夸赞。   可为着林敏待他平常,林墨总是听得好不耐烦,心内嘴上都道嫌弃;但花勤芳从来都不真恼,笑骂一句“臭六郎”便算。   这一句,当中正有未裁二字,想来当日花勤芳必然也得意地,说给了他的弟弟花未裁听,对不对?   “也许,不止朱厌与邾琳琅是祸,”林墨兀自喃喃道:“也说不定,那一个当真就是花未裁。”   季朝云听见,望向了林墨。   林墨却没有回望,垂首仍作愁目,仍在想着这些事,怕有什么遗漏之处。   这么一想,忽觉清明。   当天朱厌在他和季朝云之前说过的温柔话语,也忽然又响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和我走呢?我替你大哥照顾你,不好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以,他是因为我……或者说我大哥,才几次三番,在这人间寻衅作恶!”   林墨虽不明究竟,但一想到此事,当即便站起身,就想离开。   季思阳等人都惊愕莫名,唯有季朝云愣了一愣,便立刻就追了过去。   “林墨!”   林墨不答话,就急急地往外头走,走得飞快,像是要赶快离开季氏的模样。   “林砚之!”   季朝云如此大声地唤他,他也不顾。不能化光,那就快走,眼看着出了书房,出了庭院,出了季府的大门,要往山下去……情急之下,季朝云不能再让他继续走了,快步上前,追着将他拦住。   “滚开——”   “你冷静些——”   “再不滚开——”   林墨还未说完“我就要动手了”,脸上已经先挨季朝云一记耳光。   但也因为这一巴掌,他稍微得回一点冷静,即便这冷静也让他心血翻涌。   忍着不掉眼泪,但林墨已经泪眼迷蒙,而季朝云居然还在质问他。   “为什么?你总要如此?”   作者有话说   好好说话,不要动手.jpg 第146章 章之三十七 憾事(下)   林墨在泪眼中觉得自己看错。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季朝云对着他,面容愤怨,眼中悲悯,还对他动手?   这都不像季朝云了。   “一句话都不说,就要先走?”季朝云竟还在问着他:“每一次都是这样,为什么?”   “因为,走一步,便要想下一步。”   “因为,真的不想令你或他人为难。”   “因为,不想在你或他人身上,有坏事发生。”   季朝云,季仲霄,这样聪明的人物,怎么会不懂?自己不说,他都应该懂呀。   “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就能避得开朱厌?就救得了别人?还是你有别的什么本事?”   看吧,季朝云是懂的啊,既然懂自己是这么想,为什么还要问?   此刻林墨怔怔地望着季朝云,听着他的质问,忍不住反问于他。   “每一次?”   抛开这次复生,那从前,分明都是季朝云对他不屑,不睬不理,林墨真想不起来是哪一次。   他继续问季朝云:“哪一次?”   太多次了。   分明遇险,从不大声呼救,别说是季朝云了,便是对着滟九,他也不呼救。   “你跟滟九说过什么?”   林墨把头微微别过去,将眼泪都收敛,才对季朝云道:“这和滟九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怎会没有关系?   季朝云就掰着他的肩,不让他逃开,继续问话。   “去去就回,是不是你对滟九说的?”   “去了就不回的,是不是你?”   林墨哑口。   但季朝云却不像是要放过他,他只得道:“滟九他……他跟你说的么?”   不错,林墨确实说过这话,说了好多次,说得随随便便,说得理直气壮。   当年。   林墨用一身仙骨换了滟九,带他去禹州邾氏求救完毕之后,便带滟九同居住在江山不夜。   可惜滟九身上的伤好了,心内的伤永远好不全。林墨怜惜他,因为若别的人是滟九,这心伤也不能好。   便是仙门中人,从前也大抵只知一个滟十一;然而忽然就有一日,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滟九,其事迹传遍天下,遭到所有人鄙夷厌恶。   “青墟滟氏不肖子弟滟九,贪慕权势,丧尽天良,杀害家主滟蓁及少主滟十一,意欲谋夺家主之位——”   青墟滟氏因家主身死,乱作一团,自先任家主滟蓁的师妹,随侍少主滟十一最久的荷芷口中说出来的话语,还有别的滟氏弟子们所见,谁人会不信?   而丹书之上,落这罪名,一告天下正道仙门,字字句句,比当初还未身处虞城的林墨之罪过,还重得多。   “竟有如此荒唐不肖之事?”   “将那叫滟九的小子擒拿问罪!”   就连曾经百般看不起青墟滟氏的世间人,也竟变得义愤填膺。可笑至此,但滟九便是张开口,也不知要如何言说辩解。   “我……要如何告诉世间其余人,滟十一非我所害,而滟夫人憎我是下一个天命所选,要将我驱逐出家内,要做主将我许配林信为妻?”   可笑吗?   可怖吧。   “我又要如何告诉世间其余人,为何滟夫人可以如此憎我,而至今日,我亦如此憎她?”   滟九也不能辩驳否认。   “因为,的确是我出手,杀了滟夫人。”   滟九却不曾因此而后悔,至少在林墨面前他是如此言说。   林墨知道,滟九从来不在意什么家主之位,滟九曾经更多期盼的,只不过是滟夫人能待他好一些,就像她对真正的滟十一那样。   在多少个黑夜,滟九也是滟十一,可滟九终究想做滟九。   “我想着,我不明白……为何我要如此辛劳?”   “为何我要对着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人百般讨好?”   “如果这是天命,那要哪日,才到尽头?”   他笑着问林墨这些说话,令林墨知道原来他也像自己,这些心与声也从来被禁,但在终于明白忍耐不过是种无用美德之后,亦发现自己说什么,世人也同滟夫人一样,不会听,不愿听,不会信,不肯信。   故此,滟九真清醒。   故此,滟九也绝望。   他并不与滟夫人争执争吵,滟夫人要他出嫁,或者死,他也觉尚能接受。   “那,还是让我死了好。”   本来当真想死了便罢,但在短暂窒息的痛苦和激动惊骇中,心底里有些微小的声音。   “为什么。”   “我不要。”   这些声音,由小变大,变成了不同的声音,就像是被滟夫人曾经下令溺杀的婴孩们,在滟九脑海中发出哭声,拼命吵闹,嗡嗡作响地,令他愤怒,令他发狂。   “她是疯子。”   “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曾爱,要全部溺毙杀死,她怎么会爱我?”   “该、该死的……应该是你吧?”   生平第一次不怀仁心,生平第一次用尽所学,对滟夫人出手,便是杀招,还当真轻易得手,其实可笑。   为着同样是第一次看到滟夫人难以置信的可悲表情,滟九急促地喘气,咳出声。   但平复之后,他又咯咯笑着,终于骂了出来。   “……疯婆娘。”   轻辱于她,也是平生第一回 ,滟九得来短暂快慰与兴奋。   因自视甚高的滟夫人从未想过,温柔温顺的一个滟九,好似蝼蚁卑微的傻孩子,有朝一日竟真令她死,就像她盼着滟九从未有一天活过一样。   但,滟九还是意难平,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忍不住要将她尸身抱住。   这么冰冷无情的滟夫人,如今身上还残留着温暖,她的血流淌出来浸染身上,也令滟九觉得安静温暖。   这一切可比她活着的时候好多了,真有些滟九想象中,慈母应有的模样。   “早知如此,真该早些动手。”   年华渐去,衰老色弛,修为渐退,不复当年强横,还有滟十一的意外……滟夫人将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怪罪于滟九。   那么承继滟氏一族天命,名为滟九的孩子,又能将自己的不幸怪罪于谁?   原本一开始,滟九只责怪自己。但因滟夫人之死,他终究醒悟明白。   “贼老天。”   不错,都是这贼老天。   看看,因下一任家主生,而努力待死,正就是生于青墟滟氏,每一任家主的天命。   看看,滟夫人不肯认命,得来什么下场。   一切的一切,天既授之,天就不管。   作者有话说   一点砚之,一点滟九。 第147章 章之三十七 憾事(又)   滟九为此迷惘,他发狂,亦发笑,直到荷芷与别的滟家弟子闯入,看见他搂着滟夫人的尸首,惊恐尖叫,才惊破他迷惘,令他挟带焚喑,落荒而逃。   而且,不止滟夫人的死,其实滟九还说了好些话,说滟十一,也说滟九自己,都悄悄地只说给林墨知道。   滟九说滟十一可爱,虽然调皮也刁蛮,但滟十一真的可爱,他将滟十一当作亲妹妹一样。   还有,当初升山的日子,受过欺辱滟九也觉得快乐,只因除去邾琳琅一个,那一处有很多人相伴,待他各样好,就连林信也那样好。   晋临孟氏的学宫,实在好过冰冷无情的横波殿太多。   “可我总也想着,如果那时候我不去升山,如果我也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是不是就也不会难过?”   为这些说话,林墨也觉十分难过。   如果因为那些快乐让滟九的心内生出涟漪,如果那一处从来都是死水更好,那说来,当日今日,不正是他林墨罪过?   “其实,是我害了你。”   林墨就这么对滟九说话,却见滟九有些愕然。   他便又道:“因为当年,是我让你同我一块去升山的,不是吗?”   是因为林墨,让滟九和林信相遇。   是因为林墨,让滟九和邾琳琅不睦。   是因为林墨,让滟九相信会得到些眷护。   “后来那些事,也全是、全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当日所作所为,邾琳琅不会一心恨你,林信不会对你念念不忘,你也不会自横波殿逃出便想着安宁找我;如果你不去安宁,就不会遭她花言巧语,施计陷害,于林信之前揭破你身份,以致他——”   邾琳琅和林信的恶毒无情,教林墨说不下去。   亏得他们,一个说非林墨不嫁,一个说爱慕滟十一已久,却因为林墨不能回赠她爱意,就因为真正的滟十一不是他想象那模样,便要加诸欺凌折辱,还令别的世人受害。   如果这也算作是爱,那这爱太可怕。   滟九却失笑,摇头。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问林墨:“若这样说,我不出生在这世上,或者我一出生就死在滟夫人手里,岂非更好?难道不是该怪我或滟十一太过天真,所以害你失去仙骨?”   对着林墨的沉默,他又道:“所以,这就是命,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从今往后,我们谁也别说谁对不起谁,好吗?”   滟九说着这话,面上有些奇怪的从容,但那从容更像是心死的失望和绝望。   他接受所有坏事,埋藏他所有的不甘不平,仍旧深信如他年幼之时所言,一切都是天授之,天却不管。   从前林墨却不肯信命,觉得他是太悲观,只将滟九的伤心事都埋进心里不忘,不让他人得知,再令滟九受害。   可惜今日的林墨,已经不能将他每句话都记得,也惊觉命是该信的。   “如今不管我再说什么,都没有人会信我的,六郎。”   “可是,我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坏事,才会这样?”   滟九这两句说话,林墨倒也都还记得,可当日林墨对此能说什么呢?   “我信你。”   “你没有错。”   滟九可曾因为这些话得到安慰?也许有,也许并没有,只不过装作有,但林墨自觉无力,做不到更多。   惧被人看破身份,听到闲言碎语或批判憎恶更是种加害……滟九不像林墨,偶尔还惦念着外头有些什么有趣事儿,他再也不愿意出江山不夜去,不管林墨怎样说话哄他,他就应着,心里仍旧害怕,若是林墨出去久一些,他就更害怕。   害怕夜深,害怕天明,害怕孤身一人。   “那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所以林墨总是笑着,在出去之前留下这句说话。   后来,得知事情不好,对着安宁林氏失势的情状,惧众人威逼林惠加害于她,林墨赶往虞城之前,他也还是笑着和滟九说了这话。   因为他不告诉滟九那些外间发生的事情,天崩地裂也不能令滟九失去栖身江山不夜的安稳,亦因他总会依约回来,那一回滟九也跟从前一样,都信了。   谁又能料,那一回他林墨却失信不回。   所以也当真不能怪当日在幽独,滟九也训他骂他,说他能跑会骗。   而现在,还有个季朝云,也在训他。   “林砚之,你到现在还不觉得你自己有错?”   “我错什么——”   “我非是说你曾经做错的那些事,我是在说你把罪责全揽在身上,把秘密都放在心里。”   林墨愕然。   “你真的,从来不曾当真的信人,你也不信我。”   “不是的,仲霄。”   林墨为季朝云的难过形容而难过,想出言辩解,想出言劝慰,但他只要多想一想,便觉季朝云所说之话其实也可算得是对。   “仲霄,对不住。”   但季朝云似未觉得他真心,不言语。   林墨是真心觉对他抱歉:“仲霄,我——”   但季朝云打断了他。   “这世间并非所有事情,一个人咬牙撑住便算英勇,才叫无畏。”   “若太多事,一个人无法做到……何妨与别人一同去做?”   “林砚之,如果你今日要走,那便走,从今往后,就当我和你当日也没重遇过!”   如此简单的道理,若是季朝云不说,林墨真都快忘记了。   就像孟兰因问的,为何不说呢?   当日,若能不欺不瞒,与滟九……甚至更多对他怀有善意的人商议,再冷静行事,也许会有不同结果。   不至于背负骂名,不至于身死人手,一切都还能有些许转圜之地。   季朝云现在已经气得背过身去了,就像真的由得这个愚蠢林墨要去便去。   对着他背影,林墨想着从前,认真道:“我并没有想一个人……从来都没有。”   爱笑,也最爱热闹,所以林墨最盼每日有无数件赏心乐事,与大哥,与阿姐,与滟九,与季朝云,与一切他所爱的,爱护他,待他友善之人同享。   那样会有多快乐?曾经多么快乐,林墨忆起,甘中带着苦。   季朝云还是没转过身来。   林墨走过去,看他手握紧了,应该是当真在气;想牵他手,又觉有些不好意思。   想来想去,最后不知怎地,林墨便在他身后,将额头抵在季朝云背上,轻声叹息。   季朝云不动。   “仲霄,你说的都是对。”   季朝云不说话。   见他当真不说话,林墨只得赔着些笑脸,主动和他说。   “对不住,我们回去……我好好说话,我好好说完。”   季朝云还是不应。   林墨只得绕至他身前,看他脸色还是冷,真教林墨觉得他不会再信自己这说话。   但林墨不死心,想了一想,去拉他的手。   “我说真的,你信我吧,仲霄。”   季朝云还是不动,林墨就干脆拉着他往回走。   这一回,季朝云倒是没有僵持,任他拉着手走回去。   林墨见他肯动,松了口气,但是一路走着,也还是忍不住要和人家说些废话缓和下气氛。   “季仲霄,林砚之让我给令秋君带句话。”   “闭嘴。”   “闭嘴了可还说什么?其实啊,除了季仲霄说那什么跟什么,别的林砚之都好商量。”   听这意有所指地,季朝云更不耐烦:“什么什么……闭嘴!”   “就不闭嘴,林砚之认真的。”   他认真,季朝云也认真:“那你告诉林砚之快闭嘴!”   品品这话里头藏不住的怨气,再说这人怕是又要真的气着了,林墨便先闭嘴。   可沉默无言,走着走着,季朝云突然又一个反手把他的手腕扣住了,成了他拖着林墨往回走。   林墨无奈,实在不想再得罪他,此刻要再继续编出几句话来哄令秋君,真是编不出来的。   隐约还觉自己又有点上当的意思,林墨好不容易才忍住对他的嫌弃。   算了,回去就回去,既然季朝云要他好好说话,他便先回去将话说完,再论别的。   作者有话说   闭嘴吧林砚之,谈恋爱你都不会,我养你这么大是为了什么?! 第148章 章之三十七 憾事(外)   可真待他与季朝云一齐回至季思阳的书房之内,便是林墨也觉得季朝云这一家人,实在有点古怪。   季凝芳一脸恭顺的,竟正在为季思阳奉茶;季平风不知在想什么,兀自出神。   好像根本没人在意有个林墨刚才忽地站起来就往外面去,也不在意季朝云追了出去。   也就是看到季朝云拖着林墨的手,季思阳那端茶的手顿了一下,咳出声来。   林墨忙将季朝云的手甩开,在面上堆出些不自然的笑。   季平风却似刚回过神来,但也只是随口道了一句:“回来了?”   林墨还没答话,季凝芳已经先白他一眼:“不像话,好好地又跑什么?”   遍寻不到别的好借口,一句“人有三急不行么”都挂嘴边了,林墨还是不敢,又忍下去,支支吾吾地憋出俩字:“哪有!”   季凝芳的眼神还是鄙夷,林墨也觉得自个怪丢人的,而且这段日子已经到处好生看过了,季氏的仙府,确实哪儿都没有地缝供他钻,跳崖还差不多。   季凝芳既然已经开了口教训,季思阳实在是懒得多看他们二人,不问也不训,就示意季平风认真再问。   “六郎,除了刚才说的,你还想起来什么没有?”   听得季平风问话,林墨便将刚才想到花勤芳写的字句种种,都告诉他们。   果然,众人听了这话,都先作沉思,林墨便忍不住又道:“抱歉,当日我实在应该多想一想,全怪我疏忽。”   这哪里又能怪他呢?季朝云想到林墨如今身上,还有一魄不知所踪,正想说什么,却听季思阳已先道:“你三魂七魄不全,记忆缺损,一时想不起来,也是常事。”   他这样说,林墨有些惊讶。   平阳季氏,确实开明大方,季思阳如此就事论事,不偏不倚的本领,便让林墨来说,也觉钦佩。   也正因有这样门风,这样门主,才能教养出面前季平风等三人吧?若换做是他与季思阳立场调换,或者换了别家仙门,哪里还问?怕不是先把自个打个魂飞魄散,再把季朝云的腿打断,丢去思过闭关,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再考虑放他出来……或者干脆也别放出来了,这人烦人得不行!   在惊讶感慨之余,林墨还是将一些别的心里话,认真都说了口。   “当年,花府主夫妇相继离世,只剩下花未裁和勤芳哥哥相依为命……勤芳哥哥依父母遗命,未曾守制,而是在乌尤城中另起起仙府,由我爹亲他们做主,迎娶我四姐去了乌尤,但不知是否是因这些缘故,花未裁素来与我四姐不睦,世人皆知。”   这些事,季思阳等人都有耳闻,便微一颔首,示意他可继续说下去。   林墨便也说下去。   “花未裁对勤芳哥哥,大概真的是很着紧;而他说话,勤芳哥哥也不能不理,毕竟他是亲弟,与别人不同。”   “原本一开始,花未裁和我四姐大概是些言语嫌隙,但后来也不知道为何,勤芳哥哥也和我四姐闹了起来,回去原本花氏的仙府居住;我四姐因此被天下人当成了笑话,闭门不出。后来、后来还是因我爹亲去信训斥,勤芳哥哥才又肯回去新仙府内……接着就是他们一同去了虞城,赴当年诸仙门刀剑之约。”   对当年刀剑之约,季思阳其实尚有印象。   那时候,花勤芳也好,林敏也罢,在人前十分和睦,且笑语连连;而花未裁也如从前一般,腼腆寡言,有些木纳。   他们之言行,在季思阳看来,没有任何异常,任谁也看不出其中埋藏着什么恶事发生的引子。   “听闻当时花未裁被款待留在虞城作客,再回去之时,发现我四姐不知为何缘故,已将勤芳哥哥杀害;而我四姐,逃回来安宁就遇着我,是我坚持送她回了家去,让她求爹娘做主……只怪我当时为林信的说话生气,马上就离开了安宁,谁料不久之后,便听说我四姐自尽的消息。”   “后来的事情,是我的猜测,不一定便是对的。”   “我猜,花未裁为着勤芳哥哥之死,心中含怨,便是我四姐也身死,三魂七魄尽毁,他仍不能释怀,为此竟放纵朱厌,甚至毁去乌尤一城,只为了报复这人间,与勤芳哥哥陪葬。”   “而花未裁,他自己虽也身死,但怨念深重,那三魂七魄自然不肯归入轮回。世人皆知他毁去乌尤放纵朱厌之罪,于是他干脆以时庭芳之名,藏身幽独;于是后来,他也得朱厌回报,逃出了滟九及周未的禁辖,如今和朱厌、邾琳琅一般行踪不明,令我们遍寻不得。”   听到这些话,季思阳若有所思。   但,林墨的说话还未完。   “还有那何玉之——”   “怎的?你也认得此鬼是谁?”   林墨摇头,他方才一直在想此事,生怕有什么遗漏,但遗憾是真的记不起什么线索。   于是他也是只揣测,接着道:“我虽不认识何玉之这个名字,但大概这也是个化名,那真实身份,我们其实知道。”   他这样说,也有道理,季思阳便一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方才在想,朱厌放纵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是让他们为自己效命为祸人间么?”   对这话,季凝芳也拧眉,觉得哪里不对。   然后便听季平风道:“不对,若真是因此,那他为何要放纵君凌?”   卫君凌生前是季氏的弟子,言行高洁,无辜受害;便是化为凶厉之辈,也只报一己冤仇,不愿意伤及无辜;而为其所作报复,他也付出了代价,正可谓人事虽可罔,天道终难欺。   “那也许是因为——”   林墨想着那个唤他一声“林师叔”的可怜少年,苦笑抢在了季朝云前头说话。   他道:“那也许是因为,他也觉得君凌之怨仇该报。”林墨道:“或者,他就是想令君凌出现在我与季朝云面前,找出一个与我相会的由头。”   便是季朝云也无言,遑论季思阳等人。   作者有话说   林墨猜的是对的,大概(x 第149章 章之三十八 是非(上)   林墨终于说出了心底里的话。   他并不蠢钝,或许还太聪明,季朝云也是同样。   抛开何玉之不谈,若说邾琳琅和花未裁,都与当年的安宁林氏相关,但卫君凌不过是季氏的弟子,且并非什么不义之人,但是——   “君凌是季氏的弟子,和平风哥哥……或者说仲霄相关。”   “而仲霄,和我林墨同行,也算相关。”   林墨说出这话,垂着眼,低下头。   季思阳等人,一时皆作沉默,林墨便又道:“我不知道朱厌为什么要放纵他们,我只觉得奇怪。”   季凝芳问他:“如何奇怪?”   “当日姐姐还未赶到,我和仲霄,曾在虞城那破宅中听得君凌和邾琳琅说要回去与某人禀告将陆琮杀害,炼化成丹之事;但这件事,其实是因陆琮作恶在先,由他动手杀了陆琮,还比我们将他交给陆怀锳处置,更为利落痛快。”   这话虽不动听,却是实情,季思阳身为季氏仙门的门主,自然懂得虞城陆氏那些宗族繁复症结,陆怀锳处决难断之事。   “其实我们从来不曾看过朱厌和邾琳琅、何玉之、还有花未裁一同出现过;只有一次,就是仲霄受伤那次,他带着君凌的一颗头颅出现了,但分明那时候我们要君凌引来的是邾琳琅……还有,在禹州邾氏破道印者,到底是邾琳琅还是朱厌,我也说不清,但就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那一天到底是不是朱厌毁去卫君凌神魂?   上一回到底是不是他破去禹州邾氏道印?   或者,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邾琳琅所为?   邾琳琅是否真为朱厌效命?还是自有主张?只不过世人未曾多想,便将他们视为一体?   虽不明,但林墨继续说了下去。   “这一回,朱厌的行事实在太奇怪,他如此费心,将一魄留存于宁乐身上,在平阳季氏安静度日;其实哪怕没有这一魄,他也在世间横行无阻,若说他心机深沉,那么继续留下这一魄以图将来打算,不是更好?为何他忽然就连破邾氏和季氏的道印?”   人人都道朱厌三魂七魄不齐,损及修为本身,故而能被降服;他是只为了令自己变回昔日强悍能为么?林墨总觉得不止如此。   而且因仔细回想,他现在又想起了从前的一些旧事。   “不知道伯父可曾记得一句说话?”   林墨突然发问,季思阳道:“什么说话?”   “从前,世间人总说‘朱厌降,麒麟生’,可是后来我大哥身死,有人来我那家中吊唁,却口出恶言,说只怕是因麒麟生,才引得朱厌降世;当时是我与林信,将那二人教训了一顿,闹得安宁林氏在世人前丢尽了颜面,我因此与我爹冲突争执,愤而离家……至于林信,则被罚闭关思过数月不得出。”   “这些说话,并无凭据。”   季思阳有些愤慨,这话他自然听过,但这样的说话实在无凭无据,只不过是无情歹话罢了。   “那么,如果这话,是真的呢?”   季思阳愕然。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谁引来了谁。当年有人说我大哥擒得朱厌而又放纵他,此事并无太多凭据,就跟他们说我大哥和滟夫人有染,横波殿内的孩子是他与滟夫人所生一样……但据我所知,我大哥与滟夫人清白无事,可他与朱厌确有私交;而我大哥郁郁病终之后,朱厌便也当真不知踪影。”   “所以,他现在如此积极行事,除了令自己更为强大,说不定还为了其他。”   “其他?”   说到此处,林墨有些犹豫和心忧,还感觉季朝云的目光停留他面上。   但他还是说出了口。   “比如,为了我大哥,或者,为了我林墨。”   “林墨!”   季朝云厉声唤他名字。   知道季朝云是怕他又将坏事包揽于自身,但林墨还是假作不曾听到,只道:“我与朱厌,曾相见过一次,他待我很好,对我大哥更好,好得出奇……后来我大哥身上有旧伤,还离奇获病,一病沉疴,药石无灵,就在他过世之时,朱厌似乎也到过安宁,因为我守着大哥,好像见到他来道别。”   “但是那时候,还有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以为不过是我做梦,或者看错记错。”   回想当日种种,令林墨也唏嘘。因为,那之后,朱厌也并没有生事,或者照拂他林墨什么不是吗?   只见季思阳抬手,制止季朝云想要立刻开口的举动,只问林墨:“那你为何今日觉得,不是你看错记错?”   “因为当日,我和仲霄因朱厌而遇险,朱厌却问我了我一句话。”   “你住口——”   那一天,季朝云也在,但现在如此生气,看来是未曾把此话告知他的父亲兄姐,只怕林墨如今说出了口,便在这平阳季氏无立锥之地了吧?   但林墨没有办法不说。   “那日,朱厌问我说,‘你为什么不和我走呢?我替你大哥照顾你,不好吗?’”   “这是什么话?!”   面对季凝芳的惊呼,林墨苦笑。   “他可以当场杀了我和仲霄,却没有,任由秦……好心人将我们救走;所以我虽没有什么凭据,但总觉得他出现,只不过是因为我也回来这人间;他做了好些事情,就好像、就好像当真只是想告诉我,告诉世间人,他回来了,他可以照顾我。”   听得这话,便是季思阳也作愕然,与季平风和季凝芳一同陷入沉默。   “你自己都说没什么凭据,就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妄作猜想!”   林墨看季朝云,他那眉头皱起,表情也不再淡然,比之前追着他出去时更为气愤。   “不正是你教训我有话要直说,好好地说么?如今又这么生气,教我要如何说?”   虽觉得有些对不住季朝云苦心,但是林墨自己,觉得说出来之后,心内竟真安宁一些。   季朝云大概读懂了他目光中暗含的这些意思,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季思阳先了开口。   “平风,你们几个都先出去,”他说了这话,又对林墨道:“你留下。”   作者有话说   是非。 第150章 章之三十八 是非(中)   林墨的面上立刻就露出些不安和惶恐,季朝云也立刻便叫出了声。   “爹!”   但这一次,季思阳还未斥他,他便先被季平风制止了,季凝芳也拉着他,示意他此刻不要多话。   待季朝云被季凝芳拉着,不情不愿地出去,季思阳才对林墨道:“林墨。”   “伯父,请讲。”   “在你看来,宁乐如何呢?”   林墨本以为季思阳是要说他从前那些混账事,甚至训斥他和季朝云不清不楚厮混在一处败坏门风,一时难解他为什么突然提起的,竟是季宁乐。   但林墨想了一想,心内虽然忐忑,还是先道:“宁乐很好。”   抛开他是朱厌一魄所寄生,季宁乐实在是名温柔和气,风姿英秀之少年,亦是可造之材,天资甚高;便是林墨与他相识不久,也轻易便能解得他各样好处,明白季平风也好,平阳季氏的其余人也好,乃至天下人,会对他抱有何种期望。   “今日你说了这样多,我那不肖子,声声句句都在拦阻你继续说下去,你可知为何?”   林墨知道。   “因为……因为若一切是因我林墨所起,那这世间没有林墨,说不定,便能得天下太平了。”   以为季思阳会顺着这话说下去,但季思阳没有。   他饮了一口茶,道:“当年思明不问我,便擅自作主,带了一个可怜孩子回到这家里来,其实我和其余家中人也不无疑虑;但后来,直至今日,除了宁乐身藏朱厌一魄之事外,我仍觉得他是个好孩子,为着思明救他回来的恩情,从来勤勉认真,从未辜负我们期望……这一切,我不觉是假。”   林墨点了点头,他也不觉得季宁乐待众生之好是假。   “那我再问你,宁乐身内有朱厌一魄,是他的过错么?”   “当然不是!”   “那或者,真就如某些世人所言,是我平阳季氏的过错?”   自然也不是。   林墨哑然,但他似乎已经知道季思阳真正想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会觉得,朱厌在这人间作出恶事,都算是你的过错呢?”   “可是——”   林墨忍不住要开口。   可是。   “可是”什么,林墨实在也说不上来,噤声片刻,又听季思阳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在别的仙门是如何,但在我们平阳季氏,没有诸事未明,先为‘说不定’及‘也许’,便叫他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道理。”   他说完这句,林墨沉默良久。   季思阳由得他沉默,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问道:“伯父,留我在此,真的好吗?”   就算朱厌不会再来此处找麻烦,但林墨自问留在这里,若被世人发现,还是不会为平阳季氏带来什么好事。   季思阳便再问他。   “当日你在虞城,为何要使役阴兵害人?”   林墨不安,垂目。   “我……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想别人好好活着……我……想令他人也难过……”   如此不义残忍,却是他那一刻真正想法,与滟九杀滟夫人之时,似也差不多。   滟九对此怀抱着羞惭愧疚,林墨也是同样。   当年,最敬最爱的大哥林宽过世,为这一桩,林墨已觉是世间最坏之事,十分难捱。   接着,还有花勤芳,还有林敏,还有乌尤一城被毁,数不清的无辜性命随之一炬。   在难过之余,林墨想着,怎可能还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已经不可能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然而,更坏的事情偏要发生。   安宁城变了天,不再是安宁林氏的安宁,长乐门的谢正才连同安宁城内其余仙门,说林鹤和林夫人自尽;说作恶多端的林信入魔,杀尽府中之人;说他为着炼化金丹,不止夺取他人修为,更将其魂魄拆离破坏,将那残躯生吞活啖,将那断骸塞入丹炉,令安宁林氏仙府内血流成河,再无活口。   自诩正义的谢正才等人,矢口否认是他们剿灭了安宁林氏,他们说自己只是杀了一个状若癫狂,手舞足蹈,枉自为人的林信。   他们将林信擒杀,毁去他三魂七魄,将他尸首被高悬于城门之处,以儆效尤,就好像当年的邾琳琅。   当然,他们也在问,也在寻找。   安宁林氏那身入诡道的余党林墨不在安宁,是在何处?   嫁与陆怀锳的林惠忽自虞城失踪,陆怀锳却不肯交代她去向,那她又在何处?   林墨未曾亲眼看到林鹤和林夫人如何下场,但见着林信的尸身。   被人悬于空中,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躯兀自轻轻摆荡,周遭无数虫豸飞舞纷扰。   骄傲自大,丧心病狂,不得善终,这就是林信的一生,再无他生。   腐臭气味,咒骂怨怒,调侃戏谑,幸灾乐祸,议论之声,皆充盈林墨心内。   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这世间所余亲人只剩下林惠一个,惊得他改换形貌,仓皇而走,去到虞城。   然后便是亲眼看着,自己如何将林惠也失去。   无用无益的林墨绝望,真觉不必再活着,只想着,若多几个人陪葬于他,换取最后一点快活。   如今,他听季思阳道:“无论如何,为你当日之过,你已经死了一回。”   林墨点头:“是。”   “你本该魂飞魄散,却仍在当日复归人间,如今站在此地。”   林墨苦笑:“不错。”   这便对了,这不也是天要如此?季思阳想,若是天要如此,有什么好或者不好呢?   他就淡然与林墨道:“我有三个子女,他们之中最像我的,是平风。”   林墨心想,其实岂止是季平风与他像呢?季凝芳和季朝云,他们那好处,分明都自季思阳等人处学来,让自己好生羡慕。   “平风年幼时,与我试论道法。他自有见解,说人若能有功于天下,便应尽全功;若是无能,也要清静自正。”   确实,当年在晋临升山,学宫之内,季平风也如此说。   “从前我亦见你大哥,他说道无常名,人各自有命,在天命之前,任谁人也似无能,但应有为……你知道这是何意吗?”   听到说他大哥,林墨又点了一点头,道:“大哥教我,人活在世,自明自重,不求功名成就,也该无愧于心。”   林宽的确是这样的明白人,说人不可将一切推诿于天命,那天命虽不可违,却总有人力可为之事;于是他让林墨应承,要好好的,就算一生无大成就,但至少要得些自在快活,无愧他人,不负此生。   “如今朱厌与邾琳琅行踪不明,还有个花未裁也可能尚在人间,预备作恶,平阳季氏弟子紧守山门及平阳城,其余仙城仙门也是同样……你既知道如此多的事理,也非是听不进别人说话蠢钝之人,何妨先想想如今既然在人世间,你可能改过?你有什么可做可为之事,于人于己有利?”   见林墨老老实实应了“是”,季思阳便微一颔首,道:“那你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与人商议。”   林墨对他指教,感佩亦感念,恭顺告退,临别复又听季思阳还有一言。   “我一生见过许多坏事,但我也信,也许有些好事,会在前头发生。”   此言令林墨心潮翻涌,但他面上仍旧只是一点头,冷静道是。   作者有话说   明白。 我和林砚之一样明白,其实都知各位来认真看文,不嫌弃我冗长故事,为我打抱不平,挠头,我很感激,但是也词穷,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总而言之,就是很感激。还有啊,如果觉得这故事还不错,专栏内还有一篇《多得他》也还不错,是真的不错,可以康康,嘿^ ^ 第151章 章之三十八 是非(下)   自季思阳处告退,林墨本怀着心事,但一出去便发现,季凝芳虽已经走开不在,却有个季平风倚在门边,而季朝云亦在门外,站得笔直,负手等待。   季平风便也罢了,这个季朝云,林墨连看他背影,都觉有些焦躁意思。   哎,真就和从前在学宫做了坏事,被先生们叫去问话时,他们都在外头等一个林墨同样。   林墨的一点心事便被暂且丢开,不出声地发笑,悄悄地跳过去先勾住季平风的肩,蹦到了人家背上。   “平风哥哥你真好,还等着我呐——”   季平风给他这么突然地一个猛扑撒娇耍赖的,腰都快给折了:“林六郎!你又来!”   不说那小时候,曾经有一回去到安宁城,林墨也是这么趁他不防就跳上来,真当他自己还六岁似的胡闹。   季朝云听见动静,也转过来了,看他抱着季平风不放的胡闹放肆,就拿眼睛瞪他。   “给我下去!”   林墨被季平风骂着给撵下去,直撇嘴,但他看季朝云马上要追问他们在里头说了什么的样,就假装看不着。   “我凝芳姐姐呢?是不是给我做好吃的去了?我去找她——”   说完,跳下地就跑。   他跑他的,季朝云倒也淡定,就朝他离开方向走去。   季平风叹息目送,不置一词。   季凝芳倒真的是去为大家做点心了,但是看见林墨嬉皮笑脸地闯进膳房来说要替她加柴看火,那脾气立刻便发作。   “你懂什么?给我滚出去,别耽误我这里的功夫!”   活像林墨立刻就要烧了她这膳房圣地一般,林墨不高兴:“姐姐,我就随便帮——”   话还没说完便被季凝芳抄着擀面杖给揍了出去,但也不准他走远了。   因为她近日难得有心情劳动自个,毕竟点心趁热吃的好,她准备让林墨带去给别的大家伙一块尝尝。   林墨被她训来,噤若寒蝉,蹲在膳房门口不敢走远;好在当初跟他一块被季朝云擒来季氏的橘猫成天也在这附近打转,林墨搂着它说了几句胡话,不一会儿,就看季朝云也朝这膳房走过来了。   拍拍腿,林墨将猫放开,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   想着里头还有个季凝芳,谅他季朝云也不敢乱说话,林墨便大大咧咧道:“又看我做什么?”   “我爹和你说了什么?”   果然是要问这个。   “什么什么?伯父和我随便说说话都不成?都要告诉你?季仲霄,你要不要脸?”   假模假样,拿腔拿调的,摆明了就是心虚的一种。季朝云不跟他多拉扯废话,就朝他逼近。   林墨机警,忙着往后退。   “季朝云你又干什么!”   “我爹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眼看着季朝云都要贴到自己身上,林墨一边退一边骂他“无聊”,不防头上突然挨了一下。   季朝云停止逼近,不用想都知道是季凝芳自他身后动的手,林墨委屈得要命,扭过头质问:“姐姐!你怎么这样?!”   “仔细你的脚!你敢踏进来试试?”   季凝芳骂完,转身仍回去膳房里头。   她这样说话,真就是不讲道理,但林墨不敢抱怨,也不想再被季朝云贴过来。   “行了行了,”他只好对着面色肃然的季朝云道:“伯父根本没说什么,就让我好好待着,好好想想。”   “要你想什么?   “随便想想罢……今日我累了,不想了,我怎知我明日要想什么!”   季朝云想了一想,盯着他继续发问:“真的?”   “真的!”   “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   这个季朝云,真就无聊得很,这样的废话还问得一脸认真,林墨答得十分不耐烦。   “真的没有!你别盯着我了!再看我我真走了你信不信!快走开!”   听到这话,季朝云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不料有季平风的弟子来请,说是季思阳令他过去,他才转身走人。   见季朝云走开,林墨方松了一口气,就有个更过分的季凝芳又过来,抱着手对他嗤之以鼻:“说得倒像真的似的。”   “我说的就是真的!”   季凝芳还是嗤笑。   “姐姐!”   季凝芳听见他这抱怨大声叫唤,就道:“我家朝云,有时候也真是蠢货一个。”   这话是从何说起的?林墨不明。   季凝芳拿着那擀面杖当剑使,在他脑门上轻敲一下,又道:“你也是个傻子,是不是?”   这话令林墨更好奇了:“为何?”   “他那剑法与道法,比我高明许多,不过若是换了我,今日肯定懒得操心爹亲会和你林六郎说什么。”   见林墨还是不明白,季凝芳笑了。   “大哥也好,我也好,”她道:“换作是我们,今日会对你说什么,那我爹亲要说的,大概也差不多,又有什么可问可说的?”   这倒也是,林墨明白过来了。   季氏这一家子人也真的奇怪有趣,且这季氏也不止他们一家人奇怪有趣,大抵都是些和善人,令林墨仍旧羡慕。   “点心还要些时候,要不然你先去和大哥他们说话吧,过会来找我。”   林墨却不走,有心与同季凝芳说说别的话。   “姐姐。”   “嗯?”   他想了想,对季凝芳问出了口。   “姐姐,你认得秦佩秋,是不是?”   未料到林墨要问要说的竟然是秦佩秋,季凝芳先是一愣,那面色变作微红。   “也不算认识,只不过机缘巧合,见过几回,”待她回过神来,又故作一等轻松,反问林墨:“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林墨实在是有太多话想问。   秦佩秋这个人,与方才在季思阳等人面前提起林敏之事相类,有太多林墨不清不楚的内情;虽然与林敏之事不同,与秦佩秋相关的一切记忆,若是林墨找回自己遗失那一魄,大概都能重新寻回,但如今林墨就是有诸多好奇。   季朝云说秦佩秋是他酒友,甚至为他起江山不夜,却不肯多说别的。   滟九和秦佩秋,也似乎相当熟悉,当日林墨自己亲眼所见,秦佩秋与滟九说话从容,颇有照拂之意。   而秦佩秋对林墨,似有些惦念温柔,也说他替母亲照顾自己是应当,却又带着微妙的冷淡。   那么当初自己奔赴虞城,逢难身死之前,他可曾阻拦,可有解救?若他从未拦阻,从未解救,又是因何缘故?   若说他不记得只是因为一魄散逸,那秦佩秋对他冷淡,是否是因为自己对他那些好感,令他觉得不堪,不能接受?   但若真是为此,那当日不救,上一回林墨与季朝云逢难,他又为何要救?   作者有话说   秦佩秋救或者不救其实都有理由,后文会解开的。 第152章 章之三十八 是非(外)   秦佩秋身上有太多谜团,全是些与林墨相关的过往,但他大概真是个妙人,不然不会令一个季凝芳念念不忘……现在林墨甚至猜想,季凝芳离家云游,也是为寻他?   如果是真的,那季凝芳也是可怜,哪里就能知道秦佩秋就藏身在幽独不出呢?一番苦心都作枉费了。   他之前在幽独看到秦佩秋,还觉得秦佩秋可与季凝芳般配,哪里能料后来又因孟兰因提点清醒,还和季朝云说了那些话?   哎,都是些什么孽缘?那些说话,现在林墨是一个字都不敢再讲的。   还有,季凝芳说只见过秦佩秋几次,若是真的,林墨觉得那他们大概也是真的不相熟,季凝芳也不会知道这些那些内情。   因实在想不出来与秦佩秋的关联,林墨也只好先继续问季凝芳,看看有无蛛丝马迹。   “哪一次呢?”   季凝芳虽然听过季朝云对季思阳禀告那些说话,知道林墨如今三魂七魄仍旧不全,但也未想到别处去,只道:“不就是在安宁城你家中?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么?”   林墨就更好奇了:“我家里?”   他想想,若说秦佩秋也好,大家也好,会赶赴安宁,大概都因一件事。   “难不成,是那一年清谈之会?”   抛开那升山不算,天下仙门齐聚的盛事,虞城陆氏的论剑之约算得一件,而昔年安宁林氏的四季清谈之邀,也正可算得一件。   有一年,就是林墨提及的那一年,林宽虽已经离开,但别的诸多祸事还未发生,又正逢林鹤知天命之年,故此于他生辰近日举办的清谈,声势亦比从前更为浩大,人人称羡不已。   季凝芳听了也道:“可不是么?”   “你们是那时候认得的?”   “也不算认得吧……他在清谈会上胡说八道,然后就被撵了出去;后来我和平风他们离开安宁城的时候,又遇着你和他说说笑笑地,离开安宁。”   这听起来实在是很像他林墨当年会做出来的事儿,若秦佩秋也是那么个德性,倒也难怪他们会是酒友。   林墨咳了一声。   反正啊,清谈这种事儿他是极不喜欢的,一次两次,还算得有点意思,但遇得多了,便知人愈多,愈见空谈玄礼,愈闻口中雌黄。   有什么趣儿?一群并不亲近熟悉的人,时时久仰,处处幸会……久仰个头,幸会个屁,无聊到家了!   而林墨问着话,季凝芳便也想着当年的事。   这一想,便突然省起季朝云那时候也面色古怪的,说话没好气,原来竟是为眼前这祸害。   真就无聊得很,且还幼稚。   全天下这样多仙门,这样多男修与女修,季朝云偏要挑上这样一个来作死。从今往后,仙不仙道不道魔不魔地混着,白辜负平阳季氏对他期望。   如此说来,那当年在平阳城内,和林墨认真动起手来,只怕也是为着林墨和秦佩秋一块喝酒了?   后来又怕人家当真再不理他,又求着和好……真个傻子。   面前这个,也真个祸害。   最可气是,这二人还皆是这世间难得仙骨之才,如今却都成了这不成器的样……堪堪道骨的季凝芳,忽觉十足气恼感慨。   “傻子是傻子,祸害归祸害。”   林墨听得她这点抱怨语气,也便抱怨:“又怎么了?好好地姐姐又骂我?”   看来是知道自己是个祸害的,还知反驳。   季凝芳恼归恼,但也好奇,当日季朝云都不曾多说几句他们为了什么动手,如今她也随口问林墨:“对了,那一回在我们平阳,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和仲霄先动起手来的?”   林墨一听这话就皱眉。   “姐姐,你怎地就信他的鬼话!从小到大,我林六郎是那种不好好说话,就先动手的人么?”   季凝芳道:“你当真的是。”   林墨一脸哀怨。   是就是吧,但是季凝芳这么说出实话,他就不高兴。   “我哪天不是好好地喝酒图个开心罢了?就算真做错一点半点事,他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一言不合就跟我动手是什么意思!我不管!反正肯定是他先对着我动的手!我就是迫于无奈才还手的!”   现在林墨都记不得当日在场的还有个秦佩秋了,只记得和季朝云有过争执,但那争执内容和因由,也一样随着秦佩秋在心中不见。   本来就心乱,如今季凝芳对着他,面上还写满了嫌弃和“信了你的邪”,林墨真就恼了。   “真的!怎么就有他季仲霄那种人!老说这些没由头没良心的话!回去我就问他!姐姐你为着他是你弟弟都不帮我尽帮他!偏心眼!我不跟你说了!”   看他气成这样,季凝芳忽觉他真也是个傻子……果真这天底下,家中排行最末的老幺,被娇惯溺爱的,多见傻子。   林墨跟季凝芳胡说八道生了一场闷气之后,还是被她撵着去将点心带给陆不洵等人。   陆不洵仍旧为季宁乐之事没精打采,林墨便也不和他胡闹,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又看了季宁乐,见他毫无起色,也只得心内感慨悲切。   嘱托钟灵务必好好陪伴照顾着陆不洵,离开时,天已变暗。   林墨回到季朝云住处,却发现季朝云并不在屋内,不知道是去练剑打坐功课,还是去照看季氏其他弟子们,或者仍旧与季思阳等人有事商议。   实在等得无聊,而且不耐烦,对着季凝芳的点心望了半天,林墨还有些奇怪的恼。   没良心乱说话的季朝云,点心留着给他干什么?还是自己吃了算!   林墨这样想着,把碟子里的白糖糕吃得一点都不剩,去洗整躺好睡觉,给季朝云留一盏灯火就算完。   然而今日与他人说了太多事,自己也想了太多事,林墨躺下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睡着了便做起梦来。   梦是些混乱的,模糊的过往,反复变化。   遇滟九逢难。   在虞城内伤人取命。   与似是秦佩秋一样的人共饮。   而最清晰的,是林宽笑着宽慰,带他向前走,握着他的手。   即便是在梦里,林墨竟也清醒,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见这些过往如陷虚相,只觉得多出一个如今的自己,在眼睁睁看着往事发生,却双足沉重,追不上去,亦不得后退。   无能为力,但林墨在难耐难安中,又觉有人回来了。   是季朝云吧?   大概也是在做些睡前的准备,林墨听得一些微小动静,窸窣声响,像是并不想将他吵醒。   梦与现实交汇在一处,林宽变得更加模糊,林墨自梦中发出长长叹息,看他消失不见。   但,也有人真握住他手。   于是林墨只得认真努力地,睁开眼来。   是季朝云,他模样在林墨眼内,先作模糊,又变十分清楚。   作者有话说   卡文。 第153章 章之三十九 心事(上)   林墨坐起身来。   借着屋内那点灯火的光,见着季朝云确实是回来了,已经解去了他那外裳,也是一副正预备休息的模样。   因他面上有些隐隐疲态,下意识地,林墨便问他:“回来了?”   季朝云点了一点头,也柔声问他:“梦见什么了?方才一直嘴里胡乱说话。”   这人是什么确切时候回来的,林墨不知道;几时在他这床边坐下,林墨也不知道;他想了一想,发现明明是才做过的梦,竟也转眼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个模糊的林宽。   “哎呀,忘了。”   他那些说话,也说得太轻声含糊的,便是季朝云也没能听得清楚明白。   不管林墨说的是真是假,此刻季朝云也不追问什么,由得林墨打着呵欠问自己:“现在什么时辰了?”   “三更了。”   三更啊,浓黑至暗之刻,难怪便是他林墨,也要做这些古怪讨厌的鬼梦了。   但林墨不再想自己的梦,只对季朝云一笑,道:“这么晚……姐姐本来让我给你留了点心的。”   季凝芳做的白糖糕,本就是自家平阳城内有名的一道点心,林墨以前在平阳吃过,他这么个贪甜之人,自然是喜欢的。   也还记得从前在晋临学宫,赖于季平风和季朝云房中,蹭人家的早饭,季朝云似乎也挺喜欢这道点心。   如今的季朝云,并不问什么点心,就问他:“本来?”   “哎,又没忍住,你也总不回来,我就都吃了。”   今日的季朝云,自然不会再为了糖或者点心,对着林墨动辄发怒请剑,所以林墨也就大无畏地说了出来。   果然,季朝云听了便听了,并不计较,但为着他那句“总不回来”一扬眉。   林墨还在笑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在我爹那处,一块议事。”   果然。   季氏毕竟是人间仙门大家,管辖平阳一城,事务繁杂是真,所以今日是除了之前问过自己的,还有什么旁的事儿要紧么?   林墨正想着,季朝云看穿他所思,就道:“是为了虞城陆氏的刀剑之约。”   确实,又到这时候了。   林墨今日也不免略想了想这件事,毕竟当年也是在去过了虞城之后,花勤芳与林敏才——   不愿在此刻,继续再为着这其中不得解开的谜团忧心,林墨只问季朝云:“难不成都这样了,陆家人还要邀天下仙门去虞城?”   那刀剑之约,原本是陆氏以刀会友的一件盛事。   众仙门英秀之武学道法较量,名其为刀剑之约,不过是因这世间虽有如此多种武器,但刀与剑,正就是天下习武修道者手中最为寻常的一种。   也因用这刀与剑的人最多,那出众之人,也便最多。   虞城陆氏,以高绝刀法而闻名于天下仙门,正与平阳季氏相似,其道法亦与刀法融会贯通,动静兼修。   陆氏先祖,悉心授陆氏子弟刀法,令其一问仙道,要无愧天下;但他那性情,亦真可道一句,自矜自伐。   这刀剑之约的由头,便是因他曾邀平阳季氏之先祖论道,龙子檀霁来证。   “英雄名刀,君子仗剑。烟波渺渺,顶峰何人?”   口中的道论过,尚有刀迹无形,剑影无踪,便是战至天地昏暗,这二人亦分不出高下,便也只能一笑言和。   虽然年月过去,别家仙门都在暗中笑言,虞城陆氏太多子弟,未将先祖那诸般好处都学来,只将不好的傲慢之处学得最像;但不论如何,陆氏先祖好胜,陆氏之人亦自恃有豪情天纵,从来十分着紧这刀剑之会,以刀会友是真,亦可夸耀其强豪。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诸仙门的少男少女,各家英才,也总是愿意赴会,一试其武学及道法,争问在这天下间,谁可算得高明。   便如季朝云林墨等,也都曾去过。   但林墨从前就觉得这些事儿,和清谈差不多的无趣。   林宽得过第一,季朝云也曾得过,林墨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并不会因他努力去争来什么一二,便得家中人高看几眼。   如今他还觉得,现在也真不是什么比刀弄剑相争的好时候。   朱厌之祸未解,留下的说话,语焉不详,且平阳季氏出事在前,陆怀锳从来冷静,为何亦同意陆氏众人如此行事?   林墨将这顾虑说与季朝云听,季朝云也道:“我亦想过,正是如此。”   “那他们陆家人是当真的高傲,还是自问刀法道法高明极了,不怕会出事?”   季朝云道:“就算别人是,但陆怀锳绝非鲁莽冲动之人。如今说来朱厌是祸,但其实这段日子,谁也找不到他去了何方,就连邾琳琅他们也是一样……再等下去,也是无益。”   林墨明白过来。   “那他的意思,是要以这刀剑之会为局,众人齐聚为饵,引朱厌前来?”   陆怀锳所遣亲信令使,言词谨慎,但内中意思,正如林墨所言。   朱厌行事古怪,众人找他不到,但他其实并不畏惧主动出现在众人之前,或者说,他倒更乐意在众人之前出现,将一些蛊惑人心的秘闻散播。   “朱厌不去虞城,便无所谓局或不局。”   虽然不无道理,但林墨对此忧心。   “若他也随我们大家伙,当真去虞城,我们仍旧不敌,又如何?”   “若他不去,我们也无法除掉一个找不到的祸害,不是么?”季朝云感慨:“天下仙门英秀尽出,重开天缚之阵,都除不掉朱厌这祸害,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怀锳如今派遣亲信为令使,与其余诸家仙门商议,也道是莫管危机来临前,还是危机来临时,世人该过的日子,仍旧要过下去。   刀剑之会早先已作筹备,继续下去,是因诸正道不可先自乱阵脚。   但,他也提及,各仙门不得不早作提防。   林墨也知从前有八家仙门先人,得麒麟儿所授天缚之阵,擒下朱厌,拆离其三魂七魄;此阵虽传承至今,其艰辛困难之处却多,轻易不能成事。   大概如今因八门不全,更需得天下仙门仍有诸多英秀之才,齐聚虞城陆氏,方能布置此阵。   话是正理,可林墨仍旧有些莫名的不详预感。   这一回他倒也坦言,直与季朝云道:“说不清,我总觉得有些不妙,只怕会出事。”   季朝云明白他所指,自己也想到了当日他们去禹州之前的安排,以及那天在众人之前,朱厌的奇怪说话。   若说他和林墨当时是因离开太急,故而想得太少,以致出了差错;那朱厌在众人之前,称孟兰因所掌晋临孟氏仙府滴水不漏,又说其他仙门未必,然后便似要告诉世人他所言不假一般,先破平阳季氏所镇守之道印,其实更为可怕。   便是要季朝云说来,也可自赞一句,他家平阳季氏素来行事,磊落光明;但这样的平阳季氏竟也遭难,那么如若朱厌说的全都是真,如今的虞城陆氏及楚莱娄氏,亦俱是危矣。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对读者说的吗?┗|‘O'|┛ 嗷~~卡文了。 第154章 章之三十九 心事(中)   季宁乐身藏朱厌一魄,当日揭破道印,是意外,亦是必然。如今真难料在虞城或楚莱,又会否有什么人所不知的意外,某种人所难料的必然。   陆怀锳也算得有勇气,只是如果事情不成,再失虞城陆氏一门道印,那接下来便可知楚莱娄氏境遇。   而在楚莱娄氏之后,再滴水不漏的晋临孟氏仙府,是否也会被朱厌强行击破?   或者早知天命的孟兰因,已作提防,不必要世人操心?   孟兰因身居晋临,仍旧不多言语,似乎并不为此焦躁难安;而朱厌却像是更不着急,就游刃有余地放任众人猜想,藏身暗处。   任凭世人再多谨慎与智慧,在他按兵不动之前,都像是白费。   “为何世人总找不到他?难道他又逃去了幽独?或者他在躲着我们做些别的恶事?”   季氏道印破去之后,听闻遍寻不得朱厌踪影,林墨便以书简传信与滟九;而滟九对此,只回予一句。   “知道了。”   他能如此淡定,林墨也只得想,朱厌说幽独一城从前归他禁辖,阴兵也曾归他调动,且当日他对滟九诸般作为不满,恶毒羞辱,但也未对其下杀手,正如对待林墨和季朝云一般。   现在还有个秦佩秋肯出手相助,大约幽独真无太多危险;反而是这人间,情势比幽独凶险。   说起虞城与楚莱二城,不论是林墨或者季朝云看来,也觉得陆怀锳如此劳动,只怕还是因他清醒,自知其虞城内中情状,更为险恶些。   陆氏之中,与陆琮相类的人,只怕还有一些。   而陆怀锳,也真算是个人物,他如今大概也是再三取舍,决定需得先下手为强了。   多想一会陆怀锳,林墨就难免想到当日在虞城,又想到林惠身死,也就不免想到前些日子还见着陆怀锳那爱刀。   汲光。   “神锋淬厉天地间,光寒汲取日月来。”   从前安宁林氏家传,汲光之刀匣上,镌刻着这一句。   虞城陆氏刀法可称一绝,家中名刀收藏无数,历代家主所执,名曰神霄。   神霄之上所饰,两仪二圣,烛照幽萤。此刀身长三尺且直,刃尖细窄弯曲弧状,妙在其内外皆有作开刃,正是一柄举世无双的反刃之刀。   此刀与安宁林氏之还月与汲光,还有林墨的一柄不夜,皆为当世有名的神锋利器,可谓各有千秋。   但陆怀锳做了家主,却将神霄珍藏,仍旧于众人之前,使用亡妻所赠的一柄汲光,并不理会人言。   安宁林氏,本也是用刀的名家。名刀还月,因林鹤夫妇身死,早已不知道流落何方,又或早已被毁去……而这一把长刀汲光,曾是他们的爱子林信所持之刀,如今却在陆怀锳手中。   当年的林信,在诸兄弟姐妹中,是模样最像父亲的人,也最得林夫人宠爱。   他是安宁林氏的天之骄子,未来家主之选;他得意猖狂形容印象,今日仍似在林墨眼前,不能磨灭。   而他之所为,也真是十恶不赦。   为增进修为,为登那虚无缥缈的仙道,他和邾琳琅同流合污,夺走林墨的仙骨仍嫌不足,作恶多端。   便是在邾琳琅伏诛之后,他也仍不罢手,祸害其余无辜仙门中人。   但也同样是这个林信,总是爱护着除了他林墨之外的家人,以至于林墨将林敏送回家去,交至他手上那一刻,其实也短暂安心。   较之林敏风光出嫁,当年的林惠离开安宁,可谓黯然。   但林惠也曾和林墨说,说她得林信之关照爱护,说林信并不如别人所想那般高傲无情,说就在自己决定离开安宁的前一日,林信悄悄去找过她一回。   只当林信还来劝自己不要嫁与陆怀锳为妻,那时候已经做定主意的林惠,准备不管林信说什么她都不睬。   她自有道理,谁知林信却不是为此来的。   他人来至,先问林惠:“你和陆怀锳,明日几时动身?”   “左不过卯辰之时吧。”   天亮后,再做些最后的打点和准备,便该一块走了。   林夫人不应承陆怀锳求娶,也不让陆怀锳和林惠再留在安宁。   明日已经是最后期限,她直言这二人再不走,便休怪她无情。   林惠也坦白告诉林信这些,林信听了,先不言语,接着竟默不作声地解下了他的爱刀汲光,递与林惠。   林惠不解:“三哥?”   林信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不似高兴,但也不气,见她不肯伸手接下,便将汲光硬塞进她手里。   他道:“我来,就是为着送刀给你。”   林惠自己也有一把好刀,其名砌玉,陪伴她多年;这把汲光虽好,却不称她的手,也不合她一贯所使,安宁林氏杂糅禹州邾氏的武学道法。   于是她还是不解:“三哥,为什么要把汲光特意送给我来?”   “陆怀锳那天资与为人,我都清楚。他勤奋刻苦,刀法精湛,假以时日,只怕世间无有几人能出其右。但再高的天分,也需得一把好刀称他……那陆家之人是如何刻薄无情,你难道不清楚?从来竟连把好刀都不肯给他。”   林惠不言。   “现在你既要跟他去虞城,就拿着这把刀作陪嫁之物,送给陆怀锳,以我之见,这刀应当正合他使用。”   从前与陆琮一般,看不上陆怀锳出身不好,十分嫌弃他的林信,居然这样说话,林惠真个无言。   虽然明白他这心意,根本不为陆怀锳,只不过是为着她林惠着想,但林惠感念之余,还是拂拒。   “不可。”   “为何?”   “汲光是我们安宁林氏家中珍藏,是天下名刀之首,我不能替我未来夫君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何况这把汲光,三哥你求爹娘多少次才得来?将来你是家主,有此刀傍身,不辜负爹娘对你期望才好……今日是我自愿离家,又有何面目带走汲光?就算、就算爹亲不训你,娘亲她——”   她这么说,林信叹息着,直伸出手去,弹了一下她脑门。   “三哥!”   “说你从来聪明,如今为何真傻?”   “我——”   林信打断她接下来的说话。   “汲光再如何要紧,也不过是死物,你却是我妹妹。在我心里,你比一把刀重要何止百千万倍?娘亲便是骂我,又能骂我几日?我今天就是非要给你这把刀不可,让他们陆家人睁开眼睛瞧瞧,别以为下嫁给他们家的庶子,他们就能欺负我们林氏的贵女!你切记保重,等爹亲登了仙道,即便娘亲还是不肯回心转意,来日只要我做这林氏仙府之主,自然能替你撑腰……哼,区区一个虞城陆氏,又算得什么?”   如此说话,便是林惠,也无其他言语,可拂拒他苦心好意,只得接下。   听她道谢,林信却叹道:“也唯有你总是如此。你怎地就半点不像阿敏?成天对我大呼小叫的,偏心那个林墨,就没有一日,真把我当成哥哥!罢了,明早你和陆怀锳若是乘船去虞城,务必留神,小心风浪。我是不能送你了,娘亲下令不准我明日出去,所以今日我才赶着来找你,现在我需得回去,不然——”   但林惠听他提及林墨,忙要与他说几句。   “三哥,我也就罢了,求你劝娘亲,让六郎回家去好吗?他年纪还小,就算有错,叫他改了便是,有什么不能回转呢?”   虽则当日及今日的林墨,都对此不以为然,毕竟林夫人顾及家声,在意天下人的议论或者言论,比亲生儿女都更紧要,林墨在她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他也仍旧感念林惠,因林惠知他在家中难捱,又担忧他离开安宁林氏之福荫庇护,世人无情刻薄,将来只怕更难。   而当年对她的说话,林信先是默不作声,最后只留下几句别的说话。   “阿惠,记得我的话,千万保重自己。有任何事情,待我去虞城巡道印,或者悄悄地令人来告诉我,别让家里别的人……尤其是娘亲知道。”   说完,他就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是真实的一个林信,半点都没假。   那些作恶的,也没有半点是假。 第155章 章之三十九 心事(下)   沉溺于心中旧事,一直不曾开口,林墨在恍神中,听到季朝云问他:“又想什么?”   觉得这些事,似乎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林墨想起来了,便也与季朝云随便说了几句。   说都说了,他又觉十分感慨及无奈。   “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何对大哥和三姐四姐如此好的一个林信,可以对我和滟九,以及其余世人,那样无情恶毒。”   虽然林宽也曾感慨,便是一个人,亦会有许多种不同的面孔,以待他人;但如林信或邾琳琅,甚至花未裁那样的人物,怎不令人惊叹害怕?   “世间情本就有百奇千种。他那一种,自私自利,自矜自狂,其余人都不及他,他不在意的便作蝼蚁……你不是他,所以你不明白。”   季朝云如此说话,林墨点头,觉得是这道理,也觉季朝云凡事都想得明白。   有时候,比如现在这样的正经时候,林墨觉他说话,就像是以前林宽在说话,只不过他比林宽更强硬,更冷漠,更不在意什么他人看法。   但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墨才会觉得季朝云心中无太多挂碍。   林墨自问是个无用废物,而林宽的牵绊,终究是太多,那些挂碍令他不止难归仙道,甚至未得善终;可若是季朝云的话……如果是季朝云,也许真能够长长久久地活着,一登仙道。   林墨真就是如此想的。   不过说到这个,林墨就有话要讲了。   “季仲霄。”   “什么?”   “好好地说话,又拉我手作什么?”   林墨这会才发现,从他醒过来,坐起身,说着闲话,直到现在,这人一直就没将他手放开过,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算了,这人多半故意。   季朝云的手,不冷,亦不热,指节分明修长,因右手用剑,勤修苦练,指尖上亦有薄茧。   从前求着他拉他手呢他还总是一脸不快,不乐意,今日林墨也不乐意。   可他说了这句,季朝云还是不松手的,林墨便轻轻挣脱了,人又倒下去,随口道:“睡你的觉去,天亮再说话。”   他将被子一卷,就当季朝云不存在。   但季朝云却不走。   不仅不走,还直接也睡下来,就在林墨身旁。   林墨在被子里猛地一抖。   “季朝云!干什么你!”   因缩在被子里,就连怒斥的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丢掉了原本的气势。   从前成日里在那些地方厮混,虽然也算得洁身自好,但面上的轻薄举止却也不少,若说林墨一点都不懂季朝云会想些什么,那就是欺人也自欺了。   “怎么了?”   林墨恼得在被子里大声骂。   “你说怎么了?你不要脸!说好的——”   “我的家里,我的屋子,我的床,我睡不得?谁跟你说好的?我应过了?”   “你——”   之前都不做声,就是为留待哪天反口么?这人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多无聊心眼?   还有,这么夜深了,逼自己不能大声骂,又不好打一场,这人不止心眼多,还坏,令林墨气结。   “我要睡了!”   说是这样说,林墨认真努力把自己用被子裹的更紧一些,一动不动。   可是这样久了并不舒服,也睡不着。最紧要是,他忧心忡忡的,心里老想着谁知道季朝云这人还能不要脸到何种地步,于是之前虽有些睡意,现今也都烟消云散。   好多次,林墨都嫌这肉身确实累赘,就像现在,这么一会儿不动,就要腿麻手酸。   林墨本就觉自己有些忸怩矫情,已是郁闷;如今忍耐了半天,打量着身边没动静了,他才憋着火问一声:“季仲霄,你睡了没?”   要是没人应就好了,林墨准备换个舒服些的姿势躺好。   不料季朝云居然也没睡着,还醒着,还应声。   “没有。”   “那你倒是睡啊!你到底什么毛病!你不累我还累呢!”   林墨真的急了,忍不住要小声骂他。   说好的这令秋君从小到大神经碗口一般粗,从来好眠呢?如今怎么就都变了!   “我睡不睡和你什么相干?”   季朝云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林墨不快,继续小声嘀咕埋怨:“怎么就有你这种人?”   “我哪种人?你林六郎现在废话这么多,是要我怎么睡?可笑。”   哎哟喂,到底谁可笑?林墨真给他气出点冷笑声,还想到了早些时候,季凝芳和他别的说话,说季朝云说的,当年都是他先动的手之类之类。   “季仲霄,你可真不要脸……你说你啊,怎么就好意思跟姐姐说当年是我先跟你动手?仗着我不记得事,就到处跟人家胡说八道——”   “闭、嘴。”   “我就不——”   “闭嘴又怎样”这一句都没说完,林墨身上裹紧的被子就被强行拉扯开了,季朝云坐起身来对着他,还欺身覆在他之上,一只手就撑在他脸旁。   林墨立刻真慌起来,叫嚷声都变尖。   “干什么!季朝云你想干什么!”   季朝云被他吵得真觉头疼,脸色变得更不怎么样,说话也可怕。   “林砚之,我警告你,你再吵一句,我就要堵你嘴了。”   他这一本正经的可怕,令林墨的脸腾就红了起来,赶紧伸手捂自己的嘴防备。   但是他立刻也就发觉这样不对头,活像被堂堂令秋君轻而易举给调戏了一样。   林墨更恼,耳朵跟着脸一块红。   “你滚开!”   他捂着嘴含混骂,季朝云假装听不见,也不滚,作势就要将脸埋下去。   “滚滚滚滚滚啊啊——”   势急心慌,林墨抬手,全力一掌猛地拍向季朝云逼近的脸;季朝云却一点都不慌,眼疾且手快,将他左手的手腕捉住不放,反向一折。   “断了断了断了我手要断了——”   疼是一般般的疼罢了,但林墨给他气疯了,也不管是不是半夜里,浮夸造作地,跟从前一样假哭,又吵又闹。   季朝云不为所动。   他不动,林墨只好先动。   左手被扣住,还有右手,林墨再度出手,却又吃亏在季朝云坐起身来了,他还躺着。   因姿势不便,出招便也不利,交手不出三招,林墨右手也被扣住了。   “我警告你——”   林墨比刚才还慌。   怎地这个季朝云就已经挤过来,和自己贴这么近的?想蹬开都不行,腿竟也已经被季朝云制住了。   而且这个季朝云,居然在冷笑。   “怎么?林六郎,你没被亲过啊?”   那自然是有的,于这世间玩耍游乐,见识那等亲密忘我,软语娇侬,狎昵奉承,林墨遇着的,只怕是比季朝云多太多。   但,也不过止于此。   认真说来,那些漂亮温柔,或娇俏可人的姑娘们,大多都是可怜人,跟自己一块说话游戏亲昵,不过作戏,和季朝云现在这样差别可大了去了。   虽慌得不行,林墨还是嘴硬。   “有没有跟你什么相干!”   他嘴硬他的,季朝云好整以暇地扣紧他手,直拿膝盖抵住他腿根。   “你再不放开我就——”   不止不让林墨挣扎,季朝云还要冷着声笑问他:“林砚之,我不放怎样呢?你现在就叫,然后告诉我大哥和姐姐,再去告诉我爹去,还有天下人,是不是?”   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禽兽么这是!   林墨欲哭无泪,怕极了季朝云乱来。   这人已经疯了,原来是当真不怕丹书诏天下,被逐出家门的。   作者有话说   高考的,愿祝前程似锦。 第156章 章之三十九 心事(外)   没有别的办法,林墨只得劝自己冷静,先观察季朝云的面色。   这一观察,便发觉他竟似真在生气。   虽不知道这气从何来,哪里就能白天黑夜里找些气来发作了,但林墨还是先将假意的哀嚎都收敛,真心地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不行么?仲霄,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们好好说话——”   季朝云听见,还是冷笑,将他说话打断:“好好说话?说什么?”   这就是不放开的意思了,林墨小心翼翼地,找寻着是否有机会反手。   没有。   季朝云防备得紧,全是些故意为之。   虽然说是自己一时大意,但见这么些年,季朝云修为精进的,不依仗天罗地罔,也能将自己治住,让林墨立刻就想到当年林宽所言,要是再不努力,一辈子都要稀里糊涂输过去了。   而且林墨也不懂他,这夜里不是都好好的么?白天说是自己有错,也从善如流哄他的;方才本来也都说着正经话,怎地就突然这样了?   林墨所料,也半点不错,季朝云确实是含怨有气。   亲没亲过,没甚要紧。   假意风流,也没要紧。   但有一件,很是要紧。   “我胡说八道?当年是我先对你动手?”   合着是为自己这随口一句,便气成这样?林墨叹气,陪着笑脸,依着他说话改口:“好好好,是我胡说八道,当年是我先动的手,你说的都对,全是我的过错……现在能放开了吗,仲霄?”   “不能。”   林墨真快哭了。   “那你还想怎样?!”   “林六郎,如今你就是想翻旧账,”季朝云听得他这些肤浅敷衍,看他愁眉苦脸,真就不打算放过他,也真的恼:“好,我现在便成全你!”   “什么?”   “早知道有今日,我真该也学学什么无聊虚相阵法,好让你自己看看你当初是个什么举止荒唐孟浪!”   “我——”   林墨才说了一个字,就给季朝云的眼神吓得先不辩驳,忙着闭嘴。   “你说你喝酒?你成日里在那些地方和人家厮混,你敢说你只喝酒,和别人都没什么?”   林墨自然是敢说的,不出去,难道真跟邾琳琅家去成亲么?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别冤枉我!我对那些姑娘可都是以礼相待!都是邾琳琅她逼着我——”   邾琳琅也算了,别的漂亮姑娘们也都算了,林墨既然要这么说,那季朝云便也先信。   但季朝云要说的,本也不是这个。   他冷笑问林墨:“好,那我问你,当年在平阳,你同我动手那天,喝的是什么酒?能教你喝到别的男人身上坐着,还搂着人家不放的?”   听到这话,林墨惊诧之余,脸上再度烧着了。   他一点都不记得有这档子事,当初在梦里,也只记得眠花醉柳,酒酣兴浓,取琴作乐,扰人清梦,把季朝云也引来。   拌嘴的话都不记得,搂着谁自然更不可能记得;可是,能让季朝云气成这副颜色,那所谓的“别的男人”……林墨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模样。   哎,不可能再有他人,只可能是秦佩秋。   所以,其实不是因为季朝云先动手挑断曜灵琴弦,而是因为大家都出了手,季朝云才——   这可叫林墨真说不出话了。   但他不说话,季朝云还是要问他。   “不为我打断你好事,你也不会动手是不是?”   被质问着,林墨支吾含糊地发出点声响。   “没、没有的事!”   季朝云听着他还说了别的,声越发变小,似是辩解说不知道,不记得。   可惜,当日情景,林墨就算说忘了,真不记得全貌,季朝云其实一刻也没忘过。   他林墨,眠花醉柳是真,酒酣兴浓是真,抚琴作乐是真,扰人清梦是真。   而先对季朝云动手,也是真。   那一回季朝云闯进去,见着一群人举止兴奋癫狂,已经觉得污糟烦闷。再者,别的人便罢了,但当中还偏有个林墨。   季朝云见他,衣宽带缓,与一名豪饮含笑的男子举止亲昵,低着头像要在人家耳边说什么要紧的话,不想给别人听着。   从前他如何宝贝林惠所赠,心爱的耀灵,竟也都丢开在一旁。   季朝云的怒火,登时便烧了起来。   为他到来,林墨旁的那些酒友,陪侍的莺莺燕燕,都惊作鸟兽散。唯有林墨见着他,立刻便离开了那人身旁,站起身来。   分明有些慌张,又故作高傲从容,大概根本没认真辨认来人是谁,林墨便有恃无恐地,先喝骂出了声。   “什么人?滚出去!”   他对季朝云埋怨不快,说话口吻极轻慢无礼,带着显见被惊扰好事的恼意。   还有,不知道他也是饮醉过了头,还是不过因别的什么心事,他那面上,也如今日一样红。   为从来不曾看见这样的一个林墨,季朝云愤怒,而且不安。   那些不安,令季朝云也觉简直是莫名其妙,不知由来,只知道自己是如何大为光火,别的全想不出。   不能由得林墨这样下去,想把他立刻从那人身边揪开,痛骂一顿……最好再将他打一顿,叫他知错。   季朝云忍不住就紧盯住他面孔,见他仿佛一点愧疚也无,便转而再看他身旁男子。   他一眼便认出了,是那个跟林墨在安宁城内说笑远行之人。   秦佩秋。   秦佩秋的表情,比林墨更为骄狂傲慢。他轻笑扬眉,对如季朝云一般正道人的不屑,全都清楚明白地写在面上。   季朝云觉他面目,十分可憎。   那一次,本是自林宽身故后,季朝云第一次见着林墨,原不该如此吵闹争执起来。   林墨为了林宽的那些伤心,为了林宽而与人争执动手,为了林宽愤怒离家,都是季朝云亲眼所见。   那么,他怎么会就将林宽之前所劝嘱的那些都忘了呢?   不治行检,不回家中,言语不端,举动不正,自甘堕落,专和各样邪魔外道,身份不明之人鬼妖邪厮混……季朝云之前听过的,关于林墨的说话,如今都在眼前,竟全都是真,便更加怒不可遏。   何况,曾经他季朝云不是应承过林宽么,要照顾林墨安好的?   如今的林墨,家风与家声都不顾了,可叹他还是赫赫八座仙门出身的世家子弟,季朝云忍不住要厉声斥他。   “林墨,你简直枉自生在安宁林氏,你学那些礼义廉耻全都不要了,是不是?”   林墨倒也已经认出是季朝云来了,但听见这话,他面色由红转白。   “季朝云,你说什么?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问这一句,当中怒意,竟令季朝云更怒。   那秦佩秋,竟还从旁笑出了声,那嗤笑声与他神情一样,依旧是不屑。   季朝云便忍不住又怒视他。   空有神资俊朗,秦佩秋就当着季朝云的面,放肆地显露邪障张狂,黑瞳之上如蒙照火烛之光,有些诡异的明亮。   “这个秦佩秋,绝非正道之人。”   但林墨,就为这样的秦佩秋,这样一个奇怪荒唐人物,可将他从前最为宝贝的曜灵,轻易丢在一边,用季朝云从来没看过的神情和他说笑。   “你和他到底……”   季朝云不想再想下去。   林墨就是做错了,全都是林墨的错。   如果不是为了林宽多少次叮嘱交代,要照顾林墨安好……季朝云那一刻还辨识不出心内奇怪嫉妒怨愤,就觉林墨的行事全是不对。   “必须要叫他改过。”   打定了主意,季朝云转而再问林墨。   “与我无关?好,就算你不顾你家中,那我问你,你这样的行事,可对得起林宽师兄?”   然而,他在此刻提起林宽,实在不该。为此林墨当即大怒,红着眼,咬着牙,不作答言,他所持不夜已自鞘中飞出,击向季朝云。   见林墨不肯听劝,季朝云亦已经冲动恼极。   林墨要动手,他也不惧,直以秋霜相迎。   作者有话说   欢迎来到季朝云吃醋的世界.jpg 第157章 章之四十 心结(上)   刀对剑,交手不出十招,季朝云便知林墨的刀法已不似从前。   从前林墨和他一样,得诸师长及林宽指教,武学一道变化自在,非生死之局,当留一线,不可过绝;但如今林墨之刀法,不知是得了谁人指点,势不容情,便是对着季朝云,也不因旧日情分留手,正合他此刻脾性,处处皆要拿强。   以邪御正,乖戾狷狂,林墨的刀法确大有进益,但他不对季朝云留情,季朝云也逐渐气恼上头,不再对他留情。   因气恼过头,也因屋内狭小,季朝云一时不察,未顾及周全,二人于这这屋中武斗,委实狭窄,他只顾着对林墨前斩佯装而退,未料秋霜竟伤及一旁曜灵。   弦断之声自耳侧铿然作响,季朝云心惊且凉,知道不好。   果然,还未出言辩解或劝慰,林墨已经气得当真似是清醒。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攻势戛然而止,停下了手。   他就握住不夜,对着曜灵落泪发怔。   季朝云也是一怔,且不安,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也觉得该当停手;但他堪堪住手,正预备开口劝慰道歉,却有一个本在一旁作壁上观的秦佩秋,终于对着季朝云出手了。   秦佩秋出手,据季朝云所想,自然是因看见林墨受委屈,他要为林墨出气。   但对着他,季朝云也不得不继续还手,无暇安慰林墨。   秦佩秋亦用刀,那日大约不曾带刀在身上,但见他身形一翩,便自林墨手中取走不夜,朝季朝云攻来,其势真真快如雷霆。   而他这一出手,季朝云便知林墨那刀法变化从何处习来。   是秦佩秋,一定是秦佩秋。   秦佩秋此人,内力修为较之林墨,不知深厚多少,也远胜季朝云。   其人显见心机深沉毒辣,其刀势凶残无端,更多变化巧取,可谓处处高明,令本就心中不安的季朝云,难以招架,惊觉他能为竟似高出家中长辈。   眼见秋霜都要被击脱出手,季朝云也不能再退,不夜刀锋锐利,夹带真力迫于他面前,似要削断他眉睫——   “住手!”   因林墨这一句,秦佩秋的刀立时在季朝云眼前停住了。   “怎么?”   收放自如,轻而易举,显见他能为厉害;而他问林墨的说话,虽只二字,流露轻佻,却也有些刻意郑重。   林墨似也轻易就听得明白其话语中的意思。   但他也真不肯让秦佩秋为他出头报复,便只摇头。   自地上小心抱起他的曜灵琴,林墨看也不看季朝云,自顾自地走出去了。   他从季朝云身边经过离开,季朝云本有冲动想去拉住他手,叫他留下好好说话。   但身躯却僵硬,季朝云也不知怎地,就动弹不得,只一瞬间犹豫,林墨已与他擦肩而过。   林墨既走,秦佩秋自然也不会留。他回手收刀,亦不忘对季朝云留下一声嘲笑,便也走了。   而季朝云被他们弃下,都忘记了要追。   呆立良久,好半天他才想起自己应当回家里去。   男子汉大丈夫,输了便该认,一点伤也并不算什么,但季朝云却难受极了。   他像是个不当心的溺水之人,拼命爬至岸上,也是苟延残喘。脚下的路分明平稳,走起来却忽觉踉跄跌撞,胸口也郁痛,实在奇怪。   回想着林墨和秦佩秋同路,回想着林墨和秦佩秋说笑饮酒,回想着林墨为与秦佩秋说话而面红……季朝云又回想更久远的那些从前,林墨好像从不曾为他季朝云这样过。   林墨和自己,也算是自幼相识,他待谁都差不太多,只要是对他好的,他便也就待人好。   所以,他待季朝云也和待其余人一样,有时候因为二人的性情都有乖僻冲动之处,彼此之间争执吵闹,还比旁人更多。   对此,季朝云生平第一次觉得慌张。   他从季凝芳处,自别人口中,听见林墨那些酒醒后仍旧气恼的说话,说只要季朝云这个假正经在,他再也不会来平阳。   季朝云的心狂跳着,为着生气,也为忐忑。   “不来就不来吧,谁又真稀罕他林墨来么?”   但是,季朝云又不甘心,太不甘心。   季凝芳抱怨他和林墨无聊幼稚,还嘲笑他傻,他想了想,最好还是去找季平风。   说是陪他一块练剑,但在演武场,季平风发现季朝云没精打采,且对着自己,今日竟连输了两回,脸色已经发白了。   他还要坚持再继续练下去,季平风却坚决停了手。   季平风问着他:“怎么了?你要是有话想说,就直说。”   季朝云握着秋霜,还是踌躇。   “快说!”   他这么逼问了,季朝云就反问他:“听见阿惠去了虞城的时候,大哥是什么心情?”   任由季平风怎么想,都想不到季朝云会问这个,一时也哑然。   为这一场面上看来不够般配的婚事,太多世人笑话林惠。   但季平风不觉得可笑,他知道林惠与陆怀锳,彼此真心相许,该被嘲笑,或者说该自省的,其实是一些肤浅愚昧世人。   见季平风沉默,季朝云察觉自己其实也不该问的。但季平风终究是季平风,手中之剑安然归鞘,先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对于别人的感情事,哪怕是关于他这个亲大哥的,季朝云从前也未显露出太多的兴趣和关切。这并不是因为他当真不关心兄长,而是因为不知如何关心,也对这些情情爱爱之事毫无兴趣,季平风都明白,不会责怪。   然而今日,这个季朝云却突然问起来,季平风觉得好奇。   季朝云一时哑口,片刻后闷声道:“不怎么,随便问问。”   季平风知道他从来不是什么随便问问的人,但是看他这逞强作势的,也怎么都还想不到林墨那头去,便也只道:“如果非要问我是什么心情,我也说不清……大概是,什么心情都有。”   “什么?”   “好的,坏的,胡思乱想,但也清醒。”   那一等五味杂陈,为所爱之人得到幸福欢喜,却也为自己的不幸而感伤,大概是每个真心爱人,未得回应之人,都只可意味不能言说的滋味。   季朝云对此话,有些感触,却不深刻,还有些别的话,想与季平风说道说道。   “那大哥不觉得,阿惠值得更好的人吗?”   “更好的?你是说我吗?”   季平风看着自己的幺弟,真觉他的聪明是假,实在蠢得可爱,忍不住就露出些苦笑。   “那你倒是说说,你大哥我比陆怀锳好在何处呢?难道人家就没有强过我的地方?”   这回换季朝云沉默,但还是觉不服气。   陆怀锳虽好,但季平风毕竟是他的亲大哥。在季朝云看来,当然也觉得林惠与季平风在一起,更为般配。   他的不快写在脸上,实在难得;而季平风也难得地,轻易将他心思看透。   “你何妨想想,勤勉认真,天资过人,便可得到别人的心么?这世间太多成就,都可以辛苦得来;但这一样,偏不能因努力便得,”季平风感慨道:“真就不能……而阿惠不可勉强我不倾心于她,就像我不可勉强她心仪于我。”   为这不可勉强,季平风说得坦诚,也极无奈遗憾。   作者有话说   这一刻林墨曾真的憎过季朝云,觉季朝云高高在上,对他批评判断。   季朝云那时候还年轻太傻,故而不懂,但,秦佩秋是懂的。 第158章 章之四十 心结(中)   对季平风此番说话,季朝云虽有些得悟,但更为不快。   若季平风的话是对,那么比谁都优秀,洁身自好,并不能因此便得到他人,或者说林墨的心,是吧?   就在那一刻,季朝云知道了,他这些不甘,其实应该叫做嫉妒。   也是同一刻,季朝云心想着,在林墨心内,他可能……他绝无秦佩秋重要。   于是,他还有话要问季平风。   “那么,哪怕阿惠已经身处虞城,嫁给陆怀锳为妻,大哥也还在意她?喜欢她?”   当然了。   季平风没有答,但仍旧对着他苦笑,季朝云便也懂了。   “为什么?”   季平风摇头。   并不为什么,如果可以轻而易举管束自己的心,那世间人何必计较得失辛苦?在此事上,季平风也如其余世人一般,未能超脱,也想令自己超脱,却不得超脱。   是真辛苦,但是又享受那执迷,有时就连季平风这聪明人,也竟忘记了辛苦,甘之如饴。   季朝云将别的问题,也都抛给他。   “你喜欢过阿惠,然后不得,来日还会喜欢上另一个人么?”   这个问题显得季朝云更傻了,但季平风觉得他问得这样认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地突然这样认真,就还是认真回答。   “这就不好说了,既然命由天定,一切皆随道法自然,那便走着瞧吧。”   说了这话,他勾了季朝云的肩膀,拉着他往前走,离开演武场,回家中中去。   察觉季朝云还是不乐,季平风就又道:“依我说,我是登不了那仙道了,要是能喜欢上别人,能对她好,也不错……不说我,阿惠也好,陆怀锳也罢,大家都好,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便好,除了这个,还想什么呢?”   知他是好心好意,季朝云随口应了一声“是吧”。   季平风一笑,也还惦记着问他。   “今天突然想起来问的这些,是为了谁?季仲霄你是不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了?不得了,了不得,我要告诉——”   闻言,季朝云立即一个反手,将他拽住停下。   对着季朝云瞪住自己的眼神,季平风把剩下的话和好奇都忍住了。   说实话,哪怕他这个做亲大哥的,观季朝云这神情,都不禁怀疑这天底下是否真有哪位英勇无畏的女修,能够与他天长地久,不至落荒而逃的。   这哪里似喜欢上谁人的表情?分明更似想杀人灭口。   当然,季朝云的这些心事,林墨是一概不知的,他现在就慌着,哆哆嗦嗦地跟季朝云说话狡辩。   “真的……我一点都不记得还有这回事……”   “不记得?不记得便完了,是不是?”   不记得是不记得,不认账是不认账,林墨此刻不能分辨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但确实不记得了。   他只好先道:“不是不是,都是我错了可好?我动手不对,我喝酒也不对,我都知错了,仲霄。”   闻言,季朝云冷哼一声,知他这态度倒算认真,但这认错说话其实多半是假。   “那你是要怎样?”   除了无奈,林墨还觉手酸,脚也麻。   如今睡意早已消散,而季朝云眼神的危险,举动更危险,林墨欲哭无泪。   不翻脸动手奇怪,翻脸动手也奇怪。从小就认识季朝云,林墨觉他从来一本正经地过了头无聊,哪里就能知道有朝一日会给他压在床上不放的。   “亏你这混蛋还成日地装出一副处处学我大哥的正经样,现在这么扣着我,你对得起我大哥吗?”   这话林墨不敢说出来,就在心里想。   “那……咱们就这么着,到天亮?”   林墨赔着笑脸又开了口询问,而季朝云其实也觉疲倦,但更多的,是不甘。   不睡是不能的,又不能真地拿他林墨怎样,再挨下去,白熬一夜罢了。   但放开也是不能放开的,季朝云不甘心,便道:“好。”   林墨略松了一口气。   但是也就松这一口气而已,因为季朝云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亦令他很是疑惑。   “季朝云。”   沉默。   “季仲霄。”   还是沉默。   “令秋君。”   季朝云对林墨这一声声的叫唤,都不答言搭理,更令林墨哭笑不得。   其实只要季朝云不乱来,也没什么,之前也是一张床榻上挤着睡的;何况林墨冷静想想,也知道季朝云不是会乱来的人。   但从前不知道季朝云心意,睡得安稳平静,而现在季朝云虽然放开他手,但就要挨在他身旁,太奇怪了。   不能怪林墨矫情,他心内也有些古怪的情绪,大半是因为这身边人眼倒是闭着了,但一只条手臂还要横过来将他搂住。   林墨仰躺着,略微一动,季朝云就偏搂得更紧。   今日这是怎么了?到底图个什么?林墨摸不着头脑,还觉得他幼稚。   好半天也等不见他松手,林墨便又小声问他:“令秋君,您这么伸长了手,不觉得累么?”   “不觉得。”   “过一阵是要累的。”   季朝云都不张开眼,只反问他:“你想跟我一块累,是不是?”   不必,也不敢,林墨真不敢,惹不起,只得唉声叹气。   听他这样含怨的声气,季朝云便道:“要我放开也成,咱们也不是不能商量。”   林墨打起一点精神:“怎么说?”   季朝云竟又沉默,林墨不解。   “你说话呀?”   被林墨催问了一遍,季朝云才道:“放开就放开……你先亲我一下试试,看我能不能消气。”   因他这一句,整个屋内都陷入沉寂,就连两个人喘气的声儿都似安静了些。   “我听错了,是不是?”   “如果我没听错,这人说的是什么话?”   “这是平阳季氏堂堂令秋君季朝云,应该说出来的话么?”   林墨耳边嗡嗡响着奇怪的音,一时也分辨不出来自己是想气,还是想笑。   最后,林墨选择了先气。   “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吧,听林墨这咬牙切齿地拒绝,季朝云并不勉强;但林墨转过头去瞪着他,他也似察觉。   “林墨。”   林墨十分不耐烦,对着闭着眼睛说话的季朝云“哼”了一声。   “林墨,这一回要是由我去虞城……你就留在平阳吧。”   季朝云仍旧是阖着眼,就像是自梦中平静说这话,林墨听不出他还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就像刚才那一段段说话都不曾发生过,但觉他认真。   虞城。   从前是是非之地,如今仍是,往后也许还有更多是非发生。   上一回去的时候,林墨还有余力,能扮好一个将心事掩藏之人,不去想在虞城陆氏仙府内发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失去了林惠,也忘记了是如何丢掉自己的一条性命。   现如今却不一样了,这么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不仅林墨这颗心已不能假装平静,便是季朝云,也已体察。   说了那么多无聊胡话,偏将这话留在最后,想来也都是他季朝云的故意。   说了那么多无聊胡话,其实最想说的,是他季朝云打算自己去那虞城赴会。   哎,林墨也想问着他,问你个傻子似的季朝云,为何也总是这样?   但舍命陪君子,也不是第一回 了,林墨也有他倔强。   他对季朝云道:“那不成,我要跟你一块去。”   还不等季朝云说出别的话,林墨便由得他搂着,自顾自翻了个身,背过身去对着他。   “季朝云,你就继续整天逞能吧,哪一日你要是把自己给作死,我林墨都看不起你……我赔不起你们平阳季氏一个令秋君,求你千万别找我和我说鬼话,你现在也别和我说鬼话,我真的要睡了!”   这一回,季朝云将眼睛张开来。   林墨呐,他离得这样近,比当年大家都还年幼,季朝云看着他揪自己的被子还近。   背对着自己,林墨的乌发下,衣衫中,露出一段侧颈。   季朝云这样搂着他,觉他身躯带着暖意,就算是以自己的墨吟与修为假造的,也真觉温暖。   季朝云的一颗心,有什么正被撩拨。   想碰触,想亲吻,想得到更多……若说从前不曾想过,都是假的。   这个林墨委实太近了,近得像是季朝云曾经想得到,现在想得到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便是还不可得,以后也不能得,季朝云还是坚持要做一些事。   “让林墨再活过,得回他原本应该有的,应该继续的人生。”   想他不必假借墨吟,想他像所有其余世人一般,想他像从前那样,真正的活着。   林墨做错过一些事,但就当季朝云为了他竟可罔顾是非吧……他从来不觉林墨该死。   “难不倒痴情绝伦的令秋君……吗?”   也许吧。   季朝云自问当日为林墨所做的还不够多,有时甚至嫌弃自己所做的,也许还不及滟九多。   好似还有一些事,林墨仍记不起,但季朝云其实觉得并不算坏事。   他想不起的,和秦佩秋相关,和太多不幸相关,季朝云心内有个角落祈盼着,宁可他不记得。   譬如,冷雨之中哭声悲恸的滟九,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自己,还有任凭他们再怎样努力,都救不回的一个林墨……所有当日发生,所有含情心事,全都刻在季朝云心内,太过深刻,季朝云永生难忘这心魔。   偏偏朱厌,还要他再重温这心魔。   可不管朱厌怎么嘲笑刻薄那一等镜花水月痴心妄想,有一些事,季朝云早决定了要为林墨去做。   那些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林墨。   要是都知道,林墨大概、不对,林墨是断不会同意的。   任由林墨斥他不讲实话,季朝云想,这是他自己所思所为,真就与林墨所想不相干。   于是仍如从前一样,季朝云不说,却小心翼翼地,顺应自己所贪求,与林墨更接近一些,抱紧一些。   作者有话说   面对一切美丽感情,都应先尽力,为日后无憾。 第159章 章之四十 心结(下)   如林墨所料,季朝云这一回,也果然是主动请缨率家中弟子前往虞城陆氏的刀剑之会。   季思阳本不应允,预备自己亲身前去,但季朝云却坚持如此。   不该让平阳季氏的家主涉险,也不能让平阳季氏未来的家主涉险,季思阳和季平风都应当留在家中,有些事就是季朝云身为季氏子孙,该做当为的。   由得他说得大义凛然,林墨都想得明白,不是滋味。   “除了你说的那些,你还想着从朱厌那嘴里撬出我的锁魂铃和我那一魄下落,对不对?”   自己的事,季朝云向来都不喜假他人之手。他在夜间收拾行装预备明日启程,一开始还由得林墨在旁边胡搅蛮缠,东问西问,但林墨说到这个,他手下便一顿,抬起头来。   “闭嘴,你整天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林墨又不是陆不洵,要什么体统?季朝云又凭什么管他?他就对住季朝云施施然地翻了个白眼,走开了。   季朝云也不管他,但见他走开片刻,又折返,怀内竟抱着一堆东西。   林墨将自己的衣裳也往季朝云包袱上扔,这一回还坐到床上去,冲季朝云得意洋洋,守着他,对他假笑,等他收拾。   季朝云捡起林墨衣裳,往他头上怀内扔。   “季仲霄!”   林墨气了,下意识便伸手摸他那枕下的箫谱,拿起来作势抽他。   季朝云面无表情地将载有天罔一曲的箫谱夺了,仍丢回床上去,只道:“你不要去。”   这话倒直接明白,但他说了就说了,林墨不会听的。   林墨就把自个的衣裳抱着,虽没继续丢在季朝云身前,却笑道:“那咱们各走各的也成……虞城见吧!”   季朝云瞪他。   “看我也没有用,我就是非去虞城不可……你季仲霄跟我一块去可以,我跟你季仲霄一块去,也行。”   他这无聊说话,季朝云听了就不耐,道:“林墨,你这么个天生灾星,成天害人害己的,别拖累我。”   林墨下意识就要生气,但立刻又反应过来,季朝云是故意要这么说话,让他生气的。   于是他不气,不止不气,还对着季朝云继续笑:“随你怎么说,小爷就非要祸害你,不服你也只能憋着。”   季朝云待要说些别的,却听外面有人叩门。   他瞪林墨一眼,林墨正预备着跳下床去,那外头的人已开了口:“师尊,我可以进来么?”   是陆不洵,林墨便也不下床了,由得季朝云嫌弃他。   但陆不洵在这么个时候来做什么,林墨其实心内有数。   季朝云也是同样,但见他轻声一叹,方道:“进来。”   他既开口应允,陆不洵也便推门进来了。   近日里,少年人又高了一些,也不跟从前一样动辄生气吵闹,自鸣得意了,那成熟的意味都写在了面上。   现在他走进来,就连林墨都觉得他十分规行矩步,不似从前只不过是因在季朝云面前,故意扮些稳重而已。   这些,本应是好事,但只要想到陆不洵因何突然变化至此,林墨心内便不好受。   陆不洵进来,看见林墨还是没规没矩地坐在季朝云那床上,也没惊讶。他倒也直接了当,与二人先道了安,方对季朝云央告:“师尊,我想和您一块去虞城。”   听到陆不洵这样说,便是林墨也叹息了。   听闻林墨的叹息,季朝云道:“不行。”   若没有朱厌来扰,其实原本今年的刀剑之会,正该陆不洵等人去的。   不止他要去,曾于去岁夺魁的季宁乐也会去,他是季平风最为倚重的弟子,年纪虽轻,却能服众,协助季平风操持诸般事务,照拂诸位师弟,从无懈怠。   听见他话语中的坚决,陆不洵不气也不恼,好好相问:“师尊要去,别的师兄也要去……我是师尊唯一的弟子,为什么我不能去?”   这一回去虞城,也不止季朝云孤身前往。除了他,还有个死活赖着要跟去的林墨之外,季平风的弟子苏吟等人也会跟随前去。   去的人虽不多,但陆不洵也觉自己的说话有道理。   季朝云也不与他说别的,就反问他。   “你问为什么?那我问你,论修为根基,论道法武功,你可觉得自己该去?”   他说得如此明白直接,陆不洵的面上有些发红。   林墨知道季朝云如此严格,都是为陆不洵好,但还是忍不住道:“季朝云,你别说了!”   陆不洵跪了下去。   从前季朝云要他跪,他不肯,转身就跑,今日却乖巧,更令林墨难过。   陆不洵仰着头,求道:“师尊,我知道,是我从前不够用功勤勉,但我从今往后都会改过,求求您——”   “我知道你抱着希望,去虞城想遇着朱厌,想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可以救回宁乐……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朱厌不可能会再转赠季宁乐他自己的一魄,世间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让一个三魂七魄尽数亏损,且伤重的肉身,轻易恢复如常。   别说是陆不洵做不到,季平风做不到,便是邾伯尧此刻醒来,只怕也一样做不到。   便是季朝云也想自嘲,他家这平阳季氏,怎地专出这一等痴人?   陆不洵因他这说话,面上有无法掩藏的难过,噙着一点眼泪,又勉力忍住,点了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深知季朝云从来坚决,再多说也是无益,于是陆不洵还是跟来时一样,依礼告安告退。   林墨看他离开黯然背影,忍不住问季朝云道:“季朝云,你一定要这样说话,是不是?”   “我哪里说得不对?”   都对,但这些话,太不动听,会令听他说话的人难过。   当日的林墨,自问从小受过的委屈,百千不止,亦不爱听些歹话,何况今日的陆不洵?但林墨恼也是无法,想了一想,还是跳下床去,追着陆不洵出去了。   季朝云的目光也追着他背影,并未阻拦。   陆不洵却没有回自己那屋中去,他从一开始安静走着,也不知是否知道脚步越来越快,然后拔足狂奔,去了当日的演武场。   没有对手,也没有师兄,陆不洵就一个人拔剑出鞘。   林墨并不叫他,由得他去,先是静默跟随,然后与他一块到了演武场,驻足一旁,观他用剑。   “青锋剑。”   季氏年少弟子所用的青锋剑,云纹所饰刀锋,青玉所饰剑柄,林墨眼熟得很。   如何能不眼熟呢?这青锋剑,他从小便看季平风与季朝云使用,如今也看陆不洵使用。   虽然当日身处幽独,陆不洵的旧剑被林墨折断,在虞城内和季宁乐一齐去逛,买了别的好剑傍身,但是回到平阳之后,他还是依旧用回了季氏弟子的青锋剑。   作者有话说   想起来这章熬夜写的,企到每夜三点才有灵感也是奇怪。   嘿,下几章是很好的朝云和砚之,为每一段故事都花过苦工,我信我这双手很有用。 第160章 章之四十一 胜负(上)   陆不洵总是将自己是季氏弟子的骄傲写在面上,林墨懂得他那些骄傲。   世家子弟,就像林墨,哪怕当日憎安宁林氏之人冷漠,但心内也难免总有一隅,为自己身为安宁林氏子弟而自矜自得。   可怜的陆不洵,生来便是堂堂虞城陆氏与安宁林氏之后,却不曾因此得到幸福,好在也算因祸得福,令他自幼身处平阳季氏,还成为季朝云的弟子。   季朝云是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师尊,林墨说不清。但就算季朝云不是最好的师尊,陆不洵还有那么好的师祖、师伯、师兄弟种种,怎能令他不骄傲?   “是天罡一引呐。”   陆不洵此刻施展的剑招,正就是天罡一引。可不知道为什么,它就在林墨眼前,变成了季朝云所施展的天罡一引。   “如果季朝云今日用出这一招,那我要如何应对呢?”   偷右步。   先回砍。   后斜削。   横前一刀。   退左步。   “季朝云一定会顺势上前打断我。”   就其来势,下躲。   迎推上刺一刀。   林墨自己念着这应对之法,那声音自在耳旁回荡,又与记忆中林宽带着笑意的戏谑声音糅在一处,令林墨心口发疼。   “哥哥,猥琐了点吧?”   但是,也真有用,不是吗?   林宽所教所授的,林墨自他身上习来的,件件桩桩,都是对,都极有用……但是又可惜,怎地就没能从善而终?   “这一回天罡一引既毕,那季朝云又教阿洵后接哪一招呢?”   林墨想着,其实心内隐约已有答案,然后便果真见陆不洵的剑尖横挑。   萦风回雪。   “朝云,你怎么也是这么傻啊……换一招萦风回雪打他不就是了!”   曾经有一个叫季朝云的少年,他是假聪明,真傻瓜,成日里自以为是得很,自问在天罡一引后接行云初落,威势最为强横,于是总爱这样出招,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却又因剑招相连的套路,操练太多太熟,一朝被未曾见过的刀招突然打断后,便有些慌张。   幸亏,幸亏有个林宽偶然指点。   是了,季朝云大概也得到过许多别的指点,但林宽也算得特别的一个,他总是很听林宽的说话,那份憧憬崇拜之情,比之林墨自己,都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林宽离开了。   未得孟兰因点破之前,林墨和其余世人都一样,只觉林宽的病来得蹊跷,走得也蹊跷……更何况那时候他还太年幼,他什么都做不到。   守着林宽喝药,守着林宽睡着,听他说一定会好,他为什么不好?   “对啊,为什么?”   林墨脑中如有雾朦,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事,自己遗忘了,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想了片刻,林墨当真的想不起来,心内失望。   而陆不洵,此刻也已将一套剑法演练完。   这时的陆不洵,也已经暂且停下了手,微微气喘,心中全是苦闷。   这一套剑法,是季氏先祖所创,季氏弟子最初所习,没什么厉害的名称,就记载在一本书册之上,被历代季家人及入门弟子称为入门剑谱。   往后自然还有许多上等剑法,还有许多绝妙剑招,但其变化也多据此而来。   然而当年人小鬼大的陆不洵,并不太喜欢季朝云亲自教授他的这套剑法。   威势不够强大,也太简单无趣,总让陆不洵觉得,不够霸道厉害。   众师兄弟中,卫君凌的剑法应该是最高明,但他太严厉太凶了,陆不洵可不敢随便轻易招惹,于是便趁大家一块练剑的时候,专去纠缠季宁乐。   “我不想练这个!师兄教我别的!”   他非要抱着季宁乐的胳膊央求耍赖,季宁乐便道:“阿洵,为学做事,最忌贪求近功……往后当然有更多高明武功道法由得你学,但不可忘何为宁下而勿高,宁沉而勿浮,你今日先将心态放平,循序渐进好不好?”   “不好!这一套剑法我已经练得很好了!前几天师伯教的别的剑招我也都会了!你赶紧教我别的!”   季宁乐听了,无奈笑着望他。   “都练好了?是有多好?”季宁乐见他认真,便又与他笑语道:“那这样吧,我们谁也不动真力,只比剑式,而且随你如何出手,我都只用入门剑谱上的招数……要是你能赢我一招,或者逼得我用别的招式赢你,你要学什么,只要我会的,我都教你。”   大家听见,都笑着起哄,陆不洵也觉得有些期望;唯有卫君凌在一旁听见,竟走过来,对季宁乐肃然道:“宁乐,你这么骗阿洵,不好吧。”   大家都为这话笑得更欢,季宁乐亦笑不语,唯有陆不洵险些气死,立刻就答应邀战。   但结果真如卫君凌所言,哪怕不论修为,在季宁乐手下,别说一招,半招陆不洵也未能得胜。   陆不洵为此生气,但更多的,还是憧憬。   季宁乐总是和气,而且聪明,好像无所不能,没有任何事能令他不快不安。   可是,这样的季宁乐现在就躺在床上,要生不能,要死也不能。   那只是个躯壳,那怎么会是季宁乐?   天资虽高却不肯踏实努力的自己,还有那些渺茫到不存在的希望,将今日的陆不洵磨折。   陆不洵握紧了手中的青锋剑,颓然落泪。   他安静无声的眼泪,在明亮的月光及演武场上悬的灯火映照之下,被林墨看得清楚。   林墨想了又想,真不知如何安慰。   失去重要的人,即将失去重要的人,这一类苦痛,林墨曾尽数尝过。在确切的悲伤来临之前,来临之后,任何宽慰其实都无用,旁人字句如何郑重,都只会轻易牵扯心内伤处,令当事之人更痛。   “阿洵。”   陆不洵别过了头,先将一点眼泪用手背抹去:“什么?”   说的话还带着点泪音,林墨劝他:“好回去睡了。”   “我不困!”   这么犟,真不像陆怀锳,还是更像林惠。   林墨太明白自己的阿姐,那一等温柔的表面,内在却十分倔强,认准的事情从无更改。   林墨想了一想,改口道:“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小舅舅陪你练剑,好不好?”   陆不洵望着他。   这一个死而复生的林墨,陆不洵至今都不清楚他为何突然能够重现在这人间;却知这个人,虽然胡闹惯了,从来没个长辈的样子,但总是待自己很好。   这些好自何来,陆不洵心里全部明白,而如今他这话郑重温柔,陆不洵也并不傻,听得出来那些安慰意思。   此刻陆不洵并不想拒绝林墨好意,只道:“好,但是你不能留手。”   他认真,也正合林墨之意,即刻便应允了。   作者有话说   好像有点想大哥了,也想哥哥,反正我年纪已经大了,我是没关系hhhhhhhh 第161章 章之四十一 胜负(中)   不让林墨留情,陆不洵的落败不仅理所当然,也很快。短短数招,刀剑相接,陆不洵甚至疑心自己是否令林墨动用了一成功力,便已经输了个彻底。   他颓坐地上,腰背上都发痛,掌心擦破,都因他不叫林墨留手。   但其实陆不洵也知,林墨根本还是在留手。如今他所持不夜正停在自己眉间一寸之外,若这是真正的生死之局,那这一刻,名为陆不洵的少年人应该已经死了。   陆不洵为此更加郁奋无力,自尊伤透,眼泪难止。   而林墨的不夜,刀尖仍指着他。   “阿洵,你现在明白了吗?”   陆不洵不言。   “若你连我的刀都不敌,那你对着朱厌,又能做什么?”   林墨自幼轻狂,季朝云实则也极孤高自负,滟九那强绝之处亦无可挑剔,但是当日他们在朱厌面前,皆作手下败将。虽然也有因突然遭逢虚相,而至心境动摇的缘故,但朱厌能为根基浩瀚似海,毋庸置疑。   别说他们三人对上朱厌,便是孟兰因,或当日在这平阳季氏演武场上的所有人一齐出手,只怕也难在他手中讨得什么便宜。   “我明白!我从来都明白啊!”   陆不洵大声地叫嚷出来,也不抹泪,从地上爬起,转身跑走了。   这一回,林墨望着他背影,但没有追,就肃然负手而立。   而不夜,也并不回鞘。   “出来吧。”   大概是不放心林墨与陆不洵,季朝云早已前来,却藏身于一旁,不出现。   他不出声,安静看着,就如林墨早已察觉,却不说破一样。   若说季朝云言语冰冷,那林墨所为,其实也差不离什么。   但,林墨宁愿这样。   “阿洵需得好好活着。”   林墨不能再失去陆不洵。   宁让自己魂飞魄散,也不能令陆不洵身上有半点坏事发生,因为他前生亏欠林惠的,已经太多。   自幼得她怜爱照顾,林惠从来未求回报,林墨也竟不能回报。   每每回忆起当日在虞城的见闻,每每想到至今无法得知林惠身故前发生何事,林墨心内的某个角落便作有声。   “阿姐,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回去陆府?”   “其实,并不是陆怀锳无用,未能保护好你,对不对?”   “阿姐,你究竟是不是因为无用的一个林六郎,才甘愿回去赴死的?”   林墨的心声,越来越响,直到听见季朝云自他身后说话,才复归一时宁静。   “砚之,不要难过。”   林墨也不想难过。   此刻在这演武场之上,还有一个季朝云相伴,更为年幼时那些经过回忆,难免也都浮现于眼前。   他也忽地,就神思一动,问身后季朝云一些以前不曾问过的话。   “你说……今日的你我,如果在此认认真真打上一场,最后到底谁会赢呢?”   季朝云略作沉吟,方道:“大概,仍会是我。”   他说的,非是不经思索的胡言,是当真认真地想过。但林墨听见,轻笑一声,回身将刀一挽,不夜直指向季朝云,睨他道:“季仲霄,我看未必吧?你倒是说说看,我对着你输的,又有哪一次是认真比过?就算是当年刀剑之会上,你赢的那个是叫林信,可不是我林墨!”   邪锋不夜。   名剑秋霜。   安宁林氏,身入诡道,摆布阴兵的林砚之。   平阳季氏,仙骨高卓,摧使剑阵的季仲霄。   凶鬼。   生人。   于从前的短暂人生中,曾有多少次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的相遇相逢,可在林墨记忆里,真就从未与季朝云认真比过。   他们两个人,仿佛从来所思所想都不一样,但今日却站在此地,停留同处。   林墨不知道季朝云会如何想,但其实在他心里,已有些贪求更久地停留。   从小时候起,季朝云就认真,在诸少年少女中,他最在意那一等输赢;而对于林墨来说,总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最要紧之事,最要紧的是人应该自在快活。   但,这不代表林墨不曾想过要赢。   得胜本身,就是一种快活。   也许是因为今日想到林宽,也许是为未来去往虞城而焦躁,又或者是因为刚才与陆不洵的指点,和林惠相关的一切,都令林墨感到不安焦燥。   而在不安中,也有少年人独有那一等热血翻涌,于是战意难止。   如此认真也好胜的林墨,崭然傲慢,睥睨意气,季朝云已经太久太久不曾见过。   他越是如此,季朝云便也越觉他像真的活着。   季朝云切实地喜欢林墨,对这个不肯轻易认输的倔强林墨,更为喜欢。   而季朝云永是季朝云,他有他骄傲,好胜之心,从不更改。   但季朝云的心境,也总是轻易地因为林墨而变化,似忽然地就回到十年之前,他还是会冲动请战的少年人。   因此,季朝云的面上也便有了些笑容,以及得色。   “那,现在要认真比一回吗?”   他举起自己的秋霜,问林墨。   “求之不得。”   林墨是不可能畏惧应战的,但此刻,其实不该……管他什么该或者不该,要战便战吧,酣畅淋漓,谁都不要后悔那种。   对着季朝云,林墨十分傲慢,笑得很是得意张狂。   他道:“令秋君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留手,若是输了便推说让我,我一定羞你。”   而季朝云的面上,不仅有嫌弃,亦有自得。   “林砚之,全天底下数你废话刁话最多,今日便是你那些阴兵尽出,我也不惧。”   “呸!闭嘴!”   在平阳季氏的仙山之上诏引阴兵,除非林墨这一回也嫌活腻歪了。   知他不会摧动阴兵,季朝云也决意不开剑阵,只作公平比试,就看得胜会是那哪个!   话虽无聊自大,但与季朝云认真论招,林墨却谨慎相待。   他的不夜,惯以左手相持,季朝云从来清楚,此刻正见其挽刀,右足斜进于前,身沉,膝曲,以右手扶刃,那不夜刀锋之上,邪氛已渐渐萦张。   这人气焰嚣狂的,却如此起手,竟也不抢先攻过来,更不似从前那般聒噪,其中谨严当心之意,真令季朝云惊讶。   看来,他是当真地想赢。   但这起手之式,季朝云也识得,非是从前安宁林氏家传那刀法。   “都是那秦佩秋所授吧?”   季朝云想起此事,心中仍旧不快。   那些嫉妒,从来掩藏的,但有时候却又难藏住,便觉得发酸,明知不该,但季朝云想与林墨计较。   “怎么,这一次不抢着出招,是预备等我让你一手?”   话音还未落,秋霜已起,剑招来至,季朝云说不留手,便当真不留。   林墨却也提防明白,轻笑一声。   “呵。”   作者有话说   其实真的很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说林墨像谁谁谁,季朝云像谁谁谁,这故事像谁谁谁谁。   其实并不像啊,光就论这些人类感情纠葛部分,就已经都不像……写作是终身学习,创作要永远进步。   我永远都不想像谁,文之一道,学者生,像者死。 第162章 章之四十一 胜负(下)   秋霜与不夜,因季朝云抢招出手,立刻便强横撞在一处。   季朝云的剑招,细密周全,灵气沛然。   林墨所运刀法,开合利落,邪氛激昂。   十招。   百招。   还有接下来的无数招。   刀与剑抗衡相接,寒光冽冽闪耀,簌簌密密生风,二人真力激扬碰撞,铿锵激昂声响,震荡鼓膜,撼动心房。   若会因得胜便快乐,那棋逢对手也是快乐,足令少年人热血沸腾,不管不顾恩仇计较,天高地厚。   百般磅礴招法,彼此都已经无余心去计数,已不知过去多少招,但知势均力敌,痛快酣畅。   谁都不肯服输,但是总需得分出高下。   “来了。”   又是天罡一引,其后剑尖横挑一抖。   “萦雪回风。”   这季朝云,也实在太幼稚。   “现如今还以为可用这般招式便将我打退么?再不能了!”   从前年幼的林墨,为他此招而轻易败退,大声疾呼林宽求解求救;如今林墨已经长大,厉害得足可自解自救。   哪怕是今日出招的季朝云亦比当日更为厉害,厉害太多,较他多怀十年修为,林墨也不惧。   就如平阳季氏有那入门剑谱,安宁林氏亦有家传。身为安宁林氏子弟,林墨曾学家中名刀三十六式,又因和林惠一齐,得陆怀锳当年指点,杂糅虞城陆氏之长,一作简单变化,正可对应。   “肆海龙游。”   上撩一刀,林墨随势身动,不夜归右,复又向左,便要朝季朝云出招不防之空处飞快横斩。   刀光剑影,此招刀势还未尽,林墨先已作得意。   “给你个机会,现在快点跟我认输——”   但季朝云竟也像他一般,轻笑出声。   “呵。”   为这一声,林墨猛然从自大中清醒过来。   “不妙!”   当真的不妙。   林墨作变招,但季朝云竟也变,且先于林墨换手,变化比他笑声还快。   秋霜剑虽横,季朝云却不出萦雪回风,剑尖改为下斜直刺,简单利落,却又十分有用。   顷刻之间,情势倒转,非是林墨拿捏其所余空当,而是季朝云捉住他细微错处。   林墨倒也快极,身形一翩便躲,但季朝云终究多得余裕,后招亦至。   皆是高明,便不容得错处,季朝云决不会放过他错处,剑招接踵而至,林墨仍旧强撑,但心中已知结果。   大势已去。   “这一次,又是季朝云要赢了。”   剑光作银花,绣出霜雪色,堪堪停在颈侧,立时便被强横力劲刮出血痕。便是林墨,也有一瞬肝胆发寒之意。   凭借不夜刀尖触地,他勉强站稳身形,心中叹息。   果然,是季朝云赢了。   最终还是季朝云的沉稳略胜一筹,不,应该说他不仅慎重,而且狡猾。   哎,这讨厌的季仲霄。   但是,这也算是点好兆头,毕竟人人都爱说,这邪不胜正嘛!   可林墨虽自解自嘲,却还是为季朝云之前那说话计较,而且不甘心。   就只差一点,说不定自己也能赢了,对着季朝云竟然分心大意,实在不该。   本就在恼,偏季朝云还傲然立于他身前,问他:“林六郎,你认输了没有?”   林墨握紧不夜,恼羞成怒地睨他。   “哼!”   “哼什么?输了不认,也不知道是谁才该被羞。”   季朝云已经预备收剑回鞘,林墨望着他动作,还是不甘心,太不甘心。   凭什么只有季朝云狡猾,他林墨难道不比季朝云更会狡猾?   这一瞬间,不知怎地,他就起了坏心,特别坏的那种。   见季朝云已回剑,林墨突然就扑上前去,如以前跟别人亲昵游戏,咬住他嘴唇。   季朝云惊愕失神之际,已被林墨一掌将他推翻,两个人转瞬都跌倒在地。   也学季朝云用秋霜比在他颈旁,林墨就骑在季朝云腰上,一个反手,不夜用力扎进季朝云耳边地里。   尘灰飞扬,但季朝云也不觉污脏不快,就望着他,说不出话。   而林墨当真狡猾,趁季朝云分神,反将季朝云制住,还要装模作样道:“成,算你季仲霄厉害。”   叫他亲的时候,他不肯,在这种时候,他偏乱来,季朝云的神思都因此恍惚了。   不夜很近,就在耳侧,而林墨也近……他生得好看,经得住季朝云永恒细看。   在季朝云心中,他林墨,可真比遇着过的世间其余任何人等,还更动人。   这世间上所有美丽的人们,往往都生着漂亮眼睛,而林墨也不例外。   他的双目明亮有神。面上,眼中,总有一股狡猾聪明的劲头,从季朝云第一次相见他六岁便如此。   他的瞳色,也真如他之名,漆黑似墨。   林墨真好,季朝云永远都喜欢林墨。   这般距离,委实太近了,近到季朝云生出古怪错觉,觉这个林墨眼里,真就只得他季朝云一个。   希望这不是错觉,真盼林墨眼中只得季朝云一个。   “砚之。”   “嗯?”   林墨还是得意狡猾的,而季朝云心内有一团乱火。   “这也是跟那个秦佩秋学的,是不是?”   林墨得意极了。   “并不是呀,林六郎天生就会。”   季朝云心内的火,烧得一时忘却了这世间其余所有,恩怨不管,是非不顾。似林墨一般,季朝云用力拽住他衣襟,猛地翻身过去。   就这样利落干脆,季朝云反将林墨压住,落力亲吻。   林墨推了他一下,没能推开,想想还是罢了,就容季朝云放肆这一回,由得季朝云长吻。   而他自己,眼角的余光,窥见黑色天幕中的月亮。   孤月未满,仍缺,无星辰相伴。它照古人,亦照今人,年年岁岁相似,自阴晴圆缺,不因世人世情世事更改。   林墨阖上了眼。   有太多坏事,盼求不要发生。   有太多乐事,盼求如月,别要更改。   但求时光停住,但不能停住,季朝云吻得再久,也终有结束之刻。   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有些气喘,林墨的面上有点红,但对着季朝云看他目光,他仍旧狡猾极了。   “让我起来。”   季朝云实在不舍,但终究还是依照他所言先起身,又将手递给林墨,拉他起来。   而林墨,握着他手,偏要问他一句说话。   “你认输了没有,季仲霄?”   当然是认的,但季朝云不说,沉默,牵着他手回去。   但他不说林墨也知道,得意更胜方才,反将季朝云的手用力一握,示意他听自己说话。   “明日我和你去虞城。”   “……”   “我刚才那都是不小心,改日我们再比一次。”   “呵。”   “季仲霄,你是不是才真的没被人亲过?”   “闭嘴。”   “别想多了,白给你亲一回便宜你……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真的。”   “闭、嘴!”   作者有话说   我的娱乐圈ABO小吗文学《多得他》今日完结,挺好看求收藏点击,新坑《摘星星的人》预收也请多支持么么哒~戳文案可见~   这一段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季朝云和林墨,季朝云永远喜欢林墨……至于林墨么?林墨的心,林墨对人的爱意,曾经因两件事而中止,变作过死结。 第163章 章之四十一 胜负(外)   这一夜比试过后,二人反都再无争执之事。   第二日早早起来,预备动身去虞城时,季朝云听得季思阳等人相送嘱咐,一边应声,一边侧耳听得季凝芳在后头跟林墨小声揪耳朵。   “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叫你听话你怎么就不听……这路上也好到了虞城也好,不准给人家添麻烦!不要和人家多说话!遇到危险叫朝云去顶着!你那刀啊什么的都给我藏好点!听见没有!”   改换了形貌,甚至将不夜也小心收藏,林墨一边小声惨叫一边应:“知道了知道了!姐姐!我耳朵!我的耳朵!”   他这鬼叫连连,令心思沉重,正在嘱咐季朝云说话的季思阳都忍不住扭头回去看他们,示意适可为止。   季平风也咳了一声,季凝芳才一脸不耐地放开林墨。   但她拍了拍林墨的脸,把昨日预备的点心种种都好好交给他,然后放他去跟陆不洵说话。   陆不洵方才已经和他师尊说过一回话,被叮嘱了务必听话,现在季凝芳就见林墨和陆不洵悄声说了什么,这一回陆不洵竟将林墨抱了一抱,林墨便也笑着回抱他,拍了他肩,才放开他。   然后林墨又与钟灵一块说了几句,笑了一回。   见此情景,一切如常,还未有事发生。   但季凝芳,还是不安。   实则她昨天晚上,一夜都未睡,只因这一回任由她季凝芳怎么吵闹争执,也去不得虞城,心内全是苦悸氐惆。   上一回送别季朝云与林墨,由得他们去禹州,就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那么这一次,可会还有什么坏事发生?   然而就算有坏事发生,此刻也不能知在何处发生,如何发生……且在坏事之后,也许还有更离奇坏事发生,更令人胆寒。   想到此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季凝芳心内发苦,觉不可再作多想,只怕越想越要成真的了。   如今对着季朝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对着林墨的笑容,还有此次跟随前往虞城的苏吟等,她就勉强自己笑着道:“若没别的事,早些回来。”   千般嘱咐言语,已经听得太多,但季朝云仍旧认真一点头,方要叫林墨,便见他也离开了陆不洵,牵马过来。   季朝云都与他上马去,但见陆不洵咬着唇看他们。   “阿洵。”   听得季朝云唤,陆不洵过去了,季朝云俯屈躬身,摸了摸他的头,眼中全是关切之意。   “好好听话,等我们回来。”   望着季朝云,陆不洵略有犹豫,季凝芳过来揽住他肩,他便还是点了一点头,又看向林墨。   林墨笑着一点头。   季朝云回头望身后几名季平风之弟子,众人已经诸事齐备,而亲人们也已都一一道别过。   他与林墨交换一个眼神,林墨再一点头。   “走——”   陆不洵忍不住踏前一步,但季凝芳忙拉住他。   “阿洵,你师尊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这般温柔说话,真似将陆不洵当孩子哄。   季凝芳所想的那些,陆不洵也在想着,大概不止他在想,在此处,知晓为何季朝云要去虞城的人们,都在想着。   还有昨天夜里,季朝云拂绝他请求,就是不让他去虞城。   对此,陆不洵有比别人加倍的难受。   第一件,陆不洵很无用。   第二件,那虞城,其实是他出生之地,本该是他的家。   陆不洵这个人啊,到底又是做错了何事,才得来如此境遇?亲父对他视若无睹,对他刻薄的那个,也可算得正经兄长。   其实得到的很多,失去的却也多,得失之间相较,哪怕尽数平衡,也仍有一颗心不平,不足。   眼见马蹄声急,尘土飞扬,陆不洵随诸长辈师兄及钟灵,就对着季朝云与林墨等人身影皆远去,发出微微一声叹息,心内自有计较。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是意外的断章,挠头。 第164章 章之四十二 父子(上)   虞城陆氏仙府之中,陆怀锳与家中众人,正在迎接诸远道而来拜会的贵客。   略觉得有些疲惫,但陆怀锳还是带着一贯和善微笑,与人交谈。   这样的场合,便是陆允琏也极守礼,这让陆怀锳有在疲惫中也觉欣慰。   对虞城陆氏,对陆允琏,陆怀锳已自问耗费十分心力,有时或许会扪心自问,想想是否可以做到更多,但竟也觉足够。   任由他人如何评价诋毁,陆怀锳对身前不曾在意,那身后之事,自然更不在意。   自从林惠身故,陆怀锳看这天地就已觉变化,他自己也变化。   也许别人所想都只不过猜测,说陆怀锳本就如此,有太多心计藏于温柔面目及友善态度之后,但陆怀锳心内明白,他确实是变了。   世间诸事都可忍让,但一再忍让可会有什么好结果?   仿佛也没什么好结果。   如果说如今这人间此刻还有什么值得他记挂,也其实是自己为自己找来,为了活下去的记挂。   虞城陆氏的人,总是骄傲的。有些人因陆怀锳多年来料理虞城诸事的手段与本领而变得敬服,但也还有许多人,对此不满,怨忿至今。   譬如陆琮,不就是其中一个么?   这些人会有些什么行事,陆怀锳都不意外,世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利益,就连他陆怀锳也不例外。   所以别人要说陆怀锳托大也好,逞能也罢,但其实在陆怀锳看来,这虞城诸事也好,朱厌之祸也罢,无非是摆在身前,一个又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无可逃避。   陆怀锳并不是乐于夸耀自己的人,但觉也许是这世间有太多人普通,才显得他有能有为。   陆怀锳也不喜欢逃避这些事情,因为再逃避的,最终也需得面对。   他已经不想再为从前诸事动摇,也不能让虞城陆氏毁在未知的灾厄之中。   注视着前来虞城的诸世家子弟,青年才俊,陆怀锳觉得自己的所为都是对的,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他这样想的时候,听见了有人通报,说平阳季氏的贵客到了。   然后,他便看着季朝云,率领他家中几名年轻弟子,前来拜会。   陆允琏也看在眼里,自陆怀锳身旁发出了一点故意的冷笑声,不用细究都知为何。陆怀锳心中有些无奈,但亦不在这般人前作斥责,只将手轻按在他肩上。   陆允琏知道他意思,收敛了面上的骄狂,也勉强自己露出一点笑容。   陆怀锳看着季朝云穿过人群,平静接近,然后行到了自己面前。   他拱手与陆怀锳示意:“陆府主。”   季朝云这样说话,令陆怀锳想起当年在晋临学宫之内,他那些认真的言论,与他称呼自己“陆师兄”又或者“陆怀锳”的语调,而自己也和季平风等人一样,唤他“朝云”。   哎,年岁渐长,时光远去,就连最高傲正直的季朝云亦变化。   虽然如今风尘仆仆赶来虞城,也不损他姿仪,仍有眉目坚毅,爽朗清举,但他再不是那个孤高冷漠的小小少年。   不过,他的变化,也许比陆怀锳少了太多。   他仍对世情世事自有见解,也得平阳季氏声威庇佑,至今保有某些择善固执的天真部分。   季朝云从前可以为着林墨与滟九,不惧与林信及邾琳琅争执,不怕得罪安宁林氏和禹州邾氏,对邾伯尧直言他无过,是邾琳琅有错在先;他当日可以为季平风,不畏在众人之前与自己动手,不怕失礼人前,开罪了虞城陆氏。   说他这算是任性妄为,但他又确实刚直,若让陆怀锳说,倒希望自己身旁的陆允琏能是这样,少受虞城陆氏某些人不好之处影响。   有太多事不能回到从前了,大家都已经不再亲密无间,情同手足,可季朝云身上却总有些什么还像从前,可以提醒陆怀锳历经过的。   但陆怀锳也释怀,只能释怀。   他就一笑道:“令秋君,久见了。”   季朝云一点头应了声,又为他引见自己身后的众人。   别的弟子,大概都听见过,是季平风的弟子,而季朝云的弟子……那个叫陆不洵的冲动少年,这一次不曾跟随他前来,陆怀锳觉得也算在意料之中。   然而季朝云身旁还有一个人,令他看住了。   这个少年人,年岁不大,与苏吟等人差不太多,但令陆怀锳觉得尤为熟悉,可又分明是陌生的面孔。   大概是来到虞城陆府,在众人之前,他显得有些紧张,但这也很平常,陆怀锳见过比他更局促的别家仙门弟子。   不过,季朝云方才介绍了苏吟和陈世安,以及常永,这几名都是除季宁乐之外,季平风门下年岁较长的弟子,皆已授箓,可独当一面;唯有他一人,季朝云还未引见,稍作了停顿。   他是谁呢?陆怀锳忍不住将他细看。   陆怀锳所疑也是对,他所陌生又熟悉的这个,正是林墨。   林墨在他面前,有百般心绪,都是对从前过往的计较,并不比他对着季朝云少。   对着陆怀锳的视线,他是真的不太自在。   陆怀锳看得认真,那神态从容,那态度亲切……一切,一切都好像是从前。   不论之后发生何事,当年升山之时,他和林墨一起居住,曾经照顾林墨很多,就连林墨自己回想,亦觉太多。   林宽对他高看,林惠亦倾心于他。虽然说过这傻姐夫不符合他心意,但其实不过是因为不高兴林惠为其远嫁,林墨一直明白,陆怀锳其实是世间一等温柔好人。   现在,林墨露出了一点勉强的笑意,但微微移开视线,轻咳了一声,不再与他对视。   “你——”   陆怀锳的话方起了个头,只听季朝云道:“这也是我大哥的一名弟子,叫毕安。”   随便乱取的名字罢了,与自己原来的名字也没甚关联,形貌亦改换,林墨希望陆怀锳没有发觉到什么。   而陆怀锳听见看见,也确像没发觉什么,但见他只是一笑,感慨道:“季氏门下,都是些英才少年呐。”   他说了这句,才令陆允琏也与季朝云等问安,与其余人一一见礼,这才说起其他。   同为八仙府之一,不比其他仙门来人,且为了商讨他日应敌,陆怀锳为他们在陆府内安排居住。季朝云听见,礼貌谢过,正要说些别的,忽然又听通报,禹州邾氏的贵客到来。   想来大约是邾采明及她的师兄与师姐们,陆允琏的面上有些高兴的神色,但嘴角方一弯,就已经听见陆府之外似是有些喧哗吵闹声响。   陆怀锳还未有言,陆允琏就已经真恼了,第一个变了脸色,大为不快。   作者有话说   毕安,笔墨纸砚嘛,随便瞎写写,害。 第165章 章之四十二 父子(中)   究竟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在陆府之外肆意吵嚷?惊扰了贵客,真教虞城陆氏面上也无光。   陆允琏的恼意是真。但此刻当着陆怀锳与平阳季氏来人的面,不好将那些矜贵傲慢都表露出来,于是陆允琏只好忍耐住脾性,递与身旁人一个眼色。   他身旁的一个陆氏弟子看得明白,也即刻就去打探,不多时便回来了,但面色古怪,竟也不先作禀告。   “程岳,怎么回事?”   出去打探的正是程岳。心知陆允琏不耐,陆怀锳便在其之前,先开了口柔声询问,但程岳却仍旧奇怪,对着他师尊,竟也犹疑。   不仅犹疑,程岳竟还先将视线投向了季朝云。   季朝云拧眉,心内也有了些计较。   林墨在旁,全都看见,心内咯噔一声。   “该不会是——”   也如他所料,程岳忐忑地开了口:“回禀师尊,方才禹州邾氏的邾师姐一行,与其他仙门来客等,递上名帖正要入门来,却有人浑水摸鱼想混入府中——”   这一年的刀剑之会,诸多来客实则都因陆怀锳相邀而来,故而不同往昔,由得天下英才齐聚,不问出身来历。   不递名帖,便要闯入,这样不识趣的人也不是没有,一般地也就好言劝走,不走的也就硬撵了去。   但如今既未将其直接撵走,想来是有什么因由,陆怀锳不语,目光示意一旁的陆允琏先不要开口责问。   陆允琏也只得忍住气依从。   果然,程岳接下来说的话,应证了陆怀锳的猜测。   “那一位,不知道为何改换了形貌想混入我们府中,被发现后又自称是令秋君的弟子,却也没递个名帖;他说不出为什么不和令秋君同路,一起进来,便和师兄们吵起来了……邾师姐听见看见,也说他确实是令秋君的弟子,但——”   想必是因为邾采明确与他相识,但又因他不和季朝云等人同路,无有名帖,门外的陆氏人等不便不遵陆怀锳之令,放他入内,故而起了争执。   听见这话,便是林墨,都觉得自己脸上有些无光,感慨这孩子是真不肯听劝受教,几次三番,胡来至此。   季朝云如今虽是没甚表情,林墨已经先替陆不洵愁了。   看季朝云这气得,都已经面无表情,林墨真怕他晚些一开口就是些要撵陆不洵出师门的说话。   不该也不当娇惯陆不洵至此,但又难免因他可怜身世,处处怜爱放纵。在此事上,真就与陆怀锳及陆家人也娇惯眼前这个陆允琏也差不太多。   可叹为人长辈者,真就难免如此。   此刻林墨也说教嫌弃不得,季朝云不先说什么,他和其余人也只能沉默着不开口。   但陆怀锳宽厚,兀自先笑了,仍旧是从容。   “想必是有什么误会,这也没什么要紧,先请他们进来吧,不要为这些小事伤了大家和气。”   陆允琏在旁边听得这话,脸色一黯,不快之意险些都掩藏不住。   很快地,陆不洵跟随着禹州邾氏的来人也都来了,邾采明落落大方与诸人笑着见礼,而陆不洵则先噤声沉默。   林墨本想叫他过来身旁,但又觉不妥,季朝云还是未开口,只看着他。   再度不遵师命而出,陆不洵看不出季朝云有为此愤怒或失望的表情,但如此一来,竟比季朝云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他来得更为可怕些。   陆不洵忐忑,也不便看陆怀锳,便还是先对着季朝云,嗫喏唤了一声“师尊”。   季朝云淡然应了一声,没什么别的说话。   陆不洵与陆允琏不同,因季朝云不喜清谈与诸般交际,也因他身份特殊,便是作了季朝云的入门弟子之后,也少有出外与其他世家仙门交游。更遑论季平风是不愿与虞城陆氏多亲近的,以致陆不洵长到这样大,真就从未与陆怀锳正式相见过。   陆不洵自己亦有心结,连上一回陆怀锳去到平阳季氏仙府,他都刻意避开了。   如此一来,这一次竟还是第一次,陆不洵与他亲父这样接近。   有太多话,不可言说,陆不洵心中的苦闷,比林墨还多。   虽不看陆怀锳,但心内却有声。   “这一个,便是我亲父。”   “他如果聪明,他为何不知道有一个陆不洵还活在人世间?”   “他这般伟大,于是对待他人竟比对待我更贴心着紧,是吗?”   “娘亲啊,你思虑周详,是否也觉我活在这世上,于他于我,都不是什么好事,才要将我送到平阳季氏去,令父子永不相认?”   明明自小到大,在平阳季氏未曾受过半点委屈,人人都待他很好,但陆不洵的不甘与怨意,竟也不曾少过。   陆不洵说不清心内是什么滋味,就看着陆怀锳对他亲切笑道:“你就是朝云的弟子,陆不洵,对么?”   此间众人,也确是陆怀锳最为稳重成熟,于是也还是他先开口,将沉默打破。   陆不洵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大家同为八仙门世家,他又是季朝云唯一的弟子,陆怀锳对他名姓知道或记得不算什么奇事;但陆不洵还是忍不住又想着,他分明是知道有陆不洵这样一个人的,也许还听得因他轻狂言行,那些好事之人背地里唤他那“嘴上无德”的外号取笑。   但陆怀锳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陆不洵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下意识地便垂首想揪住衣角,亦觉想泪流,但好在陆不洵立刻又都忍住了。   实则也不必任何人提点于他,陆不洵清楚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何谓礼数。   陆怀锳是虞城陆氏之主,亦为长辈,他当作揖礼。   “晚辈陆不洵,见过陆府主。”   他恭敬认真,陆怀锳也颔首回礼。   便是从前有过节,陆不洵也随即与陆允琏先道了安。   陆允琏虽对他与邾采明一齐入内而有愠色,但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邾采明面前,他也忍耐了,同陆不洵还礼,拱手致意。   但见季朝云的神情,陆怀锳猜测他心内不乐,便也与季朝云笑道:“朝云何必如此?我们这些人,当日在晋临,难道都是循规蹈矩的?些许小事罢了。”   当日的陆怀锳,倒是真的循规蹈矩,反而是林惠也有如林墨一般的古怪心肠,他少不得舍命陪佳人。   最不循规蹈矩的那个林墨,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而总被他拖累的季朝云听得这话,也终于开了口。   季朝云道:“是我季某人教徒无方,失礼了。”   作者有话说   不治行检,林墨二号,季朝云早晚张东升秃化(xs 第166章 章之四十二 父子(下)   这一回季朝云与林墨等人,与禹州邾氏的邾采明等人是最先到来的,皆被陆怀锳安排于相邻的两间别院居住。   而对于陆不洵引出的小小闹剧,陆怀锳似是一点都不在意。   席间言笑晏晏,陆怀锳不仅劝慰季朝云当真不必如此,竟还笑对陆不洵道说,陆允琏冲动易怒,盼他不要记挂从前之事。   又因晋临孟氏,楚莱娄氏之贵客还未至,尚不及探究那仙缚之阵,所以明日如若有空,虞城陆氏每日道法听论,邾采明也好,陆不洵也罢,平阳季氏与禹州邾氏的其余弟子也可一齐来。   邾采明是个好学勤勉的,对虞城陆氏的道法也有兴致听取,第一个便道了谢,这立刻便令陆允琏面上有了些得色。   大家也都先道了谢,陆不洵含糊应了是,陆怀锳还道他腼腆,让他明日务必和邾采明等一块来。   这夜中回到住处,吩咐了苏吟等人都小心仔细,不要失礼于人前,季朝云便令他们出去了,独留下陆不洵一个。   也不对,不止陆不洵一个,还有个林墨,之前闹着不肯跟季朝云一块住的,今天人就偏往屋内不走。   这才多早晚?林墨就说自己困了要睡,赖在床上坐着,插科打诨,不给季朝云单独教训陆不洵的机会。   “你出去。”   林墨一副没听懂季朝云逐客令的样子,与陆不洵絮絮叨叨:“阿洵,听见没,都叫你出去了,还不给你师尊道安?回去早睡早起知道么!”   “林——”   想起来是在虞城陆府,季朝云把后面的字都按捺住,但是仍对林墨道:“闭嘴!”   林墨就不闭嘴,不仅不闭嘴,还要假装着好心劝解,实则跟他胡搅蛮缠。   “要打要骂的回平阳去再说不成么?在人家家里说这些干什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季朝云望着他。   林墨理直气壮地:“怎么?你看着我我也这样说!我就是丢不起这人!令秋君你丢人别带着我!”   这样一说,便听见季朝云冷笑。   林墨不搭理,又道:“阿洵,听话,快去睡了。”   陆不洵想想,还是不敢挪动脚步,又望着季朝云。   季朝云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去吧。”   陆不洵这才松了一口气,与他们二人都道了安。才要推门出去,就又听季朝云唤他。   “陆不洵。”   连名带姓地唤他,想来是真的尚有余怒,陆不洵忙地转身。   “是,师尊有何吩咐?”   季朝云也当没听见林墨假模假样的咳嗽声,只对陆不洵吩咐说话。   “我再容你这一次犯错,待我们都回去平阳之后,你师祖师伯自然罚你……你需得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再无下次。”   他说的简单,陆不洵却懂得他意思。   如今已经没有季宁乐耳提面令陆不洵别犯错,陆不洵当有自觉。   如果下一次,再有下一次,陆不洵不听师长劝诫,执意偷逃出季氏仙山,孤身犯险,便是再有林墨求情耍赖,季朝云也不会再容。   陆不洵应声出了去,林墨才当真松了一口气,也从床上跳下去。   准备往外头走,刚走了两步经过季朝云身旁,就被季朝云拽住胳膊拖回去了。   “干什么?”   “你不是困着么?睡吧!”   说着这话,就将林墨往床上拖,摁在床上,然后就倒林墨身上不动。   林墨勉强推他几下,季朝云还是不动。   “季朝云,这是在别人家里,你当是在你自个家么?不要脸!”   “闭嘴。”   哎哟,季朝云还在气着。   林墨想想,是了,陆不洵这一回是真的不该如此行事,便是朱厌不来,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自幼在安宁林氏长大,眼见着林夫人对待她子女如何,对待自己如何,林墨明白那等苦痛,就像自己只是多出来的一个,不具价值,无有意义。   努力也好,放肆也罢,不仅无聊,而且徒劳,平添不忿罢了。   叹息着,努力将季朝云用力推开,林墨坐起身来。   “季朝云,在人家家里,气这些个当真没趣;要管教,回去再管教就是了……我看阿洵也确实是该被好好管教一回了,罚他去后山待着,关他禁闭,不给他饭吃,如何?”   这些,都是当年听季平风说的,季朝云所领受过的。   当然,要是季凝芳或者钟灵会偷偷送东西给陆不洵吃,林墨可管不着,全不干林墨的事。   但季朝云气的,并不只是陆不洵。   他问林墨:“林砚之,你背着我,教阿洵画皮之术,是不是?”   陆不洵今日打算混入陆府,用的就是此法,既然季朝云不曾教过,自然就是面前这人所授了。   林墨讪笑,心知果然瞒不了季朝云。   但他还是试图辩上一辩。   林墨就道:“我哪里知道他就用在这种时候?那时候也就是随便教教,并没有背着你,或者故意瞒着。”   他当真不知道会有今日。   那时有个陆不洵和钟灵在背后偷偷摸摸计较好奇这些,一直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林墨都把他们的小声说话听进去了,但这两个人都害臊又要面子的,不肯开口求问林墨,最终还是季宁乐道了一句“去学呀,学会了也教教我”,陆不洵才肯来问着林墨要学。   其实,季朝云不会因为陆不洵学这等把戏就生气,而是恼陆不洵不将自身能为用于正途。   说到底,道诡秘术,其实本就同源,只不过世人评价偏颇,只要用于好的地方,并没什么差别。   而为着陆不洵,叫林墨豁命都可以,不过些许术法小事,自然是立刻应允的。   可惜据林墨看来,陆不洵根基尚不足,而钟灵么,更不消说,堪堪筑基的水准罢了,学起这个来,都还不知如何与自身道法融会贯通,自然也学得不够好,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今日在陆府阵法之前没能似林墨一般不被拆穿。   当日学得最好的,其实还是季宁乐。   想到季宁乐,林墨便又叹息。   有朱厌一魄,自然非是凡夫俗子,出色是应当,何况他还那样勤勉。   贼老天,以及天杀的朱厌,造下这等大孽,林墨真个心冷。   他形容露出些伤心,季朝云都看见,虽不知他想什么,但先伸出手,捏紧他鼻子,叫他回神。   “哎哟!”   都快喘不上气来,林墨忙着把他手拍开,又赶紧跳下床去。   季朝云知道他是要去旁边的屋子内睡着,没道理在人家家中作客,屋子宽敞又多,做师叔的还与师侄同住的理。   “你——”   不等季朝云说话,林墨已经知道他说什么。   “知道了,我就好好看住阿洵,一定不让他再惹事,令秋君忙令秋君的。”   陆不洵才被训过,就算假装,也大概能假装着乖巧好几日,季朝云想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说的是他么?我要说的是你。”   若论惹事,林墨可强于陆不洵百倍,陆不洵今日这些,比起当年林墨,可算得了什么?   林墨听见,恼得要命,却又无话反驳,最后干脆冲他猛翻一个白眼,才摔门走了。   作者有话说   季朝云:不要上课说话,不要出门爬山,不要跟熟人接近,不要敲诈勒索。   林墨:……哦。 第167章 章之四十三 机心(上)   “这一回,真要有劳你了,朝云。”   陆怀锳说出此话时,季朝云却似有些走神,略一顿,才道:“不敢当,都是些应为之事罢了。”   虽然其余诸家英秀未至,但陆怀锳却有打算,先与季朝云商议那天缚之阵。   天缚之阵,是昔年安宁林氏,麒麟托生的先人所余,在八家仙门内世代流传。   阵分三重,皆为活阵。   内中最为要紧的是朱厌,因他永世不死,故而也只能将他肉身重创,强留于阵心。   然后便是能与朱厌缠斗,能为高深,能合力将其重创的五人。   再者,便是术法高深,踏罡步斗,一率众人施加缚邪道法的三人。   作道法者,依照陆怀锳所想,晋临孟氏仙府的南芝,楚莱李家的梦哲,还有邾采明,便是人选;而那能与朱厌缠斗的,倒还需商议。   虽则为世人言论扫扰,孟兰因此回未明言是否亲自前来虞城,但即便他不来,诸如孟星文等,是必定要来。   其实如今所余的八仙门之中能与朱厌相争,能为高深,且又熟悉天缚之阵者,亦不过这些人罢了,季朝云自然也是陆怀锳所嘱意者。   自小到大,季朝云从来是认真的,便是陆怀锳也有些奇怪他为何在说如此正经重要之事的时候,有些恍惚走神似的。   但是他立刻又明白过来,大概是因为他的弟子陆不洵等,今日与自家子弟们在一处,同听陆氏的道法听论,他不放心。   虞城陆氏这动静兼修的道法,如其余诸家,道法听论是少年弟子们每日静修功课之一,也算得十分考究。   不过么,如自家允琏,又或者那季朝云的弟子陆不洵,都是些少年意气,不好开交,谁也不肯让谁的性情,季朝云大概是怕他们相处久些,便生冲突吧?   陆怀锳便笑道:“坐在这里安静议事久了,怪没意思的,不如出去看看他们。”   陆怀锳如此好意相邀,季朝云也不反对,且他也不止记挂陆不洵,更还记挂着林墨。   其实他是多虑了,林墨今日还算安分。   这虞城陆氏的道法听论,陆不洵自有心事,倒是认真,竟都听了进去,细思琢磨;但是对林墨来说,真就略嫌无聊了些……自幼在家中习刀与道法,后来去了晋临,还得陆怀锳无私指教,这一句句的,哪一句没听过?   今日就连陆允琏也认真,可林墨看得清楚明白,他那认真大约也是假装,更多不过因为旁边就是邾采明罢了。   据林墨看来,这邾采明,进退有礼,言语温柔,令他越发觉得与邾琳琅之眉目举止大为不同,确是个好姑娘。   可惜,这些事,陆怀锳要是知道,怕是要为难死。   先不说人品好歹,是否般配,这要承继虞城陆氏家业的少门主,和禹州邾氏未来家主……若叫陆怀锳去人家家内求娶,别说今日邾伯尧还伤重卧床,就算是他清醒着,大概也不会应。   这般少年心事,令林墨一时忘记收敛,嘴角就往上翘。   他这一笑,正正好,就与和陆怀锳一块踏入这陆氏学塾之内的季朝云对上。   看季朝云面无表情的,林墨更想笑,但还是轻咳了一声,敛容安分了。   陆允琏等陆氏子弟,以及别的外姓弟子们都站起了身,问陆怀锳的安,邾采明及陆不洵等也站起了身致意。   陆怀锳笑言不必,不过路过罢了。令众人又都坐下,他和季朝云也都陪坐,方问道:“宗权,今日与大家讲些什么?”   陆宗权是陆氏远亲,他为人和气,与陆怀锳素来亲厚。也正是受作了家主的陆怀锳所邀,才来任这陆氏学塾西席。   闻得陆怀锳笑言,他也便笑道:“今日么?讲的是‘劝令修善’。”   陆怀锳仍旧是笑,道:“这劝令修善四个字,想必在座诸位,与我也差不多,自小都听得多了,也都腻得差不多。”   大家都笑起来。   “但是这四个字,不管诸位先生教说多少次,都是应当,”陆怀锳道:“知善而行,知恶而止,说来简单罢了,要做到是当真的难。”   他说完,看这座下诸人,陆允琏也好,邾采明也罢,陆不洵亦一样,绝大部分人都在听着自己说话,面上表情,无管装的,还是真的,都作十二万分认真。   这样一来,便显得那一般淡然的,特别显眼了。   陆怀锳的眼睛,看住了季朝云当日所称,名为毕安的英秀少年。   季朝云说他不过是季平风的一名弟子,但陆怀锳却觉得他实在是觉得熟悉,都不知道这熟悉自何而来。   如此一想,他便想起,其实可以问上一问。   他唤道:“毕安。”   只见那叫毕安的少年,似是没有料到陆怀锳会突然唤他,面上的表情十分惊讶。   别的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他,他像是更为局促了,但仍强作镇定不语。   陆怀锳都看在眼内,随口问他:“这修善二字,说易是易,说难亦难,你可知难在何处?”   毕安,也即林墨,听到这问题,那目光也便看向了陆怀锳。   一如既往,林墨看着他,便会想到林惠。   其实,林墨那心内还忍不住想着,实则这“善”之一字,是他阿姐一生写照。   对了,不止林惠,也是林宽的。   所以陆怀锳的问题,他自问也算早知晓答案。   虽知季朝云在看他,大约担忧他说错什么,但林墨还是轻叹了一声,方道:“回陆府主的话,依我所想,怎解得这‘善’之一字,就是最难。”   陆怀锳依旧笑问:“哦,怎么讲?”   “善之为善,必与恶相对……若无恶,则无善,亦无争,这才是先人所言,最好的世间,”林墨道:“但茫茫世间,天地均分,道各阴阳,人有善恶,至今日,已不可知哪一个在先,哪一个在后,反正已经是如此了。”   陆怀锳一点头,又听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世间,与恶相对的都是善,与善相对的都是恶,全是自在,自问,自求,自取。”   陆怀锳又问他:“何谓自在,自问,自求,自取?”   林墨道:“若是一个人,生来就只学过弱肉强食,热衷杀人取乐,那杀人对他来说,就不是恶;旁观的与他说,杀人是恶,其实在他看来,阻拦他杀人的才是恶。”   别人也就罢了,但陆允琏听见这话,大概是想起前事,脸色有些不好。   林墨倒也不曾看见,还是继续看着陆怀锳。   “如果说这样的人,于这世间少见,那还有这世间最常见的一种善恶难分……人人都说,欺瞒是恶,谎言也是恶,但总是有人为他人好,说言不由衷的谎话,做本不该做的错事。这些那些,要说恶是恶,要说善亦是善,故而全是人之自在、自问、自求、自取,不是么?”   人要行善,便要先知何谓善。   道无常名,善亦同样。   说来容易,一字之音。   写来容易,横平竖直。   如何点画分明,一一做到,却真难。   好在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不会因为难做便不去做,而是比别人更心意坚决,要去做到。   林宽是如此,林惠也是如此,不是吗?很多事,他们都不去计较结果,也不论后果。   自林墨说话开始,陆怀锳便一直将他望住,视线不曾移开半点。   现在听得这话,他就道:“你是想说,善恶之事,因果玄虚,千变万化,表里内外,皆在一念之间,皆因时因地制宜。”   林墨想了一想,叹道:“是吧。”   他说话语气,并不笃定,诸大家道法论讲,本也自在随心,各人有各人缘法,便也各行其道。   陆怀锳静默了片刻,也不知如何作想,最后只对季朝云道:“朝云又如何看呢?”   季朝云对林墨所言,那些所谓言不由衷的谎言,本不应为的错事,都听见了,但他的坚决,也不为任何言语更改,即便那是林墨所言。   他道:“自来善恶都有形状,只在我心内,从不更改。”   这其实亦是一种自求,陆怀锳听得明白。   是了,这二人说的都是对,一切都是自求。   陆怀锳一笑,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当年所问,众生道法。   今日又问,善恶相通。   善无形,恶无状。   劝令心善,劝令从善,劝令行善,消灾心随,莫失莫忘。 第168章 章之四十三 机心(中)   但与陆怀锳交谈之后,便是林墨,也有些忐忑。   “你说,今日陆怀锳问我那些话,是不是已在疑心于我?”   说实话,便是真遭疑心,林墨也猜陆怀锳是不会戳破的。   至少现在,陆怀锳没有说破,也没做任何事,甚至多注意林墨半点。   季朝云也是如此想的,但听见林墨说,他握茶的手,也不禁一滞。   当年如果不是陆怀锳力排众议,别说囚禁于陆府地牢,只怕林墨早就被当场碎尸万段,神魂俱灭了,再无今日诸事。   也如季平风所想,当年的季朝云,其实当真就是背离家中,偷偷前往了虞城。   但想到当时所见,以及无能为力之事太多,令季朝云十分抑郁不快。   当日不说,今日自然也不会说。   他不将这些事说出口给林墨知道我,只道:“也未必,但就算陆怀锳知道,应该也不会说破你来历。”   当初那样情势之下,陆怀锳都不想令林墨身死,执意要留他性命,何况今日?倒不如彼此都放过此事,就当陌路人从未再会。   林墨也是想到此处,便一点头,却不忘改问季朝云别的说话。   “喂,季朝云,我还有别的话要问你。”   “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的……我怎么好像全不记得我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季朝云看着他支着下巴问话,一脸好奇,很真,半点都不假。   这人夜里说要来讨杯茶喝,说几句闲话,其实想说的是这个么?   “你就算没见到,别人也总说过吧?”   听过的太多,真真假假的,就算明知是假的,都令季朝云难挨难过。   季朝云也不知道林墨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问这样的问题。   即便林墨当真的是无心,但季朝云的一颗心,却因这话都揪了起来,也不想顺着他说下去。   想不出别的可说,他只好故意冷声道:“你闭嘴。”   “我白问问,怎么了?”林墨真觉奇怪,怎么季朝云又生气:“难不成不问不管,我便能啪嗒一声突然活了?令秋君今年贵庚呐?就忌讳这个?”   凭林墨怎么想,如今身处在这虞城陆府,他还是想不起来,自被诸正道擒拿后发生了什么。   大概当时,也算是不得好死吧?   不得好死也对,是自己做错了,自然应该偿命。   也许是因今日与陆怀锳交谈善恶,林墨心内有所触动。   如今清楚明白前度肉身确实已死,但如何死的却都不知道,怎么教林墨不好奇?何况这一桩,理应与那秦佩秋无关吧?怎地也记不起?   之前总是大而化之的,这些那些,全都不曾细想。如今既然都在此处了,朱厌也还未来扰,便是别家仙门的人都还未来齐,林墨少不得想先问问季朝云。   但林墨却不知,自己如此认真,只令季朝云心内更烦。   那些自朱厌虚相中重温的无能与脱力感,再度席卷了季朝云心上。   季朝云与林墨不同,便对当年之事有不解之处,他亦不好奇,更不想再想当初是怎样,当日是如何。   林墨忘了也好,林墨忘了最好。   反正当初件件桩桩,全都不是好事……林墨如今说他忌讳,也许是真的吧。   季朝云想着,心念已动,指尖凝光,修力勾作云符,“啪”地一声,便拍将于林墨左面脸上。   林墨莫名其妙地看他动作,然后被他突然打了一耳光,先是一愣,回过神来立刻忙着抹自己脸,怒问道:“什么?什么?又是什么破烂玩意?!”   比起还手,林墨更糟心季朝云那些古怪心思。   那个什么要了命的同心合德符还不够么?这会子又添上什么东西?季朝云这人真的是太过分,说不喜欢这些那些的,用起来一点征兆都没有,专打林墨措手不及。   季朝云不理他,且在心内又默念了一回消灾解厄符之真言。   “其厄其灾悉消灭,离于悖逆不顺身。”   念完了,他方对林墨道:“什么什么?就叫你闭嘴别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怎样死的?闭着眼睛死的吧!成日里胡说八道,你还记得自己说的,这是在别人家里?!”   林墨想想,其实季朝云这么说也对,当年自己身死的时候,莫说季朝云,便是滟九与他这样好,也不在身旁,哪里就能知道其中细枝末节了?   还有,毕竟如今还在陆怀锳家内,小心谨慎说话要紧,免得隔墙有耳的,被人听见是真。   然而看季朝云这个鬼样子,林墨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是戳中他哪根逆鳞了?哪里都还算好,但只要林墨和他一说起从前,他就奇奇怪怪的,又没好气,总没好气。   但林墨可以确定的是,季朝云今天不会答他什么。   既然他不答,那林墨也不多留,嚷了句“告辞”,拔脚就跑,也不管季朝云叫他训他。   自季朝云那处出来,本是要回自己屋中去,但出乎林墨意料,还有另一个不安分的,这夜里偷跑出来。   除了他自己以外,这不安分的,也就只有陆不洵了。林墨看见,又是气,又是好笑,想立刻叫住他将他训一顿,再丢给季朝云管教。   但林墨又实在不忍,最后只得心道算了。   如此夜间,也不放心他就这样乱跑,林墨只好自己跟上去。   移形换身,画皮其上,但自这陆氏仙府,也真不便施展太多诡术,林墨谨慎小心跟紧,不让陆不洵知道。   这……到底是要去何处?   还好,陆不洵也并不出府,已经行至花园,便见他停在了假山背后一处小亭内。   林墨想想,干脆还是悄悄接近,找了棵高树,趁陆不洵不备,纵身而上。   此间月上梢头,林墨留心细看,其实陆不洵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就坐在那小亭中,安静无声的。   是搞错了么?陆不洵只不过一个人出来散心?   一炷香的时间都过了,林墨看他还是安静安分,正想着是自己想太多,不料终于有人来了。   那一个,背影模样,皆是眼熟。   “阿洵,教你久等了。”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便是林墨看了,也觉要苦笑。   那来人,正是邾采明,她竟也和陆不洵一样,小心翼翼,避人耳目而出,来到这陆府花园中的小亭。   此处偏僻,与季朝云等人居处可谓一北一南,几乎横穿了偌大一个陆氏仙府。   今日算是白在心内取笑了陆怀锳,现世报这样快,林墨也要愁了,只怕季朝云更愁……这是什么样的冤孽?   但林墨借着月光,留心细看,就见这少年少女二人,邾采明十分的认真礼貌,而陆不洵亦谦恭谨慎,并不像是为了什么私情私会的模样。   再听说话,也当真不是那些儿女情长之事。   “宁乐师兄可还好么?”   林墨这才明白过来,大概是因为之前就为季宁乐诊断问脉,却无能为力,邾采明心内亦有不甘。白日里,众人前,又是在虞城陆府内,比不得自家或者在平阳,不能不好对季宁乐相问关照,故此她才在这夜里将陆不洵约出来说话。   而陆不洵,听见这问话,先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也不知。”   邾采明便也叹气,给了他一个小包袱。   陆不洵打开,内中有几样东西,药瓶以及单方。   邾采明一个一个指给他看。   “久卧之人,即便小心照顾,身上也易生疮疖,他虽无知觉,但我想你们看着也不会觉得好受,这药用温水化开了,给他擦身用看看?这个是我照着我义父的旧方子做的,连着这个方子一块给你带回,若觉得好,就继续用着。”   她说到这处,笑了一笑:“不过,我其实自己改了一点半点的,如果回去觉得这个味道不喜欢,下次炮制的时候,里头的香檀和茉莉都减掉一半吧。”   这二味……林墨不禁就想到邾琳琅,她也爱那沉檀凝香气,茉莉花气。   她不言语,安静温柔时刻,也与邾采明如今,略有些相似。   只听邾采明又道:“这一个呢,方子也在这了,上一回说宁乐师兄还能喝得进去水,就化在水里喂给他吧,佐以金针配合,能令四肢不僵。”   陆不洵都接过去,小心抱好,又诚恳道谢。   邾采明也不推拂他谢意。   答了不必客气后,她笑道:“除了这两个,我还有一个丹方待细想想了,再写给你。你也不用如此客气,季门主与陆府主说的是对,我们八家仙门,共掌道印,本就休戚是同不是吗?这救死扶伤,也是我禹州邾氏本分,应为之事。这一回我出来前,我义父虽还没醒,但也好了不少……改日待他清醒,我再请教他别的。如果他好了,看是劳烦他动身去平阳一趟,还是辛苦你们将宁乐师兄送至禹州,先看上一看,再做打算。”   陆不洵点头道:“嗯。”   邾采明看他心事重重,又道:“还有啊,若叫我说,允琏那个人,从来骄傲自得都写在脸上,但是也非是一无是处,别搭理他那些不好的话,也就是了,好好相处吧。”   对此,陆不洵不置可否,毕竟邾采明不知他与陆允琏的心结,并非是为了当初在安宁或在平阳结怨。   “总而言之,你别愁眉苦脸了,若是为宁乐师兄,就更不应当。便是今日我们治不好,改日说不定也能治好啊……我义父总和我说呢,人生在世,执着最苦,无用无益,应该多想乐事,少织心结。”   林墨竟不知邾伯尧也是会这样说话的,当下有些唏嘘心乱。   而陆不洵听见这说话,觉得活脱脱又是一个季宁乐,立刻便想到当日季宁乐所言。   所谓人生一场,其实都是些际遇。   “你只管向前走,便有相逢。”   即便季宁乐如今这样,陆不洵还是觉得他这话是对,一点错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曾经少年的人,和正少年的人。   其厄其灾悉消灭,离于悖逆不顺身。   为一个林墨,季朝云总是费心劳动,也甘愿费心劳动。 第169章 章之四十三 机心(下)   林墨守着陆不洵和邾采明二人,直至他们分开各自离开回去。   见陆不洵入了房中,林墨才真正放心,他们确实没甚私情模样,邾采明大部分与他说的,其实都是教授些照料不便行动之人的事情,甚至一些药理与药方增减可行之处。   陆不洵也学得很认真,可在夜里这样相会,虽然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令人忧心。   第二日,林墨看他一本正经地,去和季朝云问了安,季朝云收到了季凝芳的传信,说陆不洵偷跑而出,于是又训他几句。   见陆不洵受教,又预备着与大家一块去听论道法,林墨便忍不住道:“阿洵。”   陆不洵问他:“怎么?”   他这样,林墨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踌躇后只得道:“昨夜没睡好么?眼底下还是青的。”   陆不洵揉了揉自己眼底,道:“是吧。”   是什么是?这孩子!   好在这日间也没什么事发生,不过陆允琏不曾来听道法,不知道是否与陆怀锳有别的要事。   还有一件就是,林墨等人听说,那晋临孟氏与楚莱娄氏两家的人虽还未到,但也先传信来,说快到了。   这些有能之人即将来临,令林墨也多得心安。   虽然身在陆府内,大家都一切如常的,也都和睦,林墨便只得罢了,假装无事发生,心道若有事发生……那凝芳姐姐也说了,凡事林墨不可出头,真出了事,让季朝云一个人愁去就是了!   说是这样说,其实林墨还是不想让季朝云愁,也不欲陆不洵挨骂。   他那居处本也与陆不洵接近,这夜里,林墨想了想,干脆还是不与季朝云说,就上了陆不洵那屋顶,静候着看他今夜出不出去。   没有季朝云作陪,其实无聊得很,但也无所谓,若季朝云在,两个人在陆不洵住的这间屋顶上斗嘴吵架解闷,那平阳季氏的脸面真要丢尽了。   反正也不便有太多动静声响,还是一个人好,而且林墨已经找到了别的解闷之物。   酒。   陆氏仙府之中这几日还算十分谨慎,但膳房酒窖之类的地方,再如何谨慎,出入之人甚多且多半杂乱卑微,防备都不会太严。   这虞城,也有许多不同的好酒,其中有一种,上至陆氏仙府,下至平头百姓家中,都爱佐餐常备。   “清酤。”   此酒一夜便可酿成,正是速熟澄醪一种,酒味轻薄甜美,却有后劲,正合适此时的林墨饮用。   凭借他林墨本事,自然是能顺顺利利地,自人家家中不问自取,如探囊取物。   当然,这个也是不能告诉季朝云的,他那人废话最多,管得也多。   林墨就取走两小坛清酤,如今没人与他对饮,他也不嫌,一个人慢慢饮。   但一个人又实在无聊,难免就要想些心事。   哎,林墨能想些什么呢?   想滟九。   他在幽独可安好?别再记挂着为林墨做这样那样的事了,一身仙骨罢了,比起滟九性命,算得了什么?哪值得惦记这样久。   想季朝云。   从此次复生,其实都是应了季朝云的话好好做着人。季朝云也不嫌烦,凡事总管着他,令他就连这杯中之物,也没有哪一天痛饮过。   想秦佩秋。   那从前真是很爱喝酒,大概也因秦佩秋总教他各样放肆取乐。   想林宽。   其实呀,林墨爱饮酒,根本还是因为那样好的一个林宽,也会喝酒,也爱喝酒,而且能作那等面上一点都不露的豪饮,千杯不倒。   所以,林墨羡慕这豪情放纵。   想到林宽,林墨便想林宽什么都好,傻瓜林墨妄自是他半个弟弟,又得他照顾最多,怎么全与他不像?   任由世人说来,林墨所像的……林墨谁也不像,只是个林墨罢了。   “哎,大哥也没说过,要我处处像他啊?”   林宽那样的人,无人能学得像,他生来就如此,不是故意造作。   想及此事,林墨又忍不住想到别处。   “这人间长存,朱厌亦再临,可还会有新的麒麟诞生?”   可是,为麒麟托生所择的安宁林氏,血脉已几近断绝,林墨现在是鬼非人,而陆不洵……哎,其实陆不洵之天资,也没甚毛病,未来即便非是仙骨之才,也绝对是道骨上上之选。   正因如此,才令他从前骄傲太过,用功却不够,季平风等人也太惯溺于他。   然而其实就连林墨,也并不期盼陆不洵如何伟大,如何负累担起重责,如何忐忑活在别人的目光底下。   林墨就想让陆不洵安安稳稳地过一世。   不管未来会如何,就让陆不洵遇着心爱的人,然后与之共度一生,别辜负了林惠对他的期望。   虽然没有问过,但季朝云应该也是这样期望,所以对他亦不够严格。   林墨饮了一口酒。   不醉,可惜不能醉。   这佳酿本应是甜,但林墨觉苦,因为不止他所遭逢的,还有林惠所遭逢的,陆怀锳所遭逢的,陆不洵所遭逢的,也都是苦。   情根深种的,怎能不苦?   而那无情的……无情亦是苦,譬如邾琳琅林信等,林墨觉得那样的日子也并不好。   林墨又饮了一口酒。   屋内的陆不洵已经吹了灯,林墨心道他还算安分。   但想了想,也懒怠地此刻便走,于是便继续留下了。   巧来,夜间的一阵风,吹散了云,令此夜中的星月,都极明亮。   “月亮已经渐圆了,十五将至了吧。”   世人与月亮太多含义,月圆便该团圆,是么?林墨将臂弯作枕,躺下身去,抬眼看月亮,数着星光。   此间众人齐聚,朱厌当真会来么?他其实也并不傻吧?   他回来,是为了林宽……或者林墨么?不管怎么想,林墨都觉得这其中还有内情,可惜,遗失一魄记忆缺损,或本就不曾知道,令林墨如今与其他世人也无异,全凭猜测,全无实据。   如果林墨为林宽身死耿耿于怀,那朱厌亦是林宽那所谓友人,是否因此,朱厌从来将恩怨全部记牢,固执地不肯化销。   “朱厌若为了大哥好,为何不做个好人呢?”   想到这里,林墨又哑然失笑。   便是林墨自己,也有那不做好人的时候呢!倒去想一个朱厌,这是什么无稽之谈,痴人呓语?   而更多的事情,也在这安静夜里,全教林墨想起。   那一天虚相之内,朱厌不止要自己跟着他走,还说了好一些话,那些话,林墨其实悄悄地想过数回。   “你们三个,说来真算得知交,也是一般无聊得有趣。”   “你季朝云所求,是近水楼台月。”   近水楼台月,是说季朝云想令林墨复生吧。   “滟家那小鬼所求,正是子虚乌有花。”   子虚乌有花,是说滟九想为林墨寻回的吧。   如今林墨都已经知道,这两个的确是天下间一等的傻瓜。   但,朱厌还说了别的。   “最后一个便是你。”   林宽这好又不好的弟弟,同样是傻瓜的林墨。   “好六郎,好砚之,你确是你那麒麟托生的好哥哥,最好的一个弟弟。”   这算夸赞么?怎地林墨觉得他怨气十分深重。   “一个个自以为聪明绝顶,其实所求之物皆是虚幻。”   “你们三个傻孩子,可正是这八仙府中……不,是这天下间最不折不扣的蠢物!”   林墨重新想起当日朱厌所言,感到了一点不安慌张。   “他为何要说我之所求,都是虚幻?”   如果朱厌不曾说谎,那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朱厌知道,而三个傻子,自己、季朝云、滟九,甚至其他世人所不知道的。   这些事,极有可能,与季宁乐身上所藏一魄那般重要。   林墨待要细思,查整是否有还记得的线索,希望想到更多,却听得那屋下,似有动静。   作者有话说   嗯,提前说好,下章不可以骂作者,也不可以打作者。 第170章 章之四十三 机心(外)   听到这一点动静,林墨立即起身,打起精神,小心翼翼于屋顶上观察。   方才的确应该是有什么动静,林墨不曾看见,但如今略微一等,就见陆不洵的屋内灯火虽未亮,他人却出来了。   刚才想着他今夜安分些,如今看来都是自己想得太多。   对此,也不知是否略微起了些酒意,其实林墨略恼。   就算是为了季宁乐,但也不能一而再轻视长辈言论教训,林墨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所谓事不过三,今夜也就罢了,若明日起陆不洵再如此,那他也就不管了,告诉季朝云,令他管去。   今夜陆不洵去到的地方,仍旧是昨夜所在,但却不在小亭之中,而就在亭外,回廊之下,假山之旁。   这一回,也不需陆不洵等待,果然林墨又见着了邾采明。   今夜又为何?昨日说的别的单方么?   哎,林墨真想问一句邾伯尧,令千金为何这夜里行事,全不似你教出来的,倒好像当年升山问学时的滟十一,不肯安分。   可人家滟十一也是因为白日里说不得话,只好趁夜多说几句呐!   这一个陆不洵和邾采明,也是真个傻的,殊不知有些话故作大方,反不易使人生疑,何必非要留在这深更半夜里说?   林墨都不禁担心起来,接连两夜,这出来路上,便是无人跟随陆不洵,可有没有人看见邾采明出来呢?   说好不愁的,结果还是愁,还是自己一个人愁,林墨气死了。   结果还有更气的。   林墨瞪大眼睛,眼睁睁见着邾采明红了脸,拉住陆不洵的手,而陆不洵竟也傻愣愣地,任由她捉着手不放。   “还不赶紧给我放开呢!你们两个!”   林墨气上了头,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直接冲过去把他们俩给赶紧分开的冲动。   昨夜都还好好的,处处以礼相待,今夜是怎么了?林墨正摸不着头脑,忽又觉得不对。   邾采明不是这样的小姑娘,见了一个清俊少年,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地,姓谁名谁,将诸事抛之脑后,全然不顾。   陆不洵也不似这样的少年人。   就算不论别的,就凭邾采明与邾琳琅那相似的面目,林墨亦觉他不大可能会轻易就对她生出爱慕。   但看邾采明,实在无有异样,林墨只得再仔细地看陆不洵。   这一看,便觉陆不洵当真有些奇怪。   他那目光就对住邾采明,有些发傻,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不知疲累。   不对,当真地不对。   这个样子,不像是平日的陆不洵,仿佛更像是被什么诡奇道法操纵。   “莫非是魂摄?”   难道就在林墨分神没有照看的那一刻听到的动静,有人悄然对陆不洵下了手?   林墨也懂得这一类术法,虽则摆弄手段各自不同,如季朝云那家传纸箓云符,或如林墨依诡道修为,但修道人或恶凶厉鬼等,确实有办法可操纵他人心神。   要长年累月,将人心操控,不出纰漏,是极难的一件事;但短暂摄取他人心神,加以摆布,却不算难。   这般小小手段,如果是对着修为高深,且定力惊人的修道人,比如季朝云,又或者狡猾林墨,多半不能得逞;但陆不洵不同,他对此道大概并不太熟悉,也太年少,不可能对待一个近日已经熟识的邾采明防备。   这猜测令林墨脑内混沌一片,虽已知不好,但须臾之间,他尚犹豫是要赶紧知会季朝云,还是为避免惊起众人而自行出手。   略一犹疑,情势却突然又在他面前生变,察觉有人接近。   那人赶至,林墨听见一声,正是有刀锋出鞘,铿然作响。   雄浑刀风,正浓杀意。   “不妙。”   已经不及更多思索,林墨立刻冲出,不夜虽已经改换形状,但仍旧不改神锋厉色,将来人之刀锋瞬时架开。   “你是平阳季氏的——”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现在,一个面无表情的陆允琏就在眼前。   林墨不知道他是为何会出现在此,是他早已经知道邾采明和陆不洵会在此处相会,还是有人特意告知他来的?   而陆允琏,也似已经认出了他来。   如今两个平阳季氏的人在虞城陆府内放肆,他冷笑一声,竟也不惧,就向林墨攻来。   以林墨的修为,要抵挡他攻势,夺下他手中之刀,也不算什么难事。   但偏偏有一个邾采明,她竟冲了过来,将林墨抱住。   “师兄,住手吧!”   林墨被她抱住的一瞬,便觉浑身发冷,僵立难动,还觉邾采明的指尖掐进他脊背肉里。   “不对。”   这一个不可能是邾采明。   就像是有锋锐刃尖,飞快扎入林墨的肉中,这一切就像是当年,那个邾琳琅,紧紧地抱着他。   她说林墨要乖。   她说她最爱林墨。   她取走林墨的仙骨。   她要林墨一生一世都只能爱她一个。   而如今紧贴着他的这个,也在说着什么,林墨努力地去听,听见她真的在念祷法诀。   “破命悬针,摧解咒法。”   其实本不必将这法诀念出声来,她与林墨这样近,心念至,真力引动,道诡皆至,不过是故意念与林墨听的。   也对,既然修诡道有得的林墨,可以以画皮之身出入陆府不被拆穿,那别的恶凶厉鬼,自然也能。   “邾采明”的指尖与记忆里邾琳琅的指尖全然重叠了,也同样如刀刃锋利。   但这一次,她不再拥有滟九作为要挟林墨的筹码,林墨也不能再由得她的金针入体,探一身修为,于是奋力一掌将她推开,令她狠狠跌倒在旁。   可惜还是已经晚了,她所施展的咒法,使得林墨激切喘息,忙地瞪着自己的手,以及手上的刀。   画皮人身之诡术已被解开,林墨与不夜,都已复归原貌。   太不妙了,但好在因刀与刀相撞之声,以及这些争执,陆不洵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   “什么?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   他忙乱地看向林墨,又见邾采明跌倒,正欲要先将她扶起,已经听到林墨怒喝道:“别碰她!”   陆不洵听见这话,忙地一退,但又不知其意,茫然无措地看着林墨。   林墨将心一横,退至他身前,将他护住,与他低声说话。   “快走!”   陆不洵不走:“那你们——”   “快走!我们和陆怀锳都被骗了!这一个根本不是邾采明!快去告诉你师尊!这里一切有我!”   察觉到陆不洵竟还有些犹豫,林墨用手肘将他一推。   “快走!”   作者有话说   再次声明,真的不能骂作者,也不可以打作者。 第171章 章之四十四 新伤(上)   陆不洵终于醒悟,立刻跑走了,要去找季朝云。陆允琏作势要追,但林墨将他去路挡住。   就算陆不洵逃,也逃不出哪里,改日再除,也是一样。于是陆允琏便也停下,先看着林墨。   林墨正欲抢白,却听陆允琏淡然开了口。   “不愧是林六郎,竟当真还敢来这里?”他说起话来,并不像林墨以为的那样矜狂无知,而是洞察一切的真恶毒,也真笃定:“上一回,在安宁长乐门,上上一回,在我虞城陆氏,你还未杀够,还嫌不足,是么?”   林墨先是一惊,但立刻又想到了身旁之人,还有从前那些事。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怎么就认出了我?   陆允琏年纪尚轻,并不像陆怀锳,对林墨了解甚多,不可能是因为昨日道法论答起了疑心。   但林墨亦想起,其实陆允琏曾经去到平阳安宁林氏旧地,且从前钟灵与陆不洵口快,也说过那些他来季氏山门道称林墨作乱,可惜苦无证据,被季朝云等人强行撵走的事情。   林墨不禁想到,他是太轻视陆允琏了,这孩子不仅心中怀恶,也极聪明。   假若当日他真未识得邾琳琅,还未与她勾结,便能作此推论,那他也实在太过聪明,且直觉敏锐,胆量亦过人,竟敢自安宁追向平阳季氏山门闹事。   所以后来,又因邾琳琅,将他怀疑全部证实了么?   若邾琳琅逃脱之后,便与他在这虞城内相会,那么当初勾结邾琳琅的,摆布卫君凌的,也并非是陆琮,极有可能就是陆允琏。   陆琮当真不过是个蠢货,其实一切都是陆怀锳视若亲子的,这个名为陆允琏的小小少年所为。   “你为何要……与她勾结,陆怀锳知道么?”   这个她,自然是指二人身旁,仍伏于地上,柔弱的“邾采明”。   林墨问得艰难。   陆允琏,这小小少年,分明和陆不洵同岁,与陆不洵身怀相似的血脉,却与陆不洵全然不同。   林墨仍旧小心戒备,看陆允琏,真觉得这又是一个邾琳琅。   一个邾琳琅,已经是难缠,这世间相类人物,竟还多得一个。   其实林墨所想不错,一切都是陆允琏,自作打算。   陆允琏天资高卓,也最是骄傲自负,他其实一点都不在乎除陆怀锳之外的众人,对他是如何看待。   谁人好,谁人坏,谁人口中道说他亲父如何,也都不要紧,唯有陆怀锳要紧。   陆怀锳待他所有好处,陆允琏全部记得,陆怀锳是他在这世间唯一不想辜负之人。   如果不是一个不请自来的邾琳琅,为他带来了某个秘密,他陆允琏其实也不想如此大费周章,作出这些事情来。   而且陆怀锳总是仁慈,太过仁慈,由得太多人出言不逊,损及颜面,他都不动怒,也不怨恨。陆允琏却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将来有一天,他也做不了这样温柔家主。   陆怀锳若不愿意,不能够做的恶,他便来做,他愿意做。   陆允琏并不在意林墨的诘问,只对林墨笑道:“那,你和平阳季氏,或者说令秋君勾结,天下人又知道么?”   他这一句,真令林墨心房抖震。   为什么?为何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多的心计与阴谋?他所求究竟为何?就因为受邾琳琅挑唆,为父母亲人之死,必向林墨报复么?他行这些恶事,身后是否还有朱厌身影?   “说到这个,不如你还是先变回毕安模样,待过一会人都来了,再变回现在这样?”   听见这话,林墨震惊于他仿佛竟不只是为了报仇,而“邾采明”听见,也都笑了,娇笑着从容地起身。   此刻也不必再假扮邾采明,邾琳琅恢复了原本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起,邾琳琅就扮作了邾采明?上一次有孟兰因在平阳,那一个大概是邾采明本人无疑。   那么,是这一次来到虞城么?那些邾氏的弟子,也都没有分辨出来,她确实学得似模似样。   或者,邾采明也是邾采明,唯有今夜这个,才是邾琳琅假扮。   不论如何,邾琳琅如此聪明算计,反衬得总是信人的林墨天真愚蠢。   但林墨更明白的是,如今这些事,看似因陆不洵而起,其实都不能算在陆不洵头上。   他心内了然得很。就算没有陆不洵,邾琳琅和陆允琏早已勾结,心知若季朝云来,林墨便不会不来。   没有陆不洵,她会制造别的机会。她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为了林墨,要将林墨困住或者折磨,她才好受。   归根到底,林墨还是由头。   林墨也忍不住要问她。   “你把采明怎么样了?你知道不知道她是——”   邾琳琅太清楚林墨会说什么,一笑便打断。   “我知道。”   面对着林墨愕然神色,邾琳琅又柔声道:“六郎,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们总觉得,我的亲大哥待我很好,待天下人很好,待他的义女也很好,对么?可惜呐,在我看来,他这一生所受之罪,真就如你所言,全是自求,与我无关……她邾采明,不过是邾伯尧待我无情恶毒,自恨无用无能的心债,无聊得很。”   她的好大哥,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藏着何等心事,世人不知,但邾琳琅全都知道。   何况,不论邾伯尧如何,邾采明与她有什么关系?和林墨又有什么关系?其实全无关系,邾琳琅根本不在意邾采明死活,也不想听林墨在意。   对此言,林墨立刻便想到了当年的滟九和滟十一,心绪已乱。   邾琳琅仍旧笑盈盈看他面露些惊惧神色,眉头紧皱,正要说别的话,却听陆允琏道:“已经有人来了,你也差不多该把他从我陆府带走了吧?”   实则林墨也耳聪目明,已经听得似有人被惊动,正赶赴此处;且陆允琏如此说话,竟不先行报复,只有一个可能,他与邾琳琅早做别的交易。   邾琳琅也听见了,只道:“不错,是时候了。”   她若想着就此轻易擒走林墨,那真是想得太简单了,如今的林墨是不可能与她同走的。   而就在林墨防备谨慎最为紧张之刻,邾琳琅确也出手了。   心知林墨不可能再在陆府动用阴兵,也暂无季朝云相帮,她出手毒辣,居然并非是为制住林墨,而是从林墨手中强夺不夜。   虽不知道她到底意欲何为,但林墨也无惧应对,自心内啐道休想!   他动怒,陆允琏见状,冷笑一声,加入战局。   这一人一鬼,皆得意猖狂,林墨面上虽怒,还是尽力冷静,心内兀自盘算如何抢攻,然后脱离此险境。   其余事情,都可留待日后再说,此时断不能再留于陆府,也不能被邾琳琅所擒,以免祸及季朝云。   如此作想,不夜去势更凶且残,林墨且先向陆允琏处巧取;但邾琳琅狡猾,竟也不惧,从中作梗,令林墨想要针对陆允琏亦是不易。   譬如此刻,林墨一刀横斩向前方陆允琏,却立刻便被邾琳琅掌风一推。   她这一招,竟用了十成功力,令林墨虎口一震,不夜亦不禁向左偏移,使得陆允琏可以趁机闪躲。   远处来人之声更加接近了些,林墨恼极。   不能再退,还是决意就从陆允琏处逃出,于是林墨手上不夜,挽作直刺,一招尽作全力。   皆是用刀的世家子弟,以陆允琏能为,心知面对林墨全力一击,他绝无胜算。   但他本也不想取胜,所作打算也不过是助邾琳琅一臂之力罢了,自然是十分清醒,不会为此拼命,当下便只举刀横挡,后撤一步,欲先退再作打算。   可就在此时,身旁忽有一掌袭来,击中陆允琏右腕,令他手中的刀立即便飞脱出手。   这一掌,便是陆允琏自己亦没料到。   心口处,骤然剧痛。   喉咙处,有血涌出。   这是怎么了?   “咳……”   陆允琏低头,看见林墨手中不夜,已经扎穿他心口。   难以置信,他复又抬起头,却看见林墨竟也僵立当场。   “邾……琳……”   这一掌,非是林墨所为,自然是来自邾琳琅,她浩然掌力荡开陆允琏刀锋,令林墨那全力一击及蓄势前刺的不夜,失去阻挡,轻而易举地便取陆允琏性命。   不止如此,邾琳琅竟已至他身后,陆允琏此刻无法回身,否则便会看见,邾琳琅以掌为刃,又再击向他身上。   挨了这一击,陆允琏彻底说不出话来,因邾琳琅的手掌贯穿他残破躯体,并向后一拽,在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之后,他的身体,虽脱离了不夜,却又被邾琳琅轻易制住。   视线迷蒙,神思渐离……不止性命流逝,陆允琏已知自己内力修为,三魂七魄,正在为邾琳琅依仗其邪法尽取。   算计太多,这一回却真正失算,不过一时大意,代价竟是性命。   枉费心机,陆允琏不甘却已无计可破。   而林墨,他瞪大眼睛,看着邾琳琅动作,一时动弹不得。   她现在对陆允琏所作的,与当年对林墨,以及其余世间修道人所为相同。   但她总归留下林墨一命,而除了林墨之外的性命,于她来说,并不重要,亦不珍贵。   陆允琏也和其他人一样死了,死得彻底。邾琳琅丢弃他残破躯壳,手握他之魂光与内丹,就当着林墨的面,竟也不作拆离炼化,直仰头一口吞下。   林墨耳中,全是自己唇齿打颤的清晰声响。   身怀仙骨的邾琳琅,生是人上人,死亦鬼中鬼。   她疯了。   她当真的疯了。   “不对,也许她从来都是疯的。”   恶鬼邾琳琅如今所依附的,也不过是因画皮之术,得来虚假无聊的肉身。   满手都是鲜血,她举至唇边,舔了一舔,觉并不美味。   但眼角余光,窥见林墨表情,邾琳琅十分满意,因为只要能令面前的林墨有这样表情,不管如何大费周折,都是值得。   虽然林墨总是拂绝,总是不情愿,但邾琳琅就是喜欢林墨。   他高兴的样子,邾琳琅喜欢。   不高兴的样子,邾琳琅也喜欢。   他害怕的样子,邾琳琅是最为喜欢。   为这样一个林墨,邾琳琅也觉得兴奋极了,潮热蔓延周身,目光总离不开林墨。   好想就这样,就这样把林墨……但是,此局还未完,若不是因为晋临孟氏之人快要来临,不知那孟兰因是否来到拆穿,这无聊游戏,邾琳琅本也还未腻,还愿意再玩上几日。   现在,邾琳琅只得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兴奋。   耳边听得陆府来人的声音更近,而林墨还僵立,未能及时回神,她当着林墨的面,表情忽然就变了,变作十分惊惶恐惧。   “来人啊——”   “有凶鬼作祟——”   “他回来了——”   “安宁林氏的凶鬼——”   “林墨杀人了——”   她大叫出声,令林墨终于回神清醒,但此时陆府之人经已全部接近,将他看在眼内,而邾琳琅早在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之时,一作化光之行,逃之夭夭。   “少主——”   这一声哭喊,惊天动地,还有数步之遥就要贴近喊杀的人们,终于将林墨彻底惊醒。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听,转身便逃。   作者有话说   未愈旧患,平添新伤。 第172章 章之四十四 新伤(中)   林墨急急而奔。   不会化光,但他仍旧努力奔逃。   上一次如此匆忙仓促逃生,还是与滟九一道,但这一次,只得林墨一个人。   其实滟九当年给了他许多勇气,令他努力挨下去,坚持一定要活着。   但今日,没有滟九,他也要努力了。   也幸好今日他一个人,只要季朝云机敏,将“毕安”失踪一事也推罪于安宁林氏作乱的凶鬼林墨身上就好。   别承认,莫逞强。   “求求你了,聪明的一个季朝云,千万不要为了林墨,将自己安危置之不理,将平阳季氏拖入苦海。”   这夜中,林墨心乱如麻地,不辩方位,不管是否身后有追兵,就慌慌张张全凭着直觉,尽力避人耳目,自虞城奔逃。   不知道自己是逃向了哪里,逃了多久,但林墨最后还是知道了,他心中所记挂的究竟是何处。   就算不曾特意去回想,竟不知怎地他就逃到了当年虞城远郊,陆怀锳与林惠曾经居住的那农舍。   此间村落,竟已荒废,陆怀锳与林惠的旧居,亦是同样。   便是如此危难时刻,耳边暂未听到任何追兵之声,林墨略一犹疑,但最终,还是驻足停下,推开门来。   林惠抛弃碧瓦朱檐,得来的这尺椽片瓦,温暖新居,经久无人居住,门窗都摇摇欲坠,屋内有些月光铺洒。   权贵蝼蚁,贫贱富贵,归处可有不同?本都相同。也许再过些许年岁,此地也便如当年的乌尤花氏仙府,将要彻底荡为寒烟。   入内方走了两三步,便觉脚下有异,林墨俯下身,自地上摸索,捡起了一只破旧烛台。   借着点月光,想起曾经它也光亮如新,林墨好似模糊记得它从前样子。   如今天还未亮,林墨想了一想,不欲置身暗室中,便摧动内力,点了一点火。   温暖烛光,立即洒满不大的屋内。   林墨就看这屋内,但见桌椅倾翻,物什杂陈,蛛网已结,尘灰满布,一切都是荒败,一切早已失去。   但林墨,就觉不舍,格外不舍,还觉得自己无法走脱,便在林惠劝慰过他的地方,再度颓然坐下。   “我要如何与陆怀锳交代?”   林墨虽坐在那原处,可如今已经没有林惠,一切只得由得他自问,自解。   他对不住的不止林惠,还有陆怀锳。   虽然是邾琳琅阴谋,但陆允琏,终究是因他林墨而死。   百般辛勤栽培,虞城陆氏未来的家主,就这样突然死去,会否让陆怀锳亦疯魔?   安宁林府的刀势,神锋不夜之刀痕,陆怀锳可认得出来?可就算认不出来,邾琳琅临行前所叫破的名姓,必然会有人一一禀告陆怀锳。   陆怀锳若早有疑心,季朝云若是不认,他可会翻脸?   悔意。   恼怒。   一切不安,全数纠结,皆重新回到了林墨的心头。   再一次,又一次,因着林墨的过错,林墨损亲害友,林墨死不足惜。   林墨为什么要活着?   其实林墨自己都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就痴痴想着,不知想了多久,直到从漏窗中见着天边泛起一点白光。   得不到答案,林墨心内烦恼。   也不能再在此地久留,还是要逃,就算是为了季朝云如此辛苦为他重塑的肉身,也不得不——   “有人来了。”   林墨登时十分紧张,但他耳聪目明,冷静判断,心知来人只得一个,且徐缓接近,身无杀气。   是谁?   季朝云么?   但好像也不似季朝云,林墨打起精神,强作镇静,轻轻起身,捉紧了不夜,严阵以待,先不发出一点声响。   而那来人,也真无杀气。他行至这里,竟然也和林墨一样,在门前驻足了片刻,方安然推门而入。   林墨看着他入内,一时没有动作。   “砚之。”   是陆怀锳。   当然了,林墨其实早该知道,会在此时到来的只会是陆怀锳。也永远只得陆怀锳一个,只得他一个也还和林墨一样,在今日还惦记着,还记得起这个地方,这间陋居。   林墨垂下了握住不夜的手,微微别过了头,不敢与他对视,也没有面目与他对视。   他没问陆怀锳为何知道他在此处。   陆怀锳也没有问他为何还要来此。   陆怀锳将这陋室打量,这里只是他与林惠从前居处之一,但林墨也只知道这里。   他问别的。   “砚之呐,你为何要回来。”   “我——”   陆怀锳摇头,他这句话并非是问句,并不需要林墨作答。   林墨知晓他意思,便又复作黯然沉默。   陆怀锳不再对林墨露出笑意。他面无表情,也暂且不言,只将手中握着的什么东西,轻轻地,抛丢于林墨的脚边。   林墨本来看得清楚,但觉视线又变模糊。   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去,将他的锁魂铃和红绳,都捡了起来。   最后一枚遗失的锁魂铃,还有那根林墨非要逞强,自己编来的红绳。   明明交给滟九,或者其他人,能编织得更加漂亮,他当年却执意不肯。   虽然嫌弃这作活,但就想给林惠,给她腹中骨肉,自己亲手所作。   朱厌的说话,原来是真。   “如果六郎你跟我走的话,我倒是也不能不告诉你,那一魄是在何处。”   他知道么?   他知道吧。   所以,其实朱厌根本都不必来虞城挑拨是非,毁去诸正道仙门和气,对不对?   因为林墨本身,就将成为那个是非。   这最后一枚锁魂铃之上,还有一点暖意,不知道是因为林墨自己的雀阴一魄还在其中,或者是因为陆怀锳方才一直紧紧握着。   那一魄亦有光,感知到是林墨,便自游梦余所遗,锁魂铃阵法中脱出,融入他掌心之内。   旧事并没有泉涌一般,都忽然全数记起,但林墨隐约已觉,慢慢地,有一些记忆在逐渐恢复。   身中暖,心却冷,林墨一点都不为此魄得回而欣喜快乐。   他握紧锁魂铃,还是绝望。   “都还给你吧……从前我总想着,有朝一日,我会将这东西交给允琏,可是现在我想,允琏大了,应该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陆怀锳这样说话,林墨不明白。   他在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林墨的红绳,林墨的锁魂铃,林墨令人送来虞城,想送赠给林惠腹中骨肉的小小心意。   为何不在陆不洵的手中?   为何还在陆怀锳的手中?   为何陆怀锳口口声声,提到的都是陆允琏?   林墨想问,但唇齿战战,喉咙发紧,心亦狂跳,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他不敢。   不敢问,亦不敢听。   可陆怀锳又开口了。   “砚之,为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这么恨你?”   陆怀锳的修养已是太好,好到今日竟可如此冷静,每一句都仍旧温柔轻缓,与林墨说话。   分明,他已经想过太多次,其实恨极了林墨。   因为如果,如果不是林墨,本来林惠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百般忍耐,学会将恩仇看淡,学会令自己好过,但今日回来的这个,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林墨,突然而然地,就再度将他毕生心血与希望都轻易摧毁。   明明陆怀锳,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了他。   “阿惠留给我的,就只剩下允琏……砚之,你连这也要夺走,是吗?”   比自己身死还绝望百倍的林墨,已觉晕眩。   但还有更多的惊骇事情,从陆怀锳口中说出。   “我想,也许真是我做错太多。”   “我从前待你,也算是不错。”   “可惜没能好到最后,你若恨我,其实也是应当。”   陆怀锳是在说什么?林墨不明白。   “一开始……一开始,我以为我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引你来虞城。”   “你说什——”   林墨好不容易才能发出一点声音,但又戛然而止,因为陆怀锳接下来的说话。   “不,不对。”   “并不是因为引你来虞城,我错在没有及早动手,在你杀人之前,先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不要直接在文底下剧透最近的剧情哦,谢谢……主要担心影响新来的读者的阅读体验。我本身写得也很细很长,而且剧情还有挺长一段的,慢慢看不要急。 第173章 章之四十四 新伤(下)   林墨觉得陆怀锳说话,十分可怖,亦很荒唐。   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当年怎会是陆怀锳引他来虞城?分明是他自己,为担心林惠,自行前往的,这一件,他从来记得,应该无错。   但好在,陆怀锳继续说了,像为林墨解惑,但其实更像心胸郁愤,喃喃自语。   “从前,我信一生向善,必有福报,阿惠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好像又不是。”   “如果好人就会有好报,为何我要让阿惠藏身家外,不被陆氏之人,或其余天下人找到,才能安稳。”   “还有,我的孩子,和我那愚蠢弟弟的孩子,又是如何不同?当年他们在襁褓之内,就连长相都相似,为何命途却注定不一样?我的孩子,就不可能成为虞城陆府未来的家主,是不是?”   他这样说话,令林墨也再度想起来,陆允琏以及陆不洵,其实正就是同年同月而生的孩子,日子也临近。   若陆允琏才是陆怀锳与林惠的孩子,那么陆不洵……陆不洵,是陆怀璋的孩子,对么?   林墨踉跄不稳,说话的声音亦颤抖。   已经不想细论当年陆怀锳用了什么手段,想必没有一样,能告诉世人知道的。   “阿姐……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吗?”   陆怀锳没有回答。   但即便他不答,林墨亦心知林惠不可能应允,陆怀锳若告诉她,她绝不可能会同意陆怀锳如此行事。   林惠从来不是那样的人,若渴求权柄,那她不会离开安宁林氏,更不会嫁给陆怀锳。   而林墨也不傻,自己也作猜测。   “你说想引我来虞城,是为交换我阿姐周全,对不对?”   对着陆怀锳平静面目,林墨明白,他猜对了。   “她若没有看破你引我来虞城,你就打算在了结此事后,和她一起,自行抚养陆怀彰的孩子……就算有极微小可能,她看破这件事,便必然前往虞城救我,但她从来细心,一定会自己,或者让人先将孩子送到安全地方,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平阳季氏。”   “你还知道,无论有再多危险,平风哥哥,还有仲霄,为了我阿姐,为了良知,都会保护照顾好这个孩子。”   “你心里想着,不管是自己教养这孩子,或者让他拜入平阳季氏,都不算辱没这孩子的一生……你觉得自己算无遗策,还觉得这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安排,对不对?”   陆怀锳看他模样,想到他之前所言所谓善恶之辩,便道:“是,哪里不对吗?”   林墨几乎要为此发狂。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吧。   陆怀锳这样恶毒,也并不算周全的行事,为何他自己却好像全不在乎?   林墨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认清过他真面目,可能连林惠亦没有。   让林惠与亲生骨肉分离,为平阳季氏平添一段危险,陆不洵若得知此事一生亦毁,还令林墨今日失手杀了自己的外甥。   这就是林惠一生对众生照料,得到的回报吗?林墨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陆怀锳看他那失措模样,也觉得荒唐。   当年,察觉事态有变,陆怀锳决意隐瞒林惠有孕之事,并将她藏匿;他自己,则独个留在虞城,任由别人如何盘问,他都不答。   而当日的林惠,亦只将怀有身孕之事告知了林墨。   林墨为此事很高兴,想了又想,最后也只告诉了与他一块藏身江山不夜的滟九。   滟九应该也是高兴的,这件事,算是那时最令人高兴的一点欢喜了。   对着林墨的那红绳钻研数日,滟九手巧,也心细,琢磨着,自己学了起来,然后又教会林墨。   因林惠这一回,也未告诉林墨她自己确切藏身之处,于是林墨将这红绳及一枚锁魂铃,先托人暗中送去虞城,送给陆怀锳,让他转交。   而陆怀锳,为林惠安全,便是孩子出世,其实也只先去看望过林惠及孩子一次。   巧合的是,当时陆怀璋的第一个孩子,也在数日前出生。   他是陆氏未来的家主,他的孩子亦是家中长孙,众人都为此高兴。   陆允琏金贵极了,虽然他那生母因诞育长子而元气有损,无法亲自将他照顾,但日来多少人看顾于他,悉心照料,无有一点怠慢。   陆怀锳及陆怀璋的亲父,虞城陆氏的家主陆辰翰,以及他之正室,也为自己长孙的诞生而十分关切欣喜,亲自为他取名陆允琏。   琏为宗庙祭祀之器皿,有承继之意,陆怀锳也觉得,这是个适合未来家主的好名字。   而陆怀锳的孩子,则只有林惠一个照顾,由他与林惠商议,取名为陆永瑺。   瑺为玉器,陆怀锳希望他真的做个如玉君子,别再被他人蔑称为不过是块像玉的石头。   可怜这个孩子,除了他们夫妻,除了陆怀锳之生母,除了林墨滟九,没有别的人再加诸关心,在此刻知道他存在。   不止如此,陆怀锳来到虞城远郊,先去拜访他那其实几乎算是被撵出,已不再留居陆府的生母;又记挂着陆允琏出生,前往看视,不料被陆怀璋讥讽送赠红绳实在寒酸。   陆怀锳本来应该都已经习惯,但那一日,他觉得不能习惯。   在他看来,这两个孩子真的像极了。可为何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命途如此不同?他的孩子,真就一生不能成为陆家的主人么?甚至还会像他一般,受尽屈辱长大?   陆怀锳已经对此事接受,但是永瑺不一样,初为人父的陆怀锳,一点都不愿意让他也过这样的人生。   那么,远离陆氏,远离一切权柄,便好么?那如若有一天遭逢危难,谁能解救?陆怀锳一个人,可否护佑心上众人平安?   巧在也就那时,安宁林氏倾危的消息传来了。   陆怀锳,竟被他父亲传唤至虞城陆氏仙府。   他们向陆怀锳保证林惠安全,但她需得将一个身入诡道,臭名昭著的林墨引来问罪。   陆怀锳想了又想,权衡再三,最终答应了。   但,他只答应引林墨前来,且此事不能让任何其余人知道。   至于林惠的安危与下落,虞城陆氏需得承诺,只要林墨到来,就要与季、邾、孟、娄诸家仙门一齐,号令天下正道仙门丹书为证,再不得过问追究。   为了他答应此事,陆府众人待他比从前亲善了许多。   陆怀锳得到他们这些虚伪承诺,做定了别的主意。   他又悄悄去看望了林惠一次。   这一次,他借口说隐居的母亲生病,也十分记挂永瑺,他想偷偷把孩子带给母亲相看,住上一段日子便回来,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林惠对此,犹疑再三,也不愿意和孩子分开,但最终的最终,还是应了,嘱咐他必须将永瑺尽快带回,也不能令任何其他人看见。   就是在那一次,陆怀锳趁机于夜中潜入陆府,将两个昏睡的孩子调换,并在母亲隐秘居处过上月余,才将孩子交还给林惠。   而林墨送赠的红绳及金铃,因这两个孩子的命途调换,也先被他收藏起来,一直不曾交付。   太多往事,实在有太多往事,全作悔恨怨怒,都已经全部在漫长年岁中品尝重温。   这一切都令陆怀锳的语气中,写满卑微倦意。   “我一直以为,只要想着,皆是我的过错,我便能像阿惠要我答应的那样,对你好一点。”   “可是我不能。”   “你不该回来的,砚之……我每次想到你,就想到阿惠,想到我什么都不是,保护不了阿惠,也保护不了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谅解,不要在评论区剧透,我想尽量给后来的盆友一些好的阅读体验……以及,真事隐没,假语传世,这故事里的一切,这污浊世间发生的,全部都是我所喜欢的,我所略擅长的,愿您也喜欢。 第174章 章之四十五 旧患(上)   其实,就连陆怀锳也不知道,为何当日的林惠,竟会有那等聪慧。   “给砚之送一封信吧,近日里全是些奇怪传言,别叫他冲动行事,误信他人,为了你赶来虞城,我实在怕他们会对砚之不利。”   陆怀锳将孩子交还给林惠,林惠十分高兴,对他疼爱非常。陆怀锳暂且放心,便与她提起这件事。   这些问话,说得平常,而且关切,一如往日,陆怀锳想,林惠也不会因此察觉有异。   那段日子,林墨大约也觉诸事有异,故而行踪无定。陆怀锳猜测,也许他藏身于他那人所不能擅入的樊楼不出,又或者在任意天涯海角;但他心系林惠,也好像唯有林惠,总是能知道他人在何处。   陆怀锳虽不知,也从不过问他们二人如何能通信联络,但林惠立刻就答应了,就像是不疑有他的,写下了一封书信,当着陆怀锳的面,令人送走了。   陆怀锳令人将那信截下,描摹林惠字迹,将内中所书,改作了让林墨快来。   但林墨没有依约而来,约好的时刻,只有林惠一个人,独自闯入了虞城,来到了严阵以待,等候罪人林墨的陆氏仙府。   她的确是修为高卓的女修,竟也没有人知道她如何能来。   陆怀锳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妻,在众人之前,道清自己清白无辜。   可她的言语,不能令众人轻易放过林墨。   林惠坚持道:“我愿以我性命作保,我家砚之也是无辜。”   别的仙门中人,如平阳季氏的季思阳等还未说话,陆辰翰已经先作大怒,令她住口。   就算陆怀锳不过庶出,不得重视,但毕竟也是虞城陆氏本家一脉。可他却自作主张,不问家中,就娶回安宁林氏的妖妇,惹来不知道多少烦忧,已经令陆家人恼极了。   如今这妖妇在长辈之前,竟还如此骄傲倔强,更让人愤怒。   陆怀璋与他之亲妹,从来与他父亲同气同声,闻言冷笑,张口便骂。   “安宁林氏妖妇保住自己的一命还不知足?就凭你能为他林墨说情?他无辜?他身入诡道,结交幽独之人,为妖邪讨情,全安宁城都说他是败你林家的根本——”   陆怀锳难得厉声,喝止道:“怀璋!”   陆怀璋并不惧他这出身卑贱的长兄,仍旧拿白眼相对;而林惠冷笑,可她还未辩驳,这话却已令前来议事的娄昱平十分不快。   他是从来不怕得罪谁人的,又与林宽是故交,心知陆怀锳亦不好为林惠去辩,立刻便也阴阳怪气地,与陆怀璋抢白道:“陆少主这说的是什么昏话?什么妖妇不妖妇的?你难道不是也读圣贤书的人,竟认不得这一位是你长嫂?”   又道:“说好了是正经议事,倒说这些话?给谁听?也不知道有什么凭证就说人家的弟弟妖邪?如今说好了是要叫他来相问的,还未审上一句半句,多几条实据,陆少主倒先给他定罪了?这是今日咱们商定的规矩不是?”   陆怀璋气结,陆辰翰亦怒:“娄兄,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如若你看不下去,可以先出去,待我们自己家内先料理清楚!”   娄昱平也不应这话,却对季思阳道:“听听,这虞城陆氏的人,说起话来有多好笑,莫不是想撵走我们这些外人,就好杀人吧?”   他这话令季思阳亦开口道:“诸位,还是先冷静下来,再商议得明白些。”   邾伯尧道:“正是如此。”   南芝听见这些话,亦笑道:“不错,就算商议,也需得先厘清事实,还得要有凭据。任凭世人说话就可断罪,枉害了别人,他日有恶凶厉鬼作祟又如何?我也就算了,我家主人修那仙道实在不易,还望诸位高抬贵手,少添些冤孽罢。”   她以孟兰因为由,闻言,陆氏几人面色有异。   林惠眼见着他们如此,其实已经清醒明白。   此间最想要脱离后日苦海,永绝安林林氏祸害,不想因有亲而被牵连的,正就是陆怀锳之本家,虞城陆氏。   不止要杀人,还要毁去神魂,以图永绝后患。   这才是他们真正打算,其实陆怀锳明白清楚,林惠也同样。   “陆府主,我知您与夫人,从未将我视作陆府之人,视作怀锳之妻,那我也便成全两位之父母心,就当我不自量力,不知廉耻,从前错事,全与怀锳无关。”   林惠先自地上一跪,叩首,复又起身。   “今日在此的,多是我林惠之师长之辈,当世圣贤。如果诸位商定,一定要杀一个安宁林氏之人以告天下,安稳人心,那我愿意以自己一命,换我弟弟一命。”   “林惠,不要再说了!”   陆怀锳从来少有这样连名带姓叫她,显见急切严肃之意。   陆怀璋却已经气恼上头,竟不待父母及其余长辈说话,便已经冷笑道:“林姑娘,有本事你现在就死,神销骨挫,永世不得轮回,我们陆家人敬你,一定劝服天下人,放过你家弟弟;若做不到,我陆怀璋不得好死——”   他以为林惠不过白说些要挟废话为她那弟弟讨情,便也以这气话来激她。   谁知林惠一笑,她看向众人,知所有人,都在此听见了陆怀璋之言语。   陆怀锳心知不好,忙地冲上去,将她牢牢抱住。   林惠任由他抱住,却将视线望向了娄昱平。   招魂引魄,处决仙门不良为恶之人,是楚莱娄氏之职。   但行此事之人,一如当日林宽所言,却是个性烈的好人。   不该如此啊,林惠已有决断,无需他人动手难过,她就自毁这肉身与神魂。   娄昱平对住她眼神,一时有些惊诧,但转念就觉不妙。   “你不要——”   “冲动”二字未落,林惠已经全力一掌,推开陆怀锳,转眼砌玉寒光入腹。   陆怀锳伸出的手,握住砌玉刀柄,却不敢不能拔出,茫然失措地发出了一声嘶吼。   却见林惠按住自己的刀与伤处,已觉难捱,但还是支撑自己不倒地,她就望向惊诧过度,已经面露慌恐的陆怀璋。   “陆怀璋,你若是做不到今日所言之事,天地有知,神鬼共鉴,你必定,不得好死——”   咬牙切齿,说完这句,她就要支撑不住。   但她还是支撑自己,说完另一句。   她对娄昱平,以及其他诸长辈道:“我林惠,也当真说到做到,就请诸位见证,用我神销骨挫,永世不得轮回,换我家六郎一命。”   “林惠!”   娄昱平季思阳等人都忙着上前来看视,但林惠只要陆怀锳。   作者有话说   旧事,旧患。 第175章 章之四十五 旧患(中)   将要跌倒的林惠,牢牢捉住他手臂,但陆怀锳的气力却也似流失,站立不住,和林惠一起跌坐在地上。   其实细想来,林惠以前都未见过陆怀锳落泪,今日应该是第一次见到。   这么近,陆怀锳在她眼中看到悲悯,看到他自己。   陆怀锳不过是个可怜又可憎之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神魂俱灭之法已经摧动,但还能令林惠留下几句说话,与陆怀锳知道。   她就伏在陆怀锳肩头,就在他耳边,将最后心事轻声告知。   “怀锳……人……可以做错事情……但绝不可以……一错再错……”   对此,陆怀锳更加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知道林惠所言,绝非一时随口道来。   她知道了。   虽然陆怀锳也不知她如何就能知道,但她确实已经知道。   她知道陆怀锳会为保全她和孩子会做出何事,她不认同陆怀锳所欲所为,为保全一个,而牺牲别个。但她太好,她想顾全所有,她不说破,她已经不能做到更好。   她亦知人性,深谙就这样身死人前,如娄昱平等其他善心长辈,看在她殒命的面上,必会想尽一切办法,为林墨求来一点生机。   其实不过就是一命来换一命罢了,尚算公平。   而为林墨得来的生机,就算只得一点,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   还有,她也不止为林墨来求生机,亦为陆怀锳从今往后,仍旧能坦荡在人前行事做人。   但她如此,令陆怀锳除了哭泣,什么都做不到,觉得自己无用,太过无用。   以为自己能够有为,其实真就无用,那些相爱罔执,为何没有人……当年何妨让林夫人将他杀了更好,不用今日如此拖累一个林惠,害人害己。   “为何要令这样好的一个林惠,生于安宁林氏?”   “为何要令这样好的一个林惠,与陆怀锳相逢?”   陆怀锳可有什么过人好处?分明也没甚好处,但林惠却有太多好处。她这一生,总是看破亦不说破,总是待人温柔,她永远予人真诚,又不过分苛责。   区区一个陆怀锳,真不能及。   陆怀锳今日才真正绝望,原来诚如世人所言,他根本配不上林惠。   “求求你……别害自己……别害砚之……就当是为了我……为了……孩子……不要……再做错……事……”   陆怀锳猜测,她眼前已逐渐昏暗,她身躯正化为粉齑,她亦听不清什么声响,就连陆怀锳如此近的哭声都在远去,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她最后越过陆怀锳肩头,看到的是什么?   陆怀锳每每想来,都猜她最后所见,不是夫君,不是幼子。   她最后所见,大概是一个模糊又清晰,忽地挟持陆琮,闯入陆府的林墨。   她最后与陆怀锳说的那句话,真令陆怀锳如此觉得。   “砚……帮……帮……砚之……”   林惠说完这句,在他怀内,彻底消散。   那个同样可怜可憎的林墨,也不知道他是否收到了陆怀锳去信,又或者林惠早有防备,他只不过是听到其他人言,才特意赶来虞城。   他也许是好心,但他不自量力,冲动妄为。   挟持陆琮,引起骚乱,将此前本不在这陆府内中的其余正道之人,全都牵连入内,林墨几乎要将林惠苦心尽数作废。   他还在陆怀锳身后,问陆怀锳一些无情刻薄的说话。   “陆怀锳,你那刀法道法,无一不精,你是怎么了,你哭什么……你不替我姐姐报仇,杀了他们吗?”   他问得陆怀锳除了悲鸣,再无其他可为之事。   他大概恨透了陆怀锳,他称陆怀锳“废物”。   陆怀锳已知是对,陆怀锳就是废物,以为可以周全一切,其实自私自利,将善恶颠倒。   但他又怎能知道,那一刻陆怀锳亦恨极了他林墨,恨他为何生于这天地,恨他将荡检逾闲事作,恨他为何……为何就不肯安分受难?   时日远去,今日的陆怀锳,也如那日怨恨,只不过换作他来问林墨罢了。   反正他陆怀锳,已经将善恶颠倒,也已经无法更改此事,只能继续任由善恶颠倒。   “林墨,你为什么不死?你怎么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人?”   “因为……”   “因为……”   林墨想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此刻自己若发出一点声音,听着都像是狡辩。   “我到底为何总是做错?”   他怎么会错?他其实没有错,他不知道陆允琏才是自己的外甥,一心只想保护陆不洵,保护季朝云而已,若不是陆允琏心机深沉,与邾琳琅勾结行事,反被其害,一切还不至于不可挽回。   陆怀锳知道此事么?若知道了他会否……林墨想着这些,但心中有另外一个声音开了口。   “可是,你实实在在地,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杀了林惠留在这世间仅有的一点血脉。”   林墨这心声,嘈杂反复,越来越响,逼得他几近疯魔。   他无可辩解,陆怀锳也不欲听他辩解。   陆怀锳对他道:“林墨,我答应过阿惠,不会杀你……你自尽吧,神销骨挫,永世不入轮回,别再害人害己了。”   这也是他坚持独个来追寻林墨踪迹,最后的仁慈。   林墨听见这话,忽然像是有些醒悟。   是么?   是吧。   “林墨这个人,活着便是错。”   难怪这一夜想来,林墨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应该活着的理由。   想不通的,此刻都想通,其实一切只是因为林墨本来就不该活着,如今也不该再活一次。   再度得悟,林墨握紧不夜,但不能释怀。   他心中还有牵挂。   “真可惜,季朝云,如此努力认真,为我造就这累赘肉身。”   “真可惜,滟九,不该让你劳动,十年来奔走,找寻我这一魄。”   “真可惜,还有其他那样多,劝慰我,待我好的人。”   林墨横刀。   陆怀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动作。   “原来及至最后,就是一个恨我入骨的人,看着我再死一回。”   可是,原本陆怀锳不该恨他的,他也不该怨陆怀锳,毕竟他们都曾经那么真心地,深爱着一个林惠。   作者有话说   这旧情汹涌失控……也稍微解释一下,林惠是必然知道的,书信不过顺应陆怀锳的试探。实则她小心谨慎,和林墨能够联络,所用的也是林墨昔日自秦佩秋处得来的书简,和后日滟九周未所授相同。 第176章 章之四十五 旧患(下)   曾经的林墨,对林惠与陆怀锳相爱,也曾不乐,但亦祝福。   陆怀锳确实是个好人,但他入不得林夫人法眼,也未入世人法眼……与他共度一生,林惠注定要放弃许多,放弃太多。   虽有那“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之言,但哪怕不说什么失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哪怕林惠真的并不在意这些,且陆怀锳身为虞城陆氏长子,虽然非是最为富贵的一等人,但他有德有能,这夫妇二人要衣食无忧,平静度日,并不算难……但世人言论呢?有些人,太多人,总是莫名其妙,无情刻薄的摆弄些说话,让人不快。   便是林墨这样的脸皮厚,说不在意,其实也有些在意;但林惠总说,谁理他们背后说话?若当着面也满嘴胡吣的,当面打他一顿便是了!反正先撩者贱,怨不得人。   这样好的林惠,却不能与他常伴,她嫁与陆怀锳,便要去到虞城。   人间八座仙城,林墨最不喜欢的便是虞城,那里景致虽好,人心却冷漠。   与林惠争过还劝过,但林惠有她的考量,亦不愿陆怀锳难做。   哎,这些都罢了,竟还有个林信,又抢在他前头,送赠林惠名刀汲光,令林墨看见,颇觉刺眼。   不忍离别,不愿她出嫁,而且心烦意乱。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见林惠不听取他说话,还要劝他认个错回家去,林墨便也不听了,道:“那姐姐明儿自己和怀锳哥哥乘船走吧,我还有事,多半不得闲相送,来日再去虞城看你们!”   说完,抬脚便走。   林惠无可奈何,一笑摇头,由得他去。   话虽如此,其实林墨还是想要去送林惠。   林鹤闭关不出,任凭林夫人料理林府诸事,而按照林夫人一贯行事,林惠不过是一个被她撵出的不肖女儿罢了,她自然也不会准许任何安宁林氏之人来相送。   可不管林夫人多少威赫权柄在手,她就是管不了林墨。林墨早已经不在意她和林鹤那些无聊说话,也并不将自己视作什么正经的安宁林氏后人。   他自己和林鹤说的,就当这天下没有林墨,他林墨亦无父无母,从此各不相问是最好。   林鹤应承他所言,放他离家,也不让林夫人再对他管束,所以只要他想去相送,便能去。   其实想了又想,林惠是不会在意他所赠如何贵贱轻重,情谊深厚,才是要紧。但林墨也还是有心结,而且真怕在林惠面前落泪,于是思前想后,他决定去相送,但也不要叫林惠看见。   巧在林惠要和陆怀锳乘船离去,岸边有山,山下有亭,林墨想了一夜,决定就在那里,用林惠予他的耀灵奏一曲《凤凰台》,以作相赠。   琴音风雅,夹携内劲,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恰能听见,正合适送赠这对朴质良善新人,作离别礼物。   可惜,林墨想得容易,做来却难。   “愿求告上邪,就求告上邪,祝陆怀锳与林惠夫妇二人,凤皇于蜚,和鸣锵锵,白首不离,恩爱有常。”   明明这般想着,可眼见着远处,听见琴音的林惠与陆怀锳身影一顿,循声望来,林墨便慌。   越是想将这一曲奏得绝妙,越是心绪不宁。   于是他越弹越是心惊,越弹越不成曲调,忽地那手下的一弦无故崩断,发出“铛——”的一声,琴声也便戛然而止。   一时四下寂静,林墨抬起头,看那江岸边楼船将要启程,船上的人皆要远走,他心慌极了,猛地推开琴站了起来。   他怎能不见林惠?他不能!   林墨急奔下山,但到了岸边近处,船都已经启行离开了。   慌里慌张的,林墨见除了他之外,还有人方送完行也准备离开,其中正有一人牵着一匹白马。他心念一动,口中道“兄台借马一用”,便丢下一袋银馃,劈手夺走人家的缰绳与鞭,跳上马去,驱使它拔足狂奔,全不管后头如何在叫骂。   而林惠,本立于楼船之上,两湾愁目,泪眼朦胧,观两岸的景色渐渐远去。此番她为了陆怀锳,违逆父母,不孝不忠,亲缘断绝,以后再无面目回来这她自幼居住的安宁城。   正想着,恰遇着一江风,拂于她面上。   而那琴声,林墨的琴声,也像是被江风吹拂了过来。   林惠听了几句,已解他琴声所寄之意,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却不料琴声忽然止住,林惠正在心中惊诧,却又忽见一团白色,也像是被江风吹来的一般,自岸边追着她的船而来。   那是林墨,也只有林墨。   如今春至,他虽离家,却仍依循林氏仙府的旧例,春秋二季,着常服色白。此刻他挥着鞭驱使那雪白的马奔驰,隔着江水,与林惠遥遥相对。   “阿姐!阿姐!”   林墨喊得声音都哑了,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话要与他姐姐倾诉嘱咐,却又不愿意停下。   即便座下有良驹,也不能将他与林惠之间的距离缩短半分,林墨不知是因林惠越来越远,还是因自己的泪眼,才模糊了她的身影。   他见林惠旁边又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正为她披上一件外裳。   他亦听见林惠唤他。   “砚之!回去!听姐姐的话!回家去!”   已不能再追,林墨勒马停步,觉得林惠真荒唐。   分明她自己也离开了安宁林氏仙府,却想他这个不肖的弟弟回家去?她这么聪明,怎么总不去想,林氏仙府纵有宽绰绰罗帏绣成栊,郁巍巍画梁雕栋,没有林宽,没有林惠,其实便无一个林墨容身之处。   他伤心极了,罔顾这周遭柳绿花红,无边春色,纵声大哭。   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   这些旧事,其实过去了多久?已经过去很久,但林墨今日想起来,仍觉在眼前。   所以,上一回,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总有那么多人要恨林墨,恨林墨处处做错,恨得想林墨立刻便死,永世不得超生。   “可惜,我都还未全部想起,就要再度离开这人间。”   手作颤抖,目已昏眩,耳鸣聩聩,视死若生的林墨,手中之刀已将落下。   但。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莫说林墨,便是陆怀锳,都未曾提前察觉。   地上红雾,肆意蔓延,化无数血色牡丹,艳冶绽放。   骤然飞光,犹如陨星,自摇摇欲坠漏窗,飞快掠入。   “走——”   作者有话说   “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我最喜欢的书是红楼;“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我最喜欢的词人是朱敦儒,其人私德虽有亏,文采却风流,没有哪句不好……我猜世间绝大部分人,都不完美,都是同样。 第177章 章之四十六 情绝(上)   此番来者,五弦诛邪,莳花驭鬼。   青墟滟氏之后,当日在平阳城内,无心嘲弄陆怀锳杀妻证道的艳冶凶煞。   滟九忽然现身此地,陆怀锳却也冷静,并不意外。   “是你啊。”   握住焚喑,滟九凝神静听陆怀锳之言。   “你也要与我为敌吗?”   眼前敌手,虞城陆氏,绝世一刀。   世人盛赞陆怀锳是最温柔敦厚的虞城陆氏之主,如玉君子,其志高洁。   滟九道:“我从来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陆怀锳心觉可笑,可恶,可恼。   “但,你还是来了。”   陆怀锳想他所言大概是真,因为他周身并无杀气,他的目光竟温柔悲切。   对着他,陆怀锳道:“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化光带走林墨的,是季朝云么?”   滟九不语。   “他和你悄悄追踪我来此,倒也用心厉害。”   虞城陆氏如今乱作一团,这一人一鬼,所依大抵造化潜行之法,只怪陆怀锳自己心事纷杂,分神大意,以致不曾察觉。   滟九不答。   “你孤身留下断后,意欲如何?”   滟九终于开口。   “不欲如何。不过是为砚之着紧,愿问一句,陆府主可否对他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这话荒唐极了,足令陆怀锳失笑。   “你叫我,对他林墨,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凭何呢?   林惠是因为林墨而死的。   陆允琏亦是因为林墨而死的。   陆怀锳一生珍视的两人,都因为林墨,惨烈而亡;而这滟九,却在此时,说什么“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太过荒唐。   陆怀锳当真不是什么庸碌蠢人,实则从当日平阳季氏山下相会相逢,见他和季朝云言语神情异状,就已作些许猜测。   而今日,陆怀锳觉自己彻底明白。   “其实,这一个正是所谓的滟十一。”   那个在升山之时,与林墨最为交好,得到林墨爱护的滟十一,当日奔赴平阳挑衅,今日肯为林墨豁命,仿佛才说得过去。   不,其实更应该说,滟九便是滟十一才对。   还有,这滟九,竟然还要拿此说项?   所谓的手下留情,网开一面,难道陆怀锳还不算曾手下留情,还不算曾网开一面?这一次,已经是第几次了?就陆怀锳清楚记得的,都已不止一次。   “你说手下留情,网开一面……难道当初我对你们三人,还不够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这话说来,似乎没有由头,但滟九闻言,脸色立刻微变。   虽然不过一瞬神情,但陆怀锳并未放过,知道自己所言为何,滟九心内清楚明白。   “若说没有放过,那对当年在我府中,引来黑焰,焚身殒命的那一个,我之所为,难道还不算放过?”   被囚于陆府内的林墨,身负重伤,且内力被禁,如何能神机鬼藏,摧法布阵?又为何竭尽全力引来阴火,却只自损其身,半点都不加害旁人。   这一切,并不合情理,但不管是陆怀锳,还是当日检视监牢内中情状的其余人等,都未论起此事。   别人因何不说不论,陆怀锳不管;但陆怀锳心内,对此事自有计较。   而且,在林墨身殒前,还有一件事发生。   陆怀锳想说的,就是这一桩。   手下留情,不仅是指当年在众人议事之时,陆怀锳与平阳禹州晋临楚莱季邾孟娄诸家,力排众议,口中说要留待公审,实则要保林墨一命,还有其后所发生之事。   那些事,别人也许都不知,但陆怀锳却知。   当年,有两名修道之人,同样是依侍潜行之法,自以为未被任何人发现,闯入了看管林墨的虞城陆府地牢……也不知为何,他们二人胆大妄为,却有一等的运气,竟准确无误地,就往林墨被困之处而去,真将林墨找到。   他们一路上无人惊扰,也无人拦阻,甚至就连牢狱中看守也轻易被他们制服。   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还有一个陆怀锳,为他们作了些打算,故意撤去守卫森严,轻易放过。   对于他们所行之事,陆怀锳不制止,亦不问。   反正他们来时,仅有二人,他们去时,亦只二人。陆怀锳就当做无有任何事发生,也不曾有任何人来过。   那一个是不是季朝云,不要紧。   那一个是不是滟九,亦不要紧。   那一个是不是林墨,都不要紧。   反正世人皆知,虞城陆府内有一具焦黑尸骨,被阴火所焚,身躯化为焦炭,面目尽毁,三魂七魄不存,招之不来。   那一个,当然就是林墨,不是其他人,也没有其他人。   他落得如此下场,真令人拍手称快。   他是该死,他也活该,他真活该。   也亏得他自己死了,免伤正道和气,免去众人烦忧,免生出更多事端。   陆怀锳此刻说起当日之事,也并不为证明自己伟大或者别的什么。他只问滟九:“如若今日,我说不肯,也不能呢?”   滟九还是望着陆怀锳,轻声道:“这世间,谁人又能一生无垢,一点不错?便是看在故人面上,陆府主也不能再多留情半点么?”   如此语调悲悯,悲悯的其实根本只得林墨一个,他竟还提起故人,听得陆怀锳大笑出声。   “哈……你是想说,我陆怀锳亦非是好人,也行差踏错,才令如今各样坏事发生?”   滟九沉默。   陆怀锳兀自点头,承认滟九所言其实不假。   但那又如何呢?他就是要让林墨偿命,他已经不想再辩什么是非对错。   “我的过错,自有来日偿还,”陆怀锳道:“但他林墨的过错,也永是他之过错。”   为上一次犯错,林墨已经死过一回,而现在他也必须再死一次,才能将这回恩怨抵销。   滟九的面色,因陆怀锳这说话,也变作同样的冰冷苍白了。   陆怀锳视若无睹。   “你让季朝云带走林墨,妄想逃脱……可他们能逃到哪里去?这天涯海角,人间之境,就算他与林墨当真逃出,逃去你那诡城长留,他平阳季氏可能摆脱此事?”   语中威胁,令滟九心知其不会回心转意。   于是滟九便道:“这并不难,亦不劳陆府主操心。”   他语气竟悄然变作刻薄,于是陆怀锳对他这说话,也竟略生些好奇。   “何出此言?”   滟九对他一哂。   “若是陆府主今日安静死在这处,那他和砚之,想逃到哪里,便逃到哪里,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来时二人,无有林墨。   去时二人,其中一个,真是林墨。   是卷一最末,季朝云当年所见,又再重温,救不回来的那个林墨。 第178章 章之四十六 情绝(中)   好一番冷静说话。   好一句安静待死。   虽不够周全细致,倒也算是一种解决方法,那以后事,以后再论。   陆怀锳亦不禁想赞他能有此决意。   但,说不愿与人为敌的是他,要为林墨杀人取命亦是他,这一个冷言冷语的滟九,又是什么冷血异状的妖邪怪物?   他此话认真,于是陆怀锳也认真看他。   “杀我?”   “凭什么?”   “就凭你是当年,升山问学,道法第一,武学称强,青墟滟氏的后继之人么?”   可笑至极。   对着滟九那与往昔年幼时相似,却又仿佛不似的妩媚脸孔,含情潋滟之目,还有那手中滟氏世代家传的神器焚喑,陆怀锳想起关于他,关于林墨的更多往事。   那是陆怀锳与林惠前往晋临孟氏学宫拜谒的第二年,即滟十一与林墨问学的第三年,众人所居住的学寮内,曾发生过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闹剧。   邾琳琅不知因何种缘故,诬陷滟十一是男非女,去至晋临,不怀好意;而林信竟也信这等荒唐言论,于夜中闯入了滟十一住处。   其实当日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那一夜,李梦哲与滟十一在一处,作花牌游戏,又因夜已太深,便干脆与她同住同卧。   林信闯进去探究之时,被抓了现行,李梦哲当场就与他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   而南芝与季思明闻讯而来,将李梦哲与滟十一讯问检视,又将邾琳琅和林信交由孟兰因处置。   在第二日,这二人家中,禹州邾氏与安宁林氏,皆得到孟兰因告知,请两家仙府派人来接他们家去。   虽顾及他们家中颜面,并未明说这等缘由,但其实当时在晋临学宫诸少年少女,人人都知此事,还当作古怪笑谈一桩。   如今看来,原来邾琳琅与林信那误会,竟不是误会。   不止如此,那时候还有林墨和季朝云两个冤家,终日里不知道为何吵起来,谁也不肯理谁,好半天才和好。   滟十一或者滟九本人,当日都是极为温柔人物,不管是以借体还是画皮,扮作女儿身来升山问学,便是邾琳琅处处针对,他都竭力忍让,并不太像是会想出如此伎俩,陷害他人,故意生出事端之人。   但偏偏在晋临,还有一个,从来能想会道,且与邾琳琅及林信不睦,最为照顾滟九之人。   林墨。   林墨从来厌烦林信不改脾性,处处嫌弃,还憎他纠缠滟九;亦厌那邾琳琅,每每生事,仗势欺人。   他大概才是当年在晋临,真正最想将这二人逐出学宫之人。   若做局设计,侥幸得逞的,真是林墨,他大概曾为此十分得意……可惜,虽邾琳琅不知,林信不知,但也许林墨的诸般行事,竟被个季朝云识得。   他们争执吵闹,别人不知情由,其实不过是因季朝云觉得林墨行事偏激,不正不端,所以二人才吵嚷起来,是不是?   但从来刚直的季朝云,居然也没有说破此事与诸师长知道,竟肯为林墨隐瞒。   虽然此刻都是些猜测,其实没甚实据,但陆怀锳却觉得,大概都能一一对上。   而这个滟九,他到底知不知道此事?还是他都知道,虽不主动出手陷害,却由得林墨计划,却愿意推波助澜?   孟兰因呢?他是不是也都知道?可他为何就任由这些事,件件桩桩,日夜发生,却不管不睬。   他如此行事,算什么仙体半成,得道之人?又凭何得到世人尊崇?   陆怀锳不由得冷笑,觉这世间人,连他自身在内,其实都各有污浊,都不无辜。   陆怀锳也不由得要问滟九。   “你说,你要为了林墨杀我?你可知道他做过什么?你觉得为他值得?”   滟九牵动嘴角,轻声冷笑。   陆怀锳这问题,为何竟不自问,为何却问他人?   滟九冷声道:“我当然知道砚之做了什么,我方才也已经听得你做了什么,我总知道世间事值不值得……但这些与你何干,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陆怀锳明白过来。   看看,这一位也真是荒唐疯子,难怪可以为夺家门权柄而弑母杀妹。   曾经陆怀锳耳闻的,觉不可尽信的,今日都信了。   这样的滟九,与陆怀锳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差别,继续僵持,或者说话,已无太多意义。   此时天已渐亮,他们二人,一时相对寂静,唯有屋中尘灰,在晨光下飞扬,安静漫舞。   “好。”   既然季朝云与滟九执意阻拦,那陆怀锳所谓的,留给林墨的仁慈,也都不再需要了。   昔日在平阳季氏山门之处,季朝云义正辞严,所言是何?   “阴鬼伤人,论罪当诛。”   他说这话,真有道理,那么今日陆怀锳杀一个凶鬼,和杀两个凶鬼,其实也没太大差别。   滟九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话,但下一刻便知道。   “如果非要先了结一个你,才能让我追上杀他,那么便来吧。”   话音落,陆怀锳所持汲光亦已出鞘,凛凛寒光动耀八荒。   内力浩瀚,修为高深的一个陆怀锳,今日动杀之意,足令这陋室空房,全数崩摧溃毁。   “总是如此,总要如此。”   太多世事,太多真情,于嗟阔兮,于嗟洵兮,留之不住。   屋瓦皆作倾颓,周遭遍是尘扬,自沙沙簌簌之声内,滟九黯然心中长叹。   徒劳心计善作功,妄称豪荡恶相从。   圣玄路绝埋无用,试看得来元是空。   记不清一生直面过多少次这样杀机险恶,但滟九已经惯看不惧。   叹痴人,谩青史,低眉袖手。   作恶者,怨红尘,缄口回头。   他们一人一鬼,其实也确有相同相似处。   既然从前可与人言,代林墨身死也无畏,那为季朝云书简传讯,道“林墨有难”而来,当真不算什么。   其实,别说救他脱险,就算为林墨作恶杀人,又算得什么?   焚喑朱弦,百岁千年,作多少悲弹?   莳花驭鬼,孤绝神疑,又几位知己?   挑拂分抹,指作一抡,靡靡之音,取命之乐,滟九愿不复鼓……终究复鼓!   作者有话说   “玩青史低头袖手,问红尘缄口回头。”   因我永远喜欢滟九,如今便以新伤医旧患吧,愿为知己做错的,再度做错,都不可怕……以及下周(8月13日-19日)请假。 第179章 章之四十六 情绝(下)   “滟十一!”   林墨恍恍然地,发现自己竟然身在晋临孟氏的学宫内,如今正立在学寮后廊下僻静一处。   他稀里糊涂的不知为何在此,还好一眼便望见了前头还有个滟九,稍觉心安。   哎?这个滟九,到底是跑什么?本来好好地坐在不远处,现在看见林墨来了,才一叫他,他就起身要走。   林墨赶紧地追过去,将他臂弯牢牢捉住,没让他跑走。   小心张望,四下无人,却见滟九对着他,也把头别过去了。   林墨不明所以,仍旧拉着他,小声问道:“怎么了滟九?下了学就不见人,我找了你好一阵都不见。”   今日下午,季思阳与南芝,孟星文等皆有事在身,便教他们作清谈,道是到了散学时刻再自行回去。   无人禁辖看顾,这一群少年少女,一开始还假模假样的略谈几句道法文章,后来也不知怎地,就见诸少女们在一旁叽叽喳喳,不知道小声说些什么,最后还跟不过瘾似的,竟借口他们无趣无聊,要自行出去换个地方清谈,就留这一群少年人自在屋内胡说八道。   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出去,对着她们对自己的取笑,第一个起头唉声叹气的,便是花勤芳。   他怨道:“哎,我们阿敏怎么就不来呢?”   林敏实在骄傲,不愿被人比较,总不答应来升山,以至于花勤芳相思无解。   听到这话,别的人还好,林墨背地里偷笑嫌弃,林信则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我们?我们?!”   花勤芳忙讪笑两声,硬生生换了个话题。   “刚才她们说什么呢?就盯着我们笑个没完!”   林墨倒是听见了一句半句的,因为方才李梦哲起的头,论起在座的同修少年,谁人外相最好,内在亦佳。   他将这事和大家说,然后对着若有所思的花勤芳道:“别想了,反正第一那个肯定不是勤芳哥哥你。”   众人都笑了,花勤芳也一哂,并不恼,拍了一拍他脑袋。   但说到这个,其实诸少年也有兴致一谈,谁人是天下第一貌美的女修。   林墨人小鬼大的,又爱卖弄说话,第一个便抢着要讲。   “要我说啊,天底下的女修若只论容貌,我二位娘亲,滟夫人及孟先生都可称绝艳……滟十一嘛,暂列第五,不过我觉得她长大后成为天下第一,指日可待;林敏和我阿姐,可列六七,还有凝芳姐姐嘛,也很不错。”   林墨这样大放厥词,竟连孟兰因也算入女修之中,根本毫无根据,大家真觉听不下去,季朝云的表情尤其像是听不下去,立刻斥他:“闭嘴。”   林墨嬉皮笑脸:“哎哟,我就不!”   季平风听到这话,怕他们两人又争起来,便道:“说得也不错,阿惠确实貌美心善呐。”   陆怀锳也觉是,没作答言,但微微颔首。   林信听到了,道:“若说公道话,我妹妹哪比得上人家滟十一?”   别的大家,除了邾伯尧和季朝云,也都各执一词。   这么说起话来,争论热闹得过了头,花勤芳不由得嚷道:“你们小点儿声!”   又感叹道:“我看也别争了。要我说,凝芳不错,滟十一不错,阿敏不错,阿惠不错,琳琅不错,梦哲也不错……反正这全天下美貌的女修都不错,真羡慕你们这些家中有姊妹为伴的,我就只得一个弟弟,虽然一样腼腆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不能算妹妹啊,而且长得也就那么回事,也没多好看,哎!”   这话也算有些道理,而且怪心诚的,但林墨听得,竟忍不住有点同情花勤芳那位弟弟。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林墨又想到问别的。   邾伯尧就算了,问了也不会说半个字,而且同他说话太累,林墨便只将季朝云的袖子一拉。   季朝云不耐烦得很,瞪他一眼:“放手来!”   林墨撇嘴:“那你倒是说说呗,你觉得全天底下最好的女修是谁?”   大约是因他亲母已经离世多年,季朝云如今也不提,林墨就见他略一沉吟,似是在认真想自小到大见过并认得的诸位女修。   但最后季朝云只道:“我将来娶得的那个女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修。”   他这话虽含糊,但轻狂得过分,不独林墨跟大家一起起哄,便是他亲大哥季平风也笑。   林墨还非要故意与他作怪,道:“那我将来娶一个更好的,给朝云哥哥瞧瞧?”   “呵。”   随他乱讲,季朝云冷笑一声便算。   今日一下午间都是胡说八道,功课不多,林墨倒也开心,就是回来总没见着滟九,略有些记挂。   谁知这夜里偶然出来才见着他独个坐着?而且林墨问他说话,他也别过头不看林墨。   林墨掰着他脸对看,便发现他眼底有点发红,还有点泪痕。   想了一想,林墨的脸色不大好了,问滟九道:“又怎么了?邾琳琅又说什么?”   他想的也不错,其实今日女修们也在品评天下的男修,说些无聊废话。   邾琳琅么,总是拿尖又要强,非要抢先说什么“反正我家六郎是最好的。”   林惠听她这些狂言,便笑劝道:“我那三哥,我家六郎,自然是还不错,可是我觉得伯尧哥哥,勤芳哥哥,平风哥哥,怀锳,朝云都不错,其他人也不错,大家都挺好的,不是么?”   李梦哲也笑:“哎,那我就要说一句了,别的不提,勤芳哥哥这个人呀,哪里都好,就是整天油嘴滑舌的,将来肯定是个登徒子……做个朋友还行,我可不要嫁给那种终日花花心思的人。”   又问身旁的滟九:“十一,你说呢?”   她问,滟九需得要答。但是自己就是男孩子,说这些感觉实在奇怪,便只好随着之前的话,开口道:“我么?我……我也觉得六郎……其实大家都挺好的……”   他这么说,本也没什么深意,不过是因和林墨平日里关系最好,随便一说罢了。谁知邾琳琅听见,立刻便口出恶言,在旁边冷笑:“有趣。就凭某些人那出身,也配得上安宁林氏的门楣么?怪道人家都说那家内的人,都是些狐狸精变的,各个行为放浪,人尽可夫!哎,俗话又说了,有其母必有其女,还真有些道理呢!”   滟九分明听见了,噤声不语,但李梦哲听见这话,扯着嘴角笑问:“琳琅,你又说什么?倒是大声些呀。”   自然是说滟十一了,也不怕李梦哲总替滟十一撑腰说话,邾琳琅还要张口嘲讽,林惠已笑着掩住她嘴,先道:“好了,琳琅,别再说了。”   邾琳琅将林惠的手推开,季凝芳便把她拉开到一旁,但邾琳琅仍回头看了滟十一与李梦哲一眼。   李梦哲懒得理她,背过身去,低声啐道:“成日里就这个死样子,倒说别人!呸!”   滟九笑了一笑,以示感激,但仍不说话。   要说什么呢?后面的说话,其实如季凝芳林惠李梦哲等,都已经说得太多,滟九已经听得太多。   “别往心内去。”   怎么可能会不往心内去?这些话,若是在青墟的横波殿内,是无人敢说的。   所以滟九一开始也不懂,为何世人眼内,滟夫人的行事就是不端,不好。   可现如今,也都懂得差不多了,于是滟九越发觉得家中难挨,好好的晋临,有个邾琳琅,亦是难挨。   林墨还在问着他话。   “邾琳琅又欺负你是不是?你别听她那些话,她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滟九勉强笑了下,点点头。   邾琳琅的恶意实在莫名,便是滟九,也觉厌烦,不想与她接近。   林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道:“我跟你说,你晚些也同滟十一说说,今天我们论起天下女修,大家都说你们是最好看的……想想将来你们就是青墟滟氏之主,她邾琳琅算得了什么?”   滟九笑说“不敢当”,又道:“我真懒得听滟十一那些胡话,下一次你自己和她说去吧。”   现在林墨也已经知道,滟十一只在夜中才能现身,不过要是深夜里和她出来,或者去她房中,被诸师长和同修知道,总归不妙,故而其实林墨与滟十一相见时刻甚少。   虽然如此,但滟十一的性情是最活泼好动,也不怕生,虽与滟九全不一样,林墨也极喜欢她。   “好,那就说定了,下次我和她说。”   见滟九脸色好转,林墨心内有些别的盘算,正要问滟九“你想不想,干脆找个法子,撵那邾琳琅出去更清净”,却忽觉被另一人拉住了手,还有一点热意自掌心传播,如魂光入体,散化四肢百骸。   “砚之!”   季朝云的声音,令林墨一惊。   作者有话说   一小段旧事,或者旧梦吧。 第180章 章之四十七 相许(上)   被季朝云所唤惊扰,费了些力气,林墨终于张开眼来。   刚才的旧事……是梦么?还是不过耽溺于回忆?   实在有些恍惚,毕竟刚得回最后一魄,又有诸多心事困扰,还被季朝云突然化光闯入,挟带而逃,这些事让林墨方才一时昏沉,张不开眼。   他一醒,季朝云便松开了手,令林墨想起,那点散入体内的暖意,其实是季朝云的真力在作牵引,令他早些回神。   眼前昏暗,现在也不知道是身处何地,林墨想想,在掌心内点了一点阴火,又轻轻吹飞至四周。   借着光,林墨看到了身旁的季朝云,看到了自己所在之处,大概是某山中洞穴,四面悬壁潮湿突兀,岩隙遍生青苔翠藓,还仿佛听得见些嘀嗒水声。   季朝云在他身旁,确实心安;可季朝云在他身旁,林墨又忍不住叹息。   这要如何是好?   不止季朝云这一桩,还有别的。   “仲霄。”   听林墨轻声唤他,季朝云道:“我在。”   “滟九呢?”   季朝云不答话。   林墨知道,他大概是得到陆不洵之通报,心知不好,又担忧只他一人在虞城,力不能逮,于是想到了当日周未所说的书简为讯,就这样将身在幽独的滟九叫来。   “你就这样追出来,苏吟和……阿洵他们怎么办?”   “已经安排妥当,滟九令人护送他们立刻回平阳。”   他所调令之人,是周未么?那大概还好,林墨稍作宽心。   可就算今日大家都安全回到平阳季氏,日后要如何?独个面对陆怀锳的滟九,又要要如何?   林墨竟不敢多问一句。   季朝云这么傻,而滟九,竟然也一样傻,说来便来。   一个当着陆怀锳的面将林墨带走,一个留下孤身犯险。   林墨叹息着,想着这一夜一日间发生的诸事,心内满是绝望,不自觉地垂泪。   “林墨无德无能,才害你们如此。”   看见他垂头在哭,季朝云将他轻轻抱住。   林墨在他肩上,默然继续垂泪。   “砚之,滟九不会有事的,你信我。”   林墨点点头,他亦知道滟九之道法其实从来高卓,世间少有几人能及,便是面对陆怀锳,哪怕情势危急,只要不作硬拼,逃走脱身而已,回到幽独去,应当无忧。   季朝云又道:“你现在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陆不洵虽然说了只言片语,但是说得很急,也不像是知道全貌。季朝云也只能当机立断,知会滟九,同他一起安排诸事,结果亦只看到一个已死的陆允琏,还眼见着一个不知是怒是怨,冷静得可怕的陆怀锳,竟抛下诸事,出府而去。   心知不妙,好在滟九也一样果断,二人一同潜行跟随,果见林墨真被陆怀锳追上找到。   听到他这番话,林墨自他怀抱抬起头,但对着他眼睛,张开口欲言,又止。   说不出口来。   为季朝云的亲近举止,林墨稍觉心安,但还是哽咽着掉着眼泪。   “砚之,别哭了。”   季朝云替他抹去眼泪,稳了一吻他额头,退开一点,温柔正经地,握住他手。   “季朝云……你还记得……当初……当初在平阳……我如何跟你说……”   这双手一直都有些颤抖,但季朝云稳稳地握住。   说过的不多,也不少,季朝云问他:“哪一句?”   “我……我说……你不知道我做错多少事……此番人事……种种……皆我……孽果……”   这一句,是当初他们重逢,林墨流泪作戏,试探季朝云之言,但其实,也真不全是假话。   而那些错事,有一些季朝云知道,有一些季朝云不知。   但那些错的,总归都是从前之错,无法以人力回转更改,于是他道:“砚之,别再记挂旧事……先说今日之事,你不要怕。”   林墨先是点了一点头,但一些记忆涌现,一些不清不楚,以及今夜发生的诸事,令他真不知如何说。   好半晌,他才便嗫喏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季朝云认真望着林墨眼睛,把那些不安惶恐都看在眼内。   他还是劝慰,道:“砚之,我在这里,你不要怕,想从哪里说起都好,只要你想说的,你便都说出来,只要说了,就会好受很多。”   其实此刻林墨想大叫出声,还想有个人能责骂他,可到了这样时刻,季朝云总是待他温柔。   有太多话想说,他最后也只得先道:“邾琳琅画皮为邾采明……设计我杀了陆允琏……”   季朝云先不答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怀锳……把我的红绳和锁魂铃……还有我的一魄……还给我了……陆怀锳说……陆……陆允琏……是……”   竟如此得回一魄,本是好事,但竟令林墨如此,季朝云已知必有蹊跷,心内其实已有不妙预兆,但他还是哄林墨继续说下去:“是什么?”   “是……他和……和我阿姐的……”   林墨这话,并未说完,并未说尽,但季朝云却也聪明,刹那间便已经明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虽还不能知当中细节,但突然知晓此事,亦足令季朝云握住林墨的手一松。   但他还是立刻回神,又握紧了。   然而,便是季朝云,此时也一时不知应当如何说话,才能令林墨得到一点好过。   因为季朝云也不知道怎样描述心中所想。   若陆允琏才是陆怀锳及林惠的爱子,陆怀锳对他的栽培用心与宠爱,其实也全部都说得通了。   那么陆不洵……陆不洵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但如果他当真的不是陆怀锳及林惠骨肉,那林惠所保住的,平阳季氏所呵护的,所爱怜的,竟都错了么?   不,不对。   既然陆不洵亦无辜,那便也不算错。   心乱如麻。   百感交集。   季朝云实在形容不出自己现在哪般心情,亦真已明白为何林墨现在如此。   当初,林惠大概来过平阳,虽然季朝云没有太多切实证据,而且为免林墨心伤,其实暂未提起过。   那个林惠,也不过只在山下停留了片刻,恳求季氏仙山山门处守卫的弟子,将一封信转交给季平风。   那一日,天光都未亮,便有个年轻妇人已经来至季氏仙山之下。她遮掩面目,说不出情由。   那段日子,安宁林氏之祸发生,人心惶惶。季氏这些看守山门的执事弟子亦都懂事,季思阳虽不在,其余季氏长辈人在,且有季平风代行门主之职,管束众人如常,自然是不会轻易答应这类求请的。   但他们也心善,察觉到这女子看似十分哀恸可怜,便忍不住想劝她,先说出到底所为何事。   若她能说出来些正经事情,若真的兹事体大,以季平风从来的行事,是绝不会不管的。   但她仍旧不说。诸弟子正无奈,幸亏有一个季朝云,因心中有事,一大早便就下山来了。   “什么人在那里?!”   远远地看着这边有事发生,季朝云快步上前,欲要探究,但那妇人却机敏极了,将信硬是塞入一名季氏弟子手中,便飞快离开,转眼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那一个确实是林惠。   然后,进入卷三倒计时啦,卷三的结尾是写到目前我最喜欢的,希望看文的大家也喜欢。 第181章 章之四十七 相许(中)   这妇人,身无邪气,又有如此能为,为何偏要遮掩面目,不欲人知?   便是季朝云,也只看得她一点背影,虽觉得十分眼熟,但一时又记不起究竟是谁。   问明诸弟子发生何事,季朝云不禁想,他人来,这人便走,是放心交付书信缘故么?   虽然这信说是要交由季平风的,但季朝云想了一想,便直将书信拆开来看了。   才看了数句,那妇人因何眼熟,季朝云便知道了。   那一个,极有可能便是传闻中,自虞城内消失不见,隐居良久的林惠本人。   此刻追不上她,于是未及看完她的信,季朝云转身便回山上去,将书信交由季平风,然后不顾季平风和季凝芳阻拦,执意出了家门去。   因为那信上所书,一共三件事。   第一件,林惠因一些要事,要回虞城去。   第二件,请求有人代她,去安宁城西北袅清峰上之江山不夜,寻一个林墨,务必要将林墨留在安宁,别叫他出来,被有心人发现寻衅。   第三件,如若十日之后,有人送来一个婴孩,也恳请他们代为照料……若是平阳季氏内多有不便,她只求季平风等为他找寻一个平常人家,令他一生得些普通安稳顺遂。   关于这个孩子的一切,她都不予说明,只说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陆不洵。   她还说,她知自己所求之事,件件桩桩,都是十分负累,会令平阳季氏难为;她其实早无面目来求,但她已无他法,也不知还能相信何人,就请季平风务必看在往日情面,帮她这一回。   不管这来人是否确是林惠,不管这信上所言是否是真,不管季平风要如何处断,季朝云全都不管不顾,立刻便赶往安宁去。   依照林惠信中所余解阵之法,季朝云得以顺利进入他人不得擅闯的江山不夜。   但江山不夜之中没有林墨,也没有其他人,却偏偏有一个滟九。   滟九对他到来,十分惊愕。   “季仲霄?你为什么——”   季朝云亦惊愕。   “滟十一?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   想问为何世人口中所言,青墟滟氏逢难的少门主,竟潜藏在此?但季朝云转瞬又想到,这不是此刻最要紧之事。   “林墨人呢?他在哪里?阿惠叫我来找他!让他好好留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尤其是去虞城!”   滟九本不知道为何季朝云能来,只当是林墨回来,但又觉不对,惊怕是有外人擅闯,早已抱持焚喑提防。   看见来者竟是季朝云,他脸色稍作变化,不再那么害怕;但听到季朝云所言情势之后,他的表情又变作惊怒。   “砚之……砚之他对我说谎了,他说他去去就回的!但是他现在还没回来!他一定是去虞城了!他不会化光,但已经走了近一日,他肯定已经到了虞城!”   季朝云环顾这江山不夜。   “秦佩秋呢?他为何不在?他和林墨一起去的虞城吗?”   季朝云也为此十分着急,本就是依从林惠之言来强留一个林墨,但此刻林墨已经前往虞城,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他并非是真的期盼秦佩秋总在林墨身旁,但秦佩秋之修为浩瀚,只要有他在,就算他不阻拦林墨,也能令林墨多些安全。   谁知滟九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化作煞白,竟比刚才模样还更可怕。   季朝云为此惊骇,正要问其缘故,滟九已先道:“秦佩秋……秦佩秋不在江山不夜……也不会再管我们死活……他已将从前送给砚之的阴兵全部收回……还差点杀了砚之……如果不是邾伯尧好心……砚之已经……”   季朝云说不出话来,可滟九还继续说了下去。   “不成……不能让砚之一个人在虞城……不止阴兵……砚之的仙骨也没了……我……全部都是因为我……”   滟九的声音在哆嗦,语气全是绝望,而季朝云亦绝望。   “滟十一,你到底在说什么?”   季朝云知道林墨叛离家门,成日荒疏放纵,还似乎身入诡道,但从来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林墨竟已经失去了所谓的仙骨。   “我……我不是滟十一……”   不止这一句,他接着流泪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为季朝云增加多一些绝望。   滟九是滟十一,滟十一不是滟九。   林信和邾琳琅,夺走了林墨仙骨。   不止如此,秦佩秋与林墨交恶的缘由,除了他们二人外,无人清楚,便是林墨与滟九好到几乎无话不说,他也不曾说,就算滟九曾经试着问过,他也打岔,只字不提。   滟九所知道的,唯有秦佩秋曾经那么偏帮宠溺一个林墨,如今却也切实地憎恨林墨,他那一刀,直戮林墨心口,所用真是杀招,而林墨亦未曾闪避半分,任由他动手。   如滟九所言,若没有邾伯尧施救,林墨也许早已命丧。   季朝云为此更加慌张,只觉从来未曾如此慌过。   “该如何是好?到底要怎么办才对?”   季朝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何谓最好办法。   就这样,和这个明明早已认识,却应改称“滟九”的昔日同修,直奔虞城,然后到处搜寻一个随时可能闯入虞城陆府的林墨么?   不成,季思阳现在人就在虞城陆府,因安宁林氏之祸,林鹤夫妇身死,林信伏诛,诸正道之人齐聚虞城议事。   季朝云若此刻擅闯,去护一个林墨安危,那么平阳季氏又有如何立场?   季朝云欲要努力想出周全之法,却听滟九已道:“仲霄,你先去虞城,若先于别人找到砚之,便拦下他;若已经出事,你也别轻举妄动,等我到了,我们再做打算。”   季朝云欲要答应,又觉不对。   “那你为何不干脆与我同去?”   滟九沉吟,最后道:“我有砚之留下的书简,从前他就是用那东西,和秦佩秋,和阿惠姐姐联络;他说他之前还未学会,但秦佩秋教过他,借这书简及修为,可神行千里,去至另一人所在的地方……他都跟我说了,我这就去幽独一趟,去求秦佩秋出手相救!”   “但是——”   但是,滟九自己也说了,秦佩秋是不会再理会林墨死活的,季朝云觉得,听起来秦佩秋应该恨不得林墨自己快些死才对,他怎么会救?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但我会想办法的……我就去求秦佩秋,至少、至少让他仍旧出借砚之阴兵都好!”   季朝云仍旧犹豫,但滟九坚持。   “只要他肯帮我们,砚之就还有希望,反正如果他不肯出手,便是我们现在去了,也没太多好办法,我会很快的!”   他这样说,也有道理,而季朝云一时也无更好的方法,便咬牙应了。   他转身要去,又听滟九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邾伯尧……若是你能见到他,求求他也好,他已经救过我们两次!而且他是禹州邾氏之主,现在必定也在虞城内,若遇着他,便求他帮忙,他应该会应的!”   他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对,可季朝云想到邾伯尧,还是觉不妙。   亲妹身死,两亲亦身死,虽不是林墨所害,但其实多少与他有些干系……虽不知缘由,邾伯尧竟已经救过林墨两次,可这一回,他真的还会救么?   邾伯尧那个人,惯来沉默寡言,却心软善良,只要肯好好求他,他总会答应的,是么?   季朝云无法,便也先应了,就此与滟九先分开两头行事。   便是日后想起,季朝云也觉当日他们的行事,其实并不周全,也说不清是及时,或者说,都晚了一步。   他赶到虞城之时,林墨已经被囚入陆府地牢。   但听闻,他是因为杀了陆府主人等,还调动阴兵,伤及其他无辜人命,才有此祸。   他听到陆琮出来陆府外,一路骂骂咧咧,道说还不解恨,要把林墨这小杂种碎尸万段。   为陆琮的说话,季朝云几次三番都有冲动,想教训他一顿,不再等待滟九,直接冲进陆府内;但又想到,滟九既然求借阴兵,且阴兵也真被林墨所调遣,那说明秦佩秋是愿意帮忙的。   他就勉强自己等着。   好在,滟九很快也来了。   但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秦佩秋和他一起。   季朝云心知不好。   “怎么回事?”   滟九极苦恼无奈,道:“我求过了,但秦佩秋不肯亲自出手,不肯来虞城……愿意出借阴兵,已经是我竭尽全力所求。”   作者有话说   当年旧事,众人为一个林墨所做的。   还有不解处,都待后日来说。 第182章 章之四十七 相许(下)   其实秦佩秋连滟九都不愿意见,是滟九坚持苦候哀求他的侍童左颜,才得到一点机会。   秦佩秋觉得他说话可笑,嘲弄于他。   “你什么都愿意?我让你今日死在这里,你愿意不愿意?我让你神魂禁束,来日替他林墨守这幽独,你又愿意不愿意?”   说完,他便要令他的侍童将万岁千秋阁的大门紧闭,再不准任何人来扰。   亏得滟九一刻都没有犹豫。   “我愿意,我都愿意!”   秦佩秋停下了脚步。   “你懂得什么?你愿意什么?”   滟九心内知道,他们从前总说一个滟九心内怀忧,眼神温软如春水,眇眇兮愁予,令人觉得实在不够坚毅,也不够从容。   他现在真希望自己的眼神里,都是坚毅从容,能令秦佩秋看见,能令秦佩秋相信。   “我愿意替砚之死,我愿意替砚之守这幽独,求求您……请您借他阴兵,请您救他离开虞城,您从来都知道砚之如何冲动,我求求您,求您别让他死在那,他虽有错,错不至死——”   为这句“错不至死”,秦佩秋拧眉,望着他。   “借他阴兵,然后你做一个无阴兵可用的幽独城主?”秦佩秋道:“这幽独城人鬼共生,但能栖身在这幽独之中的,不管是人或鬼,都不可尽信……唯一可以由得城主信赖差遣,永不受其害的,唯有无心阴兵;也唯有他们忠诚,认得他们的主人,世间只得一个。”   “那又如何呢?无需阴兵,我青墟滟氏之道法,他日亦能强过世间所有人!”   不说今日,只说他日。就当滟九不知天高地厚吧,来日再支付这代价,他心甘情愿。   秦佩秋似也为他这不知天高地厚动容,终究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但,不管发生何事,不管滟九如何相劝,秦佩秋都不答应前往虞城解救林墨,只肯出借阴兵。   而那些阴兵,林墨会否调用,他不知道,亦不作任何保证。   若滟九还要再求,那连阴兵之事,也可不用再提了。   他坚决如此,滟九也无法,只得离开,赶到虞城,来找季朝云。   “现在是如何情况?”   季朝云便将自己所知之事,都告诉了他,然后道:“依我看,现在除了我们直接去救他出来,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不说陆琮三番四次来叫骂生事,还有别的陆家人,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本来以为滟九会觉得此事不够计划周详,会提出别的意见,但他对季朝云道:“好。”   又问:“邾伯尧如何说?”   “不曾见到他,他们都在陆府之中,都还未出来过。”   滟九想了一想,道:“陆府有阵法……我们直接潜行闯入么?”   虞城陆氏,与其他诸家,如平阳季氏和青墟滟氏的仙府等相同,皆作阵法铺张,从外不能解开,防止生人,妖邪神魔,恶凶厉鬼等擅闯。   便是潜行,也难保不被拦阻识破,但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略作思虑之后,季朝云道:“诸家护院阵法虽各有不同,但其中原理大致相通,不如这样,我先——”   滟九却道:“走吧,不要说什么先后了。”   他既如此坚决,季朝云也无法。   其实那一日在陆府,就是季朝云,也觉得他们很是幸运了。   解阵之法没有惊动任何人,亦没有遇到太多的阻拦,顺遂得像是有人轻易放纵,甚至帮助。   但季朝云也无暇去关心此事,他们在地牢内分头找寻,最后是季朝云先找到了林墨。   但在看到林墨的一瞬间,季朝云就觉得这世间已经天崩地坼。   他不明白,是因为林墨本来就受了重伤如此,还是有人……譬如说陆琮之类,蓄意折磨?   他面前的林墨,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气息。   林墨这个人,素来自恃潇洒风流,自鸣得意的,嚣张极了……季朝云惯嫌他那面皮极厚,但又总记得他发肤眉眼,还有笑容,想忘也忘不掉。   季朝云当日,真恨自己忘不掉。   因他无法辨识自己身前这个面容被毁的人物。   双眼遭剜,四肢筋脉尽断,衣裳褴褛,露出皮肉上不知多少奇怪伤痕,用刀的左手被削去两根指头,右臂也被人生硬弯折……这是什么怪物?这怎么会是林墨?   林墨似乎能感知有人前来,自刑架上,微微一动,仿佛清醒,但似乎也觉得疼,于是那面容更扭曲了。   他的伤处有医治过的痕迹,但亦有新伤痕迹。   他到底受了什么多少苦?他到底是有多疼?难怪这些人都不再用心对他看守。   他已经这样了,还能做什么?   所有人,就这样让他等死么?   季朝云从来未有这样想哭过,但他忍住了,忙着将林墨身上束缚解开,让他倚着墙坐下。   他解下衣裳,正要给林墨披上,滟九已经自另一头赶回。   “仲霄……是砚之么?砚之还好么?”   这一个也是从来最在意林墨的,季朝云慌着用自己的衣裳将林墨护住,不让滟九先看见林墨如何惨状。   他将自己的眼泪忍住,尽力冷静道:“还好。”   滟九也不着急此刻看视林墨,只道:“好,但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了,我听见有声音,再迟就怕有人来了。”   “好!”   季朝云将林墨抱稳,和滟九一块出去。   这一次也竟顺遂,但出乎季朝云意料,临要出府,滟九却突然不动了。   “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滟九却冷静道:“你说……如果陆府的地牢内没有了林墨,他们会怎样?”   季朝云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他想说什么。   会怎样?当然是在这天下到处搜寻一个林墨的下落。   世人多半是不会罢休的,从此以后,林墨也好,救他逃脱升天的人也罢,永远都要担惊受怕,再无法安宁度日。   但就算是这样,季朝云也不能接受滟九如此胡言乱来。   “你胡说什么?快走!”   滟九立刻便后退一步:“不行。”   季朝云怒了,忙着要上去拦阻他。   如果今日必定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那他宁可是自己,反正对林墨来说,有滟九照顾更为亲近妥当,不是么?   “那你带他走,我——”   滟九打断他说话。   “季仲霄,你是傻子么?我怎么带他走?我能带他走到哪里去?我弑母杀妹,败毁青墟滟氏,本来就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罪人和死人,而且就算我现在死了也无碍,反正我已和秦佩秋说定,我的三魂七魄是不会去投胎转世的,我愿意永世代他守幽独一城……你就带砚之先走一步,去江山不夜,我稍后便来与你们汇合,再做打算!”   季朝云还是不肯走。   滟九竟也怒了。   “季朝云,你作这些道貌岸然的鬼样子给谁看?你现在再不走,被人发现,我们就当真谁都走不了了!你记着,我就算死,也要见到砚之好好的!如果我过一会回来,你却不在江山不夜,砚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季朝云想要再劝他,但林墨在怀中,已经十分虚弱。   不能再拖延了,要尽快带他回去,然后为他医治伤口。   “好……那我在江山不夜等你,如果你不来,那就算你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滟九勉强笑了一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身,仍回地牢之内。   虽然季朝云不知他用的是何方法,但大概亦是秦佩秋所授吧,后来才知道,滟九引阴火自焚,充作林墨尸身,骗过世人。   失去了滟九,但季朝云,也没能救回林墨。   袅清峰之上,还未来得及踏入江山不夜之内,林墨就醒了,他叫痛,要季朝云停下来。   大概是因为最后一战,又能摧动阴兵,他惦记起一些旧事,他对着季朝云,唤的却是别人。   “秦佩秋……是你么……”   嫉妒而怨恼,心碎又怜惜。季朝云忍耐着,没有说破,就应着他,听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一些从前的心事,含混轻笑,说自己不对,说自己不好,亏欠众人许多。   “秦佩秋……多谢……你……还原谅我……”   然后天下起雨。   “对不住……可我太疼了……我好累……我想睡了……”   然后林墨睡了。   “季朝云!季朝云!你答应过我什么?!你把砚之还给我!”   然后滟九也至。   滟九和季朝云一齐,也寻不到唤不回林墨的三魂七魄,他害怕极了,季朝云也是同样。   “季朝云!你说话!你答应我的!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滟九因此而发狂,他恨自己,亦恨季朝云未能守诺,可季朝云能还滟九什么?   什么都还不了,他也和滟九一样,失去了一个林墨。   作者有话说   为林墨之死,从前埋下的,今日都说了……还有滟九和季朝云为何交恶,也都说了。 第183章 章之四十七 相许(又)   季朝云总不愿意去想这些旧事。   但林墨现在,就和当年一样,他觉得自己该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活着。   他不仅如此想,还对季朝云这样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季朝云想了又想,只道:“阿惠她……阿惠如果知道,她会原谅你的。”   也许吧,但这不过是一句空话,林惠已经身死,林墨亏欠她的太多太多。   她总是会原谅一个林墨的,但林墨……不能原谅他自己。   林墨还是恍惚。   “仲霄……你不是总是……嫉恶如仇吗……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杀我……我罪该万死……求求你……我活着……除了损亲还害友……还能做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世间啊……”   林墨真觉得如此。   说到底,这一切不都是林墨的错么?   游梦余身死。   安宁林氏不得安宁。   林宽与林惠自不消说,还有如滟九,秦佩秋,以至于今日的季朝云……他们每一个,都可以说,被他林墨所害,失去甚多。   季朝云却把林墨的手握得更紧,像怕自己松开手,林墨便真要找些办法,自轻自戮。   “砚之……就算是为了我,原谅你自己好么?别再说这些话了。”   这求得实在没有道理,也极自私,林墨望着他,也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被朱厌取笑,痴情绝伦的令秋君呐,他又为了什么?   林墨只能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林墨这样好?   为什么要爱护一个林墨?   为什么?   季朝云也想,为什么?   “那为什么,你当年又要送我花枝与扇呢?”   季朝云说的,其实林墨记得,但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而他记得,季朝云就更记得清楚。   当年,晋临孟氏仙府中,后山内,最多杏花树。   而孟兰因府中有一株,是其已登仙道的先祖所植,绝逸仙品,常开不败,从来不允许任何府中之人,或外来的学子攀折。   但唯有林墨,总不惧犯禁,还自诩风流。在与季朝云因滟九之事争吵后,略想和好,又苦无别法,于是胆大妄为地,将心思动到了这处。   那一日午间落了一场雨,又复晴日。林惠带着林墨,和陆怀锳、季平风还有李梦哲,花勤芳与邾伯尧等都和睦,下了学后去后山散步说话静修功课。   季朝云本也一起去的,但没过多久就说不耐烦,要自行回去。   他回去,林墨便也找个理由说回去。   其实林墨是当要真回去,但也不止回去,而是偷用秦佩秋所授异法,悄悄地去到孟兰因府中,摘取春色一枝,又逃回自己屋中。   一枝花,好像还不足,又翻出一把旧扇,想想仍觉不足,最后林墨想着,在那旧扇上,题了一句旧诗。   然后,林墨就去找季朝云,将那花枝置于纸扇上,搁到了窗沿边,然后叩他窗。   季朝云是在屋内的,林墨听到里面一点动静,但季朝云总也不推开窗,林墨便无法了,只得坐在窗下,也不提他做了什么坏事,只谢季朝云帮过滟九,字字句句,都是好声好气。   可惜说了半天,林墨自己都嫌肉麻至极,且季朝云明明在内,却不肯出声,于是真觉害臊,脸上也有点发红。   “好了……我说完了,我要走了。”   但听见林墨要走,季朝云却立刻就推开了窗,显见刚才就是在窗边的,却一直不肯现身,也不说话。   也不先看林墨,季朝云拿起花枝,然后又打开了那扇,见其上题了一句旧诗。   “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占韶华。”   花枝是林墨亲手所折,旧诗是林墨亲手所书,花上水珠沾湿纸扇,新写的墨迹微微晕开模糊。   他这才垂眼看林墨,却见林墨仰着头对他扮鬼脸。   被那眉目注视,季朝云的心突然就一记狂跳,手不禁一顿,扇一倾,自花枝上落下的花瓣和水珠,尽数落在了林墨面上。   “干什么!”   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声音,季朝云真就莫名慌了,也不听他在外面还抱怨什么,忙着一声不吭地故作镇定地收下他所赠,“啪”地一声就将窗关了个严实,教林墨灰头土脸地走了。   即便林墨已走,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内,但季朝云的心还是狂跳,就一直狂跳着,面上竟然也红,不敢给季平风回来看见发现,将那日的功课草草结束后,就躺上床去了,蒙着被子不动。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季朝云都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离开学宫,与林墨分别,直到多年以后,见到他与秦佩秋相对。   “季朝云喜欢林墨。”   季朝云终于醒悟。   但是,林墨并不喜欢季朝云呐。   季朝云无可奈何,只能学他的好大哥,学他一般做个好人,并不因林墨不喜欢自己,而轻蔑这份情谊,轻视那个林墨。   若是林墨好过,不也不错么?   但是林墨并不好过,他总是遭到误解,他总是背负不幸。   “为什么没人相信,为什么没人相救,为什么他总不说……那我来救可以么?”   可季朝云想拯救的,想得到的,最后都迟到一步。   其实,便是平阳季氏的仙山之上,也有杏花树,虽不及晋临孟氏后山的繁茂且多,但确实是有的。   季朝云将它们都一一看过,想着林墨。   林墨喜欢喝酒么?   林墨喜欢吃甜吧?   林墨还喜欢什么?   季朝云为此而心碎,怎地相识多年,好像与他熟悉,其实了解又不够多。   花开相似,一年与十年都无太大分别。   而林墨所赠之物,也与当年没有不同。   季朝云珍惜他所赠,密敛珍藏于玉匣内。   即便被林墨摘折,那花枝依旧不败,那旧扇纸面虽黄,但字迹与水渍仍旧清楚。   每一年,季朝云也摘半开的新鲜花枝,与林墨所折相伴。   待得第二年,捡走枯枝,又摘赠新花。   花开虽好,却无人堪与相送。季朝云也便在林墨的旧扇之上题了一句旧词。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但季朝云也想,林墨总是特别的那个,他的三魂七魄招之不来,他可有什么奇遇?再过十年百年,能否再度相见?   若季朝云想再与他相见,就需得勤修苦练,于是季朝云也真个勤修苦练。   筑基练气。   结丹化虚。   通神念止。   但季朝云的修道之路,在念止之处,生出了波折与阻碍。   如当年孟兰因所授道法之言,念止在浴劫与大成之前,似乎非是最难,但其实已经极难。   念止,并非是让修道人绝情无意,而是让修道人无论身处何地,无论遭逢何事,都有平静安稳之心。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不乱心智。   试问一个未得道之人,要做到此事,会有多难?且这件事对季朝云来说,也许比其他人还要更难。   季朝云总想平复心绪,但不可得,他总是会想着林墨……想着他,想着他的花,想着他的一切,想着要林墨再活一回。   再度闭关,数十日间,滴水不进,神思虽明,却再度无法突破念止,季朝云握着他的墨吟,握着他的秋霜,心绝如死。   秋霜也好,墨吟也罢,季朝云这条命也可以,什么都可以,到底需要什么,才能换回一个林墨?   铁骨铮铮,举世无双,得来一切虚名,有什么意义?季朝云就只求换回一个林墨。   季朝云浑浑噩噩地,也不想出关去,就满怀绝望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再不想出去。   也许是因为困顿,也许是因为难过,季朝云阖着双眼,不知不觉便入梦了。   作者有话说   东西南北各分离,肯信来年别有期。   这里是卷一说过的,一句旧诗及一句旧词;也是九年前奔赴考场,我为青山依旧在特意留存,待后日来写的一段……旧版的青山依旧在已成云烟,我再也不会写那个负心绝情的季朝云,得到林墨相赠,因为比起叛离,我可能还是更喜欢他们相爱。 第184章 章之四十七 相许(外)   季朝云梦见了一名男子。   他望着季朝云,眉目温柔,慈悲笑语。   “小朝云,你总是难过,你觉得我的墨吟无用么?”   季朝云为此惊愕,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当真遇到了传说中与他先祖论交的龙子。   他至今也不能分辨是自己的心结所幻化,还是别的什么,但其实这一个檀霁真是檀霁,他知道季朝云的所有心事。   他授与季朝云《天罔》一曲。   他授予季朝云玄奇道法。   他道:“其实我的墨吟,真的极有用。”   而起死回生,也唯有一法。   先要亡者之三魂七魄齐聚,并正邪两备之物为楔为引,得天地造化之物再塑真身。   最后便是一件,极简单,又极紧要之物,来令逝者真正复归重生。   季朝云都一一记下,但亦为檀霁此番心意感到奇怪。   “先生已经登了仙道吗?”   檀霁颔首。   “那为何先生要在季氏留下墨吟与石碑,今日还要助我这凡俗人?”   对这问话,檀霁认真凝望。   若论相貌,季朝云和他那先祖季玄,真的很像,但是性情全不一样。   季玄从来不是这样认真刻苦的人,他爱笑爱闹的,也没因做个正道人或当家者,便多几分正经。   谁人都喜欢他,檀霁也喜欢。   也许是因想到了季玄,他便也笑了一笑。   天道自行,檀霁确实不应干涉此事,也不能干涉太多,但他仍旧对季朝云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其实这仙道孤寡,亦多有不平,并没我想的那般有趣。”   至少,不曾比得过当日人间有趣。   他说着这话,消失不见了,也不给季朝云机会,与他道谢,也从此再未出现于季朝云身前。   季朝云自梦中醒来,即刻出关,一试《天罔》。   可这一曲,加之季氏所传天罗地罔,能令鬼邪妖魔来降,但不管季朝云如何心念,也不能招回林墨。   “林墨一定还在这世间某处,但他被困住了,假以时日,一定还能再见。”   季朝云就这样暗自坚持。   而季朝云的坚持,也是对的,现在就有一个林墨,正在季朝云身旁。   他还在问季朝云话。   “为什么……突然说起那花?”   季朝云看着他。   “你都记得么?”   “记得的。”   这一件,当真从头到尾都记得,林墨没有说谎。   他都记得便好,季朝云就对他道:“因为从那一天起,季朝云就喜欢林墨。”   然后,季朝云便看着林墨的眼底发红,脸也渐渐发红了。   他真傻,如果不是他自己令这山洞中明亮有光,其实季朝云是看不见的。   “无用或害人,又算什么?季朝云真的喜欢林墨……这能让林墨有心好好活着么?”   林墨沉默,不言,把视线移开了。   “还有,既然现在你已经得回你那一魄,那我能不能问你我之前就想问的?”   林墨仍旧沉默,心内也忐忑,但他还是大着胆子,将目光对住了季朝云,又忍不住闪躲。   他这样,令季朝云想起那些林墨从前在晋临山下说的胡话,便也学他说话。   “林墨,季朝云劳驾你问问林砚之,他喜欢不喜欢季仲霄的?”   林墨的脸立刻变得更红了。   “这……这是什么时候?说这些做什么?季仲霄要脸么?到底什么意思?一定要现在问?”   他话音有些恼,还有些怒,以及语无伦次,但季朝云觉得他都是假装。   “季仲霄说了,一定要现在问,而且林砚之也一定要现在就答。”   林墨便沉默着,想了又想。   如果说不喜欢,可能会被认真的一个季朝云和季仲霄打死。   说喜欢,又坚决不能。   他只得道:“林砚之说,谁管你季朝云还是季仲霄?自己想,自己猜去吧——”   季朝云不想,季仲霄也不猜,牵着他手,吻了一吻。   林墨也好,林砚之也罢,倒是都没有拒绝。   但季朝云吻过他手后,他对着季朝云,沉默看了半晌,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季朝云的衣襟,凑过去,亲了亲季朝云的脸颊,然后又退开了,扭过脸去不看季朝云。   他那眼圈有些红,脸颊上也红,样子有点可怜,也可爱,季朝云便猜,如果他脸再红一点,也许会更可爱。   所以这一回,他掰过林墨的脸来,低下头去,这一回亲了林墨的嘴唇。   季朝云的为人认真,那心内的诸般自负,诸多妄念,更是极为认真。   他曾想过,他喜欢林墨,要是林墨也喜欢他就好了。   他和林墨应该是天造一双璧人,注定要拥抱,注定要亲吻,注定要像原是一体。   如今他和林墨唇齿相依,身心相合……一切是真。   林墨也在想着一些事。   季朝云为他做的,他为季朝云面红过的。   如今拥吻,吻得情真,也吻得忘形,令林墨几乎要忘记那些做错的,遗憾的。   哪怕之后都要全部忆起,全部都要偿还,但这一刻林墨都想忘了。   这一个林墨,仍旧狡猾的,想与季朝云贴得更近,忘记得更多。   林墨望着季朝云的眼睛。   “季朝云。”   季朝云也望着他。   林墨不知道怎么说好,觉得自己的脸上不是发热,而是滚烫。   “你之前和我生气……那你想不想知道,当初在平阳,你闯进来打断我和秦佩秋说话,我那么生气是为什么?”   季朝云立刻答言:“不想!”   虽然他仍旧是气,但现在林墨已经想起,其实那一次,就是林墨第一次,想和秦佩秋说他心意。   他曾经是真的,喜欢过秦佩秋,亦钦佩秦佩秋。   可被季朝云打断之后,为他所言林宽,和安宁林氏的说话,林墨一直犹豫着,未曾向秦佩秋提起。   再然后,便是永无机会再提起。   至于现在么,既然季朝云不想听,而林墨也真未与秦佩秋有什么私情,那就不说了,反正不听也是季朝云自己亏了去,白吃一等干醋。   林墨就和他说别的。   他将嘴唇贴在季朝云耳边,道:“好吧……那,朝云哥哥,想不想,跟我做点别的?”   这一字一顿的,故意说这种话,又这么叫他,令季朝云也觉得这林墨实在狡猾,永远都是狡猾。   这也和他之前说的一样,是林六郎天生就会么?   但季朝云已经不能再想了,他从前妄想的,今日都要全部成真,他已经不愿去想更多。   紧贴着,相拥着,距离已经不能再近了,林墨叹息着。   “哎……”   明明都是他自己先撩拨,他却哭了。   便是林墨哭了,季朝云其实都不想停下,但他还是问林墨:“疼吗?”   “疼……我要朝云哥哥抱着我……”   真的好疼,林墨认真地觉得疼,但是又愿意疼着,疼出些快活。   “要停下来么?”   季朝云握着他手问。   “不要……我想朝云哥哥……让我再疼点……”   这种时候季朝云是不可能当真停下来的,林墨也不愿意他停下。   红着脸,对他撒娇,林墨也真喜欢这点疼,疼得足可误认自己当真活着。   说到当真活着,他就想到了季朝云想要为他做的,季朝云至今不肯说。   这不知何地的洞窟内,光照不进,像是永夜。   得他季朝云相守,其实永夜也当永昼。   但林墨仍旧,不想季朝云活在永夜里。   若要林墨为季朝云而好好活着,为何不是季朝云为一个林墨好好活着。   上邪。   就让季朝云日风光长久,一登仙道,可以么?   “朝云哥哥……你看着我好么……”   季朝云望着他眼睛。   “砚……”   季朝云的话没说完。   林墨的眼神不对。   林墨的嘴唇翕张亦不对。   “潜寐生黄泉,神鬼皆不寤。”   若是往常时候,他对季朝云施展魂摄禁法,必定不能得逞,但这一刻,是季朝云对他最无防备时刻。   “仲霄……你就看着我……”   季朝云被他操纵着,认真看他。   林墨也看他,看他因情.动额角有汗滴落,看他视线浑浊。   林墨的眼泪从眼角滑过。   “哎……”   林墨就要季朝云长长久久好好活着,将来一登仙道,万人敬仰,世间赞颂,光耀季家门楣。   天说不许么?林墨偏要。   “你亲亲我吧……”   季朝云挨过来吻着他。   “好好睡……”   季朝云阖上眼。   林墨念念不舍地,拿手抚过他侧脸。   一如从前火光内映照的,翩翩君子,如圭如璧。   “这次……总归算我赢了吧……”   虽然季朝云此刻不能答,但林墨仍笑问。   能跑会骗是真的,骗过滟九,今日也骗季朝云,但并没有半点得胜的喜悦。   “不要告诉阿洵那些事……”   林墨嘱咐着,也不管季朝云是否听得见,又是否会照做。   “我要走了……你别醒,好不好?”   林墨的吻落在他眉睫处,季朝云没有醒来。   而当季朝云醒来时,林墨已经不见了。   季朝云慌得像是当年,眼见他身死。   “林砚之——”   林墨不在,林墨是真的走了,他对季朝云一用魂摄操纵之法,他留给季朝云的,像场虚假春梦,但也有些切实存在的。   墨吟。   季朝云颓然握住他墨吟,龙骨冰冷,没有一点林墨存在过的温度。   卷之三.肆行无碍凭来去[完]   作者有话说   卷三可能有一两个番外吧,嗯……卷四在写了,9月工作太忙不能稳定更新,麻烦收藏后台会提示更新信息,谢谢。 第185章 章之外 春光(全)   晋临孟氏仙山之上,上一年的冬日已过,这一年早春时节,雨水却多,春寒侵人肌骨,风吹料峭。   今日也如前日,夜间的纷飞乱雨,玲珑敲打窗檐,令孟兰因心内安宁,倒也有一夜好眠,这会早早地便醒了。   南芝侍奉梳洗之后,唠叨过几句闲事,便要往学宫那边去;而孟兰因暂无旁事,唯有心事,便独坐那窗前,对着昨日的一副残局静思。   左手执黑,右手落白,每一步孟兰因都想得透彻,又觉无果。   生于世间,生而为人,心中明暗交割,与自己起落争执,同与那天相争,和他人相争不同,为难之处竟觉更多。   孟兰因兀自想着心事,阖上了眼。   一作浅寐,不知不觉间,已至午时。不知是因风将学宫那头诸学子的喧哗声传递,或因记挂困扰生出嘈杂心音,孟兰因忽有一念动,惊破午梦春愁。   此刻雨已经停歇,晴空之下,微风吹落枝头雨水,暄暄温柔暖意,而孟兰因张开眼睛,心知这一念动,内外有因。   正是为窥见不可言说,雨零星散半点后事,也为那后事中人,如今亦临近身前。   便是孟兰因想来,也觉近些年来,往来晋临孟氏学宫多少仙门子弟,全部加起来,可能也没有一个林墨这样胆大妄为的调皮。   南芝必定已经无数次耳提面令,孟氏仙府中那杏花,前辈仙人所植,常开不败,乃为绝逸仙品,矜贵异常,不可攀折,却唯有林墨敢来犯禁。   孟兰因自窗边望了出去,见那林墨偷偷摸摸,以为无人知道他到来,正在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树去攀折花枝。   饰诈诡行,神鬼之术……晋临学宫内诸师长不曾教授众学子造化潜行术法,而这林墨今日所依恃的,本也非是正道所行。   人间仙府之后,幽独离奇血脉,孟兰因心知林墨有他的缘法,可他也是太过轻狂胆大,真就以为自己那点浅薄道行便可避所有人耳目么?   虽未知后事究竟如何全貌,但此刻为他小心翼翼举动,孟兰因竟不觉气,反倒是笑了出来,未曾出言出手禁止。   不管,由他。   孟兰因将脸转回去,仍旧对住那棋盘,欲要思索下一步,但此时恰巧有人进来了。   孟兰因并不为来人而惊讶,因此刻她来,不过是为这屋中玉炉,烟断香微,正该添上些许。   但见南芝安静从容,行至香几前,将她纤手覆于炉口,一作试探,觉香灰之下所埋炭墼不烈不弱,方自香盒内轻捻香丸,置于玉片之上。   屋中暗香流淌,绵绵悠长,似有若无得正是恰好,但孟兰因沉默,竟不开口说那窗外之事,南芝真觉奇怪,故而添完了香也不言告退,而是立住了脚。   她想了一想,孟兰因既不开口,必然也没那将林墨撵出去的意思。但规矩总归是规矩,于是她假意望了一望那仙树,方开了口试探。   “若是此刻主人不便,何妨我今天夜里去学寮一趟,将那臭小鬼揪出来打上一顿?”   倒也不必。孟兰因一笑,道:“由他。”   南芝好奇缘故,虽不作声,那惊讶却都写在面上。   孟兰因都不必看,亦知南芝会有何种表情。   那林墨,正匆匆忙忙折了花枝得意逃走,而他背影,令孟兰因想起从前的林宽。   常开不败之花,虽人间少见,天上却多。   人不可常盛而不衰,岂可尽知他年哪年再见?   他只抬袖,将一枚黑子落下,随口道:“这一个,天教分付与疏狂。”   南芝不解。   孟兰因又落下一枚白子:“那一个,一生心事住春光。”   那一个是哪一个?南芝仍旧不解,问孟兰因道:“哪一个?那滟家的——”   她顿了下,没将话说尽,只叹道:“冤孽,才几岁的少年人,一个个便开始不学好了。”   孟兰因再度一笑了之。   情之所起,又与年岁何尤?   而那后来诸般事,也许亦皆是自求,与人无尤。   此情样样好,只是多为难。   “南芝,你跟随我多少时日了?”   这一句虽是问,却并非是为求一个答案,南芝心内省得,只应了一声“是”。   “我不得悟,你也还不曾悟吧。”   说完,孟兰因专注面前棋局,再也不言语。   南芝便也不言语了,安然告退。   【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忙,随便写写。 第186章 章之四十八 绝命(全)   滟九醒来之时,屋中有光,天已经大亮。   他自己都觉奇,连日奔波逃命,他和滟十一皆是身心俱疲,但那心内却有一根弦绷得死紧,半点风吹草动,夜中都要惊得跳起……如今却睡到这个时刻,如今却莫名置身此地,好像有一段时间的记忆都被抹去,毫无知觉。   但有些事,滟九还清楚记得。   他出手杀了滟夫人,被荷芷撞见。   荷芷要他偿命,他却带着焚喑逃走了。   滟九心想,也许自己疯了,也许荷芷也疯了。   她明明照顾自己最久,她明明知道,滟九绝无伤害滟十一的可能,但她却一作丹书,诏令天下,告诉世人,滟九杀害滟夫人和滟十一,谋夺家主之位。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滟九不懂。   自他出生,便由荷芷照顾,十来年间,她那么疼爱自己,在滟夫人面前求过帮过自己那么多……结果最后,也是滟九从来看错信错了么?   这一回逃来安宁城,全为了要找林墨相助。   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曾相见,却得他书信,知道他还算有些自由好过,近日会回安宁一趟。   世间如此大,世人如此多,可如今除了林墨,好像已经没有滟九和滟十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可真的等滟九到了安宁,却又犹豫。   林墨总是帮他的,林墨总会帮他的,但如今发生这样的大事,他还没找到林墨。   哪怕他日找到,那林墨可以帮得了他什么?   弑母杀妹,罪大恶极,已经自害,如果将林墨牵连进此事,将他也害了,又如何?   滟九浑浑噩噩,思及此,想先起身,却发现自己半点都动弹不得。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的,还有疼痛缠绵。   “好疼。”   真的很疼,形容不出来这痛楚感觉,滟九长至这般年纪,从来都未遭逢过。   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像周身都被捏碎过,无法动作。   滟九大骇。   他拼命忍耐,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挣扎,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半点。   而且那疼痛,让他越来越清醒。   “这是哪里?”   视线所及,陈设精致,滟九却全不知这是何处,甚至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敢在心内唤。   “十一?”   以往白日里,滟十一懒惰,多半不会出现,但这近日多番事故,他已经告诉过滟十一,如若夜间有事,千万千万要把自己叫醒,不要随意做主决断。   自己若白天唤她问事,她也一定要答话。   “十一?”   “十一?”   连叫了三遍,还是听不到滟十一的回应,滟九的心内慌乱极了,忍不住叫出了声。   “滟十一!”   滟十一仍旧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滟九听到一点声音。   “吱呀——”   滟九出身青墟滟氏,自来精于音律,耳聪目明,长于辨识各类声响。如今门扉开启的声音,已令他作十分警觉,而那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更令他心惊。   那来人,没甚表情,过来了,看他一会,叹了一声,坐到了他身旁。   “醒了么?”   滟九与他对视,发现他的眼底有些发红,大概也流泪过。   惊骇更胜方才,滟九牙齿打战,发不出别的声音来。   “你找十一吗?她不在了吧。”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会不在了?滟九不明白。   “我该怎么叫你?”   觉得他好像已经都知道,想求他不要再说了,滟九真的好怕。   他伸出手,摸过滟九的额头,和略乱的鬓发,摘掉上面的一点碎草。   “我听人说,你的名字叫做滟九,对不对?”   他的声音温柔,但是滟九更怕了。   “你为什么要扮滟十一?”   滟九难过,但是不说出口。   他不知道滟九其实就是滟十一,那到底是谁,将此事堪破?   “说来……这是你的六郎住过屋榻啊,你怎么这样害怕?”   滟九不能动,只能眼睁睁见他以手背摩擦过自己的脸颊,那点暖意,竟让自己更冷。   他说滟十一不在了,那是谁,对滟九和滟十一做了什么?   还有,为何不让滟九也不在了,留着滟九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了……因为,我不是你的好六郎,对么?”   虽不能动,但滟九尚能开口说话,偏偏不说,真令人觉得更恼。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么?”   并没有,他其实也曾对滟九好过,令滟九惭愧,无言相对。   “为什么要骗我?”   滟九仍旧不语。   “当年……如今……全都是他林墨教唆的?”   他这样说话,仿佛在劝滟九坦言都是林墨之过,他令滟九不得不开口。   “不——”   才发出这一字之音,滟九已经被他的手掐住了喉咙。   他用的力气,像是要把滟九当场扼死。   “不……不……是……”   这么倔,死到临头还要为林墨辩解,更令人恼了。   “不是什么?”   “不是为了他林墨,你死了也就死了,是么?”   “不是为了他林墨,你甚至不想开口,对不对?”   “你就那么喜欢林墨。”   见滟九不出声,他颓然嫌恶地骂出了口。   “死断袖。”   不是的,并不是这样。   就像他对滟九嫌恶,滟九也极嫌恶他这说话。   滟九对林墨所怀有的,对林墨付出的情义,并不是他这样说是爱,其实是占有欲的东西。   林墨总是自由自在,笑着闹着,让滟九觉得跟他在一起说话游戏,或者什么都不做,也很快乐。   他是滟九唯一的友人,他是滟九羡慕的,想得到的,想保护的,想永恒不变的。   不必强留,无需占有,他就在滟九的心上罢了。   林墨对他,大概也如此吧。   知己一人都难有,为什么要说得他和林墨,好像十分不堪龌龊?   也许都是因为滟九这个人,本就出身于那青墟滟氏,所有世人看待青墟滟氏的,都要加诸在他身上。。   感觉就快无法呼吸的时候,扼住他的手终于松开了。   滟九努力地大口喘气。   “咳、咳……就……就算是……又如何……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样说,令对方沉默,然后恨着他,起身走了。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另一人自那门外进来,与其擦身而过。   腰肢款摆,动人笑容,她都有,但她所作所为,与恶鬼差不多。   “我可有说错?这个小贱人的心思,全在六郎身上,他是不会认错的。”   门扉合上之前,她这样说话,全不顾对方有没有听见。   而滟九,切实地听见这说话,觉得她可笑,他们都极可笑。   认错……那些说话,其实是要滟九认错么?   那如果认了错,他们就会放过滟九么?   他们不会的,尤其是这一位,绝对不会。   而这来人,也过来他床边。   她俯下身,对着滟九轻笑。   “别怕。”   滟九对她,其实憎多过了怕。   “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就是滟十一。”   一时怔住,但滟九反应过来,立刻又想挣扎。   她才是知情的那个,她都知道了,她从滟十一口中知道的么?   不知道昨夜发生何事,但她趁滟九不能防备,骗得滟十一信任,或者将滟十一直接擒走,折磨滟十一,对么?   所以才让这寄锁二人魂魄的肉身受难,所以滟九才会如此无法动作,任由他们宰割。   她在滟九面前继续卖弄聪明说话,虽然当中不能得知细处,但滟九心觉自己猜得不会错。   “别害怕,滟十一那么乖,你也要乖乖的,听琳琅姐姐的话啊。”   “对了,我已经帮你将焚喑留在江山不夜之外。”   “他要是看到,应该懂得,应该会来找我吧?”   对着滟九惊愕眼神,她目光里写着爱怜,像不知何谓恶毒。   她指尖的金针,从滟九的面皮上轻轻地划过。   不疼,但是滟九好怕她突然就会用力,将自己的脸划破。   但她没有,她好像在很用心地,希望她的举动,能让滟九享受更绵长,更忐忑的恐惧。   “我真不懂,为何从前你们总是不和我玩,还那么无情,将我撵出晋临?我真是伤心死了。”   “如今我们都在这里,你想不想玩点什么?”   “不说话呀……啊,我差点忘了,你这样记挂着滟十一,不如我让你知道,昨天夜里我本想叫大家伙儿和滟十一玩的什么?”   可怜的滟十一实在是不中用,挨不过苦痛,经不起折磨,哭叫声吵死人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名为滟十一的孩子,不知因何缘故没了肉身,只余三魂七魄寄身滟九。   空有道骨之才,从不勤勉好学,任性娇气,还轻信于人,当真是无有半点用处。   照她想来,这样的滟十一反正也无能登那仙道,还不如用来一试她新习得的道法,将其三魂七魄炼化成丹,给别人的仙道铺路。   “邾——”   三枚金针,扎入滟九颈项间,令滟九此刻发不出声,不能骂完,还更加恼痛。   “别吵,乖乖的,”她感慨道:“我呀,真想看看,你既然是做哥哥的,能否能多些出息,挨得久些,等得到他林墨来救。”   说完,她笑着又将一枚金针,自狂怒的滟九眉心用力扎入。   一瞬痛楚也令滟九几欲发狂,有心杀她却无力,恼恨至极转眼变作知觉全无。   沉入旧事黑暗一片前,他仿佛还听见笑声和拊掌声。   “来人啊——”   作者有话说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卷四的标题出自红楼……这一章是倒叙,并没什么人看,所以先谢谢观看吧,谢谢您。 第187章 章之四十九 丹书(上)   “听说了吗?青墟滟氏出了大事。”   入夜时分,安宁城仍旧繁华。   城中热闹酒肆内,忽来了一名自称从楚莱至此的来客。他风尘仆仆,坐下来先连喝了两大海碗便宜浊酒,突然就开了这口。   如此说话,除了这酒肆最角落内的一名带着包袱,背对他的少年,好似漠不关心,全不激动,那周围的其余人都被吸引了过去,将他团团围住。   “什么大事?”   楚莱的来客“啧啧”两声,道:“你们想都想不到的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有人忍不住先道:“还能大过那从前那林……那些事么?”   如今这人虽不明言,却立刻引来一片刻意压低的称是之声。   哪怕他说得含糊,在座的人又有哪个不知?分明那心内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人所言,是指两件事。   第一件,是世人寄予厚望麒麟儿林宽,因病而逝,据传此事皆因其志不洁,其身污浊而起:他与青墟滟夫人有染不说,亦与朱厌交结,故此受天命所责,令他殒命。   第二件,是前些年那嫁入乌尤花氏的林敏,谋害亲夫,纵火焚烧花氏仙府,引得花家二公子花未裁前来问罪,其后在乌尤城中放纵朱厌一魄,毁去乌尤一城。   这件件桩桩,可谓天崩地坼。而自这些事之后,安宁林氏也难免低调了许多,就连那一年四季的清谈之会也都缩减至一年一回,亦不再张扬行事,劳师动众,以图声势浩大。   但不论世人议论如何,毕竟安宁一城内诸正道仙门仍尊其为首,安宁林氏身份仍旧高贵。众人如今既身在安宁城中,自然要避忌旧事,不敢轻易提起从前乌尤花氏与安宁林氏那纠葛,以免被人听去,告知那安宁林府之人,惹上烦忧。   那来客一脸肃然,示意众人都再靠近些,方压低了声音道:“也差不多。”   他这么说,众人便紧催着他快说。   那来客神神秘秘地一笑,道:“你们可知道那滟夫人么?”   谁人会不知道青墟滟氏主人,冠绝天下的滟夫人?有人急得恼火,催促他快些说。   “那,滟夫人有名爱女,名叫滟十一,你们也知道了?”   “废话!”   自然是知道的,虽不能轻易见得,但世人确实也知道滟夫人有一名爱女,那名字古怪,唤作十一。   据说这滟十一年纪虽小,亦有一等的天姿国色。她曾前往晋临孟氏升山问学,亦为孟兰因等人之高徒,未来可期。   因提起滟十一,又是在安宁城内,有人便道:“这话又说回来,前些日子,林府的三公子不是还去那青墟横波殿巡过道印?”   说到这个,旁的人将声音压低,嗤笑道:“你说起这个……我怎地还听说,三公子去其他诸仙城也未去得那般殷勤?据说巡道印是假,其实是看上了人家的少门主,还想求娶呐?”   众人都笑。   那本无动静的少年,听见这句话,略微一动,似乎开始留神在听。   楚莱的来客也跟着笑了一回,方又道:“那你们可知道,滟夫人其实还有一个孩子?”   “什么?!”   那来客听得有人惊呼,也便作神秘一笑:“不止还有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据说是个男孩儿,就连年纪,都与那滟十一相当。”   这便更加令人称奇了。   世人皆知那青墟滟氏,世代女子为尊,从前断不允许有任何男子出入横波殿中。   也就是当今的门主滟夫人,空有绝色与道法高明,行事却浪荡不堪。她不问青墟诸事,只顾挑拣世间年轻美貌,颇具才情的男子,充作花奴,在横波殿内纵情声色。   名为花奴,实则为男宠……且滟夫人对这些花奴,总是喜新厌旧,轻易变心。如果只是将那一等失宠之人都嫌恶逐出也就罢了,可竟有一次,因旁人鼓弄唇舌,笑言其新晋宠爱的一名花奴,容貌行止与林宽相似,她便将那可怜的花奴当众逼杀了。   众人都为她这疯癫行事所骇,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那花奴真个就是自言有罪,然后自尽的。   然而自此事起,世人也便都惊觉滟夫人的手段和行事,实在古怪可怕,竟不知横波殿中还有多少恶事。   也因此,在世人眼中,青墟滟氏的声名也更加不堪。   “那,这男孩儿怎么了?”   大家虽觉惊讶,但也觉好像不太惊讶。   滟夫人不知与多少男子有染,就连那林宽都似她入幕之宾,既然她可以有一个身世不明的女儿滟十一,那还有个儿子,倒也真不算什么稀奇。   “妙得很,据传那滟夫人对她这个儿子,从来不问不顾,极为刻薄,所以如今事情便坏在他身上!”   “怎么说?”   “我听说,青墟滟氏这两日已经乱成一团,因为这个孩子,大约是嫉妒狠了,竟为了家主之位,将他母亲及妹妹,一并杀死了!”   众人方才还有些嘈杂议论声,此言一出,全部安静,都似震惊极至哑口。   “这、这话可不能乱说呐!有无凭据?!”   “我自楚莱出来之前,便见青墟滟氏之人来了……大家伙都知道那青墟滟氏妖魔频出,青墟百姓都来求告我们楚莱娄氏仙府相助,但这一回来的人,却是那横波殿内之人,各个都青黑着一张脸,还没多久,便有消息出来了。”   又道:“如今晋临与楚莱,人人都这样说,不过是因为这安宁城远些,议论的人还不多罢了!”   此间众人听他言之凿凿,都作惊愕沉默。好半晌才有人又问:“那,那杀人的,如今又在何处?他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倒不清楚,大约也是些古怪名字吧?他如今早就逃了……听闻他不止仓皇逃出青墟,还将滟夫人那焚喑也都夹带而走,唉!”   “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如无大事,滟氏主人也并不轻易动用焚喑。时至今日,除了当年往来频繁些的其余世家仙门对此略熟悉些,在一般世人眼中,这焚喑也算得一件无与伦比不可轻易见到神器。   如此焚喑,忽被如此一个恶逆不肖之子夺走,众人难免也觉唏嘘。   而听到“焚喑”二字,那少年又略动了一动,似乎是觉这些说话无聊,犹疑是否要立刻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从中间开始说吧,滟九和林墨在晋临分别后遭逢的那些苦难,快乐与谬误。 第188章 章之四十九 丹书(中)   “如此说来,这青墟滟氏,以后是无后无望了?”   “还论不到此处吧?倒是先将那杀人的捉回问罪才是要紧!”   这句话引得众人连连称是,那少年听见,下了决心站起身来,自腰间先摸出几枚铜板,预备留作茶钱。   看了一看,犹豫间又多数出几枚,放在并没喝上几口的茶碗边,方预备转身走了。   不料还没出门,便已经见着酒肆之外飞光,自窗扉而入,屋内因这赤色光团耀动,而安静了。   “是丹书!”   人间八座仙城之中,不管大小仙门,都受正道所推,共主天下的八家仙门辖制。   丹书咒法,为令为旨,非有要事,亦无需由八仙门一诏天下人知道。   这般动静,上一回还是因为林敏伏诛,那么这一次也一定是为了某件同等重要或骇人的大事。   果然,只见赤色光团化作绫锦卷轴铺张开,轴柄银朱,其上图纹,夔龙瑞鹤。   有人大声地将上头的字迹念了出来。   “青墟滟氏不肖子弟滟九,贪慕权势,丧尽天良,杀害家主滟蓁及少主滟十一,擅动滟氏道印,放纵朱厌一魄,意欲谋夺家主之位——”   原来那楚莱来客的说话都是真的,众人义愤填膺,嘈杂议论起来;而那少年听见这话,一时竟走不动路,脑内嗡鸣,连别人其后的话语都听不分明了。   而那丹书,被众人识得,完成使命,幻化红雾云烟消散。   “他们都知道了。”   但好半天,少年才用力咬了一咬嘴唇,觉自己喉咙内发紧干涩,那抱着包袱的手蜷紧又松开,但好歹驱散那些嗡鸣声,听见了一些别的声音。   “原来兄台说的都是真的!”   “这还得了?!”   “竟有如此荒唐不肖之事?”   “将那叫滟九的小子擒拿问罪!”   不能再听了,他立刻便转身要出去。   却不料刚踏出了门,就见着门外还有事故,一片突兀惊人的鬼哭狼嚎之声。   一眼便看见那几人之中竟有旧日相识,少年一时愣住了,下意识便抬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脸,毕竟他此刻虽暂且改换了模样,还是终日忧心被人识破。   应该无碍,但少年还是觉得不放心。   想要尽快离开此地,但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此刻这酒肆的小小门口,都被围观的堵住了。少年只得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去,不敢直视对方,也不敢转身强要挤出去先走引人注目,只能暂且混迹在围观的众人之中,怕被人瞧见觉得可疑。   “狗杂种!连姑奶奶都敢骗?你再说一遍你认得林砚之?你说他在哪儿?你说你走不动路?那我把你这没用的腿都给砍了喂狼可好啊?!”   这喝骂声,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尖锐又刻薄,其实也算动听清亮。   都不用细看,少年早已知道那人是邾琳琅。   如今再见着她,他不止心中有些发虚,还觉得有些愧疚,更加难过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在当日又岂可真知道有今日,少年无奈苦笑。   好在如今无人知道他的心事,那一双双眼睛,都只管瞧着邾琳琅。   她其实生得并算不高大,模样亦娇俏,实在是个动人的美人;但她现在却将数个壮汉一顿毒打,毫不费力,又实在有些可怖。   被金针制辖,这些人跑不了,走不动,只能一个个在她面前跪好求饶讨情。   “邾姑娘……姑奶奶……我们是当真的不知道六公子去了哪儿啊……您问的时候咱们就说了……说了您又不信……不说您也不信……我们……我们当真说不出来……”   为首的壮汉磕头如捣蒜,面上头上都是伤痕淤青,已经快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而其他的人也就比他略强些,各个都凄惨极了。   怪也只怪他们瞎了眼,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这一位便是那传说中的邾琳琅。   那邾琳琅初初过来找着他们问话,又娇又甜,态度十分温柔可亲,一口一个哥哥,一声声地笑问着他们,是否前日里刚与安宁林府的林六郎等人喝过酒。   被她软语娇侬地说话迷晕了眼,这几人,忍不住就起了那等夸耀胡编的心。   说认识林府那位不成气候,终日横行霸道,贪声恋色的林六郎,其实本也是真;但他们不过是在城内城外一时相遇,喝过几场酒罢了,哪里会有什么认真的交情?   她邾琳琅怎地也不仔细想想,那一位是安宁林府出身的世家子弟,也算得上眼高于顶了,怎会轻易与他们这样的人论交?   所谓酒肉朋友,不过只在酒肉当前才算朋友,哪里就能知道他其后又去到何处,结交什么新的酒肉朋友?   难怪世人都说笑,这安宁林府的六公子确实是身入诡道的,总瞧见他身后似有怨鬼追着。   如今可算是明白了,所谓怨鬼,大抵就是眼前这位娇俏又凶蛮的邾琳琅姑娘。   事情至此,这几人真觉后悔。   哎,早知会有这般下场,当日便不该贪那不要钱的好酒,真别喝了才好;也不该胡乱吹牛,起了调戏的歹心,与这漂亮姑娘说知道那林六郎去哪里了。   这回可好了,连着两日,怎么都找不到林六郎,动人的邾琳琅直变作了可怖夜叉。   分明这般漂亮的一位佳人,说出名姓来,谁人不知她也是那禹州邾氏大家的出身?据闻还身怀仙骨,当世少见罕有。   但其人蛮横无理之处,竟更罕有。叫他们说来,只觉那位林六郎本尊其实热情好客,言语风流有趣,而这一位仿佛比那等陋室街巷内的市井泼妇还更厉害些,简直好像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正如他们所想,今日邾琳琅也真跟疯了似的,明明也无人招她惹她,全是她欺负旁人,此刻竟还先哭了。   “没良心的林六郎……林墨!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这几日就在安宁!你有本事躲在你那江山不夜!让这群狗杂种骗得我团团转!你怎么没胆子出来!我告诉你!等我找着你!你就死定了!你再不出来!我把这些跟你喝过酒的全打一顿!和你说过话的女人我全杀了!我看以后还有谁敢和你论交!还有哪个敢跟你喝酒!谁还敢跟你相好!”   她大哭大闹的,说的都是狠话,周围全对她议论指点。   “邾姑娘……饶命啊……”   “闭嘴死来——”   邾琳琅愤愤不平,一脚踹在他正脸上,用力踩得他又是叫屈又是流血,直晕过去。   其余几人见状,更加害怕,瑟瑟发抖,连饶命都不敢叫出来了。   周围的议论声变得更大,邾琳琅听见,更加气愤。   “看什么看?我也弄死你们信不信!”   以她邾琳琅素日的名声,众人皆是信的,闻言惊得是一哄而散;那少年不防,但回过神来,虽略慢一步,也赶紧地跟在人家后头走了。   “哎?”   “喂!你站住!”   少年心内咯噔一声,不管邾琳琅这两句是不是在背后叫着他,脚下加快了脚步。   “小杂种!鬼鬼祟祟地着急跑什么?本姑娘叫你站住你还跑么!”   少年心惊胆战,隐约察觉身后有人似要出手了,但他也不敢回头,更别提回身出招相争动手。   “求求你别——”   正自心内苦求,那身后又有别的声音响了起来。   “混账?你还不赶紧给我住手!这里是安宁,不是你自家禹州!你嚷嚷什么?真不知道丢人二字怎么写么?!”   邾琳琅大约是被拦下了,但这一个声音,令少年更加心惊。   耳边听得旁人称他“三公子”,少年已确信自己清楚这来人是谁。   然而这一个,他更不想遇着,更觉心虚,还觉害怕。   “另一个旧日相识竟也至此,是天要绝我之路么?”   作者有话说   谢谢购买,谢谢观看,如果喜欢的话点下收藏评论和海星,谢谢。 第189章 章之四十九 丹书(下)   是林信已至。   亲眼看见邾琳琅如此行事,他实在是怒极。   今夜本无旁事,却有些古怪的传言,全是关于青墟滟氏,令林信本就焦躁无比。   结果那长乐门的谢正才,还悄悄来求见告知,说邾琳琅来了安宁不说,且又因找不着林墨便自城中胡闹,令众人看见不好;若是事情再闹大了,又或者往后闹至林夫人,甚至林鹤身前,便更加不好,还请林信定夺如何处置。   因事关林邾两家,林夫人又从来偏疼邾琳琅,林信少不得亲自出府来找她,避免此事再生出多些事端。   已经是十分生气了,可就在方才,还有丹书传来,坐实青墟滟氏之事故,令得林信心内百感交集,惊怒慌张。   “滟夫人……还有滟十一都已亡故。”   而且,青墟滟氏与别家不同,从来家主身殒,也无有那等操办葬仪,迎送宾客吊唁之事。   如今天人永隔,林信竟不知到底为何竟突然如此?   在数日之前,林信方从滟氏的横波殿拜谒过滟夫人,还见过滟十一。   林信自问待她是真心,且只要看见滟十一,从前为林墨争执的旧事,林信都可以算了,全不计较。   那青墟滟氏比不得别家,林信不甘心也无他法,几次三番求林夫人做主,林夫人却都忧心忡忡不应准话,前些日子便推说要陪林鹤闭关修炼,严令林信不许擅自做主,非要等她和林鹤商议再行定夺。   相思难解,借着巡道印的拜访滟家,虽然滟十一不答应相见,但他还是一时冲动,转向滟夫人提起此事。   实则林信本也觉得应该还是无望,但不料,滟夫人竟然应了。   虽然滟十一还是害羞,还是坚持不肯让相见,且一言不发,但林信为此事欣喜非常。匆忙赶回来,也正是因未事先与父母商议较定,便又恳求滟夫人答应自己的求娶,滟夫人虽应,但其余诸事,总需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前一刻尚觉好事将近,如今却已经再不用等父母出关,已是生死两别。   林信心内满是绝望,抬手就想给不服管教的邾琳琅一记耳光,斥道:“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好,还在这里为了个小……混账在安宁城内撒泼?你当真疯了是不是?跟我回去!”   但邾琳琅不是三岁的小姑娘,林信怒极对她动手,她亦抬手以掌招架,偏不让林信动她分毫。   什么大事?无非是他心尖上的小贱人滟十一没了。   丹书之上所言,方才邾琳琅已经见着,但根本不放在心上。   一个滟夫人,沉湎淫逸,残花败柳。   一个滟十一,出身不明,轻浪浮薄。   更别提那什么杀母弑妹的滟九了……果然就像世人所言,青墟滟氏专出些搔首弄姿的贱人,无管男女都是如此。   没了就没了吧,全都没了才好呢!又算多大的事,令得林信非要作出一副天塌的样子?   要让邾琳琅说,早在从前一开始见着她滟十一的时候,邾琳琅就已经巴不得这小贱人早些死了,今日见那昭告天下的丹书,心里倒还高兴呢!   还有,林墨偏心那小贱人就罢了,但林信从来都疼她的……可这样的林信,偏偏就只为滟十一之事和她相左。   或许是因为林敏命丧事故,而林惠又远嫁虞城,如今林信疼她更多,二人比真正的兄妹也差不离什么。   但邾琳琅还是在意,便是已经过去数年,她仍记得当初在晋临学宫内发生的诸多细小怪事。   “三哥,那个滟十一当真有异,你不要——”   “闭嘴!”   她还敢提这件事,林信气得变了脸色,预备拉着她手,拖她回去。   邾琳琅却不肯,林信方碰着她,她摔了林信的手,又瞪了一眼他身旁跟随那人。   她也认得这一个叫谢正才的。   这个谢正才,年纪也不轻了,对着林信却卑躬屈膝,实在可笑。   他出身自安宁城内一家名叫长乐门的小小仙门。那长乐门在安宁本不得势,而这谢正才在家中行第二,本也不是什么门主的继任之人。奈何他那兄长已身故,谢老门主年事渐高,身子骨也越发不硬朗,旧疾难愈,也只得由得他家中这位二公子操持诸事。   而自谢正才以降,长乐门诸人近些年来攀附林府,也算得用心至极,毕竟这谢正才自己便开了个好头,邾琳琅看他这跟随林信而来,鞍前马后操劳似足走狗之相,真觉嫌弃。   而被她瞪着,谢正才也只得赔笑,给她请安:“邾姑娘……这……”   不过狗仗人势罢了。这谢正才,对着林夫人,一口一个学生,一口一个晚辈;对着林信,一口一个三公子,讨好陪笑,谄媚至极。   心知林信那些行事,难免要这走狗有用。邾琳琅便也只冷笑,懒怠得理他,心猜这次多半也是被他通报林信,林信才出来寻她晦气的。   她也不想与林信为这样的事情在外人面前争执,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我想回家的时候自己就回去!不用三哥管我!”   说完,当真转身就走。   林信气得要立刻上前将她捉回,但谢正才忙笑劝道:“三公子,邾姑娘也非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倒是让这几位兄台先起来——”   林信也知他之意。   认真说来,这邾琳琅岂止不知轻重,简直是放肆!如今便是他林信自己,也因得这数年历练,自林夫人处学习承继家业当为之事,并代行当年林宽出巡道印之职,早将脾性收敛许多,与外人显露出来的,更多端正谦和。   更遑论林敏身故后,安宁林氏之人也无意在安宁城内耀武扬威,颐指气使……这些举动,只会引得更多怨声载道。   她邾琳琅倒好,在安宁城内也是肆无忌惮,无是都要生非。而世间人哪里会管她本是姓邾?看她这些事故,自然全都算在安宁林府头上!   成日里追着不成器的小杂种林墨跑,还未真把自己嫁进林府,就已嚣张极了,也亏得舅父舅母还有伯尧哥都不管她!   但是现在也无法,哪怕谢正才不言语,林信亦深知那些道理。   当下只得以身作则,林信勉强笑着,先将被邾琳琅打成猪头的壮汉身上金针解除,再令人将他们都请回林府去吃茶,好好看视伤处,好生道歉安抚。   而邾琳琅跑走,不止为了林墨,也是为了刚才她视线所及里的一个怪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就是奇怪,虽然从未见过他形貌,邾琳琅却觉眼熟,哪怕他努力混迹人群中,邾琳琅亦莫名觉他与旁人不同。   邾琳琅十分疑心,那就是没良心的林墨,以那等画皮或借体之术,混迹人群,看她笑话。   要不然,那人跑个什么劲?邾琳琅又不认得他!   方才被林信打断,那人也早就不看热闹,拨开人群逃走了,邾琳琅的道法和金针都未能及时出手。   现在邾琳琅四下张望,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但邾琳琅自有办法,就是难免笨拙些,麻烦些。   “喂!你们刚才谁看见一个人,穿着一身青白,带着一件包袱,披着披风,还将头和脸都遮住的?”   “谁能找他出来,或者告诉我他行踪,我给他一百两金子!”   作者有话说   国庆期间无更新,祝节日快乐。 第190章 章之五十 履险(上)   好不容易自街市之上,邾琳琅及林信身前逃脱,又爬了半夜的山,被邾琳琅所寻的少年……滟九,已觉十分筋疲力竭。   夜露虽凉,也当真疲惫,但好在伫立安宁城西北袅清峰本就僻静,又或者世人皆传说不肖不义身入诡道的一个林墨,偏于这青山之上,起他自己的仙府,与安宁林氏仙府遥遥相对,令人避忌……故而此夜山上行走,滟九竟也未与任何人撞见相逢,稍感心安。   滟九不惯与陌生人言谈论交,从别人口中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得来一点又一点林墨的下落。   有人说他近日就在安宁,曾经见过。   有人说他那名为江山不夜的樊楼,就在袅清峰上。   有人说他在安宁城中起他仙府,却未告知那安宁林氏准许,行事越见荒唐。   如世间其余上等仙府一般,林墨那江山不夜之外自有阵法加持,据说其阵法古怪之处,无人可自外而解,便是安宁林府的人来相问,他也不睬不理。   虽然滟九也还未有机会问得,但阵法铺张,再是严密,也总归有些许痕迹可循。   “大概,就在这附近吧。”   袅清峰本也不算高,阵法踪迹在临近山巅处最浓。   滟九在此处略微走动,发现此处确实有不知是如何铺张的阵法,与自家不同,与从前在晋临学宫内所习亦不相同。   都不知其由来,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能解。   滟九无奈极了,哪怕如今四下无人,他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得轻声地开了口。   “林墨。”   无人应。   “砚之。”   还是无人应。   滟九的眼圈有点红了。   “砚之……你……哎……你到底在是不在呀……”   好不容易到了安宁,到了这里,却始终无人应他,滟九颇觉困乏,心内亦满是委屈与不甘。   滟九实在太过疲惫了。   为求滟夫人不要把自己嫁给林信,为求自救,滟九出手杀了滟夫人。   他并非是意外失手,他确实是有心为之。   知道自己做错,但前事已定,滟九已经无力挽回更改。   可就算明知做错,滟九仍不想死,故此奋力逃出。   接连几天,没日没夜,疲于奔命,就算是一个修仙道的常人,也不会轻松,何况滟九。   滟九所背负的,本也就比世间常人多。   抹掉一点眼泪,滟九也知自己不能如此,就还是先小心翼翼地抱着焚喑,在小道之旁,诸般树木之后,寻了一块略平整的地方,先倚靠坐下。   “唉。”   如此坐下,滟九忽觉自己已被近日累积的疲乏轻易击倒。   现在要再站起来行一步,都已经不能。   他捶了一下腿,还有痛觉。   无奈抬头看天,却见月轮高挂,快将月圆。   若是林墨快点回来就好了,滟九有好多话想同他说。   低下头,身心沉沉倦倦,滟九却还不能睡着。他需得先将那令他从来有加倍疲倦的,先好好嘱托。   “滟十一。”   虽然其实不用叫出声来,就在心内唤,这夜半时分,滟十一应该已经醒来,能够听见,但滟九还是愿意在无人时叫出声来。   这样做,就像与亲近的人共处对坐说话似的,比起安静无声交流,滟九更愿意如此。   “哥哥,我在。”   滟十一的声音,在他心内浮现。   对别人任性,但她对滟九说话,总是温柔可爱的。   她永是滟九最着紧,最喜欢的妹妹。   滟九勉强一笑。   而这几日,滟十一虽然还未知诸事全貌,但已知滟九辛苦。故此她也懂事了好多,身躯再苦累也不抱怨,令滟九心内多少好过了一些。   离开晋临学宫后,滟九长大,她亦渐渐大了,已经懂得了不少。   滟十一现在清楚知道,自己是如何特别的存在。   滟十一也清楚知道,她那肉身早在年幼不记事之时便因意外亡故,徒余三魂七魄,被滟夫人以不可告人的诡术道法,强留在滟九体内。   滟十一最清楚的是,也许她寄身于滟九,是滟九的负担。   滟九却说她傻。   “如果不是因为我还能充作这样用途,说不定也早就不能活了……是滟十一救了滟九才对。”   虽说如此,但滟九确也并不好过。   对滟夫人之绝情,滟九早已习惯;但人之为人,无非魂肉各半,虚实相就,故此一个凡俗的肉身,也就正对应三魂七魄,恰到好处,若再加诸另一人之三魂七魄,对此人来说,徒增负累与烦恼罢了。   哪怕滟十一的三魂七魄因当年意外有所伤损,平日多半安分沉酣,但她和滟九其实同样在成长着。   她越是长大,就越令滟九觉疲累,这依照天命才得来的肉身,也好似逐渐不能再多负担了。   但滟九还是强撑着,不告诉滟十一这个,只推说累,让夜里滟十一的三魂七魄醒来,凭依驱使肉身的动静尽量小些。   “十一,哥哥今天真的有些累了……现在不比在家里,如果发现我睡得久了,不能醒,是你先醒过来,你就大声叫我好么?”   “知道了。”   感知夜风吹动树叶,那“沙沙”声,令滟九更困倦欲眠。   “我之前教过你的,画皮之术,现在怎么样了?”   “我……我……”   她还没学好。   有些后悔从前太娇惯溺爱滟十一,但此刻滟九也无法勉强她立刻得悟,轻易学会。   滟九只得从地上揩一点尘土,将面上抹得脏些。   “我不解开我的道法……但我不知道睡着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你自己千万要当心。”   “好。”   “若是夜里遇着人,遇着事,也要叫我。”   “嗯。”   “还有……哥哥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如果哥哥不醒,就不要随意走动,顾好我们的焚喑;遇见人,千万不要跟人家随便说话;人家说什么,也不能轻易相信……”   “还有呢?”   滟九的眼皮沉重,就快要无法说出话了。   “还有就是,如果遇着的是砚之,就先告诉他,哥哥和我是来找他的!”   滟九点点头,虽然还是不够放心,但他必须先休整此身。   若林墨迟迟不归,或他真找不到林墨,总得继续先逃下去。   滟九想着,阖上了眼睛,立刻便困住了。   在酣眠中,滟九得到一点难得的安宁。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见一点声音。   “是什么?”   是窸窸窣窣的声响。   “哥哥?”   是滟十一在说话。   “哥哥!”   滟九张不开眼。   “砚之——”   是林墨么?   可滟十一不再跟他说话了。   她叫砚之,是因为遇着林墨回来了吗?那可真的太好了。   虽然说好的要叫醒自己,但滟十一好久都没遇着林墨了……唉,她一个小姑娘家,那么喜欢林墨,是想自己和他说会话吧?   而滟九,滟九太累了。   就由得她先说会话吧,滟九还是张不开眼。   虽然如此想,但滟九又恍惚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好疼。   突然就疼起来了。   这疼痛,令滟九能够得以清醒。   作者有话说   没有存文真的太危险了,我好累,以后大概不会再写这样的故事了。 第191章 章之五十 履险(中)   滟九再度清醒过来。   还是疼。   但与第一次醒过来那种疼不同,这一次的疼,集中于某处,痛到仿佛别处的疼都可以被忽略了。   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再身处屋中卧榻之上,滟九发现自己被放倒在不知哪家的庭园之内。   这里一切风光都好,他的背却抵在地上,耳边听到粗重的喘息,还有压迫他的……这是什么人?这是在做什么?   还有别的人,好多人围着他,笑着嘲他,扣着他的手,想把什么东西交给他握着。   他手心里湿漉漉的,黏糊糊的,是些什么?   恶心。   恶心。   恶心。   滟九对着倾压在他身上的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滚开——”   对他的清醒,这些人也有点慌。   “他怎么醒了?”   滟九拼命想挣扎,想杀了现在压在他身上的,围绕在他身旁的,可惜仍旧动弹不得。   “滚开、放开我——”   他发了疯一样尖叫,但动弹不得,其他人也都发现了。   他们发出肆无忌惮的取笑声,继续把痛楚加诸在滟九身上。   有人有恃无恐地接近,想让他闭嘴。   但这人立刻就发出了惨叫。   “我……这小贱人、这小贱人居然敢咬我!”   他痛叫连连,滟九恨得把牙咬紧了。   旁边却又有人“噗嗤”一声笑了。   循着这一声,滟九看到了邾琳琅。   她捧着脸颊,就坐在不远处的回廊之下,笑容天真极了。   “你现在知道错了么?”   她问滟九这些话,仿佛滟九如果说知错,她会大发慈悲,让滟九少受一点折磨。   滟九就望着她。   “你那家里呀,帏箔不修,而你呢,也真的和你娘亲一样,天生就是小贱人,最爱勾引男人……瞧瞧这些人,一个个说自己没有什么龙阳之癖的,现在不也把你搞得这么起劲舒服?”   “对了,你怎么也不哭两声?我真想听,我猜大家也一定喜欢的。”   亏得她当年今日皆自诩出身名门,大家闺秀,可她说出来的话,真令滟九恶心。   “邾琳琅你有本事——”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否则来日我——”   “一定叫你偿命、啊——”   邾琳琅看他倔强,全没有要掉眼泪的意思,便又笑了。   她斥道:“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还能让他跟我这样说话?是想死么?”   滟九身上的人立刻一个哆嗦,有更多的人对着滟九动起了手。   感觉自己像是要被他们给活活撕开了,滟九还发现这些人都极眼熟。   他们就是当日,被邾琳琅胁迫,说和林墨饮酒,助她找寻林墨的那些个。   想到林墨,被羞辱的感觉更加清楚,滟九更加难耐疼痛,拼命叫骂。   “滚开——”   “我要杀了你们——”   “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我早晚要叫你们不得好死——”   他重复反复这些字眼,听得邾琳琅烦了,正在想要不要将他舌头割了算;又怕他撑不住,没等到林墨来,便先死了。   然而,也不独她觉得滟九吵闹,还有别人亦觉得。   “你要做这种事情,换个别的地方去做,在这里吵得我头疼……叫外头的人看见听见,又算什么?晦气。”   突然听见这说话,令滟九知道,是林信来了。   看见他,想到他从前那些温柔的话语,对滟十一的全部示好,足令滟九感到一阵恶心,想啐在他面上。   就如恨着邾琳琅,滟九现在也将林信恨透。   林信看都没看他一眼。   邾琳琅跳起来,一脸天真。   “三哥,我看他是真的糊涂了,现在还想不通呢,嘴硬得很,不肯认错。”   认错?   她疯了。   滟九真想立刻就杀了她。   “你们两个有本事就让我神魂俱灭,否则——”   否则他总有一天要杀了这二人,让这安宁林府永世不得安宁!   林信听见,终于看向他。   这个和林墨勾结相好的滟九,既污糟,又龌龊。   死不悔改么?那就活该了,真的活该他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呵……如果不是为了让我那好弟弟,你的好六郎回来家中一趟,我早就杀了你,将你丢出这府外去了。”   就在前些日子,胆大妄为的林墨,自己离家而出便也算了,竟还刻意挑衅。   不请不问,他就在那与安宁林氏仙府遥遥相对的城中西北袅清峰之上,起他自己那仙府。   因他手里那一柄刀便叫做“不夜”,听闻他曾与人醉后笑言,随口便名他之仙府为“江山不夜”。   自来人间八座仙城,无管大小,门派起立之事,皆要问求八家仙门许可。他林墨出身安宁林氏,不可能不知,却还是擅自作主,令他人听见看见,令安宁林氏面上无光。   更遑论他起那等名字,什么江山,又什么不夜,简直嚣张至极。   虽然林鹤及林夫人都不管,但林信曾令人前去袅清峰上,欲要问罪,谁知却连他那江山不夜具体藏匿何处都不能知晓。   分明知道大抵位置,但就因那不知道何人布置的恶逆阵法,无人闯得进去。   “狗杂种你放开我——”   邾琳琅打断滟九的叫骂,却斥其他人。   “说你们不中用,也是当真的不中用,不拘随便拿个什么把他嘴堵了吧!莫不是你们觉得他说得好听,喜欢听他骂着?蠢货!”   立刻有人慌里慌张地将破布塞进了滟九口中,然后捆住,不让他再吐出来,骂出声。   “唔、唔——”   林信刚要继续吩咐,让他们滚到更远的地方去,却听见一点声响。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家中一名执役弟子,不太面熟,记不得其名姓。   慕名拜入安宁林氏的仙门子弟众多,林信也懒得一个一个记住。   近日林鹤夫妇都闭关,诸事由林信操持,他大约想来通传某事,但远远地看见这里发生的,于是不敢接近,满脸通红地停住脚,手足无措。   林信便问他:“何事?”   那弟子也无法,只得上前去,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敢看,只将事情悄声通报林信知道。   他们说他们的,而折磨滟九的,仍在折磨。   滟九被他们堵住嘴,还被他们强按住翻过身去,更难挣扎。   林信听完通传,令那弟子退下,不要再过来打扰。   然后,他对着滟九牵动嘴角,露出一点冷漠古怪的笑容。   “看来,你的好六郎,心里确实是有你的。”   滟九愣住。   “终于舍得回家来,全都是为滟九你一个。”   邾琳琅分明是在笑着说话,那笑容却极冰冷。   “唔——”   这一回的挣扎,最终也不过略能令手指蜷动,滟九还是无能为力。   “不要心急,六郎来了,你应该开心吧?”   滟九还想挣扎。   “唉,滟九,原来,你是会哭的呀?”   邾琳琅走了过来,竟拿脚尖轻轻勾在滟九的下巴上,迫他抬头。   她则对着滟九的眼泪,轻声笑语。   自己真的哭了吗?滟九神思恍惚地,不知道。   自己是真的在邾琳琅和林信,还有这些人面前哭了吗?   好像,的确是在哭。   明明刚才还能骂出来,还能恨,现在却突然就将眼泪落下,令眼前的视线,全部景象,都变得含混不明了。   可旁边的喘息声,动作声,却更清晰。   “不要来。”   “别看我。”   滟九慌了,宁可现在就死了算,来时有多么想见林墨,现在就有多么不想。   不想林墨为自己犯险。   不想这样无用的自己被林墨看见。   作者有话说   无用。 第192章 章之五十 履险(下)   但滟九越是不想被看见,还是被看见。   林信说得不假,他已经看见林墨来了。   好久都没有看见林墨,他上一次拜访青墟滟氏,借口说拜谒滟夫人,其实来看滟九和滟十一,已经半年有余。   林墨又高了一点吧?   林墨的修为是不是也更高了?   本来这些话,都想见着他的时候问他。   细算来,自晋临别后数年间,其实与林墨相见的,仿佛还不如林信多。   林墨听他说过那些林信三番四次暗示与明言,向滟夫人求娶滟十一的话,和他一起嘲弄说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嫁给他?我看还是算了,他也不照镜看看么?他配得上你和滟十一?”   “你真是……别笑了啊!”   林墨眼泪都笑出来了,还推他:“哎?你不如就直接告诉林信,说你才不嫁给他。”   “我……我不要!”   “然后啊,你跟他说,你不想嫁给他是因为你想嫁给我——”   “林!砚!之!”   看见滟九真的面红大恼,林墨抹着眼泪哄他:“哎呀,我逗你玩的——”   那些说话玩笑,都还记得,怎么如今变成了这样呢?   滟九在泪眼中,好像也看见了林墨的神情。   他的模样,令滟九想挣扎,想避开。   “你老实点——”   滟九看见林墨的不夜出鞘,就横在林信项间。   林信丝毫不惧,不退亦不动,听他对邾琳琅以及那些人道:“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杀了他!”   这一句,已经接近嘶吼咆哮,加害于滟九的众人闻之畏惧,停了下来。   可他们亦不敢违逆邾琳琅,不敢将滟九真的放开,当下僵住不动了。   林信却笑了一声,像是看见了什么乐事。   “你们还当真是死人呐?听见六公子都发话了,你们还敢不放人?”   这话令邾琳琅也笑,众人见他们授意,赶忙将滟九松开,甚至裤子都来不及提上,全部退开了一些。   滟九跌在地上,更清楚地看到林墨绝望的眼神。   滟九忽然亦觉得,也许在他眼中,衣不蔽体的自己应该也是一般绝望。   林墨为什么要来?   不都是因为滟九太愚蠢么?他实在想得太简单了,不够周全,不管是来到安宁引起邾琳琅注意,还是没有将滟十一照顾好,每一件事他都思虑不周,害人害己。   滟九哭得更凶了。   林信不为所动,望着他轻蔑嘲道:“原来当真哭了?怎么这些人折腾你这么久,也不见你掉眼泪……如今见着他林墨来救你,你倒哭起来了?   林墨听见他这说话,刀贴紧他项间,逼勒出一点血痕。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还算是个人吗?”   亏他说自己多么喜欢滟十一,三番四次求娶,却对滟九作出这种事,林墨简直不敢相信。   “你现在是在问我?”林信望着他,亦问他:“那我倒想问问,你林墨当年,还有如今,做的又是些什么?”   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怨恨,令林墨说不出话。   他提醒林墨,他还记恨当年在学宫之内发生的诸事,记恨林墨比他多得林宽和滟十一喜欢,记恨一切林墨构陷的欺瞒的。   林墨猜想,林信大概是知道滟十一的真正身份了……又或者因为邾琳琅,他又再度误会了什么。   不论如何,他如此记恨,如此报复,令林墨哑口,心内绝望。   今日有人受苦的恶果,全因他林墨当日轻狂过错而起。   对此,林墨真无言相对,心中悔怒交杂,恨为何不是他自己,总是别人受过。   听得他们的说话又沉默,邾琳琅先笑了。   不止笑,她亦突然动手了。   “啊啊啊啊啊——”   方才凌辱过滟九,如今站在一旁不敢落荒而逃的众人,顷刻间便全部倒在了地上,惨叫而亡。   杀人如麻的邾琳琅,在这鬼哭狼嚎声中全不动容,仍旧是笑。   她俯身抓住滟九的头发,将他揪了起来。   邾琳琅迫他半跪着,与他耳语。   “滟九,别哭了……你看,这些欺负你的人,琳琅姐姐已经替你杀了,没有人会知道的。”   她说得像是真的帮了滟九很多,但她分明才是真正害人的那个。   听到她说“没有人会知道”,滟九只觉她可能要告诉所有人,全天下人。   邾琳琅对滟九的惊慌满意,又对林墨道:“如今,还是来谈正经事要紧。”   林墨怒道:“邾琳琅!你放开他!”   不放又如何?邾琳琅拿金针比在滟九的面上。   林墨想到她从前也是这样,动不动就拿金针胁迫加害旁人。   “你到底想如何?”   滟九仍被挟持,林墨尽力让自己说得平静些。   邾琳琅笑了一笑,不曾答话,却见林信先已轻巧一推,将林墨佯装威胁的不夜反夺了下来,弃于地上。   林墨不动。   林信与邾琳琅早就看透确信,林墨不敢当真的动手。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制住滟九,他就什么都不敢,只能愤怒不甘。   可林墨这么不甘心,又有何用?邾琳琅早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   终日追着林墨跑,邾琳琅也觉得累了。   她已经想通,其实这都怪她自己,给林墨的自由自在太多。   再不能如此了。   邾琳琅道:“我要你留在我身边,陪着我。”   “好。”   林墨毫不犹豫地就应了,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这一切事故,都太不赶巧,太过突然,林墨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前些日子,那秦佩秋得到传报,因他太久不曾回去,以致幽独城中无主,有人鬼心思浮动造衅,于是他也只得择在数日前回到城中,需得料理了那烦心之事,择日再来人间。   林墨本也不曾在意,就只等他下次再来相聚。   因一个人待在江山不夜也无聊,正巧听新认识的酒友说,那城郊荒野有鹿蜀出没。   此异兽形貌奇特,据传滋味甚美,大家伙议论起来,都道心动极了,便相约一齐出去猎兽。   谁知道连找了几日,都没见着,众人便也没了耐心再找。   虽然异兽不能得,但他们也不恼,随心随性,改在那远郊乡下人家杀鸡宰羊,痛饮了数日。   林墨本来也觉不错,谁料突然闻得知丹书相告世人,青墟滟氏之事。   本想立刻赶往青墟,但冷静后认真想来,都说滟九已经逃出,以林墨对他了解,他是不会留在青墟的。   他在这世间最有可能找寻求助的人,就是林墨,也只有可能是林墨。   心知滟九并不愚蠢,若是他打听得来消息,说不定会在江山不夜附近等着林墨。   林墨急忙赶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虽然没有见到滟九,但他也没有猜错,因青墟滟氏那焚喑,他绝不会错认。   除了焚喑,江山不夜之外亦有他人所留的丹书字诀。   那个他人,正就是邾琳琅。   大概是在夜间撞见滟十一现身,所以邾琳琅留讯告知,滟十一来过,但是被她带走了。   她还道,要救滟十一也容易,林墨来林府自投罗网即可。   邾琳琅如此行事,令林墨惊怒极了。   她根本不在意滟九和滟十一死活,袅清峰上少有人迹,但若焚喑被无关之人先行取走,丹书字诀不存,林墨不知此事……还有,若林墨久久不归,她等得不耐烦,又是否会随手便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滟九给抹去呢?   几乎是没有一刻犹豫,林墨将滟九的焚喑收好,便赶回家中,正撞见此刻情景。   而林墨聪明,邾琳琅亦不蠢,知道他不是真心的,更知道他总是有太多狡猾心眼。   既然林墨已经应允,她便也将她心内主意,说与林墨知道。   “还有,我要你的仙骨。”   对着这一句,便是林墨也愕然。   而滟九听到她的话,竟也回头将她望住。   他们都不禁在想,这个疯婆娘,到底是在说什么?   邾琳琅并不理会二人的目光,却看了林信一眼,见林信面无表情,便继续开口了。   “子诚近日也要闭关了,正需得几个好材料炼化金丹,以助他突破修为,前日已经得了一枚。”   说完,她自己仿佛觉得有趣,笑了两声,复又道:“说起来,那也不过道骨罢了,六郎是仙骨一呢,我还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仙骨炼化金丹是怎样。”   看林墨的表情,似乎还不够明白,滟九却已彻底明白过来。   邾琳琅说前日,还有道骨,她说的是滟十一么?所以滟十一再也不回应滟九的呼唤。   不止什么修为道骨,她将寄身滟九体内的那一个滟十一三魂七魄拆离炼化了。   邾琳琅……她必然是故意为之,故意如此说出口,就像她如此大费周章地折磨滟九给林墨看,她就想让除了她和林信之外的所有人,都不好过。   她是真的恨滟十一,所以当日,她根本没打算留给滟十一半点生机。   如果不是为了要暂且留下一个滟九诱引林墨,威胁林墨,那么滟九,大概早与滟十一同样下场了。   滟九想到这些,一颗心如坠冰窟。   邾琳琅的手段,比他想得更可怕许多。   她如今根本已经算不得什么人了,她的所作所为真与恶鬼无异。   她到底是自哪里学来了这一等邪法?她到底为什么可以如此恨滟十一和滟九?她还对别人做过这样的恶事么?   还有,她那么在意林墨,但她现在竟也要这样对待林墨。   滟九觉得自己想要尖叫发狂。   已经失去了滟十一的话,他不能再失去林墨了。   “邾琳琅你现在就杀了我——”   “不然他日我一定要让你不得好死——”   任由滟九的眼泪汹涌,邾琳琅听见并不因他这言语而不安或者动怒,仍旧在笑。   她对滟九道:“好呀,我等着你。”   作者有话说   无果。 第193章 章之五十一 奔逃(上)   听见她之笑语,滟九更加清楚明白她这无情嘲弄,是何等有恃无恐。   他转向林墨,还未张口,林墨已经抢先道:“好,什么都成……只要你解开金针,让滟九先走!”   “不行!”   邾琳琅的一枚金针,应滟九的疾呼,扎进他面颊。   这一针,毫无章法,就是为了让滟九难过罢了。   细小的血珠自滟九面上变大,然后落下,滟九无力去管。   “砚之!”   林墨充耳不闻,继续与邾琳琅林信说话。   “还有一件……今日之事,你们二人,再不能与任何一个人言说,”他道:“我猜,你们也不想有一天,这家中的人,那外间的人,突然知道你们在这府中取人性命,夺人修为吧?”   林信的眉心一蹙,邾琳琅毫不意外。   “好。”   “林砚之!”   林墨却坚定,没有动,也不看唤他的滟九。   “他不会走的,”邾琳琅轻声劝慰滟九,更似讥讽:“你还不明白么?他为了你,可以不要仙骨,可以不要性命……他对你真好,滟九。”   滟九不理会她摆弄心机,这说来好似羡慕,其实满怀怨忿的嫉恨酸语。如今情况危急,他就拼命止住眼泪,大声对林墨说话。   “林砚之!你听见了没有!我叫你走啊!”   林墨仍旧佯装不曾听见,没有应他。   林墨只对邾琳琅道:“你现在就放了滟九,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的。”   “林砚之!”   邾琳琅也便道:“好吧,如今再僵持下去,也太无趣。”   她将滟九放开,但滟九一下又跌倒了。   林墨忙冲上去,将他抱住,帮他整理他衣裳。   滟九的手指微微一蜷,除此之外,还是动弹不得。   “你走啊。”   林墨不听,也不走,就握住他手,以内力试探,眉头立刻锁紧。   “邾琳琅,把你的金针收走!”   邾琳琅在滟九身上施加她家传金针,数量实在骇人,也正是因此,滟九的修为全被封禁,动弹不得。   林墨得林惠所授,也算略识如何摘取金针,但如此多的金针,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解起。   他甚至有些怕,邾琳琅会告诉他,此事无解。   好在邾琳琅并没有,她就道:“好,你带着他,随我到屋里去。”   滟九没有动,林墨也不动。   邾琳琅叹气,伸出手来,滟九下意识地自林墨怀内哆嗦了一下,握住了他的衣角。   林墨立刻斥道:“你不要过来。”   “那六郎要如何?”邾琳琅的语气中全是冷笑与讥讽,与他们冷声说话:“要我解他身上的金针,也得先把那一身沾灰的破布脱掉吧?若是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我也爱莫能助了。”   分明是她加害,还要如此说话,林墨听见滟九牙齿打战的声响。   他抱起滟九:“好,我们走。”   邾琳琅唇角挂着一点造作的笑意,看向他们的眼神,比说话声更冷,但她不曾再说什么。   林信也不言语,驻足不动。   仍就在林墨那屋中,这一回由得林墨在旁谨慎提防,邾琳琅为滟九解去身上的金针。   “滟九?滟九?你好点了没有?”   对着林墨的发问,滟九点了一点头,试着摧动内力。   虽然到处都疼,虽然并未完全复原,但是,至少可以动了。   林墨脸色稍霁,依旧握紧了他手,滟九察觉他悄然将什么东西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不让身旁戒备的邾琳琅知道。   知道他握住了那东西,林墨的脸色又和缓了一些,他松了一口气,对邾琳琅道:“让林信过来。”   邾琳琅笑问:“为什么呢?”   林墨道:“我们自有我们的说话……但你们答应过的,让滟九走。”   这就是要让林信和邾琳琅都在他眼前,好让滟九安全走出的意思了,邾琳琅便道:“好。”   她走开了些,唤了一声“三哥”,而滟九无心在意,只望着林墨。   “留你在这里,让我一个人出去,别人埋伏待我,和我在这里跟你一块等死有什么差别?”   林墨先作沉默,复又道:“别想了,你先走。”   滟九不及答言,邾琳琅与林信已经入内。   她也将方才的话听见了,此刻笑对滟九道:“是啊,快走吧,不然过一会,天黑了就不好了……还是,你要我和砚之,或者三哥,亲自送你出去呢?”   林墨冷笑,深知她不是为了要送滟九,而是怕林墨使诈脱逃。   可林墨此刻确没有太好的办法,能自他们二人眼皮底下,轻易带走滟九,自己亦全身而退。   不过,邾琳琅和林信这些筹谋算计行事,并不能告知旁人。滟九过一会便能恢复更多一些,只要不是邾琳琅和林信二人联手对他针对,只要他吸取今日教训,他大概还有机会逃脱……而如今能将邾琳琅和林信留住的,也就只有林墨自己罢了。   “滟九,听我的话。”   他握紧滟九的手,让滟九多点安心。   他眼神中的意思,滟九也明白。   自己现在如此,完全是林墨的负累,一个人走,还容易许多,只要出得这林府去,看看林墨到底给予了何物,说不定还有办法一齐逃脱升天。   没有办法,情势慌乱,紧张得想不到别处,滟九也只得应他:“好。”   送走了滟九,林墨看见他走得努力,但一步一回头。   终于待他消失在视线内,林墨才对邾琳琅及林信说话。   “仙骨……要怎么取?”   不夜已经弃在屋外地上,此刻不能让邾琳琅和林信分神,亲身去追滟九,林墨也在戒备。   虽然不知林信如何,但其实从滟九出得门去那一霎,邾琳琅就已经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   此刻听得林墨的说话,她便自林墨手腕处,布下了第一枚金针。   林墨没有收回手。   然后便是邾琳琅接下来数枚。   林墨看着,林信也在看着。   但林墨是恐惧,林信是在不远不近地,欣赏他恐惧。   受制于金针,他心内确实无比恐惧,不知道要如何交出仙骨,真担心必死无疑。   说不怕死是不可能的,只是林墨不想在这二人面前表现出一点半点。   很快地,林墨也无法摧动内力了。   只要略微一动,那些金针就立刻作怪。   真奇怪,世人为何总说林墨呢?看看这邾琳琅的能为,也并没有因为她终日追着林墨,便荒废的。   她大概也十分用心勤勉,她其实真无愧亦和林墨一般,身怀那仙骨。   可惜,她这个人实在太过恶毒,令林墨厌恶。   他想着关于邾琳琅的一切,邾琳琅也想着他。   “林墨在逞强。”   因为握着他的手,邾琳琅知道他人已经在微微发抖,但却不说,以为自己很坚强。   林墨真的可爱,邾琳琅忍不住踮起脚尖,亲亲他的鼻尖。   这般小儿女像是情人的举动,令林墨反感,立刻便撇头避开。   邾琳琅却不依,她就紧紧地贴着他说话,面上有点突然的潮红。   她抱住了林墨。   “六郎,六郎……我真的好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心脏不是很舒服,在努力写一些存稿,但是进度很慢,抱歉。 第194章 章之五十一 奔逃(中)   由得邾琳琅动情温柔,林墨噤口不言。   他如此倔强,邾琳琅顾不得滟九要去何方,甚至一时都忘了林信尚在身旁,眼中只有林墨。   林墨真好。   林墨真可憎。   林墨总是护着滟九。   林墨刚才也是一样护着滟九。   他抱着滟九温柔,和滟九说话亦温柔,替滟九解系衣衫都温柔,就好像怕给滟九多增添一点伤。   他从来都不肯对自己这样,他总是无情冷淡,令邾琳琅好生嫉妒。   想及此,邾琳琅不禁仰起脸,望着林墨诚恳道:“是真的,全天下除了我,谁能爱你,谁能保护你呢?那些什么婚啊嫁的,我其实也并不在意!我呀,从小就想着有一天,我不管走到哪儿,你都在我的眼前,我、我只想天天看着你,你乖乖的好不好?”   林墨还是沉默着,邾琳琅也不气,搂住他的腰,想跟他说点别的。   不知道她从何处学来那些玄奇道法,或者诡术,但知她都用来加害无辜之人,一句一句,都令林墨打从心底里嫌恶。   他亦全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样的时刻,邾琳琅还要说这些无聊的话,仿佛他们还如年幼的时候,仍可勉强安稳相处。   “六郎,我跟你说,其实我最近——”   林墨打断道:“我不想听。”   为林墨这般无情说话与拒绝,邾琳琅面上的笑容一瞬僵住,但她马上又好像释怀,娇笑了起来,将林墨抱得更紧。   既然林墨不想听,她也便不说了。   从今往后,慢慢说吧。   从今往后,他都只能听着。   邾琳琅贪恋得紧,抱得也委实太紧,林墨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像被什么妖物禁锢缠绕不放,怪异而且恶心。   她指尖温柔触摸感觉,自腰间起,正顺着林墨的脊背向上。   那指尖虽是热的,林墨却觉得冷。   可林墨越是不快且颤抖,邾琳琅心里就越是高兴,面上又有了笑容。   “六郎。”   林墨不理。   “你不要闹了,六郎,”邾琳琅再度柔声唤林墨的名字,又哄道:“你以后就只喜欢我一个,好不好?”   林墨不语,心内打定了主意,任她说什么,自己也不会开口。   “不管将被如何折磨,林墨也不会在她和林信面前出言哀求。”   虽然是如此想的,但就在下一刻,他却听到了某种凄厉哀鸣。   就像是受伤的野兽,濒死发出的最后声响……反正不像是一个人能够发出的声音,扭曲,尖锐,可怕。   然后林墨发现,这声音,好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邾琳琅的指尖不再温柔了,竟像是变作了刀,自他身后切开这具身体。   一点血液涌出的感觉都没有,但清晰痛感似有无数把钝刀割在肉身,这疼痛从那邾琳琅的指下开始,蔓延至身上每一寸皮肉,任林墨如何倔强倨傲,竟也忍受不住。   邾琳琅的一双柔夷,切实地将一个林墨撕开来,还柔声细语地哄道:“六郎要乖,听话。”   林墨神志尚存,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力气,想倒在地上疯狂挣扎,又想干脆死了算了,也强过受这样的苦。   没有血,却有被活生生切割的感觉,那流溢而出的,全是他的内力,它们随着林墨身上的每一点力气在消失。   “修为。”   “仙骨。”   全不知道邾琳琅所用是何手段,可林墨又含糊明白,他此生再也不要想那些与一登仙道相干的事了。   “别哭。”   林墨根本无力分辨自己是否在哭,光是哀嚎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顾不了自己,也想不起他人,一切都不再紧要,只觉得疼。   这痛楚一直持续着,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仿佛一世都不会结束。   最后他无意识跌在了地上,睁着眼动弹不得,就连蜷动手指都做不到。   林墨也仿佛再听不见任何声音,而眼前所见,都变作灰败,然后变成一片苍白。   邾琳琅任由他跌倒,先看她自林墨身上取得的。   莹莹光华,在她手中,被她以道法禁锢,暂且凝成一点丹形。   邾琳琅觉得它璀璨夺目,而且美丽,不愧是自林墨身上所取得的。   她转向林信,深信林信已经目不转睛地看过林墨受苦,深信此刻林墨已经无力听进他人言语。   “三哥觉得如何?”她笑问:“这要是给未裁,大概能炼出最好的金丹了。”   听见“最好”二字,林信没甚表情,不看一眼她手中那鲜明灿艳的,也不看此刻正生不如死的。   “拿去喂狗吧,我不要。”   其实这还是林信头一回亲眼看见邾琳琅是如何动手夺取他人修为,但其他修道人的内丹也就罢了,林信自问不需要任何自林墨身上夺来的。   林信对林墨的存在,对林墨的一切,早都已经感到厌烦,从来都写在面上,放在口中。   然而此刻说来,也似仇怨都清算,但林信也并因此没有觉得高兴,只觉那厌恶感觉,似乎还很清晰,刻在骨内。   林墨不配,永远也不配与他林信及众兄妹相提并论,同为安宁林府之后。   此人本就可恼,更可恼的是哪怕他从这家中而出,但他却未曾真自安宁林氏消失。   家中两亲与府中众人,谁都不曾主动提起,但林墨就似是故意的轻浪,与这家中没脸,偏要有些人所共见的不端行事被声声议论才好。   聒聒不休调嘴弄舌,窃窃谩言毁谤不止。无管这些那些,是如何传入这安宁林府内及林信耳中,但只要林信听见,不知为何他总能听见,便会立刻想起当初旁人又是如何议论林宽。   不,其实不应该这样比较。   林宽是那么好,他是无辜的,林墨却不是。   林墨就如那些腌臜世人一样,一般的阴魂不散,令林信十分讨厌。   从前,全是因他鼓弄唇舌,花言巧语,卖弄不幸,才得到林宽的疼爱。   从前,全是他和滟九算计,令滟九假扮滟十一,对林信各样假意周旋。   林信已彻底明白,此生的不快与不忿,其实皆因林墨而起。   即便林宽教导提点,对这世间人或事,若觉得不喜,若觉得不忿,那走开不去想便是……但林信做不到。   这样的林墨,若是没了那仙骨,可还能再横行无忌么?   再不能了。   所以,如今林墨哀鸣受难,林信都只觉得欣慰,只觉是好事。   再不想见着这可怜可憎蝼蚁,林信转身便欲走。   邾琳琅正要与他再笑说几句刻薄话,谁料话还未出口,一道湃然灵修之气竟已经猛然撞入这屋内。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又太过离奇突然,便是林信与邾琳琅即刻反应,金针与佩刀出手,却已经是太迟。   那道金光来去疾驰,将林墨迅速卷走,二人追出无果,已不知其人去向何方。   见此情景,林信已是怒极,而邾琳琅更甚。   她茫然四顾后,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激锐刺耳至极。   “贱人——”   “我一定要杀了你——” 第195章 章之五十一 奔逃(下)   化光而行不是第一次,但此一回竟是和滟九一齐,林墨亦不知应该如何形容心中滋味。   难料滟九竟能够突然折返,带着自己化光而逃,但在恢复神智那刻,林墨便知他堪堪恢复功力,如此行事,实在可谓勉强。   也不出他所料,滟九很快便力竭,二人皆自空中失控落下。在坠地那一瞬,林墨只觉被滟九抱紧,但下一刻就已经和滟九同样,又是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伴着耳边流水潺潺之声,鸟语虫鸣,林墨终于逐渐清醒。   虽不知道是何处,但眼前是未见过的溪流树影,有层层的落叶铺洒身下。林墨放眼而望,已知他们正身在不知其名,也未曾造访过的深山某处。   天色已暗,正是日沉月升时刻,月光自林间透过,林墨看见它照一地斑驳光影,也看见了滟九,他倒在不远处,呼吸微弱。   林墨长叹,用尽一身的力气,终于直起身,站了起来。   无需细看,他便知自己遍身是伤。而这诸多伤处,数胸骨处最为疼痛,林墨以二指隔着衣衫一触,便觉似已经肿胀,再轻轻一压,真可算得剧痛无比。   大约是胸骨有所折损,但林墨不在意,想到了别处。   他蜷曲手指,用力一握,不觉自己还剩下多少力气,而那一身修为,更是已经消失殆尽。   邾琳琅的恶法已经取走他修为,坏他仙骨,如今就连想告知秦佩秋来相救,都无法做到。   已无其他办法,他只得忍住痛,先过去看视滟九伤势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为他仔细检视完毕后,林墨先松了一口气,只觉滟九虽然力竭气弱,至少那些表面皮肉上的小伤无碍。   只是还有别处不得见人的隐蔽伤处,林墨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除开此事,也还有别的隐忧。他认真细想,现今虽不知道这是何处,且滟九不能行动,但也正因如此,此地不宜久留。   林墨思前想后,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将滟九背负于身上,就顺着溪水流向而行。   滟九身躯单薄,但此刻压在肩上,亦是十分沉重,带来更多疼痛。   可也正因这重量与疼痛,能令林墨得些清醒。   “在这溪流沿途或尽头,总会有寻常人家,可一试求救。”   林墨就这样想着,用力地咬紧牙关,将委屈不忿与疼痛尽皆忍耐,尽自己全力疾行。   可惜,哪怕林墨给自己再多鼓舞,那人力总有尽时。   他走了许久,却一直未见人家,也未走出山中,唯有圆月于天幕上高挂,也自云间穿行,沉默相随。   身上有伤,还要带着滟九,如此在山中夜路行走,林墨也知自己实在太过逞强,却还是不得不逞强。   不知不觉间,他看那月亮模糊,看前路也模糊。那心内想着修整片刻再走,但身躯已先不堪重负,令他不禁向前跌倒,又再度失去了意识。   这第二回 醒来,夜已经更深了,林墨周身多添了一层酸痛,亦发现自己竟倚靠树下而坐,有人握着他手。   愣了一愣,林墨转过头去,看见滟九阖着眼,亦坐在他身旁。   “滟九。”   滟九张开眼睛,转过头来看林墨,将手松开。   他如今倒是没有哭,但林墨看得清楚,这月光照着他,眼睛仍旧红肿,面上皆是泪痕。   林墨的心内不好过。   “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不肯走呢?”   之前叫他走,他去而复还,方才他醒了,也该丢下林墨这负累先走。   “你总当我是傻瓜,对不对?”   滟九真觉林墨当自己是傻瓜,这世上就只配由林墨护着傻瓜,傻瓜为他做点什么都不成。   譬如,那白日里他放在滟九手心之物,其实是三道丹书字诀,两道是法诀,还有一句旁的话。   一道法诀,可解安宁林氏仙府之阵法,令滟九安然逃离。   另一道法诀,可解江山不夜之外阵诀,令他入内,得到庇护。   旁的一句话,是告诉滟九,去到江山不夜,便有秦佩秋在,只要求他相助,一切无忧。   这字字句句,滟九识得后,便都消散,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见林墨分明听见,却不言语,滟九便一句句问他。   “进到你那江山不夜,已经不易,要想出来,只怕也难出吧?”   林墨还是沉默。   其实滟九猜的不错,江山不夜与人间仙府不同,出入法诀各异,全是秦佩秋的奇怪心肠与主意。   “若叫做秦佩秋的人,真的在江山不夜,你会孤身一个人前来救我吗?”   滟九从来没有见过秦佩秋,只听林墨说过些许,知道他的能为厉害。但不论如何,秦佩秋若不在,空有一切能为,也不过烟云。   林墨都听见了,知道他识破,但仍旧不应他这些说话,只说别的。   “滟九,你几时修至通神,连化光而行也学会了?”   对这问题,滟九只能摇头。   他也不知道,其实就是在今日,他太过着急想要救回林墨,才第一次能摧动用这化光之术。   可惜他被金针所困,还受了伤,以致气劲不足;兼之年纪尚轻,修为未至,没多久,就力竭了。   林墨且不急于继续追问此事,忽又想起如此夜间,滟九疲惫,却不见滟十一。   心内有些不安,他不禁要问滟九:“对了,十一呢?她还好么?”   滟九面色微变,再度沉默。   见他将脸别开去,不看林墨,只看着前方潺潺流水,林墨的不安也更多了。   “滟九!”   滟九闻得他厉声,只道:“别说了。”   “为什么?是不是——”   “你还是……就当这世上,从来就只有滟九吧。”   从来只有滟九,那意思是,从来便没有所谓的滟十一么?林墨呆愣愣地,想起邾琳琅前头的只言片语。   前一日。   得了一粒金丹。   邾琳琅确实是个疯子,她不止用滟九设计林墨自投罗网,还取走了滟十一的三魂七魄与浅薄修为,炼化为丹,是吧?   而那林信也是疯子,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他大概觉得所有冤仇都终于得报。   他们都是疯子,让林墨无可挽回当日过错,一切爱莫能助。   觉滟九对着那溪流安静落泪,林墨也将头扭开,不教滟九看见他也泪目。 第196章 章之五十一 奔逃(外)   夜更深了,夜露浸入肌肤筋骨,再流泪良久,亦是无用。   再回过神来,滟九已经合眼,林墨轻轻唤他一声,不闻回应。   是累得睡着了吧?可他面上都是脏污,林墨看见,难免想起他曾经和滟夫人相似,也最是着紧他那张漂亮脸孔。   心念一动,林墨打起精神,终于再度强撑着站起身来,踉跄行至溪流边。   撕了自己的衣裳一角,充作绢帕,林墨将其浸入水中,又将上头的水都拧干了,才回到滟九身旁,为他认真细致地擦去那些脏处和泪痕。   眼见着都擦去了,想着一片细碎伤口终归会好,林墨刚收回手去,却又见他新泪。   滟九张大了眼睛,安静与他对望。   可他这样哭下去,林墨再是用心,也永远擦不完那泪光。对此滟九自己心内亦明白,便无言地,轻轻将他手推开去。   想了又想,也无他法,林墨只得牵住他手,说一些好话。   “滟九,不要哭了。”   滟九点头,眼泪却还在流。   “滟九,你听我说。”   滟九更加用力点头。   “你这个人,生成这样,现在就已至通神,还能化光了……下次见着季朝云我们羞他吧,问他天天闭关如何了?”   滟九想对他笑一笑,没能笑出来。   他就哽咽着,想说出心中那句“我以后谁也不要见”,但很可惜,没能说出口。   “反正啊,我们都别哭了。”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林墨仰头看那圆月,道:“你看,明天的天,是要晴的。”   林墨这样说,滟九便也随着他仰头望。   明日大约会有好晴,因为今夜里有月,亦有星光。   因为长久地仰着头,不知不觉间,眼泪竟都止住了,滟九思绪纷杂,又想到些别的话,认真地想与林墨说,不得不说。   他轻轻唤了一声“砚之”,林墨轻声相应,示意他随便说。   “如果,有朝一日——”   滟九的手指蜷曲,然后忍痛握紧。   林墨心内明白,他将要说什么不动听的话,便也道:“如果有朝一日。”   滟九又想落泪,但他忍住。   他着恼于自身,一切是非都因他自己而起。   如果不曾假扮滟十一,前往晋临孟氏的学宫升山。   如果不曾胆怯懦弱,将一切先告知贪慕此身之人。   如果不曾癫狂失控,杀了滟夫人又惊慌失措逃离。   如果不曾溺爱十一,在那样关头无却力将她照料。   如果,如果名为滟九的孩子,根本不曾出生于这世上。   可是已经出生于这世上,可是今日饱受煎熬却还要继续活着,那这一切,滟九须得学会憎恨他人,不再自怨。   于是滟九对着林墨,将心内的话说尽。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杀了林信与邾琳琅。”   是吧?有仇报仇罢了,林墨懂得。   “有朝一日,我要荡平你安宁林氏那仙府。”   如林信等人,所依恃者,无非安宁林氏仙府权柄,如无他逼嫁于前,这一切事,也许不会发生,又或许只是会晚些发生。   这也好懂得,林墨不作声。   “所以,如果当真的有那一日,如果你会要拦阻我,不如今日……现在就杀了我吧。”   和滟九一样,林墨不愿看他此刻是什么神情模样,林墨只能拉着他手,握得很紧,不松开。   实则林墨真想问他,如果我这一生都好好照料滟九你,待你如我至亲挚友,你是否会改了主意?   但林墨自己想了一想,已知不管滟九会说出何种答案,他都不想听见那答案,于是干脆不说了。   他就喃喃道:“那、咱们便待到那一日,再来论吧。”   圆月被云暂且半遮住,星星便更亮,这天幕低垂,一切好像伸出手去可得。   无法自决,林墨亦不肯上这当,滟九便又道:“那如果,我告诉你,邾琳琅的金针,其实还有一半在我体内呢?”   她骗了林墨与滟九,只解去最要紧的那一半,设计留下那其余金针,因滟九摧动真力又力竭,此刻方开始作怪。   如今与林墨这样同坐,其实已经花尽滟九全部心力,再动一下,都觉疼痛难挨。   可他这样说,林墨竟也不觉意外。   反正已知道邾琳琅恶毒,但不管她如何精于算计,此刻也不过是林墨下一个要解决的问题罢了。   逃都逃不动,只得先休息过夜;且自己失去修为,本想待滟九恢复一些,便教授滟九秦佩秋所传书简为讯的诡术,救二人脱险,依林墨现在看来,怕是已成妄想。   “滟九现在疼吗?”   林墨这样问,滟九便摇头。   因为这样安坐着不动,他都也习惯那疼了,而且就算再疼,也不想说给林墨知道。   林墨微微一点头,仍旧去望星星,见它们明明烁烁,真个意趣,就同从前夜里,他们偏要自学塾内偷跑出来,一同赏见的一样。   “滟九啊。”   “嗯。”   两个孤寂无助的少年,此时此刻都在看着星月,身上遍是疼,心内全是倦。   “你看看,‘明月光光星欲坠’……南姐姐教我们的,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他指给滟九看,今日的星空,真就似那从前轶于人间的歌谣里描绘的。   滟九亦看住了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而林墨虽更觉得倦了,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下一句是什么?我怎么一下子就不记得了?”   滟九启唇,却又咬牙噤声。   但林墨固执,就等着他开口,不肯放弃。   风吹拂云散,将面上泪痕吹干,直等得那阵风停,滟九自觉无可奈何林墨那倔强,只得道:“好像,是‘欲来不来早语我’吧?”   林墨拊掌:“你说得对。”   那诗中痴情的姑娘啊,那不来赴约的情郎,那人间难觅的真心,都已经化作云烟隔世。   未曾得见,全作消散吧,滟九心道,以后都不再凭空想象。   而林墨听见滟九肯再说话,已经觉得不差。他忍住鼻酸与眼泪,笑道:“滟九你啊,实在是太聪明,要是就这样死了的话,我可白为你疼这一回了,怪可惜的。”   观此处的山谷溪流,让林墨盼望着,筹谋着,心想这里如果是禹州就好了。   不,这里多半就是禹州之境,他一定要这样想,他一定要如此确信,只待休整完毕,就带着滟九,去找寻生路。   “所以呢,你真的不要哭了,这样吧,我带你去禹州找伯尧哥哥,他一定会帮我们的。”   “我——”   林墨打断他想说的丧气话:“在我离开学宫前,和季朝云吵起来,孟先生还跟我说了好多话呢……那时候我都不懂,如今可都懂了,所以现在你听我的,准没错。”   当初,林墨因和季朝云嘲笑他策问一卷答得糊涂,而起了争执,被孟兰因叫去说话。   可孟兰因说的那些,和策问,和劝善,都无关。   “至亲至友,如若蒙难,你要如何?”   “若左右为难,不得算无遗策,那又如何?”   林墨想,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答案在心中,在此夜星月之下,从未变过。   云被风吹着推了过来,掩住了星月光芒。   但风亦会再来,将这浅薄轻狂的浮云吹散。   可笑,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   林墨不怕夜黑,林墨等待着有光,便也与滟九说他心内的主意与答案。   “滟九,我一定要带你去治伤,我一定要让人治好你……前事不再可追,余事此刻不要计,只要我们活着,便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虽不知道滟九会否相信,但林墨此刻,对自己所言,深信不疑。   作者有话说   明月光光星欲坠,欲来不来早语我……下一个故事里也会写。 第197章 章之五十二 邾氏(上)   窗外的雨声渐大,打在蕉叶之上喧哗。   心静如邾伯尧,也为这点声音分散了注意,施行金针的手一顿。   这疾风骤雨之声乍起,真似从前年幼时,在家中邾琳琅那小苑之内所听得的。   想到了邾琳琅,邾伯尧便心内有些不安。   已是秋序,家中两亲闭关,邾伯尧初为代其父门主之职,就恰逢禹州城内却忽有数人于山中遭遇邪魔。虽有他率邾氏门人及时解救,无人遇害,但不成想那伤处却奇,外面创痕虽见好,却因外邪入侵,滋生内症咳疾,轻易便传染他人。   若不及时诊治,恐有疫情在城内发生,邾伯尧为此下令,将众染疾之人集中迁于邾府近处别居,由他与邾氏子弟,亲自往来诊治。   疾症虽难解,但也总算可解。邾伯尧数日间衣不解带,留居于此,事必躬亲,终于查证得知那症结在何处,开始琢磨施针用药之法。   而在这数日间,因两亲闭关而不能主事,邾伯尧身边有诸事繁杂,与众人讨论后,也担心事情不好,本来已经去信安宁林府,让邾琳琅回家中来协助,却是一去无果。   去的人只见到了林信,却不见邾琳琅,回来与邾伯尧禀告,已与林信说明事情,林信会将诸事告知。   最后,却也只换得邾琳琅回信来,说晚些回来,尽快动身。   中秋之节也不曾回家团圆,如今邾琳琅亦一直不回,邾伯尧因此更为忧心,毕竟这一回她出门去,实在有些久了。   邾琳琅从来任性妄为,也从不与家中说明去做了何事,只说去安宁城,又或者别处,和林信,或者林墨同处。   亲妹是禹州邾氏的贵女,父母爱之如命,自幼娇宠,天下皆知,遑论他邾伯尧这个做亲大哥的,也是从来娇惯于她。   邾伯尧并非愚钝,知道她所言可能并非全部实情,却也无力禁辖。   人人都知她喜欢那林墨,家中从前便有风声,有意亲上做亲,对此邾伯尧只觉如果众人都应允,他亦无话可说。   只是这林墨也好,邾琳琅也罢,自小时候起,就不是如何规矩的人物,无人能管。   今日再想约束,凭他邾伯尧,只怕是不能了。   前些日子,因为那丹书相告,邾伯尧已知青墟滟氏之事,想其家门不幸,心中难免戚戚。   但他无奈苦笑,旁边有人觉奇,便也出言相问。   “师兄,可是病人身上,有什么不妙之处?”   说话的,是他的堂弟邾昱,也是他父亲的一名入室弟子。   “不是。”   镇静心神,邾伯尧也不再言语,仍旧为病患施针解病,并将其中要诀,一一嘱咐与邾昱等人。   将所有的病人都看视一遍,邾伯尧吩咐众人,仍旧调配府中香药,如那辛夷、佩兰、花椒、艾叶等种种,运至此处,以芳香化浊,防腐消毒。   “师兄近日太劳累了,今日可要回府中一趟,明日修整半日再来?”   如此忙乱数日,邾伯尧确实疲累,如今见诸事妥当,便道:“也好。”   又道:“明日早晨,我再过来。”   也不必众人送他,再将细处叮咛嘱咐一番,邾伯尧方自己撑伞,往家中而去。   路程并不远,方走了几步,雨亦停了,邾伯尧仰头查看天色,见乌云已被吹走,便收起了伞,信步前行。   但行走之间,邾伯尧却察觉了异处,发现在他视野所及之处,不见行人,但从他出来,便有人一路跟随其后。   行跟踪之事的人也奇,他似乎长于此道,也全无敌意,算计好了距离,小心翼翼却不曾十分掩饰,竟好似故意地为邾伯尧留下许多察觉机会。   邾伯尧好奇身后是何人,也并不想容任何人,在禹州邾氏管辖之境放肆。   他停住了脚步,于是身后那人也停住了。   “出来。”   那人没有动。   此人跟随至此,想必是有事相告又或相求,但如此鬼祟又大胆,实在令邾伯尧不喜。   “出来!”   他再说了一遍,但这次加重了些语气,肃然掷地。   那人似乎是犹豫了,但片刻后,终于还是乖乖现身于他身后。   邾伯尧转过身去。   “伯、伯尧哥哥。”   几乎是在看见他模样的那一刻,邾伯尧就张大了眼睛。   邾伯尧生性内向,不爱与人交游,自晋临学宫分别,数年间也甚少前往安宁拜访林氏夫妇一家;何况自从乌尤花氏遭难,林敏伏诛后,禹州邾氏更加谨慎小心,而邾伯尧心内更是郁结,再不愿意去往安宁。   如今已有太久,只听闻别人提及林墨那些意气风发,又浪荡出格的行迹,而未亲眼见过他到底如何。   但现在,邾伯尧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站得不远又不近的少年。   他的模样比起从前,自然是比之前长大了好些,如果一切周全,倒也是真翩翩少年,那眉眼形容,仍旧令邾伯尧熟悉。   可如果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形容不堪的少年,的确是林墨,那么他如今这样又委实太过落魄。   雨水打湿了他一身,发也凌乱,他面上,手背,衣裳破损露出来的每一寸地方,都有伤。   血块结在那些疮疤上,被雨水冲刷,又变成了血水,顺着衣裳和裤管流下,伤口处重新露出没长好的新肉。   他脸上写满了倦意,亦有些防备。   一个习武修道之人,却在这冷秋里打着哆嗦,唇齿颤颤好似经不得一点风凉,就连站稳似乎都很勉强。   可他就这样倔强地站着,就要看着邾伯尧。   邾伯尧不明白,林墨到底如何来的禹州,才会变成如此模样?   还有,总是说和林墨同处的邾琳琅,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难道也受了伤?   邾伯尧慌了。   “你到底……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邾伯尧问出这一句,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得尖锐且刻薄了。   林墨没有回答,欲言又止。   “我在问你!为什么你会在禹州?我家琳琅呢?琳琅在哪里?”   似乎是因为听到他说出邾琳琅的名字,语气和神情都是急切,林墨的表情变化了。   原本他唤邾伯尧时候,犹豫又悲切,但现在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邾伯尧自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痛苦,以及说不清的微妙的嫌恶和冷淡。   虽不知道是因何,但林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琳琅很好,她一直都很好。”   说得很勉强,邾伯尧也不知道他这样颤声说话是否是真,那颗悬起的心并未放下,又听见林墨轻声问他话。   “我知道这样前来禹州,无礼亦无状,但可否请伯尧哥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此,先和我走一趟?”   为他这样客气,又奇怪的话,邾伯尧更觉不安。   “你想要我和你去哪里?做什么?”   林墨向前了一步。   邾伯尧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动。   林墨察觉到了他的戒备,也不再动了,只幽幽道:“我、我只是想求你,帮我救治我的一位朋友。”   作者有话说   年底是最忙,更新缓慢也没有精力申榜……希望能尽快恢复更新,新文也在储备中了,为您带来不便希望谅解。 第198章 章之五十二 邾氏(中)   不知为何,在他话音落下之时,邾伯尧便有种感觉,不可答应他之请求,无论他如何哀戚,如何恳切。   “我为何要救你的朋友?”他问林墨:“你又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   邾伯尧这提防的话语,林墨听见,心内明白。   邾伯尧眼见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可方走了两步,步伐踉跄,便又停住了。   他那眉头一蹙,似乎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而愤怒,终于露出了怨恨与愤慨。   这一回,邾伯尧对着他,惊觉有些动摇,想要后退,但终究还是站住了。   而林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于他。   “你刚刚是在问我么?”   “你真的想要知道么?”   见邾伯尧不答言,他虽不再向前,但也竭力站稳,继续对邾伯尧说话。   “如果我说,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全拜你们禹州邾氏的千金所赐——”   邾伯尧脑内有一声轰鸣。   “住口!”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对林墨出了手,呵斥制止林墨继续说下去。   林墨躲不开,也未曾料到他突然出手,竟是硬生生挨了他一掌。   在听清了他的话之后,林墨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他对着邾伯尧面上的怒容,先是露出惊愕表情,然后突然突兀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原来……”   这,是最善良人呐。   世间一切善举,所依循行事之理,无非正道公义。   但世间所有人,待至亲者,待至疏者,亦都有别。   林墨想通此事,一下就失去了力气,呕出一口刚才在尽力忍住的血。   “原来……伯尧哥哥……猜得到啊……”   谁能说邾伯尧不是聪明的人呢?他也许什么都不知情,他好像又什么都知情。   不,不对,邾伯尧是不会知情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他是邾琳琅的兄长。   邾伯尧的一掌足以令林墨失去平衡,他拿手背抹掉唇边的残血,无力再强撑了,膝一软便跌倒在地。那青石板造的路不够平整光滑,磕碰未能全好的伤口,令他伤处的痛觉又都回到这躯壳上。   “林墨!”   邾伯尧上前去扶住了他,林墨抬起眼,反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虽然已知他一身是伤,但如今趁势势扣住了他的脉门,邾伯尧更加愕然。   “你的内力呢?你的——”   在这一刻,邾伯尧才知道他为何落魄来此。   从来不曾这么慌乱过,但邾伯尧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看见林墨的眼中全是恨意,就像是真想啐在他脸上。   邾伯尧想得也不错,林墨确实恨极了。   他想问邾伯尧,你是不是觉得,我林墨这样当真极可笑?   还想问,我林墨在你们所有人眼中,是不是就是悠悠众口中那样,身入邪道,自作聪明。   真可笑,为什么会想来找邾伯尧,为什么要幻想些不切实际?   林墨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他觉得对不住听了他的话,还在强撑着的滟九。   他哆嗦着想更加用力握住邾伯尧的胳膊,但已经没有太多力气。   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可与邾伯尧较量,只能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握紧了邾伯尧的手臂。   算了,真累。   林墨松开手。   “你杀了我吧。”   邾伯尧不语,林墨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刚才不是就想杀了我吗?”   邾伯尧仍旧沉默。   “杀吧,反正今日你不救我们,和你杀了我们,都是一样,”林墨反对他相劝:“这世情,做个恶人,竟比做好人容易简单,我今生无望,何妨做个恶鬼更好?他日还能再来你们禹州邾氏,讨回我的无聊公道。”   他看着邾伯尧的眼睛,心里明白他那些仁心妙手是真的。   但邾伯尧若真知邾琳琅所作所为,那他要付出,要掩盖的,又好像其实和邾琳琅本身没甚两样。   忽然地,林墨就清楚明白了,邾伯尧是不会做什么的,他也不能做什么,因为他不是无关紧要的林墨,可以轻易离开安宁林氏。   邾伯尧没有任何办法。   就像当年在学宫内一样,他低下头去为邾琳琅所作所为向所有人致歉,可得不得原谅,端看他人如何去想。   但那时候,又是谁呢?是谁说了一番话?   是季朝云吧?林墨想起了他,只有刚直不阿的季朝云一个,大声地说出了林墨认为正确的话。   是邾琳琅做错的事,为什么是邾伯尧在向所有人道歉?   邾伯尧回答,因为他是邾琳琅的兄长。   季朝云对此不能接受。他说如果是邾琳琅做错,那就该由她道歉,付出代价,这与邾伯尧是她兄长并无关系。   他还问邾伯尧,如果当天是她杀了人,你也替她道歉,替她去偿命吗?   林墨觉得季朝云句句在理,可那时候的邾伯尧,只是叹气,没有应。   为什么不应呢?林墨想知道,是因为不管如何去想,都觉得那个心爱的妹妹,断不可能真有杀人作恶的一天吗?   可林墨又怎么能怪他?   对一个人的情义,会令人心聋目盲,彼时,现今,都是一样。   人人皆知,邾伯尧将要成为禹州邾氏未来家主,他不能背离禹州邾氏,不可辜负禹州邾氏,否则便会令禹州邾氏声名败毁,无地自容。   好像除了少有的些许豁达人,或为数更少的执拗人,太多太多的仙门世家子弟,都遵循着这桩桩件件、条条框框。   得益于此,受困于此……而那妄想逃脱的,就如林宽,又或者如林墨,又得到什么?   不得善终。   不得其死。   这就是天命吗?   还是,这是人祸?   若有孟兰因在前,林墨真想问他一问,哪怕不得解答,也想立刻大声问清楚。   如果这是天命,那为什么?   如果这是人祸,那凭什么?   无辜人蒙冤受屈,加害者饰邪营众,何来公理?   林墨是个傻瓜,若早知如此,还不如去找季朝云,至少他才似是那个永远公正之人。   “可是,为何我不去找季朝云呢?”   林墨当然知道,因为这些事,和季朝云本就无关。   他总是好的,为林墨做错事,一边大声训斥着,一边又待林墨很好,帮了林墨许多。   “因为他太好了,所以不想他,或者好好的一个平阳季氏,也和这些烦忧事相关。”   他也不能去找林惠,虽然有想过。但她好不容易才离开安宁,离开林府,林墨从来只与她说自己好的事,因为这些坏的,也许会毁去她和陆怀锳,那一点本就好似在委屈中求全的安然生活。   林墨阖上眼,这人生不该对他人抱有期待与希望,倒不如求个速死算了,就好像,就好像林宽那时——   “你……要救谁?”   林墨陡然张开了眼。 第199章 章之五十二 邾氏(下)   禹州之境多山,亦多溪流,有些远郊山上地方,确实也人迹罕至。林墨和他所谓友人藏身的地方,就在某座无名山上的洞窟之中。   近日都在忙于奔走,林墨因为失去修为和内力,也极虚弱,但他没有应邾伯尧的话先休息,而是在得到应允后,立刻就带着邾伯尧去往他和他那所谓友人藏身之处。   走了那样久,两个人面上都是疲倦,而这洞窟内实在黑暗,哪怕是修仙道之人,目光如炬,邾伯尧竟也觉得看得不甚清楚。   他正想要摧动道法,照亮这洞窟内光景,耳边却听到一点声响。   那是林墨,他正吹亮一个火折。   这样熟练的动作,就像那些农户里,出来打猎谋生的普通人一样,邾伯尧曾经见过。   邾伯尧想,这也许因为他已经不能施行道法了。   林墨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轻轻地比了个手势,示意邾伯尧轻声,跟他再进去一些。   这洞窟内,确实还有一个人,邾伯尧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好像尚在沉睡。   快要接近时,林墨轻轻唤了一声。   “滟九?”   邾伯尧听见这一声,望向那安睡之人的脸,立刻将脚站住了,不再往前。   “他好像还在睡着,”林墨将那火折子放在一旁,转头看邾伯尧,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怎么了?”   邾伯尧沉默不语。   林墨想到了别处,有些急切:“怎么了?他身上有未拔出的金针,别的地方也有伤……能不能救?”   未拔除的金针,自然是邾琳琅所为了,邾伯尧道:“能。”   又道:“我不能救。”   林墨愣了。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林墨真觉邾伯尧不问世事,未曾见到当日昭告天下的丹书字诀吗?   世人皆言滟十一已死,那么这一个,只可能是和当年学宫内的滟十一生着差不多样貌的,杀人后逃出的滟九。   他竟和林墨同行,那林墨可又与此事有关?邾伯尧不敢多想。   “你不是说你会替我们医治吗?”   邾伯尧道:“我不能。”   观他神色,林墨想起了当日的丹书所言,心知他是和别人一样,将滟九视作了弑母杀妹的恶人。   但林墨也无法,只能忍住气,央告道:“你不救我可以,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我也不觉得哪里有不好,但求求你一定要为他医治……滟九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终有一日,天下的人都会知道的。”   他言辞恳切,说滟九的那些,邾伯尧不知真假,但他说自己的那些,却绝非实情。   邾伯尧道:“你的胸骨本就有伤,再加上我刚才那一掌,如果再不及时治疗,会令你此生遗憾。”   林墨根本没有听进去。   “我不用你治,如果你不肯为他治别的伤,至少求你把他身上,你们禹州邾氏家传的金针解了。”   邾伯尧叹了一口气。   “我问你,”他再度向林墨确认:“琳琅是真的还好么?”   林墨道:“她很好,她不过是让别的人不好罢了。”   邾伯尧心知他这怨语应当不是谎话,这才上前去,坐到了滟九身旁。   林墨已经竭力给滟九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铺就草絮,解了外裳,令他睡得好些,但邾伯尧很快发现滟九未曾醒的原因,是因为有数量不少的金针仍在体内无法根除,兼有皮肉伤,引起了高热。   邾伯尧自药箱中,取出了一枚药囊,置于他鼻下。   滟九轻轻一颤,但是没醒来。   “他这样……烧了多久了?”   “之前断断续续的,有些发烧。”   金针的数量实在太多,也的确是禹州邾氏所惯用的手法,却又有些变化不同。   或者说,更为巧妙阴毒。   邾伯尧为滟九断脉,观察其形容伤势,额上渐渐的生出了细汗。   他很细致,也极忧心,他在想竟不知道邾琳琅这些年来,不在家中的日子,到底去到何种地方,又与何人相识。   如果林墨所言,滟九是真的无辜,那邾琳琅之所行,必然与匡扶正义无关。   那么,他们之间到底又有多少仇怨,令她要这样做?   邾伯尧不禁要问林墨:“她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   林墨不说。   邾伯尧道:“为何不说?”   林墨叹道:“如果我说了,你又会如何?”   其实他刚才已经说过了,邾伯尧明白。   真相不重要,细节也不重要,聪明人之间,无需太多言语。   但如果知道一切真相,一切细节,那他会杀了林墨与邾伯尧灭口么?   林墨深知邾伯尧不是那样的人,但他更无法与邾琳琅为敌,他只会十分难过,他无法原谅自己,他会陷入不可原谅自己,又无法对亲妹如何的死局。   他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对亲妹如何。   “这样不行……他体内的金针太多,我必须带他回府,才能医治所有的伤处。”   林墨待要点头,忽然听到一点动静。   邾伯尧的手被忽地反手扣住,指甲扎进肉内。   滟九终于醒来了,他能感知到有人回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声,努力了很久,方能起身。   “伯尧哥哥?”   这一声,令邾伯尧拧眉,看他被微弱火光下映照惨白面色和防备表情,发现倒也无愧是兄妹,他实在很似当年的滟十一,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极相似。   但他竟也如当日滟十一般这样称呼他,邾伯尧觉得有些古怪,问道:“你与我相识吗?”   滟九愣了一愣,失笑。   “不错,邾少门主,你我今日还是第一回 相见。”   邾伯尧反而更觉得奇怪,略一思索,便知虽然是如他所言,第一次相见,但是他这个人却令自己觉得熟悉,而又疏远。   “我是要救你,”他对滟九道:“但如果你,再这样摧动你体内的任何一点内力,那再也没有人能救你。”   滟九看向林墨,林墨对他点了一点头。   虽将手松开,但滟九那面上的冰雪不曾消融。   “救我?”   再度望向林墨,他才笑了。   身上觉得冷,滟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还是在发烫,难怪如此晕眩。   他深吸一口气,令心神安稳,令自己说话更加冷静。   “请问邾少门主,为什么要救我们呢?”   “滟——”   “砚之,这是你的不对,”滟九打断了林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带我来禹州?你又为什么不告诉邾少门主,如果他今日救我,来日会有何事发生?”   林墨一时敛口。滟九的意思,非常明白,如果邾伯尧今日相救,来日如何来论这恩仇结果?   这件事,足令此刻的林墨说不出别话来。 第200章 章之五十三 施救(上)   然而在林墨和滟九的沉默中,寡言的邾伯尧却出乎意料的,主动开了口。   他与滟九道:“所以,你是当真地杀了滟夫人吗?”   滟九道:“是。”   “那么滟十一呢?”   滟九不答。   邾伯尧不解,他沉默,是因为没有杀害滟十一吗?   但也许是这张脸与曾经的滟十一太过相似,邾伯尧总觉得他们是同样的人,一般的克制内敛,沉静温柔。   当初的滟十一,就连演武场内与同修出手,都要忍让三分,以至于邾伯尧无法想象,今日之滟九竟可杀人取命,毫无怜悯。   可是偏偏又是他,如此明白坦荡,直言不讳。   滟九是如此计较与邾琳琅,或者说禹州邾氏会有如何的纠葛恩仇,仿佛觉得这件事比此刻一时性命攸关还重要些。   奇怪的人呐,他实在令邾伯尧好奇极了。   “为何呢?”   “因为如果不杀,那么死的会是我。”   心中怀怨也好,求生的本能也罢,滟九杀滟夫人,没有半点后悔。   细察他言语与神情,真不似说谎,令得邾伯尧亦不禁再度叹息。   他深知邾琳琅嫌恶滟十一,全是为林墨素来与滟十一亲厚的缘故;但如今滟十一已死,而林墨却带着杀了她的滟九来禹州求救,不管邾伯尧怎样想,都觉得实在太过离奇。   “琳琅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你?”   滟九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先作沉默。   但不等邾伯尧或林墨再开口,他又道:“我不用邾少门主相救,也不求你放我一条生路,但砚之是无辜的,如果你要捉拿我回去问罪,也请便,只要放他一条生路,什么都好。”   为滟九这样说话,林墨想劝,但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劝起。   但出乎他意料,邾伯尧却突然出手了。   此间无人防备,就连林墨也不知他如何手法,滟九便向前倾倒,惊得林墨忙将其扶住。   “滟九!”   由得他惊呼,邾伯尧却唤他道:“林墨。”   林墨闻言望他。   “我会救你们。”   见林墨似有些感念之语要说,邾伯尧摇头,令他不要再说。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说,那也好,从今往后,你们再不要告诉我琳琅做过什么。”   “如果……如果有朝一日。”   自这一句开始,邾伯尧说得有些艰难。   “如果有朝一日,她死在别人手上,便也罢了。”   “但如果她是死于你之手,你也不要告诉我。”   “我虽不问、不管,但在那以后,不要再来求救于我,因为不论你再说什么,我也决不会再助你。”   “我只求我禹州邾氏,也与你们林家,永无瓜葛。”   这是要以救治他们二人为条件,令林墨与滟九先敛其口。   是否公平,林墨不知道,但他来求救,也好似对邾伯尧并不公平。   无论如何,先为滟九疗伤是最要紧的,于是林墨也不管将来如何了,先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你。”   既然林墨应允,那邾伯尧便也信守承诺,悄然将林墨和滟九带回他在家中所居的小苑内,藏匿医治。   说来,林夫人为林墨之嫡母,林墨自然与邾家人也算得表亲,但其实林墨从未像自己的兄姐一般常来到此处,对于禹州邾氏的武学与医术那点浅薄知识,皆来自邾琳琅诸多喋喋不休的卖弄,以及林惠所授。   邾伯尧为他看视伤处,探查内力,便知林墨仙骨确实已失。   他曾经身怀内力与修为,但如今据邾伯尧所言,莫说他本人,便是邾氏夫妇出关,亦不能再为林墨恢复。   这样相较,倒显得林墨身上的伤那些骨折伤处,都不算是什么大事,该如何医治便如何医治罢了。   对邾伯尧的说话,林墨心内其实早有预备,倒也没再于邾伯尧之前露出什么恼怒与怨恨。   关于这桩恨事,他便是不愿想开,也不得不想开。   也不管是天道无情要如此,还是从前那错误因由得来这般造化,一切已经注定,不再重要。   “今日不死已算幸事,修为不修为的,再说吧。”   说完这些,他就服下邾伯尧所备的药汤。   “对了,滟九他……”   话没有说完,林墨就觉困顿,眼一阖,沉沉睡去,手中的药碗滚再了地上。   邾伯尧不发一言,将那碗捡走,离开去看滟九。   实则林墨也就罢了,待到为滟九检查伤口,进行治疗,才是真令邾伯尧觉得为难。   滟九已经转醒,邾伯尧为他简单看视了一番,觉那身上的其他伤处都不及金针要紧,还是应当先为他解除金针为上。   就如邾伯尧在洞窟中所探得,根除金针本就不易,而邾琳琅施布金针之法,可谓阴毒,令邾伯尧心内愧疚更多,密密细汗发于颜面。   “这次拔除金针,我不能让你昏迷。”   邾琳琅曾为滟九拔除金针,那些金针所在之处皆是浅表,令滟九可解除真气阻滞,恢复行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细小的金针,留藏在隐蔽深处,待滟九摧动真力时,才会作怪。   “你要听清楚我接下来的话。”   滟九没有问为什么,只点了一点头。   “人有百千穴位,除正穴之外,又有新穴,行运内力,施展道法,动用修为,全与之相关,”邾伯尧道:“其中一百零八曰要害,当中又有三十六死穴,而家妹所留下来的金针,全不在这上头。”   滟九再一点头,见邾伯尧指尖一捻,真力竟凝作一枚小小金针。   那针既短且细,当真如牛毛一般,若非目光如炬的修道人,几不可见。   滟九看着它,打了个寒颤。   “在你体内的金针便是如此,皆是家妹的真力所凝。”   “而我的金针,就是引一道更强的真力注入你体内,它行经之处,若遇阻碍,你便会觉得疼。”   邾伯尧说到此处,发觉滟九咬紧了嘴唇,便顿了一顿,待他又再点头,方道:“两种真力相摧化散,会比当日家妹为你拔除的那些金针,更疼百千倍。”   解法中功体消耗,玄妙之处,邾伯尧都不多细言,又道:“我会让你不能挣扎行动,但你必须醒着,若你昏迷不知痛,我便也不知道你何处有碍。”   “如果在这中途,你不能支撑下去……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滟九自然是明白的,撑得下去便有生路,否则便也是死。 第201章 章之五十三 施救(中)   想到从来未曾听得邾伯尧如此多言,滟九心知他谨慎之意,复又点头,但面上有些踌躇。   “你想说什么?”   “砚之,还好吗?”   邾伯尧点了一点头。   林墨那一身的伤势,其实也不好过,也极虚弱了,偏喜欢硬撑,若让他醒着,只怕会吵着要守着邾伯尧诊治滟九。但邾伯尧的性情,为人问病疗伤时,最厌聒噪,便干脆让他先睡去。   此刻林墨不在身旁,总觉得有些慌张,但滟九冷静地让自己安心一些,又与邾伯尧道:“谢谢你。”   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一句,邾伯尧便也不再说其他,先让滟九安躺于塌上,以金针制住他四肢口舌等,令其不能擅动,胡乱挣扎尖叫,或是咬到舌头。   “那么,我要开始了。”   便是邾伯尧这样的人物,今日对滟九施法相救,手也竟先微微一颤。   但他很快稳住了。   就这样,再一次地,滟九看着禹州邾氏之人的金针施行于己身。   他阖上眼,在短暂的感觉邾伯尧的真力在身内探究后,忽地就因为无法言喻的疼痛张开了眼。   “好疼。”   “好疼。”   “好疼。”   滟九努力地呼吸,那痛楚丝毫未减。   邾伯尧说得不错,滟九觉得自己像身在刑台,似被千刀万剐,却不能动弹,只能由着这痛更痛。   这仿佛是比之前遭受凌辱还更可怕的经历,因为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所有的呼喊都喑灭,于是所有的声音只在他脑中回荡,让他想发疯。   想求速死,也好过这折磨,但尚有苟延残喘的理智,告诫他要忍耐,盼望着能求得生机。   “就算要死,也不要这样死。”   滟九还惦记着林墨,如果死之前看不到他。   “我要活着。”   额上疼出的汗滑落,他瞪大了眼睛看邾伯尧,竟在模糊的视线里发现,对方那和邾琳琅全然不似的面上,也有汗意。   “我要活着。”   滟九心道。   终有一日,他还是要与邾琳琅计较仇怨,他要让邾琳琅尝到,今日名为滟九的人,和名为林墨的人,曾经因为她所遭受的所有苦痛。   他必须活着。   待林墨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邾伯尧亲自为他煎的一幅安神药,效力自然不同寻常,当中药效加上金针,令他诸多伤处的疼痛减退,也令这一夜竟成为近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   他忙着从床上坐起身,正巧,邾伯尧亦进来了。   他是天生的医者父母心肠,自外间听见他的动静,便将煎好的药汤送了进来,盯着林墨将药全部喝下。   又因现在的林墨失去修为,与一般常人无异,伤势好得不能如从前一般快,便也不提此事,邾伯尧只谨慎叮嘱完他养伤期间务必如何小心谨慎,别留下什么他日遗恨。   林墨一一听过,恳切道了谢,又问:“滟九他——”   话还未说完,已听得邾伯尧道:“金针已除。”   林墨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你简单梳洗一番,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他这态度有些奇怪,表情也有些奇怪,令林墨觉得奇怪。   但很快,林墨就知道是为何故了。   滟九别住在旁屋,林墨与他亲厚,未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猜想他仍旧安睡,便也不叩门就推门进去,竟被邾伯尧拦住。   “做什么呐?”   邾伯尧对着他,表情越发微妙,欲言又止片刻,方道:“你知道他……他那里,也有伤处吗?”   林墨原本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想了一想,忽地明白过来了。   “不是啊!不是我!”   不好嚷嚷起来给里头的滟九听见,林墨都急了,只得小声辩解,一边摇手,一边脸上发烧,连耳朵根处也红了。   邾伯尧望他一眼。   林墨对着他眼神,忽然想起若是此刻在邾伯尧面前认真辩解,似乎对滟九更加不好。   这样的事,也真是没处说理了,林墨又恼又怨又难过,噤声不言了。   邾伯尧倒也厚道,不说什么。   其实原本邾伯尧也不知道滟九那隐蔽伤处,之前问过他哪里有伤有痛,皮面上的伤他都说了,但这一处他却绝口不提。   如果不是因为施针后汗水打湿衣裳,他又疲弱不堪,必须更换,被邾伯尧看到他那裈袴之上有暗色血迹,邾伯尧也不能知道这样的伤。   但邾伯尧问滟九,滟九却说无妨,也拒绝邾伯尧为他上药。   而且,都已经那样虚弱了,他还是要自己擦身,自行起卧。   “如果你碰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邾伯尧真个无奈,只好先按捺不提。   如今把这些告诉林墨,林墨虽然一样为难,但他还是红着脸道:“那怎么行?打晕他不就好了!”   邾伯尧毕竟是邾伯尧,只道:“自己去打。”   林墨哑口半晌,咬牙道:“好吧,我去和他说说!”   那自然好了,邾伯尧把东西都给他,让他自己进去,与滟九较量。   黑漆螺钿梅花的承盘之上,汤饮与药膏种种倒也罢了,林墨一眼瞧见,旁边还有支还有支细巧的玉棒。   觉得气愤,亦觉得可怜,还觉得没眼看,林墨百感交集,进去房中。见滟九果然还躺着,他便小心翼翼,先将东西放在一旁,自滟九身旁的床沿坐下。   滟九心事太多,睡着了眉间也蹙紧,林墨看了,不觉伸出手去,想要抹平。   但手还未触到他肌肤,他便张开了眼。   “做什么?”   人还那么虚弱,却又能这么凶,说话间都没好气,林墨收回手,笑道:“没什么,你好了吗?”   滟九点了点头,眼见着是想要坐起身来说话,林墨便伸出手去扶他,待得他坐稳了,把药递给他先喝。   一碗药,滟九很快就喝尽了,不在意内中是何种酸苦滋味,但喝下去之后,身上残余的痛楚稍有减轻。   林墨笑了起来,问他主意。   “我给你擦药吧?我问过伯尧哥哥了,这药是好东西,用过之后你如今脸上身上的伤都会好的,一点痕迹都没有那样。”   一点痕迹都没有吗?滟九想笑。   但他没能笑出来,最后只得点点头,让林墨为他先擦药。 第202章 章之五十三 施救(下)   由着林墨耐心地给自己面上先擦过伤药,然后是脖颈处。虽然那动作虽然轻缓,但滟九觉得发痒,轻声道:“其他地方我自己来。”   林墨摇头,道:“算了吧,你如何能耐,也擦不到背后去吧?”   “那就等着他自己好吧。”   “留下疮疤又怎么办呢?”   此刻滟九无心计较什么疮疤不疮疤,而见他不肯说话,林墨又耐着性子问道:“那,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疼的?”   滟九把同邾伯尧说的话,也说给林墨听。   “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自尽。”   这就不错了,没说要杀林墨,可见心里还是觉得林墨与旁人不同的。   林墨在心内也不知该自嘲还是自得,未继续说什么,又听滟九幽幽道:“你敢打我一下试试?我也自尽。”   这人真难搞,也真不愧耳聪目明,方才都是在装睡。   “那你自己来,我出去?”   滟九根本不搭理他这话,只道:“砚之,伯尧哥哥替你把伤都看过了吗?”   自然是都看过了,林墨随口应声,只顾着想如何把他劝服,却听滟九道:“我们该走了。”   “什么?”   见林墨有些惊讶诧异,滟九道:“你的伤,伯尧哥哥已经看过了,我的伤,也都治完了……既然都好了,难道我们不该走么?你若此刻有空,倒不如和我说说,我们接下来要去往何方才好。”   他言下之意,是不能再留于禹州邾氏,林墨懂得。   即便邾伯尧可信,但这毕竟是在邾家,不说门主夫妇出关之后如何,现今两个大活人藏身于此,已经是多有不便。   再小心谨慎,也怕有意外。如若此事被其余人发现,必然会为邾伯尧带来麻烦,令他也无法自处。   林墨自然是有想过的,连之后要去往何处也想过了,但如今他自己已经没有修为,只能劳动滟九摧动功法,但滟九又如此虚弱,他实在是不忍心。   犹豫再三,他对滟九道:“但你身上的金针刚刚才——”   滟九便也直言问他:“那你是要预备在此处留多久呢?”   这样的问题,林墨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滟九叹气,道:“砚之,我并不是要和谁置气,只是我们真的要想清楚,下一步应该如何了。”   林墨道:“我知道。”   可他说了这三个字,竟又复作沉默不言。滟九耐心静候片刻,见他依旧不语,只得再度开口问他:“你直说吧,为什么不说呢?”   林墨便道:“这些我都我想过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论,你还是先和我回江山不夜去。”   依他所想,虽不知邾琳琅和林信所行其余恶事如何,但只要他们如今还要在天下人前立足,还要得林邾两家家声庇佑,就绝不会轻易将之前发生的事告知任何人。   虽然人人都知林墨筑起江山不夜,引为传奇,但却无人可知其确切所在,不得其门而入;而因他如此高调行事,安宁林氏中便有林夫人之严令,斥此事不实,皆为不逞之人卖弄是非,乃成投杼之疑,讹言惑众,命任何人等不得议论寻衅。   那二人何等狡猾恶毒,没有万全把握,必不会在此时主动去往江山不夜生事。   可听见林墨又说起江山不夜,滟九当下似是踌躇,蹙眉不言。   林墨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可即便安宁有一百样不好,但江山不夜与别处不同,我也实在不知道,这个世间上还有哪里比我的江山不夜更安全周到的。”   滟九还记得他所赠的法诀,也同样忘不了,之前也就是因去寻江山不夜,才令得邾琳琅有机可乘。   此事并不能怨在林墨身上,但也令滟九亦想起别的一些旧事,那是尚且年幼的林墨和他相对,说起来的玩笑话。   将来要如何起自己的仙府,将来如何得意洋洋欢迎他心中惦记的人都来做客,声声句句里都是骄傲与快活,又如何能想到,他们二人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   细想来,其实那江山不夜偏偏要悄然屹立于安宁城西北的袅清峰上,与东南处的安宁林氏仙府相对,显然是林墨故意为之。滟九不知道林墨,或者是他挂在嘴边时常说起的秦佩秋,到底用了何种妙法,设置多少阵式,才令得其余人等进入不得,但此刻确实再没有别的地方是安全可信。   滟九总归是相信林墨,他便对林墨道:“都依你吧,我没要紧。”   落定这主意,林墨觉得胸口处有些郁疼,忍不住咳了两声,方道:“好,那你自己擦,我先出去,和伯尧哥哥说几句话再来。”   说着,他便把药和别的物什都塞进滟九手里,起身先逃。   邾伯尧正自外间伏案疾书,分明听见林墨出来,但并没有抬头,只是在林墨犹疑如何开口之前,先开了口。   “要走了吗?”   循着邾伯尧的问话,林墨瞧见了那案桌上的一只小包袱,似乎是为他与滟九所准备的。看来方才内间他与滟九的说话,邾伯尧是都已经听见,但他不以为意,或者说虽然在意,但并不会加以拦阻,劝他们多留。   “药方,和那些药,你都带走吧。”   林墨走过去,拾起包袱,又细听他一一指教。   “种种伤药用法,都写在上头。”   “你的伤,不可轻易劳动,举持重物,如果恢复不良,往后胸骨处会不时疼痛难抑,还会一直咳嗽。”   “至于他,外伤不算太重伤,金针也已拔除完毕;但如今虽可摧动功法,却也不能肆意妄为,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先将息养身为妙。”   林墨听得一一点头,想说一些道谢的话,正自琢磨,竟又听他道:“不必了。”   他说不必言谢,令得林墨竟觉有些难过,想及日后可能会因与邾琳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再难和他从容相见,更觉满怀遗憾。   “可要我送你们出去?”   邾伯尧如此问他,林墨摇头,又觉得胸口疼,咳嗽道:“不必了。”   就算邾伯尧全为好心,但林墨也并不打算让他知道太多,为难太多。   邾伯尧将头一点,想了一想,还是多问一句。   “何时动身?”   “尽快吧……我们留在此处,多一时一刻,都对你不好。”   邾伯尧没有答言,林墨终究是郑重道了谢,仍是回那屋中找滟九。   耳中听得屋内一些不分明不清楚的说话,持续了片刻。   接着便是有人运劲施动法术,然后那屋内最终复归安静。   太安静了,像是那屋中本没有人在。   邾伯尧仍旧头也未抬。   他就逼迫自己心无旁骛,要尽快将那封措辞严厉、催迫邾琳琅复归的家书写毕,令人快些送至安宁。   如果这一次,邾琳琅仍旧不归,哪怕需得抛下禹州诸事,亲自去寻,或是对她出手,邾伯尧也必要将她带回家中。 第203章 章之五十四 佩秋(上)   秦佩秋此次离开人间,经已数日有余。   而他回到幽独,其实也是为一桩不曾预料的变故。   虽然幽独城中诸事料理不易,但已经尽数交由他府中的左颜打点,无有要紧事,也无需劳动秦佩秋回来出手。   左颜名为他秦佩秋之仆役,其实与弟子无异。虽然观左颜那形貌年轻,看上去不过是个比之林墨还稍嫌稚嫩的少年郎,那脾性亦总不改些许娇憨天真,在许多处事上也还嫌未够心机及手段,但也真算得勤修刻苦,又心细如尘,忠心耿耿,故而颇得他信任,算得是他这几年来得来的人才中,最为得力堪用之人。   这一次的事情,其实也只能怪他秦某人处事不周。   想他多年来居于幽独,做了城主,却最是烦厌案牍公务,只觉无聊透顶,而那世间粉玉温香,又或骄奢豪宴种种,时日久了,也不过尔尔。   还有那林墨,也总是表面乖顺,时常逆反,真不愧是他那师姐的好儿子,真正是个臭小鬼。   秦佩秋要他好好学武修炼,他学归学了,要他再刻苦一分都不能。成日里就撒娇耍赖,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应秦佩秋那些“你日后要接下这幽独城主之位”的说话。   故此有一日,秦佩秋忽然想起,命人在幽独城中的东面设置了一座擂台,豪情放言不服他辖制的尽可来战,只要谁能赢了他,谁就是这幽独的新主人。   那擂台初起时,挑战之人络绎不绝,却皆不敌秦佩秋之豪强高绝,久而久之,幽独中人知道轻重厉害,也就无人敢来邀战了,令得秦佩秋更觉无聊,再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出来人间游荡,秦佩秋更是早已经将此事抛诸脑后,却不想祸事就因此起。   时隔多年,忽有人来擂鼓邀战,引得幽独城中众人议论纷纷。   虽其人初入幽独,又名不见经传,但他有胆识如此,规矩也是城主秦佩秋所定下的,无有不应战的道理。   可惜,秦佩秋自称有事,久久不出现于幽独城内,左颜思量之后,干脆落定主意,先代秦佩秋应战。   见识过多少次那擂台之上以命相搏,又或自取其辱,但左颜自问并非庸碌之辈,也不存有任何轻蔑情敌之心,但不料这一次,竟意外落败!   左颜向秦佩秋报称恼自己终归还是大意,幽独城与人间不同,于众恶人目下落败,引得人心浮躁,真怕要生出更多事端。   但秦佩秋知道他的功法与武招,强横果断,全如自己,但当日转眼拆过百招,左颜攻势强硬却抢占不得半点先机,而对方双眼灰白,自称不能视物,却功法玄妙,竟似在正邪二道之间兼用自如,令得左颜每招每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脱他洞察。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来幽独挑战我们城主究竟意欲如何?”   当日面对左颜的喝问,他只道,来时已经说过,其名周未。   他也不要什么别的,只要身为城主的秦佩秋应战。   秦佩秋得知此事,自然是不惧应战的,不止如此,还颇觉兴奋。   这世间哪里有比生死豪赌更令强者兴奋的事?只是若告诉林墨这个臭小鬼,他必然也要闹着前往。有他在身旁聒噪,实在令人分心,于是秦佩秋将此事按下不表,只说回幽独有事,少则三日,迟则七天,去去就回。   也不出秦佩秋所料,他第一眼见到周未,便觉此人极有趣。   不止如此,秦佩秋虽不曾见过他,但觉他那说话声音似曾听过,有些耳熟,故此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战。   但秦佩秋有一个额外的条件。   “如果我落败,这幽独自然是你的,你杀了我,我也无畏;但如果你落败,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还要将你真正身世来处都告诉我。”   “如有违逆,如有欺瞒,你重归混沌,生不如死。”   周未为此而惊讶,似乎是没料到幽独城主会对他之来历有兴趣,但他还是应了。   这二人,击掌为誓,真言以盟,道法相证,违逆者死。   这一战,自夜幕星垂起,至黎明晓光末。   周未虽然最终不敌,但秦佩秋自问与他取胜也并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因为他的道法实在太有趣,他的身份更为有趣。   留于幽独城内处断城中要务的几日间,秦佩秋也不忘令人去追究他之来历。   最终得来的信息虽不多,但秦佩秋却因此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秦佩秋不知他为何为自己名为周未,但他本来应该不过一团黢黑恶念,是空有修为残留之物。   别说是肉身,就连三魂七魄,也半点不具,于是他非人,非鬼,非妖邪,非神怪。   本不应存在于天地间的存在,如今却能出现在人前,其形容举止,竟与人相似。   能够如此,大概皆因周未怨念深重。虽然他那修为根基出自玄门正道,但在人间漫长年月中,他取得形体之法,增进修为之法,得来肉身之法,据秦佩秋所想,绝非正途。   倒也亏得他居然能够逃脱世间无聊正义之人耳目,壮大自身,还前来幽独闹事,实在胆大包天。   “你是从晋临来的。”   被囚于监牢之内三日有余,周身缚锁,再见到秦佩秋,周未也无任何愁容与愤怒,但对于秦佩秋如此直白断言他道学武功来路,他第一次面色有所变化。   眼看他张口欲言,似是立刻就要反驳出声,但他居然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只道:“一切只怪我来幽独自取其辱,还请城主杀了我吧。”   周未不反驳,不辩解,但正因此,他的存在反令秦佩秋心内有了更多大胆的猜测。   而且,秦佩秋也终于想起,为何会觉他那说话声,轻缓淡慢,但极熟悉。   人间诸修道者,皆从筑基、炼气、结丹、化虚、通神、念止、浴劫、大成一道,那终成大成者,方能扶摇飞升。   而晋临孟氏仙府恰有一位孟兰因,于年少时开天目,勤问道,终于自百来年间修至仙体半成,早已突破念止境界。   多年来,秦佩秋游荡人间,也只见过这位孟府主一回,那一回是他于城中开坛论道,天下修道人纷至沓来,皆只为为听他道法一言。   其外相形容不改,其心念方寸不乱,其言谈如珠如玉,对道法之见解亦颇有独到之处……可是世人谁又知晓,谁曾追问,这样的孟兰因,当初是如何能够摒弃他那身为人者,诸般杂思恶念呢?   若秦佩秋所想是真,那也真可道一声奇哉,妙哉。   如果是在从前,秦佩秋自有无数无聊黑心主意,可借由此事试探,闹得晋临天翻地覆;但如今那晋临孟氏仙府主人与林墨有师徒之谊,而他的亲姐如今久居人世,他自己与晋临之人也没甚深仇大恨,倒也不想生事。   这周未的存在,是极有趣,秦佩秋便又问他:“你为何会想要幽独这样的负累?”   周未听见他这样的说话,似乎有些不满。   “原来在城主眼中看来,幽独不过是负累吗?”   当然是。   也许在其余人眼内,即便是幽独这样一座离经叛道的诡城,能做它的主人,也意味着处尊居显,声名俱泰。   而能强绝天下,诏令阴兵,更是多少人可望不可求之事。   但对于秦佩秋而言,这是游梦余任性离开,还遗留与他的枷锁,确是一种负累。   秦佩秋也不是蠢人,只要想及晋临那位孟府主人,大约可知周未所想。   将他舍弃之人,坐拥丹楹刻桷之仙府,受世人奉为圭璧之尊崇。   而他,空有本领抱负,却世间难容,自然日益怨恼,忿忿不平。   无法自证,无法高攀,周未如若留在人间,真可算得百无一用,在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在幽独的秦佩秋,会觉得他的存在是有趣。   虽然未知他在日后会有何种用处,或是在这世间掀起如何波澜,但秦佩秋深知,如若此刻先将他杀死,那可实在太没意思。   无论如何,在此时,秦佩秋是绝不会杀他的。   不止如此,秦佩秋觉得他,也许还有别的用处。   “周未,你觉得幽独如何?”   “谈不上如何,我初来乍到,只觉鱼龙混杂,沸反盈天,其余晦盲否塞之处,只怕还需些时日才能知道。”   他这嘴毒之处,倒也文雅,秦佩秋明知他在骂自己不理城中诸事,反觉有趣。   左颜那为人,秦佩秋清楚,无非年少心软,饬令处断诸事,欠缺果断坚决,那么若是周未,又如何呢?   “如若让你执掌幽独,你觉得如何?”   周未道:“不觉得如何,城主大概是疯了。”   秦佩秋更觉得他有趣了。   “对了,你会喝酒么?”   周未摇头,此刻的他,并不太懂得人间人那些放歌纵酒,寻求欢愉之乐。   “虽然我也不知孟府主人那一身能为,与我孰高孰低,但你不止连我都胜不了,竟连酒都不会喝……我倒好奇,你又如何能有一番作为,与他计较什么?”   闻得此言,周未不禁叹道:“原来城主当真是疯的,在下真的不懂,这饮酒与作为,究竟有何干连?”   自然有干连。   这世间为秦佩秋所看好的,被他所亲近的,都应有一身好本领,如武功道法,或豪饮剧谈种种,样样都要好。   至少像林墨那个臭小鬼,别的学的不怎样,只喝酒一件,学得最好。   秦佩秋笑道:“等我下次回来,你也应该学会喝酒了。”   周未拧眉。   “孟兰因执掌晋临又如何?我这幽独,可绵延千万里,疆域之广,远超你之想象,”秦佩秋道:“既然这幽独在你看来,处处乱相,那你又何妨一试呢?”   周未沉默了片刻,方道:“城主不止疯了,也实在好气魄。”   又道:“但是在下敬佩城主的疯癫气魄,愿意一试。”   秦佩秋大笑。   在他笑声中,周未身上的铁索发出了赤光,令他觉得肉身被烧热的烙铁缠绕。   周未竭尽全力,制止自己发出骇人的尖叫,但自这一身剧烈又真实的苦痛中,鼻尖仿佛都嗅到那不存在的皮肉烧焦味道。   秦佩秋的诡术,以真言为枷锁,令这束缚渐渐融入周未得来不易的魂肉中,除非他消失于天地间,否则便不得脱离。   那是周未求战之前,所答应过秦佩秋的条件。   “你无需忠诚于我,只要忠于这幽独即可。”   秦佩秋将这一件刻印在周未身上,乐见他可如此忍耐苦痛。   “之后的事,自有左颜等人为你安排,千万要记得,在下次我回来之前,学会喝酒。”   诸事既毕,秦佩秋还惦记着林墨,便预备要动身回人间。   在离开之前,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便又笑对着以沉默对抗皮肉之苦的周未吩咐。   “还有一件,记得下次见到我的时候,要自称‘属下’了。”   他转身便走,未走出几步,竟听到周未声如蚊蚋的回答。   “属下……知道。”   谁能说这样的人不是可堪一用呢?秦佩秋实在满意极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谢谢您关顾,祝万事如意……《青山依旧在》今年一定会完结,新坑也已完善储备,愿今年工作别太忙,给大家带来更好的故事。 第204章 章之五十四 佩秋(中)   秦佩秋令人从监牢中放出周未,并嘱咐左颜诸事种种,觉已将幽独之事料理完毕,便又要动身去人间。   左颜见他要走,便道:“主人,好不容易回来一回,再多留几日吧?”   秦佩秋看他恳切目光,不禁想起了林墨。   他笑道:“你在这里我很放心,但是他在哪处,我都怕他不安分,偏又没半点真本事,惹出事故。”   如今不比当初。   林宽已故,林惠出嫁,又因林敏之祸,那安宁林氏遭人议论猜忌甚多,可谓自顾不暇;而林墨则是嘴上从来不说,但其任性古怪心眼,可谓全无长进。   有时就连秦佩秋都在想,是否是因自己只在嘴上严苛,举动间还是太过娇惯溺爱于他,才令他贪玩好耍之心,多过武功道法求胜精进。   每次只要教训他,他便会顶嘴,反道有秦佩秋在他何须怕什么?还是秦佩秋怕什么?   如这般无理无状的废话,林墨总是张口就来,令得秦佩秋又好气又好笑。   秦佩秋自问于他,亦父亦兄,亦师亦友。但过了这么几日,又不知道他趁着秦佩秋无暇约束,与什么人玩闹什么去了,竟一次也未与他书简通讯的,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   但如今听得秦佩秋说到林墨,左颜也笑了,道:“咱们这幽独不好么?主人下次也带林公子一起回来,也逛逛我们城内。”   秦佩秋倒想呢,但那臭小鬼生怕来了就走不掉似的,不肯。   “再说吧。你好好看顾着幽独,如有人来生事,你或周未都不能决断的,再来告诉我。”   左颜点头应了。   “是,恭送主人。”   虽然此刻左言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也并不信任周未,但既然秦佩秋如此吩咐,那就必有道理,只管相信秦佩秋便是了。   秦佩秋自幽独而出,也没多想,直向江山不夜而去。   这江山不夜,是秦佩秋勒令幽独众鬼,一夜之间所起,玉砌雕阑,层台累榭,何等富贵堂皇。   这座樊楼,全为替林墨争一口气而起,但臭小鬼竟还嫌富丽堂皇过头,不够清雅出尘。   “砚之。”   秦佩秋略觉奇怪,江山不夜之中不见林墨,连惯常留于楼中供其使役的小鬼们,也不见踪影。   案几之上,略有尘灰,可见林墨出去了,有些时日未曾回来。   他出去的时候也不用人侍奉,将那群小鬼撵走也是常事。   秦佩秋皱眉,预备摧动书简,讯问于他,却忽觉江山不夜之外,有什么动静。   似乎是有人摧动邪法,欲要擅闯楼外法阵,秦佩秋冷笑一声,也便出了江山不夜去看,到底何人放肆。   在江山不夜之外放肆的人,秦佩秋有些意外,细想来又不意外。   那人看见他,颇有些花容失色,又见秦佩秋毫不留情,一掌击向她面目,只得咬牙还手,趁乱返身,欲要逃离。   秦佩秋哪里会让她这样轻易逃走?三五十招内,果决断她逃脱生路,还将她胳臂反折扣住,不让她挣脱。   “混账东西!你给我放手!”   邾琳琅发出如此尖锐叫骂声,对于秦佩秋来说,不痛不痒。   他笑道:“邾姑娘,久见了……我之前与你说过什么来着?你若是再来寻林墨的晦气,被我撞见,休怪我手下无情。”   邾琳琅恼极了。   从来她追求林墨,自然也知道林墨身旁这个来路不明,好似妖邪的秦佩秋。   此人道法刀法,无不精绝,却十分不知好歹,不将禹州邾氏乃至安宁林氏等名门放在眼内,几次三番与邾琳琅不睦。   从前有好几回撞见他与林墨同行,邾琳琅已经恨透了他,但偏偏在他手下未曾占得过半点便宜。   前一回差些许便能擒回独占林墨,结果事与愿违,竟又被贱人滟九带离他逃脱。邾琳琅恼恨至今,又迟迟未能寻到这二人踪影,故此虽不能闯入江山不夜,便是林信也反对,她还是决定过来此处,先一探究竟。   谁成想如今竟真撞上秦佩秋,邾琳琅心中颇觉不妙。   秦佩秋素来与林墨亲厚,如果知道她对林墨所为,只怕她今日难逃一劫。   “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得这话,邾琳琅心内稍定,猜他尚未知道林墨发生何事,便啐道:“我来不来与你何干?”   如此冥顽不灵,秦佩秋轻笑一声,虽然未知她究竟做了什么好事,但心内杀机已动。   如邾琳琅这般,年纪虽小,却天然恶性之人,秦佩秋不是没有见过。   以他之见,这样的人绝不能留,因为只要予她生路,她便会继续作恶。   秦佩秋也不似林墨,会顾及安宁林氏和禹州邾氏何种颜面,以及众人议论,若是不能当众杀她,伺机找个机会,暗中杀了便是……即便不杀她,也要先废掉她一身修为。   但林墨却心软,不肯同意,只道如若邾琳琅若出事,还不知诸正道要乱成何种情状。   他的话虽然并非全然无理,但秦佩秋只觉林墨那心软的毛病,不知道是否从他那愚蠢的兄长林宽处学得,最是该治。   想及此,秦佩秋正要再度逼问邾琳琅,却忽觉有异。   “不好。”   有人忽然进入了江山不夜。   秦佩秋是何等警觉?几乎是立刻便知擅入者不止一个人,且那施法入阵之人,绝非林墨。   不过须臾分心,手下略一动,便被狡猾的邾琳琅识得,她趁机出招。   “死来!”   袖风扬动,金针密密,其实不过虚晃一招,秦佩秋如何能不知邾琳琅所求只为逃脱?但此刻杀她也实非秦佩秋最着紧之事。   大概是天不要她命绝于今日,虽不屑于邾琳琅落荒而逃,但秦佩秋还是即刻回转江山不夜。   闯入江山不夜的,果然是有二人,皆是遮头蔽面,形迹可疑,见得秦佩秋归来,都似有些惊惶。   秦佩秋冷笑,抢招出手,只见一掌之下,势如雷鸣。   “什么人?!”   但出乎他意料,被他择中的对手竟似不知所措,连闪避也无,也不曾出招还击。   秦佩秋这一掌,正中他之肩胛,真力震荡,令得他立刻呕出鲜血,险些跌倒。   “住手!”   秦佩秋本还要再出手,却听得这一声,又见此人的同伴,匆忙将人扶住,还挡在了他身前。   这回秦佩秋将他认出来了,眉尖紧蹙,收手回袖。   但他亦忍不住斥道:“林砚之,你又搞什么把戏!”   林墨此刻哪里顾得上回嘴,连忙将滟九扶住。   “滟九?滟九?”   滟九本就伤重,受秦佩秋这一掌,勉强对林墨摇了一摇头,还未说出半个字,又是人事不知了。   “滟九!”   滟九不能回答,但好在呼吸尚在,林墨这才转头对秦佩秋说话。   “秦佩秋!你是怎样!出手竟这么重!”   秦佩秋见他如此气愤,又听得他称呼那人“滟九”,已知是他曾提及,那居于青墟不出的旧友,便先将问他“为何擅自将进入这江山不夜的法诀告知旁人”,又或“你为何不出手还击却在自己家内藏头露尾”之类的说话先放下。   虽然极不耐,但见林墨如此紧张,秦佩秋还是先出言安抚。   “算了,你先带他进去,我为他医治。” 第205章 章之五十四 佩秋(下)   新伤复旧伤,滟九如被重重梦魇轧碾过一般,疲倦又惫怠,只觉要醒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倒不如就此沉酣还从容些。   幸亏耳旁有些渐渐响起的争执声,才能令他也逐渐转醒。   “你那个畜生爹又做了什么好事?”   这声音虽有些陌生,但滟九听觉锐敏,心细如尘,知道说话的,是对他挥下一掌,又呵斥过他与林墨的秦佩秋。   “秦佩秋!”   这一个,自然是林墨了。   滟九想醒来的心急迫了些,试图要听得更清楚些,他们是在吵什么。   然后他便听到一点动静,像是秦佩秋出手扣住林墨的手腕,林墨在挣扎。   “放手!”   秦佩秋言语虽怒,却是怒极反笑了。   “我回幽独才几日?你说你人就在这城内不曾出去过,那你安宁林氏六公子如今这一身的伤,内海空乏,修为全无,都是怎么得来?别说这安宁城了,就是这天底下,除了你那寡廉鲜耻的爹之外,谁还能对你如此,谁还能让你噤口不言?”   原来是为此事,滟九有些焦急,想醒来为林墨辩解,又觉得羞愧难当,无颜面对秦佩秋。   而即便如此被逼问,林墨似是仍旧不肯说出真话,但也不挣扎了,只作沉默。   “你不说是不是?好!好得很!我现在去问林鹤,从今日起,我幽独和安宁林府势不两立,我秦佩秋要将他满门挫骨扬灰!”   秦佩秋如此说话,便是滟九也觉情急,林墨急切辩解之言更是立刻出口了。   “此事当真与他无关!今日如果你非要去生事,那算我求你,你先把我挫骨扬灰好不好?”   林墨的话音里有些哭腔,秦佩秋似乎是气急,于是听见这话,竟是连连笑了几声,再度教训起林墨来。   “你还敢为林家求情?你既离家而出,他安宁林府之人和你有何干系?我倒要问问你,这么些年,武功道法,桩桩件件,我是全白教了你么?我没叫你自己去荡平他那家里就算是我留情了!如今我教训你你不好好听着,倒还先嚎起你爹的丧来?男子汉大丈夫,你到底哭的什么!”   对这番话,林墨大概是真的委屈了起来,当真哭出声了。   虽然是在哭,但滟九可以想象他那一边哭,还要一边努力想着如何回嘴的模样。   可是这一次,就连他也似乎再抖不出什么机灵了,滟九只听他出言抱怨道:“你才嚎丧!我什么都没了!你还不让我哭一会呀?你不要管我!”   他说话间哭腔更浓,态度却极任性蛮横,而这样的林墨,滟九似觉从未见过。   就算其余世人,都说林墨是独行其是纨绔膏粱,但林墨从来待滟九温柔,就连为滟九落难至此,都没有对滟九埋怨过半句,他总是温柔。   他这样一个人,他做了那么多事,皆令滟九生出了更多的难过和愧疚。   那秦佩秋听得此言,大约实在是怒其不争,也不喜欢听见他这哭声,便继续斥他。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是要预备哭多久?”   “对,我就是要哭!我哭到死算了!我娘从前是要你这样顾着我吗?你再骂我!我就自己去死!去找我娘哭还干净些!等我死了我还要托梦告诉你姐姐!你少管我!”   似乎是因为听见他说他亲娘和自己的姐姐,秦佩秋更加生气竟说不出话,沉默了好一阵。   但他最终还是开了口,虽然那话还是不动听,却还是硬生生地将语气转得缓和些。   “算了。”   林墨还在抽泣,恼道:“什么算了?”   “你没有住的地方,我不是给你起那亭台楼阁,偏与他们林氏的仙府相对?现在你没了仙骨又怎么了?我照样能教你驭鬼通灵,拘神遣将!”   林墨的哭声,因为这番话而停住了。   “真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来?”   秦佩秋虽然仍在教训林墨,但滟九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不似方才严厉苛责。   “你还说你不是蠢货?你自己说的,不乐意修那狗屁不通的仙道,就想混吃等死过一辈子,那我的本事你怎么就不用点心,都学会了?学好你不行,学坏你也不会?你那口口声声地说,你林六郎的天资天下无人能及,都是在放屁么?废物!”   “哦。”   林墨大概是破涕而笑,令得秦佩秋好不耐烦。   “你现在又是在笑什么?鼻涕眼泪留神些!别捉着我袖子抹!混账东西!”   “好、哎。”   “那你现在倒是说说,究竟发生何事?”   “我说……我说,这件事我自有主意,秦佩秋,你真的不要管了。”   “你——”   “好了好了,算我求求你,滟九还在旁边睡着呢,我们说话这样大声,他能睡得好么?”   因为这一句,自半昏迷半清醒中听得这些说话的滟九,竭尽全力睁开了眼。   朦胧的视线内,滟九望着这屋中陈设,果然雍容富贵,并不比任何人间仙府差。   然后,他先看见了不远处的林墨,又看见了他身旁的秦佩秋。   “砚……砚之……”   林墨听得他这轻声地叫唤,立刻便抹了一抹脸,转过头,快步行至榻前,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了他手。   “滟九?滟九?”   滟九点点头,假装没看见他还微红的眼圈和泪痕。   “要不要喝些水?你能说话吗?”林墨看他只是点头,便又问秦佩秋:“你把人家打伤的!还不赶紧过来看看!”   秦佩秋冷笑一声,面色不善,道了一句“没规又没矩”,但他还是过来了。   “滚开些!”   他一过来便撵林墨,林墨倒也听话,忙着起身,将方才落座的位置让给秦佩秋。   却见秦佩秋的手扣住了滟九的脉门,不止如此,竟还蛮力将他拉扯起来。   “咳、呃——”   见滟九可怜兮兮的模样,林墨怒道:“轻一些!”   闻言,秦佩秋放开了滟九,林墨这才从旁端了半盏水来,给滟九饮过。   他看着滟九慢慢喝下去,方安心问道:“滟九,你好些了吗?”   滟九也觉得喉咙的刺痒略好了一些,便点点头,道:“嗯。”   秦佩秋是个快意恩仇的怪人,自然不喜如滟九这般说话温声细语,神情也极腼腆的人物,反倒奇怪,为何这样的人会与林墨是挚交。   但他转瞬又明白过来。   这滟九容姿端整秀丽,也倒真不愧是青墟滟家之人,想来林墨这个臭小鬼自幼所长,可不正是取人先取貌?   看林墨紧张,秦佩秋颇觉无聊,随口便道:“也不知道你们正道人的庸医怎么治的,才能治出这么些毛病来。”   便是林墨也极无奈:“你!”   这话幸亏邾伯尧听不见,否则大概能气出一段超过四个字的说话来。   “别杵在这碍事,去看看之前的药好了没有。”   林墨应了秦佩秋的吩咐,但往屋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你好好替他看伤,别欺负人家。”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秦佩秋便觉滟九在旁似乎一哆嗦。   秦佩秋只觉莫名不快,向林墨道:“快滚!” 第206章 章之五十五 探问(上)   独自一个与秦佩秋相处,滟九心内有点莫名的慌张。   虽然听林墨所言,知道秦佩秋必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但滟九鲜少与人如此独处,何况才受过伤,又挨他一掌击晕,说半点不惧是太假。   林墨自幼有林宽与林惠相护,一颗矜贫救厄之心不假,但也独有他那等天真孟浪,又或名门世家子弟惯有的意气轻狂;他离家而出,骄横恣肆不改,反有些变本加厉之势,凭滟九想来,大约就是因为有秦佩秋在旁。   即便林墨从来未说如何与他相识,但从滟九方才听得的只言片语里,可猜得他们二人身世来历及家中,颇有渊源纠葛。   滟九也猜,对林墨来说,秦佩秋想必是非常重要之人。   他对自己形容秦佩秋时那等仰慕,还有与秦佩秋争执耍赖,却又极肯听话的态度,比之当年面对众师长又或林宽等人,尽是不同。   林墨他,是不是对秦佩秋——   “你啊,为什么叹气?”   秦佩秋的说话声骤然自耳边响起,才令滟九发现自己刚才恍惚思虑溢于言表,不自觉发出了叹息。   滟九颇觉失礼,面色更白了,忙道:“不是的……”   但在秦佩秋专注的目光中,他察觉一丝寒意震慑,想了一想,并不继续说下去。   这也是个好孩子,秦佩秋满意他亦是个聪明人。   “你很聪明,分明知道我是谁,但你却比六郎更懂事,在我面前,不将疑惑困扰说出来,只在心内想,对不对?”   滟九垂目道:“我不敢。”   敢或不敢,其实都不紧要。   秦佩秋一笑,道:“那你可知道?我身为幽独城主,自有万千神鬼,乃至阴兵供我使役差遣,为什么我偏要叫六郎去为你看药?”   他既如此说破了,滟九也只得应他。   “我猜,城主也许有话要想单独与我说。”   秦佩秋这回是当真的有了笑意,真没想到这样一个文弱秀丽的人,说起话来却也简单直白。   “好,不愧是臭小鬼的至交,”他笑道:“实话告诉你,那药要是别人去看便好,若是他去了,一时半刻却好不了。”   听秦佩秋说话,伤处都好似揪痛,但滟九忍住了惊惶,只道:“那,请城主直言便是。”   秦佩秋倒也没有对他动手,或者苛责辱骂,只是问他方才也问过林墨的话。   “我离开安宁不过短短数日,这人间幽独也非天上地下,有一夕一载之别……不料等我今日回来,六郎一身修为尽散,江山不夜多了一个你,你说,这两件事,奇怪不奇怪?”   滟九轻声道:“是奇怪。”   秦佩秋复又笑问:“你既是他的好友,想必应该知道究竟是何人,自他身上取走了仙骨吧?”   滟九抬首。   暂且不论他与滟十一受辱诸事,只说秦佩秋此人,他之前出手甚重,如今对身为林墨好友的自己都尚有提防警惕之意,且他与林墨的说话,那等狂妄心绝之意……若他知道真相,只怕立刻就要杀去安宁林氏和禹洲邾氏。   虽然或可得报这一身血仇,但秦佩秋这样行事,也必会引来更多灾厄,令幽独与诸仙城悉毁于兵燹,生灵涂炭。   滟九深知林墨的脾性,此刻也只得与他道:“城主,我并不知此事内情。”   见滟九如此泰然对望,又闻其言辞,秦佩秋竟想大笑,但忍住了。   秦佩秋何等人物?如何会不知面前之人并非不知情,更似是将之前他与林墨的说话都听了去,故而不说。   “只要是林墨不讲的,他便也不会讲,是么?”   秦佩秋想着此事,先敛容正色,继续从容与他说话。   “抱歉,是我唐突了,我以为你会知道。”   滟九道:“是我无用,不能为城主解惑。”   秦佩秋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两个都是一样,天生古怪心肠。”   说完,他自袖中取出一只药囊,递与滟九。   滟九接过打开,只见内中有一粒砂色丸药。   秦佩秋嘱咐道:“这粒药你先吃了吧,过会再将六郎带回的煎药服下,便好好休息,能让你恢复得更快。”   滟九点头,将药服下,只觉丹药化散极快,身上疼处减轻。   “手。”   下意识地便将手递与他,见他轻轻握住,滟九回过神来方知林墨心境。   秦佩秋的确狂妄,但听得他如此几句柔声说话,细嘱叮咛,确有奇妙又安心之感。   他确实极特别。   滟九感觉到秦佩秋的内力自腕间探入,随丹药所至,周身渐暖。   秦佩秋又道:“白日间的事,的确是我不妥,未曾细想便先出手。但从这江山不夜建起那日起,除了我与林墨之外,从来也只有我所遣来侍奉的神鬼之辈在此,寻常人没有我或林墨授以法诀,皆不得进入,故此才出手甚重。”   “不,呃……”   滟九才说了一个字,忽觉不对,仿佛说不出话。   “你!”   在这个“你”字之后,滟九是当真说不出话了。   “傻孩子,已经浑身是伤了,怎可又再轻信于人?”   滟九又惊又恼,惊他如何想也不曾想到秦佩秋会如此,恼自己为何两次三番还肯信人。   但见秦佩秋略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一些,滟九想要立刻抽出手去,但身躯内秦佩秋的丹药与真力行经之处,变作缠绵痛楚,令他力气也无,竟被秦佩秋稳稳扶住,教他好生安躺。   滟九又惊又怕,望着他将自己摁回床上,还将被角掖好,十分的耐心细致,仿佛生怕一点风邪进入,会令伤势加重一般。   故作温柔,将滟九摆弄躺好,秦佩秋才又笑了起来。   “我给你三日时间。”   “放心,接下来的三日里,我每一天都会来此守着你。因为若不好好医治你,六郎这个傻孩子,是会担心的。”   “每过一日,我给你下的毒就会加重,疼痛也会加倍,直到疼得生不如死,然后断气。”   “如果在这三日之内你想通,要告诉我实情……”   说到此处,秦佩秋暂且停下,因为对住了滟九的目光。   那其中,有不甘,有怨怒,也有不齿,还有厌恶。   他倔强他的,秦佩秋并不为之所动。   “如果你始终不愿说出来,那也无妨,痛过三日之后,便安心去吧。”   他抬掌,自滟九的眼前一抹,滟九便觉眼皮沉沉,只得再度阖眼。 第207章 章之五十五 探问(中)   这一回,虽然双目紧闭,但滟九却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清醒,是因为周身疼痛果然如秦佩秋所言,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加重。   昏沉,则是因为体力不支,疼得难以支持,但无需多时,又会再度痛醒。   秦佩秋也当真会在他身旁,每一日也会渡与他的一点真力,使得他短暂清醒,感觉好受些。   但也许是他看秦佩秋,或者秦佩秋遣来侍奉他的神鬼们时,眼神太过厌恶倔强,所以秦佩秋也只是笑着,令他继续阖眼。   在许多时候,他偶尔也能听得到林墨前来看望他,坐在自己身旁,问秦佩秋一些说话,但每次只要林墨在的时候,他都无法清醒。   林墨即便来得短暂,但对此也觉得奇怪,似乎不好意思质疑秦佩秋,却又实在忍耐不住,于是在第三日,他终于开口问了。   “秦佩秋,为什么滟九老是不醒?”   “当然,是我故意的。”   “什么?!”   秦佩秋既然敢直言,便半点不慌。   “只不过是他清醒的时候你恰好不在罢了……连受了风邪的人都要多睡才好,何况于他?多睡才好,连药都免了,过几日就能全好。”   林墨有些怀疑,又觉得自己仿佛不该,半晌后才道:“秦佩秋,真的吗?”   “不是真的,那是说我骗你么?”秦佩秋反笑道:“那你自己为他诊治罢,我先回幽独去了。”   “哎哎哎哎哎哎呀!我就是随口说说!我当然信你!”   “蠢货。”   滟九清楚地听见,就算被秦佩秋骂过,林墨也没有哪里不高兴,反而笑出了声。   “我问问你,你今日的功课如何?与你差不多的那些修道人,无不苦练十余载,你是妄想着从我这里学些皮毛本事,就能强过别人么?不日以继夜地勤修苦练,还操心别处?”   滟九这才知道,秦佩秋大概是在教授林墨,他所言的那些玄奇本事。   被提及此事,林墨就似极不自在,忙叫着“知道了知道了”,摸摸滟九的额头,又叮咛一句“快一点好起来”,便赶紧离开。   被林墨的手碰到的地方,让滟九觉得贪恋。   他为林墨开心,因为是无用的滟九令林墨失去仙骨,如今只要林墨还有机会重获修为武功,纵横天才,那比别的什么都要重要。   但滟九也为此而伤心,虽不为林墨信任秦佩秋而觉可悲,却可悲他自己不是林墨。   比起滟九,对于林墨来说,秦佩秋的存在更为紧要,他能为林墨做到的,滟九一件都做不到,还只能拖累。   再不信命,也不过是凡俗人。   又白活了三日,滟九安慰着自己,便是死,便是不能报仇做了恶鬼,也至少不必担心林墨往后余生,可以心安理得。   三日之期并不长,今夜便是最后一夜,本以为要安静待死罢了,但秦佩秋竟再度来至他身前,解开了他双目禁锢。   “再差些许,便是子时……还是不肯说吗?”   滟九没有理会他,这一回是自行闭上了眼。   却听秦佩秋道:“看来,你当真是他好友与知己。”   这还需要说吗?无聊。   “那么,你还是再多活几日吧。”   他是在说什么?无聊。   滟九只觉被秦佩秋在他额心一点,所有的痛楚消解,神志也渐消弥,仿佛整个人都缓缓陷入黑暗。   真离奇,滟九竟这死亡感觉,其实并不太坏,似比活着容易。   些许轻轻潺潺水声,自滟九的耳边响起。   曾听闻人肉身既死,三魂七魄行至黄泉,入泰山地狱,途中必经忘川之水,所以此刻闻得水声,他也并不奇怪。   但张开眼来,滟九却发现自己仿佛并不在想象中应在的地方。   他仍在江山不夜之内,且身上的痛楚已解,他便坐起身来,扭头往那说话之人。   那是秦佩秋,他一点也不客气,竟在这屋中悠然饮茶,滟九这才明白,方才的水声也正是因此而起。   “感觉如何?”   滟九没有说话,蜷曲手指,复又张开,仿佛真如秦佩秋之前与林墨所言,周身轻快,伤病之处都比之前好上许多。   “既然都醒了,来喝口热茶吧……好几日不曾饮食,就算是你这样的修道人,只怕也难捱。”   他这样说,滟九想了一想,便拾起一旁的外裳,慢慢穿好,再行到秦佩秋那处,与他对坐。   秦佩秋执起茶壶,欲为滟九斟茶,却觉滟九蓦地抬手,趁势一掌便击向他面上。   掌风突袭,秦佩秋丝毫不诧异,悠哉避开,但见滟九虽仍旧沉默不语,竟又再度出手。   说他是出手,却又没有要与秦佩秋一较生死的意思,像是试探,又像是冷静泄愤。   转眼拆过数十招,滟九都未占得先机。   “还要打么?何妨努力半生,再与我寻仇?”   滟九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冷笑一声,如出招时那般突然地住了手。   这样的试探,并不能影响秦佩秋什么,他将茶盏推向滟九,滟九取过,竟先道了谢,饮了一口。   茶香极浓,似是家中常用的花坞,但又与从前在家中饮过的不同。   滟九不禁讷讷道:“好茶。”   也的确是好茶,秦佩秋道:“是一个青墟之人,在幽独所制的花坞。”   青墟之人。   背负弑母杀妹的骂名,从横波殿逃出,其实才过去多久?但太多事发生,滟九只觉过了很久。   他忍住泪,又道了一遍:“难怪,真是好茶,多谢。”   如此有礼,像是刚才出手的人不是他,秦佩秋笑了。   滟九见他笑,便问他:“城主,我可否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如此作弄我?”   秦佩秋没有对滟九有丝毫抱歉之意,只道:“你脾性这样大也是无用……你不肯将实情出口,也不编造任何谎言,就仿佛明白告诉我,林墨失去仙骨之事与你相关,不是吗?”   滟九咬牙,若秦佩秋不想放过此事,实在麻烦。   但出乎他意料,秦佩秋竟又道:“但既然他不肯说,你也不肯,我就当此事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说   卷四完结倒计时ing,谢谢观看。 第208章 章之五十五 探问(下)   对于秦佩秋的说话,滟九略有些惊诧,觉今日的他,似乎也太好说话了些,与前些日子不同。   但秦佩秋,却也还有别的说话。   “我受人所托,照顾林墨,已有数年,”他也饮了一口茶,方对滟九道:“他是个好孩子,但也是个极蠢孩子,我既讨厌他那好,也讨厌他那蠢……而你,与他同样。”   他说的是真,滟九点了一点头。   秦佩秋又笑道:“我这样说话,你也不气,可见我说错了,你比他可要聪明些。”   这话,滟九便不点头了,而秦佩秋不以为然,继续说了下去。   “人极可悲,只要活在这世间,便一定会需旁人攀扶,也总会需要一两件想做当做之事,不然当真的无聊。”   这也是真的,一个人极无聊,无所事事更无聊。   秦佩秋显然是个不爱无聊的人,林墨也是同样,但滟九耐得住一切无聊。   不止无聊,滟九自觉习惯忍耐的,在此生已经太多。   他道:“城主半点都不觉得对我抱歉,因为你是真正自负之人,你也只有这样的手段来问人心,是吗?”   的确是如此,秦佩秋反问他:“那又如何呢?”   手中的茶渐冷,香气却不减,滟九将它饮尽。   “城主,不是砚之身旁的每一个人,都能忍得被你这样试探。”   秦佩秋为他斟了第二杯茶。   “说来,其实他身旁值得信赖,可交付真心的人,也实在不多吧?”   这样的说话,滟九不知他是当真不以为意,还是故意。   人言“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可人生在世,千金易得,而甘愿为之殒命却不求回报的知己,最是难求。   有幸者,得知己二三。   不幸者,一生无所获。   自秦佩秋的话中,滟九品出了他的自负,以及自得。   而林墨那一等轻狂骄傲,固是天性使然,大概也是他宠溺的结果,滟九如今终于明白。   “城主,是打算要照料砚之一世吗?”   “如果我能的话,又有何不可呢?”   他如此坦然,滟九看不透。   他说照顾一世,是这样简单,令滟九不是不信,而是困惑。   “林墨对秦佩秋怀有情愫,他是否知道呢?”   可不管他知或不知,如此关照,如此放任,又与推波助澜何异?   这是好事吗,或者,并不算得是好事?   与秦佩秋结交,对他怀抱着憧憬的林墨,在世人眼中如何,滟九早有耳闻。   但在此世,但在此刻,失去安宁林氏庇护,甚至失去了仙骨林墨,除了秦佩秋,又可依仗何人?   本就是因滟九无能,无力拯救挚友,甚至名为滟九的本人,反倒为他们二人与林信、邾琳琅添上一段新仇难报,又与邾伯尧添上一段恩债未偿。   他问秦佩秋:“砚之没了仙骨,城主当真还能让他重获修为吗?”   秦佩秋道:“那是自然。”   说完,见滟九若有所思,他又笑道:“只不过,他这一生定是成不了这人间所言的‘正道人’了……倒是你,你这一生都能做他挚友吗?”   对秦佩秋的问题,滟九沉默着,垂下眼,捧起第二盏茶。   茶自手中变温,又变冷。   这些话,就算今日秦佩秋不说,他也早决定做林墨一生挚友,死亦不渝。   而且是不是正道人,要紧吗?   是正道人,行的便是正道事吗?   并非如此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卷四完结,谢谢观看……卷五是完结卷,亦会将秦佩秋为何抛却林墨与今日安稳的前事一并说尽,愿您喜欢。 第209章 章之五十五 探问(外)   莫说是滟九本人,即便是滟夫人,她受人尊崇,是青墟滟氏主人,本该守护青墟一城,为百姓之护荫,但她算什么正道人呢?   背离天命的滟夫人,亦被天命所害,在损及她功体之外,更令得滟十一自出生起,三魂七魄便有损,不能长大成人。   滟十一的无端命丧也似业报,滟夫人怎肯接受这变故?她不肯。   她就偏要与天作对,不惜以青墟滟氏世代所传镇压朱厌之锁魂铃为楔,用世代家传的古怪道法,将滟十一的残缺魂魄,囚锁于滟九身内。   世人都憎朱厌,但在滟九看来,似是滟夫人更为可恨。   但她又可怜,滟九是当真觉得她可怜。   她看林宽的眼神,亦让滟九觉得可怜。   她看滟十一的眼神,让滟九也觉得可怜。   她是会爱的,但她不爱滟九罢了,她自生到死,爱得极狭隘,又极自私。   偏偏又是这样一个,永远做不来大度宽宏,善良伟大之人,是青墟与滟家主人。   滟九要如何告诉世人?滟夫人擅动锁魂铃,早已放纵朱厌一魂幽精。   滟九又要如何告诉世人,滟氏所掌青墟,因失去朱厌一魂震慑,更因滟夫人不理事务,才引来觊觎妖邪,无数侵扰。   不能告诉世人,滟九没有杀滟十一。   不能告诉世人,滟九是滟九,但滟九也是滟十一。   这一体双魂,虽因天命而成,但他生来亦不过是人,肉身逐渐承载不住,也还要苦撑。   滟九曾经问过,为什么会如此?   始作俑者的滟夫人,说这是他的命。   不知内情的人,也说这也许是命。   如果这是命,那为何不是别人的命?偏偏是滟九的命,滟九至今不懂。   因他滟九本身便是秘密,所以即便是今日,滟九都还在为青墟滟氏及滟夫人守着这等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连林墨也只知滟十一所在。   滟九不敢轻易告知林墨此事全部内情,让他卷入其中。   而如今滟十一已死,他自然更不能,也不会告诉秦佩秋。   于是对秦佩秋所问,滟九只道:“自青墟而出,我也早已算不得什么正道人了。”   既然他如此说了,秦佩秋也不再多问,二人安静饮茶。   他们这样安静,也唯有林墨来了,才打破安静。   大约是做完了功课,林墨便赶来看望滟九,门不敲,也不问一句半句的,直接便推门进来了。   看见滟九正和秦佩秋饮茶,他愣了一愣,然后朝滟九扑过去。   “滟九,你都好了吗?”   “嗯。”   滟九这样说,林墨却不怎么肯信。   “真的吗?你们没骗我?”   他把滟九搂着,又是摸脸,又是拍身,令滟九哭笑不得,秦佩秋先便道:“还说是什么世家出身的公子,比黄毛小儿更没规矩。”   被秦佩秋拿话嘲笑,林墨便也安分了,离开滟九身旁,自也坐下。   “喝什么好茶呢?我今日勤奋了一天,也觉得渴。”   他说这话,卖弄自己勤勉,也不问秦佩秋讨茶喝,却给滟九看他的小把戏。   滟九见那茶灶之下,有火光忽起,又将渐凉的茶水煮热,桌上的茶器震动,自斟自行,在他面前停下,供他取用。   世间既有神鬼,人自然可依仗其力驱使之,虽然非是正道之法,但也有趣。   滟九笑问他:“这是神兵吗?”   林墨一笑不答,滟九想到这多半是秦佩秋所授,便又道:“那,是小鬼咯?”   林墨拊掌,笑道:“滟九真聪明。”   其实秦佩秋教授林墨很多奇怪有趣的诡术,这是极简单的那种,但林墨想给滟九瞧瞧。   他这样做,自然是为让滟九心内能好过,知道他真还有再得修为的可能,滟九懂得。   只听林墨又道:“其实我还会好多别的好玩的,回头也教给你。”   滟九听见,笑了一笑,不答。   这些好玩的,显然都是秦佩秋教授。从前林墨就说,他无愧是幽独之人,其武艺高强,修为浩瀚,不止通晓各样诡术密诀,亦知人间八家仙门所长道法。   如今眼见为实,书简传信,神行千里,役使鬼魅,隔空取物,还照顾林墨和滟九周全,秦佩秋实乃奇人。   林墨却也聪明,见他轻笑便知他从来多顾虑,便转向秦佩秋,道:“秦佩秋,我可以教给滟九么?”   “嗯。”   “那我教给我阿姐呢?”   “嗯。”   “那——”   秦佩秋捏他鼻子,令他闭嘴。   “我懒得管你教谁去,”秦佩秋对他道:“我教你的,也只教一回,其他人与我何关?”   林墨笑了下,抱住了他胳膊。   “放开。”   “哎呀,我不要。”   滟九心想,林墨好像真的喜欢秦佩秋吧……别说秦佩秋了,他自己又知道么?   但此刻的滟九,看着林墨笑脸,什么也没说,也不问。   这一切,是林墨所愿所行,滟九不能说什么。   而在搏命复仇之前,此种安稳得来不易,他想珍惜。   卷之四.悲喜千般成幻渺[完]   作者有话说   卷四完结了,啊,好累。 第210章 章之五十六 旧影(上)   李梦哲已经有多年,不曾为凡俗事心乱了。   她从来是个乐观之人,可今夜却有些不同,某种奇怪心绪骤然而起。   原本打算今日早些歇息,但正因这点心绪,令她在吹熄屋中灯火后,静静地看着那一点烛烟在黑暗中飞散,竟有些呆住。   她想着,楚莱一城近日委实安稳得有些过分。   镇守楚莱的娄氏,自有诏魂引魄之能为,又有声威赫赫的十一楼辅佐,本就在八座仙城之中就以乐天知命,侠情恩义快哉著称,从来都是受诸多祸事最少影响的一座仙城;但今时不同往昔,楚莱城外日夜多生变故,城内却如此风平浪静,只能令李梦哲暗自猜测,是不是有些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又或者将要发生。   无怪她这样的人竟也会有坏念头,一切皆是因前些日子里,这人间突然生出的变故太多。   且也不独她如此,其余天下人,大概也在心内怀有同样忧虑吧?   一切乱事中,以朱厌复归最为要紧。   想来当日正道齐聚平阳商议讨伐之策,本是季氏一番好意,却反令朱厌揭破季宁乐身存他之一魄,还将季家那道印损毁。   还有那一日,朱厌对世人那些语焉不详的说话,更是损及孟兰因之声名,为天下人议论不止。   如果说这些事已足令天下正道人心惶惶,那么在数日前,自虞城传来的消息,就更令人哀恐了。   虞城陆氏之主陆怀锳,以刀剑之会为由,邀禹州邾氏、平阳季氏、晋临孟氏、楚莱娄氏之人商议,重开天缚之阵,擒拿朱厌之事,不知因何走漏风声本,竟在众人还未齐聚,就生出了谁都不曾预料到的事故。   “禹州邾氏的少门主邾采明,于赶赴虞城途中为恶鬼邾琳琅所伤,而陆府少主陆允琏更是被取走内丹,悲惨身亡。”   “而在陆怀锳追击时,意外发现那行凶者,竟就是从前安宁林氏,未被诛灭的凶鬼林墨。”   李梦哲本也要奔赴虞城,但此事发生之后,她受家中之命退回楚莱,改由娄昱平与她姨母及亲父等前往,而娄心月仍固守青墟,务必要护这二城周全。   如今身在楚莱,李梦哲无奈叹息,因她实在是无法不去想这些从前故人,想起与他们从前共度过的时光。   “邾琳琅,林墨,他们竟都还在这世上。”   如果只说邾琳琅,李梦哲并不觉得稀奇。   便在众人皆年幼时,邾琳琅已是既凶且恶,不肯让人;其后她长大成人,更是恶贯满盈,故而为正道所诛。   她那三魂七魄不曾被诛灭,于是她不肯遁入轮回,强留于世间,趁朱厌之乱出来作恶,并不难想象。   可关于林墨的一些事,李梦哲不怎么相信。   无论别人怎样议论,但李梦哲认得的那个林墨,从来不是恶徒。   不管在任何时候,李梦哲想起林墨的模样,记得最深的都是那个随着来巡道印的林宽,笑着与自己,与楚莱十一楼的孩子们,说话玩闹的小小少年。   离别之前,林墨说的话,李梦哲也还记得。   “我在晋临等着你来,你一定要来。”   他之为人,古怪精灵,敢作敢为,脾性实属热情开朗,从来只要对他好的,他也便对人好,真与李梦哲家中人提起的林宽相似。   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世人才说他也如林宽一般,竟与幽独之人有私,误入歧途,作恶多端。   “林墨应该不是那种会作恶的人。”   李梦哲只知那些关于林墨的一切,就好像从前安宁林氏,乃至青墟滟氏的诸多祸事一般,细想来都觉模糊,总觉得欠缺了什么殷实凭据。   或许是世间人怕被牵连,又或是因时日远去,太多事都已无法求证,无法明了。   正如此想着,有些事竟当真发生在了李梦哲眼前。   她身前那已经熄灭的烛火,忽然莫名又亮了起来,但此刻亮起的,并非是寻常温暖烛光,而是一点幽幽莹莹的绿色阴火。   鼻尖嗅到了些许脂粉香气,还有一点腥臭血味,但李梦哲不惊亦不惧,反倒笑了起来。   随着她的笑声,更多的阴火出现,它们像是萤虫,在这屋中明灭闪烁不停。   这屋内太过平静,实在可怖,李梦哲便悠哉开口,打破这一片宁静。   “我总是在想,你既然回来人间,会在几时寻上我来?殊不知竟是在今日等着我。”   能自楚莱十一楼之首的李府,行走自由的恶鬼,虽是第一次遇见,但李梦哲当真没有半点畏惧,也不着急转过身去。   她将左手轻轻抬起,在那烛台上方一抹。   道法一行,阴火便灭,明烛亮起。   接着,不止这一盏烛火,其余屋中的灯火,也都亮起。   李梦哲这寝居被她所施道法照亮,也因此,那身在暗处的恶鬼,露出了李梦哲从来不屑多瞧一眼的美丽形容。   “倒也巧,这一回再来人间,我也时常在想,到底几时得空能寻上你来,问问清楚,那些当年之事。”   “事到如今,你还想问什么?”   恶鬼也笑了,声如银铃。   “梦哲姐姐,你当初为了青墟滟氏的小贱人,与六郎合谋,将我和三哥撵出晋临的学宫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这不是问话,不过是定罪罢了,李梦哲听得明白,但仍旧不惧。   世人皆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若不是有人三番四次寻衅在前,还自鸣得意,李梦哲也不会与林墨略施小计,请君入瓮。   再者,与林墨、滟九一齐,也只不过是将林信和邾琳琅自学宫撵走罢了,哪里及得上他们二人那些恶毒手段,从来害人害己?   此刻的李梦哲收敛了笑容,道:“那倒从未想过,毕竟我的行事从来无愧于心,就算夜半鬼来敲门,我也不惊。”   闻得身后恶鬼再度发出嗤笑声,李梦哲从容转过身去,正面与她相对。   娇艳,矜贵,这美丽容颜经年不改,但她周身血腥之味,却也遮掩不尽。   “果然,是邾琳琅。”   李梦哲暗自心道,这回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她是不会忘记旧日冤仇的,只要予她机会,她便会报复。   这些事,李梦哲从前明白,今日更加明白。   如果说从前的邾琳琅不过是个跋扈任性的女孩,那现在她便是个无恶不作的毒妇,比一切恶灵邪魔,更为可憎可怖。   “你今日前来,也非是要问当年之事,只不过总算得来机会要告诉我,只许你邾琳琅蛮横无礼,不许我出手相助,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如果要我说的话,卷五的进度会加快搞事,然后完结。   这个故事之后我应该会有挺长一段时间不再尝试古风文啦,现在就先努力把这一篇写好吧。 第211章 章之五十五 旧影(下)   “出手相助?”   邾琳琅闻得此言,不禁拊掌,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她对李梦哲笑道:“能将设计陷害说成出手相助,你与六郎的诗书礼义,倒真不愧是一块念出来……只管往自己面上贴金,旁人都是坏的,唯有你们是好,我好佩服。”   “这话又是怎么说呢?若是你们不怀诡心,我又如何加害?”   李梦哲的大道理与伶牙俐齿,邾琳琅清楚知道。   妙在这十年间,她不曾改变半点,更令邾琳琅明白,自己从来是有多么厌恶她。   每每回忆旧事,邾琳琅对李梦哲都觉痛恨。   也许只因林墨的心不在李梦哲的身上,所以邾琳琅自觉对她的恨,略比对滟九与滟十一那对下贱淫浪的兄妹少些。   但她不屑李梦哲,李梦哲也自然不屑她。   “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若是叙旧,只怕晚了些,而且我也从来不惯,与一等为非作歹丧尽天良的恶鬼叙旧。”   邾琳琅闻言,娇笑不止。   “是吗?若我今日,非要和梦哲姐姐叙上一叙,梦哲姐姐要如何?”   李梦哲也不如何,既然非要这样针锋相对,那也无需多言了。   既已决定出手,就不会再轻易放过她。   “死来!”   李梦哲所用楚莱娄氏双锏,伏妖诛鬼,来势汹汹,邾琳琅却避得轻灵。   她的阴火再起,化作无数穷凶极恶不知自量的小鬼,四蹿而出,欲要作乱;她自己则对李梦哲露出狞笑,转身且战且逃。   见她要逃,李梦哲曲指递向唇边,发出长长哨音,惊动府中之人。   “来人!”   由得众人应对邾琳琅所余魑魅魍魉,她且先自行追向邾琳琅。   此夜有月无星,于浓黑夜色之下,修道人与凶鬼不肯相让,转眼已行至楚莱娄府数里之外的远郊。   但越是这样追击邾琳琅,李梦哲就越是不安。   “此处人迹罕至,她是要下杀手了。”   如今已是凶鬼的邾琳琅十分狡猾,即便明知她是故意引自己而出,远离圣洁灵气沛然的娄府与十一楼,来至这鬼影幢幢的荒郊野岭,但也无法,李梦哲只能继续追击下去。   至少在这荒凉之地,她和邾琳琅一战,可免将不相干的无故人等牵连入内。   想及此,李梦哲冷笑喝道:“你还想要逃到什么时候?”   她这样斥责语气,与从前相似,邾琳琅竟也笑着,停将下来。   她停,李梦哲便也停,留神警惕。   云遮月无,但阴火再度自邾琳琅身旁而起,幽暗的光将她的眼照亮。   邾琳琅引来的阴火皆是阴鬼所化,虽然能为低下,不会遭她吞食,但数量却多,也算得难缠;而李梦哲自幼所习,亦是楚莱娄氏道法,此刻亦动,诏引神魂,与之相斗。   周遭鬼哭神嚎,邾琳琅不为所动,兀自对李梦哲发笑。   “为何又要斥责于我呢?我不过是好心,想为梦哲姐姐挑拣一处好地方,可让梦哲姐姐从此安眠无忧,早生极乐罢了。”   她牙尖嘴利,李梦哲便也笑道:“我是忧是喜都不要紧,倒是可怜你,竟又要在这样的鬼地方,再死一回了!”   为这奚落,邾琳琅大约想起从前身死之事,发出了一点温柔笑声,不见怒容,显是怒极。   伴着这笑声,她已冲出,赫然现身于李梦哲之侧。   李梦哲本已在小心提防,竟未知她可这样快就迫近,一时大惊。   “蠢货!从前你便不能胜我,难道今日便觉得可胜么?”   邾琳琅这耳语非是大话,而是实情,论武艺与修为,她身怀仙骨,李梦哲难及。   惊怒之余,李梦哲也已经出招。   虽知邾琳琅的修为必然比当日更强,但方才她刻意留手,以致李梦哲并未清楚知她真正底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只见邾琳琅那家传金针密密,其掌风更是强劲雄浑,李梦哲的双锏与之相接,竟发出金石相撞之声;而一人一鬼身躯贴近之时,李梦哲更是嗅得一股浓浓的血气,混杂在浓艳脂粉之中,实在令人作呕。   都无需多问,李梦哲便知邾琳琅自复归人间后,仍旧死不悔改。   从前她取人性命与修为,如今是吞鬼吃人的恶患,都是同样的恶毒难缠。   掌与锏交错,百招千招,任凭李梦哲如何小心仔细,使出毕生所学,也渐被她迫得连连后退。   在缠斗中挡下邾琳琅的掌劲已属不易,但李梦哲眼角余光,竟又见她掌缝之间金光熠熠,暗藏杀机。   眼看金针无情迫近,今日竟成绝路,李梦哲心内陡生凉意,却也恼极。   “混账!”   辜负师长所盼,辜负自己勤修十年,今日偏输与这恶鬼,怎叫她不恼?   “呵。”   耳边闻得邾琳琅轻蔑笑声,令李梦哲明知死路,亦决心要放手一搏。   便是她以命相搏,邾琳琅也不惧,更加猖狂嘲笑。   “梦哲姐姐是知道了么?若你与我为敌,今日要死在此处的,一定会是你!”   金针就似已近眉睫之内,邾琳琅冰冷手指亦已经扼在李梦哲颈项上,就在李梦哲心灰意冷,预备阖眼待死时刻——   “是么?”   这轻笑着的说话声,令得李梦哲一惊,张大眼睛。   就如方才她不知邾琳琅如何近在她身侧,现在也有一柄不知其所来的利刃,正横在邾琳琅颈项之上。   那刀有寒光如霜如雪,明若辰星,如水般照见邾琳琅侧颜。   刀锋虽冷,但持刀之人,却是温声笑语。   “好琳琅,你若是现在肯住手,我今日尚可先放过你。”   这声音在邾琳琅听来,极可厌,又可怖。   “你?!”   来人不答邾琳琅咬牙切齿的说话,却将刀锋再逼紧半分,令她雪白颈项上现出红痕,沁出细密血珠。   而那刀上缠绕的真力,更是令邾琳琅脖颈冰冷肌肤上如有火炙。   邾琳琅恼怒极了,将扼住李梦哲的五指一紧,旋即又松开。   她不甘不愿,狠狠将李梦哲掼在地上。   冷眼看着李梦哲翻身坐起,锋刃仍在项边,邾琳琅面上失去了一切从容与狡猾,尽量想显得从容,但身躯却微微一抖。   也不独她如此,就连李梦哲看清那来人,也是满面错愕,说不出话来。   见邾琳琅放开李梦哲,来人便也如他所言,收起自己的刀。但就在此时,邾琳琅却急急转身,将袖一拂,竟是用尽全力向他面上击去。   来人不惊,像是早知会有如此变化。   他疾步向后一退,运刀疾疾,快如雷霆,直将邾琳琅半条右臂连袖斩下。   电光火石间,邾琳琅痛极尖啸,立刻弃下那被斩断的右臂,自二人身前消失了。   来人依旧笑而不言,李梦哲见他刀尖一动,其刀身所余凶鬼残血,尽数落在地上。   他一身白衣,仍如玉树,风姿神貌似旧,朗朗若日月入怀。   李梦哲不明白。   “咳、咳,为、为什么?”   为何他会在此?   为何他竟要放过邾琳琅?   但就像他不曾答邾琳琅一句,他也不答李梦哲的问题,却是回刀转身,翩如游云,也似邾琳琅一般,转眼便在她眼前不见,来去皆是匆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看,喜欢的话欢迎收藏海星留评^^ 第212章 章之五十七 麒麟(上)   林墨坐在奈何桥上,百无聊赖地凝望忘川之水。   这地府中不见升月落,毒障雾霭终日萦绕,河流静谧无声。据闻在平静水面之下,皆是不得投胎转世的生魂野魄,故而经过忘川之鬼,偶尔时候还能听见他们些许哀怒怨诉声。   并不算得太美的景色,天天对着看,林墨已觉十分烦厌,且耳边还总要听着往来鬼差小声议论于他,当真是更烦。   “看看,这就是那传闻中的半个幽独人。”   “原来是他?人人都道说他来得奇怪,便是泰山府君也亲自下令,不许收容他入地府。”   林墨为这些议论说话生气,真想立刻与他们吵起来,好不容易才劝住自己如今身在地府之境,也无人助他胡闹,不可轻易造次。   但要继续再这样下去,林墨也觉不是办法。   为了滟九,为了季朝云,林墨深知自己已经不能再回人间,引来动荡。   实在想为他们做得更多些,但仿佛不能了,他想不到有什么好方法,能比他从这世间彻底消失,更来得妥当。   说到这二人,林墨也难免地牵挂。   对滟九,林墨其实只盼他平安就好;而对季朝云,季仲霄,林墨一想着他,就唉声叹气。   在那样时候,自己竟对没有防备的季朝云用上魂摄之法,他一定会生气吧?全凭想象季朝云的怒容,和他会有的说话,林墨已觉好笑,但亦觉极难过。   何故季朝云也是傻瓜,与自己同样傻?   他深吸一口这地府浊气,拼命忍住眼泪。   可惜,即便林墨早已经想好就此告别人间,干脆地遁入轮回,一了百了,却也难料竟被拦阻在这奈何桥上,不得通过,无奈徘徊。   “泰山府君有令,公子天命玄妙,自有造化。”   林墨不解,也极恼火。   “什么天命?”   那突然出现,据说是奉泰山府君之令而来传信的鬼差,面容生得十分狡猾,说的话也只是些冠冕堂皇的过场。   “还望林公子再等上几日,便见分晓。”   若说从前三魂七魄不全,不让他过这奈何桥,不得投胎转世,滞留人世间,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他已经得回最后一魄,还是不得前行,只得被迫留在此地,林墨真不知这算什么道理?   泰山府君施阴阳判断,行真伪权衡,统管地府,是一境之主,又明察二界秋毫,他作此裁决,如何不愿与林墨说明呢?   “那你让泰山府君来,或者带我去见他,我自与他理论!”   那鬼差却不应,只笑道:“林公子且好生等着罢,在下告辞。”   说完,他便不见了,徒留林墨一个鬼,仍在奈何桥上气急败坏。   任凭林墨如何动用功法尝试,自这奈何桥头走到桥尾,再从桥尾走到桥头,也只可以后退,不得向前,没有任何办法。   也无怪乎他心乱,试问独他一个眼前无路,又如何走得?   林墨好生无奈,眼睁睁看着别的鬼怪来到桥上,又很快下得桥去,行至不见,去向地府,气恼之余都是羡慕。   他坐在桥梁冰冷石栏上,瞪着每一个路过的鬼差或新鬼,凶神恶煞地无聊。   一日,两日,三日……现在已过了足足三日,自己还要等那所谓虚无缥缈的“天命”或是“安排”到什么时候?   不得什么好吃好喝,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儿发生,这里的一切都极无聊,而且每过一日,林墨想到季朝云的时候就越多,十分难捱。   “季朝云一定在怪我。”   “季朝云此刻会是在做什么?”   “季朝云会是否被陆怀锳为难?”   相思与担忧都是一样无解,也不得逃避,林墨真是再多一日也挨不下去。   他还想起滟九戏谑嘲笑。   “我知道了,别是那个季朝云开了金口说他喜欢你吧?唉哟哟,恶心!真恶心!”   那时候哪里会知道季朝云当真对自己情深?   那时候又怎知今日会如此想他?   林墨真是想起来便面红,但也深知,名为林墨的人,大概注定不配得他人真情。   “天命……吗?”   林墨喃喃自语,不知如何作想才好。   从前的孟兰因也好,天下的修道人也好,如今的泰山府君也好,他们都说天命,可究竟什么是天命?   听见天命二字,林墨今日都觉怕。   他自问也算得这世间不太坏的一个,却不知为何这天教他十分命衰。   曾经那样憧憬秦佩秋,曾经得他护佑那么多,却反令得秦佩秋与其他无辜之人被牵连,受他所害。   今日这样贪恋季朝云,也得到他关照与保护,亦令季朝云为自己受千夫所指,是吧?   方才勉强忍住的眼泪,都快忍不住了,林墨咬牙拿手背擦掉眼角的一点水,唉声叹气地抬起头来,看向远方。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   “又有新鬼前来么?”   如果是寻常的新鬼,他们日日络绎不绝,好奇打量,林墨倒也不会当真在意,只要无有相识之人便是好事。   可是这一个,却令林墨似觉不同,有些在意。   地府之中的雾霭与人间不同,本就是种邪障,便是修道人目光如炬,也受遮蔽。   隔得这样远,林墨只能感知他身上沛然灵气,似是故意地令自己知晓。   他略有些惊讶。   “总不至于是季朝云追到这地府来吧?”   不,不对。   在这灵气之外,竟又有邪氛张盈其身,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季朝云。   但那人越是前行,林墨便更觉古怪。   这来人身上,无关是灵气圣洁,还是邪氛恣睢,都有十分熟悉之感。   像是谁人呢?林墨想了又想,脑中竟浮现出一个名字。   不对,他并不算得是人。   “朱厌。”   想及朱厌,林墨的眉头已经皱起。   “这便是所谓天命么?”   他从前说要照顾自己,想要将自己带离季朝云身边,如今还要往来地府,将自己带回人间?   若是真的,那林墨又不懂了。   朱厌横行无忌,在人间生乱,泰山府君为何不将其治罪,反助他为祸?   林墨忍不住计较起来,若来人当真是朱厌,动起手来,自己似也无什么胜算。   但此地也无处可逃,林墨正自犹豫之间,那人已经近了。   这样近的距离,林墨终于将他面目看清。   “不是朱厌,绝非朱厌。”   但他会来到此处,林墨只觉比朱厌还更奇。   发不出半点声音,人亦是懵懵懂懂,但林墨的一双眼却懂得贪看他,林墨的一双脚更是想要立刻朝他奔去。   自石栏上跳了下去,只盼能快些向前走,却又不知为何颇觉脚下困顿,一时不察,林墨竟被自己绊倒。   向前倾时,那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傻六郎,我若是不在,你便连路也不会走了么?”   安稳跌进他怀抱,林墨觉得极温暖,暖到那眼泪也都落下。   可他说得也不错。   若他不在,没人肯抱着林墨行路,林墨永是懒怠得走多一步,不是吗?   哽咽着,林墨终于唤出了声。   “哥哥。”   作者有话说   啊什么时候能把另外一位泰山府君写完了我就可以嗝屁了(不想动。 第213章 章之五十七 麒麟(中)   林宽。   能被林墨这样唤一声“哥哥”的,在这天下间,也唯有林宽一个。   然而,在这里现身的,又为什么是林宽呢?   林墨无法不去想,为何林宽会在此处?   凝神细望,林墨知道眼前的是一个活人,或者说,非为鬼怪所化之物。   他真的是林宽吧?他温柔注视着林墨,替林墨将面上的泪都擦去,然后牵他的手,一起都好像从前,可轻易便得他爱怜护佑。   他这样好,林墨讷讷道:“哥哥、哥哥是朱厌吗?”   林宽为他这话而发笑,捏住了他的鼻尖:“臭小鬼,又在胡说八道,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认得么?”   为这句话,欢欣与快活之情立刻充盈林墨心内。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可不是正林宽么?   林墨的一颗心在狂跳,比真正复生了还鲜活,雀跃不止。   “那么——”   他想问林宽为何会在此,但林宽似乎不急于在此刻先与他解释什么,只是稳稳地牵着他手,劝慰道:“先走出这里,我们再说话。”   他的手也是暖的,他的语调温文,不再是林墨记忆中最后行将就木,苍白面容,说话声亦含混难辨的可怜长兄。   “他不是朱厌。”   “真的是哥哥。”   大概是血缘,又或者是因从前亲厚,林墨如此确信着,并不觉眼前这个林宽,是什么来骗他误他的妖邪。   然而林墨又有太多话想说,不知如何起头。   想跟林宽说他走后自己做错了什么,想跟林宽说自己怎样回来的,想跟林宽说自己回归人间又做错什么,千头万绪,纷纷扰扰。   而等回过神的时候,林墨发现自己已被他牵着走,懵懵懂懂地都走了好几步,才觉不对。   “哥哥,哥哥——”   “好,好,知道了。”   是知道什么了?林墨听见林宽这如从前般听见自己胡话,就随便答应的语气,眼又是一酸,但强要站住,将他手拖着不放。   “怎么了?”   林宽回过身来看他,觉他一脸疑惑。   “你都这样大了,还要哥哥抱着你走么?”林宽笑问他,还是从前语气:“还是又闹着要我背着你?”   “才不是,”林墨觉被他看轻,面上红了:“我是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还有——”   林宽似是知道他还会问出什么,便先打断了,拿手掩住他嘴。   “地府之境不便化光行走,这毒障对修道者功体也有害无益,小心遮掩口鼻,专心出去这里再说。”   他既这样坚定说话,林墨也无法,只得先点一点头,跟着他去。   满怀着混乱心事,跟随林宽一步一步出去地府,林墨也不觉得疲惫,因为林宽一直不曾放开他的手。   自掌心内传递的不止有温度,还有安稳。   实在是太久了,不能与林宽这样共行。   上一回被林宽牵着手,林墨尚年幼,未能与他比肩而行;如今虽仍觉他高大,但林墨也长大了,只需要微微抬眼,便能轻易看清他神情笑容。   但上一回也像这样牵着他的,被他偷眼瞧着的,细想来,竟是季朝云。   而想到季朝云,林墨便又忧心。   眼见着已经行出地府,回到人间,他不禁又顿足,不敢再向前。   已是夕阳西下,暮色遍染群山,这人间与地府相连之境虽人迹罕至,无主幽魂徘徊游荡,令林墨立刻就又想起了当日在幽独,是如何与季朝云同行,又如何经历诸般虚相。   恶积祸盈性嚣狂,腰配黄金诡心藏。   黄粱一梦家业散,人间再无林六郎。   那首歪诗所言,仿佛注定了若是林墨复归,则一切悲喜之事又再开演,令林墨想到今日便也慌张。   “哥……哥哥……”   林宽听得出林墨的犹豫隐忧,便也停下来,柔声问他道:“怎么了,六郎?”   林墨摇头,轻轻道:“我不明白,你……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这嘛,”林宽略一思索,笑道:“我们先要去晋临。”   林墨听得清楚,但还是疑惑。   “然后,我们再回家去。”   去晋临之意,据林墨猜测,多半是林宽欲要先行拜会孟兰因。   “莫非哥哥如今复生,与孟先生相关么?”   想起上次与季朝云去学宫中,孟兰因不曾讲明的所谓天命,林墨心觉这一桩已是奇怪,但更奇怪是,林宽还说要回家去。   这个“家”字,令林墨五味杂陈。   “我……或者说我们,又哪里还有家?”   便是林墨,也早已不觉得自己有家,且安宁林氏遭天下人所厌弃,莫说旧日与林家有仇之人,便是得过林家恩惠的,亦早已割袍断义,恨不得无有半点关联。   今日安宁林氏所余,不过林宽与他,一人一鬼罢了。   林宽身有麒麟之名,与朱厌结交,为天道所弃,故而殒命,世人皆知。   林墨叛出家门,结交幽独之人,为恶患请命说情,更是为天下所笑。   安宁林氏的仙府,早已经变作长乐门的仙府。   如今的安宁,乃至天下,除了像平阳季氏的好心人之外,还有几人可以容下他,甚至林宽呢?   林墨如此犹豫,下意识地便作叹息,听得林宽发笑。   他道:“小傻瓜。”   话音还未落,林墨便觉自己腰上被他轻轻一拍,腰软腿也软,人便向前倾,都不知林宽怎么样动作,转眼竟把他当个三岁孩子似的,扛在了肩上。   “哥哥——”   林墨稀里糊涂地,被他这样举动吓了好大一跳,又惊会跌下地去,忙捶他背:“哥哥放我下来——”   林宽不放,不仅不放,还立刻便挟持着林墨,化光而去。   “哥哥啊啊啊啊啊——”   由得林墨尖叫挣扎,林宽低声发笑:“你再动一动试试?我当真的丢你下去。”   这可要把林墨吓死了。   这一个真的是林宽,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虽然一个鬼被他自这天上扔下去也不至于跌死,但林宽根本是故意的,林墨只能红着脸小声呜咽,哭丧着脸攀着他的背,不敢乱动。   如林墨所想,林宽说要去晋临,当真是为了拜会孟兰因。   化光神行极快,不多时便已至晋临。   落脚之处,距离晋临仙山之下尚有一些距离,林墨知林宽仍在意礼数,是打算如当年一般,亲自徒步上山去。   幸亏此时便是林宽,也没有再背着林墨上山的闲情逸致。他悠然将惊魂未定的林墨放下地,道:“走吧。”   走什么走?林墨气死了,就站着不动,拿眼睛睨他,拍整自己被弄乱的衣裳。   小无赖的脾气罢了,林宽径自往前行了几步,笑着踏上了路上石阶。   他不哄不劝,也像极了当年,所有不该哄不打算劝的时候,就留下林墨自己去想明白。   反正,等林墨想明白,自然还是要跟着林宽一块的。   “哥哥!”   果然,林宽走他的,林墨虽然明知是计也上当,又恼自己上当,仍旧气哼哼地追上来。   都不用看,林墨亦知林宽在发笑,在得意从容。   虽然真觉自己比从前更聪明,虽然真觉自己也可装作从容,但只要知道林宽不会驻足等他,或者有任何减慢脚程的意思,林墨便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想要与他并肩行走。   如此一来,林墨就好像还是六岁的林墨,林宽还是聪明淡然的那个林宽,并没有哪里不同,哪里不好。   “是哥哥在我身边。”   “是哥哥的手垂在我手边。”   林墨想着这些,嘴角便不自觉地上扬。   为林宽回归而生出诸多欢喜念头,它们令林墨心内有奇怪的雀跃。   即便口内都说自己已经这样大了,还要一直牵着哥哥的手如何如何,但林墨还是想去牵林宽的手。   实在又觉傻又面红,他正自犹豫间,林宽的手竟一动,先牵住了他的手。   林墨抬头看林宽,发出了一点笑声。   林宽也笑看他。   “六郎,要小心脚下。”   如他所言,这夜中露寒,便是山下道路,已是十分湿滑。   在从前极年幼时,林墨也自雨雪里行过了山路,而林宽总是和今日一样,小心叮嘱,牵稳他的手。   现时这些许小事,对长大的林墨来说已不算什么,他再不会轻易因此跌倒。   但林墨想想,不牵林宽的手了,而是干脆抱住他胳膊,与他贴得更近。   “好。”   他是有心撒娇,林宽但笑不言,任凭他抱住不放。   就这样徒步前行,眼看要至晋临仙山山脚下,兄弟二人沉默但也亲密。   其实林墨想问的问题有许多,但他也有直觉,猜林宽是不会先答的,更猜见过孟兰因之后或会得到答案,所以仍旧先不问罢了。   孟氏仙山之下的山门处,如从前般,并没有孟氏的弟子看卫,但与上次不同,也没有那样不耐烦的一个季朝云,在等着他。   想到了季朝云,林墨略一迟疑,脚步便缓。   林宽感觉到了。   “六郎有心事。”   林墨摇头,但见林宽看他的眼神,好似仍在说“傻瓜”。   其实不必林宽说起或者笑话,林墨也知自己的心事,但林宽问来,他并不好意思无缘无故说起季朝云,便也只能摇头。   前不久才和季朝云造访孟府,问了些问题,得到些答案,虽然不是全部,不得窥见全貌,但与孟兰因交谈过,也令林墨觉得受益良多。   遵循自己的心意,接受季朝云的心意,似乎也没换到什么好结果,这人间有些事是注定不可能求得更好结果,林墨并不想增添自己更多后悔。   “哥哥,我们走吧。”   林墨制止自己再想,忙着岔开话题,催了这一句,但林宽却没有动。   作者有话说   是林宽,但是。   “但是”以后会写,写文人不打诳语,嗯。 第214章 章之五十七 麒麟(下)   不待疑惑发问,林墨也已经知道是为何。   就在眼前,忽有天光乍现。它突然在这夜中出现,虽可为林宽与林墨照亮前路,却又不像是要来相助,反而更像是一种是危险警示,要将二人脚下步伐拦阻。   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但林墨抬头细望那所谓天光,诧异它其实并非天光。   那是与当日在季氏仙山之上,相似而不同的浩瀚灵气聚结,他的主人,据林墨所想,应是孟兰因所为无疑。   在林墨的疑虑中,林宽略一沉吟,决心试探,便先向前一步。   因这小小一步,令得瑞光千丈如银,忽地化作万般光刃寒影,竟是势不容情,猛然击向二人。   林墨大惊,人向前,不夜已动,便是自不量力也要阻挡;但林宽比他更快,轻哂一声,已翩然至林墨身前,运刀一横。   刀未出鞘,也不必出鞘,林宽自以修为拒之。   林墨耳闻石破天惊轰然之声,见漫天银霜为他所阻,化为赤霞颜色,一切剑影乱作星火,明灭飞传,纷纷不坠。   危机虽解,但此情此景,却也极诡秘古怪。   林宽回袖负手,林墨的目光追着林宽的佩刀,发现自己疏忽,竟未一眼认出那是从前林鹤所持之还月,而周遭忽明忽暗的幽红星点围绕,他也不知是该进一步,还是该退一步。   但就在此时,他们已经见到有人自山上行来,那纤丽身影,林墨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南芝。”   在距离林宽与林墨丈余的距离,她驻足不再向前,不与他们接近。   林墨望着她,努力想笑,想与她说些顽笑话;但出乎他意料,南芝回望他的眼神,冷漠而凝重。   她会站在此处,是为带来孟兰因的说话,也是阻住林宽与林墨向前的去路。   并不等林墨开口,南芝已先开口。   “不要再来这里。”   即便不曾持剑以对,她的声音中亦不乏威严呵令意味,昭示着他们兄弟二人如今已不再受晋临孟府欢迎。   这让林墨更觉惊讶,不自觉间松开了抱着林宽的手。   林宽却只一笑,先拉住了他的手。   “南先生,好久不见,何故这样生气呢?”   他对南芝行师礼,对南芝恭顺问话,但南芝的目光与表情,实则并不是生气,而是谨慎提防。   她也不并理林宽的说话,亦不看他,只是望着林墨。   “林墨。”   这一句更加凝重严厉,像是要林墨立刻离开林宽身旁,去到她身旁。   林墨听得清楚,却没有动,也说不出话。   他想问南芝,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是因为林宽忽然复生么?   是因为林宽如今正邪两具,来路有异么?   林墨不蠢,懂得她说话里暗含的那些意思,知道林宽所摧动功法中邪氛周张。   周围光点,颜色猩红如血,但林墨走不过去,挪不动半步,心内是乱的。   他再一次抬眼看向林宽,没有看见什么青面獠牙古里古怪的妖邪怪物。   就算林宽真是什么怪物,但他此刻握着林墨的手,那么温暖,林墨当真舍不得放开片刻。   于是林墨极犹豫,又将南芝望住。   “可是——”   南芝问他:“可是什么?”   “可是,这一个当真是我哥哥啊。”   林墨自觉并无错认,真不知为何南芝会如此。   孟兰因从来都知林宽无辜,那南芝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就算林宽是离奇复生,但就像林墨一样,既然能回这人间,便是所谓天命因果。   “他不是麒麟入世吗?”   “他不是自有轮回造化不与凡人相同吗?”   林墨在心内想着,像是在为林宽复归找寻合理的因由,又像是自我欺瞒不肯清醒。   “林墨,你还不过来么!”   南芝已经将话说得明白,林墨却还在犹豫。   林宽笑问南芝:“即便他不肯见我,亦不应我之所求,又与我家六郎何干?”   林芝不答,还在看着林墨。   而林宽的言行举动,也像是早就知道孟兰因会拒绝相见,南芝会加以阻挠,所以半点不慌。   “既然孟府主如此不欢迎我,那我从此以后不来便是。”   说完,他松开林墨的手,轻轻将他向前一推。   “去吧,那一处比起我身旁,自然是更周全。”   林宽的力道很轻,林墨却踉跄,但站稳后,他望南芝,又望林宽。   就像没有看到他目光中的疑惑与惊惶,林宽道:“那么,林宽就此拜别了。烦请南芝先生,代我向孟府主致意。”   他仍旧是恭敬无比,作长揖告辞。   但就在转身要化光而行之刻,他被人抱住了臂膊。   “林墨!”   南芝冲将上前,却见林墨身形一歪,像是晕厥倾倒。   但林宽立刻便护住了他,而在那一点光消失于眼前之际,南芝看到他对着自己露出一点微笑。   他的笑容不再是从前真心的温柔,而是一等不惧被南芝看透的无情狡猾,与知晓南芝不足与他为敌的从容。   就这样,留下南芝恼怒怨忿,他带着林墨消失不见。 第215章 章之五十八 怅惘(上)   “六郎。”   “六郎。   听见林宽连唤两声,林墨陡然惊醒,发现双足方落地,忙地回望。   果然身旁还是林宽,他略微放心。   不知是否因为方才林宽预备化光离开时,没有打算带走他,是林墨强行跟随,才惊扰法诀,头晕目眩,陷入昏沉,但此刻这件事并不太重要。   觉林宽松开了他的手,林墨放眼四望,发现眼前的一切太过熟悉。   依照之前与林墨所言,林宽这一回,当真带着林墨再归安宁了。   这安宁城中无有宵禁,应该仍旧是街道纵横,华灯璀璨吧?林墨听得到远处似是夜市嘈杂声响,但林氏仙府旧址,或者说长乐门之新仙府,因从前有个林墨来扰,生出祸事,于是此刻这条长街上,竟比从前更为冷清落寞。   想及此,那些远又不远处那些人间烟火,更令林墨好奇。   如若他们可知今日有林墨与林宽复归,他们还会觉得这天下太平么?   沿着一带朱红高墙,远远地林墨又已经看见,还与上一回来时相同,安宁林氏仙府门上所书的“林府”字样已变作了“长乐门”。   极刺眼,也烦闷,但好像只有林墨一个如此觉得,林宽好似不觉。   他柔声对林墨道:“走吧。”   林墨无言着跟着他走,但眼见行至门前,林宽倒也没有急于进这家门,却是驻足问沉默的林墨道:“六郎,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岂止是有?林墨有许多话要说。   从前这正门之上匾额,书着“林府”两个大字,人人赞叹安宁林氏先祖的笔法遒劲有力,朴茂工稳,格调非凡,无愧是得登仙道之人。   如今林墨看见了,林宽也看见了,但他不似林墨,面上没有悲喜之情。   他看那匾额,看安宁林氏之地,都似旧日平常。   林墨却不自在:“哥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六郎不喜欢这里么?”林宽道:“但这里,毕竟是家。”   自林宽的冷静与从容,林墨已知道林宽虽然不能得见孟兰因,但他应该并不在意。   别说见不得,就算是孟兰因似是要与他为敌,他也不在意。   林墨不禁问道:“哥哥,你真的是我哥哥么?”   他的问话实在奇怪,但林宽笑了。   “是啊,千真万确。”   林墨点了点头,又摇头。   “哥哥,为什么方才在晋临时,你要试探于我?”   那自然是因为,对林宽来说,见得到孟兰因固然是好,见不到亦无妨,趁便令林墨在世人与他之间拣选,得到答案,他也觉得不错。   于是林宽仍笑着,反问他:“六郎这么聪明,还需问我么?”   林墨自然是聪明的,知道林宽想告诉他,林宽仍是林宽,但林宽已经不是从前的林宽。   但正因他聪明,才更加担忧。   林墨道:“我当然知道哥哥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我不喜欢你这样……将我推给别人去照顾,我也不喜欢。”   林宽笑道:“话虽如此,但不是你从前先与人说,‘我哥哥总是对的’么?不要生气了,其实我所作之事,也的确总是对的。”   这话轻狂又无理,实在过分,倒还怪起自己来?   而且他这说话,显见还有别的打算,令林墨更觉心乱。   但林墨也不急于与林宽争执,先道:“那现在我们是要如何?”   林宽道:“自然是回我们的家了。”   只见他抬手一抹,那匾额变化从前样式,而“长乐门”三个字全被抹去。   随着他动作,林墨想起就在不久前,是他取走谢正才之性命,谢菁菁求救于季氏及陆氏之人,才有后来这样多事情发生。   从前与季朝云说谢正才死是有余辜不假,但谢菁菁之后又如何了呢?她不似那样轻易便死心的人,但她也是真的极无能,所以那之后是无人再肯为谢家人作主了吗?   不过是些徒劳无功,据林墨想来,从前安宁林氏也罢,新贵谢家亦同,一朝倾颓,世态炎凉,莫不如此。   这巍峨耸立大门,这家中陈设阵法,也都难不倒林宽,但见他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   林墨望着这家。   谢家人揽权怙势,大约是真将自己当作第二个安宁林氏,在林府旧址再起这仙府,就连内中建筑布置,也处处都学旧日林府。   耳边偶闻虫鸣,四下空荡无人,却仍有华灯映照这家中雕梁绣柱,丹楹刻桷。   这一切景象,都刺痛林墨。   这个家太大,从前人太多,林墨不喜欢,今日无人,林墨亦不喜欢。   得来所有好的光景,都在此处消散,还令林墨眼睁睁看着坏事三番四次发生,却又无力阻拦。   但离开了太久,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才好,只能跟随着林宽。   “对了,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他去哪里,林墨便去哪里。但出乎林墨的意料,林宽没有先去往他从前居住的小苑、林墨自己的居处,或是任何会客休憩之厅堂。   他领着林墨去的地方,是林氏家祠旧地。   林墨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群不知所谓的谢氏先祖灵位,但踏入祠堂后,见到的竟仍是安宁林氏硕大神龛。   千刀万凿,精巧繁复,鎏金熠熠,比之从前在平阳季氏所见,更为辉煌气派,一如昔年。   若是往昔,便是它们旧了,自然也有人善加养护,令其辉煌不改,面前花果五供不衰;但如今未知是何人有心如此,一时间林墨颇觉恍然,怀疑自己是否不过做了大梦一场。   可是梦醒了,一切都还是从前那样,一切坏事还不曾发生,还可挽回。   但林墨又清醒,知道一切已经发生。   眼前神龛,威威赫赫,神圣之物,代表着安宁林氏之门楣,安宁林氏之权埶,安宁林氏的一切。   它正是安宁林氏先祖所余,林墨那两亲,乃至林信所恃。   每一个安宁林氏之人,都该为安宁林氏满怀着骄傲,故而甘之如饴,被这安宁林氏威名束缚。   林墨转过视线,先是看到了林宽,又看到了林鹤的名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受谁恩养,应思报答,本该如此的。   可惜,林墨无法报答游梦余之恩德,也未得过林鹤与林夫人什么恩德,故而也未想过回报。   林夫人也就罢了,但对林鹤,林墨除了模糊生父之印象,不得疼爱之印象,就只剩下林宽身故后,在这家祠之内他对林墨所说的话,记得深刻。   也只有在那一日,林墨才听得,林鹤也曾想要摆脱这里的一切,但最终他仍旧回归林府,仍旧接受它束缚。   他与林墨道说,他曾有多么真心,愿抛下一切,与游梦余共度此生。   “可惜,你娘亲说不会再信我。”   但林墨觉得不是这样。   如若从秦佩秋处,从林鹤处听到的都是真,是因为林鹤欺瞒在先,那教游梦余又如何再信呢?   “爹亲好像是在说,都是因为我娘亲不肯原谅,才令您今日诸多不幸遗憾,”林墨对他道:“所以也正是因为失去我娘,爹亲不能再失去这安宁林氏的权柄了,对么?”   林鹤看他的目光,仍旧是没有怜爱,但也不因为他这忤逆之言而愤怒。   也就是那一刻,林墨突然就懂得了秦佩秋和他的说话,以及秦佩秋对林鹤的厌恶,并非没有缘由。   “您回来此处,仍旧做这安宁林氏挂名的家主,却将一切事交由您的好夫人,不愿费心林府家业,不肯爱惜自己儿女,莫非只盼着来年某日飞升得道,或可再见我娘亲?”   “但您这一生,既非尽善尽美的能人,也做不了同心不离的情种,您这痴情除了害人,当真是无益亦无用。”   林鹤不爱惜的,岂止是林墨?他待林宽亦是一样。   他若只是不爱惜林墨也便罢了,可是林宽不该遭安宁林氏所弃。   “为什么不救大哥?为什么由得他们胡言乱语?为什么我出手教训那些人竟是我错?”   前一刻还在说着,林宽早逝令人悲恸,后一刻便在议论是麒麟生才引朱厌降,两面三刀,搬弄是非。   林墨,乃至林信,都恨极了所有一切妄议林宽之人,不管是当日在吊唁时满嘴胡吣的来客,还是那些过路不识的陌生世人。   “为什么?”   林鹤没有给他答案,但林墨其实已知为何。   若要责怪的话,只能怪世间无有子女可拣选父母。   若是由得做子女的选择,大概林墨,甚至林宽,都不会选择诞生于此。   然而对他刻薄怒言,林鹤沉吟半晌,道:“你有时候说话的语气神态,倒真是像你亲娘。一样是聪明,又天真极了。”   今日的林墨,其实已不太记得当时如何能忍住眼泪,但终究是忍住了。   林墨对林鹤失望透顶,无法也不愿再与林鹤虚与委蛇,幻想得到他爱护。   “不错,多得我娘护荫,我与你半点不像。”   即便他这样说话,林鹤仍旧没有表露半点怒意。   但林墨自觉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他想说话的话。   他也许是想说,他也许早就无数次想说出口,在他每次看到林墨之时,就会想着如果没有一个林墨出生在世上,或许便有一个游梦余还活着。   林墨猜测,他应是只爱游梦余,却憎林墨。   他责怪林墨,就像其他不爱林墨之人一样,只是按捺着不说出口,并以为为人父母者应赐予子女的恩德。   “那你去吧。”   当日他对林墨说的最后一句,不过这四个字罢了。   这是另一种无情恩德,为他这一句“那你去吧”,林墨得到自由,但仍不能放下一切牵挂。   作者有话说   世间有爱子女之父母,则必然也有不爱子女之父母。 第216章 章之五十八 怅惘(中)   “六郎是在想什么?”   林宽的温柔问话,终于令林墨可自回忆中脱身,又回望于他。   勉强一笑,林墨瞥一眼林鹤灵位,道:“我是在想,以前我应当是猜对了。原来这个世间的父母,并不一定会爱自己的子女,那做子女的,也未必会敬自己父母。”   这话不肖而又刻薄,不该与人轻易言说,但林墨忍耐已久,今日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如果说林鹤曾经期盼自己的子女具备的世间一切君子之德,是恭,是宽,是信,是敏,是惠,那这里的一切其实真与林墨无关。   这名姓中墨之一字,是游梦余所遗。   他那表字砚之,实则是秦佩秋所赠。   林墨这个人,是天地间,是安宁林氏中,突兀又多余的一个,所以林鹤待他,也真是可有可无。   在今夜并无旁人,林墨对着林宽说出这些,忽觉竟是轻松。   “我还以为我早就不在意了,其实便是一个死人,但对我不好的,我也仍想同他计较。”   为林墨这故意的小气说话,林宽含笑,自神龛上取下了林鹤之灵位。   “所以,六郎也会怪我吗?”   这话似是没有来由,林墨反问他:“大哥又是在说什么?”   林宽笑道:“我么?我是在说,我从前教你的种种。”   林墨细想来,真个长兄如父,其实林宽所教授他的,无非也是这世间自有君子行事之准。   所谓君子,不媚不附,不奉不畏,择善从之,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在此之外,亦要懂得因时制宜,因事制宜。   盼功名早着,又盼放歌纵酒,自由快活。   偏想在太多准则之下,度过肆意轻狂一生,真是极难,便是林宽生前,也并未真正做到。   但林墨摇头了。   做个好人,非是坏事,所以虽然想过很多次再重来会如何,但林墨并不真的后悔。   林墨做不到更好了,也没有太多两全其美退路可供他选择。   “如果没有哥哥,那我当日也不能活。”   现在,那些失去的记忆都回来了,林墨想起林宽最后说的。   “我是不能了,如今也无大愿,但求两亲能由得六郎好过。”   他与林鹤这样说,也与林夫人说。   大约也正是因此,大约是他们都觉确对林宽有愧,他们最后当真由得林墨出得家去,自便快活。   “如果没有哥哥,便没有林墨,不是么?”   林宽应了一声“不错”,又笑道:“六郎要记得自己今日说的话。”   林墨点头。   这世间有再多人对林墨好,但若一开始不得林宽庇护,便无后来什么。   林宽永会是林墨心中最特别一个,毋庸置疑。   也许是有感于林墨这肺腑之言,林宽轻轻一握,那灵位在他手中化作齑粉,如流沙自指缝中跌落,触地消失不见。   似是不曾瞧见林墨惊愕眼神,林宽接着又从神龛上,取下了写有自己名姓的灵位,温柔注视。   “苦一切盛衰,皆不自由。”   这真是一等奇怪的景象,一个已死的林墨,注视着本也已死的林宽,手握着他那灵位。   曾经他们二人,不管生死,都是这安宁林氏的负累。   “众人只知敬生敬死,岂知敬人敬事?”   林宽一面哂笑,一面低语。   随着他的说话,所有金碧辉煌之神龛及牌位亦在二人眼前化散,流金灼耀照眼,很快就如当年安宁林氏倾覆般,落得同样云消雾散,荡然无遗之下场。   这家祠内一时间寂静无声,但半晌后,林墨按捺不住,又想要问林宽。   “哥哥,你如今回来,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个林宽是如何回来,已经不是他最紧要想得知的事情,林宽之后要如何行事,才令林墨最不安。   要做什么?林宽觉得这真是个傻问题。   “不过是些,从前应为,而未为之事。”   林宽温柔缓慢地与林墨说了这句,又转过头去,注视这眼前失去神龛的家祠。   张开眼觉格外空荡,实在太过空荡。   阖上眼也是空荡,因心内有一块地方无物。   他猜林墨也是同样,因为他们都看着同样空荡地方。   林墨只从他口中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知道再问也是无用,便也不再开口。   他没有挪动脚步,就这样也随着林宽视线,安静看着,兀自怀有心事,只怕挪动一步眨一眨眼,都错过将要发生什么。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不太久,夜已尽,天渐明。   晨光自窗镂照进屋堂,林墨方知他与林宽,竟就这样站了一夜。   他觉疲倦,但其实现在已经没有季朝云给他认真造就的肉身,所以这些疲倦大概不过是习惯了做人,所以得来错觉罢了。   轻轻打了个呵欠,略动了一动,林墨便见林宽也转过脸来。   虽然有那么多忧虑,但看见他面容,林墨总觉得心安。   “六郎觉得累吗?”   心是累的,林墨本想摇头,但对着林宽其实不必,便点了一点头。   林宽笑道:“再忍耐些时候吧,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面上也不见什么憔悴,这是不必休息的意思么?林墨也便又点头,道:“好。”   林宽问他:“对了,早饭六郎要用什么?”   林墨想起从前他也总这么问,可如今只得苦笑:“我吃不吃早饭有什么要紧?这话应当我问大哥才对。”   林宽笑道:“是,我竟忘了。”   又道:“不过,晚些时候还是一起用些吧,倒也无妨。”   林墨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外面有喧哗之声,并不近,但似是极热闹。   这天才刚亮,这城中是有什么热闹,声响竟大得都传到林府中来了?林墨不解,却听林宽竟道:“如何?可要先出去瞧瞧?”   林墨是个恨不得整日看别人热闹笑话之人,而林宽喜欢安静,也喜欢热闹,会这样说不奇怪。   其实林墨暗觉他这样邀请,非是一时兴起,是已有预料。但林宽既然相邀,林墨没有不去之理,只是有些担忧别的。   十年已过,但于夜里还好,化光行路,无人辩得;但现在是在白日里,若是被人认出来了,即便不足为惧,只怕平添纠葛麻烦。   “大哥,我们就要这样出去么?”   “当然,”林宽反笑话他:“那你待要如何,藏头露尾么?”   说罢,当真握着林墨的手,就这样带他出门去,一点犹豫也无。 第217章 章之五十八 怅惘(下)   如林墨所想,今日的安宁城似是真有热闹,人声喧闹犹如鼎沸,众口相传,皆往城门处去。   林宽与林墨走得并不快,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竟也无人停留驻足辨认他们形貌。   “到底发生何事?”   这些欢呼雀跃之人,与当日林墨所见,为邾琳琅、林信等人之死而欢天喜地差不离什么。   那些刻印在心内的模样,与今日众人逐渐重叠。   “当日我死之时,他们是否也同样?”   林墨的心内,着实不安。   他切实地记得上一回,他见众人如此欢悦,还是因安宁林氏之覆灭,林信身死。   林信,甚至邾琳琅,他们遭人深恶痛绝,尸身被悬于城门处示众,引人议论耻笑的一切回忆,都让林墨的步伐沉重,越发不安。   “哥哥,我们这是要——”   但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有人自他们身边飞快穿行,用兴奋不已的语气大声说话,一时将林墨想说的话打断。   而在七嘴八舌,沸反连天声响中,林墨听得一句。   “长乐门那位少主,当真是疯了吧——”   林墨忽地一个激灵,抬眼望向林宽。   四目相对,林宽对林墨轻笑。   “六郎你这样聪明,当真没有辜负我之所想。如若将来你也总能如此,就好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快意,却令林墨面色一白,几乎是立刻便挣脱了他的手,拨开人群,直往众人口中的热闹处急奔。   而林宽还是温柔,他仍旧面带笑意,只是淡然信步跟随林墨的步伐,并不追紧。   安宁这内城并不算小,林墨不会化光,也没别种手段,只得快步奔跑。   而越是前行,他就越见兴奋议论人群,而那人最多的地方,果然便是城门处。   也不知今日是有何人授意,那城门紧闭,林墨眼见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滚开!”林墨没了耐心,大声呵斥:“滚开!都给我滚开!”   他更加奋力拨开为数众多的围观之人,并不顾众人高声叫骂抱怨,强行向前继续走。   然后,他便如自己的猜想般,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状如疯妇的谢菁菁。   幸而她还未死,但现在的她,活着好像也没甚意思。   堂堂长乐门的少门主,不知是遭过什么罪,衣衫褴褛,全不像从前矜贵,那面上无数擦蹭青紫伤痕,嘴角亦是干裂红肿。   最骇人的是,她怀内竟抱着谢正才的头颅。   难怪她不在家中,又难怪那家中无人,林墨这才明白过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墨想朝她发问,但惊觉自己问不出来,更像是在心内与她怒吼。   也正是拜他林墨所赐,谢正才的肉身死了,但他的头却至今仍未腐烂,十分可笑,也可惧。   林墨的眼睛望着谢菁菁,见她痴痴傻傻地笑。   “这也是因我而起。”   林墨的耳边听着旁人鼓唇弄舌,细碎又不堪。   “他们怎地还在笑。”   不止嗤笑嘲讽,众人还在说。   他们说谢菁菁失了神智,自昨夜忽然出府,便行走在这城中各处,抱着她父亲的头,纠缠每一个人,要细述她之故事。   她是个不肖女儿,竟对众人说她的父亲如何寡廉鲜耻,说她的父亲如何恶毒,说她的父亲欺瞒众人,说她的父亲如何该死。   所有人都为她的故事惊诧,有些人信了,有些人不信,她都无所谓。   她遇见下一个肯听她故事的人,便与他重复她故事,从黑夜中,一直说到这白日里。   不知为何,见她如此,林墨只觉她与自己记忆中的林敏,忽地也重叠。   她们都同样是曾被林墨所厌的,但林墨并不欲之死的,今日看起来都极可怜。   如果不是她还是抱着谢正才的头颅,林墨险些要上前去将她抱住,将她带走,教她别再去赴死了。   但林敏并未真的疯癫,谢菁菁却像是已经疯了。   她仍努力想与众人说话,但是她又颠三倒四,状如痴狂,于是不管她接近谁人,他们都似觉得她怀中所抱之物污糟,将她本人也视作哗众取宠的可怜可笑可耻人物。   谁都害怕,谁又都不害怕,众人皆在面上露出嫌恶看戏的神情,在她靠近时向旁散开,想离这疯婆娘远些,但又实在不愿错过观她笑话。   没有人肯认真听她说的,只当做笑柄,但见每个人都在后退,谢菁菁忽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找啊找,最后终于在众人之中,看到了林墨。   林墨太特别了,他与别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神中没有厌恶讥讽或嘲弄,他就愣愣地站在原地,将谢菁菁望住。   谢菁菁就像得了救赎,又或至宝。   她连忙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捉住林墨的衣袖。   “林、林六郎!”   林墨并不记得生前与她有过相交,在长乐门作乱时也未露出从前形容,但谢菁菁竟然认得出来他这本来面目。   她轻声唤林墨的名字,然后对着他,眼睛眨了一眨。   林墨呆呆地看她,看她突兀地停止哭泣,再度对着世人,大声将她的说话又重复一回。   “你们这些愚蠢的世间人,他们都被我爹骗了——”   “我父亲,他、他只不过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他替林信等人卖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鸩害亲父,弑兄杀嫂,污蔑清白之人——”   “他为了自己逃脱罪责,又将安宁林氏出卖,换取权柄——”   “他万死亦不足惜,他为何不能再死一回——”   谢菁菁就像攒紧长久故事想要诉说,终于得到机会来诉说。今日不管别人如何议论纷纷,她也要声嘶力竭地将这些话大声说完,还再度落下几滴泪来。   林墨想阻止她,但这些从前怀疑,其实他也曾想大声说出口,苦无无法诉说,于是只好劝服了他自己,哪怕说出口来,也无人肯听,无人肯信,只会令坏事更坏。   林墨又见谢菁菁忙地将那头颅献宝似的递与自己,唬得周遭的人都退开了好几步,离他们远些。   唯有他自己,没有动,亦没有退,由得谢菁菁拉紧。   她就颓然啜泣着,与林墨低声说话。   “林六郎。”   “唯有你一个。”   “你与他们不一样。”   “他们皆是蠢货,可是你却知道,你知道我那爹亲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不配苟活。”   “但没有人肯信你,所以、所以那些信了他的人,他们不是坏,便是蠢,他们也不配活。”   谢菁菁全变了一个人,她如此怨念深重,像是恨极了自己的父亲。   可是,若她并非真的疯妇,就是被威迫着必须扮演一个逼真疯妇。   到底谁人可逼迫她如此?实在可怕。   “别再说了!”   林墨脑中浑浑噩噩,急切想要制止她继续疯下去,但此时谢菁菁却突然狡猾,又或者是因林墨快失去了全身力气,竟捉不住她。   只见她飞快地挣脱了林墨的手,逃蹿上高耸城楼。   林墨唇齿战战,仰头而望,看见她自那城楼上飞身坠下,毫不犹豫。   “不要——”   不行,要快一些动,要去将她接下。   但林墨在众人尖骇惊呼声中,才迈出一步去,就被身后之人紧紧拽住了臂膊。   仿佛也就这么一瞬罢了。   这样多的人在看着,却各个都是无情,他们竟无一个肯去救谢菁菁,令她最后生生坠跌在前方。   “别——”   谢菁菁坠地的钝响声,变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振聋发聩,回荡在林墨耳膜。   它鼓噪极了,嗡嗡作响,不肯停息。   “别要死。”   “别要死。”   “别要死。”   林墨只觉他活过的前生,真就似一场大梦。   那梦里有太多好人与歹人,还有痴人与怨人。   多少富贵荣华,又有多少良辰好景,但都在梦里,都是虚幻,然后一转眼间,人们就都离开了。   原本这徒劳一生,人人皆在赴死。但他们却走得太早了,带着他们的怨憎与林墨别离,凭林墨怎么去留都留不住。   希望那些是假的,但那些林墨想令其模糊的年岁,都不会是假的。   “求求你。”   现在就连这样一个谢菁菁,林墨也不愿意看她赴死。   可是任由林墨无声哀诉或大喊疾呼,谢菁菁也死了,这大概是她此生最安静安分时刻,动也不动,即便是微弱呼吸也无。   就在距离林墨不远不近的前方,谢菁菁歪倒伏地。虽不见血,但林墨仿佛看见一小团红,又一小团白,轻盈跃起,逐渐沾染遍谢菁菁身上所有颜色。   但林墨忍不住细看她,又觉得那些颜色被灰败吞噬,她像滩灰败沉重的烂泥。   而她的那些故事,根本不必与林墨说,因为今日的林墨早已都记起。   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林墨亲眼见本不该死的人受难,却无可挽回。   是谁人在紧紧握住他的臂膊?   又是谁人,任由他们一再死于林墨面前?   不是林宽,林宽已故,他要是活着,一定会阻止的。   林墨的记忆被心魔扰乱,记得清楚,又想得迟疑。   “秦……季朝云……”   无人应林墨的呼唤。   天降雨么?或是有人不争气,簌簌泪下。   “季朝云……朝云……仲霄……”   盼有人相救,无人来救,就像当日。   心寒齿冷,抖抖簌簌,林墨不敢亦不愿回头去看方才是谁将他拦阻。   “是林宽吗?”   “是朱厌吧。”   不,应该是林宽。   林墨知道的,但因知道此事,更加慌得眼前灰暗。   “谁人都好,救救林墨吧,救救我。”   可是无人听得林墨心声,他此刻仍不能得救。   这世间不再有光,诸般景象都化作尘灰,带着永远挥散不去的血味,林墨的回忆如梦魇,全部都重演。   作者有话说   若凡事可大声呼救便得救,我亦想唤他来救。 第218章 章之五十九 迷津(上)   林墨跪在堂前,已经过了太久。   跪了半日,已经入夜,其实并无人叫林墨在此处跪着,更无人叫他跪着不许动,但林墨倔强,一直没有动。   正堂之前,如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白日间人来又复去,不只家仆,还有安宁林氏诸弟子与来往议事诸正道人,也算得热闹。   众人见了他的样子,不敢笑,也不敢言语,最后只得抬着眼不看,全像是此处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也像是没有看见他跪的地方,还带着一些血痕残余。   林墨又跪了半个时辰,堂屋中有人出来了。   他走过来,对林墨再三打量,竟笑出了声,道:“有趣。亏得我还以为,你是要在你那江山不夜躲藏一世呐。”   来人正是林信。   他的刻薄怨毒不改,林墨没有抬眼看他一眼,仍旧跪着。   林信冷笑一声。   “人人与我说是你在擅闯,我竟不信……我如今也是真的不知,你林六郎是太好胆量,还是太过蠢。”   他的模样,说话语气,像是他从来不曾与邾琳琅一起,劫持滟九,陷害林墨,只像是看见了腌臜人物,反欲怪罪。   “就因为你这样闯进来,”林信笑道:“只怕今日所有执役弟子,全都要因你这莽撞无知获罪。”   林墨像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仍旧没动。   “平日里倒是好夸良善,如今看来,若是为了你心系的邪魔外道,幽独之人,也可以不必再讲究你那良善,是么?”   林墨终于抬起眼来。   来到这家中,忍耐对一切人的怨怒已属不易,见到林信,更觉如此。   如今林墨不能与他争执,也不能在此刻计较那些前事。   林墨咬牙,最后只对他道:“我要见我爹。”   林信却再度嗤笑一声,无情嘲弄:“你爹?这安宁林府中,谁人是你爹?”   这轻蔑笑声刺痛林墨,但林墨也觉无法反驳,只能当自己当真无父亦无兄便是。   “好,那我便求见林府主!”   林信仍是轻蔑,丢下寥寥数语。   “你也配么?”   “林信你!”   林墨欲要起身斥他别要太过分,但脚下发麻,身形一歪就要倒下去,林信伸出手去,想拽住他胳膊。   深知林信并非是好心,见其出手形状,便知他未收敛力道,林墨猜测,他只不过是想趁机将自己一臂扯断。   心口处更疼,林墨忙地站稳,并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试探。   “幽独人是当真厉害,迷惑了一个谢正文便罢了,竟连你这被毁了仙骨的废物也现身在此,如此费心。”   这无情嘲弄,更令林墨齿寒。   “我知道谢正文的孩子在这府中,请你高抬贵手,放过——”   放过谁人?林信没有即刻答言,似是觉得林墨这说辞无聊至极。   他就用眼神内的刻薄嘲弄,无情打断林墨说话。   “林墨,你还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么,竟敢这样说话?这普天之下,你同什么人玩不得,非要去招惹那个幽独人?如今好不容易擒得了那朱厌,若因你求情便放脱,教我颜面何存,又教安宁林氏的颜面何存?”   作者有话说   欠命的。 第219章 章之五十九 迷津(中)   可林信这荒唐言论,才教林墨觉得荒诞可笑,何来颜面?   他与邾琳琅寻衅滟九,构陷林墨之事,尚不足两年。幸得在江山不夜,得秦佩秋庇护,滟九心伤虽未痊愈,也在渐解。   林墨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知道近日秦佩秋因事回去幽独,便又生事故。   今日改换形貌出门,原本不过是为解闷,但林墨离开江山不夜来至城中,连一盏茶一杯酒都未饮得,便听闻长乐门之主谢尚徽,缠绵病榻数年,终于仙逝之事。   谢尚徽一生庸才,膝下本只有一子谢正文,为其妻所出。因他妻子薄命早逝,他亦年岁渐高,病体难愈,苦修不得,便又纳一妾,照料他衣食行动;数年后,他再得了一子,为其名之谢正才。   人人都知,他这庶子谢正才堪堪道骨,资质寻常;而谢正文却有资质高卓,身怀仙骨。   可惜,谢正文虽备受期望,可光耀门楣,却又不幸早殁。   也唯有林墨与秦佩秋这样的人,方知谢正文不过是极厌倦这人间仙门行事,又因偶然与秦贺春相识相恋,才决意离家,如今隐居平阳已久。   于是,今日能继任长乐门家业者,也唯有谢尚徽之次子谢正才。   对谢正才,林墨自然是不屑得很,此人资质平常便也罢了,最可憎在没半点修道人的脊梁,竟甘作林信等人之鹰犬。   然而长乐门先主既去,也只得由这般人物名正言顺继任新主。但无人可料到,就在此时,有一人号称自己是谢正文,忽然地就出现了。   他形迹可疑,却又口出恶言,竟于人前称谢正才诱他赴丧,趁机掳他妻儿,图谋不轨。   谢氏长子早已亡故之事,城中诸正道仙门皆知,谢正才自然也是当场大怒,斥其疯子,令人将他速速撵出城去。   但这疯子捡回一条命,却不甘就此罢休,竟还要去往安宁林氏喊冤叫屈。   如此一来,安宁林氏也不得不管起这件自寻上门的怪事。   虽然家主林鹤闭关,但林府尚有林夫人主持公道,她令谢正才不可藏私,不得包庇,又令林信与众人连夜彻查明白此事,要与这安宁乃至天下人一个交代。   至此,那谢正才方于林府中潸然落泪,向林夫人等陈诉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有此事故。   “我那兄长已逝,天下皆知;且他出身名门正道,绝不可能被幽独人邪法所惑,遭受蒙蔽,生出此事。”   无论谢正才等人如何劝说或斥责,那自称谢正文的人却始终不肯清醒过来,但他与谢正才二人毕竟并无真正仇怨,故此谢正才与众人才称他疯癫,将他撵走。   名义上是将他撵出,长乐门之人暗中是要令人送他出城去,好生安置;却不料这个所谓的谢正文在半路逃脱,仍旧惦记着那迷惑于他的妖女,以及她所护的一名头发雪白,赤红双瞳,与朱厌极为肖似的幼童,竟再度回转安宁。   此人前来林府叫冤,惹出是非,但他毕竟无辜,又是被妖法所惑,众人本觉他可怜,但他并不领情,扬言要杀谢正才,更要夺回妻儿,于是再度与人冲突,不敌后逃窜而去。   林夫人本欲着人将他寻回囚禁,但谢正才却长叹恳求,由得他去便去。   “夫人垂怜,那无非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我看他那面容,也确与我兄长当日有些许相似,若他能幡然醒悟便好,若再生事,再行将他擒拿囚禁也不迟。”   因为这一番说话,便是这安宁城中众人也忽觉谢正才竟如此重情重义,又兼立下擒获朱厌的大功,倒对他刮目相看了。   而林墨听见这些,只一瞬间已是万念俱灰。   都不必想,他便知那人若真是谢正文,其所言亦应是真。   所谓迷惑于谢正文的妖女,说的必是秦贺春;而形似朱厌的幼童,也必是秦贺春与谢正文之子秦岫扬。   他们夫妇二人本也算得神仙眷侣,成婚之后于人间仙城游历,最后择中在平阳城郊隐居。   虽并不常去叨扰,但林墨极喜欢他们。   那秦贺春是他母亲的师姐,也不愧是秦佩秋的亲姐,为人言语骄傲,眼高于顶,不常与世人结交。   而那谢正文喜静,却是个极温柔和善之人,正可谓各有各的妙处。   但也正因为谢正文温柔良善,依林墨所想,他虽离家,但君子有道,天理伦常,若老父病重将亡而他有心回转看视,也非是稀奇之事。   林墨百般打听谢正文逃出去向之后,遍寻不到,悻悻而归后,竟又听见别种风言风语。   “据闻是因妖女已被长乐门重伤,那疯子才如此闹事。”   “而那形似朱厌的孽种已被擒拿,安置在无人可知处,只待他日诸正道仙门共议处决之法。”   林墨不解,为何他们全无凭证,却可说得如此洋洋得意。   但他此刻也无别法,虽不知众人所言真假,却也只能先来求情。   若说林信与邾琳琅二人,百般针对林墨与滟九是因私怨而起;那么如今为安宁林府之势,指鹿为马,枉害无辜之人,可谓无耻之尤。   秦岫扬是秦贺春与谢正文之长子,也许是因幽独秦氏亦得朱厌授血,他生来外相与朱厌竟有相似之处。   白发赤眼的秦岫扬,小小年纪便有气脉灵秀,端是可造之材,莫说是秦贺春与谢正文,便是秦佩秋也对他寄予厚望,认定他是未来继任秦家,乃至幽独之主的不二人选。   “林信,如果我有今日,全因当年构陷得罪你,那我无话可说,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但旁人并未得罪于你,那样一个垂髫稚子,又如何与朱厌有牵涉干连,令你非要如此——”   对林墨说话,林信置若罔闻,面上的表情变化,嫌恶虽减,更见冷漠。   还要与他争执,但林墨话未出口,林信已经先开口。   “抱赃叫屈之人呐。”   这语气奇怪,虽是不屑,却有些别种古怪语气;而林墨听得“抱赃叫屈”这四字,惊怒之余,竟是如鲠在喉。   林信见他不辩,便又道:“你既自称不再是安宁林府之人,也便没有你在此处放肆说话的道理,滚出去!”   但林墨不说话,也不肯动身,偏要与他僵持。片刻之后,林信便没了耐心,待要与他动手,忽见着芳苓率着数名家中的弟子来到,脚步虽疾,仍不减端庄持重。   不知她为何此刻出现,林信拧眉。   然而将至这二人身前,芳苓面上含笑,令诸弟子停步等候,自己却仍旧上前,把身子靠近他,附耳低声语言了几句。   林信听完她那些说话,面色便一沉,显见不快,但亦勉强忍耐下来。   显见是林夫人有话吩咐于他,林墨又见他冷哼一声,竟是拂袖率众弟子而去。   而芳苓并未跟随他离开,却是转向了林墨。   她待林墨如客,先与林墨施了一礼,林墨心内唏嘘,便也还礼。   方要说些希望求见林鹤或者林夫人的话语,芳苓却似了然,一笑道:“公子,请随我来。”   林墨略一迟疑,但还是跟着她去了。   这林府甚大,林墨随着芳苓行走,见其背影,又移开目光,颇有些恍然,只觉此处种种人事景致,都如从前,但此时真已不是从前。   “去何处?”   对林墨的问话,芳苓再度轻哂,却没有答。   心内暗暗猜测是林夫人令他过去内堂说话,谁知却不是。眼见芳苓一路领着他去向的地方,竟是林府家祠,林墨的心内更觉奇。   而在那等着他的人,也真奇。   原以为仍在闭关的林鹤,此刻正在家祠之内,而林夫人亦在旁。   见到他来,林夫人也未与他道说只言片语,只对林鹤道了先回一步,便当真与芳苓先行离去,只留他们二人说话,连一眼都未看林墨。   上一回曾在这家祠内争执,如今这家祠内又只剩下林鹤与他,林墨并不觉亲密,只觉通身都不自在。   好在林鹤的视线亦不在他身上停留,那目光拂过诸先人之灵位,最后落在了林宽的灵位之上。   “我猜你来此处,是为了长乐门之事。”   并不算冷漠,却嫌太平静,林鹤的说话语气,在林墨的预料之内。   他将一句“爹亲”又吞回腹中,道:“不错。林府主,此事必有内情,还想求您明察。”   未得到林鹤回应,林墨也顾不得了。   “众人口中所谓的妖女,正是秦佩秋的亲姐,亦是我娘的师妹。”   “谢正文是她亲夫,秦岫扬是她爱子,绝非朱厌。”   “如若他们一家人有半点闪失,秦佩秋必不会善罢甘休,他那个人——”   林墨说到此处,话音一顿,林鹤并不意外。   秦佩秋会如何呢?林鹤与他曾有一面之缘,都不必林墨说,亦已知他会如何。   当年正是他,送来了尚在襁褓中的林墨,也带来了游梦余的死讯。   像他那一等轻狂之人,骄傲都写在眉目神情里,想杀林鹤的心意也是同样。   也许他憎极了林鹤,也许他未知林鹤也憎他。   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怀中的林墨,昭示着游梦余的死亡,提醒着林鹤的不配,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烦忧。   关于那些痛苦的或快活的,已经都过去了,独留着记忆模糊,不敢鲜活。现今的林鹤面色不改,但将神思安定,转过去望着林墨。   他目光似是在问林墨,究竟是何种内情。   但林墨实不知是如何内情,只知有异,此刻也只得咬牙道:“反正、反正那谢正才所言之事,绝不可信!”   林鹤沉默片刻,并不苛责他胡言乱语,或是莽撞,只道:“或许吧。”   为这一句,林墨似觉有些说服林鹤放人的希望,但即刻又察觉也许并非如此。   他说“或许”,那这“或许”是何意? 第220章 章之五十九 迷津(下)   不等林墨询问,林鹤又已开口。   “如果说谢正才所言之事皆不可信,那么他说那一个当真是他兄长,你觉得是真还是假?”   林墨一时恍然,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称谢正文的人当真是谢正文,他当年非是身死,而是被幽独妖女所惑,不知所踪,”林鹤道:“大约他本以为,能自那幽独的妖女处取得如何好处;然而经年过去,听得长乐门如今声势,又听闻他老父将要故去,令他回去相见,便令他动起了别的心思,才将他那所谓的妻儿骗回家中。”   一番说话,暗指着谢正文的负心与卑鄙。   看来,谢正才着实费心编造了些谎言,全为将谢正文构陷成为一个恶人,不惜出卖自己的妻儿,只为了回到长乐门,图谋家主之位。   这令林墨终于回过神。   “这些,无非是谢正才的一面之词!”   据林墨看来,谢正文温柔可亲,言行正直,为人不慕富贵,不贪荣华,与他那亲弟绝非同类,才得秦贺春青眼。   便是秦佩秋这样眼高于顶之人,总说他般配不得自己的亲姐,其实也挑不出他何种不是与过错,只是嘴上刻薄罢了。   他那样的人,虽然因与秦贺春相恋,不得不避世人眼目,离家而居,但于老父临终前,携妻儿去见其最后一面,绝不可能是为贪权附势。   “除了谢正文仍在世,谢正才说的话都不可能是真!是谢正才,一切都是因为谢正才设计陷害!”   林墨不必再想,亦知一定是谢正才。   他将世人愿意听取的假话告知世人,又将安宁林氏愿意听取的半真半假的话告知安宁林氏,真令林墨毛发森竖。   “谢正才此人,寡才恶毒,如此说话摆弄人心,不过是为了保全他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主之位,”他怒道:“若谢正文当真是那样的人,他当初何必离家?”   这一切都不合理,似是而非,正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墨望着林鹤,待要开口反驳,却听林鹤又开了口。   “子诚连夜彻查,曾言如若其中还有内情,便查内情,将之传报其余仙门大家,再作决策。”   “那便——”   林鹤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可惜,也便只能查到此处了。”   林墨的心,彻底凉透。   “这是何意?”   “那妖女重伤逃出,而谢正文已经疯了。他打伤了众人,将他那所谓的妻儿都抛诸脑后,逃之夭夭。”   林墨不知道要作何表情,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何表情。   “你说谢正文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他当年不是,但也许他如今是。”   “人,总会变化。”   “襁褓中便得功名富贵,不觉辛苦,不过尔尔;但若一朝失去,便极难捱,易生出无数觑觎。”   林鹤已经转过身来,将视线对住了林墨,但林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亦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何人。   “荒唐。”   安宁林氏,曾因封印朱厌有功,声名赫赫,却又受子孙不贤所累,为天下人嫌厌。   所以,若是今日的安宁林氏还能再除朱厌一次,想必那从前过错之处,世人都会原谅,再也不会提起……是吗?   已死的谢正文,竟仍在世,成了一个自诸多谎言中脱身,又复归樊笼之人。   而其余那些说话,如今是谢正才的一面之词,也是林信,或许还是林夫人的一面之词,最后它们会变成林鹤的一面之词,世间人的一面之词。   世间人会信谁人,已经不必再问。   也许,还未等林墨出去这林府,这些说话,又早已传遍。   林墨的心被细小而尖锐的之物划破割裂,在发痛。   “季岫扬……到底在何处……”   林鹤道:“我又怎会知道?”   他言下之意,季岫扬不在林府,即便在,他也不会为当日之情,而将这孩子放过。   事已至此,他身为这安宁林府主人,也不能放过。   已经不必说什么求请放人的话语,在上一次离家告别这亲父时心底泛起绝望涟漪,今日变作了波澜万丈。   “为什么?”   林鹤还是从容,听林墨似是抱怨,又似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会是你这种人的儿子?”   秦佩秋对林鹤的厌恶,或者说对这天下所谓正道人的厌恶,是如何而起,林墨今日已尽知。   “襁褓中得功名富贵,便会一生贪求么?但此时此地,不止曾有一个林宽并非如此,我林墨亦非如此。”   任由林墨这般放肆,林鹤却似不为所动。   他们这样平静对视,林墨心内忽地想起,如今自己表情,是否也是轻蔑,是否与秦佩秋一样?   “你的眼睛,不像你娘。”   不知是何事,也许就是今日林墨的眼神,令林鹤触动,说起了旁的话。   “也不与我相似。”   “哈……哈哈……”   林墨悲恸难言,肝心圮裂,竟笑出了声。   “我与林府主,无亲亦无故,怎会相像?”   话音落,不夜出鞘,快刀停落林鹤颈侧,寒光映照他面上。   刀锋仍离林鹤肌肤寸余,却已尽知刀气寒锐。   说来也可笑,离家后的林墨,不得安宁林氏护荫,却是得来了一把好刀。   有子不肖若此,林鹤却仍旧没有动怒。   他只道:“不论如何,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不用去寻长乐门的麻烦……在这世间,你不过是一个人,秦佩秋亦不过是一个人,而天下人,是许多人。”   言尽于此,是劝慰也好,是威胁亦罢,已不重要。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认真看他模样,觉他不过行尸走肉,已无生气,日日平静待死?”   “为什么,他将一切都归咎为对另一个已逝这人的情深,貌似多情,实则无情?”   这样的人,今日死,他日死,全无分别。   林墨握紧了刀,又松开,最终再也不想看无用的林鹤一眼。   他收回不夜,转过身去,夺门而出。   林鹤没有拦阻。   出去家祠,垂首走在偌大林府,林墨想着秦贺春,想着谢正文,想着秦岫扬,想着秦佩秋,想着林宽,想着自己,已不知方向,亦不辨出路。   要如何面对他们?   要如何救助他们?   还有,要如何面对世人?   林墨浑浑噩噩地,脚步踉跄,直到看到自己脚下不远处,有他人的影子。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竟已行至林宽的旧居,也发现在此处有人等着他。   也许非是在等他,但她在此处,林墨不觉得奇怪。   “为什么?”   他张口,将问过林鹤的问题也问她,心想即便是这样没有由头的问话,她亦应该懂得。   林夫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是借着月光,借着院中灯火,安静望他,将他眉目看得清楚。   作者有话说   贪嗔怒怨,恩爱着迷。 第221章 章之五十九 迷津(外)   得不到问题的答案,林墨又再度发问了。   “为什么?”   林夫人的面上没有笑容,亦没有着恼,只是平静。   “我从未见过你娘,倒是曾经问过你的爹亲,你与你娘是否相似,”她道:“可惜他不曾答我,想来应该是像吧。”   她竟也与林鹤一样,忽然地说些旁的话。   但她的话刺得林墨更痛,让他想起从前秦贺春说他与游梦余容貌相肖之处。   然而林鹤却说,他们并不像。   就是因此么?他不爱惜林墨,也无所谓让林墨一再失去待他温柔,与他为善之人。   “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如此?”   林墨忍不住再问。   “你自幼与你大哥同样,自诩清高,总以为安宁林氏是在纵曲枉直,是不是?”林夫人问他:“那你此刻在我面前,在天下人面前,是否可坦然敬告天地,谢正才所擒得的那个孩子,真与朱厌全然无关?”   因这说话,林墨想起了林信所言的一句“抱赃叫屈”。   这可算得抱赃叫屈么?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他们便是为此,将谢正文逼得发了疯么?   林墨喃喃道:“就算有什么关联……他亦绝非朱厌……如今也只不过是个孩子……未在这世间做过半点恶……为什么不能……”   “你说那个孩子无辜亦无罪,但他被一众妖邪古怪护佑逃离,自被擒时起,无论众人如何逼问,他都噤口不言。”   “而那些护卫他的,在他面前被刀锯斧钺,削皮剥肉,他视若无睹,最后仍旧一言不发。”   这是自然。   林墨见过秦岫扬数面,知他自幼聪慧过人,那脾性高傲之处,全与秦佩秋相似;但也是季岫扬,认真得极可爱,林墨曾哄着他叫自己“哥哥”,不要叫“叔叔”或者“师叔”,他便皱着眉先训林墨的不是,不情不愿地叫“哥哥”,直言只为哄不成器的林墨开心。   如今他会如此,必是已知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曲解,他求饶或为别人求饶,亦都是无用,那他何必说话?   林墨绝望极了。   “在这林府……在你们眼内……任何说话又或不说话……都是铁证……都可自欺……亦可欺人……是不是……”   “他的心内含怨,你亦心内含怨,”林夫人并不在意他之怨怒,平静道:“可见用你大哥一命,得来这般自由,你还嫌不足够。”   她竟还提起林宽?林墨忍不住将她细瞧。   年岁过去,她并没有老去多少,仍旧肌容胜雪,清丽高贵,是这世间人尊崇的安宁林氏女主人。   她出身自禹州邾氏,她嫁入安宁林府,即便是在林鹤抛妻弃子时刻,亦未有半点慌张,操持这府中内外一切。   她大概极清楚,她那夫君,实则与她是同类,他再不情愿,亦终会认命归来。   如今她与林鹤的面上,都有同样的从容,心内大约也是同样的无情。   她今日可如此对待一个无辜外人,其实并不稀奇,毕竟林墨从来也是那相类的一个外人。   奇在,她也可任由一个对安宁林氏不再有益的亲生骨肉自绝。   “是你吗……”   所有人都噤口不言,就连林墨也必须懵懂地沉默着,因为林宽要他安分,要他好好活着,说向着前行,终会有赏心乐事发生。   可是孩子对林夫人,或者对林鹤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在安宁林氏之前,都轻易可抛的?   对了,一个林宽似乎还不够,大概,还有一个林敏。   “你……是你……四姐……大哥……”   这个问题,林夫人亦没有作答,但林墨心内知道,也许他所猜测的是对。   当初,也是愚蠢的一个林墨,劝慰林敏归家,寻求庇护。   林墨微微阖上眼,咬牙不想落下泪来。   “你的好大哥临终有愿,要我放你离家,予你自由,我既应允,也都做到了。”   林墨抬头望林夫人身后,这小苑外挂着白色的灯笼,廊下蛛网已结,门窗紧闭。   “是啊……夫人当真重诺……竟肯放过我一条生路……毕竟夫人……为了这安宁林府的好声名……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顾……不救……何况他人……”   “我一直以为那些……全是夫人的主意……但我现在想……也许林府主……”   林墨永不会忘,是安宁林氏,杀了林宽。   林墨永远记得,是安宁林氏的林宽,杀了林宽。   从前那些防风白蔻,砂仁桂枝,种种治疗风疾的寻常药物,即便经禹州邾氏多少妙手,堆成山来,都治不好一个林宽。   为世人诋毁,已无天命,心内有疾的林宽,也不曾想过自救。   这是身为安宁林氏之人,狂妄自尊自大所致,还是什么?   若是不怨恨,不憎恶,不计较,又可得到什么?   林墨不懂,这一切该说是顽疾,还是跗骨之蛆,生在这安宁林氏,生来便是异类,只好落得如此下场。   “你们究竟……还要错到几时呐……”   林夫人没有回答,林墨猜想,即便是错,她也预备一世都这样错了。   她是否也知林信作恶的?但不管她还是不知,她不言不说,就放任着。   “不,他们便是错了,也能认作是对。”   林墨转过身,再度准备离开。   既然无能为力,那这伤心地他也不愿再这样来。   他必须找到其他方法,找到秦贺春与谢正文,为他们疗伤,再求救秦佩秋,商议如何救出秦岫扬。   心口绞痛,足下如有千钧重,林墨好不容易行走几步,已听得林夫人再度开口。   “我听闻,那个妖女,正便是秦佩秋的姐姐。”   为这一句,林墨顿住了脚。   而林夫人,也的确还有话要与他说。   “据说秦佩秋姐弟二人,素来与你娘亲厚,”她道:“而你虽已离开这林府,我亦没了一双儿女,但你总还有一个,从来都待你极好的姐姐,不是吗?”   为她说话,林惠的温柔善良笑颜,立刻便浮现在林墨眼前。   是,林墨从来没忘记。此事之后,秦佩秋是不会轻易放过安宁林氏众人的,即便林墨可以枉顾此间其余人,但还有身在虞城的一个林惠需得要顾。   她之父母兄长有过,秦佩秋不是林墨,只怕不会体谅。   而秦佩秋若对安宁林氏出手,林惠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不过猜测后事,都快将林墨压垮,他只能勉强自己向前走。   眼前都是黑暗,他一步一步,但觉天塌地陷,变作漩涡,就将要把无能的一个林墨吞没。   作者有话说   无能,无用。 第222章 章之六十 孽债(上)   跌跌撞撞,林墨出了林府,四处寻觅谢正文未果,更无法寻得秦贺春之下落。   他亦不知秦岫扬是否尚在安宁林府,是否要即刻告知秦佩秋立刻来救,始终犹豫不决。   辗转回至江山不夜,欲与滟九商议,但正就是在江山不夜的阵法之外,林墨见到了谢正文。   林墨不知道他是如何能来,但见他垂着眼,蓬头垢面,遍身血痕,显见是受尽刀锯斧钺之苦。   他看着林墨,一言不发,但林墨看懂了他所求之事。   可是秦贺春和秦岫扬,非是林墨此时能救回。   “待我为你医治后,再说其余事情!”   可谢正文轻轻地摇了一摇头,令林墨没又继续说下去,就这样微细动作,好像已经用尽了他所余力气,在林墨眼前昏沉了过去。   林墨慌得将他带入江山不夜中,见滟九惊惶,便也不与他多说什么,只道是救回了谢正文。   “砚之!”   滟九唤过之后,却是欲言又止,然而林墨强自镇定,令他宽心,别来打扰便是。   为谢正文治伤敷药时,林墨的双手一直未停下颤抖。   如当年的林墨一般,谢正文的修为尽数被废;但他们对待谢正文,更谨慎残酷,竟将他手筋挑断,舌头亦剜去。   “又是他们。”   “又是如此。”   是林墨的兄长,又或者是谢正文的亲弟,谁待他如此,都不重要了。   天地有鉴,他们想起此事,会否尚觉自己如何仁慈,竟留下诸人多几日性命,只要他足够安分守己?   为谢正文再施用了些安神之法,见他鼻息虽微弱但还算平稳,林墨便握着他的不夜,在旁守候,在旁踌躇。   外间的天是黑的,但这人间,很快又将天明。   “不能再拖下去了。”   秦贺春下落不明,但秦佩秋此时仍未归来,若她未能设法告知亲弟来救,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秦岫扬在不在林府都尚无定论,林墨要么自行潜入解救,或去逼问知情人。   “又或,立刻告知秦佩秋来救。”   传讯可用书简,并不难为。但要如何与秦佩秋说此事,要如何免将此事牵扯安宁林氏众人,林墨好似知道,但又不知要如何做到。   转头望谢正文的脸,林墨忽地站起身来。   他忍不住地伸出手去,但此时这安置谢正文的僻静厢房外,忽地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令他的动作顿住了。   接着,是叩门声也响起。   如此有礼而安静,当然不会是秦佩秋本人,或他所使役的众鬼。   “砚之,你还好么?”   滟九进入这屋中,只见一点幽静烛光,照林墨面容黯淡。   林墨听见了这问话,不知怎么答,极不自在。   他勉强打起精神,说些旁的话打岔:“刚才,我好像听到一点哭声。”   滟九道:“不是我。”   林墨强笑道:“不是我,也不是你,莫非是秦佩秋不成?”   滟九也不知道如何应这说话,只得沉默看他回过身,又坐回了床榻边的一张椅子上。   那谢正文未醒,也不可能应什么。滟九便行到林墨身旁,跪坐于榻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也握住了不夜。   一时间无人说话,但最后,还是林墨先开了口。   “滟九,我明日还要再出去一趟,你要守好这里。”   滟九踟蹰,问道:“砚之,到底怎么了?”   林墨略一犹疑,但想了想,还是将诸事都简单告知滟九知道。   滟九听完,神色不见悲喜,只是仔细将他面目端详。   “你,不要去了。”   林墨勉强笑了一笑。   “总不能为着你不出去,便也不叫我出去呀?”   滟九摇头:“我就是不要出去,我们谁都不去。”   他的声音温柔,但极坚决。   滟九的目光移开了,借着微弱的光看谢正文的形容,心内与林墨一样明白。   谢正文伤势沉重,能来到此处求救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   想及此,滟九忽地出手,抬掌便向谢正文面上拍去。   他虽快,林墨却也不慢,一惊之下,忙地反掌去挡。   缠斗数招,见滟九竟还不肯罢休,林墨只得以不夜一横,迫他后退,低声斥道:“做什么?!”   “你潜入林府,便一定能救人回来吗?如果秦岫扬当真不在林府,你要如何?”滟九反问他:“还有,谢大哥受伤如此重,是如何能够自行来到这江山不夜之外,你有没有想过?”   林墨无言可答,好半晌才道:“滟九,别再说了。”   就算滟九不说,林墨也自然是想过的。   或许是苍天有眼,令谢正文搏命而逃,才能来到这里。   又或许,是有心人将他送至此处。   他们虽闯不进江山不夜,但也想尽办法,只为令一个林墨变作掌心傀儡。   滟九又道:“如果、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我——”   “你别说了!”   知道滟九是又要急切说那些已经身染罪孽,何妨再多一桩的废话,于是不待他说下去,林墨更为不耐地打断他说话。   对滟九,林墨从未如此愤怒忘形如此过。   话已经出口,一时回过神来,对着他目光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林墨只得黯然将头别开。   是该说滟九太聪明么,还是说彼此竟无愧是好友,不必明言都怀抱同样坏心恶意?   “如果,谢正文真如他们口中所言——”   “如果,罪责只在他谢正文一人身上——”   “如果,谢正文此刻已是再无可辩解之人——”   如此简单妙法,真可笑,也真可怕。   林墨觉得自己也变得可怕,被人摆弄着,被人推搡着,好像即刻就要化作林信,甚至邾琳琅那样的人。   “助纣为孽行径,谎言矫饰话语,要如何轻易做到,又如何从容说出?”   林墨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也未曾想过做那样的人。   他不愿加害无辜之人。   这是错事,更是辜负秦佩秋与秦贺春之事。   “如果大哥还在这个世上,他会如何?”   可是,就连林宽也有救不了的,无可挽回的,譬如当年那一个,在安宁林府中无辜命丧的小姑娘。   林宽没能救得了她,还令自己短暂一生,添上多一道心伤,以致其后也不能自救。   “大哥还说过什么?”   这世间,事不可求全,事若求全无所乐。   还有,得是失,失也是得。   “究竟是要顺势而为,将诸事告知秦佩秋,还是先凭自己勉力一搏?”   若选错了,便不是一人的性命,而是更多人的性命亦堪忧。   林墨没有主意,无法决断,但滟九仍在旁,他勉强自己定下心神。   “我就去求秦佩秋,求他救人,你不要轻举妄动。”   滟九欲言又止。   “滟九,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他道:“我自有主张,你信我好么?”   滟九不应。   “滟九!”   林墨坚决如此,滟九只得点了一点头。   “快去睡吧,等天亮了,你就来顾着他。”   知他倔强,滟九只得再度点头,依着他的话出去。   门扉合上之前,滟九见他小心翼翼为谢正文切脉,愁眉深锁。   “傻瓜。”   滟九的心内和林墨一样绝望。   林墨真是个傻瓜,滟九知道。   要让自己代替他成为那样的恶人,那么,还是由林墨去做好一些,是吧?   滟九又能做什么呢?滟九也如林墨一般是个傻瓜,此刻竟没有半点更好办法。   作者有话说   筑起的,等坍塌。 第223章 章之六十 孽债(中)   那身在幽独的秦佩秋,尚不知人间发生何事,而今日众人为他送别,宴饮兴尽后,他便任性独自离席而去。   他独坐在万岁千秋阁的屋顶,可见幽独这一夜有星无月,亦可见清风拂过山间林叶,簌簌声中伴有虫鸣。   这是秦佩秋喜欢的一种清净。   回来幽独,这一回他多留了三五日,眼见周未与左颜将这城中诸事料理得明白清楚,他便也放心,预备明日要启程,仍去往人间。   世间事如何说得清呢?有时候教秦佩秋细想,也不知道是嫌弃此处更多,还是嫌弃人间更多,有时候竟更喜欢这清净寂寞。   此处无趣,但有游梦余。   人间尚算有趣,但有林墨。   其实,秦佩秋原本没想过会去关爱一个林墨。   自从当日遵守与游梦余的承诺,将林墨送回安宁,他就再不与秦贺春提起林墨,也不许秦贺春与他提。   可惜就好像是天意注定,要他与这孩子再遇。   “又或者,是冥冥之中,游梦余属意。”   自当年送嫁秦贺春途中相遇至如今,林墨早已是无关爱或憎的。这么些年来,照顾他,爱护他,或纵容他,都已经成为秦佩秋的习惯。   秦佩秋想及此事,不禁笑了起来,扬一壶酒,抛洒向天。   “我虽非君子,却极守诺,真是怪事一桩。”   秦佩秋又取了一壶酒,仰头饮尽,已是难得的真有醉意。   阖目小憩,不多时他便已酣然入梦。只可惜,似是在梦中,他也不得清闲。   为着一点奇怪细碎声响,他扭头望身旁,先是一惊,后又觉奇。   若是饮醉了酒,梦得游梦余归来倒不稀奇,但如今他身旁归来的,才是真的奇。   “姐姐,你忽然回来幽独是做什么?”   秦佩秋颇觉此刻似梦非梦,拿朦胧醉眼认真看着她,只见她和平常有些不一样,目光中竟是温柔又忧愁,面容也有些疲态。   “你怎么不去守着你的谢郎?”   听见这怨气话,秦贺春竖起了眉毛。   她斥道:“呸!这也是我的幽独!怎地我不能回来?”   这就对了,仍旧是那个秦贺春,脾气不改。   然而秦佩秋的脾气也是同样的不改,听秦贺春这样说话,他便不乐,仍躺下去,故意地背过身,不与她相对。   “我好得很,不必姐姐惦记,姐姐早些回去吧,免得岫扬惦记你。”   秦贺春将他一推,他反手一拂。   “真要我走啊?”   秦贺春一笑,佯作要动身,秦佩秋却不好生躺着了,忽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一只袖角。   这一回,秦贺春笑出了声。   秦佩秋在她笑声中收回手,她便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摩挲过秦佩秋的眉梢鬓发。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那个谢正文,从来一点小事都大惊小怪,也不叫你多穿件衣裳再出门——”   他的话没说完,秦贺春便唤道:“佩秋。”   秦佩秋不耐,含混地随便应了一声。   “过一会,我便走了。”   “都回来了还要这么急着走是做什么?明日和我一块先去江山不夜一趟,让林墨和我们一起去平阳不好么?他也是有段日子没见过岫扬了。”   这样平常言语,这个梦中的秦贺春却没有应。   在短暂的沉默中,风起了。   风将云吹走又吹来,星光遮蔽,秦佩秋不知道为何,忽地想起了什么。   方才秦贺春的神情古怪,令他想起了从前,酒意全被惊破。   他翻身坐起,在这黑夜中更加认真地观察秦贺春模样。   “你……是要去哪里?”   此刻秦贺春哀婉神情,与当年的游梦余竟有些相似。   “姐姐?”   秦贺春点了一点头,将他的手轻握,令他可不必再说。   这样的冰凉,不似平常,秦佩秋仍觉此时是梦,不敢信这是真。   秦贺春笑道:“秦佩秋,秦九旻,好好地听我接下来的说话。”   她唤秦佩秋的名姓,又唤他之表字,令秦佩秋惊觉,已经太多年了,未曾听到他人这般郑重唤他。   他点了一点头,望着这个秦贺春不放,心内始终无法坦然接受这般坏事已经发生。   “别作出这副样子来,人生在世,终须如此。”   “可是——”   这是怎样的一个怪梦?还是当真?秦佩秋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一点征兆也无。   秦贺春似乎是知道他接下来的说话,便道:“你不要问,先答应我三件事好么?”   秦佩秋竭力忍住悲戚,先点头。   莫说是三件,哪怕是三百件,三千件,只要是秦贺春所言,哪怕是在梦中幻中,秦佩秋都会应。   秦贺春便也点头,稳稳地握住他的手。   “我们秦家,乃幽独游氏旁支,得朱厌授血。”   “你自幼有逸群之才,今日方成这幽独一境之主。”   “你之所言,神鬼尽知,天地共鉴,不可任意违逆。”   十指缠握,秦佩秋的手中温柔赤火,变作了照亮一点黑暗的光,真言枷锁即将缠缚魂肉。   “是。”   秦贺春颔首:“我如今所求,无非三件事。”   那点光钻入肌肤,秦佩秋不觉得痛,沉默着点头。   “第一件,无论如何,找到谢正文,将诸事查明。”   这说话,似是说她遇难之事与谢正文相关。秦佩秋脸色一白,欲要开口询问,秦贺春却摇头,又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件,记得从前好处,不要伤害林墨。”   她竟只说出谢正文与林墨的名字,却不提秦岫扬,秦佩秋的面色更为惨淡,似是要立刻松开手来,秦贺春却再将他的手握紧,继续说话。   “第三件事,是不管至何种地步,你亦决不可自害,要活下去。”   “我——”   他要抽出手去,但秦贺春却再度开了口。   “秦佩秋,你是要我死不瞑目吗?”   秦贺春这说话,终令秦佩秋僵住,动弹不得。   她说的三件事中,竟无一件与秦岫扬相关,这意味着什么?   惊怒,惶恐,一切悲戚情绪皆在秦佩秋心中翻江倒海。   还是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他只知道自己有话要问。   “姐姐……谁人害你们……”   秦贺春犹豫哽噎,双目黯然。   “我……真的不知……”   “是谢家人吗,还是安宁林氏的——”   秦佩秋明白,若无因由,秦贺春是不会无缘无故说起“别要伤了林墨”,而非“照顾好林墨”。   “我不知道。也许就像你从前说的,一切是我糊涂,也许我是真的糊涂。”   至死不知被害真相,至死不知是如何死,如何不是糊涂?   就在数日前,秦贺春曾以书简传讯与秦佩秋,说谢正文的父亲来信,道自己已然病重,命在旦夕,颇为惦记着长子与亲孙。   据谢正文所言,诈死离家而去虽已得老父应允,但终非孝悌之举,若是此刻不见,便当真是天人永隔,他一生难安。   他欲携爱子,改换容貌,去往安宁探望,见老父最后一面;又忧心秦贺春与家中人不睦,在安宁生出事端,本不欲她也前往,但秦贺春却觉放心不下,于是最终还是一家人同去。   秦佩秋责她多事心软,但秦贺春与他传讯,叫秦佩秋放心。   她说,谢正文的父亲曾令他回家去,要想方设法,将家业传与他;而谢正文拂绝此事,再度伤了他老父的心,如今若再不回去,便是不孝至极。   她说,已经去至平阳,那谢正文先回到家中,家中人待他极好,老父还有一息尚存,想见她与岫扬,明日谢正文便亲自来接他们母子去至长乐门府上。   “那个将我们当作筹码,交于谢家人的,并不像是谢正文。”   谢正文性情良善,多半是未加防备,而遭家人设计陷害操纵。   如今的秦贺春不知真相,亦无法亲自查明,快要说不出更多的话;而秦佩秋似也察觉,想要将她抱住不放,但亦知再如何紧抱都是徒劳。   再不敢信,再不想信,秦佩秋也知他的爱姐已死,她那三魂七魄,大约亦为人所灭。   所以一开始,秦佩秋竟也未曾识破,此番艰难前来的,不过是她临终一缕,放不下,道不尽的痴念。   转眼要将分别,这个虚幻的秦贺春努力将头枕在他颈窝,用最后一点力气,也将他紧抱。   “佩秋……”   “是。但听姐姐吩咐。”   秦贺春勉力一笑。   “事到如今……有仇报仇……”   “有冤……则报冤……”   “但……绝不要滥杀无辜……”   “佩秋……如若我和岫扬见到梦余……会替你问好……所以……你别太早来寻我们……知道么……”   即便三魂七魄散尽,秦贺春仍放不下这些心事。   而这一切冤仇,一切负累,一切事端,也只能凭这聪明弟弟去堪破,再去寻仇。   秦佩秋有千言万语,竟说不出一句,最后只能如从前一般说话。   “姐姐,我都知道了。”   但这一句,收敛了过去的不耐,失去了从前的从容,可秦贺春听得,也便放心了,消失不见。   她就这样离开,徒留一个再无酒意,失魂落魄的秦佩秋,无尽悲鸣,惊动天地。 第224章 章之六十 孽债(下)   耳畔,都是哭声。   林墨睁不开眼。   渐渐地,那哭声变得更大了些,令林墨不知是从前的自己在哭,还是滟九在哭,或者竟是秦佩秋在哭。   就连魂魄都极不安,林墨终于张开了眼睛。   “如果一切是梦,那梦一切都已经发生。”   “若说一切是真,醒时怎么偏有一个林宽在旁。”   是往事历历,是如鲠在喉,是梦又非梦,是真而非真。   此刻的林宽,见林墨醒了,便温柔笑着伸出手来,要扶林墨起身。   显见林宽方才也是在旁一直照料,但林墨被他温热手心碰触,哆嗦了一下,想躲开。   林宽似是不觉,又似十分在意,握紧了他的手腕,偏要他好生坐起,才起身去了一旁,端了茶盏回来。   林墨接过去,想落泪,但忍住了。   屋内焚着香,如麝如兰,温软缠绵,林墨细嗅着这香气,又喝过了温热的茶水,眼前和心内亦更加清明了一些,终于忍不住对林宽开了口。   “为什么?”   曾经问过林鹤,也问林夫人,更问自己,却未料到今日竟问林宽。   是当日的林墨无能,未能救得林宽,也未能替秦佩秋取走谢正才性命。   可谢菁菁呢?她是谢正才的爱女,过往种种,若说与她全然无关,但她毕竟是谢正才的女儿;若说她亦是加害者,她当年也不过是个年幼少女,从未听过她与这些事有所关联。   便是有罪,林墨也觉她罪不至死。   林宽却似看穿他之所想,轻哂道:“这世间罪不至死却又死的,何止一人两人?”   “可是——”   林宽含笑示意他先别急于辩驳。   林墨可怜,昏睡得亦不安稳,于是此刻衣襟凌乱,引得林宽开口说起了旁的话。   “你身上的伤,是那个秦佩秋所为。”   他不是在问,而是断言。   而林墨闻言,想起往事,也想起了季朝云,长叹一声。   亦确如林宽与季朝云所言,这伤自秦佩秋处得来。   眼见他沉默着,先将衣襟一拢,林宽又复一笑。   即便林墨不言,林宽也知自己说的是对。   那是一处刀伤,细,亦不长,显见那刀锋锐,那刀势凌厉。   它落在林墨胸前偏左的心口位置,于常人来说,是致命之伤,必死无疑。但也许是天要安排,于是又令眼前这一个林六郎,不仅天生有那歪骨,亦生了一颗长在右侧的歪心。   是秦佩秋不知此事,又或是他蓄意放过,林宽不知,也未知林墨是知或不知。   但据林宽想来,以林墨的性情,秦佩秋若要杀他,他大约也就是站在原处,引颈受戮罢了。   自林宽复生以来,还未听过林墨自己说出这一段事故,非是林墨欣喜过了头忘记诉说,更可能是他还没有机会说,也不知该如何说。   于是他现在问林墨:“你要与我说说,当年发生了何事吗?”   林墨微微一阖眼,方才的梦境与旧事都重新涌上了新头。   当初遭逢的,选择的,无法与他人哭诉的,如果今日都能与林宽说,为什么不说呢?   于是林墨便将那一段令他疲惫的往事,方才梦中见过的,曾经猜测的,都与林宽说。   “是谢正才,为求长乐门家主之位,将谢大哥和贺春姐姐骗回安宁加害。”   “是安宁林氏,将秦岫扬迫死,以求再谋为这世间诛得朱厌的功名。”   林墨没有凭据,但或许林信还曾像对滟十一一样,自邾琳琅或不知谁人处学来恶法,也将他魂元炼化。   毕竟在那林信眼中,为他青云飞升,一切众生都可牺牲。   “但最终是我,辜负了秦佩秋。”   无用的林墨,无法自旧日家中救得秦贺春和秦岫扬。   也许正是因为他曾去求情,打草惊蛇,令安宁林府守卫森严,铜墙铁壁不可侵破,打听不出什么。   不止如此,就连谢正文林墨也救不回。   当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失魂落魄,再度回转江山不夜的,只知秦佩秋也已经到来。   他见到滟九伏在地上,而秦佩秋独自坐在谢正文的卧榻旁,就在林墨曾经坐过的位置上。   他面上没有怒容,也没有急切,只是双目发红,脸色苍白,林墨从未见过他这样。   自从将不夜赠与林墨,秦佩秋就极少佩刀了,但当日他的腰间却悬着一柄长刀。   地上没有血,林墨哆嗦着冲将过去,把滟九扶起,发现他面色也是青白,但只是因伤晕厥过去,才松了一口气。   见秦佩秋没有反对之意,他便将滟九抱走安置在最远的别屋之内。   想了又想,林墨以诡术将门窗锁死封禁后,才又回到了秦佩秋的身前。   而那时的秦佩秋,像是从未伤及滟九一般,问林墨一些说话。   他问林墨那安宁城中人所言,又问他可知道什么,比如秦贺春的下落,比如季岫扬的生死。   “我……我不知道……”   “谢大哥……谢大哥避人耳目回安宁城来……也只有他才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这话一说出口,林墨便已慌了,这番话似是在为自己或林家人辩解,暗示着一切是谢正文的过错。   秦佩秋不置可否,却忽地笑了,望着林墨。   林墨不敢看他,秦佩秋仍不气,笑着将话说了下去。   “其实,自从当日在晋临相遇,我总会梦着一件事,”他道:“我梦见大家都好好的,师姐呀,你呀,姐姐,还有我自己。”   春日暄暄,夏有凉风,秋观明月,冬雪寒松。   好自尊大的一个秦佩秋,总认定自己强于他人,不将世人放在眼内。   实则,他也不过是俗人一个罢了。   只要看见四时之景,心仪之人,便可胜过世间一切宏愿,可安度白日,夜中好眠,不惧天时人事相摧。   “过来,砚之。”   他这样唤林墨,令林墨想起,自己的名姓得来是因父母,而这表字则是他之所赐。   林墨踌躇,最终还是依言行过去。   “坐吧。”   林墨依言,落坐在他身前。   秦佩秋看他,忽地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头。   似乎是想起游梦余临终嘱托,又想起秦贺春与他初遇,及至最后之言,秦佩秋笑道:“砚之,你知道吗?你也算得这世间极金贵的小人儿了,教众人皆爱你,都要为你生,又复死。”   林墨不敢看他了,低着头垂泪。   “并非如此,我也可为他人死,比如你。”   秦佩秋的手替他拂去泪,又顺着他脸颊轻轻抚摩。   林墨心想,这是天下间对林墨最为照料之人,大约也会是最后一个吧?   一切错的都不可更改了,从今往后,林墨不必再想着还有这样一个人。 第225章 章之六十 孽债(又)   林墨所盼的全部温柔与温情,那一刻的秦佩秋似乎都给予,但林墨亦知这已是最后了。   “我姐姐死了,岫扬大概也是同样,”秦佩秋道:“如今,就连谢正文也死了。”   林墨浑身脱力,极厌恶自己的软弱,却又只能继续抽泣着,不敢答言。   但秦佩秋还在问他。   “你这样聪明,不如你告诉我,这一切事故,是否是因这个死人而起,又以他为终?”   实则秦佩秋来时,谢正文已故,而那滟九在旁,却连一字都不肯透露。   若不是因为秦贺春那句“不要伤及无辜”,大概此刻滟九也已经死了。   秦佩秋的手有些不稳颤抖,林墨也不曾见过他这样。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就要将我扼死。”   “说吧,砚之,这一切事故,与你、或者说你家中可有关联?”   他说家中,令林墨立刻想起了林惠。   想说什么话辩解,却又无可辩解,他终究犹豫着无法出声。   “可怜。”   秦佩秋看林墨的眼神,并不似其所言,目光中并无半点真正同情之意。   “也是因为众人皆爱你,所以令你永远是个花架子。”   他的声音变作低沉,他的语气也悄然变冷。   “武功不专,修道不勤,亦不擅真狡猾,更不长于说谎。”   秦佩秋的手扼紧了林墨的脖颈,林墨快要喘不过气,本能令他想挣扎,但他制止自己挣扎。   最终,秦佩秋没有将他扼死,而是将他掼于地上。   “起来。”   眼泪曾被秦佩秋拭去,但又落下,林墨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刀尖对上自己。   起来做什么呢?还手么?林墨做不到。   他努力地,解下自己身上的不夜,想要交还。   也许是林墨错看,也许并没有,秦佩秋的眼神变得更冷了。   “废物。”   林墨知道,这一次,不再是秦佩秋戏谑嘲笑之言。   秦佩秋是真的憎他,而林墨也确是个无用无益的废物,害人,亦害己。   “如果你要寻仇,就杀了我吧。”   林墨想起林鹤的说话,说他不过是一个人,秦佩秋也不过是一个人。   秦佩秋问他:“你难道想说,害了家姐与岫扬的,其实是你么?”   不是的。   但这件事,总归与林墨相关不是么?   而且林墨更担心秦佩秋,怕他也被设局陷害。   “是……如果……如果你一定要报仇……你杀了我……就以我之命抵偿此怨……不行吗……”   秦佩秋似觉他可笑。   “我也好,姐姐也罢,我们在你心里,究竟算得什么?”   林墨知道,秦佩秋似乎明白,也似乎不明白林墨。   秦贺春自不必多言,她待林墨,如姊如母。   而他秦佩秋于林墨来说,算什么?   他永是如父如兄那个,但他亦令林墨倾心,即便不可得任何回应,也永令林墨在心中牵挂他甚多……所以林墨不想要秦佩秋与世人为敌,最后送命。   林鹤那句“他不过是一个人”,实在令林墨心惊,于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勇气,对秦佩秋大声恳求。   “就算我求求你,你不是说你和我娘亲最好吗?你说她错爱了我爹,可她还是爱了,也还是生下我,你对我都这么好——”   秦佩秋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他竟然在此刻还敢提起游梦余。   但其实,秦佩秋是在嘲笑自己。   毕竟,是秦佩秋错了。   不止秦佩秋,秦贺春竟也错了。   眼前这个林墨,虽然有游梦余一半骨血,但他终究是林家之人。   “孽种。”   秦佩秋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违背与他人的承诺。   秦佩秋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想取林墨的性命。   他替游梦余及秦贺春,甚至自己都感到了不值,不当。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秦佩秋的长刀直取林墨左边心口。   可林墨的心长在右边,这伤会令他疼痛欲死,又不至真令他死。   是一时竟忘了,还是心内就想将他放过?秦佩秋想起从前与他笑言的。   “生来便长着歪心与歪骨。”   但这不致命的痛楚,却令林墨的眼泪更汹涌,颓倒在地。   “真疼。”   这疼痛源于伤口,也源于秦佩秋对他蔑称。   秦佩秋见林墨倒下。   他不想与秦佩秋为敌,没有丝毫抵抗。   秦佩秋对此没有惊愕,就见林墨伏在血泊之内,那双眼看向前方的不夜。   秦佩秋看他的手指蜷动,但最后退缩了,没有握住那刀。   秦佩秋的心胸,也在被火灼。   其实林墨大可不必如此,那不夜是游梦余所留,实则与秦佩秋无关。   而那一刻,秦佩秋更愿他奋不顾身反抗。   “无情相杀不好么?”   对游梦余和秦贺春允诺过的,这魂肉都铭刻。也正因此,令他秦佩秋今日做了背信之人,心肝俱摧,并不稀奇。   “我应承过我师姐要照顾你,我答应过我姐姐不伤你,如果我杀了你,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是吧?”   秦佩秋喃喃自语,不像是在告诉林墨什么,竟像是要说给自己,放过眼前林墨的理由。   他没有证据,也不知内情,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内情。   但,要与安宁林氏为敌,就要先杀了林墨。   “是……你……就等我死后……再寻仇吧……”   林墨这样说话,令秦佩秋,明白是真的看错了他,说他不够狡猾,其实他也狡猾。   这个林墨,竟会选择辜负秦佩秋,让秦佩秋放过他,又或背负悖逆游梦余以及秦贺春之罪过。   “你啊,当真是天生歪心歪骨,与别人皆不同,是么?”   秦佩秋的刀在林墨的伤处再扎进寸余,令他又呕出了一口血。   “别看着我——”   因为愤怒,秦佩秋的面容扭曲了,他对林墨说话,仍觉得那刀其实更用力扎在自己的心口,被无法言说的痛楚折磨。   “秦、秦佩秋——”   秦佩秋听着他唤,自己也快站不稳了,像要向前倾倒,只能倚住那柄长刀。   “好。”   林墨望住他。   “那我就盼着你死的那天。令所有人与你共赴黄泉,也令你今日不至白费,全你一片苦心可好?”   所有人是什么人?林墨想问,没有力气问。   秦佩秋好像也将跌倒,这可如何是好?林墨想要帮他,但是自己身上疼极了,血也越流越多,视线扭曲了又模糊。   林墨想伸出手去,但怎样去够,亦碰不到一个秦佩秋。   林墨想说,抱歉。   林墨还想说,这一切都是林墨的错,其实林墨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不过,林墨是不能死的。”   若现在死了,秦佩秋就要走了,要去寻仇,要与众人为敌。   “别去,要冷静筹谋,先好好活着。”   在陷入昏迷之前,林墨心内怀疑着,踌躇着。   其实,是不是只有林墨先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脱,再不必管他人会如何?   可憎是老天作弄又垂怜,林墨最终没有死。   那一回再醒来时候,林墨眼前没有秦佩秋,却有邾伯尧。   见他醒来,邾伯尧似是松了一口气。而林墨眨了一眨眼,却是长叹。   “怎么?”   面对邾伯尧的问话,林墨发出一点沙哑声音。   “何必……救我呢?”   邾伯尧只道:“我让滟九来看你。”   林墨明白了过来,自己会在此处,是因滟九。   虽然仍心怀惊惧,但他还是勉强自己送林墨前来禹州,避人耳目,求邾伯尧医治。   缘分真是奇妙,他们总是在受伤,所以不是他将滟九送来求医,便是滟九送他来救治。   当日的邾伯尧也仍不便久留他们二人,见他醒转,便令滟九将他带回。   可笑在秦佩秋已走,但那江山不夜竟仍然驻留原处,可供他们苟安一隅。   “砚之,你与秦大哥到底是怎么了?”   听滟九这般唤他,都让林墨心痛,什么都不想说。   “你不肯喝药,是真的想死么?”   听滟九的问话,令林墨忽地想笑。   他想起最后见到秦佩秋的模样,还想起在醒来时,心诀虽起,但无任何异动。   这也是自然,秦佩秋走了,也将曾授与林墨的阴兵也带走,只留下一柄不夜,就令它与这金碧辉煌的居处,一齐刺痛林墨的心,提醒着林墨自我折磨。   此刻,秦佩秋大约已经回到了幽独,林墨想着他会是如何黯然模样,便是咬紧牙关,也止不住泪落。   “我……是不会死的……我就偏要活着……我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好一个林墨,竟令秦佩秋一生恩怨难偿。   好一个林墨,永远不值得被秦佩秋原谅。   “哈……哈哈……哈哈……”   秦佩秋永远都不会原谅林墨,林墨因此而放肆发笑,引得伤口迸裂,滟九惊呼也不顾了。   他笑自己,苟且无情。   他笑世人,巧陷作恶。   他笑这贼老天,竟不分好歹,如此寡情作弄。   “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林墨大声笑着,亦不停泪流,将滟九吓坏了。   “林砚之你别笑了,你说话——”   无论滟九如何相问,林墨是不会说的,也说不出口。   而就在那时,其实林墨也已有预感。   “这人生或有一日,得遇更多不可挽回的。”   作者有话说   《青山依旧在》已经进入正常发文中,一周4-5更。   社畜作息,存文不易,为您阅读带来不便,感谢谅解。 第226章 章之六十 孽债(外)   林墨黯然讲着那些从前事故,偶然抬起眼来,都觉林宽听得极认真。   待说完了,林墨见他沉默起身,又取了一盏热茶来,递与自己。   林墨抿了一口温热香茗,颇觉诧异奇怪,也许是因为这屋中香气,也因这茶,他终于觉有些暖流自心中淌过。   “你啊,如今也是在想,自己从前错在何处么?”   不料林宽竟突然这样问,但林墨略想了一想,点了一点头。   林宽笑问他:“那你可曾想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   这倒不必再想,早已明了的林墨颇觉无奈,强作笑颜,道:“名为林墨之人,一生错事不断,最错有三。”   林宽也回以笑容,道:“愿闻其详。”   “第一件,不当作欺人之谈,将秦佩秋辜负。”   林宽不置可否。   “第二件,不该闯入虞城杀人行凶,连累阿姐。”   林宽扬眉。   “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一件,是林墨此人,真不该出生在这世间。”   林宽大笑,令林墨更加惊诧。   “六郎,在这人间天上都是一样,”他道:“若要细论一切前尘因果,这世间多得是比你我更不该出生之人。然后还有更多,是本不该苟活于这世间却偏要苟活的。”   这番话,令林墨又想起了谢菁菁的死状。   “但——”   林墨欲要与林宽争执,林宽却一笑,令他先不要说话。   “六郎从未辜负我的期望,做择善固执之人。”   “从前因有顾虑,你不能也不便随意取走那谢正才的性命,是善。”   “这一次回到人间,你不能记得全部前事,却毫不犹豫,对他报复,一样是善。”   “可是——”   只说出这二字来,即便林宽不阻拦,林墨也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他不知林宽如何会知道此事,也许是他猜测,但他猜得都对。   林宽的说话,林宽的表情,不是责备,而是在说林墨做的都是对。   “奇怪。”   这般念头一起,林墨就忍不住细想。   那时的林墨,记得什么?   分明还记得一些仇怨,却忘记一些起因,自恃是鬼非人,先要一偿旧怨。   曾经他睁开眼来,看到化作焦土的江山不夜,抱持着残缺的记忆而不自知,却知那一刻自己最想要什么。   他要一个仍在世的谢正才死,要长乐门颠覆。   林墨想令谢正才罪有应得,想令他那三魂七魄尽散永世不得超生,还想令世人看见他那肮脏躯壳,是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然后,林墨就这样做了。   然后,林墨对季朝云说,那是替天行道,怪不得林墨。   一生自恃良善,但在那一刻,是对还是错,林墨都没想过计较。   也是在那一刻,全部重生的欢愉,在林墨心内,都不及终可报复他人,来得快活。   彼时如此,今日的林墨却不禁想,是错了么?   “我应该没有错,毕竟就连当日的季朝云,也未说我有错。”   林墨恍惚出神想着季朝云,又听林宽在说话。   “人言死者归长路,生者不过暂时行。但六郎你瞧,有时候,一个死人,一个怨鬼,竟可比活人可洒脱许多,不是么?”   虽然林墨早已觉得眼前的林宽变化,但此刻才觉,他变得仿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些。   而因他所言“死者归长路”,林墨也想到了更多。   “我是怎么能回来这人间的?”   从众人口中得来的言语,和林墨所经历的拼凑,林墨本以为自己都知道清楚了。   是游梦余怜爱,为林墨留下后路。   是滟九有心,助林墨神魂恢复。   然后,是季朝云偏帮,亦是林墨不幸,寻回遗失的最后一魄。   “可是,好像还有什么,被遗漏了?”   林墨此刻才省得,似乎应当还有一个人,助他甚多。   是此人,在幽独行窃作乱,放出四名恶患,令众人鬼分心,趁乱窃取藏有林墨魂魄的五枚锁魂铃。   是此人,见长乐门那谢正才得意忘形,于从前安宁林氏仙府旧地兴建自家仙府,便将滟九小心掩埋收藏、寻常世人不得知晓的四枚锁魂铃取出。   是此人,故意弃下那四枚锁魂铃,深知谢正才贪得无厌,虽不知其来由却知其灵性,一定会将它留存,充作家传至宝,好自夸耀。   还是此人,他在江山不夜的旧址将林墨魂魄释出,令林墨归家复仇,顺势从谢菁菁手中夺回自己的四枚锁魂铃。   因有此人,也因林墨引发长乐门骚乱,令季朝云出关,自画皮中辨识林墨本尊,迫得滟九降下幽独来寻。   同样是因此人,偏不令林墨知晓,其实还有一枚锁魂铃,正被陆怀锳藏匿虞城,那其中尚有林墨缺失却不自知的最后一魄雀阴。   他就好像深知季朝云对林墨心怀爱慕,亦知滟九与林墨情同手足,更知他们二人绝不会弃下林墨不管,定会为林墨再造肉身,寻回失物,再巧遇一切事情,令那三魂七魄重聚。   “这个人,是朱厌么?”   是,但好像亦不是。   他极聪明,他极冷静,他在意林墨,他深谙人心。   他知晓这人间山河曾发生过的一切事,将众人明白安排。   “他是谁?”   林墨也记得自己曾经好奇过,朱厌为何如此关心一个林墨?然后在平阳季氏逢难后,他自认为想得明白,是因林宽。   “无有林宽,朱厌其实根本无需关心林墨。”   林墨心如乱麻,看向林宽。   他曾决意向前,是被林宽拦阻了。   生死是天命,林墨本该向前,归于无间,再往新生,却被林宽又再度带回人间……这意味着什么?   他看不懂眼前的林宽。   为何林宽不曾再转世降临?   林宽与其余世人不同,是麒麟托生,依天命而降,怎地他不再顺应天命去往来生?   “你是谁?”   就在林墨一念之间,这屋内的香也变化,忽地不再温柔,怎地还好像闻到一些血味?   林墨看着林宽,那香味不是自他身上传来的。   林墨又看自己的双手,那味道像是从自己手上传来的。   他害过的,因他而被害的人,将血味留在他手上和心里了么?   又或者,这个家中有太多人命丧,于是血味从来不曾尽散。   林墨慌张了起来。   “不、不是的——”   “怎么了,六郎?”   “那些、那些是——-”   林墨虽说不出来,但没有忘记,并不因是人或鬼施行,就可以不正报诸不正。   有些事也许错了,就好像当年季朝云所言,而被师长训斥过的。   “妖魔祸世者,杀之。”   “恶凶厉诸阴鬼害生人者,杀之。”   “仙门中人风气不正构陷善良杀人如芥者,杀之。”   以血偿血,以杀止杀,或是一种办法,但它也许又将引来新的报复,不是么?   所以世人有过,需得正义之人不偏不倚,论其罪状,公正处置。   这些话,不也是林宽曾经说过的吗?   不过,要断绝报复,其实还有一种方法。   “长乐门、长乐门的,其余人呢?”   即便不及当初的安宁林氏,今日长乐门之声威,也绝非寻常小仙门可比。   林墨曾想过,谢家众人,依附于谢家权柄之下的其他人,是自行或被驱散离开了。   但如此明言问起林宽这一句,林墨却没有得到他所想的答案。   “六郎?”   听林宽继续问他,从林宽面上温柔笑意,劝哄话语,林墨难想象他会有这些说话与作为。   “所以,你是亲自将那些人杀了吗?”   “还是就像逼死谢菁菁一样,你免于手上沾染鲜血?”   “你怎么地好像与我一样,又不一样?”   安宁林府是不详之地,林信在此发了狂,杀死了自己的父母与其余人,然后被世人征伐。   后来,后来又是林墨,杀入虞城,害得林惠惨亡,又牵连诸多庸人性命。   即便他们是庸碌之人,但性命仍旧珍贵,那都是林墨的过错。   而现在,大开杀戒的,竟是林宽么?   “不对。”   如果林宽不再是从前说天命不可违逆的那个,那此刻他想与天争什么?   林墨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林宽。   “你,不是我哥哥。”   就像是早知他会说出这丧气话一般,林宽并不气恼,仍旧笑着。   “傻孩子。”   他还是如从前般探出手来,林墨本想避开的,但动弹不得,无法逃脱。   感觉林宽的指尖在自己额心轻轻一点,林墨耳边清清楚楚地回荡一些说话。   “我以后也能像大哥一样吗?”   这是极年幼的林墨在问林宽。   “六郎觉得像大哥一样便好吗?”   这是极温柔的林宽在反问林墨。   “当然。”   林墨脑中不复清明,但又觉得自己极清醒,好像林宽从来不曾离开过,林宽一直守着林墨。   “那,大哥替六郎报仇好吗?”   那当然好了,若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林墨微笑着点头,赞同林宽所言,以直报怨。   “六郎的锁魂铃,可以借给哥哥吗?”   林墨应允。   虽然那是游梦余所遗,要紧之物,但林宽从来无所求,今日难得相求,林墨自然不吝出借。   如今身上也只剩得一枚刚自陆怀锳处得回的锁魂铃了,林墨认真掏将出来,交于林宽掌心。   “六郎和哥哥一起去晋临好吗?”   林墨发现自己就是那个年幼的林墨,他说出口来的,与那个林墨所言的重叠了。   “好呀。”   他应承了林宽,要去晋临学宫,要好好上进,要做个于这世间有用的好人。   林宽的手抚摩他额头,林墨觉得痒,但林宽对他笑。   在林宽面前,林墨是极乖巧的,也对他笑。   虽然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林墨也觉疲惫,不愿想了。   反正,只要是林宽所言,不论什么,林墨都会好好去做。   作者有话说   这故事内,许多得来,实非有幸。   于是开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乐队故事,名字叫做《夏日限定》,讲的是某位黑莲花大佬做了一档破综艺,就为追(套)回(路)他旧爱那男仔。   有兴趣的话,麻烦专栏内自取,点击收藏海星走一波,多谢。 第227章 章之六十一 因果(上)   直至今日,朱厌亦时常会忆起从前林宽与他言说的,孟兰因所赠之言。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那是在林墨最后一年升山,学业完毕后,众人告别之际,他告知林宽的。   这一番话曾令孟兰因陷入长眠。可惜的是,这一番话,即便孟兰因不曾明言,林宽也已知善恶皆非朝夕之功,亦知安宁林氏之祸殃将至。   不止孟兰因,不止林宽,也不止朱厌,实则世间一切具慧眼之人,知天命之人,皆明白其中道理。   世间众人,泰者骄,逸者奢。那骄奢既起,恶即从之,难以趋避,此所以召祸也,正如日中必移,月盈而亏,泽满则溢,乃为天地自然。   福则不同,唯积善不断,方得长享。   “是安宁林氏先祖德泽天下,而令福祉归于子孙后世。”   当日的安宁林氏,家业虽未凋零,浩然之气竟已先丧,以致无所畏惮,又怎可免他朝臣弑君,子弑父,分明报应?   “是兴之也霸,是溃之也速,是无可奈何。”   若林宽高洁不变,那么林宽的死,便是命中注定。   若林宽死,那么安宁林氏的覆灭,也是命中注定。   当初的朱厌并不明白,为何孟兰因也好,林宽也罢,挣扎得如此不像挣扎,更像是执迷顺从天意。   “孟兰因不过是十足伪善,而林宽是十足蠢人。”   重遇又再分离的故事,朱厌已觉厌烦透了。如果这世间专令好人受过,那其余人都是错的,天也是错的。   自这一世起,重遇林宽,朱厌早已知道,不可再顺应天意。   要改变这一切,就只能像当初他嘲笑季朝云痴心妄想的。   “若是不可让当日的林宽活下去,便只能让林宽在他日复生,如此而已。”   大约正因此,朱厌如今看这个因自己而复生的林宽,有些恍惚。   他倚门,望见林宽和林墨正在屋中说话。   朱厌还记得,曾经有一回,也是在这安宁城内,他留林宽与林墨住下一夜。   那时大抵也如今日,林宽温柔,林墨天真。   现在的林宽已经变化,但林墨还是天真。朱厌见他吃着点心,和林宽笑着说话。   不知道先时已说了些什么,他此刻正在对林宽感叹。   “哥哥说得对呀,有些人真是死不足惜。”   “不错。”   林墨频频点头,林宽便又笑了。   “六郎真可怜,因为没有哥哥照顾才致如此,以后哥哥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朱厌却想,如果林墨还想得起谢菁菁的模样,大概会被吓坏。   但他现在不记得了,他便还是开心,仍似那个六岁的林墨。   林宽还在温柔地宽慰他。   “那从前你问我,如果有人欺负你,你打不过要怎么办……你还记得大哥当时怎么答你的吗?”   “我记得的。”   林墨自然是记得的,林宽比着他的剑给林墨看,说会替林墨讨回公道。   “六郎受的委屈,大哥都替你记得。”   “大哥会替六郎做主的,他们欠六郎什么,就让他们都还给六郎。”   林墨点头。   “他们欠阿敏和阿惠的,也都让他们还。”   “是吗?大哥真好。”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林墨直觉是好事,高兴极了,甚至令朱厌从旁看着,也大概懂得他为何高兴。   “凡一切不记得的,就如从未做错过。”   “那么,六郎先好好坐在这里,哥哥和朋友有些话要说。”   林墨便又点头,当真就安分在那里,也不吵嚷。   虽然林墨已经长大了,但朱厌看林宽待他,仍像他小时候一般,不管何事都温柔细心照料。   可是,昔日他林宽将林墨教养成他模样,今日却不想林墨与他之从前同样。   真奇怪。   朱厌正自想得出神,但见林宽走来,便还是先止住诸般念头,开口问他。   “在说何事?”   林宽道:“六郎和我说起那虞城之事,忽地我也就想起来了,当初我在虞城遇着的一些旧事。”   此言一出,朱厌立刻便也同样想起那旧事。   “当年那刀剑论道之会?”   “不错。”   自然是虞城陆氏刀剑论道之会,但非是林宽曾一举夺魁的那一回,而是在之后。   不独林宽记得,就连朱厌也还记得,那一年所发生的事故。   林信因遭林墨设计,与邾琳琅同被逐出晋临孟氏学宫,心内烦郁恼怒极了。   不论林宽如何劝慰,他都始终不能放下此事。   于是,在得知季平风、季朝云等人都要去往虞城赶赴当年之刀剑论道之会后,林信亦决心前往。   林宽颇为无奈,也无法放心他一人与家中弟子独往,与别人争执生事,于是不顾自己身上旧患未愈,与父母禀告,要与他同往。   为教林信高兴一些,他将林墨劝留在家中。但没有想到的是,在虞城内,除季朝云林信等诸世家子弟外,还有一位世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来客。   已经许久未现身于人前的青墟滟氏主人,竟亲身来到了虞城。   滟夫人自言是陪伴她之爱女滟十一来此。也不独林宽,她待任何人都秉持礼仪,未有任何出格之处,却仍令小人们暗中议论。   在他们看来,那只不过是林宽久不至青墟巡察道印,二人不复相见却盼相见的借口罢了。   林信为此怒上加怒,又因分心不专,于武斗中落败于他曾经的同修季朝云。   林宽自问俯仰于天地无愧,但因林信在滟十一身前落败,还偏偏是败于季朝云,心情变作更坏,亦便携他匆匆告辞了。   可叹是,林宽虽可阻止林信于虞城人前生事,却无法干涉滟夫人举动。   滟夫人大约本是好意,因她当真在意林宽之声名,也因她早就心内生倦。自林宽离去,她亦返回青墟,竟立刻便将家中所豢养之花奴驱逐。   然而在一众花奴之中,人言最似林宽的那一个,却不见了踪影。   有心之人发现了此事,又将此事散播,传言其实滟夫人在盛怒之下,早已将他杀死。   滟夫人大怒,斥众人妖言惑众,令滟氏弟子将其寻出。   但那一名花奴却真的消失了。他出了横波殿,又出去青墟城,最终去往何方,无人可见,无人可知,竟似他真的从未存在于这世间。   查访之事不了了之,以至后来再有人言,实则是林宽要滟夫人将他杀死。   因滟夫人之声名不正,故而这捕风捉影信口雌黄,世人也说得有板有眼,令有识者不知该觉可笑,还是可憎好。   也正是在此事之后,林宽之疾愈见沉重,不能痊愈。   他所受之折磨,也令朱厌折磨,但朱厌不愿也不能再问他。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你本就忧心的那一个好弟弟,当日遭另一名亲弟设计驱逐,如今又败于他之同修,复听得诸多污言秽语,会有如何作为举动?”   为让林宽可自樊笼脱离,于是朱厌狠下心肠,将此事哑忍不理。   作者有话说   朱厌与林宽,以及孟兰因。 第228章 章之六十一 因果(中)   朱厌不愿再想这旧事,抬眼又看林宽。   “有何事?”   眼见他向自己行来,对自己说话也仍旧是温柔,但朱厌还是觉得何处似有谬误。   然而朱厌也不愿计较这未可知的错处,毕竟今日林宽至少还活着。   此刻他既问,朱厌便对他道:“有修为高深之人,如今正潜藏在林府之外。”   林宽道:“是,我已知道了。”   朱厌又道:“大概,是季朝云吧?”   林宽轻哂:“我猜也应当是他。可叹他自幼刚正,如今不通那等狗盗鼠窃之举,也是自然。”   说到季朝云,林宽便再度想起方才林墨说的,不久之前虞城内之事故。   “此番陆允琏行事虽不在你我原本计划内,但妙在邾琳琅也是个执着蠢物,方能闹得如此田地。想那陆允琏庸碌废物,死不足惜,反倒是邾伯尧那般妙才,竟落得今日下场,便是我也觉得可惜。”   朱厌不置可否,那邾伯尧若无恙,想来也不会为他们所用。   不过说到邾伯尧,朱厌便又想到一个人。   邾琳琅。   她那恶毒无情,也算得世间少有。如今既然再现人间,她便不会放过所有负她之人,不管那人是滟九,还是邾伯尧,又或者李梦哲。   大概在逃出之时,她便已决意如此了。   想当日,被朱厌与林宽放纵,与邾琳琅同样逃脱的幽独之鬼还有三名,但他们的命途全不相同。   何玉之不肯任邾琳琅辖制,早已遭她啖噬,助她在重回人间初时增进修为。   卫君凌被她充作棋子,引林墨等人入局,彻底消亡。   如今在她身旁,只余下一个时庭芳。   时庭芳,或者,朱厌应称他为花未裁才对。   他与邾琳琅二人自生前便相识,此后又同样藏身幽独,可算是有缘。   不过他们能有今日,自然也是因为前事。   诸多事端,实则不过因旧鬼旧人旧事而起,令林墨也好,邾伯尧也罢,还有季朝云,滟九,甚至孟兰因,李梦哲,众仙门世家,全数被卷入局中。   朱厌想过,其实林宽这一局,并不惧邾琳琅相扰,反而乐得她来扰。   暂不论花未裁,那邾琳琅虽自诩聪明,也不过是棋子罢了,曾不自知;但她此时既知林宽再世,大约也警惕极了,数日来竟并未现身人前。   但不管她与花未裁此刻如何,也都不妨碍后事,毕竟如今这一局,再非天意或孟兰因所设,而是林宽之局。   谁人执白,谁人执黑,都不再要紧,林宽已不在意手中的棋子是白或黑。   哪怕今日他执黑,但若他要白子行,白子也便须得行。   “对了,那陆怀锳如今的伤势又如何?”   林宽的语气非是关切,朱厌便道:“可算得是两败俱伤。据我看来,陆怀锳伤重,但滟九之伤势亦不轻。”   如今是鬼非人,若滟九的三魂七魄再有损伤,势必如卫君凌般消散于天地间,再无来生可求;而陆怀锳之伤,于内创之外,肉身躯壳亦有所损,实在难比较谁人更为伤重。   林宽一点头,不再问陆怀锳,却说起滟九。   “倒是难为这傻孩子了,不过这几日已留他幽独清净,伤势也该有所好转吧?”   “大概吧。他的确是痴人,但也正因此,他才会与你的傻弟弟这样交好。”   “不错。他也好,六郎也好,与朝云同样,都是傻孩子。”   他们都是愿对他人留情之人,却不管他人是否对自己留情。   林宽这样应和说话,在朱厌听来却没有半点夸赞意思,就连对林墨,也似有嘲笑之意。   朱厌并不说破,只道:“因陆允琏之事,陆家人已与平阳季氏水火不容,季朝云如今也不得回到家中了。”   林宽道:“便是能回去,他也不会回去。”   朱厌了然:“总归是为了你的好弟弟,不是么?”   自然是了,季朝云不回家中,必是为找寻林墨,并追踪邾琳琅那踪迹。   再者,他回去又能如何?白教平阳季氏众人为难。   林宽便道:“他也算有心,大约是得知昨日这城中的一点动静,便立刻赶来了。”   任由林宽笑语,将谢菁菁之死比作“一点动静”,朱厌没有笑。   “那你待要如何?”   “我不如何,不过要带我家六郎先行一步,去至晋临,拜会孟府主罢了。”   “那么我呢?”   “既然朝云已至,你去会他一会也不错……之后你大可先去往虞城一趟。”   朱厌不置可否,安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叹他陆怀锳摆弄心计,多年将陆氏权柄一力把持,不肯信人,如今却伤重,”林宽道:“再凭他陆家其余人如何戒备,也成不了气候。我此刻倒也不急于与他为敌,但若他还要强出头,阻拦你取走你那一魄,便也不用再与他客气。”   “若我一时大意失手,杀了他呢?”   试问他何时曾失手过呢?林宽轻声发笑,似觉朱厌也是在顽笑:“你既已知道后事,何必问我。”   朱厌听得他说笑语气,明白他所言,是指陆怀锳辜负林惠,也未善待林墨,于是与陆允琏同样死不足惜。   此刻留陆怀锳一命,足令虞城陆氏和平阳季氏继续不睦,对林宽来说,有利而无害;但终归不过是个陆怀锳,林宽从来对朱厌信任,所以也由得他,若真杀了那陆怀锳,便也就杀了。   可如此一来,季朝云呢?   朱厌如此问向林宽,林宽却笑道:“你大可一试,劝他与我同行。若他应允,你便告诉他吧,我和六郎会在晋临等着他去。”   “如若他不肯听从?”   林宽望向林墨,看他仍安分,正随心所欲挑捡面前的点心,才转过脸来。   “没有如果。”   朱厌懂得他的意思,却也知季朝云之心意是何等坚决,不似林墨,会为着旧日心伤动摇。   “他是不会被你我轻易摆布的。”   想及此,朱厌也不禁看向如今正被林宽所摆布的林墨。   林墨此刻脑中如有雾绕,断断续续听得一些耳熟的名字罢了,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还转眼就忘记。   但被朱厌看着,他察觉了,便也抬首对朱厌笑,因为尚记得他是林宽之友人。   朱厌想,他大概不会知道,季朝云曾经来此寻他。   而林宽,亦真无所谓季朝云之生死。   不知为何,朱厌心内生出些微妙不快,却听林宽又道:“对了,若是你有幸遇到我那位藏头露尾的表妹,倒也不妨与她做个交易?从前人人都说她胆大妄为,今日她却变得如此胆小,见了我便逃,实在是有趣。”   关于邾林琅,实则无需林宽多言,朱厌亦都懂得。   但既然林宽开口,他便仍先应承林宽的说话。   “我知道了。” 第229章 章之六十一 因果(下)   却说季朝云,他来至安宁,已知此处危险。   朱厌复归,虞城变故,听闻还有邾琳琅现身楚莱,众正道仙门本就更加乱作一团,最难料是安宁城内还有个谢菁菁,竟于此刻疯癫,四处奔走,散布安宁林氏与长乐门旧闻,最后更是登上城门自尽。   对此天下人唏嘘的有,视作当作笑柄的有,而季朝云则颇觉蹊跷。   不止如此,于五更中潜入安宁城内,季朝云也听得一些更为离奇话语。   有人醉酒胡言,却又信誓旦旦,说自己见到了安宁林氏之怨鬼,那形貌正似林宽与林墨。   虽不知因由,但季朝云猜测,那也许真是林宽与林墨。   而谢菁菁之死,大概也与他们有些关联。   即便季朝云暂不知是如何关联,也知这不像是林墨之行事。   谢正才只得一名爱女谢菁菁,据传自幼得尽娇宠,奈何她天资实在寻常,连聪敏二字都论不上。   “于道法武学之事,这位长乐门少主从来一无所能,又无城府,正可谓性根不定,才疏意广。”   林墨也好,季朝云也罢,将其见过后,亦确觉如此。   且至今也无任何凭据,可知谢菁菁曾筹谋参与旧事或助纣为虐。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初回人间的林墨于长乐门作乱,也只取那谢正才一人首级。   其后便是要从谢菁菁手上夺走锁魂铃,林墨也未出手杀她,显见仍有分寸,自然也不会在此刻逼迫于她,令她去死。   如今长乐门谢府内外皆似安静无人,门上匾额所题之字也已然抹去,阵法不存,但季朝云潜伏于外,探得那宅邸内中必定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是否有个林墨在内,季朝云不能确定,但心内猜测他大约在此。   季朝云犹豫着,是否要冒然潜入。   如若此地尚有残留阵法,也许季朝云还会果敢行事;但如今这般平静,却更似是请君入瓮,引他上当。   “但如此继续等待,也非是什么好办法。”   季朝云难得有如此犹豫之时,但就在他坚定决心,向前踏出一步,预备闯入之刻,忽然听得耳熟声音。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四下白烟腾起,正是虚相预兆,季朝云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即刻转身,剑阵已出。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其人似近在耳畔,其语正合第一次相会时朱厌所言,季朝云记忆犹新。   “是你!”   “不错,是我。”   果然是朱厌。   秋霜诛妖邪,奇铃摧拒之。这一回与朱厌缠斗,季朝云自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但虽是力搏,他却清醒,并不贪胜,竟是且战且退,半点不敢疏忽。   即便谨慎如此,但在百余招之后,季朝云仍不能取胜,也猜自己如今已经远离林府旧地之外。   独个面对朱厌,其实并无胜算,便是季朝云也起了急切之意,不禁怒向他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想要如何?面对季朝云这喝问,朱厌似有些分心。   季朝云见状,决意铤而走险。   剑阵销散,季朝云以右手执秋霜,全力直刺朱厌眉间。   就在季朝云以为终能得手之际,但闻金玉之声激起。   又是锁魂铃。千钧一发之际,它竟再度秋霜拒于一寸之外,令二人内力相撞时,有灿灿金星迸溅,可见威势惊人。   季朝云咬牙,再起左掌,却是被朱厌全力反掌一击,狠狠逼退丈余。   “不可再退了。”   季朝云依恃秋霜,剑尖抵地,强行站稳,也不让自己呕出血来。   他已经做好了今日被朱厌所杀的准备,却没料到朱厌只是停驻原处,突兀地住了手。   锁魂铃在他身旁,安稳悬垂不动,季朝云只得小心防备着,却见朱厌面上,竟有些疲倦与不耐神色。   季朝云疑惑自己是看错。   其实他并未看错,朱厌自己也觉得倦。   时至今日,朱厌想要的都已在眼前,但他在这人间流连太久,竟被世间可悲人性污染。   觉虚幻,觉这一切不像是真在眼前。朱厌对此感到些许不耐烦,以至于他竟有心,想对季朝云说教。   “你啊,究竟要痴心妄想到几时?”   见季朝云听得这句话,面上流露疑惑与不安,朱厌更觉不耐。   漫说季朝云,漫说世间其余人,就连朱厌自己,都曾觉自己活得已经太久,这长生也已变作某种负累。   虚相随他之心境,竟自变化,令季朝云也因此得窥天地最初是何景象。   一开始,世间混沌初开,阴阳各化,使那浊气沉又并清气升。   自清气中,诞育麒麟。   而浊浑处,得生朱厌。   其后,有日月照拂,再生万物,复生人,并百千异兽玄奇,仙灵神邪。   历象星辰,昊天颁赐,以授人时;又因清浊二气已分就天地,其相交汇处正宜众生繁衍生息,故此成就了人间。   眼前竟忽地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人间,便是季朝云也不禁分神注视那众人动作,只觉自己像在看一出远比当日在自家平阳城内所观,更为奇怪的请神问灵,人偶之戏。   季朝云目光如炬,看得清楚明白,那些单薄弱小的人影是如何飞快地上演着各式各样悲欢郁喜。   这令季朝云感到十分古怪与怅然。   那是比从前更深刻的体会,知自己在天命之前,也是如此蝼蚁般存在。   也不止是他,朱厌也解得那怆然之感,亦仍觉得这人于众生之中,是最奇怪。   人生而有憾,不可永寿,不得永盛不衰;却因此更盼永寿,想得永盛不衰。   先有巫觋卜筮,一窥天地,以定凶吉;后有问道通灵,神差鬼遣,以致更加惊扰天意。   天有所感,人间人及人间事,必当盛极则衰,归入轮回,往复更替,方是真正长久太平。   于是,天命降监。   麒麟与朱厌受此意旨,轮番行走于人间。   麒麟意味着兴盛,他含仁怀义,人言其行走之处,连草木也不忍生折,设武备而不用,具一切仁善之德,故而生来便受人敬崇。   而朱厌则不同,他从污浊处生,也见惯污浊。   自人间行走,朱厌见识过无数蝇营狗苟之辈,亦知许多荒诞可笑世情。   “人难接受是竟知这世间有别云泥。”   “人最难接受是竟自云间坠落成泥。”   一开始,朱厌对他们发出嘲弄声音,责他们为何不睁开眼来看看天意?   也不知道为何,人生作人,总是易因恩怨迷惑,又为利益引诱;朱厌还发现,若是化作人形,混迹其中,人间人更是易于引诱,而这些人最终也总是厌他憎他。   “无情凶煞。”   “狂狡有作。”   朱厌便也反唇相讥。   “贪嗔怒怨。”   “逐利蝼蚁。”   久而久之,世人将一切错事,皆怪罪于朱厌。   怪他设彀藏阄。   怪他撩拨作弄。   怪他摆布人心。   也许是因为有了人的形状,朱厌也沾染人的性情,这世间谁憎他,他亦憎谁,最为擅长一等天真的残忍。   “可笑。”   “我虽非好人,难道你们便是么?”   然而这样百年千年之后,朱厌发现自己沾染的不止人之性情,竟也学会了如何困惑。   “如果说造化弄人,某人比他人更为不幸,那这造化是谁授意?”   “如果说朱厌性恶是天生天然,那么这又是否公平?”   世人议论纷纷,说着天道不公,朱厌也觉似是如此。   天即圣玄,无名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得道诸君,放任疾苦,不理人间之事。   朱厌明白过来,世人愚昧,仙道无情,天是最无情。   但除了麒麟,他其实无法与人道说这是不公。   实则朱厌看麒麟也像云,看自己像泥,却又深知这世间唯有他们,先于天地而生,是为不同,是为一体。   麒麟仁慈,未想过人心之恶,但在听得朱厌的话之后,他也不觉朱厌是在说谎。   “那么,我便亲自去看,亲自去救吧。”   他诚祈祷告,自请降生于人间,非以本貌或一化人形行善,而是要生为人子,待看世人如何。   对此,天意允之。   对此,朱厌却觉得不妙。   “别去。”   虽然朱厌如此拦阻劝止,麒麟却笑言“无妨”。   于是乎,麒麟终降于人间乱世。   但也许是麒麟是高看了自己,又或天真,于天下鼎沸,战火荼毒的满目疮痍之中,他最终发现,便是自己,也一柱难支。   处处殚思极虑,终有难逮之处。   时时扶困济危,会有力竭之时。   “为何天要如此?”   麒麟终于明白朱厌所言。   “人间一切盛衰皆不自由。”   他因此大悲,弗能自禁,其肉身郁郁而亡,其神魂拒不回返天道。   作者有话说   *设彀藏阄:蓄意设置圈套、暗藏机关以捉弄人。 第230章 章之六十一 因果(外)   季朝云愕然。   那些小人儿,还有朱厌的虚相,在他眼前消失了,却又生出新的虚相。   四野茫茫,遍是白烟,一切正如当初在幽独所逢。   季朝云不禁要问朱厌。   “为什么?”   为什么?朱厌也想知道,但不能知道。   朱厌猜测,他大概是不想再受命于天,所以宁愿堕入轮回。   在那之后,麒麟因这样贸然行径,自甘堕落为人,大约也将天意触怒,于是将他弃下不管。   惊讶诧异,但朱厌也对此好奇,实在好奇麒麟会如何度过人的一世。   于是在第一世,朱厌决意不加以干涉,就看他出生在一户姓林的人家,清白得来生命,怀有仙骨高卓,于勤修苦练中历经生老病死。   “人若不仁,道亦穷矣。”   然后是下一世,朱厌想免他受苦,忍不住要去寻他,与他说明一切。   但这一世的麒麟,却极固执,择善固执。   “吾道一以贯之。”   他自有高不可攀的宏愿,也不惧还不够努力,所以未令众生都可得救。   朱厌只得一直看着他,不论其出生贫寒,或为玉叶金柯,最终他都不可济尽世人。   麒麟从不怨天尤人,但朱厌却为之怨怒,也不能明白。   人间的一切疾苦,朱厌都不可忍受,也觉麒麟不该忍受。   朱厌不停对天请求,终于有一日,那一世的麒麟修得大道功成,脱离凡胎肉体,而至飞升。   他们再度相会。   但出乎朱厌的意料,他竟还是不肯顺从天意而停留,他仍要回归人间去。   “为什么?”   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得这一句来相问。   “天道孤寡,而我道不孤。”   麒麟也只是笑着,以这一句答他。   他的笑容令朱厌想起,在这天上诸位仙君,或笑或叹皆是一般姿态,清雅淡然,超脱而又无情,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笑是,他们中还有一些,从前也正是人间之人。   麒麟还道:“事到如今,天可不必再管世人,也可不必再理会你我。”   众生千年万年,终已习惯人之为人。而人最惯为人,他们接受生来便是命数无定,愿于云烟过眼中,逐迷人空相,心机用尽。   善者善,辜者辜,死生相许,恩义可负,那人心再不更改,这世间已无新事。   麒麟仍旧回他的人间,朱厌恍恍然,等着他下次来见。   然后终于等到他再度来见,但他的决意不改。   这应是第二回 了,他得以飞升成仙,然后下坠。朱厌忍不住又问:“你这样执迷,究竟是为什么?”   “实则我不过是某种信物,你也不过是某种信物,彰显著天有仁德,亦有暴戾恣睢。”   “也许,唯有那飞升得道者,是与天同样孤寡,是人而又非人,故天嘉奖之。”   朱厌更加不明。   “若依你所言,你我亦不过是徒劳无功者,那你昨日今日所为,到底所求为何?”   麒麟含笑不答,只道:“无求亦是求。你我各行其路,也许非是坏事。无论如何,尚可下次再见。”   日复日,年复年,朱厌在无味的等待中,回忆着他当日的沉默,终于在某一日明白过来,那也许是一种无用的反抗。   也因此,麒麟堕入永世轮回,不得解脱;而朱厌,则是这场噩梦的始作俑者。   想明此事后,他开始囿于另一场噩梦。   在那些梦中,他与麒麟对坐相谈。   “若我没有记错,你之寿元,一世更比一世短暂。”   麒麟道:“也许。”   “是我害了你……吗?”   如果朱厌未有察觉那天意不公,不与他道说,也许就无今日后果。   “也许吧,”麒麟仍旧是无喜无悲,心平气和:“但你也让我想救更多人,不是吗?”   这确像是他会说的话,他从不对朱厌讲那些矫饰话语。   “生生世世,我无有求生以害人,但有杀身以成仁。若恶者不改其恶,我亦愿教善者愈善,令人世永续,不至断绝。”   但当朱厌想与他说更多的话时,他的面目却模糊了,变作蜡像一般,因朱厌的急切或有意接近而逐渐融化。   在朱厌眼前的,最终是一滩血泥,污染白衣。   朱厌不甘如此,便将之以自己意志,或者凭想像又捏造,于是最后他仍有麒麟的面目,栩栩如生,唯有白衣上消抹不得的血污提醒着朱厌,他是虚假。   于是朱厌又恼极了,将其击碎。   “呵……呵……哈哈……”   朱厌为此自轻自贱,也自言自语,放肆大笑。   在漫长的年岁里,朱厌因此而迁怒天意,也迁怒世人,分不清到底梦中所见是真,还是幻。   他还发觉,他需得更大的真实幻象。   “就制造这世间最大的真实幻象。”   “他们会害死你的。”   “但你还是想要救人。”   “那也只好由我来救你了。”   如此这般,朱厌决意要制造最安全一隅,不与世间凡夫俗子同处,也不与自命不凡的诸仙城比邻。   “幽独。”   朱厌如此为它命名,因它是天下间最初,最广袤无垠又玄冥孤寂之虚相。   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朱厌不惜修为与代价,挥斥想象,纵放乾坤再造,又将之扭曲。   他令幽独遗世独立,不与众生同受天意干涉,且除他之外,无人可以禁毁。   这本是一个极好的开端,但在他日,却变作施救者与被救者之枷锁。   又或者,天命之报复。   今日朱厌思及往事,仍有无限感怀,直到忽有一团赤色飞光,中断了他这片刻哀思。   “丹书。”   如朱厌所言,正是丹书,为令为旨,一诏天下。   无论是朱厌还是季朝云,都已不是第一回 见此丹书形状了,但也仍旧被它这般突兀出现而暂且吸引了注意。   “你猜,这会是什么?”   朱厌大概猜到了,却问向季朝云,见他不惊也不怒,便笑了起来,将那赤光抹去,不看内中所言。   “看来你早已知道会有今日。”   季朝云自然是知道的,又或说是早有预料。   也许在他人看来,令秋君被平阳季氏所逐,亦算得一桩大事。但季朝云自己清楚记得,因一个林墨,季思阳已经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只不过被兄姐暂且拦阻罢了。   如今因虞城祸事,得到如此下场,季朝云并不意外,亦知季思阳等人会有如何难处。   世间事总难以两全,季朝云已有决心,虽则有愧,但并不后悔。   “从我决定要让林墨复生那一刻起,我便知会有今日。”   朱厌又问他:“就算被人利用也无妨?”   “为他可以再活在人间,我敢悖逆天命,又何惧为人利用?”季朝云道:“人言林宽师兄复生,我本来不肯尽信,但你既然在林府出没,又非要将我驱离,想来应是真有此事,一定是你令他重生在世了。”   朱厌不置可否。   “砚之也一定与他在一起。”   朱厌仍旧不作言语。   “现在我总算明白,一开始自我们身前出现的那个林宽师兄,后来变作了你,可我与林墨仍是险些辨识不出……其实那一个既是你,又是林宽师兄,对不对?”   朱厌心道,这是极聪明的一个季朝云,抑或是他直觉惊人,竟可自点滴凭据中,猜中真相。   当初的那一个林宽,不过是朱厌所造,留存将养他三魂七魄的躯壳。因平生遭遇所伤,林宽那三魂七魄俱损,迟迟不能恢复,于是他只凭着朱厌想象、才能偶有行动。   也正是在那一次,朱厌从林墨手中,取回了九枚从前他留于幽独的锁魂铃。   然后,朱厌以诞育了自己的五枚锁魂铃,又将林宽当日所遗之佩玉丹珏,以自己的鲜血来染,充作正邪两备之楔,将他真正再造。   林宽据此得回三魂七魄周全,也自有其心念意志,再无需朱厌想象。   虽沾染朱厌性情,但他早已不受朱厌所辖,不再囿于仁爱友善,可随心而动。如今的他,正便是朱厌曾期盼得来的,可在今朝一试,只为自己而活的麒麟儿。   而此刻的季朝云虽尚不知其中内情,却也对他再度发问。   “为何要杀谢菁菁?难道凭她今日说话与她之死,便可洗刷当日安宁林氏错谬?如果是,那这是你之所求,还是林宽师兄所求?”   朱厌心道,是极痴心的一个季朝云,也确是痴心妄想,和自己同样。   “你不必再问,也不必再痴心妄想。”   如此答非所问,季朝云不知如何作想,便再问他。   “为何你可令林宽师兄再世,而我却是痴心妄想?”   季朝云如此再问,令朱厌竟想发笑。   他曾预备以墨吟箫与锁魂铃来再造林墨肉身,但事到如今,墨吟尚在,锁魂铃却不可轻易再得,如何不是痴心妄想呢?   这世间仅有二十枚锁魂铃,乃为天地间自然造化的有灵之物;也正是以这锁魂铃凝聚,才孕育出朱厌与麒麟的三魂七魄。   当日麒麟背离天道,将他的锁魂铃弃置,但朱厌却将之珍藏。   其后,朱厌造幽独虚相,将自己的锁魂铃留藏幽独内,交予他精心挑选,可世代守卫幽独之人,以为信物。   余者经朱厌之手,又曾暂归于麒麟,结果变作了囚锁朱厌二魂六魄之物,还为八仙府震慑四方妖邪,令其不敢轻易来扰。   多年之后,朱厌肉身再度恢复完全,却暂不能得三魂七魄尽归此身,于是他只凭一魂胎光、一魄雀阴及无数怨念本能驱使,在世间行走。   他待麒麟再度入世,待麒麟再度身亡,并不与这世间所谓正道再有冲突。   因这世间是如此无趣无聊,于是他也将看那当初由麒麟所率之八仙府中,各样离奇笑话,以为消遣。   作者有话说   “心迹无两全之势,而捐躯赴难,以善天下之道者,虽灭身而无悔。”   写这一段的时候,想起以前看阳明先生的八股文,题目正好是我年少时很喜欢的一句“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 第231章 章之六十二 余殃(上)   有趣是,人间这些所谓光伟正道,人上之人,也确实未令朱厌失望。   他们一个个,各有其荒诞糊涂淫慢怨躁。   最初,是那位青墟滟氏的滟夫人,她肆情放纵,为将爱女滟十一之魂魄留藏于年幼的滟九体内,竟避人耳目,擅自动用了青墟滟氏所守之锁魂铃。   她私纵朱厌一魂幽精,致使那可怜的滟家真正后裔生出心魔,又将被妖邪肆意侵扰的青墟黎民也弃之不顾。   这一魂虽归于肉身,朱厌却并不急于取回那枚锁魂铃。他在其上留存道法,欲要一观,究竟等待着滟夫人及滟氏后人的,会是怎样天意,又或如何怨报恶果。   可笑是,在青墟滟氏之前,却有乌尤花氏先行覆灭,令朱厌也觉难料及有趣。   乌尤花氏仙府的二公子花未裁,可算得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比滟夫人更为心毒怨憎,不仅刻意放纵朱厌一魄伏矢,还将乌尤一城禁毁,令朱厌轻易取回了第一枚锁魂铃。   人人说来,此事皆因安宁林氏之林敏嫁与乌尤花氏之主花勤芳而起,但朱厌回想旧日,又觉此事或许不过是命中注定。   乌尤花氏先祖,以那朱砂转丹、点石成金之能为名扬天下,跻身八仙府之一,甚至得登仙道;也唯有他及自己的后人,那花氏世代家主方知,这世间唯有一种妙法,一种丹丸,可令修道人有最大增益。   “以人之三魂七魄,又或修为炼化。”   若兼取二者,则是最佳。   但这也是害他人性命,被天下正道所唾弃之事,比之在结丹之后,以生人为炉鼎采补练气的,更为恶质。   说来也妙,自其先祖得道飞升,乌尤花氏的家主受其遗命,将此恶法世代封存,却又犹豫挣扎,不肯弃之。   可惜,他们瞒得尽世人,却瞒不了朱厌。   而更妙之事,还在后头。   乌尤花氏最后一任家主花勤芳,是个空具色相,资质有限,堪堪道骨的凡物;而他之亲弟花未裁,虽不长于武学之道,却于黄白之术、虚幻妙法上天资高卓,又心思缜密,足以内敛沉静,掩盖其心中城府。   幸而他们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半点不假,于是前任家主夫妇为将乌尤花氏延续,百般筹谋策划。   花勤芳为人爽朗,性情大度,花府主夫妇便命其为家主,继任家业,迎娶安宁林氏娇客,愿与之永结为好。   而花未裁沉静内向,不善言辞,于是被授予家传之丹方妙法,辅佐其兄处断决事,并教养门中子弟及外姓弟子,将花氏门楣继续光耀。   婚事将近,但花勤芳的母亲已是病体难支。她心知天命难违,于是为了乌尤花氏,为了花勤芳兄弟二人,先将遗言交代。   “既然婚期已定,也不必更改。孝在心内,不在面上,不需依礼守孝,也别管世人议论,我已与你爹以及林府主夫妇商议,先做定你与阿敏婚事。”   听花勤芳含泪应是,想到这世间若没了自己,她的好夫君亦终将会追随自己而来,花夫人忍泪道:“从今往后,我们乌尤花氏与安宁林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谨慎行事,别再觉得这世间都是玩笑,都是乐事,花家主人之权责在身,你要有所担当。”   又道:“我与你爹有今日,虽是天令我们难修至仙道大成,也因那朱砂五金、水海丹合所害。你要照顾好未裁,有他替你分忧,才可令我们乌尤花氏永续,不至倾垮。”   这一桩,花勤芳亦应了。   这本是花氏夫妇以为自己能做出的最好安排,却难料其后出了差错。   但那差错,非因一等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之事,竟恰是相反。   这世间无人可料到,便是那做父母的也未曾料到,花勤芳的确爱护其亲弟;而花未裁这一生,唯其兄长是命,因此爱之甚巨,以致不可与任何人分享。   于他而言,在这桩令他深恶痛绝之婚事中,唯一得来的好事,便是他自此结识了邾琳琅。   禹州邾氏的千金,与他竟一见如故,引为知交,最后竟成为了他难得的友人。   这一切,是因邾琳琅慧眼,有心接近;也因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爱之则必据之为己有,不可容忍他人觊觎碰触,抑或夺走。   这世间其余人都不可能懂得,就连花勤芳也不懂得……也许他懂,但是他为了做好一个家主,将父母临终之言谨记,扮作了不闻不知。   但邾琳琅,却总懂得他。   邾琳琅亦有她独到的温柔与体贴,她宽慰花未裁甚多,也令花未裁愿将一切心事与她分享,交换彼此学识与秘密。   其实花未裁与邾琳琅同样,既孤独又骄傲,视心爱之人为珠玉,其余人不过蝼蚁。   然而,邾琳琅可任性将此事言表于外,不必忍耐,花未裁却只得忍耐。   任凭他人如何将花勤芳与林敏视为天作之合,他却觉屈辱。   就像曾闻父母因病不出,而遭人议论时一般,也如耳闻乌尤花氏之声名,竟已不如八仙府之末的楚莱娄家时一般,世人的纷纷言论,更使得花未裁认清诸般现实。   譬如,情与爱不过是烟云。   譬如,乌尤花氏的新家主在当日迎娶安宁林氏娇女,本就是形势所迫。   譬如,正因这桩婚事,才致众人更加轻蔑乌尤花氏,将花家人视作需得仰仗安宁林氏威势的无能之辈。   诸如此类,都令花未裁不快。   但事已至此,身为花府主人花勤芳不可休妻,于是花未裁踌躇着,想为他兄长除掉他的妻子。   林敏是骄傲的,却并未对花家任何人怀有坏心与恶意,也并不知从一开始,她便是花未裁的眼中钉,肉中刺,花未裁必欲除她而后快。   只当做彼此骄傲,言语有隙的后果,便是她竟不知自己被设计构陷。   在她令人捎回家中的信笺之内,载有半幅花氏不外传之丹方。   第一次,花勤芳知晓此事,是因得到密报一封。   但不管其上所言为何,他并未处置。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此处。 第232章 章之六十二 余殃(中)   然后是第二次。   花勤芳再度得来密报,这一回他借旁事训斥了花未裁,令他将门下弟子严加管束。   接着,是第三次。但这一回,终于是花勤芳自己亲眼见着另外半幅丹方要闻,以及林敏与她母亲林夫人的信中,诸多因花未裁刁难,而对乌尤花氏,抱怨刻薄之语。   花勤芳仍旧对林敏绝口不提,也不对花未裁提起,却令他不许再与林敏有任何争执。   如此这般,林敏至死都未知,只因花勤芳也系“偶然”得知,但他在知道后,只严令任何人等不可声张。   真相不怕辩明,而这一切皆如花未裁所盼,不辩亦不明,只在暗中滋生隔阂。   他为此装出谦卑不快,但不争。也唯有如此,才更令花勤芳与林敏生出藩篱,竟也开始因诸般琐事争执相恶。   说来亦巧,也许是天也要助花未裁,那时因烦闷不堪,花勤芳受陆琮相邀,独个去往虞城作客,却又在那遇到了安宁林氏的不肖子弟。   林墨。   他不顾旧日情面,当众羞辱陆琮,自然也辱及待他曾那样好的一个花勤芳。花勤芳虽勉强忍耐,但陆琮却不忿,欲于暗中寻他晦气,却被他与随行之人将肋骨打折,一顿恐吓,落得灰头土脸地回返家中,颜面扫地,闭门不出的下场。   如此一来,花勤芳只得匆忙离开虞城,也不便再去叨扰陆琮,于是心内更加烦郁,将此事也都怪罪于林敏。   他们为一切琐事争执,后来竟第一次认真动起手来。   也就是在这次,花勤芳将林敏的琴案斩断,损及她之爱琴拂绿。   林敏怒不可遏,将他逐出,而他们的夫妻之情也如当日案几,一刀两断。   此事之后,花勤芳更无意与她相对,愤然离开花氏新造的仙府,仍旧搬回旧居,与花未裁同处。   为此,花未裁曾想放过林敏。   若是相伴长久,也许他当真会放过,不至仍嫉恨林敏。但好景不长,因林鹤去信劝慰花勤芳又斥责于林敏,且林敏对花勤芳心怀爱意终究胜过其他,后来她竟将骄傲放下,也放下她的一切猜疑,选择与花勤芳修好。   花未裁无奈于花勤芳总是心软,憎他仍惦念年少时情谊,以至于二人当真重归旧好。   花未裁因此再度不忿,而就在众人要再度去往虞城赴当年刀剑论道之会前,花勤芳告知了他一件天大的喜事。   林敏有孕在身了。   虽然因坚持要陪伴花勤芳一同去往虞城,林敏暂且不将此事说与别人,甚至自己的家人知道,但花勤芳知晓此事后,却还是先告知了自己的亲弟。   花勤芳不过是期盼着因这个孩子,能令自己的妻子与亲弟当真放下成见,和睦相处;但面对欣喜异常,与林敏更加恩爱的花勤芳,花未裁却觉天地崩塌。   他不能再容下林敏,更不能容忍她诞育下一任花氏主人,最不能容忍她当真与兄长相爱。   花未裁已经知错,认清从一开始,他便对花勤芳怀抱着最深爱意,那是渴求,是欲望,是独占,是与邾琳琅所言,待林墨相似。   “在这个世上,花勤芳不可爱任何人,除了花未裁。”   “在这个世上,花勤芳不可被任何人爱,除了花未裁。”   林敏需得死。   那时花勤芳并不知,他还觉得告知花未裁此事是对,只因从得知林敏有孕后,花未裁竟真的待林敏友爱亲善了起来。   “终究是一家人,花氏的旧仙府便仍留作炼丹之用,众人还是都迁往新仙府内一块居住,才是我们这等大家亲厚的道理。”   他如此提议,花勤芳自然应允。   花勤芳只觉一切都在好起来。就连被损坏的拂绿,都被他厚着面皮,送去给邾伯尧,请其寻回造就这琴的巧匠,善加修补。   他想着,就如这琴可以修缮,人与人的隔阂自然也能。   而在去往虞城赴刀剑之会的路上,花未裁颇为照料因初有身孕,而身感不适的大嫂;不止如此,他虽准备留于虞城多住几日,但他挂念着为林敏在回程的路上好受一些,于是早早地令人连夜赶回了乌尤,取来他之前准备妥当,方才炼成的两粒丹丸。   那丹丸,一粒色如雪耀霜明,一粒质若珠流玉结,除了花未裁之外,也唯有花勤芳看见后知道它们非是寻常金丹,当中所耗,正是花未裁自身修为。   “唉,你别再如此轻易行事。”   弄翠釜,调丹炉,耗损修为,炼化金精,即便只是取自他自身,也令花勤芳颇觉不妙。   尤其是在当日,他觉花未裁的面色不佳,神情憔悴,猜测必是因为修为有损的缘故。   花未裁却反道:“大哥这话不对,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比大嫂和乌尤花氏的未来更要紧呢?”   虽是禁法,但他坚决如此,花勤芳也无法,只得谢他用心,并要他从今以后不要再擅行此事。   但这两粒金丹,虽然花未裁执意送赠,但林敏没有收下。   她并不知道花未裁的金丹耗费多少良苦用心,亦不知花未裁的真实心意,她只是太爱惜自己腹中的骨肉。   师从母亲的娘家禹州邾氏,林敏亦是长于问脉用药之人,自从有孕后,她的饮食药物,都不再假他人之手;而花未裁不能将丹方所用之物一一告知,她便不能也不愿轻易服用,即便有花勤芳劝慰她放心,她也只是礼貌拂拒,只道好意心领。   花未裁因此似有些委屈,但在花勤芳面前却忍耐了,于是最终还是花勤芳做主,令他先将丹药收好。   “无妨,等到孩子出世,阿敏再用吧。”   依照花勤芳所想,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事暂可不论。他与林敏先回到乌尤,因花未裁暂未回归,便由花勤芳先将两座仙府诸事管起。   但就在第二日,花勤芳在自家旧仙府之内,竟见旧日花未裁房中有灯火。   他前去一探,方知其实花未裁竟已悄悄地回来了。   而且花未裁从来内向,是个不惯饮酒之人,可他当日竟喝得略醉。   眼见着他面前还摆放着两粒丹丸,更令花勤芳不明所以。但看他模样,身为兄长的花勤芳也无奈,想劝慰他一番,便令人回去告知林敏,说今夜有事,要留宿在花氏的旧仙府。   “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不是说好了你想在虞城多留几日吗?”   花未裁被自己的兄长夺了酒壶,故作沉默,片刻后方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过是不想与你们同路,又惹大嫂不高兴罢了。” 第233章 章之六十二 余殃(下)   知道花未裁竟还在为此事困扰,花勤芳便道:“阿敏的性情我最知道,不至于如此。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怀有身孕,自然要小心为上,别说是你今日奉上金丹,只怕是我,她也要先丢在一旁,不肯服用的。”   说完,花勤芳亦似为此事苦闷,也便叹气。   花勤芳的说话,全在花未裁预料之内。   “大嫂她,大概还是不够信任我们乌尤花氏之人吧,”他道:“无妨,我本来也打算在这里多留几日,反正不让她看见我也随着你们回来便是了。”   花勤芳沉吟了半晌,方道:“绝无此事,你也不必如此。”   他虽这样说话,但花未裁知道,他亦仍有心结。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一旦生出,便不可轻易磨灭,这些都是他自邾琳琅处知晓的。   当然,自邾琳琅处学到的,还有更多。   花勤芳因忧心,也竟开始随手自斟自饮。   而花未裁看见,便先拈起一枚雪色丹丸,噙入自己口中。   “未裁!”   花未裁当着花勤芳,将丹丸吞下,自丹田之处,涌起热流,修为再度回返此身。   “看,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花未裁拈起另一粒丹丸,递至花勤芳的唇边。   花勤芳本不想服下的,刚要推拒,但花未裁的眼神仿佛在对他说,大哥,你也不信我么?   注视着他的眼睛,花勤芳忽觉这一日的花未裁与平日的不同,竟下意识地就将丹丸也服下。   花勤芳并不知道,因为那般要林敏消失于天地间的决心,令花未裁不再囿于一隅自困。   他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他只是太爱花勤芳了,他们是手足,他要为花勤芳谋得最好的,所以他必须狠下心肠。   若简单自饮食药物中加害林敏,绝非良策。因为林敏并不愚蠢,反而是太过机警敏锐,花未裁既想要她死,亦想要她先心绝。   花勤芳所服丹丸本身,真无任何异状,只是在今日与别种药物相混。   若与酒同服,它便会令人生出各样幻觉,糊涂不明。   于是在那一日,花未裁终于可以一试那自邾琳琅处学来的神摄之法,玄奇诡术。   “大哥,其实从来知道我的心意吧?”   花勤芳望着他,微微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虽被*纵神魂,但他竟仍不置可否,不发一言,这令花未裁感到不快与恼恨。   “罢了。”   只要那个女人消失,花未裁便可安心。   花未裁在想着,若能令林敏变作疯妇与妒妇,然后令她去死,就好了。   然后,他也当真得偿所愿了。   被花未裁引来的林敏,本来不过是因听得花勤芳酒醉,想带他回家中照料,却不料竟撞见花未裁胆大妄为,竟好似在勾引自己的兄长,欲行苟且之事。   她僵立原地。   她发出悲鸣。   “花未裁……你……你们在做什么……”   因被*纵神魂,好似木偶,花勤芳讷讷地望着她,没有表情。   但花未裁却在他耳边说话,像是诱哄,又像是挑拨。   “杀了她。”   花勤芳的手指蜷动了一下,却没有依照他所言出手,但林敏却当真如花未裁所想,发了狂。   她此生从未受过这样羞辱,也未见识过这般不堪,于是气得面色青白,双手发颤。   而她的刀亦比任何时候都更快,那安林林氏绝妙刀法,又并当世称强的利器,先直向花未裁斩去。   花未裁并无防身之物,见她来势汹汹,而花勤芳竟不动,不肯对她出手,心中已是十分着恼。   他欲要先躲开刀锋再作打算,但谁人都不曾想到的事先发生了。   花未裁将林敏的刀势躲避开来,但这并非因他施展如何妙招,只不过是因为他身前那个不肯对林敏动手的花勤芳,在那一刻竟突然地动了。   他大概是下意识地,又或因花未裁心中委实惧死而无意间操纵了他行动,但他竟甘愿为花未裁挡住林敏疾刺向前的利刃。   刀尖穿刺花勤芳的胸膛与心脏,大概是因这样致命的痛楚,他终于清醒过来。   “阿……阿……敏……”   花勤芳的血溅在林敏的面上,令她发出尖锐惊惶的声音,发现自己已将心爱之人杀死,于是慌忙将那刀自他胸口拔出。   无力支持的花勤芳倒了下去,撞翻烛台。他含混不明地发出一点声音,嘴角翻涌血沫,很快便不动了。   一瞬间,火舌也卷上帷帐,霎时烈焰四起。   眼见着林敏仓皇而逃,眼见着花勤芳草草殒命,花未裁疯了。   他发出绝望悲鸣,天地间有感,而朱厌亦听得清清楚楚。   这冤冤相报实非轻,朱厌觉真个有趣,实在有趣。   “哈,分明报应。”   花勤芳真有趣。   他并非蠢人,只是有责在身,离不得亲弟,也不愿失去爱妻,于是将诸事掩于心底,妄求太平。   当初他可曾想过有一日会因此而死?大约不曾想过。   花未裁也真有趣。   他擅自作恶,然后疯癫,将自己都骗了,拒绝相信是他自己设计陷害无辜之人,才得来报应。   然后,他把一切罪过推向林敏,问安宁林氏交出无辜罪人,讨取他虚妄的公义。   唯有如此,他才可骗过自己,还能立足于天地。   安宁林氏是最有趣。   那当家的妇人,杀伐果断之处,真胜世间其余人。   她因爱而生妒,变作某种无情凶兽,嫌恶自己无辜的儿女身上竟有软弱气味,便不屑再将他们视作自己亲生。   于是她可顺理成章,明知他们冤屈,但也不理,只将骨肉推去人前受人议论,然后送死,神魂俱灭,换取那大家声名。   她假作也有爱意,允她儿女一个无用的全尸,留存最后的体面。   朱厌看着这些事故发生,心想唯有林敏可怜。   她真可怜,其实她与林宽并不相似,谁能想到却是她,竟成了与林宽最相似的牺牲品?   至此,朱厌终于明白林宽所忧心的。   这一件件,一桩桩,皆安宁林氏妄自尊大,生杀予夺,累世经年后,不可断绝之余殃。   作者有话说   冤冤相报实非轻,聚散分离皆前定。 第234章 章之六十三 祸孽(上)   心知这祸孽还将延续,于是朱厌仍安静地看待后事发生。   他随着花未裁回到乌尤,听得所有人在言语中,见得他们在眼神内将花未裁指责,因他与他兄长实在无能,因他如今竟还要冲动去得罪安宁林氏,结下永世冤仇。   他们议论着,乌尤花氏从此也许真要没落了。   人人质疑花未裁可否成为新主,但花未裁并不辩解,也不反驳。   “庸人呐。”   朱厌如此想着,而花未裁大概也抱持着同样想法。   他不发一言,抛下众人,独自回到了乌尤花氏旧日仙府。   从前引以为豪,乌尤花氏丹炉之火永世昼夜不熄,却不料也正因此,反令这偌大仙府如今化作断壁颓垣,荒凉满目。   但花未裁还记得是在何处,有他乌尤花氏之道印,禁锁着朱厌一魄。   他也记得寻常火烧,奈何不得那牢不可破的道印。   世间庸人既爱自扰,又无情,怨声载道。若他们不期待花未裁这般新主也好,花未裁便从容以这花氏主人身份,赐众人与他一般噩运。   在他严令之下,乌尤封禁。   是夜,他以毕生所学,亲自将道印揭开,令众人无路可逃。   与当日焚毁乌尤花氏仙府同样的火焰,与花未裁的丹火一道,焚遍了乌尤城,再度惊动天地。   接着,朱厌看花未裁兴高采烈,含笑自裁。   再后来,便是其余正道仙门,无数有为之人,得知了此事,连忙赶来相救。   他们一个个,化光而来,犹如飞星,光芒划破黑夜,也强行破开花未裁生前所设道阵。   虽然为时已晚,他们谁都救不了,但朱厌却忽地有了更多的耐心。   恰好是在不远处,他发现了一名将死的幼童。   那孩子被自己的母亲徒劳无功地紧紧护在怀内,虽然他之三魂七魄也在飞散,即将死去,但朱厌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似乎并不想死。   而且,他生得温柔好看,令朱厌在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曾经也被那样温柔年幼的一个麒麟儿注视。   已经记不得那是在哪一世,但鬼使神差地,朱厌将自己刚得回的一魄藏入他的躯壳内,强令他三魂七魄牵引停驻,仍可得来虚幻性命。   这个孩子也实在算得有幸,在朱厌预备离开时,他略得了一些力气,立刻便发出了求救声。   “救、救……命……救……我……”   然后朱厌听见一名年轻男子欣喜若狂的说话声,还有急切的脚步声。   “这里!这里还有人活着!”   “思明!这乌尤城内已经不见其余活人!你待要冷静些!小心为上!”   “如今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救人要紧!”   在消失于人前时,朱厌最后看到了一名青年,率众匆匆而来。   着青衫,佩玉带,品貌非凡,长铗碧色。   “平阳季氏之人。”   后来,朱厌深感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这个孩子因此可以得季家人相救,而朱厌也得以于近处窥伺平阳季氏,实在两全其美。   朱厌是如此命长,足以放任那藏有他主命魂一魄的孩子,在平阳季氏安稳生活,正直成长。   也因平阳季氏的家风着实清正,他等啊等,先等到了安宁林氏的覆灭。   那同样被林宽所担忧过的,总妄想着为安宁林氏取回赫赫威名,妄想飞升得道振奋家声,十足骄傲轻狂的林信,终于闯下了弥天大祸。   当然,他亦不止是犯错,而是一错再错。   妙的是,其实那些错事,也正由乌尤花氏之余殃而起。   那花未裁虽死,但这世间尚有一个邾琳琅曾自他处学来了金丹炼化之法。虽则花未裁不曾告知她此法全貌,虽则彼时她学得不精亦不全,但邾琳琅却深知这将为她带来的。   也妙在,她生来便可视世间无辜之人作草芥,她之美貌与虚情假意亦可作为凭借,令诸君入瓮,奉献修为,乃至性命。   天资高卓的邾琳琅,虽出身于禹州邾氏,最后却成了这天地间,比乌尤花家兄弟更合适承继这恶法之人。   她醉心于林墨,也醉心于要与林墨飞升得道,永生永世,形影不离。   就这样,她极有耐心的,一步一步地试将那乌尤花氏的恶法,与她邾家道法相合,最终变作了她之恶法。   一开始,她还更为谨慎,避人耳目,但是渐渐地,她开始为此得意嚣狂。   她终日不回家中,行这一等残忍之事,而第一个察觉此事之人,正是与她最为亲厚,被她视为真正兄长的林信。   那林信,在得知此事后,严厉地训斥了她。   “小心些行事,别落人口舌,教那外间庸人说三道四,议论起我们家中来。”   这话似是训斥,实则更像是鼓动,令邾琳琅更为猖狂。   反正,总有个林信愿为她善后,她如何不能猖狂?   林信确实待邾琳琅如亲妹,只因他其实也甚爱惜安宁林氏以及与安宁林氏亲厚之人血脉。   这一件,也只能怪罪于天,它令林宽已死,林敏亦死,而林惠被逐,远嫁虞城,不可复返。   林信所亲厚的兄与妹,尽皆不在身旁,在不知不觉间,他林信已经变作孤单一个。   若说林宽之死是天执意如此,尚有来生可盼,而林惠亦可再度相见,不至令林信绝望;那么在得知林敏身死,神魂摧灭之时,林信终于知晓,原来身为天之骄子,从来予取予求的自己,也会有一刻绝望。   他竟枉为兄长,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亲妹。   即便得林惠宽慰,但林信心有戚戚,据此细想。   他们是同样的天之骄子,为何自己的兄长,自己的妹妹,会落得这般下场?   “皆是因世人无情。”   安宁林氏也好,安宁林氏之子弟也罢,为世人所妒,于是他们如此刻薄计较那些许小事,不予情面。   花勤芳又如何?虞城陆氏又如何?其余仙门世家又如何?这天下满是庸人,他们怎么配,又怎么敢?将安宁林氏议论,将林氏子弟轻蔑?   “可憎,可恼。”   林信并不知亦不觉他被林夫人爱护得太好,只因他是那作母亲的,所余唯一希冀,于是他并不知真正迫死了林敏的是谁人。   也因生来过于高傲,于他来说,怪罪世人更为容易。   “鼓动唇舌者,多半该死。”   就因为憎一切庸碌世人,林信在得知邾琳琅所行之事后,也真未觉得有哪里是不对。   这人间之人,本就高下有别,不是吗?   有人生来高贵,而有人命似草芥,这是天要如此,这是命中注定。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人为他林信牺牲奉献,实属应当,无甚不好;那么为林信得道而纳命,不也是同样的牺牲奉献吗?   所以,这一切对于林信而言,都不过寻常普通的事情,并不稀奇。 第235章 章之六十三 祸孽(中)   失去了兄妹,未让林信学会真正谦恭待人,只不过让他将一切沉在心内,实则更加妄自尊大。   林信是断不会容许任何人轻蔑于他的,再也不会。   也正是因此,他才与邾琳琅肆意报复,在羞恼狂怒中,先将滟九与滟十一摆布,再害及林墨。   但他们其实并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会是何种后果。   唯朱厌旁观,知道这些无辜的少年少女,福祸皆是相倚。   可怜的滟十一,她是滟夫人之余孽,本不该存于世间,却被强留于人间多得十余载性命。   此举实伤阴德,于是招致天罚,令她之三魂七魄被炼化。   也因她身死,困住她的锁魂铃亦归于无用,借由朱厌残留之道法,自寻朱厌而去。   至此,朱厌又得回了一枚锁魂铃。   可怜的滟九,则以身心俱损的悲惨代价,脱离了滟夫人予他的最后枷锁。   只要他肯,他亦可抛离善念、拔除心魔,但他竟不肯。   而可怜的林墨,失去了他身为人间之人,得来的所谓正道修为,却因此短暂回归他之天命。   虽旁人无从知晓,但他林墨确实身怀天下间独一无二血脉,便是朱厌也将他看重。   安宁林氏,是麒麟在人间之后。   而那幽独游家,曾得朱厌授血。   身兼二者的林墨,受秦佩秋悉心教导栽培,终有日要代替他之生母,承继幽独重责。   若不是因与安宁林氏之纠葛,若不是因安宁林氏之无情,若不是他实在太过心软,或许一切已经顺理成章发生。   可惜,因林墨及滟九的顾虑与哑忍,终令其陷于与林宽同样心软及沉默之后果,也令林信与邾琳琅更加放肆嚣狂。   但在他们看来,这是好事,因林信可增进修为,而邾琳琅也孜孜不倦,继续寻找着一个林墨,誓要将他囚锁于身旁。   在安宁诸事之中,其实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谢正才。   因父亲卧病,兄长离家,谢正才喜不自胜,无羞无耻,攀附安宁林氏,或者说林信本人。   他实非蠢人,甚至还比林信等人想象中更为聪明。   就凭着林信与邾琳琅的只言片语以及诸般行事,谢正才其实早已猜到了些许真相,大概知道交待他善后的因何而死,生前又是如何惨状。   但他并不说破,仍旧言笑晏晏。   谢正才就继续扮他可怜虫的模样,继续助纣为虐,继续草菅人命,继续矫饰平常,就如当初林夫人待他冤死于林府井中的远亲,那个名为吴诗靖的可怜女孩同样。   毕竟,那些人又与他有何干系呢?   谢正才如林信及邾琳琅一般,并不在意他们死活,还垂涎着,盼望着,将来有一日可鸡犬升天。   不止如此,在他老父行将就木之际,他还反借安宁林氏之手,铲除了他那离家而出,令他一直在意着,却奈何不得的亲兄长。   终于安安稳稳坐上了长乐门之主的位置,再也不必担忧有朝一日那位聪明良善的兄长被老父寻回,与他争夺,但谢正才却并没有就此满足。   鸡犬升天,已经不足以予他诱惑,他早已经生出了更大的野心。   依谢正才看来,安宁林氏,又或安宁林氏之人,那林信也好,林夫人或林鹤也罢,虽有仙骨,其实也同是凡俗人,不过如此。   这令他做起了更大的美梦,在那梦里,他将安宁林氏取而代之。   但谢正才亦知自己不可慌张,一切需得徐而图之。   于是借由安宁林氏的声威,他就徐而图之,广结天下友,以威逼或利诱,暗中筹谋。   他为林信进言,为林信隐瞒,得到林信信任,实则全为自身。   大概也是天意,又或他的努力得来回报,谢正才终于等来了机会。   而这个机会,源自邾琳琅。   邾琳琅对自己所习乌尤花氏之丹方妙法实在着紧,且意图精进,于是自她手中折损的修道人亦越来越多。   她越是贪求,就越轻蔑他人性命,也越是轻狂行事。   这一回,她行经青墟,择中了一名身怀仙骨、涉世未深的少年。   于是就如从前一般,她巧言令色,与其亲近,然后取走他的修为炼化;但这一次又与从前不同,这少年虽一时没了气息,被她大意抛诸荒野,但没多时,他竟又幸运地,再次醒来。   虽然虚弱无比,但这个少年挨着一口气,竟当真地回到了城内,求见于那时正代滟氏一门,护佑青墟的娄氏少主娄心月。   他如此搏命,将“邾琳琅夺我仙骨”一句告知娄心月之后,方愤恨而亡。   娄心月虽一贯粗豪,但见他惨状,亦惊怒非常,故于此事上仔细计较,先将此事按下,只告知家中,小心商议。   晋临十一楼之主齐聚,各抒己见,最终由娄昱平做定,由他作丹书通报与平阳季氏、虞城陆氏当家之人,以及晋临孟氏的南芝。   “殷勤查实,若证据确凿,必将其治罪。”   诸世家皆有此默契,而邾琳琅之本家禹州邾氏,及其姻亲安宁林氏则被屏除其外。   且为求得真凭实据,众位主事之人并未将此事宣扬,于是只得极少人得知。   放任邾琳琅行踪不定,亦由得邾琳琅继续行事,娄昱平暗中令娄氏之少年弟子扮作之前那名惨亡的少年,引得邾琳琅注意。   他们不能料到,邾琳琅竟是十足的狂妄,即便察觉有异,即便入局,但她仍不悔改。   落入陷阱,不否认其所行,但她只是嘲笑众人,也不搏命,竟自众人围攻之下强行脱困,挟持娄氏弟子而逃。   然后,众人发现了娄氏少年的尸首,更发现这一回,邾琳琅不仅贪取其修为,还将其剥皮拆骨,恶毒摆弄,最后用尽诡计,将那尸身残骸送至楚莱挑衅。   娄昱平怒不可遏,而邾琳琅之猖狂也终令此事大白于天下,那禹州邾氏及安宁林氏也因此得知事发。   但从来温厚,又有那医者父母心的禹州之主邾廷献夫妇,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此事,竟与众人争执。   这夫妇二人如此行事,更令娄昱平为之气急。   “可惜了今日是人赃并获,不然你们邾家人只怕还反说我娄某信口雌黄!”   “你们禹州邾氏若一意孤行,行那包庇之举,亦如同罪!”   证人皆来自八仙门中人,受害者甚广,还有娄家少年子弟惨亡尸身亦陈列眼前,朱廷献夫妇无可辩驳还要辩驳,以至于他们沉默寡言的长子邾伯尧,竟抢在他们之前开了口。   “我禹州邾氏绝无包庇之意。但无论如何,此时要先找到琳琅,才可论及之后。”   他语气平静,态度却十分强硬,便是亲父亲母,也无可再辩。   但是三日内,众人竟是遍寻不得邾琳琅之踪影。   而在三日之后,邾琳琅的踪迹,终于被寻到。   作者有话说   各有天命。 第236章 章之六十三 祸孽(下)   但寻到邾琳琅的,不是那八仙门之才俊,如何厉害之人间正道,只不过是名当日在禹州城夜巡的寻常更夫。   而他所见着的,也不是邾琳琅生人,而是她的可怖尸首。   凶残无道的邾琳琅,得来了莫名恶报,竟被悬尸于禹州城门之上,险些将那名可怜的更夫活活吓死。   她是被何人所诛,无人可知,但也足令举世哗然。   而其尸身残破不全,死状甚惨,更是难以查证。   因她既已伏诛,又被悬于自家城门,也算得一桩好事,令得其余诸事暂可终结。   其三魂七魄,便是楚莱娄氏亦不得诏来。据娄昱平等人猜测,多半是已消散,又或者她实惧被人坏其魂魄,故而迅速离开人间之境,奔赴地府,自行投胎而去。   可憎的邾琳琅,虽死有余辜,但她死了,也并不能阻止禹州邾氏为天下人所憎。   为爱女身亡,亦为终日不断寻衅的受害者亲眷,邾廷献夫妇落得医者不可自治,郁郁亡故下场。   而他们的儿子邾伯尧,无奈之下成为了禹州邾氏的新主。   他竭尽全力,将诸事打点,却也坚决地再不轻易多问世事,索性就沉默着,逃避他所肩负的。   在世人的议论纷纷中,被波及的还有安宁林氏。   即便邾琳琅从未将与其勾结之事告诉任何人,但安宁林氏,以及素来与她亲厚的林信,自然也备受人指点。   林信慌终于感到了一丝心慌,但仍强作镇定。   在此时,他竟比其余一切时候更飞升心切,一心要远离这污糟世情。   于是自邾琳琅伏诛后,就像仍将丹炉藏置于他闭关之内室中,林信并没有停下。   他反而认定,所谓的最危险有时是最安全,故而决意要铤而走险。   因他如此心急,处事不再周密,谢正才已知自己等到了真正机会。   那安宁林氏之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终有尽时。   在那刻,便是尽时。   谢正才虽然筹谋得仔细,但他要集结这安宁城内外,天下间对安宁林氏不义之举不忿,又或妒怨之人,终究会露出些许行迹,虽则林信一时糊涂,不知不闻,但这安宁林府的真正主人,却自暗中得到了消息。   在波谲云诡之世情变幻中,得知此事的也不独林夫人,还有她那一贯不问诸事,专心问道的夫君。   可即便如此,谢正才的心愿,最终竟还是得偿。   身为安宁林府之主,实非那等不谙世事之人。林鹤既知晓此事,便不能再似从前那般扮作不知,因林信行事若败露,会将整个安宁林氏,乃至禹州邾氏葬送。   他亦知林夫人疼爱林信。于是这一次,不再是林夫人,而是林鹤,须得在众人发难之前,先将这不肖子问罪处决,并肃清这安宁城内心怀不轨之人,将诸事全部抹消。   他将林信叫至身前,迫他说出一切孽罪因由,最终长叹。   “你自决吧。”   他自问也算得为林邾两家谋虑,也已经别无他法;但他并未料到,这一次,他那素来通情达理的发妻会对此事作如何反应。   就在林信犹豫将行自决时,林夫人赶来了。   就像林鹤知道她的偏爱,林夫人亦知他林鹤为人。   她不仅阻拦林鹤行事,还终于将此生所有怨言,都抛诸林鹤面前。   “你不曾爱过我一日,却爱过那个女人,最后你只爱你自己。”   “我为了你,一生困守在这府中,即便你负心离家,我也未曾对你说出过一句怨言。”   “是为了守住这家业,也是为了你,我可以杀了自己的儿女,为你将你的儿子逐出,只因他们对你、对安宁林氏都已无用。”   “你眼睁睁看着,从来双手清白干净,争盼得道,如今却仍嫌不足。”   “若说这举世污糟,信儿有错,那亦是你林鹤之过,今日的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   她直言,若林鹤要杀死她唯一的儿子,她宁可先杀林鹤。   “若我一开始便不曾爱你,或者在当初便杀了你,我根本不会有今日!”   朱厌听见他们争执,不禁想到,这又是群面目可憎,无可救药的庸人呐。   虽是生于大家,但他们争斗面目,真与市井泼皮无异,彼此执拗批判,如恨不得自对方面上啖下肉来,生吞活剥。   于是,朱厌看他们上演这一出好戏。   而当日在安宁林府所发生的,也当真是一出好戏。   先,是父弑母。   后,有子杀父。   刀光掌风后,只见血流满地,安宁林氏家主夫妇二人,皆伏于血泊内簌簌抖抖,只凭满腹怨意,延续自己将死未死时刻。   这一切已无可挽回。庸人们虽终有一死,但要落得如此惨亡的却也不多见,真真是辜负了他们生来金尊玉贵,一世荣华。   但,也合该如此。   那淌过恩山义海的,负心修仙问道。   那渴求鸾凤和鸣的,湎于卖弄权柄。   好一对恩爱夫妻,好一对神仙眷侣,朱厌看他们倒地抽搐,只觉有趣,忍不住地拊掌发笑。   他毫不掩饰自己笑声,令瞠目结舌的林信清醒了过来,又或再度陷入更绝望的癫狂。   见他现身于此,林信发出了尖锐悲鸣,终于知道一切为时晚矣。   林信是这样可笑,但更可笑是,他与那花未裁或邾琳琅一般,至死不知何为悔意。   “是你——”   都已经到了这样时刻,他还是将此事怪罪于他人。   从前他可怪罪林墨,今日他便怪罪朱厌,他早就惯于如此。   “是你坏我心智——”   朱厌不发一语,只轻蔑看他。   他如此轻视,令得林信发出更惨厉的尖啸,全忘了要对两亲施救,就持着他的刀,向朱厌扑去。   那刀扎进朱厌的额心,又扎入身内,朱厌的血落在林信的手上面上,又垂落于地,最终与林鹤的、林夫人的血相汇,缓缓蔓延流淌。   反正朱厌也不觉痛,便也不挣扎,就安然笑话他。   “蠢物。”   此言引得林信更陷入癫狂。   十刀,百刀,他杀不死朱厌,于是他看谁人都是朱厌,所有人都是要加害于他的。   朱厌就看着他弃下了父母,弃下了自己,握紧刀冲出,然后外间响起了似是永不会停歇,可悲可怜的惨叫与哀嚎。   众人的声音,与林信的声音,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终于停下。   然后,便有另一种声音响起。   循着那声响,朱厌观林信颓然坐在尸山骨海中间,也弃下了他自林鹤手中夺下的还月。   他捧住不知自谁人身上割下的一条手臂,兴致勃勃地生啖着,就好像这样便能将他人之修为一并吞下。   人上人,邯郸梦内炼炉鼎。   鬼中鬼,欲求修为两相摧。   林信实在太愚蠢。他其实早已变作了世人眼中的非人,亦非鬼,却不能自知。   他是荒唐怪物,贪恋那血肉模糊,一身腥气扑面,令朱厌都觉厌恶;而在更远处,又有别种声音接近,嘈杂吵嚷,更令朱厌作呕。   那来人,是谢正才。   他正率着他的乌合之众,朝这家中奔来,欲将一个疯子擒拿杀害,再加问罪。   “皆已无药可救。”   都不必再看,朱厌也可知那谢正才会有如何小人得志的笑意猖狂。   此时虽不报,尚有他朝。于是朱厌转身便离开这污糟之地,只将一柄还月带离。   他就把这神锋留藏,待后日交还林宽,免它亦遭辱没。   他再不挂心,安宁林氏诸庸人将落得如何惨淡下场。   作者有话说   林宽生前所用是剑,重生后是家传的刀。   卷五开篇有误,已作修改,为您带来不便请谅解。 第237章 章之六十四 绝路(上)   朱厌见过林宽,或者林墨,每每想及曾发生的过的坏事,面上皆氐惆郁惘,怅然若失。   而今日,朱厌猜自己想着往事,面上亦是同样。   “你季朝云,也是这天地间极自私的一个,”他对谨慎提防的季朝云道:“是你要令林墨复生,那你可曾问过他是否要复生?”   季朝云一怔,道:“你是在说,我其实与你同样自私自利么?”   朱厌不答。   季朝云立刻便知,自己也许说中了他心事。   “你叫我不要痴心妄想,是因你如此费心令林宽师兄重生,却并未真觉自己心愿得偿,”他道:“其实你心内分明已知,这一个林宽师兄虽是真,也实非真。”   朱厌不语。   “不止我们,就连你也知道,那个真正的林宽师兄,绝不会加害他人,以求正果。”   季朝云还在等着朱厌回答,但朱厌已无可答。   他季朝云是聪明得过了头,令朱厌觉厌。但就算被他说对,那又如何?   曾经的林宽,真就如季朝云所言,十分固执。   想当初,在劝林宽离开安宁之前,朱厌作为友人,还曾予他另外一些建议。   “若你不愿离家,那么也唯有你自己,将你那父母取而代之,成为安宁林氏之主,方可一试将那风气扭转。”   林宽拒绝如此。   “一切以不义来造义举、以不正得来其正行事,皆是饮鸩止渴,”他道:“我与你,还有这世间人,其实都是一样。你我永不可能只做错一件事,因为只要做错了一件,便会有百千万件错事接踵而来,避无可避。”   朱厌无奈。   “即便你做得都对,你也会死。”   林宽对他一笑。   “那我便死。”   林宽无愧是那麒麟托生,深谙死亡其实并非意味着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仍要前行。   他亦不苦求那虚无缥缈之仙道,但愚蠢的世人们却不能明了,也未将他善待。   故此,朱厌恼他这固执,更恼今日季朝云之固执,令他回想起旧事。   “你以为如此说话,便能令我背离林宽吗?”   朱厌对季朝云的话并不动摇。季朝云并不能明白,麒麟与他朱厌,是生与灭,互缠着永不变的。   “你实在无需自作聪明,卖弄口舌,”朱厌又道:“今日这个林宽,正就是我所想所求的。”   季朝云细观他神色,发现他已经收敛了方才的悲戚与怜悯。   “那么,你杀了我吧。”   朱厌扬眉。   “如今我已经不再是平阳季氏的令秋君,”季朝云垂下了手中的秋霜:“只要你今日不杀我,我便永远都会去寻林墨下落,与你、还有林宽师兄为敌。”   他说的不错,但朱厌没有动。   不知为何,朱厌虽恼,又竟发觉,这个季朝云仿佛更像从前的林宽。   聪明,清醒,倔强,也愚蠢。   亦不知为何,朱厌觉自己不想杀这个季朝云。   即便真要教季朝云死,朱厌亦想他死于他人之手,不想自行将他毁去。   “你去晋临吧。”   是依林宽所言要将他作弄,还是真对他作提醒,朱厌自己都难计较分明,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先将面前这愚蠢的季朝云放过。   “若你能不惧生死,也许你能得回你心系之人。”   朱厌言尽于此,未将“也许你还能救更多无用之人”说出口来。   闻言,季朝云一愣,回过神后急切地想追问更多;但朱厌却不予他机会,立刻便消失于他眼前。   因朱厌的离开,禁锢季朝云之虚相亦渐解。既见天光又明,季朝云心急如焚,即刻依他所言,化光去往晋临。   心内惴惴不安,但季朝云亦有无数好奇,回想方才之事,颇觉朱厌好似有所变化。   “是因今日的朱厌,已得回了季宁乐身上所藏一魄吗?”   也许。   因为曾经季宁乐的存在,他这一魄沾染太多人间温暖,以致他得回这一魄之后,心境竟有变化。   “还是因我虽愚钝,但方才的猜测,着实说中了他之心事?”   也许。   一切是因他先用季朝云所想的方法复先生了林宽,又令林宽亦沾染他从前性情,才令诸事发展至此。   “皆因这个林宽师兄竟已不似林宽师兄,他恐于季朝云令林墨复生也会同样,才一直百般警示么?”   若真是如此,那他警示的方式也可算得十分任性了,令人误解生惑。   但不论如何,事到如今,季朝云已不可有始无终。   他早已决定,一定要寻回林墨,也一定要为林墨得回锁魂铃。   因为林墨本不该那样死去的,更何况他今日已经悔过。季朝云知道,他如今亦珍惜季朝云牵着他的手走过的。   季朝云也总懂得林墨,知他贪欢爱笑,对世间一切趣事都着紧,就像季朝云贪求一个林墨。   世人皆言令死者重生实非正法,却又津津乐道,那悬壶济世的禹州邾氏之先祖,可令亡者重生之传闻。   他们不知,这二者其实并无分别,但季朝云都知道。   季朝云更知,要让林墨复生已无他法,那前路无法折返,亦无可拣选。   自他听从季家先祖之至交,龙子檀霁梦中所授,早早将那可引为楔子的圣邪两备之器,龙骨神箫墨吟预备,就已经注定要如此。   而那天地奇珍锁魂铃,聚五行造化,可重塑肉身,所以季朝云也必须再为林墨取回。   在此二者之外,还有一件要紧之物,季朝云也同样早已下定决心,预备割舍。   “我之天命。”   这天命,亦被世人称作“寿元”,又或“命途”。   世间生死,皆为定数。据龙子檀霁所言,有泰山府君执掌地府之境,得天所授,知那死生定数,也守那定数,故千年万年,无人可擅增,亦无人可擅减。   这世间其实并无任何可教一人凭空复生,再度得来寿元之法。然而却有那禹州邾氏先祖邾胤之,偏要凭其妙想奇思,另辟蹊径。   他之所行,惊动天地。于是泰山府君诏其游魂去往地府,与其相谈。   邾胤之极从容,就与他相谈。   “欲得一人增,便需得一人减。若如此加减真是为二人所愿,而非强取豪夺,欺天罔地,自然也不算得违背人伦、抗逆天命,不是吗?”   “那你如何可知是他二人所愿,而非强取豪夺,欺天罔地?”   “我不可知,世人不可知,只因人力有限。但泰山府君知晓万事,辩一切善恶,自可明察秋毫。”   通天地一切贵贱之分,生死之期,长短之事的泰山府君,是地府主人,掌幽冥籍贯,听得他这般狡猾恭维,也不禁为他胆识而大笑,竟应允之。   “善。”   朱厌曾经对季朝云无情嘲弄,说这天命是取得不易,却也难不倒他这痴情绝伦的令秋君……此话确实不假。   说它难,是因人之寿命实则有限,此举亏损自身。   说它易,是因从此往后生死与共,便不觉这是难。   季朝云深知,此事虽是邾氏先祖之妙法,亦可算得是天意嘲弄。   虽则如此,季朝云仍旧感念此法,还猜朱厌亦是同样。   他筹谋计划,并已经先自己一步,将他之半数天命分予了林宽。   “那被世人所厌弃,狡诈无情的凶兽,竟与我一样。”   这是何等的玄妙离奇?季朝云也不禁恍然。   作者有话说   泰山府君我什么时候能写完,可能死也写不完(。 第238章 章之六十四 绝路(中)   及至晋临,季朝云更加恍然,终于明白为何朱厌要他来此。   于晋临孟氏学宫,季朝云曾度过三年冬春。如今他也尚记得孟兰因所言,是为何缘故,要令众人于此二季来到晋临。   “冬者,终也,生气闭蓄,万物收藏。”   “春阳,为始,天地俱生,万象以荣。”   “在座诸位亦是如此,向死而生,又赴他生,至死而活。”   “此生一切福祸,虽有始终,实则那始非始,终亦非终。”   “一切事,譬如冬去春来,日月升降,皆作定数。”   “但一切事,又似荣枯莫定,变化自在无穷。”   孟兰因是晋临孟府主人,他所栖身的晋临孟氏仙山,与季朝云之本家平阳季氏有所似,一般的玉凝碧岫。   而在日落之时,它亦总被云霞染作半红。那不过是种寻常之美景,季朝云早已看惯,并不觉稀奇。   但今日的晋临一城,染着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赤色,足令季朝云骇然。   并非三九之寒,晋临城中却有红雪翩转而降,郁雾升腾,季朝云耳闻无数悲号哀鸣,得见无数怪奇景象。   与众修道人缠斗相搏的异兽,形似虎狼,生着硕大双翅与牛尾。   黑首赤身的长虫,有数百尺之巨,遇着活人,便想将之生吞,似是永不知餍足。   四目人面的青色枭鸟,生得弱小,却狡猾无比,专以利喙啄破死人肚肠,挑捡内中心肝来食。   还有别的无数诡奇生物,觊觎窥伺,防不胜防,季朝云不能尽知其名。   “滚开!”   季朝云发出暴喝,秋霜剑阵已起,天罗地罔亦降,一时将周遭诸妖邪异兽震慑。   被天罗地罔所擒之妖兽怒吼着想要挣脱,余者则四下逃窜,而在更远处,那些哀鸣声亦未停歇。   晋临得孟兰因之庇佑,安宁已久,如今却有人引来了这群妖邪,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令季朝云见之亦有摧心之痛。   四下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一时间季朝云竟不知应先追击向何方。   他咬牙,握紧了秋霜,正欲先向前而行,竭尽全力,忽听得有人唤。   “季朝云——”   季朝云回身,看见了急急奔来的南芝。   “南先生!”   季朝云从来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南芝,她面容憔悴,周身浴血,眉睫间垂落血珠,亦无暇抬手抹去。   此刻天上有数道光芒划破血雾,正是修道人化光而来征兆,南芝略松了一口气,忙地吩咐季朝云。   “别管这里,快上山去!”   “什么?”   “主人日前忽然下令,将城中百姓驱离,引得众人不解,怨声载道;如今主人又令我们府中弟子并城内诸仙门一切有能之人于城中诛邪退敌,未得他之通传,任何人不得回转府内,”南芝悲声道:“我心内一直不安极了。如今其余诸家已经得信,前来驰援,但我仍未得到主人传令。城中之事有我们,求你上山去一趟,若是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无妨,即刻回来告诉我便是!”   季朝云心内忽地一窒。他方才被朱厌戏弄,亦太自作聪明,竟将晋临孟氏求援之丹书误作自家所为,险些耽误前来驰援正事。   “除了孟先生之外,是有谁人在孟府?”   南芝略一踌躇。   季朝云了然。   “是林宽师兄么?也是他,诏来这满城妖邪,对不对?”   南芝的眼中噙泪。   “是,正是林宽,但他——”   便是南芝也不知事态为何变作如此,唯有孟兰因知道,可他竟不愿说与他人知道。   季朝云听见,越发心慌。   若林宽在孟府之内,那么林墨呢?   “林宽一定想要自孟兰因处得来什么。”   季朝云虽不知他之所求是否与朱厌一魄相关,但如今看来,绝非好事。   “我此刻便去!”   他对南芝说完,也不等南芝再答,即刻便又化光,去往孟府。   季朝云化光而行,瞬息便至那孟兰因之所在,却又见得另一番奇怪景象。   天局。   不是孟兰因之局,也非朱厌仿造,正是林宽所布。季朝云见那纵横线条之上,黑白二子棋势,白子倾颓,已现裂痕。   是惨败。   棋是死局,但仍有圣洁灵气与赤色诡光相撞,那是孟兰因与一个林宽,于这棋局上对峙相持,不肯相让,也无法相让。   “孟先生!”   孟兰因不应,而林宽见他前来,竟作一笑。   知林宽轻蔑于自己,季朝云但行其道法,可秋霜所织剑阵与天罗地罔竟不可破他们二人掎角之势,他不禁暗恼。   林宽也识破他那恼怒。   看来,朱厌并未劝服了他,却又告知他来此。   这倒有趣。但季朝云并非林宽此行目的,于是林宽暂将其不理,亦知会有人为他将季朝云处置。   就在季朝云预备再度插手这二人战局之时,忽觉脚下震动,竟有天摧地陷之势。   风云急变,邪氛升腾,自他眼前,有无数阴兵破土而出,皆披袍擐甲,负坚执锐。   “果然。”   季朝云知道,林墨一定在此,他果然在此。   “至圣如天,诡道一源。”   季朝云也已知他所颂法诀,这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他便转过身去,与林墨对望。   林墨双目黯然,面色苍白。   “共虚同体,拘神遣将。”   这法诀中每一个字,林墨都念得艰难,像是咬牙切齿。   他虽也望着季朝云,但那眼神浑浊,嘴唇轻轻翕张。   “走。”   他所执不夜正指向季朝云,而阴兵无情傀儡受其指点,但他又像是在说言不由衷的话,说得也极含糊,季朝云听不分明。   众阴兵操戈所向者,亦是季朝云。但因林墨所言,令季朝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尚有神智,仍有心要让季朝云离开。   “林砚之!”   对他所唤,林墨似是充耳不闻,竟掠身而起,以不夜斩向季朝云。   季朝云无可奈何,只得摧动秋霜剑阵以拒阴兵,反手执墨吟强抵住他不夜攻势。   二者相撞,就如孟兰因与林宽,也似当初在平阳季氏山上,同样的灵气与邪氛蔓延铺张。   “走。”   这一回,季朝云听清了。   林墨与他这样近,再说了一次。   他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季朝云好像明白了。   不夜较之墨吟,自是更为锋锐。   且林墨绝情,季朝云尚在留情。   就像知道此事不好,却又不可停住,季朝云看见他面无表情,但又像是将要落泪。   “季……仲霄。”   季朝云恍惚了。   “是我。”   林墨目光浑浊。   “求你。”   季朝云不明白,林墨此刻是在求什么?   求季朝云生么?他如此行事,言行不一,并不像是要季朝云死。   那么,他是在求林墨死?但他明明知道,季朝云做不到。   上一回相争,不起剑阵,不用阴兵,季朝云凭一刻狡猾取胜,但林墨却更狡猾,以致最终好似他才是得胜那个。   这一次,林墨又要胜了。   因林墨所诏,此地遍是阴兵,季朝云的剑阵无法周全所有,将其全数击退。于是他们在季朝云周身,连续不断地添上虽不致命、却也极难捱的新伤。   季朝云的左肩右臂以及后腰,都已痛得麻木,而林墨的不夜,正预备着予季朝云致命之伤。   他或已被林宽所惑,也因泪眼迷糊了视线,但仍可凭本能感知面前的季朝云。   虽如此,他刀势却仍凶恶刁钻,势不容情。   季朝云止住心乱。   “砚之!”   再度听得他唤自己,林墨似有所感。但就在此时,有白光漫漫,正将邪氛吞没。   季朝云听见有人在笑。   是林宽吧?那个并不像是林宽,却又真是林宽,被朱厌所创造的林宽,发出了笑声。   面前的不夜已无可闪避,季朝云还忍不住抬眼看。   他看见了,确是林宽在笑。   他发现了,林宽所嘲弄的其实并非是自己,而是孟兰因。   “若早知今日不可情绝,你又何苦贪求飞升得道?”   如他所言,已知自己今日无法取胜,命亦当绝的孟兰因,确不愿季朝云与林墨兵戎相见。   若问孟兰因是否后悔,那孟兰因想说不曾。   但他不能说出,亦说不出口。   是孟兰因自己选择了一步一步、依从天命,那么如今能为这人间所做的,也便只是如此了。   他发出长叹,而季朝云发出了吼叫。   “住手——”   在此刻,不夜的刃尖,已经抵于季朝云之心口。   在此刻,孟兰因已决,愿与这个林宽同归于尽。   在季朝云的话音里,在雷鸣般巨大的轰鸣声中,不夜之势骤止,天上棋局迸裂。   就像季朝云见过朱厌所布虚相中天地初开之景,他们四人置身万丈明光烁亮,周遭漫是混沌烟尘。   此时,忽有两道飞光急速撞入其中。   它们皆无意停留在这被夷为平地的晋临孟氏仙府,只一瞬间,便朝着不同方向,飞速离去。 第239章 章之六十四 绝路(下)   “你已经死了。”   实则无需他人再来提点,孟兰因也知自己已死。   从来是生,从未死过,于是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因脱离了那如朱厌所言,生来便俱男女异像之累赘肉身,如今三魂七魄更觉轻盈,孟兰因张开眼来,知自己席地正坐于某人身前。   他抬起眼,看见四野茫茫,也看见非是自己的自己。   在修至念止一刻,被他舍弃的一团黢黑怨念,是名为孟兰因的人所造,非人、非鬼、非妖邪、非神怪之弃物。   在这弃物之上,残留着他些许修为,孟兰因原本不曾在意。   然而这弃物却极争气,有个孟兰因在漫长年月中增进修为,便有个他自天地间仿效神怪,艰难修出人形,又习来人性。   他处处与孟兰因作对,在晋临惹是生非。   他虽没有三魂七魄,却因此得到与世间修道人所盼相似的,得道后之永生。   说不清是为苍生,又或是因嫉妒,孟兰因亲自放逐了他这般异数,将他强行驱离晋临,令他永不可再出现于自己身前,否则格杀勿论。   “孟府主,久见了。”   周未唤他,孟兰因颔首。   “周先生。”   极荒诞。他周未,如今已不再只是孟兰因之半身,还比此时的孟兰因更似真正的世间人。   “这一生徒劳,你曾后悔么?”   他问得极好,孟兰因其实不知。   孟兰因只知他这一生空有些虚名,实则与其余普通世人无异,虽遵从天命,却又不甘。   一开始,只想隐瞒世人,自己身怀异相,得享尊崇。   再者,是盼求得道,却无可念止,便将贪嗔怒怨割舍。   后来,是因不得无情,又自私自利,不愿见林宽身死,擅作提点。   这一切,都并未改变此生劫数,也未多救得林宽或任何世人性命,徒添无尽烦扰。   “若你对他有情,为何又不应他之所求?”   自己对林宽的,是所谓有情么?这话令得孟兰因将周未反问:“我对他,是有情么?”   那是自然,人得来七魄,生喜怒哀惧爱恶欲,无有例外。周未便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畏惧有情?凡行戴情,虽过无怨,不是吗?”   是吧,如一切先人所言,若那情真,即便有过之,亦不算得坏事。   但这是一条世间极难参透难题,孟兰因仍旧不知那是否可称之为情,但知今日林宽所求。   他是孟兰因于梦中得见,黑色的麒麟。   他觉世人无可救药,于是不再心怀悲悯。   他欲天人地三界归一,重回混沌,归于旧日原形。   他要孟兰因助他,也要孟兰因交出孟府中留藏,朱厌之一魄吞贼。   他如此逼迫,并非是为朱厌着紧,而是因没有朱厌,凭他一己之力,不可将天地颠覆实现。   试问,孟兰因如何能应?   周未问他:“至如今天命已尽,你可曾对我感到抱歉过?”   孟兰因坦然以对,道:“不曾。你便是我,我亦是你,这一切皆命中有定。”   周未叹息不止。   “孟兰因仍旧是孟兰因。”   他这样说起,又令孟兰因想起林宽所言。   “看呐,存神索至、德被四方的孟兰因,亦不过如此。”   林宽说的是对,孟兰因这般自负,抛却自己身上恶性,那恶性曾为祸四方。   林宽亦道,他孟兰因如今亦同样自负,宁看晋临一城众人枉死,仍可不应自己所求。   所知天命,不可窥见一切细处,确是孟兰因受前情所困,未知林宽竟行事如此,孟兰因实则无用,孟兰因的确该死。   此时此地,只余他与周未,于是孟兰因问向周未:“若是你,会应他之所求吗?”   听得孟兰因郑重发问,周未道:“或许会。”   见孟兰因若有所思,周未又道:“也许不。”   孟兰因便道:“我这一生不可得悟。”   周未笑道:“我这一生不求得悟。”   孟兰因道:“你正是我,亦非我。”   周未却道:“你只是你,我是我。”   孟兰因再度颔首。   “多谢你,救了季朝云与林墨。”   周未一哂:“一切皆吾主所求,实非我之所愿。”   闻言,孟兰因站起身来。   周未知他决意,但仍是道:“若你想,也可归于我身,不致消亡。”   “此生有涯,我亦不过行人,正应向前走,”孟兰因不争不怒,亦不怨不求:“这一切世事,再非我可救,皆由得诸位烦忧。”   见他要真作去意,周未便又问道:“如何能解得烦忧,你可还有叮嘱安排?”   孟兰因的脚步一顿。   不知道为何,此刻在他心中浮现的,不过一个吵吵嚷嚷,片刻也不能安静,似永不知何谓道与悟的庸俗人。   最终,孟兰因还是留下一句。   “这世间不存无妄之福祸,故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说完这句,他的身影化散,消失殆尽,就留下周未将他这一句细品,长长叹息。   孟兰因已去,不止周未有感,便是朱厌亦感知。   方才是他将林宽带离晋临,回到这安宁林府之内,但如今也不禁作长叹。   “虽嫌他孟兰因已活得太久,累赘糊涂,但此刻竟觉戚戚。”   而他面前的林宽,也恰好自沉睡中睁开眼来。   朱厌知道他亦因此事有感,于是先对他道:“孟兰因死了。”   林宽果然知晓,也发出一声叹息。   “若不是你及时赶来,只怕孟兰因真要杀我,我也不能如此轻易逃脱,”他坐起身来,松开了被朱厌握住,渡与真力的手,从容道:“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朱厌道:“不必。”   他没有去虞城,而是在季朝云之后同样奔赴晋临,林宽一样早有感知。   觉他这话中有些倦意,林宽笑道:“怎么了?这样简单便再得回一魄,不觉高兴么?”   “我高兴得很,”朱厌嫌弃他这笑话,道:“你既无事,那我便去虞城了。”   林宽知道他的心意有所变化,但不说破。   “好。”   然而朱厌自他身边走开,未走出几步,便又回转身看他。   “怎么了?”   “你不问我,为何让季朝云去晋临么?”   林宽不禁笑出声来。   但看朱厌扬眉,似是要发怒,他便道:“好,我问你,为什么要教季朝云去晋临?”   朱厌立在原地,半晌后道:“我为什么要说?你不是都知道么?”   林宽仍旧笑他:“这般置气,是为我不问你此事,还是因你让我丢了我家六郎,我却不与你追究?”   二者皆有。   因朱厌未能劝季朝云来降,却也没杀他,还告诉他去往晋临,才让周未将他与林墨一齐带走。   “其实无妨,只要你我现身虞城或别处,那他们总会出现的,”林宽反将朱厌劝慰:“说来,事到如今那晋临已无用,也只剩下虞城与楚莱两处,还藏有你那两魄了。”   确实如此。   朱厌之三魂七魄中,本就有一魂胎光,一魄雀阴留存在身。   而青墟滟氏道印所守之一魂幽精,安宁林氏道印所守一魂爽灵,因其家业倾颓,道印不存,朱厌早将之取回,三魂已是齐备。   后来,又有禹州邾氏道印遭邾琳琅所破,令朱厌之一魄臭肺回归。   然后是季宁乐解开平阳季氏之道印,朱厌取得一魄非毒;加之季宁乐身上,那原本乌尤花氏所藏,朱厌再得一魄伏矢。   今日晋临孟府亦灭,那其中道印也被林宽所解,一魄吞贼亦被朱厌取得。   林宽说到此处,想起了娄昱平,而朱厌也想起了他曾与娄家人那样交好。   但他说事到如今,那意思明白,是指在虞城事毕,取回朱厌一魄除秽之后,为取得朱厌最后一魄尸狗,他亦不会将楚莱娄氏放过。   朱厌无意中拧眉模样,林宽不曾错过。   “怎地,令我复生,你真的后悔了么?”   被他调笑,朱厌更恼了,斥道:“闭嘴!”   “我猜,是因你那一魄在季宁乐身上藏匿了太久,而他之性情,与你不能相合。”   也许是如此,毕竟在七魄之中,唯伏矢一魄主命魂,最为紧要。   但朱厌还是镇定心神。   他与麒麟这样亲密,也曾经反目争执过,以致他之三魂七魄分离。   这一次,绝不能再如此了。   朱厌也不提那旧事,只对林宽道:“无事,我此刻便去虞城。”   林宽大笑。   朱厌没好气:“又笑什么?”   “笑你心事太多,竟也糊涂,”林宽止住笑声:“依我之见,你大概已不用再劳动自己去那虞城。”   朱厌一愣,但是立刻醒觉,是有人正在林府之外徘徊。   “这一回,不是季朝云了。”   不错。   来人确实不再是季朝云,但其人到来,却比季朝云更教朱厌厌恶。   作者有话说   孟兰因之天命。 第240章 章之六十四 绝路(外)   便如邾琳琅这般无情恶毒鬼魅,今日再见林宽,心内亦有一刻惶遽不安之感。   人间八座仙都,唯有安宁四季如春。年幼时,她不知道多少回来此,惯看车马纷驰,上苑柳秾,翠娇红妩。   而偌大的安宁林氏仙府,掇撷占尽这城内乃至天下菁华,人人春风得意,曳金穿履,有一等喧喧赫赫,亦有花深夜静好风光。   但转眼间,在此处停驻的,也只得朱厌与林宽,以及自己了。   世间庸人可憎,而那荣耀难久存,邾琳琅心亦不甘。   于是此刻她罔顾朱厌不耐神情,不露出半点胆怯,却先在面上堆砌笑意,仍旧狡猾。   “大哥,久见了。”   她并不问林宽如何归来,也不提当日林宽阻拦她擒杀李梦哲,更不论从前林宽逐她离开安宁之事,只行至林宽身前,笑着对林宽行正礼。   林宽笑道:“不敢受此大礼。”   邾琳琅笑靥如花,却没有依言起身。   “大哥,从前都是我之过错,请大哥别要记在心内,见怪于我。”   她为林宽奉上一只锦盒,那内中有一枚丹丸,色如丹雘,赤红有光。   朱厌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心知那是何物,但懒于开口嘲讽。   林宽却笑问邾琳琅:“这是何意?”   “我知大哥回来,也许会为当年四姐之事挂心,所以擅作主张,想先为大哥分忧。”   她言下之意,此丹丸乃问为花未裁炼化。   那花未裁不过道骨,其三魂七魄与修为所凝丹形赤色,倒也并不稀奇。但这一回,朱厌作冷笑,而林宽似是有了些兴致。   他将指尖一勾,那丹丸飞至他手心。   邾琳琅眉眼弯弯,正待要说几句旁的话,却见他竟作反掌,令那丹丸化为齑粉,转瞬消散,己身半点不作沾染。   “琳琅,你是太过聪明了,”林宽仍是笑语,对她道:“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太过聪明,自作聪明,便惹人厌。”   他一如往昔,直言不讳,令邾琳琅面色微变。   “当日你敢将娄家少年的尸首送至娄昱平身前,今日要杀邾伯尧却不敢现身,”林宽继续道:“掳走邾采明,假扮是她,将诸事推罪于朱厌,又或六郎身上。我竟不知你是如此贪心不足,如今还想做那禹州邾氏的家主么?”   提及此事,邾琳琅那面上的笑意亦变冷。   “不由我来做禹州邾氏家主,难道由得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做?”她反问林宽:“大哥怎么从来都如此偏心?我那好哥哥邾伯尧当日是如何杀我,大哥今日岂会不知?怎地不大哥不曾为我义愤填膺,又或为我做主呢?”   她竟于此提起前事,林宽不禁真要发笑。   世人皆以为是朱厌为取回自己三魂七魄,而对禹州邾氏出手,却不知一切是因邾琳琅而起,就如当年他们也未知邾琳琅是如何遭人所灭。   林宽还记得,那邾伯尧是何等的寡言沉默,不善与人争。   而因今日与朱厌分享同样记忆,林宽也还记得,为保全禹州邾氏,邾伯尧竟亦有邾伯尧之狠绝。   确如邾琳琅所言,当年正是邾伯尧将她重创,坏她血脉四肢,然后损毁尸身,令众人不可查证是谁人下这毒手。   也是邾伯尧,为平众怒,将死去的邾琳琅悬于他禹州城门之上,引人唾弃。   世人不可得知此事,但他之两亲如何不知?   邾廷献夫妇二人,虽有过那包庇之心,却也非真的蠢人,心内清楚明白:得来这般唾面自干,已是禹州邾氏最好的结果。   而在这世间,会有何人可寻到邾琳琅,又有何人可令邾琳琅大意,作如此行事,他们亦都知晓。   不愿信却终需信竟有如此恶报,邾廷献夫妇因此陷入绝望心碎,悲恸哀嚎。   但,他们可将此事怪罪与谁人呢?   怪罪自己,将亲女爱溺纵容,祸溢于世。   怪罪爱女,竟如此丧心病狂,恶贯满盈。   怪罪林墨,拒她于千里之外,害人不浅。   最怪是他们的爱子,那个素来疼爱亲妹,笃诚敬长,孝思不匮,心中实有大志,要济弱扶倾之邾伯尧。   他手刃亲妹,就像是无半点恻隐,令得两亲日夜煎熬,不进任何人供奉之饮食汤药,抑郁求死。   谁能知温良俭让的邾伯尧,竟成了他两亲眼中不善不仁、天理难容者?他是如此铁石心肠,不作解释,亦不求谅解,他之沉默更令父母怨恨,以致在最后奄奄垂绝时刻,邾廷献夫妇也未将他原谅。   在他们终于身死那刻,生于禹州邾氏,盼求光明磊落、救死扶伤的邾伯尧,因自己的亲妹邾琳琅,彻底变作了可怜又不义之人。   此生此世,他邾伯尧都需得沉默,永远沉默。   今日于他人之前不忿的是邾琳琅,而邾伯尧那一身罪谴难赎,全因她邾琳琅而获,却只能将之掩藏心内,不得与他人言说。   故而林宽听她怨语,见她神色,想及那被她所伤,至今未得清醒的邾伯尧,心内明白。   “一切不过是因邾伯尧心内有愧,才令她邾琳琅有机可趁罢了。”   他由得朱厌对邾琳琅露出鄙夷不屑神色,悠然道:“你么?我早已说过,你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邾琳琅一瞬间变了脸色,就在朱厌以为她将翻脸无情时,她又笑了。   “大哥说得对,但我真的已经知错了。”   她是否当真知错,其实林宽并无所谓。   “你所求为何?”   邾琳琅只作低眉顺目,不言自己所求,却道:“从此以后但凭大哥吩咐,我再不敢擅作主张,惹是生非了。”   眼前的邾琳琅是如此乖觉,虚伪狡诈之处更令朱厌皱眉。林宽却仍对邾琳琅笑道:“好。既如此,那我正有一件事,需得你去做。”   邾琳琅未料及他竟会有如此说话,心中略作计较,道:“是。”   林宽察觉她短短一瞬犹疑。   “你不问是何事,便应承我?”   邾琳琅发出一声娇笑:“方才我已经同大哥说过呀,从今往后,但凭大哥吩咐。”   她既有此言,林宽便也不与她客气客套。   “当日是你将禹州之事推与朱厌,那你如今便代他去一趟虞城吧。”   虞城于邾琳琅来说,已委实熟悉,此刻林宽要她前往,她也不算意外。   只听林宽又道:“你既与陆允琏那般交好,想来自有办法,能破他陆家道印。”   能与不能,都不紧要,邾琳琅自当勉力为之。   但她看了一眼朱厌,朱厌也冷冷看她。   心内知晓破虞城道印并非目的,道印内所藏那朱厌一魄才是要紧,邾琳琅又再笑看林宽:“若我替大哥办好差事,大哥赏我什么?”   前一刻不言心中所求,此刻还未将事做好便先讨赏,林宽却大度,不介怀她这故作小女儿姿态的狡猾。   “你想要什么?”   邾琳琅之所求,自然是林墨。   “我要六郎。”   她这般说话,也不在林宽与朱厌意料之外。   凭邾琳琅自己,可尽得世间权柄,握掌庸人生死,如今她所不能随心所欲操纵的,无非一个林墨。但这一回不待林宽答言,朱厌已先冷道:“痴心妄想。”   邾琳琅知他难缠,并不与他争辩,将心内戒备也小心掩藏,待看林宽。   林宽竟笑道:“好。”   听得这一字,邾琳琅面上便有得意喜色。   朱厌看向林宽,却见他又邾琳琅道:“不过,若只是为此事,还不值得我将六郎交付于你吧?”   邾琳琅面色又是一变。   “那大哥想如何?”   林宽知道她那心绪与计较,也不说破,只道:“不如你先将虞城之事处置妥当,再来与我论此事?”   闻言邾琳琅似有些不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也只是笑着应了。   “我知道了,大哥。”   说完这句,她便告退。   见邾琳琅匆匆离开此地,去往虞城,朱厌对林宽露出更加不快神色。   “这样的人物,也配充作走狗么?”   自然是不配,但林宽反与他笑言:“你啊,何苦操心这样多?”   朱厌本想说那花未裁的,但觉林宽不像要将自己说话听下去的模样,亦知林宽所暗示打算,于是懒得再说。   他噤声不语,转身便走,由得林宽在他身后笑看。   “怎么走得这样急?你要是去幽独的话,记得代我向他们问好。”   朱厌连头都未回,心道他这样十分讨厌混账。   “要问你自己问吧!”   作者有话说   邾伯尧一生心事有三。   不可对他人言说之爱恋,杀死自己亲妹,令父母两亲郁郁而终。 第241章 章之六十五 执信(上)   并不知外间何事发生,季朝云尚沉溺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忽然地,就得见一点光明。   那光实则正是林墨。他此刻虽与季朝云极近,但转眼便作势要离去。   见他意欲回身,季朝云心内急切,慌忙地伸出手去,大声唤他名字。   “林砚之!”   伤处迸裂流血都不顾了,季朝云猛地自卧榻上坐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喊着林墨的名字。   他分明感觉自己已经牢牢握住林墨的手,但清醒过来发现眼前之人并非林墨,立刻便愣住了。   “季仲霄,再不放开你的脏手,我教你今日死无葬身之地。”   在他身旁的,当真不是林墨,而是滟九。   既见季朝云安好醒来,他优哉游哉地垂下视线,看自己被季朝云紧捉着的那只手,面上尽是浮夸做作的假笑。   其实也不必滟九说这刻薄话,季朝云一回神,立刻便将他的手扔开了。   这季朝云待他,反像是碰着什么腌臜之物,令滟九更加不快。   “林砚之呢?”   “这是何处?”   “我怎么了?”   季朝云的语气是这样急,也不等人回答便又发问。虽那第一句是先问林墨,倒也不算没良心,但滟九还是故意地先作嘲弄:“除了幽独,你如今还能在哪里?”   又道:“若你要问林砚之,他此刻还在我那里睡着。”   季朝云又是一惊。   “他怎么了?”   “他受伤了么?”   “他的伤势如何?”   实则谁人受的伤都不及他令秋君本人多,滟九冷笑:“他林砚之能受什么伤?这普天之下,最周全的就只他一个,好得不得了!”   觑见季朝云面上略微放心神色,滟九又道:“要怪就怪他实在太聒噪,所以被我打晕了,这一时半会,应该醒不过来的。”   季朝云立刻怒了:“你——”   滟九怪声怪气地打断他:“再跟我出言不逊,你就是下一个。”   季朝云险些气结,咬牙不与他争,只道:“我现在就要见他!”   谁是在拦着他么?滟九此刻倒也懒与他继续使坏,便一努嘴,示意他自己去旁屋看便是了。   滟九也的确不曾骗季朝云,林墨正就在他那屋内安躺着。他的侍童胜玉亦在屋内,听从吩咐以温水与帕子为林墨擦过面,如今正端着水盆罗帕正待要出来,不料差点被季朝云撞了个满怀。   幸亏胜玉机敏,险险避开,但季朝云却是心急,竟顾不上抱歉,忙着要进屋看林墨。胜玉见状险些气死,正待要说些牢骚话,却见滟九也竟笑着行来。   他拿手指在唇间一点,胜玉便明白了,把那些话暂且都忍下,安静走开找莳芳说去。   却说季朝云,他在滟九房中检视林墨,发现别处倒没什么伤,只是左边脸上略肿了一些。   不用说,这自然是滟九做的好事。   他季朝云有理有据,自己怎样揍林墨都可以,但看滟九下手,就极恼此人真是没个轻重。   “砚之、砚之!”   林墨虽是听见唤他了,却还未完全清醒。他迷迷糊糊中先觉被惊扰好眠,便拿手去推,但回过神来是谁人在唤,忽地也似季朝云一般惊坐起。   一看清真是季朝云,他就哭了。   “季朝云季朝云季朝云!”   他一面将季朝云的名字连唤三遍,一面扑过去将季朝云死死地抱住,挂在人家身上不放。   虽然他那叫唤声也作泪音,但这样倒好,季朝云终于放下心来,知道这是平常的林墨了。   “我在,是我。”   又是哭又是说话,自然牵动面上的伤处,林墨觉天都要塌了,哽噎着先告状。   “季朝云!滟九他刚才打我!他认真打我!”   季朝云拍他的背,轻声哄道:“知道了,过一会就替你认真打他。”   林墨破涕为笑,忙道:“算了,算了。”   季朝云也不忙于计较此事,先耐心问他:“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好?”   林墨已经全然清醒了,也知如今一身是伤的是他季朝云,却反问自己,不禁大哭出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来找我的,”他想起方才在虞城内的事,眼泪又止不住地掉在季朝云肩上:“我是想住手,但是不能,差一点就真杀了你了……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说的快走?”   季朝云如今倒也不嫌他把鼻涕眼泪抹自己身上了,只道:“你既然会叫我走,便不会杀我。”   想及那一刻不夜刀尖触及季朝云心口处景象,真惧下一刻它就真刺入季朝云心口,林墨怒道:“怎么不会?我差一点点就下手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   他这般笃定,真令林墨不解。   “为什么?”   “你不记得吗?我给你的那道同心合德符。”   季朝云这么一说,林墨立刻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道同心合德符。   它是林墨回归人间后,二人相见时,季朝云以云符勾勒。   它不在暂造肉身内,而系于林墨那魂魄中。昔日若非孟兰因说破指点,林墨本不知其存在,也曾以为它其实无用。   但这一次,同心合德符当真有用,它令一个林墨和一个季朝云有幸,不曾失去对方。   “啊!”   林墨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叹,脸也立刻红了,忙地要把季朝云推开。   季朝云被他推开,却仍不肯放手。   想要捶他背,但林墨还记得他身上都是伤,下不去手,只得呵斥道:“喂!放手!”   季朝云仍旧是不肯。   他道:“不放。”   林墨听见,真个无言,只好由他。   就算此时有千千万万件正经事需得头痛烦扰,但季朝云先要问林墨些说话,一刻都不能再迟了。   “林墨,你现在再问问林砚之吧,你就问他,他喜不喜欢季仲霄?”   当日在晋临孟氏仙山之下,是林墨造作,非要与季朝云问答。而上次在虞城祸事后,他季朝云也曾造作反问过。今日林墨实难料他竟还要再问,脸上更是发烧。   而季朝云,还有旁的话要说与他听。   “季仲霄上次就想跟林砚之说了,害人的并非林砚之,而是邾琳琅,他别再将所有事都怪罪于自己。”   “如果没有他林砚之,季仲霄不想长长久久地活着,也不想将来一登仙道,得无关之人敬仰,或者世间赞颂。”   “什么光耀季家的门楣,全都不重要。世人都看错了,其实季仲霄只是个庸人,季仲霄真的喜欢林砚之,就像季朝云喜欢林墨一样。”   季朝云从来都有这般决心,此生一切大志,本就不与林墨有所冲突,亦都不可与林墨相较。   而被季朝云紧紧地握住双臂不放,林墨知他倔强地要命,一定要等着答案的,如若林墨不肯说话,他就不肯放。   林墨不禁又想起不久之前,得他相救之后发生的,觉得自己仿佛又得回心跳。   虽然最后林墨什么都不曾说,先落了跑,但今日已经不能逃避,也无处逃避了。   能怎么说呢?林墨想了又想,发觉那动听的,自己说不出来。   可就算说旧话歹话来搪塞,他也仍是面热,心亦乱。   最后林墨还是只能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低声道:“那个林砚之说他不知道,那个林墨叫你自己想……季仲霄也好,季朝云也罢,行行好别再问了!”   他教季朝云自己想,那季朝云便想,既有云符来证,林墨应该是喜欢季朝云的。   他这样红着脸,眼中含泪却笑,抬着头望着季朝云不放,林墨一定是喜欢季朝云的。   一生心愿,今日终于得偿,令季朝云想更抱紧他,也想亲亲他。   季朝云低首,正想要与林墨挨近,就听见一声咳嗽。   这声音来得突兀,还莫名地觉刻薄,林墨和他一起扭过头,看见竟有个滟九正倚在门旁,对着他们似笑非笑。   季朝云还未说话,林墨已经先气死了,脸上像是在被火烧,连耳朵根都红透。   “你!你站在那干什么!你在那多久了?!”   滟九发出“呵呵”地轻笑声,斜眼觑他:“我?我一直都在这呀,怎么了?”   “你——”   “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心是聋的,眼也还盲?”滟九看他气急败坏说不出话,笑得更欢:“你还有什么话,快继续同他季仲霄说呀?我也就白听听,你再多说几句,正好替我将今日的晚膳都省下。”   明明是他故意地屏息凝神在一旁看笑话,此刻还说刁话?这下好了,林墨不仅想季朝云揍他,还想直接把他揍死。   作者有话说   滟九:与姓季的不和。   季朝云:不和+1   林墨:要打出去打好么? 第242章 章之六十五 执信(中)   滟九本要再搜刮几句腹内酸话,继续嘲笑林墨,却听得正有人前来。   听那动静,还不止一人,滟九便先敛口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了周未行来。   周未有事禀告,前来寻自己倒也不奇,奇在他身后竟还跟随着一个杜修远。   那周未虽一切如常,杜修远却藏有心事,于是不待滟九看他,已经先别开了视线。   见滟九站在门旁却不入内,周未虽有事禀告,但解得其意,便笑道:“属下恭请城主往议事厅议事。”   滟九一脸不耐。   “天天议事,有什么可议的?天要亡了,人都死了,事事都来找我!”   话是这样说,他人却已经往那议事的地方走,周未忍住笑,正要跟随,却听那屋内那两人异口同声道:“滟九!”   听得林墨和季朝云这一声唤,滟九明白,转过身继续嘲笑他们。   “就凭你们两个?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能有何用?还有一个伤成那样了,竟不自知?劝你们先调息安养,少作些死!”   他这样说,林墨大怒,都不用季朝云了,自己要下榻去揍他:“我那是让着你呢!混蛋滟九!”   谁要他让?滟九视若无睹,又对把林墨摁住的季朝云道:“在这幽独,万事自然由我做主,不用你令秋君操心操劳一点半点的。”   如此坚决,便是季朝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而滟九也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袖一拂,直将那屋门关合,与周未及杜修远吩咐。   “走吧。”   虽说是议事,但滟九并不急切,先饮了莳芳奉上的半盏茶,方问周未:“何事?”   周未便道:“修远,你说吧。”   杜修远低声应了“是”。只见他将手中所执的一枚书简轻抛,书简悬于众人身前,红雾自其中而出,散化成烟云一字。   “陆。”   他对滟九恭顺低首,道:“就是在方才,有外间人以书简传信于我,语焉不详,只得这么一字。”   滟九轻哂,见众人听见此话不言,便先问向周未:“你觉得如何?”   书简传讯,所现却是赤烟而非光华,可见并非此间众人惯用之诡术道法。周未便道:“我猜,是朱厌吧?”   想及方才季朝云未醒,林墨情绪不稳,激动糊涂说话,道称林宽复生诸般行事与从前全不相同,滟九叹息道:“又或者,是林宽师兄。”   “也有这般可能,”周未道:“想来如今孟兰因已死,却不知他又伤重几何?”   嘴上说的是林宽,他那双黯淡灰目却是望向了滟九。   此时一身有伤的又岂止林宽,又或那林墨与季朝云呢?周未心道自家这位好城主,口中刻薄,却在强撑,分明的也是受伤未愈,还强施那画皮之术,充作一身周全。   若非他周未当日不顾禁令而至虞城,强行打断陆怀锳与滟九二人之争,只怕那一日非是两败俱伤,而是真作不死不休。   也是拜陆怀锳所赐,滟九之伤属实非轻,及至今日口鼻内隐有血味,内息亦不顺。但此刻他虽也觉喉头发痒,但毕竟是在众人身前,于是淡然又抿了一口茶,将血味咽下,对周未的说话神情视而不见。   自心内计较了一番,滟九又道:“若真是林宽师兄,那他伤不伤重,都是一般难缠。”   正是如此,周未道:“不过,他们又何故要引我们去虞城呢?”   众人都作思索,他又道:“虽不知这来信所言真假,但这人大概知我与城主等人都全心戒备,于是才将此事通报至修远处。”   他再提起杜修远,滟九不置可否,只道:“知道了。修远,你先退下。”   杜修远面上露出些悻悻之色,但还是依言恭敬告退。   滟九又道:“莳芳与胜玉也去吧。”   这却稀奇,他与周未说话,少有令莳芳与胜玉退下不理的。但见滟九神色肃然,他们二人倒也不作顽笑撒娇,与杜修远一般乖顺告退,还令外间诸人也远离,不作打扰。   知众人都离去,周未先与滟九笑道:“城主这样无情,修远只怕又要伤心了。”   “此时由得你来说笑吗?”滟九愀然作色,不快道:“还有,我怎样待他,与你有什么干系?”   周未又作一笑,从善如流:“城主说的是,属下僭越了。”   他这般无聊心计,滟九也作不识,略顺了一顺气,先问道:“周先生,你素有那妙思高才,若依你看,这个来告知我们虞城事体之人,更有可能会是谁?”   此人能细察修远之为人本分乖巧,得遇此事必然尽心上报,不至于错漏消息,自是有心。周未便道:“不敢当。若城主非要教我再猜,那我仍猜这个来传信之人是朱厌。”   “为何呢?”   “麒麟不仁,晋临屠戮,半点不曾拐弯抹角,所以孟兰因虽早知无用,仍决心一搏,与其同归于尽,”周未道:“但朱厌来相救时我亦至,他却并未对我出手,只是匆匆带走林宽便罢。”   “并不稀奇,他一贯做那壁上观。”   滟九说出此句,面上是无喜无悲,但周未知他心内亦有怨,也许正是为他自己那种种不曾告知他人,也不曾得救之往事。   但他既不明言,周未便也只道:“也许是我多心,但我总觉这一回他的心境有所不同。”   “为何?”   “这幽独城内,素有一段传闻,说此处不与天上人间相同,不受天命幽冥所扰,其阵法来由,全由朱厌所造,他是这幽独最初的真正主人。”   滟九颔首。   确如周未所言,他亦曾听秦佩秋讲述过这段奇闻,亦知这极有可能是真。   当年在朱厌造就幽独后,有一游姓之人,虽生而为人,却厌极了人间,于是自请入这幽独,愿意追随朱厌。   大约是因觉有趣,朱厌悄然授血予他,又教他掌令忠诚不二之阴兵,护卫一城,暂代城主之职。   其后,朱厌离开幽独,仍于人间徘徊,但游氏血脉延续,世世代代为其守卫此处。   在百千年间,幽独之内的人鬼越来越多,而游氏后人亦渐渐发现,这幽独之境竟真变作广袤千里。   但这并非全因朱厌识得天地间更广阔景象,而是因他在无心之间,竟令这幽独当真侵吞起人间与幽冥之境。   也因此事,朱厌与他的幽独,招来上玄天意,以及泰山府君之愈发不满。   泰山府君自有其真伪权衡、阴阳罪断道理,但与朱厌相谈,朱厌却狂妄无情,又或固执冷漠。   “此行违背天理自然,祸虽未至,亦不远矣。”   朱厌笑泰山府君的好意不知所谓,还笑他何故要扮不曾得知天命?   “尊者所言之祸为何?我即祸也。”   他既称自己为祸之本身,上玄便将之征伐。   说来亦可笑,正就是这天偏要作弄,得那天意相授,率人间正道仙府来诛他朱厌的,便是他一生盼求解救之人。   麒麟。   那一役,就如今日之晋临,令四方离乱,血流千里。   无人可知他们二人如何相杀,但知是正义光明的一个麒麟儿,最终取胜。   世人无不喜极相告,额手称庆,而麒麟儿也因此功得道。   但他却并不显得高兴,至少不似其余人那般高兴,而且奇怪。   那一个麒麟儿,称朱厌无法杀灭,拒将其杀灭,也不将其交付于天命,却偏把他那三魂七魄拆离,藏于人间八座正道仙府,然后放任他那躯壳苟延残喘。   这些旧闻曾因年久岁月变作难辨真假,但依今日朱厌与林宽言行,滟九与周未都猜,这二人之渊源实比世人所知的悠远复杂。   既说到那朱厌与幽独关联,滟九便又对周未道:“若如你所言,朱厌知道此间阵法已经全数变化了吧?”   周未道:“不错。”   当日幽独失窃,疑是朱厌作怪,又有那邾琳琅之事在先,滟九便令周未前往万岁千秋阁,与秦佩秋相商。   依滟九所言,周未请秦佩秋来助,将幽独守卫阵法一作变化,并增派人鬼,于人鬼通路城门等处更加严管看守。   “虽说已合我们三人之力,作些变化,又设他法,但这世间一切虚相道法诡术,本质都有那相通之处,实在难保万事周全。”   “无妨。”   这幽独本为虚相,却又曾在漫长年岁中侵吞人间土壤以及幽冥幻境,于是如今已变作了魂肉般虚实相就之地。   依滟九本意,也不曾想过凭他们能为便可彻底阻却朱厌来扰,只不过想令这位原本的幽独主人,不得在众人无知无觉之下,再度随意闯入冒犯罢了。   只听周未继续道:“这也是我所言,朱厌之心境变化的原因。那林宽强绝,全无悲悯,若朱厌与他同样,强行侵扰此地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却不曾如此。”   滟九不作答言,周未又道:“不过,说来也奇怪,他为何要告知我们呢?”   他作此疑惑,滟九一笑,道:“他并非要告知你此事。”   “城主言下之意是?”   滟九道:“大概,他是想要我去那虞城。”   “何故呢?”   并不知确切缘故,只凭直觉猜测,滟九道:“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在那一处,有我想要了结,却至今仍未了结之事。”   上一回他奔赴虞城,是因季朝云所求。虽是为救助林墨,但与陆怀锳相争,实非滟九所愿。   但,这一回却不同。   “城主执意要去吗?”   滟九道:“我不止要去,还要你好生闭上嘴,别告诉此间其余人、尤其是那屋内的两个人知道。”   这般固执让林墨和季朝云先调息休养,然后自己亲赴虞城的说话,令周未苦笑。   “那么,由我陪同城主前去可好?”   “不必。”   他的拒绝是斩钉截铁,周未若有所思。   “怎地?我这一去,若是魂飞魄散,彻底消亡,你去求秦佩秋让你做这城主不是更好?”   是他令周未不得说笑,自己却说这笑话,周未笑道:“城主或许不信,但这城主之位,已非我今日所求。”   这倒奇,滟九还记得初来乍到时候,虽有秦佩秋之严令,但周未那心心念念,所求的不正是与孟兰因分庭抗礼,受人尊崇之位吗?   “那你所求为何?”   周未一笑不答,此刻并非他之终日,也盼非滟九终日,故此不愿答,也不必答。   “依我之见,城主还是由得城主来做好。既然今日城主心意已决,偏要如此轻率行事,还望城主小心为上,免我与众人忧心。”   他不止含混避过,还反将滟九教训,惹得滟九白他一眼,道:“聒噪。”   此言说罢,滟九已化光而去,这屋中的焚喑亦随其消失不见。   他既已离开,周未便也懒行那虚礼,也不管滟九是否还能听见,只道:“唉,城主,你可千万别死了。”   幸而滟九已经远离,不然若是被他听见,他大概会极不耐烦,斥周未实在多事。   周未作长叹复,又发笑。   虽滟九不曾吩咐他要如何,但周未此刻却也甘愿多事。既应承滟九,不说与此间众人知道,他便将书简一引,改化丹书,偏将此事传报可助滟九之人知晓。   然后他也如滟九一般,化光启行,消失不见。 第243章 章之六十五 执信(下)   再说那邾琳琅,她亦化光而行,来到虞城,见天色阴暗,闻陆府之外竟有哀声。   陆允琏已经死去数日,这哭喊却不似是因他而起。心中已有计较的邾琳琅悄然观望,但见陆府重檐庑殿顶上,有陆氏的弟子奉紫袍,向西北而望,竟是将陆怀锳之名连颂三声。   三声之后,无风无闻,但陆府内哭声更浓。   那陆氏的弟子将手中紫袍掷向庭中,只见其下方亦有数名陆氏弟子,为首者以箱箧接住了,含泪将它捧入回屋内。   邾琳琅识得这是陆府之丧仪。虞城陆氏逢初丧,则遣亲者立于府中至高处,向西北诏其魂魄,盼其复归驻留。   虽那陆允琏死于自己手中,是因他愚不可及咎由自取,但邾琳琅亦难料,不过短短数日之后,陆怀锳也惨淡亡故。   此间众人急急忙忙,摆布酒食,设奠祭祀,张挂帷幕,将消息通传,邾琳琅颇觉这些庸人吵闹。   任由陆府众人如何悲戚,也无非将死之人变作已死。其实陆怀锳此人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对邾琳琅而言,没甚分别,于是她也不再看了,轻轻冷笑一声,悄然地寻起这虞城陆府内道印所藏痕迹。   即便蠢钝如陆允琏,也不会将自家道印所在告知,但此事真难不倒邾琳琅。   八仙门之内,不管如何阵法巧设,那道法与道印总有痕迹,层叠附加,痕迹最浓。   再者,陆府之道印,自然要用陆氏的道法来解,为此邾琳琅亦不免得意。   因她早有未雨绸缪,才有那与陆允琏诸般交集交易。即便不得世人赞颂,但论到破解咒法,摄令鬼神,她邾琳琅确实无愧仙骨之才。   得益于这陆府慌乱,自高处暗行细察的邾琳琅,轻而易举便寻到了此间道法最浓重之处。   陆府方正,前后五进,中有正堂,其内藏幽玄暗室,又有左右厢房,如人臂环抱,平日无有要事,皆不得开启。   心内嘲笑这虞城陆氏亦不能免俗,将自家仙府设于虞城中心处,也将道印藏于府内正中,邾琳琅运功法,过五行,造化阴阳,二气合一,令加殃也,转眼便破其门潜入。   暗室中道法更浓,并无寻常器物陈设,但在那中心处,正有一只留藏道印的黑匣。   而在黑匣上方震慑妖邪与朱厌一魄之物,正是陆氏家传名刀神霄。   暗室内尚有不知其数的风铃悬挂,又有数柄长刀,或斜或正,伫立倒挂,拦阻于邾琳琅之前。   “十二都天门阵。”   邾琳琅更加不屑,不管此处阵法因陆家人作变化如何,此间除神霄外,合共十二长刀,其来由必是世间修道人所习第一阵“十二都天门”。   心道真个俗透无聊,她向前轻踏一步,阵内风铃察觉,尽数作响,而长刀亦颤颤作动,将欲杀敌。   被这些声响所扰,邾琳琅好不厌烦,冷笑向前再迈一步。   有阴鬼来犯,自然引动铃声疯狂作响,而刀阵也即变化,皆气势汹汹,向她击去。   虽则十二都天门阵内有幻化万千,生死晦明,邾琳琅却全然不惧。她自恃修为,又有那陆允琏处得来的口诀与修为,但步天罡而运五雷,以掌风金针拒它五行克制,要夺生门,将阵眼尽破。   正自得意猖狂时,邾琳琅却忽听见有人肃然长叹,饶是她也为之一惊。   “役使雷霆金气相,不闻妖邪鬼神声。”   法诀既现,神刀之下,万鬼自溃。邾琳琅堪堪避过风铃刀阵,却难防神霄忽作动耀,竟被一刀戮骨,扎入腹中。   浩荡真力,也随刀入体,足可伤及魂魄,黑血狂涌间,邾琳琅狂怒尖啸。   “陆、陆怀锳——”   来人正是陆怀锳。他的面色苍白,可见气血空虚,伤未痊愈,但此刻引动神霄,其刀势之利落精绝,也无愧他陆氏家主,玉如君子赫赫威名。   就在此时,邾琳琅也发现这暗室内风铃刀阵仍存,但藏有朱厌一魄的黑匣经已化销烟云。   陆怀锳之死是假,暗室道印藏匿竟是虚相,若此时还不知中计,就不是邾琳琅了。   “你与林宽勾结害我?”   她尚有胆量如此问陆怀锳,引得陆怀锳冷眼看她。   “杀人者,人亦杀之。”   邾琳琅惊怒交加。   “我与你有何冤仇?”   她竟还敢要切词狡辩?陆怀锳的眼神更冷。   “那么,你又是从何处学来我之道法?”   陆怀锳实非蠢人,他修道有得,对陆氏家传之道法自作别种见解变化。   而陆允琏于他而言,更是与其余一切陆氏子弟及外姓弟子不同。他对陆允琏之倾囊所授,竟在今日为邾琳琅所用,足可证明他人所言竟然是真。   见她还要狡辩,陆怀锳自作道法,令她眼前有一道丹书显现。   其上所书,走笔洋洋,而当中有一句,最令邾琳琅此刻心惊。   “逞凶杀人者,实乃邾琳琅。”   见邾琳琅瞠目,陆怀锳已知其无可辩解。   “你偿命吧。”   暗室并不大,而陆怀锳所持神霄与刀阵尽出,招招动杀,令邾琳琅思绪如麻,不好招架,心内恨极了这前方阻挠她好事的陆府主人,但更恨林宽。   她这一生,果然都不可能与他和睦,又或共存。   从前便因林宽无情,让自己颜面扫地,被撵出林府,而今日竟又上了他的当,真令邾琳琅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再死一回。   如今掌风为刀风所迫,渐落下乘,邾琳琅知道不好,但她心内之不甘,足令她一定要寻得生路。   既知陆怀锳身怀有伤,此刻不过强撑,不得长久,邾琳琅也仍旧狡猾,假作后退,实则拼死一搏。   她目眦尽裂,引动一身修为,化金针密密,夹挟真力,猛烈向陆怀锳及其刀阵袭去。   见陆怀锳横刀暂退,邾琳琅转身便逃。   “今日就凭你陆怀锳在此,又能奈我何?来日我邾琳琅自当领教!”   她搏命而走,陆怀锳欲追,却牵动伤处,一时难以支持。   他忙以神霄为倚,先站稳身形,想将一口翻涌心血吞下,只一瞬间,暗室内便不见那邾琳琅身影。   已知这恶鬼逃去必然极快,但陆怀锳亦冷笑。   若说他陆怀锳今日在此不能将这恶鬼如何,但这世间尚有他人,就如对付她邾琳琅,亦仍有后手。   陆怀锳喉中的血味渐浓,险些无法咽下。他待要勉强自己追出,竟莫名闻得一声铃响。   那铃声不知从何而来,与此处其余风铃响声截然不同。它响过一声后,倏然而止,而陆怀锳心口忽地锐痛,似觉被什么东西穿刺而过。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着染一团红色,那红色随着疼痛蔓延开来。   还有一枚金铃,正自他的伤口处,那血花中飞出。   “锁魂铃。”   它再度发出一点清脆悦耳声响,陆怀锳按住自己流血的致命伤处,抬眼看着这枚虞城陆氏家传的锁魂铃,是如何径直飞向前方。   在那前方,正有一名瘦削少年,雪白头发,赤红兽瞳。   他突兀地出现在这暗室之内,耳上亦有同样的锁魂铃作饰。   而自陆怀锳体内破出的那枚锁魂铃,也正悬于他耳侧,不再作响。   见他的手中握住黑色光芒,正是其一魄除秽,陆怀锳清楚明白大势已去,不必再想。   “朱厌。”   正是朱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无甚表情,看陆怀锳嘴角涌出血沫,全凭一柄神霄才可勉强倚立。   “你、你究竟为何——”   这话似是将朱厌问住,他沉默片刻,竟道:“我不知。”   这般说话模样,不似谎言,更教陆怀锳难以置信。   “你——”   他说出这一个字来,已是支撑不住,屈膝于朱厌身前,恼恨不已。   “幻梦生花费机巧,一生作伪总徒劳,”朱厌对他道:“你自诩聪明,但不可免俗,比之林惠,竟真是半点不及。”   此间诸事,皆劳生命丧,一朝有报。既然天地有知,又怎可怨怪他人?   正如朱厌所言,他陆怀锳确是自作聪明,不仅从前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从前,是陆怀锳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与他人调换,又未令他知道何谓不矜不伐,以致其命丧。   也是陆怀锳,当日苟且偷安,自私自利,结果反逼得林惠道尽涂穷,令她自决,神魂俱灭。   而在今日,因此身危在旦夕,也为护得陆家道印不被邾琳琅所破,又是陆怀锳,他决意铤而走险,竟将那道印并朱厌一魄,藏入自己魂肉之内。   自问神鬼难察,但就在方才,朱厌摧动一枚锁魂铃,袭他于措手不及,不仅坏他心脉,还损及魂魄。   陆怀锳的视线模糊,就要倾倒,已知自己当真是徒劳机巧,枉作小人。   得回自己一魄,但朱厌不觉十分高兴。眼见陆怀锳将死之际,朱厌亦不知为何有感,竟想要与他说几句原本不欲告知他的。   “你的孩子。”   陆怀锳已快动弹不得,但因朱厌轻声说出这一句,他抬起沉重眼皮,可最终只能看到朱厌那残破道袍衣摆。   竭尽全力伸出手去,他似是想对朱厌哀求什么,但碰触不到。   对着陆怀锳,朱厌难免想起林宽所疼爱的林惠。   她是那样像林宽,竟肯信任朱厌一面之词。于是就如待林墨一般,即便知其天命已定不可更改,但朱厌亦拦阻她去路,予她一点仁爱,并由得她拣选。   他问林惠,她是想要活下去,还是想要自己应她之请求。   父母兄长尽亡,彼时林惠已识破陆怀锳藏私,知晓陆氏乃至天下人心,如朱厌般将一切后事预见,却并不忧心于自己命途如何,只忧心于应如何保全这世间所余,她心中所系诸人。   她之幺弟,林墨。   她之夫君,陆怀锳。   她之爱子,陆永瑺。   最后,她决意以一己之身来换这三人余生平安顺遂,所以她也只求朱厌一件事。   今日的朱厌对着陆怀锳,还想起了那日林惠之聪慧果决,真似林宽。   “当年,是林惠坚持,要义无反顾回到虞城陆府,为你与林墨留些许生路,”他对陆怀锳道:“当年,是我看在林宽面上,应她此生唯一所求,将你与她的孩子送至平阳。”   言尽于此,而陆怀锳也已随着朱厌的话音跌倒在地,发出最后沉闷钝响。   因锁魂铃,他的肉身瞠目而亡,他的神魂亦毁,与当年林惠同样。   然而虽然荒唐,虽然他亦身死,至少他真正爱子仍安稳在世,朱厌不知道自己所说的,陆怀锳在临死前是否都已听到。   那一个陆永瑺,如今改作了陆不洵,得来众人庇护疼爱,也正是林惠一生之余庆福报,亦是陆怀锳这一生心计徒劳。   但陆怀锳既死,方才他是否听得,是否计较,其实都已经不再重要。   朱厌再度转身离去,徒留他陈尸于此,一室寂静。   作者有话说   又一个欠命的,命已还。 第244章 章之六十六 余庆(上)   陆怀锳虽死,却也如他筹谋计划的,仍有人将邾琳琅阻扰。   甫一破开陆府阵法,逃离幽玄暗室,还未及化光脱出,邾琳琅便知不好。   依仗陆允琏之修为,陆府阵法虽可避,如今却有密密如织金光耀动如网,将整个陆府笼罩,便是邾琳琅欲要化光而行亦难,被迫退立在屋脊之上。   在那里,已有个季平风与李梦哲,正严阵待她。   晋临之祸后,得到周未丹书通传的并不止陆怀锳。那禹州邾氏自顾不暇,于是由家中长辈率诸弟子留守自家仙城,季平风、李梦哲与他们数位同门早已在此守候,即便陆怀锳有伤在身,难是这邾琳琅敌手,也仍可补救。   “好、好得很!”   邾琳琅咬牙,心道好一个陆怀锳,不止与林宽勾结,亦与平阳季氏同谋,心机如此,滴水不漏。   那个在学宫之内,从来与人和善的季平风,如今待她也已无半点温柔,变作与季朝云同样。   他挥剑而向,直指邾琳琅:“邾琳琅,若你肯束手就擒,我还可留你这恶鬼苟存几日。”   实在可笑,多活几日又如何?不过留待他们所谓正道之人公审问罪,然后再神魂俱灭!邾琳琅心知肚明,不屑季平风那说话。   “道貌岸然,惺惺作态!”   她说着这话,却也知他难缠,于是并不抢先攻向季平风,而是转向修为不及她的李梦哲。   只见那李梦哲冷笑,不倚自己惯常所用双锏,在身形交错时,竟直与她以掌相接。   一瞬之间,邾琳琅惊见金光勾勒,正是道细致天罗地罔,扣住她的右腕。   又再上当,邾琳琅忙地再施金针,将面前之人迫先开。   “混账!”   是邾琳琅一时大意,也是因这画皮诡术实难揭穿,她如今已知眼前的李梦哲绝非李梦哲。   果然,在她的喝骂声中,“李梦哲”变作了季平风的模样。   平阳季氏家传那天罗地罔,非季家人难解,令她惯用的一只右手再难施展能为,邾琳琅心内恼极,面上却犹自强撑,高傲讽笑。   “亏得你们一个个自诩正义之士,也用这画皮下作手段?”   “如何,平风哥哥?”闻言,季平风身后那个“季平风”竟学她语气,作嘲弄话声:“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正是她邾琳琅所长。她这般恶患,死性不改,必定上当。”   这一个“季平风”说着话,变回了李梦哲。   季平风一面小心提防邾琳琅,一面与她道:“梦哲,小心为上。”   李梦哲也便与他笑答:“平风哥哥,我知道。”   邾琳琅明白,这一次便是再抢攻于她,但有季平风护卫于前,也占不得半点便宜。   而除了他们二人外,屋脊之下,还有其余平阳季氏及楚莱娄氏弟子。   虽知已是强弩之末,邾琳琅却仍不甘心认命。   尤其是李梦哲这桩。上一回正是因林宽拦阻,以至于邾琳琅不得报复,如今又有个季平风多事,更是令她怒极。   “死来!”   她仍旧不改主意,就偏向李梦哲袭去,但李梦哲却冷静自知,凭她自己一个难与其真锋,不必强逞与她作那针锋相对。就如季平风所言,她小心应对,由季平风与邾琳琅周旋,只在旁相助。   平阳季氏未来之家主,被世人敬称一句“淑节君”,季平风沉稳细致之处远胜当年,而那诸般武学道法精深奥妙,也有所成。他所持之剑,虽不及秋霜,却也正是家传,其名“苍灵”,如今与楚莱娄家那双锏应合,耀如霜雪,飒飒流星,有招招凌厉,式式生风,将邾琳琅步步逼退。   仅凭单掌及金针与他们二人相抗,饶是邾琳琅一身修为,亦渐觉不支。她自作计较,正欲要飞身跃下擒他人为质,迫季平风放她离开,却忽闻锐器击破某物,清脆声响。   果然,这一声后,周遭但见金色光华纷坠,正是季平风所布天罗地罔遭破之兆。   季平风与李梦哲皆愕然循声而望,邾琳琅亦如此。但见那击穿阵法的是一枚赤色丹丸。   而除它之外,还有一枚黢黑不明之物,如星飞电急。它们破开天罗地罔后也不停,疾疾向邾琳琅而去,竟直将她左肩击穿,然后皆迅速消隐不见。   “啊啊啊啊啊啊——”   血花迸溅间,邾琳琅错觉似听到那林宽无情嘲笑。她发出骇人惨叫,但不肯错失这不可多得时机,当机立断,纵身跃下,化光而去。   眼见她匆忙逃窜,不独李梦哲,便是季平风亦作大怒。   “追——”   急急奔逃,害人害己的邾琳琅终于尝到当日林墨之苦。   被身上所余天罗地罔牵制,化光不可长久。而右手被困,腹中有伤,左肩亦受重创,如今只剩得逃走的力气,邾琳琅疑心重重,总觉那季平风与李梦哲等人的声音就在身后,立刻就要将自己追上。   她在虞城慌不择路奔逃,专门挑拣那人迹罕至、崎岖难行去处,只图先将追击者避过,然后再作打算。   与陆怀锳季平风李梦哲等人冤仇经已结下,邾琳琅誓有一日,她要将今日所受屈辱回报。   但一路暗自咬牙,邾琳琅百思亦是不得其解,不知那林宽行为无端无状,先令她堕入陷阱,却又施救,复将她再伤,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除此之外,更令邾琳琅心内慌张的,还有那枚击穿了天罗地罔的红色丹丸,与损及她左肩的不明之物。   那红色丹丸的形状,真与先时邾琳琅赠与林宽的十分相似,但那时也正是林宽,在邾琳琅眼前将她所赠销毁。   “如若此物当真出自林宽之手,他是何意?”   这问题的答案浮现心底,令邾琳琅再添上一段哀恐惊怒。   那个林宽,或凭其推断,又或早已明察,知她所献丹丸实非花未裁。   那个林宽,也并不计较她伏低讨好到底是真是假,只决意不予她半点机会。   “他不仅知晓此事,还趁机引我入局,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寻到了花未裁,将他也——”   邾琳琅心知林宽牢记一切恩仇。如今他略施手段,便将当年构陷林敏的始作俑者花未裁,以及一个坐视不理的邾琳琅一并报复,可就连究竟于何时已暴露自己与花未裁行踪,邾琳琅都不知。   她只知,今日机关用尽,却是徒然。   邾琳琅从来未如今日一般,觉自己进退维谷,末路穷途。   就在邾琳琅如此焦心如焚,于山壁陡峭、水流澎湃间慌张奔逃之际,眼前竟又忽现奇象。   红艳花影飘忽难定,云雾厚重缭绕不散,一切前路皆作茫茫。   “什么人!”   此处是何等偏僻,竟有人耐心潜行跟踪,布置虚相待她?邾琳琅大惊失色,匆忙止步,回身张望。   虽不见有人踪影,却闻得一串轻灵笑声,邾琳琅更慌。   听来实在耳熟,她一时却想不起来是何人笑声,于惊慌中变作恼怒。   “出来!”   随着她这一声暴喝,那笑声变化乐音。   五弦诛邪,十面埋杀,邾琳琅惊见足下草芜不见,竟作浅绿轻红,花气袭人,正是天姿国色,人间富贵。   为这转轴拨弦,肃杀曲调,邾琳琅终于想起方才那动人笑声出自何人。   那正是从前与她不睦,又为她所诱骗,无辜命丧的滟十一。   已知来人是谁,邾琳琅更作心慌意急,欲要逃走,却不能够。   地上牡丹化为红云,将她半身牢牢禁锢。邾琳琅定眼细看,方知将她擒住的不是红云,而是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的赤色小鬼,以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细细丝弦。   若是从前,此物能奈她何?可憎今时不同往日,她竟挣扎不得。   “贱人!”   邾琳琅犹自叫骂出声,但这一声后,不止双足,她的双臂及颈项亦被锋锐丝弦紧箍,细密血珠自伤处涔涔落下。   “我知道是你!贱人!贱人!贱人!”   邾琳琅望向前方,形状癫狂,将来人凶狠唾骂,哪怕那来人并不为她所动。   果然是她,又或是他。   年幼之时,正是此人坏自己与林墨的好事。其后在安宁,也是此人不知好歹,竟将林墨自她手中夺走藏匿。   “我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   不管其人是滟十一,还是滟九,邾琳琅都越发憎恼,恨眼看他悠哉相对,口中仍旧叫骂不止。   “贱人!”   但今日的滟九,真无谓她垂死挣扎,如何轻辱叫骂,就笑着欣赏她之惨状。   “总有一天,我要教你邾琳琅不得好死。”   狂悖无道的邾琳琅在此刻也终于心死,果然林宽并非是真心要救她脱困,只不过是想将她再摧残作弄。   “你当日是如何答我?对了,你说的,你‘等着我来’。”   于是,今日滟九便来。   若一开始便心绝,倒还少受磨折。但如这般存有希冀,终又一步一步落空,令邾琳琅万念俱灰,竟不知如何形容那林宽之用心恶毒。   她陷入狂怒,但又发笑。   好一个林宽,他竟可将天下所有人作弄,令世间一切人心惶惶,而他之所求亦将惊动天地。   即便今日是她邾琳琅之末路,但来日林宽也必定会令所有人同归末路,他们都要为邾琳琅陪葬。   “你们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得来天下太平?”   邾琳琅想及林宽,爆发出一串荒诞笑声。   “他日你们自有厄运来报,你们一个个,必定落得比我邾琳琅惨淡千倍万倍的下场!”   她这死性不改,刺耳笑声,令得滟九亦冷冷发笑。   天下太平?他从未想过。   即便此刻杀她邾琳琅会令天地崩塌,那滟九也令天地崩塌。   “可惜,你见不到那厄运来报。”   他挽指一牵,邾琳琅无可奈何,发出最后悲号。   功法摧解,魂肉化销,她因画皮而得的四肢头颅尽被焚喑五弦割断,残骸滚落于地,在惨厉哀叫中遭众鬼生生分食。   曾作那人上之人,鬼中之鬼,死生皆不可阻拦她贪求他者修为功法,于是今日滟九就为她摆布这虚相,令她三魂七魄亦被万鬼吞噬,再无来世,落得和被她害过的一般下场。   “嘻。”   滟九轻声发出嘲笑,乐见邾琳琅于她那最后的惨叫中,消失殆尽。 第245章 章之六十六 余庆(中)   还未知人间发生何事,此刻林墨留在幽独江山不夜之内,虽不必听滟九在耳边没完没了训话,但还有个季朝云,非要劳动他十万分精力,才肯暂且先作休息。   方才已经将些要紧事简单说过,见季朝云伤势不轻,竟还唏嘘不止,于是林墨便求他先作歇息,回头再论,别辜负滟九那一番好意。   不料这人实在疑心太重,先是将信将疑,然后是阖上眼没半半柱香的功夫,听到身旁林墨有一点动静就睁开,还非要将林墨瞪住不放。   林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兄台,我只是无聊,想取杯茶喝。”   季朝云不言语,冷眼看他。   “求你快睡,总这么瞪着看我,伤就能好?”   季朝云冷哼了一声。他肯信林墨才有鬼,此人是当真的能骗会跑,即便是他季某人,一时不察,也要上当。   自问也不过略有几回前科,落得今日不得信任下场的林墨无奈,只得道:“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可还行?我不喝茶了,我就不动。”   见季朝云面色稍霁,他继续道:“那咱们说好,我就好好地坐在这;你呢,也好好地线睡上一觉,醒了再论别的。”   季朝云沉默片刻,勉强应了:“好。”   又道:“你坐这里来。”   他非要林墨坐在床边,和他挨近,林墨属实无奈,唉声叹气地坐过去。   结果季朝云还在看他。   “令秋君,你不是还要我牵着你的手,你才肯睡吧?”   季朝云沉默思量,最后道:“不必。”   哎哟,想牵手就说嘛!这么勉强,一时面薄,一时脸皮又极厚,阴晴不定的,林墨真想大声笑话他,就怕他恼羞成怒,更不要睡了。   好在这一回季朝云终于肯再闭上眼睛,觉他呼吸亦渐平稳均匀,林墨便也勉强自己在他身旁安坐。   可是这样坐着,虽不觉困,也是真无聊。林墨忍住了一个呵欠,将季朝云安睡眉目看了一回,心内取笑一回,便也作阖目养神。   但这样阖上眼,不知不觉间,他之神思竟为人所侵扰。   林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刻,竟可见一个邾琳琅。   她那形貌,并非死去之前,又或林墨复归人间时候所见,而是在更为年幼时候。   那时虽有争执难免,但一切苦难还未见开端,也算得好时光。林墨看她这般模样,心内已经明白,她是邾琳琅所余一点神思。   “这一回,她是自世间彻底消亡了吗?”   但林墨也真不知,她究竟又有多少执念,才可闯入这幽独,来至自己身前?   周遭其他景象经已消失,一片灰暗中,只剩下林墨与邾琳琅。   她还只是个小女孩,未及总角,身量不足。   她站在林墨的面前,一面哭,一面不住揉眼。   少见她如此委屈时刻,林墨无奈,与她道:“别哭了。”   那个幼小的邾琳琅没有看他,亦未抬头,只顾自说自话。   “大哥、大哥,我没有推她下井里去,我真的没有。”   她并非是在与自己交谈,林墨知道她不过是在重复与林宽旧日说话。   而她说的,正是那个死在安宁林府的女孩。林墨也还记得,那名无辜枉死的少女叫做吴诗靖,是从前长乐门门主夫人之远亲。   今日的林墨已经懂得,不管真相如何,都不再紧要,安宁林氏之人与她邾琳琅皆难辞其咎。   也因如此,当日的林宽尽知后事,于是才那样悲戚难挨。   同样的,直至今日林墨亦不知是否该信邾琳琅,但他仍道:“别哭了,琳琅。”   这一回,邾琳琅似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他。   她的姿态变化,变成了更大一些的时候,眉目更像她气势汹汹欺辱滟九的模样。   她对林墨怨道:“六郎还觉牙疼吗?我给你做了药啊,但你眼里总是只有滟十一,无论我给你什么,为你做什么,你都觉得不紧要。”   林墨苦笑,无话可答。   在沉默间,邾琳琅又再变化。   这一回,她变成了那个从林墨身上取走了仙骨的少女。   她再不说话,默然看着林墨,眸中尽是不甘。   林墨不禁要问她。   “你做了那么多错事,当真不曾后悔过吗?”   邾琳琅那面上,浮现林墨与其余世人惯看的骄矜与冷漠。   “我为何要后悔呢?”   她果然还是那个邾琳琅,生性如此,死亦不改,林墨觉她真是悲哀。   “那,你至今仍觉得,你爱我至深吗?”   林墨想问她这一句,但不知道为何,没能问出口。   可偏又是这个邾琳琅,她伸出手来,见林墨没有闪避,便似笑非笑,拿指尖点了一点林墨的额头。   她道:“从前,我是真的对你——”   邾琳琅再也没办法说下去了,不知自何处而来的阴风一吹,这点神思便散。   林墨张开眼,周遭景象如初。   “不管是天地之间,还是幽独之内,再无邾琳琅。”   曾经恨她欲她死,可是在这一刻,林墨竟还是为邾琳琅感到难过,但更为那些阴差阳错毁于她手上的人们难过。   如果从前的林墨勉强自己去爱邾琳琅,又会怎样,可否教她改了荒唐?   林墨其实清醒,知道是他荒唐,如今已不会怎样,不能怎样,一切前事,皆不可追。   况且,他林墨从来不能假意与任何人相爱,也从来不试图掩盖对所爱之人的爱意。   他现在只想着季朝云,而季朝云就在身旁。   “真好。”   林墨想了一想,也便躺下,就看他侧脸,虽犹豫着,但最后还是想去握住他手。   季朝云的那只右手,虎口、掌心、指腹,皆有薄茧。令林墨不禁想起林宽所说的,季朝云常年持剑,黎明即起,日日勤修苦练,风雪不改。   “这样辛劳,还为我费尽心思,做了那么多事。”   林墨觉得这个季朝云很好,比划着拿自己的左手去握。   但是林墨又想起,那个林宽却不好,不再像是林宽。   不自觉地发出一点微不可查的叹息声,林墨立刻便听见他身旁的季朝云说话了。   “怎么?”   这是假睡,还是真醒,林墨暂不能分辨,但就转过脸去,与他说话。   “不是,我有些无聊叹气罢了。”   见季朝云听见这话,也转过脸来看他,林墨便又问:“你怎地就是不睡?”   “我也想睡,但我睡不着,总是想着你。”   林墨面上微红,但也觉好笑。   “我就在这里,你想我什么?”   季朝云却并非是牵挂他人在何处,而是因方才林墨曾经提起林宽所行之事,在想他如今会是如何为难。   “那个林宽师兄,你怎么看呢?”   季朝云问起林墨,林墨一时失神,将他的手松开,片刻后坐起身来。   那个林宽,口口声声说着他知道一切冤屈,记得一切苦难,但也正是他坐视不理,为将一个林墨逼至绝境。   据方才季朝云所言,林宽早已复生。那现在回想起来,林墨猜当日在平阳,那个于人前请神做戏,混淆视听,令自己心乱的也正是他。   那时如若林宽已复生,如若林宽想施以援手,那么虞城之事绝不至如此。   但,他偏要如此。   “他不是我哥哥。”   林墨面上颜色是恼,其言亦是恼,季朝云也即坐起身。   “砚之。”   林墨心知他唤这一声是何意。   如果他是呢?   “就算他当真是。”   林墨没有说下去,但季朝云也解内中意思。   其实从清醒那一刻起,林墨就已经知道那个死而复生,似是而非的林宽所行,皆是不义。   若为这人间,必要将其铲除,那就意味林宽将再度死去。   哪怕是要林墨亲手为之,也必须如此,但也正因此,才令林墨无法作答。   林墨实在害怕自己做不到。不管是凭这一身能为,又或因从前情分,哪一样都难令他与林宽为敌。   他唉声叹气,问季朝云:“我要怎么办才好?”   便是季朝云,此刻也没甚好主意,或者一劳永逸办法。   他想了一想,将林墨揽入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头。   林墨抬首,将他望住,目光中还是愁色。   季朝云明白他的为难之处,但他日林宽所行所求,若真至江河日下,天地也倾垮,那季朝云亦有准备。   那长河既溃,如何障之以手?如大厦崩毁,一木岂能支柱?生来有其独到豁达,也不对一己生死强求,季朝云对林墨道:“何必妄作烦恼。一切事,时也运也命也,但你我仍可竭尽全力,不是吗?”   见林墨若有所思,将头一点,季朝云又道:“反正最坏结果,你我不得同日生,也是同日死,于我而言,真差不太多。”   林墨不解此言,问他:“什么?”   那是与令林墨重生殊途同归的另一种结果,从前执意隐瞒,但季朝云如今已可拉住他手,对他坦然相告。   “若是你我众人都不能敌,也便罢了,”季朝云认真对林墨道:“但如果能有幸与你同活,我一定为你取回你的锁魂铃,将我所余天命也与你分享。”   林墨怔住。   “从此以后,即便生死,亦不可将你我分离。”   这一句言毕,季朝云已反被林墨用力抱住。   他咬着牙,但没忍住泪落,轻声却又笃定地唤季朝云。   “仲霄。”   季朝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林墨想了又想,最后只道:“谢谢你。”   说完,林墨便懊恼自己此刻词穷,竟说不出如何情深意切言语,令所有爱意与感念都只在这短短数字间,真怕季朝云不能尽知。   林墨却不知,其实他此刻这些说话,季朝云反觉心安。   林墨也不知,这世间有个极聪明,恃才矜贵却又卑视自己的季朝云,多少次辗转反侧,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   季朝云并非如他人所想般无所畏惧,其实他也畏惧。   曾经在这世上,他最怕那个不爱季朝云的林墨,怕他知晓自己所思所想,虽感念于心,但最终坚决拒拂,道说“不必”。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不能再好。”   季朝云这样想着,回拥住林墨,紧紧不放,心盼此刻永驻留停,而林墨亦是同样。   虽二人皆如此作想,可惜事与愿违。就在此时,这屋中忽有动静,林墨与季朝云扭头而望,发现是地上一册传讯所用的书简动耀光芒。   不待季朝云说话,林墨便已跳下床去,将它拾起展开。   “娄府有难。”   见着这四个大字,林墨已作心惊:“仲霄!”   那季朝云也已下得床来。他匆匆将林墨的手一握,二人即刻化光而行,奔赴楚莱。   作者有话说   同生共死,是我所知的一种寻常浪漫,所以送赠林墨与季朝云。 第246章 章之六十六 余庆(下)   楚莱娄氏,如今也的确陷入危难。   “住手!”   随着娄昱平此声怒喝,十二楼众人无奈之下,也只得住手。   无可奈何,但娄昱平也实在难料,有朝一日来与他为敌,夺取朱厌一魄者,竟会是自己这位忘年之交。   还记得当年于花厅内把酒言欢,其行也恭,其言也善,不管是娄昱平,又或这娄家谁人看来,亦觉他林宽是这天地间完美无缺的一个。   但又如何能说意外?他忽然复生,那自家安宁城内长乐门先门主谢正才之女便自杀,转眼间他还祸及晋临,加害孟兰因。   如今林宽擅闯娄府,如入无人之境,且罔顾从前恩义,娄昱平实不该意外。   “众人都说是你,我还不肯信,”娄昱平面色惨白,望向前方劫持他爱妻之人:“想来你将我娄某人留至这最后,我还要感激你,尚记得当日情谊。”   林宽听得此言,对娄昱平也作笑言,却并未放下手中还月,亦未将制住娄夫人的锁魂铃收回。   “正是如此。娄门主当日之恩,林宽自是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娄昱平都不知自己是错认,还是如何,面前之人有口口声声旧情旧事,却作如此行事,恩将仇报,他怎会是林宽?   但他若不是林宽,又如何知那从前?   娄昱平喝问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自问家中能人齐聚,但方才缠斗之间也未能将林宽奈何,娄昱平眼见爱妻受制,实在心急如焚。但林宽犹自笑道:“我来此所为何事,娄门主要假作不知么?”   不待娄昱平回应他这说话,娄夫人已先对林宽冷笑。   “你休想!”   还月的刀尖迫近娄夫人颈项又半寸,赫然血痕令得娄昱平心内亦如有刀割。   “林宽你——”   他说不出话来,但娄夫人却有话要说。   “娄昱平,你可别作那等糊涂混账事情,”她对娄昱平与众人道:“你们也是同样,是天下人要紧,还是我一个人要紧?诸位心内难道不知?”   此间众人如何能不知?她之兄长李承英,已作泪垂,娄昱平却只得忍住泪,望着她。   天道不仁。他们二人做了一世恩爱夫妻,鹣鲽情深,愿可白头相守,亦未做半点对不住世人之事,实在难料,竟会有今日横祸。   娄昱平将她眼神中的说话,看得明白。   “夫人呐……”   娄昱平喃喃道,已说不出别的话。   面上作那懊恼神伤之色,下一刻,娄昱平持双锏已向林宽掠去。   林宽也不意外。他早知娄昱平盘算,身形一转,不逃亦不避,还月一横,竟将娄昱平那转向自己夫人的双锏强行拦下,而锁魂铃则将娄夫人意欲自决之刀击落。   抢攻不得,娄昱平心道不好,果然见到林宽并不再追击自己,也不由其余人朝他袭去。   他的五指扣住娄夫人颈项,然后用力。   “咳、咳——”   娄夫人挣扎不得,雪白颈项上已见林宽指痕,显见动用真力,毫不留情。   “你别乱来!”   林宽看他一眼,也不欲直将娄夫人扼死,便略放松些劲力,对其笑言道:“娄府主之心意坚决,我从来明白。但我也知娄府主从来爱护夫人,此刻若教夫人自决,又或由得娄府主令夫人身死,我亦目不忍见,何况他人?”   说到“他人”二字,林宽已闻身后剑驰之声。   心知来人是谁,他又作一笑,人虽不动,锁魂铃自将其人拒之。   “朝云,久见了。”   负伤虽重,但化光而来的季朝云一言不发,也不惧那锁魂铃,偏与他针锋相对。   却听秋霜与金铃之声铿然,林宽反袖一拂,众人皆被真力所迫,不禁向后而退。   季朝云身上有伤未愈,遭他内力直面撞来,人虽退后两步,心血已是翻涌,难再支持。   但见林宽待要转身,他亦只得咬牙,提剑以待。   就在此时,前方竟有刀锋来袭,林宽便止住身转,从容以对。   这才是真正要行偷袭举动之人。林宽笑将还月向左一推,见其也不与自己强争,竟是进右足,偷左步,转身横刀作斩,显见目的非是要伤人,而是要令娄夫人可趁机脱走。   果然娄夫人也极机敏,虽此刻无刀在手,但林宽之刀势向外,而锁魂铃亦对住他人,她反身便是一掌,直向林宽面上而去。   如此相近杀招,林宽便也略退一步,由得她逃开,被来人护于怀中。   见此情状,林宽却也不急,依旧游刃有余。   “来得恰是时候,这武功修为,亦皆有进益,”他道:“可惜了,你们两个,正是人越大,越不懂何谓规矩,又何谓教训。”   随着林宽这说话,众人愕然发现,原本对住娄夫人的锁魂铃,此时已悄然改了它牵制的对象。   林宽的锁魂铃,现时正有四枚,抵于季朝云脖颈处。   “朝云,你自晋临带走我家六郎,可曾问过我?”   见季朝云不言,林宽又问林墨:“六郎,你今日要救朝云,又可曾问我?”   林墨咬牙,知此时季朝云危机,只怕比之方才娄夫人更为凶险。   虽早已听闻虞城之事,又知晋临今日苦状,但如今一个已死的林宽,以及一个已死的林墨真在眼前,听得他们说话还是令众人惊愕难定,心内五味杂陈。   这二者,皆是安宁林氏所余,当日神魂不得诏来之人。此间众人修道有得,一眼便可知与世人为敌的林宽魂肉俱全,而林墨与他之兄长林宽为敌,反与季朝云为伍,却仍是阴鬼。   “六……六郎?”   林墨苦笑,将迟疑着出声唤他娄夫人交还娄昱平,只道:“娄夫人,是我。”   曾经与林宽同游楚莱,得娄夫人指点刀法武学,林墨真个懊恼,便是偷袭,也不能将林宽如何。   “我虽无能,但求夫人应我一句,别轻易寻死……并不值得。”   林墨竟作此言,娄夫人想起从前旧事,更是百感交集,望向娄昱平。   那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但若不寻死,又能如何?   此时情状,与方才本无二致,娄氏夫妇皆作愁眉不展,而林墨也将不夜直指林宽:“放开他!”   林宽以眼角余光,觑季朝云一眼,季朝云心知不妙。   “砚之,别和他争执!”   林墨道:“不行!”   听他固执,林宽便笑对他道:“六郎,唯有你总教我操心劳力,原来你一声不响便从晋临出走,是因你的心里,如今对朝云比对我更为着紧?”   林墨的面色红了又白,一时无言以对。   林宽待要再与他说话,季朝云已作拦阻。   他冷声对林宽道:“你是谁人我们不知,但你绝非林宽师兄,也非六郎的兄长。”   那锁魂铃立刻便迫进他皮肉更深,林宽悠哉反问于他:“好朝云,是或不是,你心内明白,六郎心内也明白,不是吗?”   他眼中虚假温柔,其实轻蔑众人,还将众人作弄。季朝云心知林墨会作如何表情,怒道:“阁下别再作这无聊说话。若要相杀,那便相杀,劫持我来作要挟,算什么本事?”   这一回林宽只作一哂,对季朝云道:“好。”   众人都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一字,但见他又对住林墨,垂下还月。   “那,由得六郎你来选。”   林墨不动。   “你杀了我,我杀了季朝云,此间万事了结。”   林墨看一眼季朝云,季朝云也便回望他。   方才劝过娄昱平夫妇,不料转眼便也陷于同样境地。林墨心知即便林宽所言也许不过虚假,但这也算得一个机会。   “季朝云,应该也是如此想的。”   这个林宽虽是伪,但亦真,他曾与林墨说过,死者归长路,生者暂时行。   因此生遭遇,林墨深知他所言有理。   他并不惧生死,季朝云也是同样。反正方才已经说好的,余生要和他季朝云同生共死,那今日一切殊途同归,倒也巧合。   可即便不惧生死,也难免心中有憾,林墨忍住一点泪,也如林宽一般道:“好。”   季朝云阖上眼又睁开,认真看住他握不夜的手微颤,但他努力握得更紧。   他们说话间,众人都愕然看住,便是娄昱平也不知如何应对,但知不可任由他们如此。   “林墨!”   众人一筹莫展,就在林墨不夜将出时,娄昱平大声喝止劝阻,又忽听得一声轰天异响。   林墨手作一震,而娄昱平闻得此声,面色陡然惊变,脑中亦是轰鸣,如闻当日在平阳季氏道印遭破。   又见有人匆匆闯入此间,林宽识得此人,亦知他来此目的,便一笑对娄昱平道:“看来,总有人知这时务。”   他所言之人,既非林墨也非季朝云,另有他人。   而此人,足令娄昱平面色惨白,心慌意乱。   “娄心月!”   娄昱平发出暴喝之声,几欲昏厥。   本受命驻守那青墟一城的娄心月,赫然现身于此。他面上没了笑意,形容亦比往日憔悴,还对亲父所言置若罔闻。   “锁魂铃和朱厌的一魄都在此,”娄心月攥紧的右手中正有一点幽光,他咬牙切齿对林宽道:“你放了季朝云,万事都可商量,如若不然——”   “逆子,你——”   林宽打断娄昱平之怒言,对娄心月道:“好。”   娄心月仍不减防备:“你若是食言——”   “心月,你我相识数载,情同手足,”林宽笑对他道:“我一向言而有信,你该知道的。”   娄心月啐道:“少说废话,你若信我,便也该知我娄心月亦从来守诺!”   “好。”   林宽与娄心月,皆凝神细察,小心谨慎,一人渐将手心张开,一人令锁魂铃飞离。   电光火石之间,但见禁锁朱厌一魄的魂铃飞旋朝林宽而去。   虽则季朝云逃过其余锁魂铃后,即刻回身以剑风摧逼,但林宽轻而易举便掠身避开,竟也不贪求诛灭谁人,瞬息消失不见。   知其化光而行,娄昱平错愕之间,为时已晚,此刻忙地喝令家中其余人。   “追!”   其实不必他下令,早有李承英率众人追击而出。 第247章 章之六十六 余庆(外)   心内知道万事已迟,即便此刻追出亦无济于事,娄昱平恼极,竟先作一掌向娄心月而去。   “逆子!你居然坏娄家道印放纵朱厌!你是要将天下人都害死再来后悔今日做错么!”   娄心月并不闪躲,硬生生挨了他亲父这掌,闷哼一声。   但见娄昱平握住双锏,要行杀招,娄夫人忙将娄心月护住,林墨与季朝云见势不好,亦忙上前将娄昱平阻拦。   娄昱平挑开不夜刀锋,又见季朝云之秋霜,他勃然大怒:“你们两个!放开!”   林墨不肯让。   “娄伯伯,当年是我有错在先,但你也肯留我一命,听我一言,如今为何对娄师兄就不能如此?”   听他所言,娄昱平身躯一震。   不错,林墨确实有错,但他之过,有林惠身死前因,也实在未祸及天下,故而有回旋周转余地。   但娄心月破坏娄家道印,将朱厌最后一魄交出,危害无穷,苍生危矣,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娄昱平怒向娄心月道:“好!你说!你为什么要回来此处!你为何又要将家中道印——”   娄心月眼圈一红,道:“爹!你从小教我,我们娄家人从来恩怨分明,知恩便要图报!此间并没有叫人家救了我娘,然后我们却由他去死的道理!”   又道:“再说了,便是没那一魄,那朱厌或林宽要叫所有人死,又有谁人能避过?!”   这是正理。但那时情境危急,别说是叫季朝云死,又或叫娄夫人死,便是娄昱平要立刻死,只要能阻林宽,也许都是值得。   眼见事已至此,娄昱平也无可奈何。他垂下双锏,老泪纵横,身旁的娄夫人也作泪垂。   “现如今那朱厌三魂七魄已具,”他喃喃道:“如今可好,天下危矣!”   然而娄心月却咬牙,道:“那倒未必。”   娄昱平斥道:“你又要胡说八道什么?!”   娄心月胡来惯了,平日里总无个正经,但这一次,却当真不是胡闹。   “是兰因叫我回来的。”   娄昱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然素日与孟兰因不睦,但孟兰因是为这天下身死,他口中虽不提,但心内亦感敬佩,自愧不如。   “你这逆子!你是真个糊涂,还是非要将我气死?孟兰因他已经死了,天下皆知!你到底是撞见了什么妖邪?受其蒙蔽还不自知!”   就连娄夫人也作叹息。娄心月红了眼眶,孟兰因之死,他虽已知,但他绝不会错认。   “我怎么会错认?”他一字一顿对眼前众人道:“是他叫我回来!也是他教我牢记一个‘顺’字!”   “你还要说这些胡话——”   娄昱平已是气急,手中双锏已向其而去,但这一回,不止娄夫人及林墨、季朝云来拦,更有飞光来阻。   不夜秋霜,并两道飞光,倾力将娄昱平之双锏荡开。他后退数步,被娄夫人扶住,立稳身形后,当即大怒。   “放肆,我娄府内岂容你等阴鬼猖狂!”   一道飞光坠地,竟是滟九。被称作阴鬼,他面色一白,林墨忙挡在他身前,季朝云也忙上前道:“娄门主,娄夫人,先别动怒,事出有因,容后再说。”   而另一人,则是周未。   比之滟九,娄昱平见他更觉得古怪,观此人之身形相貌,应当是从未见过,但见他却觉熟悉。   他并非恶凶厉鬼,却也不似生人,那方才所用功法,更是熟悉。   “娄门主且慢,令公子所言当真属实。”   为这说话语调,以及他之内修武学,娄昱平已知那熟悉之处从何而来。   但便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亦惊愕无比。   “孟……兰因?”   周未方才所用所讲,确与孟兰因刻意相似,是故意如此。他对娄昱平道:“孟府主,我周未虽非孟兰因,但确与他有所关联。”   又道:“方才我主与在下行事唐突,请勿见怪。”   此时并非追究此事的良机,娄昱平强定下心神,将他们又看一遍,确觉无有恶意,便道:“那你们来此为何?”   滟九不作声,周未道:“一切是我。”   娄昱平更是惊讶。   “我来至楚莱,本想就孟兰因生前托付,与娄公子一谈,但来到此处,才知娄门主仍令他驻守青墟。我知此间情势危急,却不得分身相救,便将此事传报与吾主及令秋君、林公子知晓,自己前往青墟,”周未道:“去至青墟后,我将此事告知,娄公子亦心急如焚,即刻回转,才有如此行事。”   娄昱平哑然,娄夫人道:“依周先生所言,犬子说那孟府主临终有所嘱托,也都是真?”   林墨望了滟九与季朝云一眼,见他们神色,听方才周未言说他与孟兰因之关联,便也想到当日于幽独初会,便已觉其言谈如珠玉,正似昔年所见之孟兰因。   他心道,那娄心月所见可能是周未所化,但也许,又真是孟兰因临终前一点神思。   果然,只听周未道:“确是孟兰因所托不错。”   娄昱平便问:“他说了什么?”   周未道:“他临行前,曾予我一句,道说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积善之家,积善之人,正如平阳季氏、楚莱娄氏,又如林墨,或季朝云、娄昱平等家中诸人,当有余庆福祉。   见眼前众人都将此言思量斟酌,周未又道:“然后,他也予娄公子一字,‘顺’。”   娄昱平与他夫人对望。   “这是何意?”   这一回,周未还未言,滟九已作叹息。   “顺时而动,顺势而为,”滟九道:“若林宽欲求朱厌一魄,便予他朱厌一魄,此后可求批郤导窾,迎刃而解。”   娄心月亦道:“正是如此。他说我糊涂,但也唯有我可做得到这一个‘顺’字。”   娄昱随知孟兰因可窥天命人事,临终之言,必有因由,但亦仍旧存疑。   “难道,这一次真是那孟兰因所留”   他又问向滟九。   “你是何人?如何解得此事?”   若要问为何,那自晋临孟氏求学三载,于众位同修之中,最能解得孟兰因之道法心得者,正是滟九。   他道:“娄门主,晚辈滟九,乃为幽独虚相主人。”   娄昱平夫妇皆为他这名姓与幽独之言又作一惊。   “你是青墟滟氏的——”   滟九不复答言,但娄昱平已知自己说对。   此间不止一个林宽复生,还有一个阴鬼林墨,又并滟九,无数疑问,无数惊叹在心,娄昱平不得不问。   “当年就是你,为夺滟家家主之位,杀了自己的亲妹?”   滟九摇头。   虽无有真正亲缘,但滟十一对滟九而言,确如亲妹。林墨想要为他说什么,但觉自己亦是有罪之身,似无立场,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只听季朝云道:“娄门主,滟九当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就连季朝云也如此说话,娄昱平惊诧,又问滟九:“那,滟夫人之死,也与你无关?”   这一回,滟九摇头。   娄昱平不解:“这是何意?”   “那滟夫人,的确为我所杀,”滟九道:“但我不杀她,她便杀我为何不杀?”   “那么,你现在又是因何身死?”   林墨想要代其答言,但滟九不许。   他抬腕,阻住林墨接下来的说话,只道:“我既不义不孝,自然也得来身死恶报。只不过我于这世间仍有留恋,所以停驻不前,亦不求来生。”   又道:“不管娄门主是否愿意相信,但我言尽于此。如今情势,只得先除今日之患,还论不到我那往昔罪过来,若娄门主执意要将我问罪,他日我愿当奉陪。”   娄昱平素知当日林墨曾有苦衷,今日见滟九之言行,疑他亦是如此。   也就在此时,方才追出的李承英等人回转,面上皆有悻悻之色。   娄昱平虽作愁眉,也只得先再度定下心神。   “好。既如此,待今日之祸了结,我们再论他事!” 第248章 章之六十七 命定(上)   已是夜深时候,安宁城袅清峰上,有一轮钩月,几点疏星。   朱厌拣择一株参天古木,立于横枝上,?自树影婆娑间,随眼看前方江山不夜所余焦土痕迹。   看着看着,他也不知道因何而触动,忽地将指尖一挽,勾作光华。   目送着夜中微风拂荡,将自己所勾勒的转眼吹散去,不知流转何方,朱厌听见和铃央央,闻之竟如断肠悲声。   “锁魂铃。”   朱厌是锁魂铃主人,知风摧雷凿亦不可使之摧动发响,此刻他不动,那自然是有个林宽来了。   他人还未至,一枚锁魂铃先飞旋至朱厌身前。朱厌认得那正是当年用以囚锁自己,属于林宽的锁魂铃。   朱厌便伸出手去,果见锁魂铃中逸散黢黑魂光,正是自己所遗最后一魄尸狗。   将它握住之后,朱厌又看见了林宽。   仍着白衣的林宽,纤尘不染,披就清好月色而来,真如瑶林琼树。   其神姿高彻,自是风尘表物。但在那树上专注瞻顾江山不夜遗迹的朱厌,已将他惯看,于是这刻也不再贪看了,却仰头以目光追着天幕,盘点其上星光明灭。   “我回来了。”   听林宽说话,朱厌亦不作悲喜颜色,淡然应了一声:“嗯。”   林宽不以为忤,一笑在那树下倚坐,将手中提着的酒放下。   “饮一杯吗?”   相逢意气作豪饮,醉后高歌且放狂。爱那金樽玉露,杯中波荡,是林宽生而为人,也真如世间俗人的一面。   一魄已经得回,朱厌知他自楚莱而归,猜这酒大概也是从娄府内不问自取。   如其余仙城一般,楚莱亦自有一等传奇佳酿,其名“小楼春”,以百花来调曲糵,一斗酒合以两丸苏合同煮,饮之有芳香。   若是在从前,他林宽与娄昱平是那忘年之交,莫说一壶酒,就是整个娄府的酒,那娄昱平也愿相赠。   可惜,如今人事皆已不同。   话又说回来,有梁上君子行径,或信口开河之时,那又是林宽如这世间俗人一面。   他就如每一个在人间存在过的麒麟儿,生来便有一副温文尔雅,淑人君子皮相;那言语恳切,雍容大度令人信服,就像他曾与众人言朱厌可永生不死,也不惧世人去想这是经不起细究的假话一样。   此时林宽如何尚有心情小酌,朱厌不知。大概是因往后天地混沌,人间不存,自然也无此物可饮,于是最后一次尽情吧?妙在林宽也不勉强他相陪,就干脆利落地自饮自得。   天上有月,朱厌垂首,见他杯中有月,便想起那人间的旧诗。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这是从前的林宽教他的,而那下一句,正是“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林宽听到他所吟的旧诗,也想起从前,随口道:“你若是想,也可以在此建起樊楼。”   朱厌只道:“不必了。”   就算此刻建起琼楼玉宇,大概也会如秦佩秋一般境遇。   劳心费神摧动鬼神来造那样华丽樊楼,在送赠林墨之后也作无用。他亲自为林墨筑起的,也在林墨死后亲手毁去,空留下荒凉满目。   而这世间一切,注定在明日就会化作烟云,也是同样。   林宽笑将杯中残酒饮尽,问他道:“我问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也会觉得难挨么?”   “什么话?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安静呢!”   为朱厌这自负语气,林宽便也继续自斟自饮,笑言:“你若这样说,那我也同样。”   他的话令朱厌又沉默,林宽再直言道:“你有心事。”   此言不假,朱厌确有心事。   对着林宽,他在想当日之好,还想旧时之梦,如何亲手堆砌,得回了一个麒麟。   但那一个,不过伪物,于是朱厌又必须将他摧毁。   欲在这天地间洒脱快意行事实在太难,便如朱厌,便如林宽,也是如此。朱厌不禁问他:“你后悔吗?”   林宽笑道:“件件桩桩,时时刻刻。”   他这样说,朱厌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是那个麒麟当初不悔,今日自然变化。   意外是,他说一切事情,譬如当初,譬如此时。   “你对这人世间,没半点留恋?”   朱厌如此问林宽,林宽想了一想,道:“你呢?”   朱厌只看着他,不说话。   林宽轻哂:“也对,于你而言,对这俗世再多留恋,也抵不过一个我。”   话音方落,郁郁林间,竟有片叶作刀,疾刺他眉心。   见那叶刀来势汹汹,林宽却岿然不动,仍就饮他的酒,但果然也如他所料,那叶刀在距离他眼睫毫厘处陡然停下。   林宽眨了一眨眼,弃下手中的酒,抬手拈下片叶,递至唇边。   被他吹奏,叶片发出清震之音,但不成曲调。林宽便又将举着叶片的手垂下,也不管朱厌是生气或者厌烦,愿不愿意听取,自顾自地开了口。   “从前我们那小时候,总去禹州拜会舅舅与舅母,得他们指点道法医术。禹州多山,山民们爱衔冬青之叶作啸举,其声嘹亮入神,用以相互呼召,那个中高手,还可寄情于内,递传幽愫,吹送离愁。我路过时真觉有趣,就学了起来,但学得不好。”   “再后来,六郎也大了。他生而早慧,那性情亦是有别扭古怪之处,见三郎他们总也去禹州,更觉得自己是我们不同的一个,于是除了我又或两亲、阿惠,他对所有人都发作脾气,与三郎最是不睦。”   “有一回我见他不肯去上学,只在自己屋外的树上闲坐,揪了半树的叶子往地下扔,也不管别人如何劝阻。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三郎临走前又作弄他,将他的书都撕了,叫人丢进水池里。还说他其实也不在意,反正早读过一遍,都记住了;而且那上学也无趣,何必要听先生讲什么,不如他自己想什么便是什么,没意思极了。”   “我当时与他说,读不读书,上不上进,是另一件事;但芸芸众生,至伟至渺,一应有灵,此举不当亦不该。”   “他立刻也就明白了,停了手。我想反正已经是一地的落叶,我们也都得闲,便也教他如何吹响这树叶,结果他竟学得比我还好。”   “六郎啊,人人都说他自小诸般古怪不好。但在我看来,他是最乖巧聪明的一个,只要你与他说,他便谨记学那诸般为人的好处。”   “世间不得完人,但若人人效此,大概你我也不必经历太多风波。”   虽已经劝过自己不再去想明白林宽所想的每一件事,但他既然提起,朱厌便难免再度想到此处曾有那樊楼起,还想起那个曾得林宽爱悯,又得秦佩秋照顾,今日有季朝云相护的林墨。   朱厌想了又想,竟一时分不清,林墨此生算是有幸还是不幸。但如今林宽既是孤身一人回来,他便道:“最后,你家六郎还是选了季朝云。”   林宽欲要饮酒的手,略作一顿。   那个林墨,是林宽前生今世所余最后亲人。但不管孟兰因也好,季朝云也罢,世间其余人都是一样,所有人都将林宽视作是假,偏要林墨将他割舍。   林宽也很快释然,复又笑道:“他是糊涂,也太心软。”   “那你预备如何?”   林宽道:“我亦心软。既然他不愿与我同归,那就由得他与别人同命吧。”   为他这般自觉善意的应答,朱厌沉默了。   林宽察觉他那沉默有异,便问:“怎么了?”   “你要杀了他。”   朱厌这一句不是问话,只是坦言,不管林宽亲自杀他,或者因天地倾垮而至所有人鬼神灵灭亡,皆是一般结果。   林宽道:“既言长兄如父,他忤逆不敬,亦不悔改,我当然可以杀了他。”   朱厌又不说话了,却听林宽提起旁事,道:“可怜这世间,已经变作善者愈善,恶者愈恶。”   不错。   这世间善良人,跋前踬后,进退两难,动辄得咎。   而为恶者,八面圆通,洿行无节,蝇营狗苟。   但朱厌复想起林宽之前曾说过“愿教善者愈善”,只听林宽又道:“是你说的,这世间已无生趣。”   “是吧,”朱厌也道:“你亦觉如此,所以才要令天地同归混沌,人间化销。”   “含冤受罪,迟来公道,于这世间何益?”林宽道:“若是如你我所想,全是天要将众生作弄,那不如快些结束这作弄,别再做那些荣辱角逐,爱恨浮荡的无用苦功。”   朱厌为此言而笑:“若言是为众生,你又何故不问众生?”   林宽道:“因众生糊涂,不知好歹。”   又道:“我亦曾受此困。”   当日不争不怨,为世人毁谤,便顺从天命,将肉身归还,正因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是所谓孝矣,也是愚蠢。   朱厌颔首,道:“不错。”   他说完沉默了片刻,林宽见他不再说话,便也问向他。   “当日那个我,将你魂魄拆离禁锁,你可曾想杀我?”   那当日已过去太久,但朱厌坦然道:“想过。”   “还是当日,你我一战,你又何故不杀?又何故相让?”   “我亦心软。”   他学林宽说话,林宽不禁笑道:“当真?”   朱厌点头。   对从前、现在,在这人世间诞生麒麟儿,他都是一样的心软。   见林宽闻言若有所思,朱厌又道:“这世间所谓的大义,又或公正,本都与我无关。”   令止幽独吞噬人间幽冥之境,为人间仙府震慑四方妖邪来侵,愿受一切束缚,对他人释以善意,朱厌所行,从来是为成就他麒麟之大义或公正。   林宽亦明白。   “抱歉。”   朱厌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道歉。   “如今我已知道你是对。反是我,倨傲自尊,不知天高地厚,”林宽又道:“为这世间奉献,无穷无止境,于他人来看,却仍旧太少。”   太多人不知感激,更有甚者,因那不可得的恩泽反作怨恨。   但今日朱厌觉已经无所谓对错。他淡然道:“无妨。反正,我已经得偿所愿了。”   “正是如此。只待明日,便有天地同归一体,你我再也不必听命于天,受困于地。”   朱厌再度沉默。   在万籁俱静中,只见云遮月掩,林宽弃下手中杯盏,改作仰头豪饮,等其将心事都想过一遍,再来作答。   不知过了多久,林宽终于等到朱厌作答。   他道:“好。”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249章 章之六十七 命定(中)   林宽已将手中的酒饮尽,听到朱厌如此肯定回答,却也觉心内有憾,不禁要作长叹。   他将手一松,那酒坛跌地破碎,发出清脆响声。见朱厌再作沉默,他便道:“你不问我为何叹气。”   朱厌失笑道:“我问,或者你自己说出口来,其实本无分别。”   的确如此,即便朱厌不问,林宽也仍有想要对他说的话。   只听他先问朱厌:“今日在虞城,你为何要阻拦邾琳琅?”   “阻拦?”朱厌面上神色似是不解:“我不过是自行取回一魄,有何不可?”   确无不可,但林宽又道:“我是指,你那各种心软之处,真正远胜于我。”   朱厌不言。   “你杀了花未裁,也不打算告知与我。”   便是林宽也知邾琳琅那无聊心计,而她与花未裁之行踪,对朱厌来说更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回忆起那花未裁再度濒死前疯癫形状,道说邾琳琅与世人都同样将他出卖,比之陆怀锳更可笑千万倍。朱厌反问林宽:“难道他不该死吗?”   林宽道:“他么?实在是死不足惜。”   花未裁害过的何止林敏和花勤芳?他还害及乌尤一城百姓。   也正是因他将乌尤花氏的秘密告诉了邾琳琅,才有其后诸事发生,莫说令他这般惨淡,无声无息地再死一回,便是将他于世人眼前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既如此,”朱厌又问林宽:“那我杀他,何错之有?”   林宽一笑:“此事与对错无关,你自然可以照你意愿行事,我亦如此。”   但林宽真正想说的,也不是此事。   “我想问的的,是你将一切事告知幽独众人,亲手杀陆怀锳,然后又伤了邾琳琅,是何缘故?”   朱厌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好。”   林宽说出这一字,朱厌已闻锁魂铃破空而来之声,五枚锁魂铃飞旋而至,遍袭他周身要害之处。   朱厌有一瞬心乱,但也并不意外,于是亦以锁魂铃拒之。   他们二人不是第一次有这相杀时刻,但这一回却比从前更真。闻得锁魂铃彼此相撞,有雷霆乍震,金石相撞惊声,见清冷月色之下,尘灰漫扬,朱厌翩然降下,任由方才足下所立参天巨树轰塌,心内却知林宽方才所施展的真是绝情杀招,只因想要证明一些心事。   朱厌的三枚锁魂铃,堪堪将林宽所使四枚锁魂铃拦下,现正有一枚锁魂铃抵于他额心处,可谓生死存亡时刻,岌岌可危。   果然,朱厌见林宽与自己对望,还含笑与自己相问,就仿佛并非是他,正将自己置于死生一线之间。   “兄台,你既言已经得偿所愿,那你的锁魂铃,如今又在谁人手上?”   朱厌仍旧一言不发,但其实也早知道,不能瞒得林宽此事。   今日林宽所持锁魂铃,皆来自林墨,正是诞育朱厌三魂七魄之物。当年是朱厌将它们留在了幽独,作为信物,其后也是朱厌,以其中五枚来作五行造化,塑造了这个林宽的肉身。   余下的四枚,再加上因陆允琏身死,陆怀锳返还林墨的一枚,如今都在林宽手中,令他有五枚锁魂铃可供驱使。   而从前的朱厌,曾有一魂六魄被麒麟的锁魂铃囚困。除了一魂胎光,一魄雀阴在身,也还有那个麒麟儿留给他的两枚锁魂铃,如今被他充作耳坠来饰。   此时朱厌之一魂六魄已经全部重归,已经得回原本属于麒麟的十枚锁魂铃,但林宽却只见他耳上那两枚,以及方才与自己对抗所役使的三枚。   林宽既无情,若是从前的朱厌,自会以全力拒之,反将林宽制住。   “不,不对。”   林宽心道,也许应该说,方才他已是竭尽全力。   只可惜朱厌如今也只留有五枚锁魂铃在身,于是林宽伺机而动,他是略迟一招,才落下风。   “你不说,就像你分明设计,最后却也不阻拦那周未前去青墟,就为了让我先放过楚莱娄家众人。”   朱厌都不否认,就用沉默作答,令林宽知道自己所言所想,都是真的。   林宽抬袖,令那抵于朱厌额心的锁魂铃后撤些许。   朱厌却也不动,不逃。   “为什么?”   朱厌是从来能说惯道的,林宽听过他无数刻薄言语,逞其口才,但此时他竟只道二字。   “抱歉。”   这是方才林宽曾说与他的,也是林宽此刻不想听到的。   “为助不相干的他人,竟连一个林宽,乃至自己都叛离,真极遗憾。”   林宽回袖,见那一枚曾属于朱厌的锁魂铃,骤然击穿他旧日主人的头颅。   那锁魂铃在体内游蹿,伤损三魂七魄,朱厌从未受过这样沉重伤势,觉十分难捱,颓然跪倒在地。   这也好,反正他也不想看这个林宽的面目。   但这个林宽,却不肯让他垂首待死。   他亦屈膝着地,温柔的指尖从朱厌流血的额心,划过面颊,最后捏住颈颔。   “是你遗憾从前的我,何故又不信今日的我?”   朱厌看着林宽,知道林宽所怨憎的,是自己竟也和他人同样。   林宽又问他:“你抱歉什么?是为方才你其实真想杀我,还是为你如今杀不了我?”   朱厌听他所言,发出一点无奈笑声。   说他不似从前,其实也还似从前。这般聪明的一个林宽,心知那一片叶刀,是自己真想动杀,但他就以林墨为借口,又令得自己心软。   朱厌已经知道,这个狡诈无情的林宽今日一定可以杀了自己,虽不惧,却仍有憾。   “但他好像并非是林宽,倒更像是另一个朱厌。”   原本朱厌想要得来的正是如此,但一切又都错了。   他错在不该在这人间游荡,看尽世事,日渐月染人性。   也错在不该任由自己一魄留藏在季宁乐身上太久,竟习得怜悯。   林宽继续问他:“或者,你抱歉的是因你将我复生,还将我变作了是你?”   朱厌委实不知,亦不能分清。他想及方才林宽所言后悔之“件件桩桩”,于是也道:“一切事。”   林宽懂得他这说话,轻声一哂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朱厌抬眼看他。   “就算你心内不愿,你亦总是心软,”林宽笑问他:“对了,不知你听过这世间一句说话吗?”   朱厌大抵猜到他想要说的话。   人上人,邯郸梦内练炉鼎。   鬼中鬼,欲求修为两相摧。   这个林宽绝不会令心机白费,既然已使朱厌三魂七魄尽归,便是朱厌不肯相助,还将锁魂铃也转赠他人,但他自有办法达成夙愿。   虽如此,但朱厌最后仍旧只道:“抱歉。”   林宽叹息。   “你和其余人都是同样。”   “你这愧疚,也只不过是对从前的那个我,因你令他变作如今这般不善不义模样。”   “你心内觉得,我也是假。”   自复生之后,林宽还是第一次感到了何谓不快。   他便也对朱厌再道:“抱歉。”   朱厌不知他是在抱歉什么。   朱厌想起自己的旧梦,在那个梦中,是他自己击碎了虚幻,因嫌那个林宽污糟不堪,被自己侵扰。   “为何?”   为何总也不是他呢?朱厌在心内问自己。   “也许一切是命中注定,总不可得。”   朱厌已不想再盼求了,有一些失去的,确不可再得。   林宽的双手拥紧了他,他自在林宽的肩头望月长叹,纵有无限凄楚苦痛,但仍可假作此时真有两心相同。   他终于懂得,为何如林墨,或季朝云,那一切众人,至情至性时候,会有泪落。   天上淡月朦胧,亦有萧萧叶落花拂,风吹迎送,朱厌任由林宽将其魂肉尽数吞噬,无影无息地在他温暖怀抱杳绝消散。   他之锁魂铃坠于地,也是同样无声无闻。它们正落在朱厌所余的一点血与泪中,而天光已渐亮起,黎明也快来临,这山巅寂寥,晨雾缭绕,将一切事物染上薄红颜色。   林宽无喜无泪,慢慢伸出手去,将其与泥尘一起握住。   作者有话说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第250章 章之六十七 命定(下)   天已明。   袅清峰上,无雨亦生云。林宽独立在重重弥漫云雾中,见其散漫似轻埃,遮蔽视野,微带寒意,虽不见姹紫嫣红,却又闻得风送花香而来,正可谓一阵落花风,云山千万重。   曾有愿,那朱颜不改长依旧,花中消遣,酒中忘忧。今日已无惧世人毁谤,却无花无酒亦无旧友,随着林宽之轻叹,有九枚锁魂铃飞旋而起,合麒麟及朱厌之功法摧动,将杳然浓雾击破。   雾气渐散,从浓稠变作薄纱般沉降坠地,林宽一笑。   他仰头而望,已见天上日月星辰列序高悬。   步踏天罡,林宽穷自身与朱厌之功,令所持锁魂铃皆飞向天玄,一枚锁魂铃居于正中,而九枚锁魂铃分列周遭。   “寰宇之始初无名,寂兮寥兮曰太易。”   “易无形垺归变化,万物浑沦未相离。”   “奇幻倏忽归作一,运至阴阳构天地。”   “一分七,七为九,工巧善恶俱分形。”   “覆育众生施造化,承载万物福祸胤。”   “复有九变自究也,归去乱离又作一。”   法诀既现,九枚锁魂铃向中聚拢,然后化归为一。   就在此时,奇铃礔砺威震,日月星辰扭曲爆裂,而天地亦为之震荡,鬼哭神嚎人畜悲鸣充盈于耳,玄云蓊郁混沌中不见万物杳冥踪迹。   林宽乐见于此,只因在这百卉凋零,万物俱寂后,才有一切尊卑不复,是非不分,善恶浑浊。   即便此举令世间晦暗如长夜,亦是值得。   一切光明及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林宽知此功渐成,但心内却无悲喜,竟觉些许遗憾。   但他也深知,这并非是源自于他,而是源自他身内那个已被吞噬魂肉的朱厌。   “唉。”   何故要反目呢?林宽惋惜,原本在这一切过后,这功法也会令他与朱厌那无聊肉身坏损,回藏魂魄于锁魂铃之内,那是另一种永生,也是与最初同样的不离与不弃。   林宽正自叹息,忽听得一点声音,划破这这周遭沉闷的黑暗孤寂。   它不紧,亦不慢,叮铃不停。   “是锁魂铃呐。”   如果这天地已经化销,人间不复存在,那除了林宽之外,那还有谁人可摧动锁魂铃?   惊诧不过瞬间,林宽反笑,自语道:“天缚之阵。”   这是当初的麒麟儿,率人间正道之人擒获朱厌之阵,它本应对林宽这个麒麟儿无用。   只可惜,也是今日的林宽自己,将朱厌吞噬,于是反受其害。   “有趣。”   林宽并不以为忤,心内竟也不再意外。   此阵本有三重,自己是那阵心囚锁之人,然后便是能与他缠斗,合力将他重创的五人,来对应五行。   还有三名术法高深之人,踏罡步斗,施加缚邪道法,亦可与那阵中五人相合,一作干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变化。   这阵法自八卦变化中来,蕴藏天地同体,山泽相连,雷在地左,风行天右,水火不与天地容之理。   八卦相错,顺其往来,如旭日升降,也如四季轮转,顺应天道,进而得生。   但林宽并不求生。   知来者逆,数往者顺,就依着今日所行,林宽退步转身,从容步入阵中。   那个方向,正有一点明光,他就向着自己曾经历过的方向而去。   那设阵之人,亦如林宽所想般聪明,知道他会作此选择,于是先令他看到了娄昱平。   说来是真有趣,因方才所为,神思亏耗,功法亦损,便是现在的林宽,亦不知他是阵中幻影,或是本人。   但这个娄昱平亦有趣,林宽见他一只手提着两只小小酒瓮,另将单手持锏,一步踏前,向林宽斩去。   林宽从容以对,心内明白他此举并无杀意。   果然,不过数十招后,他便罢了手,还将那酒掷向林宽。   林宽便接住。   “请。”   娄昱平没有答他这句,但仰头便饮。   闻之有百卉芳香,正是自己从前和昨日饮过的的小楼春,转瞬林宽便与娄昱平同将它饮尽。   一切真如旧时,他们是忘年之交,在楚莱与娄氏众人都相好,不管伶仃大醉,或者小酌,于彼此都是暂脱俗务藩篱,难得轻松快意时刻。   酒瓮变作空空如也,掷地轻而易举尽碎,林宽再道了一句:“请。”   他径直从娄昱平身旁走过,但擦肩时,娄昱平道:“那前方无有生路。”   林宽道:“正是如此。”   娄昱平颔首,然后自他身后消隐。   林宽再向前行,看到了南芝。   她那眉目似旧,只是带有隐隐憔悴神色。   同样的,林宽也不知面前的她是否是真,但已觉身躯开始轻盈。   “先生,你亦在此待我。”   南芝点了一点头,道:“我代主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林宽便道:“从来多劳诸位先生费心。”   南芝问他:“林宽,你见到我,想起什么?”   想起什么?林宽想那旧日愿护天下的伟大宏愿,也想曾在晋临孟府先辈所植杏花树下,那小亭之内,有个孟兰因待他来落下黑白,以及诸般叮咛嘱咐。   然而,也是他将孟兰因送上绝路,于是这一切已作风吹花落,泡沫幻影。   林宽道:“先生待我之恩,永生难报。”   南芝苦笑:“你已回报。”   林宽便也点头,于是这个南芝也作消隐。   仍不停下步伐,这一次,林宽看到了一名少女。   被人划损了姣好面容,她的形貌变得有些可怖,但她却对林宽微笑。   林宽从前并未见过她,但知她是何人,且为她之豁达,也觉惊诧。   “朱厌,还救了你吗?”   邾采明道:“是,林宽师叔。”   人是这世间最古怪之生物,她是邾伯尧有意偿还的心债,而邾琳琅恶毒,有心要取而代之,但不知道为何,却只将她面容损毁,竟不杀她。   是因要模仿习得她之性情,所以暂且将她放过,又或邾琳琅亦有心债,林宽也不再细想,却想起那个朱厌之善恶行止,才真是古怪,从来古怪。   林宽经过她,但觉身躯是愈加轻盈了一些,却仍旧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接着,他便看到了季平风。   “林宽师兄。”   林宽应他所唤:“平风,久见了。”   季平风点头,问他:“林宽师兄,为何缘故,你要如此?”   他这样问,林宽道:“如若这世间一切人都如你这般良善友爱,大度肯让,我不至如此。”   当年于众同辈人中,林宽得最多赞誉,也得最多毁谤。如今回头看来,林宽却觉季平风之为人好处,最为可赞。   不争不显,博施济众,在不久的将来,平阳季氏会得来一名极好的家主。   如果当初的安宁林氏亦能如此,那该多好?林宽想及自家安宁林氏之父母兄弟姊妹,从前如何鲜花锦簇,心知可惜没有如果。   季平风却道:“并非如此。我已有太多力所不逮之事,亦有不可消弭的心结心魔。”   自谦者,人益之,这亦是他季平风之好处。林宽失笑道:“是了,我亦如此。”   季平风听得此言,便也一点头,任由他行过去了。   林宽继续向前行,这一次走得久了一些,才看见等待自己的人。   他之形容,与旧相识其实全不相似,但也同样令林宽想起从前。   “滟九吗?”   正是滟九。他道:“林宽师兄。”   “青墟滟氏,果然不同于他人,”林宽道:“你之道法妙想,亦是众人所不能及。”   滟九只道:“不敢当。”   若无周未及秦佩秋等众人,甚至朱厌相助,他并不能将林宽困在此处。   “或许是我当真愚蠢,如此简单便中计。”   滟九闻得此言,道:“并非如此。也许只不过是因有时候,人之清明,易为心事遮蔽。”   对着他,想及滟夫人,林宽心内亦难免起那波澜。于是方才都由得众人来问,但这一回,林宽却先作发问。   他问滟九:“你恨我吗?”   滟九想了一想,反问道:“林宽师兄,何出此言呢?”   “我和当年的朱厌同样。当年在见过你后,即便猜到些因由,但不曾对你相救,就任由你在青墟受难。”   滟九一哂:“大概,是不曾吧。”   “为何呢?”   “林宽师兄自有林宽师兄的顾虑,”滟九道:“而我,幸得有个砚之。”   见林宽若有所思,他又道:“我如今也知,若人不先作自救,又何故要去求他人来救?从前的我,不必你救,而今日世人,亦不必你救。”   林宽道:“你如此设计,并不怕被我识破。”   自然是怕过的,但滟九道:“不成功,便成仁。若今日身死,我亦不曾愧对世间什么。”   林宽笑道:“你已得悟。”   滟九点头:“你亦当释然。”   这一回,林宽却摇头了,再不言语,继续向前而去。   已经行过五人,他们所言,真令林宽如将半生都再走过。   除了娄昱平外,无人与他争执动手过,但却未令他感觉轻松,即便这身躯越来越轻,脚步亦觉飘忽。   林宽知道,这是因功法施展消耗,亦知是因被阵法囚困所致,还知前方尚有三人正在待他。   再走了许久,林宽终于看到了前方之人。   这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来人。   “林宽师叔。”   他这样称呼,林宽失笑。   虽然觑见他体内一点黢黑魂光,但他确实也不似朱厌,林宽便叹道:“是如孟先生所言,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眼前的季宁乐微微颔首,他又道:“你受他之好处,前方或仍有歧路,又有荆棘塞途。”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朱厌。   但从前得朱厌一魄归来牵引相救,已经是季宁乐不能想象的际遇,如今再得他来救,季宁乐更是从未想过。于是他仍坦然道:“多谢林宽师叔指点。但吉凶征兆,前程逆数,人不可尽知,我亦只能向前走。”   又笑道:“我相信,只要我肯向前,便有相逢。”   这亦是另一个有趣豁达之人,前途真无可限量。林宽便也不再多言,径直往前。   这次没有走太久,林宽就见到了前方有人相待。他负剑而立,却也如娄昱平之外的众人一般,并不对林宽动手。   秋霜剑,墨吟箫,还有他身藏之物,都令林宽轻笑。   曾经孕育了麒麟之三魂七魄,曾经藏于朱厌之身,那五枚他不肯告知林宽去向,其实林宽已知去向却未计较的锁魂铃,如今正在他手中。   此天地间最为幸运的,正是这一个从来择善固执的季朝云。   “朝云。”   听得林宽所唤,季朝云颔首,并未与他多言。   “他在等你。”   只是这样一句,林宽也便懂得,不作问答,亦不停留,继续往前方而去。   但这一回,林宽是走了许久,仿佛比方才遇到所有人都还久,令得他之躯体更轻,却更觉疲惫。   但他仍旧强撑住,继续向前走。   悖逆天道四时,选择此番方向,会落得这般魂魄消损下场,他心知肚明。   而无管走得是快或慢,终有相见之时。   “六郎。”   终于,林墨已在他眼前。   他握着不夜,看着林宽,像是哭过了又笑,眼眶发红。   林宽已经无力再支撑,便自向地上盘膝而坐,回望着他,道:“我猜,这一次让我走得这样久,是因你想我留在这人间再久一些。”   就算不能知晓其他人是否幻象虚假,但这一个林墨却一定是真。见他不言,林宽再笑道:“至少在你心内,我仍旧是你哥哥。”   这一回,林墨终于开口道:“不错。”   林宽道:“好孩子。不过即便我从今往后都不在了,你也不必心忧,你有一名可令天下称羡之好友。”   林墨先是摇头,然后道:“是。若只论参玄悟道,滟九之机心聪明,我或季朝云皆不能及。”   “的确。自方才我阵法起时,至如今这般浩瀚虚相,真与当年朱厌所行,相差无几。”   这世间聪明人,本也不独林宽一个。   那一个滟九,集众人之力所设虚相,真似幽独,遗世独立,在那一瞬间铺张开来,竟将林宽也一时瞒欺,以为自己所行道法已经奏效,天地亦已化销。   即便其后林宽立即识破虚相,但功法已施,无法补救,只能坦然行过那从前的一生,虽破除一切阵法,仍迈向死路。   还有那一个朱厌,他早知与林宽相悖的后果,是遭逢死劫,于是在林宽归来寻他前,或者是更早于虞城内伤及邾琳琅之时,已先将一魄再度转赠季宁乐。   他还知自己一魄缺损不见,林宽立刻便会识破。所以这一次,他不再将自己的一魄藏于季宁乐的三魂七魄内,而是将自己从季宁乐身上取回的一魄,与季宁乐遭逢重创的其中一魄交换。   他从容赴死,却令得林宽不能全其功法将世间葬送,然后因将他吞噬而反受其困。   而他所言抱歉,并不止是因他令林宽重生,也因他会令林宽再度死。   若说林宽全无察觉那是假,实则已有端倪。但在那时,又至此时,林宽亦心中有知,明白所有恩怨是非其实并无那么重要,一切是他负他,亦是我负我。   林宽如今倒也不惧死,甚至魂魄销散,再无来生;也自有与常人不同之气量与心胸,仍知这世间一切不过成败是非,从明白上当一刻,便坦然面对自己最终失败境地。   别的都不再紧要,他笑对林墨道:“你还有一个季朝云。”   又道:“这世间无情,这天亦不应你我。所以这一次,你记得要好好活着,别再冲动行事。”   林墨忍泪,眼底更红。   “我从来没有看错过朝云。他应承过我,帮我将你顾好,便将你顾好,”林宽道:“其实他之刚毅果断,不惧是非之处,远胜于我。”   林墨再度摇头,轻声唤道:“哥哥。”   他行至林宽身前,屈膝俯身,将林宽抱住,然后把头埋进林宽颈窝。   林宽便也将他拥住,笑问:“怎么了?”   这些举动,全似从前,林墨忍不住嗫嚅泪落。   不管这一个是否真正是林宽,但林墨想与他倾诉。   “哥哥在我心里……永远与其他人不同……从前……从前如果没有哥哥……便也没有今日林墨……”   闻言,林宽含笑望向前方,看了许久,知那处空荡,便唤道:“六郎。”   身躯轻袅,自知大限将至而未至,林宽心知,林墨也知。   但闻利刃刺破布帛骨肉之声,血色沾染林宽的白衣,也将林墨的手染过。   林宽听得他撕心裂肺哭声,心道这真是个傻孩子。   那不夜明明是从自己身上贯穿,将要骨销神挫之人亦是自己,林宽都不难过,他却难过。   “哥哥,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从前不能救的,今日亦同样不能。林墨哭得似他小时候,毫无章法,也不听旁人劝说,但林宽仍旧笑着宽慰。   “不必。你没有做错什么,而哥哥也没有将你看错。”   这个林墨从来都是如此,即便不可将所有众人救济,但亦直面种种不公与灾厄,担起他可担负的,不逃亦不避。   这也不错,人生在世,又能如何?力所能及罢了。   含笑言毕,未曾如愿,未曾释然,林宽就在他哭声中神魂俱灭,徒留这虚相萧索,八卦阵没。   卷之五.尘寰消长数应当[完]   作者有话说   易出自《列子·天瑞篇》,八卦出自《周易·说卦传》,法诀是我乱编。   这是一群聪明又糊涂的人,善恶难分,试探一些可能,但,好坏结果不论。   谢谢您观看至此,下一章,青山依旧在全文完结。 第251章 青山依旧在   孟星文瘫坐,越看眼前诸多案牍,心内越是不耐烦。   “刚建起这新仙府,又说要升什么山,问什么学,好不容易得来点清净,又没了!”   南芝听得自家这新府主的说话,白了他一眼,正待要训他,却听得外间有人来通传,说是有客到访。   孟星文听见这话,立刻跳将起身,装模作样要去会客,南芝怒道:“混账,坐下!”   这亦是当年授业之恩师,孟星文苦着脸坐下,挠头不止:“南先生,哪有叫贵客久候的道理——”   “这时候能有什么贵客?便真是贵客也有我,”南芝没好气:“你现如今是孟家的家主,时刻要记着!”   说完,南芝丢下孟星文转身便走,懒得听他在背后喋喋不休,念叨他是如何命苦竟被孟兰因遗令立为家主,而她南芝又是如何不公,只肯替师尊他老人家打点诸事,却教他一切事都亲力亲为。   也如南芝所料,那客人也非是正经贵客,只不过是有一段时日未见罢了。   “南先生,久见了。”   自孟兰因之丧仪完毕之后,已有二载未见。季朝云方才正是徒步上得山来,方掸去肩上落雪,如今便也仍旧依礼问候,而其稳重冷峻性情也未变,虽见南芝如今模样变化,已作衰老妇人,也未有半点惊讶之色。   南芝自有其道理。既然孟兰因已离世,她亦得悟,自然不必再强求皎然面色,容颜不改,可与孟兰因相称。   见季朝云所携少年,南芝已知其来意,却仍笑道:“来作什么?”   季朝云道:“来送阿洵。”   在外人前头,陆不洵也乖巧,听到说他,便也行礼问候:“晚辈陆不洵,见过先生。”   当日在平阳季氏也曾见过,眼见少年人大了两岁,身量更高,眉目亦越见清秀,南芝笑着应了声,道:“都坐吧。”   见他们都落座,南芝才转而又问季朝云:“怎么来地这样早?这升山的时刻都还未到。”   这亦是明知故问,季朝云都不必答了,因为正也有人进来屋内,待与南芝通报升山问学的诸般事务。   别人都还罢了,陆不洵一见他就又坐不住,直像方才孟星文似地蹦起来:“师兄!”   那来人正是季宁乐。为避世人耳目,他自醒来后,便离开了平阳,来到这晋临,代当年之季思明,协助孟府众人打点重新修葺仙府并操持升山问学诸事。   与陆不洵同样,而今他又大了两岁,模样亦比从前有更多变化,那身形更加高大,更显沉稳温柔,英秀挺拔。   陆不洵叫了他一声,又忽地想起如今季宁乐已经不再是季宁乐,而是今日孟府之执事,还将名姓改作了孟宁。   世间人心各异,比起与他们再起冲突争执,季宁乐倒更愿意如此息事宁人。如今见季宁乐含笑望他,南芝亦笑他,季朝云没甚表情,陆不洵面上微红,换上了更为克制恭敬语气,改口道:“孟师兄好。”   “陆师弟。”   季宁乐与南芝及季朝云都一一见礼,二人也都应过。只说了几句闲话,季朝云便作告辞。   他拍了拍陆不洵的肩,道:“阿洵,日后好好读书,听诸位先生的话,还有你孟师兄的话,别再和在自己家中一样,整日胡闹。”   陆不洵不服气,脸色又红了。   这些说话,在家里听师祖师伯耳提面令好多遍了。再说要论胡闹,谁能比得过自家那位不成器的小舅舅?自己到底几时胡闹来着,分明没有的!   但反正季朝云这样说,他便点头应了是“是”。   季宁乐笑道:“师叔也不和我们多说几句话?吃过中饭再走不好么?”   季朝云还未答话,南芝已先笑道:“季朝云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孟府从来不留他用膳说话,让他快找别人去吧。”   这一回连季朝云也笑了,道了“告辞”便走。   行了几步,他忽地想起还有人对陆不洵的嘱咐,但回头一望,陆不洵又已经猴蹿到他师兄身上去了,半点不知何谓人前,何谓礼数。   季朝云一看便知,那一个季宁乐仍是季宁乐,而自家这个嘴上无德亦还是嘴上无德,也还似三岁。   算了,这样也好。陆不洵本是无辜,为着他好,季朝云与林墨对当日虞城内所知之事,都决定绝口不提。   而想及林墨,季朝云嘴角一弯,下得山去,立刻化光而行,去向安宁。   与晋临不同,安宁城内四时不变。今日偶有细雨,但见城中诸仙门道友及百姓,面上都已无阴霾神色或忧虑,而城内最大酒肆中不见林墨踪影,季朝云大概也知他去向了何方,便再度化光而行。   果然,在袅清峰山巅之上,江山不夜之旧地,林墨看见他来便也笑了,然后回过神来又板起脸来。   “哼!”   季朝云道:“哼什么?叫你和我同去,你又不去。”   就是不去,林墨背过身:“少来这套,离我远点!”   季朝云上前去,把他手臂捉紧。   “别拉着我!”   季朝云倒有耐性:“林砚之,不是我要撵你,是你非要作怪,我也救不了你。”   林墨瞪着他:“好、好,你的意思就是怪我!”   季朝云道:“不妨事,我不怪你。”   林墨抬手便给他一掌:“季!朝!云!”   季朝云轻而易举避开,道:“我说错了吗?我是真的不怪你去做贼,看我大哥被李梦哲逼到墙角的笑话。”   那这能怪林墨吗?真不能,而且回想季平风面红表情,李梦哲之狰狞,还有她所言,林墨立刻都不气了,又想笑。   曾经听季朝云说过从楚莱到季平风处的各样来信,后来他们才知道,其实都出自李梦哲之手。   而自从同去过虞城后,她那信从三月一封,变作了一月三封。   季平风聪明一世,于此事却竟胡涂,无知无觉,仍旧依礼答信,于是李梦哲的好耐心,在一载又复一载后,终于耗尽。   据林墨看来,李梦哲直从楚莱飞奔至平阳,来问季平风“我年年月月岁岁朝朝没事找事写信问平风哥哥好平风哥哥是当真以为我来问好问道法问文章么”实在有趣,而季平风大惊失色反问“难道不是”更为有趣。   还有,被季平风夸奖长大后越见稳重温柔,不似旧时的李梦哲,礼貌问候过众人,邀他散步闲逛,却忽然发难拿着双锏把他逼得退无可退贴在墙上,还差点将他脑门敲碎是最最最有趣。   所以林墨偷看亦没忍住,笑出了声,季朝云掩他嘴都嫌出手太慢。   季朝云看他又笑,道:“我也不怪你实在有空,把这件事和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说三五遍。”   这就是很怪的意思了,林墨心道这二人也不愧是兄弟,说起这些话,都是一样的阴阳怪气。   “你难道没有笑?姐姐难道没有笑?我看季伯伯也很高兴啊!”   季朝云无言以对。   笑当然是有,但是季朝云和季凝芳至少没当着季平风的面笑,已算得厚道。   至于季思阳,他那已经不能只用“高兴”二字形容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便如他那般性情,也可能已与众人商议过一百回,他那爱子如何前去楚莱求娶,家中又要如何营办婚事。   反正现在林墨是不想在平阳季氏作客了。如今已得回肉身,是真正生人,季平风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下来的天罗地罔,和时时刻刻都让人平地摔跤夜间失眠喝茶呛水享尽诸般小灾小厄还看不见摸不着云符,他林墨实在是吃不消。   最近还是离季平风远些好,林墨又在他亲弟面前将他取笑一回,自认大度:“算了算了,我们不和他争,反正出来走一趟也好。”   季朝云道:“不错。”   也不止季平风,他林墨一时面皮极厚,一会又极薄,不惯在季思阳面前闲荡生事,还是出来好。   林墨却斜眼睨他:“不错什么?令秋君这一路上护送爱徒如何?有什么见闻呐?”   就如从前他们亦被护送至晋临,这一回轮到季朝云去送陆不洵升山问学。他道:“也没什么见闻。倒是遇到了娄师兄,他之修为又有进益,但性情还是那样,非要与我喝酒,但求醉死了事,恨不得把阿洵亦灌死。”   说到娄心月,林墨倒很喜欢他那性情,但也难免感慨:“如今晋临已平静无事,便是滟九也道多亏他,一直照拂青墟,又处处为晋临百姓尽心。”   季朝云道:“虽然娄门主不认,但我看娄师兄之为人,真像极了娄门主。一样喝醉了也像没醉,直说飞升成仙也没什么好,不如人间自在飞花更有趣……又还说起当年曾得孟兰因之提点,如今年月过去,心中遗憾已减。”   听这样说话,林墨也如季朝云一般,知道他仍十分在意孟兰因,还想起另外一个被孟兰因所提点之人正是林宽,便作叹息。   但就像江山不夜旧址焦土之上生出的新花,还不等季朝云安慰,林墨便又先笑道:“其实也无妨。就像南芝姐姐说的,一切相逢是逢,一切不逢亦是逢,说不定他生还可再遇。”   季朝云也道:“正是如此,不过你若在南先生面前这样说,她要打你。”   是了,要叫先生才对。幸亏此时南芝不在眼前,林墨便道:“还是想我们去哪里逛逛吧,权当散心,也祸害祸害别人去,免得平风哥哥不服气。”   季朝云一笑,与他并肩,同向山下行。   “听说邾伯尧醒了,何妨拜访禹州,探望一番?”   这敢情好,就是不知邾伯尧见他们二人,会是欢喜还是愁了。林墨喜滋滋地道:“这样好的景色,化光都不必,行路过去吧。”   他林六郎今日竟不偷懒耍赖,当然也好。季朝云一面走,一面又问他:“去过禹州之后呢?”   “去看滟九,”林墨笑道:“还有,若是秦佩秋愿意见我,我也想见他一见。”   他仍旧是林墨所亏欠的,还需年月来还。   听到林墨这样说,季朝云面上没有什么,也随口应了一声,但林墨扭头细看他神情,一眼便睇穿。   “哎哟,令秋君,天天都这般吃醋小气?”   “林砚之,你非要成日里妄言颠倒是非?”   他们二人又这么一路小声拌嘴,往山下而去,但林墨是最不肯认输,于是转眼便又再争得兴起。他信口道:“季仲霄,你别不服气。当年我是如何惊才绝艳,你难道不知?我的江山不夜玉楼金阁,世人称奇,就算那时你没见过,但今日滟九所居,总可窥见一二吧?”   随便林墨如何得意,季朝云只作一笑,不语。   但他这无聊别扭,如今林墨也只当有趣。   还欲说些什么取笑,林墨正在想着,恰逢山风夹携一点细雨而来。   见此刻这山色空濛,烟雨灵秀,他便笑对季朝云道:“好。今日不说我,也不说我的江山不夜,我就问你令秋君,我之青山如何?”   出乎林墨意料,这一回,季朝云倒作正色回应。   他道:“不及我之砚之绝色。”   这堂堂令秋君不觉害臊,林墨都听得面红,也不知是为“我之砚之”,又或为那“绝色”。   可今日他林墨那脸皮也厚,强自镇定,就含笑相倚,携了季朝云的手,任由雨洒风吹,继续前行。   这人间从前现在,他在,季朝云在,青山依旧在。   无管至海角天涯,亦当一齐归去,就如此生同来。   青山依旧在[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这是一个八年前就写好的结局。 第252章 生关死劫谁能避?宿孽总因情。   感谢您看到此处。   将这故事看完的各位,也许会明白当日我怨言。   我曾再三说过亦解释过,《青山依旧在》这个故事并不如某些人所言,像某位作者的某个知名故事,它真的只是我的故事。   如果一定要说它像什么,于近现代我喜欢,对我影响颇深的中文作家,是古龙及李碧华;而我仰慕喜欢的,惯常爱读的,还有诸如沈从文、阿城、海子、吕思勉、顾城、蒲宁等诸位先生作品。   对我写作影响最大的文学作品,则是《石头记》,在我心内,世间无可出其右者。   我的故事,写有恩的,死里逃生。   我的故事,也写无情的,分明报应。   我的故事,还写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读到此处的诸君皆可为我作证,若要说有相似的话,其实这整个故事,都是在说这些事情不是吗?   我最开始写《青山依旧在》,是在2012年的夏日,当时忙于准备司考,实在难以为继,于是匆忙在手机里记录了关于林墨赠给季朝云的花枝与扇,以及故事的结局。那时候它是个更为武侠风格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负心独活季朝云,以及一个痴情身死的林墨,它比现在短很多,故事的内核也与现在不全相似。   后来是研究生毕业,和前东家也解约,开始实习并执业,生活中忙忙忙总有事赶,一拖再拖,再次动笔时已经是2017年,已经找不回当时的一些文本以及记忆,于是没多久又再搁笔。   2019年,把金光追完后实在无聊,于是便翻电脑,最后在无数旧坑中,努力先将这故事捡起。   《青山依旧在》是我写文至今最长的一部作品,我已用心尽力,虽未至完美,但至少完整。   世情略苦,但我钟意,甘之如饴。我知有人会觉这故事千般不好,但也知在写文这件事情上,他人有他人好处,我亦有自己道理。   我喜欢编造故事,但任何人不可左右我故事,这就是我不红不争的道理。   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戚作痴人。我就写我的故事,从来如此,从今往后,也是如此。   一切是为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愿与所有喜欢我故事的读者保持良好关系,今日聚散随缘,是萍水相逢,但愿他日在别个故事,比如《多得他》与《夏日限定》里,也与君相逢。   多谢。   思君如故   于辛丑牛年甲午月己亥日   作者有话说   萍水相逢,他日再聚。 第253章 章之外愁离绪故交魂牵梦萦   季思明有个秘密,人不可知。   他不过是个道骨,未具仙骨之才,却爱慕一位身怀仙骨,一心向道,追随侍奉其主人,痴心不改之人。   这个秘密,从来不合时宜。于是直到有一日季思明病重,由孟星文等人送回平阳后又身死,与其他季家人   一样长埋青山之上,他也不曾告诉人知。   而自季思明身死那日起,南芝的心情亦极为不好。跟随孟兰因修道多年,虽未得成念止,却也应看惯人间   生死,却不知道为何,这一回她却觉心中之郁结,实在难解。   孟兰因仍在闭关,她不得前往求解,只得自解,却又不能,实在难捱。   但也许是因她日有所思便夜有所见,又或者当真因主人有意照拂,这一夜正是季思明身故后第七日,南芝   自梦中见孟兰因与她说话。   孟兰因问她:“何故如此六神无主,心慌意乱?”   南芝苦笑道:“主人,我若可知,早也便知。”   孟兰因一笑,仍如从前般嘱告道:“南芝,我未得悟,你亦未得悟。”   南芝道:“主人,我还是不明白。”   孟兰因道:“你若不明,为何不去相送?又为何不劝他停步?”   那是不可能的,季思明不是那种人,生死有定,他从不畏惧,便也一定会向前走,去向来生。于是南芝   道:“我哪里有空去平阳?我本也不惯那些外务,反正已经由星文等人前去季府吊唁致意,我们府内也这样多   的事,我还要守着主人闭关,不是吗?”   孟兰因长叹。   “南芝,你真未得悟。”   南芝不明所以,待要再问,却已转醒。   这下可好,她醒过来,看不到孟兰因,又再也睡不着,实在无可奈何。   转辗反侧,见深秋夜中有月光洒漏床前,她想了想,便起身捡起一件外裳披上,推门出去。   信步闲逛,她行至院中杏花树下,站了一站,看那花开不谢。   看了不知多久,略觉眼酸,她移开视线,见孟府与学宫相邻通道,门已禁锁。   也是,孟兰因闭关,季思明病重,近来并无升山问学之事,学宫也作落寞。   南芝一笑,心道往日颇觉众仙门学子吵闹,然而今日不见他们,倒还有些怀念。   她自向小亭旁的回廊处坐着,继续百无聊赖看风吹花落,神思由那诸位学子,又想到了季思明。   孟兰因所言不错,今日确是他死去的第七日。说来也巧,从前那寻常世人,不知不明生死界限,便传言死去之人,若仍有感念之事,其魂魄七日内尚可回转人间,来将心事告知。   都是些无聊传闻罢了。   南芝支着下巴,这般想着,然后便真的看到了季思明。   说他是季思明,但他非是南芝这些年来惯看的那个,而是从前那一个,与他之兄长同来升山的季家少年。   他与南芝笑着说话,道:“南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坐着?风吹着不觉冷么?快进去吧。”   南芝只当自己还未清醒,这个季思明正从她的一点回忆中幻化来。   因已经过去太多年了,那时候的季思明是个非常清秀知礼的少年,却也有奇怪的倔强。   他来升山问学,正与他之兄长季思阳一般,待一切人有礼,甚至更为严谨克制,少年老成,却只于这一件事上任性。   “不叫南芝先生,也不叫南芝姑娘,我叫你姐姐不好么?”   自然不好,南芝对他倒也有那耐心,只笑话他是傻瓜。   好在她既拂绝,季思明也未坚持。待后来他求学完毕,回转平阳,又在多年后主动请缨来这孟府协助操持升山诸事后,倒是不再提起此事了。   哎,他这样说话。南芝便也和当年一样笑道:“傻瓜,你要叫我先生啊。”   这个季思明却更为倔强,道:“不行。”   南芝看见他的形容改变了,更大了一点,是他来操持升山的第一年,南芝与他再遇模样。   南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自己的神思造化,而是他季思明一点神思,真的来到。   “你来了啊。"   这一个季思明看着她,好半天道:“嗯。”   随着他这说话,他又已变化,变作那因身躯染疾,疲惫模样。   季思明老了,两鬓斑白几许,南芝却半点不变。   他仍有千百句说话,要对南芝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后他也不必说了,南芝站起身来,行至他身前,抱住了他。   这虽是第一次抱住季思明,但也是最后一次。   南芝垂首,依偎在季思明胸口听了一回,那里没有心跳,便再抬起头,将他望住。   “我知道了。”   听她这说话,季思明便也点头,即如落花被风拂去不见,他这一点神思也自南芝眼前化销。   南芝终于明白了那一句她不曾悟,也终于明白万般心事,皆为还想再见季思明一面。   南芝亦想,原来她是该去一趟平阳的。   即便晋临孟氏之仙山不改,去见识那平阳城的季氏仙山如许也无错。   她哭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