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寒门亦锦绣   作者: 坠欢可拾   简介:   解时雨一无所有,美丽端庄,生就一颗观音痣,却不是任人摆布的泥菩萨,而是无所顾忌的恶女。 第一章 她与他   成元二十年,京城,普陀寺,正是讲经之日,满山响彻钟鱼梵呗之声。   旭日东升,金光在云层之中落下,宛如笔直的箭矢,落在山中上百株梅花树上,幽香仿佛有了形,在光中浮浮沉沉。   香气由风送入解时雨鼻端,她无心去看那些如云如雾的白梅,只侧耳听着大雄宝殿外回廊下两个妇人说话。   左边那个是卖细果的张五姑,生的干瘦,只有一双眼睛贼一样亮:“文夫人怎么还跟西街解家结交上了?”   说完,她还撇了下嘴,显然是对解家十分看不上眼。   西街解府上老爷只是工部五品小吏,这样的官,在京城一板凳下去十个里面能砸倒八个。   唯一不同的是,西街解家还有一门嫡支亲戚,大老爷如今正当红,马上要补户部的二品大员一缺。   要不是看在这一门亲戚上,这西街解家算什么。   右边是文定侯夫人的粗使嬷嬷秦红姑,因来上香,她才得了机会跟着出来干些力气活。   她脸上就写着闲言碎语四个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要说上几句:“悄悄的告诉你,我琢磨了许久,觉着是给文世子相看他们家大姑娘。”   张五姑立刻嗤笑一声:“我看你是在鬼扯,也是,你在侯府里头那就是个干粗活的,能知道什么。”   文世子名叫文郁,字清石,是文定侯的独子,世袭罔替的爵位,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给玉兰巷解家一个已经分出去两辈的旁支做媒吧。   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工部五品小吏,这何止是不般配,传出去都要笑死人。   秦红姑急了:“你不信拉倒,我告诉你,越是上头的人,事儿就越乱,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解时雨站在冷风里,垂着眼睛沉思。   她就是西街解家大姑娘。   今天一来,她就觉得不对劲,遇到文定侯府的人之后,让她越发觉得不好。   这里面的猫腻,恐怕还不是什么小事。   然而她能探听到的也只是这么些东西了,这事情实在有点蹊跷,让她不得不再想办法多探听点消息。   她小心翼翼离开假山石,随意找了处回廊外面坐着,看着池子里的乌龟出神。   文定侯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想不明白。   要说侯府去玉兰巷解家相看还有可能,怎么会找上她?   她抱着手臂想了片刻,便站起来,想要回去,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就在此时,佛堂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喷出来一股檀香味,在阴暗的天光中显得昏昏沉沉。   里面的人出来了,和满脸茫然的解时雨正好打了个照面。   出来的人个子生的很高,穿一件黑色云缎圆领袍,气势俨然。   他出来的很急,人已经迈出门口三四步远了,才扭头去看解时雨。   解时雨这才看清楚他的样貌,是个长相非常出众的年轻人。   衣服是黑的,眉目也是浓墨一般的黑,眼神非常沉,这么轻描淡写的看解时雨一眼,仿佛就将她看了个透彻。   他身后跟着四个随从,清一色竹编斗笠,黑色短装,腰间挂刀,同时看向了解时雨。   走在前方左侧的人一手按在刀在,大拇指将刀子冲着解时雨顶开半截。   寒光一闪,是一把开过刃的刀。   解时雨猛地后退一步,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眼下彻底退去,只剩下一张苍白面孔,一颗心怎么也镇静不下来。   年轻人扫随从一眼,冷光湛湛:“不中用了?一个小姑娘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   四个随从齐齐低头。   不等解时雨辩解自己只是路过,年轻人已经再次大步流星离开,而他身后一个随从无需吩咐,已经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把拎住她,将她倒夹着带上了。   解时雨害怕的软成了一滩烂泥,背后是一层细如牛毛的冷汗,就连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她勉强挣扎两下,可是眼睛一瞥,就见到了这些人腰间挂着的刀,连挣扎也不敢。   既不能喊叫,也无法挣扎,她只能“呜呜”几声,盯着前面年轻人的后脑勺。   此人大步流星,而且对普陀寺十分熟悉,不到片刻就已经从偏僻之处到了山顶。   山顶上竟然还绑着个僧人。   年轻人停下,随从也跟着停下,将解时雨松开,手再次按在刀上。   然而这一刀却没有对着她,却拔出来对准了僧人,年轻人轻轻一抬手,刀尖就从僧人心口没入。   血雾喷溅,解时雨求饶的话全卡在了嗓子里,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寒风,吹的她脑子发晕,脑子勉强转开,知道自己可能活不成了。   想到这里,她感觉身上的血都不再流动,一瞬间凝固了。   一个五品小吏的女儿死了,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   甚至找到尸体之后,她连一场丧事都不会有,不停丧、不入祖坟、不立碑、不厚葬,这就是一个未嫁女子死去之后的待遇。   她不想这样悄无声息的死。   鼓起勇气,她毫不犹豫的向年轻人苦苦哀求起来:“这位大人,我是西街解家的大姑娘,我、我马上就要跟文定侯府结亲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今天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的!”   她知道只有朝中人才能穿这种离地一寸的云缎长袍。   年轻人逆着天光,脸上的表情全都看不清楚,他很自然的将解时雨打量一番,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你要给文定侯做妾了?”   他好像对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根本没有问西街解家是哪一家。   解时雨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一丝松动,甚至还带着点和气,血慢慢又涌入大脑,身上有了一点温度。   “不是,是文世子,今天文夫人就是来相看我的。”   年轻人居高临下的看她一眼:“文世子,那倒是有可能,他是个天阉。”   解时雨站在冷风里,只觉得须臾之间,又冷了几分,身上的衣裳也显出了单薄,让她在这金灿灿的日光里生生打了个寒颤。   天阉?   文世子竟然是个天阉! 第二章 她的生活   一句话,拨云见日。   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找到了解释,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开始变得合理,解时雨甚至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原来是这样。   她太弱小了,以至于除去自己以外一无所有,甚至很快连自己都要被卖出去,给天阉做妻子,守活寡,背负起生不了孩子的罪名。   未来将是一片灰暗。   她过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想死。”   年轻人站在一片血污中听她说话,姿态挺拔,泰然自若,身上的长袍连一点褶皱都没有,越发显出一种尊贵的气定神闲。   听完之后,他垂眼一笑,似乎在心中谋划了什么:“你要嫁给文郁,我自然不能杀你,送她回去。”   他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山风呼啸而过,将他两只袖子灌满了风,高高扬起。   三个随从大步跟上,很快就消失在解时雨视线中。   留下的一个依旧照着来时的样子,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夹住她,将她扔回了看乌龟的地方。   解时雨惊魂未定,看着水里的乌龟,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简单将头发一抿,她迎着寒风回到钟楼。   侍女小鹤正焦急的等在那里,见她上来,看她衣裙后面多了好几处泥泞,低声道:“姑娘您......夫人和文夫人还在畅谈呢,连二姑娘都避开了,奴婢没能靠近,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她将披风给解时雨披上。   解时雨点头,心想自己已经知道她们在商量些什么了。   小鹤看着解时雨衣摆下面的血点子,心里又惊又怕,想问,却发现来了人,便岔开了话:“您那件石青灰鼠毛的,叫刘妈妈拿去给二姑娘了,说二姑娘有些伤风,还说这件也不错,哪里不错了,差了起码有十倍的价钱。”   解时雨这才发现身上的披风不是自己来时候穿的。   她凭栏而立,脸上不动声色:“这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   小鹤气道:“石青灰鼠毛的咱们也只得一件啊。”   她们又不是什么大富之家,这个毛那个毛,少一件也不要紧。   解时雨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垂着眼睛往下看。   妹妹解时徽正穿着自己的披风低着头从佛堂穿过,时不时咳嗽一声,躲着人多的地方走,后面跟着她的丫鬟青桔。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妹妹,脸上那一点笑意也退了下去,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有眼睛又黑又亮,是个沉默寡言的偷窥者。   没有人是真正无害的。   很快,张五姑就惊慌失措的出来了。   她环视一眼四周,见解时雨站在钟楼上,低眉敛目,眉心一点红痣,让她的面目多了一点宝相庄严,像是一尊玉刻的观音一般。   解大姑娘花儿似的年纪和样貌,文世子看上她也是有可能的。   解时雨也看见了她,带着小鹤下楼,她的身子挺的笔直,路过张五姑的时候都没有侧目,就这么走了。   张五姑一脚踩住地上一根实心金簪,等解时雨出去之后,才四下张望一番,见确实没有人出现,飞快将簪子捡起,揣在袖中带走了。   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的交易,今天的一切就会像是水融入水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解时雨出去之后,先去了借用的客堂,换上备用的衣服:“把上面的血点子先用茶水搓干净,往后收起来不再穿了,有人问就说茶水污了。”   小鹤见她神情平静,也没有要说的意思,便压下自己心中的疑惑,捻着裙子仔细搓干净。   解时雨对着镜子慢慢梳妆。   她端详自己的面孔,是个浓墨重彩的长相,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眉是长眉,眼是凤眼,睫毛浓密的扑出来,遮住了眼中重重黑影。   只是因为不大动弹,缺少一点血色。   她知道自己面目美丽,这美丽对她来说是武器,用的得心应手。   将手心胭脂抹匀,在两颊和嘴唇上轻轻一点,让自己显出几分喜色,再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整理好,插上一根简单的鎏金杏叶簪,如此一来,就成了一个端庄大方又美丽的少女。   将一切打理妥当,她才去了“寒山亭”。   解时徽忍着咳嗽,十分安静的坐着小口喝茶,见了解时雨,连忙站起来,腼腆的叫了一声大姐。   她生的小巧秀气,头上箍着一圈珍珠,映着清凌凌的大眼睛,容长的脸蛋上,眉眼全都是恬静的。   看起来她比解时雨要小了两三岁,可实际上,她只比解时雨小一岁。   解时雨从善如流的挽住她的手:“怎么不进去?刘妈妈不是说你伤风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吹冷风?”   解时徽小声道:“母亲陪着文夫人在解签,我不会说话,怕被文夫人笑话,就借故躲了,大姐,刘妈妈强行拿了你的披风,我拗不过她,等回去了我就给你送过去。”   解时雨笑了笑没说话。   不等她们闲聊,刘妈妈就皮笑肉不笑的过来了。   “大姑娘,您好快的腿脚,叫我一通好找,叫两位长辈等着,这可不是礼数。”   她已经老到面容模糊,只剩下岁月留下来的狠厉和尖酸刻薄。   原本她是解时雨的奶娘,不过解时雨母亲一死,她立刻很有眼色的另投明主,给解时徽做奶娘去了。   老而有威严,她知道解时雨是可以欺负的,因此毫不客气。   “哎哟,您还坐着干什么,快些走啊,这文定侯府可比咱们玉兰巷还要尊贵。”   她上前就要拉扯解时雨。   解时雨满腹心事,没精力再去跟她拉扯,冷笑着打开她的手:“奴才拉扯主子,也不是什么好礼数。”   刘妈妈被噎住,看一眼通红的手背,忍下一口恶气。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一个没娘的野丫头,能横到什么时候去,再忍她一阵,等夫人随便将她嫁了,看她上哪里哭去。   一行人离开寒山亭,前往文夫人暂住的厢房,还没进去,院子门外面就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老妈子。   再往里面走,四个年轻丫鬟正站在外面,屏息以待。   解时徽一见这阵仗,便不由自主抓住了解时雨的胳膊,脸上闪过一丝怯色。   “大姐......” 第三章 审视   解时雨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   两个小丫鬟见了她们,连忙打起帘子,请她们进去,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   屋子里又有两个大丫鬟接了她们。   里面虽然是寺里待客的厢房,却规整的很干净,炭火一点烟气都没有,很是暖和。   解夫人坐在文夫人下首,一见她们进来,视线就先在解时雨脸上打了个转,笑的很是亲昵。   “文夫人听说你生了一粒观音痣,特意想看看,偏你跑的快。”   解时雨笑着走过去,神情自若的给她们行礼,任凭文夫人打量。   文夫人穿着打扮都很端庄老成,笑眯眯的给了见面礼,让丫鬟搬锦兀给她们坐,又有人沏了热茶上来,仍旧是一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   无处不透露着高门大户的风范。   解时徽紧张的绞着手帕,后背不由自主出了一身毛毛汗,虽然文夫人的视线没有过多在她身上停留,可她依旧不由自主的靠近了解夫人。   文夫人天生就是一张笑脸,只是看着解时雨的眼神过于锐利,冲淡了她的亲切。   这种锐利,近乎于审视。   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很不客气,好像眼前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等着她出价的货物。   她将解时雨的每一寸都落在了眼中,最后在心里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就这样吧。”   小门小户好拿捏,和玉兰巷解家沾亲带故,也不算一穷二白。   哪怕她儿子是个天阉,不得不找一个翻不起浪来的小门小户,可她依旧觉得解时雨配不上自己儿子。   她叹息完,便勉强打起精神,将笑容放的更大一点:“听说你们两姊妹女红都做的不错,你们身上的帕子是自己绣的吗?”   解时雨站起来回话:“不是,自己绣的帕子怕掉了,没有带出来。”   解时徽越发拘谨,赶紧跟着站起来,小声道:“我也没带。”   文夫人脸上的笑意就下去了一些,对解时雨这样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这态度并不谄媚,也不恭谦,甚至不像解时徽那样谨小慎微,你挑不出毛病,但是也感觉不到亲热。   “坐下吧,没有带就没有带,以后咱们常来常往,总能见到的。”   解时雨坐下,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叶是上好的,口齿留香,她没喝过,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茶。   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五品小官,怎么会有机会常来常往呢?   不过没有人傻到去问文夫人这是不是一句客气话。   喝完茶,解夫人就带着她们两个起身告辞,文夫人身边贴身的嬷嬷亲自把她们送了出去。   那嬷嬷也没送多远,很快就折了回来:“夫人,咱们也走吧,虽说带了这么多人,哪里比的上府里舒服。”   文夫人没起身,也没点头,而是问她:“你看着解大姑娘到底怎么样?”   嬷嬷踟蹰了一下:“奴婢看着,模样倒是端庄,就是这性情......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   文夫人摆手让屋子里的丫鬟都出去,冷笑一声:“不是看不出来,是冷情的很,以后对郁儿,也不知能不能上心。”   嬷嬷笑道:“咱们世子爷不论是样貌、才学、品行,在京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谁见了不上心。”   一说到这里,文夫人就忍不住湿了眼眶,想到自己儿子样样出众,进退有方,怎么就......就......   她用帕子狠狠按住眼角:“郁儿命苦,既然选了这个,我少不得好好替他谋划谋划,她要是对郁儿不上心,我自有办法教她,寒梅会的事儿也得早日操办起来。”   嬷嬷点头:“小门小户,夫人日后要多费点心思了。”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哪怕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像是怕被谁听去了一样。   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几个字眼:“女儿家......名声要紧......咱们的脸面......”   一离开这里,解时徽就松了口气:“母亲,文夫人怎么会和我们来往啊?”   解夫人亲亲热热抓住她的手:“是正好碰到了,她说下个月初一要和玉兰巷一起办一场寒梅会,给了我三张帖子,到时候你们两姐妹好好去热闹一天。”   解时徽顿时为难起来,她不喜欢玉兰巷,也不喜欢什么花会诗会,每一次要去玉兰巷,她都会紧张的睡不着觉。   人太多了,她总是担心自己会犯错。   她低声撒娇:“母亲,我不想去。”   “说什么傻话,”解夫人拍她的手,又去抓解时雨的手,“你大姐会带着你的,不用害怕。”   她说完,就留心去看解时雨的神色。   解时雨脸上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忧虑,依旧是平常的那个样子,哪怕遇到了文夫人,她也还是这个样子。   她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解夫人就越是忍不住去揣摩她的心思。   这个继女,她从小看到大,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到了自己难以掌控的地步。   不再像小的时候,因为解时徽每日有一碗羊奶,她没有,就要哭闹。   不过再不动声色又能怎么样,女人最重要的婚事,依旧抓在她这个继母手里。   解时雨看着解夫人那一脸“我疼你”的表情,已经快要忍无可忍,甩开她的手,绷着笑道:“您快别说了,我心里也犯怵,玉兰巷一向规矩多。”   解夫人呵呵笑了两声,拉住解时徽:“快上马车,这天太冷了。”   她边说边走,越过解时雨走到了前面,说话的声音飘到了解时雨的耳朵里,似乎是文夫人答应帮解时徽做媒,必定能选个好人家。   等刘妈妈也跟了上去,解时雨和婢女小鹤走在了最后,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散。   寒风从她身上刮过,梅花香气步步逼近,漫天都是风霜刀剑。   最后她连眼角都冷峻起来。   解夫人太过得意了,以至于内心的嘲笑都溢于言表,被她看了出来。   “怎么样,你再怎么聪明,还不是被我牢牢捏在手里,一桩不好的婚事,我就能毁了你一辈子。”   甚至于,连解时徽的婚事都要踩在她的身上,以她为垫脚石,去攀更高的枝。   就连文夫人,也认为她要感恩戴德,头一次见面,就已经开始对她不满。   她慢慢跟了上去,心中已经开始密密麻麻编织一张网,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冷风中,她杀气腾腾,并非一尊观音,而是带着血气的修罗。 第四章 沉思   西街解家是三进小宅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京城这居大不易的地方,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这还是祖父辈分家时得来的。   家中虽然不大,但是到处都布置的热闹繁荣。   最后一进是姐妹两的住处,东边正好晒着太阳,暖烘烘的,花木旺盛,西边却是什么花木都没有,只在门廊下放了一口大缸,里面游了几尾小鱼。   因为照不到太阳,西边这一半显出一股冷清和阴沉,仿佛是三进的宅子里忽然多出来一座牢笼。   解时雨就住在这牢笼中。   一个丧母长女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面子上过得去,内中有多少心酸,只有解时雨自己心里知道。   尤其是解夫人是个绵里针,四周全是她的眼线和帮手,将一个解时雨盯的密不透风。   她年幼的时候不懂,不知吃了多少暗亏,不管她和解时徽谁对谁错,最后受罚的总是她。   等她再长大一点,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这家并非是自己的家,在这家里,自己是要讨生活的。   小鹤在外面点炭盆:“二姑娘不是说要来还披风吗,怎么也不见来?她就是个撒谎精,说起谎话来一点也不害臊,姑娘,您的簪子是不是也叫她拿走了?”   解时雨隔着窗户应她:“簪子掉了,不打紧,那是自己买的,没上册的东西。”   小鹤仍觉得簪子是被二姑娘给拿走了,想到就是去上个香的功夫,就失了一根金簪和一件石青灰鼠毛的披风,就气愤不已。   大姑娘连丫头都只有她一个,自己攒点私房钱不容易,二姑娘什么都有,又是丫头又是奶娘的,竟然还要打大姑娘的秋风。   气死了!   她并不知道一件披风如今已经不值一提,她家姑娘正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越想越生气,炭又有点潮气,火起的很费劲,小鹤干脆将自己当做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冲着东院猛的扇了起来。   烟气沉沉的,由着她这一股狂风卷着,冲入东院。   很快刘妈妈就赶了过来:“死丫头,炭盆怎么在这里扇,二姑娘在咳嗽你不知道吗!熏着二姑娘怎么办,扒了你的皮都不够赔!”   小鹤心想你们二姑娘熏不得,难不成我们姑娘就是铜皮铁骨,熏得了。   她又是狠狠一扇子,扇的刘妈妈烟熏火燎的直流眼泪,然后飞快拎着铜盆两边的圆环,一溜烟进了屋子,“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刘妈妈万万没想到连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都敢跟她作对,连带着对解时雨的不满,跳起脚来就骂。   “小浪蹄子,你得意什么,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货色,还以为自己能攀高枝变凤凰吗,脂油蒙了心了你!下作东西也配做美梦,仔细我告诉夫人去,提脚就把你卖了!”   她这话,明着是骂小鹤,暗地里无非是借机警告解时雨。   在这个家里,解时雨爹不疼娘不爱,自己又没亲戚,连她个下人都不如,还不是想被人搓圆搓扁都行。   她骂完了,屋子里也没什么动静,又想起二姑娘精神不济,说是在文夫人面前进退不得宜,不如大姑娘,便又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   “出风头,痴心妄想。”   小鹤隔着窗户做了个鬼脸,把炭盆拎进了西间。   西间是绣花写字的地方,将门窗一闭,屋后又有一颗极大的樟树,树影沉沉,将这一间屋子彻底笼罩在树荫中。   屋子里也很空荡,桌上的白瓷瓶里插着个鸡毛掸子,就算是装饰了。   小鹤放好还带着烟气的火盆:“姑娘,要熏纸吗?”   解时雨点头,取出一卷作画所用的生绢,三尺斗方大小,先用隔夜茶水反复刷过,等晾干后便挂在烟火之上熏着。   她有一个不能见人的生意,就是仿制古画,大的她还仿不了,专门捡着尺寸小的下手。   尺寸小的仿出来,一张也能卖两百多两银子。   也亏她从前去玉兰巷解家启蒙的时候就留下心眼,看出来女先生身上穿戴绝不是束脩能够供应的,因此一直跟着女先生来往,去年女先生熬坏了眼睛,才教了她。   月例银子只有一两,她缺钱的很。   水月轩的胭脂,细腻光滑,颜色鲜亮,一盒就要二两银子,解时徽有解夫人买,她却是要自己买的。   解时雨将原画小心翼翼取出来,画卷折次数多了,好几处地方带有镜面光,比从前仿造过的都要难,价钱也更高。   画背后还有一层生宣做的托纸,又叫命纸,将这一层纸和原画分离之后,托纸上就会留下一层很淡的痕迹。   只要在这层托纸上以旧墨加工,就能得到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画。   不过这画年月已久,那一层托纸已经非常脆,揭下来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然会碎。   小鹤打开后面窗户,正对着大樟树,又将前面的窗户关紧,自己出去了。   解时雨没有理会,而是取出一把匕首,褪去羊角鞘,开始分离托纸。   手下的活细致熟练,她也开始细细去想寒梅会的事情。   “文世子是个天阉,不可能和门当户对的姑娘结亲,不管是嫡是庶,都有泄露出去的可能,只有小门小户才会任凭拿捏,但是门户太小,也惹人生疑,所以就把主意打到这边来了。”   “侯府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来提亲,如此一来,反而会引起世人猜测,那这场寒梅会,就是一场针对我的鸿门宴。”   “如果我是文夫人,会怎么做?毁掉我的清誉,再被文世子正好撞见,不得不娶我,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唾骂我为了高攀不择手段,不要脸。”   “玉兰巷会是帮凶吗?”   她的思绪密密麻麻,宛若盘丝洞,十分缜密,希望能将那天所有出现的可能都想一遍。   没有帮手,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许久之后,她才忽然想到今天在普陀寺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他们堂而皇之的在普陀寺中杀人,甚至连尸体都不曾掩埋,然而现在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个人,会是谁呢? 第五章 谁网住谁   寒梅会那天,天还没亮,解家就忙碌起来,解老爷解正穿好官服,在去当值之前,让解夫人将两个女儿叫来。   为了参加宴会的事情,解时徽一晚上没有睡好,眼下两着两个淡淡的眼圈。   这让她越发焦躁起来,听到父亲要见她,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早早就赶了过来。   规规矩矩请过安之后,她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解时雨过来。   解正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灰鼠毛披风:“什么时候添置的?”   解时徽连忙道:“父亲,不是我新添置的,是姐姐送我的。”   对于这个毛那个毛的,又是从哪里来的,解正一点也不想知道,只是跟女儿没什么话说,随口一问。   他从不管家里的事,满意的点头:“姊妹之间,就是要如此。”   解时徽低垂着头,安静的等着解时雨前来。   而解时雨压根就没打算来,只是随便编了个谎,让扫地的仆妇带了个话过去。   小鹤正在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解老爷的坏话。   “老爷真是的,平常也见不到人,才做五品官就这么忙,以后要是再升官,岂不是连家都不要回了,奴婢听说老爷其实都是在外头和人饮酒,这个时候来训什么话,姑娘不去太对了。”   发髻弄好要时间,时辰一到就要出门,她们既要吃早饭,又要修饰一番,哪里还有功夫去听一个一个月也见不上两次面的父亲说话。   解时雨闻言不禁发笑。   这父亲懦弱无能,在外面有求必应,是个老好人,偏偏总在家里摆严父的谱,真是可笑。   好像他那一身的官威,除了家里就没处使了一样。   解时徽还得过几年宠爱,至于她,连父亲长什么模样都记得很模糊。   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拿起一根鎏金蝴蝶簪在头上比了一下。   她头发又多又密,油黑发亮,好似一匹上好的绸缎,需要多插几根才能固定住。   发髻梳好,解时雨将三根朝金蝴蝶错落有致的插了上去,开始吃早饭。   解时徽来的时候,就见她胃口不错,将粥和馒头吃的津津有味,见她来,还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这个时候,她哪里还吃的下。   “姐姐,你怎么没去见父亲,父亲走的时候很生气啊。”   解时雨避而不答:“你还未梳头,快回去梳头吧,不然要来不及了。”   解时徽这才发现自家大姐已经穿戴整齐,只等上妆了。   “糟了。”   她想起来自己还没定下来要梳什么头,要穿哪件衣服,好在昨天晚上母亲已经送了新首饰来,可以省下点时间。   急急忙忙回去自己屋子,一进门,丫鬟青桔就赶紧给她梳头,刘妈妈赶紧铺开衣服给她挑选。   可是这一下急急忙忙的,哪里还赶得及。   等出门的时候,解时徽还没吃过东西,因为太过匆忙,她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劲,尤其是在见到神情镇静的解时雨之后,越发慌张起来。   寒风侵袭,被吹动的是解时雨墨绿色的裙摆,裹住她苗条修长的身体,是美人颈,杨柳腰,越发显的她骨肉停匀。   墨绿色越浓烈,解时雨的面孔就越是璀璨,脸上泛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柔光,凤眼漆黑明亮,眉心那一点红痣都浓艳的像是要滴下来。   她整个人都在雪地里放了光。   解时雨并没有打算蓬头垢面,婚事身不由己,面孔丑陋也好,美丽也好,都无法扭转乾坤。   不如让自己光鲜一点。   解夫人对解遇的打扮很不满意,她自然希望她能平凡一点,免得这桩只有她心知肚明的婚事再出现什么岔子。   谁能想到文世子竟然是个天阉。   文夫人敢把这个话告诉她,就是认定了要挑他们家来结亲,也早就打探清楚她不会拒绝。   她自然也不敢往外传,不然侯府一个指头就能捏死她。   这桩婚事,太合她的意了,既能一飞冲天,让她的儿子和女儿从此可以和玉兰巷解家比肩,又能拿捏住解时雨。   她笑眯眯的拍了拍解时雨:“不错,就是要这么漂漂亮亮的,上马车吧,你们两姐妹坐后面。”   家里只有一辆马车,今天为了去玉兰巷,特意又租了一辆。   解时徽拉着解夫人的手:“母亲,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你啊,就比你大姐小一岁,还跟孩子似的,”解夫人给她理了理那件从解时雨手里拿过来的披风,“走吧。”   似乎都已经忘了这件披风是解时雨自己攒钱买的。   谁都会忘,小鹤却绝不会忘,在解时雨耳边小声道:“姑娘,我就说二姑娘心气大,脸皮又厚,什么都要好的。”   解时雨笑了笑,没说话。   心气大好啊。   解时徽跟着解夫人上了马车,脸上的笑一点也挂不住,脸色十分不好。   解夫人拿了一块白饴糖给她:“来,吃块糖,一会儿到了可不能再这个脸色,今天寒梅会,不知道会有多少好郎君来呢,要不是你弟弟还在馆中读书,我就将你弟弟也带来了。”   “我不吃!”解时徽忽然将那糖丢了出去,滚出两滴眼泪:“我什么都不吃!我要出丑了,我的头发没有梳好,衣裳也不漂亮!”   白饴糖滚落到地上,随着马车晃动骨碌碌来回的滚。   她盯着白饴糖踩了一脚,觉得解时雨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给网住了,在这张网下,她永远也翻不了身。   “都怪解时雨!”   解夫人搂住她:“好好好,都怪她。”   很快,她们就到了。   大解家占据了玉兰巷大半条巷子,因还要去拜访解大夫人,她们来的很早,然而这么早,依旧在角门遇到了文家的马车。   文夫人带着自己的女儿文花枝下了马车,相互行礼打招呼。   解时雨悄无声息的打量文花枝。   比解时徽还小一岁,然而行为举止却很成熟,而且胆子很小,解时徽咳嗽一声,她就悄悄的打了个哆嗦。   她也悄悄抬头看了解时雨一眼,见解时雨冲着她笑,她也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后面就追上来一个小丫鬟。   这丫鬟来的着急,额头上都是汗珠,先见了诸位主子,才说了来意。   “姑娘,世子说他昨天用了这辆马车,有一块祥云纹的玉佩,不知道是不是在您这儿,请您找找。” 第六章 危机   文花枝便吩咐身后的丫鬟去马车上找找。   文夫人笑道:“这孩子真是的,家里也不差这一块两块的玉,偏偏这个时候来耽误事情。”   玉佩是个小件,要是落在哪个角落里,摸都要摸上好一阵子。   解时雨心里有数,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果不其然,没找多久,一位少年人就骑马赶了过来。   “母亲、小妹,不必找了,”他利落的翻身下马,“原来是朝生这小厮收起来了。”   他站稳了,仿佛才看到这里聚了这么多人一般,上前行礼:“母亲,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夫人和妹妹?”   这人不说别的,确实是一表人才。   天光阴暗,他是玉白的脸,乌黑的头发,面目柔和,眉目含情,语带温柔,穿一身素淡的天青色,显得极其儒雅。   解时徽的脸上晕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羞怯的垂下眼帘,想到自己今日打扮的随意,又羞又急,越发腼腆起来。   文郁并未多看她,就连解时雨也只是一眼带过,说起自己还要去前院,又匆匆离开了。   他和解时雨一样,知道自己的长处。   虽然生来不足,但是他知道文弱有文弱的风姿,足够让这些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姑娘动心。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街角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正往里面走的解时雨。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尤其是那一点观音痣,让她比别人更多了几分的特色之美。   而且大大方方,端庄有礼,既能够做掌家,也不会撕破脸皮。   他满意的夹了一下马腹,翩然离去。   一行人进了解府大门,里面是回廊曲折,流水缠假山,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花木,将整个解家都藏进了这无穷无尽的花木之中。   玉兰巷解家底蕴深厚,现在的解大老爷又有实权在身,要办一场寒梅会,帖子发出去,自然有大把的人来。   解时雨也很喜欢这些将屋檐飞角都遮蔽的树木。   这样的大家族里,往往充满阴暗和秘密,入夜之后,灯火熄灭,行走在这些曲径幽深之处,人就会彻底成为一个窥探者。   然而现在,这些假山流水,都有可能成为文定侯府的帮凶。   她面上淡然,脚下稳稳当当踩在青石板上,然而心里却是一阵阵不安,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了刀尖之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窠臼。   不得了啊,连天都这么暗沉沉的,也成了个帮凶。   领路的仆妇要将早来的她们送到解大夫人那里去,西街解家不过是常来巴结的破落户,用不着放在心上,然而文定侯府,她们却万万不敢得罪。   解时徽忽然悄悄扯了一下扯了一下解时雨的衣袖,低声道:“大姐,是节姑!”   她声音里忍不住带着点颤抖,紧紧挨着解时雨,好像解时雨能保护她一般。   节姑是解府大老爷唯一的嫡女,全名叫解时节,和时徽一样大。   她是个虎头虎脑的娇娇女。   此时她就从那氤氲的树荫后跑了出来,身后追着两个丫鬟,气喘嘘嘘,追着要给她穿披风。   节姑一口气跑到他们面前,不等人说话,自己就一连串的问好,然后拉着文花枝就走:“你们三个别去我母亲那里了,走,我们去曲水苑。”   她一边急匆匆的走,一边打量她们今日的打扮:“解二,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一身的白,白就算了,怎么又戴一套金的,简直不伦不类,算了,你们家也就能拿出这么点东西来。”   解时徽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我、我今天......”   然而节姑根本没有打算听她说话:“你们看我穿的这个云锦,像不像云霞,这还不算什么,再看我这个镯子,里面是空的,藏着香药,好玩不好玩。”   她声音清脆又响亮,直接将解时徽怯弱的解释压了下去。   解时徽低垂着头,一只手死死捏住帕子,另一只手紧紧捏住解时雨。   她觉得解时雨是一张网,密密麻麻的把她困在里面,而节姑就是一只鸟,随时都有可能把她叼走嚼碎。   眼下她却需要这张大网的庇护。   甚至她希望解时雨能够出声说点什么,让节姑停下那张炫耀的嘴,也让那些丫鬟能够停下嘴角的嗤笑。   然而解时雨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   她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什么可以藏香药的镯子,灿烂的和云霞一样的云锦,她也没有见过,然而她天生的会伪装,能将自己心中的情绪藏的滴水不漏。   四周的花木时而旺盛,时而稀疏,流水缠假山,步步皆景,她的心思都在文家。   曲水苑一片朦胧水汽,池塘里还有残荷,来的姑娘越来越多,节姑立刻丢下她们三个,花蝴蝶似的四处玩乐,到处都是一片笑声。   湖对面便是男客,湖面上的水汽如同一层纱雾,将姑娘和郎君们若隐若现的隔开,越发让人心动。   文花枝被人请去投壶,就连解时徽都被刘妈妈带走,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唯独解时雨依旧坐在小亭子里,仿佛是坐了冷宫,除了小鹤,连个丫鬟都不靠近。   高门大户里的人,全是人精,哪怕是一个下人也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知道西街解家,无需殷勤。   解时雨冷眼旁观,文郁并没有从迷雾里冒出来,一切都很平常。   她乐意呆在这冷宫里,最好这宴会上的一切都能离她远一点,让她能平平安安的回去。   然而冷宫也会有别有用心的访客。   文花枝从外面进来,坐在她对面,小心翼翼抬头看她一眼:“你怎么不出去玩?”   解时雨堆起无可挑剔的笑脸:“我不爱动弹。”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像是投壶的瓶子倒了一地,文花枝吓的一抖,听到节姑的笑声后才放松下来。   她不好意思的和解时雨解释:“我胆子小。”   解时雨将烫过的合欢花酒给她斟了一杯:“听说这是你家的酒?”   不仅这酒她没喝,连茶水她都没动,连嘴唇都没打湿。   文花枝接在手里:“多谢,是我家的合欢花烧酒,能安神解郁,还能驱寒,为了这场诗会,特意送过来的。”   她将杯中酒饮尽,脸上多了一丝血色,靠着解时雨近了一些。   “解姐姐也尝尝。”   说着,她就伸手给解时雨也倒了一杯,递了过去。 第七章 危机2   解时雨接过酒杯,鼻间先闻到的不是酒味,而是一股香气,从文花枝的手上传来。   好香。   她捧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温热的酒从杯中撒出,沾了她一手。   这香有问题。   不等她反应过来,文花枝更近一步,用帕子给她擦手,香气更加浓郁,令人窒息。   解时雨心中猛的一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文花枝会用这种自损八百的手段。   香气就擦在她自己手上,她能屏住一时的气,却不能一直如此。   解时雨刚想回头叫小鹤,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少年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艘船,在湖中游玩,原本只是作诗,不知怎么玩心一起,就开始吓唬湖这边的姑娘,说要划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呼,那船竟然翻了。   会水的仆妇忙着救人,这边的姑娘们齐齐回避,不过是一瞬间,就带着欢笑声一同撤走了。   解时雨头昏脑涨,看着冲进来两个文府的嬷嬷将文花枝拉走,猛地站了起来。   小鹤连忙上前来拉她,她却两腿发软,整个人都挂在了小鹤身上。   “姑娘您怎么了!快走!”   其他人都走了,没有人在意这里面还有没有人,解时徽看了一眼亭子帷幔上映出来的身影,脚步一顿,很快就被刘妈妈推着走了。   “姑娘快别看了,这些少爷们真够淘气的,这一会儿湿淋淋的,他们必定得更衣,在哪里撞着了,哪里说的清楚。”   解时徽低着头应了一声,没再抬头。   寒风从帷幔中一点点渗漏进来,给解时雨带来一丝清醒,火盆中火光猛烈摇曳,映着她端正的毫无瑕疵的面孔。   太端正了,以至于她眼里的阴冷无法隐藏,倾巢而出,几乎显出几分疯狂。   她比小鹤要高出一个头,小鹤还没强壮到扶着一个几乎没力气的她健步如飞。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小鹤急出一身汗,架着解时雨出了亭子:“姑娘,快、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解时雨被寒风一吹,回头又看一眼湖中情形,知道自己绝对走不脱了。   她当即有了决断。   “你去取衣服,到池台旁边等我!快去!”   曲水苑最东边建了个池台,专门用来喂鱼。   节姑有一次喂鱼的时候摔了下去,池子里便不再养鱼,池台也就此荒废。   她离池台并不远。   小鹤忧心忡忡,然而在她耳朵里,解时雨的话就是圣旨,一咬牙,转头就跑了。   解时雨软脚虾一样将自己沉入了湖中。   水是刺骨的寒,冲去她脸上的脂粉,连带着将她的嘴唇也褪去了一层血色,也顺道将她的脑子冻的清清白白。   她尽量往池台走,四面八方的脚步声都听的不太真切,然而文郁的声音却一点不模糊的传进了她耳朵里。   “朝生,先将我这湿衣服脱了,我路都要走不动了,那亭子里不是有火吗,我去里头等你,你快去给我拿一声干衣裳来。”   解时雨只见过文郁一面,可她就是能听出来文郁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十分急切,似乎怕被其他人坏了自己的事一样。   趁着文郁一心一意往亭子里走的时候,她一边回头看水面的动静,一边迅速靠近池台。   好在今日天色不好,湖面上水汽又足,一切都被烟云笼罩,大家又是一团乱,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   除了文郁。   解时雨看着亭子里出来一个人影,立刻将自己沉入水中。   湖边水不深,淹不死她。   然而她浑身都被冻的僵硬,冷水像是一把钢刀,让她手肘、膝盖都是一阵一阵的剧痛,她抑制不住的发抖、哆嗦,甚至小腿发紧,像是要抽筋。   但是她不能动。   她紧紧闭着眼睛,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两条腿已经插进了淤泥里。   五脏六腑被憋的要炸开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憋死在水中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有人叫文郁去烤火的声音。   解时雨伸出头,狠狠的呼了一口气。   她用力拉扯住池台栏杆,栏杆上的红漆都掐进了指甲中,费了许多的力气,才拖泥带水的爬了上去,动弹不得。   “嘎吱”一声,池台的小门被打开,她心里猛地一跳,好在进来的是小鹤。   小鹤立刻回身插上门栓,压低了声音:“姑娘,您......快换衣裳!您这头发得先擦擦,还好簪子没掉。”   解时雨身心疲惫,任由她摆布,脸上的胭脂水粉已经彻底的没了,露出她原本苍白的面孔,只是她身量高挑,纵然苍白,也没有显得弱不禁风。   只是没了血色,便没那么好看。   她一边休息,一边想着文定侯府和文郁。   他们不会就此罢休,越是抓不住她的把柄,他们就会越发的抓心挠肺,迫不及待。   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好就好在她已经有所防备,要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今天必定会着道。   小鹤安安静静的给她收拾,很快就手脚麻利的给她整理出个能见人的样子,只是头发依旧是湿的,寒风凛冽,这一场伤风看来是躲不过了。   她收拾好衣物,又出去看了片刻,见人都聚集在西侧,解大夫人送了姜汤来,才扶着解时雨往客院去。   客院里正张罗着喝姜汤,姑娘们走的太急太快,怕吹了风。   解夫人将一碗姜汤递给解时徽,忽然道:“我们家时雨怎么不在这儿?”   文花枝靠着文夫人,小声道:“姐姐先前跟我在亭子里,兴许是走的慢......”   解时雨在门外听着她们一通惊讶和猜测,还未去捉奸,就已经将她定了罪,纷纷的说她是不要脸的小门小户,抓着机会攀高枝,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会被她抓住。   没有人为她辩解。   小鹤听在耳中,当即气的人仰马翻,都顾不得什么主子下人,一脚将门踢开,怒道:“我们姑娘不过是走的快,不小心跌在浅水里,找了地方换身衣服过来,也没见到什么可以攀的高枝,你们倒是说的像亲眼见到了一样,说我们攀高枝,倒是先找出苦主来啊!”   院子里一时间一片寂静。   文夫人看着解时雨毫发无伤的出现在门口,整个人都是一楞,低头看了一眼文花枝。 第八章 手心手背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湖边,被文郁撞见,那些落水的少年郎都是见证人,让她百口莫辩吗?   文夫人的惊讶只是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揽着文花枝坐好。   看来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家这丫鬟,粗糙的很,没得教养,大家不要见怪,”解夫人反应倒是快,一把上前抓住了解时雨,“快坐下喝碗姜汤,将头发烘一下,要是伤风就不好了。”   戏,每个人都会演。   解时雨也是一样,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中那一口深井中,就算偶尔冒出来一个气泡,也很快就消散在乌黑的眼眸中。   她笑意盈盈的接受了解夫人突如其来的母爱,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撕破脸皮大杀四方,甚至还和和气气的笑看了文夫人一眼。   文夫人也和气的回笑,又和旁人夸赞她眉心这一点观音痣,真是招人喜爱,不知会被哪家求娶。   其他的夫人小姐,便都将目光移到了解时雨苍白的面孔上。   若是文夫人不说,她们似乎都没发现,这个不值一提的西街解家,还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在她们眼里,西街解家,也只是玉兰巷解家一个打秋风的亲戚而已。   如今骤然这么一看,虽然解时雨略显狼狈,却依旧貌美,足够勾走她们家中有才有貌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她们立刻戒备起来,以防这破落户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寒门小户,为了攀高枝,可什么手段都会使。   面上一团和气,然而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事,秘而不宣,只从眼神里射出无数的刀光剑影。   一场诗会无疾而终。   文定侯府的马车沉默着回到侯府,文郁带着半湿的头发,对文夫人道:“母亲,我想跟妹妹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文花枝已是一个哆嗦,低垂着头,手紧紧拉着文夫人:“母亲,我有点不舒服。”   不管是言语还是举止,她都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文郁笑道:“我就说几句话,不耽误功夫的,这一阵我一直在外忙着差事,都许久没和妹妹说话了。”   笑是好笑,话也是好话,然而文花枝就是不敢抬头,急切的拉着文夫人想要离开。   仿佛文郁的笑容里时刻都会扑出来一头猛兽,将她撕碎。   文夫人松开女儿的手:“我让人去请大夫,你们说完了话再去洗个热水澡,今天这么一闹,不知有多少人要伤风了。”   她说完,就带着丫鬟嬷嬷出去,合上了门。   文花枝听着“咔哒”一声门响,又是一个哆嗦,还未说话,已经被文郁一个巴掌扇到了地上。   “废物!”   “啪”的一下,她的脸迅速红肿起来。   她捂着脸,呜咽一声,并不敢逃,也无路可逃。   这里是她的家,更是文郁的家。   文郁不放她走,不打过瘾,她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指望母亲能帮她吗?   她甚至不能歇斯底里的哭喊,免得再被母亲责骂。   文郁早已经变了脸色,从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变成了一副阴郁之像,狠狠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又弯腰撕扯住她的头发。   “这么点事都办不好,留你在家里有什么用!”   文花枝被他拽的头皮生疼,脑袋仿佛被针密密麻麻扎过,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哭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到外面空荡荡的庭院中,文夫人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末了,她神色疲惫的对身边的嬷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心疼,可是能有什么办法,郁儿心里也苦,等成亲就好了,只要成了亲,花枝就好了。”   成了亲,就有人代替文花枝了。   解时雨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   身上是烫的,心里却是冷的,等着小鹤熬药回来,火光微弱,照着她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乌黑的头发蓬成一堆,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浓烈的颜色相交织,让她愈发明艳。   刘妈妈就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手里抓着她还没有仿造完的画,冷笑了一声:“大姑娘,您说说,您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为了一点小钱,竟然还做上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了。”   解时雨浑身乏力,不言不语,慢慢垂下眼帘。   刘妈妈见她不吭声,便知道是拿捏住了她的把柄。   “我就说您这些石青灰鼠毛的披风、簪子,都是打哪里来的,原以为是卖了您母亲的嫁妆来打扮自己,没想到竟然是给人造假。”   这画只画了一半,做旧的厉害,她就算只是一个老妈子,也知道是在干什么。   要不是她趁着今天解时雨昏昏沉沉,偷偷的来西间翻找她的家底,也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您这事不光是枉顾了夫人的教诲,更是私会外男,这要是传出去,您这婚事,只怕就为难了。”   解时雨挣扎着坐起来,喝了口冷茶,笑了笑:“传出去我自然嫁不出去,有个做贼的奶娘,二妹妹恐怕也好嫁不到哪里去,刘妈妈,真到了那时候,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屋中箱笼屉子都还是打开的,能被翻出来的东西通通都被翻出来了。   她面上若无其事,然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这一番话,不过是先稳住刘妈妈。   若是刘妈妈不管不顾的闹出去,解时徽不会有什么,却正好给了把柄给解夫人和文定侯府。   嫁不出去不算什么,嫁给文郁才是最糟的。   她今日不过是短短的见了文郁一面,就知道文郁绝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子。   一个正人君子,怎么会在湖边流连徘徊,就为了找一个落单的姑娘。   文家不是火海就是狼窝,她没有娘家依靠,万万不能去。   一想到这里,她觉得身上烧的越发厉害,烧的她身上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恨不能顷刻之间化作一捧灰烬。   不行,她不能慌。   刘妈妈脸色一沉:“我做贼?我一个奶娘,来清点清点自家姑娘的东西,算什么做贼,你还想着把二姑娘牵扯进去,难不成这事还是二姑娘压着你干的,我这就去告诉太太去!家丑不能外扬,太太总能治得住你。”   她伸手就去拉扯解时雨,要趁着她病的时候狠狠治她一场。 第九章 摇钱树   灯火随着刘妈妈的动作猛地一晃,熄灭了。   西院本就不甚明亮,火光一灭,就变得更加黑暗。   解时雨躲开刘妈妈的手,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簪子,尖利的簪子几乎要划破她的手掌,然而片刻之后,她又松开了。   在这阴暗的家中,她学会了许多生存的道理,其中一个就是“静”。   像猛兽捕猎前那样静。   一旦出击,就必须要一击必中,不然你就是被捕猎的猎物,蹦跶的越欢快,死的也越快。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二百两,这幅画能卖二百两,我都给你,你要是不信我,大可拿着画去换,刘妈妈,你知道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何必非得跟我撕破脸。”   二百两银子?   黑暗中,刘妈妈的手收了回去,眼神一下变得贪婪起来。   她一个月才挣三钱银子,这么一幅画,竟然就能值二百两。   不、不对,不止是这一幅画。   她抓住的这个把柄,就是一颗摇钱树,只要解时雨不死......   解时雨的声音带着点病气:“你也别把这画抓的太紧了,多一条印子,这价钱就要下来几分。”   刘妈妈瞬间将手里的画给放开了。   她讪笑一声,将画平铺在桌上:“我倒不是为了你这几个钱,说起来我也是奶过你几天的,你母亲死的时候,将你托付给我,我也不能看着你走上邪路,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呢。”   解时雨点头:“是啊。”   她母亲要真是在天有灵,应该头一个就弄死这老货。   所以死人没什么可怕的,人死如灯灭,人只有活着才有用,死了就什么都没有。   刘妈妈状似亲近的给她掩了一下被角:“钱我给你攒着,你花在这些衣服首饰上有什么用,等你嫁人的时候,我再给你添妆。”   解时雨闭上眼睛,不再答话。   等刘妈妈出去,她才睁开眼睛,从床上起来,点亮油灯,将画纸上的褶皱压平,然后将打开的东西放回原处,最后她累出一身牛毛汗,才面无表情的重新躺回床上。   在这个家里,她本就是个游魂似的存在,轻易不出去扎眼,可解夫人不放过她,刘妈妈也不放过她。   她不能示弱,一旦示弱,这些人就会加倍的啃食她。   就在这个时候,那天在普陀寺的情形再次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年轻人的不怒自威的神情、干净利落的手段、漫不经心的口吻,都像是一阵风,时不时就在她心里打个转。   她甚至觉得自己剖开之后,也可以是这么个人。   然而她手里没有刀,没有随从,没有权利,没办法这么悄无声息的处置掉刘妈妈。   因为这一身牛毛汗,她第二天就退了烧,又在刘妈妈的监工下,这幅画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完成。   出去交画的日子,正是乍暖还寒之时,解时徽披着厚重的披风,像个傻姑娘似的站在风口。   “大姐,刘妈妈,你们要去专诸巷买笔墨吗?”   刘妈妈掩饰住二百两即将到自己手里的激动:“是啊,我担心大姑娘一个人出门不便,就陪她去一趟,您快进屋吧,这屋外头多冷。”   解时雨三两步就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看她:“你要我带什么吗?”   解时徽摇头,神情黯淡的进了屋子,进屋之后,她忽然问丫鬟青桔:“我有藕合色的衣裳吗?”   她一边问一边想着解时雨今天的打扮。   解时雨今天穿的都是半旧的衣裳,外头那件披风还是她从前穿过的,可不知为何,就是大大方方的好看。   上头是一件素白纱衫,纱衫里头透出“万事如意”团纹,下面是藕合色绫裙,头上插着的簪子坠下来一圈银莲花,将她那一身的疏离都消减去几分,显出些许温柔。   青桔打开箱笼:“有一身,是去年入秋裁的,您要穿吗?”   穿了又怎么样,没有人的目光会留在自己身上。   解时徽盯着那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看了半晌:“不穿,压到箱底。”   话语间忽然带了火气。   青桔也不知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有了火气,小心翼翼将衣服收了起来。   解时雨坐着轿子出门,用一个手掀开帘子一个小角,从里往外看。   她很少出门,西街解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但解夫人心比天高,非要将解时徽养成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不可,连带她也很少有出门的机会。   其实大家闺秀也常出门,只不过去的地方解夫人去不起,因此便直接的不让出门了。   每一次出门,她都很喜欢四处看看,这时候她才会露出一丝新奇的神情。   小鹤跟在轿子外面,两条腿走的很快,将刘妈妈探究的目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很快,她们就到了地方。   专诸巷的海棠春,看着生意做的不大不小,然而在仿造字画这一块,摹、临、仿、造这四样生意,已经算是做到了头。   只是这一门生意不同于别的,必须偷偷的做,暗暗的做,低调的做,最好是隐姓埋名著做。   因此众人只知道这里能卖些字画,却不知道内中另有乾坤。   轿子只到巷口,解时雨便戴上帷帽,领着小鹤和刘妈妈往里面走去。   刘妈妈四下张望,看解时雨停在一扇小门前,一颗心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着不声不响的解时雨,竟然在外面走出一条这样的道来。   一想到自己手里竟然抓着她的把柄,她就忍不住得意起来。   解时雨重两下轻两下的敲着门。   这一扇门是专门留给来交割假画的人走的,在专诸巷末尾偏僻的角落里,上面爬满藤蔓,将这里遮蔽。   就算被人看见,也会以为这是内宅仆妇所走的角门。   敲门声落下,解时雨等了片刻,就听到里面门栓落下的声音,门吱呀一身打开了。   开门的小厮让到一旁:“解姑娘,您来了。”   解时雨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往后退去。   这小厮神情如常,但额头都带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就连嘴唇都咬出了血痕。   出事了。   难道是官差? 第十章 心慌意乱   不、也有可能是仇人!   海棠春古画很多,有些东西是沾着血带回来的。   她虽然只是海棠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师,但也有幸见过一两幅失传的古画,必定不是谈钱就能谈的拢的。   真要给钱,整个海棠春都付不起。   解时雨心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准备将自己从这未知的情形中解脱出去,可是这些念头还未成形,背后就传来一声刘妈妈的叫声,紧接着就是小鹤的呜咽声。   叫声只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半,很快就消失不见,紧跟着的是两个人倒地的声音。   解时雨回头一看,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这刀她眼熟,就连拿着刀的人她也眼熟。   他们在普陀寺见过。   她心里猛的一跳,想到上次在普陀寺不过是和那个年轻人打了个照面,就差点落到被灭口的地步,今天这么大的阵仗,她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心中虽然害怕,然而又好像是着魔了一样,想要进去看看。   戴斗笠的人不管劈晕的两个人,知道解时雨才是正主,用刀拦住她的退路,压低声音:“进去。”   解时雨看着刀锋晃动,沉默着往里面走。   那个开门的小厮腿都软了,等他们夹带着被打晕的两个人一进去,直接跪倒在地,哆嗦着手将门插上。   进小门就是花园,春光并不明媚,阴沉沉的不如人意,将花花草草都衬成了枯枝败叶。   掌柜李茂就坐在花园的太师椅中,看他那神情,不像是坐的太师椅,坐的是红孩儿坐过的莲花台,上面插满钢刀。   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身上都是带着长刀,让他眼前发黑。   在李茂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堆满书画。   解时雨悄无声息的张望,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反倒是见到李茂的两个心腹也被困在了这里。   刀光剑影之下,没有人敢吭声。   李茂被迫回头看了解时雨一眼,要不是已经哭过一场,此时也要对着解时雨涕泪横流。   背上的冷汗将衣服一层一层的打湿,整个人都怕到了极致。   这些人并没有对他用刑,甚至连一点皮都没碰破他的,可他就是觉出了死亡的威胁。   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他也算得上是位顶天立地的中年男人,然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心想自己要是能够逃出生天,打死也不再做这生意了。   指着他的刀不耐烦的拍了拍,示意他开口。   “画、画放这里吧。”   解时雨连忙将手里的画卷往前递,不用她放到桌上,自有人将画接过去,直接打开。   李茂看着打开的画卷,额头上划过一滴汗:“这、这是仿的定存自的花鸟图。”   “定存自少年时期专于学业,画的多是这种小画,笔力略显不足,画风也比较青涩,解姑娘是新手,正好契合这两点,再加上定存自成名后,自己毁掉了许多少年时期的画,能辨别真假的人不多。”   “也还算值钱。”   解时雨听他说的清清楚楚,正疑惑他在说给谁听的时候,屋子里忽然传出来轻敲桌面的声音。   这声音虽轻,却将人吓了一跳。   她并不知道屋子里有人,先是吓的一哆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又有人推着她往前走。   开门、关门,她落入一片昏暗之中。   还没等她睁开眼睛看清楚四周的情况,就有一个低沉而且平静的声音在左侧响起。   “过来。”   是他!   解时雨听了这声音,心里就是一跳,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去。   屋中没有点灯,年轻人就坐在阴影里,若有所思的在想着什么,暗淡的光影铺了他一身,让他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不露锋芒。   他看了解时雨一眼,示意她坐下。   “照着这个纸条仿一张。”   解时雨坐下,心情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亦或是激动,她用手指牢牢捏住笔,辨认了一下纸条上的字。   “我看不清楚。”   年轻人话不多,摸出火折子吹亮,点燃桌上的油灯,他的一举一动都漫不经心,却又十分准确。   油灯黄灿灿的灯火由下往上摇曳,比起在普陀寺那天,解时雨看的更清楚。   年轻人穿一身靛蓝色直身长袍,不带任何配饰,大眼睛高鼻梁,眼睛很亮,然而眼神很漠然,不带一丝感情。   回应她的目光似的,年轻人微微俯身,敲了一下桌上的纸条。   解时雨连忙收回眼睛,去看桌上的纸条。   “天晴无雨,宜北行。”   字写的很平常,比起古画上那些名家题字,并不会让解时雨为难。   她在宣纸上起草了几次,又试了两次,很快找到了运笔的方法。   “好了,”她看着年轻人俯身细看,沉默片刻,没话找话似的说了一句,“我叫解时雨。”   年轻人偏头看她一眼:“我知道。”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他说出了无尽之意,好像解时雨是圆是扁,早已经在他手掌之中,今天的事情若是解时雨敢说出去半个字,那等着她的,将是比地狱更恐怖的无尽深渊。   解时雨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然而这次她并没有胆战心惊,只是心里发慌,这一慌,就干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想着不知道去哪里能见您......”   话一出口,她都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这叫什么话。   年轻人将纸条收好,在她对面坐下,脸上竟然带出了一些笑意:“见我?”   解时雨见他笑了,心想看来他是既不打算杀她,她又不是全无用处,愿意对她露出一点笑脸来。   想到这里,她稍稍的放下一点心。   “我有件事,想问问大人。”   年轻人看一眼还早的天色:“问吧。”   解时雨抬眼看过去:“您说,人——要怎么才能保守秘密呢?”   年轻人很平静的笑道:“我猜,你没办法让这人死了。”   死人自然是最容易保守秘密的。   解时雨毫不犹豫的点头,并不介意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心中的黑暗。   她这个人一向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款她端的够够的,从不让人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然而这个年轻人过于风轻云淡,还见过她涕泪横流求饶的时候,不知不觉,她就将自己那一身伪装给忘了。 第十一章 血海   解时雨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年轻人听了片刻,神情平静,仿佛解时雨就只是很平常的问了他一句“吃了饭没有”。   他听完了,倒是对解时雨这个人多了一点探究的兴趣。   “你若是嫁给文定侯府,一个婆子的威胁,自然迎刃而解。”   解时雨摇头:“我不会嫁的。”   年轻人笑道:“那倒是一件难事。”   “也不见得,”解时雨对这件事早已经在心里思索过千万遍,“文世子在我眼里是个天阉,在别人眼里却是个香饽饽,别人愿不愿意让我嫁也不一定。”   年轻人又看一眼天色,站起来:“你走吧。”   解时雨连忙站起来:“你能不能教我怎么做?”   年轻人给她拉开门,冲着外面一扬手:“嗯,你会知道的。”   解时雨松了口气,往外走去,外面的随从将她和晕倒的小鹤和刘妈妈带了出去,“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们逃出升天。   宅子里却忽然传出来掌柜的一声怒骂:“陆卿云!我做鬼也不会......”   不等他骂完,声音就戛然而止,血腥味飘然而至。   屋子里再没有任何声音,海棠春自此凋零不在,解时雨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水汽浓重,混合着血气从四面八方钻入她的身体。   她第一次清醒的发现自己并不是个好人,竟然对此情形无动于衷,还保持着自己的理智。   不过她认为这也怪不得她,她生于泥泞中,长在算计之下,一路上风雨兼备,不曾见过一丁点阳光。   没有出淤泥而不染,这实在不能怪她。   陆卿云,是他的名字吗?   这一行人不知是从哪里离开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她弄醒刘妈妈和小鹤,里面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   刘妈妈不知出了什么事,一问解时雨,才知道是遇到了恶徒,不仅抢走了身上的银子,连画都没有留下。   她这一趟损失惨重,不仅荷包里带的一钱碎银子没了踪影,头上手上戴的东西全都被抢了个精光。   想要撒泼大骂一场,然而又怕再惊动什么恶人,只能作罢。   她咬牙切齿,气的要吐血,一颗心几乎要原地爆炸。   解时雨委屈道:“刘妈妈,我身上的东西都没了,咱们快去报官吧,京城地界上竟然出现了这等歹徒,实在是令人害怕。”   小鹤出门一向朴素,只损失了买烧饼的三个铜板,但是也吓得不轻,摸着后脑勺的大包:“是啊,得报官,这青天白日的,实在是太可怕了,万幸姑娘没事。”   主仆两人算得上心有灵犀,齐齐看向了刘妈妈。   “报官?”刘妈妈本也想报官,可是解时雨先提,她心里便莫名觉出了阴谋的味道。   她觉得解时雨一肚子心眼,去报官必定会有问题。   仔细一想,也确实有问题。   姑娘是她带着出来的,解夫人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闹到报官,解夫人一定会把她赶出去。   一想到这里,她顿时觉得自己看透了解时雨的阴谋诡计,堪称火眼睛金。   丢这么点东西算什么,只要她有解时雨手没断,银子多的是。   她心里一会儿功夫转过好几个念头,拿出奶娘的威严:“报什么官,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快回去。”   解时雨没有回头。   这一条财路已经彻底断绝,而且随着海棠春的血案,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将布满眼睛,在暗处窥视。   解家仍旧冷清平静。   夜晚来临,灯火熄灭,只有解时雨的西院还亮着一盏孤灯。   小鹤也已经睡了,解时雨坐在桌前,将刘妈妈的那一钱银子绞碎收好,其他能烧的烧,能毁的毁,不留下一点痕迹。   处理完了,她睡不着,随手写了几个字。   她在等陆卿云说的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她又写了个天晴无雨,然而她看着手下的字,忽然发现有点不对。   雨字下面的四个点,那一张纸条是一模一样的。   那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用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这是一种防止被仿造的手段!   而她仿的,就算刻意模仿过,也会有些微的差异。   她猛地站起来,想去告诉陆卿云这件事,重新再给他仿写一张。   但是刚站起来,她又觉得不对劲。   陆卿云不会犯这样的错。   “这个字不难仿,但我是新手,仿的再像依旧会有一点破绽,难不成他要的就是这一点破绽?”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收到字条的人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一定会仔细查看真假,在发现这是精心伪造的假消息后,还会北行吗?”   “若是我,便会按兵不动了,那递这个消息出来的人,却又在等着收信人前去,搞不好还是救命的要紧事,然而却没有等到人......”   这是一招离间计。   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两个传信的人给离间了。   她放下心去,松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她这一口气彻底松懈,东院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整个西街都被这一声叫喊声给惊醒了。   是刘妈妈含糊不清的叫声,这声音只叫了一下,之后就变成了模糊的低吟。   解时雨迅速将灯吹灭,大步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等到外面闹哄哄点起了灯,所有人都开始粉墨登场,她才打开了门。   小鹤满脸惊慌的站在门外,伸手去扶她:“姑娘......”   解时雨扶住她的手:“别慌,夫人不是来了吗,我们过去看看。”   西院这边一点灯火都没有,而东院却已经亮如白昼。   灯笼一个接一个的晃动,解时徽脸色惨白,连滚带爬的扑进解夫人怀中。   她吓坏了,抖成了筛子。   而解时雨像是个幽灵,悄无声息的混入了人群中,默不吭声的往耳房看。   这是刘妈妈的屋子,平日里布置的十分舒适,此时却是一片血海。   刘妈妈趴在床上抽搐,血从她的口中往外流,地上还有一截暗红的舌头。   连她的十个手指,都被斩落在地,断口处是白森森的骨碴,看的人触目惊心。   她已经疼到麻木,只有心口在突突的跳动,耳朵轰隆作响,眼前所有景象都是虚幻的,像是在梦里。   “啊......”   连发出的声音都是破碎不明的。 第十二章 笑里藏刀   看着这一番景象,解夫人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想去依附身边的老爷解正。   然而解正表面上是个严父,却并非顶天立地,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软蛋,不仅不能让她依靠,还需要再依靠下别人。   “报官、快去报官。”   他说完就以明日还要上值为由,准备迅速逃离这个修罗场。   不等他走,外面就有人进来通传,说是马军司都虞侯庄景来了。   解正一听,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琢磨着一个老妈子的死,还能惊动马军司的都虞侯?   军马司乃是侍卫亲军三衙中的一衙,分管内城,防盗、防火、防贼寇入侵,每一衙都有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侯。   品级不算多高,然而分领禁军,兼管厢军,权势非常大。   虽然不对劲,但是他在为官一事上,没本事没出息,每每望洋兴叹,叹到现在,开始“看透”,突然间要他思索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脑子就是一团乱麻。   好在乱麻之中,他还有一把维持自己威严的大刀,转身对着家中女眷怒喝一声:“还不快回避!”   解夫人立刻反应过来,带着人就往解时徽屋子里走,解时雨正要不声不响的离去,然而解夫人却看见了她,为了维系自己贤良的名声,将她也拉了进去。   小小一间闺房,顿时挤满了人。   解时徽吓得直哆嗦:“娘,我怕。”   她是真的怕,刘妈妈就住在她屋子旁边,竟然有贼人这么不知不觉的进来将她割了舌头,切去手指,那岂不是也能悄无声息的把她给杀了。   刘妈妈还没死,呜呜咽咽的叫唤,血腥味也从外头钻了进来,和屋子里的香气混为一体,令人窒息。   丫鬟婆子都怕成一团。   解夫人勉强镇静下来,拍了拍解时徽的背:“没事,娘在,庄大人来了,没事。”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也吓得够呛,两只手都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她是个内宅妇人,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辖制解时雨,这种血腥场面,也是照样两腿发软。   唯一不发软的就是解时雨。   她低垂着头,装出一副惶恐受惊的样子,心想原来这就是陆卿云的办法。   既然不能让她死,那就只能割掉她的舌头,叫她口不能言,斩断她的手指,让她手不能写。   不仅如此,她忽然发现在足够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的勾心斗角都是徒劳。   若是她能拥有像他一样的力量......   只是现在容不得她深想,外面已经响起了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解夫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去:“来了。”   侍卫亲军都来了,不管这家里进来了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怕了。   她甚至开始打起精神,让人往香炉里加了一把香,倒了热茶。   三位主子一人得了一杯热茶,侍卫亲军加上热茶的抚慰,连解时徽都安静下来,乖乖坐在一旁,从撑开些许的窗缝往外瞧。   所有人都在从这缝隙往外看,想看看这位都虞侯是什么模样。   外面灯火通明。   不是解家的灯,而是马军司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将这小小的院子都占满了。   大夫匆匆而来,在耳房忙活。   庄景笔直高挑,穿一身笔挺的团领衫,离地五寸,若是不看这身衣服,单看他面孔白皙,两个梨涡,不像是武官,倒像是位年轻有成的文官。   他带着笑意安抚惴惴不安的解正:“解大人不必紧张,按说这是厢军前来巡视,不过今天正巧出了一桩血案,我们就在这附近,就来了。”   解正一边忍着刺鼻的血腥味,一边干巴巴的笑。   庄景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解正一丝一毫都没听出来,今天出了血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惊动您几位真是不好意思,这老货我估计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闹的家宅不宁,这也是我治家不严,你们尽管查。”   他只能请他们耳房查看,不管他们找到什么,都可以带走。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屁都没找出来。   看着侍卫们空着手鱼贯而出,庄景依旧是笑眯眯的,那表情无懈可击,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解大人,我有话想问一问你家中女眷,你放心,其他人都回避,只我一个人问话,不知方便不方便?”   这一看便是灭口的活,可不是什么私人恩怨。   他态度又和气又客气,不过解正也不敢真当他是客气,立刻就点头应了。   屋子里的解夫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立刻起身,想找一架屏风挡一挡,可惜她目光转了一圈,沮丧的发现这里是西街解家,不是玉兰巷,并不能随时随地拿出玉石、大理石、黑漆的屏风。   正房里倒是有一架八扇海山崖折屏,可此时也无法调动过来。   在她踟蹰间,庄景已经推开门,站在了门口。   他脸上的笑就像是被玉石师傅刻在了脸上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挂着的,笑意盈盈的冲着正中的解夫人一点头,他的目光已经将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遍。   屋子里有两个老成干橘皮的嬷嬷,两个丫鬟,还有两个小姐。   其中一位小姐因他突然推门,扑入解夫人怀中,披风中露出一角白色。   看模样是匆忙之间从床上起来的。   而另外一位钗环尽卸,黑而浓密的头发散在脑后,身上的衣裳整整齐齐,随时都能见外人。   眉目低垂,暗沉沉的烟火下,一点红痣仿佛带着魅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脸上没有血色,显出几分苍白。   庄景心猿意马了一下,觉得这样貌很合自己的心意,不过也只是一下,他就立刻平静下来,先办正事。   他要问的话也很简单,无非是刘妈妈去了哪里。   很快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因为刘妈妈今天去了专诸巷,还是和这位长着观音之的姑娘一起出去的。   哦,不对,还要加上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他笑眯眯的看向了小鹤,不让别人说话,只让小鹤说在专诸巷的事。   解时雨虽然不声不响,却一直紧紧盯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庄大人,见他在听到专诸巷眼睛冒出两点凶光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不简单。   不过不要紧,刘妈妈不能说不能写,而小鹤什么都不知道。   禁得住盘问。 第十三章 夜会   庄景目光灼灼,看着小鹤磕磕巴巴说话,又用余光看向解时雨。   他能分辨出来这主仆两人并没有来得及串供,丫鬟说的话真的不能再真,去专诸巷买纸笔也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太过正常,以至于他心里生出了更多的疑虑。   看起来是刘妈妈在专诸巷撞破了人和事,才惹来这一场祸事,可是这些人为什么舍弃最简单的杀人灭口,而选择了这一套漫长而复杂的惩罚?   他隐隐觉得这事情下面还有被隐藏起来的真相,而这真相就隐藏在解时雨平静的表情下。   看向解时雨,他准备打破她的平静:“你不怕吗?”   解时雨似乎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愣愣的答话:“怕。”   庄景笑道:“是吗?看来你虽是个姑娘,倒是颇有大将之风,喜怒不形于色。”   解时雨依旧是愣愣的:“多谢大人夸赞。”   她那模样,是个吓坏了的模样,以至于分不清庄景是真的在赞扬她还是在探她的话。   庄景一无所获,恨不能去剖开刘妈妈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专诸巷看到了什么。   可惜刘妈妈虽然没死,却也没办法回答他的任何疑问了。   在这里耽搁也毫无用处,庄景带着马军司的人马离开,临走前又用余光看了解时雨一眼。   朦胧的灯光在她身上凝结成一层壳,除了低眉敛目的端庄,其余情绪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心想自己这是找到了新的猎物。   解时雨看着人群退去,自然而然的起身告辞,回到自己冷冷清清的屋子里。   屋子虽然冷清黑暗,却正好可以抚慰她沸腾的血液。   这个庄景笑眯眯的,两只眼睛却像豺狼一样,什么都骗不过他。   不过很显然,陆卿云比他要更高一筹,整个军马司都没能抓到他的一点把柄。   她想刘妈妈已经成了个废人,无需再管,眼下唯一要管的,就只剩下文定侯府了。   至于庄景如何去查专诸巷的案子,和一个深闺中的姑娘又有什么干系。   小鹤点亮灯火,忽然“呀”了一声:“姑娘......您看,这是哪里来的?”   解时雨回头一看,书桌上面压着一枚铜钱,上面还带着泥土。   她喝一口冷茶:“没事,你去睡吧,是我放的。”   小鹤犹豫片刻,还是出去带上了门。   这枚铜钱并不是解时雨放的,而是解时雨埋的。   在专诸巷,她从小鹤身上拿走三枚铜钱,就埋在后窗的大樟树下,此时却被人翻了出来,直接摆放在了书桌上。   她将铜钱攥在手心里,狠狠打了个寒颤。   是陆卿云的人。   这人处理了刘妈妈,没有离开,而是一直潜伏在她这冷宫一般的西院里,伺机而动。   他和他的人,都没有将庄景放在眼里。   方才,若是她多说半个字......   她按下心中冷意,又想这枚铜钱放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来的人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开,可是为什么还要留下这枚铜钱?   她想这大约是放心的意思。   将这枚铜钱洗净收好,吹灭灯火,她安安心心睡觉,将这剩下的夜晚过完。   然而从屋子里出去的小鹤却是彻夜难眠。   屋子里那枚铜钱是她的,可她的铜钱不是让劫匪给搜刮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姑娘的书房里。   她希望是劫匪卷土重来的意思,可是看自家姑娘的模样,并不是。   倒好像他们是一伙的,这一枚铜钱是个暗号一样。   那刘妈妈的死,岂不是也和姑娘有关吗?   今天的事本来就奇怪的很,刘妈妈恨不得和她们西院划出一条长长的界限,可是今天偏偏和她们一起去了专诸巷。   专诸巷她去了这么多次,都太太平平,可就是今天遇到了劫匪。   她的脑子并不灵光,翻来覆去的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起身去看看解时雨睡好了没有。   解时雨安然入睡,不用她分神。   看着解时雨平静而苍白的睡容,凭空的,她对解时雨多了一丝惧意。   就在她掖了下被角,准备离开的时候,解时雨忽然睁开眼睛:“怎么了?”   她睡的浅,小鹤一动她就醒了,再一看小鹤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点灯。”   小鹤被她吓得一个哆嗦,慌慌张张去点起油灯,随后就手足无措的站在解时雨身边:“我、我来看看姑娘盖的严实不严实,夜里露气重。”   解时雨心平气和的打量她:“晚上吓着了?害怕就在屋子里打个铺睡吧。”   她这一眼,看的小鹤心里发虚。   许是她弄错了,那枚铜钱上头虽然也有刻痕,可也没规定有刻痕的铜钱就一定是自己的。   然而她对着解时雨黑而幽深的眼睛,又不由自主的害怕。   “姑娘,刘妈妈她——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解时雨看出了她的慌乱和恐惧:“侍卫亲军不是来了吗,他们是御前三衙,这点小事自然是能查清的。”   小鹤点头,觉得也对,侍卫亲军都来了,姑娘总不能比他们还厉害,能瞒天过海,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既然想多了,那就去睡觉吧。   她又关上门,回自己的小杂房里去睡觉,脑袋挨在枕头是,依旧没有睡意。   可心里,她又总是不安。   她感觉解时雨不知不觉变了个样,像是长出了尖利的刀锋,谁碰上就会落个鲜血淋漓。   从前解时雨也沉默,然而沉默单就是不想说话,现在的沉默却是有目的的,总像是在密谋着什么一样。   就连眼神,在黑暗中也变得深邃起来。   她使劲摇头,觉得一切只是她的臆想。   但是这种臆想,依旧让她有了变化,从前她对解时雨是忠心、依赖、言听计从,如今在这一串词后面,还得再加一个怕。   解家除了痛苦的刘妈妈,其他人都安静下来,走在街上的庄景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文定侯府的后门。   今夜夜色不算明亮,不过没有雨,还挺舒服,他蹦起来,从墙头摘下一朵小黄花,在手里捏碎了。   这样深的夜,最适合月下幽会。   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角门悄悄打开,一个小丫头从废弃的角门里钻出来,一件斗篷从头遮到脚,没有提灯笼。   朦胧夜色中,小丫头的脸是文花枝。 第十四章 猎物   没人知道文花枝是用了什么办法偷偷的出来的,就连庄景也没想过她出来见自己要冒多大的风险。   不是没想过,而是懒得去想。   他乐意看女人为他冒险。   文花枝虽然做个小丫头的打扮,但是从小就是金枝玉叶,手没摸过粗物,脚没踏过贱地,身娇肉贵,并不像个丫鬟。   不仅人不像,她那一颗心也很知道廉耻,鬼鬼祟祟的觉得自己简直得了失心疯,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只是一见到庄景,那点廉耻立刻抛之脑后,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庄景怀中,稚嫩的面孔显出来十二分的风情。   “岩玉!”   庄景字岩玉,他摸了摸文花枝冰冷的脸,笑眯眯的脸变的柔情蜜意,目光热烈深情,看的人脸发烫,心里发烧。   “他又打你了?”   那个他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文花枝听了他的温声细语,顿时委屈的翻江倒海,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滚。   将袖子往上挽,露出胳膊上一大片淤青,金枝玉叶的姑娘,一旦遭了打,就更显出几分惊骇。   她忍不住道:“我快要受不住了,他就是个疯子,母亲总是向着他,叫我忍,难道我就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吗?岩玉,你想想办法,赶紧娶我吧!”   庄景是她唯一的指望,毕竟她这个千金小姐,孤立无援,命比黄连还苦。   说完她就两眼发亮的看向庄景,相信以庄景对她的感情,一定会带自己离开这个魔窟。   当初她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可是庄景却掏心掏肺的爱上了她。   甚至为了她,从一个闲散少爷,进了侍卫亲军当差。   “等我日后做了侍卫亲军总都指挥使,他再敢动你一根头发,我揍不死他!”   想到他说过的话,她是打从心眼里觉得甜蜜。   然而庄景的表现出乎意料,神情甚至变得庄重起来。   “我今天其实有话想跟你说。”   他声音低沉,心灰意冷般垂下头去,顺产将文花枝的手放开了。   “我自然是想娶你的,昨天也和家里提了,可你瞧。”   他也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鞭伤,条条交错,文花枝顿时心中一痛,恨不能把这条手臂放在怀里,好生抚慰一番。   庄景低声道:“我爹虽是承恩伯,比你家却差了一个品阶,我又是次子,不得宠爱,都说我是痴心妄想,便是我将膝盖跪断了也没用,我……我不能再耽误你,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狠心推开文花枝,大步离开,全然不理会自己这一番话会在文花枝心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爱的时候是真的爱,必须要把人从闺阁中勾引出来才肯罢休,可不爱的时候也是真不爱,只想立刻抽身,当做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尤其喜欢在女人最爱他的时候开始不爱。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就是他的乐事。   承恩伯府上正点着灯等他回来。   庄夫人亲自给他擦药:“你们这些侍卫亲军比试也没个轻重,这还好是鞭子,要是刀剑,你这条胳膊还要不要了。”   庄景笑眯眯的:“娘,没事,横竖又不是脸上。”   “胡说,”庄夫人舍不得打他,“你也该娶个女人照顾你了,累的为娘大半夜还伺候你。”   庄景放下袖子,嬉皮笑脸:“那我要是看上公主了呢。”   “你就是要娶公主,爹娘也豁出去脸给你求来,咱们家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庄景说说笑笑,起身回房,一边洗涑脱衣,一边听着父亲、大哥的慰问,又对着镜子照了个够,在镜子被他照碎之前,才躺了下去。   他虽是次子,却是承恩伯老来得子,和大哥的儿子一样大,自然是万千宠爱,怎么会不受宠爱。   只不过他不是纨绔子弟,并不需要去扬自己的名声。   相反一个有着满腔抱负,不受宠爱的次子,更能激起女人的满腔疼爱。   春是暖春,夜是好夜,风柔和的抚上他的脸,让他格外舒服。   在这种舒服里,他想起了解时雨。   就是她了,他的下一个爱人,他要将她带入自己的秘密花园。   第二天解时雨起了个大早,开始琢磨着自己日后的生计。   海棠春这条路子断了,她的金钱便有些捉襟见肘。   盒子里的口脂不多了,这是最好最鲜艳的朱赤色,正适合她缺乏血色的面孔。   除了贵,没有任何瑕疵。   伸出手指蘸上一点,她仔细的点上唇色,又仔细涂抹在两颊两侧。   这样一来,眉心那一点红痣便不再那么突兀,好似一滴血一般。   刚梳妆打扮好,小鹤就说庄大人到了府上,如今就在正房,想要见她,再问一问专诸巷的事。   平心而论,解时雨一时间没想起来庄大人是谁。   她一颗心如今是满满当当,装满了心事,又睡了一夜,这一大早还没来得及将心里那些事情拿出来嚼一遍,就将昨天夜里的鹰隼一般的庄大人给忘了。   等见到庄景,她记忆回归,就成了满脸的疑问。   这人一大早,穿的花枝招展,怎么看都不像是来问案的。   这花枝招展竟然还有超过她的架势,那脑袋梳的一丝不苟,衣裳一个褶子也没有,身上玉簪玉佩香囊荷包零零碎碎比她还多。   身上还带着一股芬芳的气味。   解正陪在一旁,对女儿会见外男并没有觉得不妥,反而暗暗觉得解时雨惹来了军马司,十分不快。   对于解时雨的疑问,庄景笑而不语,拜托解正出去等,他有些机密的话要问解时雨。   门窗不关,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们两人的任何动作,却听不到他们说话。   专诸巷的事,解时雨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三言两语之后,庄景露出了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他看解时雨,觉得越看越漂亮,漂亮的不是个真人,而是个没有活人气的玉像,每一处都精心雕琢,恰到好处,绝不让人找到一丝自然的风情。   她美而自知,并且一丝不落的呈现给别人看。   真有意思,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女子。   他看了都有种老虎吞天——无从下口的感觉,干脆就用最笨的法子好了。   “解姑娘,在下庄景,是承恩伯次子,今年二十,还未婚配,自昨夜、昨夜见到姑娘......本不应该唐突......” 第十五章 恐吓   庄景满面羞红,好似一个毛头小子,说了一大通,哪怕不能打动解时雨,凭着他的手段,也会让解时雨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女人总是喜欢自己被人爱慕的。   然而解时雨坦白的说,没听明白庄景那一通朦朦胧胧暧昧不清的话。   比起别人说什么,她更喜欢去看别人的动作、神情,窥视过后,她觉得庄景是赏花似的在看她。   看不是好看,也就没必要去揣摩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只需要面无表情的端着闺秀的款就够了。   庄景燕似的叫了半天,都没得到解时雨一个眼风,不仅不气馁,反而咂摸出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兴致。   他立刻反省,转变了战术,想先吓唬住她。   “你去见过刘妈妈了吗?”   解时雨在心里皱眉,嘴上老老实实回话:“回大人,没有。”   她心想自己去看刘妈妈倒是无所谓,就怕刘妈妈见了她这颗摇钱树,再听她说上那么两句,会当场气死。   不去看,实在是为了刘妈妈好。   庄景就开始说刘妈妈的惨像,舌头是从哪里切断的,手指是从哪里切断的,伤口什么样,仔仔细细的说给解时雨听。   末了他还加了一句:“解姑娘,凶手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不仅手段了得,而且心里十分变态,就爱折磨人,我断定他还会回来,所以你务必要小心,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去军马司找我。”   他算盘打的叮当响,先把解时雨给吓得晚上睡不着觉,再随便弄出一点动静,等到了明天,解时雨自然就要向他来求助了。   算盘打完之后,他告辞离开,拒绝解正送他,飘飘然的离开了。   解正摆出一张严父的脸,正要喝问解时雨,解时雨却先开了口。   她忧心忡忡:“父亲,庄大人说昨天晚上的凶手残暴而且变态,很有可能还会回来,家中的护卫是不是还要再加一些?”   解正满腔怒火卡在喉咙里,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堵住,无法喷射。   还来?   他摸着自己身上的官袍,也知道自己这五品官毫无威慑,不足以守护家宅,心里一琢磨,决定自己去外面躲上个几天。   “为父知道了,你回去吧,闭紧门户,不要出门。”   等解时雨走了,他转身就让解夫人给自己收拾衣服,说有要紧事要办,须得出去住上几日。   解正雁过不留痕的跑了,将女眷留在了危险之中。   而解时雨早饭都没吃就应付了一通庄景,精神疲惫的回到西院,一照镜子,就觉得自己脸上的胭脂都遮盖不住苍白的脸色。   她是个精致的美人灯,好看,却虚弱的经不起风吹雨打。   和庄景想的完全不同,她确实被他这一番话吓着了,不过吓和吓还不一样。   她是以为庄景看出了真相,故意拿话试探她。   不过既然是试探,那就是猜测,手里没有把柄,暂时可以不去管。   以陆卿云在普陀寺杀个人都能悄无声息的手段,绝不会让庄景抓到痕迹。   只是这庄景实在讨厌,眼睛又毒,也是个不露声色的人,不过是昨天夜里短短的会了一面,就理出来蛛丝马迹,找到了自己身上。   这个人,必须有多远,离多远。   打定主意,她才去看小鹤送来的春宴贴,小鹤一边摆早饭,惧怕藏在心底深处,不到非同寻常的时候不会往上浮。   她现在还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姑娘,夫人将刘妈妈留在了府里,说她是二姑娘的奶娘,不仅要给她养伤,还要在府里给她养老送终。”   解时雨将玉兰巷的帖子放下:“养哪儿了?”   小鹤摆好碗筷:“夫人吩咐把小花园的杂房收拾出来了,奴婢去取早饭的时候,看到刘妈妈被人抬了进去,大夫也过去了。”   解时雨嗤笑一声:“那挺好的。”   小花园那间杂房地势低,潮的厉害,天气一热,蛇虫鼠蚁更是数不胜数,刘妈妈要遭罪了。   再加上那一身的伤,她能活多久,恐怕得看解夫人的良心。   解夫人的良心虚无缥缈,不一定会落到刘妈妈身上。   到了春宴那一日,解夫人依旧带着家中的两朵姐妹花去了玉兰巷。   解时徽这一回打扮的很好看,头上簪着几朵玉兰花,淡描眉眼,穿一件藕合色扣身纱衫,春风一过,便云雾一般荡去。   在宴席上,她悄悄的瞧了解时雨几回,发现她依旧端庄的无懈可击。   不过虽然漂亮,但是解时雨神情堪称庄重,既不娇俏,也不妩媚,更无风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进宫去参拜太后。   照解时徽看,她这样子还不如那天去专诸巷打扮的好看。   她心中窃喜,嘴角扬起一点笑意,宴会带给她的压力竟然也随之消散了一些。   然而还没等她的喜悦过去,解时雨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这个泥菩萨就忽然活了过来,涂脂抹粉的面孔放出璀璨光明,又将她压了下去。   她立刻变得拘谨起来,默默低下头去,片刻之后又羡慕的去看节姑。   节姑满场乱飞,笑声撒的四处都是,头上的钗环不知什么时候卸去,换了鲜花上去。   她无忧无虑,世界在她眼里还是美好的,所有人都充满了善意。   “投壶算什么,我早就不玩了,现如今我正练大字呢,不过我才练没多久,写的不好,解二写的好,她在我们家读过书,解二!”   解时徽没想到她会忽然叫住自己,顿时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   她小小的摆手,低声解释:“我、我写的也不是很好。”   别人的目光都看着她,虽然是带着笑的,可这些目光和笑脸都成了一块一块的大石头压在了她身上。   节姑像招呼小丫头似的冲她挥手:“过来,我让你写你还谦虚什么,快点来露一手,要是写的不好,我再罚你。”   这种语气,让解时徽两手死死抓着帕子,骨节都攥的发白。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把节姑捏碎,连同血肉一起扬到风中。   “姐......”   解时雨笑着安抚她:“去吧,你字确实写的好,怕什么,就算写的不好,你也是来做客的姑娘,她们还能把你吃掉吗?”   她不动声色的安抚住即将哭出来的解时徽。   解时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走入姑娘们围起来的地方。 第十六章 秘密   年轻人的欢声笑语,仿佛是一种掩饰什么的手段,让人听了就觉得岁月静好。   解时雨将解时徽抓出来的褶皱抹平,忽然听到身后花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就见花园里有人影一闪而过。   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脸上就写满了“秘密”两个字。   虽然只是一瞥而过,解时雨却立刻站了起来,带着小鹤,顺着这一丛山茶花跟了过去。   她喜欢窥探秘密,很多不能摆在太阳下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武器。   越是烂,越是腐朽,这把武器就越锋利。   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远,山茶花很快就没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从花丛中冒出来,看向了解时雨。   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白的像是个鬼。   这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光线被桃树一遮,更白的发青,还拖着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衣服上不知在哪里蹭了苔藓绿痕,头发蓬乱,瘦成了一把枯枝。   虽然乱,但还算干净,小脸上的大眼睛凹陷进去,空落落的,像是缺了灵魂。   “嘘。”   她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解时雨不要出声。   小鹤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鬼似的女人,还没来得及护主,就被解时雨用手指挥到了十步以外的小路上站岗。   解时雨弯下腰,和这位失魂落魄的女人说话:“你叫什么?”   女人孩子似的又嘘了两声:“七郎来了吗?他们不许我见七郎,我偷偷溜出来的。”   他们是谁?   七郎又是谁?   解时雨一无所知,但是她看出来这人已经疯了,说的话和她的年纪完全不符。   她往外院一指:“七郎在外面,告诉我你是谁,我带你去。”   女人顺着解时雨手指的方向往外看:“放屁!”   她眼睛瞪的圆溜溜的,伸出爪子似的两只手,狠狠攀折着树枝:“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知道七郎在哪里?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七郎在哪里,其他人都休想知道!”   说完之后,她气的大喘气,饶是如此动怒,脸色也依旧是惨白,整个人都止不住的发抖。   “七郎,我要见七郎,他们害我,只有七郎能救我!你带我去!要是见不到七郎,我就叫人打死你!”   她松开树枝,抓住解时雨的手。   解时雨被这双又冷又硬的手一抓,只觉得这疯子身上已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无需多大力气,青筋就已经暴起。   她觉得这人不可怕,却也不可怜。   还没等她说话,小鹤就冲了过来:“姑娘快走,有人来了。”   解时雨立刻将疯女人的手推开,带着小鹤头也不回的藏到了假山洞中。   疯女人没有追着她跑,喃喃自语的叫着她的七郎,眼神空洞的往外院跑。   她跑不了很快,身上的衣裙没有穿戴整齐,就成了枷锁,让她磕磕绊绊,无法逃离。   赶来的是四个老嬷嬷,孔武有力,身强体壮,一个就足以将疯女人攥住。   可她们不敢大意,蜂拥而上,一个捂嘴,一个反剪胳膊,一个扛着双腿,一个开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是一阵狂风,将疯女人给卷走了。   解时雨在假山中看着,心想这人到底是谁,玉兰巷她来了许多回,竟然从没发现过这么一个人。   正在她疑惑之时,这一群人身后,又有一个身影蹑手蹑脚的闪过,只一眼就又离开了。   庄景?   解时雨从假山中出来,摘下头上落叶,将头发抿好,皱起眉头,心道这庄景又是怎么回事儿?   他就算是来做客的,也该在外院,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是为了盯她的梢?   不太可能,堂堂一个军马司都虞侯,盯着她跑,那陆卿云得犯了多大的事。   她并没有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庄景身上,慢慢往回走,只当自己是出来散了一趟步。   小鹤跟在她身后,快到的时候忽然哎呀一声:“姑娘,这裙子被树枝划破了一点。”   解时雨低头看了一眼,并不起眼,再加上里头和外头的颜色一样,不注意很难发现。   就连小鹤都过了这么久才发现。   “没事,不用去换。”   她怕去换趟衣服,又节外生枝,被文定侯府找到机会。   闹哄哄的人群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正在看戏,戏台上《宝剑记》刚开场。   夫人们看的认真,年轻姑娘们却不爱看,最多看个热闹,戏子们在台上翻飞,姑娘们时不时看一眼,并没看出来哪里好看。   有人巴结着夫人们喝彩,自然也有人不屑一顾,自顾自的玩乐。   解时雨还未坐下,一直依偎在解夫人身边的解时徽便看到了她,小小的冲她招了下手,想让她往前坐。   她无声摆手,在后面找了张空凳子坐下,继续坐她的冷板凳。   西街解家和玉兰巷解家本就不是一家人,解夫人志向高远,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独在角落中坐着,她又仔细将裙摆放好,将那一点破口隐藏起来。   然而文花枝却摸了过来:“解姑娘,你这裙子是被花枝挂破的吗?”   解时雨自然一笑:“我正想藏呢,被你看出来了。”   文花枝笑道:“夫人们眼睛比我还尖,走,我陪你去换。”   她没有伸手去挽解时雨,而是用目光督促。   这里人多,虽然闹哄哄的,没人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可一旦文花枝站的久了,也会引来好事者的目光。   解时雨从善如流的站起来:“好啊,我正好去净房。”   她一边走,一边看文花枝的神情。   文花枝还是个老样子,比解时雨小两岁,但脸上是有风情的,只是笑容尴尬,仿佛用了许多的力气,才挤出这个笑容来。   而且这笑意维持的也不长久,走了没两步,就只剩下嘴角还在扯动了。   不管怎么看,她都像是心中藏着大事。   看来这衣裳还是不换为好。   文花枝并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落在解时雨眼里,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看戏的人群中,解时徽伸长脖子往后望:“母亲,我去净手。”   她不等解夫人答话,就带着青桔往外走,悄无声息跟在了解时雨两人身后。   路上有丫鬟婆子给她行礼,她窘迫的好像做贼一样,却依旧跟了上去。 第十七章 一片芳心   解时雨跟着文花枝,一路往客房而去。   此时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看戏,路上并未遇到其他人,客房分内外两间,外间大开着门,两个小丫头立在那里,随时听候命令。   门廊右侧搭着一个花架子,开着一丛精神焕发的迎春花,下面摆着桌椅,还能在这里喝点茶。   屋外还烧着热水,方便的很。   一个圆脸的小丫头见了她们,便快步进屋子里去准备。   文花枝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的回过神来:“你去吧,我在这里喝杯茶。”   解时雨笑道:“不急,我也喝杯茶,正好聊一聊。”   她忽然变得健谈起来,仿佛是说书先生上身,拉着文花枝坐下,开始乱七八糟的闲扯淡。   不管屋子里是安全还是危险,她都不打算进去。   文家从文夫人到文郁、文花枝,三个人拧成一股绳,往她这一处使劲,她不得不防着点。   文花枝心不在焉,又带着一丝焦急,却不知该怎么打断解时雨。   远远坠在后面的解时徽看了半晌,有些奇怪。   平素不言不语的大姐竟然和文家姑娘相谈甚欢,不——是解时雨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她一时无法理解解时雨的行为,越是不明白,就越觉得解时雨有所图。   而且所图不小,能让她放下身段来讨好文姑娘。   是图文世子吧。   她觉得自己所料不差,忽然在心中冷笑一声,解时雨在她心里已经成了一只长腿大蜘蛛,漫天撒网,织下了一个盘丝洞,不仅把她网在了里面,也要把文郁网在里面。   心里阴沉沉的,可她面上却依旧乖巧温柔,是绝对的无害。   抬脚上前和喝茶的人打了声招呼,便说要进去擦一下手,蜜酒撒在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文花枝看着她进去,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想要阻止,可人还没站起来,就被解时雨拦住了。   她想吩咐跟来的丫鬟一起进去,也被解时雨拦的死死的。   解时雨忽然间成了个笑面虎:“我们西街解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倒也不至于连个丫鬟都没有,青桔,还不跟着二姑娘。”   文花枝只能眼睁睁看着解时徽走了进去,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跟进去,她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   是月麟香的香味。   这香味又号袖里春,香味不浓郁,但是用它熏过衣服之后,所到之处,便有一股暗香浮动。   庄景很爱用这种香。   她心神一晃,不由扔下解时徽,四下张望。   “不要紧,”她心想,“解二姑娘老实腼腆,不会出事的。”   没有哪位姑娘过来,那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是庄景来了吗?   庄景庄景,她心里只剩下这个人,甚至出现了幻觉,感觉到庄景温暖的大手就覆盖在她的膝盖上,安抚着她的一切伤痛。   她的人生黯淡无光,充满恐惧,唯有庄景在黑暗中发出光亮。   只是自从那一晚之后,她再没有见到庄景。   解时雨嘴角含笑,看着文花枝失魂落魄的模样,并没有叫她,反而自得其乐的饮了一杯茶。   乱吧,越乱越好,浑水才好摸鱼。   而解时徽进了里间,装模作样的洗了一番手,又去里间巡视一番,满以为能从里间揪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可是只看到一扇开着的门。   她回头问伺候的小丫头:“这门通到哪里?”   然而那小丫头竟然无声无息的开溜了,根本就没有给她回复。   解时徽往外看了一眼,门外就是一条弯弯绕绕的青石板小路,路两旁都是翠竹,偶尔有两颗枯死的夹杂其中,黄叶子看起来又焦又脆,还没人去清理。   看来这条路不常有人走动,以至于花匠都偷了懒。   她自己在心里琢磨着,解时雨和文花枝莫非就是冲着这条路来的?   “青桔,你在这里等我,我看外面有只蝴蝶,我去扑来。”   解夫人怕奴大欺主,特意挑了个青桔这个憨丫头给解时徽,再加上一个精的鬼似的刘妈妈,自然万无一失。   可惜刘妈妈折损,还未来得及补上,青桔这憨就不是件好事了。   她抬头看了下,没见着蝴蝶,也没想这蝴蝶是不是闲出屁来了,花丛里不去,跑到竹林里来嬉戏。   “姑娘小心些,若是扑不到就算了,免得勾破衣裳。”   话音未落,解时徽已经一脚迈了出去,顺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走。   风吹竹动,响做一片涛声,一个转弯,她猛地撞入一个身带冷香的怀里。   “咦,这里是外院......”   温和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人已经退后一步,诧异的看着呆住了的解时徽:“你是解家二姑娘么?”   说话的人是文郁。   解时徽这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自己这一头竟然撞进了文郁怀里,脸红的要滴血。   她鼻尖甚至还萦绕着文郁身上淡淡的酒香,窘迫的揪着手里的帕子,脑子很清醒,知道自己要退,而且是快退,可是一股冲动钉住了她的两只脚,让她停下了脚步。   “我、我——这里怎么会是外院,我明明是从客院出来的。”   说完,她悄悄抬头看了文郁一眼。   文郁儒雅随和,双眼温柔的像是一汪春水,身上的披风是灰色的,里面的素蓝色直裰也和他的人一样,都是一副淡水墨画。   真好看啊。   没想到这偷偷的一眼,也正好撞进了文郁眼中,文郁像是个大哥哥似的笑道:“快回去吧,这门原本是关着的,因要咏竹才打开了吗,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解时徽连忙垂下头:“我——我这就走。”   可这时候走又来不及了,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喧哗。   “文兄,你怎么一个人跑了,莫不是来这里幽会,哈哈哈。”   “可不是吗,我看着就像是两个人。”   “走,咱们去看看,抓他个现行,哈哈哈。”   竹叶密密,他们隔得远,并没有看清楚和文郁在一起的是谁。   文郁眉头一皱,匆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将解时徽从头到脚罩住,一面大声道:“朝生,这披风污了点酒渍,你先去换。”   等大声说完,他又凑到解时徽耳边:“快跑。”   解时徽身上的血“轰”的一声,齐齐涌上头和脸,脑子已经无从思考,两条腿纵然再想钉在原地,也知道这是不能够的,自行跑动起来。 第十八章 各怀鬼胎   文郁看着解时徽娇小的身影彻底不见,才回过头去,应付来的那些人。   一面应付,他一面想解家两姐妹,倒也算得上两朵姐妹花。   解二姑娘腼腆乖巧,一张小脸秀气可人,然而他觉着小家子气了些。   倒是解大姑娘,他今天远远的窥视了一眼,就见她脖子纤细修长,发髻上的金饰在她容光照耀下几乎成了太阳光,眉心那一点痣,让她成了个菩萨相。   她神情沉稳,不娇也不怯,既经得起富贵荣华,也经得起风吹雨打,是个能掌家的大女子。   他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没有找错人,解时雨就是按照他心里的样子长的。   至于解时徽,他转瞬就抛到了脑后。   而解时徽一路狂奔,顶着文郁的披风回到客房,从里间房门进去之后,立刻将披风卷成一团,让青桔找了东西包好。   青桔都没来得及看清这披风是男还是女。   “姑娘,您的脸怎么这么红,蝴蝶扑着了吗?”   解时徽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勾散了的头发,小声道:“扑着了,又跑了。”   春潮涌上她心头,并非涓涓细流,而是开闸放水一样猛烈,将她冲了个心花怒放,满脸发烧。   可是紧接着她就想到自己不过是西街解家的一个小丫头,文定侯府随便一个都比她尊贵,她这梦做的实在不切实际。   想到这里,她不禁涌上来一股酸楚之气,眼泪滔滔的聚集在眼眶里。   外面的戏依旧唱的热闹,咿咿呀呀,说不清唱的是什么,只觉得这调子也像是在附和着儿女情长一般。   日夜偏暗的时候,马车从玉兰香鱼贯而出。   解家母女三人今日同坐一辆马车,丫头另坐一辆,三人心思各异,解夫人为了攀龙附凤,已经快要走火入魔,看解时雨的眼神都慈母的令人心惊肉跳。   解时雨被这眼神看的几乎作呕,默默低头将划破的那一处裙子遮掩住。   最先忍不住的竟然是解时徽:“母亲,那文定侯府的花枝姐姐真和气,她身上的禁步也好看。”   解夫人点头:“是啊,文夫人也和气,他们家一看就是积善之家,日后不知道是谁得了天大的福气,能嫁过去做世子夫人。”   她一边说,一边看解时雨。   然而解时雨早已经知道她的谋算,除了在心里嗤笑,连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给。   到家之后,就连小鹤都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姑娘,夫人今日失心疯了?居然还让厨房给您熬补汤,从前咱们都吃个鸡蛋都要看眼色。”   解时雨笑道:“不是失心疯,大约是想多了。”   小鹤疑惑道:“想多了什么?”   解时雨卸下钗环:“自然是我会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小鹤立刻不忿起来:“夫人未必以为一碗补汤就能打发您,去年入冬,二姑娘新做了三身棉衣,到您的时候就说家里银钱紧张,让您拿旧棉衣改的,她这做派也只能哄哄二姑娘,不过姑娘也不能跟她撕破脸,不管嫁去哪里,总还得有娘家这个靠山。”   “小丫头,”解时雨亲昵的戳她一指头,“你倒是懂的多,去拿晚饭。”   她心想自己从不和人撕破脸,除非是人要招惹到她头上。   二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除了让她自己心动,谁又能哄得动她。   夜渐渐深了,所有灯火都已熄灭,一向乖巧的解时徽却没有睡。   借着月光,她悄悄将文郁的披风抱在怀里,轻轻一嗅。   她嗅到了很淡的香气,夹杂在她的衣裙中,相得益彰,仿佛本来就是应该在此的。   这淡淡的香气也袅袅的勾勒出一个温柔的人来。   她忍不住用手指摩挲披风,披风不华贵,还是件半旧的,领口上磨出了一圈细细的绒毛,可见是文郁的爱物,常穿的。   上面沾着的全是文郁的气息。   她又低头深深的嗅了嗅,快乐的像是偷油的小老鼠。   经过刘妈妈一事,解家的人入夜也不敢乱走,早早的熄灯休息,然而解时雨敢。   她就站在树影里,从留出来的窗户缝隙中往里看。   解时徽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入了她的眼中。   她像个游魂一般,在黑暗中窥探着一切秘密,此时此刻,她已经从解时徽身上猜测到了许多。   文家已经不肯再更换人选,对她是非得到不可。   世子文郁必定就在更衣处的某一个地方,只是进去的是解时徽,不是她,所以解时徽全身而退了。   不、并没有全身而退,也许落下了某些东西,譬如一颗少女心。   解时雨在黑暗中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   接下来,这双手就可以推波助澜了。   手上空空荡荡,可是月光冷冷一照,却像是握了刀一样,锋利的足以回击任何人。   悄无声息地回到屋子里,她也不着急睡,先用帕子将鞋底的泥擦干净,用将这条帕子点了,最后再将灰烬洒到樟树下,只要一场雨就能将这些东西都冲干净。   她毁尸灭迹一般的细致,干完之后又像是攥刀似的握紧笔,在纸上写下许多名字。   节姑也名列其中,这上面写的都是玉兰巷解家出嫁或是未出嫁的女子。   今天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会是谁呢?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划去,最后落在了解召召上面。   解召召是节姑最小的姑姑,出嫁时,解时雨才五岁,嫁的是出过帝师的书香世家朱家。   年龄上只有她最相符。   但是解时雨没有见过她,只听人提起过,之所以提起,是因为解召召两年前过世,解夫人还去吊唁了一番。   一个本应该烂在棺材里的人,却疯疯癫癫的出现在解府,可真有意思。   这也许就该是一个不眠夜,同样没睡的还有文花枝。   她跪在阴森晦暗的祠堂里,祠堂里铺的是石板,又硬又冷,片刻就足以让她膝盖疼痛,更何况她从解府回来就开始跪。   滴水未沾,她嘴唇干涩,膝盖已经麻木,在石板上生了根,要跪到天荒地老。   她没办好事,所以得跪。   肚子里饥饿,心里也难受,她默默的想,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门外响起脚步声,这脚步声一来,她就哆嗦一下,是怕的,也是恨的。 第十九章 疯子   文郁走进祠堂,面目在一片惨淡的灯火中宛若厉鬼,足以将文花枝吓破胆。   文花枝紧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她心里越是怕,恨意就越是无处可落,最后都落在了庄景身上。   而文郁喜怒无常,一刻前还是怒气腾腾,可是到了现在,就软了心肠,自认自己做的不对,将文花枝拉了起来。   “花枝,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要罚你的,只是当时太气愤了,哥哥是什么情形,你也明白的,对吗?”   文花枝不敢不明白,两条腿没有知觉,随时可能会跌到,她也不敢动,而是强撑着一口气自己站稳。   疯子,全都是疯子!   文郁冰冷的手指从她手臂上划过落下,替她整理好衣裳:“没事,哥哥已经想到办法了,一个万无一失,没有人能拒绝的办法,出去吧,想去哪里玩都可以。”   听了他的话,文花枝彻底的抖成了一团,一只手捏成拳头,堵住喉咙,不发出任何声音。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自己深夜离开,知道自己在外幽会。   难怪她的出行会如此顺利。   她感觉文郁就是一个鬼,一个从地狱中回来索命的厉鬼。   逃难似的跑出去,她哪里也不敢去了,一口气跑回房里,不理会丫头嬷嬷,将自己扎进被子里,呜呜的哭起来。   这个家实在是太可怕了。   好在天是会亮的,一切魑魅魍魉在太阳光下都会隐去踪迹,街道上人声鼎沸,头油香气、热水氤氲、男女老少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解时雨吃过早饭,禀报了解夫人要出门去看望教画画的女先生,就出了门。   她手头还有些积蓄,不过总不能坐吃山空。   赶车的熟门熟路,很快就到了地方,可惜的是女先生并没有生意可以介绍。   随着海棠春覆没,所有人蛰伏起来,不肯在这时候出头。   不过她来的倒是时候,女先生的眼睛比起从前更坏了,向她索要了一百两银子,转卖给她一本“造经”。   书画造假,摹、临、仿、造都行,其中最赚钱也最危险的就是造。   造经之中又有改、添、减、拆、揭等,花样繁多,女先生原来留了一手,预备着长长久久的和解时雨合作,可是眼下也留不住了。   解时雨心里明镜似的,也不多说,女先生奢侈惯了,住处都是样样精美,可这些都是不能当饭吃的。   拿了这一本造经告辞离开,她上了马车,车夫杨鞭子走了没有半截,就急急的停住了。   停的太急,还连累她和小鹤撞了脑袋。   车夫在外面小声道:“大姑娘,前头给堵住了,得等等。”   解时雨听他声音不对劲,便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往外一看,整个御街长路不知何时来了许多身穿黑色罩甲的侍卫,腰间配长刀,兵分两路将这胡同守卫的密不透风。   紧接着就是高头大马,四匹大马在前面开路,上面都是同样衣着的侍卫,各个面无表情后面紧跟着两辆马车,马车后面依旧是骑马的侍卫。   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停下,马车上的侍卫翻身下来,将紧闭的一扇朱漆大门打开了。   这大宅连个牌匾都没有,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里是什么地方。   被拦住的不仅仅是解时雨的马车,还有其他马车,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侍卫亲军”,话音未落,就“刷”的一声,有刀出鞘,看了过来。   瞬间整条街上都是鸦雀无声。   第一辆马车停下,从里面出来的人正是庄景,他笑眯眯的,率先跳下马车,打起帘子,从里面请出另外一个人。   他一面笑一面说,声音不大,却能说的人春风满面,他一面笑一面说,声音不大,却能说的人春风满面,十分舒心。   解时雨看到庄景之后就已经将车帘放下许多,只露出一只眼睛,想着这些侍卫亲军不知来此干什么,难道这里又发生了什么血案吗?   她正想放下帘子,可是紧接着蜂拥而至的人群,又让她伸出头去,仔细看了起来。   侍卫蜂拥上去,是因为第二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了。   里面的人躬身出来,迈出两条大长腿,披着一件灰色短绒披风,里面是略深一些的长袍,头上也只插了一根乌黑的簪子,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他便已经在众星捧月之中往宅子里走去。   庄景脸上依旧带着笑,却不再像之前那般调笑,而是神态恭敬,上前去问候了一声。   出来的人微微一点头,漫不经心环顾一眼四周,眼里不带一丝喜怒哀乐,单是威严,让人看了觉得他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岩石。   解时雨一颗心猛地一跳,也分不清楚是害怕还是高兴,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人竟然是陆卿云。   陆卿云的目光也扫过了她,没做停留,然而解时雨却知道他看见了自己。   他看见了,庄景也看见了。   庄景看到她之后,脸上的笑容便浓了不少,又低头和陆卿云说了什么,等陆卿云被人簇拥着进去了,他大步流星的走到解时雨的马车旁。   “解大姑娘,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解时雨正要放下帘子,忽然一瞥,看到了他腰带上系着的一个如意结长穗青金色宫绦。   这宫绦上坠着两串白玉珠,玉是团纹祥云玉,看着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这白玉珠和玉佩,竟然和文花枝身上的禁步是一样的。   就算巧,也没巧到玉上的飘花都差不多。   这就有些令人寻味了。   再一想到文花枝的失魂落魄,她就抿着嘴唇沉默的笑了一下。   她要放下帘子的手就慢了一点,也有了和庄景虚与委蛇的耐心。   “庄大人好生气派。”   庄景笑道:“气派什么,我这是沾光,接下来就用不着我了,说起来,我们庄家和解家都有些姻亲,我护送你出去,这里乱糟糟的。”   他说着,随手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   解时雨放下帘子,心想凡是大家族,必定是枝繁叶茂,若是再算上妾室姻亲,几乎人人都能攀的上亲。   庄景在外面和她闲谈,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渐渐的对庄景的心思明了起来。   他处心积虑,原来不是为了要查什么,而是为了将她勾出去。   无关风月,就是狩猎。 第二十章 病   解时雨心想难怪庄景对她的态度是千变万化,刚才她不过是心平气和了一回,庄景就立刻找到了新的接近她的办法。   就像是春雨润物细无声一般,要将她捕获。   她心知肚明,然而不动声色,觉得庄景也很有意思,文花枝是侯府姑娘,如今正为了他神魂颠倒,他倒好,已经有了新的消遣。   庄景在解家门口告辞,彬彬有礼,十分纯良。   他笑,解时雨也笑,笑容下面各有一张面孔。   解家倒是有些热闹。   解夫人给解时徽找来一个姓严的教养嬷嬷,说是教导两姐妹,等解时雨回去的时候,严嬷嬷正在东院教导解时徽端正坐姿。   这位嬷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到解家不到一天就知道解大姑娘可有可无,最好是无。   但是无也不能无的太显眼,太彻底。   于是她先是问候了解时雨一番,再软言将人劝回去休息了。   解时雨顺应她的心意,躲回屋子里看书去了。   倒是小鹤在外面看了半晌,脸蛋晒的红扑扑的进屋,给解时雨倒一杯茶:“姑娘,二姑娘身上的禁步不是借的您的吗?她也不来还,就当自己的用起来了。”   解时雨卷起书册:“随她去吧,我也用不着。”   她不过是买着玩,西街的姑娘,谁有空去管什么“古者圣王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   纵然是玉兰巷,也没讲究这么多,节姑每日都和蝴蝶似的乱飞。   你家世弱小,就是禁步纹丝不动,也没人会多看你一眼,家世雄厚,环佩叮当也是一种意趣。   小鹤气呼呼的:“姑娘!您倒是上点心啊。”   解时雨一面笑,一面把絮絮叨叨的小鹤支使出去,她半躺半坐的歪在椅子上,将书往脸上一盖,长长的吸了口气。   她想到了陆卿云。   要说他是朝中重臣,可未免也太年轻了,要说是王公贵族,可也没听说过有个陆姓,能被庄景恭恭敬敬迎接的人,必定也不是小角色。   她又想自己这么多年,也勉强算是镇静的很,可这镇静一遇到陆卿云,就瞬间灰飞烟灭,连点渣滓都剩不下。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似的......”   她漫无目的的思索,认认真真的想着陆卿云这个人,可是越是想,就越是觉得这个人是藏在云雾里的,怎么都看不清楚。   庄景肯定是知道的,但是不能问也不能提,庄景聪明的很。   千辛万苦将这些思绪都从脑海中赶走,她才开始看那本《造经》。   在她千头万绪的时候,文定侯府也是一片混乱,文郁病了。   病来如山倒,他这一场小小的风寒,不知何故愈演愈烈,竟然显出一点油尽灯枯的相,温和的面孔在一夜之中干枯下去,眼眶深陷,脸上烧出两团红云。   侯府就这么一个世子,他一病,立刻就乱了个人仰马翻。   这一下不仅是文夫人哭天抢地,就连文定侯都被下人从勾栏瓦舍找了回来。   侯爷多年以来热衷于四处播种,几乎不着家,他暗暗觉得自己必定能再生出个健全的孩子来继承家业,因此广撒网,种子撒的遍地都是,可惜命中注定,硬是没有发芽的。   一听说自己唯一的儿子病倒,他一脚踢开纠缠不休的女人,批上衣裳就往家赶。   虽然儿子是个天阉,但是贵重在只有这一个,真要是没了,他也就绝后了。   回到家中,一进文郁的院子,老侯爷就闻到了药味。   苦涩的药味之中,还站着自己脸色比黄连还苦的夫人,以及胆小如鼠的女儿。   “请了太医没有?”   太医正好从里头出来,侯爷和夫人立刻齐齐看向了他,将他看的一个哆嗦,心想还好自己不是出来宣布没救了的。   就这么一迟疑,文夫人就已经吓了个半死:“张太医,怎么样了?我儿子没事吧!”   张太医一拱手:“是伤风,退了烧就能转危为安,你们找个人跟我去写方子,再把药熬上。”   侯爷连忙让跟着自己的管家跟过去,拿方子给赏银缺一不可。   他安排完,正要进去看看儿子,文夫人已经领着贴身嬷嬷冲了进去。   “慈母多爱儿。”   他在心里嘀咕一句,也跟了过去,回头看文花枝没有动,又想还是女儿遇事镇静,这一点像他。   屋子里窗户紧闭,因此光线并不明亮,暗沉沉的,越发显出几分萧瑟。   文郁躺在床上,面孔潮红,屋子里的丫鬟默默站开,让严父慈母围了过去。   老侯爷在外面听着只是伤风,心里就松了口气,可没想到进来一看,文郁垂着眼,似睡非睡,似乎连出口气都十分艰难,这口气立刻又提了上来。   他忍不住问夫人:“这位张太医看着也太年轻了点,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要不再换一个?”   文夫人这些年守着活寡,一门心思都扑在儿子身上,对侯爷连点面子情都没有,闻言便瞪他一眼。   “张太医虽然年轻,伤风一事上却是圣手,你想再换谁去。”   她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你个老东西懂个屁。”   侯爷只管花银子嫖女人,确实不懂,但是不懂不妨碍他还嘴。   眼看着一场纷争要起,文郁微弱的咳嗽了一声。   文夫人立刻偃旗息鼓,温声细语的问文郁:“儿啊,你哪里不舒服,跟娘说。”   文郁扭过头,低声说了句什么,除了文夫人,没人听清。   病去如抽丝,文定侯世子因一场风寒久病不愈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   探病的人多如牛毛,消息也传的乱七八糟。   有说文世子看着还好,不日就将痊愈,有说文世子命中有一劫,如今这病就应在这一劫上,若是过不去,文定侯府就要后继无人了。   再伴随着文夫人去普陀寺拜了三次佛,后者的传闻愈演愈烈,就连解时雨都有所耳闻。   这一日下着大雨,解时徽没有学规矩,反而邀请解时雨到东院去做针线活。   解时徽捏着针,半晌没动:“大姐,你说文世子是不是真的命中有一劫啊?”   “可能吧,”解时雨笑的和气,“文夫人不是去求佛了吗?”   她不知道文郁有没有一劫,只知道自己有一劫,而且这一劫求佛也无用。 第二十一章 喜事   窗外的雨一时大一时小,飘飘洒洒,泼了个天色暝暝。   解时徽总算是动了针,准备绣一个“节节高升”的荷包,青绿色的丝线晃动,敷衍的很。   “大姐,你说我们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解时雨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什么样的人,想也无用。”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光,是要干坏事的样子。   解时徽没注意,依旧低着头想和她说些姊妹间的话。   “我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主,不过有时候也难免会想,大姐,你也到说亲的时候了,难道就没想过吗?”   解时雨放下针线,托腮往窗外看去:“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所想的人,自然也得配得上我如此深情相待,他必定温柔随和,斯文有礼……”   外面雨声噼啪作响,她的声音柔和温婉,渐渐将解时徽引入一个梦境。   仿佛烟雨之中,有人长身而立,撑一把伞,要与她共用,这人低下头,在她耳边说话,她抬头一看,这人竟然是文郁。   不等她面红耳赤的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严嬷嬷忽然从外面进来,抖落一身的水珠,看着解时雨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脸:“恭喜大姑娘,我刚才去前头,正巧碰到文定侯府的夫人来了,没想到她竟然是来给您提亲的。”   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雨水不断滴落的声音。   “哗啦”一声,解时徽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惊的合不拢嘴。   她抬头看严嬷嬷:“胡说,文定侯府去玉兰巷提亲还差不多,怎么会来我们家。”   严嬷嬷才来不久,毫不犹豫就做了墙头草:“是真的,还带了媒人,说是咱们大姑娘命好,生来一副菩萨像,必定能助他们世子度过这一劫。”   解时徽一张脸不知是哭还是笑:“那不就是冲喜吗?”   严嬷嬷连忙摆手:“姑娘可不能这么说,他们府上世子只是伤风,病的时日久了一些,侯夫人是爱子心切,才找了咱们大姑娘,大姑娘,这回可是您的大喜事啊,您这颗痣,真是胎里带的福气。”   在她看来就算是冲喜,那也是解时雨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哪怕嫁进去就守活寡,也堪称是麻雀变凤凰。   就连这不入流的西街解家,也要跟着鸡犬升天。   解时雨含羞带怯,脸上红的不知是胭脂还是她的血色,轻轻的一跺脚,扭身就往外跑。   “小鹤,咱们回去。”   小鹤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文定侯府来求亲,忧的是嫁过去是冲喜。   听到解时雨叫唤,她连忙跟上去撑起伞,扶着主子回到西院。   西院里光线更加暗淡,就算点起灯,也有一种潮乎乎的湿气,墙角门缝仿佛随时都会生出一股碧绿的苔藓。   不等小鹤说话,解时雨已经将她打发出去,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在生死攸关的事情上,她信不过任何人,哪怕是小鹤也是一样。   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背叛的可能。   门被轻轻带上,外面一道雪白的闪电划过,随后便是一阵霹雳作响,狂风乍起,将屋后的大樟树吹成一片涛声。   在这一片惊天动地的响声之中,解时雨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胭脂也被水汽糊住,她随手一抹嘴唇,朱红色的口脂在她手背和唇边留下两条血迹。   “我没对你们做过任何事,你们为何偏要将我拉入这泥潭中?”   不着急,时间还很长,她一定会让所有人都如愿以偿。   解时徽也被这一番狂风骤雨打的无力呼吸。   她甚至不愿意去想解时雨这个人,这个人一直都是个沉默的使坏者,不遗余力的打压她。   此时此刻,解时雨更是直接变成了厚密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她一股恶气憋在腹中,不能出也不能进。   文定侯府在今日之前都是高不可攀的,解时雨不管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可当一直在云端的人忽然降落凡间,却没落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嫉妒就成了一条细小的蛇,不住的啃咬着她。   雷雨声中,这消息也惊动了京城中其他人。   玉兰巷的灯更是彻夜未熄,都在权衡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婚事。   这场婚事来的诡异,而且不匹配,但是这些都因为更古怪的“冲喜”两个字,被淡化了。   而第二天才得知消息的庄景,也是满肚子不可思议,心想自己谋划个半死,正要细水长流,没想到文郁不声不响,就把解时雨谋划到自己嘴里去了。   他可是侍卫亲军的人,侯府世子是真病还是假病,病的有多重,他看看脉案就能知道的事,他还能被骗?   越是想就越是气,他“砰”的开坛盖,“哗”的倒黄酒,给自己先灌了一碗。   “文家这两兄妹,不会是我的克星吧。”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这一门亲事在双方父母的极力撮合之下,很快就过了纳采、问名,解时雨和文郁的生辰八字被拿去一合,自然也是天作之合。   说来也奇怪,这八字一合,文郁的病,就渐渐开始好转了。   解正这个五品小吏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和侯府成为姻亲的这一天,意气风发,腰杆挺的笔直,走路都感觉脚下带风。   所有人都变得友好起来,就连一向瞧不起他的玉兰巷解大老爷都问候了他三回。   他完全没想过解时雨愿意不愿意,要是解时雨不愿意,他都恨不得自己嫁过去。   解夫人也是满面春风,旁人以为她是一番慈母之心,为解时雨找了个这么好的夫家,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她心想有句话说:“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这话大概也没错。   这种心毒是从她成为继母开始的。   按理说解时雨也不讨厌,可当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她就碍眼起来了。   一碗水怎么也不可能端平,手心手背也不是一样的肉,若是解时雨丑陋一点,普通一点,能做陪衬解时徽的绿叶,那倒是省事了。   不过眼下这样更好。   解时雨嫁个高门大户的天阉,有苦说不出,却给她的儿女铺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冲着这一点,她都愿意都送几顿补汤过去。 第二十二章 春光   不知道是补汤的功劳还是婚事的功劳,解时雨的脸色似乎也跟着红润了起来。   她越是红润,解时徽就越苍白,她越高兴,解时徽就越不高兴,她越神清气爽,解时徽就越萎靡不振。   到了纳吉那日,竟然是文郁亲自前来送礼。   既然已经订亲,他也可以不必太过避嫌,便在花园里见解时雨一面,而解时雨竟然害羞起来,一定要拉着解时徽一同前去。   文郁脸色不是很好,眼睛下面还有些许乌青,人也瘦了许多,衣裳从肩膀上往下荡,显出一种病弱的儒雅。   站在花园里,他笑着向两姐妹拱手:“二姑娘是来监督我的吗?”   解时徽连忙摇头,腼腆一笑,又紧紧抓住解时雨的手。   她今日头上戴的是珍珠,身上穿的是月白色衣裙,越发容秀可爱,小巧玲珑,莹莹放光。   反倒解时雨穿的是秋香色的旧衣裳,打扮的也十分朴素,头上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   饶是如此,文郁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解时徽,他越是不看,解时徽就越觉得他非同一般。   他温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病着,也不知道母亲居然去普陀寺求了……委屈大姑娘了,我如今身体渐好,大姑娘放心。”   言下之意,便是让解时雨放心,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解时雨也不愿意他死,因此笑的和和气气:“世子说笑,无论如何,都是我高攀了。”   文郁从袖中取出一个黑漆首饰盒,递给解时雨:“我不能亲自去捉一对雁来纳吉,除了那些小礼,这算是我自己的一点小心意。”   首饰盒不重,解时雨拿在手中,一边道谢,一边十分诚恳的和文郁敷衍。   他们两人都是礼貌有加,说的话也是平淡如水,毫无趣味,把站在一旁的解时徽听了个头晕眼花。   偏偏这两人你来我往,好似要永远这么寒暄下去一样。   解时徽恍惚了一下,看着他们两人像是相敬如宾了几十年,打从心眼里发出一种疑惑:“他们两人的八字为什么会合的来?”   她想要是自己,此时必定要让文郁坐下,问他身体如何,吃的什么药,看了几个大夫。   母亲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八字也送过去给文定侯府合一合呢?   兴许她的八字比解时雨的更好啊。   她很想去问问解夫人,可她不能去,她乖巧谦虚,怎么能因为嫉妒姐姐的婚事就跑去质问母亲。   正在她遐想之际,相敬如宾的两人已经寒暄完毕,文郁也准备告辞。   解时徽随着解时雨茫然的往前走,准备送文郁出垂花门,脚下不知怎么一个踉跄,整个人都扑了出去。   解时雨惊呼一声,小鹤和青桔离的太远,一时间也赶不及,好在文郁就在一旁,拦腰将人揽了起来。   人还没站稳,文郁就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美人多心计,他不想节外生枝。   而解时徽被他这轻轻一揽,心已经跳成了擂鼓,天气日渐暖和,她为了漂亮,穿的也不多,文郁手上的温度直接透过薄薄的春衫,传到了她的皮肤上。   甚至这短暂的触摸都是有香味的,   这一刻她真是嫉妒的要发狂,一把火从心里往上烧,是嫉妒之火和爱意的混合,烧的她面红耳赤,两眼放光。   文郁太好了,这样一个有礼有节的世家子,除了他再找不到第二个。   她垂着头,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解时雨似乎并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将文郁送出去之后,她自然而然的领着妹妹回后宅,顺便将花园中拦路的石子踢进石堆中。   花园里铺的清一色灰色小石子,踢进去的这一枚要大上不少,显得格格不入,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回到东院,解时徽请解时雨再坐坐:“大姐,文世子送的你什么啊。”   解时雨大大方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根碧玉荷叶莲花簪,小巧精致,莲花上还有两粒珍珠做的露珠。   她拿出来递给解时徽:“你看如何?”   解时徽小心翼翼接过,在手心里摩挲:“嗯,好看。”   看了半晌,她不舍的放回盒子里:“大姐,能不能借我戴一天啊。”   小鹤站在解时雨身后,眉头紧皱,见解时雨一点头,更是气了个七窍生烟,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二姑娘得逞,说好借一天就是一天多一个时辰都不行,时间一到她就讨回来。   然而不等她来讨,还没吃晚饭,解时徽便哭哭啼啼来西院赔罪,说玉簪子被她失手打碎了。   小鹤气的差点吐血。   解时徽赔了罪,怏怏不乐的去了解夫人处,解夫人搂着她又安抚了一番。   “不过是一根玉簪花,不值钱的东西,文定侯府多的是,还值得你哭一场。”   解时徽小声道:“母亲,我以后……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啊?”   “放心,”解夫人志在必得,“母亲还能给你挑差了,以后你大姐出去玩,我让她都带着你,凭借着文定侯府的关系,必然是个好人家。”   解时雨默默回屋,熄灯休息,才悄悄将那根玉簪拿出来,和披风摆在一起。   凭借文定侯的关系,那就是说她嫁的人,肯定是不如文郁的了。   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   解时雨仿佛就是她的克星,一直以来都要踩住她,压住她,让她无法伸直了腰杆。   她有时候真想大杀一场,摆脱解时雨的围困,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   白天没有烧完的火焰再次升腾,让她忍不住尖声大叫,将被子枕头都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下。   严嬷嬷从梦中惊醒,想进去看看,刚推了一下门,就听到里面解时徽柔柔弱弱的声音:“没事,我做了个噩梦,不用进来,睡吧。”   一夜风平浪静。   婚事来的急,时间定的更急,就定在四月二十八,就好像文郁随时都会死,必须得立刻用解时雨这尊菩萨压一压。   然而这一切都和解时雨不相干。   她游离在这一场婚事之外,冷眼旁观,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解时徽。   哪怕是见文郁。   文郁也并没有马上就要去死,还有余力避开众人带着她们增进感情。   春意越来越浓,阳光明媚到了流鼻血的地步,人和动物全都躁动不安。 第二十三章 偶遇   这一日,文郁请解家两姐妹去了遇仙楼吃饭。   檐角交错之间,花开的一片粉红粉白,他看着解时雨领着妹妹进来,再心里便是会心一笑。   他心知肚明,这场婚事是个陷阱,不小心跳进去的解时雨,他认为和自己算得上是一对璧人。   解时雨是个美人,而且是从骨相里就透出来的好看,稍微装扮,就能艳光四射,而且还美的知情知趣,能够包容丈夫的一切秘密。   他上前一步,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一声:“再不来我都要变成石头了。”   解时徽和文郁也熟了,不再藏在解时雨身后,关切的问:“您的病又反复了吗?”   文郁向她一笑,又朝解时雨招手,显出几分亲昵劲:“还好,进来吧,二楼正好可以看到花景。”   解时雨却让解时徽走在了前面,自己落到了最后,解时徽的裙摆是粉色的,一荡一荡,最容易乱人芳心。   厢房很大,四面门窗打开,外面的香风一阵接一阵的往里送,解时徽和解时雨坐了个面对面,倒好像文郁在享齐人之福一样。   两个丫头另外在隔壁间坐着,随时听候使唤。   文郁让朝生送来一瓶桃花酿,单给解时雨倒了一杯:“新酒,清雅的很,你可以尝尝。”   解时徽喃喃道:“我……我可以尝尝吗?”   文郁摆手:“你还小呢。”   解时徽又小声的辩解:“我也不小了。”   解时雨扫了她一眼,笑道:“我妹妹只比我小一岁,明年也该说亲了,既然酒不醉人,喝上一两杯也无妨的。”   文郁自然知道解时徽的年纪,只不过有解时雨在,他不便多瞧,既然解时雨发了话,他就伸手也给解时徽倒了一杯。   靠的近了,解时徽的面容也就更清晰的映入了他眼中。   她是个“小”面孔,面庞透着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眉毛细细的,眼睛是杏仁眼,鼻子也秀气,嘴是樱桃小嘴,连带着下巴都是尖尖的。   看人的时候,眼睛是水汪汪的,像是可怜的小猫小狗。   酒壶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   解时雨一边注视着这一对男女,一边很自在的吃喝,喝的却是茶。   等看着解时徽两杯桃花酿下肚,目光不知是真迷离还是假迷离,她便放下筷子,要出去近距离的赏花,并且请文郁帮忙,看顾一下解时徽。   花没什么好赏的,只不过她善解人意,有成人之美的美德。   花海宛如一堵墙,将遇仙楼分割成了好几块,桃花枝压的很低,能看到被人折过的断口,透过繁复的花枝,隐约能看到一点痕迹。   站在廊下的人露出来半张脸,被花影割裂,解时雨看着熟悉,觉得有些像陆卿云身边一个随从。   而且这随从还拿刀顶过她。   陆卿云在这儿?   她琢磨着要过去看看,回头看了一眼小鹤:“这桃花插瓶漂亮,你去问问伙计能不能找个花瓶折几枝回去?”   小鹤不疑有他,转身去找伙计。   解时雨立刻侧身从成群的树干中穿过,不到片刻就立身于墙的另外一边。   廊下的人目光如炬,锐利的射了过来,身体瞬间紧绷,手往腰间移动一寸,在看到来人是解时雨之后,又垂了下去。   “解姑娘,大人现在不在。”   他直接推开门,让解时雨进去等。   屋子里一分为二,左边吃饭,右边喝茶,被一架屏风分割的泾渭分明,干净利落。   这和遇仙楼的风格全然不同,倒像是陆卿云的一个据点。   解时雨走进去,在左边靠窗的地方坐下,顺着阳光照进来的方向,她四处张望,心想陆卿云就是在这里吃饭休息的吗?   一边看,她又一边觉得有种奇怪的自在,陆卿云是不需要她费劲去做什么的人,就连这样冷冰冰硬邦邦的地方,也有几分惬意。   在她心里,陆卿云这个人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很快,她就看到陆卿云从窗外边的林荫小道进来。   他也看到了解时雨,冲着她略微一点头,边走边解下身上的墨色披风,连同甲子衣一起取下,递给一旁的随从,里面是黑色云缎圆领袍,腰间挂着一个一指长的小竹筒。   将小竹筒也解下递给随从,他又扭过头去,吩咐了什么,才大步走进来,并且带来满身风尘。   一进门,他也没有对着解时雨大惊小怪,见解时雨站起来,他便伸手往下一压:“坐。”   解时雨复又坐下,看着他伸手倒茶,手指修长洁净,骨节分明,太阳光流泻到他身上,从他乌黑的眉眼中,蒸腾出一股隐匿的血腥之气。   陆卿云任她打量,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吃过了吗?”   解时雨想起自己动的那两筷子,实在算不得吃过了,可是又不好在这里大吃大喝,便无声的摇头。   陆卿云便回头吩咐:“快点,我饿了,加份茶点。”   他一催,饭菜就上来的很快,不仅快,而且朴实的很,就是家常的三个小菜,外带一大碗汤。   米饭也是扎扎实实的一大碗。   茶点倒是小巧玲珑,给推到了解时雨面前。   解时雨默默捏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掩饰自己的尴尬,没想到自己这一回,竟然赶上了陆卿云吃饭。   点心是甜的,她吃出了滋味,连着吃了两块,又悄悄的喝了口茶,就这么会功夫,陆卿云就吃完了。   他吃饭也是一样的干净利落,不到片刻,就已经解决了这一顿。   让人收拾了,他站了起来,往右边走了一步:“过来。”   解时雨悄悄用帕子擦了下嘴角,尴尬之余,又忍不住想要探究他,便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陆卿云重新倒了茶,给解时雨一杯:“和文定侯世子来的?”   解时雨摸着茶杯,心想他对吃喝好像并不在意,这茶已经彻底的凉了。   她点头:“您常在这里吗?”   陆卿云喝了口冷茶:“你要找我,可以来这里,不想成亲?”   话问的十分突兀,然而在解时雨心里,陆卿云无所不知,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摸了一圈杯子:“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有八成的把握。”   但是还有两成的不确定。   人不是提线木偶,不会任凭她指挥。   她不能失败。   本来她已经想了无数个对策,确保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但是在见到陆卿云之后,她所有的主意都烟消云散,冒出来一个牢不可破的计划。 第二十四章 闲愁   解时雨定下心神:“大人,我想请您帮忙。”   陆卿云又倒了一杯茶,听她说自己那一番大计,大而黑的眼睛里带了一点笑意。   听完了,他才慢慢喝了一口茶:“挺好。”   这近乎于一句赞扬。   解时雨料到了陆卿云不会对她的阴谋诡计有波澜,冥冥之中,她甚至感觉他们是惊世骇俗的一类人。   一类坏人。   然而这一声赞叹是她没有料到的,让她差点心花怒放。   陆卿云放下茶杯:“我帮了你,我能得到什么?”   解时雨认认真真思索,片刻之后近乎庄重的回答:“我。”   她说完觉得不妥,加了一句:“我会临摹仿造,任凭大人差遣。”   陆卿云点头,又带了一点笑意:“不加后头这一句倒也划算,行了,我知道了。”   解时雨听着心里突突直跳,然而阳光刺目,氤氲了陆卿云的面目,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事情谈到这里,也就可以结束了,解时雨并非自由之身,纵然想在这里留到天荒地老,也得离开。   陆卿云起身将她送到门口,从身边侍卫手中取过一个黑色长木盒递过去:“恭喜。”   也许一开始是恭喜她成婚,现在是恭喜她能脱离苦海。   解时雨接在手中,心里忽然一酸,酸气涌上眼睛,又被她强行压了回去。   在京城,她相当于是个孤家寡人,没有朋友,也没有至亲,如今突然有了一个陆卿云。   这个人可以信赖,不需要她奉献,也不需要她伪装,她甚至可以把他当成一位大哥。   这位大哥多少有点少年老成,眼睛里有风有雨,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带有无尽的神采和内容。   她将木盒塞在袖中,回头张了张嘴,然而看着陆卿云俯身侧耳倾听的神态,又觉得千言万语也不必说,只道了一声谢。   穿过树枝,看到焦急等待的小鹤,解时雨差点以为方才是自己做了一场梦,若不是袖子里还塞着一个硬硬的木盒,她自己都要产生幻觉了。   她拨弄一下花瓶里的桃花:“这花剪的不错。”   小鹤看见她就松了口气:“姑娘您总算回来了,这花确实开的不错,要不送给文世子吧。”   她总觉得解时雨和文郁之间太礼貌有加了,一捧花不值钱,但也是一番心意。   “姑娘,虽说婚期已经定下了,可您也不必总是带二姑娘出来,她的心可大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又觉得自己是瞎操心,解时雨的真面目,她也隐隐能窥见一二,这么一想,惧怕的小蛇又悄悄的在她心里探了头,让她把剩下的话头全都压了下去。   解时雨对着陆卿云可以口无遮拦,但是出了门,她的理智回笼,自然知道自己那一肚子坏水见不得人,对着小鹤也不能说,因此只是做了个笑脸。   心大?   心大好啊。   一边笑,她一边将那一瓶桃花接过来,上了二楼。   还没进门,她便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   空气本来就是馥郁芬芳的,此时还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解时徽脸上那一层薄红,红成了火烧似的晚霞,桃花酿香甜的气息扑的到处都是。   她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解时雨,又飞快低下头去,怯生生的绞着帕子。   至于文郁,毫无破绽。   解时雨全当自己是个瞎子,将花瓶放到桌上:“折了几枝桃花,二妹妹人比花娇,送你。”   桃花在瓶子里粉成一片云霞,从路上到解家,再到东院,都没有一丝凋零的迹象。   解时徽窝在躺椅里,想起在遇仙楼的时候,借着那三杯酒,她摔了一下。   自己的嘴唇擦过文郁的嘴唇,文郁的气息直扑她鼻端,还带着一点微苦的药味,浓的让她心慌意乱。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炸出一声巨响,炸了个天翻地覆,炸的她身体无力,柔软的陷入了文郁的怀里。   文郁的手隔着薄薄的春衫,她懵懂而又渴望,渴望这只手能在她身上辗转摩挲,抚出一片春潮。   越是想,身上的血就越往她脸上涌,烫的她两颊发烧,将帕子盖在了脸上。   她想自己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那三杯酒惹的祸。   忽然地,她想也许酒其实是个借口,她已经等不及,忍不住了。   不——不是这样的,她不是故意的。   解时雨是她的姐姐,文郁马上就要成为她的姐夫,她要是真的故意的,岂不是不配为人吗。   她不能承认,所以飞快将心中那点涟漪压下去,要哭似的闭上了眼睛。   解时雨也独自一人在屋中,对着陆卿云给她的东西发呆。   盒子看着不起眼,然而里面却是一只九两重的金凤钗。   金碧辉煌的金簪过于贵重,她先是呆成了一座木雕,随后不自觉的露出一点笑意。   这一点笑意越扩越大,越笑越浓烈,最后竟然成了发自内心的一个大笑。   她一颗心也被金簪压的沉甸甸的,身上有了热气,脸上起了血色。   坐到镜子前,将金簪往头上插戴,默默的端详着自己和金簪。   端详完毕,她知道金簪不能示人,找了稳妥之处藏起来,才开门出去:“小鹤。”   小鹤在喂鱼,听她招呼,连忙放下鱼食,走了过来,听候差遣。   解时雨看一眼东院,压低声音:“你去取饭的时候,就说二姑娘日日和我同进同出,今日和世子见面也是如此。”   小鹤连忙点头:“我明白了。”   她心想灶上那几个婆子舌头长的很,而且听风就是雨,这话一传出去,必定能让二姑娘收敛几分,不敢再在文世子身上打主意。   果然还是姑娘聪明,随便几句闲话,就能敲打二姑娘。   她战意高昂的走了,解时雨重回屋中,心想这回解夫人该着急了。   她并不打算敲打谁,而是要把人推入更深的深渊中去。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解夫人便将解时徽叫了过去。   婚事匆忙,前院里放着许多置办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捡,显得有几分杂乱。   解夫人还在院子里对礼单。   对方是文定侯府,纵使她有心苛刻解时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解时徽因为白天耗尽了心神,此时就无精打采:“娘,这些东西都是大姐的嫁妆吗?” 第二十五章 诱饵   院子里放着妆匣、闷户橱、三口樟木箱、两个子孙宝桶,这些放做一堆,另外还有一堆,都是成双成对的金器银器和玉器。   解时徽的目光便落在其中一对玉器上。   这些东西,应该是文定侯府送来的聘礼——解家没这个财力。   她的目光,是一种在阴暗之中往外探视的目光,不知不觉就带着嫉妒之火,甚至想透过这些东西,看到文定侯府中去。   解夫人是个精明人物,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   她心想这些婆子也并非空穴来风,原来解时徽真的在唱独角戏。   这么一想,她一颗心就猛的往下一沉,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忙于在嫁妆和聘礼上揩油,差一点就让爱女误入歧途。   好在她发现的及时,能够让解时徽悬崖勒马,不至于做出什么事来。   她将礼单丢下,卷着解时徽进屋,心里有一万个念头,又不能将文郁是个天阉的事情和盘托出,只弄对着解时徽只是旁敲侧击。   “你大姐日后嫁去文定侯府,可要受苦了,不过你大姐聪慧,我也还算放心。”   解时徽疑惑的一抬头:“为什么会受苦?”   解夫人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你只当文定侯府是个好去处啊,世子如今看着是好转了,可这也都是假象,不病到一定程度,堂堂一个侯府,又怎么会冲喜,依我看,世子恐怕撑不过多久了。”   “啊?”解时徽茫然的张着嘴,“怎么会?那大姐……”   解夫人叹息一声:“所以我说你大姐苦,侯府只有世子一个孩子,若是世子没了,她不仅要守寡,还得伺候公婆和姑子,还得找一个孩子过继,这嫁人啊,可不能只看眼前。”   她使出浑身解数,将文定侯府说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火坑,解时雨嫁过去必定是尸骨无存。   将解时徽哄走以后,辗转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去了玉兰巷。   她预备着给解时徽寻摸一个好人家,借着如今文定侯府这场东风,大可先定下来。   说来也巧,她这边刚过去,解大夫人手里也正有个前程大好的男青年。   这位男子名叫李旭,是吏部二品姜庆的外甥,李旭父亲本来在黔西为官,去年选调进京,已经被承宣布政使司看中,一旦上任,就是正三品,李旭自己也考上了举人。   自己肯用功,品行相貌又端正,又有姜庆做靠山,自然是前途无量。   只是因为过于前途无量,李母万里挑一的选儿媳妇,生生把孩子耽误到了二十岁。   本想着赶紧选一个,结果李母一命呜呼,李旭又守孝三年,到今年已经二十三了。   这样一个好儿郎,虽比不上文定侯府,但是配西街解府却是绰绰有余。   若不是因为和文定侯府的亲事,解大夫人都不愿意介绍给解时徽。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就是李家没有积蓄,如今贸然来京城落脚,还需要靠姜庆接济。   解夫人喜不自胜,心想解时徽嫁过去正好不用伺候婆母,也不用晨昏定省,李旭父亲有力,还有姜府这个亲戚,不愁不发达。   这不比文定侯府强。   她对大夫人千恩万谢,又请大夫人安排一次会面,大夫人雷厉风行,不出三天就安排妥当,只等这一对男女各自装扮好自己,出来见人。   解时徽经过解夫人劝导,并没有将自己的心思放下,只是依旧乖乖听话,打扮妥当去了玉兰巷。   只要去玉兰巷,她必定要让解时雨陪着自己,仿佛玉兰巷里有什么鬼怪,非得有解时雨这个菩萨去镇一镇才行。   然而她不知道解时雨是那魔王波旬的徒子徒孙,披着一张菩萨的皮,曲解着佛的经典,破坏着佛的戒律。   这是个嗜血的修罗。   解夫人多活了这么多年,倒是能窥探一二,不过她觉得大局已定,解时雨便是有通天的手段,也翻不出花来,便放任了她跟随。   解府花园中闲杂人等已经悉数退去,人气一散,花草就乘着春风,妖魔似的舒展开来,柔软的往四面八方扑去。   园子大,不是她们自己府上的花园可以一眼看到尽头,解时徽站在这硕大的花园里,越发觉得自己渺小的可怜。   “大姐......”   她紧紧抓住解时雨的手。   解时雨拍了拍她:“青桔在呢,我去那一头等你。”   她的眼睛专看别人不看的地方,在一番巡视之中,就从铺天盖地的爬山虎中窥得了一扇小门。   这扇小门远离花园中心,藏在灰白色的墙壁之中,藤蔓根系从腐朽的木头里扎进去,下缘还生了苔藓,鲜少能被人注意。   看到这扇门的一瞬间,解时雨就想到了解召召。   这个应该已经死掉的疯女人。   今天的花园正是窥探秘密的好日子,她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在这里做个不能见人的游魂。   安顿下解时徽,她便带着小鹤往那草木深处走去,并未在解时徽翘首以待中回头。   站到那一扇门前,她轻轻一推,便听到嘎吱的响声:“你在这里等我。”   小鹤连忙上前把住通道,像个侍卫似的站起岗来。   解时雨往里面迈了一步,就被里面的春光和寂寥冲的闭了闭眼睛。   越是荒无人烟的地方,草木就越是成了精似的疯长,一片姹紫嫣红甚为鲜艳,再加上阳光灿烂,实在是刺目。   一面是生机勃勃,一面是无人问津的寂寥,两厢一冲,让人却步。   解时雨定了定心神,顺着一条几乎被淹没的小路,朝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小院走去。   一道门从外栓着,将横栓拉开,里面一股凉气往外冒,艳阳落在院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暗纱,沉沉的令人不舒服。   跨过门槛,杂草丛生,草堆里呆坐着那个疯女人。   她还是那样蓬着头,沾着草屑,头发在太阳底下蓬成了一个鸟窝,越发显得她脸色煞白,宛若一个女鬼。   穿一身脏了的白衣裳,没有系好,松松垮垮,露出来两个干瘪的点和一扇排骨似的胸。   衣裳上是大块污血,有的已经发黑,有的却还是鲜红的。   是她的经血。   大约是信期到来,她更加虚弱无力,也没力气跑出去,看管她的人就不知跑去哪里偷懒了。   解时雨试探着叫了一声:“解召召。” 第二十六章 天真   疯女人立刻抬头,翻动眼睛看着解时雨。   太阳底下,她的眼珠子颜色浅淡,在那空落落的眼眶里,仿佛玻璃珠子,动作略大一点就能滚出来。   眼珠子先是微微转动一下,鼻孔抽动,随后她猛地站起来,一个摇晃,又跌坐下去。   “是不是七郎派你来救我的!七郎来了吗?他在哪?”   她太虚弱,略一激动就喘不过气来。   解时雨注视着她:“朱七郎吗?”   “呸!”解召召狠狠吐一口唾沫,“姓朱的算什么东西,给七郎提鞋都不配!我那时候是没办法才嫁给他,姓朱的穷鬼一个,要是没有我,他能考得上进士!”   说完,她又恶狠狠的盯着解时雨。   “我知道了,你是姓朱的穷酸派来杀我的,他知道我没死,你告诉他,有七郎在,他就是阎王爷也取不了我的性命,他想逼死我,我偏不死。”   气急败坏的发了一通火,她气竭躺在草丛中,低声的呢喃。   “七郎什么时候来?我要出去,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他们都被姓朱的买通了,不肯好好对我,我有好多朋友,等我出去了一定要把姓朱的真面目说出去......我好饿。”   肚子应和着咕噜一声,她干脆闭了眼睛,开始假寐。   解时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对这个疯子没动感情,既不怜悯,也不痛恨。   因为心中毫无波澜,她还能冷淡的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七郎是谁?”   这个七郎不简单,和解召召通丨奸被发现,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让朱解两家都吞下这颗苦果,偷偷让解召召活下来。   解召召彻底不说话了,经血汹涌而出,像是将她沉在了血海中。   解时雨思绪在她脸上兜兜转转,末了出了这冷宫,穿过小门,回到花园,找了个隐蔽的石台坐下。   小鹤一直紧绷着的心松了口气:“姑娘,要不再往前坐,在这里恐怕看不到李旭。”   “不用,”解时雨揉碎垂在自己脸旁的一朵海棠,“我不爱晒太阳。”   李旭是她的钓饵,不用看她也知道是什么模样。   眼下她想的还是解召召。   她想解召召是在装疯卖傻,又或者是半疯半傻,绝不会疯到不知人事的地步。   一个疯子,不可能还如此爱惜自己这张面孔。   也不可能再见到她,眼里就闪过一丝熟悉的神色。   她在这边阴凉处闲坐,解时徽孤零零坐在花棚下,艰难的扯起嘴角应对节姑。   节姑一听说是解时徽要相看李旭,二话不说,就过来凑热闹。   她既无忧无虑,又没心没肺,衣裳穿的锦绣耀眼,脑袋上插戴的金碧辉煌,身上也是零零碎碎的金玉,将一旁的解时徽衬托成了一朵小白花。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你瞧我这簪子,上面是个琥珀,好看不好看,等我戴腻了,就送你。”   解时徽听着她叽叽喳喳,眉飞色舞,从头上说到手上,从手上说到脚上,又从脚上说到李旭,她不搭腔,只垂着头一声不吭,等着“走错路”的李旭过去。   她心想自己要看李旭,李旭也必然会看她,有节姑在,李旭未必能看得见她。   若是李旭看上了节姑,那不知节姑还能不能笑的出来。   玉兰巷解家家世清贵,积蓄颇丰,又有实权在手,节姑要嫁的人,不是旗鼓相当就是王公贵族,若是被李旭缠上,那可就有意思了。   可惜事不遂人愿。   节姑虽然智勇双缺,但身边的丫鬟和嬷嬷都不是吃素的,在关键时刻,立刻将咋咋呼呼的节姑拉到花从后。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蓝色直裰的男子从前方小路上慢慢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望解时徽所在之处,这一看,就见花下站着个云雾迷蒙的美人,秀眉微蹙,一双眼睛正水光盈盈的看了过来。   美人美景,他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等回过神来,才发觉不妥,匆匆的离开。   而解时徽,揪着帕子,觉得日光太盛,晒的她心慌。   这就是她能够上的最好的人了吗?   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有点绝望,想把解时雨脑门上那颗红痣挖出来贴到自己脸上。   人一旦站过了富贵地,尝过了燕窝鱼翅,穿过绫罗绸缎,再要往那肮脏地方去,就去不得了。   不仅去不得,连闻着味道都觉得污秽。   看人也是如此,美人不分男女,总归是难得,看惯了文郁那般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解时徽看这举人,就觉得他是泥塑的一般,个子高,却是傻高,看着简直就是个傻大个。   风雅两个字更是无从谈起。   就算前程远大,那也是将来的事,可将来的事谁做的准?   从家世到面貌,从谈吐到风度,样样都不如文郁。   她那一腔爱意,原本还不觉得有多炽热,如今这么一对比,就真的是覆水难收,全泼文郁身上了。   节姑兴冲冲从藏身之处出来:“解二,怎么样,不错吧,我看配你是正好,他个子大,你个子小,互补!”   解时徽被她拉的东倒西歪,依旧是不发一言。   她知道在节姑这一大家子眼里,自己能找个李旭这样的,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节姑摸着手腕上的宝石镯子,“你没看上啊?难不成你想跟解大一样,走个狗屎运,嫁到侯府里去啊,就算有人要冲喜,你也没那一副菩萨像啊。”   她脸上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因为娇憨,说出来的话再不好听,也只能说她是对人太亲热,有口无心。   然而这种口无遮拦,也像是一种优待,只有比西街解府能享受。   “你爹就是五品小吏,在京城跟芝麻官有什么区别,李旭他爹可是候补三品,真补上了,还没你什么事呢。”   解时徽手脚冰冷,想笑笑不出来,嘴和脸全都僵硬成一块,心里想把节姑撕碎。   她从牙齿了挤出来几个字:“文世子身体不好,并非良配。”   节姑立刻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你是不是傻,解大是那吃亏的人吗,文郁真要死了,她头一个就不会嫁。”   “难不成你想嫁的比解大还好,那你最差也得嫁到镇国公家里去,他们府上是开国公,从一品,世代袭爵,食万户呢,不过你只能做妾。”   她的话如同一个强而有力的耳光,在解时徽的心坎上甩出来五指分明的巴掌印。 第二十七章 手段   节姑很快就对解时徽的事失去了乐趣,嚷嚷着要去听戏,拉着她就走,好在这时候解时雨来了。   解时雨一来,节姑立刻就撒手跑了。   她不是怕解时雨,而是觉得解时雨老成无趣,脸上的笑是刻上去的,既不会怕,也不会乐,对所有玩乐都提不起兴趣。   在她看来,解时雨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佛堂,陪着自己祖母从早到晚的念经。   有时候她也好奇,不知道解时雨是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这个模样。   解时徽松了口气,挽住解时雨的胳膊,用细细的声音问:“大姐,你见到李旭了吗?”   解时雨摇头,十分配合的上演姐妹情深:“你觉得如何?听闻李旭很是好学,十分用功。”   解时徽害羞的别过头,不肯回答,在心里骂了一声:“书呆子。”   不仅呆,还很普通,丢在人群里就找不着,身上的衣裳是赶着做出来的直裰,多有不合身之处。   连一套像样的衣裳都拿不出的人家,半点底蕴也无。   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境,在她看来便是个火坑。   解时雨拍了拍她的手,“母亲恐怕在家里等的着急了,先让严嬷嬷回去报个信,我们慢些走,吃了风就不好了。”   这样的天气,纵然是有风,那也十分和煦,她要慢些走,自然与风无关。   李旭是她下的诱饵,诱饵上面,还得挂一个钩。   咬不咬钩,就看解时徽自己。   马车慢慢悠悠,载着两位姑娘出行,在遇仙楼的时候,解时雨撩开小小的一侧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不如我们进去玩一会儿。”   解时徽心中正怏怏不乐,听了这话,便点头:“好,咱们还去二楼,那天我看到许多姑娘出入呢。”   遇仙楼清净,隔的严严实实,还有女眷专走的路,里面玩乐之处也颇多,只是价钱高。   在进去的时候,她们遇到了同样进遇仙楼的陆卿云。   他今日穿的随意,并非平常那般气势凌人,穿一身素净的粗麻宽袍大袖,头上也是一根发带,比起往日来,多了几分恣意,少了几分锐气。   然而他这样斯斯文文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四个随从,竟然带着一股杀气。   很快,陆卿云就不见了踪影,连目光都没有做一个停留。   解时徽吓得大气不敢出,躲到解时雨身后,等他彻底不见才出来。   两人戴上帷帽进去,在二楼一间小厢房坐下,吃吃喝喝,过了一刻钟,就听到天井之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锣鼓之声。   不知是哪一位点了一出戏。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她们从二楼往天井中看,正好能看到几个角打扮的五彩缤纷,各自站定,便直接开场。   唱的是一出新戏,鼓点响做一团,青衣的嗓子清清亮亮,一根线似的往上飘荡,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解时雨端坐一旁,无需去听,这场戏会唱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目光敏锐,一直在追踪陆卿云的踪迹,他没有在上次吃饭的地方,而是上了三楼,看样子是还有其他事要办。   而解时徽听的入了神,心也跳随着鼓点一齐跳动,几乎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姐妹代嫁”只在这出戏中占据了不起眼的一个位置,却在她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她全乱了。   心乱,脑子更乱,思绪直接成了盘丝洞,让她精神亢奋,面孔通红,两眼放光。   解时雨露出一个无声的笑,知道鱼儿已经咬钩了。   她这双手可以推波助澜,但若是无风无浪,她又怎么能助的了?   天井中唱的乌乌泱泱,有人爱听,自然就有人不爱听。   不到片刻,就有一群人马出没,众星捧月的恭维着中间那位,中间那个月亮脑满肥肠,穿金戴银,笑呵呵的往左边月亮门走。   这大月亮身边不仅有朋友,还围着许多高大护卫。   解时雨心思细密,骤然发觉不对,伸出头去一看,就见廊下阴暗处有几条影子也正随着这一群人而走。   最前面的人左手拿一顶斗笠,右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赫然便是陆卿云。   两队人马竟然连步伐都是一致的,只是一边热闹非凡,一边安静的近乎于隐形,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走廊并没有多长,很快两队人马就汇聚在一起,解时雨紧紧盯着陆卿云,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眨眼之间,陆卿云已经靠近,左手用斗笠半遮住脸,右手从袖中伸出,毫无预兆的抬手,一把长匕首没入胖子心口,当场就把对方扎了个透心凉。   胖子还保持着往前走的姿态走了两步,陆卿云在这两步之间就已经大步离开,边走边戴上斗笠,脱掉长袍,递给一旁的随从,出了月亮门。   很快,外面响起了马蹄声。   一直跟着他的四个随从卷起长袍,从廊柱之间的阴影中离开。   一切结束。   从开始到结束,几乎就是眨眼之间。   等到陆卿云和他的随从们消失的无影无踪,胖子轰然倒地,鲜血涌出,这一群捧月的星星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整个遇仙楼都骚动起来,二楼见了血的女眷开始扯着嗓子尖叫,所有人都乱做一团。   护卫们因为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也都大声呵斥,四处搜查。   解时徽骤然见了血,害怕的直哆嗦,脸上血色褪去,默默的憔悴了几分,   紧紧抓住解时雨,她语无伦次:“死、死人了。”   她没经历过风雨,最大的愁绪就是小儿女的情长情短,好在前面还有过一个刘妈妈的惨像,不至于让她失声尖叫。   可她依旧是怕,因为此时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行凶。   两个丫鬟也是六神无主,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解时雨。   说来奇怪,解时雨平日里也虚弱的脸色苍白,可一旦出了什么事,她就成了八风不动的菩萨,都想往她身后藏。   可是没人想过,她又从哪里生出无穷的勇气来?   解时雨心里安静的可怕,死的是谁她毫不关心,混乱的人群她也不关心,她只对陆卿云生出了仰望之心。   她随意安抚身后三人:“军马司来了,暂时恐怕出不去,先坐着吧。”   来的不是别人,是庄景,来的这么快,可见死的人来头不小。   她必须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第二十八章 困   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庄景领着军马司的人控制住了局面,将所有人都镇压在了厢房中。   遇仙楼被彻底封锁,迎来了片刻安静。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陆卿云和他的随从们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庄景看着死的透透的,再无生还可能的克亲王,神情凝重。   一击即中,分毫不差,快、准、狠,连克亲王身边的侍卫都没能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换成是他绝对办不到。   光是这一堆侍卫就足够让人心慌。   而且一切都那么恰好,天井里有人唱戏,而且请的是名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这出戏上,没人会注意到这里。   不过也许会有例外。   他看了一眼下属送来的名册,记载了厢房中的客人,上面写着“西街解正府上姑娘两名,丫鬟两名”。   不知为何,他从克亲王的死,想到了解府一个奶娘的惨遇。   都是一样的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解时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也未露出过任何破绽,却让他觉得这些事里都有她的影子。   好奇就像是种子,一旦发芽,就不可收拾,恨不能将解时雨从里到外的探究清楚。   可惜,这么有趣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被文郁捷足先登了。   不过今天这场问话不可避免,倒是可以询问一番。   然而不等他去询问,上司冯番就快马赶了过来,让庄景不要轻举妄动。   这位上司男生女相,中年发福,酷似一位大婶,武力寻常,脑力也寻常,再加上这一股中年妇女的气质,常让庄景觉得他能升到军马司副都指挥使全靠运气。   冯番取下帽子,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小庄,这事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一个搞不好,我们都得完蛋。”   庄景心想这是废话,一个亲王死了,能简单到哪里去。   他心里虽然嗤之以鼻,但脸上还是恭谨客气,听着冯番低声分析,慢慢的,脸上的神情肃然起来。   冯番将海棠春的血案和克亲王的死联系在了一起。   “海棠春是干什么的,我们都清楚,克亲王这几年每到开春,就会伙同其他几位闲人去塞北游玩,偏偏在海棠春出事之后,他忽然病倒,独自留在了京城,   在他病倒之后,塞北忽然多出了上百匹好马贱卖,铜价也猛降,你想想是因为什么。”   庄景伸舌头舔了舔嘴唇:“您是说有人先利用海棠春声东击西,再钓出来克亲王通敌,在塞北买卖良马和铜?”   冯番跟个娘们似的凑到他耳边:“这都是没证据的事,明面上不好办,但是上面也不能留克亲王是不是,不能留,也得杀的漂亮,免得打草惊蛇,你看这一手,漂亮不漂亮?”   庄景有点懵:“漂亮。”   何止是漂亮,简直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他对冯番都要刮目相看了。   之所以没彻底刮目相看,是因为冯番又絮叨开了:“你说这人到底是谁,是不是我们侍卫亲军的人?皇上的心腹,要是我们能发现再去拍拍马屁......是谁呢?”   他实在想不出来。   庄景打断他的猜想:“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冯番笑了笑:“明面上当然得查,不过我们尽心尽力去查,其他人不配合,我们也没办法不是。”   他将这办法一说,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官场上的人才,没人能抓得住他的把柄。   这办法就是拖。   遇仙楼的客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们年轻又富贵,时间越是难熬,他们就越是暴躁。   解时徽也很焦虑。   她已经坐到两腿发麻,起来走了无数趟,可是除了来送东西吃的人,再没有人上门。   这间厢房成了临时监牢,她们也跟坐牢似的,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问话,只有没完没了的搜查。   眼看着夕阳余晖即将落尽,她忍不住看向解时雨。   解时雨不动如山,吃着送来的点心,喝着冷掉的茶,参禅似的镇静,还能再坐上个几百年。   她忍不住在屋子里来回转悠,还未等她说话,外面忽然有人大闹起来。   “凭什么不让我出去!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军马司,总之克亲王不是我杀的,我成元郡主在这里坐了这两个时辰的冷板凳,也够对的起你们了,再拦着,休怪我不客气!”   成元郡主闹的理直气壮,嗓音洪亮,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仆妇。   庄景笑的和气,意意思思的拦了一下:“郡主辛苦,只是凶手如今还藏在这里头......”   “那关我什么事,”成元高昂着头,大步往外走,“你们要问话,回头去我家问去,我的人你现在就查,看看哪个像凶手你就扣下,我绝不拦着你,你们要是觉得我裙底下也藏了人,尽管来查!”   庄景重重叹息一声,“无可奈何”的放走了成元郡主。   解时徽在窗口看着,心想这就是权势。   “大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解时雨漫不经心:“快了。”   她心里冷笑,凭借侍卫亲军的手段,怎么可能拦不住一个郡主。   无非是这件事不好查、不敢查,甚至是不能查。   成元一出去,遇仙楼的消息就会被放出去,届时就会陆陆续续有人来接,遇仙楼的男女们最后都会完璧归赵。   被留下的,只会是遇仙楼打杂的人。   她想的明白,解时徽却不明白。   在知道死的人是克亲王之后,解时徽越发心急如焚,再看到有人被接走,而她们却一直在屋子里无人问津,几乎要崩溃。   她心想都是解时雨的错,如果不是她说要进来,她们现在已经回到了家里,怎么会在这里担惊受怕。   “大姐,你去找找那位庄大人好不好,让他放我们出去,他认识我们的吧。”   解时雨摇头:“不要节外生枝。”   在庄景没惹到她之前,她也不想去招惹庄景,更何况庄景那里还夹杂着一个文花枝。   解时徽因为她的拒绝,在心里暴跳如雷。   她猛地瞪着解时雨,心想明明是你做错了事,为什么不去挽救,还要坐在这里装什么菩萨!   心里的火气滔天,她已经控制不住,涨了个满脸通红,猛地将桌上的差点通通扫到了地上。   “我要回去!” 第二十九章 上钩   解时徽控制不住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因为文郁来了。   西街解府没什么重量,解正更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要从侍卫亲军手里捞人,解夫人思来想去,还是去求了文郁。   文郁咳嗽着从庄景手中接过姐妹两人,低声道谢。   庄景看着他们,两姐妹一个美,一个娇,娇的那一个眼里含着泪,嘤嘤的和文郁说话,他看着嘴角就有了一抹暧昧不明的笑。   看来这桩婚事还不够牢固。   鬼使神差的,他又看向了解时雨,晚霞应在解时雨脸上,越发璀璨夺目,眉心那一点痣,红成了朱砂。   她水蓝色的裙摆随风而动,漾出一圈光晕,暗暗撩动庄景的心。   没到手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而且将一个已经陷入爱河的姑娘勾引出来,这种成就感自然更加迷人。   不过迷人归迷人,他心里暗暗有种预感,现在不是出手的好时候。   解时雨即将出嫁,若是非要跟他鱼死网破,那也不太美。   爱情嘛,好的时候自然要蜜里调油,分开了也要一团和气才好。   就像文花枝那样,只会暗自伤神,却绝不会把他弄的声名狼藉。   解时雨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没有回头,上马车回家,接受另一场风暴。   克亲王死的太突然,凡是在遇仙楼的人都有嫌疑,而解正在外胆小如鼠,热脸能贴所有人的冷屁股,两个女儿却直接给他在侍卫亲军处挂了名,他差点当场晕过去。   如此巨大的麻烦,几乎吓掉了他半条命。   他在家里发了一大通官威,审问犯人似的先将小女儿提了上来。   解时徽魂不守舍,一颗心全挂在文郁身上,喃喃的说了两句是解时雨要去的遇仙楼,毫发无损的走了。   事情至此,文郁所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英俊潇洒的良人,还代表着富贵、权势。   他本就是那个动人的文郁,再加上文定侯府世子身份,就成了双倍的动人。   解正也认为小女儿没这个胆子,但是要提审大女儿,又有点怯。   大女儿不知从何时起,油盐不进,对着他阳奉阴违,再加上马上要嫁去文定侯府,他越发没了底气。   想了半晌,他干脆直接下了命令,让解时雨出嫁之前都不得离府一步,安心在家待嫁。   然而他的火还是没撒出去,心里难受,认为自己这个一家之主在家里失了威严。   为了重新找回威严,他将跑来打探消息的解夫人打了一个嘴巴子,骂了一声“蠢材”,自己跑出去找同僚商议兼喝酒去了。   解夫人平白无故挨了打,敢怒不敢言,转头将解时雨彻底禁锢在了西院中。   就连嫁衣都是绣娘来家里量的尺寸。   解时雨很安静,她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冒头。   她看书、练字,每日春风拂面,修身养性,养的脸上都有了一点血色,不用总是借助胭脂。   嫁妆单子她都懒怠看,这些东西虚有其表,看了也是无用。   小鹤一开始气了两次,后来也跟着淡定起来,心想还是姑娘稳得住,文定侯府什么东西没有,值得在这点东西上生气。   而解时徽则是悄悄的,忙忙碌碌的有声有色。   她要干大事,却没有帮手,一切都只能自己偷偷摸摸的琢磨。   琢磨了半晌,却发现事情远没有想的那么难。   解时雨无依无靠,连外亲都没一个,自然不会有亲眷前来,解家的丫鬟嬷嬷也就那么几个,届时都要出去帮忙,背亲的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文定侯府,毕竟他们要的不是解家的女儿,而是一个能冲喜、八字好、菩萨像的姑娘。   但是她相信文郁这么随和可亲的一个人,绝不会为难她的。   到了解时雨成亲的前一天,西街解家彻底热闹起来,张灯结彩,酒棚从西街这一头搭到那一头,来道贺的人流水一样没有断过。   就连冷宫似的西院,也忽然有了人气,时不时就来个人契阔一番。   玉兰巷解家也来了人送嫁。   送嫁只是走个过场,并没有人要跟解时雨躺在一张床上说体几话,因此到了晚上,西院依旧还是那个西院。   只有鱼缸里的鱼受到了惊吓,一直藏在缸底不肯出来。   第二天一早,解时雨一大早便开始忙碌,辞别父母,梳妆打扮,甚至还在中午吃了饭。   一般出嫁的姑娘,在这一天都是滴水不沾的,只在匣子里装两块点心,实在饿不住了才垫补两口。   同她一起吃饭的解时徽却是猫儿一样,只往嘴里送了两口。   解时雨今日食欲颇好,吃了半碗饭后,又拿了一块糕点,慢慢掰开塞进嘴里。   她借着吃糕点的功夫,细看解时徽,看的很深、很透,目光像是一口锋利的牙齿,能把解时徽的骨和肉一起嚼的粉碎。   解时徽也净了面,原本脸上那一层绒毛都被绞了,泛着一层红晕,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随时都能往上戴冠。   口唇也描过了,胭脂这些随时能往上补。   她安安静静坐着,被解时雨一打量,不由有些心慌意乱。   暗自镇静下来,她又多吃了一口点心,抿住嘴唇,等着发嫁的时辰。   屋子里静悄悄的,和外面的喧闹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解家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人手实在不够,解夫人忙的脚不沾地,也不想管新娘子的事,青桔和严嬷嬷都被叫去帮忙,屋子里就只剩下三个人。   解时雨、解时徽、小鹤。   瞅着时辰和天色,解时雨估摸着接亲的人马上就会来,便似笑非笑的看着解时徽,看她如何动作。   解时徽慢慢开始坐立不安。   她两只手扭在一起,越发焦躁,看一眼解时雨,她忽然犹豫了。   并非是对解时雨有情义,而是她太年轻,还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一切都是懵懵懂懂。   解夫人借着忙,连新婚夜之礼都未曾来向解时雨说过。   等听到鞭炮的声音,她猛地又一个哆嗦:“大姐?”   解时雨懒洋洋、笑盈盈的看着她,金光夺目,富贵逼人,已与这小小的院落不相称。   这成了压垮解时徽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解时雨脑后忽然一阵剧痛,心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她怎么不用蒙汗药?” 第三十章 输赢   解夫人喜气洋洋的送客,一直送到灯火将尽,才腰酸背痛的倒在椅子上。   虽然累,但是去了一块心病,心里也很舒畅。   老嬷嬷给她揉着肩膀,好话不要钱,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讲,说的她眉开眼笑,自觉没有乌云遮掩,前程光明。   还没等她舒心完,就看到青桔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她正要呵斥一声没规矩,青桔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夫人,二姑娘顶替大姑娘嫁出去了!”   解夫人先是不可思议,心想这小丫头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二姑娘好端端的在屋里呆着,怎么能顶替大姑娘嫁到文定侯府去?   可是接着,她就看到严嬷嬷搀着一脸悲痛欲绝的解时雨进了门槛。   她慢慢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笑还没隐去,直接僵在了脸上,变得十分古怪。   这是——真的?   忽然她喉咙里咕噜一声,往后栽了过去。   解家大乱。   大夫来了又走,屋子里只剩下一堆女人,都是一脸的惶然和不解。   文定侯府多好的亲事,二姑娘竟然自己谋划了,解夫人不应该高兴的放挂炮吗,怎么还晕过去了?   她们再看脸色苍白,包着脑袋,半死不活的解时雨,都觉得可怜。   唯一一个丫鬟都被带去了文定侯府,也没人给她倒茶。   没了文定侯府的解时雨,又成了人尽可欺。   解夫人晕过去是一大怪事,解大姑娘没有哭哭啼啼又是一大怪事。   该高兴的不高兴,该难过的不难过,这姐妹易嫁的事,怎么看怎么怪?   解夫人很快就醒了过来,她觉得自己是累蒙了,做了个噩梦,睁开眼就能从噩梦中醒来。   然而睁开眼,她透过人群遥遥的看到了解时雨,因为过于震惊,一言不能发,足足呆愣了半刻钟,她心里才想:“完了。”   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那个天阉了。   这到底是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事情发生的莫名其妙,她连一点头绪都没理出来,但是她不能就这样算了。   文定侯府是个火坑,就算解时徽已经掉了下去,她也要想办法递根绳子下去,把人捞上来。   “时雨,”她嘶哑着嗓子,“好孩子,你去,你现在就去,还来得及,那边还在宴请,时辰还没到,咱们再换回来。”   她说话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下人送来的一杯茶,茶杯有千斤重,让她的手止不住的哆嗦,额头鬓角都是细细的冷汗。   解时雨看着这双手,心想自己幼年之时,竟然愚蠢到被这样一双柔弱的手玩弄于指间。   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甚至她和解夫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解夫人老态毕露,充满挫败。   解夫人掀开被子就要站起来,“快备马车,别人不会发现的,时雨,这是你的姻缘,母亲怎么能看着徽儿做这种事。”   “母亲,您歇着吧。”解时雨上前一步,不顾自己脑后的伤,忍着伤痛安慰解夫人。   “花轿已经进了门,拜了堂,礼都成了,再说文定侯府那么大,妹妹住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去换,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胡闹!”解夫人一把扯开她的手,“那地方徽儿怎么能嫁进去,你听我安排就是,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   她话一出口,便察觉到下人惊诧的目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文定侯府怎么能叫那地方?   再说解时徽能嫁进去,就算解夫人当真是个慈母,对继女视如己出,此时也应该窃喜啊。   解时雨伸手将解夫人按进被子里,慢吞吞的露出一个笑,笑容古怪,一言不发。   昏黄的灯火照着她这个笑,也有几分渗人。   解夫人心里一哆嗦,忽然觉出了怕。   她忍不住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解时雨给她掖好被角,在她耳边低声道:“母亲,输了就要认。”   “你说什么!”解夫人猛地一个哆嗦,坐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解时雨。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都给我出去!”   下人面面相觑,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却被解夫人的眼神给吓了出去。   “解时雨,你是什么意思,我输了什么?你——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解时雨毫不犹豫的点头:“文郁是个天阉,从您在普陀寺见文夫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解夫人这回是怒到了极致,也茫然到了极致,“徽儿是你换的?”   “哪里,我这脑袋可不是自己砸的,”解时雨微微一笑,“何况大家都心满意足不好吗?文家要个家世软弱的媳妇,妹妹想嫁给文郁,母亲想要借文定侯府的力,现在都满足了。”   解夫人眼冒金星的想要再次发晕。   当然不好!   嫁过去的如果是解时雨,那才叫皆大欢喜!   解时雨慢条斯理的起身,冷笑一声。   “您生气了?若是我输了,我又去跟谁生气?您不来打我的主意,我又怎么会想办法自救?您是觉得我是草芥不值一提呢,还是觉得我真是菩萨,心肠这么好。”   空气湿重,压的人沉沉的喘不过气,解夫人用尽力气,发出了绝望的声音:“滚!”   解时雨滚了,她还带着伤,后脑勺一阵一阵的抽痛,抽的她发晕,然而因为胜利,脸上还泛着两团激动的红晕。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耀武扬威做到这一步也够了,她该回去养伤去。   她一出门,屋子里就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瓷器在解夫人的怒火下粉身碎骨。   屋外的下人都是一阵阵发抖,看着解时雨飘然而去,也不敢阻拦。   在听到解夫人大喊请老爷来之后,他们这才想起来,这家里也是有男人的。   不过解正已经不在家中,已经去了文定侯府。   他一发现换了人,就立刻想明白过来,嫁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得是文定侯府的亲家。   与其在家里呆着,不如去文定侯府外面等着。   万一解时徽被退了货,他还能及时的跪地哭诉,将人给塞回去。   他难得的雷厉风行了一次,跑去文定侯府外守候,一颗心比府外摇晃的红灯笼还要忐忑。   此时此刻,解时徽坐在喜床上,红盖头被掀开,也难得的父女之心相连,忐忑起来。 第三十一章 狂风骤雨   文定侯府比起玉兰巷解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放在京城也是数的出的深宅大院,一进接一进,灯火更是耀如白日。   哪怕是最角落的杂房,也都点着烛火。   喜房中,解时徽面对文郁意味不明的打量,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深陷。   坚硬的地板在她眼里都成了泥,已经吞没了她的双脚,喜烛闪烁着暧昧的红光,也即将将她淹没。   她心慌意乱,用余光看着窗外,原本外面应该有等候差遣的丫鬟和嬷嬷,可是此时此刻,整个院子除了通明的灯火,再没有其他声音。   夜风冷冷的从各种缝隙灌进来,她双手抓着掉落的盖头,指节已经发白。   事情和她所想所料的全然不同,心里已经想过一万次的应对方式,一个都没用上。   文郁就这么坐着,脸上的笑分不清是冷笑还是狞笑,眼睛凹陷在阴影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解时徽是真的怕了。   已经快到子时,她不能再这么坐下去,这种沉默能活活将人折磨死。   她攥着盖头,迟疑着开了口:“世子,大姐不敢来冲喜,这才换的我,我、您要是......”   文郁打断了她的辨白:“无所谓。”   解时徽当即抬头,诧异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嗫嚅着问:“是、是吗?”   若是以前,她会以为文郁这么说是对她有情,可是眼下的情形,她只觉得难堪。   足足过了一刻钟,她才等到文郁说话。   “是你还是你大姐都无所谓,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骗我,欺骗我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惩罚两个字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将解时徽震的一动不敢动。   她僵硬的拉扯出一个笑:“惩罚......你要怎么惩罚我?”   文郁自顾自的站起来,一把抓住了她双手,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搡。   解时雨娇小,这一搡,她猝不及防,软趴趴的被扔在了地上,后脑勺“砰”的一声,连同她自己,一齐发生一声惨叫。   文郁抬头一脚,踢到她心窝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暗沉:“你们解家算什么东西,把我当货物似的换来换去?”   解时徽“呜”的一声,脑子是一片空白,然而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脚并用往外爬去,身边的灯架锦兀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她涕泪横流,全然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落入这样一个境地,在偶然出现的思绪中,她觉得眼前的文郁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   而文郁慢条斯理的追赶上去,右手抓住她散乱的头发,将她半提起来。   解时雨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头皮被拉扯着,仿佛无数根针扎在脑袋上一样,半边脑袋都麻木了。   屋子里一片狂风骤雨,外面却依旧是静悄悄的,只剩下偏房里还有一个小鹤在这片骤雨之中瑟瑟发抖。   解时雨莫名其妙变成了解时徽,已经让她成了惊弓之鸟,现在屋子里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惨叫声,更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她心想原来这里不是金窝银窝,而是一个魔窟,二姑娘辛辛苦苦谋划了这一切,结果却是这样。   幸好嫁过来的不是大姑娘。   可她随后又想,大姑娘会不会早就知道?   这个想法让她不由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并且寒气一阵阵的往外冒。   她想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也不敢得罪大姑娘了,等到回门的时候,她还要回到大姑娘身边去。   文定侯府外,解正也守了整整一晚上。   这陌生的大宅里昨夜并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动静,他也没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心想洞房花烛夜也过了,自己这个文定侯府的姻亲,这下是做定了。   安安心心回家,他对着一夜之间憔悴十多岁的解夫人呵斥几句“教女无方”,便十分安然的出去呼朋唤友,不再过问此事。   而解时雨也并未安安静静在家中等候,天亮之后,便趁着家中混乱,无人管束,去了遇仙楼。   遇仙楼背景强大,封了一阵就重新开张,就连客人也没少多少。   解时雨轻车熟路的进了陆卿云的地方,廊下的随从见是她,连眼神都没动一下,直接进去通报一声,然后开了门。   陆卿云正在吃早饭。   他穿的素净,面孔轮廓分明,一抬头,大眼睛正好将解时雨装了进去。   解时雨猝不及防和他对视,心里就猛地跳了一下,连忙低头去看桌上。   陆卿云吃的也简单,是真正意义上的粗茶淡饭,就是粥和馒头,还有点小咸菜。   他微微一笑:“坐,吃过了吗?”   解时雨摇头,在他对面坐下,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不客气起来了。   有人加了一副碗筷,陆卿云给她盛了一满碗粥。   解时雨看着陆卿云吃的毫不挑剔,也生出一副好胃口,就着咸菜喝完了这一大碗粥。   她还没放下筷子,陆卿云扭头看了眼时辰,又给她拿了个馒头:“多吃点。”   解时雨又吃了半个馒头,剩下的半个陆卿云拿去吃了。   吃完之后,解时雨撑的有点发蒙,跟着陆卿云换了个地方喝茶。   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的,要冷不冷的劲,沏的也很浓,喝一口倒是可以提神醒脑。   解时雨抱着杯子:“我这计划不错吧。”   陆卿云听了她这求夸奖似的一句话,带着点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点头一笑:“不错。”   他刚说完,随从就送过来一封信,信上的字是一个赛一个的小,不知记载了多少秘密,他将信纸一抖,对解时雨道:“我先看看。”   解时雨连忙扭头,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回避,可是从主人到随从,都没有一个要她回避的,她只能坐在原地不动。   不知不觉,她的眼睛就看到了陆卿云身上,并且看得出神着迷。   他单手拿信,半躺在太师椅中,晨光飘飘忽忽,落在他身上,让他全身上下都舒展松弛了。   身上冷厉之感散去,就越发显出他的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而且出乎意料的年轻。   陆卿云全神贯注看完信,随手丢在香炉里,回头见解时雨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笑道:“怎么?”   解时雨被他笑的不好意思,猛的灌下一口浓茶,冷静下来。   一冷静,理智就重新回归大脑,她咳嗽一声:“大人,您成亲了吗?” 第三十二章 委屈   陆卿云似笑非笑,将送来的茶点推到解时雨面前:“成亲了你打算如何?”   解时雨放下凉透的茶杯,看着陆卿云的手,他的手和人一样生的很漂亮,指节很长,而且修剪的很干净,看上去温暖的想让人握一握。   然而她管住了自己的手,从黑而浓密的头发上取下金钗推过去,声音不大,但有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当断则断。”   陆卿云没有见过这支金钗,只是吩咐随从买贵重之物,见过之后,他在心里给了个评价,果然是又贵又重。   他平静的又将金钗推了回去:“没有。”   不等解时雨将这两个字咂摸出什么味来,他又扭头看了一次时辰,这回是不能再拖延了,他站起来,取过披风穿上:“要吃什么叫厨房给你做。”   说完他就大步往外走,还在桌上留了一瓶膏药。   解时雨打开膏药瓶子,里面带着一股药香,她这才想起来,自己那后脑勺,被解时徽拍了一瓶子,还带着伤。   她觉得陆卿云简直是无所不知,她这点小伎俩,在他面前算是幼稚的可笑。   有了这一瓶灵丹妙药,解时雨的伤在解时徽回门那一天,就好的差不多了。   解时徽回门那一日,解夫人一大早就派人去请了玉兰巷的人来撑场面,招待解时徽,又让马车去文定侯府请解时徽和文郁回来。   整整三天,她连一点解时徽的消息都没得到,害怕文定侯府迁怒解时徽,不让她回门。   好在文定侯府的马车如期而至,解时徽盛装而归,文郁亲自将她送到了后宅,回门认亲。   解时徽哽咽一声,两只手抓着解夫人,连一声母亲都叫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这委屈本不该是她受的,应该是解时雨受的。   解时雨为什么不出来见她?   是觉得愧对于她吗?   她稀里糊涂的被解夫人拉扯进屋子,屋子里坐着玉兰巷的解大夫人和节姑。   解大夫人脸色古怪,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节姑拉着她偷偷说个不停,一会儿问她是怎么办到的,一会儿责怪她这么好玩的事情竟然不叫上自己,一会儿又说还是解大沉得住气,不哭不闹,不过解大八字好全京城都知道,以后姻缘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觉得节姑说的话拆开她都能懂,可是合在一起她又不明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解夫人又拉着她进了里屋,让她安安静静的休息一会儿。   终于只剩下了母亲。   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娘”,稀里哗啦的掉起了眼泪。   这一声娘将解夫人的眼泪也勾了出来,一把搂住她:“你身边怎么一个丫鬟都没有,文定侯府是不是欺负你了?就算嫁过去的不是解时雨,可他们不也认下了吗,怎么就没个人管你了?”   衣裳看着是金贵,可一看就不是解时徽的尺寸,十有八九是文花枝新做了没穿的,头上戴的倒是璀璨,可插戴的乱七八糟,不成章法。   她原本是想骂解时徽的,可是一看到这情形,哪里还骂的出来。   解时徽不回答她的话,只一只手紧紧的抓着她的衣袖,可怜的红着眼睛:“娘,我不去了,您让我留在家里,我真的不去了。”   “傻话,”解夫人越发心酸,“你是新嫁娘,哪里有住在娘家的道理,以后文定侯府才是你的家。”   解时徽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道:“那......那能把大姐再换回去吗?”   她的眼泪将地上都打湿了一大块。   解夫人摸着她的头发啊,大大的叹了口气:“傻孩子,过了门,以后你就是世子夫人,怎么还能再换?”   “那、那我能——”解时徽仓惶道:“合离吗?”   解夫人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哪里有新婚三日就合离的?   别说文定侯府不会同意,就是解正也不会同意,若是真的合离了,解时徽只会比现在更惨。   她连忙安抚解时徽:“你听娘跟你说,虽然世子......世子是个天阉,可他总归和气,家世又好,长的也很英俊,府上也很简单,日后你掌家了,再过继一个孩子,日子就好过了。”   解时徽抬头,茫然的回望她:“天......阉?”   “你还不知道?”解夫人猛地掰住她的肩膀,“那你、你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解时徽抬头,泪已经流了满脸,将衣袖拉开,露出身上层叠的伤疤和青紫淤痕:“娘,我不能再呆在文定侯府了,我会被打死的。”   “这是世子打的!”解夫人难以置信。   她火速解开解时徽的衣裙,看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当真是心如刀绞。   文郁怎么会是这样?   她几乎要再晕一次。   可是解时徽还在这里,她这个做娘的须得打起精神来,不然解时徽可怎么办。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尽量让解时徽放松下来。   “你听娘说,世子这是心里有气,撒过这两天也就好了,就算是万一,世子真的有这不好的习气,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就找个人去给他打,给他揍,你只管做你的世子夫人。”   说着,她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打算,给解时徽抹去眼泪:“你现在是世子夫人,以后就是文定侯夫人,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这世上多少人想都不敢想,你有了品级,就连节姑见了你都要恭恭敬敬的。”   解时徽半张着嘴,依旧有些茫然。   因为被痛揍了三天,她还不知道守活寡的难处,只想着不挨揍就好:“那要找谁做妾?”   解夫人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这桩婚事原本是为了冲喜的,冲喜的解时雨还留在家里呢,我刚才看了世子的气色,好像也不是很好,要是我们能把八字特别好的解时雨送过去做妾,文定侯府肯定会很高兴的。”   挨揍的人本就应该是解时雨,守活寡的人也应该是她,眼下她把解时徽丢进了火坑,还想独善其身,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解时徽还算有一点清醒:“大姐不肯吧。”   “娘想办法,”解夫人继续劝她,“到时候你是妻,她是妾,自然而然的就要高她一头,你再让世子知道你的好,让世子偏爱你,这日子自然就越过越精神了。” 第三十三章 破绽   “知道了。”   “我再给你个嬷嬷和两个丫鬟跟你一起回去,文定侯府有的是好东西,你要吃要穿,尽管去和文夫人说,这都是面子上的东西,你婆婆不会亏待你的。”   “嗯。”   “受了委屈,别和侯府的人发火,世子是自己有主意的人,他强,你就要弱,要多多的敬他,爱他,把他当成你的顶梁柱。”   解时徽还略有些糊涂:“那我还能经常回来吗?”   解夫人笑着给她顺头发:“做人媳妇,哪里能常回来,有什么事,就让丫鬟给娘带个话,娘也能去看你,还有这嫁妆,娘再给你补上许多好东西。”   母女两个说了半晌,解时徽总算冷静下来,觉得日子也不是那么绝望。   就算是泥潭,也有解时雨挡在她身前。   她想母亲说的很有道理,自己已经是世子夫人,日后前途自然是光明而又无限的。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点笑模样,在解夫人的安排下去小睡片刻。   至于小鹤,才一进门,就溜回了西院,只当自己从没出过这个家门,不肯再去伺候二姑娘。   那文定侯府是龙潭虎穴,她还是愿意忠心着大姑娘。   解时雨这里也没人给她重新配个丫鬟,冷冷清清,小鹤一回来,便轻车熟路的干起了活,一边擦桌椅板凳,一边絮絮叨叨的和解时雨说文定侯府的事儿。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人来叫解时雨,仿佛她是不存在的,彻底的被这个家给遗忘。   直到解时徽和文郁要告辞,解夫人身边的嬷嬷来请解时雨前去送一送。   从花园往外走,解时雨没见到解时徽,却先见到了独自一人的文郁。   这倒是奇怪。   解时雨若有所思,带着三分好奇打量一眼四周,没有看到解时徽。   而文郁见到她,本等着她开口,哪怕是随便说句话,他也能揣摩出一点她心中所想。   也可以不说话,只要她掉几滴眼泪,或是怒气冲冲的瞪上那么一眼,也可以透露出一丝情绪。   然而她是真的很撑得住,在家里也穿戴的整整齐齐,连胭脂都涂抹的恰到好处,笑容端庄,不露痕迹。   文郁微微一笑,和和气气请和和气气的请她坐下:“岳母说是忘记了东西,让我在花园里等等。”   解时雨这才坐下,依旧是一言不发,避嫌的紧。   有人上了茶,文郁喝一口茶:“方才我在外走了走,看到有个卖细果的张五姑和人说闲话,说咱们两家要成亲家她去年就知道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去年我们两家都不曾来往过。”   解时雨的脸默默退了血色。   好在她脸色一向苍白,血色退与不退,都有足够的胭脂掩饰,不至于让文郁看出破绽。   她不再沉默,无懈可击的笑了笑:“妹夫尊贵,没见过多少市井中人,无聊之人的马后炮,威力极大,恐怕连前朝之事都能早知道的。”   文郁笑道:“你说的也是,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卖细果的小贩如今都这么富有,头上还插的起金簪。”   解时雨平静的很:“旁人的家底,我倒是不清楚。”   文郁再要说什么,解夫人已经带着解时徽走过来了。   他站起来,意味不明的一笑,低声道:“你撇的再干净,我也不傻,既然有人早知道,那自然就能知道一些其他的秘密。”   解时雨跟着站起来,脸上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气愤,轻声道:“妹夫说的对。”   两人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虚伪。   解时徽期期艾艾的走了过来,并未看解时雨,而是迅速跟着文郁离开。   她觉得这件事自己是有错,但是解时雨也有错,所以她纵然心虚,也认为解时雨应该要原谅她。   文郁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脚步声一轻一重,仿佛是要敲打什么。   而解夫人看解时雨一眼,冷笑一下:“文夫人和世子看来还是喜欢你。”   解时雨冷着一张脸,不再和她装个母女情深,黑沉沉的眼珠子一转,冷笑一声:“是吗?”   冷笑一出,解夫人立刻走了个无影无踪,边走边想,做妾而已,一顶轿子抬走的事,她在这里啰嗦什么。   只不过眼下还是新婚,时候不到罢了。   花园里只剩下解时雨和小鹤,很冷清,也安静的很得人心,小鹤照例的嘟囔两句,跟着解时雨往回走。   这种无人打扰的安静,让解时雨有一种从里到外的清净之感。   事情到此,她也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   她想这些人还是不够怕,竟然还在打她的主意。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看书领现金红包!   就因为她弱小,没有人可以依靠,这些人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她。   哪怕她已经给了一点反击,他们还是觉得可以任意的搓揉她。   还想把她再次的拉进淤泥里去。   可这又凭什么呢。   她难道不是肉体凡胎吗,难道不怕疼不怕苦吗?难道就一定得陪着解时徽在泥潭里呆着吗?   可恨。   对待她的敌人,她自然有许多办法,不会任人摆布。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陆卿云来了,看陆卿云在遇仙楼的手段,她想打蛇打七寸,她得彻底让文定侯府乱起来,没功夫搭理解夫人和解时徽。   她摸了摸怀里还剩下一半的药瓶,莫名觉得这一个小瓷瓶都很温暖,能给她带来一点力量。   第二天一早,解时雨出了门。   她带着小鹤,说自己要去看看脑后的伤,再去看看教她画画的女先生,小鹤便给她收拾好衣裳点心,让马车在门口等着,和她一起出了门。   外头天气越发明艳起来,甚至已经带上了热丝丝的空气,一大早天就蓝的厉害,显然是个大艳阳天。   在西街街口,解时雨让马车停下,去了张五姑的摊子,随意指了一袋炒瓜子:“拿一包。”   张五姑正要笑出一朵花来,却一抬头,就被她的冷脸吓了一跳。   “解大姑娘——你这是......”   这样的解大姑娘,让她感觉很陌生。   “买点打发时间,”解时雨说的很随便,“你知道我们府上的刘妈妈吗?”   张五姑连忙去舀瓜子:“知道知道,听说没熬过去啊,太可怜了,这凶手是不是还没抓到,一想到这事,我心里都有点不安,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招惹了这种歹人。”   她利落的将瓜子包好,系好麻绳,递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猎物   解时雨将瓜子接在手里,对着张五姑微微一笑:“我倒是知道一点。”   张五姑立刻凑近一些:“真的?”   解时雨点头:“她是看了不该看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说完,她拎着瓜子上了马车,留下张五姑一个人在那里发愣。   张五姑愣了片刻,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手一抖,葫芦瓢掉在地上,哐当一声裂了。   她家男人从屋子里出来:“杵着挺尸啊,瓢都摔了,想啥?”   张五姑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连手心都湿了。   “没、没想什么。”   解时雨的马车在大街上游荡,游荡的范围就在御街长路这一块,马车一边走,她一边掀开帘子仔仔细细的看。   猎物只要招摇过市,总是会引来猎人的。   不过究竟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可说不定。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叫车夫停下,戴上帷帽下车,往“贺兰芳”走。   “贺兰芳”里有不少新首饰,旁边是个茶肆,里面坐着笑眯眯和人喝茶的庄景。   庄景今日不当值,头上戴着玉冠,穿一身天青色团领衫,身上零零碎碎挂着些小玩意儿,脸上两个梨涡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是个招人喜爱的少年郎。   解时雨的马车一过来,他便看到了,等解时雨下车,连想也未想,便大步上前,唤了一声:“解大姑娘?”   解时雨款款而动,伸手轻轻挑动纱帘,芙蓉半遮面似的露出半张脸:“庄大人,好巧。”   庄景鼻尖香风一拂而过,只觉解时雨一闪而过的面孔宜喜宜嗔,当真是花容月貌,眉间那一粒痣,尤其妩媚,若是吻上去,唇舌一勾,便仿佛噙了一粒宝珠。   可惜只得惊鸿一瞥,一瞥过后,他的目光便落在帷帽下散落的一髻黑发上。   他心想解时雨就算是尊菩萨,也是那最华美的菩萨。   这世上美人这么多,可谁也没有这样端庄与妩媚兼备的,心神一荡,他差点就大白日的荡到床上去了。   末了他收敛心情,笑容中带着三分可惜:“姑娘的婚事......”   “妹妹嫁过去也是一样的,”解时雨安然道:“您怎么在大太阳下站着,仔细伤着眼睛。”   庄景对着地上刺目的白光,白光里映着婀娜的剪影,答道:“我刚才在茶肆里喝茶,见了你家的马车,一时着急,忘戴帽子了。”   他像个不经世事,见到心上人的莽撞少年。   “你买首饰?”   解时雨轻轻一笑,不予回答,直接进了贺兰芳,买了一对银耳坠,出来的时候,庄景竟然还在外面候着。   他一个箭步跟上来:“我骑马来的,护送你一程。”   解时雨短暂的沉默一下,便点了点头:“劳烦。”   上了马车,她便取下帷帽,马车一动,帘子也跟着左右晃动,庄景骑马跟随,能从这小小的缝隙窥探到一丝美色。   他看着解时雨的瞳孔在幽暗的马车中放光,心又所想,觉得自己娶了她也无妨,文郁实在倒霉,竟然将这样一个美人给弄丢了。   时不时的看上一眼,他悠闲道:“普陀寺的高僧都说你八字特别好。”   解时雨微笑道:“八字好不好吗?”   “好,”庄景回头作答,“普陀寺上不止是高僧灵验,连风景也特别好。”   他开始一句接一句的闲扯,费尽心思,思忖着说什么,做什么,背够不够挺,衣服有没有褶皱,解时雨的语气又是什么意思。   等将解时雨送到地方,他差点心力憔悴,累个半死。   不过现在他觉得自己对解时雨还充满爱意,累一点也无妨,日后回报的时间还很长。   毕竟解时雨已经彻底的将他迷住了。   又回想他过去爱过的那些姑娘,好像每一个都曾经这样迷人过。   而解时雨不负他所望,下马车的时候道谢的姿态都亲近不少,甚至流连了片刻。   庄景美滋滋的,在半夜时分回家,还未回家,就被角落中的文花枝吓了一跳。   文花枝是突然从阴影中冒头的,一出现就投胎似的扑入庄景怀中。   虽然是半夜,她却还是涂脂抹粉,未语先流泪,楚楚可怜,披风里裹着单薄的衣裳和开始长成的身体,死死搂住了庄景。   庄景受惊不小,等回过神来见是文花枝,心中是又烦又躁,但又不能拎着这女人丢出去,“哎”了一声:“花枝,你、你怎么......”   文花枝紧紧搂着他,一刻也不肯撒手,哭唧唧的,然而哭也哭的娇,哭的温柔婉转:“我太想你了,你去我家提亲好不好,你放心,我父亲不管家事,母亲心里亏欠我,只要我愿意,她肯定会答应的。”   庄景没有被她的哭打动,只觉得厌烦。   明明已经没了关系,怎么还这么乱七八糟的黏糊,难道这世上除了他,就没其他的男人了吗。   “花枝,你听我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不能答应你。”   文花枝仰着脸:“不、除了你,我谁也不嫁,我和你私奔也行!”   她以为自己已经从文郁的魔爪下解脱出来,可是只要她还在那个家里一天,身上就不由自主的发痛。   家里的一切都令人窒息,解时徽偶尔传出的哀嚎声,母亲的视若无睹,下人的麻木,让她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   她也是这样无助的哭喊,而母亲也是这样的冷漠。   只有庄景,才能让她感觉到一点温暖。   庄景想要推开她,可她跟水蛭一样紧紧吸在了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私奔?开什么玩笑。   在他即将翻脸的时候,文花枝踮起脚,噘着嘴,扑了上去,力气太大,牙齿磕着嘴唇,嘴唇碰着牙齿,两人嘴里立刻溢出一股血腥味。   文花枝近乎啃咬一般撕扯着庄景。   庄景被她的这种热情吓住,两只手无处安放,眼睛瞪成了铜铃,觉得嘴里火辣辣的疼,心想这样的打情骂俏,他实在消受不起。   末了,文花枝松开他:“我母亲在普陀寺许了愿,后天要去还愿,你也去好不好?我们在普陀寺见一面。”   庄景看她那副神情,眼睛里冒着诡异的光,嘴边分不清是血还是口脂,略有些发疯似的,一时间竟然不敢反驳。   他默然的点了点头,心想他们两兄妹,也许都有病。 第三十五章 商谈   目送文花枝离开,庄景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琢磨着去普陀寺见面可以,但是必须得将话说清楚,让文花枝彻彻底底的死了这条心,免得成天缠着他。   只是这措辞,他得再想想。   他大步往家走,可是还没走出胡同口,却忽然停下,猛地回头往黑暗中看去。   黑影重重,总像是有人。   但是除了他的呼吸声,又察觉不到其他迹象,他往回走了几步,也没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真是疑神疑鬼。”他嘟囔一句,嘴里哼着小调,再次往家走。   在暗处藏着的是解时雨。   她穿着小鹤的衣裳,因为个子高,裙子离脚面足有一指长,用披风兜住头脸,她就在暗处悄无声息的呼吸。   唯独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手也一直在抖。   大半夜的,在这里游魂似的窥视偷听,她也会打从心眼里害怕,不是怕鬼,而是怕人。   尤其是庄景往回走的那几步,她两条腿都软了。   庄景看着是个笑眯眯的样子,对她也极尽全力的和气,可再和气,他也是侍卫亲军的都虞侯。   手虽然在抖,但她头脑依旧是清醒的,听着不成调的曲音远去,她还是一动不动,认定了庄景会再回头。   而且这回头的速度不快不慢,正好是她无法逃脱,也无从辩解的时候。   果然不出所料,片刻之后,庄景神情凝重的再次回到了胡同里,他盯着黑漆漆的冗长通道,直到确认是自己疑心太过之后,才真正的离开。   在藏龙卧虎的京城中,他多疑一点,总归没有坏处。   解时雨这才从藏身处出来,顶着夜风往回跑,黑暗仿佛深渊,要将她吞没了。   她一路跑回西街,从墙角堆起的一大堆碎石上踩过去,两只手扒住粗糙的墙檐,用力往上一挣,咬着牙将自己运送回了解家。   解家一片寂静,花园里更是草木森然,趁着这寂静,她压下自己的喘息,快步回到西院。   看到水缸,她连忙将两只手伸了进去,缓解一下火辣辣的痛意,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一路上,她仿佛是憋了口长气,肺都快要爆炸了。   水缸里的鱼被惊醒,从缸底往上游,咕噜出几个气泡,同时屋门也匆忙打开,小鹤不敢举灯,见到是自家姑娘安全归来,也跟着拍了拍胸脯。   解时雨收回水淋淋的两只手,低声道:“没事,你去睡吧。”   小鹤不敢多问,默默摸回了自己的屋子。   解时雨回到屋中,锁好房门,点了灯,看着自己手掌上都是细细的血痕,头发散乱,连衣服上都满是沙土,便沉默着将衣物换下,简单的洗漱一番。   换好衣服,她脸上已经彻底没了情绪,只剩下一张跑的失了颜色的脸。   她对镜而坐,将浓密的头发一点点梳通,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苍白的,缺乏血色的,美丽的脸。   她珍爱这张脸,因为知道这是她的武器,所以格外细致的往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玉容膏,加倍弥补今日的风霜。   再将两只手也抹好药膏,她才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大樟树叶子被风翻动的声音。   她心想自己今夜运气当真不错,文花枝和庄景夜会的地方是她推演了无数次的,只是没想到一次就撞见了。   不仅撞见了,还知道后天他们要在普陀寺见面。   心情在阴谋诡计中慢慢好了起来,她安睡了一夜,第二早上起来,见了蓝天都觉得璀璨,以至于文郁找上门来时,她也愿意多应付他一阵。   太阳一照,花园里绿意浓郁的要从枝头上滴下来,文郁坐着喝茶,没有一人对姑爷单独见家里的姑娘有意见。   一个是文定侯府,一个是五品小吏,别说有意见,就是文郁现在就要将解时雨抬回去,也只会有人说一声好福气。   解时雨从容落座,瞧一眼文郁。   文郁穿一身白色宽袍大袖,太阳光落在他的头发和眉眼上,仿佛会将他融化,越发显得他是个玉做的君子。   光凭这一副好皮囊,谁又会知道他是个天阉。   文郁敏感,解时雨只打量他一眼,他便立刻将目光迎了上去,抿嘴一笑:“大姑娘。”   他同时也打量出了解时雨一副好皮囊。   这张脸,就是一张富贵荣华的脸,不像玉兰巷的节姑,珠圆玉润的显出了一副傻像,也不像解时徽,是个菟丝花似的小女人。   解时雨是一颗大树,粗枝大叶,不论风雨,自成一派。   “大姑娘今日气色不错。”   解时雨木然道:“有事?”   文郁点头:“咱们之间,还有事未了。”   他说着,竟然伸手去抓解时雨的手,在被解时雨躲开之后,他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大姑娘,我对你可是一番深情,诚心诚意的要娶你,只是没想到这么不招你待见,千方百计的赖掉了这场婚事。”   解时雨用力一拽,将自己的手从他手掌中抽了出来:“赖?从何说起?能嫁去文定侯府这样的好事,我求之不得。”   “你很聪明,”文郁收回手,“解时徽是个蠢货,她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至于我,也没聪明到哪里去,没想到老底都已经被你知道了。”   想起从前种种,文郁心里已经了然。   若不是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婚事看着再好没有,解时雨又怎么能容忍解时徽代嫁。   至于这消息是从哪里透露出去的,他此时此刻还没功夫追究。   但是解时雨这个人,必须得是他的,这个秘密,也得跟着解时雨一起被抬进府里。   解时雨冷笑一声:“你这样的夸赞,我当不起。”   文郁也跟着笑:“三个月后,我文定侯府的轿子会来接你,想必你也是愿意的,毕竟以你的家世背景,哪怕是给我做妾,也已经很不错了。”   解时雨听了这话,不由嗤笑一声:“文世子,你可真是自信,这世上的好男儿如此之多,你应该睁开眼睛多看看。”   文郁也跟着嗤笑一声:“你也应该睁开眼睛多看看。”   然而他脸上已经默默的起了一层薄红,显然是被解时雨这一声嗤笑给惹起了火。   解时雨点头:“世子放心,我这双眼睛,擦的再亮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我消受不起。” 第三十六章 她的谋划   文郁捏着茶杯,脸上的温和之意彻底消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解时雨听他的语气咄咄逼人,自然也不会示弱,立刻反唇相讥:“怎么,我不愿意去做妾,你就觉得被我扫了面子?”   “胡说八道!”文郁嚯的一下站起来,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小鹤被他突然发火吓了一跳,解时雨却是纹丝不动,她知道文郁本就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才会使出那么多花样来。   自己不过是稍微刺中了一点他敏感自卑的内心,他就原形毕露了。   她自顾自的说:“世子,没有人非得做你的姨娘不可,嫁给一个天阉好还是不好,你心知肚明,你要是非揪着我不放,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文郁捡起一片碎瓷片,恶狠狠的就要往解时雨身上掷,好在他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将瓷片攥在手里,攥出满手的鲜血。   他气的变了嗓音:“好,那咱们就走着瞧。”   三言两语,他就对解时雨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恨意。   天阉是他乃至整个文定侯府的禁忌,现在这两个字竟然毫无顾忌的从他欣赏的姑娘嘴里说出来,让他更是恨上加恨。   他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伤口,也不管解时雨明确的拒绝,只是铁了心,要把这个人弄到自己家里去。   临走前,他还特意去找了一趟解夫人,做了一番密谈。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密谈,对于文定侯府,若是解正自己是个女的,文郁要把他抬到府上去,他也会同意。   他气急败坏,解时雨却是一片平静,还颇有闲情逸致的给鱼喂食。   甚至还安排着第二天要去普陀寺烧香。   如今这家里已经完全无人管束她,将她遗忘的很彻底,所以她要去趟普陀寺,也无人问津。   天气依旧是好,解时雨早早的到了,站在高处往下张望,天气渐热,前来烧香的女眷衣衫轻薄,宛若一片锦绣云彩。   在这一片云彩里,她找到文夫人、文花枝、解时徽。   前面两位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前呼后拥,而解时徽却隐隐的比从前不一样起来。   她短短几天,就被蹂躏成了枯枝败叶,身上的衣衫华丽,裹着的却是她枯瘦的身体,偶尔拘谨的往后一躲藏,更像是受了极大的苦楚。   谁要是跟她说什么,她下意识的就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低垂着头,只留给别人满头珠翠。   但在这苦楚后面,解时雨还在她乖巧低调的面目中窥到一点黑暗。   解时雨没有在她身上做太多的停留,她让小鹤将匕首拿给她,准备去拓印。   普陀寺上有一块石碑,上刻着一篇狂草,虽不算特别出名,但也可以拓印下来研究一番。   因为不太出名,前去观赏的人少之又少,石碑所处之地也算得上是一片荒野了。   正是个幽会的好去处。   解时雨抢先一步占据了这个幽会圣地,用小匕首裁出一张薄纸,正准备往石碑上敷的时候,庄景到了。   他兴致缺缺的前来,在见到解时雨之后立刻高兴起来,挽起袖子就来帮忙。   笑容本来就在他脸上生了根,此时更是恨不得一刻不停的放送给解时雨。   “解姑娘,没想到你今日也来了这里,”他从水中捞出浸湿的纸,“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才学。”   解时雨拢住头发,轻轻一笑:“这算什么才学,献丑罢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将纸张捏着敷在石碑上,开始拿刷子轻轻敲打。   “我来,”庄景连忙抢过刷子,“我是个粗人,你教我怎么弄。”   “轻轻的,纸入字口就好了,等纸干了我再刷墨。”   “这样行吗?”   “再轻一些。”   解时雨的脸近在咫尺,额间和嘴唇一样殷红,让他忍不住心猿意马。   他想这一次,他恐怕要爱的长久一点了。   解时雨的声音不温婉,但是冷清中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东西,让他很着迷。   然而着迷的时间不长,还未将所有的纸都嵌入字口,文花枝来了。   谁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总之她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出了一层红晕,神情却是阴森森的,两只眼睛更是尖刀似的看向解时雨。   让人渗的慌。   庄景猛地站起来,下意识挡在解时雨身前,因为站的久了,一下起来,就开始眼冒金星的发晕。   这一晕,落在文花枝眼中就成了心虚的把柄。   她咬牙切齿的骂解时雨:“贱、人。”   一边骂,一边上前就要厮打解时雨。   庄景看她这个恶狠狠的样子,惊讶的张大了嘴,感觉自己是认识了一个新的文花枝。   从前那个文花枝是娇软的,开口羞涩,行动婀娜,而现在这个,是个幽怨而痛苦的怨妇,从言语到行为,都冷森森的叫人害怕。   一面震惊,他一面去拦文花枝,又让解时雨躲开,两只手忙的不可开交,场面也是一片混乱。   小鹤在一旁急的冒汗,只见解时雨灵巧的躲闪,就是不从这战圈中出来,正要上前去拉她,忽然就僵住了。   文花枝不知怎么将那把裁纸的刀拿在了手里,那把刀此时已经扎进了庄景的左胸。   血慢慢溢出来,滴落在草地上,她吓得失了声,瞪圆了眼睛。   庄景也是懵的,一只手忍痛往上,抓住了匕首。   “松开。”   文花枝松开手,立刻又捂住嘴,将自己的尖叫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她从指缝中挤出来几声哭声。   完了。   她杀人了。   一时间,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巨大无比,能将自己都粉碎,气息哽在喉咙里,堵塞了她的耳朵和嘴巴。   解时雨的声音听不到了,庄景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她茫茫然的盯着血滴,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庄景厌恶的推开她,着急要走,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好刀不长,死不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得尽快去处理。   然而文花枝追着他,连滚带爬的拉扯,将她踢开也没用,她一边滚一边爬,不明所以的将他往下拽。   “别、别走。”   她摔出一身泥土,闹出不小的动静,山间再清净,也架不住这般闹法,很快就有人前来查看。   庄景越发着急,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心烦意乱,脚下一个踉跄,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混战   混乱之中,解时雨携带小鹤溜之大吉。   不到一天,普陀寺山上发生的这一场事故就惊动了整个京城权贵。   贩夫走卒无从得到消息,然而流言蜚语是避不开权贵的耳朵的,一时间所有人都对这桩事津津乐道。   文定侯府的姑娘刺伤了承恩伯府的次子!   文定侯府的姑娘原来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不大说的上来,只记得她十分胆小,论年纪,也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若不是文定侯府姑娘这个身份,恐怕都没人记得她。   就连侯府里的下人,也都想不起来这个姑娘是个什么脾气。   就这么个姑娘,竟然把侍卫亲军的庄景给刺伤了。   于是谣言纷纷扬扬,再加上文定侯府暗中操纵,脏水全都泼在了庄景身上,说是庄景冒犯了文花枝。   而文花枝毫发未损,平白无故的成了个贞洁烈女。   承恩伯府上两眼一瞪,几位当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傻了眼。   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   当初两家说好要将这件事瞒过去,这才短短两天时间,文定侯府竟然就变了卦?   本来富贵人家,也常有一些不好说的事,大家都是遮掩着过去算了,横竖都是利益相连,何必撕破脸皮。   现在情形却忽然转变,文定侯府变卦了?   庄夫人在家里听了这些闲言碎语,气的冒火,一口气砸了三套茶杯。   欺人太甚!   要是文定侯府的人在她跟前,她一定要撕烂文夫人的嘴,打烂文花枝的脸。   她气的改颜变色,但终究是一家主母,按下府上的闲言碎语,转身去找庄景。   庄景伤了个体无完肤,若不是仗着身强体健,光是从山上滚下去那样凶险,都有可能一命呜呼,此时也疼的咬牙。   他在家中是娇养大的,虽然去侍卫亲军后也受过几回伤,可也比不上现在的切肤之痛。   刀伤不必说,就连手指都折了几根,疼的连微微动一下都不行。   还有数不清的淤青和擦伤,左边小腿上已经脱去了一层皮,每一次换药,都要疼出他一身冷汗。   再加上天气日渐炎热,伤口总是发红发烫,难以愈合,他自己身上也泛出了一股酸臭味。   他一向爱漂亮,哪里受的了自己还没死就在床上发臭发烂,濒临崩溃。   在听到庄夫人的转述之后,他倒是没有大吼大叫,而是失神半晌。   “这么说,”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文定侯府是想把女儿嫁给我了。”   他感觉文家简直就是权贵之中的一朵奇葩,挨着了就脱不得身。   可他前途一片光明,青春年少,为什么要被文定侯府缠住。   庄夫人从鼻孔里哼出两道重气:“他们想把女儿塞过来,外面竟然还说是我们想要攀附他们,干脆就将事情撂下,横竖他们是姑娘,难道我们还怕不成。”   男人的名声上有一点污点,算不得什么,但是文花枝就不一样了。   外面大好的男儿,可都没她的份了。   纵使有人冲着文定侯府去提亲,那也都是别有所图,根本不是成婚的好人选。   庄景忍痛摇头,心想这兄妹两人可不是这么好摆脱的。   越想越疼,越疼越气,还没等他清醒着想出个办法来,文定侯府竟然派人上门来要说法了。   庄景这回气的真是差点呕出黑血。   他本不想和文花枝一个小姑娘不清不楚的闹,可文定侯府也太过分了。   他也是被家里惯坏了的小子,别看平常都是笑嘻嘻的,可脾气一上来,也颇有些不管不顾。   叫家里的家丁将人打出去,他顶着一身伤,散出去许多张名帖,将平日里笑脸堆起来的小伙伴都召唤了出来。   凡是侍卫亲军里的小伙子,背后关系千丝万缕般相连,哪怕是脱下那一身皮,大家也轻易不敢得罪。   万一哪天哪个小伙子扶摇直上了呢。   庄景坐着轿椅,由人抬着一路直奔文定侯府,他要先将文定侯府砸上一场,然后再利落的去宫里请罪,就凭着他这一身伤,还怕没理。   这事还不能等,再等他这一身伤就没这么万紫千红了。   于是没有一丝丝防备的文定侯府,就迎来了庄景这一场大闹。   从大门打进前院,庄景所向披靡,闹了个彻底。   他坐在软椅上,看着文郁从后院往外赶,他是个君子似的人物,身边还跟着几个女眷,是文夫人、解时徽和文花枝。   女眷身后,更是坠着一长串粽子似的嬷嬷和丫鬟。   然而就这么一大群人,庄景依旧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后的解时雨,天色阴暗,氤氲着湿气,她就从缤纷的花枝中走出来,越发显得色彩浓艳。   解时雨是被解夫人带来做客的。   庄景没来得及多看解时雨,文郁已经皱起眉头:“庄景,你想干什么,这里是文定侯府,文家还没散呢,还轮不到你来糟蹋。”   文花枝鼓起勇气,想上前拉扯一下文郁,却被文郁一个眼神吓退了。   庄景也没看她,冲着文郁一笑:“来泻火。”   “来我家泻火?”文郁招呼着家丁护卫,心里恨的牙痒。   他疑心庄景知道自己的底细。   也许解时雨知道的就是庄景告诉她的,听闻侍卫亲军中有那么一小撮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又或者庄景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解时雨告诉他了。   毕竟事发之时,文花枝说庄景和解时雨举止亲密。   因为疑心,他越发觉得庄景打上门来是在耀武扬威,并且幸灾乐祸。   他憋了一肚子邪火,回头看一眼解家姐妹和文花枝,想寻一个泻火的对象。   “对,就是来你家,”庄景依旧是笑,“正好解大姑娘在,就给我做个证人,看看那天到底是谁发疯。”   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解时雨。   文郁转头看着解时雨,看她瞪圆了黑溜溜的眼睛,略微诧异的张着嘴,更加认定了解时雨和庄景就是一伙的。   不然她不会眼睛这么亮。   他这么一抬眼,戾气十足,没吓着解时雨,倒是将文花枝吓了一个哆嗦。   而解时雨察言观色,也知道自己成了个靶子。   她镇静的捏着帕子,正色道:“庄大人,文世子,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只是我人微言轻,又是文定侯府的姻亲,说出来的话恐怕不足以让人信服,不如请两位找一位中人来。” 第三十八章 有缘   庄景将眉毛一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文郁却是冷笑一声,坐实了解时雨和庄景是一伙的猜测。   他背着手将头一点:“可以。”   庄景见好就收,呼朋唤友离开,而文郁见到陌生人走的一个不落,脸色毫无预兆的阴沉起来。   他望着解时雨,扬手便是一巴掌。   解时雨一眼看见门口摆动的衣裳,要躲开的脚瞬间收了回来,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她脸上顷刻间红肿大片,捂着脸,眼里含着泪,摇摇晃晃的往后退了几步。   回来的人是庄景。   见此情形,他那一腔怒火又被挑了起来。   “好啊,”他顾不得疼痛,从轿椅上站起来,“我当你是个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没想到解大姑娘说了句公道话,你就下这样的重手,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呢!”   他摇摇晃晃,一拳打向文郁。   文郁虽然喜欢动手,但终究是对女人,女人能有多重,能有多大力气,轻飘飘一个,自然能被他揍的鬼哭狼嚎,但是庄景的拳头就不一样了。   庄景一拳就把文郁给抡翻在地,他自己还带着重伤,没想到这一拳还有这威力,也有点震惊。   这文定侯世子——怎么荏弱的跟娘们一样?   文郁从地上站起来,摸着自己嘴角鲜血,眼里狠光遮掩不住。   他身体残缺,内心也残缺,格外敏感自卑,因为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在外面格外要脸,认真做君子,现在却被庄景一个拳头给打翻在地。   这打的不仅是他的人,还有他的风度和面子。   “来人!把他给我丢出去,好一个军马司都虞侯,竟然成了强盗!都给我动手!”   女眷们吓得一阵鸡飞狗跳,护卫蜂拥而上,要押住庄景,小伙子们也折了回来,再次开打,痛哭声和哀嚎声齐飞,响彻云霄。   解时雨捂着脸,一退再退,退的远远的,在心里笑了一声。   在文郁扬手的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认为这一场混乱还不够大。   火气是一点一点累积的,双方这场火烧到极致,烧到要家毁人亡,你死我活,一般人无法调和的时候,才能烘干她心里的郁气。   一场巨大的混乱过后,两家终于被迫分开,解时雨也回到了家中。   没人搭理她和她的冷宫,她自己叫小鹤去找了冷帕子来敷脸,脸已经高高的肿起来,要消肿恐怕得等个两天。   这两天,足够承恩伯父和文定侯府斗个热火朝天。   但是解时雨等不了两天,第二天她就起了个大早,不让小鹤跟着,拎着一串角棕,顶着左脸上的半边指印,戴着帷帽,去了遇仙楼。   陆卿云在。   四个随从一个不落,三个站着看热闹,还有一个在陪陆卿云比划。   见解时雨来,他们只略一抬头,就将目光放到了陆卿云身上。   打斗中的两人都是手无寸铁,卷着衣袖,陆卿云劈出一掌,随从堪堪避过,不敢大意,抬臂也是一挥,预备着陆卿云会往后退一步,脚下又是一扫。   然而陆卿云出人意料,不退反进,纵身一跃,抬腿踢了过去。   他动作行云流水,脚下仿佛带着千斤之力,随从奋力往后躲,眼看已出了陆卿云攻击范围,哪知陆卿云一腿未落地,另一条腿已经连番扫出,直击心口。   随从惊的面色一变,两手交叉,竭尽全力护住心口一块,不敢再动。   陆卿云并未有一脚将他踢死的打算,停住腿脚,收了攻势。   他拍了拍随从:“死里也该逃生,若是对敌,你方才已经死了。”   随从心服口服,垂头不敢言语,心知敌人不是陆卿云,不可能脚下留情。   解时雨看着,心想文、庄两家那一番惊天动地的打斗,还没有这小小院落里两个人的交锋来的惊险。   陆卿云抛下随从,在水缸里洗了手,顺便也将自己一身锐利杀气洗了下去,回头再看解时雨,便带了两分笑。   “粽子,我倒是还没来得及吃。”   端午都已经过了。   解时雨将粽子一晃,也跟着笑了,直接将自己脸上的巴掌印给忘了。   “我包的。”   而陆卿云的目光能洞悉一切,并未在她左脸上停留,而是带着她进屋用早饭,自己先去换了衣裳。   等再回来,他穿了件灰蓝色的长袍,家常且随意,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先给解时雨盛了碗粥。   他自己三两下剥开一只粽子,利落的送进嘴里,紧接着又剥开了第二只。   “我想你这始作俑者也该来了。”   解时雨将粥喝出了滋味,闻言一楞:“您都知道了?”   陆卿云点头:“承恩伯府上来请我说和。”   解时雨要将事情闹大,为的就是陆卿云出面,毕竟这个人既要能压得住侍卫亲军,又要压得住文定侯府,她第一个就想到了陆卿云。   而陆卿云——对她这个始作俑者,平淡的就好像她只是挑拨了两个幼童打架一般。   她自觉自己是闺秀中的一个坏种,谁要是招惹了她,她必定千倍百倍的还回去,而陆卿云,好似很能接受她这种“坏”。   放下碗,她说了自己的猜测:“您是侍卫亲军三衙总都指挥使?”   至少明面上是。   陆卿云痛快的一点头,将粽叶堆在一起,又剥了一个。   解时雨忽然道:“您不怕我下毒吗?”   陆卿云捧着粽子,笑道:“小姑娘,我倒是能信你的。”   解时雨拧起来的两道眉毛瞬间舒展,觉得自己对陆卿云已经酝酿出了一股极其巨大的感情,仰慕、钦佩、爱,以及渴望。   担心自己的眼睛会藏不住秘密,她默默的低头喝粥,任由感情在心里积聚,不将自己的魅力对陆卿云施展。   因为她在陆卿云面前,就是个小姑娘,可以肆意,但无法定性。   吃完早饭,照例是喝半温的浓茶,陆卿云还给她预备了一碟子绿豆糕。   解时雨索性不客气起来,捏一块塞进嘴里吃了:“您会去说和吗?就算要去,您也先暂时不要答应,让他们破费一笔,您再勉为其难的去吧。”   这两个高门大户破费起来,自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陆卿云失笑,心想自己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能凭一己之力挑拨动两个侯爵之家,最后连银子往哪里使都算计到了,确实和他有缘。 第三十九章 警告   在解时雨和顾卿云会面过后的次日傍晚,天气沉闷,好似一个大笼屉,从下往上的聚着热气。   像是要下雨。   文郁看一眼天色,决定坐马车去遇仙楼,今日便要和庄景讲和,纵然天热,他也打扮的庄重,特意穿了烟灰色的云缎长袍,戴了玉冠,虽不似庄景那般高大威风,却也如同一幅水墨画。   为妹妹出头不是最要紧的事,要紧的是他的脸面。   小厮朝生赶在他前面打开马车车门,门开到一半,他却忽然僵在原地,惊叫了一声:“世子爷......”   滴答一声,从马车里淌出来一滴暗红色的血,还没干涸,粘稠的落在青石板上。   文郁眉头一皱,以为是马车出了什么岔子,立刻大步上前,可还没到跟前,也停住了脚步。   马车确实出了岔子,岔子还不小。   暗沉沉的光线下,马车里理直气壮的躺着一截断臂,一只右手。   长长一只,从肩膀处削下来,还带着温热的皮肉气味,手指无力张开,从指间开始发青发白。   血漾开成一朵硕大的花,开在了马车里。   马车成了一座坟墓。   文郁猛地往后退一步,打从心底里生起一股惧意,不知为何他觉出了这是一个警告,这马车能埋葬一截手臂,也照样可以埋葬他。   朝生在他耳边大呼大叫,他全没听明白,心里只寻思着这是谁要警告他?   一只右手,能代表什么?   他伸出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莫名想到了扇解时雨的那一巴掌。   难道解时雨背后还有什么人,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哪里来的靠山?   直到换了一辆马车,到了遇仙楼,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外面还未风雨交加,只是乌云密布,他却已经感到了一股飓风即将裹着骤雨朝他袭来。   不行,他得试一试解时雨背后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遇仙楼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早早亮起灯火,每一层都显得宽敞明亮。   文郁上了三楼,穿过曲折迂回的长廊,捉迷藏似的进入了包好的大厢房。   厢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承恩伯府怕庄景吃亏,几乎是倾巢而出,占据了半壁江山,倒显得文郁势单力薄。   文定侯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还不知在哪个女人身上播种,没空管家中闲事。   好在解时徽作为他的夫人,玉兰巷解府解大老爷解清、西街解正都来了,没让他孤家寡人一个。   除此之外,还有庄景的上司冯番,连同侍卫亲军其他两衙的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也都到齐了。   殿前司与步军司又都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又招来了几位附庸之人,一时间这一场讲和倒成了权贵见面会。   这二十多位朝臣侯爵聚集在一起,壁垒分明,跟后宅女眷似的成群成团,在一起窃窃私语。   见到文郁前来,他们齐齐望了过来,庄景哼了一声,脸上还是染缸似的带着伤。   解正擦了下脑袋上的热汗,丝毫没有做岳父的威严和自觉,迎了上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趴在窗口往下张望的冯番就大声道:“陆大人的马车到街口了。”   闲杂人等听了,连忙放下茶杯,整理衣衫,下楼去郑重的迎接陆卿云。   陆卿云这个人他们一向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凭着他们的交际圈,竟然打听不出他的身家来历,好像凭空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样。   只知道此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统领着整个侍卫亲军,禁军、厢军、内城、外城都在他管束之中。   有人小声问冯番:“听说太子受了申斥,是不是和克亲王的死有关?这克亲王的死你们到底查出个子丑寅卯来没有?”   冯大婶低声道:“太子的事我哪知道,我连克亲王的事都查不出来,还能查到东宫里去......”   不等旁人询问,他又接了一句:“反正没人申斥我们军马司就是了。”   话——点到为止。   至于其他人怎么去琢磨,又能琢磨出个什么来,那就是各自的本事。   皇帝陛下不可能真的万岁万万岁,下面的儿子们都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朝臣们自然也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   倒对了,就是从龙之功,倒错了,就是菜市口一日游。   文郁回头看一眼:“诸位,此事过后再议,先迎了陆大人吧。”   灯火越辉煌,就衬得天色越发阴暗,街道上行人匆匆,见这一众锦衣华服的大人物齐刷刷站在遇仙楼门口,也都忍不住看上两眼。   四匹骏马、一辆马车稳稳停在遇仙楼门口,骑马的随从头戴斗笠,身穿披风,翻身下马,一前一后守住马车。   有人想上前拉开马车门,接陆卿云下马车,可脚步刚往前一迈,随从们腰间的长刀就“唰”的一声顶出来大半截,寒光一闪,将众人脸色照耀的煞白。   从刀光中,大家都感到了一种嚣张和无畏,他们一边震撼,一边两腿发软,对陆卿云这个人,生出了无穷的畏惧。   陆卿云下了马车,穿一身灰色团领衫,黑色披风服服帖帖的拢住他,戴一顶同样漆黑的纱罗便帽,越发显得他眉眼冷酷。   听着众人稀稀拉拉的问候,他不带感情的抬头扫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了冯番身上。   旁若无人的走过去,他拍了拍冯番的肩膀:“少说话,多做事。”   冯番被他这一拍,生生拍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不是刚才说话之前他亲眼看着陆卿云在马车里,他都要疑心陆卿云就埋伏在屋顶了。   他唯唯诺诺笑了一声,还未等他表个忠心,陆卿云已经上了楼梯,并且没有他跟随的位置了。   他身后跟着随从,随从后面是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之后才是他们。   还是承恩伯心思活络,知道陆卿云来是为了庄、文两家的事情,文定侯是个混子,文郁是个半大小子,他必须得上前去招待一番才行。   他连忙挤上去:“陆大人,这遇仙楼的玉液酒颇具盛名,您一会儿尝尝,还有这鱼,如今正是肥的时候......”   陆卿云淡漠的应了一声,不知是对人毫无兴趣,还是对吃的毫无兴趣。   遇仙楼对面,一座小茶肆里,此时此刻却有女眷对他充满兴趣。 第四十章 老狐狸   节姑知道今天有一场和谈,还请来了侍卫亲军的大人物,二话不说,就将茶肆包下,光明正大的在这里偷看。   一同来的还有解时徽、文花枝、解时雨。   嬷嬷丫鬟站了一屋子,自然不会让她们胡闹,她们就从窗户往外看,看一看这大人物究竟是谁。   节姑并没有看清楚陆卿云,隔的远,陆卿云身边又总是围着随从,再加上那么大一辆马车挡着,她也就隐隐约约的看着了个大影子。   “这人怎么这么大的架子,花枝,你以前见过么?”节姑皱起眉头,很是不喜。   她见过的男人,从小孩到少年,再到中年,清一色的都是谈吐优雅,文质彬彬,尤其是文郁庄景这一辈,更是风度翩翩,精致而且单薄。   而陆卿云哪怕只是给了她一个影子看,这影子也一看就不是个善类,汹涌的带着杀气。   文花枝摇头。   她本来胆子就小,更被陆卿云的大架子给吓了一跳,又害怕事情与自己所料的不一样,不仅嫁不成庄景,还可能会被和谈到庙里去,更加忧心忡忡。   节姑又问解时徽:“解二,你最近不是经常跟着文夫人赴宴吗,你也没听过?”   不等解时徽回答,一旁的嬷嬷低声提醒节姑:“该叫世子夫人。”   节姑不以为意的一撇嘴,虽然家里人都说解时徽如今身份不同,让她改了以往的随意,可她实在没觉得解时徽比自己尊贵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登不上台面的样子。   “知道了,我一时口快,”她回了嬷嬷,又问解时徽,“你听说过这个人没?”   解时徽捏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茶,喝的心不在焉,连茶凉了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节姑在跟她说什么。   她身上痛,心里更痛,知道文定侯府如今乱糟糟的,文郁无暇去纳妾,她的苦日子还未到头。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方才隔着窗远远看见文郁,竟然依旧打从心里认同文郁的出色。   这一点爱意,几乎把她折磨的死去活来。   节姑看她发呆,便要去逼问解时雨,但是解时雨只抬起头回望了她一眼,她就觉得十分无趣。   她自顾自的说:“我听说为了请他说和,你们文定侯府和承恩伯府,各自出了一万两银子,请他出面,这么看,他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解时雨轻轻一笑:“节姑家资丰厚,两万两银子自然不算什么。”   不当家的娇贵姑娘,连自己脸上涂抹的胭脂都不知道多少银子,又哪里知道两万两银子到底有多少。   在她们看来,非得估不出来价的东西才是最值钱的,无论如何也请不动的老学究才是大人物。   节姑不懂她的讽刺,心思很快就转去了别处,眉飞色舞的给她们看她手上那一对颜色碧绿的镯子。   遇仙楼里结束的也很快,陆卿云无暇与他们多谈,尽了自己两万两银子的责任,便一言不发的走了。   没了陆卿云,其他人也没心思再推杯换盏,都琢磨着冯番嘴里泄露出来的那两句话,奔回家去了。   文郁送两位解老爷上马车,先送解正,再送解清的时候,忽然道:“解伯父,户部二品的这一个缺,拖了这么许久,您应该活动活动了。”   解清上马车的动作立刻停住:“世子这话从何说起?”   他心想自己怎么可能没活动,花出去的钱流水似的没了踪影,连个响声都没听到。   要是活动有用,他早就是二品大员了。   文郁低声道:“太子被申斥,如今补缺的差事放到了吏部尚书张宣手里。”   解清一摆手:“这我当然知道,可是张宣油盐不进......”   没有人真的无懈可击,但至少目前——他们还没发现张宣的嗜好。   不爱钱、不爱女人、不爱吃喝,张宣就是个无趣的小老头。   文郁打断他:“张宣有个独子。”   解清眼珠子一转,来了兴趣:“这我知道,他这独子并不在京城,一直在外读书。”   “在外是真,读书是假,”文郁神秘一笑,凑近解清耳朵,“张宣的儿子张闯,好色、克妻,娶过四房夫人,如今膝下无子。”   他对于膝下无子这种事,总是格外关注,不然这秘密也不会被他窥破。   “当真?”   解清深深吸了口气,一口气还不能让他平静,又深吸了一口,才极力的平复了心情。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能去认张宣做干爹,但他可以给张闯送个好生养的夫人啊。   他怕自己会在此时此地笑出声来,狠狠的拍了拍文郁的肩膀:“贤侄,你和我们解家是姻亲,都是一家人,以后常来往。”   文郁被他拍的肩膀一歪:“您慢走,我夫人还在茶肆里喝茶,我去接她一同回去。”   解清哈哈一笑:“我们家姑娘也在那里,我也去接了她回去,免得她在外面惹祸。”   他并非忽然想起了节姑,而是为了从文郁口中再探听一点消息。   两人一同往茶肆走去,茶肆中女眷齐齐起身行礼,美的各有千秋,而文郁和解清都在第一时间看向了解时雨。   文郁在解时雨身上屡战屡败,仇恨也越积越多,不由自主就往她身上看。   她今日穿一身桃红色纱衫,越发显得肌肤赛雪,身材修长,乌黑浓密的头发挽了个小髻,上面明晃晃的插着两根金簪。   金簪这种俗物,偏她戴的如此贵气。   他的思绪在她身上有一瞬间的迷乱。   这种迷乱让他五脏六腑都处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烈火炙烤下,十分难受,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而解清看的却是解时雨眉间的那一颗观音痣。   他忽然想起之前的传闻,普陀寺的高僧都说解时雨八字好。   再然后,他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张闯克妻。   八字好,只定了个亲,就把濒死的文郁给冲好了,可见这八字有多硬有多好。   再加上这一副天生的菩萨相,简直就是——就是为了他的户部尚书而生啊!   他在心里猛地一拍巴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虽然不知道解时雨的深浅和底细,但他混迹于官场多年,真傻还是假傻,总不会太看走眼。   这位侄女有主意,不会任人摆布。   不过他也算得上一只老狐狸,要从他手里脱困,可没这么容易。 第四十一章 有喜有忧   节姑攀住解清的胳膊,扭成一股糖似的撒娇:“爹,那个陆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是怎么说和的?”   在一旁的文花枝也忍不住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文郁。   “好好说话,”解清宠溺的拍她的头,又看向文郁,“贤侄,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后你们和承恩伯府上就是亲家了。”   “哎,”文郁无奈的冲文花枝一笑,“可不是冤家吗,还没嫁,胳膊肘就往外拐。”   文花枝听了这消息,立刻垂下眼睛,将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沉默着一言不发。   在心里,她已经笑开了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   离开文定侯府,应该是她长这么大最痛快的事。   至于承恩伯府,她和庄景是有感情的,她相信自己能把庄景哄得回心转意。   旁人看着她那一垂头,都以为是羞和怯,解清哈哈一笑:“这些个小丫头,比我们那时候主意可大多了,都不知道怎么管教才好,我们家节姑,已经惯的不成样子了。”   节姑立刻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爹!”   解清又是哈哈哈的笑,顺便冲着解时雨一点头:“侄女儿沉稳大方,回头接你到家里住几天,也好把节姑给带的稳重点。”   节姑连忙摆出个求饶的样子:“那您还是饶了我吧,解、世子夫人,你常年跟解大在一起的,你说是不是。”   解时徽突然被点了名,迷茫的抬头,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文郁牵着她的手,替她解了围。   解时徽被他温暖的手握着,心里越发痛苦起来,觉得自己拿文郁没有办法,因为这个时候,她又对文郁爱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被文夫人带着去了许多场合,那些个夫人,家中各个都是妾室一大堆,夫君又不体贴,家中人口复杂,相比起来,文郁除了会动手,其他方面都无可挑剔。   原本只要解时雨来做妾,文郁仅有的这一点瑕疵也能迎刃而解,眼下却是不能了。   解时雨含笑看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知道这场客套会在节姑忍无可忍之前结束,所以一派安然。   果然不出她所料,三言两语之后大家就各回各家,解时雨带着小鹤回到西街的时候,家里已经掌了灯。   花木繁茂的东院自从解时徽出嫁就空着,然而日日有下人洒扫修剪花枝,反倒是西院,只有一缸子鱼,莫名的显出几分寂寥。   点亮灯,小鹤去端饭菜,解时雨空着肚子坐在桌前吃葡萄,葡萄还带着点酸,她一边吃一边皱眉,吃着吃着,她忽然捏着一颗葡萄不动了。   桌上的砚台下面,多了一叠东西。   她的东西,少一样不打眼,但是多一样就会变得格外醒目。   擦干净手,将砚台拿开,她将那一叠纸张取在手里,然后开始发愣。   这是一叠银票。   银票分了十张,每一张都是一千两,每两张就是一个钱庄,总共是一万两银子,分别存在不同的五个钱庄里。   望着这一叠银票,她目瞪口呆,再眨眨眼睛,她露出了一副傻像。   她知道陆卿云一向神出鬼没,不可琢磨,可没想到陆卿云能给她送一万两银子来。   没错,她是个俗人,她爱死了钱。   这一万两足以让她轻飘飘的飘到云里去,或者将脸埋在银票里,狠狠嗅一嗅气味。   然而不等她实施自己的想法,小鹤的脚步声在外响起,她连忙将银票藏好,只留下一张一千两在外面,交给小鹤这个小管家。   一千两就足以把小鹤吓一大跳,将饭菜放下,她拿着银票颠三倒四的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她也傻了眼。   解时雨不是没弄回来过钱,最多的一次也有四百两,可那都是零零碎碎的,这么大的面额,她也是头一次见。   “姑娘,”小鹤小心翼翼将银票收到盒子里,“您卖画儿了?”   解时雨摇头:“做了回媒人。”   小鹤很快就想到了庄景和文花枝,这两人确实是因为解时雨而产生的误会,拿一千两也是可能的。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松,看着桌上的青菜豆腐道:“姑娘,明天我就去买吃的,外面起了好大的风,这雨不是今天下就是明天下。”   有了这么一大笔银子,她也高兴,解时雨买东西,剩下的零碎,都是让她自己拿着。   解时雨手里的钱多,她才能为自己攒出一份家私来。   吃饱喝足,大雨倾盆而至,噼里啪啦作响,解时雨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里是大雪,地上的冰冻了又冻,没个化的时候。   而解家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她,她坐在寒凉刺骨的凳子上,看着对面喝茶的陆卿云。   陆卿云的茶杯不冒热气,在冰天雪地里想必喝下去也是透心凉,但他不在意。   他的头发被冰雪冻住,湿漉漉的束在一起,额头眼睛毕竟嘴唇,全都是坚毅的线条,利落干脆,眼睛大而美丽,并未随着冰雪沉寂,是个强大可靠的模样。   她的心事全都被他给抚平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她希望夜晚不要过去,太阳永远不要升起,然而美梦只此一夜,黎明自顾自的降临了。   天一亮,满地都是残花落叶,碧空如洗,空气清新到醉人,水缸里那三条鱼全都浮了上来。   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玉兰巷解府派人上门,请解时雨前去小住一段时日,陪伴节姑。   就连把玉兰巷当成自己家的解夫人都知道,这可是件苦差事。   节姑脾气骄纵,并且骄纵的不讲道理,在外人面前,也从不给西街解家脸面,陪伴她,少不了受气。   玉兰巷一位庶女曾经为了巴结嫡母,曾经奉承过节姑一段时间,后来被节姑在男子面前笑话尿裤子,回去就上了吊,现在魂估计都在排队投胎了。   解夫人十分干脆的将解时雨叫了过来,让玉兰巷的人亲自跟她说。   解时雨看到请人的嬷嬷,认出来这是节姑的奶娘,都叫她苏妈妈,玉兰巷让她来,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苏嬷嬷见了解时雨,并未从椅子上起身,而是客客气气打量了她一眼。   见她哪怕是在家里也装扮整齐,不谄媚不胆怯,便在心里满意的一点头,觉得解时雨倒也配得上给节姑作伴。 第四十二章 娇娇女   “大姑娘,接您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您也快些收拾吧。”   苏嬷嬷倒是没想着要问一问解时雨的意见。   有什么可问的,西街解家攀附着他们玉兰巷,不知得了多大的好处,还和文定侯府结了亲,这可都是他们玉兰巷的功劳。   解时雨站着,审视了嬷嬷一眼,放出点笑容:“节姑一向不爱和我玩的,再说府上也有别的姐妹,我便不去了吧。”   苏嬷嬷不容她拒绝:“府上那些小姑娘年纪都小的很,我们节姑眼看着也是在说亲的人了,请的教养嬷嬷都拘不住她,跟您在一块儿,也能耳濡目染的文静一些,我还带了两个小丫头来,可以帮着您一块收拾东西。”   解时雨听了,便知道这一趟非去不可。   她心想这到底是心血来潮呢还是另有打算呢?   要说另有打算,她身上能图谋的,无非就是一桩未定的婚事了。   只能边走边看了。   “那请妈妈稍等,我东西不多,不用人帮忙。”解时雨告辞回去,让小鹤先将鱼缸里那三条小鱼捞出来放到小缸子里。   她一走,西院也会被解夫人扫荡一空。   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齐全,马车晃晃荡荡离开西街去了玉兰巷,解时雨坐在马车上,忽然掀开帘子回头望了一眼。   解家小门紧闭,无人相送,唯有后院那颗大香樟树招摇着枝叶,仿佛是在和她告别。   明明只是去陪伴节姑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她却有种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   无能懦弱的解正,贪婪的解夫人,冷宫似的西院,都将离她远去。   到了玉兰巷,她先去见了解大夫人,但是大夫人日理万机,无缘得见,她只在门口遥遥行了个礼,就去了住处。   她所住的屋子,就在节姑的“锦绣园”西侧,还带左右两间耳房,正屋是节姑的住处,此时寂静无声,因为节姑正在午睡。   院子里一片八仙花盛开,开的喜庆又吉祥,树下架着一架秋千,还有一只大水缸,里面种着荷花,廊下还挂着一只无所事事的鹦鹉。   就连打帘子的两个小丫鬟,都穿戴的漂漂亮亮,一言不发的抿着嘴,很有规矩。   小鹤见了,感觉自己是进了什么深宫大院,这样严肃,也紧紧的将嘴闭上,绝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吭哧吭哧的往房里搬东西。   廊下那两个小丫头一人递了一个眼神,笑嘻嘻的把她当猴看。   进了屋子,解时雨已经将屋里摸了个透彻。   这边给她准备的东西很齐全,仿佛她要天长地久住下去似的。   桌上还放着一盆大李子,李子青翠欲滴,看一眼就能把牙给酸倒。   小鹤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道:“姑娘,我看院子里也有个大水缸,我们和时节姑娘说一声,把鱼养那里面吧。”   “用这个,”解时雨指着屋子里一个小缸,上面飘着两片睡莲叶子,“挪到窗边去。”   她既然是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样子,处处小心谨慎,免得被人抓了把柄。   节姑这样天真烂漫的少女才是最可怕的。   她从不懂自己一言一行会给他人带来什么后果,就算你因为她而上了吊,她也不会想到是自己的错。   更为可怕的是,她身边的奶娘和丫鬟们,对她的约束只对上,不对下。   小鹤不懂其中差别,但她知道听解时雨的准没错,迅速的给鱼换好了水缸。   “别忙,这些活有人干,”解时雨拦住她去擦洗桌椅:“把银子都按照一钱一个的铰碎称好,你再装荷包里,遇着丫头嬷嬷就赏,有头有脸的就多赏两钱。”   “那多破费啊。”小鹤心疼不已。   她这个小管家婆,在西街,一两银子也都是掰开了揉碎了花,忽然要她成一个散财童子,她就很是不舍。   解时雨对着镜子梳头:“破费才能一团和气。”   半个时辰后,节姑醒了。   她一醒,院子里午后慵懒的寂静立刻被打破,锦绣园仿佛是一个庞然大物被惊醒一般,丫鬟嬷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忙的不可开交,就连廊下的鹦鹉也适时的开了嗓子。   鹦鹉尖着嗓子,只会说三个字:“好姑娘、好姑娘、好姑娘。”   它聒噪的有声有色,屋子里立刻传来节姑的笑骂声:“还不快给它剥瓜子吃,烦死人了。”   廊下的小丫头立刻上前去给这鹦鹉剥瓜子仁。   小鹤在西侧廊下看的有趣,悄悄对在窗口看书的解时雨道:“这鹦鹉可真有意思。”   节姑在自己屋子里闹腾了片刻,就一阵风似的卷进了西厢:“解大,你还真来了啊。”   解时雨放下书,迎着太阳光看她露出来一截胳膊,客气一笑:“小心着凉。”   “热着呢,”节姑大摇大摆的参观一通,见这屋里连一个好玩的玩意儿都没有,不禁大为失望,走到解时雨跟前坐下:“走,我们去荡秋千去。”   她一边说,一边拿了个李子“咔嚓”一口,酸的挤眉弄眼,呸呸呸吐了一气,将吃剩的半个扔下。   “这哪里来的东西,这么酸,我那里有早桃,甜着呢,苏妈妈,拿两个来给解大尝尝。”   解时雨谢过她:“我就不去荡秋千了,我看会儿书。”   节姑立刻举起拳头,作势要打她:“你还想去考状元不成,难怪你跟个呆子一样,原来是看书看多了,不许看,跟我出去荡秋千去。”   解时雨握住她的拳头:“外面这么大的太阳,脸上会晒出黄斑。”   节姑连忙摸了摸脸:“当真?”   不等解时雨回答,她忽然笑了起来:“难怪陕南来的那个魏总兵的女儿,生了一脸的斑,听说她自幼就跟着她爹东奔西走,他们还说这是蒙脸纱,大了就好了,要我说,那就是一张麻子脸嘛。”   一想到自己也可能生出斑来,她也不惦记着出去了,拉着解时雨和她玩羊拐骨,玩了没片刻,她就腻了。   这么好的天气,她怎么能呆的住。   “我们戴上帷帽不就晒不着了吗,走嘛,我们出去钓鱼去。”   解时雨陪了她小半日,累的她头晕脑胀,脑子里突突直跳,一颗心也跟着不得安生,好不容易躺到床上,她心想莫非真是接她来陪节姑的? 第四十三章 闲谈   好在节姑也嫌解时雨无趣,并不总跟她玩,时常去参加花会诗会,自己也时不时邀了小姑娘来家里玩闹。   只有无人可陪的时候,她才会拉着解时雨出去买首饰,裁衣裳。   解时雨在玉兰巷呆了半个月,愣是没摸清楚这一家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解家人口众多,解清下面还有两个未分家的弟弟,自家这些琐碎事就是一出接一出的大戏,只是这些戏都和她们无关。   锦绣园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异样。   安静也好,解时雨也是喜欢安静的一个人。   天气越来越热,连风里都带上了燥热,节姑呆在家里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屋子里有冰,凉快,连秋千她都想让人来给她拆了。   六月初三这天,节姑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闯进了西厢。   “解大,今天你跟我出去一趟。”   解时雨咽下口里的灌汤包,看一眼略显焦躁急切的节姑,心中有些许疑虑,看一眼波澜不惊的苏嬷嬷,她平静的点了头。   苏嬷嬷没有出言劝阻,要么就是无伤大雅之事,要么就是大夫人已经应允。   吃过早饭,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出了府,路过了衣裳铺子,首饰铺子,停在了一个巷子角落。   节姑扯开帘子,拖着腮往外看,半个身子都快溜了出去。   苏嬷嬷连忙拉住她:“姑娘,您这么着就能看到了。”   节姑哼唧一声,缩了回来,将对面那座庞大的府邸指给解时雨看。   “看,镇国公府上,占了一整条街呢。”   解时雨往外看,从小小的窗子里只能看到半边朱红色大门,大门紧闭,上面是扣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兽头门环。   伸长脖子再往前看一点,才能看到大门全貌,墙头上是清一色的碧绿琉璃瓦,在日头下闪耀着点点光芒。   大门两侧分置着上下马石,全都是汉白玉所造,一尘不染。   她收回目光,心想莫非节姑在和镇国公府说亲。   节姑眼巴巴的往外看:“怎么还不出来呀。”   她又回头看一眼解时雨:“解大,你想嫁个什么样的啊。”   解时雨明目张胆的撒谎:“没想过。”   节姑天真无邪的一笑:“我就知道你没想过,看你平常那个呆样,叫你跳个舞,手跟脚笨的像是要打架一样,那你现在想一想嘛,你想嫁给谁?”   解时雨正经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节姑狠狠拧了她一下:“闭嘴,那我问你,解二抢了你的姻缘,你恨不恨她?”   解时雨十分的平静:“不恨。”   这句话可是句大实话。   节姑嘻嘻的笑,对她的大实话一点也不信:“那你以后还想不想嫁个文郁这样的人了?还是你想嫁个酸书生,不仅没钱,还会吃光你的嫁妆,等到他功成名就了你就人老珠黄了,他再一脚蹬了你。”   一提到亲事,解时雨就谨慎起来,笑着反问:“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节姑道:“这还用得着听?京城里不就多的是吗?”   解时雨道:“我倒是没想过嫁书生,那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节姑丝毫不害臊,大大咧咧道:“我嘛,根本就不想嫁人,我在家里多好啊,好吃的好玩的,我哪一样没见识过,再嫁人,无非还是这些吃的,这些玩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不仅没意思,还得伺候公婆,还不能这样自由自在的出门,一点好处都没有。”   苏嬷嬷连忙道:“姑娘这话说的不对,您要是嫁了人,自然是嫁到富贵窝里去,吃的比现在更好吃,玩的比现在更好玩,哪里用得着您伺候人,姑爷再跟您恩爱有加,您那日子才是蜜里调油呢。”   节姑摆手,还是认为没什么意思:“再好玩的东西,还不是两天就玩腻了。”   她心中烦闷,一把抓住解时雨的手,小声道:“实话跟你说,我娘在跟镇国公府的六爷说亲呢。”   解时雨心中略有些奇怪。   镇国公府乃是当朝第一大侯爵世家,文定侯府也只能望其项背,公主、郡主也娶得,便是次子娶的也是县主之流,怎么会跟玉兰巷说亲?   难道是庶出?   不可能,若是庶出,大夫人万万不可能答应。   节姑见解时雨疑惑,瞅一眼苏嬷嬷,一肚子八卦哪里还憋的住,一拍解时雨的手背,难得的跟她说起了悄悄话。   “他们家长子都二十七八了,请立世子的折子递了好几回了,可上面就是压着不批,到现在都没立世子,都说这是圣意另有所属,又或者这长子身份可疑,现在都观望着呢,就看世子之位花落哪个儿子。”   镇国公世子未来是要从一品侯爵的,总不能稀里糊涂嫁个郡主过去,最后没捞到世子夫人吧。   这一观望,镇国公府中适龄的儿子们却等不得,这才给解府钻了个空子。   大夫人对自己的女儿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只求她富贵安乐就行,嫁进镇国公府,那这一辈子自然就不用愁了。   解时雨点头:“是桩难得的好婚事。”   节姑立刻收回手,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哼了一声。   她还要说什么,镇国公府的角门已经开了,门内出来一位身穿灰色直裰的青年,后面跟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外面的马车早已经在候着了。   节姑连忙问苏嬷嬷:“是不是他?”   苏嬷嬷细细一看:“可不就是这位小六爷吗,您看这一身的气派,听说这是要去国子监读书呢。”   节姑瞪大眼睛,恨不能将这位老六脸上的汗毛都看的一清二楚。   小六爷生的板板正正,头发眉毛和瞳孔都是偏淡的颜色,不苟言笑,很有些站如松坐如钟的意味。   节姑没能从这张严肃的面孔上看出什么来,忽然伸手扯下自己衣服上一粒珍珠,猛地朝小六爷打了过去。   珍珠是一串坠在领子上的,被她一扯,顿时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这一串一共有七粒珍珠,每一粒都约有四分重,形状、颜色都极其相似,很是难得。   “哎呀,”苏嬷嬷一时间不知道要顾哪一头,“雨姑娘,您先捡起来吧。”   珍珠有的已经滚到了凳子下面,让解时雨在马车里撅着屁股一粒粒捡起来,倒是不见外。   解时雨笑了笑,一动不动。 第四十四章 夜   苏嬷嬷一下子想到自己说错话了,但也没当回事,急着去管束节姑:“姑娘,您怎么能......”   节姑不理她,专心致志的看着小六爷的反应。   她手劲没有那么大,珍珠在接近马车的时候坠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然后顺势滚了过去。   小六爷也看到了凭空跑出来的珍珠,弯腰拾起,随手扔给身后的小厮,说了句什么,也没有要四处查看的意思,转身就上了马车。   节姑白白赔了一粒珍珠,连一点反应都没得到,顿时沉了脸:“无趣,回去吧。”   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她岂不是会活活憋闷死。   这一次相看,相看的十分不得她的心意,她也没心思再去玩耍,无精打采的回了府。   回到家里,没想到又是一个噩耗,来拆秋千的花匠顺便修剪一下过于浓密的树枝,不小心将屋瓦给砸了。   廊下的鹦鹉受到惊吓,炸了毛,眼下换了地方,正在西厢廊下叽叽喳喳的破口大骂。   节姑无力骂人,只嚷嚷着今晚换个地方住,因为今天跟解时雨说了几句心里话,就把她当了暂时的知心好友,将她也一起带走了。   解时雨心想这倒是稀奇,一个花匠修剪树枝,还有砸了屋瓦的时候。   凡是异处,必得留心。   她回屋让小鹤守住房门,又将自己那一盒子银票藏了又藏,唯独贴身藏了一根金凤钗,才跟着节姑出去。   节姑要换个地方住,并没有大换,直接去了解大夫人的正房中,那里原本就有一套暖阁,是节姑幼年时候住的,一直都留着。   解时雨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一直到了晚上,也没发现任何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不仅没有异样,整个解府都是一副平静安详之相,解家大少爷晚上还来请了安,解时雨正好在屏风后挑线,听他们说的也都是家常闲话。   节姑围着这位哥哥聊的热闹:“大哥,你现在在哪里观政?”   “工部。”   “那以后你岂不是就到工部去当值了?”   “不见得,不过怎么也是在六部之中吧,不在六部,那用处就不大了,这都是小事,父亲打打招呼就行了。”   “还是爹厉害。”   “你也厉害,一个人能把家里闹的天翻地覆。”   “胡说,我才没有呢,大哥,你什么时候娶亲啊,要娶的是哪家小姐?你见过镇国公家的人吗?”   解大少爷一听这种闺阁之谈,就笑着岔开了话:“之前在望月湾建了阁楼,眼下有了萤火虫,挺好看的。”   “真的?”节姑来了兴趣。   不论真假,她当即就张罗着要去望月湾住一夜,看萤火虫去,那里的阁楼不比这里齐全,连被褥都没有,要过去住,又闹了个人仰马翻。   嬷嬷丫鬟这些自不用说,拉出去能绕着解府围上一圈,解大夫人还不放心,又拨了许多护卫过去。   解大夫人的面目和节姑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夸起自己的儿女来也是口若悬河,但是论精明,能甩节姑十条大街。   就连西街那位夫人,也只从她身上学走了个皮毛。   至此,解时雨没有从中嗅出阴谋的味道,虽不至于彻底放心,但也不再防备。   大晚上的睡在水边阁楼里,本来有无数烦恼,蚊子飞虫数不胜数,外面点了熏蚊虫的香炉,作用也不大。   解时雨独坐一楼,用团扇给自己赶蚊子,看着外面节姑打着灯笼捉萤火虫。   半个时辰后,节姑累了,将装了萤火虫的琉璃罩子扔给解时雨,上二楼睡了。   灯火熄灭,一片寂静,蛙鸣声不敢此起彼伏,只偶尔叫几声,烘托一片田园气氛。   解时雨在一片黑暗中盯着萤火虫也熄了灯火,依旧没有睡,而是靠在床上等着,怕发生什么事。   她等的很疲倦,不知不觉就闭了眼睛,睡了过去。   然而半夜的时候,她忽然惊醒,扭头看向了门口。   屋子里多了一股烈酒的气味,浓烈的呛人,一个歪歪扭扭的高大人影正从门口进来。   月光清亮,让她看清楚了他,也让他看清楚了她。   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解时雨望着这个陌生中年男子,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就要跑,却发现自己软绵绵的动弹不得。   她脸上露出一片苍白,一颗心开始狂跳,浑身的血都仿佛是凉了,想喊喊不出,两只手试图用力,这点力量却只够抓住床铺被褥。   而那个男子却越走越近,欣赏了一番解时雨,伸手在解时雨的眉心狠狠抚摸了一番。   “观音菩萨啊。”   解时雨慌了神,恶心的想要作呕,惊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却不似平常女子那般流泪,而是从眼睛里冒出了两团火。   她脑子里是斧钺刀兵齐响,连眼神都含着杀意。   然而她的狂怒毫无用处,因为不能动弹,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男子的手从眉间往下滑,摁住了她抖动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她的袖子往里钻。   女人的衣裳,哪怕在炎炎夏日也十分繁复,但他轻车熟路,手指享受似的划过解时雨冰冷而且苍白的皮肤。   他眯着眼睛,哼着小曲,手指从解时雨的衣袖里退出来,放到鼻尖轻轻一嗅,转头就握住了她的脚踝。   这还是个小姑娘的身体,脚踝很细,皮肉很嫩,再往上是很纤细的小腿,小的恰到好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越看,他就越觉出来美。   月光落在她身上,是一层害羞的纱,乌黑的头发浓密,铺开成瀑布,怒火让她苍白的脸鲜活起来,眼珠子很黑,很亮,胸脯很鼓,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能吮出清甜饱满的一口汁水。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意犹未尽之时,解时雨忽然从扬手就是一巴掌。   姑娘们指甲尖利,男子笑嘻嘻的躲过这软弱无力的一巴掌,解时雨的指甲正好刮了他的脸。   他下意识的闭了眼睛,可是随后他左眼忽然一阵剧痛,忍不住一阵哀嚎。   解时雨抓着血淋淋的金凤钗,甩掉上面血淋淋的眼球,连滚带爬下了床,她立刻感觉到一阵眩晕。   不能留在这里。   她看着男子扭回身来,用另一只眼睛盯着她,立刻在地上蠕动两下,随手抓起一个花瓶砸了过去。   这下,全都安静了。 第四十五章 逃   瓷器碎片在散落的到处都是,喝了酒的中年男子摇摇晃晃一甩头,软倒在地上。   血从他左眼往外冒,血腥味混合着驱除蚊虫的味道,浮浮沉沉,让解时雨一阵阵头疼。   望月湾在这种奇异的香气中陷入一片死寂。   解时雨用力一咬舌尖,心想不能留在玉兰巷。   一个陌生男子,能穿过重重楼台,到新建的望月湾,还不惊动任何守夜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是一凉。   不知道是解大夫人还是解老爷做的局,又或者是解大少爷,不过这都不重要,只要她出不去,她这辈子就被这个恶心的中年男子给毁了。   她昏头昏脑的靠着椅子,只迷糊了片刻,随后使劲一搓自己胳膊上被抚摸过的地方,爬到屋子角落的冰盆里,一头扎了进去。   “无论如何也要出去,待在这里只能任人摆布,陆卿云可以帮我。”   想到这里,她昂起头,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捋,伸手点亮了灯。   不是要照亮,而是要将整个望月湾都烧了。   这个男子她不知道珍贵不珍贵,但至少节姑是珍贵的,既然不让她过好日子,那就都别过。   而且到时候烟熏火燎的烧起来,府里一片混乱的时候,谁又有功夫去管她去了哪里。   将灯油带火星一起丢在床上,她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空气温热而潮湿,夹杂着一股土腥气,很快土腥气就被烟气冲散了。   解时雨做贼似的跑了。   她去的地方是囚禁解召召的地方,夜深人静,照顾解召召的人早已经睡了,对那一点零星火光毫不知情。   解召召倒是没睡,袒胸露乳的躺在野草中,头发油腻,衣服脏乱,手指上乱七八糟的缠着凤仙花。   她侧头看一眼闯进来的解时雨,眼神茫然:“我见过你。”   扫视一眼解时雨,她又自顾自了然的点头:“哦,我知道了,你也跟我一样,被人给害了,被人给抛弃了。”   解时雨此时狼狈不堪,裹了一件长披风,里面只穿了里衣,连鞋都没穿,脚上是一片沙砾和绿色的野草汁液。   大约是觉得同病相怜,解召召坐起来,冲着解时雨招手,给她传授经验:“你要听话,不听话就会被关起来,七郎会来救我,可没有人来救你。”   她说的话很有几分条理,半疯半傻。   解时雨没空和她胡说八道,言简意赅的告诉她:“我要出去。”   她不指望解召召会告诉自己一个逃生通道,而是赤着脚迈进草丛中,不管里面的虫蛇鼠蚁,一路摸到了墙角。   有狗洞她就钻狗洞,没狗洞她就爬墙,反正解召召这里,冷清的只剩下孤魂野鬼,不会有人发现她。   凡是大宅,狗洞都会开在后宅门左边,寓意金榜题名加官进爵,玉兰巷的解府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大,在不断扩建的过程中,总会遗留下一些狗洞。   很快,解时雨就摸到了一个小洞。   双手拔起野草,一条小蛇从草丛里被带了出来,吐出红信子恐吓两个女子,然而解时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将它和野草一起抛了出去。   狗洞很小很潮湿,上面生长着苔藓,蠕动着地龙,一片碧绿。   解时雨脱下披风,包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言不发的爬了过去。   小院中很快就剩下解召召一个,她看着狗洞发愣,试探着躬腰往前爬了一步,但是很快她又退了回来。   牢笼有时候并非有形的,而是无形的刻进了人心里。   月黑风高,只有解府一点火光照亮,解时雨睁大双眼,裹紧披风,两只赤脚一刻不停,在黑暗中沉默的狂奔。   她已经形同游魂,支配她的不是虚弱的身体,而是理智,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跑。   解府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她失踪,会派上许多孔武有力的人寻找她。   此时此刻,也许她身后就坠着人影。   跑的太快,她的心和肺都撕扯着仿佛是要爆炸,张大嘴,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呼吸,喉咙里布满铁锈气味。   但她完全没有停下。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命是可以任人摆布的,踩着脚下冰冷的泥地,已经完全察觉不到有多崎岖,地上并不干净,横着许多肮脏之物,也都被她踩了过去。   凭借着这一股气,她一直跑到了遇仙楼外。   遇仙楼后头也关着门,她收住脚步,用纤细的手无力的敲了一下门。   “大人。”   这一声因为是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所以十分的轻,不仅轻,还很嘶哑。   然而这么小的一声,竟然将陆卿云的随从引了出来。   拎着刀的随从蹲在墙头上,诧异的看了一眼疯婆子似的解时雨,打开门将她放了进去,一直把她带到陆卿云房门面前。   陆卿云随意的套了身衣服,出房门立在台阶上,也愣了一下。   解时雨头发蓬乱,脸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露出的手脚上不是擦伤就是泥土。   她看到陆卿云,梗着的那口气一松,张了张嘴,什么都叫不出来,眼泪滚烫的往下掉。   委屈,她实在是太委屈了。   连眼泪都是带着血的,哭到最后涕泪横流,没了个好模样。   姑娘家有多娇贵,平日里连叫人多看一眼都不行,更何况是叫人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她恨不得换掉自己一身的皮。   陆卿云大步上前,用帕子给她胡乱擦了把脸,又拿自己的披风将她一裹,一阵风似的将她卷进了屋内,然后吩咐人去了玉兰巷。   他看着解时雨泥糊的双脚,思索片刻,又让人去找了厨娘来,自己退到了院子里。   不到片刻,厨娘就将解时雨洗刷干净,连带着衣裳都换了一身,还给她倒了杯热茶,送来了清粥小菜。   就连细小的伤口都给她抹上了药。   解时雨冰冷僵硬的身体这才慢慢的回了温,捧着热茶小口小口的喝,喝完一杯,她想自己是活过来了。   她平静下来,只有红肿的眼睛才显出几分可怜,叫了一声“大人”。   房门打开,陆卿云面无表情的坐在院子里,旁边还五花大绑着一条独眼龙。   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也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审问出来龙去脉,此时此刻,他冲着解时雨一招手:“这是吏部尚书张宣的儿子,张闯。”   解时雨明白了。   解清这是拿她当做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了。 第四十六章 节节高升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从一旁随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   她没拿过刀,也不擅长用刀,刀并非轻飘飘的,相反很重,不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能掌握的功夫。   然而她手上刚一沉,陆卿云就往前略一探身,托住了她的双手,往上轻轻一举:“刀重,脚下要稳住。”   解时雨点头,顺着他的手将刀握的更紧。   陆卿云站起来,一只手继续托住沉重的刀,一边慢条斯理的告诉她用刀的道理。   “招式非一朝一夕能练成,不需要面对高手的时候,只要够狠就可以。”   他又随意一指张闯,心平气和的告诉解时雨:“你再看他,不过是一条蛆虫而已,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处置,别怕,杀他,也很简单。”   解时雨被他的话安抚着,再看张闯确实像条没骨头的蛆虫一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头的沉重、委屈、惧怕都渐渐消散。   她垂下眼睛,看着刀:“我不想让他死。”   何必让他这么痛快的死掉。   火光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金,眉心的痣被照耀的血滴一般,凤眼半垂,睫毛扇子一样铺开两道阴影。   她带血的目光隐藏在了这两片阴影之中。   陆卿云点点头,示意随从将张闯拉拉扯扯的提起来,张闯在听了自己不会死的话之后,也勉强能站起来了。   然而不等他吃下一粒定心丸,解时雨朝着他,又低声开了口。   “我不要你的命,只要留下你一双手,和你身上一点小物件。”   张闯一听,哪怕有人扯着他,他也站不住,立刻又跪了下去。   有人拉着他下去干活,解时雨看着这四个随从都不像是一般的护卫,倒像是亡命之徒,在随后蒸腾起来的一片血气和惨叫声中相得益彰。   恶人却害怕陆卿云,足见陆卿云有多冷酷无情。   他周身都凝聚着冰雪一般的冷漠,无边无际,只偶尔从冷漠中放出一点温和斯文。   陆卿云见解时雨盯着自己的随从,随意挪动脚步,挡住她的目光:“你要回玉兰巷还是西街?”   解时雨歪着头一想:“玉兰巷。”   “尤铜,”陆卿云往后一招手,“拿个解清的节节高升给解姑娘,再送她回去。”   尤铜是他那四个随从之一,一溜烟去取了个小竹筒,塞给解时雨,犹豫了一下是夹着解时雨上房顶还是去骑马。   不管哪一种,他都能像是小旋风,飞也似的将解时雨送回玉兰巷去。   悄悄看一眼陆卿云,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去赶了马车。   临走前,解时雨对陆卿云道:“大人,我能对玉兰巷做什么吗?”   陆卿云点了点小竹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解时雨冲他一笑,转身跟着尤铜上了马车。   马车里点了一盏小灯,四面八方都是陆卿云冷硬的气息,在这一片气息之中,解时雨这才切实的痛了起来。   钻狗洞时的擦伤自不必说,两条腿也是又酸又胀,沉重的很。   解时雨狠狠捏了两把小腿,捏出自己两泡泪花,才借着微弱的灯火打量陆卿云的马车。   和他的人一样,棱角分明,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他不需要任何东西装饰。   解时雨捏够了腿,也看够了马车,才打开了这个名叫“节节高升”的小竹筒。   小竹筒里面塞着一卷细细的绢布,抽出来打开,上面更是密密麻麻的记满了小字,需得放到眼跟前,用灯火照着才能看清楚。   解时雨将两个眼睛瞪的比灯还亮,粗略的一览,然后将绢布塞回去,露出一个长久的笑脸。   这上面详细的记载了解清上任户部左侍郎之后收受的每一笔贿赂。   不是钱财,而是换算成了字画、节礼、首饰,以各种方式掩人耳目的进入了解府。   有的东西,甚至就在节姑手中。   难怪这个小小的竹筒能叫做“节节高升”。   而她有了这一张礼单,也确实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解清做事很有条理,也藏的很隐秘,这些东西显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的伤害。   但未知的敌人依旧能让解时雨为所欲为。   马车很快就到达目的地,尤铜轻而易举的将解时雨运回了解府,并且将她放在了锦绣园。   火已经被扑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味,人声吵吵嚷嚷,乱哄哄的。   解时雨如同鬼魅一般溜进了西厢,低声叫了一句:“小鹤。”。   小鹤正心惊胆战的坐在屋子里守着挂了锁的匣子,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再看解时雨虚无缥缈似的冒了出来,差点一蹦三尺高。   “姑娘!”   这是人还是鬼啊。   她听闻外面失了火,节姑还在火场里没救出来,整个解府的人都跟失心疯了一样往那里跑,而她想着解时雨必定跟节姑睡在一处,也是心急如焚。   可是解时雨临走前让她守着东西,她不能也不敢乱跑,就一直这么摸黑等着。   “小声点,点灯,”解时雨安排她,“把我的衣服取一套简便的来。”   小鹤被她的语气所感染,也跟着镇静下来,匆忙点亮灯火,见解时雨身上穿的是一套粗布衣裳,尺寸也不合身,赶紧去取衣裳。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外面怎么起了那么大的火?”   解时雨一边脱衣服,一边道:“他们要害我,没害成,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好好听我安排就是了。”   小鹤手一抖,愤愤的骂了一句:“姓解的都不是好东西。”   她又补了一句:“姑娘您除外。”   解时雨笑道:“都是利益罢了。”   玉兰巷的坏,只针对她,因为她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对其他人,玉兰巷肯定是一团和气的好人。   所以这些年她暗暗的窥视着一切,越来越清醒。   因为这世上的感情一旦和利益纠葛在一起,兴许连亲爹娘都是靠不住的。   换好衣裳,她再次仔细端详自己,是个刚睡醒的样子,就连眼睛都还带着点肿,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走,我们也该出去看看热闹了。”   小鹤提起一盏灯笼,在前面引路。   廊下的鹦鹉正将脑袋插在翅膀里睡觉,被响动惊醒,吓的翅膀使劲扑棱,然后从笼子里扔出来一块小石头砸人。   小鹤狠狠瞪了鹦鹉一眼,心想这家里连只鸟都这么烦人。 第四十七章 撇清   望月湾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仆妇丫鬟挤满了堆,解时雨一露面,立刻被解大夫人一把搂住。   “时雨啊,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再找不着你,我就得活活急死在这儿。”   她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又重重拍了解时雨一巴掌,再拉着她上下左右的看了一遍。   解时雨轻声答道:“伯母,这边蚊子多,我睡的不踏实,还回那边厢房睡去了,听到失火就赶了过来。”   “没事就好,”解大夫人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住在这里,你大伯父一个朋友,喝多了竟然摸到了半月湾,打翻了烛台,起了这样大一把火,苏嬷嬷这个老货还烧了安息香,一行人睡的跟死猪一样,差点将我的节姑烧死在里头,这个祸首倒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三言两语,就将张闯之事撇得干干净净。   解时雨只点头,不作答,仿佛是对里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一般。   她望着烧的只剩下个残架子的楼阁,心想自己要是没逃出去,现在又是个什么光景?   张闯应该已经霸王硬上弓了,而解家的人也已经捉了奸,再顺势而为的将她送人。   从此以后,她便会消失在京城,而解清则踩着她的人生步步高升。   所有人都前途远大,除了她。   这一场火烧的还是不够大,没能够泄她的火。   解大夫人在灯火晃动之中,看解时雨那张苍白的脸,也觉得有几分阴森之气,看久了总有一种不详之感,便让她去看看节姑,明天等她处理完了这个烂摊子,再去看她。   等解时雨一走,解大夫人就沉沉的叹了口气,带着心腹之人去了解清处。   两口子关起门来说话,解大夫人忧心忡忡:“老爷,张闯找到了吗?”   解清长长的叹了口气,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摸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望月湾失火,要是将张闯和解时雨都烧死在里面了还好,可眼下张闯下落不明,解时雨好端端的在府里,连根汗毛都没少。   按理说,张闯此时此刻——就算不成功,也不必逃跑,可为什么不露面?   至于后悔那是没有的,无毒不丈夫,哪个站在高位上的人,手是干净的。   他是一家之主,他一沉吟,解大夫人心里更加没底。   她也做出了一番自己的猜测:“解时雨应该是运气好避开了,张闯到了那里没见着人,一气之下点了把火,眼见火势大起来,心里一慌,趁乱回家去了也不一定。”   解清琢磨片刻,决定将这件事当做从没有发生过:“暂时先这样。”   好在他做事谨慎,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他又问:“节姑呢?有没有烧着哪里?”   节姑没被烧着,但也熏了个漆黑,在正房里大洗大刷,解时雨一进屋子,就见屋子里热气蒸人,到处都是香胰子的气味。   她一只脚堪堪迈进门槛,屋子里就飞出来一大块胰子,往她脑袋上招呼。   解时雨侧脸躲避,胰子砸在后面打帘子的小丫鬟脸上,小丫鬟捂着脸,鼓着两包眼泪,哭了一声。   节姑怒气腾腾骂道:“再哭就卖了你!”   小丫鬟咽下哭声,扭头出去了。   节姑没砸中解时雨,继续冲着她撒气,将一大杯滚烫的茶水泼了过来:“解大,你跑的倒是快啊,把我烧死了,你也跑不了,得陪着我一起死!”   茶水力不能支,半路就一泻千里了。   解时雨看着节姑被热水洗的通红,眉眼乌黑,眼珠子又大又亮,嘴唇红嘟嘟的,倒是个漂亮人,便在心里生出一点可惜之情。   这脑子未免太可笑。   她脑子里的思绪一通乱转,坏主意是无穷无尽的,她决定也找个机会对着节姑使一使。   满怀恶意的,她上前慰问了一番节姑,神情很是诚恳:“吓着了吗?”   这人是一定要落入她的陷阱中的,因为节姑是解清和解大夫人的宝贝,他们不当人,她也只有不当人,让他们尝一尝切肤之痛。   节姑这才消了点气,打了个嗝:“哼,我什么胆子,能吓着我。”   她是连洗带吃,现在肚子里装满了点心。   打完饱嗝,她又打了个哈欠,打发丫鬟似的一挥手:“睡去吧,这一晚上把我累死了。”   苏嬷嬷将解时雨送出门,并非要送她,而是告诉她这里没安置她的住处,让她自己回那边西厢房睡去。   解时雨笑着应了,自己慢慢往前走,瞧着是个寄人篱下的懂事模样,只偶尔露出来一点真面目。   第二天一早,她就直接去找了解清。   解清压根就不打算见她,西街出来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充其量认识几个字,跟她见面能说什么。   纯粹是浪费时间。   然而解时雨又然小厮带了话进来,说要谈一谈“淡溪松”这副画。   这画是前朝名家越松老人封笔之作,再加上战乱,越松手笔流失大半,这副画就变得格外珍贵起来。   如此珍贵的东西,也曾到过他手里。   十年前整个江南道发大水,淹没许多田地,各地知府借机圈地,事发后,皇上命户部重新测量江南道田地,潭州知府为了保命,将此画送给他。   而这一副画,之后也让他坐上了户部侍郎这个正三品之位。   这副画如今应该收藏在某个要员的宅子里,解时雨绝对没有办法欣赏到。   心里咯噔一下,解清立刻就决定见一见这个侄女儿。   他衣冠楚楚地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放着许多书本和公文信件,仿佛他是个大忙人,能见解时雨一面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解时雨进了屋子,没理会他那一副忙碌样。   她也不用让解清请她落座,自顾自的找了把椅子,又自行费力将椅子搬到解清对面坐好,两人面对面,成了个谈判的样子。   这样才是谈话,才是对等。   “大伯父,我听说您不仅有过淡溪松这幅画,还有过一斤多重的红宝石佛手,是吗?”   解清一愣,感觉自己是在梦里。   她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稳住心神,义正言辞的呵斥她:“你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你伯父我要是有这么重的红宝石佛手,那岂不是比镇国公府上还阔了。”   嘴上是义正言辞,但他心里多少有点恍惚,而且觉得不真实,怀疑自己幻听了。 第四十八章 自己选   解时雨没有给解清反驳的机会。   她报菜名似的开始报古董花瓶,名人字画,珠宝首饰,这些东西样样都有来历,件件都有去处,每一样背后都有一桩秘密。   挑挑拣拣的报了十来件,解时雨闭上嘴,这是开场戏,不用说太多。   解清人到中年,保养得当,原本不显岁数,可就这么一下,他忽然有了几分老态。   他还没有傻到要去杀解时雨灭口,只是在心里疑惑,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被挖出来的?   解时雨一个闺阁小姑娘,断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那她的背后是谁?   背后之人告诉解时雨的又有多少?   “侄女儿,”他摆出一个诚恳的笑脸,不承认也不否认,“论亲疏,我们才是一家子,别跟着外人闹脾气,这是有人想将你伯父从这位子上捋下去,故意拉拢你骗你,你想要什么尽管提,伯父满足你。”   他盯着解时雨这张花儿一样的脸,又在心里想难道她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像蝗虫一样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女人要的,无非是两样东西,一是钱财,二是婚姻,不管她怎么选,他都要答应下来,先将人哄住,再将背后之人给套出来。   自古以来,妇孺都不能成大事,皆是因为她们心软,一点小恩小惠就足够动她们的心。   解时雨冲着解清一笑,凤眼长长的往上一勾,有种不动声色的刀剑之力。   “我听说解大哥如今在六部观政。”   解清登时心中一凛,态度上却很平静,开始和解时雨闲话家常:“是啊,他观政了就该选个地方给他放官,他还年轻,倒是可以多磨砺磨砺,日后他身边有了青年才俊,我也让他给你留意着。”   解时雨笑道:“我给大哥选了两个好地方磨砺,一个是崖州,一个是云州,您从中给他挑一个吧。”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解清眉头一皱,察觉出解时雨的棘手。   崖州乃是放逐之地,遭到贬谪的王公贵族或是逆臣,大部分都死于这个海外之地,到此处去,前途可谓是被断绝的一干二净。   至于云州,是北部边界军事重地,倒是前途一片大好,就是纷争连绵不断,战事四起,以身殉国的将领也不在少数。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会是个将才。   要从这两个地方选,他脸上的和蔼怎么能挂的住。   他略微一躬身,冲解时雨道:“小孩子气,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砍断骨头连着筋,哪里是外人闲话两句能比的?”   在他看来,解时雨背后之人必是自己的政敌,否则凭解时雨的见识,怎么会知道这两个州县的情况。   解时雨神情自若:“伯父,您还是选吧,选了,我们都能消消气。”   “我们?”解清眯起眼睛,越发觉得棘手,“还有谁?”   解时雨似笑非笑道:“当然是吏部尚书张宣啊。”   解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想到了一夜不见的张闯。   “伯父,”解时雨站起来,“我不是蠢人,昨天晚上的事你我心知肚明,我知道的东西,也远比你想象的多,我的要求,你最好一一做到,否则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说完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屋子里茶杯落地,砸了个粉碎的声音。   解清的咒骂声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一起响起,解时雨回头看一眼瞬间老了好几岁的伯父,心里觉得很快乐,也很清净。   这可是你们要来招惹我的。   解时雨前脚走,管家后脚就到,神情凝重的给解清汇报:“老爷,大事不好了。”   解清刚才已经遭遇过一次大事,此时就很是麻木的坐着:“怎么不好了?”   管家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是昨天来做客的张爷,他身受重伤的躺在家门口,似乎伤的......伤的不是地方。”   解清不假思索的问:“伤哪儿了?”   管家支支吾吾的指了指裆部。   “什么!”解清猛地站起来,随后他又冷笑一声,“我还怕什么,虱子多了不痒罢了。”   张宣的分量才是最重的,解时雨说的那些都没证据,他处理的很干净,可张宣不一样,他不仅是吏部要员,还和督察院关系很好。   若是惹的督查院来监察他,解时雨再将今天的单子交出去,别说更进一步,这个三品他都会保不住。   管家见他神情不对,也不敢多说,正要告退,解清却让他备马,他要出去。   他并没有直接去张宣府上,而是先去了文定侯府,找到了文郁。   见了文郁,他先苦笑一声:“贤侄,你那天说的话,可惹出大麻烦来了。”   这一大早的,文郁才刚喝完粥,天热,他还是里三层外三层,身上不见一点汗意,面容温润如玉。   他温和的请解清坐下:“伯父您都说麻烦,那自然是天大的麻烦,我能帮上忙的,就一定帮。”   解清喝了口茶:“哎,还不是那个张闯,我想着结交结交他,昨天就带他回去吃喝了一顿,结果这厮喝多了,半夜去跑去骚扰我侄女儿,还放了把火,差点把我家姑娘都给烧死在里头。”   文郁微微动了动手指,心想既然是麻烦,那就是没得手。   可惜了。   可这算什么大麻烦?   他略微一思量:“这确实是个浑人。”   解清也不跟他打哑谜:“我这侄女也不知道结识了什么人,昨晚受了委屈,不来找我这个长辈做主,自作主张的办了件大事。”   他将张闯受伤之事说了,隐瞒了解时雨威胁他的事。   文郁听了,心里竟然有了一种隐匿的快乐。   终于有个人跟他是一样的了,这人比他还惨,闹的人尽皆知。   不过这快乐不能见人,他见解清愁眉苦脸,知道这愁和苦都是真的,不过也是做给他看的。   这个老狐狸,是打算把他拉到一艘船上去吗?   文郁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麻烦事,毕竟张宣就这么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他的思绪又转了个弯,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镇国公家里儿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其他人为了求子,还得上趟寺庙。   解清也跟着叹气:“绝后是大事啊。”   文郁听了绝后这两个字,心里就不舒服,状似无意道:“也不见得就绝后了。” 第四十九章 和气生财   文郁天生的居心叵测,是搞阴谋的一把好手,嘀嘀咕咕的和解清说了许久。   他说张宣之所以洁身自好,全是因为惧内,张夫人发卖过的女人没有一车也有一打,这么多女人难道就没有留下过一两粒遗珠吗?   沧海遗珠这种东西,假亦真时真亦假,谁说的清。   解清听了半晌,心想这文定侯怎么将个儿子养的跟个妇人一样?   有些顾头不顾尾。   朝堂之上只听说认干爹的,可没听说给人造个假儿子的,血脉这种东西,也是能混淆的吗?   况且一个不慎,就会留下把柄,到时候翻船,可就不是现在这样能挽救的了。   眼下的情形,要说坏,也没坏到那个程度上去,张宣只能疑心是他哄骗了张闯,但伤人的却不是他,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文郁还是太年轻。   解清在这里没得到好的见解,起身告辞,赶着去张宣府上去了。   而文郁独自一人枯坐,心想这下他是试探出来了。   解时雨这姑娘,只看表面,那是怎么样都很好的,美丽动人,尊荣华贵,是一张八风不动的菩萨面容。   只有非分的想过、使过手段,才能知道她的面孔下还藏着一个足以将所有人都拉拽下去的深渊。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她心里的淤泥,就种出了这么一朵美丽的莲花。   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个来历不明的敌人。   既然是这样,他也犯不上招惹她,不仅不招惹,还要暂时和和气气的比较好。   可是梁子已经结下了,想要化解,可不容易。   文郁琢磨片刻,就先起身去了解时徽的小院子,他自身有残缺,不喜人看,所以解时徽单独住开了。   小院子冷冷清清,并非没有人气,而是缺少生机,连主子带下人都带着一股暮气。   就连院子里的花木都现出一种肆意妄为的幽深之感,仿佛这里是个废弃之地。   解时徽自然也成了个怨妇。   文郁看着这一番景象,心中便生出些许愧疚来,心想好歹也是世子夫人,日后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哪能这么打她。   这么一想,他就冲丫鬟嬷嬷们一摆手,自己悄悄的进了屋子。   解时徽还在用早饭,一碗粥已经从热喝到了凉。   看到突然出现的文郁,解时徽一惊,勺子清脆的磕在碗边。   文郁冲她一笑:“时徽,你屋子里没放冰吗,都热出汗了。”   他掏出手帕,给解时徽擦汗,解时徽战战兢兢的受了,小声辩解:“没有人给。”   文郁轻轻一叹气,上前搂住她的腰肢,解时徽本就娇小,在文定侯府住了一段时日,更是瘦的可怜,他那做戏就带了两分真心。   “时徽,我错了,我来向你赔罪的。”   解时徽不大敢相信他,因为他赔罪的次数不少,可该打还是打,似乎赔罪和揍人在文郁心里是两件事,互不干涉。   而文郁这回却是真心诚意来赔罪的,因为他需要借着解时徽这层关系,去让解时雨切实的相信自己对她不再抱有敌意。   他们必须得相亲相爱。   文郁将解时徽按进凳子里,自己在一旁坐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我这回找了个神医,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请到,十有八九能治我的病,这回我也算是看到点希望了,我以前脾气坏,以后不会这样了。”   解时徽立刻扭头看他,眼里闪着泪:“真......真的?”   文郁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这个神医不行,我再换别的,总之我不再对着你撒气了。”   说着,他环顾一眼四周:“这地方又闷又热,你要是不嫌我一身药味,还回我那院子里住,住东厢,那里舒服。”   解时徽闷着头,低声道:“你今天这么跟我说,明天自然又不作数了,兴许后天又要打我,拿我撒气,还不如你一直都对我不好,我反而不难受。”   她说着,滴下两滴极大的眼泪。   文郁看她鼻头眼睛都是红彤彤的,面容本来就生的秀气,哭起来也是分外的乖巧,便给她擦了眼泪:“我保证以后会克制自己的脾气,要是我不好,你就打我。”   话至此,解时徽已经被他哄的峰回路转,带了一点娇羞:“我哪里敢打你,你要打我骂我,我还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文郁三言两语哄了解时徽,并且真的在家里供了一位神医,一日三餐的开始吃药,连衣服上带都着一股药味。   他吃了两天药,忽然听闻解清大义,竟然将自己还在观政的儿子送去了云州,为国为民,护卫边疆,便知此事不简单。   留在六部,才是大有前途,解清又不是武将,再加上一个儿子同在六部,才是真的父子一条心,如虎添翼。   除非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主动送儿子去战场。   一个张宣,再加一个解时雨,竟然能让解清自断了翅膀。   他不明白其中详情,也不知道解时雨是凭借美色傍上了什么人。   总不能是头上长了龙角的那几位吧。   那倒是不至于,那几位现在斗的跟乌眼鸡似的,哪有空和女人风花雪月。   越是想不出来,他就越是狐疑,自己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一个人物,是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背着双手,猥琐的很。   想到这里,他暗暗发笑,笑解时雨不识货,又想着庄景和文花枝的婚事将近,文、庄、解三家也算是彼此有亲,既然要和解,不如就三家同聚。   这解家,自然也将玉兰巷解家算了进去。   解大夫人接到帖子的时候,正在正屋里和节姑说话,桌上放着账本。   节姑有一下没一下的应着,半个身子扑在桌子上,鲜红的小褂上挂着两串榴花,都被她给压坏了。   账本听的她想打哈欠。   “娘,您不是说镇国公府上不用管这些事情吗,怎么还要我看这些东西,这我哪里听的明白。”   解大夫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坐直了,镇国公府那大账本不用你看,难道你自己家的小账本也不看,这三瓜两枣的有什么难的,你看看我还有这一大箱子要看呢。”   她身后都是账本,是外面管事送来的,有些看了,有些才摊开看了一半。   节姑哼了一声:“解大,你听明白了没有?”   解时雨被她强行拉着坐在一旁受罪,笑着摇头:“我在家里也没学过这些。” 第五十章 心计   解大夫人对解时雨这个旁听生也很和气,心中所思所想一丝一毫都不往外露,只认真的教节姑。   节姑活这么大,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看着那几笔买鸡蛋买树苗的钱就头疼,撅着嘴提了条件:“娘,我饿了。”   解大夫人只能放下账本:“行行行,许你休息。”   她让人上点心,管事嬷嬷从外面进来,对着解大夫人一通禀告,解大夫人一听连忙站起来,让节姑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她出去看看。   原来是镇国公府来人了。   节姑顿时来了精神,往嘴里塞了块山楂糖,挤眉弄眼的冲着解时雨道:“你说镇国公可真了不起啊,这么多年一直屹立不倒。”   开国之时,曾大封过外戚功臣,国公封了六位,侯爵十位,伯爵十二位,最尊贵的就是国公,到如今,这六位国公已经只剩下三位了。   解时雨一味的笑:“屹立不倒不好吗?”   节姑瞪着眼睛:“我嫁过去,那自然好咯,不过嘛......”   解时雨眼里闪着光:“哪有什么不过,那小六爷一看就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啊。”   “你懂什么呀,”节姑狠狠锤了她肩膀一下,“木头人似的,正配你这种呆子,可惜你攀不上。”   她打人手劲不小,又不知收敛,这一下就将解时雨打的摔了茶杯,泼泼洒洒一桌子。   屋子里吵吵闹闹的,解大夫人过了许久才回来,脸上带着喜色。   “文定侯府摆宴那日,镇国公府的小六爷也会去,娘给你再重新裁过衣裳。”   这便是小六爷也要趁机相看相看节姑,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解大夫人喜不自禁,连账本也不看了,忙着挑首饰选布料。   节姑是她的心肝宝贝,爱吃爱玩,一天都要换无数个花样,说话不经脑子,她看在眼里,也只觉得自己女儿天真娇憨,活泼可爱。   苏嬷嬷等人爱屋及乌,也觉得节姑是个有福气的人。   这屋子里唯独小鹤觉得节姑欠揍,动不动就对着自家姑娘打上一拳头,这样厉害的人,怎么没嫁给文定侯世子去?   她闷着头想这两位男女打手若是结成一家,是文定侯世子追着节姑开揍呢,还是节姑将世子的裤衩子都打飞了去?   想到这个画面,她顿时在心里乐开了花。   解时雨看小鹤抿着嘴傻乐,肩膀一抖一抖的,显然是在憋着笑,又见节姑母女说的热闹,自己也不去讨人厌,告辞离开。   出了正院,无需再给人看她的笑容,她端着的笑脸就骤然消失,成了个面无表情的冷脸,往花园走去。   小鹤撑着伞跟着她,遮一下越来越刺眼的日头。   解时雨问她:“你刚才在笑什么?”   小鹤就别别扭扭的将她刚才所想说了出来,解时雨听了也忍不住一笑:“不许再说了,要是让人听见,你少不了挨板子。”   是啊,文郁和节姑倒是天生一对。   小鹤连忙保证自己不会乱说:“姑娘,您要去西边的大花园吗?”   解家没分家,解家老二和老三在解清的阴影下,活的像是两窝影子,轻易不在大房的地盘露面,唯独大花园正好在三房中间,应有尽有,小桥流水,四季花开不断,是个好去处。   解时雨点头,从小鹤手里接过伞:“你回去守着吧,我去走一走就回来。”   她袖子里团着一个纸球,是从解大夫人的账本上撕下来的,解大夫人已经对过这一本帐,缺一页她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   解时雨在正房呆了一会儿,节姑打翻茶杯的功夫,就足够她悄无声息的将这一页纸给撕下来,团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走进大花园,她站在小桥上往下看,下面是睡莲和锦鲤,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只是天气炎热,周遭无人,只有她一人欣赏。   她欣赏了片刻,将那一团纸放在桥边,不论是从哪里出来的人都不会错过,她才收了伞,将自己当做个幽灵,藏进了郁郁葱葱的树影中。   这时,从小路上又走出来一个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她是解家二夫人,因为体寒,只要不下雨,就要这么走上一阵,一直走到身上出了层薄汗才会离去。   左边的丫鬟撑着伞,笑道:“这里要是再有架秋千就好了,等太阳落了山,有火烧云的时候,荡起秋千来真是又好看又好玩。”   二夫人语气淡淡的:“你才来不知道,这里也不是没有过秋千,为了这秋千,不知道淘了多少气,大嫂就让拆了。”   另一个丫鬟就道:“什么淘气,分明是节姑太霸道了。”   二夫人迈步登上小桥:“只有他家的女儿才是女儿呢,别人家的都是粪土一样。”   刚说完,她忽然“咦”了一声,看向桥面上那一团纸:“什么东西丢这里了,捡起来我瞧瞧。”   丫鬟将纸团捡起,三两下展平,递给二夫人。   二夫人先是随意看了一眼,忽然发觉不对,这竟然是账本子上的一张纸,再一细看,脸上已经是一团怒火。   “过了个年而已,这怎么卖了一顷祭田!”   二夫人不当家,也不缺银子使,可这中公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三家的东西,现在大房一言不发的就给卖了?   要真是落魄到要卖田地的地步了,她也没话可说,可这分明就是有人要中饱私囊啊。   她气的脸红眼睛红,不必再多走动,就已经发了一脑门子的汗,若不是还有理智,就该冲去解大夫人那里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丫鬟看解二夫人气的胸脯起起伏伏,生怕她气出毛病来,宽慰道:“兴许是误会呢,夫人,咱们去问问。”   二夫人冷笑一声:“你去问了那自然就是误会了,现在这东西丢在这里,显然是想毁尸灭迹,不料老天开眼,被我给捡到了,去,我们把这东西给三弟妹送过去!”   等他们离开,解时雨才慢吞吞的从树荫下出来,懒洋洋的回了西厢。   接下来,她就等着看戏了。   一大家子人过日子,本来就是各自心里有一大堆怨气,碍于实力,不好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发作,眼下有了个泄洪的口子,自然是要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   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二天一大早,解三夫人就气势汹汹的杀到了正房。 第五十一章 开端   深宅大院的夫人们,无一不是指桑骂槐的高手,表面上的温柔客气都能维护,哪怕阴阳怪气的说上两句,也无伤大雅。   但是解三夫人不一样,她是和解三爷定的娃娃亲,之后家道中落,在嫁进来之前凭借着一张利嘴骂跑了不少人,嘴上功夫是在市井之中磨砺过的,非常了得。   她嫁进来之后,花了大力气洗心革面,今天却原形毕露了。   拿出泼妇骂街的架势,她连正房的门都不进,直接就在大门口骂了起来。   “咱们解家未必就落魄到这个田地了,连个年都过不起了!我看是有人拿着中公的银子塞自己腰包里,现在卖祭田连糊弄我们!再往后,祖产都要卖光了?那分家的时候,岂不是连片瓦也不能留给我们了。”   “你们有胆子的,就把账本拿出来,咱们仔仔细细的对,祭田一年佃出去也收不少银子,我们家三爷也是解老太爷生的,这个账本非查不可。”   她声音洪亮,气势汹汹,说话有条有理,间接的还夹杂着几句市井俚语,丝毫不给人接话的机会。   几个老嬷嬷本想见缝插针的劝上两句,结果都被她给骂了回去。   解大夫人在屋子里听着,气的面无人色,两手发抖,哆嗦着要参茶。   节姑见母亲受气,三夫人又骂的难听,要为母亲出头,冲出去就推搡三夫人:“你胡说八道,我娘辛辛苦苦为你们管家,你们还不知足!”   解三夫人直接将她的手给甩开,对她更是积怨已久,叫骂的更凶:“烂心肝的东西,看看你这穿金戴银的,你妹妹可怜的连条新裙子都没裁,你这小畜生还不是趴在我们身上吸的血!”   “你胡说,我父亲比三叔有用的多,三叔没用,自然就没法子给妹妹买首饰。”   “呸!你爹一个户部侍郎,月俸米三十五石,连你脑袋上一粒珠子都买不起!不是吸我们的血,难不成是收了贿赂来的!”   这话一出,解大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冲出去将节姑和解三夫人一同拽了进去。   收受贿赂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看热闹的解二夫人一撩裙摆,也跟了进去,正院大门关上,里面的声音外面就听不到了。   解时雨扶着小鹤的手,面带笑意的回了西厢,这一回的笑脸,倒是真心实意的。   这还只是开端,河水一旦决堤,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就不可能将这缺口堵上。   解清啊解清,以后你就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闹剧一直闹到下午,天色也不复昨日那般阳光明媚,反而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解大夫人坐在天光暗淡的屋子里,看着乱糟糟的一堆账本头疼。   她鬓角贴着膏药,承认自己疏忽了。   做了太久的当家太太,她以为能把一切牢牢掌握住,二房和三房翻不起花样来,没想到这两家竟然还有鱼死网破逼迫她的时候。   她这一次真是割去了一大块肉,二房和三房不能随随便便的拿几个钱打发,可是不拿钱,难道真等她们出去闹?   越想她越觉得不对劲,那一页账本子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   屋子里的嬷嬷、丫鬟都是用老了的,值得怀疑的只有一个解时雨,可解时雨真能看得懂账本,还是她恰好就撕了这一页?   而且她忽然有种感觉,解时雨这尊菩萨,代表的其实是不详。   从她来开始,家里似乎就一直不太平。   偏偏她还有一串不知道哪里来的礼单,必须得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不能再将她送回西街去。   想到这里,解大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让人将解时雨叫了过来。   解时雨到的时候,天色越发阴暗,从外往里走的时候,更像是个鬼魅似的影子,并且脸上跟扣面具似的带着端庄的笑。   这种笑就是眉眼不动,只有嘴角往两边拉扯。   “大伯母,您找我?”   她和平常看着没两样,端端正正坐下,对解大夫人的审视毫不在意,慢吞吞喝茶,明知道解大夫人是有话要说,她就是不抬头,不出声。   解大夫人心里存了疑虑,越看越觉得解时雨不像个大姑娘,倒像是个身经百战的厉鬼,附在了解时雨身上。   这种感觉不禁让人毛骨悚然,她连忙叫人点灯,又挤出一点笑意来:“时雨,你在家里住的可还好?”   解时雨放下茶杯:“很好。”   解大夫人又问:“既然很好,那你怎么把我的账本撕了给二夫人和三夫人呢?”   “您冤枉我了,”解时雨很自然的辩解,“我干这无聊的事干什么?”   解大夫人自然是知道她不会承认,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准备感化她。   拿什么感化,当然是拿婚事。   姑娘们最在意的无非就是自己的终身,自己拿婚事点她一点,也免得她再做出什么事来。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就得教。   真给她挑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家,她以为自己能看出来?   “你也这么大的姑娘了,等节姑和镇国公府的婚事定下来,我就要开始给你相看起来了,凭着你伯父的位置,再加上镇国公府,我再给你出面,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解时雨已经厌烦了别人拿她的婚事来做价码。   她嫁不嫁的出去,嫁给谁,她自己会谋划。   “您怎么就肯定节姑一定会嫁到镇国公府上去呢?又怎么肯定没有您的帮忙,我觅不到如意郎君?”   解大夫人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顿时觉得她天真的好笑:“你这是什么孩子话,节姑的婚事有我给她张罗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至于你自己去找如意郎君,没有父母长辈,你又去哪里找?”   解时雨微微一笑:“伯母,这世上哪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   不等解大夫人反应过来,她继续道:“您和大伯父,怎么就这么理所当然的认为能拿捏的住我呢?”   解大夫人诧异的看着她,仿佛她身后突然多出了许多魔鬼的爪牙,真在无孔不入的往屋子里钻。   到了这一刻,她才觉得解清对她的评价太过平和了。   这根本就不是个被人挑唆摆布了的姑娘,她自己就是个恶女!   就连这张菩萨面孔,都带上了满满邪气。   这才刚取得了一点胜利,她就迫不及待的要将手伸到节姑身上去了! 第五十二章 猎手   “你这孩子,谁要拿捏你了,”解大夫人好歹还能保持一点理智,“伯母也不会强压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儿,节姑的婚事......”   说到这里,她不说了,只在心里补上一句:“你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插不上手。”   解时雨微微一笑,起身告辞,只留下一个惊疑不定的解大夫人。   大夫人心神不宁,害怕解时雨对节姑下手,使出浑身解数去盯着,可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解时雨太太平平,并没有要作妖的打算。   反而是二房和三房跟打了鸡血似的,动不动就要查账,让解大夫人分身乏术。   盯到这里,解大夫人又觉得这么个小姑娘,放放狠话也是有的。   她甚至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毕竟解时雨手不能提,是个风一吹就能倒的纸美人,有时候看久了,都觉得这个美人要坐化而去。   但也不能完全的放松下来,解时雨很会借力打力,张闯的事,他们还赔了个儿子进去。   这么一惊一疑之间,文定侯府的宴会时间也到了,除了文、解、庄三家,另还去了几位亲朋好友,将一向冷清的文定侯府衬托的热热闹闹。   这些自命不凡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往往便失了人前的光鲜亮丽,连带着空气都满含着自大和得意,一个个高谈阔论,谈笑风生,讨论政事。   尤其值得讨论的是东宫的太子和其他五位皇子。   这六位龙子为了龙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断的扩大党羽,一副皇帝活不过今年的急切姿态。   上行下效,朝臣和权贵们也是心急如焚,既怕自己来不及站队,又怕自己站错了队,恨不得撬开老皇帝的嘴,让他给个准话。   庄景坐在角落里,打扮的漂漂亮亮,旁边坐着已经和好的文郁,心里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   这些事在他心里和成婚一样乏味。   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透气,他一通瞎走,文定侯府堪称是地广人稀,要找个女眷的所在很不容易,但是凭借他猎犬一般的直觉,还是让他给找到了。   站在假山高处,他先看到了一片碧绿的竹林,正在风中波涛起伏,竹影中,坐着一个沉静安宁的解时雨。   远远望去,解时雨身上的纱衣如同翡翠,和竹林一同流泻而去,皮肤在幽暗的光线中是一块发光的玉石,散开的裙摆就是观音座下的莲台,衬的她宝相庄严。   一旁坐着个期期艾艾的解时徽,大约是在说些要和气的话。   庄景兴奋的点亮了双眼,等解时徽一走,毫不犹豫就凑了过去。   “解大姑娘,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这文定侯府伺候的人也太少了些,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   解时雨将手中书册一卷,塞给小鹤,打量了一眼庄景。   庄景伤已痊愈,打扮的风流倜傥,丰神俊朗,身上零零碎碎挂着许多小玩意儿,是位香喷喷的俊美少年。   她和庄景是没仇恨的,打量的同时站起来行了礼:“庄大人。”   庄景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都是姻亲,不必这么客气,你叫我庄景就行。”   解时雨对他一笑:“恭喜。”   庄景一听恭喜就开始愁眉苦脸,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   他无可奈何的一笑,心想文花枝现在简直跟她那个哥一模一样,他不仅没办法去爱,还时不时的在心里犯怵。   况且他本来就不是个想成婚的人。   “解姑娘,事已至此,有两句话我也憋不住,其实要不是出了这么一桩烂事,我是很想娶你的。”   解时雨本打算告辞离开,听他这么一说,便笑道:“因为我八字好?”   庄景从身上掏出来一把折扇,害羞似的打开扇了两下:“那、那倒不是,我挺喜欢你的,没想到中途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解时雨若是不知道他和文花枝早已有染,恐怕就要信了他这一番纯情表白。   她随口敷衍:“您倒是爱说笑。”   庄景摇头:“我确实爱说笑,不过今天绝对都是真话,解姑娘,往后我还是想跟你做个朋友。”   他边说边往后靠,一只手潇洒的扇着风,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让竹林中的光落在他身上,显出一种慵懒神态,再诚恳的看向解时雨。   解时雨回绝的干脆利落:“男女有别。”   庄景没想到自己花蝴蝶似的施展了半天魅力,竟然一无所获,连个朋友都做不成,不由心里憋闷,好在他对未得手的猎物一向有耐心,只叹了口气。   正当他想再说两句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姑娘们喧哗的声音。   “这算什么,”节姑的声音清脆高亢,“我家里还有个脸盆那么大的紫晶聚宝盆呢。”   不知道哪个小姑娘回道:“那还是你们家的大一些。”   解时雨懒怠和节姑吵闹,站起来便道:“我先走一步。”   她说完便走,带着小鹤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让庄景又猝不及防的成了个孤家寡人。   庄景评价道:“无情。”   他也听到了文花枝的声音,纵身一跃,往假山石上藏去,看着女眷们耀武扬威的离开,才从藏身之处出来,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这么贱呢。”   越是不爱他的他越是想爱,越是拒绝他的他越是想到得到。   这不是贱是什么。   在庄景痛骂自己之际,解时雨已经遇到了另外一位闺秀。   这位姑娘姓卢,初来京城投靠,身体不好,瘦的跟黄花一样,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药篓子,连身上的荷包里都带着药丸。   今日是跟着自家表姐出门开开眼界,眼界还没开,就被自家表姐和节姑联合着气了一场。   她哭的现在还红着眼睛。   解时雨平静的冲她打招呼:“卢姑娘,去那边凉亭里吧,一会儿你表姐和节姑要往这里过。”   “啊,”卢姑娘慌忙站起来,“她们不是去看文姑娘的兔子去了吗?”   解时雨便伸手往对岸一指:“对面那个一板一眼的小先生,是镇国公府上的小六爷,今天是专程来相看节姑的。”   卢姑娘听了解时雨的话,仔细觑了一眼对面的人,一步步跟着解时雨挪动,一边挪,一边转动眼珠子,同时和解时雨告罪。   “解家姐姐,你先去,我走的慢,”她没头没脑的又加了一句:“多谢姐姐。” 第五十三章 夏日鸣蝉   卢姑娘是个药罐子,也知道自己寒酸,寒酸之余,她心明眼亮,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自己这个身体,好人家嫁不过去,穷点的人家自己扛不住,不想死,就得自己为自己谋划着。   解时雨不回话,大步流星的走了,这一走,并没有走远,而是另寻觅了一个阴暗之处,静坐着看戏。   没过片刻,就听到了卢姑娘落水的消息。   小六爷既然是个死板的人,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救了也不能撒手不管,相看都得放在一边,先处理此事。   等节姑赶到的时候,卢姑娘和小六爷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下几个丫鬟婆子传话。   节姑就算一万个不喜欢小六爷,但一个卢姑娘竟然敢觊觎她的东西,那就是罪该万死!   “不要脸!”她气的面红耳赤,在马车上跟鹦鹉似的骂个不停,连苏嬷嬷都劝不住,“等我嫁过去,早晚卖了她!”   回到府里,她便直奔解大夫人处,不知是去诉苦还是去讨主意去了。   而解时雨回了西厢,躺在贵妃椅上,闭着双眼,将腰间丝绦在手指上缠绕。   小鹤端上来一杯热茶,问她:“卢姑娘真能去做妾吗?”   解时雨睁开眼睛喝茶:“嗯。”   小鹤忙忙碌碌的去给鱼换水,满脸写着欲言又止,止了半晌还是止不住,忍不住道:“姑娘,您为什么要告诉她那是小六爷啊?”   她虽然后知后觉,但也明白过来卢姑娘那一声谢的含义。   解时雨漫不经心的晃动团扇:“不过是给大夫人开个玩笑罢了。”   解大夫人不会因为这点小瑕疵就放弃这门婚事,只不过会像吃了屎一样难受。   这比起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灭顶之灾,实在只能算个小玩笑。   小鹤听了这话,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心想自己这辈子,要是敢对解时雨有一丁点外心,她光是回想解时雨的丰功伟绩,就能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她嘟囔一句:“不知道大夫人会不会怀疑咱们。”   解大夫人何止是怀疑,直接就给解时雨定了罪,在屋子里气的要呕血,参茶都多喝了二两。   “这个小兔崽子,简直就是从鬼肚子里爬出来的!邪气!”   她的心腹李嬷嬷也跟着咬牙切齿:“您就是太仁慈了,早该把她送出去了事。”   解大夫人哼一声:“要是能动她,她还有命在这里蹦跶,怕的不是她,是她手里的东西和背后的人,先把她看管起来,不许她随便出去。”   李嬷嬷点头:“那要是外头有人找她呢?”   解大夫人又喝一口参茶:“那最好,钓一条大鱼出来,不过谁会明目张胆的来找她呢?”   结果还真来人了。   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子,面黄肌瘦,穿一身满是灰尘的短卦,卦子上破了个大洞,一看就是个没吃饱过的跑腿小子。   他人小胆却不小,单枪匹马往解府门口一站,搂着一个大画轴,大大咧咧的就要见解时雨。   等他入府见了解时雨,板着自己的小身板,毫不客气道:“您姑娘自己订的画,又不去拿,连累我西街到玉兰巷的两头跑。”   解时雨并未订过画,也不认识这样大的小子,但她的心思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会因此小事就动了声色。   抓了一大把酥蜜塞在小孩手里,她连哄带笑:“辛苦你跑一趟,你叫什么?”   小孩立刻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口,咀嚼的有声有色,舌头还从百忙之中抽空回了话:“陆鸣蝉,我大哥也姓陆的。”   解时雨听了一个“陆”字,心中便是一动,看向画轴的目光便郑重起来。   陆鸣蝉将糖都吃了,还舔了一遍手指,意犹未尽道:“大哥说让您看看真假,别回头赖我掉了你的包。”   解时雨让小鹤把碟子里的酥蜜都包了,再给他一捧零钱,笑道:“那要是假的,这画是你大哥来取吗?”   陆鸣蝉还未答话,节姑已经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小六爷纳妾之事,最多让她烦恼三天,已经算是烦恼的很长了,此时此刻,她听闻来了个小伙计,就跑出来逗乐子。   “什么画,我看看!”   她伸手就将画夺去,只要在这个家里的,都是她的,也用不着谁同意不同意。   打开一看,是一副花团锦簇的百花图,浓墨重彩,在纸上开的十分热烈。   节姑立刻一撇嘴:“解大,你怎么买这样一副画,亏你还是学了许久画的,竟然连观赏都不会了。”   这样的画太俗气,不仅俗气而且无趣,满目望去都是花红柳绿,毫无观赏的价值。   她随手将画扔到桌上,转头又问陆鸣蝉:“喂,你小子胆子可真大,一个人就敢往府里闯,也不怕别人把你抓起来。”   陆鸣蝉不明所以:“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抓我。”   见着大户人家的姑娘,他连看也不多看一眼,一心一意去吃糖,吃的嘎嘣作响,一口接一口,两个腮帮子都鼓满了。   节姑没见过他这种馋像,笑嘻嘻道:“这样的糖有什么好吃的,你家住哪里的,我让人给你送十斤更好吃的去。”   “真的?”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我住王各庄,进了庄子一问就知道了。”   节姑忽地一拍手:“啊,苏妈妈,王各庄外面是不是有我们的庄子,不如我们去庄子上玩几天,这个时候庄子上是不是很凉快?”   她听风就是雨,就在解时雨屋子里兴致勃勃的安排起来,连陆鸣蝉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只一味的乱喊乱叫。   末了,她还要带上解时雨一起去。   “你去过庄子上没有?”   不等解时雨回答,她自己就做了回答:“你们家没庄子,肯定没去过。”   解时雨很为难的蹙起了眉毛:“我不想去。”   她并非没去过庄子上,是真的不喜欢。   荒郊野外,天高地阔,天地会骤然放大,其他的东西会自动的变得渺小,让人从心底里觉出一股孤单。   尤其在夜晚,虫鸣鸟叫,她躺在黑暗里,就有一种切切实实的被抛弃感,无依无靠,只能自己一步步往前走,捱过一个个夜晚。   但是她越是为难,节姑就越是来劲,认为她是没有见过世面,非得带她去见识见识不可。 第五十四章 夜奔   庄子上本是个僻静地方,可是节姑一到,立刻就变得热闹起来。   她带来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将庄子塞满,然后就出门撒欢去了。   解时雨说中了暑气,哪里也不去,在新屋子的窗口站了片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野草汁的气味,风吹云动,节姑的欢笑声在这旷野之中小的可以忽略。   就是一派寂静。   解时雨的脸上显出几分冷淡,关上窗,她回到了属于她的阴影之中。   小鹤在安置鱼和解时雨的宝贝匣子,鱼本是可以不带的,但是放在西厢,等他们回去,也许已经被鹦鹉给玩没了。   “姑娘,您睡会儿吗?晚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我先去厨房给您熬点绿豆汤去。”   解时雨点头:“去吧。”   等小鹤出了屋子,她栓上门,并没有睡,而是将陆鸣蝉的画和一套工具取了出来。   先将外面那一层繁花揭下,这副画就露出了真面目,是一张云州以北的舆图。   陆卿云怀疑这张图的真假?   可舆图不像字画,并没有自己的风格和印章等物,又如何辨别?   解时雨细细的将画边缘摸索一番,不论是毛边还是墨的颜色气味,都是经年老货,不是新近硬造的。   再看别的地方,也没找到破绽。   但是她相信陆卿云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让她来看,肯定是有了疑心之处。   舆图在她脑子里徘徊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夜晚降临,依旧是毫无头绪,以至于夜里做梦,她梦里都是这张舆图。   一夜过后,天色依旧灿烂,甚至有了蝉鸣之声。   天地依旧宽阔,节姑依旧四处乱跑,整个庄子上上下下都在热火朝天的气氛中为节姑操劳。   就连看门的大黄狗都在快乐的追逐。   没有人留意心神不宁的解时雨。   解时雨一直坐在屋子里,连窗户也不开,两眼昏花的研究着这张舆图,长久的一动不动,几乎要化作一座雕像。   小鹤端来绿豆水:“姑娘,歇会儿吧,苏嬷嬷真是的,井里吊了那么多西瓜,连一个都不让我切。”   解时雨站起来,准备挪个地方,没想到一站起来,就眼睛一花,连带着舆图上的山川小路全跟着晃动了一下。   嗯?   她低下头仔细看了一眼,又坐了回去,   小鹤没注意到她的举动,自顾自的嘟囔:“非得叫咱们捡剩的,可那剩的乱七八糟,能吃吗。”   解时雨没接绿豆水:“放着,出去说我病了,要静养,吃饭你给我端屋子里来。”   她紧张的手都要抖了。   是移花接木!   这舆图是半真半假的,有人把真的舆图先揭下来一层,单成一副,再将内里挖空,将假的那一副裁剪下来,贴在一起。   假的那一张也已经有了年月,合在一起,很难分辨。   要不是刚才她眼睛一花,这些路径有些细微的差错,就是打死她她也看不出来。   顺着路径痕迹,她拿着裁纸小刀,将画一点一点往下拆。   等到全部拆开,她看着巧妙分开成两截的舆图,知道自己得尽快去通知陆卿云。   陆鸣蝉没有说陆卿云那边会不会来人取,但她想来送画的人既然不是神出鬼没的那四个随从,恐怕陆卿云脱不开身。   王各庄还要再往西走十多里路,这里只有节姑的马车,还有两匹老马,马车少一辆就会引人耳目,老马倒是能跑,可她不太会骑。   光凭她这两条腿,要走过去也会累死。   解时雨卷好画,并不声张自己的心思。   直到入夜,她才交代小鹤如何应变,虽说这庄子上的人都不理会她,连她称病也没人来看过,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告知了小鹤。   等灯火都熄灭,她换了小鹤的衣服,悄悄牵走一匹老马,走出去一阵后她才艰难的翻身上马,紧紧攀住了缰绳。   乡间的路都是小路,路颠簸不必说,让解时雨害怕的却是夜色。   天空毫无阻拦的往下压,雄壮苍然,四面旷野,也是与天一色,残火似疏星,天地浩瀚,不可窥视,只余一线望而无尽。   这般气象万千的美景,却非解时雨所能欣赏。   她怕极了,怕这无人能撼动的天地,让自己渺小成了一只蝼蚁,再无人能见。   再怕,她也要去,因为她要见的是陆卿云。   老马脚力不好,但也是一匹好马,还有一日千里的野心,带着解时雨跑的风驰电掣,跑一阵歇一阵,让解时雨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不壮,也不大会骑马,两只手抓的太紧,已经快要僵硬,大腿之间更是磨的生疼,针扎似的。   没走多远就已经是力不从心,再加上这老马一阵阵的发疯,她感觉自己伏在马背上的肉体已经成了块石头,只有灵魂还在迫切的赶路。   耳边呼呼的全是风,差点将她的灵魂都吹散了去。   等到了王各庄,她已经散了架,喘息着想往里找,好没进去,就发现这王各庄竟然是个有主的大庄子,有界石立在入口。   这里不是个村庄吗?   她下马往里面走,刚靠近没几步,忽然就见黑暗中身影错落,眨眼之间冷厉的刀锋就已到了她面前。   随着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身后也贴了条人影,沉着嗓子道:“不想死就别动!”   解时雨背后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颗心七上八下,从行事风格上来看,他很像是陆卿云的人,可是究竟是不是,她不敢断定。   因为不能断定,她也不敢贸然开口,身后的人就推着她往前走,她就两腿打颤的跟着走,一直走到了一间屋子外。   门口蹲着两个随从,正在地上划格子下棋。   其中一个是尤铜。   尤铜抬头,心里哎呀一声,慌忙站了起来:“解姑娘。”   听了这熟悉的叫唤,押着解时雨的人才松开手,收回刀,迅速的隐入了黑暗中。   房门也在此时打开。   陆卿云出现在解时雨的眼睛里,并且越走越近,停下脚步的时候,解时雨已经能看到他黑沉沉的大眼睛。   他穿的很随意,就是通身的黑,没睡,也没打算睡,眼神里暗藏刀光剑影,随时准备让人血溅当场。   见到解时雨,他刻意的柔和了一下面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骇人。 第五十五章 夜惊   解时雨张了张嘴,有话要说。   然而她口干舌燥,不仅是嘴皮子黏在了一起,连舌头都黏在了嘴里撕扯不开,干的喉咙发痛,想说话都很费劲。   最后她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假画。”   陆卿云让开一步,往屋子里伸手一指,也只说了两个字:“进去。”   解时雨调动脚步,钻进了房里,随意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   这回是真的动不了了,太累了。   陆卿云不知在外面交代什么,慢她两步,进了屋子,在她面前停下,给她倒了杯茶。   “润一润。”   解时雨接过茶碗,手有点哆嗦,茶依旧是浓,凉的彻底,但是一口下去,有如甘露,让她呼吸都顺畅了。   “舆图是假的,我带来了,在马背上。”   陆卿云站着没动:“不急,你先吃点东西,我会去处理。”   他的目光落在解时雨掌心,并未做过多停留,因为尤铜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提着一个食盒,无声无息的钻了进来。   他放下东西,低眉敛目,谁也不看:“爷,没点心。”   陆卿云点头,交代解时雨:“吃点东西,躺椅上能睡,忙完了我送你回去。”   解时雨连忙点头:“您忙您的,不必送我。”   陆卿云摆手:“送你不耽误事。”   解时雨看着陆卿云大步流星离开,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收回目光,心想有陆卿云在的地方,好像黑暗都没那么可怕了。   并非他无所不能,而是他为旁人撑开了一片天地。   陆卿云走出房门的一瞬间,眼中的冷色重新聚集,四个随从迅速跟上他,腰间的刀都已经出鞘。   四周一片死寂,连虫鸣声都听不到,   “舆图是假的,不用再等了,这里已经暴露,通知所有人,开始清洗。”   “是。”   一场厮杀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进行,刀锋所过之处,鲜血凝固成死物,在燥热的气息中不再流动。   陆卿云推开一间房门,屋子里坐着个中年男人,还未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摇着扇子起身:“陆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出发?那舆图我好不容易才弄出来,再耽搁就会被察觉了。”   “现在。”陆卿云将刀出鞘,毫不在意的划破了他的脖颈。   解时雨安然的呆在房内,并不知外面有多危险,屋子里熏着艾叶,她甚至都没闻到血的气味。   躺在躺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有人开门进来,带进来满身的风。   她眯起眼睛,看见了陆卿云。   陆卿云也看见了躺着的解时雨,跨进来的脚又退了回去,换下浴血的外衣,洗净手脸,才重新进了屋子。   他轻手轻脚靠近,从屏风上取下一件披风给她盖上,然后开始扫荡桌上的残羹剩饭。   对于吃,他是万分的不在意,连西瓜剩一半的瓤也没放过,就着解时雨喝过的冷茶,他快速的将一切都吞噬干净。   解时雨已然清醒,却静静的闭着眼睛,觉得此时此刻很好,人也很好,让她舍不得打破。   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单是听着陆卿云发出的声音,轻而快,遮过了外面的风声,很温暖。   陆卿云仿佛成了她的神明,庇护着她周遭的一切,让她恨不能就此与他共余生,一直到天荒地老。   但她还是睁开了眼睛,将灯火下的陆卿云收入眼中。   陆卿云放下茶杯,不再像她睡着的时候那样近距离看她:“我送你回去。”   解时雨站起来:“我现在就在解清的庄子上,离这里不远。”   陆卿云含笑点头,给她换杯子重新倒了茶:“我知道。”   “这您也知道?”解时雨接过茶杯,看着陆卿云的手,大而修长,觉得他这人连手都是曲折有度,好看。   冷过的茶经了陆卿云的手,那也是苦涩的有滋有味。   “鸣蝉,”陆卿云比划了一下陆鸣蝉的小个子,“他回来告诉我的。”   解时雨眼睛里都带了笑,跟着陆卿云往外走:“您不必亲自送我,上次送我的那个尤铜我也很熟悉。”   尤铜就蹲在水缸旁边洗刀,听到解时雨说他的名字,便默默站了起来,跟上陆卿云。   陆卿云回答的很简短:“是我自己想送你。”   外面马车已经套好,解时雨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踩着凳子往马车上钻,钻进去之后她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马车里有人!   一道寒光在她的黑眼睛里一闪而过,解时雨还未反应过来,陆卿云已经跃入马车,一把将她困在怀里,踢开了刀刃,紧跟着黑暗中又是一刀递过来,直击解时雨面门。   马车中狭小黑暗,两把刀、四个人,暗杀来的太突然,连陆卿云都施展不开。   为了护住解时雨,他干脆送出左肩,接下一刀。   这一刀带来了冷冽的风,解时雨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冷风劈开了陆卿云的衣裳,鲜血迅速从伤口中喷出,蔓延成一片血雾,悉数落在了解时雨的头脸是。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呐喊,是惊和怒糅杂的叫声,脑子里一片空白,猛地一口咬在了握刀的手上。   这一口咬的狠,也咬的猝不及防,拿刀的手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开。   陆卿云似乎是没察觉出疼,顺着这只手,将手臂砍断,随后用力往前一踢,将其中一人踢了出去,一只手反手一抓,连人带刀一起甩了出去   马车在眨眼之间四分五裂,随从出了一身冷汗,都没从如此快的变化中反应过来。   解时雨满头、满脸、满口都是血,嘴里竟然还咬着那条断臂,两只眼睛充满血丝,整个人都在发抖。   陆卿云冷冰冰扫了一眼四个随从:“你们是怎么清扫的!”   地上那两人已经被长刀扎进了泥地里,没了气息,随从们因为疏忽,也是一声不敢吭。   陆卿云这才彻底的松开了解时雨,轻轻捏住解时雨的下颌:“没事了,好姑娘,松口。”   解时雨茫茫然的松开口,只觉得牙齿好像受到重击,松动了似的。   陆卿云又用袖子给她擦脸上的血,然而他左肩上的血正顺着衣袖往下滴,越擦越是糟糕。   “先回去让秦娘子给你洗洗,晚一点再让尤铜送你,”他若无其事的领着解时雨往回走,嘴里还在下着命令,“继续戒严,仔细搜查。” 第五十六章 她的心思   解时雨跟着陆卿云,边走边看他。   他神色如常,行动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不清楚伤势究竟如何,但是有一件事她明白了。   陆卿云并非无所事事的要送她,而是今夜很危险。   回到屋里,立刻有人关上门,尤铜打开折屏,要给陆卿云包扎伤口。   解时雨一动不动,看着像是惊吓过度,实则是想看看陆卿云伤势如何。   然而陆卿云不让她看,让秦娘子将她带去东厢清洗,隔着一堵墙壁,解时雨竖着耳朵,趴在墙边,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只有血腥气是不断在她鼻尖围绕的,而且是陆卿云的血。   秦娘子她很熟悉,已经打过一次照面,秦娘子见她魂不守舍,就在一旁安慰她,说这种伤都是皮外伤,养一养就好,不要紧。   而解时雨听了这话,默默的想这样的伤还不要紧,那什么伤要紧?   陆卿云是不是常常受伤?   她梳洗的很快,衣服上的血点也被秦娘子搓洗干净,天热,一吹就干,用不着换。   自己弄干净了,她就站到陆卿云门外等,时间在她脑子里已经失去了意义。   没有让她等太久,里面很快就有了声音,陆卿云安排妥当,尤铜就将解时雨放了进去。   陆卿云的面目在短短的时间内褪了颜色,看着似乎是连胃口都小了似的,他看解时雨傻站着,便笑着冲她一招手:“吓着你了?”   解时雨这才挪过去,沉默着没说话,因为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也许是怕陆卿云会死,也许是怕突如其来的危险。   “给我倒杯茶,”陆卿云看着和平常没有两样,“不必怕,我能杀别人,别人就能杀我,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解时雨给他倒了杯茶,塞在他手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在陆卿云的世界里,她是个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人物。   “我太弱了。”   陆卿云喝了口茶,放下茶杯:“你不弱,好牙口。”   解时雨顿时红了脸:“我当时......昏了头。”   那一刻的怒火,烧的她理智全无。   若是她能有一口铁齿铜牙,她恨不得将这刀客连骨头带肉全都嚼碎!   陆卿云认认真真的看她:“弱小不是罪。”   解时雨鼻头一酸,浓密的睫毛上立刻挑了一颗大泪珠:“我知道。”   但是有些人不知道。   陆卿云用手指抹掉她的眼泪:“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解时雨点头:“您呢?”   陆卿云若有所思道:“有人设了圈套,我不去一趟,浪费他们一番苦心,正好看看是谁这么煞费苦心的对我。”   说到这里,他又岔开解时雨过于沉重的心思:“路上野桔梗开的好,采一把。”   解时雨依言回去,坐在新的马车上,尤铜在外驾车,天色已经要亮,日光从晨雾中穿出,成了光束。   她望着远去的庄子,想着夜晚发生的事情,再想想陆卿云的一言一行,如兄如父,在心里做了个傻笑。   多难得啊,这样一个人。   尤铜依旧是悄无声息的完成了任务,解时雨在一片雾气朦胧中回到庄子上,叫醒小鹤,她沐浴更衣,小睡片刻。   确实只小睡了片刻,解大夫人担心节姑野惯了,没法收心,再加上一个解时雨在一旁虎视眈眈,她怎么都放心不下,眼看着要变天,立刻让人来接她们了。   节姑还未玩的尽兴,听着苏嬷嬷说让她离解时雨远一点,很是不以为意。   解时雨是谁,是西街解正的女儿,古板无趣,一家子都爱打秋风,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提防的?   她还未曾受过磨难,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的命并非坚不可摧。   趁着最后的时间,她还拉着解时雨去采花。   苏嬷嬷只能暗叹一声傻姑娘,默默跟了上去,要将解大夫人的命令执行到底。   解时雨对这些小风小浪充耳不闻,她睡眠不足,精神却很足,两只眼睛闪着光,摘了一大捧野桔梗捧在手里。   节姑叫她走,她就走,一边走,一边低头去嗅那花香,自成一景。   而庄景骑在马上,就这么突然的看到了解时雨捧着一大束花过来,花是幽蓝色的,衬着她的面孔也冷酷起来,眉心一点红,红的动人心魄。   他默默窥视了片刻,不动声色的将这副面孔刻在脑子里,在心里道:“这么个漂亮人儿,为什么就是不爱我呢?”   承恩伯府上的少爷,长的又这样英俊潇洒,体贴和气,人人都爱他,喜欢他,怎么就碰上了解时雨这块石头?   偏偏这块石头还别有风采,让他心里总是有小猫爪子在挠一样,挠的他不能安宁。   眼看着解时雨一行人越走越远,他就不由自主的心急,几乎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   他回头安排跟着自己出来的仆人:“那是解大人府上的家眷,往后和我们也是姻亲,去打个招呼。”   下人们对三家聚会之事也都知晓,不知道他还有一腔狼子野心,当真跟着他去拜访姻亲去了。   节姑听说庄景来了,倒是很高兴,再一听说庄景可以护送她们一起回城,更是欢喜。   因为一路上,她可以问问庄景那侍卫亲军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至于解时雨,她只心平气和的敷衍了一句:“庄大人,您也来庄子上散心了。”   庄景立刻晃动扇子:“我一直在家里养伤,你们是不知道,这养伤跟坐月子一样,还得喝红糖煮汤圆,我都快给憋疯了。”   节姑咯咯的笑了起来:“你不是要跟文花枝成婚了吗,怎么不带她来?”   庄景连忙摆手:“等成婚了那就是朝朝暮暮的相对,现在还是让我自由一点吧。”   节姑笑出了声音,觉得庄景嘴贫的很有趣,比起镇国公府那个一板一眼的小六爷有趣的多。   而庄景为了让解时雨多看他两眼,也是使出浑身解数,恨不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可惜解时雨此时饥肠辘辘,无暇进入这虚假的快乐之中去,对他的孔雀开屏,她全然没有察觉。   饿。   早饭她睡了过去,中饭没来得及吃就上了马车,小鹤倒是给她留了一块烧饼,吃了一口,就被节姑抢去了。   她沉默的从节姑的食盒中取点心吃,心想自己平常吃的也不多,昨夜连惊带吓,勾出了她的胃口,想吃陆卿云那里的粗茶淡饭。   不过她想自己若是去见陆卿云,倒是可以只带一张嘴。 第五十七章 窥视   庄景侃侃而谈一路,将马车送到解府门口,只得到解时雨的一个眼神。   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他感觉解时雨的眼神也是与众不同,带有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   浓烈却又沉静。   越是如此,就越是神秘,仿佛解时雨一面是个感情浓烈的少女,可以带他去浪迹天涯,另一面,她却是个主母似的厉害角色,满可以在家当家做主。   庄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一类女人毫无抵抗力。   想到自己是真的被解时雨勾了魂,他也不急。   因为得手之后,这种勾魂摄魄的魅力在他这里就会逐渐失效,成为下一个文花枝。   他想着心事,看着解时雨和节姑一同进门,敷衍着和正好下值的解清聊了起来。   解时雨回到西厢,将早饭和中饭混成一顿,学习陆卿云吃饭的气概开始扫荡,好险没把自己给噎死,赶紧喝了口茶,一口茶下去,她就饱了。   小鹤疑心她是饿狠了,也没多想,只对解时雨道:“姑娘,那天来的那个送画的小孩来了,说要给您当小厮,让您赏口饭吃,现在在外头等着呢。”   陆鸣蝉?   解时雨有些奇怪,不知道陆鸣蝉和陆卿云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还说什么了?”   小鹤答的很清楚:“他说暂时没地方去,自己能赶跑腿赶车,不要多少月例银子。”   解时雨听了,心知是王各庄不能再呆:“多个跑腿的很好,你去给大夫人回禀一声,银子咱们自己出,大夫人和气,这点小事不会为难,你去办吧,我睡一会儿。”   不管是真和气还是假和气,都是好事。   “是。”   小鹤本来就是解时雨的小管家婆,从解时雨到水缸里的小鱼,都由她打理,也有几分说一不二的派头,现在突然多了一个活人小厮归她管,更加威风起来。   她风风火火的关门关窗,出去安排,琢磨着干脆再添个丫头好了。   随着门窗关上,解时雨立刻陷入一片阴暗之中,她累的狠了,挨着枕头就着,就连外面的喧闹声都没有影响到她的睡意。   外面的热闹是为了节姑的婚事。   解大夫人办事堪称神速,节姑和镇国公府的婚事在这短短两日就定下来了,已经换好了庚帖,测了八字,很快就会定亲议礼。   解时雨就在这一片喜气洋洋中睡自己的,醒来的时候,她恍惚了一下,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鹤?”   她叫了一声,小鹤没回应,她自己起来打开门,发现自己这一觉已经直接睡到了黑。   节姑的屋子里点着灯火,映出来几道喜笑颜开的影子。   她怔怔的看了两眼,又去开窗,刚一开窗,就差点一声惊呼喷出喉咙。   窗外树枝上坐着个嚼树叶子的人。   他隐藏的很好,将自己悉数藏在了浓郁的树荫之中,只余下一张脸,正朝着窗,以便解时雨一开窗就能看到他。   因为年轻,他还带着点恶作剧的好玩,故意的要吓唬人。   是尤铜。   解时雨对着这张突兀出现的年轻面孔吓了个半死,退后一步,冲他招手。   “呸”的一声,尤铜将树叶吐出来,轻轻巧巧一跃,就从树上到了解时雨跟前。   站稳了,他恭恭敬敬的垂下头:“解姑娘,昨天晚上没扫干净,有人跟了过来,我奉大人之命来解决。”   解时雨没太多表情的一点头,不点灯,摸黑坐下喝茶,还给尤铜也倒了一杯。   “大人呢?”   尤铜不接茶,保持着随从的姿态:“大人已经往北行了,我打扫干净,就立刻赶过去。”   解时雨点头,心里实在有无数的话想问,想问问陆卿云的伤要紧不要紧,什么时候回来,他到底有多少敌人,是在为了谁卖命。   可陆卿云不在眼前,她那些话就像是包裹了一层纱,问出来也不真切,反而显得很没意思很幼稚,只能不声不响的埋在心里。   “来的人要紧吗?”   尤铜摇头:“我能应付,您放心,不会惊动其他人。”   解时雨点头,忽然道:“你带我去正房花厅看看,也别惊动人。”   尤铜听命于陆卿云,陆卿云让他来了听命于解时雨,他便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他是个高来高去的高人,要带一个解时雨,很轻松。   解府正房里有个大花厅,里面四四方方摆放着待客用的桌椅,门口悬挂着斑竹帘子,四面幽静,掩着许多花木,凉爽透风,是个谈话的去处。   解时雨并非临时起意来此,她在这家里幽灵似的窥探走动,知道天热之后,若是有事,解清就会在这里和解大夫人相商。   节姑的婚事就是大事,他们必定会在这里谈论一番。   尤铜带着她,潜踪蹑迹,藏到了花厅外的高处,往下俯瞰,不仅能听到里面谈话,还能看的一清二楚。   解时雨抱着树枝,往内张望,就见解清和大夫人茶杯中的茶已经只剩一半,这场谈话,早已经开始。   大夫人沉吟着算了一下:“嫁的是镇国公府,原来的六十四抬嫁妆肯定是不够的。”   解清用手指捻了捻胡须:“不急,先慢慢置办,等镇国公府的聘礼过来了再定,毕竟那边是六子,能给多少聘金不好说。”   “那倒也是,”大夫人又算了下,“原来存的那些东西都是顶好的,送去镇国公府也不丢面。”   解清嗯了一声,话虽不多,却是个慈父。   话说到此,两人都安静下来,似乎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完,可以就此打住。   片刻之后,大夫人抚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嗤笑了一声:“你说可笑不可笑,就在几天前,时雨还威胁我呢,说咱们节姑也不见得就能嫁过去。”   解清不悦的叩击桌面:“小小年纪,受了他人蛊惑,懂什么,她还真以为我忌惮的是她。”   大夫人喝了口茶:“要是始终找不出她背后的人是谁,你打算一直将她留在家里?”   解清沉默下去,闭上眼睛,良久的沉思。   伴着渐起的风声,他沉思完毕,才睁开双眼,露出老奸巨猾的目光。   “臣儿——还在云州受苦,对她,我是不想留,也不能留。”   他给予厚望的儿子,就这么轻易的离开了权利中心,离开容易,要回来却很难。 第五十八章 假观音   花厅外,忽然风声四起。   尤铜悄悄的看一眼解时雨,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害怕,可她听的聚精会神,没有任何表情流露。   倒是两只眼睛,亮的有点诡异。   花厅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大夫人盯着茶杯:“她死了,西街倒是不会管,可你不是说她背后还有帮手吗?”   解清靠向椅背,双手放在腹部,仿佛肚子里的主意已经潜伏已久,久到快要在坏水里头沤坏了。   “当然不能让她死在这里,得找一个背得动这口黑锅的人。”   大夫人没能领会他的深意:“谁?”   解清淡淡道:“镇国公府。”   “啪”的一声,大夫人手里的茶杯落到地上,四分五裂:“这......这怎么能行呢,节姑嫁过去那是要好好过日子的,这还没嫁,就叫镇国公府背了条人命,要是因此厌弃了她,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慌什么,”解清不满的警示大夫人一眼,“我又没说现在就动手。”   “那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同族姐妹,尤其是没出息的分支给嫡支做陪嫁侍妾,以此保证利益,并非稀罕事,一碗蒙汗药,就可以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去镇国公府陪嫁,等她醒来,都已经在镇国公府了。”   大夫人立刻明白了解清的意思。   她笑道:“她闹也好,不闹也好,都闹不出镇国公府去,等稳定下来,我再吩咐苏嬷嬷,一碗药的事情,既然是妾,活着还是死了,谁又会在意。”   解清当即点头:“就是这个道理,她背后就算是太子,太子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女子去和镇国公府闹翻。”   两口子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解时雨的死期和死状,都笑出了声。   若是有酒,他们恐怕当场就要畅饮一杯。   解时雨看着他们起身去休息,再随着尤铜回到自己逼仄的屋子里,始终是一言不发。   但是雨前的闷热依旧让她从内到外的感到了肮脏。   解府的一草一木,沟渠流水,包括她自己,全都是沤在这种肮脏里的,咕咚咕咚的冒着泡。   尤铜站在一旁,尽职尽责的装自己的木头人。   他一边装死,一边悄悄的看解时雨的反应,她的面孔在黑暗中是沉着的,眼睛和嘴角一齐往下,是个十分冷酷的模样。   解时雨冷着脸,往嘴里塞了点糕点,等咽下嘴里的甜意,她才开口:“抓了人,能不能暂时留个活口给我,也许用的上。”   尤铜不知道她要个刺客干嘛,难道是想借刀杀人血洗玉兰巷?   解时雨看穿了他的迟疑:“我不会蠢到把自己赔进去,而且在他们变成尸体之前,我总要有所收货。”   死一个朝廷官员,整个玉兰巷都会被侍卫亲军掀翻。   尤铜立刻点头:“能。”   他翻窗而出,将自己藏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做起了夜猫子。   解时雨独自坐在屋中,眼睛亮着,耳朵尖着,听着屋外的一举一动。   夜色越来越浓,湿云重重,一阵狂风卷过,草木翻飞,宛若波涛。   随后便是一阵轰隆之声,电闪雷鸣,带来了一场大暴雨。   外面已经被这场奇大无比的雨淹没,雨下成了急流,窗内窗外都被雨浇了个透彻,尤铜也不知何处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闪电带来的银光之中,尤铜拎着一条软绵绵的黑影,翻身而入,带进来一条水迹。   水迹还混合着大量的血迹,血被雨水冲淡,成了一条粉红色的河流,像砸了满地的胭脂。   尤铜将黑影捆成了一条菜花蛇,两只手的手腕嚯开指长的口子,甚至能看到往外翻的白骨。   将人往地上一扔,尤铜很自觉的去点了灯,关了窗。   地上的水渍很快就汇聚成了一个小型湖泊,黑影无力的挣扎两下,嘴被尤铜堵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不知是想求饶还是叫痛。   解时雨俯身看的仔细,发现这人年轻,而且是张小白脸,只是因为被放了血,蒙上了一层灰白,头发湿漉漉的贴着头皮,一看就打不起精神来。   “长的还不错。”   尤铜愣愣的往地上看了一眼,又疑惑的看解时雨一眼,显然没看出来这小子哪里不错。   就这,跟个嫖客似的,哪里不错?   解时雨相驴似的将刺客看完,招呼尤铜上前。   尤铜一向想的多,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站着太高,坐着太远,于是将刺客翻过去,一屁股坐在人后背上:“您说。”   刺客本来还强留着一点意识,被他这么一坐,直接晕了过去。   解时雨在大风雨中,对着尤铜如此如此吩咐一番,说完之后,她目光炯炯道:“明白了吗?”   尤铜点头表示明白,再看解时雨坐在椅子里,像个久经风雨的老太君,心想她和陆卿云,一个真阎王,一个假观音,绝配。   而解时雨,却在想节姑。   她想节姑若是一株花草,那么现在就轮到她来浇灌、修剪了。   这么长的时间,她研究假画似的研究节姑,目光如同一粒种子,深深钻入节姑的脑袋,在对方的脑子里深耕细作,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看一眼外面未曾停歇的暴风雨,很坦然的道:“去吧,现在正是时候。”   节姑不知自己已经是刀俎上的鱼,在雷电交加中睡的很不舒坦,不停翻滚。   开窗,是风雨夹击,不开窗,就又湿又热,一动不动也会出一身黏腻的薄汗。   可苏嬷嬷怕她伤风,不许她开窗,就这么黏糊糊的睡了半夜,她实在睡不着。   “苏妈妈?”   夜深,无人应她,就连睡在脚踏上的丫鬟都熟睡过去,熟睡的奇怪,近乎于昏迷。   “蠢猪!”节姑踢一脚丫鬟,自己爬了起来,趿拉着鞋,费力撑开窗户。   一开窗,立刻有千百条风夹着树叶席卷而入,掀起她的衣袖,搅乱床帐,吹响门帘,将屋中闷热一扫而空。   节姑被这一阵凉意吹的十分痛快,身上的汗意迅速消退,变得清清爽爽,只是雨点劈头盖脸的打进来,让人无法两全。   就在她准备关窗之际,忽然一条黑影从张牙舞爪的树影中摔了下来。   扑通一声,将节姑吓得一个哆嗦,张嘴就要叫,那条黑影却挣扎着抬起了脸,叫了一声:“救命。”   他的声音彻底淹没在风雨中,一点也没吹进节姑耳中。 第五十九章 计   节姑眼神好,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楚了这位不速之客。   长的什么样她还没注意,先在这刺客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江湖气息——她认为的。   实际上这刺客被尤铜一通折磨,废了双手,不死也要发疯,这种气息说是脑筋变态了也可以。   不过节姑没在江湖上呆过,不知道江湖气息是什么样,但是她笃定的将这种带有棱角的气息归结于江湖。   就连他身上的黑色衣服,寒光闪闪的刀,还有手腕上的血,都让这个在闺阁中的娇娇女感到了新鲜。   他是与众不同的。   是个新鲜玩意儿。   节姑因为无忧无虑,所以在这个年龄格外的躁动不安,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新鲜事的发生。   所有被长辈所反对的、反抗的、不喜爱的,都是新鲜事,都很有趣。   这个江湖刀客——也许是刺客,新鲜程度前所未有,让她迅速的将呐喊咽了回去。   刺客察言观色,眼睛悄无声息的亮了一下。   他不想死。   越是活的不容易,就越想活。   真到了饿死人的大荒年,只要能捡到一粒稻谷,人也能将这一粒谷子在牙尖碾碎,一点渣滓都不放过,连带着匮乏的唾沫一起吞咽入腹。   他蓄积起全部的力量,再次冲着节姑发出了全部的呐喊:“救我,我被人追杀了。”   节姑这回听见了。   此情此景,她想自己应该在戏台上见过,英雄落难,美人相救,想想都令人心潮澎湃。   她很想救他,可是外面下着大雨,她要救人,势必就得淋湿自己。   淋湿不说,窗外地面已经成了一滩烂泥,枯枝败叶横倒在地,她是娇惯过头的千金,一双脚还没弄脏过呢。   叫丫鬟是不行的,犹豫着,她将难题抛给了刺客:“你进来,我就救你。”   刺客伤的是手,站还是站的起来的,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每走一步,腰间的刀就阻拦似的晃荡一下,打着他的大腿。   这把刀到了此时此刻,都可以看做是累赘了。   靠近窗边,他勉强在雨水中睁开双眼,看向节姑。   火光下的节姑娇憨可爱,身后就是名副其实的温柔乡,空气中充满甜甜的脂粉香气,让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到底刚才那个冷冰冰的女人是梦,还是这个娇滴滴的女人是梦?   亦或是前者为他编织了后者这个梦?   节姑的声音唤醒了他:“进来啊。”   刺客猛然从茫然中醒悟,调动自己两条腿,费劲力气从窗外跨了进来。   节姑看着他受伤那两条蜈蚣似的伤口,脸上血色“唰”的一下褪去:“你、你这手......”   刺客喘匀一口气:“没事,有伤药吗,随便什么都行,慢慢的能恢复一些。”   “有,”节姑肯定的一点头,“但是我不知道放在哪里。”   她无知的理直气壮。   刺客刚喘匀的气瞬间又乱了。   他感觉自己没死在尤铜手里,他会死在这位姑娘手里,要不是尤铜还在满府的搜寻他,他一定转身就走。   至于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也还是个未解之谜。   好在节姑并没有打算气死他,翻箱倒柜的找了许久,总算是找出来几瓶伤药,胡乱一撒,又胡乱一包扎,她感觉这人应该是死不了。   “你叫什么?”   “李墨,”刺客担惊受怕的看了一眼窗外,“姑娘,我并非坏人,实在是遭人暗算,能否借您的地方休息上几日。”   他是跟着解时雨来的,本想立个功劳,没想到解时雨身边还有尤铜,差点丢了性命。   三五日之间,他都不敢出去。   解时雨能看着他面不改色,就足以说明这姑娘很难缠。   节姑歪着脑袋看他,之前只看出来他新鲜有趣,现在还看来他是个美男子。   “你可以藏在后面的杂房里。”   规矩礼数,男女有别,她都懂,然而她认为这些东西约束不到她。   不论出了什么事,在这个家里,她都是无所畏惧的。   她太过放心,都没发现自己院子里连鹦鹉都像是睡死过去了,一点声都没有。   将李墨藏进杂房,节姑还给了他许多糕点吃,又问他的来历和敌人,李墨神情痛苦的敷衍她,一字一句全是杜撰。   双方都体力不支的时候,节姑回去睡觉了。   她睡的不好,梦也分不出是噩梦还是好梦,总之全是打打杀杀的场景,血肉横飞,刀剑齐鸣,还梦见母亲发现了她私藏男子。   在梦里,解时雨和节姑都在一旁看她的笑话和热闹,她是又急又恼,张着嘴解释不清,就要将这两人沉到湖里去。   好在这只是一场梦,她被苏嬷嬷吵醒,再一看,窗户没关,屋子里全是落叶。   洗漱、吃早饭、逗鸟,她玩了一个时辰,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天夜里是真的藏了个人。   假借着休息,她偷偷带了点心去见李墨,只隔了一夜,李墨就恢复了不少元气,又有点心加持,精气神更上一层楼。   节姑好奇的看他:“喂,你给我说说你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李墨没觉得好玩,但是为了在这里继续的躲藏下去,他不得不思索点好玩的东西出来。   解时雨安静的坐在屋子里,看着小鹤擦地,面对小鹤的嘟嘟囔囔,她没有解释。   外面院子里没有节姑吵吵闹闹的声音,她就知道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顺利,而且安静。   无论事情爆发出来之后会带来怎么山崩地裂的动静,至少在没被发现之前,都是不动声色的。   眼下是夏日炎炎,天下太平。   和镇国公府的婚事也进行的很顺利。   小礼已定,聘礼已下,并且是大礼一百二十抬,互换文书,只待大婚成就天作之合。   这期间,节姑依旧是活泼调皮,文花枝大婚当日,还去贺了喜。   七月二十,节姑留了字条,说是玩上几天就回来,不见了踪影。   解大夫人看看跪在地上的苏嬷嬷,在看看那张字条,有些不信。   但是字迹却是节姑的,只有节姑写字没耐心,一个字比一个字大。   她仍然是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   苏嬷嬷砰砰的磕头,哗哗的流泪,拉长了嗓子哭喊:“姑娘跑了!”   “跑了?”   解大夫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六十章 淘气小子   解大夫人站在锦绣园中,茫茫然,强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没了节姑,好像院子里都无缘无故生出一股寂寥。   丫鬟全都被拘了起来,她的人马正在里面大肆搜查,就连解时雨住的西厢都没有放过。   解时雨站在廊下,看着自己的衣裙被扫落在地,被褥扔出来,没有一点言语。   她脸上的神色,一年四季皆是如此,端庄得体,你也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害怕。   解大夫人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已经火冒三丈,但是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一定是她搞的鬼!   可她怎么搞的鬼?   大夫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不出,不妨碍她乱哄哄的思考,她感觉整个家都卷入了漩涡,不管怎么挣扎求生,都将不由自主的往下陷。   可他们是如何落到如今这种情形的?   是从解时雨进府开始的。   “夫人......找到了。”心腹嬷嬷小心翼翼打断她的思索,手里拿着一件黑色外衣。   男人的衣服,大而且脏,掉落在后头杂房的床底下,从里到外都写着两个字。   “私奔。”   这件衣服,如有千斤之中,压的大夫人粉身碎骨,压的玉兰巷摇摇晃晃,烈日骄阳,须臾间成了冰窖。   大夫人牙齿咬的死紧,在嘴里咯咯作响,瞪着解时雨的两只眼睛瞪出了血。   原本,节姑跑出去几天,只要不失身,凭着她的手段,总能想办法遮掩过去。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和镇国公府婚事已定,连礼单文书都已经换过,节姑就不见了。   镇国公府若是得了一丁点风声,知道订婚的姑娘和人私奔,那这笔账,就没这么好算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了两步,凶神恶煞的看向解时雨:“是你干的。”   解时雨似笑非笑:“您过奖了,我还操控不了节姑的腿。”   大夫人完全没听她的解释,反而伸手抓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搡:“节姑出事,你以为你能讨的到好,这天下的权贵,递个话,全都是一家,无非是破费点,我就能和镇国公府讲和,至于你,只能留在这里,被我慢慢的收拾。”   一开始,她不屑于和解时雨这样的小姑娘纠缠不休,只想把她痛快利落的弄死。   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等节姑回来,等她处理完家事,再来和解时雨算账,到时候解时雨才会知道,这世上不止有死这一种罪受。   解时雨向她露出一个笑:“那我等着您。”   大夫人最先做的事,就是封锁。   整个玉兰巷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内宅——不管是二房还是三房,连一根草都不许往外递,被彻彻底底关在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再然后,就是自己的心腹秘密的去找寻节姑的下落。   一边找,解大夫人一边想,节姑也不是胡来的孩子,既然说了只是出去玩几天,那就撑过这几天,一切都等节姑回来了再说。   好在消息还只有家里几个人知道,等节姑回来了,就把这些丫鬟嬷嬷给处置干净,不会有事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盯紧解时雨,防止她跟外面通消息。   想到这里,解大夫人干脆让解清将外面的管事仆人也都拘束起来,对外只说是婚事将近,要整顿家风。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陆鸣蝉这个吃白饭的小孩不见了。   自从到了玉兰巷,解时雨就没有事情要吩咐安排他,他每天就是在大街上瞎转。   兜里揣上几文钱,他能从早转悠到晚,两只眼睛滴溜溜看个不停,像是要将街上这些繁华全都装到眼睛里去一样。   只有一天他没上街,并非下雨,而是他把两只眼睛看疼了,休息了一天。   因为没人在意,所以也没人知道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陆鸣蝉小小一个人,带着解时雨给他的两封信,先跑去了见镇国公府外等小六爷。   小六爷虽不是世子,但出生在镇国公府,身份就足够尊贵,不可能见他,可他像个小无赖一样缠人,能在大街上追着小六爷的马车跑出去两三里地,骂他他也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   庄严到刻板的小六爷没了办法,只能给了陆鸣蝉一个说话的机会。   陆鸣蝉爬上马车,掏出一封被他捏的皱巴巴的信:“有人要我捎信给您。”   他边说边偷偷的看小六爷,心想这人要不是面相年轻,光是看这不苟言笑的神态,叫他一声老先生也没问题。   这是个严肃到可以忽略年龄的人。   小六爷展平信封,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龙纹翡翠柄开信刀,慢慢裁开封口。   信纸有两张。   还未读信,光是看着第一张的字迹,小六爷的瞳仁便不自觉的放大,放亮,原来是一只手拿信,在看到字迹后立刻变成了双手。   他略带点疑惑的问:“这是前朝唐生的字?”   陆鸣蝉悄悄的从马车里偷了块白饴糖,此时正在咀嚼,听他发问便口齿不清的回答:“糖生糖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让我带信的人说保真。”   小六爷两只手一起抖动了一下:“可惜。”   可惜这连残卷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边角。   将一张纸珍之重之的放回信封,他才开始看第二张信纸,这张信纸的笔记平平无奇,既不遒劲,也不娟秀,然而内容却足够让他变幻了好几次神色。   陆鸣蝉嚼着糖,察言观色,从小六爷阴晴不定的脸色中看出了端倪。   成了。   他笑嘻嘻的又捏了块糖:“消息我送到了,我走了。”   小六爷虽然古板,但是并不蠢,见陆鸣蝉大大咧咧的下了马车,就示意小厮悄悄跟上。   究竟是谁?   陆鸣蝉晃晃悠悠的往市井中走,一次也没回头,他一会儿看耍猴,一会儿买糖人,一会儿追杂货郎,跑的大汗淋漓,一刻不停的淘气。   那小厮跟的气喘吁吁,叉腰站立歇气,就这么一眼的功夫,人跟丢了。   陆鸣蝉又在街上游荡到天黑,赶着饭点回了解府,没有人管他,他自己跑到大厨房里去,挤在取饭的人堆里,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摸的全是他想吃的。   他手上一层黑灰,摸到哪里脏到哪里,凡是他摸过的,最后都成了他的。   狼吞虎咽过一顿晚饭,他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一早,他爬上树,看着小六爷拍响了解府大门。 第六十一章 交锋   镇国公府小六爷,作为解府的未来姑爷,身份尊贵,绝没有让人吃闭门羹的道理。   解大夫人听闻小六爷带着两个老嬷嬷前来拜访,却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这个节骨眼,小六爷怎么会来!   难不成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还带着两个老嬷嬷,这种老而有体面的嬷嬷,要么就是内宅管事,要么就是主子心腹,都是厉害人物,还没见面,解大夫人就已经察觉出了不妙。   她吩咐身边的李嬷嬷:“快去找管家,让老爷回来,就说镇国公府来人了。”   李嬷嬷也是心慌意乱:“要不就推说您病了,不见?”   “你糊涂了,”大夫人灌一口茶,“相看都没来第二回 的人,你觉得他没事会登门?”   李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可这事瞒的这么死紧,他是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夫人烦躁的扇了扇子,“你快去,我寻思下应付过去。”   她将脑子转的飞快,所有能想的借口能用的理由全都过了一遍,将节姑的下落也滴水不漏的编造好。   小六爷斯斯文文的进了门,有礼有节,嘴上一句厉害话也没有,只心平气和的听着解大夫人说话,偶尔的回应一句。   大夫人嘴上说的快,连珠带炮,说起节姑如何懂事乖巧,去了庄子上玩,她是一万个不放心,庄子里都伺候的人都不稳重,她一个都信不过,将一院子的人都派过去了。   她说了许多,隐隐像是占了上风,心里却很虚,因为小六爷只是大略的点了点头:“庄子上快马来回要多久?”   大夫人心里一个激灵,感觉一股寒意从背后往上窜,窜的她舌头瞬间打结。   不用她回答,小六爷带来的嬷嬷便利索的答了话:“轻车快马,小半日的功夫都不用。”   小六爷点头:“有人曾见你家姑娘与人夜奔出城,既是在庄子上,我这就去看看,若是流言,镇国公府来查。”   “不、不用去!”大夫人猛地站了起来,大腿撞在桌子边,茶杯茶盖响成一片,茶水顺着桌边流的到处都是。   她一只手按住茶杯,勉强笑了一笑:“好孩子,你是要读书的,怎么能让你费时间跑来跑去,耽误了课业怎么行,节姑还有两天就回来了,等她回来,我们也上府上拜访拜访。”   她想做个大方的长辈模样,嘴上客气话说的一点都不结巴,然而小六爷实在来的太突然,她纵然是再稳重,也有了一丝手足无措。   好在解清来的及时。   他先是冲着小六爷一番絮叨,随后表示节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再等上半个时辰,就能见到,不如他们先去下盘棋。   小六爷对此安排毫无异议,留下两个老嬷嬷看贼似的监视着解夫人,自己跟着解清离开。   解大夫人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猜想解清安排好了化解之法,颤颤巍巍的坐下,两只手使劲去抚摸裙子上的绣花。   金线绣出来的祥云,连绵不断,延伸到每一个褶皱,看久了,像是一团乱麻。   半个时辰后,小六爷在锦绣园外见到了节姑的背影,院子里忙忙碌碌,搬着家伙进进出出,是个从庄子上回来的样子。   节姑身边立着嬷嬷和丫鬟,在悠闲的喝茶水。   解清笑道:“乱糟糟的,也不好请你进去。”   小六爷不进去,一双眼睛却像是钩子,死死勾住姑娘的背影,嘴角往上带出一个嘲讽的冷笑:“解大人,你好大的胆子,连镇国公府都敢骗。”   谁也没想到,一丝不苟的古板小六爷,竟然一口咬定院子里的人绝不是节姑。   解清手心都是汗:“这话怎么说,我家就这么一个姑娘,不是节姑还能是谁?哦,我还有个侄女,在西厢呢。”   西厢的房门开着,里面确实有人在看书。   小六爷呵呵一笑,看着姑娘趿拉着绣鞋的脚,鞋在地上,脚尖在鞋里,脚踝藏在裙中,脚跟却赤裸在外。   脚跟上是一块一块的疤。   这是蚊子叮了,挠开、结痂、再挠开,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留下的疤。   身边有嬷嬷有丫鬟的千金小姐,怎么会留下如此多的疤痕。   他不多看,转头就走,边走,他边对解清引经据典。   “律令所言,女子有婚约后另许他人,其父鞭笞一百,还得将女子追还本夫,若是本夫不再接受女子,解除婚约,女方需双倍返还聘金,解大人,你若是因我年纪小就如此糊弄我,就不再是鞭笞一百的事了。”   解清脸色铁青。   大夫人坐在屋里等,在两位老嬷嬷尖锐的目光下,化身为了塑像,一动不动。   人没动,心里却是火急火燎,不知道解清到底想了什么办法,能不能把小六爷糊弄过去。   心里一急,她嘴里就悄无声息地起了个水泡。   好不容易盼到解清和小六爷回来,两人一直在说些什么,让人插不上话,只能听。   听也听的云山雾罩,听到最后,她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结了冰,一张嘴,冷气就往外冒。   八万两银子!   她把眼睛一闭,想要晕过去,可是刺激太大,从头到脚直接麻木,连晕都晕不过去了。   小六爷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只听到解清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你养的好女儿!”   大夫人想:“怎么就成我一个人养的了?”   解时雨看着在院子里和鹦鹉对骂的解召召,心中也同样牵挂着外头的交锋。   她卷著书册,知道单独一个小六爷,只是个书呆子,但是加上镇国公府,他必定无往不利,战无不胜,但他毕竟年轻。   年轻,就容易心软。   也许解清掉两滴眼泪,说两句软话,他的态度就会有无数种变化。   小鹤在她旁边转来转去,盯着外头的解召召,不知道这个人是从解家哪个旮旯角里掏出来的,一边看,她一边问解时雨:“姑娘,这里现在这么乱,要不我们还回西街去吧。”   这里的乱,毫无章法。   节姑刚不见的时候,院子里一片鬼哭狼嚎,   之后所有丫鬟嬷嬷都被带走,就成了个萧瑟之景,   至于现在,解召召的小身板里有一股牛劲,两个人都拉不动,她快要上房揭瓦了。   解时雨不以为意的一笑:“我喜欢这地方,宽敞。” 第六十二章 连环计   八万两银子的消息就像是一股小风,默默地吹遍了玉兰巷每一个角落。   赔出去这么多银子,也只能保全解府的名声,并不能保住这场婚事。   三夫人心里的小算盘打了一个晚上,想到大房无事尚且生非,变卖中公的东西,这有事,就更会卖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携带自己的大嗓门与二夫人一同到了大夫人屋中。   “八万两,不是八十两!赔,怎么赔?你们大房能掏出这八万来,干脆你们家节姑改名叫解八万算了!”   “节姑值八万?知道八万两能干多少事,能安多少家吗,外头一斤盐半分银,一匹绢六钱银,芽茶一斤八分银,一石麦一两银,你买一百斤煤都只要一钱银!”   “我不管节姑是病了还是跑了,没道理拿我们两房的东西去给她擦屁股算烂账,你们东一颗红宝石西一套绿松石的,地板缝里搜罗出来也够赔了,中公的东西,你们敢动,我就敢闹。”   她气势汹汹的盯着虚弱的大夫人,认为此时的大房,脆弱成了一片琉璃瓦。   原本大房的外壳,是由名和利所结成,如同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在这层外壳下,他们井然有序的安排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高高在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以至于其他人也受到了引导,认为自己就是该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中的。   但是现在,镇国公府抓住了大房的“名”,他们坚硬的外壳立刻就坍塌了一半。   大夫人也要愁白了头发。   先前为了解清更进一步,已经花出去不少的银两,现在还要这么多现银,她又从哪里去弄?   但是最终,她还是凑出了八万两,当铺的当票堆起厚厚一叠,令人心疼。   不过她知道钱财和名利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只要保住了名和利,八万两的亏空迟早会加倍的回来。   镇国公府的退婚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因为男女双方都平静的有些过头,没有哪一方出来撕扯,让人无话可说。   殊不知,越是风平浪静,看不见的波涛就越汹涌。   陆鸣蝉再次爬上小六爷的马车,嘴里拖泥带水的嚼着糖,两手脏兮兮的抱着一个画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验货,别回头是假的再赖我。”   他伸手就要去打开画轴,小六爷连忙从他的脏手中将画抢救过来,打开匆匆看了几眼:“要是假的,我不找你,我找你主子。”   陆鸣蝉是个小人精,丝毫不畏惧:“您爱找谁找谁,反正别找我,我只是为了铜板跑腿。”   小六爷将画一卷,一个轻飘飘的荷包就落在了陆鸣蝉手里。   “四万两,小子,你可得拿住了。”   陆鸣蝉随手将荷包塞进怀里:“那不是您操心的事了,交不了差,那赖我。”   他虽然年龄只长了十来岁,但心眼估摸着是打从娘胎里就开始长,早就超过岁数了。   说完他就下了马车,临走还偷了一把花生,边走边吃,壳撒了一地,有人骂他,他反还要骂回去。   饶了几大圈,他回了解府,天一黑,他就贴着墙角跟进了解时雨的院子。   他一见解时雨八风不动的坐在太师椅里,眉目乌黑,眉心一点红痣,在灯火中宝相庄严,便老实了。   他的眼睛、手、脚全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身体绷直,连头发都乖乖贴在脑袋上了。   “姑娘,银票在这里,那一张假画真值这么多钱吗?咱们多画几张出去卖不就有钱了。”   解时雨接过荷包,里面是四万两银票,是解大夫人的家当,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落在了她手中。   “假画不值钱,而且迟早会被发现,值钱的是镇国公府的脸面,四万两,不多。”   陆鸣蝉挠头,不甚明白脸面有什么重要的。   解时雨也不用他明白,交代他:“第二封信可以送了。”   陆鸣蝉用力一点头:“我明天一早就去送。”   他走的时候身上多了沉甸甸的一包糖,那是小鹤给他包的,小鹤如今死心塌地的做自己的管家婆,忠心到了愚昧的地步,不是她傻,而是她怕。   解时雨在西街的时候,就已经让她怕到了骨子里。   第二天一早,一封信从狗洞中钻进去,绕过大狼狗、小花园、危险的厨房,送到了新任户部尚书李玉手里。   和信一同出现的匪夷所思的,还有莫名失踪的西瓜。   陆鸣蝉抱着大半个西瓜,拿手掏着吃,掏完了就伙同一群孩子爬李府门前的石狮子,等大门一开,才一窝蜂的散开了。   出来的人是李玉,一身官袍,匆匆离开。   下午,督察院左右佥都御史带走解清,暂押刑部问询。   “名”要了解大夫人半条命,那这“利”,就要了解大夫人另外半条命。   这一回她是真的不敢晕。   她看着家里进进出出的人,抄家似的搜捡,连哭都不知道要向谁去哭,张着嘴茫然的想要打听两句,可这些人却只是推搡,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她心慌意乱,不敢哭,也不能哭,她知道下人有多欺软怕硬,一旦你被他们拿住,那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李嬷嬷给她递参茶:“夫人,您先别急,只是问话,说不定老爷明天就回来了,您看他们这搜查一番,不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么。”   屋子里虽然乱,但确实没有少了哪一样东西,丫鬟们正在打扫归位。   玉观音面前的香炉倒了,有人扶起来,点了三根香。   透过袅袅烟雾,解大夫人看着观音慈祥的目光,仿佛是看到了厉鬼。   她有一种高山倾倒,无力回天的感觉。   从张闯到儿子解臣,再到节姑,再到解清,一步一步,全都在无知无觉的踏入深渊。   大热天的,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两手不住的发抖,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尊装饰用的观音像,觉得这观音正咧开嘴,露出了猩红的笑。   她被这一个笑容笑出了一身的冷汗,紧紧握住李嬷嬷的手,壮着胆子往前一步:“你、你究竟是什么!”   李嬷嬷一只手被大夫人抓的死紧,见大夫人魔怔了一般扑到观音像面前,自言自语,脸上的神情——好像不太清醒。   她两腿一软,心想夫人不会是犯了癔症吧。   压下心中害怕,挡住丫鬟们探究的目光,她小心翼翼道:“夫人,您求求菩萨也好,有神佛庇佑,老爷必定没事的。”   大夫人没有听见她说话,只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一声轻哼。   像是冷笑,又像是怒斥,从观音像口中发出,直刺她心底。   一口痰迷上来,迷住心窍,她如愿以偿的晕死过去了。 第六十三章 天翻地覆   解大夫人当家夫人做了许多年,到底没被彻底迷疯过去。   昏昏沉沉躺了一夜,灌了一肚子苦汤药,她的面容在一定程度上有了衰老,但精神很好。   她的精神,甚至能支撑她起床之后先将解时雨骂一顿。   骂完解时雨,她精神更加抖擞,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云州,请儿子解臣回家,再写一封请帖,请文定侯府世子过府。   不仅要请文定侯府世子,她甚至还要让解时雨前来,让她看看这个家无论如何都垮不了。   李嬷嬷领命而去。   最先到的是解时雨,一进门,就接受了解大夫人所有白眼和怒骂。   她沉得住气,有自己的目的,在目的未能达到之前,一切变故在她眼里,都可以忍受。   解大夫人的无能狂怒,让她知道事情对她有利,朝堂上的风,一向是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吹到哪里去。   很快文郁到来,和文郁一起来的还有不请自来的庄景。   两人一进门,目光都在解时雨身上停留了一下。   外头的太阳光从窗棂中细细碎碎的落进来,解时雨就坐在光影里,黑而长的睫毛挑着光线,十分静谧。   庄景看着,只觉得很美,梦幻而且虚无,需要用力才能攥住。   而文郁看着,则觉得很诡谲,捉摸不透,仿佛她是个地狱中出来的幽灵,能够杀人于无形。   解大夫人先与这二位青年才俊契阔一番,随后在这两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亲自给解时雨上了杯茶。   茶原本不该她来上,她也不甘心,不愿意上。   但她要做戏,要让解时雨难堪,要从解时雨的身上榨出一点有用的东西,不得不做作一番。   “时雨,这杯茶就算是大伯母给你赔礼道歉,请你那位靠山高抬贵手,放了你伯父吧。”   解时雨没接那杯茶,而是在脸上转了个疑惑不解的神情,茫然地看向了庄景。   庄景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求助的眼神。   他心头一喜,要不是有外人在场,他都要傻笑起来。   将自己笔挺的长衫一抹,他站起来拦住解大夫人,将茶杯稳稳放回主位:“大夫人,我冒昧称您一声伯母,她一个姑娘能有什么靠山,我倒是听说是户部尚书李玉亲自去的督察院。”   李玉才从外地回京,调任户部,怎么可能是解时雨的靠山。   解大夫人也疑惑了:“怎么会是李大人?他不是才来吗?”   唯有文郁冷眼旁观,在心里骂庄景是个傻子。   “我在军马司听到的消息,”庄景坐回椅子里,“不会有错。”   解大夫人便恳请他们二位帮忙打听消息,不管是出钱还是出力,她都愿意。   三人商讨着“大事”,解时雨在一旁慢慢的喝茶吃点心,点心总是吃不腻的。   及至大事讨论完毕,得出了一个至少准备十万两银子的结论,不论是打探消息还是找人说情,都得用大把的银子去开路。   银子从哪里来,解时雨就更管不着了,她识相的告辞,窝回西厢,惬意的给自己摆了一盘象棋。   小鹤跑进跑出,带来了各种消息。   八万两银子就足够刺激二房和三房,如今再要十万两,这两房就非分家不可。   用三夫人的话说就是好处他们没挨着,坏事他们也不掺和。   家是非分不可,不分——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去。   二房和三房折腾着分了家,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大花园砌起了两道墙,和大房划清了界线。   而解大夫人望着剩下的账本,也很发愁。   没银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现银永远是不够的,只是不至于闹亏空,八万两赔出去了,又要凑个十万两。   十万两还只是投石问路。   小鹤听闻了消息,忧心忡忡,怕解大夫人将解时雨卖了,张罗着要提前收拾行李,免得到时候回西街太匆忙,让旁人看笑话。   结果她连一个包袱都没能收拾出来,节姑就回来了。   至于李墨,不知去向。   节姑回来的时候,对家中情形一无所知,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即兴式的,并不清楚自己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等她接受了解大夫人又喜又怒的盘问,再发现自己因为“重病”被镇国公府退了婚,父亲忽然入狱,她便懵懂且恍惚了。   身边的丫鬟嬷嬷全都不见,另换了人跟着她回了锦绣园,她还没回过神来,直到坐在院子里,喝了一杯茶,愣了片刻,才忽然醒过神来。   她不过是出去玩了那么几天,玩完了,回来了,家里怎么就忽然变了天地呢?   回过神来,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这一叫,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在西厢房看书的解时雨都抬起头,安静的往外看。   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将锦绣园闹的天翻地覆,丫鬟们尽职尽责的哄上两句,将她往屋子里拽。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看着,知道节姑此时还不明白,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她的整个人生。   凭她的头脑和智慧,没了有权有势的解府,她将四处碰壁。   看,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她曾经不以为意挥霍掉的,将会使她后悔一生。   解时雨的笑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了眉眼。   节姑又哭又闹,闹来了解大夫人,她嚷嚷着不许镇国公府退婚,让镇国公府去将父亲救出来,让她过去的朋友都来帮忙。   解大夫人望着她,所有母爱都化作一声长叹,然后将她和解时雨一起关在了锦绣园里,让她好好反省。   节姑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首饰盒,里面的东西都换成了当票,感觉自己是被抽去了一部分灵魂。   没了满头金翠,她还是她吗?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脑子都想的要打结了,都想不通。   所有事情都太不真实了,让她心里隐隐有一种天真的想法。   兴许是一个噩梦。   但这个噩梦不会醒,丫鬟们说的越多,她越暴躁,脾气比离家之前更坏了几分,连解大夫人来看她,她都要骂。   如此骂了两天,到了傍晚,她逆光站在西厢门外,看着屋子里的解时雨。   解时雨不言不语,任凭她看,眉心那一点痣,被晚霞映照成了血色。   节姑走进来,自行找了凳子坐下,冲着解时雨道:“我往后不嫁人了,我去做生意,你也不许嫁人,跟我一起去,以后就给我作伴。” 第六十四章 摊牌   解时雨微微一笑,看着节姑颐指气使的模样,将手中画笔放下,站起来靠近了节姑。   “你想的太多了。”她发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好像节姑是一块死肉,再往前一俯身,她就带出来一大片阴影,投射在节姑身上。   “多看书,不要总是说蠢话,做蠢事。”   节姑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双手用力往前拉扯,本想着狠狠锤解时雨一下,却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   她没想到现在连解时雨都不听自己的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听她的了。   一下子,巨大的变故齐齐压上心头,压的她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解大,你这个破落户也敢欺负我,你在我家白吃白喝白住,还敢不听我的话,你从我家滚出去!”   解时雨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擦的很轻柔,像是要给她最后一点人世间的温情。   一边擦拭,她一边在嚎啕声中安抚她:“这不算多大的事情。”   苦难才刚开始。   节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根本不知道解时雨话中有话,恨恨的想要打解时雨两下,又怕解时雨不肯再理她。   她抽抽噎噎,忽然成了个乖孩子,小成了一团,依偎向了解时雨巨大而且安全的怀抱。   第一次,她觉得解时雨很不错,能做她的伴儿,她走到哪里都要将解时雨带着。   节姑平静下来,玉兰巷也慢慢平静下来。   银子流水似的往外使,总算是打开了一条路,案子可大可小,只能再使劲。   陆鸣蝉从解时雨手里又拿出去三万两银票,换回来一张轻飘飘的纸张。   这张纸是玉兰巷大房的地契。   大房这地方不好出手,因为还连着二房和三房两家,价钱被压的很低。   拎着地契,解时雨将其压到自己的小匣子里,里面装着她的全副身家。   至此,这一出连环计才算结束。   陆鸣蝉很是得意:“这才叫空手套白狼呢,一封信白得四万两,再用三万两买了这地盘,漂亮。”   解时雨听了,就抬头打量一眼陆鸣蝉。   这小子刚吃了几天饱饭,就长的飞快,晒的油黑,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很会察言观色,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明白。   她看着,就觉得这小子的大黑眼睛,有那么两分像陆卿云。   为了这两分相似,她愿意耐心的教导他:“一个官员倒台,与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无关,而是一场党争的结果,   我之所以能赢,是因为李玉要赢,李玉要赢,是因为上面有一只手,要抓住户部这个钱袋子,不然不会将李玉千里迢迢调来,   而解清这个不站队的老狐狸,太碍事,   就算解清的罪名是莫须有,也会有人给他坐实。”   陆鸣蝉似懂非懂,也可以说完全没懂,刚想问莫须有是什么意思,解时雨的手就落到了他头顶。   “敌人的敌人想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若是敌人过于强大,那什么手段都没用。”   陆鸣蝉懵懂点头,只觉得她的手掌如同一股微风,很温柔,仿佛置身于某种爱意之下,让他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候,解家大少爷解臣总算是从云州赶回来了。   他满面风尘,在云州的日子将他磋磨的骨瘦如柴,面容像是一块龟裂的土地,干涸到了极致,再榨不出一点汁水。   那地方只有大风沙和大雪,再往北就是大荒漠,一切都大的漫无目的,让人绝望。   除此之外,就是神出鬼没的游牧人和虎视眈眈的梁地,想要立军功,就得有葬身于沙暴中的觉悟。   解臣没有这个觉悟。   他荣华富贵了近二十年,不纨绔、不胡闹,埋头读书,不是为了在这大西北,拼死往上爬的。   快马进了京城,他嗅着京城中的繁华,深吸一口气,再留恋似的缓缓吐出,心旷神怡起来。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他匆匆回家,发现形势远比自己想的要严重。   解大夫人一见到这么大的儿子,这些天的苦楚全都化作了眼泪,洋洋洒洒淹没了解臣。   解臣是个干涸状态的泥人,泥人被这眼泪一洒,立刻湿一团干一团,成了一团浆糊。   领教了母亲的哭功,他又匆匆盘点家产,看着所剩无几的那点东西,知道母亲被人骗了。   解大夫人再精明,也不知道官场上的错综复杂,流出去的银子,有一多半,估计是落在文郁手里。   至于解大夫人说这一切全都是解时雨搞出来的鬼,他还有一丝半信半疑。   他带着大西北沙尘的粗糙和鲁莽气味,直奔锦绣园。   先见了节姑,而后见了解时雨。   见到解时雨,他长久的没发一言,单是凝视她,似乎要将她看的心里打鼓,犯怯,才肯开口。   解时雨抿唇一笑:“大少爷,您总看我干什么?”   解臣端着茶杯:“不必如此见外,你就随节姑一样叫我一声大哥。”   喝一口茶,他继续开口:“咱们到此为止,行不行?”   解时雨挑着凤眼:“什么到此为止?”   “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解臣往后一靠,“张闯的事情,是我们的错,可是我去了云州,也够抵过这一次错误了。”   “是吗?”   “你始终是个姑娘,为现在,为将来,也要给自己留点余地,是不是。”   “呵。”   “我父亲的事,我不知道你参与了多少,但是现在这样也够了,你去和你的靠山说一说,帮帮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行吗?”   解臣说完,又给出自己深思熟虑的报酬。   “虽说宅子卖了,但是咱们家的祖宅还在,必定不会委屈你,到时候你风风光光出嫁,嫁妆大哥来给你准备,保证和节姑的一样,嫁给谁,你也自己选。”   他自觉自己在云州这段时间已经历经沧桑,逐渐成熟,而解时雨还是个小姑娘,他肚子里还预备了许多的话要说。   “到此为止吧。”   解时雨单是沉默。   片刻后,她开了口:“解大少爷,不是我要招惹你们的,   你们欺负我的时候,把我当猫当狗,生杀予夺全在你们一念之间,我的爱恨,对高高在上的你们来说,是蝼蚁之情,你们有你们的尊贵,我不够资格和你们平起平坐,   可是凭什么呢?   你们欺负我,难道就不许我也欺负你们吗?你们能让我痛,我就不能让你们也痛一次吗?” 第六十五章 反击   解臣听完这一席话,一动不动,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和言语,都无法往外使了。   真是无言以对了。   他张了张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解时雨笑了一声:“推波助澜而已。”   解臣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看清楚了这个姑娘。   一点小波浪,硬生生让她推成了惊涛骇浪。   喝了口苦涩的冷茶,他看着解时雨将地契拿给他看,他知道他们这是一败涂地了。   连房子都被一个小姑娘算计了去。   后悔,是真的后悔。   当时只不过是看上了解时雨的八字,得逞了,他们平步青云,没得逞,他们也以为自己毫无损失。   那时候解时雨在他们眼里多弱小,弱小到可以随意欺凌。   如果早知道,他们绝不会去招惹解时雨。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好歹是你伯父。”   解时雨一笑:“我能卖,你的妹妹自然也能卖。”   解臣愕然。   ......   不久,节姑成为常沐妾室,常沐曾为翰林官,如今是礼部尚书,并兼太子太傅一职。   牢里的解清总算被放了出来,却被圣上褫夺官位,念其多年苦劳,特许解臣为五品礼部郎中。   借着常沐这条路,解臣彻底的站进了太子阵营中。   而解正作为解时雨的生父,被出狱后的解清一阵臭骂,立刻打消了要来玉兰巷和解时雨同住的想法,恨不能和这忤逆不孝的女儿划清界限。   对于此间种种,解时雨并未再多关注,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至于外面所传的种种丑恶名声,她也全都不放在心上。   人活着,眼睛要往上看,往前看,往高不可攀处看,这样才能落在一个好位置上。   若是看的低了,那人的落脚处也就低了。   中秋将至,小鹤掌管着新鲜出炉的解府,数着钱招兵买马,守家护院,一边热热闹闹,准备过节。   这是她第一次掌家,没有人安排她,但是她自己莫名生出来一种责任,恨不能将家里的每个地方都批红挂绿。   解时雨骤然空闲下来。   享受着难得的空闲,解时雨想将陆鸣蝉教出个好来,可惜陆鸣蝉野惯了,无法一心向学,笔墨纸砚在他面前全身而退。   他摇头晃脑的背书,背的倒是一个字没错,因为手都快被解时雨打烂了。   背完了,他在冷风中打个喷嚏:“姑娘,我大哥怎么还不回来?这天都要开始冷了。”   他想回大哥那里去。   一瞬间,解时雨的思绪飘荡出去,到了空无一人的遇仙楼厢房。   她拍了拍手中的戒尺:“你今天早上出去,都听到了什么消息?”   陆鸣蝉立刻生龙活虎,恢复了十二分的精神:“我看到流民了!从江南路来的!”   他在外面滴溜溜跑了一上午,不仅跑出了一肚子饥饿,还有一肚子新鲜事。   “官府正在通缉他们,您说他们为什么要放火烧粮仓?”   解时雨一扬眉毛:“谁说粮仓是他们烧的?”   小鹤悄悄运来了瓜子花生和月饼,陆鸣蝉垂涎三尺,却不敢动手:“啊,那是谁?”   解时雨慢条斯理的和他解释:“有灾,就得开仓放粮,仓里若是没有粮,或是新粮成了旧粮呢?”   “粮仓里怎么会没粮?”陆鸣蝉费力咽下去口水,免得一开口就口水横流,“哦,有人动了粮仓,然后栽赃到灾民身上,太可恨了。”   他脑筋很灵活,一点就通,按理说应该是能继承各种阴谋诡计,四处吐丝撒网的。   然而食物占据了他的全副心思,看着油光发亮的月饼,他很响亮的咂了一下嘴。   解时雨将月饼推到他跟前,他心里眼里立刻就只剩下月饼了。   “吃吧。”   陆鸣蝉胡吃海塞一整天,夜里站在解时雨身边,捧着肚子,愁眉苦脸的不消化。   他一边摸肚子,一边感觉今天有点诡异,解时雨吩咐过,一重接一重的房门都紧闭了,连灯也不许点,庄严的近乎恐怖。   门口还泼了油,只要一点火引,就能从里到外,烧成一片火海。   好在外面护卫人高马大的巡逻,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多少让人安心点。   而解时雨面无表情的呼吸,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陆鸣蝉本该离开的,可是看着这诡异的氛围,便死缠烂打的留了下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什么也没等到:“我回去睡觉。”   然而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了混乱之声,解时雨对这声音十分敏锐,正要反应,忽然房顶稀里哗啦全碎了。   无数的木头瓦片掉下来,解时雨躲闪不及,只感觉脸上一热,是头顶心被砸破了一大块,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全落在了藕合色的衣领子上。   陆鸣蝉正要抬头骂娘,却看到了几条不怀好意的黑影,立刻明白过来,是有人使坏来了。   他咽下嘴里的咒骂,一把拽住解时雨,不知是怎么挪动了身体,将她也一起拉到了桌子底下,并且张开自己瘦弱的双手,将解时雨护在了身后。   桌子底下并不是藏人的地方。   黑暗中人影接二连三往下跳,各个都是彪形大汉、亡命之徒,他们手里有刀,但是不用,直接将桌子掀出去老远。   陆鸣蝉想遮掩住解时雨,但是人小力薄,毫无用处,一根长棍准确无误的落在他胳膊上。   他许久没挨打,在解时雨面前养的细皮嫩肉,这一下直接把他给抡飞了。   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解时雨的长发,粗矿的喊了一声:“到手了,走!”   还未等他走,陆鸣蝉怒喝一声,又扑了过来,牢牢抱住大汉的大腿,嘴里大喊救命。   可外面那些巡逻的人,各个都跟死了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解时雨趁此机会,手里抓着匕首,奋力的往前一刺。   匕首是早就藏好的,异常锋利,轻而易举就能刺入皮肉。   大汉闷哼一声,更加用力的撕扯解时雨的头发,一脚踹开陆鸣蝉。   解时雨脸上的血越发汹涌,头皮几乎都要被扯掉。   就在陆鸣蝉准备以命相搏之时,援兵到了。   从天而降的两条人影分外利落,提刀便杀,刀刀致命,几下过后,屋子里方才还凶猛的几人就成了尸体。   解时雨松一口气,认出来是尤铜。 第六十六章 皇帝他老人家   深夜的解府,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夜色从屋内连到屋外,直来直去,驱赶的屋子里再无光明之处,凭空生出了几分幽闭之感。   仿佛这屋子是个天然的乱葬岗,一切胜负都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生死之中。   解时雨魂魄归位,气息顺畅,用一块帕子捂着头顶心,已经用凉水洗过,撒了伤药,只是疼痛难忍。   独自坐在硕大的太师椅中,她看着尤铜和另一个随从清理现场,陆鸣蝉脸上没了惶然,不顾皮外伤跑进跑出。   是解臣在兴风作浪。   她想。   地契在她手里,他想要重新夺回去,最快的办法就是杀了她,再将罪名甩到流民的身上。   流民连粮仓都敢烧,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她还是小看了解臣,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快,将这满府的护卫都给收买了。   “姑娘,”随从站到她跟前,“在下吴影,大人吩咐听您安排,可要报军马司?”   他比尤铜要稳重,眼睛该落在哪里就在哪里,在随从中应该也是大哥哥一类的人物。   军马司分管防盗、防火、防贼寇,此事他们有责追查。   解时雨撑着额头,先问了一句:“你们大人呢?”   吴影垂手作答:“大人进城后便进了宫,出宫后直接来此。”   解时雨神色偏于冷厉,看不出来是气愤还是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心里是一片柔软:“我等你们大人来。”   她内心黑暗,不能见光,于她而言,陆卿云就是她唯一能见的那一道光,她必须得格外珍重,小心谨慎,才能不将这一道光也浇灭。   陆卿云此时正站在武英殿正殿之中,天才刚转凉,殿内就已经烧起了地龙。   闷热的气息四处打转,和香炉中的烟气一起,将他熏出一身薄汗。   东侧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是皇帝来了。   皇帝名赵贞,今年五十五,头发还黑着,不算老,又保养得当,精气神也不错,看着至少还有个十年八年好活。   他这个皇帝,虽然没有一统天下的本事,但做个明君很是足够,龙椅坐的顺风顺水,唯一的心事就是下面几个儿子。   儿子们不和,成天跟菜鸡一样啄来啄去,眼看着就要把他的江山给啄散了。   走到门口,他扶着总管太监姜生的手,先盯着陆卿云看了好一会儿。   陆卿云今年二十七了。   他不是拨花弄草之人,这个年纪了还是孑然一身,站在屋子里,就是一颗大树,往上可以参天,往下可以入地,枝干笔直,一点也没长歪。   赵贞看久了,还觉得这孩子很安静。   旁人纵然安静,但是心里很忙碌,权利、财富让他们静不下来,念头一个接一个,自以为藏的很妥帖,但总能被他察觉。   但是陆卿云的安静带有力量,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以至于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展露出了具备杀伤力的棱角。   是个好孩子。   咳嗽一声,他走进去坐下,慈祥的和陆卿云打招呼,声音比钟声还洪亮,嗡嗡的在大殿里回响。   “卿云回来啦,朕这些天都记挂着你的安危,听说你受伤了,伤哪儿了,现在好了没有?”   陆卿云张嘴:“肩膀,好......”   没等他说完,赵贞就“哎哟”一声:“那可得小心养着,你坐下,别干站着,那茶都凉成什么样儿了,姜生,还不快给他换一杯!”   “不用......”   “你别仗着年轻不知道保养,形与神俱,才能尽终天年,朕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懂,吃了亏,现在落下个咳疾,哎老了。”   “陛下您不......”   “朕自己的身体,朕还能不清楚,要是不老,这群小兔崽子们敢如此猖狂!克亲王是太子的钱袋子,你杀了克亲王,太子倒是老实起来了,那其他人的心思,哼!打量朕不知道!”   陆卿云的脑子都被赵贞震的嗡嗡作响,完全的插不上话,赶紧将信件呈了上去,好堵住赵贞的嘴。   姜生将信件呈给赵贞,赵贞果然将洪钟般的嗓门收了,低头去看信件。   看完了,他也气够了。   “这个老三!胆子大啊,竟然还勾结到梁地去了,还要免人家的朝贡,他算什么东西!可笑!”   陆卿云不做评价,心里觉得皇帝果然年纪大了,聒噪。   赵贞继续发牢骚。   “朕还让他带兵守着云州,没想到他还没做皇帝,就干起了动摇国本的事,要是做了皇帝,岂不是直接卖国了,这个畜生!”   骂完了,他又问陆卿云:“你借着舆图走这一趟,把他探了出来,那他察觉出你的身份没有?”   陆卿云轻描淡写的摇头,说出来的话却是充满了血气:“清理的很干净。”   连自以为逃出去的李墨都不例外。   赵贞对三儿子更加失望:“蠢货。”   这个发现让他倍感无奈心酸。   他心里很喜爱这个三儿子,才会派去云州,希望云州的军功能给三儿子装点下门面,也长长见识。   结果——在宫里面面俱到的儿子,出去之后竟然蠢到连陆卿云的一根手指头都摸不到。   他一气,就发疯似的咳嗽起来,姜生立刻化身成千手观音,端茶捶背顺气,忙的不可开交。   等喘匀了气,赵贞也想明白了事。   “老三不能让他呆在云州了,你跑一趟,明面上是带禁军去援军,暗中将老三擒回来,一定不能惊动他,以免他拥兵自重,朕再给你半块兵符,你去找徐定风,和他里应外合。”   “是。”   “不能直接过去援军,那边没有要紧事,正好江南路烧了两座常平仓,老二推脱到流民身上,真把户部当他的钱袋子了,怎么就这么——蠢货!你护送钦差去查。”   “是。”   赵贞叹气叹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朕还有一事,要安排你去做,等你回来......朕必定好好补偿你。”   “是。”   赵贞密谋一番,又起了谈兴,抓着陆卿云追忆往昔,细说从前,句句话不离当年,茶水都喝了两波,说的陆卿忍无可忍,强行告辞出宫了。   宫外的冷风一吹,他被赵贞说成乱麻的头脑才清醒过来,伸手在胃上轻轻一按,他感觉到了一种硬石头从里面滚过的滋味。   饿了。   对着迎上来的两个随从,他翻身上马:“去玉兰巷。” 第六十七章 她的他   解时雨从屋子里挪动到了院子里,小鹤战战兢兢从尤铜和吴影身边绕过,给她上茶。   解时雨端了茶杯,端到一半,动作定住。   陆卿云从月亮门走出,穿一身绯色离地五寸团领衫,当胸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雄狮反射了月光,凶猛的要狰狞而出,夜风扬起他的黑色披风,如同一团巨大的云。   他走近了,从尤铜手里提过灯,掩着火光细看解时雨:“头皮破了?”   解时雨点头:“没事,我头发多,擦过药了。”   陆卿云将灯递给尤铜,坐在解时雨面前,不必他说,小鹤已经按吩咐端上来一大碗鸡丝汤面和月饼,茶也是温的。   她是第一次见到陆卿云,胆战心惊的差点打破碗,本来该陆鸣蝉来的,可是陆鸣蝉说睡就睡,嘴里还塞着个鸡腿。   陆卿云吃东西快,也很利索,一大碗热腾腾的面吃完,解时雨还在啃月饼。   她放下月饼,疲惫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尸体:“是解臣。”   陆卿云拿过她吃了大半的月饼,鲸吞入腹,神情放软:“斩草不除根,就是如此。”   解时雨“嗯”了一声,觉得自己若是解臣,也会不死不休。   垂下浓密的睫毛,她自我反省:“我疏忽了,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手笔。”   她能容忍自己有一次的失败,但是不能一直失败。   陆卿云笑道:“你若是万无一失,我反倒要害怕你了。”   这世上万无一失的人,都是让人害怕的。   解时雨又问他:“您不是才回来吗?怎么知道他会动手?”   她感觉他这四位随从仙气飘飘,来无影去无踪,出现的恰到好处。   “恰巧了,”陆卿云靠向椅背:“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解时雨想了想:“我不打算报官,想把几颗人头给解臣送过去。”   说完,她就去看陆卿云的神色,他不说话,沉默的凝视着自己,大眼睛里露出来一点温和,很是玄妙。   玄妙过后,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言简意赅的开了口:“很好。”   说完,他挥一挥手,让四个随从全都背过身去,往前府下身,和解时雨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只是一握,随后又放开了。   “我要由南往北走一趟公差,一直到云州为止,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来跟你道个别。”   他说完就走,披风扬成了一团烈火,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解时雨呆呆的一动不动,傻在了原地,随后反应过来,猛地站起来,往前追出一步,力道之大,竟然将太师椅撞的一歪。   很快,她又停住脚步,这一握,握出了她满脸的血色,连带着手都像是泡在了热水里,一瞬间血脉通畅,胀痛无比。   扶住椅子把手,她慢慢坐下,两只手狠狠交叉在一起,捏出了几块青色。   深呼吸,再深呼吸。   将冰凉的夜风吞进肺里,然而一颗心依旧是在身上乱滚乱撞,撞的她呼吸不过来,肺都要炸了。   她知道这一握代表着什么。   陆卿云也知道。   这一握,真的惊到了她。   陆鸣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围着她问东问西,然而她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她感觉到了头脑的麻木,思绪的停顿,连带着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陆卿云这一握,握出了她炙热的爱意和无尽的心慌。   他再不动,她这一颗心都要捂馊了。   莫名的,她想起陆卿云的种种手段,干净利落成了一种美,美的让她着迷,让她想在他的双手之下疼痛和腐烂。   嫁和娶,她没想。   只想陆卿云这个人,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他们是黑暗中的两团冰雪,冷的相得益彰,坏的天生一对。   若她是信徒,那陆卿云就是她的禅师,端坐莲花之上,使她皈依。   这么乱糟糟的想了许久,她才总算是镇静下来,重新坐回椅子上,想着陆卿云说的话。   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屁股刚坐下去,她乱的又站了起来,感觉自己是站在了万丈深渊之前,不知道自己一步迈出去,会迈到何种境地去。   在她的理智和感情激烈交锋的第二天一早,解臣父子也收到了一份厚礼。   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堂而皇之的摆在桌子上,吓得一干人等面无人色,人头短暂的展览一番,就被带下去埋了起来。   解臣白着脸,对父亲解清道:“她不好惹。”   解清并没有因为赋闲在家而享清福,相反,他对过去的风光无比怀念。   “她这时候正防备着我们,”解清为这次失败找了个借口,“下次再找机会。”   解臣叹气:“是我着急了,想着正好能用流民的事情掩盖过去,看来她一直等着我们出手,眼下还是先蛰伏一阵吧。”   “只能如此了,”解清眉头紧皱,“太子如今信任你吗?”   “太子只要别人不立功,他就无所谓,常沐也不激进,只盼着太子常伴君侧就能继承大位,哪有我献策的机会,现在户部出了粮仓的大事,李玉是二皇子举荐的,您说太子是不是做梦都得笑醒了。”   “确实。”   “太子还说自己是天命所归,不必自己动手,对手就先倒下了,为此还多喝了几杯,他要是一直这么顺风顺水下去,我哪有出头之日,往后论起从龙之功,我的功劳就只是给太子太傅送了个小妾。”   “常沐没多举荐你吗?”   “节姑什么性子,您还能不知道吗,那是能讨男人喜欢的性子?做夫人都勉强,更何况是做妾,我昨日特地去了一趟,告诉她,如今咱们成了满京城的笑话,可只要我出了头,第一个就是让常沐休妻,将她扶正。”   “这恐怕不好办。”   “本来也是骗她的,就为了让她安生些,到了现在,我真恨不得把她跟解时雨换一换。”   谈到此处,父子两人异口同声,长叹一气,满腹忠心,无人赏识,也很是痛苦。   解臣又道:“我们势单力孤,哪怕站在太子一系中,也无大用,还得再找个人同进退,就是这个人不好找。”   解清却沉吟着,告诉他一个名字:“文郁。”   出事之后,他将前因后果在脑子里不止过了一遍,越想,他越觉得文郁是始作俑者。   文郁像是亲手把怀着恶念的他送到了阎王爷面前! 第六十八章 心事   父子两人叽叽咕咕,以文郁为重点,说了一通废话,才口干舌燥的散开。   解臣回到后院,后院开满粉红粉白的蔷薇,蔷薇花从后,他看到了在和解大夫人说话的节姑。   节姑本就不丑,娇憨粉嫩,脸上自带红润颜色,在花园里哀哀的求着什么,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狗。   不必说,自然是来要银子的。   常沐给的那点月例银子,根本不够她花。   见到解臣前来,她立刻汪汪的哭起来,一边哭,还能一边口齿清晰的诉苦。   “我就知道你们狠心,不管我的死活,我昨天遇到解二,她现在都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早知道这样,你们还不如别生我!这算什么,让我去给别人做小,那个常夫人天天磋磨我!你们拿一千两银子给我,我自力更生去,再不跟你们有瓜葛!不给钱,我现在就吊死在这里!”   解大夫人心疼的一颗心剖成了两半,一半是女儿,一半是儿子,情绪酿酒似的在身体里打转,最后都成了一缸子恨。   恨起来,都不知道要恨谁好。   她急的看向儿子,指望解臣能拿个主意。   解臣知道节姑的话不能全信,常夫人虽然不到三十,但是已经和常沐吵的心灰意冷,念经去了,哪里有空磋磨她。   而且解二腼腆,在外面一向拘谨,也不会对着节姑大放厥词。   再说节姑吃的脸蛋滚圆,实在不像是受到欺辱的样子。   一想到解时徽,他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文郁。   停下脚步,他做了个怒气冲冲的表情:“解时徽还敢欺负我妹妹,我回头就去找文郁!让他好好教训教训解时徽,我好歹也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节姑止住眼泪,不屑的哼了一声。   解臣安抚她坐下:“常沐就你一个贵妾,你不要觉着低人一等。”   节姑甩开他的手:“我凭什么低人一等,又不是我自荐枕席去的,谁要是瞧不起我,我就去谁家门口吊死,你要是去陪抚国公世子,那才叫低人一等!”   抚国公世子不大爱女人。   “动不动就吊死,你倒是吊一个我看看,”解臣拿这个妹妹没办法,“你要这么多银子干嘛?”   节姑眼睛一亮:“我要去做生意。”   生意还没开始,她闭上眼睛,就已经开始想自己如何日进斗金。   解臣很是无奈:“咱们家的钱倒是有一大半被文郁给坑走了,不过说起来,解时雨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解时徽给抢了婚事?”   这件事放在从前不过是个谈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处处透着不对劲。   首先解时雨就弱小的不对劲。   节姑尖着嗓子讥讽:“谁知道解二这么坏!”   解臣就此事和节姑以及解大夫人说了半天,试图从中找出文郁和解时雨的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确实也有,西街的种种反应都是佐证,可到最后,还是闹了个雾里看花。   文郁到底有什么毛病,让解时雨都不嫁?   解臣宛如断案高手,一手抓证据,一手抓证人,一路问到了西街,心想要是能抓到文郁的把柄,那不仅不用为了一千两银子犯愁,还能拉文郁入伙。   西街解夫人憋了半晌,总算是松了口:“世子喜欢打人。”   解臣一愣,心想这也算个毛病?   没能在文郁身上琢磨出东西来,他再次将目光放在了解时雨身上。   地契,无论如何是要拿回来的。   可他还没想到办法拿回地契,先传来一个噩耗。   谁也不知道解时雨是如何说动的二房和三房,整个玉兰巷竟然被一起卖给了皇寺。   等解臣发觉时,玉兰巷已被夷为平地,放眼望去,都是和尚地界。   他要是敢去闹事,佛祖就敢让他知道什么是法力无边。   解臣完全没想到解时雨做事如此奇诡,竟然会将宅子卖给寺庙!   他气的几乎发疯。   可他在这一头发疯,却找不到解时雨的踪迹了。   而解时雨,此时在遇仙楼中。   陆鸣蝉在雅间外门廊下嗷嗷的背书,背书、吃重阳糕、扒门缝三不耽误,忙的井井有条。   门缝里,只能看到解时雨的侧脸。   她的面孔落在阴影中,沉沉的想着心事,头仿佛也被这沉重的心事往下拽,露出微微隆起的额头和笔直的鼻梁。   来的太快了,她还没来得及打扮自己,脸上未点胭脂,显出了苍白的脸色,只插了一根金灿灿的凤钗。   这一点苍白,反倒让她眉间那一点痣更红。   “我把宅子卖了,解臣肯定会气死,”想到这里,她做了个无声的笑脸,笑过之后,嘴角又耷拉下来,“气死最好。”   她对解臣并不是特别了解,大致知道此人眼高手低,但是能考中进士,进六部观政的,都不会是蠢笨之人。   “他要是以为我会在京城跟他死缠到底,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她又将思绪转回到陆卿云身上。   一想到陆卿云,她便有种似梦非梦的飘忽之感,理智上,她不应该往前踏出这一步,因为前路不明,可理智在情感面前,总得退避三舍。   “凭他的本事......多大的差事才会活不下来?如果他死了......”   解时雨眼睛一涩,慢慢从眼里鼓出来一大汪眼泪。   如果他死了,那她再去哪里找一个这样好的人。   抬头睁眼,她等着眼泪自行退下,等的脖子快发酸的时候,她就从泪眼朦胧中看到出现在自己头顶上方的陆卿云。   陆卿云用指腹给她揩了湿漉漉的眼角:“卖了地心疼?”   解时雨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陆卿云又将她按了下去,她低声回答:“没心疼,赚了。”   她这才发现陆鸣蝉的背书声听不到了。   陆卿云今天穿的有些古怪,外面套了件布口袋似的程子衣,将程子衣解下,递给尤铜,里面才是墨蓝色常服,腰间连个玉坠都没有。   他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闷掉,见解时雨盯着他的衣服看,笑道:“怎么,我不能扮斯文点?”   解时雨摇头:“就是奇怪。”   “得将杀气遮掩一下,”陆卿云微笑着解释一句,“要再买宅子?”   解时雨低声道:“不买,”   陆卿云将糕点碟子推到她面前:“我有一座宅子在巨门巷,第一座就是,你去住着,我给你留了点钱在里面。” 第六十九章 小儿女   可解时雨没有谢过他的好意,也没动糕点,而是咬了咬嘴唇:“您什么时候走?”   陆卿云想到她刚才红了眼睛,便放缓了声音:“马上就得走了。”   “骑马?”   “马车。”   “我们只有三个人,鸣蝉很小,哪里都塞的下。”   屋外忽然起了风,竹似波涛,一浪打过一浪,竹影铺面而来,稀碎的笼罩住窗边的陆卿云。   陆卿云的脸色从疑惑变成凝重,又成凝重变成肃穆,他冷酷无情的心肠忽然翻起一阵热血,又被他压了下去。   转动茶杯,他简单的拒绝:“不行。”   解时雨不慌不忙的站起来:“我去买辆马车,鸣蝉也会赶车。”   陆卿云拦住她:“胡闹,我这一趟......”   “我知道很危险,”解时雨心里眼里都很静,静的只剩下外面涛涛的风声,“您要是死了,我给您收尸。”   她伸手对着陆卿云的大手轻轻一握,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至于陆卿云若是活着会怎么样,她无所谓。   人心难测,她无需别人给自己承诺,她只相信自己,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   一行人行色匆匆,并未等到入夜,而是改头换面,上了马车。   陆卿云的四个随从,全都换了程子衣,黑色戴大帽,看不到刀剑,面目又被帽檐遮去了大半,骑着驴子游走在马车周围,乍一看,像是要出城秋游。   解时雨和小鹤坐在马车中,外面赶车的是陆卿云。   至于陆鸣蝉,他不知是爬到哪个随从背上去了。   陆卿云换了一身短褐,戴顶开了边的斗笠,十足的车夫打扮,赶车技术也很不赖,偌大的马车在城中成了泥鳅,哪里有空就往哪里钻,很快就钻到了南城门。   南城门堵的厉害。   侍卫亲军步军司此时正护送两位钦差前往江南路,彻查粮仓之事。   解时雨已经知道陆卿云和侍卫亲军会兵分两路,掀开一角帘子,望向车外,却见领头的人是冯番和庄景。   他们两人不是军马司的吗?   略一思量,她明白了轮换的意思。   侍卫亲军手握三衙,禁军厢军都在手中,指挥使在一个位置呆太久,指挥起下面来如臂使指,是大忌。   那陆卿云这个统领三衙的总都指挥使,是不是也到了轮换的时候?   他之所以危险,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甩掉脑中的想法,她看着庄景似乎要回过头来,连忙将帘子放下,继续在马车中保持沉默。   不多时,这一条长长的队伍出了城门,南城门再次顺畅起来。   马车轱辘转动,在地上留下两条笔直的车辙,解时雨嗅到黄土和水草的腥气,便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京郊。   一阵颠簸之后,陆卿云停下了马车。   天色还未变黑,但是再往前,就是钦差休息的驿站,他们只需要远远坠在队伍后面即可,不必赶超。   陆卿云跳下马车,拉开帘子,低声道:“休息吧。”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稳。   是平静到极致,不生波澜,有条有理,温情只在寒冰中放送的平稳,就连呼吸出来的,可能都是凉气。   说完,在一片晚霞中,他无可奈何的笑了一笑。   他是真不应该带上解时雨,自身尚且难保,前途又是未卜,云州再往北的大荒漠,更是如同沼泽泥泞,随时能将人深陷。   他有私心。   解时雨没留意到他的笑,内心也毫无波澜,一旦认定的事,她便不再多想。   人生每走一步,都无法回头,不会让你一再的重来。   下了马车,火似的晚霞给她蒙了一层鎏金,和陆卿云并肩一走,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温度。   真好,令她安心的好。   其他人,大约只有小鹤觉得不好,她只想做个管家婆。   至于陆鸣蝉,他认为在陆卿云和解时雨这里,自己还可以孩子式的单纯,只论好玩,想要什么就直来直去的要,简直不要太快活。   客栈掌柜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求生本领,连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就给他们开好了房间。   吃过晚饭,洗去满身风尘,解时雨沉沉入睡,睡到半夜,她口渴的很,起来喝水,却猛地愣在了床边。   窗外有人!   露出来的影子,像是个人影倒掉着。   窗外的人影,是个鬼魅似的小白脸,顶着乌青的两个眼圈,看起来肾虚的十分厉害。   能够逃过陆卿云的重重守卫,他洋洋自得,认为自己身手不凡,壁虎似的爬了两下,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他打算看看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历。   竟然没被陆卿云给杀掉。   不过不能吓着小姑娘,他就悄悄的看一眼。   想到这里,他轻手轻脚的推开窗,倒吊着往里面钻,钻到一半,他停住,默默的想要退回去。   屋子里,陆卿云坐在门前,拉开满弓,箭在弦上,正对着他的脑袋。   他尴尬的笑了一声:“爷......”   陆卿云冷笑一声:“南彪,活够了?”   “属下错了,”南彪看着没有放下的弓箭,从额头上滴下一滴冷汗,僵硬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属下回去领罚。”   陆卿云这才慢慢放下弓箭,递给吴影:“再有下次,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南彪逃过一劫,手脚发软的翻进来。   这下解时雨就站在他旁边,他也不敢多看一眼了:“江南路的消息送来了。”   说完,他捧上一个小竹筒。   陆卿云接在手中,并没有立刻去看,而是慢条斯理道:“你该稳重一些,吴影,盯着他改,改不了就换人。”   吴影面无表情的回答:“是。”   南彪那一身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战战兢兢作答:“属下一定改。”   陆卿云这才收敛了脸上的冷厉,从小竹筒中倒出来一卷薄纸,细看起来。   “贿赂钦差,这不稀奇,不过捕杀流民,是安抚使司下面的参议曹俊提的,这个人,心不正。”   南彪毕恭毕敬道:“那给他点教训吧。”   陆卿云平淡的一摆手:“杀了。”   南彪垂着手点头:“属下去办。”   陆卿云冷眼看他:“轮不到你去办,记住自己的本分,你在我布下的八卦帐中行走即可。”   南彪在心里给自己擦一把汗:“是,属下将消息传出去。” 第七十章 行路难   南彪被陆卿云训斥了个面无人色,离开的时候,都不敢正眼看解时雨,装死似的跑了。   而解时雨看着陆卿云出去,关上门,坐在黑暗中沉默的将此事想了一遍。   陆卿云是在将自己的底牌告诉她?   南彪——独坐军中八卦账,便是如同蜘蛛一般,吐丝撒网,并且撒出去的是一张巨大的网,搜罗天下消息,是只在暗处往来之人。   此人灵活胆大,管束他的人是吴影,他惧怕的人却是陆卿云。   她小口喝了点水,不知陆卿云的这一张网是如何编制出来,却在心里暗暗将陆鸣蝉与南彪做了个对比。   陆鸣蝉更胜一筹。   最动人心魄的消息,往往是从最不起眼的人口中传出,优伶、婢女、娼妓、乞丐、恶棍、剃头师傅、当铺、灶头厨师、澡堂、木匠,虽是下九流人物,却是无处不在。   知道了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就是握住了命脉。   譬如文郁是天阉,就是极其有利的武器,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她想这想法并非不能有,只是琐碎且费时,花费的银子也不少,不是现在,得等安稳下来。   三日后,江南路安抚使司参议曹俊,下乡丈量田地,猝死在田间地头,死的时候,眼睛瞪的老大,十指蜷曲,扣进泥里。   整个江南路,正是风声鹤唳之时,照理说,钦差还未到,就算要出事,也不是现在。   曹俊的死,让安抚使司曹其有一种不详之感。   他让其他人继续等待钦差,自己暗暗里下了杀心,横竖现在还在汛期,钦差被冲走,不算大事。   十天后,侍卫亲军护送钦差到了江南路。   曹其用两辆大马车将钦差运回府上,心里是做足了准备,一手金银财宝,一手杀招,两手都很硬,绝不会出差错。   查他?笑话!   他曹其在江南路做了三任安抚使司,只揩了江南路五六分的油,已经算是很对得起皇帝他老人家了。   而且这五六分里,还有五成是给二皇子殿下揩的。   换一个人来,地皮都得薄一层。   然而出乎意料,两位钦差十分识相,连吃带喝,来者不拒,收取贿赂的胃口比狮子还大,查案两个字,直接被腐蚀的干干净净。   曹其对这二位钦差十分满意,陪着吃喝玩乐,过了三日,客客气气送他们启程,可这侍卫亲军却不曾走。   他陪着笑脸问冯番:“冯大人,您不是要往北去云州吗?为何还不启程。”   冯番顶着张又白又胖的大脸盘子,客客气气道:“我在等我们总都指挥使大人。”   曹其惊出一个响亮的嗝:“陆大人也来了?”   “可不是嘛,”冯番嘴碎起来,“那两位钦差大人,是陆大人亲自护送的,比我们晚一天到,忙的米水没沾牙,这会儿应该已经查的差不多了,我们就等着陆大人......”   曹其眼前一黑,不等冯番说完,霍然起身,抓住冯番的衣襟,劈头就问:“哪里又冒出来两个钦差?还是陆大人亲自护送的,他们在查什么,在哪里查?”   庄景在一旁笑眯眯的拉开他:“曹大人,您这几天呼朋唤友的喝酒喝蒙了?钦差还能查什么,当然是来查粮仓的事。”   曹其猛地抬头:“不是,我那是招待钦差!”   “钦差都没来,您招待什么?”冯番一脸心疼的摇头,“曹大人,不是我说您,这酒是能多喝的吗,小酌怡情,大饮伤身,你看你都喝出幻觉来了。”   曹其确实喝了一夜的酒,还没来得及去休息,累的头晕眼花,正想送走钦差回去安安生生睡上一夜,哪里想到一个晴天霹雳,直接把他打懵了。   “你们送来的两位钦差,这还有假?”   冯番疑惑的看他:“这话你可不能乱说,你听见我们叫钦差大人了?算了,你这是喝多了,小庄,我们走,说不清了还。”   “是。”庄景扭头跟上,心想可不就是有假。   假钦差不仅将曹其骗的死去活来,还卷走了一笔不菲的钱财,银票在陆卿云手里打了个转,就分给了四位随从。   原来那两个钦差是他的两个随从假扮的,真正的钦差,就混在随从里,由吴影和尤铜看护。   这一场以假乱真,消息严密,庄景和冯番都是才收到的风。   再一路往北,天就从萧瑟变成了肃杀,秋意才刚露面,就被逼走了。   冷风如刀,越刮越厉,直接刮出了一个雪海。   侍卫亲军驻扎的营地已经算很能御寒,但是依旧抵挡不住严寒。   解时雨头戴一顶红色雪帽,身上也裹着一色的狐狸里斗篷,看陆卿云升火堆。   他不让旁人进来,很熟练的架起柴堆,又在灰里堆了三个地瓜,将去了烟气的炭拢在炉子里,上面烧上水。   “好了,”陆卿云等水烧沸,倒上两杯,“喝吧。”   解时雨挨着炉子坐下,捧一杯热茶慢慢喝,将结冰的肚肠化开。   “您经常来这儿吗?”   陆卿云看她戴个大红雪帽,白狐狸毛簇拥出一张雪白的小脸,脸旁边是几缕蜷曲的头发,冻的鼻头通红,显出了几分稚嫩和幼小,便在心里捏了捏她的脸蛋。   “我小的时候在这里生活过,那时候没钱没人,就什么都学会了。”   他说着,自己也喝了口茶。   解时雨无法想象他这一段过往,也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一个小孩,在这冰天雪地中,独自求生。   这里的雪是带有杀气的,不止是雪,整个天地都带着一股可以埋骨的肃杀,和陆卿云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就是从这里凝结出来的。   陆卿云伸手给她理了理帽檐,都被火烘卷了毛:“还冷不冷?”   解时雨摇头:“好多了。”   正说着话,陆鸣蝉从外面跑进来,脑袋上冒着白气,手里捏着一根糖葫芦,是小鹤给他买的。   一进来,他就扑到陆卿云背上:“大哥,快看,我的鼻涕冻住了!”   陆卿云背过手朝着他的屁股一拍,就将陆鸣蝉从他的背上拍了下去。   解时雨问他:“书背了吗?”   陆鸣蝉立刻将鼻子一捏,提着糖葫芦灰溜溜的跑了。   他一路跑到冯番跟前:“给你吃一个。”   举着糖葫芦往冯番嘴里戳,他感觉冯番很亲切,长的很像大部分人的娘。 第七十一章 醋海翻波   陆鸣蝉给了冯番一个糖葫芦,面对笑嘻嘻讨要一个的庄景,就无论如何都不肯给了。   庄景和他玩闹一气,便坐在火堆旁拨弄树枝,弄的烟熏火燎。   在一片青灰色的烟雾中,他假装不经意的问冯番:“陆大人出门,怎么还带个姑娘?”   冯番嘿嘿一笑,反问他:“你认识?”   他是张碎嘴,什么事都喜欢饶上两句嘴,但他万万不敢嘴碎到陆卿云身上去。   陆卿云这个人,很玄乎,他现在说的话,也许不到片刻就会钻进陆卿云脑子里。   庄景发现论老奸巨猾,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冯大婶的对手,便笑道:“好歹我也是伯府少爷,京城闺秀,我认识几个不稀奇。”   他想起今天早上的事。   刚见到解时雨在陆卿云身边,便无比震惊,在回想起海棠春惨案,又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点秘密。   秘密不用继续深究,他的心思都落到了解时雨身上。   从江南路到这里,他感觉解时雨忽然成了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在京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衣裳首饰,全都无可挑剔,美丽不可方物,随时能惊艳众人。   在这里,她忽然“懒惰”起来了。   一顶临时买的雪帽,让她从早戴到晚,大红的披风里头是一件灰色长棉袄,里面絮着厚厚一层绒,让她分外膨胀,十分的不讲究。   不仅是不讲究,就连原本属于她身上的那一层棱角也忽然消失不见,变得柔软起来。   今天一早,他从营帐中出来,就见她取了帽子在抖雪花,头发乌云似的卷做一团,里面只插了一根金钗,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   而陆卿云,对她那副尊荣也十分不在意,接过帽子用力一抖,又给她扣头上了。   这两人之间,并没有卿卿我我,甚至都没有眉目传情,他莫名奇妙就觉得烦躁、不悦。   好像他们两人周围有一道屏障,将其他人全都隔离在外,而他们自己,也不需要甜言蜜语去妆点,就能够心意相通。   等陆卿云走了,他才上前,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解大姑娘,你怎么能弄成这个样子!”   解时雨不加掩饰的愕然:“什么样子?”   庄景沉着脸,伸出一根手指,从上到下的划拉一遍:“你看看你现在,在陆大人面前——哪里是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像是个争风吃醋的妒夫,可要是不说,他会活活在这醋海里淹死。   解时雨不以为然:“庄大人,我原也不是大家闺秀,再者,我是什么样子,又与你何干?”   庄景气急攻心,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岔着气咳嗽一通,嗓子都哑了:“我是为你好,你这叫私奔,知道不知道!你那名声还要不要了!”   解时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眼仿佛能看穿他心里所有的念头。   醋意、对猎物失控的愤怒,以及嫉妒。   嫉妒是最隐秘的,深藏于心底,偶尔才翻上来刺他一下,因为他没办法长久的拥有一份这样平淡如水的爱情。   解时雨并未多说,只是抬手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雪:“多谢庄大人关心。”   他的关心,就像雪花一样被无情的扫落在地了。   庄景快要气疯了。   他直勾勾的盯着雪面,小鹤从他身边路过,见他打扮的挺漂亮,但是神情偏于痴呆,眼睛也红的异常,便提醒他:“庄大人,雪看久了伤眼睛。”   庄景抬起头来,想要道谢,就见小鹤已经扭身走了,他只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和有力的背影。   这小丫鬟,成天风风火火,倒是有点意思。   解时雨很信任她,他可以通过小鹤再去接近解时雨。   不过这围魏救赵的想法只是昙花一现,他对小鹤实在提不起兴趣。   小鹤从脸蛋到大腿全都是圆滚滚的,能一屁股坐死他。   冯番看着陷入沉思的庄景,嘿嘿一笑,笑出一脸慈祥:“英雄难过美人关咯。”   美人是美人,英雄也是英雄,不过都和庄景没关系,在他冯某人眼里,庄景还是个小屁孩。   雪一落再落,没个停歇,到云州之后,才总算是有了个好天气。   三皇子也并非真是愚不可及之人,得了信,早早就在城门口迎接。   大冷天,正是休战的时候,侍卫亲军这个时候跑来援军,本就可疑。   陆卿云提前下马,又撩开马车帘子,低声道:“到了。”   庄景看着解时雨的马车,从鼻子里喷出两道凉气,等着看解时雨出丑。   然而解时雨并未如他的愿,从马车里出来,已经脱掉了那一身暖和但不好看的衣物,头发黑亮,一丝不乱,面上脂粉恰到好处,连同眉间那一点痣,也凭添了几分颜色。   头发的黑,嘴唇的红,便衬出了她的雪白。   一下马车,便是一阵寒风,随着寒风一起摆动的,还有她身上的银色避雪鹤氅,雪光之下,她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庄景又是一个恍神,心想这才是解时雨。   陆卿云虚扶她一把,捏了一下大氅:“这东西华而不实,冷,别穿了。”   解时雨一笑:“见外人,灰头土脸总不合适。”   陆卿云倒是没注意她是否灰头土脸,他对这些一向不在意。   若是说解时雨什么模样最让他印象深刻,那必定是第一次见面痛哭流涕求饶的时候。   一行人踏雪往前,还未来得及叩拜,三皇子赵粲已经粗着喉咙奔过来了。   “快别多礼,陆大人,听说是你要来,我高兴的两个晚上没睡着,我们得有多少日子没见了,今天一定好好的喝上一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就酒够劲了。”   他穿的是常服,跑的极快,一把扶起陆卿云:“走走走,先安置兄弟们。”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了解时雨,当即惊的往后一仰:“这位是尊夫人?”   陆卿云答道:“定下了,还未过门。”   他要是活着,那自然是要娶的,要是死了,犯不上让解时雨做寡妇。   解时雨从善如流的给赵粲行礼,不多言语。   赵粲又是哎哟一声:“老弟,好福气,这姑娘气质不凡,跟个观音菩萨似的,什么时候的婚期,可不能忘了我。” 第七十二章 试探   赵粲边说边在心里嘀咕。   陆卿云是唱的哪一出,好歹也是朝中重臣,又是青年才俊,不声不响自己把亲事定下了?   不过这人一向就是个强盗兼土匪,家里又没长辈,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可这姑娘,又是哪一路的?   还未过门,不在家中待嫁,跟着陆卿云跑到这危险之地来?   他犯了疑惑,又悄悄扫解时雨一眼,没想到解时雨机敏,睫毛齐刷刷一动,目光就像雪地中的猎手,刷的一下就抓住了他。   赵粲收回打量解时雨的目光,憨厚一笑,搂住陆卿云的脖子,拉着他就往城里走。   “老弟,”他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边亲亲热热指点江山,“看到没,这来的都是陪酒客,今天不把你灌醉,我都对不起挨的这些冻。”   他比陆卿云矮一个头,搂脖子搂的辛苦,亲热完毕立刻放了下来。   陆卿云一挥手将尤铜招来,耳语两句,尤铜就不声不响的将解时雨三人带走了。   赵粲很是不满的嘟囔起来:“老弟,你见外了不是,你未来的夫人,那就是我的弟妹,我府上难道还会招待不周?”   陆卿云顺着他往前走,笑而不答。   赵粲爱热闹,而且是粗犷似的玩乐,云州苦寒,他能生生从这里淘换出十几个花团锦簇的女子,能歌善舞,专门伺候他一个。   为了陆卿云一行人前来,府上也布置的红红火火,锣鼓喧天。   一排乐师在门口吹吹打打的迎接,偶尔还蹦出来一个吹唢呐的,艳压群芳,听的人不知道眼下是出嫁还是出殡。   作为皇子,赵粲可以说是非常的亲民了。   进了府门,里面篝火成堆,酒肉满桌,全是豪放的好汉做派,赵粲拉着陆卿云坐了上首,冯番和庄景坐了下方,刚坐下,就有一堆女人左左右右的围了上来。   庄景不是好汉,不论是大碗酒大块肉,还是搔首弄姿的女人,他一样都吃不消,苦着张脸支撑。   冯番随遇而安,乐呵呵的,一张大白脸在女人堆里,像是她们的妈妈。   陆卿云和赵粲,又是另一种景象。   赵粲比陆卿云大不了几岁,面目上也有三分相似,都是大眼睛高鼻梁,但赵粲是国字脸,膀大腰圆,说他英俊,那属实有点夸不开口,只能马马虎虎,夸赞他不拘小节。   好在他是个皇子,女人不敢不奉承他,小心翼翼的靠在他身上,很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   陆卿云倒是无可挑剔的漂亮,可惜神情冷酷而且淡漠,目光锐利似刀锋,轻描淡写的那么一眼,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就却步了。   赵粲对着陆卿云摇头:“老弟,原来我以为你不近女色是那方面有点毛病,现在我看出来了,你是为了未来的夫人守身如玉。”   陆卿云将两条长腿伸直,架在兀子上,笑道:“人生难得一知己。”   赵粲看他那神情,当即嗤嗤的笑起来,然后连说了四五个妻管严的笑话,说的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忽然有个光头莽汉从两侧酒桌中站了出来。   “殿下,属下听闻陆大人身手了得,侍卫亲军中无人能敌,属下想讨教一二!”   他块头非常大,就连那个光头也比别人要大上一倍,大冷天,只穿一件单衣,皮肉一块块隆起,外面紧缚一件皮甲,魁梧成了一座小山。   推杯换盏的手都停了下来,目光一分为二,一分看向赵粲,一分看向陆卿云。   赵粲将眉毛一拧,骂道:“西山,你当陆大人是什么人,你要打,自己去找你手下那些玩意儿打去!”   西山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殿下,我手下那些货色,谁赢得了我?我就想跟陆大人过过招,点到为止嘛,又不会伤着大人。”   他直冲冲的看向陆卿云,陆卿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色是太阳照不到、风也吹不到的冷。   赵粲看向陆卿云:“陆老弟,要不你就跟他比划比划,这小子是我手下一员大将,狂的很,再没个人教训他,我都快压不住他了。”   陆卿云冷漠的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好,不必点到为止,就死伤自负吧。”   他起身,脱下身上沉重的披风扔到椅子上,再将里面的团领衫袖口撕开,扯下两条布带,扎住两端袖口,将长袍挽进腰带中。   一步步走下台阶,他站到了西山面前。   他身材高挑修长,比起在座的每一位都显得白净斯文,站在西山面前,越发显出了西山的魁梧和庞大。   “陆大人,当真是生死自负?”   陆卿云点头,眼睛里不带感情,西山看着这双眼睛,不知为何,感觉这是一尊神像在漠然俯瞰自己。   好像他是一团死肉。   他咽下口水,摆出了架势,朝赵粲大喊:“殿下,要是我失手了,您可得给我作证,别砍了我的脑袋!”   围观者一片哗然,感觉陆卿云是来送死的。   庄景看向冯番:“这、您......您不管?”   陆卿云要是死在这里,他们这一行也都不必回去,直接就地入土吧。   冯番眯着眼睛:“我管谁?管陆大人?我没这个胆子,你去劝下,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看好你。”   庄景闭嘴了。   议论声渐渐消失,所有人目光都像是受到了刺激,紧紧盯在了陆卿云和西山身上,而且都不自觉后退,避免遭受池鱼之殃。   西山先动。   这样的打斗,他感觉自己胜算已经到了九成,所以并不打算在陆卿云身上浪费时间。   酒,再不喝就要凉透了。   挥出铁拳,带动风声呼呼作响,他的手指上套着铁指套,一拳打出去,就带出了铁锈气。   陆卿云侧身躲过,右手在侧身的一瞬间,两指从西山胳膊上划过。   比起西山的力道,他这一划微不足道,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拳落空,西山回身又是一拳,眼看陆卿云步步后退,已退到桌边,他拳头虎虎生风,已经预备着一拳击向陆卿云的头骨。   这一拳下去,陆卿云的脑袋非碎不可。   庄景猛地闭上眼睛,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心想陆卿云一死,他立刻便带上解时雨离开云州。   三皇子,不好惹。   赵粲直接站了起来,险些将酒碗捏碎,一声惊呼就要出口,想看看陆卿云这回如何躲避。 第七十三章 较量   然而就在拳头直逼陆卿云面门之时,陆卿云忽然出手,左手拽住西山的手腕,右手劈向他上臂。   众人只听得“咔嚓”一声,这一掌竟然将西山的上臂给劈断了。   不等大家愕然完毕,陆卿云一脚就将西山踢了出去。   力道全用的不大,却全都用在西山的弱点之上,四两拨千斤,西山往后飞坠,将一张桌子砸了个粉碎。   西山摔了个四脚朝天,手臂疼痛之余,脑子也有些发蒙,晃晃悠悠站起来,他看到陆卿云一步步踏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非常有力量,西山要往后退,陆卿云已经走上前来,抬手便是一掌。   这一掌,西山以左拳相接,拳掌相碰,铁指扎进陆卿云掌心,陆卿云不假思索,收掌为拳,将他拳头往下用力一折。   西山发出一声惨叫,左手和手腕断做两截。   这一声惨叫,叫的人心里发毛,然而陆卿云没有收手,而是一拳打碎了西山的脑袋。   西山软绵绵的倒下去,再没起来。   陆卿云甩甩手,甩出几滴血,神情冷的可怕,仿佛方才自己不是断送了一条人命,而是捏死了一只蚂蚁。   “还有人要较量较量吗?”   没人答话,一片死寂。   末了赵粲啪啪啪的拍了几巴掌,让人将西山抬下去,换了桌子,大声叫好。   下面的人群这才回过神来,也干巴巴的跟着叫了起来。   陆卿云回到上首座位,取过披风,利落的一抖,一丝不皱的穿上身。   赵粲捧着酒碗敬他:“陆老弟!我对你就一个服字,西山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让你见笑啦!”   陆卿云从桌上拿起碗,没有理会他的客气,而是悉数倒在了自己受伤的手掌上。   云州酒烈,一碗下去,连赵粲看了都要皱眉头,替陆卿云感到疼痛。   陆卿云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言不发的又倒上一碗,端在手里和赵粲碰了碰,一口饮干。   场面这才慢慢热闹起来。   一顿晚饭下来,场面闹的十分不堪,陪酒人东倒西歪醉在一起,赵粲谈兴大发,开始说自己的丰功伟绩。   “我在云州,别的不说,这胜仗可是打了不老少,同样的人马,就是再给他们个十年八年,他们也做不到!徐定风也不行!”   陆卿云掸掉衣服上一点火星:“殿下英明,说起来,我倒是没看到徐定风。”   赵粲敬了他一大杯:“那个老东西,以为手里有个几万人就瞧不起我,叫我给撵出城去守荒漠去了。”   再往北,是一片大荒漠。   陆卿云喝了,用力一揉额头:“徐老将军——”   赵粲打断他:“别提他,烦死我了,来,再喝一杯。”   陆卿云饮过这一杯,站起来告辞,脚下虚浮,踉跄一下,吴影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带着点醉意:“去看看解姑娘。”   赵粲哗啦一声站起来:“我送你、送你。”   一行人呼啦啦跟着起身。   赵粲大手一挥:“其他人都不许走,今天就算是劳军了,侍卫亲军那也是军,都是一家!吃好喝好,我送完陆老弟就回来!”   冯番眉头一皱,先看向陆卿云。   侍卫亲军只忠于皇权,与皇子们可没有半文钱关系,三皇子要扣住他们,难道要起冲突了?   陆卿云微不可见的一点头,穿上黑色披风,起身离去。   在云州,他有自己的宅院,宅院不大,胜在干净,就是个落脚处。   赵粲将他一路送进院子里,四处打量一眼:“这地方勉强也还能住。”   说完,他就看到解时雨从正房出来,手中提着灯笼,眉目俱是温柔可亲。   解时雨将灯笼递给尤铜,又让人从赵粲手中接过陆卿云,笑着给赵粲行礼。   赵粲话多,临别时还在和陆卿云啰嗦,解时雨站着一动不动,然而用余光扫着赵粲,她发现赵粲在看她。   目光状似无意的扫过来,是探究,扫的次数多了,几乎变成凝视。   她不动声色,也在暗中打量赵粲。   赵粲走后,陆卿云身上那一点醉意消散的无影无踪,进了花厅,他见解时雨看自己的手,便解释道:“和人比试,皮外伤,上过药了,你吃过了吗?”   解时雨收回目光:“吃了。”   “陪我再吃点,吃了再和你说话,”陆卿云冲着小鹤招手:“弄两碗羊肉汤面来。”   他满肚子酒,急需食物果腹。   陆鸣蝉从西厢探出来个脑袋:“我也要,多放羊肉,少放面。”   小鹤风风火火,很快就送上两大碗面,又给了陆鸣蝉一小碟羊肉。   陆卿云连面带汤,吃的很干净,又将解时雨剩下的半碗面吃了,才开始喝茶说话。   “三殿下——你看如何?”   解时雨略一思量:“粗中有细。”   陆卿云点头:“可惜心虚了。”   人越是心虚,就越是躁动不安,方寸全乱,容易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事来。   而且从武之人,往往对生死有着非同一般的直觉。   知子莫若父,皇上担忧的没错,赵粲还只是疑心重重,就已经开始动作,要是知道是因为舆图一事来带他回京,造反也不是不可能。   “明天......”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   解时雨奇怪的看他,就见他眉头紧皱,目光望向东厢。   尤铜伸手去按刀锋,被陆卿云头也不回地拦住,所有人都仿佛被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东厢中传来极轻的一声碰撞窗户的声音,一条人影自花厅角落跟了出去。   是陆卿云的随从承光。   陆卿云起身打开东厢房门,不点灯,目光如鹰隼,将所有物品一件件看过。   放公文的箱子被打开过。   看过之后,他回头告诉解时雨:“三皇子,等不及想知道我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解时雨自然知道他不是来援军,也从未问过他的真实目的。   秘密但凡说出口,就不再是秘密。   就连尤铜四人都不知道他此行究竟所为何事,只是听他差遣。   没有人会因此不安。   陆卿云这颗大树,已经长在他们的心里,能为他们遮风避雨。   第二天一大早,赵粲就上门了。   他一进二门,就看到解时雨在朦胧天光下喂鱼,当即笑道:“姑娘起的可真早。”   解时雨搁下鱼食,给他行礼,端庄一笑:“三殿下也早。” 第七十四章 心虚   尤铜和吴影一左一右,如同影子一般出现在廊下,外面披着大氅,刀就在大氅里。   赵粲走近几步,在鱼缸前停住:“哟呵,这鱼精神,养的好,这冰天雪地的,还没给冻住。”   三尾鱼沉在缸底,照样悠闲。   解时雨端着无可挑剔的笑:“殿下喜欢就多看会儿。”   赵粲一摸鼻子,心想我好歹是个皇子,你不说送我,还叫我在这里冻着看。   “不用叫殿下这么生分,陆卿云是我老弟,你叫我一声三哥也行。”   解时雨微微一笑:“不敢。”   “不要在意这些虚名,”赵粲握着马鞭一扬手,看着陆卿云出门了,“老弟!走,上我家去,给你们接个风。”   陆鸣蝉顶着一脑袋白烟从外面跑进来:“去哪里?我也要去!”   “哎,这小孩哪来的,怪机灵,”赵粲揪他脸蛋子一把,“都去,都去。”   陆鸣蝉嘻嘻一笑,躲到解时雨身后:“我是我们姑娘的随从。”   他闭口不谈自己和陆卿云的关系。   赵粲招呼的密不透风,没有给陆卿云一丝拒绝的机会,陆卿云从善如流,拖家带口的再次进了赵粲府门。   赵粲本人五大三粗,府上也是金碧辉煌,昨天夜里还看不出来,撤掉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一看,柱子上都刷了金粉。   三皇子妃在京城,这里只有若干位小妾。   小妾们多中选优,优中再选优,选出来一位上的了台面的来,充作女主人,来迎接他们。   赵粲将陆卿云和解时雨往暖房里带:“就咱们几个,也不是在京城,就别搞什么男女分桌了,一起吃热闹。”   地面上积雪都已经清扫干净,花园里挺立着一颗柿子树,叶子一片不剩,上面还剩一个干瘪了的柿子。   解时雨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个柿子,这柿子孤零零的,景不成景,没什么看头,倒是看到一只大花猫,蹲在柿子树下。   物似主人型,这猫也略显潦草,一脸的大爷像,耷拉着眼睛和嘴角,胡子拉碴,虎视眈眈的盯着那颗柿子。   解时雨指给陆卿云看:“您瞧。”   陆卿云一个眼神看过去,大花猫提臀就跑,仿佛是承受不住陆卿云阴沉的面孔。   解时雨忍不住低笑一声:“猫也怕您。”   陆卿云本就是个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之人,对此毫不在意:“你不怕就行。”   解时雨正要笑,忽然发现赵粲正盯着她看。   她隐下笑容,慢下一步,落在了陆卿云身后。   这赵粲——想干什么?   他们这一顿吃的是早饭,早饭自然不方便大摆宴席,都是云州特色,备了米酒。   赵粲将陆卿云摁在自己身边,远远地隔了个解时雨和他的夫人,其他人另在外开一桌。   那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坐在解时雨左边,先给她倒了一杯酒:“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解时雨还未答话,陆卿云已经欠身将那杯酒带到了自己面前。   “多谢,她不喝酒,”   赵粲觑了解时雨一眼:“当真不能喝?我在京城的时候,那些小姑娘可各个都是好酒量。”   陆卿云拦住他的话头:“京城都是果酒,她们吃她们的。”   赵粲若有所思的一笑:“好好好,我看出来了,你老弟这威风八面威风不起来了。”   一顿饭吃完,赵粲精神十足,还带着他们去云州城内瞎逛。   解时雨看了一路,感觉赵粲对她,是有所图。   不图财,也不大图色,而是在不断揣摩她的分量,如果一把将她攥在手里,看能攥出多少汁水。   他是要拿她当对付陆卿云的筹码。   她不慌不忙,任凭赵粲打量,随他眼睛里闪出来的是什么光,都很镇定。   她的性情,本就安静,这一点小风小浪,还不足以让她像浮萍似的露出马脚。   尤其陆卿云还在。   陆卿云自身就能化身成洪涛巨浪,席卷一切,赵粲要对她下手,得先将陆卿云支走。   解时雨虽不害怕,却也不掉以轻心,不管怎么走,她都不离陆卿云五步左右。   而赵粲那位小妾,领了任务,旁敲侧击,不断和解时雨闲聊。   “解姑娘是怎么认识陆大人的?你不害怕他吗?我靠近了,都感觉心慌。”   解时雨做个十分羞涩的模样,微垂着头,不答话。   小妾再追问,她就说自家毫无根基,能得陆大人青眼,简直是祖坟冒烟。   说到最后,全都是在打太极,你来我往,推三阻四,小妾功力不足,三个回合之后就败下阵来。   赵粲回头,眼睛钉子似的钉到解时雨脸上:“解姑娘,你说说看,我跟陆老弟比,你要哪个。”   解时雨做了个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低声道:“陆大人好看。”   “哦!”赵粲一拍手,“我败在这副臭皮囊上了,可你也不赖啊,我看还是陆老弟占了你的便宜。”   谈着谈着,就进了酒楼,赵粲偷空又看了看解时雨。   如果说心里话,他是挺喜欢解时雨的,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想讨个正经侧妃,侧妃不必出身太高,主要得端庄与娇俏并行,可这两样仿佛是水火不容似的,就是凑不到一起。   他惋惜的喝酒,一抬头,正好能看到解时雨的一举一动。   她穿的是暗红色,款式老套,花纹繁杂,可颜色越暗,越浓稠,她的面孔就越是鲜艳。   陆卿云给她盛汤,她便冲他一笑,眼角鼻梁都有了一丝笑纹,黑沉沉的眼睛也同时跟着盛满了水光,睫毛乌黑的一闪,便满是春风和细雨。   赵粲真是快被这一颦一笑迷死,一杯酒全洒裤裆上了。   “陆老弟,你看看我,被你们给吓的,”他拿起帕子使劲一擦,“哎,我这手,在云州都冻出毛病来了。”   他又用手肘碰了碰陆卿云:“你就给我交个底,到底是来干嘛的。”   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这个时候侍卫亲军前来,他的心虚已经垒成了一座山。   权势富贵性命,这些好东西,没了就是真没了。   好在徐定风被他弄了出去,城里暂时是他的天下,不用担心陆卿云和徐定风里应外合。   陆卿云晃动酒杯:“我为徐将军而来。”   赵粲佯装大怒。   他奋力一拍桌子,将杯盏全拍的一哆嗦:“这老东西,就会告状,我好歹也是个皇子,他不敬我,我还不能教训教训他!父皇让你来训斥我?” 第七十五章 亡命之徒   “训斥不敢。”陆卿云转动酒杯。   赵粲哼了一声:“那什么意思,让我把徐定风找回来?认个错?”   陆卿云干脆的一点头:“化干戈为玉帛,那最好不过。”   赵粲骂骂咧咧,很不情愿,同时心中疑惑不断扩大。   区区一个徐定风,能调动陆卿云这尊大佛?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   心里越心虚,他越急,八面玲珑的敷衍到中午,立刻借着醉意走了。   夜深人静的时刻一到,他立马将人马一分为二,一队拦住侍卫亲军,一队将陆卿云这座宅子围成了一口井。   前来报信的庄景,也跟着一起被困在了这口井里。   火把映出无数人马,赵粲骑在马上,对着陆卿云一笑。   “陆老弟,对不住了,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请你们去做做客,你给我活路,我也给你活路。”   庄景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勉强维持了笑脸:“三殿下,何必动刀动枪,我们真是来援军的。”   赵粲看也不看他,视线只落在陆卿云身上。   火光之下,陆卿云不言不语,只是冲解时雨一招手。   解时雨飞快的系上披风,戴上雪帽,大步迈到陆卿云身边,两人对视一眼,一言不发的握了一下手。   小鹤和陆鸣蝉挤成一团,缩在尤铜身后。   赵粲皱着眉头:“老陆,你难不成还想杀出去?可你看看这么多人,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弟妹啊。”   陆卿云依旧是不言语。   因为他的安静,门内门外全都安静了一瞬,就连火光也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瞬之后,忽然两条黑影一前一后,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刀锋直指赵粲。   原本的场面瞬间变化,寂静被打破,赵粲往前一冲,躲了过去。   就在这时,陆卿云跃上马背,刀锋贴住赵粲脖颈,用力一提,将人带下马背。   一下马,他就被团团围住,一群人马试图抢回赵粲,刀锋全在暗处,并且是从四面八方刺过来。   陆卿云不管这些暗处,只用刀锋挟持赵粲,紧紧圈住他,顶着刀锋往回走,肋下不知被谁捅了一刀,血花在他身上忽地出现,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将赵粲带到了解时雨身边。   赵粲脖子上火辣辣的疼,懊恼的发现陆卿云比他想象的还要狠。   这是个真正的冷血之人,因为他对自己的性命也视若无物。   解时雨一眼就看到了陆卿云的伤口,她不用吩咐,从发髻中取下金簪,同样抵住了赵粲的心口。   她谨记陆卿云教诲,杀人,只要够狠就可以。   这一回,她在外人面前,也彻底露出了真面目。   雪光中,她苍白的面孔冷的像个鬼,乌黑的眼睛在眼眶里幽幽转动,思绪层层过滤,最后只露出一点阴森,眉心那一点痣更是成了血。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陆大人一死,这簪子的长度足够杀了你们三殿下。”   陆卿云冷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放出一点柔软。   庄景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简直以为她是被什么邪祟上了身,和在京城时相比判若两人,一时惊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赵粲被两样杀器抵住,一时有些疑惑。   这时候,不应该是他的人马抓住陆卿云,用解时雨威胁他,让他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再将他变成自己人吗?   怎么突然形式倒转,他成了刀下之囚?   “都退下,”他干巴巴的喊了一声,“陆老弟,咱们有话好商量,我这也是急了,你们都在京城吃香喝辣,我一个人守着这苦寒之地,父皇还不信任我,我心里苦啊!”   陆卿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我知道,我们去找徐将军,请他从中做保,你看好吗?”   赵粲在心里骂娘。   一对狗男女,全他娘的不要命,刀架在脖子上,他能说不好?   “好好好,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他往后仰着身体,怕刀锋划着脖子,“都别傻愣着,去把徐定风给老子找回来!”   陆卿云按住他:“不必劳师动众,我们出城去找徐将军,叫人备两辆马车。”   赵粲一听,差点激动的自己抹了脖子。   “兄弟,出城就不必了吧,那大荒漠,可是会死人的!我、我是无所谓,可是弟妹还年轻,你怎么也得为她想想。”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回道:“我也无所谓。”   赵粲极力的用余光看了解时雨一眼,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只要她露出一丁点软弱,那都是他反击的机会。   可惜没有。   于是在他眼里,解时雨成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之前那一点旖旎之念,迅速消失。   陆卿云的刀忽然往内收紧了一点,血珠毫不留情的往外冒:“备马车,开城门。”   赵粲疼的嘶了一口气,精神濒临崩溃,用力大喊:“备马车!开城门!都聋了!”   陆卿云和解时雨顶着他往外走,陆鸣蝉和小鹤紧随其后,小鹤走出去两步,回头悄悄和尤桐说了两句。   尤桐不情不愿的从水缸里捞出三条破鱼,心想什么时候烤了算了,养个小猫小狗多好。   一点点挪动,火把和人马游龙似的让出一条路,出了大门口。   两辆马车停在大门口,陆卿云冲尤桐一昂下巴,尤桐上前一一查看,确定没有埋伏,站在了马车旁边。   赵粲打个哆嗦:“老弟,别出城了,听我一句劝,这个时候出城,真要命,咱把徐定风找回来,有话好好说。”   他是真怕了,陆卿云这个王八蛋,出了城就给他一刀也不是不可能。   这人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   陆卿云稳稳握着刀,一丝也不动摇,一边推着他上马车,一边带着亲切的笑容安抚他。   “您是皇子,天潢贵胄,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会有人敢要你的命,放心,见了徐将军,一切就结束了。”   赵粲宁愿他不笑,他在心里称呼陆卿云这种笑容为死亡的微笑。   陆卿云轻飘飘将他拖上马车,让解时雨坐里面,他亲自驾车,腾出一只手洒出一把石子,颗颗不落打在马屁股上,马立刻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迎着冷风冲了出去。   尤桐驾着另外一辆马车,马车里塞着小鹤、陆鸣蝉、庄景,也紧随着疾驰而出。   剩下的随从,悉数隐入了黑暗中,仿佛从来也没出现过。 第七十六章 荒漠   坐在马车上,云州的风,刀一般往人身上扑,迅速就能带出痕迹。   赵粲冷的闭紧了眼睛,瑟缩着想将自己藏到一个风霜吹不到的地方。   而陆卿云,不怕冷,也不怕疼,身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越裂越大,他也置若罔闻。   长枪一般挺直,他一只手仍然以刀挟持赵粲,手成了和刀一样冷硬的存在,偶尔碰到赵粲脸上,能让赵粲吓得一哆嗦。   另一只手拉着缰绳,马车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直奔城门。   赵粲冻的涕泪横流,太冷了,呼出去的气都是像是成了块,不往上升,反往下坠,大风以一种能将马车掀翻的气势侵袭而来,刮的他眼珠子都冻住了。   徐定风在他这里,从没这么吃香过,简直跟恨嫁似的,恨不能飞奔到徐定风身边。   马车在笔直的大街上飞奔,越跑越快,天寒地冻,城内灯火早已经熄灭,渐渐地,道路开始变大,高大的城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解时雨坐在马车里,并没有暖和多少。   马车此时此刻,也像是个冰窖,而且摇摇晃晃,将她身上那一点热气也抖散了。   她依旧捏着金钗,捏的手指关节一个比一个僵硬,伸展不开,出城之后,她用另外一只手费力撩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身后,是高大巍峨的城门,寂静挺立,仿佛是被人遗忘在此,再往后,是尤铜所赶的马车,再往后,是跟随出来的一条火龙。   如此浩大的声势,都未能让这一堵城墙变得肃然。   她心想云州如此重要,城门守卫却松散至此,丝毫不惧怕敌人进攻,赵粲又心虚成这样,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赵粲手握兵权,通敌了。   她想到了,但是没言语,一个大颠簸,她眼睛所看到的全都成了一片荒芜。   出了北城门,他们就进了大荒漠。   空气中弥漫着粪土枯草的气味,黄羊、野马、狼群,一切不受拘束的生命都在此存活。   冬季的冰雪亘古不变,天光经过冰雪的变化,成了青色,朦胧笼罩万物。   地上随时能看见枯骨。   陆卿云一刻不停的跑,等他们越来越深入,便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两辆马车分头行驶,将身后追赶的人群甩开了。   马车孤零零的停在了大荒漠之中,陆卿云收了刀,将赵粲带下马车:“殿下,这一夜得辛苦您,天亮之前我们得找到徐将军扎营之处,不然他们一拔营,就白跑了。”   赵粲跑都不敢跑,这破地方,他一个人,遇到狼群就得完蛋。   解时雨也从马车中跳了下来,脚因为已经冻僵,猛地一落地,立刻发出一种钻心的痛。   陆卿云扶住她,她龇牙咧嘴的狠狠跺了两脚,将痛和麻全都咬牙忍住,扭头看他:“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陆卿云摆手,收了枯草马粪,点了一个火堆,“来,暖和一下。”   下雪了。   他自己也挨着火堆坐着,片刻之后,他撕下一块布料,蒙住了解时雨的眼睛,笑道:“男女有别,我打个赤膊。”   解时雨心里着急。   她知道他是要处理伤口。   陆卿云这才伸手去解衣服,原来血将伤口和衣服死死的冻在了一起,不烤火,根本撕扯不开。   哪怕是烤了火,衣服裹进了伤口里,陆卿云用力一揭,一股血喷溅而出,赵粲牙一酸,往后仰了仰。   他替陆卿云感到疼。   衣服撕扯开,赵粲瞪大了眼睛,看着右肋靠下,伤口里插着一截断刀片,不知是谁的匕首刺中了他,想往里刺却卡在了骨头里,又被陆卿云生生折断了。   陆卿云面不改色:“三殿下,您身上的伤药借我一用吧。”   赵粲也不想他死在这里,从身上掏出一瓶药粉。   接过药粉,陆卿云两指捏住刀片,用力往上一提,闷哼一声过后,咬开瓶塞,将药粉一股脑倒了上去,再迅速撕下里衣,将伤口包扎好。   一切弄好,他的疼痛才后知后觉的到来,身体在雪花中晃动一下,发出几声沉重的呼吸声,又很快平复下来。   他摸索着穿好衣服,用雪擦干净双手,才解开解时雨脸上的布条:“好了,皮外伤。”   解时雨在火光中仔细看他的脸色,没等她看清楚,陆卿云已经站了起来:“走,雪下大了。”   赵粲也跟着站了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他很想在这火堆旁边住上一晚。   他再四下张望,想看看救自己的队伍在哪里,可惜连个屁都没看到。   “废物。”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雪将这一片荒漠变成一片茫然,棉絮似的上下翻飞,离了火,寒意立刻侵袭,把人硬邦邦的冻在了衣服里。   过于茫然和寒冷,再加上青蒙蒙的天光,连方向也辨认不清,抬头看时,天也是乌云滚滚,连一点星芒都看不到。   解时雨坐在马车里,直着眼睛看陆卿云,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茫然和害怕。   他们的马车,在这里无异于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旷野天低,狂风走石,连地上一团马粪都比她有分量。   陆卿云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看她一眼,他的目光就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能够压迫到人心里去。   “沿着马粪走就行,要是遇到狼崽子,给你掏一个。”   他说的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好像这大荒漠是他的后花园,可以任凭他闲庭信步的闲游。   解时雨听了他的话,顿感轻松,便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递给他:“太急了,我就拿了这个。”   陆卿云对吃喝一向不在意,能有一个馒头裹腹,就已经算极大的惊喜,更何况这馒头还没有被冻的无法下口。   没看到还好,一看到,赵粲也察觉出了饥饿,他回头问解时雨:“还有没,给我一个。”   解时雨不回答,直接垂下帘子,将他隔绝在外。   “靠,小娘们......”赵粲话还没说完,就在呼呼的风声里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同时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是陆卿云的铁掌贴在了他的脸上。   陆卿云毫无征兆的给了他一耳光,又迅速收回了手,分给他一半馒头:“三殿下,说话别这么粗鄙。”   他说话的时候,骤然动了杀机。   赵粲捏着半个馒头哆嗦一下,气的呕血,可惜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无力还手,只能恨恨的往嘴里塞了口馒头。 第七十七章 寒夜   馒头太硬了,梗着脖子往下咽的时候像是在吞金,但是赵粲不敢不吃,眼下苍苍茫茫,万籁俱寂,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候。   他不打算再惹恼陆卿云。   陆卿云做事,面上虽然不言语,心里却总是有数。   他目力极佳,看准方向,一刻不停歇地赶路,赵粲缩成一团,累的睡了过去,他干脆脱了赵粲的外衣,将他绑的严严实实,推进马车里。   解时雨却不和赵粲同坐,钻出来,坐到陆卿云身边。   风雪呼号,然而她很安宁,陆卿云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财产,她现在不仅是将这份财产收为己有,甚至是随身携带了。   片刻之后,他们路过了一株老梅树,这大荒原里,不知为何生长着这样一颗野梅花树,已经老出了年岁,花萼交辉,扑出一片粉白的云海。   一阵大风刮过,云海颤颤巍巍而动,如雪似雾,幽香由风而走,钻进人鼻子里。   陆卿云驱着马车靠近,直起身,折了一大捧塞在她手里,让解时雨的脸直接被花给簇拥了:“够吗?”   若是庄景在此,定要对他嗤之以鼻,简直俗不可耐,要是他,那便折下一枝足以,轻轻插上解时雨的鬓发,岂不美哉。   陆卿云不懂这道理。   要是解时雨想要,他也可以将这颗梅花树连根拔起,连带沤肥料的各类粪土,全给她弄回京城去。   “够了。”   解时雨捧着这一大簇梅花,手上脸上都是一片冰凉,心里却很暖和。   她想这马车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去,她也无所谓了。   马车在天亮前到了徐定风的营地。   正要拔营而走的徐定风,接到了这辆身份贵重的马车,以及三个病人。   解时雨本就是个美人灯,没风尚且要倒,经过这一夜风寒,一下马车就发起了高烧。   小鹤还未来,陆卿云给她加了一件狐狸皮袍子,又轻又暖和,再将她塞进被子里,边边角角都塞的严丝合缝,让她发汗。   小鹤来了,他从帐篷里退出来,连吃大喝两大碗肉汤,出透了汗,让军医重新给他包扎了伤口,又不眨眼的灌下无数汤药,蒙头狠狠歇了一场。   歇过之后,他立刻拎着半块兵符去找徐定风,和徐定风密谋了许久。   解时雨一面高烧,一面昏睡,足足睡了一天,天色擦黑才醒过来。   醒了之后,她还头晕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她察觉到陆卿云山一样屹立在床头,便睁大了眼睛看他。   好看。   陆卿云感觉到她的目光,俯身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烫手心了,起身拧了个冷帕子,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扬起一些,一手撑开帕子,在她脸上从上到下的抹了一把,眼屎鼻涕全都抹干净。   解时雨被这冷帕子一擦,顿时清醒舒服不少,她从层层叠叠的被子里伸出手来,往陆卿云手上一握,感觉到他手心凉凉的,没伤风,又去看他的伤。   “我没事,小伤,”陆卿云洗干净帕子,搁在她脑门上,“饿不饿?”   解时雨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依旧是盯着陆卿云看。   陆卿云在短短的时间里,累的眼睛凹陷了进去。   他并非铁打的人,身上总是旧伤好了添新伤,再身强体健,也有倒下去的时候。   陆卿云仿佛跟她心有灵犀一般,知道她在看什么,将小鹤叫了进来,他笑道:“我去歇着。”   解时雨垂下沉沉的眼睫毛,嗯了一声。   这一歇,足足就歇了三天,三天之后,徐定风来找陆卿云,就见陆卿云在看着解时雨喂鱼。   他不便打扰,没进帐子就走了,到了下午再来,他见陆卿云还是在看解时雨。   徐定风年过五十,京中也有夫人和小妾,皱着眉头又退了出去。   晚上三顾茅庐的时候,他才看到陆卿云背着手站在帐篷外,跟他那几个神出鬼没的随从说话。   看到他来,陆卿云驱散随从,冲着他一拱手,将他让进了自己帐篷中。   “陆大人,”徐定风假意咳嗽一声,“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绊住了手脚。”   陆卿云给他倒水,笑而不答。   徐定风接过茶杯:“三殿下——当真不趁现在给他擒住?你带他去找北梁的哨所,他要是有所察觉,往那边那么一钻,可就麻烦了。”   “他的人马都找了过来,现在没办法擒。”   “我知道你是想给他点教训,堂堂一个皇子,竟然干出这样祸国殃民的蠢事,要是旁人,九族都诛完了,不过你别把人得罪狠了,他是皇子,无论如何,皇上都不会要他的命的。”   “是。”   “你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   陆卿云扭头往帐篷外看了一眼。   外面月光稀薄,不足以穿透云层,寒霜已经入侵到他脸上。   夜里,雪小了。   鹅毛大的雪变成了小粒子,沙沙的往下落,落在雪地里,亮晶晶的一层。   赵粲走在陆卿云后方,脸色奇臭无比。   雪粒子被风一吹,稀里哗啦就往人脸上打,仿佛群殴一般,打的人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不睁眼不行,地上全是看不清的雪包,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踉跄。   要不是徐定风说这一趟能建功,打死他他都不会来。   他们身后跟着徐定风的二十个亲兵,还有他自己的十个心腹,都是好手,至于陆卿云,一个人都没带。   雪很深,每一步两条腿都深插在雪里,抬起来,要费很大的力气,踩下去,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每一个人身上都冒着白气,因为穿的多,走的热气腾腾,里面出了汗,外面却还是冷的,冷热夹击,又湿又重,停下来更痛苦。   没走出两里路,赵粲就已经累的抬不动脚了。   他想叫陆卿云停下休息,可一抬头,陆卿云已经甩开他走到黑暗里去了。   前面黑成了地狱,陆卿云的背影像是在慷慨赴死。   艰难前行,他们总算越过了第一个边界点,枯树一从接一从,全都深深埋在雪中。   目光所能及之处,全都是枯树,一动,就会将树枝碰的咔嚓作响。   赵粲停下来歇一口气,正要再跟上去,忽然就见陆卿云往下一蹲,指使着所有人都跟着他蹲了下去。   这些枯树,就是最好的掩护。   火把的光从对面摇晃着过来:“有人,弓箭手准备!”   风也被冻住了,牛筋和生牛皮在冰天雪地中强行拉开的嘎吱声清晰的传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生与死   赵粲额头上滴下一滴冷汗,让自己的人也都别动。   他紧张的口干舌燥,用目光去找陆卿云,可陆卿云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几乎趴进了雪地里,和那些树枝积雪融为了一体。   徐定风的亲兵也都身经百战,全都一动不动,陆卿云不下令,他们就能在这里趴到冻僵,甚至是冻死。   有人踩碎了树枝,慢慢靠近:“出来!缴械不杀!”   陆卿云平静的趴着,连心跳声都变得很慢,积雪悄无声息往他脖子里落,又被身体热度融化,贴在衣服上,和汗水一起变冷、凝结、成为冰块。   衣服正在缓慢的变成一个冰桶。   身上的温度也在往下降,血也像是凝固了,四肢先没了知觉。   对面靠近了,离陆卿云一箭之地,陆卿云已经能看到火把上烧出来的青烟。   士兵又呵斥一声:“再不出来,你们就得万箭穿心了!”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的只剩下回音,回音在黑暗中带点诡异和空旷,仿佛是荒漠中另有一人在和他对话。   火把晃了个哆嗦。   空旷的大荒漠,显然比人要可怕的多。   士兵带着火把和人手缓慢移动,就在陆卿云周围,他们来来回回,不敢轻举妄动,害怕对方也有埋伏。   一个弓箭手离陆卿云最近的时候,陆卿云甚至能看到他耳朵上的冻疮。   他们都是一样的穿戴,里面是大棉衣,外面是齐腰甲。   天太冷,这几人没有将陆卿云一行骗出来,便先行放弃,往西而走。   火把彻底不见,陆卿云才活动了一下冻的僵硬的手脚,先是手,手指弯曲,然后是腿脚,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徐定风的亲兵也跟着站起来,动作虽然僵硬,但算的上训练有素。   其中一人吹亮火折子,掏出纸笔,将笔在嘴里一舔,他按照地形画出了第一座哨所。   陆卿云看的仔细,最后补了一句:“八人,六人有甲有兵器,两人有甲无兵器。”   这个时候,赵粲和他的人才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那些胜仗,把里面的水分攥出来,能立刻水淹龙王庙。   衣服冻住之后,又粗又硬,领子都支棱起来,胳膊在袖筒里一动,像是要磨掉一层皮。   赵粲疼的倒抽一口凉气,他跟上沉默无声的队伍,开始皮肉和衣服漫长的磨合。   找到第三座哨所之后,陆卿云停下,让他们吃点东西。   每个人都随身带了酒囊和干粮,赵粲将酒囊掏出来,塞子打不开,只能强行用牙啃开,将烈酒灌入肚子里,他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酒是一团火,从麻木的唇舌一直烧到肚子里,冻僵的思绪也开始活跃,能够支撑着眼睛四处乱转。   他又喝一口:“陆卿云,差不多了得了,这也够交差了,走走走,我这个三殿下,难不成这个主都做不了?”   陆卿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不言语,继续吃饼。   饼太硬了,需要用牙齿一点一点磨下来。   赵粲环视一眼徐定风的人,发现他们连头都没抬。   他想强行下令,可自己人手不够,陆卿云带给他的压力又太大,仿佛荒漠从四面八方缩小,挤压,空气凝重了无数倍,让他不得不再多喝两口。   酒囊不知不觉空了下去。   边喝边气,肚子里火烧火燎,将眼睛也烧模糊了,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被风吹过来的呼号之声。   是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赵粲也想站起来,但是两只脚各行其是,不听他的使唤,直接摔倒在地,脸趴在雪里,他莫名觉得雪是暖的。   喝多了。   他趴着往上看,就见一大群狼,数量之多,几乎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而且每一只都骨瘦如柴,饥饿到了极致。   在严寒中,它们夹着尾巴,肚皮陷落在骨架中,慢慢靠近,眼睛里冒着闪亮和迫不及待的光,并且不断发出呼号之声。   狼群撒下天罗地网,一股往左,一股往右,中间还有一股,将堪称是一顿美味的人群包抄了。   徐定风的亲军瞪大眼睛,也没在荒漠中见过如此大的狼群,都是一身汗毛直立。   有人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看向陆卿云:“陆大人......”   寒光一闪,赵粲看到了陆卿云的刀,然后两眼一闭,连醉带害怕的昏睡了过去。   赵粲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不在营帐,身边也没有亲兵,只有一个陆卿云。   他使劲一摇脑袋,感觉这酒劲太大,这个时候看陆卿云都还重影。   “人呢?”   陆卿云双手撑刀,长刀上带着凝固的污血,身上也全是血,脸上的血是一道道的,是汗将血梨开了。   他立的笔直,语气却很平和:“都走了。”   赵粲皱眉:“走了?就你留在这里等我?”   陆卿云点头。   赵粲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没注意到周遭景色已经不是在遇到狼群的地方,心想自己这命倒是挺大。   “别愣着,我们也赶紧回去,找什么哨所,吃力不讨好。”   他拖着两条腿往前走,越过陆卿云,脑子还很懵,没看到陆卿云近乎审判的阴森。   须臾之间,陆卿云忽然抡动长刀,干脆利落的劈了过去,一道热血从赵粲的脖颈处喷出,他的脑袋滚落,人还往前走了两步。   脑袋落在地上,面孔朝上,所有五官表情都迅速凝固,皮肉变灰,变白,很快就会在旷野里变成枯骨。   通敌叛国之人,留着干什么?   陆卿云绕过尸体,继续往北走,这才是他此行最机密的事。   不管用什么办法,拿到真正的北梁军事舆图。   他往旁边伸手,握了个空,心里也跟着一空。   解时雨不在。   加快脚步前行,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荒漠中的一切惊心动魄,回到营帐中,再怎么激烈的言辞都显得有些平淡。   四个死里逃生的人,三个是徐定风亲军,一个是赵粲心腹,全都十分狼狈,身上的血分不清是狼血还是人血,如此精良的罩甲,碎裂成了好几段。   徐定风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回来了这四个货,陆卿云和赵粲呢!   在得知他们被狼群冲散,其余的人都死于狼群之口之后,徐定风头一次对这片自由的荒漠感到痛恨起来。   在他的地盘上,死了个皇子,死了个侍卫亲军三衙总都指挥使,这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赵粲不死很麻烦,可是死了更麻烦。 第七十九章 坏消息   天寒地冻,徐定风生生起了一嘴的火泡。   他疲惫的叫人去请侍卫亲军的人和三殿下的人,很快这两方人马也气势汹汹驾到,在他帐篷里三足鼎立。   侍卫亲军来的是庄景和冯番,冯番被困第二天就突了围,辗转找到了这里,三皇子这边来的是赵粲账下参军尚大龙,也是和西山一样的猛将。   死里逃生的四个人,在徐定风授意下,战战兢兢又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庄景和冯番面面相觑,都是瞠目结舌。   死了?   这么利索?   连收尸都省了?   这么干脆利落没有悬念?   并非陆卿云已经强大到了不死的地步,而是这人永远高高在上、冷酷无情,让人想象不出他的死状。   尚大龙拍案而起:“放屁!什么叫死了!死那是要见尸的!尸体呢,没尸体就给我交出人来!就凭你们四张嘴,就打算把我们一起弄去陪葬!”   一个皇子、龙种,被狼给撕了,那他这个皇子账下参军确实前途渺茫。   徐定风很不客气:“你怕是在城里享乐太久,遇到狼群了还能有尸体,狼最饿的时候,连骨头缝都能弄开,从里面吸髓!”   尚大龙知道这是实话,但实话也不能认,又将桌子一拍:“我看分明就是侍卫亲军搞鬼,一定是陆卿云,先绑架了三皇子,又弄到荒漠里去撕票了,就他最狼子野心!”   冯番是个人精,一听就知道他这是要把赵粲死的锅甩给侍卫亲军,当即也拍案而起。   “你少在这里狗扯羊皮,我们陆大人也还没回来呢!分明是你们三殿下造反在先,失败在后,把我们陆大人给杀了!”   尚大龙炸了毛:“放你娘的羊屎屁,姓陆的那么好的身手,三殿下能杀他!”   冯番冷笑一声:“背后的手段千千万,谁知道!”   尚大龙反唇相讥:“这里是军营,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娘们说话了!”   冯番当场就把茶杯朝尚大龙摔了过去。   徐定风一张脸直接苦成了苦瓜,费力将人拉开:“够了!既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就出去找!”   尚大龙将脸上茶水一抹:“找就找,谁使诈谁是孙子!”   他率先往帐篷外挤,冯番紧随其后,两人都去召集人马,连同徐定风的人带路,一起去找,半个时辰后汇合。   徐定风将自己的人马一分为二,自己带领大部队赶回云州城坐镇,小部队留守在此。   庄景跟着一路疾走,在解时雨的帐子前犹豫了一下。   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总之十分复杂,若是让他自己来解读,第一位的仍然是不敢置信,可也必定有几分雀跃在其中。   陆卿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解时雨怎么办?   他倒是不介意伸出援手,带解时雨回京。   帐子里传来嗷嗷的读书声,声音很响亮,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不想读书的痛苦。   尤桐蹲在帐子外面,和吴影划格子下棋。   庄景一来,他手里的石头棋子立刻捏在了两指之间,随时能打瞎庄景一只眼睛。   这样的脂粉男儿,他一个能打十个。   小鹤正好从里面出来:“庄大人?外面怎么这么乱糟糟的啊?”   庄景闷着头往里走,帐子不大,一眼就能扫荡干净,他目光黏在解时雨脸上,撕不下来。   解时雨坐在垫着皮毛的大椅子里,身体往前倾,左手撑在桌上,聚精会神的听陆鸣蝉背书。   窗户处卷着,清晨的阳光连带雪光一起照射进来,她就用帕子盖着脑袋,遮住眼睛,越发显得嘴唇殷红。   听到小鹤说话,她直起身,取下帕子,在刺目的光线中眯起眼睛,睫毛浓密成了一簇一簇的,能眨到人心里去。   她让陆鸣蝉自己出去玩,脸上带着笑:“庄大人,请坐。”   庄景在她对面坐下,看她还是一无所知的懵懂模样,心想这个消息确实能给他带来一种隐秘的痛快之感。   他很想看看解时雨听到消息后,会变成什么样。   “解姑娘,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务必要撑住。”   解时雨嫌那日光刺眼的厉害,微微往后仰了头,仍用帕子盖住眼睛。   “让您见笑,我清早看雪景看的太久,伤着眼睛了,您说。”   庄景见她这副模样,感觉是又美丽又天真,心里便有些不想说了。   他觉得自己是真爱着解时雨的,不愿意让她伤心,可是她不伤心......自己那一腔爱意又如何施展?   真是左右为难。   他张了张嘴,声音极力温和:“陆大人昨天夜里遇到了狼群,没有回来,现在我们都准备去找。”   解时雨像是失了魂一样的没有言语,愣了片刻,她才喃喃道:“哦,那辛苦你们了,务必要将陆大人找回来啊。”   庄景觉得她没听明白,又道:“狼群凶狠,陆大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哦。”解时雨又干巴巴的应了一声。   庄景对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像是刺激过度,安静过了头。   但他若是十分仔细,就能发现解时雨牙齿相击,发出了颤抖之声。   他起身告辞,说一有消息立刻回来,等他走远,解时雨才使劲用帕子按了按眼睛。   帕子已经湿了。   脸上的胭脂被眼泪打湿,乱七八糟糊在了帕子上,她干脆用力一抹,将苍白的面孔抹了出来。   她知道的比庄景还要早。   早在那四个人一回营地,尤铜和吴影就来告诉了她消息。   陆鸣蝉悄悄的进来,站到她面前,眼泪滚滚的往下淌:“大哥真的被狼吃了?”   解时雨使劲眨眼睛,眼泪出来,眨回去,又出来,又眨回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直到眼泪彻底被她收回去,她才开口。   “不是狼。”   她心里应该要有准备的,陆卿云这一趟,早已经说过很危险。   眼下这样,生死不明,也许是最好的情况,陆卿云还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眼中是朦胧的泪,没了陆卿云,她再去看周遭的一切,一切全都变了模样,全都成了化不开的浓黑。   因为陆卿云是她的光,光消失,人间自然也就散场,只剩下一个无明的长夜。   但她不能乱,还有人在等着她拿主意。   她必须得像从前那样精明起来,能算计、能阴险、能狠毒。   将这些人一个不落的全都护住。 第八十章 走   解时雨手里有一枚青山上品封门青鹿纽印章。   这枚印章是小鹤清晨从她的雪帽里掏出来的,下刻“陆卿云印”,一看便知是他的私印。   和他的人一样,这枚印章朴实无华,只要有上品封门青石料,随便一个能工巧匠就能再造一个出来。   拿的出印章的人,也得拿的稳、镇得住,否则很有可能连条狗都指使不了。   陆卿云的身家,全都在这一枚小小的印章中。   “尤铜,”她清了下嗓子,压下哭腔,“叫大家都过来,承光和金理也过来。”   “是。”   承光和金理一直跟在陆卿云身边,然而比尤铜和吴影都要神秘。   他们如同雪片一样轻飘飘从外面吹进来,大氅里是一身褐短,腰间不仅有刀,还有软剑。   见到桌上陆卿云的私印,他们才冲着解时雨恭敬的拱手,随后就站在角落之中,一动不动,随时能融入到任何阴影中去。   陆鸣蝉很害怕这两人,觉得他们堪比毒蛇。   毒蛇不是谁都能玩的,一不小心就会自噬其身。   他紧紧贴着解时雨,本以为自己要为陆大哥哭死去,可以看大家都如此镇定,好像陆大哥还没死一样,他也不好意思哭了。   陆卿云这颗大树不在了,解时雨又张开臂膀,成了一颗新的大树。   解时雨单刀直入:“要是到时候三方一起发难,我们能不能走的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两人,身份实在太贵重。   徐定风、赵粲账下、侍卫亲军,三方都不会想担责,都会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是最弱小的,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可以由着他们曲解。   他们甚至可以说赵粲和陆卿云是为了她争风吃醋,才闹出来这么多事。   将罪责推脱到女人身上,自古有之。   届时,皇上的怒气足以把她剁碎了去喂狗。   尤铜、吴影看向承光和金理。   承光声音低沉:“带出来的人只有十个,如果三方齐动,只能带走一个。”   能从千军万马中带走一个,已经算是天大的能耐,尤其是徐定风这样的老将,一旦将网布的密不透风,带走一个都很为难。   解时雨明白了。   吴影手里有陆卿云的“蜘蛛网”,承光和金理手里有陆卿云的“刀”。   她略一思量,便做了决定。   “趁没人想到我们,现在就走,尤铜,你去看庄景带人往哪边,以他为突破口,吴影,去准备马,小鹤,收拾东西,你跟陆鸣蝉和承光一起走,他们不会注意你们,要快,别等徐定风想起我们来。”   “是。”   众人分头行动,承光和金理在暗处保护。   解时雨换衣服,没有马车,要从冰天雪地中离开,身上这些华而不实的衣服都没必要带。   她换上长棉衣,裹上披风,为了方便,把头发全都梳了上去,戴上雪帽。   银钱都在小鹤手中,不必担心,她将印章贴身藏了,迅速出了帐子。   小鹤赶过来:“姑娘,快吃个饼垫一垫。”   解时雨接在手里,边走边吃,吃不下,心里堵着一股气,但是也得吃。   这个时候不能挑剔,不能任性,能吃一点是一点。   她想若是陆卿云在,这个时候也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不挑嘴,任何饭菜茶水都能往嘴里运,五脏六腑能接纳一切味道,而且一边吃,一边将她的碗堆的高高的,让她多吃。   倘若她吃不完,那也没关系,他不浪费粮食。   他还总能给她找出点甜的东西来,一块糖,一块点心,一把枣子,细细碎碎的往她手里塞,还总问她饿不饿,冷不冷。   一张饼,能吃的她掉眼泪。   将饼塞进肚子里,她在吴影的帮助下上了马,拉住缰绳,一颗极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在马背上碎成八瓣。   尤铜打马靠过来,低声道:“庄景往西南方向,正在集结队伍。”   解时雨点头:“走。”   庄景此时正迎着风训话,远远的就见三匹马纵了过来,那顶红色的雪帽他熟悉至极,是解时雨来了。   她来干什么?   停下训话,他也纵马过去,皱起眉头看着解时雨不太熟练的拉住缰绳:“解姑娘,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这一身装束,他极其不喜欢,她的一切玲珑曲线都淹没在了大棉袍里,连带着脑袋上那顶帽子都很刺眼。   更令他不快的是从雪帽里露出来的一点端倪。   解时雨竟然做了妇人打扮。   她还没嫁过去,就打算给陆卿云守寡了?   他心想这解时雨,倒是很有情义,胆子也大的出奇,自己认识她这么久,都还没看明白这个人。   解时雨不理会他上下打量的目光:“我跟你一起去找。”   “你疯了,”庄景诧异起来,“你当这里是京城,我是领着人出去赏雪游玩去!”   解时雨神情很坚定,并不是轻易就能被他说服的模样:“我不用你们管,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伤了、死了,我自己负责,求庄大人行个方便。”   说罢,她那双眼睛雪亮的看着庄景,看的他心头一跳。   她的眉眼,本就黑白分明到了浓烈,一旦神情凝重起来,便能从她脸上看出威严和傲气来。   用这样一张脸,来求庄景,庄景只感觉是高高在上的菩萨在向他低眉折腰。   心里怦然的一动,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而且他对解时雨越发刮目相看起来,她能对陆卿云如此重情,那日后岂不是也会肯为了自己死?   想到这里,他感觉陆卿云必定是回不来了,解时雨是他一直觊觎的猎物,这一回也必定是要到他手里来了。   他的念头,能从解时雨臃肿的棉袍一直伸进去。   这念头早已在他心里百转千回过,转的越多,就越无法一笔勾销,反而成了痴念。   “好。”他十分为难的点头,“要是受不住,就让这两位随从送你回来。”   解时雨谢过他,对他的各种周到照顾,心中没有一丝涟漪。   她已经见过世间最好的,庄景就是在她面前转出一朵花来,那也没有用。   队伍很快就启程出发,解时雨三人紧紧坠在队伍后面,寻找机会。   这里的冬日,天色是说变就变的,很快日头被滚滚乌云淹没,天色暗的仿佛能伸手扯下来。   解时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一眼前方,只觉得天地实在太广阔了。   人和马,在缓慢靠拢的天和地之间,仿佛会被挤压成一张纸。   她必须得格外用力,才能保持冷静。 第八十一章 城门口   天色越来越暗,雪一言不合就开始下,伴随着大风,枯骨被卷进漩涡里,往人身上打。   解时雨的雪帽被吹的无影无踪。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一个不小心就是人仰马翻,没人会来注意他们。   解时雨左右看了一眼,看不真切,风雪模糊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尤铜和吴影。   这两人知道她骑术不佳,正一左一右牢牢的跟着她,缰绳在她手里,然而方向却掌控在他们两人手中。   给她挑的马也挑的很好,青马合群,不追逐,会随着别的马跑。   在风中,她呼喊了一嗓子:“走!”   嗓门够大了,可让漫天呼号的风一遮掩,就变得很小,微不可闻。   好在尤铜听到了,吹出一声哨声,三匹马同时拐了弯,开始往南撤。   冬日的荒漠不能随意停留,狼群鼻子非同小可,能从风中闻到食物的味道,它们聪明,不会进攻不好惹的营地,但是对落单的人马,它们欢迎之至。   解时雨伏趴在马背上,任凭尤铜和吴影带着她跑,风顶着口鼻,压迫的无法呼吸,每一次用力,都感觉肺里成了风箱。   不用辨认方向,一直往南跑了一阵,马的速度才慢下来。   到了城门口,尤桐和吴影正要往里走,解时雨却哑着嗓子叫住了他们。   “戒严了,徐定风比我们快,回来了。”   赵粲统领之下的北城门,一片死寂,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城门守卫形同虚设,此时的城门乍一看也是如此,可是细查之下,却大不相同。   同样是寂静,这寂静中却多了一股硝石的苦味和硫磺刺鼻的气味。   京城曾有一次演兵,放了两门火炮,当时满城里就飘着比这个还要浓厚的多的味道。   徐定风这是要请君入瓮,她还没这么大脸面,够资格动用火炮,请的应该是北梁。   也许徐定风还没想起她来,但是她一出现,就会立刻被想起来。   那才是真的送上门去。   尤桐纵身靠近,游魂一般在城墙周围游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鬼鬼祟祟到了极致。   片刻之后,他回到解时雨身边,低声道:“还真是,守的死死的,没找到漏洞。”   解时雨点头:“徐定风是老将,这种事情不可能出纰漏,先躲开,再想办法进城!”   吴影点头:“往东走吧,往西匪贼多。”   “等等。”解时雨微垂着头,慢吞吞的思索。   她听陆卿云说过匪贼的趣事。   荒漠里匪贼不少,这里冬日虽然残酷,可一开春,就会多出许多条商路来,这些悍匪各自把手一方,和行商有商有量的打劫。   要是行商给的多,匪贼们还能收起嚣张气焰,护送一段路程。   但若是不给,匪贼们就会立马露出真实面目,杀一个血流成河。   匪贼、徐定风、进城。   这三样被她联系在一起,脑子里开始密密麻麻的思索,片刻之后,她做了决定:“往西。”   吴影挑了挑眉毛,看向解时雨。   解时雨正仰着头大口呼吸,雪花洒了她满身,浮动的天光之中,她那双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所簇拥,像是一口古井。   古井无波,无论何时都是幽深且森冷的,里面仿佛藏着什么千年老妖,悄无声息地在井底吐着泡。   吴影直觉这是个危险人物,在她面前,人人都需要自保,包括悍匪。   调转方向往西,走出去不到两里地,黑暗中传来夜枭的叫声。   “咕……”   吴影侧耳听完,回了一声哨响,是承光和金理一行赶了上来。   听到哨声回应,承光很快便领着人过来汇合,而他带来的那十个人,解时雨至始至终都没看到影子。   小鹤惊魂未定,一半是风吹的,一半是金理吓的:“姑娘,你们刚走,那个徐将军的人就找过来了,带了不少人,就守在我们帐篷外面。”   陆鸣蝉也连忙点头:“还好我聪明,骗他们说你悲伤过度,在睡觉,估计他们现在还傻傻的守在外面。”   解时雨脸色凝重。   本以为徐定风在如此忙乱的情况下,不会这么快就想起她的作用来,现在看来,她低估他了。   要论老谋深算,徐定风才是真正的老狐狸。   可要出这荒漠,只有北城门这一条路,要不然云州也不会成为重中之重。   翻身下马,她听到僵硬的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又酸又疼。   脚落了地,大腿两侧红肿的无法并起来,再加上冷和麻,她简直是踩在了刀尖上。   一言不发的忍住了,她朝着能坐的枯木走了几步,然后坐了下去。   骑马的时候牙齿还磕到了舌头,当时没感觉,现在有感觉了,火辣辣的痛,痛意直接往脑子里蹿。   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塞进口中,她含糊地看向尤桐:“生火。”   尤铜立刻生火,小鹤蹲在火堆边,开始烤带出来的干粮。   陆鸣蝉吸溜着鼻涕,一边把两只手张在火堆上暖和,一边流口水。   他的思想是非常简单的,陆大哥既然没被狼啃,那就是没死,他先填饱肚子要紧。   火堆的烟气一直往上冒,随风而走,引来了一小撮无所事事的土匪。   他们有十来个人,手里都有刀有棍棒,目光如炬的往火堆这里看了一眼,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女人、孩子、肥马、手无寸铁的护卫!   这要是不抢,都愧对他们的身份。   都不必准备,一帮人笑眯眯的上前,回报他们的也是笑。   双方笑过之后,众匪贼也被抓的毫无预兆。   再一顿痛殴,这些匪贼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理直气壮、义无反顾的将老大和其他人给卖了。   他们这一群人一共有四十人,老大花名草上飞,其父乃是一位有勇无谋的莽汉,满腔抱负,跑去参军,结果第一次冲锋陷阵就做了逃兵。   做了逃兵,不敢回城,就在荒漠中投了土匪,反倒做出了成绩,过了十来年,因为错劫了徐定风,挂在城门口,成了一条风干肉。   儿子草上飞,体格样貌都随了父亲,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唯独智慧大有长进,悄悄继承了父亲的衣钵,默默地做土匪。   不过大约是看了父亲的惨状,心里留下了阴影,但凡不合作的商人,全被他吊起来风干了。 第八十二章 黑吃黑   草上飞一向认为自己比父亲聪明,能平安富贵到老,没想到今天夜里,就挨了一顿毒打。   被打的太狠,草上飞猛摇脑袋,大喊:“我不飞了!真的不飞了,飞不动了!”   尤铜看他脑袋都要摇飞,心里嗤嗤的发笑,当即停了手。   这时候,吴影将解时雨请了进来。   陆鸣蝉和小鹤已经去休息,单剩下她一个,进了草上飞独占的一给大草洞。   解时雨一进来,尤铜立刻关严房门,房门一关,洞内洞外就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外面是无尽的风雪和黑暗,里面却是炭火通红,散发着丝丝烟气,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草上飞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解时雨,感觉今晚的一切都有点不真实。   他以为今天是有人来抢地盘,没想到进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就这?   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捏死——如果旁边没有那两个护卫的话。   洞子里很安静,解时雨坐下,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喝完。   随着陆卿云的消失,她属于少女的那一部分也跟着消失,言行举止全都是深思熟虑过的,看不出任何端倪。   喝过热水,她开了口:“我要进城。”   草上飞的聪明才智被打的不断撤退,此时便晕头晕脑回答:“那你就进呗。”   话音一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等尤铜动手,他先打了自己一巴掌:“我错了。”   看样子这位姑娘是要他帮忙进城了。   他想明白过来了,这一行人,必定是见不得光,但是又非进城不可,所以就找到了他头上。   “姑娘真找错人了,”他琢磨着开口,“我手里这点人,不到城门口就被乱箭射死了,再往西走十里地,有百多号人,那边的当家,号称黑风煞,和城里守卫多少有点关系,不如您去那边问问?”   说完,他心想做人还是要动脑子,他这一招祸水西引、借刀杀人,堪称是一箭双雕。   完美。   解时雨点头:“那好吧。”   她站起来,毫不留恋地往外走,边走边吩咐:“一个不留,清理干净,别泄露行踪。”   “是。”尤铜和吴影应了一声,齐齐露出了大氅中的长刀,往上一顶,寒光照的人心惊胆战。   草上飞盯着刀锋,只觉得脖子上一凉,放声大叫:“我有办法!有办法!别杀我!”   他喊出了哭腔,心想人还是不要动脑子,糊里糊涂的过日子比较好。   解时雨回过头,冷冷道:“说说吧,你的办法。”   草上飞很不情愿地说道:“招安书,我有招安书,你们可以拿着混进去,他们只认识我,我手底下的人都不认识。”   解时雨很满意的一点头:“那就劳烦你送一送。”   于是草上飞就被强行招了安。   云州城内,一片太平,北梁并没有来捣乱,徐定风舒服了不少,坐在帅府中,对着赵粲挂了白的府邸冷笑一声。   毛头小子。   他在云州几十年,这支队伍也跟着他改姓了徐,半块兵符算什么,就是皇帝来了,也得靠他来守城。   只可惜陆卿云走的时候,将那半块兵符也带走了。   然而他也不是事事顺遂,皱着眉头,他想一个小姑娘,能跑哪里去呢?   怎么就这么巧,他这边找人,庄景就把人给带走了?   难道侍卫亲军也跟他打的一个主意?   隔了一天,在荒漠上找人的侍卫亲军和尚大龙全回来了。   等徐定风知道解时雨和庄景在荒漠中失散,身边还跟着两个侍卫之后,就知道不好。   这姑娘聪慧,竟然早有察觉,城门守卫没见到她那一行人的踪迹,恐怕还在荒漠中盘桓。   难办。   荒漠这么大,他又不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红颜祸水,总得有红颜在才说的通,眼下红颜都不见了,再说那两位是为了女人而死,他们就成蠢货了。   徐定风坐在太师椅中,抬头看看吵成一片的冯番和尚大龙,心情很绝望。   他这一辈子征战无数,都没有像现在这么为难过。   这都叫什么事儿。   不管他们在这里如何商议,解时雨已经顺顺当当的出了云州,一路急行,回到京城巨门巷陆卿云家中。   陆卿云的家,是座大宅,和镇国公府背向而立,院子套院子,影壁叠影壁,鳞次栉比,暗影重重。   一行人提着灯笼,由尘封的正门而入,先经过黑灯瞎火的前院,一只野猫从围墙上路过,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立刻惊的小鹤跌了灯笼。   走了不知多久,穿过垂花门,里面就是内宅。   内宅也同样荒芜,只种了几颗大树,其中两颗是梅花,如今竞相开放,火一般,灼灼的烧的四处都是。   梅花树也都是老树,无人打理,盘根错节的乱长着,四周屋子全是黑洞洞的冷清,连只耗子都没有。   小鹤小声问解时雨:“姑娘,今晚我们怎么住?”   解时雨将灯笼抬起,仔细看了两眼,选了大正房旁边的院子。   这偏院也不小,没有牌匾,门户大开,里面也有好几间上房和厅房。   院子里曾经种过什么,眼下全成了枯枝烂叶,看不出本来面目。   小鹤摸索着进去点了灯。   解时雨站在院子里,回头问尤铜:“能不能将秦娘子接来?”   “能。”尤铜说走就走,很快就夹着秦娘子从屋顶上回来了。   秦娘子和小鹤,在加上在院子里乱蹿的陆鸣蝉,这院子总算是有了活气。   院子里就有小厨房,可惜锅碗瓢盆一应没有,米面肉菜更是做梦,被褥也要安置,好在秦娘子知道去哪里买,带着小鹤就张罗开了。   院子里生上火,有了烟火气,锅铲磕着锅沿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没有各种东西和人遮挡,就一直从厨房传到院子里。   解时雨在院子里,感觉到了一种安稳。   这份安稳是陆卿云留给她的。   进了这府门,她没被这荒凉吓到,反而心平气和,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可以在这宅子里落地生根,不惧风雨的疯长了。   第二天解时雨起了个大早。   天还是青灰色的,带着一层寒霜,然而经历过大荒漠里的严寒,这点冷实在算不了什么。   她没有惊动小鹤,自己穿戴好,喝一口冷茶,呼出一口白气,出了门,随心所欲的乱走。 第八十三章 八条腿   陆卿云的宅子,也是陆卿云式的。   冷、硬、充满棱角,没有繁杂的花样,也没有装饰。   走到外书房,平阔的庭院无花无草,窗下有水池,引的是活水,石头上全是青苔,原本里面空无一物,现在放进去三条鱼。   尤桐正在满把满把的往里面扔鱼食,像是存心的要撑死它们。   见解时雨来了,他立刻收手,立在一旁:“姑娘要不要进书房看看?”   他比其他三个随从都要活泼一些,但是这活泼只在心里,并不显眼。   解时雨点头,随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里光线很足,书架上放满了书,外面用丝帘盖着挡住灰尘。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架玉石屏风,屏风后面是一桌一椅,但也没有陆卿云常用的痕迹。   尤桐还没停下,领着她再往前走,再走就是一面木制的暗墙,严丝合缝,想打开就得找到缝隙。   来偷盗之人有在这里找缝隙的功夫,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尤桐轻车熟路打开暗门,点亮灯火,请解时雨进去。   解时雨进去落座,就决定这里面不仅暗,而且寂静非常,人坐在这里面,有种坐地下的错觉。   尤桐悄无声息的取出一只大樟木箱,箱子四角包了铁皮,上面连把锁都没挂。   能突破暗处护卫来到这里,一把锁,毫无用处。   尤桐低声说了一句:“爷出京城时给您留了点钱。”   说完,他就走到门口,关上暗门,留下解时雨独自一人看箱子。   门一关,屋子里就越发寂静,自身的每一种声音都在放大,似乎和人间隔开成了两部分。   箱子里她本以为是银子,可是打开一看,却是成沓的账本和地契。   取出一本仔细翻看,解时雨的眼睛渐渐瞪大了。   这哪里是留下了一点钱!   陆卿云所有的家底,都伴随着这一箱子东西暴露在她眼前。   她明白了,尤桐掌管着陆卿云的“钱袋子”。   银票、田地、铺面、两广路和江南路的生意、一叠地契,这钱袋子已经多的不能再多了。   尤铜等人的开支,也都记的十分详实。   她看的瞠目结舌,就是将这些账本略微翻过,也都花了一个时辰。   放下账本,她收拢脸上一切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走了出去,回到自己临时歇脚的院子里。   小鹤看到她,便张罗着开饭,解时雨坐在桌边,先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然后开始暗中心慌。   陆卿云这家当太大了,也太信任她了,难道他就不怕自己管的不好,把他这个家全败光?   匆匆的吃过饭,她仔细问尤铜,这些管事什么时候会来?   尤铜说每年的腊八这天。   结果还没等到腊八,她先等来了南彪。   这天,陆卿云和赵粲失踪的消息赶在年前送进京城,念头在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脑子里打转,乱麻似的充斥着整个京城。   不安分的念头和人,在此时会更加活跃。   夜里,在她看账本的时候,南彪蜘蛛似的从屋顶上爬了下来,又被吴影扣住,丢到了解时雨面前。   解时雨端坐在太师椅中,像一尊无悲无喜的菩萨像,端详着南彪,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观望者,只服陆卿云的管束,吴影都不行。   他自然也不会服解时雨。   来这里,大约是打探一下陆卿云是不是真的死了,要是死了,他大可自己独立,凭他手里的消息,这世上已经没有能制得住他的人和事了。   南彪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见到解时雨。   他以为这一番前来,必定会看到陆卿云的一切崩塌散去,四位随从也是群龙无首,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样一番井然有序的情形。   这四位大人物,身手了得,难道就没想过要反?   还是说陆卿云没死?   可他觑一眼解时雨手里的账本,又觉得陆卿云肯定是死了。   不死,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来。   南彪回头看一眼蹲在门外唏哩呼噜吃面的尤铜,脑子里莫名的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面——看起来很不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接着又闪过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   尤铜——是不是胖了?   想完这两个念头,他才看向解时雨。   解时雨穿一身墨绿色,头发梳的黑亮,未施粉黛,正不言不语的打量他。   南彪承受不住她的打量,咳嗽一声:“解姑娘。”   解时雨微微点头,沉默且平静,等着他发话。   南彪自行找了张椅子坐下:“看来这里现在是姑娘管事,那我就和您直说,我来就是想脱离出去,往后各不相干。”   解时雨垂下浓密的睫毛:“好。”   她答应的太快,南彪征愣了一下。   解时雨合上账本,继续道:“你想独立自主,这很好,不过蜘蛛八条腿,不是凭空长出来的。”   南彪望着她出神,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蜘蛛不假,就趴在陆卿云的八卦帐上,难不成她还能把这八卦帐收回去?   那可真是太天真了。   下面的人,就和蜘蛛网一样,是一圈一圈连在他这条线上的,只认他南爷。   陆卿云能换掉他,那是陆卿云的本事,一个丫头片子,算哪根葱。   杀了他,这张网也白费了。   “就算我脱离出去,也照样可以合作,”南彪一笑,认定她在虚张声势,“您想要的消息,我可以给您便宜点。”   解时雨摇头,面目亲切的堪称慈眉善目,轻声细语:“这些年你为陆大人做了不少事,要脱离出去可以的,我正愁你不来。”   她取出印章,开始写切结书。   南彪看这印章,心想好了,陆卿云是真死了,不然不会让印章离身。   往后仰靠在椅子上,他笑道:“解姑娘也称得上女中豪杰了,这么干脆利落。”   解时雨盖上印,递给他。   南彪捏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不满道:“交出八条腿是什么意思!”   解时雨答道:“你要脱离出去,那做人就够了,犯不上用八条腿行走,   陆大人的心血,我也不想白费,吴影,带他下去,吐出来一个有用的名字,给一顿饭,一直到他吐完为止,   咱们现在不往朝中伸手,有的是时间,不着急,别坏了这张网就行。”   吴影一手捂住南彪的嘴,一手押着他,飞快将他带了下去。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自投罗网的蠢货,解时雨想。 第八十四章 账本   南彪有进无出,净饿了三天,才吐丝一样往外吐了一个名字。   他手里的名字成百上千,三天说一个,都能保他活十年。   吴影将名字交给解时雨,解时雨转手便给了陆鸣蝉。   陆鸣蝉十二分的机灵,有了一个名字,他就能挖出一大片,南彪也留不了那么久。   南彪之后,那些管事也在听闻陆卿云的消息之后急冲冲的登了门,带着账本和嘴。   这八张嘴是来见机行事的。   陆卿云没了,他的东西总得有人接手,他们这些掌柜,随便的那么过一道手,就能富的流油。   从角门进了前院,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新买的小厮低头扫地,连头都没抬,也没多看一眼。   尤铜将他们带到花厅里,扔下他们就走,很快就有人蹑手蹑脚的给他们上了茶。   管事们想打听打听消息,然而上茶的人也是哑巴似的,一言不发,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府上肃穆至此,管事们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   在外面,他们都是体面人,手里过的浮财不计其数,下面的人尊称他们一声先生,他们自己也觉着身份尊贵,与一般的奴才下人不同。   可是一进这鸦雀无声的府门,他们就有种被扒去伪装,露出原形之感。   八个人坐立不安,彼此小声嘀咕的等,直到外面涌进来两个丫鬟,换了炭盆、热茶、点心。   有人立刻站起来往外看:“来了。”   其余人也跟着站起来,都悬着心,有点紧张。   站在最前面的人忽然道:“咦,怎么是......是个姑娘?”   其余人连忙伸长脖子往前看,果然看到是个年轻姑娘,后面还跟着恭恭敬敬的尤铜。   有人面露疑惑:“难不成......陆大人的家当,都交给她了?”   话音刚落,解时雨就已经走进了花厅。   她穿的朴素,头上也没多戴簪子等物件,没了外物花团锦簇的包裹,她越发显得冷清,眉心里带着一点痣,添了两分和善。   “诸位管事请坐,我姓解,按照往年的规矩,账本是腊八才送来,没想到诸位提前来了。”   管事们全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接了陆卿云的家财。   这不就是将玉玺塞在婴孩怀中!   他们这些人摇身一变,也就成摄政王了!   觑一眼解时雨身后站着的尤铜,他们没敢太放肆,只是都心下一松,坐了下去。   坐在首位的老先生笑道:“再过三天就是腊八,往常这些账目,都是陆大人看过之后,盖上私印,赶在年前了结,这些账目收支往来多的很,姑娘您怕是要吃力些,就提前送过来了,您若是看不明白的,我们也能多留几天指点一二。”   解时雨对他的话里有话并不当回事,微微一笑:“辛苦了。”   她又吩咐尤铜:“就先看这位管事的账本。”   尤铜应声,从老先生面前的箱子里取出来账本,总账只一本,其余都是细账,细账按月有十二本。   解时雨不看总账,直接去看细账。   这些人既然能给陆卿云做管事,不说别的,至少在做账上都是高手,要从里面挑出问题来,很难。   她看的很认真,很仔细,翻完三本,她心里有了数。   全是亏损。   而且亏的有理有据,每一笔都有来历。   不言不语的继续往下翻,她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流露出来。   管事们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知道账本上必须得无可挑剔,哪怕是被找出一些小瑕疵小问题来,也都是糊弄的过去的。   他们也不着急,就等着看解时雨看完账本会如何。   看人下菜碟,也是他们的本领之一。   若是解时雨好欺负,他们也乐的供着她,自己在下面做摄政王。   解时雨将细账看完,让尤铜放回去,只留下总账在桌上,还是不说话,开始翻看第二箱。   小鹤悄悄给她端上来一杯茶,看着这些大箱子咋舌。   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解时雨却坐的端端正正,一丝也不见疲惫,偶尔喝一口茶,眼睛也不曾离开账本。   账本一本一本的过,她没问话、没发怒、没求指点,不言不语,花厅中一片沉默。   时间过去的越长,这份沉默就越凝重,管事们对她这种看账本的方式摸不清底,也都正襟危坐起来。   他们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见过内宅中的夫人看账本,有的是应对的办法,可是从没有见过如此安静的阵仗。   解时雨还什么都没说,他们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压力。   冬日的太阳不持久,还没过中午就开始走下坡路,屋子里的炭盆添了又添,茶水续了又续,点心也是一叠接着一叠的往里面端,十分周到。   这份周到,没让他们感觉到温暖亲切,只感觉到了受刑一般的难受。   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这一把老骨头,都坐的要散架了,再说点心怎么能当饭吃,他们都饿的要晕过去了。   这要是看到点灯时分,他们怎么熬得住。   不说别的,光说这份静坐功夫,解时雨就远在他们之上。   解时雨不管他们如何如坐针毡,只看她的,看完一位,她想上片刻,将账本放好,全部看完之后,八本总账被她分成了三份。   其中一份,只有一本。   她先拿起那一本,取出印章,很痛快的盖在了上面。   “程管事,这一年辛苦你了,比去年还多了一成的净利。”   坐在末尾的管事起身接过账本,松了口气,心想人还是本分点好。   他悄悄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由门口的丫鬟领着去休息。   第二份有两本,她略过不提,看向了另外五本。   “张、李、梅、叶、黄五位管事,也是辛苦一年,没想到亏空的一个比一个厉害。”   五位被点到的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坐在首位的黄老先生,不慌不忙地开始解释。   做生意,哪有只挣不亏的。   其余人也都七嘴八舌的开始哭穷,自己如何不容易,才勉强保住了本钱。   尤铜听了这个穷法,都觉得陆卿云座下一干人等,明天就得断顿,饿死街头。   解时雨从头到尾听完,脸上的笑一直没变,三岁小儿来了也能看出她这笑不是好笑,倒像是在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花来一样。   五位管事慢慢住了嘴,话都说的穷尽了。 第八十五章 不懂   解时雨捏了块点心,慢条斯理的吃了。   吃完,她才淡笑着道:“你们看,我这年纪,还是爱吃糖的时候。”   管事们陪着干笑了几声。   解时雨用帕子擦干净手:“我年轻,也不懂管家,没想到生意如此难做,多亏了你们辛苦,才算没把本钱折进去,   依我看,还是真金白银拿在手里最靠的住,存在银号里,我这辈子应该是吃不完的,   尤铜,你去寻买主,将这些东西产业都卖了,再给这五位管事们封个厚厚的红封,答谢他们的辛苦。”   “是。”尤铜恭谨的应了,心里暗暗发笑,这才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五位管事一听,全傻了眼。   卖了?   那他们还管什么事?   不做管事,他们哪里长长久久来的钱财,来的体面?   黄老先生叹气:“姑娘,这都是陆大人积攒下来的东西,您怎能如此糟践,我是一万个不同意的,做生意,今年亏,明年挣,这也是常有的事。”   解时雨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尤铜,陆大人这些东西,管事们也都有份?”   尤铜连忙摇头:“没有。”   “哦,”解时雨又问,“那他们凭什么不同意?”   尤铜憋着笑:“姑娘想卖,无需任何人同意。”   解时雨就很干脆的拍了板:“那就卖,去年还挣不少,今年就全亏空了,明年岂不是要欠债,我是不懂这些的,还是保住本钱要紧。”   五位管事听她左一个不懂,右一个不懂,顿时有种老虎吞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其中一个姓张的管事,算是机灵人物,看出来解时雨的路数。   亏了?卖!   没去年赚的多?卖!   今年有灾,靠天吃饭?卖!   她有的是银子,卖了也不心疼,只要不满意,那就卖。   张管事站起来,冲着解时雨深深作了一揖:“姑娘,我来的匆忙,这账本没理明白,若是姑娘不嫌弃,老奴拿回去再仔细斟酌,腊八那天,送到府上,必定让姑娘满意。”   “人没有不犯错的时候。”解时雨点头,示意尤铜抽出他的账本递过去。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   一个接一个,连带着那两位把账做的不亏不赚的,也都将账本领了回去,等腊八节重新送来。   等所有人离去,解时雨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到这时候,她才算是堪堪握住了陆卿云的东西。   陆鸣蝉从外面跑进来,将食指和大拇指圈了个圆圈,倒扣在眼睛上,龇牙咧嘴的一笑:“看,四个眼睛!”   那位姓程的管事戴了一副叆叇镜,被他看到了,稀奇了半天。   解时雨被他逗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书背了吗?”   陆鸣蝉支支吾吾的跑了。   腊八节那天,账本都及时的送了过来。   解时雨看过总账,才将这些账本留下,预备着细看,今天这一天,她想偷个懒。   年岁之终,小鹤早早就熬好了腊八粥,洒在门上、柴垛上,祭祀五谷之神,祈福求寿,避灾迎祥。   她和秦娘子一拍即合,在外面流水似的花钱,一趟一趟的往家里运人运东西,新雇的两个小厮都被压弯了腰。   忙完了,她们还要解时雨也出门,去普陀寺祈福。   节姑此时也正坐马车往解家去,路过巨门巷,看一眼没挂牌匾的三间大门,外面竟然坐了个门房。   “这里有人住了?”   她来来回回这么多次,多没见这座可以和镇国公府媲美的大宅有过人影。   心里不知道可惜过多少次,问过不少人,竟然都不知道这宅子是谁的。   还有人试图找牙行打听,想买下这座大宅,最后都不了了之。   苏嬷嬷笑道:“这样的大宅,住的人家必定是非富即贵,回去问问大少爷,咱们也找机会拜访。”   正说着,角门开了。   节姑见了鬼似的看着出来的人。   解时雨穿一身石青色窄袄,外面罩着一件灰色披风,从围了一圈的狐狸毛中露出修长的脖颈,脸上和从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大步流星的出来,后面跟着小鹤,牵着个十多岁的小孩,再往后是两个护卫,这两个护卫都是头戴大帽,身穿褐短,走路带风,肃然的跟着她。   这一行人目不斜视的走到马车跟前,守门的小厮跑过去,放凳子打帘子,将解时雨让了进去。   等马车走了,节姑都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道:“快、快去找大哥去!”   解臣新买的宅子,今天正热闹的很。   祭祖敬神,祈福求寿,避灾迎祥,将他买的这座新宅院点缀的十分喜庆。   就连解大夫人都喜气洋洋。   自己的儿子,终归是有本事的,短短几个月,就得了太子的重用,连节姑也扶正了,不再是妾,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等太子继位,那他们这富贵还要再往上冲。   解清一面做个闲散老太爷,一面指点着解臣,又得了几个好消息,也正高兴着。   唯有解臣,心事重重。   从前他是没什么心事的,从去了云州开始,苦难成倍的找上头来,让他日渐沉稳,并不是只依附着常沐过日子,心里那些念头,已经一样一样,想的比他爹解清还要深了。   说他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这一次在太子面前立功,完全是因为太子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太子呆在京城里,什么也没做,就有了陆卿云和三皇子生死不明的消息。   生死不明跟死了没区别。   二皇子因粮仓一事被申斥,户部尚书之位再次空悬,三皇子再一死,署理兵部实权又空出来一位,再加上陆卿云侍卫亲军总都指挥使一职,足够在京城掀起一番大风雨。   太子想提点他的人进入侍卫亲军,或者自己署理兵部,趁着这些势力灰飞烟灭之时,他得抓住实权。   他这么想,其他皇子自然也这么想。   皇子们之间的争夺,和普通人家争家产那是截然的不同。   普通人家,再如何闹,死伤也有限,这条路就不一样了。   皇子们各个都是人才,表面上一派和气,兄友弟恭,背地里是炮火纷飞,各展奇招,党羽林立,一旦倒下去一个,底下就会压死一大片。   他不想死,所以每一步都要很谨慎。   这一次,就连常沐也觉得这机会不错,还拟了几个名单给太子,都是朝堂上可用之人,正好拉拢。 第八十六章 污秽   解臣却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不知为何,每每无法决断的时候,他会莫名的想一想,若是解时雨,此时此刻,她会怎么做。   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身后有一道黑影,这道黑影就是解时雨,他对她痛恨至极,只要这一道如魔似鬼的影子一贴上来,他就会越惊越怒,厌恶的想要作呕。   这道黑影哪怕只是贴着他,那沉沉的黑气就会开始侵蚀他。   先是皮肤,黑气从他背后的伤口钻进去,让他又疼又痒,那是在云州和西山打斗受的伤,从肩膀处一直伤到胸口。   伤口被染黑了,背后的黑影变本加厉,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至此,他整个人都变得污秽不堪,从前那些仁慈善良悉数不见,只剩下一个接一个的恶念。   就是这黑影的操纵,让他卖了节姑。   转念,他又想,也许自己是故意借着解时雨,卖了节姑。   他已经受够节姑了,除了蠢,一无是处。   不、不能这样想,他饱读圣学,谦卑恭谨,若不是解时雨逼迫,他怎么会想到让节姑去做妾。   要是他自己这样想,那就真是禽兽不如了。   归根结底,自己所有的变化,全是因为解时雨。   太子这件事,他想了许久,觉得若是解时雨,一定不会凑上去。   他们是可以坐山观虎斗的。   太子东宫之位稳固,在皇上那里也是个大哥哥的敦厚模样,这时候急急忙忙伸手,反而把先前建立起来的印象都毁了。   四、五、六这三位,必定是迫不及待,他们争夺的越凶猛,太子捡漏的机会就越大。   将心里的想法一说,太子和常沐商量着,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以先按兵不动。   之后,果然不出他所料,三位皇子争的头破血流,皇上大发雷霆,训斥一番,把署理兵部的事交给了太子。   太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兵部,喜的差点抽过去。   他这还是头一回摸到实权。   太子一高兴,立刻把解臣的位置也挪了挪,还提点着常沐,将节姑扶正。   解臣这一挪,就从五品礼部郎中,挪成了正四品鸿胪寺少卿,鸿胪寺政令仰承礼部,并不逾矩。   得了太子青眼,解臣去了一件心病,还剩另外一件。   就是文郁。   天子龙潜之交,最有前途,也最危险。   赢了,一步登天,输了,万劫不复。   解时雨和陆卿云一样无影无踪了,他管不着,但文郁这个罪魁祸首,他一定要拉下水。   只可惜之前做了两个套,文郁都没往里面钻。   戏台上唱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节姑在解大夫人千呼万盼中,总算来了。   她一来,就指挥的家里丫鬟嬷嬷团团转,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渴一会儿饿,唱戏唱的不是她想听的,要换。   解臣只从她那一堆耀武扬威的言语中,听到了最熟悉的两个字。   解大。   他猛地坐起来,在乱糟糟的声音里问:“你刚才说谁?”   节姑喝着茶:“解大啊,我在巨门巷看到她了,你们不是都说她跟她那个靠山一起死在荒漠里了吗!”   “庄景是这么说的没错,”解臣皱眉,“你没看错?”   节姑哼了一声:“我年纪轻轻的,眼睛好的很,绝对不会看错,她现在就住在巨门巷那座没挂牌匾的大宅子里,那宅子肯定是那个姓陆的给她的。”   解大夫人想了想她说的宅子是哪一座,惊的往后一仰:“那宅子,我从前就听说过,好像跟镇国公府上一般大,原来抚国公想买,都没找到人,竟然到她手里了!”   “这算什么!”节姑很不服气,“谁买不起似的,再说了,她也配住!倒不如叫西街的解家出面,把宅子给收回来!”   解臣听了,心中一动。   他只有两个仇人,一个是文郁,一个是解时雨。   尤其是解时雨,不让她也尝一回自己受的苦,他死都不能闭眼睛。   眼下陆卿云已经没了,她没了靠山,手里却握着陆卿云的财富,回到京城,不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西街那边全是废物,着急忙慌的给解时雨除了族谱,自然不能再去收她的房子。   京城的豺狼,比比皆是,只要将这消息放出去,自然会有人闻风而动。   他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还有文郁,他也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文郁。   虽然看不出文郁和解时雨到底有什么仇怨,但这两个人肯定不和睦。   从前文郁让他们解家去探解时雨的底,这回该轮到他自己打头阵了。   解大夫人日子过的美满,却不想再横生枝节了。   她紧皱着眉头:“随她去吧,眼下她也没来招惹我们。”   她是怕了,有时候想起解时雨来,她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么一个说话都不高声的姑娘,是怎么把他们一家弄垮的?   心里虽然疑惑,但是一想到这个人,她第一反应就是那座阴森森的菩萨像。   “娘!你就是太心软了!”节姑把玩着手腕上新买的珊瑚珠串,“她现在住的用的,不都是从我们家夺走的吗,我们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怕什么,巨门巷的宅子拿回来,我们还可以卖给抚国公啊!”   她说的轻轻巧巧,好像解时雨又成了地上的泥巴,可以任凭她踩上一脚。   说着,她毫不在意地往椅子里一躺,快快乐乐道:“风水轮流转呢。”   消息传给文郁的时候,文郁已经吃过晚饭。   对着灯影,他独坐许久。   他不像解臣那样,看解时雨看的浅显,对待这个女人,他自认为自己看的透彻。   哪怕解时雨现在没有靠山了,在他眼里,她也与魔鬼等同,她不会死,只会一直的杀下去。   他对解时雨,恨也没恨到那份上,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大约现在是讨厌更多。   这个女人,抓着他的秘密,每一句话都能刺的他体无完肤,仿佛他的长相、言行举止,都是沽名钓誉,不值一提。   再说玉兰巷解家成了什么样,他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心中思绪万千,他便站起来,回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浮浮沉沉的全是药味。   神医的方子,一刻不停歇的吃着,吃的文郁时常都产生幻觉,好像在这种药海之中,自己龙精虎猛,足够征服任何一个女人。   解时徽在屋子里绣花,见了文郁,连忙将针线放开,站起来给他解披风。 第八十七章 粉墨登场   文定侯府很安静,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世子夫人惨叫哭泣的声音了。   解时徽活的更加腼腆温柔,全京城都知道文定侯府有个安安静静的世子夫人。   她放好披风,从丫鬟手里接过茶递给文郁:“您要喝粥吗?母亲去普陀寺求的佛粥。”   文郁摇头。   今天这消息扰乱了他的心神,以至于听到一个佛字,都能想到解时雨身上去。   他挥退仆人,让解时徽熄灭灯火。   解时徽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吹灭灯火,在黑暗中咬紧了嘴唇。   文郁不打她了,可却添了新的乐趣,零碎的折磨着她。   她佯装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挪动到床上,灵魂漂浮而出,只当接下来的都是一场梦。   文郁摆弄她。   两只手冰冷,不带温度,不像个男人,倒像是宫里出来的公公一类,能摸到她骨头里去。   这样的两只手,蛇一样,乐此不疲的在这具僵硬冰冷的“尸体”上游走。   一寸接一寸,一处接一处,这条冰冷的蛇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仿佛这种探索能令他有一种腾云驾雾的快乐。   解时徽咬着牙,闭着眼睛,羞耻的几乎要滴血。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哭,不敢叫喊,只能将自己当做无知无觉,也无思想。   没有嫁人前,她曾经有过无数美丽的幻想,如何的琴瑟和鸣,如何的心心相印,嫁人之后,一切美梦都破碎了。   要是嫁过来的是解时雨就好了。   这一切,本应该是解时雨承受的。   文郁也不说话,甚至不喘气,没有一丝男人的热度和勇猛,他生来就是个天阉,吃再多的药,也没用。   解时徽忍受着,等着文郁罢手,片刻之后,文郁忽然起身:“别动。”   她不敢动,疑惑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文郁点亮了油灯。   灯一点,屋子里立刻大放光明,解时徽的一切都暴露在灯火下。   “啊!”她短促的叫了一声,猛地蜷缩起来,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   是足够她上吊而死的耻辱。   女子的身体,是隐秘而且美好的,突如其来的被文郁审视,她羞愧的当场要晕过去。   眼泪涌出来,她感觉此刻自己的身心全都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   而文郁举着灯,却是穿的整整齐齐。   他身有残疾,从不将自己的身体示人。   他嘴角含着一丝冷淡的笑意:“别怕,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本来就是没有秘密的。”   夫妻?   解时徽抱着被子发抖,微微张着嘴,已经快要失去神志,只能勾着衣服一件件的穿上。   文郁雕塑一般站在原地,举着灯,看着她穿衣服,一边面无表情道:“解时雨回来了。”   不等解时徽回答,他自顾自地道:“我不去招惹,你也别去招惹,见了她,最好远远的避开。”   解时徽穿好了衣服,有了一层盔甲,脑子这才慢慢的转了回来。   “她不是......死了吗?”   文郁冷笑一声:“阎王爷都不收她。”   ......   庄景是晚一些时候得到的消息。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遇仙楼喝酒。   不远处有两位姑娘正悄悄的看他。   庄景这一副皮囊,是极好的,少年气与男子气概兼备,眉目如画,风采过人,谁见了都愿意多看两眼。   而庄景,这一时半会,没有猎艳的心思。   他的目光很缠绵的看向酒杯,觉得暂时——还没人能取代解时雨在他心中的位置。   文花枝陪着他,除了上值,简直是一步不离。   “酒多了伤身,我知道你思念陆大人,可也不能这么喝。”   她并不知晓庄景的心事,甚至还未曾窥探到他的真实面目。   但是她无师自通,用自己打造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从早到晚的将庄景装在里面,阻断他人觊觎的目光。   她爱庄景,爱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只要一见到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就要发疯,而且这种疯意日渐严重,有向文郁靠齐的趋势。   庄景也深感这个女人的可怕,不然当初也不能在普陀寺拿刀子捅人。   他时常感觉她那张温顺的面孔下藏着另一个文郁。   只不过这个女式的文郁如今还在潜伏之中,没有从皮囊里钻出来。   文花枝给他夹菜:“我刚才听到一个消息,解大姑娘回京了,她都没死,兴许你们陆大人也没死呢?”   庄景心怀鬼胎,害怕文花枝看破他的心事,再给他来个全家捅,心头虽然小鹿似的乱撞,面上却是一丝不显:“谁没死?”   文花枝答道:“解大姑娘,解时雨,听我哥说,她现在住在巨门巷那座大宅子里,那地方原本应该是陆大人的,现在都给她了。”   “走,回家去,”庄景放下酒杯,“叫车夫往巨门巷绕一绕,看看真假。”   他肝肠寸断的思念解时雨,几乎思念出相思病,哪怕是偷偷看一眼大门,也能缓解一番他的病症。   结果一到巨门巷,他就见到了抚国公府上的马车。   马车横七竖八挡住了巷子口,旁人别想再进去。   陆鸣蝉叉腰站在角门前,手里还抓着一包爆竹,领着四个小厮,气势汹汹,乍一看,像个小号的陆卿云和小号的四个随从。   “干嘛的!”   他斜着眼睛看抚国公世子郑贺。   外面传言都说这位世子不爱女人,其实并非不爱,只是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老抚国公但凡再有个儿子,也轮不到他做世子。   可谁曾想老国公天生就是当岳父的命,生了一串女儿之后,彻底绝望了。   绝望之后的老国公,对着郑贺使出了狼牙棒,在不间断的毒打之后,总算是让郑贺收起了兰花指。   郑贺将自己那个小女儿的灵魂藏在肚子里,在外成了个灵魂和高大肉体不能统一的面瘫加恶霸。   面瘫低头弯腰,对着陆鸣蝉发了话:“这座宅子——我买了!”   他们家有宅子,不比镇国公府小多少,但是抚国公和镇国公是死对头,小一寸也是小。   这个面子,他们不能丢。   但是京城里比镇国公府还大的,除了王府,就剩下巨门巷这一家。   因此一听到解臣说这宅子有了主,立刻就赶了过来。   陆鸣蝉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末了冲着郑贺一笑:“那你进来说,我们家姑娘在呢。” 第八十八章 谁才是恶霸   郑贺在国公府长大,并非真是一块朽木,老国公能在无数磨砺中风雨不倒,心术自然十足。   虎父无犬子——也许是犬女,郑贺的思想与智慧是男女兼备的,外表看着是个呆霸王,但是心里门清。   看着陆鸣蝉那一番热情邀请,他感觉很疑惑。   自己来者不善,打算以权势压人,让人把宅子卖出来,这小孩怎么仿佛不会看人眼色一样?   难道这宅子的主人也知“怀璧其罪”,急着要将这烫手山芋脱手?   陆鸣蝉看他站着不动,当即“哎呀”一声,十分灵活的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走啊,你不是要买宅子吗,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站在这里商量价钱?”   连拖带拉,他把郑贺从角门拉了进去。   郑贺带来的一大群小厮正要跟着过去,那角门里忽然就扔出来一大堆炮仗,噼里啪啦一通乱炸,将他们炸了个脚不沾地。   等他们再反应过来,角门已经关上了。   陆鸣蝉拉着郑贺,一路上天真而且活泼,话多的密密麻麻,说的都是他半大小子的好吃好玩,以及读书的苦恼。   他是个天生的戏子,有一万张面孔藏在心中,可以随时调换,避人耳目。   面对小六爷,他是个街面上的小赖子,面对郑贺,他是个没有智慧和头脑的小少爷,面对南彪吐出来的那些名字,他是个玲珑八面的小管事。   唯独在解时雨和陆卿云面前,他才从无数张面目中翻出来那张真的,给他们看。   将人拉到外书房花厅,他自作主张的请郑贺喝茶:“大哥,你是哪一家的啊,我在京城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抚国公世子郑贺,你家姑娘呢?”   茶是龙井,可惜陈了。   郑贺闻了闻,没敢喝,同时觉得这家里可能是真缺钱。   他抬起头,四下张望,花厅里无花无草,只有一个小池子,里面游着几条胖头鱼。   也没有炭盆,寒风一吹,茶就迅速变凉。   目光再往书房移,就被陆鸣蝉上蹿下跳的挡住了。   不过就这么几眼,他也看出了冷清和萧瑟。   这价钱,应该可以再压一压。   陆鸣蝉挑三拣四的拿点心,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们家是姑娘做主?还要卖宅子?我们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牙行,你就来了。”   郑贺察觉到他是在套自己的话,抬头又看他一眼,就见陆鸣蝉嘴里已经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东西,这吃相不堪入目。   好像是常年吃不饱一样。   郑贺不动声色的转移目光:“我们家一直想买这宅子,还专门去查过这宅子是谁的,这次你们一回来......”   陆鸣蝉使劲咽下糕点,然后毫无预兆的变了脸,瞪着他:“你还敢一直惦记着我们家的宅子!”   他一扬手,就招来了好几个身强体壮的护院,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将郑贺一顿狠揍,又抬着出了角门,扔到街上。   陆鸣蝉恶狠狠的瞪着外面一片哗然的人:“敢强占我们的宅子,信不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说完,还哼了一声,把角门给关上了。   郑贺气的要命,想带着人冲进去,可是一抬头,就见围墙上蹲着个抱大刀的黑衣人,正冷冷瞪着他们。   和陆鸣蝉的恐吓不同,这人身上真带着一股杀气,并且以他为界,擅闯者死。   “世子!”一个小厮扶起郑贺,“这里面的人也太嚣张了!我们这就去府衙报官去!”   郑贺甩开他:“蠢货,他们巴不得我们去报官!还嫌不够丢脸!”   他是看出来了,这是杀鸡给猴看,再去府衙,丢的只是他自己的脸。   “哼,”郑贺擦干净鼻血,“走着瞧。”   他这只大公鸡,也不是吃素的。   这个未曾露面的解大姑娘有人,他郑贺也有的是人,解大姑娘有钱,他也有的是钱,他有的还不止这两样,他还有权!   在京城豪横了这么久,没有被一个小姑娘吓住的道理。   不打到对方卖宅子,他这世子不如让给他二妹妹去做,他回去绣花!   他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多的是闲汉来给他干活,不到半天,就把巨门巷堵了个水泄不通。   砸门、砸瓦、砸墙,什么都砸,只是不闯到人家里去,闹的沸反盈天。   马上就要过年了,人人都闲着,过来看热闹。   然而郑贺所不知道的是,陆卿云这座宅院十足空荡,足够解时雨躲到任何一个安静的地方去。   等他们砸完了,走了,陆鸣蝉让尤铜背着他,鬼鬼祟祟的跟上郑贺。   郑贺满以为自己是大获全胜,砸的这一家子每一个敢吭声的,殊不知,他的噩梦才刚开始。   陆鸣蝉贼精,只要他一落单,就让尤铜摁着郑贺一顿暴揍,这落单的时候都十分的难以启齿,不是如厕就是沐浴。   还有一次,郑贺正在自己的外宅涂脂抹粉,穿裙子戴首饰,忽然就听到陆鸣蝉的笑声,这一回,不必揍,他自己先吓了个半死。   打完不算,郑贺还收到解时雨一份赔礼。   里面是上等的胭脂水粉。   如此不过两天,郑贺就如临大敌,看根柱子都怀疑陆鸣蝉藏在里面,不得不和父亲抚国公禀报了此事,又挨了一顿胖揍。   在大年二十九那天,郑贺请了庄景作陪,带了一车的礼物,前去赔礼道歉。   在深山一般寂静的书房里,解时雨慢条斯理的画画。   因为无需再躲躲藏藏,有所顾忌,她画画的速度放慢了许多,每一笔,都力求落到最合适的地方去。   屋子里炭火烧的很旺,她没穿棉袍,穿了一身淡绿色遍地金袄裙,随意插了两根翠玉簪,画的是一副颜色淡雅的山居图。   陆鸣蝉乖乖垂着脑袋:“庄景陪着来的,说是要赔罪,带了一大车的东西。”   解时雨搁下笔,露出一抹笑意。   风吹草动,皆由她而起,而她连面都还没露。   她知道在京城,坐拥如此巨大的财富,是不可能安安静静过日子的。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她的仇人解臣。   郑贺的出现恰到好处,让她这颗小石头,悄无声息的落入京城权贵的池水之中,泛起一波波涟漪。   涟漪会波动到每一个角落,等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留痕迹地在池底占据一席之位了。   她目光炯炯的盯着画中山水,两只眼睛,黑成了古井深潭。 第八十九章 盯上   解时雨没见庄景和郑贺,只留下了那一大车礼物。   到过年那一天,这天底下的任何人都将万千斗志、烦恼收藏妥帖,等过完年再拿出来算账。   陆鸣蝉是脱缰的野马,一刻也不肯消停,府上清净,不合他心意,正好看到郑贺的马车从巷子口路过,他立刻就提着一串用药线串好的炮仗奔了过去。   “世子爷,”他张手拦下马车,“进来喝杯茶?”   郑贺见到他就跟见到鬼一样,想让车夫赶紧走,但陆鸣蝉的言行举止完全无法预料,一个不留神,就已经趁着马车要走不走的瞬间爬上了马车。   郑贺深吸一口气:“喝茶就不必了......”   陆鸣蝉不理会他的拒绝,看他幞头上悬着金银箔罗彩制成的幡胜,便问他:“你从宫里出来?”   郑贺连忙点头:“我就不去你那里喝茶了,家里还等着我......”   这茶,他不敢喝。   虽然庄景和他说解时雨端庄大气的姑娘,但他一想到解时雨送他的那一盒上好胭脂水粉,立刻就觉得要被臊死,连京城都快呆不下去了。   这样不声不响的手段,在他眼里,解时雨已经和这座宅子化为一体,都能张嘴噬人。   陆鸣蝉却不许他不同意,使出十八般武艺往下拉扯他,生拉硬拽地把他拉进了角门。   一进门,郑贺先打了个哆嗦。   放眼望去,全是繁华景象,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春联、福字贴的到处都是,可眼睛所见的这一场繁华盛宴,耳朵却背道而驰,没能听到相匹配的声音。   这简直就是一座纸扎屋。   这个念头一起,他先打了个寒颤。   好在这府上还是有活人的,他先是见到了小鹤,小鹤面色红润,胸脯屁股鼓成了葫芦,绝不是死人能有的气色,他才松了口气。   见到过小鹤之后,他就见到了解时雨。   解时雨在一片灯火之中,冲他微微一笑,立刻笑的他腿肚子转筋,站成了一块木头。   按理说解时雨并不可怕,今夜是除夕,她更是和颜悦色,又有陆鸣蝉在,郑贺这害怕,实在是没道理。   郑贺也知道自己没道理,尤其是他为了弥补那点不足的阳刚之气,恶霸似的在京城行走多年,怎么会怕了一个姑娘。   可不知怎么,他一看到解时雨那张低眉敛目的观音像,立刻联想到了毫无活气的纸扎人。   守门的是吴影,尤铜因为胖了不少被承光带走了,他看一眼神情古怪的郑贺,侧身让开。   陆鸣蝉连拉带拽的将郑贺带了进去:“姑娘,我一出门就碰上他了!”   郑贺连忙摆手:“路过而已。”   这时候小鹤上了茶,他赶紧端起茶杯往嘴里灌,好缓解尴尬,喝完之后他发现解姑娘估计是不讲究吃喝的,还是陈茶。   陆鸣蝉立在他身边,请示解时雨:“我想出去玩一玩,和郑世子。”   郑贺看他乖的出奇,和打自己的时候判若两人,仿佛是鬼上身,又默默喝了口茶。   这宅子邪门,还是不买为好。   他这里一惊一乍的吓唬自己,陆鸣蝉就已经得了允许,当即拉着他的手就要走。   郑贺逃脱不了陆鸣蝉的魔爪,站起来告辞,临走前,忽然扭捏着问:“解姑娘,我、其实我也不是怪胎,那件事,请你保密。”   解时雨一摆手,神情是毫不在意,显然根本没把他那点癖好放在心上。   郑贺的身心全都松了口气。   解时雨轻描淡写,就将他的心事给去了大半。   陆鸣蝉和郑贺一走,解时雨的表情就变得更为漠然,她铺开纸笔,在上面写了“抚国公”三个字,又用笔圈了起来。   郑世子,已经一脚迈进了她的圈子里。   郑贺领着陆鸣蝉,去城头走百病看烟花。   年三十到元宵,侍卫亲军不禁百姓登城头,不过各个府邸的女眷大多只有年三十吃过团圆饭后有空,所以这天晚上城头上女眷多。   陆鸣蝉最爱热闹。   各家女眷都是提前占好了位置,搭好棚的,他也能跟个小黑猴一样灵活的进出,满口吉祥话,不一会儿不仅荷包满了,连肚子也填满了。   郑贺吃了他一块点心:“呵,你倒是哪里都能去,这是六皇子府上最有名的梅花糕,咦,他不在宫里,怎么跑出来了?我得去看看,你在这里别乱跑。”   陆鸣蝉点头,等他一走,立刻跑的没影了。   他又不是泥菩萨,一动不动。   四处都是人,他走了片刻,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在盯着他。   身后全是人,他找不到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好像一切都是错觉,让他有点糊涂。   他又走了两步,再次回头。   只看到一个镇国公府的小六爷,正不苟言笑的往他这边看过来,张嘴说了句什么,抬腿似乎要来追赶他。   小六爷赶的急,撞上了庄景,庄景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找到卖假画的了。”小六爷甩开庄景就往前跑,可是陆鸣蝉已经不见了。   不是小六爷。   陆鸣蝉出于直觉,觉得这盯着他的人不是好盯,一瞬间汗毛直立,钻进了人群里。   他成了条小泥鳅,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从不断往城头上涌的人里逆流而下。   下到城墙边,他才松了口气,四下张望一眼,准备一路绕回去。   他得去找解时雨。   然而盯着他的人,眼睛依旧黏在他身上,是一个非富即贵的妇人和一个嬷嬷。   妇人眉头紧皱,两只眼睛亮的异常:“没看错?”   “嗯,”嬷嬷点头,“再没有这么像的,年纪也对的上,已经让人跟着了。”   妇人埋着头,开始和嬷嬷耳语,整张脸都陷入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很快,嬷嬷就一阵风似的也挤了出去,叫了车夫,上了马车。   解大夫人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拍了一下解臣:“那个嬷嬷......”   陆鸣蝉一路走,一路毛骨悚然。   他又有了如影随形的感觉,这感觉不真切,有时有,有时没有,仿佛是从极其热闹之地,一下子走进寂寥之地带来的错觉。   大家都去看烟火了,街道上反而没什么人。   他心想:“大哥说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肯定是有人跟上我了。”   要是不能在到家之前甩掉这种视线,就会造成无尽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立刻换了个方向,拐到了大街。 第九十章 淘气   陆鸣蝉跑的身心俱疲。   能够跟上他的人,必定不一般,而且就是冲着他来的。   将随身带着的一个大炮仗拿在左右,右手抓紧火折子,他跑的更快了。   街道上,响起了马车的声音。   他没回头,越走越急,撞开放炮仗的两个小孩,正要跑起来,忽然就听到身后小孩刺耳的尖叫声。   猝不及防的一股冲力撞上来,陆鸣蝉滚落在地,用力往旁边一滚,躲开了马蹄的践踏。   而那两个小孩,躲避不及,直接被马车撞飞了起来,再落在地上,还不知有没有命。   从屋子里跑出来的妇人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拦着马车就不让走,陆鸣蝉忍痛爬起来就跑。   他什么时候惹到疯子了!   身后又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两只大手提住了他衣服后襟口,他奋力挣扎,两条腿跟着就离了地。   “娘的,欺负你小爷!”   陆鸣蝉两条腿踢个不停,手里是又忙又急,将大炮仗给点了,看也不看,就塞人怀里。   “轰隆”一声,这个大炮仗炸开了。   抓着他的手一松,同时传来一声怒骂,陆鸣蝉转头就跑,跑了两步,又被人如狼似虎的扑倒在地。   炮仗的火星点燃了棉衣,很快就起了烟气,扑上来的人却死死扣住陆鸣蝉的喉咙不放。   陆鸣蝉被掐的直翻白眼,两手往枯草从里摸索,抡起一块石头就往下砸。   一下、又一下。   鲜血和脑浆飞溅,全落在了他脸上,他再接再厉,又狠砸了无数下,要彻底将这颗脑袋砸碎。   抓着他的手终于松开,可火也顺势烧到了他身上。   陆鸣蝉连滚带爬,要将火扑灭,枯草也跟着着了起来,他痛不可遏,一头扎进了街边防火用的水缸中。   被刺骨的凉水一镇,身上痛楚减少,他心里开始发毛。   他杀人了。   鲜血和脑浆,还有越大越大的火,好像让一直藏在他身体中的某种性情苏醒了过来。   是异于常人、与生俱来,要搅风搅雨的性情。   从水缸里爬出来,他撑着一口气跑了回去,冲着解时雨龇牙一笑:“有人要杀我,叫我给杀掉啦!”   然后他就一头栽倒下去。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里他变成了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养着他的也不知道是爹娘还是什么人,轮番上阵的揍他,又不让他吃饱,成天的饿,饿的他眼冒金星,顺着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香气跑了出去,成了个乞丐。   陆卿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和狗抢东西吃,屎尿全在身上,结成了冰疙瘩,比臭虫还要臭。   谁都不愿意靠近他,只有陆卿云把他从狗肚子底下掏出来,给他洗干净,又把他带到王各庄去,给他取名字,一天三顿饭养大了他。   梦做着做着,他就看到了许多大夫进进出出,陆卿云的面孔变成了解时雨,都在俯身看他身上的脓疮。   是烧伤,皮脱肉烂,又化了脓,没有人愿意上前,全都退避三舍,丢下药膏就走。   只有解时雨不嫌他恶心,一天好几次的给他换药。   解时雨的手很温暖,很干燥,身上自带一股安然的气息,让他心里很温暖很快乐。   这种温暖前所未有,数量众多,心里装不下,开始往身体上蔓延,让他高烧不退,身体还是装不下,又不断的往外溢,从他身体往外流,流的到处都是。   大年初二早上,他醒来了。   解时雨不在,床边坐着小鹤,小鹤埋着头绣荷包,听到他肚子跟公鸡打鸣一样叫了一声,连忙抬起头来。   “菩萨保佑,总算是醒来了,没见过你这么淘气的,要吃什么?”   “肉。”   解时雨很快赶了过来,就见他已经可以坐起来,狼吞虎咽的吃肉汤了。   他边吃肉汤边叫疼,叫的密切,黑眼睛藏在黑黑的脸蛋里,显出几分稚嫩的孩子像。   见到解时雨来,他一口将肉汤全喝掉,扔开碗,乖乖的将脑袋凑到解时雨手边,可怜兮兮的蹭了蹭,是个委屈而且疼痛的小男孩,急需安慰。   “大姐,吓死我了,有人要杀我。”   他自行改了称呼,将解时雨和陆卿云并列,成为大哥大姐。   解时雨垂下浓密的眼睫毛,揉了揉他的头发,打断他:“郑世子听说你被炮仗炸伤了,来看你。”   她将他的衣服领子提起来,遮住脖子上一圈淤青。   郑贺是偶尔听府上的大夫说起,才知道陆鸣蝉被烧伤了。   人是他带出去的,多少跟他有点关系,于是就在去外祖家拜年之后,就提着一堆药材过来探望。   一见陆鸣蝉这个惨状,郑贺更加不好意思,连忙道歉。   陆鸣蝉有这一碗肉汤滋润,感觉自己几乎痊愈,立刻哑着嗓子反驳:“炮仗又不是你点的,是我自己淘气。”   郑贺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小屁孩还挺够意思。”   “你才是小屁孩,过完年了,我现在十三了。”   “行,那你是个男子汉。”   “我不是,我大哥才是,我连他一根毛都比不上。”   “那一根毛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见?”   一大一小孩挺能闲聊,聊着聊着,郑贺就把小鹤绣的荷包抄在手里,顺着绣了两针。   等反应过来,他脑子瞬间“轰”的一声,血都涌到了脸上,羞愧的几乎想死。   他面红耳赤,等着被人嘲笑,可是等了半晌,也没听到笑声,一抬头,就见陆鸣蝉勾着脑袋看他手里的荷包。   陆鸣蝉正无聊至极,当即一勾手:“给我,我试试。”   郑贺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坐在院子里和吴影说话的解时雨,把荷包塞进箩筐里:“你姐知道了会打死你。”   陆鸣蝉自己掏出来:“大姐,我要绣花!”   解时雨回头,又是毫不在意的一点头,并且让小鹤给他们送进来许多丝线。   郑贺瞠目结舌,看着陆鸣蝉穿针引线,扎小人似的往布上使劲,感觉这宅子、宅子里的人,都很邪门。   理智告诉他得赶紧走,不然这宅子会像泥潭一样将他溺死,但是身体不听指挥,已经绣上花了。   屋子里一片静谧,屋外解时雨起身,和吴影走去了书房。   她脸色苍白,带着荒漠上刺骨的冰雪味道,胭脂都不足以掩饰。   “我要用南彪。” 第九十一章 旧人   解时雨要用人。   她等不了南彪吐丝一样往外吐名字了。   陆鸣蝉被人盯上,而且不是为了钱物,单就是要他的命,这个人不找出来,她睡不好觉。   做事,必须得有银子、有人,银子她如今多的是,人却是用一个少一个。   书桌上摊放着五本《刑名录》,里面记录着无数严酷刑罚,解时雨已经一一看过,从中挑出最不起眼的三个,用在了南彪身上。   吴影的目光落在书上解时雨圈起来的地方,感觉到牙齿一阵酸疼松动,迅速移开了目光:“可以了。”   不知道旁人怎么想,总之他是察觉出了几分可怕。   他觉得这位主子是聪明天成,并且越来越与陆卿云靠拢,不大动感情。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个旁观者,无论事情到了何种地步,到她这里,都用不上惊慌。   事情总是能解决的,只不过分个难与易。   解时雨没留意到他的目光:“带南彪来,我看看。”   南彪很快就被带了过来,他脸色发青,眼睛也发直,并没有饿瘦,但就是失魂落魄,吹一阵风,他都要哆嗦一下。   炭盆烧的很旺,让他硬邦邦的四肢开始融化,很快就会软成一滩烂泥。   他跪趴在地,心想自己这一趟,真是朝着死路上走了。   看着解时雨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他没看出多少活气,感觉是个木雕泥塑的鬼菩萨,心里就开始发毛。   解时雨喝一口茶:“我打算把你放回网上。”   南彪心中一喜,觉得又有了活路,只要能出去,天大地大,还能难的住他?   不过,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他小心翼翼抬头去看她,试图看出蛛丝马迹,可她没表情,没情绪,连眼神都没波澜,实在没办法揣摩。   解时雨似笑非笑,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你想逃到哪里去?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盯着他的眼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以为这张网能罩的住你?我不过是拥有一点浮财,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旦这张网被外人知晓,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二皇子失势,三皇子下落不明,太子风头正劲,和他旗鼓相当的是四皇子,你觉得他们谁会更想要你这张网?”   “不说皇子,就说京城权贵,知道自己无时无刻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他们会不会容你活命?”   “你要逃,那我也会毫不留情的放出风声,毁掉你!毁掉这张网!”   南彪被这一连串的话,打的有些失神。   他觉得解时雨真能做得出这种鸡飞蛋打的事。   片刻之后,他艰难开口:“任凭姑娘吩咐。”   解时雨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丁点笑意:“去查除夕夜城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天日落之前,给我消息。”   南彪爬起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吴影上前扶他,将他从后门送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张望,没看出来关押自己的地方在哪里。   那监牢,应该是地下,若是没有灯火,就永远是夜。   “影哥,我还是来找你交差?”   “姑娘在,就和姑娘禀报,”吴影递给他一叠银票:“这个月的用度,别自作聪明。”   南彪接了塞进怀里:“不敢了。”   他这一去,果然在初三下午回来了,吴影直接将他带到了解时雨面前。   “姑娘,除夕夜里,有一家丢了马车,是京府衙门治中李旭,他家中无钱,丢一辆马车也是大事,夫人闹的不可开交,这个李旭,在京城也不是......”   解时雨打断他:“李旭我知道,说别的。”   李旭曾和解时徽议过亲,她一直留着心。   他舅舅姜庆原是礼部尚书,后来调去刑部掌管刑狱之事,父亲被承宣布政使司看中,升了从三品,去了地方。   南彪连忙道:“是,那天放烟花之前,大家都往城头上跑,只有鸣蝉往下跑,鸣蝉跑下去之后,又有一个嬷嬷也挤了下去,这个嬷嬷是镇国公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老嬷嬷下了城墙之后,去找了镇国公身边的管事,之后就有醉汉去追鸣蝉。”   解时雨听了镇国公府三个字,立刻就想起来镇国公府上一直未立世子的事。   节姑和小六爷议亲的时候,镇国公府长子,就已经二十八岁,请立世子的折子一直往宗人府递,但是没一次皇上批了。   才一个照面,镇国公夫人就如此手段狠辣,甚至都没详细确认陆鸣蝉的身份来历。   陆鸣蝉一定和立世子,有莫大关系。   南彪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陆大人从没让我们查过镇国公府,现在要查,倒是可以找宗人府的一些老人,打探打探消息。”   宗人府虽说由礼部兼领,但皇帝九族名册,国公、侯爵、伯爵还是由宗人府记录,嫡庶、名字、封爵、生猝、婚嫁、谥号、安葬,他们最为清楚。   要查镇国公府,可以从笔墨上伺候的人开始。   从下往上查,再拼凑起一块块碎片,往往能查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解时雨点头:“去查,越细越好。”   南彪刚走,解臣就来了。   他独自一人,在花厅中等候,见到解时雨,他打量一眼解时雨,发现她没变模样。   而解时雨看着他,却觉得他那副面貌却是变化很大。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爷,如今却有几分阴鸷,眼睛凹陷进去,凭添了年岁,头发中时不时露出几根白发。   两人短暂看了一眼,解时雨很平静的坐下,微微一笑:“解少爷,好久不见。”   解臣拢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吴影飞快看他一眼,一手按住腰间刀鞘,一手略微往前,随时能将解时雨推开。   解臣没有拿出利刃,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时雨妹妹如今发达了,这么大的宅子,比起从前玉兰巷,还要好上不少,要是你再勾引上两个达官贵人,恐怕连皇宫也能住了。”   话说的严肃而且平淡,但他眼睛里那一团火,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解时雨笑道:“浮财而已,我也没想到解少爷如今发达至此,果然卖妹妹这种事,是有利可图的,不如让伯父伯母再多生养几个,过个一二十年,太子定鼎,正用的上。”   这时,小鹤送来了茶饼和点心,香甜的气息缓和了两人的言语。 第九十二章 交锋   “你不在京城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惦记你,”解臣对解时雨实话实说,“不过你能活着回来,我也没想到。”   解时雨吃了块点心。   点心甜而不腻,吃下去能让人身心都得到极大的愉悦,不至于使虚假的笑容保持不下去。   “天底下,没想到的事情一向很多,就像我,也没想到你如今能受太子重用,大伯母一定很高兴。”   解臣很认真的摇头:“我一路苦读,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在六部观政,不出意外,要么就是跟随父亲脚步,进入六部,要么就是进入翰林院,日后成就,不是阁老重臣,就是封疆大吏。”   说到这里,他声音放轻:“妹妹,如今我这样,只能算是东宫的一条狗啊。”   解时雨笑道:“能给太子做狗,一般人也高攀不上,需得卖点什么才行。”   解臣的目光又冷了几分:“记得我去云州前,我们解家这一大家子,还十分和睦,你那时候,也很沉静,我很喜欢你这个妹妹......”   “不敢,做你的妹妹,总归是要被卖出去的,”解时雨打断他,“叙旧就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来意。”   她说着,端茶送客,热气氤氲了她的面孔,只剩下那一点虚幻的红痣,像个邪祟。   解臣起身,注视着她:“别太不堪一击,没人再能救你了。”   他就是要来看看解时雨如今的得意,并且要记住她现在的模样,等她一败涂地之后,才好高高在上的奚落她。   解时雨自顾自的吃点心:“放心。”   解臣出了这座已经挂上“陆府”牌匾的府邸,坐上马车,去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的门房,知道他家曾和小六爷定过亲,对他马马虎虎,没有笑脸,阴阳怪气的讽刺了他一通,他也只是存在心里。   尊严在这京城里,并不值钱。   等着门房将他的名帖送进去,又过了半晌,才从角门里出来一个嬷嬷,严厉的扫他一眼,将他带了进去。   嬷嬷一边领着他上了一辆青䌷小车,一边道:“咱们两家早就退了亲,凭你家往日所作所为,再跟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来往,实在是不合适,不过夫人念旧情,又算得上是你的长辈,这才见你一面。”   对于镇国公夫人的嬷嬷来说,解臣这样失了清贵家底的臣子,她根本看不上。   还好当初没有成亲。   一想到那个节姑先是与人私奔,后来做了常沐的妾室,他们就恨不能将曾经议过亲的事彻底抹去。   解臣忍气吞声,知道这还只是个开始。   绕过一重又一重的房屋,嬷嬷将他引入了镇国公夫人见客的地方。   屋子里温暖如春,镇国公夫人面容白皙,保养得当,看着不到四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   她额角贴着膏药,一个丫鬟正伺候她喝药,一口将苦药喝了,她将一块酥糖嚼着吃下去,才看向解臣。   解臣一直沉默的站在一旁,屋子里处处奢华精致,自己也觉得当初这门亲事,高攀的厉害。   可惜了。   他收回目光:“不知道夫人病了,是在下唐突。”   镇国公夫人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眼皮沉沉的往上一掀:“头风而已,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解臣站着回话:“除夕夜在城头上看烟花,在下和家母也在。”   镇国公夫人目光瞬间锐利,一挥手,让丫鬟都退出去:“坐下说话,老秋,给他上杯茶。”   那位秋嬷嬷也是神色莫测,端了杯茶进来,站在了门口。   解臣喝一口热茶:“那天见到这位嬷嬷追着一个半大的小子下了城头,想必是有要紧事,正好那小子是我们家的小厮......”   镇国公夫人眉头一皱,打断他:“你们家的小厮?看着可不像。”   “是我说错了,”解臣稍作解释,“我们家有位姑娘,叫做解时雨,这小子是她自己捡回来的小厮,解时雨后来跟侍卫亲军的陆大人私相授受,被我们家除去家谱,如今就住在巨门巷中。”   镇国公夫人坐直身体:“那你知不知道我找这个小子干什么?”   “没必要知道。”解臣答的言简意赅。   镇国公夫人听了这话,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只笑了一声,她又打量解臣一眼。   解臣的确会钻营,而且不择手段,在哪里都是能活下去的。   在庞大的镇国公府面前,她是不在意其他人会不会看到她的嬷嬷追一个小子的。   光是镇国公这三个字,就足以让她肆无忌惮。   “你把这消息送来给我,你想得到什么?要我去帮你夺这姑娘手里的家产?巨门巷那一座大宅,确实挺让人动心。”   解臣摇头:“我们家沦落至此,她功不可没,这仇我自己会报,我就是来告知一声。”   “这话不对,”镇国公夫人摇头,“解清贪污,可不是她逼着伸的手。”   看解臣眼里冒了火,她又接着道:“行了,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无所求,你帮了我这个忙,真要我伸手的时候,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今天的事,闭紧嘴。”   说着,她就端了茶,急着送客。   解臣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离开镇国公府上,心想先让镇国公夫人去和这小婊子撕扯吧。   这位夫人,听说很是雷厉风行。   果然不出解臣所料,解时雨府上,很快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来的客人明面上和镇国公府八竿子也打不着,是个打补丁,穿长棉袄的妇人。   她脸色战战兢兢,但是一双眼睛不老实,也不胆怯,四处乱看,乱瞄,恨不能把这府里的一切都嵌进眼珠子里。   解时雨也随她看。   摆在外面的东西,就是给人看的,不给人看的,就是掘地三尺,这妇人也看不到。   看了半晌,这妇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了:“姑娘,我实在没见过这么宽敞好看的地方,这一下子就看呆了。”   解时雨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满院荒芜:“你说好看,那就是好看。”   除了白墙黑瓦,家里什么也没有。   妇人被她笑的神色一僵,从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惧意。   她理一理自己的来意和要说的话,扭扭捏捏开了口:“姑娘,我有个侄儿,走丢好多年了,前几日有人看到他从这里出入做小厮,说是跟我弟妹长的一模一样,所以想请您开个恩典,让我把他领回去。” 第九十三章 要人   妇人等了半晌,都没等来解时雨回话。   这花厅里实在太冷了,四面都是风,连一颗遮挡的树都没有,火盆又放在解时雨脚下,她离的远,享受不到温暖,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她搓了搓手,又小心的问了一句:“姑娘,这对您来说,不过是抬一抬手的事,您行个好吧。”   说完,她就等着解时雨回复。   而解时雨闭着眼睛沉默,似乎妇人说的这一抬手,对她来说重达千金。   “解姑娘?”   解时雨这才转动黑眼珠子:“小鹤!”   小鹤大步走了进来:“在。”   “她要找她侄儿,”解时雨指了指妇人,“不管是买的还是雇的,也别管是男女老少,全都拉出来给她认,认了就让她带走。”   妇人欢喜连天,不住的道谢。   不到片刻,小鹤就像赶鸭子似的将所有小厮丫鬟都带了出来。   “姑娘,都在这儿了,咱们府上事少,人也少,护卫一共是二十人,丫鬟十人,小厮十人。”   对于这样一座府邸,四十个人确实少,随便哪个地方用两个,都显不出人气。   解时雨对妇人道:“既然说跟你弟妹长的一模一样,想必很好辨认,你认吧,认了就带走,这个月的工钱照给。”   妇人喃喃的道谢,一双眼睛跟贼一样,一遍一遍从那十个小厮脸上扫过。   护卫都是青壮年,丫鬟更不是她要找的人,只有这十个小厮,年龄都相仿,需要她仔细的看。   可她来来回回看了七八遍,都没找到她要找的人。   “姑娘,这、这里面没有我要找的,会不会是还有伤着了病着了没出来的?”   小鹤将滚圆的胳膊一挥:“不可能!”   妇人沉默了一瞬:“那会不会,不是府上的下人?”   解时雨笑道:“这么说,你侄儿是我们府上的主子?”   妇人迟疑着,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一时没了话,但她也不能就此离去。   能够孤身闯入这大宅中来,她也是有几分胆气的,再加上背后有人,她这害怕,来得快去的也快。   “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并非专程来无理取闹,是实实在在有人亲眼所见,我侄儿就在你府上出入,我家里就这一根苗了,若是不能带他回去,我也无脸去面见列祖列宗。”   解时雨点头:“我知道了,你今天一定要从我这里带一个人回去。”   “我只要我那侄儿,”妇人连忙摆手:“他是不是害怕不敢出来?我听大夫说府上有个小子,被炮仗伤了,姑娘要是方便,不如让我见一见。”   她说着,目光就飞过花厅,飘落在大宅深处,仿佛这家里每一个地方,她都可以随意出入一般。   解时雨抿嘴一笑:“你说的小子,是我们府上的主子,你打算去哪里见?”   妇人心中一喜,没有多想:“就去后宅看看。”   解时雨顿时嗤笑起来:“看来你不仅是要来我府上认个主子当亲戚,还要来搜捡我的家财了。”   她说着,忽然起身,走到妇人面前,乌黑的眼珠子透露出凶光:“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要么,你挑一个侄儿滚出去,要么,现在就滚出去。”   妇人张着嘴,忽然感觉天光都暗淡了下来。   她能来,自然并未将解时雨当做一般的姑娘,可解时雨也不该这样的凶狠。   应该——应该就是个几分小聪明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京城里多的是,她们是什么样,解时雨就该是什么样。   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抬出来一两个名号,要和解时雨打擂台。   “解姑娘,您说那小子是陆大人的弟弟,这我不清楚,我侄儿两肋之间,有一粒痣,不如您让我见一见,我今日见不着,回去请镇国公府上作保,您还不是一样也得让我见?”   一说起镇国公三个字,她立刻底气十足,好似镇国公是驱魔天师,能驱除一切邪神恶煞。   不仅能驱邪,还权势滔天,能把这没根没底的解姑娘压的粉身碎骨。   解时雨坐回椅子里:“那你就请镇国公夫人亲自来看,来看看我们府上的主子,究竟是你的侄子,还是她除夕夜要杀的那一个小子,再问问她,这么着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子,是为了什么,我若是追根究底,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并不怕镇国公夫人。   陆卿云一团云似的散开了,给了她一切,而她以陆卿云的一切为起点,开始步步往前。   妇人张着嘴,彻彻底底没了言语。   她已经全然不知如何接话了。   吴影适时站出来,一只手和铁钳一样,圈住了妇人的臂膀,将她一路从花厅拎到了角门,然后扔了出去。   角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没过多久,镇国公府的角门打开了。   秋嬷嬷听到妇人无功而返,立刻去禀报自家主子,一主一仆,脑子里都只盘旋了两个字。   “蠢货!”   太蠢了,找她去不过是去探一探解时雨的底细,根本不必多说,现在好了,也不用说了。   就跟牌桌上赌钱一样,双方都已经亮牌了。   秋嬷嬷皱着眉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要是不去要人,她就相安无事,要是强行要人,她就要一查到底?”   镇国公夫人姓元,其他夫人也都称她一声元夫人。   元夫人的头疼本来已经好了,今天这么一闹,她感觉自己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   头一痛,性情就越发急躁。   她将茶杯“砰”的往桌上一放,茶水四溅,泼泼洒洒的四处横流。   “凭她也敢跟我叫板,陆卿云无非就是侍卫亲军三衙门的总都指挥使,别说他死了,就是他没死,我们镇国公府难道还用怕他!”   她说着,又狠狠冷笑一声:“我就是放手让她去查,她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不仅敢忤逆父母,甚至还敢以下犯上了!”   秋嬷嬷心里叹气,知道这位夫人自从一帆风顺之后,脾气就越来越急躁起来了。   她小心翼翼询问:“那我去找人盯着那边,只要那小子一露面......”   “嗯,”元夫人打断她,“我还得让她知道知道,狠话不是这么好放的。”   她招手让秋嬷嬷低头,开始嘀嘀咕咕的密谋。   说是密谋,也算不上多么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更倾向于阳谋。 第九十四章 废话连篇   南彪回来的时候,府上还没异样,镇国公夫人那一番计谋,暂时并未发动。   他在垂花门前拍拍打打,将满身灰尘给拍了,又跑去找小鹤要吃要喝。   小鹤给他煮了一大锅馄饨,汤里点上猪油,洒上葱花,他正吃着,冷不丁就见承光带着尤铜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也要了一碗。   尤铜吃不上,眼泪从嘴角往外流。   承光吃完了,让秦娘子继续煮,不一会儿,就换了吴影和金理来。   金理照旧不说话,端着碗就没了影,吴影吃完,才和南彪一起去解时雨处。   南彪先是沉默,随后对吴影道:“影哥,你说怪不怪,以前秦娘子也在,可我每次来,什么时候吃上过这么热腾腾的馄饨,现在咱们的主子从大人换成解姑娘了,这烟火气都多了点。”   吴影不带感情道:“你吃太多了。”   人吃多了,脑子就容易发晕,还容易胡思乱想。   大人在的时候多忙,喝口茶都来不及吹凉,更别提吃这些连汤带水的东西了。   南彪一路感慨着进书房见了解时雨,也发现自己确实是吃多了。   烟火气仅存于厨房,这里只有死气。   解时雨今天穿一件黑色底子金色祥云披风,白色交领的袄子,穿出了一身暗沉,连寡妇都没有这么穿的。   她又是雪一样的苍白,脂粉妆点了她的嘴唇和脸颊,连带着眉心那一点痣,好看的像是地狱里钻出来一个菩萨。   南彪连忙整理衣衫,叫了一声:“姑娘,镇国公府的事情查出了一点眉目。”   解时雨正在看小报。   这些小报只在私下售卖,会记载一些邸报中没有的诏旨、大臣表疏和官吏任免,虽不见得准确,却是一种风向。   她将小报放下,认真听南彪说话。   “镇国公府上的子女,有嫡有庶,请封的那位又是嫡又是长,记载上来看没毛病,   镇国公夫人姓元,其父是布政使,秩正二品,在湖广的时候,船只倾覆,元夫人由其兄送入京城待嫁,沿途又遇大水,其兄也死了,   之后元夫人自己带着一堆老仆进京,嫁入镇国公府。”   解时雨问道:“这么说,元家没人了?”   南彪点头:“还有一些旁支的亲戚,也没来往,元夫人嫁进镇国公府之后,原来跟着她的人就全被打发了,我还在让人找,不过毕竟过去了三十年,要找到也很难。”   解时雨诧异的看着他,末了对他打探的消息做了总结:“废话。”   这些消息谁打听不到?   南彪自觉也是废话,很羞愧。   解时雨沉默片刻,又问:“镇国公有几个小妾?”   南彪得了一点挽回的机会,连忙道:“四个,死了一个。”   解时雨立刻问:“死的那个叫什么?什么时候死的?”   南彪想了想:“周萍,十三年前死的,生产的时候难产,母子俱亡,宗人府有记载。”   解时雨满意的一点头,对上了。   鸣蝉正好十三岁。   镇国公世子之位、镇国公夫人、周萍、鸣蝉,一样一样摆在了她面前,是可以用一条线圈起来的。   但还少了点什么。   南彪小声道:“会不会是那个小妾特别得宠,镇国公许了世子之位,镇国公夫人先下手为强?”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对。   要是镇国公不愿意立长子,就不会一遍遍上折子请立了。   反倒是折子每一次上去,都是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眼下这位长子都已经快三十了,世子之位还未曾定下。   解时雨将镇国公府上几个人,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最后有一个念头在心底蠢蠢欲动,只需要一点佐证,就足以破土而出。   “去找找元夫人的老仆,能问多少问多少,再问周萍的来历!”   “是,”南彪又道,“镇国公府还召集了一帮人,盯着咱们这边的出入。”   “让鸣蝉躲出去,我让他回来再回来。”   “是。”   南彪立刻去办,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陆鸣蝉和郑贺一起出来吃馄饨。   他撇开郑贺,单和陆鸣蝉耳语一句,随后一阵风似的从郑贺身边刮过去,连一个眼风都没给。   郑贺眼明心亮,知道这里除了做饭的小鹤和秦娘子,这宅子和宅子里来去的人全都不简单,但他从不问。   因为这宅子邪门,他出不去了。   哪里都没有这里自在。   解时雨是这宅子里的统治者,她对他的兰花指和绣花都视若无睹,其他人也全都有样学样,连小鹤都没多看过一眼。   陆鸣蝉打了个饱嗝:“撑死了。”   郑贺一拍他的肚子:“没出正月,不能说死。”   “走,”陆鸣蝉站起来,“背书去。”   郑贺站起来跟着他走:“你背你的,别拉扯我,我要看游记,看一半了。”   “那你今天赶紧看完,明天你就不能来了。”   “为什么?”   “镇国公府上要找我们麻烦,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到时候打起来,免得误伤你。”   “我怕他们!”   “要不我去你们家玩几天吧,也免得误伤了我。”   “可以。”   陆鸣蝉一走,府上没了荒腔走板的读书声,越发冷清起来。   他这一躲,就一直躲过了元宵节,镇国公府的人盯着巨门巷,眼睛都盯出血来,也没想到他早就去了抚国公府上。   一切蝇营狗苟,都安静的呆在阴暗处,蓄势待发。   正月十六,京府开衙开印,十分隆重,衙门张灯结彩,粉饰一新,衙门从上到下,全都是一身官服,喜气洋洋的互相拜贺。   这一年,可得有个好兆头。   李旭拜见完上峰,回到值房,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忽然就一个惊雷响起,将他差点从椅子上劈到地板上。   他暗暗平复心情,心想这是春雷,春雷好,万物要生发了。   也算一个好兆头。   摆正纸笔,李推官忽然捧着三张状纸进来,满脸生无可恋,可见这一次开印,还是没得一个好兆头。   李旭接过状纸,心想这可真是,万物还没生发,京城里的人就已经闲的要生发了。   再一看这三张纸,他的神情也和李推官一样,变成了欲言又止。   京府衙门本就是个麻烦之地,他以为自己在刀光剑影中已经足够处变不惊,可今天还是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   三张纸,三拨人,三桩事,全告的是一个人。   巨门巷解时雨。 第九十五章 李旭观人   春雷阵阵,冷雨凄迷,京府衙门的热闹也在雨中消散。   府尹陈世文拿着状子左看右看,在心里无声叹气。   京府衙门乃是整个京城最难做的官,比内侍太监还难做,上到皇子争斗,小到百姓骂街,最终全是他们擦屁股。   擦的好,皇帝觉得屁股本来就应该是干净的。   擦的不好,他这个府尹最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沉默片刻,他问李旭:“你怎么看?”   他很乐意栽培李旭,李旭两只眼睛,看人挺毒。   李旭没推脱,想了想:“西街解家和米婆子这两桩事好办,照常搜捡问话就行,但是集镇这一户不太好办。”   陈世文嘿嘿一笑:“错了,你把顺序颠倒了,集镇这一户反倒好办,这一户办好了,剩下的两张状子也跟着好办了。”   他冲着李旭一勾手,将他勾到自己身边,悉心教导。   “先看集镇这一张,陆氏状告解时雨蓄意勾引陆卿云,趁陆卿云下落不明,谋夺巨万家产,请判解时雨谋产罪,返还资财。”   状子里还夹着一张鱼鳞册抄本,里面赫然有陆卿云姓名,连同生辰八字都有,确实是陆氏族人之子。   陈世文将鱼鳞册抄页递给李旭:“你再仔细想想,这其中有什么勾连。”   李旭看着鱼鳞册,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我在户部观政之时,曾经和检校查过户贴黄册,我记得黄册上,陆大人是孤身一人,原籍不详,并没有族人,不过黄册十年编造一次,没有鱼鳞册更新的快,兴许是这期间陆大人找到了族人。”   很快他就自己推翻了自己。   “不对,陆大人的身份,鱼鳞册动了,不可能黄册不动,可这生辰八字又对的是。”   侍卫亲军统领禁军和厢军,整个京畿防卫都在他们手中,侍卫亲军中的每一个人,至少得往上查三代。   鱼鳞册一动,地方立刻会上报,变更黄册。   “能够从户部将黄册抄出去,再在地方鱼鳞册上插上一页,一定不是一般人,这是京中有人看中了陆大人的家产,准备吃绝户,这个集镇陆家,不过是先锋。”   “哎!”陈世文一拍大腿,“就是这样。”   李旭眉头紧皱:“这证据都做的如此充分了......就算咱们帮忙,这解姑娘,恐怕要吃大亏,要谋算她的,还是个有权有势之人。”   陈世文摇头:“换做一般人,确实要吃亏,可解姑娘也有座大靠山,就是陆大人。”   李旭小声道:“陆大人不是......那个了吗?”   陈世文咂嘴:“你不懂,有的人就是死了,也有余威在,再说也不一定就死了,那位置,不还给他空着。”   他将这张状子单独拿出来,又嘱咐李旭:“步军司都指挥使叫冯番,嘴碎的很,你带着状子去找他,就说事关侍卫亲军,我们京府衙门也不敢独断,请他们侍卫亲军帮忙查一查户贴。”   李旭点头:“剩下的两件我去找了冯大人,再去一趟巨门巷,先问个话。”   陈世文挥手,让他去安排,剩下那两件,都不是大事。   等李旭一出去,他又嘿嘿的笑了两声,仿佛自己是个奸臣。   要把这把椅子坐牢,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行。   李旭也是个聪明人,顶着小雨,他走的很快,也很有劲,心想舅舅说的果然没错,先在京府衙门历练三年,对他只有好处。   这京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能小觑的。   简简单单一张状子后面,都能理出无数盘根错节的关系。   他家贫,又不在京城长大,对京城的关系是两眼一抹黑,这是他的短处,需要时间磨砺。   见到冯番的时候,庄景也在。   庄景对着李旭笑眯眯的,寒暄一番。   李旭是第一次见庄景,见他穿一身颜色清亮的团领衫,头发梳的油光锃亮,面若桃花,身上香喷喷的,一笑两个酒窝,心里顿时很诧异,没想到侍卫亲军中还有这等人物。   总感觉这人——骚的不正常。   冯番打个哈欠出来,接过状子一看,当场哼了一声:“刁民,连鱼鳞册都敢伪造,还给陆大人的辈分造的这么小,这是想让陆大人给他们全家尽孝!   不行,这不是小事,我们侍卫亲军没族人的多,这个口子一开,以后吃绝户就要吃到我们头上来了。”   李旭一听,就知道剩下的两张状子该从严还是从宽了。   和冯番告辞,他还要去接李推官和护卫,去一趟巨门巷,只是没想到庄景跟了出来,要和他同去。   “我和解姑娘相熟,正好跟你一起去看看。”   李旭没有推辞,一边敷衍庄景,一边漫长的思索和琢磨。   贫穷将他打磨成了一块顽石。   在家乡时,他就知道“前途”两个字,需要多少心眼和金银堆积出来。   京城的繁华富贵,舅舅的鼎力相助,都没有迷花他的眼。   他敲骨验髓似的琢磨每一个遇到的人,慢慢积蓄自己的力量。   庄景是不需要琢磨的,这个人把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打扮上,对着水照水影,对着墙看身姿,起了风摸头发,纵然他很聪明,这聪明也用在了李旭不用关注的地方。   李旭琢磨的是冯番。   这位脸盘圆如大饼的都指挥使,看着如同一位中年妇女,然而这状子,他只看了一遍,就下了定论。   不仅判断和自己丝毫不差,还迅速有了解决办法。   言辞之间,他对陆大人,也十分尊敬。   这个冯番,比庄景不知要高明多少。   到巨门巷很快,李旭和小厮说清来意,里面的人就将他和庄景请了进去,在前厅等候。   屋子里临时搬来炭盆,端上茶水点心,李旭和李推官安安心心坐着等,庄景却坐立难安。   他太久没见解时雨了。   上一次陪着郑世子前来,也没见到。   没遇到解时雨之前,他感觉自己无往不利。   他年轻有为、英俊潇洒,家世也够,然而在遇到解时雨后,他这个猎手,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了。   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解时雨看他,是剥落了他所有的外在去看他。   在她眼里,他只是天下无数男人中的一个,并没什么特别。   他越是靠近,就越觉得解时雨日益显露出珍贵,原来并非寒门小户,而是灿烂锦绣。   必须得想办法让自己如愿以偿,否则他永远无法开始下一段感情。 第九十六章 祸根   李旭本以为自己要灌下一肚子茶水,才能等来解时雨,可解时雨来的很快。   见到解时雨,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就是“富贵吉祥。”   第二眼,他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只鹰隼。   黑眼睛被睫毛遮挡,并没有从眼睛里射出鹰隼一类的目光,但是李旭发现她一进门,就叨住了自己。   他立刻站起来,和解时雨说明来意。   两张状子,一张是西街解家,状告解时雨不孝,父母在而别籍异财,供养有缺,请判归还异财,奉养父母,由父母安排婚嫁。   另一张是米婆子,状告解时雨无德,诱拐自家侄儿为奴,藏匿府中,请京府衙门搜查陆府,由米婆子进行辨认。   这是一场策划周全的状告。   解时雨所有可指摘之处,全都被一网打尽。   这是解臣和镇国公夫人联手之作。   李旭问解时雨:“解姑娘,你可有话要说?”   解时雨态度十分良好,拒不认罪。   异财没有,她回京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家里办了丧事,无处可去,借住在陆大人闲置的府邸。   不孝更是没有,她在族谱上是被除了名的死人一个,想孝都没地方孝。   至于米婆子所说的诱拐孩童,李旭大可请她前来,一同搜查。   李旭当即将米婆子传来,和推官一起搜查这巨大的宅邸。   一搜李旭才发现,这宅子除了解时雨所住的那一小处院落,和前院待客之处,其他地方都是草木凋零,满目灰尘,不管是哪一个先进去,都会蒙上一脸的蜘蛛网。   大宅院中,数不尽的花园假山,也全都荒废着。   李推官将脸上糊着的蜘蛛丝抹下来,碰了碰李旭:“这异财一条,确实是冤枉,看来陆大人除了这座宅子,旁的也没有,这晚上就是说闹鬼,我也信。”   李旭笑道:“那是。”   米婆子要找的人,也绝不可能藏在这些地方,地上积攒的这些灰尘,只要踩过脚印,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末了,他们一无所获,回到前厅。   米婆子还是不依不饶,解时雨也不愿意背这个诱拐的恶名,让李旭做个见证,将新买的奴仆全都驱散了。   奴仆们瞬间痛失饭碗。   他们和米婆子一起从陆宅滚了出去,带着多出来的一个月工钱,以及满腔的怒火,将米婆子也揍了一顿。   李旭领着其他人告辞,庄景又多停留了片刻,声情并茂的将自己满腹心事倾诉给了解时雨。   文花枝如何不好,他在家中日子如何煎熬,对解时雨又是如何的喜爱,他越说越流畅,一点磕巴都没有。   他边说边留意解时雨的神情,可解时雨没有神情。   解时雨低垂着眼帘,嘴角含着笑,听过之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庄景。   这拒绝,真是没留一丝余地。   她说陆卿云活着,她嫁陆卿云,陆卿云死了,她守寡,退一万步说,她不守寡了,那也不会给庄景做妾。   庄景失魂落魄的出了巨门巷。   从荒漠回到京城之后,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不知从何而来。   也许是嫉妒,也许是单相思,也许是文花枝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   总之乱七八糟的裹成一团,成了一个大气泡。   现在这个大气泡,“噗”的一下就被解时雨戳破了。   顶着雨,骑在马上,他两眼发指,想哭。   哭又哭不出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他同时还觉得委屈,觉得解时雨拒绝了他,欺负了他。   他不能善罢甘休。   思来想去,其实全是他一厢情愿,自己演了一场大戏,没人看,也无人参演。   若是此时有人看到他,必定会觉得他有点发疯。   庄景一走,没了外人,解时雨就显露出另外一幅模样。   少女的那一部分蛰伏下去,她的瞳孔更加黑暗,让她比平常更冷静,更冷酷。   “吴影,去联络南彪,三张状子,还有一张去了哪里。”   这两张状子,她虽然没想过能如此容易解决,但也知道这两张不坏事。   真正难缠的是另外一张。   一整个陆氏家族,连鱼鳞册都拿了出来,这才是解臣和镇国公夫人的杀招。   她对这张状子做了种种设想,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机应变的准备,可没想到她连这张状子的面都没见到。   事情一旦失去控制,就会带来不详之感。   而在她查找这张状子的去向时,状子已经悄无声息送到了皇帝赵贞面前。   赵贞拿着状子,神情是啼笑皆非。   他和姜太监道:“你看看,这些人为了点浮财,连祖宗脸面都不要了,没想到啊,吃绝户竟然还吃到卿云头上去了,这鱼鳞册一改,卿云还真得给他们做孝子贤孙去了。”   姜太监笑容可掬:“真是坏......”   不等姜太监说完,赵贞自己已经嘴角往下一撇,有了怒容。   “不止姓陆的一大家子可恨,户部、集镇县令,全都是欺上瞒下的东西!黄册上的生辰八字,还不是从户部抄出去的!篡改鱼鳞册,还不是集镇县衙的人手!”   姜太监的笑脸迅速也跟着调换成了忧愤:“是......”   赵贞又叫起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你看看,他们忠的是谁,给谁办的事!原来朕的国库,养的父母官,全成了他们的私官!”   “陛下息......”   “息怒!朕怎么息怒!一群蠹虫,传口谕给陈世文,给朕好好查一查,偷黄册和鱼鳞册的,一个也不能姑息!再传口谕给内阁,户籍上头,这样的事还不知道有多少,全都理一遍!”   “是。”   姜太监总算说了句完整话。   传完口谕,赵贞这一通怒火也发了出去,对着状子,他又看了一遍,随后眯起了眼睛。   “这个解时雨是什么人,怎么成了卿云未过门的夫人,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卿云的钱财都给她了?”   姜太监连忙道:“要不再让陈大......”   “不用,”赵贞哼了一声,“小兔崽子,朕要给他赐婚,他不要,朕看中的那个姑娘,嘿,漂亮着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既然朕觉得漂亮,那就纳入宫中!朕要不是老了,牙都给他打掉!”   姜太监插不上话,干脆闭上嘴,任由赵贞发挥。   他不说话,赵贞反倒是安静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起身,脸上所有喜怒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看不出一丝端倪。   “更衣,去巨门巷。” 第九十七章 天威难测   夜深,巨门巷。   月光冷冷照亮巨门巷的每个屋顶,瓦片上传来轻微响动,一条条黑影鱼跃而起,刀光剑影只是一瞬间,很快就偃旗息鼓,落入了荒凉冷清的宅院里。   无人居住的空宅子,渐渐点起了灯火。   鬼火似的灯笼,一盏接一盏,次第在屋檐下亮起,照的这座宅子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连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这种灯笼的红色,又像是血色,落在解时雨脸上,让她久违的心慌意乱,连手心里都是冷汗。   陆鸣蝉擦着眼屎站在她旁边,困的哈欠连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解时雨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被吴影叫醒的,等她迅速穿戴好到大门口,这些灯就已经亮了起来。   带刀的黑衣死士隔五步一对,从大门口一直站到书房外的花厅中,小鹤和秦娘子正在战战兢兢的添火盆。   火盆也和以往烧的不一样,是寸长的银炭,一点烟气都没有,都不知道谁拿来的。   一共四个大火盆,将这四面漏风的花厅,烘的温暖又透气。   解时雨的人都站在她身后,双手垂在腰间,没有像往常一样按刀,面容在红色灯火照耀下,粘成一片。   尤铜四人站在最前面,也都是两手紧紧握拳,随时准备着救出解时雨一个。   沉重的大门从外往内推开,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先将门扇往上抬,再往里移,这扇已经许多没有打开过的大门,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解时雨看着大门这样无声无息打开,再加上那些一对对的死士,心中大概明白,来的不是皇子就是宫中贵人。   她心里更加忐忑的厉害。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诡计和心计都无用,因为这股力量哪怕只是伸一伸手,就能碾压你。   南彪说那张状子被送去了侍卫亲军,这一切,都是那张状子带来的?   很快,一切安排妥当,从巷口来了马蹄声,再然后,姜太监扶着皇帝赵贞下了马车。   赵贞站在台阶前,抬头望了望漆黑的牌匾,咳嗽一声,对姜太监道:“这牌匾弄的不错,要是往常,都不知道是谁的宅子,一天天不是这个要买,就是那个要买。”   姜太监笑着应了一声。   赵贞这才往门内走,对着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一行人,他又是一声咳嗽,自顾自往花厅走。   还是姜太监一边扶着赵贞,一边悄悄冲解时雨招手,示意她跟上。   解时雨一见赵贞,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皇子们没有这么大年纪的,其他国公之类,绝没有如此训练有素的排场和气势。   这是一种无声的,积威已久的气势。   但是没让他们行礼,也没说明身份来意,解时雨只能沉默着跟上,一直跟到了花厅中。   赵贞坐下后,热茶立刻就到了手边,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喝了一口,和姜太监说笑:“来这里喝口热茶,还得自己的人吩咐,不然就是一口冷的,年轻人火力重,喝不了热的,我这老人家,倒是非喝一口热的不可。”   说完,他若有似无的扫了解时雨和陆鸣蝉一眼。   解时雨听的仔细,听他没有称朕,而是自称我,便知道他这是微服。   她这才心中稍定,至少知道微服,自己还不至于丧命。   赵贞的目光从解时雨身上扫到陆鸣蝉身上,冲着他一招手:“这是鸣蝉吧,好家伙,这一股药味儿,都长这么大了,哎,看着小孩春笋一样的长,越发觉得自己老了。”   陆鸣蝉也很紧张,甚至紧张的害怕,两条腿发软,很想坐一坐,然而没有人让他们坐。   但是赵贞的聒噪缓解了他这种害怕,他又抓紧时间,调动出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来,准备卖卖乖。   “我没有见过您,您怎么知道我叫鸣蝉?”   赵贞一笑:“我见过你,卿云刚带着你的时候,那时候你四岁,算一算,如今你也十三岁了,卿云那时候也才十九岁,别人家的公子哥还在街上胡作非为,他就已经肩挑重任了。”   陆鸣蝉立刻道:“大哥......”   赵贞沉浸在往昔之中,根本没注意到陆鸣蝉说话,自顾自地又开了口。   “你出生的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所以取这个名字,鸣蝉,这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去伸手拿,不能等着别人拱手送到你手里来,明白吗?”   陆鸣蝉不明白,但是不敢摇头,只敢点头。   他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想,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   赵贞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之后便开始沉默,一双眼睛半眯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着解时雨。   没人知道,他的沉默代表什么。   在朝中的时候,朝堂之上吵吵嚷嚷,他就是这样沉默,千言万语,全都在这一言不发之中,由着下面的群臣去揣摩、争执、吵闹。   下面的人说的越多,他的耳朵也就听的越多,才不至于耳目闭塞,只听了一家之言。   他聒噪的时候,是个小老头,可一旦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会宁愿他聒噪一点。   包括解时雨。   解时雨也是沉默,沉默的心惊肉跳。   姜太监的额头隐隐发了汗珠,他团着的一张笑脸,都快端不住了。   好在皇帝知道这里并不是朝堂,并不需要他沉默到底,片刻之后,冲着解时雨开了口。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卿云带着你一同去了云州,卿云将他的家底交给你,看来是信任你的,他的印也交到你手里?”   解时雨取出印,捧在手掌心:“是。”   赵贞看着那一方青印:“不错,是他的印,这块上品封门青,还是我所赏赐,集镇有一陆家,状告你谋产,你怎么看?”   解时雨答的很快:“无稽之谈。”   赵贞示意姜太监将鱼鳞册给解时雨过目:“鱼鳞册也在此,难道也有假?想清楚了再说,鱼鳞册,可是朝事。”   说鱼鳞册有假,就是在说皇帝的朝廷不明。   若是说没假,那她就是谋产。   解时雨一眼扫过那张抄写的鱼鳞册,没有一丝停顿:“若是真的,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民女代陆大人断指还他们。”   赵贞的眼睛亮了那么一点点:“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教?”   解时雨飞快回答:“陆大人风姿,岂是他们能教导的出的。”   赵贞点头:“很好,那你就替卿云断这一指吧。” 第九十八章 杀无赦   解时雨明白皇帝这一次,就是为了训斥自己而来。   他不满意。   并非不满意状子、集镇陆家、谋产,而是不满意她。   她的名字,不应该出现在陆卿云的名字旁,不论是家世还是样貌,她都从皇帝神情中看到了不满。   赵贞风轻云淡的下了命令,让姜太监把她带进花厅旁的耳房,免得血溅的到处都是。   陆鸣蝉忽然嚎哭起来,扑通一声跪下,一边哭一边嚎,说自己也可以断指。   他是男人,少一根手指没关系,剩下九根手指照样风光,他也可以断。   赵贞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   解时雨被姜太监扭着,回头看了一眼被无数人影簇拥的皇帝。   这一回,她看清楚了。   这不是个小老头,而是天下之主,从他的眼睛往外看,一切都是黑压压跪着的,从人到畜,生杀予夺,全都在他的喜怒哀乐之中。   他为数不多的感情,东撒一点,西撒一点,已经所剩无几,绝撒不到她和陆鸣蝉身上。   因为他的不耐和不喜,有人上前,一把捂住了陆鸣蝉的口鼻,等陆鸣蝉窒息到翻了白眼,无法呼吸的时候,这人的手才松开。   解时雨被姜太监推着往里走,收回目光低下头,心想皇帝若是要杀她,她也许可以从刚才站立的位置扑过去,用簪子抵住皇帝的脖子,杀出一条路去。   不过这只是想象,她没有陆卿云那样的决断和速度,在她扑过去的一瞬间,就会被当场斩杀。   尤铜四人应该会杀出重围,将她带走,但那样的代价太大。   她只能尽可能的安静,尽可能的在皇帝手下活命。   进了耳房,姜太监将解时雨左手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手臂,再将她的左手放在桌上按住。   姜太监见她额头上冒了冷汗,心里也觉得她可怜,低声道:“姑娘忍着点。”   解时雨点头,自己将帕子塞进嘴里,死死咬住。   怕,怎么能不怕。   这种连反抗余地都没有的威压,实在令她害怕。   死士的刀扬起来,寒光凛凛,飞快往下,快的解时雨耳边都有了风声。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赵贞听不出感情的声音:“行了。”   刀在皮毛之上停住。   解时雨脸色惨白,一只手紧紧抓着姜太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刀停住,她依旧是把姜太监抓的紧紧的,姜太监扶着她往外走,她跨过门槛的时候,感觉自己从刀下捡回来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条命。   她知道这事情没完,皇帝不可能就只是吓唬吓唬她这么简单。   所以她一刻都不敢放松,一直紧绷着一根弦。   赵贞盯着他,带几分厉色,片刻之后,他沉声开口。   “朕有三件事,要提点你,你记住。”   解时雨听到赵贞换了自称,立刻原地跪下。   尤铜四人也是毫不犹豫,领着死士一起跪了下去。   炭火能将人烘暖,却不能将青石地板也一起变热乎,膝盖隔着薄薄的衣裤,碰在地面上,立刻让人寒到了背上。   “第一件,不得涉入任何党争,陆卿云只能忠于皇位,忠于那把椅子,否则,杀无赦。”   “第二件,护住陆卿云交给你的东西,朕待陆卿云,如待第七子,你若是配不上他,杀无赦。”   “第三件,一年之后,陆卿云没有活着回京,你同样——杀无赦。”   一连三声杀无赦,压在解时雨背上,将她压弯了腰。   她怕的不是给陆卿云陪葬,如果陆卿云真的死了,她非常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她怕的是皇帝赵贞这个人。   解臣是太子的人,对付解臣,算不算涉入?   镇国公府上,有个女儿,嫁给了四皇子为妃,那又算不算是争?   还是说只要她没有勾连上任何一方,就算是不争?   看来皇帝就是来杀她的,现在不杀,在将来的某一天也要杀,而且要杀在陆卿云回来之前。   “皇上,”她忽然直起脊背,不抬头,想要示弱求一个生存,但又忘了示弱,话是硬邦邦的从嘴里出来了,“若是有人要害民女,让民女不得已陷入争斗之中呢?”   难道她也要束手就擒?   赵贞从鼻子里哼出两道冷气:“朕自有决断。”   是生是死,都在他手里。   “回吧,”他不再多说,站起来,看了一眼池子里游荡的鱼,“不错,养的几尾好鱼。”   皇帝一走,宅子里的灯火也陆续熄灭。   并非有人去摘了灯笼,而是灯笼里的蜡烛,似乎全都是算好了,每一根就那么长,时间一到,便自行消失在了廊下。   巨门巷又寂静成了一片坟场。   陆鸣蝉在黑暗中大大的透了口气,仿佛他们本来就是隐藏在暗中才能存活。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在窒息的那一刻受到了很大的损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不仅疼,而且无力思考。   随后他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叫声。   身体不需要思考,饿了要吃,困了要睡。   解时雨右手扶着椅子扶手,面色还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左手慢慢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脑后,神情还很木然,但是眼神已经苏醒,像是古井深处放出的一点光,有力的冒出来。   “小鹤,秦娘子,你们先去弄点吃的,都饿了。”   说完,她就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里暗沉冰冷,四个随从全都跟了进去,没有人点灯火,因此五张面孔全都陷入了阴影里。   解时雨缓慢开口:“皇上的死士和你们比,如何?”   吴影沉声道:“虽然都是由陆大人训练出来的,但是皇上的死士,另有一套办法,我们要差一些。”   “不差,”金理垂着头,一开口,就带出一种毒蛇般的阴冷,“只是他们不会像这样一问一答。”   解时雨明白了。   皇帝身边的人,是没有思想的,没有思想,就没有顾虑,没有考量,只听命令。   不需要思考的人,速度上就会快很多。   “姑娘放心,”吴影很笃定,“从那些死士手里,我们也能将您带走。”   解时雨摆手:“去吃点东西吧,事情还没到哪一步。”   小鹤和秦娘子在短暂的时间里,合力弄出来一大锅饺子,饺子各个都是皮薄馅厚,吃的人满嘴流油。   解时雨也吃,吃的不多,但是胃里有了东西,身上有了热意,她也算是透过一口气来了。 第九十九章 大胆的想一想   解时雨一直沉静到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的早上,她出了房门,已经将皇帝所说的三个杀无赦撕开揉碎,想的清楚明白。   现在她是心如止水,所有一切都沉在了水底。   表面上看,她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佛性。   只要没人招惹她,她自然犯不上去招惹别人。   至于镇国公府,皇上已经说的明明白白,自己的东西,就得自己伸手去拿,那她就让陆鸣蝉去拿。   吴影在门外候着:“南彪来了,等在书房。”   解时雨点头:“去把鸣蝉叫过去。”   书房里,南彪百无聊赖,回味着刚才吃那三笼屉灌汤包的味道。   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厨房里时时刻刻不断人,不断火,连夜里都有人守着。   他心想小鹤这个管家娘子,谁要是能娶到,真是有福气。   正想着,解时雨和陆鸣蝉一同来了,他连忙收拢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思。   结果一看解时雨,他又有点惊讶。   这才几天不见,这姑娘主子怎么又变了点。   她因为不施粉黛,鼻梁和眉骨就显得很高,从头到脚,有种死一般的寂静。   原来那一点锋芒,全没了。   解时雨坐下,又让陆鸣蝉搬着凳子坐到自己身边。   陆鸣蝉是个猴儿,坐不住,就连嗷嗷的念书也念的很辛苦,但是要他听南彪说话,他却很乐意。   自从那天晚上他杀了人,就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要是一切太平,只让他在家里嗷嗷的念书,那他还不如也“杀无赦”得了。   他今天本来也是要偷溜出去,和郑世子鬼混的。   吭哧吭哧的搬着凳子坐好,他靠在解时雨身边,开始听南彪说话。   南彪一开口,就是坏消息:“元家的老仆,我一个都没找到,按理说被放出府的仆人,都会回到原籍去,我撒出去的人,顺着每个仆人必经的路线找,结果不论死活,都没消息。”   解时雨问:“京城呢?”   “姑娘聪明,”南彪喝了口水,“既然没有出去,那就只能在京城,本以为时间太久,难以找到线索,后来从乱葬岗收草席的人那里问出了话,这些老仆就在乱葬岗被活埋的。”   陆鸣蝉倒吸一口凉气。   解时雨慢吞吞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周萍呢?”   “我让手底下的人沿着元夫人进京的路线,去找三十年前的鱼鳞册,叫周萍的有无数个,最终筛选出一个最符合的,   是周口村人,十六岁的时候遭灾,家里要将她卖出去,她自己跑了,   村里老人说,这个周萍,从小就毒,为了一个鸡蛋,就把自己亲妹子的脸给烧了,一听家里人要卖她,连夜跑了个没影,   我估计跑了以后,是遇到了元夫人,跟着元夫人一起进了镇国公府做侍妾,十三年前生孩子没了。”   陆鸣蝉眨眨眼睛,心想这不会是我娘吧。   解时雨又问:“镇国公府上,这个周姨娘名声怎么样?”   南彪道:“可能是有吃有喝,脾气就变了,都说很老实。”   解时雨笑道:“人的脾性,从小到大,一朝一夕养成,岂是这么容易就变化的。”   “那是......”南彪挠头,“我找错人了?”   解时雨沉吟片刻:“让人去周口村,把周萍的家人亲戚都带来京城,也许,是狸猫换了太子呢?”   “啪啪”两声,陆鸣蝉和南彪齐齐将水杯掉在了地上。   解时雨没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吩咐南彪:“还有,盯住解臣。”   南彪出门的时候,和吴影啰啰嗦嗦的说话。   “我知道我和姑娘差在哪里了。”   吴影看他一眼,示意他接着说。   南彪很坦然的承认自己的短处。   “我想象力不够,遇到事情不敢大胆的想,生活本来就应该比戏文上还要精彩。”   吴影嘴角默默抽搐了一下。   南彪又道:“你看我怎么就没想到元夫人可能就是周萍呢,也不知周萍是抓了元姑娘什么把柄,竟然逼的她心甘情愿做妾。”   吴影将他送到门口:“那你大胆的想一想。”   从前大人在的时候,他怎么没发现这小子竟然脑子不好使?   也是,大人一个人,把所有人的脑子都动完了,这些短处也就都遮掩了下去。   南彪站在门口还不肯走:“姑娘说让我带着鸣蝉跑一跑。”   说到这里,他心里又开始忐忑。   “姑娘不会是心里还记着我的仇,要让鸣蝉来抢我的饭碗,之后再把我杀了吧!”   吴影敷衍他:“再大胆想。”   南彪心神不宁,以为吴影是在鼓励他,开动脑筋想了想:“姑娘不会是,想要把手往上伸吧。”   这一回,他是真的想对了。   解时雨坐在书房里,一连看了好几份小报,喝了口茶,吃了块点心,逐渐把皇帝带来的阴影压了下去。   皇帝不让她涉入争斗,这尺度很难把握,至少死士是不能随意动用的。   在京城中,相当于是斩断了她的双手,让她任人宰割。   皇帝斩断了她的双手,却还要她护住陆卿云的东西。   陆卿云的东西不仅仅是这一座宅子和浮财,他的印章、威严、撒出去的网、死士,全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皇子们......   她不打算坐以待毙,当个受气包。   所以准备让陆鸣蝉变成自己的一只手,使劲往上伸一伸。   如果她那一通狸猫换太子的猜测是对的,那陆鸣蝉就是镇国公府板上钉钉的世子。   镇国二字,来之不易。   开国武将,按功绩封爵,最重的就是镇国、定国,连抚国都排在其后。   更不用说承恩伯这种靠后宫得来的伯爵之位。   在所有侯爵之位中,镇国公府光凭这个封号,就高人一等。   过了一日,南彪带话给解时雨,说陆鸣蝉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好手。   陆鸣蝉跟着南彪在外面也欢喜的要疯。   不用读书写字,真是天大的好事。   说起那写字的笔,在别人手里就是轻轻巧巧,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旦到了他手里,就是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坠的他个子都不长了。   至于背书,他成天扯着嗓子瞎喊,其实相当于在喊救命。   外面天宽地阔,想野到哪里去就野到哪里去,一股风就能把他吹去四面八方。   书?   哪有外面的世界精彩。 第一百章 打油诗   可惜好景不长,南彪带了陆鸣蝉两天,就又把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了家。   见到解时雨,陆鸣蝉的嘴撅起来能挂一个油壶。   “我想天天跟着南哥学本事。”   解时雨点头:“你有空的时候,他就来接你。”   陆鸣蝉瞪大眼睛:“我天天有空,最闲的就是我,不信你问小鹤,我闲的一天吃八顿。”   要不是解时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让他不敢造次,他当场就要在凳子上扭成一条活龙。   看着解时雨拿书摊开,他立刻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   解时雨耐心教导他:“你心思太活跃了,需要书本上的东西压一压,一动就要有一静。”   陆鸣蝉挠一挠脑袋上的猴毛:“我又不是泥菩萨,用不着安静。”   解时雨微微一笑:“那你想不想做世子?”   陆鸣蝉当即点头:“镇国公世子?能做当然要做!”   解时雨问:“如果狸猫换太子是真,你才是真正的镇国公世子,你用什么办法去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一切夺回来?”   陆鸣蝉想的非常认真。   倒不是他要给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娘报仇,而是这件事实在太好玩太刺激了。   想了片刻,他带着点稚嫩和天真道:“把他们都杀了。”   解时雨听了,不赞同也不否认,只告诉他:“杀不了。”   镇国公府不是菜市场,想杀一个杀一个,想杀一双杀一双。   陆鸣蝉接着埋头苦想,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解时雨拍了拍他的脑袋:“对付一个人,就要对付他的致命之处,镇国公夫人的致命之处是什么?”   陆鸣蝉抬眼看她的手:“是她的身份。”   “这还不能论定,”解时雨收回手,“她还有一个致命之处,就是世子之位迟迟未定,那位长子,心里恐怕也忐忑的很,母子相忌,是个入手之处。”   她开始慢条斯理的将一切都剖析给陆鸣蝉听。   陆鸣蝉听着,忽然觉得解时雨是一种残酷的毒虫。   既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将毒液一喷,就逼迫着所有人都去面对阴暗且恐怖的真相。   她总揽全局,谁也别想逃脱。   他听完教导,恍恍惚惚回到屋中,将自己往床上一扔,脑袋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忽然快乐的一滚。   哈!世子!   他不是小乞丐啦!   镇国公府上还不知道他已经自封为世子,大爷林宪大清早出门,准备去参加文会。   一群小孩,哈哈的从街上跑过,前面是几个半大小子,后面拖着一群流鼻涕的小孩,疯了似的追着一盏彩灯跑。   林宪皱眉,叫来门房:“府门前怎么能允许一群没教养的孩子喧哗,好好管管。”   门房唯唯诺诺的应了,吆喝一声,将这群孩子赶到巷子口。   被驱赶的孩子们越发兴奋,挤挤攘攘的围在巷子口,不知是谁大喊:“世子出门咯!”   在林宪心中,自己虽然还未正式封诰,但是世子之位,必然是他。   在府里,他母亲是镇国公夫人,自己是嫡又是长,父亲也喜他稳重,他自认为也算得上一表人才,高大周正,一看就有将门风范。   世子之位,舍他其谁。   所以纵使请封的折子一直未批,他也丝毫不忧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越发显得他镇静,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家风范。   饶有兴趣的听着孩子们乱喊乱叫,他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出去没多远,他忽然听到孩子们嘴里的乱喊乱叫,成了一首打油诗。   “狗嘴插象牙,乌鸦插鸡毛,府上一笼统,大小全颠倒。”   “狗嘴插象牙,乌鸦插鸡毛,府上一笼统,大小全颠倒。”   林宪听在耳中,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油诗,没头没尾,也不朗朗上口。   他在心中批判一番,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马车继续前行,车轱辘滚动,很快就将往热闹的街道上走,孩子们的声音却是甩也甩不掉。   不仅甩不掉,还时不时的叫上一声世子,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全都冲着他涌了过来。   林宪忽然察觉出不对劲。   这打油诗——冲着他来的?   他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就见那一长串孩子成了一条长尾巴,牢牢跟在马车后面,嘴里不停的唱着打油诗。   越想越不对劲,将这四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的一想,他想出了一张怒气冲冲的面孔。   “停车!”   他的小厮连忙从车夫身边扭头问他:“大爷,有什么吩咐?”   “那些孩子,不许他们再唱!带一个过来!”   孩子们一驱即散,小厮好不容易逮到个腿短的,拎到林宪面前,林宪的面孔已经成了一张森严冷漠的可怕面孔,还没开口,孩子就尿意滚滚,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林宪不管传来的尿骚味,板着脸问他:“说,这打油诗是哪里来的!”   孩子抽抽搭搭的回答:“不、不知道,有人给了十个铜板。”   林宪眉头皱的死紧:“那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快说!”   小孩太小,不曾承受过这样的雷霆之怒,在他眼里,此时的林宪,就是一张阎王面孔,于是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喊救命,一声高过一声,很快就惹出了围观的人。   小厮眼看不好,连忙道:“大爷,要不先回府上吧,这里人多眼杂......”   这么多人看着您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子,实在是脸皮臊的慌。   林宪沉着脸,嗯了一声,缩回马车里,让马车打道回府。   可是路口不知哪里来了一队搬木料的,竟然将路口堵的死死的,要过去,又得等上片刻。   在宽大的马车里,林宪低头思索:“这是在说我不是世子,还要装世子呢。”   想到这里他怒气更盛:“这世子还用得着我来装!我是嫡长子,德行学识,哪一样撑不起镇国公府,从小到大,从父亲到母亲,哪一个不认可我,皇帝几次不批折子,难道就是我的问题吗!难道就不能是皇帝跟父亲有过节!”   越想越气,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凳子上:“什么大小全颠倒,简直就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如此想想,他真是比窦娥还要冤枉。   马车旁正好是茶肆,大清早,外面就坐着几个茶客,一壶茶,一碟瓜子花生,开始嚼舌头。 第一百零一章 母子相忌   “这集镇陆家真是罪有应得,竟然把主意打到侍卫亲军身上,还想吃绝户,这牢坐的该。”   “我看他们也没这么大的胆,不然怎么又会去查户部的户帖,听说都抓了好几个了,谁能指使的动户部。”   “那倒是,到底是谁这么不知轻重?”   “嘿,是镇国公府一个管事的小舅子,叫黄江,说是看中了这一注横财,要借镇国公府的名头发一笔。”   “那镇国公府也是失察在先,幸亏没闹起来,不然这门楣无光。”   “我倒是听说黄江也是背锅的,真正想要吃绝户的人是镇国公夫人。”   “不可能,镇国公夫人要什么没有。”   “她有,她儿子没有,镇国公的长子不是请立世子,一直没有批吗,他们恐怕是要改弦易辙,现在先给长子留些好东西。”   “当真?”   “不当真,都是瞎说的。”   “切,我看八九不离十,听说巨门巷那座大宅子,连抚国公都想要,里面还不知道藏了多少银子。”   林宪一字一句,听在耳朵里,这些话又从耳朵里灌进脑子里,让他七窍堵塞,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首打油诗又不远不近的传了过来。   陆鸣蝉歪戴着帽子,和郑世子也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只是坐在角落里,不引人注意。   这对他来说,这只是刚开始的一个小小恶作剧。   而林宪回家之后,立刻去找元夫人。   元夫人刚用过早饭,见大儿子这样着急忙慌的赶回来,连忙仔细打量他:“出什么事了?”   林宪本是满腔的怒火和疑惑,可经过这一路疾走,此时见了元夫人,这怒火已经慢慢熄灭。   母亲不止他一个儿子,没了他,还有的是可以做世子的人,也许他们确实是要改弦易辙了。   他压下心中思绪,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母亲,没什么事,本来今天是要去文会的,出了门,看天色不怎么样,特意来问问您的头疼好点了没有。”   元夫人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你有这个心,我什么病都好了。”   林宪又道:“我还听说件事,一个管事的小舅子黄江,吃绝户被抓了?”   元夫人听了,立刻便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事是我失察,已经和你父亲说过了。”   林宪便略过此事不提,只将自己听到的打油诗提了一句。   他一边说,一边留心母亲的反应。   一留心,他便看出来了,元夫人正在佯装镇定。   她的手里端着茶杯,茶杯仿佛也有了千斤重,坠的她的手抬不起来,一直在不住颤抖。   而这样的天气,她的额头竟然在一瞬间有了一丝潮意,就连眼神也晦暗不明。   末了,她放下茶杯,随意道:“小孩子乱诌,当个笑话听听就行了。”   林宪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这大小全颠倒,原来是他们已经准备好要让弟弟们来做这个世子了。   和和气气的告退出来,回到自己的书房里,他打开一本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枯坐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强行让自己想明白了。   不要在将希望寄托在世子上。   他们这样的家里,父母一旦无情起来,令人齿冷,他若是不早做打算,或许真有一天会措手不及。   接下来,他得不动声色,戴上一张假面具,继续做一个等待成为世子的长子。   这是他残存的一点希望。   然后,他得将自己排除在镇国公府以外,开始给自己和妻儿找一条富贵之路。   而元夫人在林宪离开之后,又开始隐隐的头疼。   那四句打油诗,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太清楚了。   她走到今天不容易,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她警惕起来,独自坐在屋子里,她揉着额头,感觉额角在被针扎,一跳一痛。   必须——尽快处理此事!   陆鸣蝉和郑世子在外面闹了一通小小的恶作剧,又好的分不开似的回了家。   出去的时候,陆鸣蝉是被尤铜扛在肩上,飞檐走壁离开的,回来,却是光明正大从郑世子马车上回来的。   镇国公府盯梢的人,眼看着陆鸣蝉跟变戏法似的出现在角门,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们在这里冻的手脚僵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偏偏就是抓不到陆鸣蝉出府的踪迹。   陆鸣蝉大大咧咧和郑世子一溜烟钻进了屋子。   郑世子围着炭盆:“你们怎么不烧地龙?我看明明有火道洞口。”   陆鸣蝉扒开炭盆上面罩着的灰,露出底下没燃尽的炭,又往里面添炭:“家里没这么多人,新买了一些干粗活的,厨房里都忙不过来。”   郑世子道:“我家有人,实在不行,我给你送几个人过来?”   陆鸣蝉摇头:“我大姐用的人,不是聋就是哑,你别管了。”   郑世子一听,莫名其妙想了一下解时雨给买来的下人拔舌头的画面。   自己把自己吓得一个哆嗦,转移了话题。   “你看我今天买的这些东西怎么样,说起来我二妹妹要出嫁,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该用点心意。”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不自觉的开始描眉画眼,揽镜自照。   陆鸣蝉看他熟门熟路的往自己脸上描画,眨了眨眼睛:“什么给你妹妹买的,这不是给你自己买的吗?”   郑世子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瞬间浮上两朵红晕,胭脂都不用抹了。   他在陆宅也仅限于绣花,没想到今天一个不慎,竟然出了更大的丑。   “不是!我主要是想试试颜色,我小时候是做姑娘养大的,对这些东西也略懂。”   他急的一跺脚,将镜子放下,要认真的和陆鸣蝉解释。   陆鸣蝉本只是随口调侃,可他忽然放下镜子转过脸来,一张血盆大口正对着自己,又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朵,登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郑世子语无伦次:“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上次不是见过一次了?”   他伸手往外面一指:“你大姐不是还给我送了一盒胭脂!”   陆鸣蝉笑的满地打滚:“我、我上次,离的远!”   他笑的坐不住,越是看郑世子面红耳赤,越是觉得好笑。   这么大的个子,一旦窘迫起来,真是无处可容,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都找不到这么大的。   偏偏郑世子越是窘迫的要发疯,就越是显得滑稽,眼看陆鸣蝉笑得蜷成一团,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叫痛,忙的死去活来。 第一百零二章 都在干什么   笑声惊动了管家婆小鹤,她火速赶到门口,在不停歇的“肚子痛”和“哈哈哈”声中,目光迅速锁定在郑世子脸上。   她只当是陆鸣蝉将郑世子画成这个样子的:“鸣蝉少爷!再胡闹,我就告诉姑娘,让她把你的课业加一倍!”   陆鸣蝉立刻不笑了。   小鹤又道:“姑娘找你,还不快去,郑世子你坐会儿,厨房里煮着醪糟的。”   陆鸣蝉连忙捂着肚子站起来,一边揉肚子,一边拔腿往外走,又让郑世子等他回来,忙得不可开交。   他一路跑去书房,见南彪在,就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等,听着他们说话。   南彪扭头看了他一眼,嘴里的话没停:“人已经在进京的路上,都安排好了,还找到两个元氏宗族的人,要不要带来?”   “什么样的?”   “兄弟两个,大的二十,是个秀才,小的八岁,是远亲,又隔了这么多年,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一门显赫亲戚。”   “带来。”   “是。”   “解臣在干什么?”   “太子长史身边的人说是在争铁矿,我打听了一下,云贵那边新发现一座铁矿,皇上很看重,解臣和他爹,在联络当地的清吏司,争取将这座铁矿握在手里。”   “常沐的夫人,在干什么?”   “这位夫人无所事事,每天就是买、玩、四处炫耀。”   “那她日子过的不错。”解时雨眯着眼睛,随意的那么一说。   南彪看一眼她的脸色,没看出什么来,但是他自己感觉不大高兴,立刻往脸上一比划:“她那热闹只能算是自娱自乐,没人捧场......”   解时雨打断他:“你不必看我的脸色,只需要告诉我实话就可以,文定侯世子夫妻,又在干什么?”   “是,”南彪沉下心去,“文世子夫妇天天在家吃药,对外说是旧疾,其实是文世子想那什么......雄风......”   解时雨摆手,示意他不必支支吾吾:“他的毛病,我知道,依旧盯着他们,去忙吧。”   “是。”南彪转身出去,冲着陆鸣蝉挤眼睛。   陆鸣蝉悄悄的打手势,示意他多带自己出去玩,解时雨咳嗽一声,他立马站起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姐,我今天一大早,就出去......”   将今天发生的事一说,又乐道:“那小孩,都尿镇国公府的马车上了。”   解时雨看向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陆鸣蝉眼珠子一转:“明天普陀寺有个水陆法会,我听郑世子说,那些什么夫人小姐,全都会去,那镇国公府肯定也会去,我和郑世子约好了去玩,到时候见机行事。”   “要闹,事情就得闹的足够大,”解时雨撑着额头,“只有事情闹大了,你才不会再次无声无息的消失。”   陆鸣蝉又滴溜溜的转眼珠子,心里琢磨这个闹,得是个什么样的闹法,大,又是怎么样一个大法。   他鬼主意一大堆,然而全是急智,无法做太长久的打算,乱想一气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放下不管。   反正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想出千万个匪夷所思的办法来。   舔了舔牙齿,陆鸣蝉又小声问她:“大姐,你给我根簪子。”   解时雨二话没说,就让他去找小鹤。   小鹤管着解时雨的妆匣,一听他要一根,就给他抱出来了。   陆鸣蝉挑来挑去,挑了一根最简单的金簪,簪子一头不知雕的不知道是什么虫,他自觉像是苍蝇,瞪着两只碧绿的眼睛。   揣着簪子回到屋里,郑世子已经擦干净脸,在那里连吃带喝的享受了。   见陆鸣蝉进来,他小心眼发作,记了个仇,扭过脸去不理他。   “给你,”陆鸣蝉将簪子给郑世子,不好意思说这是笑他的赔礼,“苍蝇头,戴的出去。”   他挺喜欢郑世子这个伴儿,将簪子丢给郑世子,他还露了个笑容。   对于郑世子,他倒不是把对方当成了挚友。   只不过是他从小到大,一直是四处乱蹿,只见过别人呼朋唤友,自己从来没有过,忽然有了一个朋友,那他肯定要热烈欢迎的。   因为这一根苍蝇头,两人又没了罅隙,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去普陀寺看盛大的法会。   第二天一大早,陆鸣蝉刚想让尤铜带着他飞檐走壁出门,忽然灵机一动,决定自己从大门出去。   想要把事情闹大一点,那就从大门口开始。   一直盯梢的人换了好几波,现在守着的两个汉子盯着陆宅的角门,望眼欲穿。   “再盯不上人,这一票生意算是砸了。”   “嗯,这一砸,金字招牌也要砸。”   “那倒是不至于......出来了!”   两人眼睛全是一亮,看着陆鸣蝉从角门里出来,翻身上马,招摇过市,看方向,是要往普陀寺去。   “普陀寺今天有大法会!正是好地方,快跟上!”   “我再去叫几个人!你跟住了,千万别心急,我们手里不沾人命。”   “知道。”   两人一跃而起,跟了上去,全然没注意尤铜就在他们背后。   普陀寺的热闹,从山脚一直延续到山顶。   人太多,连轿子都没办法往上抬,只能自己往上走,就是佛祖来了,也不例外。   郑世子和陆鸣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顺利上了山。   到山上时,陆鸣蝉头上还勾着一只耳环,都不知道是从哪位姑娘耳朵上勾下来的。   他倚着不知道什么佛堂的门框,把耳环拆开扔了:“你妹妹她们还是别来看了,我两只脚都被踩肿了。”   郑世子拍了拍鞋面上的鞋印:“她们早就到了,天还没亮,就坐轿子上了山,现在都在客房里休息。”   陆鸣蝉瞪着他:“那你怎么不叫上我,跟她们一起舒舒服服的上来?”   “我看你一刻也闲不下来,坐不惯轿子。”   “放屁!”   两人骂骂咧咧,又开始从人群往里挤,准备去找专门为权贵们准备的客房休息。   山路上的人群,是大雨过后的洪水,蔓延的山林里都是,寺里的人群,是略微稀疏了一些的头发,勉强能分出路子来给人钻。   至于跟着陆鸣蝉的汉子,早就被挤散了。   陆鸣蝉累的精疲力尽,跟着郑世子瞎转,越往深处走,就越清净,身份也越贵重。   普陀寺这上千间僧房,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是问又是找,郑世子都累了个够呛。 第一百零三章 听墙角   抚国公所占据的客房,一片寂静,女眷们都出去串门子了,只留下受尽苦楚的两个人在这里休息。   两个人一人占据一张太师椅,半是躺半是坐,中间摆个小火炉,炉子旁边堆满了花生和板栗。   桌上还摆着两个空碗,他们刚吃完一大碗素面,仆人正要收拾。   陆鸣蝉“啪啪”的剥花生,郑世子“咔咔”的弄板栗,两人一团和气,快乐似神仙。   陆鸣蝉指着对面:“那一间是不是镇国公府上住的?”   郑世子伸头往外看:“不是,镇国公府怎么可能就这么两个丫鬟,你看我们家没女眷了,院子里都还守着七八个人。”   陆鸣蝉一想也是:“我看人这么多,看法会还得往上走,咱们到高处去看,走不走?”   郑世子当即将袍子上的板栗壳一拍:“走。”   他这个世子,受到风言风语的影响,在京城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有了陆鸣蝉在他身边上蹿下跳,让他日子也过的生动起来。   陆鸣蝉要走,他连个小厮都不带,就跟着往外走。   两人一出去,就听到对面那间客房里传出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陆鸣蝉放慢脚步,意意思思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看热闹。   屋子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尖锐的叫声,说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陆鸣蝉撇了嘴,觉得很不过瘾,悄悄绕到后面去听墙角去了。   郑世子拉他不住,只能在外面放风。   屋子里的人正是节姑和解大夫人。   母女两个正在吵架,一半是吵,一半是闹。   节姑压着嗓子哭:“她们说我是个小妾扶正的,不能去法会,不体面,还说我肯定是有毛病,才会被镇国公府退了婚,去给常沐做妾!   解二这种人,抢了解大的婚事,怎么就能去!   大哥不是说文郁肯定有问题吗,怎么这么久了,他都没查出来!快让大哥去查!”   为了这一场法会,她特意打扮的金碧辉煌,没想到原来那些巴结着她的人,现在一个个,只要见了她,就阴阳怪气。   她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   解大夫人一边心疼,一边安抚她:“你想去就去,干嘛非要跟别人一起去呢,我陪着你去还不是一样的,你管她们说什么,那她们说起解时雨来,还不是更难听,解时雨也没见得就活活气死了。”   “解大和我能一样吗!”   一提起解时雨,节姑几乎要气死:“她就是根木头,脸皮比城墙还厚,成天窝在那座破宅子里,别人又说不到她头上去!”   解大夫人知道她的心病。   她心里也同样横着一块这样的心病。   同样是和男人跑出去了,凭什么解时雨最后就能落个好下场?   不仅单独立了女户,还在巨门巷住着比镇国公府还要大的宅子。   虽然解时雨是足不出户,宅子里的仆人也都无法言语,可她单是想想那宅子的富贵,就已经快要活活嫉妒死。   这些个好东西,怎么就不是节姑的?   节姑心中的酸和嫉妒不甘之意,比她母亲还要浓郁上千百倍。   她还记得从前都是自己得了什么好东西,穿戴腻了,就赏赐给解时雨,解时雨从来都是木讷不堪,都不知道感恩。   还有解时雨的相貌。   十年如一日的胭脂水粉覆盖,头发一丝不乱,衣裳也是一点褶皱没有,那表情跟扣了一张面具上去似的,精致成了一尊木雕泥塑。   她眉心那一点痣,也生的古怪邪气。   这样一个人,架子那么大的陆卿云,是怎么看上的?   恐怕是这个陆大人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和她一样天真烂漫的少女,才会被这样一张矫揉造作的面孔俘获。   想到这里,节姑又是一哼。   “大哥说的全是谎话,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把巨门巷的宅子送给我,结果呢,西街递出去的状子,连个动静都没有!”   解大夫人道:“你大哥这一阵太忙,连你父亲都跟着帮忙了,等忙过这一阵,他就来让你心想事成。”   节姑冷哼一声:“你当大哥还是从前那个大哥,他要是心疼我,会把我送出去给人做妾?”   卖儿卖女这种事,向来就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做得出。   解大夫人对此事也是无法辩驳,只能叹息一声:“你大哥也是没办法。”   说完,她又拍拍节姑的手:“你好好跟常大人过日子,你大哥现在是太子麾下红人,那陆卿云再厉害,也是个死人,你还怕一座宅子到不了手?   别说宅子,就是解时雨手里有的,你大哥都能给你弄到手。”   母女两人又说了好几车废话,陆鸣蝉听到最后,悄无声息的跑了出去,和郑世子汇合。   郑世子问他:“屋里都说什么了?”   陆鸣蝉不答,等路过一大群女眷时,他忽然咳嗽一声,开始怪声怪气的说话。   “哎呀就是那个常夫人,原来跟镇国公府上的小六爷定过亲,后来跟男人私奔,被镇国公府退了亲,就去了常大人那里做妾。”   一群女眷耳朵都尖了。   郑世子摸不着头脑,正想说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妙,结果陆鸣蝉先开了口。   “让你别问你还问,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那个常夫人,不是个安分货色。”   一群女眷这回不止是耳朵尖了,就连眼睛都亮了,面孔红彤彤的,恨不能拉住陆鸣蝉,让他好好说道说道。   陆鸣蝉扔下这两句效果堪称旱天雷似的话,就笑嘻嘻的走了。   他来是有正经事的。   拉着郑世子一路往高处走,他们很快就越过重重房舍,到了山顶。   山顶看梅花倒是一景,只是此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法会上,并没有人上来赏景。   寺庙中极其热闹,再过一个时辰,就会有大师开始讲经,权贵女眷还会捐献各种价值昂贵之物,出尽风头。   郑世子眯着眼睛往下看:“是不是站的太高了点,要不是那和尚的脑袋反光,我都不知道那里站着个人,等下讲经的声音就更听不到了。”   陆鸣蝉坐在石头上:“听不到更好,我可不听和尚念经,等献宝的时候,我们在往下走,现在我们先清净清净。”   他正在心里琢磨着到底要怎么才能闹大。   这场法事太盛大,他小打小闹,必定无人会注意。   而郑世子听到“清净”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吓得不轻,以为他中了邪。 第一百零四章 第九子   “嗡”的一声钟响,普陀寺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听到了连绵不断的梵音,大师开始劝导善男信女。   郑世子站在山顶侧耳倾听,奈何风大,连“阿弥陀佛”都没听明白。   他正要往下走一点,陆鸣蝉忽然一把拉住他,藏在一块大青石后面。   下面摇摇晃晃上来两个中年男人。   左边那个做书生打扮,穿直裰戴幞头,右边那个是一身粗麻布短褐,满脸横肉,两眼精光毕露。   两人大气不喘,一直走到一片宽阔处,才停下脚。   短褐男子四下张望一眼:“这时候人多眼杂,你叫我来干什么。”   书生并不像他那么小心,而是对着寒风面露愉悦,大约是此情此景,颇值得欣赏。   “还要加一舱货,还能不能腾出一舱来?”   “不能,原定的就是一舱,而且我们又不是大福船,装太重了,连运河都出不去。”   “河道刚清过淤,再加一舱货,应该没问题吧。”   “随你们,到时候直接沉在运河里,那才叫好看。”   短褐男子这么一说,书生反而不好接话,过了片刻,他才道:“可若是分开装,一来我们破费不起,二来也危险。”   “那是你们的事,”短褐男子冷笑一声,“你最好劝劝,做事不能太贪心,一口气吃太多,容易撑死。”   书生叹气:“我也不敢劝,那位脾气又急又躁,就先一舱吧,我再想办法。”   短褐男子当做没听见他的牢骚,煞有其事的看风景。   书生又问:“我怎么听说你那边还在筹股,不是说了要小心行事吗?”   短褐男子道:“你见过哪一艘出海的船不筹股?别人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以前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书生迟疑道:“可这船......到时候一沉......”   短褐男子不耐烦的摆手:“哪艘船敢打包票说自己绝对不会沉?出海行商,本来就有风险,你少来安排我,我自有章法。”   书生愠怒,但也没多说,既然事情不成,他也没必要在这里留下去,匆匆离去。   短褐男子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鸣蝉大气不敢出,知道此人不一般,可别弄出事来乱了他的正经事。   正想等此人走了再动,忽然就听见他大喝一声:“出来!”   郑世子吓得一个哆嗦,踩动了脚下的石头。   咕噜一声响,陆鸣蝉在心里哎呀一声,连忙按住郑世子,示意他在这里别动,自己往外一钻。   他迅速换上一张战战兢兢的面孔,眼里含着泪花:“大爷,小的、小的就是想在这里屙屎,真的不是有意听您说话的,小的什么都没听到。”   一边说,他一边哆嗦,两条腿像是发软似的往地上溜。   “大爷、大爷......”   一边求饶,他一边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保证今天这场法会的风头,谁都越不过他!   短褐男子步步靠近,伸手将想拎住他的衣领。   陆鸣蝉一蹦三尺高,哪里还有一点害怕腿软的样子,疯狂往山下跑去。   短褐男子一看就知道上当,心中一沉,想到此人要真是个无知的小厮还好说,可看这样子,分明不是,难道是专程跟着他来打探消息的?   他拔腿就追,陆鸣蝉哪里跑的过他,很快就被他扑倒在地。   两人拳打脚踢的往下滚了三圈,陆鸣蝉忽然大叫:“看着干什么,帮忙啊!”   短褐男子回头一看,背后正是匆匆赶来的郑世子。   郑世子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已经快惊成一朵娇花,毫无作用。   他不再看郑世子,扭过脸来,就被陆鸣蝉抱着一块大石头砸在了脑门上。   一瞬间头破血流。   他顿时眼前一黑,松开了双手。   陆鸣蝉扔掉石头,两只手在他脸上乱抹,抹了一手的血,又在自己脸上、身上一通涂抹。   带着满脸满襟的血,他也不等郑世子,一个人飞奔着往下跑,一边跑一边狂喊。   “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郑世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先赶到晕倒的短褐男子身边,摸一摸他的鼻息,还活着,再一看陆鸣蝉已经一鼓作气,冲进了讲经现场,就脑袋发蒙,不知陆鸣蝉是要干嘛。   整个普陀寺,就像是冷水滴进油锅——炸开了。   陆鸣蝉带着一身鲜血,又喊又叫,谁都拦不住,最后他又冲入一群非富即贵的女眷之中,求人救命。   “快救我!我是镇国公府第九子!有人要杀我!”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谁不知道镇国公府现在就八个儿子!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九子?   难道是镇国公府的外室?   人群齐齐的看向了镇国公府上。   面对着这些好奇、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眼神,元夫人一只手紧紧抓着秋嬷嬷,另一只手揪着衣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口的疼痛。   她一颗心跳成了鼓。   这小子——想干什么!   她低声朝秋嬷嬷下令:“快、快去把人拦住......带回府去!”   紧接着,她又挤出满脸苦笑,朝四面八方的眼神解释:“这孩子来历不明,镇国公府血脉不容混淆,只能先带回府上去问一问。”   她从见到陆鸣蝉第一眼开始,就没有大意过。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竟然还是被他逃脱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只要将他带回去,这第九子是真是假,是生是死,都是她说了算。   秋嬷嬷立刻领命,一挥手,就要带上几个强壮有利的家丁前去抓住陆鸣蝉。   陆鸣蝉比别人要多长出好几个心眼,越是乱,他越是兴奋,越是兴奋,他脑子里就越会冒出无数个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眼看着抓他的人要来,立刻抓住人群中最令人瞩目的老方丈,开始涕泪横流,在眼泪和鼻涕齐流之下,他还能口齿伶俐的说话。   “大师救命,佛祖救命,我真的是镇国公府第九子!我娘叫周萍,十三年前六月十三午时生的我,宗人府卷宗上能查到,上面写的是母子俱亡,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有人要害我,我好不容易在外面活到这么大,又有人要害我!”   他说着,还伸手一指,不知道指的是秋嬷嬷还是镇国公夫人:“就是她!就是她要害我!” 第一百零五章 事在人为   秋嬷嬷和家丁一拥而上,拿住陆鸣蝉,扯胳膊扯腿,要将陆鸣蝉从方丈身上撕扯下来。   陆鸣蝉发出凄厉的惨叫,仿佛他是要被镇国公府五马分尸。   一边惨叫,他一边死死拉住方丈不松手。   秋嬷嬷在他刺耳的惨叫声中大声道:“小少爷,我们不是坏人,你说你是我们镇国公府上的孩子,总得跟我们回家去说说清楚啊!”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起哄:“生辰八字他都说了,这还不够清楚啊!”   “就是!”   “你们这不像是要请他回家,这架势是要杀人啊!”   秋嬷嬷厉声反驳:“胡说八道,镇国公府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庶子!咱们府上又不是没有庶出子女!要是他是真的少爷,当然要好好养育,杀他干嘛!”   “说的也是......”   在一片议论声中,陆鸣蝉大喊:“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反正我不跟你们走!十三年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宁愿不去府上做少爷!”   疑惑就像一粒种子,悄悄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镇国公府有小妾有庶子,为什么偏偏要杀他?   这小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镇国公夫人在一片人潮声中,后退几步,几乎是倒在了椅子里,捂着心口极其痛苦,“哎哟”一声,晕了过去。   她是装晕,可是这痛苦却是真的。   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陆鸣蝉的用意。   陆鸣蝉先是让周萍和他自己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等众人都认可了他的身份,他就要拨乱反正了!   到时候今天看热闹的人,都会恍然大悟似的感叹一句:“难怪单要杀他一个。”   她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睁眼,像是耍赖一般,她任由身边仆从将自己搬进客房。   半晌之后,秋嬷嬷将她扶起来:“夫人,喝点安神的药吧。”   元夫人这才睁开眼睛,周围站着的丫鬟都不敢动,低垂着头,好似很安分的样子。   然而她对这些伺候的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看着她们匆匆交换过的眼神和不安分的手,就知道这些人私底下还不知道在如何的笑话她。   她对这些下贱货色感到万分厌恶。   一挥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秋嬷嬷在此。   她自行的恢复精神,想起来另一件事:“这小子当年怎么没死?他不是死了吗!”   秋嬷嬷放下药碗,语气迟疑:“是死了没错,那么多人看到了......接生婆也说,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一个人的眼睛能看错,那么多人总不能看错。   元夫人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开始穿衣服:“我看出来了,十三年前她就开始算计我了,只有我还以为高枕无忧,结果你看,现在她自己都化作了一堆白骨,竟然冒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儿子,还难对付的很。”   她将那碗药一饮而尽,接着道:“他闹这么一大出,全京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他是镇国公府第九子,还有人要杀他,我反倒不能施展了!”   这个时候,陆鸣蝉但凡有一点损伤,都会被人怀疑。   坐到镜子前,她又问:“他人呢?”   秋嬷嬷服侍她梳头:“和郑世子走了,说是要请郑世子领路,去一趟宗人府。”   元夫人皱眉:“国公爷呢?”   秋嬷嬷低声道:“也去宗人府了,大爷和小六爷在外头。”   元夫人不再说话,定睛看着铜镜。   铜镜里的人有些模糊,落在她眼里,已经是人老珠黄,不堪入目,眼角眉梢都有了皱纹,让她想起自己还在做姑娘的时候。   那时候她是真的漂亮,然而漂亮一旦和家世低贱联系在一起,就成了罪。   她不甘心。   第一眼见到镇国公的时候,他还只是世子,高高大大,英俊和气,她一眼就爱上了他。   究竟爱上的是镇国公世子这个身份,还是爱上了这个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发现,原来同样是孤女,走入绝境的人竟然只有自己。   她想这个人一定要抓住。   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脚下踩下多少白骨,她都要抓住!   否则的话,她放眼自己的前程,绝无任何光明可言。   事在人为这四个字是没错的,她奋力这么一抓,就让她成了镇国公夫人。   片刻后,她往头上插了一只金钗,忽然道:“你说......请立世子,上面一直不批,会不会是圣上对一切都知情?”   不等秋嬷嬷回答,她立刻摇头:“不可能,圣上日理万机,而且若是知情,我早就......”   秋嬷嬷也不敢回答。   元夫人也不敢再胡思乱想,梳妆打扮整齐,她见了大儿子林宪和六儿子林彤。   林彤跟在大哥后面,一板一眼的请安问好,和不苟言笑的老先生差不多:“母亲好些了吗?”   元夫人点头:“好多了,就是气急攻心,真是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她说完,长叹一声。   林彤正色道:“清者自清,我们行的正,不怕别人泼脏水,如果真是我们的弟弟,当然也应该认回来,以后我们一家和睦,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元夫人对着这个儿子简直无话可说,只能一点头:“你说的很对。”   林宪皱眉:“母亲,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是我们府上失德,逼死小妾庶子,这世子一直未定,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元夫人连忙摇头:“你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还能听信谣言!”   “是,儿子知错。”   林宪又关心了几句,心中仍然是疑虑重重,跟着林彤出了门,他忽然道:“六弟,那个周萍,我记得长的很漂亮,母亲会不会是嫉妒......”   林彤打断他:“子不言父母之过。”   他说完就走,对大哥满腹愁绪不感兴趣,一心只读自己的圣贤书。   而大闹普陀寺的罪魁祸首,这个时候正和郑国公大眼瞪小眼。   镇国公身材高大,人很沉稳,穿了件蓝色团领衫,还带几分读书人的文雅。   他和自己突然多出来的儿子相对而坐,垂眼出神,心情很微妙,有点希望陆鸣蝉其实是文定侯的儿子。   物以稀为贵,儿子在他这里,确实不太值钱。   而陆鸣蝉酷爱作怪,此时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公府第九子,又见镇国公不说话,当即响亮又得意的叫了一声爹。 第一百零六章 庶务   陆鸣蝉的热情让镇国公招架不住。   在镇国公心中,就算陆鸣蝉真是他儿子,这个儿子的模样也是沉默不语,或是对自己有万千怨恨和不满。   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会将这个儿子带回家去,安置起来,按月给银子,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   多养一个儿子,也不会让他变成穷鬼。   但是要让他凭空对这小子生出父爱来,也不太可能。   家里孩子多,有林宪的时候,他很高兴,等生到老八,他就觉得可有可无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想到在哪里使劲都下不出蛋来的文定侯。   倒是可以去跟他炫耀炫耀。   陆鸣蝉片刻也闲不下来,见镇国公不搭理他,又一声叠一声的叫爹。   郑世子在一旁对他翻了个白眼,对他这种谄媚的叫法无法接受。   这哪像是要找爹,简直就像是一股牛皮糖,直接粘在了镇国公身上。   难道他就不知道矜持两个字怎么写?   陆鸣蝉对他的白眼视而不见。   叫声爹又不掉块肉,而且还是镇国公,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叫一声。   “爹,我就不去家里住了,我还在巨门巷住,收留我的是解姑娘,要是我刚找到爹就不回去了,对解姑娘来说,我就是个白眼狼,   我现在每天都要读书写字,不过我的学问不好,念书只是为了明事理,以后还是要吃爹一口饭的,   爹,我虽然不在您身边长大,可爹就是爹,以后我一定孝顺您的。”   镇国公听他讲的井井有条,小小年纪,又可怜又可爱,于是一颗心就忽然出现一道裂缝,从里面冒出来一点父爱。   陆鸣蝉十分会看脸色,立刻就从镇国公脸上看出了一丝亲情,于是趁热打铁,小鸟似的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等到和镇国公分开的时候,已经忽悠的镇国公很拿他当儿子看了。   郑世子恭恭敬敬送走镇国公,扭头就问陆鸣蝉:“你真是他儿子?”   陆鸣蝉瞪他一眼:“那还有假,身上的痣都对过了!”   郑世子又问:“那当初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你问我?”陆鸣蝉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我那时候眼睛都没睁开。”   郑世子一拍脑袋:“也是,不过这种事情倒也好说,无非就是后宅争斗,那你是要为你娘报仇?”   “没这闲工夫,”陆鸣蝉手一挥,“我是要干大事的人,对了,那个被我砸了一石头的人呢?”   “啊?”郑世子定在原地,不论是人还是事,都已经被他抛在脑后了。   陆鸣蝉一跺脚:“不好,我得赶紧回去一趟,跟我大姐说,不和你说了,明天你来找我玩。”   他说完就跑,一口气往家里奔,到家之后,他二话没说,就去找了解时雨。   解时雨白天一般都在书房里。   陆卿云留下的家业太大,她就是一样一样的理,一天理一样,也要理个大半年。   更何况下面的管事还时不时的要给她找点事做,好显示自己一番忠心。   尤铜比陆鸣蝉回来的要早很多,此时站在书房里,先说了短褐男子的事。   “他昏了一阵,醒来之后就自行下山,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山上的事,属下一路跟着他去了码头,见他进了一座三进宅院,有人叫他胡爷。”   解时雨嗯了一声,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说起了手里的信件。   将信递给尤铜:“这些庶务,大人在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经你的手,直接递到大人手里?”   她说话声音不大,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她靛蓝色的衣裙、冷淡的目光、微微上扬的音调,全都带着一种有形的压迫,让尤铜低垂了头。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信,是田庄管事送来的。   上面写着山林也要有收益,既不说从前种的什么,如今适合种什么,就只问解时雨要种什么。   他心里将这个黄悠骂个半死,年前来交账,还没得到教训,竟然还要找事,连累他都不讨好。   “不是,往常都是先递给属下,而且往常也没递过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解时雨点了点头:“我想也是,要是连山里种什么,都要大人拿主意,大人恐怕每天就只要管着这些庶务了。”   尤铜犹豫着不敢接话。   解时雨又道:“一个田庄管事,连地里种什么都无法决断,可见年老了,去按照程东的标准,找一个人顶他。”   尤铜道:“是。”   解时雨又让他去将程东叫来,程东便是去年送账本中唯一一个送了真账本的管事。   这八位大管事的家全都安在了京城,程东最为好找,他管着码头上的生意,所有船只都会来此交账,他又喜欢亲力亲为,轻易不出京。   听到解时雨找他说话,他连忙换一身整齐衣服,进了陆宅。   见了解时雨,他越发觉得这姑娘就连长相都带着一股侵略性,令人不敢亲近。   仿佛她已经将自己彻底的封闭起来,不动感情,只带着煞气,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寒冰,非得等陆卿云回来,才能将这一层寒冰化开似的。   解时雨请他坐下:“码头上的船,你了解的多不多?”   程东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我在码头上跑的多,还算比较了解。”   解时雨又问:“最近有什么异常货物吗?”   异常货物?   程东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您说的是出去的还是进来的?”   解时雨轻轻皱眉:“先说出去的。”   “也还没出去,”程东忍不住跟着皱了眉,“这事还得从我们手里的船说起,   我们有十条大福船,这种船尖头尖底,非常适合破浪,改变方向也很容易,而且吃水深,稳定性好,专门用来出海,一次事故都没出过,   所以每次出海,我们筹股都是最快的,   眼下我们有三条船回来,就停在码头,我们刚要出去筹股,就有人找到我们,要用我们一艘船,全部运丝绸,我拒绝了。”   说完他又道:“也许是我多心了。”   解时雨笑了笑:“你做的对。”   织造局在南边,要什么丝绸花样没有,皇帝的龙袍都由那边做。   从来只有织造局往京城里运丝绸的,没有从京城大批往外运的。   不过看样子普陀寺那两人言谈之间,要运出去的东西,和这一批丝绸还不是一起的。   有两批不能沾的东西要出京。 第一百零七章 乱象   解时雨预感,皇帝似乎是要放任皇子争斗。   局势越来越混乱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更何况,要吹动她这颗树的,还不止一股风。   她必须得十二分的小心,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才能避免卷入这些漩涡中去。   “进来的东西呢?”   程东正在沉默,听她说起进来的东西,不由眉心蹙的更紧。   “进来的东西倒不是我们的船,是漕运司的船,他们一万多条运船,平常在码头来往非常密切,   前天半夜,我在船上清点瓷器,看见一艘运船进来,搬下去许多箱金银器皿,还有时兴鲜果,   其中有一箱检查的时候翻动了,箱子底下一层,装的全是银子,看成色,是税银!   查货的人只当没看见,还催促他们尽快卸走。”   解时雨脸色更加凝重。   这么遮遮掩掩,可见这税银并不是要进国库的。   六个皇子,二皇子因为动了粮仓,训斥禁足,三皇子下落不明,剩下的,连同太子在内,都是急需人和钱的时候。   漕运归户部管理,但是户部尚书一直空着,户部也就这么一直乱着。   皇帝仿佛是年事已高,管不动了。   可解时雨亲眼见过皇帝,她知道皇帝清楚明白的很,眼睛也亮的很。   也许皇帝已经看出来纷争之下,户部之乱,干脆放手让它烂,一直烂下去,烂到根里,然后再连根拔起。   她对程东道:“进来的东西我们别管,船上出去的东西一定要仔细再仔细,现在这三条船尽快离开,再有进来的船,要比现在盯的更紧,不仅仅是绸缎,但凡有任何异样,立刻来告诉我。”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程东连忙应了。   听解时雨的口气,码头上的事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拧着眉头出去,就看到陆鸣蝉扒拉在门口,一直没进去。   还不等他打招呼,陆鸣蝉已经像条黄花鱼似的,贴着门边溜了。   陆鸣蝉察言观色,认为解时雨此时乌云罩顶,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等到吃完晚饭,他才进了书房。   解时雨看着他,招手让他进来,并没有严肃着脸色。   而陆鸣蝉看着她,也感觉是在看自己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这一段时光。   大哥和大姐是一体的,他们两个联手,将最肮脏不堪的岁月从他身上抹去了。   那一段最幼年的时间,几乎全被殴打和辱骂占据,无需再见光。   他卸下自己身上无数张面孔,冲着解时雨一笑,事无巨细的说起一天的经历。   面对解时雨,他是赤子心肠,好的坏的全都往外吐露。   “就是那个节姑,她跟她娘都不是好东西,她们说话可真无耻,我都说不出这么无耻的话......那个镇国公夫人,哈哈哈,恨不得活活咬死我......”   最后说到镇国公身上,他更是乐不可支。   “我还以为镇国公比贴在门上的门神还可怕呢。”   镇国公和他想象中的父亲完全不一样,跟陆卿云更是半点都不像,这让他很失望。   不仅失望,还很不适,总感觉自己是认错了爹。   “我都不想认他做爹了,好在他还是镇国公,要是没有这个牌匾,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我连他一口饭都没吃过,大姐,接下来我怎么办?”   解时雨看他两条腿垂在离地两指的地方,前后左右一通乱晃,就笑道:“你想去做世子,再不喜欢,还是得让他爱你。”   陆鸣蝉滴溜溜转动眼珠子:“那倒是不难,我今天还改姓林了,林鸣蝉,不过我还是想姓陆,陆这个姓都特别威风。”   解时雨依旧是笑:“这都随你的心意,不过镇国公府不能继续这么太平下去。”   陆鸣蝉要做世子,镇国公府就必须要乱。   若是上下一心,那就算有再多的证据,也撬不动。   陆鸣蝉连忙点头:“捣蛋我在行。”   他说完就感觉自己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无数个主意,鼓动的他一刻也坐不住,飞快的跑了。   而解时雨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的沉沉夜色。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后面,还有陆卿云的眼睛,他们两人一起,对这世上的一切冷眼旁观。   巨门巷风平浪静,镇国公府却是风雨欲来。   镇国公猛然得了个大儿子,面对老朋友或调侃或讥讽的话语,他解释的心力交瘁,感觉自己的老脸都有点挂不住。   回到府上,他看到进出的大夫,才想起元夫人来。   进屋看了一眼额头上绑着一根白带子的妇人,他发出了自己的疑惑:“当初......”   不等他说完,元夫人已经先发制人,冷笑一声:“我就知道老爷回来要埋怨我,我真是要活活冤枉死了,一个庶子和两个庶子有什么区别,我犯得着为了他做个杀人犯?”   她从普陀寺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想对策,如今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提起陆鸣蝉,她心里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表面上却是十分委屈。   镇国公一想也是:“这也是怪事。”   元夫人擦了眼泪:“不管有多怪,既然已经认下了,我也恭喜老爷,又喜得贵子。”   镇国公简直怀疑她是在阴阳怪气的挤兑自己。   从天而降这个大个儿子,还闹的满京城都知道,喜从何来?   元夫人又接着道:“我这个嫡母也不会苛待他,他现在住哪里?我已经看好了,小六是个好孩子,一心读书,就让小九挨着小六住,往后也能知礼懂礼。”   只要陆鸣蝉进了镇国公府,就是在她手心里扑腾。   暂时动不了他,难道还一辈子动不了他?   等京城的人忘记这一出事,随便一个事故,就能让这小子死无葬身之地。   当初她就不该心软,看在同是孤女的份上,都留一条性命。   镇国公对她的处置很欣慰:“他还住在巨门巷,先让他在那边住着,家里人多,他是什么脾性还不知道,看看再说。”   元夫人张了张嘴,没多说。   总要回来住的,不急在这一时半会,欲速则不达。   天一亮,陆鸣蝉就脚不沾地的跑了。   他问清楚了尤铜那个汉子的去向,和郑世子鬼鬼祟祟的在码头游荡。   郑世子问他要干嘛,他就一本正经的说自己想做点生意。   来回溜达了两天,他又像是猫捉老鼠似的逮住了镇国公。 第一百零八章 绿茶鸣蝉   镇国公两天没见陆鸣蝉,已经将这个儿子淡忘在脑后,并没有听见他兴高采烈的叫爹。   哪怕是府上的阿猫阿狗,他也比对陆鸣蝉更熟悉。   镇国公身后的两个小厮倒是听到了他叫爹,联手将陆鸣蝉拦住,推了他一个跟头。   这两个小厮推了他,相视一笑,随后在口中呵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然敢冲撞国公爷!”   镇国公这才转过头来,诧异的看着趴在地上的人:“鸣蝉?”   陆鸣蝉趴在地上,对这两个小厮恨的牙痒,然而一抬头,就是一副咬牙忍痛的神情,“嘶”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他苦笑一声:“爹,我没事。”   耍心眼,他比小姑娘们还强。   这一声笑的镇国公心里发涩,严厉地看向两个小厮,看的两个小厮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两个本是想着给陆鸣蝉一点教训,回去好向夫人邀功,没想到却先被国公爷厌弃了。   可国公爷不是很厌恶自己这个儿子吗?   两人战战兢兢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镇国公看一眼时辰,正是晌午,再看一眼陆鸣蝉瘦骨如柴的小身板,竟然会被两个小厮一推,就摔成这样,不由在心里叹气。   要是没有接生婆胡说,陆鸣蝉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在府里长大,现在肯定也是个翩翩少年。   “正好我要去吃饭,你跟我一起去,我跟你说说话。”   陆鸣蝉连忙道:“爹,我找您,正是为了吃饭,不过是我请您吃,咱们去遇仙楼吃,我手里也攒了五十两银子,听说遇仙楼什么都好吃,就是贵,我请您。”   镇国公听着五十两银子,心里就是一酸。   五十两银子还得攒。   家里的儿子们上街,哪个不是去账房支上了几百两,自己这个九儿子,真是可怜。   不仅可怜,还挺懂事。   辛辛苦苦攒了五十两,就要请他吃饭。   “你自己留着花,想去遇仙楼吃饭,爹请你吃,你在巨门巷住的可还好?你母亲说要接你家里去住,你去不去?”   陆鸣蝉立刻道:“住的好,不去。”   自投罗网,他才没这么傻。   跟着镇国公上了马车,他又是一箩筐的话往外冒。   “爹,我请您吃饭也是有事求您,   我这读书其实也读的马马虎虎,就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您等下先听我说,要是我说的不靠谱,您别骂我,告诉我就成,原来也没人告诉过我,我也不知道好坏。”   镇国公点头:“这倒是,你放心跟我说,我不会骂你。”   马车很快到了遇仙楼,陆鸣蝉麻利的钻出去,先仰头望了一眼。   郑世子就坐在窗边和林宪吃饭,吃的头也不抬,就是窗户开的老大,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似的。   好在他吃的是锅子,不然这没出正月的天,非把他冻死不可。   陆鸣蝉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恭恭敬敬的等着镇国公下马车。   “爹,我订好位子了。”   镇国公看着他献殷勤,要搀扶自己上楼,心里很满意。   家里的儿子,见了他就躲,小六倒是不躲他,是他躲着小六。   陆鸣蝉订的位置十分巧妙,和郑世子就在前后桌,陆鸣蝉还紧挨着林宪,但是这两桌中间隔着插屏,一个出口在左,一个出口在右,谁也看不到谁。   镇国公看陆鸣蝉猴急,便安抚他:“先吃饭,吃过饭再说生意上的事。”   陆鸣蝉连忙点头:“是,吃饱饭才有力气说话。”   林宪立刻就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声音,正要起身,又听到生意两个字,心中一动,刚抬起来的屁股又放了下去。   父亲这是——想给新来的小九单独立个门户?   他悄悄看一眼郑世子。   郑世子仿佛什么都没察觉,筷子来来往往,一片吃心。   林宪在心里暗骂一声郑世子是蠢猪,意兴阑珊的吃了口菜。   陆鸣蝉却吃的欢快,他吃没吃相,坐没坐相,一边吃还一边拖泥带水的给镇国公夹菜。   虽然不雅,但却是实实在在一片赤子之心。   镇国公不免心里多疼他一分,觉得这孩子虽然没在家里长大,但是这份心性也十分难得。   若是能够多加教导,必定能走上正途。   吃完饭,上了茶,陆鸣蝉捧着热茶,撅着嘴吹了又吹,等不那么热了,再一口气干下去。   镇国公不免训他:“喝茶要耐得住性子,细细品尝,你这样不就成了牛嚼牡丹?”   陆鸣蝉连忙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我慢慢喝,就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以前在外面给人跑腿,又着急又口渴,才养成了这个习惯。”   镇国公又要多心疼他一下:“你说想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是海船,”陆鸣蝉连忙道,“我这两天在码头,听到一个叫胡爷的船正在筹股,我仔细打听了,他那条出海的船虽然不是大船,但是每次出海都能回来,能挣不少银子。”   镇国公点头,对于筹股这件事,他也清楚。   凡是出海的船,造价高、风险大,若是出了事,一家无法承担,就会找人筹股。   挣了,按筹股的多少分,船要是沉了,这风险也是一起平摊。   可这事,终究风险太大,一旦出事,就是血本无归。   他倒是不在乎这几个钱......可小九头一次做生意,还是要找个稳妥点的办法好。   正想着,一抬头,就见陆鸣蝉眼巴巴望着他,可怜的很。   “爹......不行吗?”   镇国公咳嗽一声:“倒也不是不行,这个胡爷和他的船队到底是怎么情况,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陆鸣蝉竹筒倒豆子,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全都说了出来。   胡爷多大岁数,手底下有多少条船,什么时候起的家,一条船回来能挣多少,筹股的要求又是什么,他都说的井井有条。   镇国公听了,不觉诧异,暗叹一声虎父无犬子。   哪怕不是在府里长大的,这份机警聪明,也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末了,陆鸣蝉小心翼翼道:“我想找爹借一千两,再找解姑娘借一千两,凑齐一股,您觉着呢?要是赔了,我就出去做活,先还解姑娘的......”   镇国公打断他:“一家人,什么借不借还不还的,这两千两银子我给你出了,要是亏了,你就当买个教训,以后我再给你两间铺子,让你手头有点钱花。”   他自己的孩子,用不着靠一个名声不好的姑娘养活。   父子两算是其乐融融,而林宪,也不自觉放下了筷子。 第一百零九章 漩涡   龙抬头过后没两日,胡爷的船,连崖州都没出,就沉了。   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不是陆鸣蝉,而是林宪。   作为这一次筹股最大的手笔,胡爷第一个就告诉了他。   坐在三进的小院子里,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第一时间感到了眩晕,春日的阳光,过于刺目。   “真、真的?沉了?全没了?你不会是想吞了我的钱吧!”   说话时,他感觉自己的眼前都是模糊的,怀着疑惑的目光看向胡爷,心里忽然又是一个哆嗦。   胡爷正冷漠的注视着他,两道粗黑的眉毛压着眼睛,是他从前没有注意过的薄情寡义和凶狠。   他一个镇国公府的大少爷,说不出这种眼神哪里可怕,也不知道这里面蕴含的杀气是真还是假,总之,他是害怕了。   他在船上投了两万两!   胡爷看他的模样,心里非常瞧不上。   镇国公这三个字,一代代传下来,真是越来越差劲,眼前这位未来的镇国公,简直连这三个字都配不上。   区区一点银子沉了水,就成了这个模样。   难怪都说镇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一直没着落,与其落在这种废物手里,还不如没有。   他漫无目的思索,忽然想起在普陀寺举起石头砸他的小子。   听说那天有人大闹普陀寺,宣称自己是镇国公第九子。   按照年龄和长相来看,跟砸他的是同一人。   此时此刻,他不想节外生枝,也没见着这小子声张,他也就干脆当做没听到。   “林大爷,您恐怕不知道我一条船值多少,犯不着为了您这两万两银子骗您,说实话,做海上生意,这个风险您也是早就知道的,若不是看在镇国公府大爷的面子上,您说这话,我就能把您赶出去。”   林宪仰头苦笑一声。   是啊,全都是看在镇国公府的面子上。   就连他能拿出这两万两银子,也是夫人娘家看在镇国公三个字上。   他们也觉得他不靠谱,这个世子之位恐怕会另生波折,可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还是借了银子给他。   若是以后另立了世子,他再从家里分出去,那他可真就是前途一片茫茫了。   不像小六,好歹还有个功名在,那个脾气,以后去翰林院抄书也是个受人尊敬的老先生。   可这三十年,他只学会了做世子这一件事,又凭什么让他再去做别的营生!   想到这里,他不仅愤恨起来。   他得回去找母亲,告知这两万两银子的事情。   “你说的是,”他暗暗的咬牙,“银子不多,我先告辞了。”   胡爷看着林宪离开,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码头上看看。   沉了一条船不打紧,反正会有人给他再造一条新船。   他漫无目的闲逛,看着上货卸货的力夫来来往往,人群里一个眼熟的小子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他眉头一皱,正要跟上,忽然被程东挡住了去路。   程东在盯着卸货,没注意看路,一不小心撞他身上了。   “对不住,哎,原来是胡爷。”   “程爷,难得见你。”   程东冲他拱手:“我的船都出去了,闲了一阵,今天刚回来一条。”   他一边说,一边冲着搬货的人喊:“小心,那都是定制的琉璃窗!”   “你还是叫我胡邦吧,”胡邦还了一礼,“你叫我爷我可遭不住,船行属你最财大气粗。”   程东笑的和气:“哪里,还不是天天提心吊胆。”   胡邦灰色的眼珠子从货物上转了回来:“定制的琉璃窗?你们这生意是做到哪里去了?走走走,我请你喝茶吃饭,好好聊聊。”   至于刚才过去的那个眼熟的小子,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   一闪而过的人就是陆鸣蝉。   他追上林宪,叫了一声:“大哥?”   林宪是独自来此,连个小厮都没带,此时失魂落魄,正低着头往家走。   听到陆鸣蝉的叫声,他这才抬头:“小九?”   他见过陆鸣蝉几次,都是和父亲在一起,两人也算打过招呼。   陆鸣蝉跟上他的脚步:“我刚听到一个噩耗,损失了一大笔钱......”   他脑子快,嘴也快,不一会儿就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   林宪被他聒噪的脑袋发晕,稀里糊涂的跟着他,走到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巷子。   巷子后面临着一条花街,路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外面坐着车夫和一个戴斗笠的男子,眉眼完全就不清,男子双手环抱在胸前,低垂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看着像是在打瞌睡。   马车两边窗户都是厚厚的竹帘,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陆鸣蝉一出现,车夫便跳下马车,“啊啊”两声,撩开车帘,恭敬的请他上马车。   陆鸣蝉对着林宪道:“大哥你先请。”   林宪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往后退一步:“这是去哪里?”   陆鸣蝉推他一把:“去个好地方,放心,不会把你吃了的。”   林宪迟疑着站在原地,一颗心莫名悬了起来。   他甚至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这马车一旦上去,就无法回头了。   甚至有一瞬间,他想要转身就逃。   然而他犹犹豫豫的,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这时候,陆鸣蝉就笑嘻嘻的又推了他一把。   “大哥,我不会害你,害了你我怎么跟爹交代,放心上去。”   他的声音不快也不慢,不再是孩子气的语调,反而换成了一种诱拐式的,让林宪不由自主的迈动脚步,上了马车。   陆鸣蝉紧跟着钻了进去,说了一声走,车夫扬起鞭子,马车晃晃悠悠动了起来。   林宪知道此时下去已经晚了。   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事,不由道:“小九,这是去哪里?”   陆鸣蝉吊儿郎当的看他一眼:“去给你争一争世子之位。”   “世子......这话从何说起?你别胡闹。”   “你不领情吗?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再拖下去,你会成为京城笑柄的。”   “不是,我是怕你被人骗了,你别忙活了,停车,我回家去!”   马车却不听他的使唤,依旧在不停的走。   林宪在听了世子之位之后,就心慌意乱,几乎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   陆鸣蝉伸手揽住林宪的肩膀:“有些地方,上来了,可不是能轻易下去的,不然,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林宪呆住。   陆鸣蝉看着他一瞬间惶恐起来的面孔,哈哈一笑:“大哥你这胆子可真小。”   末了,他松开林宪:“我跟你开玩笑呢。” 第一百一十章 错   林宪在马车里心惊胆战到恍惚的时候,他听到了门开的声音,是马车进了内院。   陆鸣蝉停下嘴里哼哼唧唧的曲子,猫似的抻长手脚,伸了个懒腰,随后一溜烟就跑了下去。   “大哥,到了。”   林宪一下马车,立刻感觉到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四面八方都是空旷荒芜,毫无阻拦,不像是家里,随处可见的松柏翠竹,不至于让寒风如此肆虐。   他掏出帕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再呼吸的时候,还是感觉空气里都带着冷气。   天气已经开始慢慢转暖,是这宅子过大,难以入春。   陆鸣蝉火气正旺,丝毫不觉得冷,拉拉扯扯的拽着林宪往前走。   “这就是巨门巷陆宅,你以为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啊,之所以用马车带你过来,是不想让人看到你来过,快走,我大姐要见你。”   林宪面露疑惑。   对于这位解姑娘,他耳闻已久,但是从未见过面,因为解时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外面所传的各种离奇仿佛完全沾不上边。   一个女子若是不安分到非得和人私奔,那又怎么能在如此冷清的大宅子里住着,哪里都不去。   就算是他,在这里住上个两天,也心慌的想出去走走。   带着好奇,他紧跟陆鸣蝉,前院打扫的很干净,然而没人,也没花木。   弯弯绕绕的再跟着往里走,他才看到一个扫地的仆妇,仿佛没听见脚步声似的,只管飞飞扬扬扫自己的地。   等两人走到她跟前,她才反应过来,很恭敬的站到一旁,也不言语。   再往里走,就看到小鹤站在通道口,她见了陆鸣蝉,便笑道:“姑娘在书房里等你们。”   林宪这才在心里长长的出了口气。   总算是见到个正常的活人了,刚才这一路走来,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进了什么闹鬼的地方。   就连一直坐在马车外面的人也不知去向,始终都没让林宪看清楚他的眉眼。   有外人来,吴影也不知去向,小鹤在前面领路,陆鸣蝉问她:“今天有什么点心?绿豆糕有吗?油酥呢?”   小鹤点头:“都有,我一会儿给你们端来,不知道林大爷喜欢吃什么?”   林宪连忙道:“客随主便,我都行。”   小鹤就不再问了,一直将他们接到了书房外的花厅里。   林宪抬头看一眼花厅,见这花厅也是名不副实,花草一根不见,书房的门倒是开着。   陆鸣蝉轻车熟路将他拽了进去。   解时雨穿一身暗紫色衣裙,见他们进来,起身相迎接,微笑着将林宪请到座位上。   而陆鸣蝉自己搬了把小凳子,挨着解时雨坐下。   林宪一坐下,就感觉到这书房四周的竹帘全都打了下来,显得书房里既安静又暗沉,人坐在这里面,看彼此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些模糊。   小鹤端着点心茶水进来,悄无声息的放下,又退了出去,在门外等候差遣。   房门开着,外面是一片光亮,而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情形,他心中不由一慌,感觉自己是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世界。   心中一慌,他就忍不住先开了口:“解姑娘,不知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解时雨笑道:“就是镇国公府上世子一事,我知道一些内情,鸣蝉喜爱你这位兄长,特意让我指点你。”   林宪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哆嗦,没有接话。   镇国公府上立世子,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他抬眼看陆鸣蝉和解时雨,心想这两人莫非是想要联手坑害自己?   不过......会不会是陆卿云告诉了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陆卿云一向深受皇上喜爱,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   他半晌没说话,捧着茶杯也不喝,屋子里安静的只有陆鸣蝉的咀嚼声。   在一片咀嚼声中,林宪最终决定听一听解时雨的话。   “解姑娘,请说。”   解时雨慢慢道:“请立世子一事,错只在你母亲一人身上,你母亲一日不认错,这世子之位就一日立不下来。”   林宪一个哆嗦,茶水猝不及防撒在了他手上。   他放下茶杯,心里乱的什么都顾不上,将手随意在衣服上抹了一下:“你这话......我不明白,母亲能有什么错?她一个内宅妇人......”   解时雨倒是悠闲自在的喝了口茶:“你母亲按品级,是一品国夫人,按规矩,是可以常去宫中,甚至可以协助皇后举办宫宴的,可是我听说,宫里几乎不召见你母亲。”   林宪立刻反驳:“我母亲有头风病,很容易就头痛,贵人们也都知道,所以才少让她进宫。”   解时雨听了,就露出一个十分宽容大度的笑,仿佛林宪是被蒙在鼓里的小孩,十分可怜。   “你再仔细想想。”   林宪垂着眼睛,心里乱七八糟。   仔细想想,他也想不出什么,可他又确确实实感觉自己正在往一个深渊里滑,想要停下来,却没办法。   他斟酌着道:“这不能说明什么,宫中贵人喜欢谁,不喜欢谁,不是我能知道的,难道就因为宫中贵人不喜欢她,她就有罪?”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有点心虚。   因为他忽然想起,母亲的病,每到逢年过节,需要进宫的时候,就会发作的特别厉害。   好像她提前给自己找好一个体面的理由似的。   难道母亲真的犯下了什么大过?   因此他这个嫡长子,也受到连累?   不然怎么解释镇国公府的世子,一直立不下来?   解时雨道:“你母亲究竟做了什么事,我不能告诉你,但是只要你母亲能够自己去宗人府认罪,你这个世子之位,圣上必定会准。”   林宪再次愕然。   去宗人府请罪,这就是说母亲犯下的过错,皇上也知道。   他满腹心事的坐着马车,离开了巨门巷。   坐在马车里,林宪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是身处一个诡异莫测的黑暗漩涡中。   这个漩涡里到处都是他不知道的秘密,有几双手在其中搅动,让这个漩涡卷着他越来越深入。   这些手的主人是解时雨、陆鸣蝉,还有他自己的母亲。   他们都朝他伸出了手,拉扯他,但是这些手冰冷,还带着毒液,让他感觉到冷和无助。   他拼命的做了个深呼吸,甩开脑子里无边想象,开始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做世子。   如果母亲真的犯了错,又会是什么大错? 第一百一十一章 动荡   马车一路咕噜噜的走,一直将林宪运到了镇国公府。   林宪沉默无声的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院子,钻进书房里,再没出来。   书房的窗户都糊着水绿色的绡纱,没有竹帘,照的每一个地方都亮亮堂堂。   在这光线里,林宪才感觉自己缓过一口气来。   躺在摇椅里,他紧闭着双眼,没有兴致去和人说话,丫鬟小厮也全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闭紧嘴巴,绝不到他面前来讨人嫌。   但他也没发怒,单是这么躺着,一直躺到天色擦黑,夫人来请他,他也没动。   将夫人客客气气的请走,他想自己如果不能做世子,夫人还会不会对他这么好?   想不出来。   纵使夫人还没对他疏离客气,他自己冷眼旁观,已经察觉到往后不做世子的凄惨情形,因此自觉的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一直在书房里呆着。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承受煎熬。   快吹灯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大步去了正房,父亲不知歇在哪个小妾处,只有母亲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住着这大正院。   秋嬷嬷见他漏夜前来,脸上神情也不对,心里暗暗吃惊:“大爷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夫人刚喝了药......”   元夫人已经在屋子里听见了林宪的声音,打断秋嬷嬷:“没事,进来说话。”   秋嬷嬷想领林宪进去,林宪却让她呆在外面,说自己有话要单独和母亲说。   等林宪“啪”的一声关上门,秋嬷嬷莫名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不管是林宪的神态,还是这个时间,都很不对劲。   她站在门外,将耳朵紧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里面发出的动静。   里面的声音一开始还能听到,隐约有“两万两”、“沉船”一类的字眼。   但是之后声音就骤然低了下去。   再然后,就是瓷器被用力砸落的声音,以及元夫人声嘶力竭的怒吼。   “滚!”   秋嬷嬷惊的几乎蹦起来,三两步走到台阶下,人还没站稳,就看到林宪面带冷笑和嘲讽,大步出来。   他没回头。   秋嬷嬷再往屋子里看,就见夫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脸上怒气消散,只剩下木雕泥塑一样的神情。   这是一种无声的绝望。   秋嬷嬷冲进去,刚要开口,元夫人已经回过神来:“传命下去,宪大爷病重,在家养病,不许出门,我们明天去见四姑娘。”   一听要去找这位姑娘,秋嬷嬷一颗心顿时擂鼓一般跳动起来。   四姑娘也是元夫人的孩子,现在是四皇子妃。   这位姑娘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全挑着父母二人的长处长,身材高挑,纤浓合宜,一身冰肌玉骨,没多大就定给了四皇子做正妃。   她不仅外貌美丽,而且头脑聪明,这一点和父母都不太沾边,反而返祖似的,和老镇国公类似。   无需谁的影响和熏陶,她一嫁给四皇子,便志向远大,很乐意干点“成王败寇”的大事。   而她又有言在先,在这番大事面前,镇国公府不是要死人的事,都不要去麻烦她。   现在竟然要去请动这位姑奶奶,可见事情已经坏到了何种地步。   解时雨大致的预料到了镇国公府这一场风雨。   林宪这个人,犹犹豫豫,懦弱无能,进不肯进,退不肯退,以至于到了三十岁,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他做不成世子,将一无是处。   元夫人暴怒之下,母子两人矛盾会激化,其他兄弟自然也会看出端倪。   镇国公府越是乱,就越有可乘之机,等到时机成熟,她再将手里真正有用的东西丢出去。   到时候,陆鸣蝉才是真正的势不可挡。   不过她也将竖一个劲敌,就是四皇子妃。   树敌她也得步步往前走,世事就是如此,你一旦弱上一分,旁人就会多欺负你一分。   她宁愿别人恨她、怕她,认为她冷酷无情,是个坏到极致的女人,也不愿意将到手的东西拱手让人。   黑夜里,她的眼珠子越发漆黑,放出冬日荒漠中的寒光,随时都能扎到人的肉里去。   桌上,还放着个“节节高升”的小竹筒,里面是南彪传回来的消息。   码头上运走的丝绸,里面藏的是散盐。   能弄到这么多盐,从京城码头走私出去,背后必定站立着一位皇子。   只是还没查到胡邦运出去的又是什么,胡邦做事,比运私盐那边要严谨许多,而且连船都沉了,很难抓到把柄。   可惜的是皇帝盯着她,她不能将贩卖私盐这件事,作为有力的武器去和四皇子妃交易。   在皇帝这种强大的力量面前,她心里无数的诡计都无法施展,皇帝随便一攥,就能要她的命。   思索了许久,她才去休息。   大约是想的太多,夜里,她忽然断断续续的梦到了陆卿云。   在梦里,她站在普陀寺的寒风中,陆卿云就隐藏在佛堂里,佛寺僧人都一无所知,而她,堂而皇之的站在佛堂外,是个在等待的姿态。   佛堂的门忽然打开,手握长刀的侍卫大步走出,中间是陆卿云,他一出现,就用大而冷漠的眼睛盯住了她。   他一言不发,单是看,目光很明亮,灼灼的,仿佛要烧着她。   解时雨含泪站在原地,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两只大眼睛凹陷下去,越发显得鼻梁高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心里清楚明白这个人是谁,也知道他将和她从此命运相连,因此她也只是一言不发的回望他。   他是她的神明。   ......   北梁的都城,此时要更冷更深。   这里的寒冷十分漫长,风雪要一直到三月才会散去,但是寒冷也是一种掩护,可以让人悄无声息的蛰伏。   离宫城最近的地方,一向是权贵府邸,深宅大院,守卫森严。   连芦就住在其中。   他今年四十四,是封疆大吏,精明强悍,手里还握着都城防卫和边关防卫,每次出门,必定有无数护卫随从,前呼后拥。   不仅如此,他疑心也很重,从不将身家性命交到旁人手中。   要近他的身,难!   今夜,连府正院灯火通明,温暖如春,连芦正在待客。   “平王的六十大寿?放心,我一定去,不去就有人该去告我的状,说我目中无人了。”   “还是得小心,听说那边的三皇子在荒漠里失踪了,会不会......”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谋定而后动   对三皇子赵粲,连芦不以为意。   他轻飘飘的评了一句:“草包人物,只会内讧。”   说完,他倒是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脸色凝重起来:“探子对和赵粲一起失踪的另外一个人倒是很看重。”   站在他们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低眉顺眼,提起煮沸的水壶给他们添茶,手很稳,呼吸也很平缓,对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充耳不闻。   连芦看了她一眼,眉头一皱,想起这丫鬟是新换了才半年,笑呵呵的换了话题。   丫鬟依旧是根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对连芦的打量毫无反应,目不斜视,眼睛只盯着茶壶。   等到夜深人静,客人离开,连芦休息,她才面无表情的回到自己屋子里,和衣而睡。   一直到二月十五,管事让她出去送茶叶,她又请了半天假,才出了连府。   送完茶叶,她顺路包了一包莲子糖,回了一趟家。   家在鸡鸣巷最末尾一间,地上污水结了冰,一不小心就会滑到,然而她不看路,抱着油纸包一路疾走,飞快就进了门,撞进陆卿云怀里。   “您要出门?”   陆卿云确实打算出门,穿着棉衣,戴了一顶黑色的雪帽,用还带点温度的手扶稳她:“先说你的事,进屋。”   丫鬟摆手:“不急,我有半天假。”   她叫白丹,迅速关上院门进屋,解下披风和帽子,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双手。   和在连府的木讷不同,一进屋子,她立刻活泼起来。   她是个鹅蛋脸,眼睛很亮,瞳孔是褐色的,带着琉璃似的清光,鼻梁不高,脸颊上带着两团冻出来的绯红,还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斑点。   是个俏皮又活泼的小姑娘。   扔下油纸包,她坐到火炉旁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你怎么不烧火?”   陆卿云回答的很简短:“不冷。”   白丹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放屁,喝口水都要透心凉了,我看你是被人伺候惯了,火都不会烧!等着。”   她麻利的烧火添炭,屋子里慢慢有了温度,再将水烧上,总算是舒服了点。   “咦,你还吃糖?”   陆卿云捏着一粒莲子糖塞嘴里:“尝尝。”   白丹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要是好吃,难道你还想给皇帝带点回去?”   陆卿云避而不答,一口将糖咬碎,觉得过于甜腻,就不再品尝,直接吞了下去。   倒了杯凉水喝后,他感觉甜腻感淡了不少,才舒服起来。   抬起头,就见白丹好奇的看着他:“好吃吗?”   陆卿云进入北梁,第一个找的是白丹的父亲,一个老细作,没想到已经去世,去世前留了信,请来的人带白丹回去,有什么事,白丹也能帮忙。   第一次见到白丹,他只觉出了年少。   女细作,他见过,年纪这么小的,他是第一次见。   “不好吃,”他将茶杯倒满,“说吧,听到什么消息了?”   白丹正在心里琢磨陆卿云和那包糖,突然听他问正事,也连忙正襟危坐:“后天他要去参加平王的寿宴。”   陆卿云垂下眼帘,没多说。   白丹觑一眼他的神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时间还是太赶了,再等下次机会吧,这是大事,还是得谋定而后动。”   陆卿云摇头:“机会难得。”   白丹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哪里难得了,他出门的机会多了去了,要是出趟远门,我们更好行动,难不成他还能把舆图带着走?”   陆卿云深深的点了点头。   在火红的炉火之下,他那冷厉的眼神丝毫没有融化,反而变得更深、更暗、更说不清道不明。   白丹跟着沉默片刻:“你不是有一年的时间吗,急在这一时半会干什么?”   陆卿云慢慢道:“我呆的越久,留下的痕迹就越多,事情反而越难。”   白丹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你得先拿个章程出来,我得先听听你的主意行不行的通,要是行不通,我可不帮你。”   她说的大大咧咧,不过说完之后,她还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陆卿云的脸色。   平心而论,陆卿云对她算不上随和,脸色永远是那样又冷又硬,而且永远的不喜也不怒,深沉的让人害怕。   然而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一般姑娘,能够降的住这位邪神。   她从小跟着父亲长大,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最后到鸡鸣巷,见过太多的闺阁女子。   似乎女人生来就是要受欺负、要挨揍、要受气的。   她不想做这样的女人。   所以她跟在父亲身边有什么学什么,能够一棒子将窥视自己的男人打个半死,也能变换面孔去连芦身边做丫鬟。   陆卿云不与她争锋,只十分平静的安排她:“去叫三风来。”   对于白丹对他的态度,他也并不放在心上,没打算去教导。   她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对她没有要求,也就没有严厉的态度。   白丹嘟囔一声:“叫他来干嘛?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他能办,我不能办的?”   三风是白丹父亲的心腹,一切暗中的活动,他都知晓。   见了陆卿云,他比白丹要恭敬许多。   能够一个人悄无声息越过大荒漠,再躲过各个关卡的盘查,藏到这小巷子中的人,他不得不恭敬。   一听说后天就要动手,他立刻绷紧神经,紧张的看着陆卿云。   “越是急事,越是要缓办,”陆卿云让他不必绷的太紧,“否则错了就会要命。”   三风点头:“您要我做什么?”   陆卿云取出三张一万两的银票给他:“去找四海银楼兑换成现银,你用夜香桶装好,用板车送到‘存善坊’,找侯掌柜,要十个好手。”   白丹看着银票,瞪大眼睛:“不就是找十个人吗,用得着这么多银子!”   陆卿云没看她,也没解释,而是继续安排三风。   “第一,这十个人,全都要轻功了得,最好能在围攻之下逃脱,帮我分担一部分压力,   第二,得无牵无挂,避免被抓之后供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果侯掌柜说他的人全都是死士,你就告诉他,这世上没有撬不开的嘴,   第三,要机敏,   今天晚上你过来,我再仔细安排你该如何处理。”   三风皱了皱眉头,觉得这样的人一个都难找,更何况还要找十个。   但是陆卿云既然做了安排,那他就只听命行事,不论如何。   “我这就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安排   等三风走了,白丹忍不住道:“你这是信不过我,怕我拿了银子跑了!”   陆卿云摇头:“银子我有的是,我只怕你舍不得这三万两银子,坏了我的事。”   一席话,说的白丹面红耳赤。   她明白了陆卿云的意思。   和三风不同,她太有主意,又不服陆卿云安排,陆卿云把这一万两银子给她,她很有可能不会按照他说的全送给侯掌柜。   到时候不仅没办法找到他要的人,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但是她没想到陆卿云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他就不能将利害关系跟她说清楚,然后让她去办?   可她纵然有一肚子气,也没办法对着陆卿云发,因为陆卿云是块没有感情的顽石。   自己闷闷的气了片刻,她又问:“我呢?我做什么?”   陆卿云已经将纸笔取了出来:“把连府你记得地方全都画出来给我。”   白丹连忙点头:“你是打算直接进去抢?可你也不知道舆图到底藏在哪里,怎么去找?还是说我明天先行动,找到舆图藏的地方?”   陆卿云没有对她多说:“你一切照旧,别让连芦起疑心,一旦他提前起了疑心,我们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至于其他的,他自有安排。   白丹听闻此言,在心里小小的哼了一声。   晚上,三风前来交差,又领了两桩事。   陆卿云还是拿银票给他:“去买九坛金华酒。”   三风为难道:“可这酒只有宫里才有......”   陆卿云不以为意:“宫里藏污纳垢之处才多,酒多一坛少一坛,难道皇帝会亲自去酒窖数?你今晚去鬼市,找多宝太监,让他明天把货给你。”   三风奇道:“您是怎么知道这个多宝太监的?”   陆卿云笑了一声:“你当我天天在这里瞎转悠?”   三风尴尬的想我在这里转悠了这么久,都不知道鬼市上还有太监倒卖宫里的酒。   陆卿云又道:“平王府二管事在三里桥有个外室,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等寿宴快开始之前,你借个三里桥的由头,将二管事骗过去,我要他身上的管事令牌。”   三风惊了一下:“三里桥?您这是怎么知道的?我一直留意着平王府上的管事们,完全没听说。”   他自认自己也算是细心,可陆卿云说的这件事,他是真没发现。   陆卿云答的轻描淡写:“在铺子里遇到二管事的夫人,听她抱怨了一句,我就去看了一眼,女人在这些事情上,远比男人要敏锐。”   三风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他实在没办法想象,陆卿云是如何做到如此事事留心的。   不仅要知道二管事的夫人是哪位,还能不动声色的跟随其左右,这一句看似平淡的抱怨,也不知是他等了多久等到的机会。   他想哪怕没有平王寿宴一事,而是其他的机会,恐怕陆卿云也照样有无数种办法。   到了平王寿宴那天,连芦果然如约去了平王府,给平王贺寿。   宴席时间很漫长,晚饭过后还有一场烟花。   在宴席中途之际,陆卿云独自一人,穿一身平王府干杂活的粗布衣裳,头上包着块脏兮兮的布巾,脸上涂抹过,变得暗黄难看,驮着背,推着辆板车,到了连府角门。   守着角门的两个年轻人,不必说,也会将他拦下。   “干什么的!”   陆卿云点头哈腰,憨头憨脑地取出平王府管事的牌子递过去:“是二管事让我来送金丹酒来,一共九坛,其余的小的不大清楚,现在府上正忙,二管事不能亲自前来,就将牌子给了我。”   左边的护卫将牌子接在手中,仔细翻看。   等确认是真的之后,他才笑道:“肯定是陛下赏给王爷过寿,见我们大人喜欢喝,就送这么多过来。”   右边的护卫冷着脸,用刀鞘挑开酒坛上盖着的一层布,随后皱着眉头打量陆卿云。   陆卿云知道守角门的护卫都不是精锐,不必畏惧,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任他打量。   护卫没从他身上打量出端倪:“搜,一根草都不能多带进去。”   酒坛盖已经销了泥封,很容易打开,一打开,酒香立刻在寒风中四溢,十分诱人。   两个护卫训练有素,并未明目张胆的对着酒坛流口水,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连陆卿云身上都没放过。   陆卿云满脸茫然,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任凭他们搜索。   板车也是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只差没把板车卸下来。   有王府管事的牌子,又没搜出来东西,两个护卫也不打算和王府交恶,当即打开了门。   “进去吧,前面二门处另有管事,他会安排你的。”   陆卿云“哎”了一声,推着板车就往里走,从角门到二门,是一条冗长的通道,左右全是高高大大的防风墙。   两道墙非常高,就算是尤铜来,要上去也不容易,因此通道中无需人把手,只需要守住通道两头,就能够瓮中捉鳖。   和白丹所画,一模一样。   陆卿云推着板车,走的不紧不慢,在走到二门时,里面的情形依旧和白丹说的一样。   值房里有两个人,还有护卫巡夜,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一队护卫的尾巴,离下一队护卫到来,他有一刻钟的时间。   推着板车进去,和值房中的人说明来意,又帮着其中一人一起去酒窖卸酒。   扭断一个人的脖子,只需要短短一息。   陆卿云将尸体扔在板车上,随后将板车往暗处一推,连人带车一起闪进了黑暗中。   将腰带一扯,他将自己脱了个干净,再将杂役身上的腰带扯下,换了身上衣物,杂役比他矮小,衣服不合身,不能细看。   他将尸首推下酒窖,迅速卸下板车把手,再钻入板车底下,拆开不同部位的卯榫,在从其中拆出不同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他手里组成一把射程有三百四十余步的弩。   组装好臂弩,他右手握着弩不再松开,左手将残破的板车塞入墙角草木从中,等一切都办妥,他掐着时间,还不到一刻钟。   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沿着白丹所绘制的路线走,他藏的神不知鬼不觉,这一身不合身的衣服,也成了一种不引人注目的保护色。   他一路疾走,不消片刻,就上了连芦正院对面一座小楼。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快   这小楼是个两层的佛堂,为了方便女眷也来礼佛,连接着内外院两处。   佛堂中供奉着一尊白玉无瑕的观音,点着长明灯,光线也正好。   三百四十步射程,足够。   陆卿云对着观音,莫名露出一个笑,才奔赴二楼抄佛经的地方。   悄无声息将自己隐藏起来,他再次计算时间,随后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夜空,等着第一朵烟花亮起。   与他打听的时间分毫不差,黑暗中响起一声“砰”的一声炸响,一朵大花闪耀着红红绿绿的颜色,在空中绽放,紧接着就是第二朵。   与这些花朵一同盛开的,是鲜血。   存善坊那十个好手,就这样毫无预兆的侵入了连府内,往事先拟定好的地方开始闯入。   尖叫声和烟花炸开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陆卿云不动如山,掐算着连府的人去王府报信,这一来一回的时间。   就在他胜券在握之时,令他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连芦竟然提前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还是快马疾驰而来,仿佛已经知道府上出了事,无需多说,他身边的精锐已经悉数冲入了府中。   来的太突然了!   府中的侍卫还没被引走,连芦也还没有惊慌!   他面对的阻力将是计划中的好几倍。   陆卿云额头上滴落下一滴冷汗,然而手还是稳稳当当握着弩,瞄准了冲进来的连芦。   箭在弦上,不能退。   好在这十个好手都十分机敏,眼看连芦进府,立刻打出一声响哨,开始迅速而且无声的往外撤,当头一人手里还抱着一卷画轴。   连芦看着那画轴,眼神立刻一暗,在一瞬间已经转过了好几重心思。   真还是假?   是陷阱还是舆图真的被盗走了?   他的疑惑,只在瞬间。   如此训练有素,武功极佳的一群人,从他府上抱着画卷出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他快步往某一处地方走,要去看看舆图到底是丢了还是没丢。   在他不知道的暗处,陆卿云的弩,在灯火通明的混乱中,一直没有离开过连芦。   外面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照耀的整个天空都是五彩缤纷,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宴会。   平王的六十大寿,确实很热闹。   连芦已经进了屋子关上了门,连一个护卫都没带进去,但是有一扇小窗在匆忙之间忘记了关。   这是一扇换气用的小窗。   陆卿云的目光如同鹰隼,可以从任何被遗忘的角落穿过去,他已经连眼睛都不眨了。   但他要此时要杀的人却不是连芦。   杀连芦,侍卫们离连芦过近,舆图很快就会被侍卫取走。   看到连芦打开一扇暗门之后,他毫不犹豫松开了臂弩,射向离房门最远的一位侍卫。   箭矢破空而去,没有任何意外的穿过了侍卫的喉咙。   血成了花,“噗”的一声落在四面八方,外面的人全被惊动,往那一处聚集。   不等侍卫反应过来弩从哪个方向射出,陆卿云已经扔下过于沉重的臂弩,迅速从小佛堂的杂房出口离开。   正巧这时候,也是侍卫蜂拥而出的时候。   他只抢一个“快”字。   陆卿云动作非常快,将一个落单的侍卫打翻,捡起一把长刀。   他没有直接从正门冲进去,而是绕开了正门,从一个廊柱辗转到另外一个廊柱,找到离连芦最近的窗户,一只脚蹬在窗上,借力像前一纵,连人带刀,使足力气,扑向连芦。   连芦还在屋中,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化,手里还抓着那一卷至关重要的舆图。   他不是克亲王那样的蠢货,相反,他非常精明。   外面混乱至此,他却连神情都未曾变化,不关心外面发生的任何人和事,只死死守住他手里的东西。   这东西才是至关重要的。   除此之外,外面就算是变成了尸山血海,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陆卿云紧提着一口气,要一击必杀,这一下攻击不仅突然,而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若是一般人,早已经命丧刀下,但连芦不一样,他是一名猛将。   猝不及防受到如此沉重一击,他竟然还能堪堪躲过。   长刀顺着连芦的耳朵往下,劈入肩膀骨缝,死死嵌入其中,他还能运足力气,顺势握着刀柄,猛地往陆卿云腹部击去。   陆卿云松开长刀,不避开这一拳,一手往连芦腋下走,一手往连芦颈侧走,这两处都是柔软要害,他必须得快。   来不及了。   连芦一拳击中陆卿云腹部,他是铁拳,陆卿云的横练功夫也打熬的非常到家,并没有让他这一拳放倒。   他察觉出陆卿云的用心,立刻收手,往后退的干净利落,然而陆卿云却不容他后退,抬腿奋力扫向他的脖颈。   右腿一动,立刻带出来沉重的风声,连芦避无可避,只听到“咔嚓”一声,他那颗硬邦邦的脑袋就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掉了下来。   到死,他都没想到自己遇到了怎样的对手。   陆卿云将舆图捆在背上,人却出不去了。   外面全是侍卫。   舆图的重要性,他们作为连芦心腹,全都心知肚明,再加上连芦的死状,让他们全都红了眼睛。   如果抓不住陆卿云,等待他们的,也将是死亡。   陆卿云一刻也不停留,纵身就往外扑去,面对着迎头而上的人,迎头而上的一名侍卫举刀就劈,陆卿云一把攥住他的手,膝盖往上一顶,踢碎了侍卫的肋骨。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声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就传了出来。   骨刺插入侍卫肺腑,这侍卫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就从口中往外流出鲜血,死的很是痛苦。   陆卿云的动作更是快的看不清,夺过一把长刀,回手就是一刀,将一人的脖子抹了。   连府上顿时一片刀光和血雾,陆卿云以一敌众,边杀边走,血溅了他满身,他也毫不在意。   侍卫们虽然常上战场,也都是手上沾过鲜血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冷酷的杀人狂魔。   仿佛他眼前的不是人肉,而是萝卜白菜,哀嚎与鲜血全都不用理会,他只管杀。   好在三风机敏。   收了三万两银子的那十人受命折回,避免了陆卿云力竭而死。   陆卿云逮住一点空隙,立刻就走。   他还得立刻出城。   如果不能马上出城,他今天这一切就全都是白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死里逃生   陆卿云手脚不停,按照白丹所绘制的路线,竭力逃生。   一只脚踏上一堵矮墙,他耳中已经听到了破风之声,下意识地往旁一躲,这一箭没有刺穿他的喉咙,却钻进了他的肩膀里,给他带来蚀骨之痛。   箭的力道也很大,让他差点栽倒。   他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然而依旧跃了出去。   外面路上等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是三风,见陆卿云上车,当即扬手一鞭,将马车飞快的赶了出去。   马车里一片黑暗,白丹本就心神不宁,看着陆卿云肩上的箭,尖锐而短暂的“啊”了一声,要给他拔出来。   “别动,这是铁箭!”陆卿云筋疲力尽,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眼前一片漆黑。   白丹听了铁箭两个字,面色瞬间惨白。   铁箭的箭头是以铜铁铸成,中脊线比一般的箭要高,两边是凹槽,里面藏着毒粉。   最可怕之处在于箭头下还装着一根细箭杆,若是拔箭,这一根细箭杆顺着力道就能出去,箭头却会就此留在体内。   大部分贸然将箭杆拔出的人,最后都在一个时辰内,死于留在体内的箭头上。   而陆卿云,随着马车颠簸,已经陷入昏迷。   哪怕是在昏迷之中,他也牙关紧咬,没发出任何声音,而且昏迷的时间不长,三风到达之前商量好的第一个位置时,他就已经快要醒了。   朦朦胧胧之间,他是感觉到有人在他耳边抹眼泪,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白丹。   火光温暖,三风给他调了药解毒,毒能解,不算什么要紧事,最要紧的是箭还插在肩膀上。   拔出来是死,不拔出来也得死。   三风忧心忡忡,将解毒的药先给陆卿云喂下去。   白丹两眼通红,勉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是我的错,在平王府的时候,一直想着你那边的事情,分了神,才会让连芦看出了端倪,他先让人扣住了我,是三风把我救出来的。”   陆卿云将药水喝的一滴不剩,仰起头深深出了口气,对她道:“你出去等着。”   白丹立刻道:“我不去,不管什么事,我都受得住。”   陆卿云没力气和她争执。   “三风,拿匕首,”他勉强背对着三风坐好,“不要拔箭杆,箭杆一动,箭头就会跟着往里面钻,直接连着箭杆和箭头一起挖出来。”   三风拿着匕首的手猛地一个哆嗦。   “大人......这样刀口也会很大很深,万一......”   创伤越大,越不容易愈合,还会红肿化脓,哪怕是有最好的大夫在,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救活陆卿云。   陆卿云捡起一片木屑,准备塞进嘴里:“快点,你慢一分,我活的几率就小一分,快!”   白丹本就白了的脸,这下越发惨淡起来:“不、不行,这样不行,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三风,再往前面走不就有医馆吗?我去绑两个大夫来......”   陆卿云看向她:“不要节外生枝。”   他语气冷淡,还带着浓浓的警告,白丹便沉默起来。   短短的时间内,她看出了陆卿云的憔悴和身体的虚弱。   从前他穿的不多,但是也能看出来他的结实和硬度,仿佛是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可现在,他的身体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柔软,连衣服也跟着塌了下去。   三风咬牙将陆卿云的衣服用刀划开,又默然无语的将刀子在火上使劲烤了烤。   等刀子冷下去,他将心一横,立刻朝着箭伤划去。   既然决定了要做,他的动作也很快,尽可能的让陆卿云少遭罪,先将窄小的伤口改成刀口,随后他就开始将刀子伸进去深挖。   他屠夫似的大干,干出一脑袋冷汗,陆卿云更是咬碎了一整块木屑,满口都是血。   白丹从一开始就脸色铁青,等到后面,哪怕是别开眼睛也呆不下去,拎着一把刀就出去了。   她去弄只野物,回来可以熬成肉汤。   陆卿云已经痛到麻木,紧咬牙关,好不容易听到箭头落地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等三风包扎好伤口,他半靠半躺,感觉痛意还在一阵阵袭来,他忍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他不是个金贵人物,平生大大小小的罪也受了不少,伤也不少,不过到了此时此刻,也觉得还是一包毒药更省事。   月光很亮,将他的影子淡淡的投射到地面,他盯着自己的影子慢慢一眨眼,感觉从骨头里透出来一种疲倦。   真累。   眼皮有千斤重,光凭他的意志已经无法撑住,一个劲的往下垂,很快就黏在了下眼皮上。   三风一摸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了。   他心想陆卿云可不能死,陆卿云一死,他和白丹两个人,无勇也无谋,这张舆图又怎么能送出去。   他们还只是出了都城,之后还有更多的关卡,更漫长的路要走。   但是陆卿云此时已经顾及不到其他人,他身上热度一直不退,时高时低,幸亏天气冷,伤口还没有坏到化脓的地步。   白丹熬了点肉汤,想喂陆卿云喝一点,可陆卿云牙关咬的很紧,撬都撬不开。   而陆卿云感觉自己的魂魄是在往下坠,很快就会从人间坠入地狱,从此就在那无间黑暗中徘徊受苦。   当这一刻忽然到来的时候,他没有慌张,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不值钱。   他的灵魂就这样长久的在黑暗中徘徊,一切天光都看不到,血渐渐变冷,自己周围全是尸首。   应该没有要牵挂的事了吧。   不对。   坐在一堆尸首之间,他全神贯注的冥思苦想,忽然想起来了解时雨。   会不会有人欺负她?   他不能死!   解时雨独自一人在京城,还不知情形如何,他不仅不能死,他还得回去!   身体的各种感觉忽然又回来了。   血在他身体里沸腾,两只眼睛很干,干的睁不开,从嘴唇到舌头全都黏在一起,从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流火一样灼热,能把他烧成一把灰。   费力睁开眼睛,他又成了那个不动如山的陆卿云,和一块顽石一样没有区别,还能活上个百岁千岁。   三风一直守着他,见他睁开眼睛,长长的松了口气。   能醒来就好,皮外伤,总能慢慢好起来。   “大人,您先喝点水,白丹出去打猎了,锅里还有肉汤。”   陆卿云眨了眨眼睛,从三风手中喝过一口温水,也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交锋   京城中人,无人知晓在云州以外发生的事,依旧斗的如火如荼。   四皇子妃林芝兰,强行闯入了巨门巷冷冷清清的大宅,如入无人之境。   元夫人陪着她,嘴角不觉露出笑意。   这才是权势。   任凭你解时雨再如何有心计,在皇权面前,你又能怎么样。   还不是连大门都守不住。   宅子里花花草草依旧没有,偶尔长出那么几根杂草来,也没看头。   林芝兰的眼睛看惯了繁花似锦,忽然落到这样荒芜的地方,顿时觉得自己是进了冷宫。   冷宫里还住着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花厅,林芝兰一眼就看到了书房里的人影,她一个眼神,身边的嬷嬷便毫不客气的推开了门。   林芝兰睥睨的打量了一眼起身的人:“解时雨。”   解时雨穿一件油绿色的褙子,里面是一身白色,绣了好几种色彩亮丽的花朵,头上簪着一根金钗,浑身上下都很洁净,脸上的胭脂也恰到好处。   林芝兰没闻到很重的香粉味道,而是另有一种笔墨气味。   这种气味不香也不臭,只要是读书写字的地方都会有,四皇子的书房里充斥着比这还要浓郁的味道,她觉得很不错。   然而解时雨这里出现这种味道,就让她觉得难以接受。   仿佛这种气味也是解时雨矫揉造作的武器,随时都会拿出来魅惑人。   她皱起了眉头,用自己的帕子扇了扇,高傲道:“去外面说话。”   解时雨看起来似乎对这两位贵客的造访一无所知,等秋嬷嬷报了家门,她才恍然大悟的一点头,跟了出去。   花厅本是待客的地方,却没有人出来待客。   解时雨先是规规矩矩的给两位贵客请了安,随后就不紧不慢道:“您二位来的匆忙,我这里全无准备,请稍后片刻,我这就去催茶。”   这么大的宅邸,来了贵客,不仅没有伺候的仆人,连杯茶都需要主人亲自去催,元夫人看着,心里那一块大石头也跟着骤然一松。   一个连家都管不好的人,怎么可能窥破她的秘密。   估计是误打误撞,想要让整个镇国公府乱起来,就满嘴胡说八道。   四皇子妃却觉得解时雨是有的放矢。   她冲着随她来的嬷嬷道:“桂嬷嬷,你带两个人,去帮帮解姑娘。”   桂嬷嬷心领神会,指了两个丫鬟,跟着解时雨一起往垂花门走。   不到片刻,茶和点心就由桂嬷嬷和两个丫鬟端了上来。   桂嬷嬷在林芝兰耳边低声道:“后面只有两个厨娘,姓秦的那位说小九爷和抚国公世子一起出去了。”   林芝兰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解姑娘,这些日子,小九辛苦你照顾了。”   她绝口不提解时雨蛊惑林宪的事。   解时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人看到林宪进过巨门巷,没有证据的事,拿出来说也不过是多费唇舌。   她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母亲撑腰,给解时雨一个警告,还另有目的。   一边说,她一边肆无忌惮的观察解时雨,想从她身上看出这宅子的真相来。   解时雨坐在她下首,坐的端正,神情泰然,眼神安定:“皇子妃谬赞,举手之劳而已。”   林芝兰盯着她:“你住到这里,也快三个月了吧。”   解时雨答道:“是,快三个月了。”   “这样深居简出,很冷清寂寞吧,家人朋友全都没有,”林芝兰脸上的笑容大有深意,“所以才拉着小九在我们镇国公府上兴风作浪,想要给小九争一争世子之位。”   解时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皇子妃多心了,世子之位给谁,都是皇恩,我哪里敢谋划,   而且我在这里住着,也不知外界消息,要是世子定了,皇子妃也可以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   林芝兰对她的狡辩不以为意。   她是皇子妃,不必歇斯底里,只需要亮出这个身份,在解时雨面前,她就已经是胜利者。   “既然你这里无人可用,那我这两个嬷嬷、四个丫头,就留在这里帮帮你,也正好教养一下小九,毕竟是小娘生的,没有规矩。”   权势为何动人,就在于此。   想要压住解时雨兴妖作怪,她轻飘飘便能做到。   解时雨知道这是在管控她,连脸上的笑都没变一下,爽快的应了下来。   林芝兰满意的点头,看了看元夫人:“母亲,您和父亲这下都可以放心了,有皇子府的嬷嬷在此,绝不会让小九学坏,过两天,我再送个先生来。”   元夫人满脸笑意:“皇子妃辛苦。”   这两位老嬷嬷,都不是一般人家的老仆,而是从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不仅有手段,还有品级。   解时雨只能将她们两位供起来。   否则就是对四皇子府上不敬。   这样一来,解时雨再想要做什么,她们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林兰芝不费吹灰之力的完成了第一件事,紧接着,她就要办她的正事了。   端起茶杯喝一口热茶,她胸有成竹的开了口。   “陆大人和我们殿下私交甚笃,他还在京城的时候,曾经托付我们殿下,若是自己有任何意外,就请殿下代为打理他的产业。”   陆卿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产业托付给了谁,也没有对证。   “前些日子我们殿下忙,现在殿下想起来此事,听闻解姑娘竟然胆大妄为,冒领了陆大人的产业,心中很是不满,   但看在你是一介女流,见识短浅的份上,就不治你的罪,只要你将产业交出来就可以,就现在吧。”   她说完,脸上笑意更浓,往桌子上放了张单子。   “我知道这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过当初陆大人走的匆忙,只写了这么多给殿下,其他的,你也是个识相的人,我想我就不必多言了吧。”   解时雨看了一眼单子,脸上表情没变,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此时看着这张单子,她立刻知道纰漏出在了哪里。   黄悠。   那个被她革职的管事。   他游说动了另外两个人,投到了四皇子门下,这张单子上正是这三人的打理的产业,还有一样模糊不清的,只写了船行,是他们三人自己猜测出来的。   不难猜测,毕竟程东就在码头上活动。   这四个人手下的产业加起来,极其可观,足以让四皇子动心。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明目张胆   对待身边的人,解时雨一向是爱憎分明。   凡是她爱的,爱她的,她便要掏出心去对待,可面对敌人,她的狠毒与残酷,也足以将人挫骨扬灰。   这三个管事,再算上四皇子,此时此刻全成了她的敌人。   她为了这些东西,费了无数的心血,光是想着怎么兵不血刃的镇压这些管事,她就下了大功夫。   这样大的一笔财富,她不仅保住了,还有所增长。   不过是来了一个四皇子妃,就想从她手里拿走陆卿云的东西!   做梦!   但眼下还有外人在,她这如魔似鬼的一面,就藏头缩尾,连一点尖牙利爪都不往外露。   不仅不露出来,她的脸上还很庄重,仿佛很看重林芝兰的话似的。   四皇子妃见她不说话,笑道:“舍不得?钱财动人心,这么大一笔财富,换了我我也会舍不得,可这天下万物,到最后都是要回归本位的,不是吗?”   她又道:“解姑娘,心太大了,可不好。”   可解时雨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吓到,越是这样的时候,她越是心平气和。   “说我谋了陆大人的家产,皇子妃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京府衙门也接到过状子,但是事实证明我并没有,不然京府衙门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放过我,皇子妃不妨去衙门查问一番,   至于这上面的产业,既然说是陆大人托付给了四皇子殿下,那么殿下直接去接手便是,我交不交,又有什么干系?”   她说的条条有理,滴水不漏,保证让人找不到一丝错处。   四皇子妃对她的反抗很不愉快。   “陆大人是侍卫亲军头领,手中的产业区区一个京府衙门怎么能查的到,再说这些产业,没有陆大人的私印,自然是不能随意接手,不然传出去,还以为殿下不仁义。”   她皮笑肉不笑,想着京府衙门的状子。   这状子她是知道的,而且还知道府尹派人送去给了侍卫亲军,最后不了了之。   京府衙门并未说过这状子最后交给了谁,又是谁从中斡旋,可之后皇帝雷霆一怒,罚了户部户贴一事。   她和四皇子都曾怀疑过是皇上直接过问了。   但是皇上到底是如何过问的,又知道多少,有没有给过解时雨什么特别的保护,所有人都是一无所知。   若不是圣意不明,这几个管事倒戈,她完全可以刻下假印,去官衙补齐契据,立刻接手产业。   陆卿云死,这些产业就会成为四皇子的钱袋子。   陆卿云活,那他们也是名正言顺的代管。   解时雨听了她的话,嘴角微翘,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是啊,京府衙门都查不出来的产业,我要人没人,要银子没银子,怎么查的出来?   总不能是陆大人亲自交给我的吧,   若是陆大人亲自交给我的,我又怎么能算是冒领?”   说到这里,她仿佛是对林芝兰的指控无可奈何似的一笑。   “你倒是伶牙俐齿,”四皇子妃站起来,“我该走了,你好好想一想,我这两位嬷嬷也会好好帮你想一想,三天之后,我希望能听到好消息。”   解时雨客客气气站起来送客,和林芝兰和和气气,虚情假意。   等她们一行人走到大门口,解时雨忽然道:“元夫人,您的帕子掉了。”   元夫人回头,皱眉道:“这不是我的。”   解时雨靠近,将自己的帕子塞进她手里,低声道:“我不会看错的,拿着吧,周萍。”   元夫人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她忍不住按住心口,感觉从皮肉到五脏六腑全都发紧,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满身的热血全都凝固在一起,也是动弹不得。   只有一颗心还在狂跳。   旁边有人悄悄搡了她一下,是秋嬷嬷,她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边走边道:“瞧我这记性。”   一边走,她一边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随时准备哗啦落地。   林芝兰莫名的回头看母亲一眼,并不知这其中缘故。   元夫人面对着目光,强做镇定,也知道此事不能和林芝兰说。   这是不能触碰的禁忌。   一旦被人翻开旧事,那她的孩子,全都成了犯妇子女,不仅没有资格做四皇子妃,甚至没有资格做镇国公府的嫡女。   解时雨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行人心思各异的走出去,心里知道四皇子妃很失望,元夫人很惶恐。   从她们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天她们是带着胜利来的。   母女两人趾高气昂,迫不及待,要将她杀个片甲不留。   可她不接招,反而要看她们的笑话。   尤其是镇国公夫人,她那般愤恨,仿佛解时雨才是杀人凶手,真是好笑。   其实这位夫人想要全身而退,也并非没有办法。   只要她一死了之,这件事就再也追究不下去。   她死,不仅能保全自己的子女,还能保全名声,让自己偷来的人生不至于太过丑陋收场。   可惜,这位夫人太贪婪了,不想、不敢、不肯去死。   解时雨目送着她们的马车滚滚而去,最后连灰尘都落了下去,才亲自动手,关上了角门。   随着门关上,落在她脸上的光也跟着暗了下去,她那一颗观音痣在暗处成了血,随时预备着滴落。   她身后还站着林芝兰留下来的两个嬷嬷和四丫鬟。   这几个人正摩拳擦掌,兴致盎然,等着用无数的手段来对付解时雨。   门一关,这里就是她们的天下。   区区一个解时雨,她们能揉捏的她半死不活。   桂嬷嬷更是直接了当,一把将解时雨的胳膊抓住:“姑娘,既然皇子妃发话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学习规矩好了。”   解时雨回头冲着她笑了笑:“你说说,我要学什么规矩?”   桂嬷嬷打量一眼荒芜的宅子:“女有三从四德,您一样也无,走出去都会叫人笑话京城中姑娘竟然如此不堪,   这婉娩听从、执麻橐、治丝茧、织布制衣,备饭食酒浆,都得从长计议,眼下就先从四德中的妇言开始,   您这张利嘴,乃是祸家之根本,从现在起,您就将嘴闭好。”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解时雨冷眼看着她们,道:“那我若是做不到呢?”   “那就掌嘴,”桂嬷嬷扬起巴掌,“多说一个字,就赏一巴掌。”   说罢,她扬手就朝解时雨打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出手   预想之中的巴掌声并未出现。   吴影突然出现,攥住了桂嬷嬷的手腕,再轻巧一扭,她这只手就不自然的垂了下来。   脱臼了。   解时雨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道:“把她们带去秦娘子那里,给秦娘子帮帮忙。”   慢慢地,她们就会因“失足落水”、“失心疯”等等理由消失。   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人,不值得她费心思,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等吴影用刀锋将人撵走,解时雨才开始回书房。   “尤铜!”   尤铜苦着脸,从屋顶上跳下来,跟在解时雨身后,垂着手,连嘴角的芝麻都不敢去擦。   黄悠的事是他没有处理好,才会惹来四皇子。   解时雨冷着脸,一直走到书房中,在憧憧光影中,她的脸已经失去了所有活气,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像。   陆卿云的手里,什么把柄没有。   不过是她从前讲方法,讲和气,不愿意这么血淋淋的罢了。   她很冷淡的进了暗室,取出东西交给尤铜,交代他去办几件事。   尤铜听的十分仔细。   解时雨说完自己的安排,又对尤铜道:“如果这次再办砸了,你就去承光那里呆上三个月。”   尤铜立刻打了个哆嗦:“属下这就去办。”   垂头丧气的出了门,他看一眼手中的东西,将黄悠在心里碎成了十八段。   黄悠此时在家中也是坐立难安。   解时雨不让他做管事了,他骤然从一个备受尊敬的管事,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头。   他恨解时雨。   屈居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手下,已经足够可恨,她竟然还敢革了他的管事之职!   这简直就是罪加一等!   这天下要乱套了,女人怎么能做男人的主,这不就是阴阳颠倒了吗?   黄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边恨的杀了解时雨都不解气,一边又惶惶不可终日。   按他之前的设想,四皇子是肯定能够护住他的,难道一个臭丫头,还敢和皇子作对?   可他心底里却又隐隐觉得解时雨也不好惹。   他总觉得解时雨看着很弱,却是外柔内刚,那灵魂掏出来,也是能上刀山下火海的。   做这个投靠四皇子决定的时候,他其实就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解时雨碾成泥,另一部分还保有理智,井井有条的规劝他,不要往火坑里跳。   眼下这火坑都已经跳了,他也没有回头的可能,可这心依旧是煎熬的厉害,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他苦熬到天黑,回到屋子里,还没点灯,门却自己关上了。   尤铜的脸从灰蒙蒙的光线中闪出来:“老黄。”   黄悠一个哆嗦,两腿一软:“尤、尤爷。”   “不敢当你这一声爷,”尤铜掏出火折子,帮他点了灯,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掏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在了桌上。   黄悠看了一眼,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当场就想晕死过去。   是卖身契。   他怎么忘了?!   十多年了,陆卿云从来没拿出来过,连提都没提起过的东西......   就连当时解时雨被他们刁难,这东西也从来没有被拿出来过。   黄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不是他忘了,而是“他”和“她”,刻意的让他们这些管事都遗忘了。   一般人家,卖身契总是会和隔三差五的拿出来敲打仆人,可此时,这卖身契就是催命符。   “你们都忘了吧,”尤铜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吃,“这么多年,要不是解姑娘翻出来,这压箱底的东西我都忘记了。”   花生有点潮,他吃了一粒,又丢了回去。   再掏出一张纸:“你再看看这个。”   黄悠又看一眼,这回是真的站不住了,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凳子里。   “这......”   这上面都是他的私产。   借着陆卿云这场东风,他没少发财,光是良田就有五百亩。   这些东西若是单拎出来,自然是成就喜人,足以让他畅饮三杯,可是和卖身契摆在一起,就全成了噩梦。   没有卖身契之前,这是他的私产。   有了卖身契之后,这些上好的水田山林,连带着他,全成了解时雨的私产。   四皇子救不了他!   “我错了......”   尤铜打断他:“姑娘开恩,卖身契还你,这些浮财也可以留给你的子孙后代,体面点,别等我出手。”   夜色越来越暗,风吹云动,将月光遮蔽,四下只有树叶的哗啦之声。   尤铜就潜藏在这样冷清的夜色之中,化身成索命的无常,发出致命的声音:“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考虑。”   过了许久,屋子里才传出来一声凳子倒地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和胡邦在普陀寺上说过话的书生张端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匆匆忙忙就去了四皇子府邸。   “殿下!黄悠那边,出事了。”   四皇子赵启正在看邸报,眉头微皱:“能出什么事,让你这么大惊小怪!”   张端用余光看了一眼书房,见林芝兰不在,先松了口气:“黄悠那三个管事,在昨天晚上全都自缢了。”   赵启将邸报往桌子上一拍,瞪着他,厉声道:“你查清楚了!真是自缢?一晚上死三个管事,你怎么办事的!”   正巧这时候林芝兰来送茶水,在外面就听到赵启的质问,连忙赶了进来。   “殿下,出了什么事?”   张端又重复了一遍。   林芝兰听着也是脸色微青:“殿下稍安勿躁,这说不准也是一个机会,既然巨门巷那边敢动手,我们正好以杀人大罪将那边拘起来。”   她说完,又问张端:“拿殿下的帖子去报官,京兆府尹陈世文精明的很,涉及到人命官司,他不敢谋私。”   张端却没动。   他恭敬道:“我也觉得此事蹊跷,怀疑是巨门巷那边动了手脚,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三个人都自缢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如今又有了殿下做靠山,更加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在过来之前,我就去报过了,陈大人亲自领着仵作去三个地方查看了......”   赵启见他欲言又止,猛地站起来:“有什么不能说的!说!”   张端低着头道:“不仅仵作确认了是自缢,就连这三家都没有异议,我担心这仵作被买通,特意请了刑部那边去帮忙看一看,结果也是自缢。”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暴击   自缢而亡,再加上民不举官不究,此事对巨门巷没有任何影响。   而张端手里的噩耗还不止这一个。   “我想着这三个管事虽然死了,但是那些财产必定还在,   以防万一,我去找了黄悠手下的庄头,结果那庄头说,他们一早就接到消息,说所有产业,全都卖给了四海银楼,他们正要整理着交接。”   短时间内,能拿出现银,吃下这么大一笔产业的,只有四海银楼。   而四海银楼不是单打独斗的解时雨,它背后站着十大南方世家。   这些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互为姻亲,对外的时候极其团结,在朝中也有助力,他们拿了契据,其他人的念头就都可以断了。   赵启敢去官衙补新契据,说这些产业是陆卿云托付给他的,四海银楼就敢跟赵启翻脸。   赵启还不想得罪四海银楼。   他本以为自己稳稳当当,能得一注大财,没想到却是出师不利,气得当场踢翻了凳子。   他是没有根底没有靠山的人,没有银钱,他拿什么去争,去斗!   随后他狠狠瞪了林芝兰一眼:“你昨天去,到底是怎么谈的!”   林芝兰自认自己胸中有乾坤,能够驯兽似的将四皇子驯服,但是有外人在,她不能使出女子手段,只能宽慰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忍下了赵启的埋怨。   对赵启这样的暴躁脾气,她看不上,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要的不是赵启这个人,而是赵启身上带着的权势。   她殚精竭虑,可不是为了和赵启翻脸。   而且解时雨这一番雷霆动作,让她在惊诧之余,也感受到了莫大危机。   她原来想,解时雨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不能让陆卿云将产业都交出去,可她没想到,解时雨如此雷厉风行。   此时再回想起解时雨的脸,她忽然觉得那张笑脸,其实很是阴森。   “殿下,还有码头上,码头上那个程东不是还活着?”   赵启反应过来。   按照黄悠所说,程东手中的船行,也全都是陆卿云的。   十条大福船,每一条船出一次海,能带来的收益要以十万计。   他立刻吩咐张端:“你现在就去码头,直接和程东说明你的身份,带上胡邦,最好是能让程东当场就把底给交出来!”   “可胡邦是我们在暗处......”张端迟疑。   赵启暴躁道:“你就说是要请他说和!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着!”   张端撒腿就走。   他找到胡邦的时候,胡邦正在吃锅贴。   “你怎么来这里找我?”胡邦一口一个,“这是要把我放到明面上去了?”   张端摇头,感觉肚子空,脑袋晕,要了双筷子也吃了几个,才缓过劲来,将赵启的吩咐告诉胡邦。   胡邦在心里骂了一声蠢货,又觉得自己这一次真是上错了船。   原来赵启虽然暴躁,但是行事还是有章法,脑子也很清楚,还有一种趋利避害的直觉,这才能在众多争斗中屹立不倒。   但自从娶了林芝兰做正妃,就开始急功近利。   林芝兰过于算计,不懂坐山观虎斗,总是一副急不可耐,好像皇帝明天就得驾崩,太子马上就会登基一般。   就像陆卿云,是死是活都还未知,何必去蹚浑水。   先将手里这笔财发了不好?   “殿下也是看有人给二皇子弄了十五万两的税银,心里着急,”张端叹气,“他身边的人还是太少,此事我会再提一提。”   胡邦讥讽道:“不少,有个镇国公府的正妃呢。”   张端摇头:“别说这个,先去找程东。”   胡邦站起来,告诉他:“你信不信这一趟你也是白跑。”   张端低叹一声:“信。”   他走出去几步,又低声道:“这位解姑娘不同寻常,杀伐果断到令人害怕,要我在一个晚上逼死三个管事,我下不去手,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收好程东那里的尾巴。”   说完,他苦笑一声,苦笑又缓缓散去,成了一张无可奈何的脸:“要乱起来了。”   胡邦很淡定:“什么时候好过?”   这一回,张端没有顺着他的话点头,而是很肯定的告诉他:“不,你不明白,这一回,是真的乱了。”   上面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太子、漫天撒网招贤纳士的二皇子、急迫的四皇子、坐收渔翁之利的五皇子和六皇子。   下面是纷纷站队的朝臣、手握巨万家财的解时雨、以及被解时雨盯上的镇国公府、空悬的户部尚书之位。   还有生死未卜的三皇子和陆卿云。   这些全部搅在一起,就是野火连天,要将这京城都烧透。   两人找到程东的时候,程东正在码头上歇脚的小院子里唉声叹气。   他抬头看一眼联袂而来的两人,奇道:“胡兄弟,这位是?”   “张端,”胡邦拉出椅子来坐下,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说找你有事,还让我做个见证。”   张端尴尬的和程东见了礼。   他做足准备,一番话在心里打了无数个转,又长长的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说完,他没去看程东的神色,而是仰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流云。   因为他自己也感觉巧取豪夺很不要脸,不好意思看人。   程东似乎是震惊的有点过头,以至于半晌没说出话来。   好在他没一惊到底,很快就回过神来,将两手一拍:“巧了,我正要给自己找个东家!”   这话实在出乎张端和胡邦的意料。   他们二人给了彼此一个不解的眼神,重新看向程东。   程东赶紧解释:“你们来的真是正好,给你们看看这个,我之所以发愁,都是因为这个。”   他取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是一沓借据。   “为了造这十条船,我当初在几大银楼都借了银子,连本带利,如今要还四百万两,本来陆大人在,这事就不是个事,可现在......你们四皇子是个好人。”   他一面说,一面将借据往张端手里塞。   张端看着这一匣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借据,哑口无言。   这解时雨长的是个什么脑袋!   四百万两,不就是她连夜卖了三位管事产业所得?   然后她再在各大银楼借出来这么些银子,要是天下太平,她自己就能还上,左手倒右手,什么也不损失。   搞不好这些银楼她都有份,都不用左手倒右手。   四皇子接手船行,就得帮她还债,那这十条旧船加上卖掉的产业,她里里外外得八百万两! 第一百二十章 鱼   回去的路上,张端两条腿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他走不快,乃是因为精气神在这一早上耗费的干干净净,眼下被程东的借据一刺激,最后一口气都呼出去了,浑身上下都没处着力。   胡邦和他相对无言,并肩走了一气,分别的时候胡邦道:“四皇子要是有这四百万两,自己再造个船队,不比接这十条旧船强?造价还只要这一半。”   张端深以为然。   他叹了口气,独自往四皇子府上去,在靠近府邸的时候,他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   抬起手将脸搓揉一番,他想:“犯不着为了浮财着急上火,解时雨和陆卿云一样邪门,最好能化干戈为玉帛,以和为贵,四皇子是劝得动的,就是皇子妃未免太急了点。”   想到此处,他忽然调转方向,往巨门巷而去。   他得先见见解时雨。   解时雨很好见,她长年累月的就住在巨门巷,仿佛是一棵树,要在这里扎根发芽。   张端来的时候,她正在喂鱼。   她喜欢鱼,鱼这种冰冷而又自在摇曳的小东西,可以让她一边观赏,一边深深想自己的事、想别人的事。   她的手和眼睛都没空着,避开了张端的打探,而张端的一切,都已经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观全局,这是她的长处。   她凭着这双眼睛,看一个人的一言一行,然后在心里揣摩透彻,再做出相对应的行动。   从张端身上,她看出了息事宁人之意。   等她琢磨够了,她才拍拍手,笑道:“张先生来的正好,四皇子妃昨天在这里留下一队人马,昨天晚上有一个四处乱跑,结果不知道冲撞了什么,疯癫了,你看我如何处置?”   她冲着小鹤昂头,小鹤立刻会意,去将人带了出来。   张端见到来人,张了张嘴:“这是......桂嬷嬷?”   他见过桂嬷嬷,精明能干,和现在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一晚上,她是受了多大刺激?   桂嬷嬷是被捆着送过来的,两眼发直呆滞,看到解时雨的一瞬间,两股颤颤,竟然尿湿了。   在她眼里,解时雨的脸变化莫测,有时候是一张慈祥的菩萨面孔,有时候是一张鬼脸,总之不是个活人。   解时雨歉然一笑:“这宅子又空又大,许多地方连我都未去过,也不知道她受了什么惊吓,   四皇子妃昨天说三天后还来,可我性情古怪,并不想和贵人深交,张先生觉得我该拿这嬷嬷怎么办。”   张端知道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   他不是蠢人,一听解时雨的话,就知道她不想卷入纷争。   正合他的心意。   “人我带走,其他人随姑娘处置,另外,我想告诉姑娘,皇子妃所说的话并不代表四皇子,四皇子绝没有觊觎陆大人家产的念头,请姑娘放心,   不过夫妻本是一体,皇子妃所做的事,四殿下也责无旁贷,我这个长史,先给姑娘道个歉。”   “不敢当。”   “姑娘日后遇到什么难处,也可以找我,告辞。”   解时雨起身送他:“小鹤,你带着这位嬷嬷一起和张先生过去。”   张端没让小鹤远送,带着格外听话的桂嬷嬷出了巨门巷,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巨门巷那边看着孤立无援,大宅空旷冷清,连人带宅子全是一盏风一吹就碎的美人灯。   而四皇子府邸繁花似锦,一进门便是花香鸟鸣,奴仆护院全都训练有素,看起来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可真要动真格的,四皇子府邸,反倒是风中浮萍,而巨门巷,反而需要一股不小的力量才能撬动。   他感叹着走了几步,就见陆鸣蝉和郑世子两人结伴走了出去。   抚国公世子?   什么时候,抚国公已经站到巨门巷这一边了?   陆鸣蝉和郑世子并不知道张端心中所想。   他们两人虽然肚子里的墨水加起来都不够一瓶,但今天都穿一套直裰,举止和气,看起来很斯文,和文人墨客也能挂钩。   可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两人一张嘴,还是很没水平。   郑世子嘿嘿的笑:“我按照你那一套办法,回去跟我爹一用,你猜怎么着,父慈子孝!今天还主动问我有没有银子花。”   陆鸣蝉很得意:“听我的没错吧。”   “这烧饼不错,”他停下来买了两个烧饼,分一个给郑世子:,“我大姐常说,家和万事兴,不然我怎么费尽心思去讨好老头子。”   郑世子咬了一口:“没我们家厨子做的好吃,镇国公对你挺够意思。”   两人一路吃一路走,走到一家茶馆,陆鸣蝉远远的就看到南彪一个人坐在外面吃面。   他身后一张桌子坐着一个书生,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看那满身尘土,也知道是远道而来。   书生拧着眉毛,身边放着个小包袱,小男孩吸吸溜溜的喝热水,以此充饥。   陆鸣蝉一拉郑世子:“进去坐坐。”   郑世子皱眉:“这有什么好坐的,茶没好茶,面没好面。”   陆鸣蝉一挑眉毛:“我歇歇脚,去普陀寺还有那么远,急什么。”   郑世子只能随他,坐下以后随便点了壶茶:“那个林宪怎么回事,听说病的很重?”   “病个屁,”陆鸣蝉又要了瓜子花生,“他想做镇国公世子,想的魔怔了,跟他娘闹了一场,他娘就把他关起来了。”   坐在他的书生耳朵一动,悄悄往陆鸣蝉这一桌看了看。   南彪放下筷子,在桌上丢了十个大钱,起身离开。   这面太难吃,陆鸣蝉再不来,他就坐不下去了。   郑世子完全没留意到这些眉眼官司:“你怎么知道的?镇国公告诉你的?”   陆鸣蝉摇头:“不是,是林宪,在家里关出毛病来了,托人带信给我,撩拨着我去找他娘斗一场。”   郑世子身心兼备着男女两种思想,然而无论是从男子来看,还是从女子来看,都很瞧不上林宪。   镇国公府世子一直未定,林宪既不敢大大方方去跟父母问个清楚,又不肯对世子之位放手,出门在外,还是以未来世子自居。   如此首鼠两端,真是令人不齿。   “你别管他,林宪就是这样,你越拿他当回事,他越得寸进尺,原来我们都不是世子的时候,他还撺掇我去跟我爹闹,后来我做了世子,他差点急死。”   陆鸣蝉点头:“就是,急死他。”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谁像谁   两人乱七八糟的说了一番话,末了,郑世子摸摸肚子:“普陀寺的豆腐包子真有那么好吃?”   陆鸣蝉原本觉得自己见过世面,是要做大事的人,和郑世子这个大少爷还是有所区别,但是一提起吃,就变得和郑世子一样没出息了。   “尝尝不就知道了。”   “为了吃个包子,上趟山实在不值,要是真好吃,我就让我家厨子去山上学学,你以后来我家吃。”   “我不去你家,你那些妹妹......”   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脑袋抵着脑袋,正在暗暗争论,身后忽然有人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两位公子。”   陆鸣蝉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被人叫过公子,当即猛地一抬头,就见带着包袱的书生,正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他将这书生从头瞅到脚:“你有事?”   书生拉着小男孩,恭恭敬敬的给陆鸣蝉作揖:“您可是镇国公府上的少爷?”   陆鸣蝉点头。   那书生咬着牙,将脸皮豁出去,道:“我不跟您绕弯子,我姓元,单名一个磊,这是我弟弟元郜,我们有个远亲姑母,听闻嫁在镇国公府,所以前来投靠。”   “哦,”陆鸣蝉了然的一点头,问郑世子,“那位是姓元?”   郑世子点头:“是,不过她不是孤女吗,哪里来的远亲?”   说罢,他怀疑的将这兄弟两人打量一眼:“你们去了镇国公府?镇国公府怎么说?”   元磊知道郑世子是将自己当成行骗之人,羞的满脸通红,可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面子又不能当饭吃。   “去了,连门都没进去,门房也不给通报,说是没听说过,我是带了族谱来的,今年还准备参加秋闱,也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郑世子一听是个秀才,就知道这人真不是个骗子。   他指着陆鸣蝉:“那你就是听到我们两个聊天,想让他给你搭桥牵线?”   元磊破罐子破摔,狠狠一点头。   郑世子一笑:“他恐怕帮不上你,他自己都还进不了镇国公府的门。”   陆鸣蝉立刻反唇相讥:“放屁,我是自己不想进!”   他很不服气的扭头对元磊道:“不就是搭桥牵线吗,我给你搭个最大的!”   元磊心里也很没底,因为没太看出来陆鸣蝉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看郑世子,能看出来这是个大家子弟,但是看陆鸣蝉,只感觉他吃相坐相都很随意,行为举止也很——无拘无束。   就像是还光着屁股的小孩,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   陆鸣蝉在他摸不着头脑之时,已经站了起来:“你放心,我们现在就走。”   他这话说的十分轻快,脸上还带着笑。   元磊松了口气,拉着弟弟的手,跟上陆鸣蝉。   而小男孩元郜,却觉得陆鸣蝉有点可怕。   大约是小孩的直觉,他看陆鸣蝉的笑容,分明是个笑模样,但是笑的时候,两只眼睛一眯,好像他先知先觉,无所不知一样。   笑的让人心神不宁。   元郜小心翼翼躲在元磊身后,继续注视着陆鸣蝉并不高大的背影,暗暗给自己打气。   不必怕,哥哥比这个人大这么多,一拳就能把这个人打翻。   陆鸣蝉没理会元郜的注视,他对镇国公的行踪了如指掌,领着众人从镇国公府角门长驱直入,在书房堵住了镇国公。   他先将元家两兄弟和郑世子都留在待客的花厅,自己直奔书房,清脆响亮的叫了声爹。   随后也不用镇国公回答,他弯腰探头看书桌上的书:“您看的什么?”   镇国公亲昵的一拍他的脑袋:“你不是去普陀寺吃包子吗,怎么跑过来了?郑世子呢?”   陆鸣蝉专盯着他使劲,他想不父爱如山都难。   将书一合,他接着道:“你也该定定性子,不要整天往外跑。”   陆鸣蝉嘻嘻一笑:“知道了爹,我今天在外遇到两个人,您去看看,说姓元,跟夫人是一家,特地来投靠的,不过我看跟夫人长的不像,倒是跟我长的有那么一点像。”   “别胡说,怎么能见人就说长的像你,难不成解姑娘跟你也长的像?”镇国公眉头一皱,“我去看看。”   陆鸣蝉跟在他身后:“还带了族谱来。”   “我先看看,”镇国公转头吩咐外面的小厮:“去叫夫人过来。”   元氏兄弟没想到陆鸣蝉真的请来了镇国公。   元磊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真是站都站的惶恐,生怕这位国公爷一个不高兴,就将他拍死。   镇国公翻看完族谱,再看他们两兄弟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忽然响起陆鸣蝉第一次见他。   不仅不害怕,还高高兴兴叫了他一声爹。   这么看来,还真是虎父无犬子,陆鸣蝉同样是在市井中长大,胆量却是在娘胎里就长出来了。   “不用这么客气,”他示意两兄弟坐下,“你们受苦了,等夫人来......”   夫人说来就来,风似的带着秋嬷嬷卷了进来,脸色焦急而又苍白。   “老爷,听说我家来人了?人呢?”   不用镇国公指给她看,她已经看到了刚要坐下的兄弟两,一看这样年轻,她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   镇国公将族谱交还给元磊,对元夫人道:“虽说是远亲,但你家也就这么点血亲了,你来安排吧。”   元磊携着弟弟,看着满头珠翠,富贵逼人的元夫人,这一声姑母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叫不出来。   元夫人心事重重,冲着他们两人挤出一个笑,还没说话,陆鸣蝉忽然一步上前,站到了镇国公和两兄弟中间。   他仰起脖子左看右看,笑的很天真:“爹,您看,我就说他们跟我更像。”   镇国公拍他一巴掌,不知道他的天真也是杀人利器。   但是元夫人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陆鸣蝉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天真也是淬了毒的,这样的人,多活在世上一刻,都是多余。   可这样的人也奇怪,你越是杀他,他就越是不肯死,反而还活到你面前来了。   她听着陆鸣蝉的天真话语,再看看府里新抽了嫩芽的树木,心里是越来越清醒。   “小九到我屋里多坐一会儿,秋嬷嬷,我这两个侄儿你先带去安置,郑世子喝喝茶,我和小九说说话。”   说完,她径直牵起陆鸣蝉的手,非常用力,似乎是怕陆鸣蝉逃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坏小孩   元夫人紧紧拉着陆鸣蝉,一路往自己屋中走去。   镇国公的诧异、郑世子的调侃、元家两兄弟的来历,她全都不管,脑子里所思所想,只有一件事。   陆鸣蝉该死。   不能再纵容他们如此肆无忌惮下去了。   她不过是昨天去了一趟巨门巷,今天就来了这么一对不像她的兄弟,那明天呢,后天呢?   有朝一日,这小子是不是就该登堂入室,为他母亲报仇,再将自己挫骨扬灰?   芝兰那边是怎么回事,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等不及了。   要是依照她的想法,她真应该一把火将巨门巷烧成灰烬。   从她在城头上看到陆鸣蝉第一眼起,这件事情就变成了洪涛巨浪,在镇国公府中滚滚来去,她无从阻拦。   对方是一步步,一口口,要将她蚕食。   将陆鸣蝉推搡进屋子里,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将门一关,就和陆鸣蝉一起关进了屋子里。   陆鸣蝉自行落座,好奇的东看西看,博古架上摆着许多精巧贵重的小玩意儿,他看的格外认真。   外面春光明媚,太阳光从绡纱里透进来,落在他有些黑的脸上,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小子。   他看了半晌,才扭头看一直站在门口盯着他的元夫人。   “你找我干什么?”   元夫人慢慢上前,猛地将两只手圈住了陆鸣蝉的脖子。   陆鸣蝉人很瘦,坐在大椅子里,受了她这突然袭击,不由地往后一缩,结果被这把大椅子给圈住了,无处可逃。   他勉强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摆了摆。   而元夫人掐着他,两只手用足了力气,她的手原本是软的,此时此刻也变的格外硬,骨头一节一节的往外伸展,是个非把陆鸣蝉掐死不可的狠厉。   陆鸣蝉被掐的瞬间断了呼吸。   身体被断成了两截,一截是脖子往上,残存的气血蜂拥而至,涌入头脸,将他的脸变成了个又黑又红的难看模样。   一截是脖子往下,气血断了来处和去处,全都积在了肺腑之中,越积越多,最后憋胀的几乎要爆炸。   元夫人整个人的力量压在了双手上,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鼓出来。   她非杀了他不可。   先杀了他,再杀了解时雨。   家丑不可外扬,镇国公不会把她送去官府一命抵一命,看在家里孩子的份上,也不会暗中处理她,她可能会被关起来,可能会被送走,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少她还是镇国公夫人,她的孩子将是世子,等她的孩子做了镇国公,她就能重见天日,安安稳稳的做一个老太君。   陆鸣蝉感觉到了迷糊,然而冲着元夫人,他忽然咧开嘴,做了个无声的笑容。   这个笑显得很坏,是心里的戾气被挑动,以至于黑血翻腾的笑。   陆鸣蝉讨厌外面的一切。   他们打他,骂他,饿着他,让他吃够了苦头,一直到陆卿云来到为止。   他逃到了陆鸣蝉的翅膀下,现在又逃到了解时雨的翅膀下,想做个好孩子,但是不成,因为有人要杀他。   元夫人看着他这个笑,心中越发惊悚,以为自己是见到了魔鬼,正想要再加把劲,忽然两枚石子从窗外穿透绡纱,正打在她手臂麻筋上。   两手顿时一松,再没了力气。   她猛地往后一退,踉跄着坐到了陆鸣蝉对面的椅子上,脑子依然是很清楚,知道自己杀不了陆鸣蝉。   杀不了,她只能从牙关中挤出两个字:“坏种。”   陆鸣蝉得了自由,大口呼吸,新鲜气息经过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肺腑不再胀的要爆炸,脸上充的血也消散下去,他从硬邦邦的椅子里直起身来。   他笑道:“我是坏种,那你周萍呢?鸠占鹊巢,杀人害命,莫非是个好人?”   元夫人冷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鸣蝉很嫌恶地看她:“大姐说的对,一个人不到绝路,绝不会悔改,   我还想问问你,你既然这么坏,为什么还要留我娘活这么久?”   元夫人又是一声冷笑,声音有点走调,显然心中不如表面上这么镇静,还是惶然:“我心善。”   陆鸣蝉架起二郎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我知道。”   元夫人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陆鸣蝉扒拉着桌上的糕点,并不吃,而是调皮捣蛋似的挨个捏的粉碎。   他的行为举止都是孩子式样的,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元夫人活活气死。   “你先用计逼迫我娘跟你换个身份,这计我猜十有八九是和贞洁有关,对不对?”   元夫人只当自己没听见。   “你以为自己成功了,准备杀我娘灭口,可是没想到,你还没嫁进来,就发现这个办法行不通,   因为你是个乡野村姑,什么都不懂,这镇国公府的门槛对你来说太高了,就算你费劲迈进来,也是步履维艰——这个成语用的好,书没白读。”   他夸了夸自己,接着道:“村里那一套在镇国公府行不通,这里上上下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没有人教导,你第一天就会露馅,   所以你只能留下我娘,用无数花言巧语许诺,让她给镇国公府做妾,等她生我的时候,再连子带母,一举除掉,   你这样处心积虑,真是了不起,要不是我娘走了狗屎运,留下一个我,你这辈子可真是快活。”   一番话被他说的轻飘飘,元夫人听在耳中,却感觉自己是被扒光了展览一般。   尤其是“乡野村姑”四个字,是她的死穴。   她气的肝胆欲裂,两只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费了许多功夫,才让自己没有暴怒。   “你是来展示你的聪明的?”   陆鸣蝉摇头:“这是大姐告诉我的,不过看来大姐都说对了,我这一趟来,完全是出于对元氏兄弟的关心,并不打算惹你。”   他说着,又拉扯衣领子:“你看你,把我给挠的,村姑力气就是大。”   元夫人感觉自己一颗心“突突”的跳,几乎要从皮肉里跳出来,她知道自己是气急攻心,快要失控。   她一言不发,只想陆鸣蝉滚出去。   陆鸣蝉也确实坐不住了,他想立刻回去告诉解时雨今日的战果。   尤其是元氏兄弟和他有那么一丁点像的事。   他悄悄的在镇国公心里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种子会慢慢生根发芽,最后不可挽回。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家事寂寥   元夫人和元家两兄弟毫无感情,任由秋嬷嬷安排,而镇国公心情不错,晚上竟然还办了一场接风宴。   因元磊是秀才,小六爷林彤也来作陪,谈的很是投契。   元夫人却直接病倒在自己院子里,连面都没有露。   秋嬷嬷劝的苦口婆心,让她拉拢元家兄弟,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小六的笑声。   自己的儿子、女儿,都不懂她的苦楚,她为了他们的前程所做出种种牺牲和努力,他们也看不到,更别提帮忙。   林宪不必说,竟然被解时雨蛊惑,回来质问自己,而小六林彤,仿佛是几辈子没谈过学问,到了这辈子,张口闭口必须得引经据典,满脸正气,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学究,若是他知道真相,恐怕会直接倒戈相向。   而林芝兰,陆鸣蝉一走,她就让秋嬷嬷去送了信,回信却让她暂时忍耐,因为四皇子要以和为贵。   她能等,陆鸣蝉也能等?   忽然之间,这些儿女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想到这里,她打断秋嬷嬷:“老秋,你去给我送个信。”   秋嬷嬷正讲的口干舌燥,一听说送信,立刻住嘴,看着元夫人写好信,封好,交给自己。   “送去解家,给解臣。”   秋嬷嬷领命而去,元夫人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这封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就算能起作用,也不知道她何时能看到效果。   可总不能坐以待毙。   信上倒也没说别的,只是把林芝兰列出来的那些产业又列了一遍而已,能让四皇子眼红的东西,太子必定也眼红。   现在既然四皇子不想要这些东西了,那就让太子去要吧。   太子连座铁矿也不肯放手,又怎么会放过解时雨手里的东西。   解臣才回京城没两天,拿到信,在家里想了半晌,并未将东西献上去。   他对解时雨还算有一点了解,知道她不好惹,所以不会贸然撺掇着太子去做这个出头鸟,更不愿意去给镇国公夫人当刀使。   而且他觉得镇国公夫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怂包。   没错,解时雨是不好惹。   可堂堂一个镇国公府,外加一个四皇子妃,权贵的不能再权贵,哪怕将那后宅阴私手段拿出来一星半点,也足够让解时雨求饶吧。   他想若是自己能拥有“镇国公”这个头衔,还用得着在这里想破头?   解臣拎着单子一阵接一阵的冷笑的时候,节姑忽然闯了进来。   他这书房的门,在节姑面前算是白装,他这个大哥的派头,自然也是白摆。   节姑一进门,就大哭大闹,这一次不是为了要钱,而是因为常沐听了她曾经私奔过的话,不仅毫不留情的斥责了她一顿,还说要休妻。   她一闹起来,解臣就觉得头疼。   他心想,这个没长进的蠢货,除了嗓门大和花销大,从眼界到心眼,全都是小成了芝麻粒,简直无可救药。   “住嘴!”   节姑哽咽一声,先是不敢置信的看着解臣,随后嚎哭的更大声了。   哭喊之中,她还能控诉解臣的无情无义,当初要不是他将自己给了常沐这个糟老头子做妾,她必定能嫁给如意郎君,和和睦睦,怎么会被常沐说要休弃。   要是解臣不帮她,那她就死在解臣这儿,让他一辈子都背个逼死亲妹的名声。   解臣看着动不动就以死来威胁他的节姑,心想这还是他的妹妹吗?   从前节姑也霸道、也爱玩乐、也经常让他干这干那,可那时候,她还保留着少女的娇憨和天真。   可现在,她却变得格外暴躁和自私。   这自私中,还夹杂着几分精明,只对着家里人撒泼胡闹。   他忍不住呵斥道:“这一切能怪谁!是你自己不知道检点,和人跑出去,镇国公府多好的婚事,都被你自己给作没了!”   “这算什么!”节姑厉声叫喊,“解大不也跟着姓陆的跑了吗!”   解臣呵了一声:“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负什么样的后果,你呢!回回都让我们给你擦屁股!”   节姑瞪圆了眼睛:“你帮解大说话!”   她的脑子只有那么大一点,完全没听进去解臣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刚才是在帮解大说话。   “解大害得我们这么惨,你竟然还帮她说话,你是不是疯了!”   解臣感觉跟她掰扯下去,自己也将陷进一团污泥里,抬脚就往外走:“无可救药。”   他想走,节姑却不让他走,左手拉扯住他的衣袖,右手上上下下,毫无章法的狠狠挠他。   “哎哟!”解臣被她一把挠在脖子上,顿时火冒三丈,一把将节姑推倒在地。   书房里闹的不可开交,一片狼藉,下人没一个敢靠近,都暗暗惊奇。   没见过出嫁了的姑子回娘家,和娘家亲哥哥打成这样的。   好在解大夫人总算是赶了过来。   她一把将节姑从地上拉起来,又雷声大雨点小的斥责了解臣两句,转头又和节姑说了一车好话,自己也是心力交瘁。   这个家,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   眼看着解臣要走,她连忙道:“这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去!”   解臣冷笑一声:“我去把常太傅打一顿去!”   解大夫人连忙道:“这都是夫妻间的事,你......你不能冲动。”   节姑尖着嗓子道:“也不能不管!”   解臣瞪着她:“那你想要我怎么办?我让爹再去争个户部尚书的二品大员,然后把常太傅和解大一起给你绑过来,站成一排随你打骂?”   他说完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外面已经是个花红柳绿的世界,寒冬过去,春风越来越和煦温暖,哪怕是夜里,也不太冷。   解臣随手拿了件披风穿着,也不带小厮不坐马车,自己在夜里慢吞吞的溜达。   不知不觉的,他就溜达到了巨门巷。   巨门巷很安静,陆宅大门对面不知是谁家的后院,长着几颗大树,亭亭如盖。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正想离开,忽然一颗大树哗啦啦晃动了一下。   树上有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无言以对,因为树上不仅有人,还是个大熟人。   庄景。   他眼睛一眯,看了看庄景,再看了看陆宅,若有所思的一笑。   心里一个阴谋诡计有了雏形。   “庄大人,你站那么高干什么,这也太危险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各方汇聚   庄景在树上抻着脖子远眺。   他看的方向就是陆宅里面。   自从被解时雨毫不留情的拒绝,一想到解时雨干脆利落的话语,他就从心底里往外冒火,恨不能立刻发作,将解时雨弄到手,再将她像弃妇一样抛弃。   可一想到解时雨的种种风情,他那一腔怒火就立刻熄灭,开始魂不守舍。   如此反反复复,他对解时雨的渴望几乎是病态了。   可解时雨不出门,也等闲不见人,不管他是喜爱还是怒火,全都无处施展。   思来想去,最后就把他给想到这棵树上来了。   站得高看得远,他先看到解时雨再说,至于看到以后要如何,他还没想。   爬树是他的童子功,承恩伯府上也种着这样的大树,他爬的轻而易举,只是这一次不能明目张胆,反而要遮遮掩掩,尽量别被人发现。   拨开树枝,他从日落看到天黑,看的肚子咕噜直响,也看到了书房和花厅依次点起明亮的灯火。   整个巨门巷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这一处点起的灯火,仿佛是巨兽睁开了一只眼睛,灼灼的看向四周。   在这只火光灼灼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解时雨。   看的不真切,灯火之下,他感觉解时雨穿的是一身暗紫色,站在书房外面的水池边看鱼。   夜风一动,她的裙摆也跟着动,面孔在灯火下只能看到被笼罩了一层光晕。   庄景在心里补全了看不到的部分,她的嘴角应该是带着笑的,黑沉沉的眼睛很亮,浓密的睫毛上盛着光,裙摆还在飘。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没想到树下忽然有人叫他,他这么一惊,差点从树上跌下去。   “解大人?”   庄景又朝院子里看了两眼,见解时雨已经不见,便十分遗憾的叹了口气,十分灵巧的从树上爬了下来。   解臣看着他,笑道:“你这是赏月?”   庄景恢复了笑眯眯的面孔:“那倒不是,你来看解姑娘?”   解臣摇头:“路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要不一起坐一坐?”   盯着庄景,原本他心里只有一个雏形的阴谋,也渐渐成了形。   两人原本并不太相熟,却因为中间夹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去喝了一杯晚来的茶水。   遇仙楼上,两人临窗而坐,庄景扭头望向外面,忽然想起在这里也曾见过一次解时雨。   他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看街上一个老头,拄着根拐杖慢吞吞的往前走。   这老头上了年纪,一步一摇,走的很是艰难,看衣着打扮,并不是京城人。   倒像是外地来寻亲的。   然而在他对面,一个小孩追着一个球从街角蹿出,横冲直撞,在跑到老头身边时,忽然一个踉跄,连老头带自己全都扑到在地。   老头猝不及防,仰面朝天的倒在了地上,拐棍飞出去十来步,一身老骨头当场就要散架。   庄景正想说这老头恐怕不大好,巷子里又冲出来一个男子,先拎着小孩狠狠拍了两巴掌,将小孩拍的鬼哭狼嚎,随后背起老人就往家跑。   他看着冲出来的人有些眼熟,不由问解臣:“刚刚那个是不是京府衙门的治中李旭?”   解臣对李旭并不敢兴趣,因此心不在焉的点头:“是他,他舅舅如今在刑部,也不知道怎么把他给弄到陈府尹手底下去了。”   庄景惊讶的一指小胡同:“他这么穷?”   李旭的家财,在京城诸多官员中,很是微薄,就连西街解正,同样的五品官,也比他有底气。   他自己倒不是很在意。   厚积薄发,读书如此,为官自然也是如此。   此时将被撞翻的老人挪进家中,他连忙吩咐夫人去请大夫,又将来做客的小外甥斥责一番。   一边安排,他一边希望没有将这位老人撞出什么毛病,不然他这一年的俸禄,估计都填不满这个窟窿。   好在没等大夫来,老头就哎哟两声,睁开了眼睛。   李旭心头稍微松快了一些,连忙端了一碗热水过来:“实在对不住,我家中小外甥调皮,冲撞了你老人家,大夫马上就到。”   老头伸出右手,手指干枯黝黑,像是烧焦的树枝,颤颤巍巍那么一动,就要分崩离析。   他一边接过热水,一边用凹陷进去的眼睛快速打量了一遍屋子里。   这眼神是憨厚中透露出的一抹精明,既令人不快,又让人无从发作。   李旭假装没看到,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多。   乡下人大多是这样,很憨厚,然而这憨厚中又带点天生的精明,随时准备着要占一点小便宜。   这点小便宜往往也就是一块豆腐一升豆子之类的小事,偏偏能叫人如鲠在喉。   老头也没辜负他的慧眼,将热水喝了半碗,就继续喊痛,嚷嚷着走不了了,今天晚上恐怕得歇在这里。   李旭收了碗,心想还好只是住一晚,要是讹上自己一根人参,他可能就得想办法去找根干萝卜了。   “老人家,家里虽然不富裕,住一晚还是不碍事的,你只管住。”   他说完一扭头,就看到大夫拎着药箱进来了。   老头见了大夫,不仅头上开始痛,还新添了个咳嗽的毛病,没完没了。   他一边吭吭的咳嗽,一边不好意思的问大夫:“大夫,你看我这咳嗽能不能一起给治治?也不用单独开药,就在那个治脑袋的方子里加上那么一味药?”   说完,他还用觑了一眼李旭,做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神情,哎哎的叹了口气。   大夫没理会他这占小便宜的心思,道:“那可不行,你这脑袋上是外伤,咳嗽是肺腑受了损害,两者互不相干,只能开两张方子,你吃完了活血化瘀的药,再吃养肺腑的。”   老头再觑李旭一眼:“那多开一张方子要不要加银子......”   开了方子,以后自己再抓药也不错。   李旭知道这类的老头,绝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否则他就会迅速抓住你的烂好心,一步步提出各种无礼要求。   说来也奇怪,他们无需学习,生来就精通如何得寸进尺,并且将其掩盖在自己老实贫穷的外表下,轻易不让人察觉。   “老人家,这多开一张方子就算了,你这伤也无大碍,活血化瘀的药我给你多抓两副就是。”   老头立刻尴尬的笑了笑。   等李旭送走大夫回来,他也不咳嗽了,开始和李旭搭话。   “我姓周,特意进京来找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聪明人   能在京城做官,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李旭脑子很清楚,在听了老头说自己是来找女儿,并且这个女儿叫周萍之后,他立刻想起普陀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是镇国公府第九子,我娘叫周萍,十三年前六月十三午时生的我,有人要害我。”   这是当时陆鸣蝉在所有人面前嚷出来的,一些人没当回事,但是他却记在了心中。   但凡是与权势沾边的,没有一句话是随口说的,也没有一件事是随意做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蛛丝马迹都藏在这些不同寻常之中。   在他的留心之下,他甚至知道镇国公府收留了元氏两兄弟,如今大兄元磊已经去了书院读书。   刚来两兄弟投奔镇国公夫人,紧接着又来一个老头投奔一个已经死了的周萍,不得不让他留心。   他斟酌着问老头:“你怎么知道周萍情况的?”   老头憨憨一笑:“是我一个同乡在京城看见的,说我们丫头发了大财,满身都是金玉,我就来了。”   李旭心想周萍死了这么多年,这看见的人又看见的是谁?   不过一个死了的陆鸣蝉都有可能死而复生,那周萍还活着也不是没可能。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深深看老头一眼,忽然觉得这老头像是有人故意送到他身边来的。   像是存了心要让他卷入一场是非中去。   就算他外甥不扑倒老头,这老头搞不好也会晕倒在他家门口。   真是防不胜防。   “老人家,你一个人来的?”   老头连忙摇头:“不是,我这年纪的人了,一个人来走到半截就得入土,我儿子儿媳也一起来了,因为银钱不够,他们在城外住,我先进城来打问一下消息。”   这一问,就问到李旭头上了。   李旭闷坐在凳子上,不停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个周萍一无所知。   至于老头去外面怎么问,他只当不知道。   京城这么多的人,本来就该有些好事之徒出场,往后再多出几场热闹来,那也是别人的茶余饭后谈资,不应该和他扯上关系。   他心里又想,这陆鸣蝉真是不得了。   小小一个人,原来在京城恐怕是个连乞丐都懒得多看一眼的人,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子,忽然一鸣惊人,惊的是镇国公府,还能不死,还能继续兴风作浪,甚至这漩涡越卷越大,要将他都算计进去。   了不起。   了不起的陆鸣蝉此时正在屋子里挨手板。   打他的人是尤铜,罚他的人是解时雨,看热闹的是南彪和吴影,没有一个他招惹的起,只能干嚎。   南彪边看热闹边问解时雨:“姑娘,咱们把人送到李旭那里去干什么?”   解时雨搁下笔:“他是京府衙门的人,舅舅又是主管刑狱的姜庆,真相由他来揭开最好,我们也能摆脱的更干净。”   陆鸣蝉在干嚎的空隙,还有功夫问话:“我为母报仇不是理由更好?嗷!”   解时雨示意尤铜打重点:“若是旁人叫你算了呢?若是国公爷让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若是外人联合起来叫你原谅她,说她已经得到教训了呢?”   世上最轻的是言语,因为一张开嘴就能往外吐,但是最重的也是言语。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陆鸣蝉要做世子,可以纨绔、可以废物,唯独不能在德行上有亏。   只有京府衙门出面,才最令人信服和公道。   屋子里的几个人全都曾经在外摸爬打滚过,听她发问,立刻明白了个中关窍。   南彪心中佩服,又有些疑惑:“李旭是个聪明人,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们是要把他拉下水,可他要是彻底不蹚这趟浑水?”   “不要紧,我在镇国公府上有个内应,”解时雨看向窗外,目光一直看到了暗沉的夜色中,“一个聪明人。”   这个人就是给小六爷林彤做妾的卢姑娘。   林彤死板,从退亲到议亲,本就需要一段时间,再加上镇国公府混乱,他的婚事一时间也无人提起,身边只有卢蔓一人。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不甚明朗,似乎是要下雨,阴沉沉的。   卢蔓服侍林彤穿戴整齐,平常做惯了的事,今天也不知怎么就心不在焉起来,腰带系了两次都弄错了。   林彤知道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并未在意,自己接过手弄好。   卢蔓歉意一笑,喝茶掩饰自己今日的错乱。   从昨天接到那封信开始,她就没有平静过。   信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梳妆台上,里面的内容更是令人惊诧,竟然问她想不想做林彤的正妻。   卢蔓只看这一句,当场险些就犯了心疾。   妾通买卖,除了皇帝后宫中的妾不能称之为妾,其他人的妾,全都是插上草标就能往外卖的人物。   她自愿做小六爷的妾室,有任何后果都是自己承担,可正妻这两个字,就是魔鬼的钩子,她不得不咬钩。   等她咬了钩,第二封信便如约而至,教她如何行事。   “六爷,母亲身体最近不好,我能不能去照顾母亲?母亲对我一直很和善,不去侍奉,我心里过意不去,只是我的身份......”   林彤对行孝之事自然是全力支持:“晚上我亲自带你去母亲那边。”   卢蔓顿时松了口气。   这第一步,算是完成了吧。   与此同时,元夫人也从门房处听到有个老头来找周萍的消息。   从元氏兄弟被门房拒之门外之后,元夫人就将门房换了人,现在哪怕臭鱼烂虾来,也能得个通报的机会。   秋嬷嬷在元夫人耳边道:“问清楚了,说是周萍的父亲,说以前是不得已,才把......卖了......”   她一边说,一边细心留神元夫人,怕元夫人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直接晕过去。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元夫人脸色平静,反应很冷淡。   这让秋嬷嬷心中十分疑惑,不知道元夫人这唱的是哪出,就算没有“狸猫换太子”这事,一个老头突然来打秋风,元夫人这个当家主母,也该抱怨上几句才对。   她不知道的是,元夫人等着这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已经等的太久了。   若是这根稻草一直不来,她就得一直悬着心,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对手的杀手锏终于使了出来,她反倒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暴风雨再猛烈,也是终场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庄子   元夫人沉思了许久。   她近来瘦了一圈,再加上穿了件颜色暗沉的衣裳,连容貌也连带着憔悴了许多,下巴尖尖的,仿佛是瞬间老了几岁。   “拿二百两银票给他,毕竟来一趟不容易,找个人跟着,看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京城,”她手里多了一串佛珠,慢慢摩挲着,“这一回......”   话未说尽,她将剩下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让秋嬷嬷去办。   秋嬷嬷是她的心腹,办事十分稳妥,过了小半日,就回来禀报。   “先是给的银票,老头不肯拿,说是不认识,我就从账房支了现银给了,他千恩万谢的,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还是想进来谢恩,   我让我儿子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就歇在别人柴房里,没见还有别人,   夫人,这银子是不是给的太轻易了,我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元夫人点头:“京城人多眼杂,我们去庄子上避一避,你去和国公爷说,看他去不去,再吩咐门房一声,要是这老头再来,把我们的去处告诉他。”   镇国公府的庄子大,而且四野无人,国公爷住前院,夫人住后院,这中间也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秋嬷嬷心领神会,不再多说,只出去安排。   元夫人见秋嬷嬷起身离开,便起身到窗边往外看,外面天气阴沉沉的,无雨也无晴,让人望而生躁,非得将这一片乌云散去了才能痛快。   到了夜里,去庄子上的人已经有了一大群,不仅镇国公要去,他还要带上陆鸣蝉,林彤想去看春耕,于是带着小妾卢蔓也去。   元夫人无所谓,庄子上大,猫猫狗狗都装的下。   她自顾自的指挥丫头收拾行李,一边在心里想自己第一次去庄子上时,都不知要如何是好,丫鬟问她要带些什么熏香,她假装沉吟,然后将那个女人叫了过来。   从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有钱人家的姑娘,出趟门都大有讲究,连个杯子都不用外头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让她去捡牛粪,她肯定做不到。   等第二天到了庄子上,她又开始分配住处,甚至还给陆鸣蝉指派了一个丫头伺候他。   至于卢蔓,既然想尽孝心,她也不拦着,干脆当个丫鬟使唤。   这已经是给林彤脸面,否则一个妾室,怎么可能到她跟前来伺候。   看着众人井井有条的安排,元夫人露出满意的神情,心里却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很快,镇国公就带着陆鸣蝉来见她了。   陆鸣蝉连踢带踩的对付路上的小石子,脑袋上戴一顶大斗笠,连蹦带跳的很是活泼,惹得镇国公笑个不停。   走到屋门口,他见了元夫人,连忙取下帽子,露出一脑袋毛毛躁躁的头发,高高兴兴的给元夫人请了安,顺着镇国公的意思从善如流的叫了一声“母亲”。   父亲、母亲,这两个称呼对他来说,和路边的叔叔伯伯没区别。   他一边四处乱看,一边说:“母亲怎么住这么远,这和咱们住的地方都能划出一条河来了,不如跟我们一起住。”   元夫人看他一团孩子气,脸上带着天真,也给了他一个慈母笑脸:“女眷得分开住,你可以随时过来玩。”   陆鸣蝉上下左右的看了一眼:“还是不来了。”   镇国公哈哈一笑,拍了陆鸣蝉一巴掌,又把他领走了。   他活蹦乱跳,走到哪里都留下一串笑声,足以让每个人都受到他的蒙蔽,除了元夫人。   当着卢蔓的面,她依旧保持着笑意,仿佛自己真是个慈母,而陆鸣蝉也是她招人喜爱的幼子。   她心想这小子真是会装。   明明是生死仇人,他就这真能一点端倪都不露出来,而且年纪还只有这么一点大,这要是他再长大一点,岂不是能搅到上头去?   那个女人老实巴交,一点心计城府没有,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一个怪物似的儿子?   难道是老天对她的报应?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报应又怎么样,事在人为,当初那么难的事她都做成了,有什么好怕的。   到了出去看春耕的时候,因为走的远,得有两天不回来,元夫人就出来给他们送行。   隔着人,她再次和陆鸣蝉对视。   这一次,陆鸣蝉没有再没心没肺的笑,而是带着一种笃定的神情,心平气和的朝着元夫人行礼。   元夫人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是微微的一点头。   两人就此别过,各走各的路,一个追着镇国公跑了,一个回到内宅,做自己的镇国公夫人。   卢蔓伺候了元夫人两天,什么也没发现,正要放松精神的时候,有个老头上门了。   这老头一来,她和其他丫鬟一样都被打发了出去,院子里只留下夫人、秋嬷嬷、四个脸生的护卫。   老头进门的时候,她匆匆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之前有个来找周萍的老头,夫人给了他二百两,就打发走了,怎么又来了?   她往自己屋子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见一个护卫将夫人院子的大门给关上了。   来找周萍的人,为什么不交给陆鸣蝉,元夫人要自己处理?   难道这就是信上所说的机会?   她并没有多犹豫,就调转了方向,往外走去。   当初她能因为解时雨的一句话跳水,成为林彤的妾室,就是因为她抓住了机会,要是没有抓住,没有这些补品补药养着,她现在恐怕已经连魂魄都散光了。   她这样的人,想要在这世上越活越好,不仅要有自知之明,还要能果断的抓住机会。   夫人的院门关住了,但她知道净房还有一扇小门。   这扇门是为了让仆人不留痕迹的拎走夜香桶,院子里现在只有四个护卫,没有人会去守着净房。   她蹑足潜踪,避开下人,影子似的飘荡到了目的地。   净房马桶里掩着香灰,又时时刻刻点着熏香,气味并不大,但她依旧屏息静气,悄悄的往外挪了一步。   外面和她想的一样空荡和安静,屋子里说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清,那四个护卫一直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她,等着听从吩咐。   想要听清里面说的什么,就必须得穿过长廊。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跨出一步,从藤蔓绿影下藏到了廊柱后面,并且紧紧收拢了自己的裙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秘密   一个护卫忽然回过头来。   行动的时候,再如何小心,一个人的重量也足够让衣裙发出簌簌的声响。   卢蔓紧张的发抖,一颗心差点从嗓子里蹦出来。   这时候,另一个嘴里嚼着花生糖的护卫也跟着回头。   这人只一扭脸,卢蔓就几乎吓得晕过去,因为这人的目光特别锐利,仿佛是能穿透廊柱看到她一般。   然而这人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立刻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糖,并且和先扭头的护卫道:“别疑神疑鬼,万一看到不该看的......”   那个护卫也迅速回过头去,不再往正屋的方向看。   深宅大院,看不见的阴私永远是数不尽的,他们得牢牢管住自己的眼睛和嘴,这样才能活的长久。   卢蔓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到了这时候,回头已经是不能够了,只能往前走,她每一步都迈的十分小心,恨不能连呼吸都不要,就怕发出什么惊动人的声响。   费劲千辛万苦到了窗外,她又怕自己的影子会映在窗户上,因此将裙摆全部抱在手里,蹲了下去。   还没听到屋子里在说什么,她先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那老头还在里面,声音不大,嗫嚅着说着一些卢蔓听不懂的话:“你现在发达了......家里你不能丢下不管,你弟你看着给安排个小官做做,好歹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你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秋嬷嬷压低了声音嗤笑:“你老人家好大的口气,要是这么容易就能当官,那我也求求夫人,把我家不成器的弄个官当一当。”   老头受了她的嘲笑,局促不安道:“我、我也不懂,萍......”   元夫人忽然厉声打断他:“什么萍!这里哪里有什么周萍!你老糊涂了!”   老头连忙道:“我老糊涂了,叫错了,你看这我也没想到,说起来你从小就长的好,那时候村里都说你是个富贵命,萍......一时半会还改不了,   我问过了,在京城里买宅子,至少也得一千两,我听说镇国公这个官大的不得了,你就帮帮忙,给你弟找个七品的官做做也行。”   卢蔓听在耳朵里,脸上好不容易补出来的血色渐渐褪去,眉宇间开始有了惊色。   元夫人......周萍......   一颗心狂跳如擂鼓,她想这个机会太大了,太危险了,若是一开始就知道,她一定不会上这条船。   她心慌意乱,更加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两条腿蹲着血脉不畅,有点发麻,她也不敢动,只将自己当做一截木头。   老头见元夫人一直沉默,心里有点忐忑。   他本来只是觉得二百两银子,镇国公夫人说拿就拿,这家里说不定连扁担都是金的,这才想再要一点。   上了门房一问,他才知道镇国公府上一家都来了庄子上,他等不及,找了过来,没想到镇国公夫人会亲自见他。   这一见,他就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   但是富贵迷人眼,他一想到自己将来也能做老太翁,儿子能做官,就把心中忐忑抛到了脑后。   “你放心,只要你安顿好我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今天的事的。”   半晌没说话的元夫人,忽然冷笑一声。   “那就打死你好了。”   屋子里紧随其后响起一片噼里啪啦和“呜呜”的叫声,片刻之后,声音停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了出来。   卢蔓这回是真的被吓着了。   她感觉自己是被一场极大的风雨给裹住了,里面发生的一切差点将她活活吓死,她预感自己如果被发现,也会死在元夫人手里。   屋子里有传来元夫人粗重的喘气声,秋嬷嬷在小声说话:“您何必亲自动手,这种事......总归不吉利,您没伤着吧。”   元夫人的声音也压低了:“死老头子咬了我一口,没事,除了他,这隐患就彻底解决了。”   秋嬷嬷又道:“那他儿子......”   元夫人道:“我离家的时候,他儿子还小的很,不必管。”   秋嬷嬷点头:“这一次是彻底完事了。”   元夫人站的笔直,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这一场单方面的厮杀,不必秋嬷嬷说,她也知道这一次是和过去彻底的了结了。   早知道有今日,她就应该早早派人去周家村杀了这一家子。   可那时候她怕打草惊蛇,又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就没有去做。   站在这具还冒着热气的尸体面前,她又恍惚的觉得自己是回到了还是少女的时候。   那时候,她就不止一次的厌恶这个人,厌恶他身上的泥土、穷、脏、粗俗、愚蠢。   如果她是一张白纸,那这个生她养她的人就是白纸上的污点,必须除去。   看了片刻,她一刀两断似的将过去一切都抛弃,坐回椅子上:“你儿子找的这几个人靠得住吗?”   秋嬷嬷点头:“放心。”   元夫人拧着眉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让他们去大门外面看着,让你儿子来,把人弄到山里烧了。”   秋嬷嬷一愣,犹豫着道:“烧了?这、这不太合适吧。”   她话音刚落,就见元夫人正冷冷的看着她,目光很邪门。   秋嬷嬷顿时生出一股惧意,害怕自己也落个杀人灭口的下场,小心翼翼道:“这入土为安,总归好些,万一烧了,再化作厉鬼什么的......再说一旦点火,动静就大了,现在这个时候,也不是烧山的时候......”   将尸体也烧成灰烬,这实在是耸人听闻。   元夫人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是我气昏头了,动静还是得越小越好。”   秋嬷嬷松了口气:“夫人放心,我这就叫我家小子来处理,这边庄子上都是我们的人,山林又偏僻,绝不会泄露出去。”   她说完就打开一条门缝,让外面的护卫都出去守着,随后将自己儿子叫了进来。   眼看着秋嬷嬷的儿子将尸体背走,卢蔓也跟着松了口气,想着等秋嬷嬷收拾残局的功夫,再从净房出去。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一块石子打在了她脚边的花盆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头,打破了一切平静。   卢蔓脑袋上方树杈上,不知何时蹲了一个人,用口型对几乎吓死的卢蔓道:“快逃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麻烦   庄子上,到处都是田地和山林,泥土柔软,一脚下去就能踩出一个大坑。   卢蔓吭哧吭哧的狂奔,胸腔里像是拉了个大风箱,发出破旧的“呵呵”声。   元夫人和秋嬷嬷的厉声大喝就在她耳边,而追她的护卫就在她身后。   不跑,就会死。   乡间到处都是僻静的小路,除了野猫野狗,再无人烟,她脚下踩着冰冷泥泞的田埂,穿的是一双薄底绣花鞋,本来很轻便,但是鞋子一旦沾上泥土,就变得格外沉重。   再沉重她也不能脱鞋。   她越是上气不接下气,就越是后悔,为什么要来掺和这破事。   从看到元夫人杀人,她就开始后悔了。   也许安排她的人也知道她会后悔,所以才特意将她暴露了出来,让她只能往前,不能回头。   一条山路出现在她面前,她犹豫着想要另寻他路,却忽然发现前面人影一闪,她连忙冲入山路,往山中狂奔。   心慌意乱之间,她完全没注意,自己一个身体不好的弱女子,这些护卫怎么就是追不上她?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实在走不动了,踉踉跄跄收住脚步,闻着山间特有的草木之气,背靠在一颗大树上,开始一阵阵的发晕。   翕动鼻孔,张大嘴,她费力将空气送入身体,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裙,背后的树干粗糙到让她发痛。   天色渐暗。   山下和田庄都有了火把的光亮,她知道这是找她的,于是她尽力让自己缩成扁扁地一片,可以和这颗大树融为一体。   她该怎么办?   卢蔓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在山里躲到林彤一行人回来为止,可她一个闺阁女子,又实在不敢在山里过夜。   树枝影影重重,又有鸟叫虫鸣,还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枯叶和草丛中响起,越发显出一种无人的死寂。   在这里呆上一夜,不用元夫人出手,她自己就能先把自己吓死。   山下一直没恢复平静,卢蔓抱着膝盖,看着地上枯叶下一动一动,然后钻出来一条丑陋的地龙,她开始哆哆嗦嗦。   她不是大家闺秀,可好歹也是小家碧玉,这样的处境,她一辈子都没想过。   僵硬着坐了许久,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落下,砸中了她的脑袋。   她猛地一跃而起,强行忍住叫吐口而出的尖叫,慌慌张张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结果砸中她的不是毛虫也不是树叶,而是一瓣花生壳。   再抬头,就见之前看到的护卫正蹲在树杈上吃花生。   “你......”卢蔓抬腿就要跑,却忽然转过弯来,“你不是来抓我的?”   树上的人很是嫌弃的哼了一声。   卢蔓松了口气。   看样子,这人是来保护她的。   她重新蹲回原来的地方,可是一放松,肚子里就开始又酸又胀,想要去解手。   抬头看一眼还在剥花生的男子,她要方便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又忍不住想哭。   这一场争斗,她本以为是内宅之争。   就像其他家里也有的那样,嫡庶之间,妻妾之间,妯娌之间,斗的一片家宅不宁。   可这一场斗,于她而言,却是高山深壑,不是要搅的镇国公府家宅不宁,而是要万事皆休。   甚至她的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好了,连个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只能走投无路的站到元夫人对面去。   想到日后,她猛地一阵心悸,惶然的厉害。   她在这里惶然度日,在京城中的李旭也不好受。   一大早,府尹陈世文正在衙门厢房里看小报,正看的津津有味,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吓得他连忙将小报塞在了邸报中。   见闯进来的是李旭,他这才放下心来:“出什么事了?”   李旭将一张状子往陈世文面前一递:“大人,这活我是干不下去了。”   陈世文只觉得他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京城是非多,衙门一天要接多少案子,连人命官司李旭都办了不少,怎么今天跟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他接了状子一看,乐道:“苦主呢?”   李旭气道:“在衙门外站着,非说我把他们爹给拐带了,这老头自己去了镇国公府找周萍,他们不去镇国公府,非抓着我不放。”   陈世文忍不住皱起眉头:“镇国公府上找周萍?是不是那个第九子?这事不简单,恐怕是有心要把你、要把京府衙门扯进去。”   他是个精明人物,立刻发现了其中猫腻。   但是这状子,还不能放任不管。   天子脚下,左有刑部,右有大理寺,上有督察院,这三座大山就压在京府衙门头顶,若是这状子最后真牵扯出大案,而他们衙门却放任不管,那他这个府尹也做到头了。   李旭回身关上房门,接上陈世文的话,低声道:“我看是跟立世子的事有关,镇国公府一直没立世子,嫡长子都三十了,这事情本来就蹊跷。”   陈世文苦笑:“无非就是后宅阴私之事,你也是,带着他们去一趟镇国公府就是,自己拿捏下轻重......等等......”   说完,他还是觉得不对劲,让李旭将镇国公府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李旭所说,再联想到圣意不明,陈世文坐着沉默了片刻。   任何事情,一旦掺和了皇上的意思,就会变得很难办。   这轻重,可不好拿捏。   李旭也正是这个意思,见他愁眉苦脸的沉思,就在一旁等着,同时自己的心思也转了好几圈。   陈世文想了一会儿,问李旭:“你就秉公办理。”   李旭一怔。   平日里办案,陈世文总是让他们多理一理各大世家之间的关系,拿捏轻重,这事情涉及到镇国公府,怎么突然要秉公办理?   陈世文敲了敲桌子:“我们不能擅自鞫问镇国公,只能详查,这是律法,我们是衙门,秉公办理是天经地义,不管是三司还是皇上,都嚼不了我们的舌头,对我们的处置也无可指摘,明白吗?”   李旭明白了。   眼下一切都不明朗,谁也不知道镇国公府即将发生什么事,他们一切秉公,总不会错。   陈世文又道:“你赶紧带着苦主去找那老头去,别让他们跑到别的地方生事,带上吴道。”   李旭扭头就跑。   吴道是推官,推勾狱讼之事上很精通,带上他,再带上这一对苦主夫妻,先去了镇国公府,得知府上老小都去了庄子上看春耕,又转头跑去了城外。 第一百二十九章 输赢   李旭领着人去了城外。   他没有直奔庄子上,而是在田边看到了车过的痕迹,问过佃农之后,就顺着车辙去追国公爷一行人去了。   其实对镇国公,见不见都是一样,但他心中对陆鸣蝉存有好奇,想知道陆鸣蝉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神态,所以决定先去找镇国公。   他甚至在路上就开始筹划,要如何才能套出来一点陆鸣蝉的话,窥探到一点先机。   然而在找到镇国公之后,他发现陆鸣蝉是真机灵,心眼比陈府尹还多。   他找到人的时候,国公爷也已经准备打道回府。   镇国公见了他,笑道:“是你啊,你舅舅前一阵还跟我提起你,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他说完,还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一对夫妻。   这两人一看就是外乡人,局促不安的站着,身上的衣服皱成一团,是穿的太久,怎么也拉扯不直的皱巴。   男子见镇国公看他,嗫嚅着想说句话,最后都没说出来。   李旭看这位国公爷满脸笑容,还不知道府上阴云笼罩,正了正脸色,恭恭敬敬的见了礼,说明来意。   这期间陆鸣蝉也奔了过来,皮肤有点黑,瘦条条的,歪戴一顶斗笠。   他先和人问好,一听周萍两个字,立刻看向来人,随后猛地一摇头:“不像我。”   随后他一扭头看向跟过来的林彤:“我看怎么有点像六哥。”   林彤目不斜视,对谁像他半点不感兴趣。   镇国公正要拍一巴掌陆鸣蝉,忽然停住手,眉头微微皱起,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他再仔细看来的男子,心里也犯了嘀咕。   元家兄弟不像陆鸣蝉,也不像元夫人,毕竟血亲太远,他一直觉得陆鸣蝉是胡说,可是再一看这个说自己是周萍弟弟的人,他就不得劲起来。   林彤和来人,还真有点像。   只是气质差别太大,若不是陆鸣蝉一语道破,谁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他心里存了疑,但是并未多说,而是和和气气的领着所有人都往庄子上去。   一行人心思各异,很快就到了庄子附近,眼看着再过一段水田就能到庄子上,忽然有人疯子似的从山林中冲了出来,拦在了林彤的马前。   “六爷救我!夫人要杀我!”   林彤看着突然跑出来的人,眼睛逐渐瞪大,飞快翻身下马,将身上披风解下来给卢蔓披上:“别胡言乱语,母亲怎么可能......”   卢蔓的模样实在太吓人,满身都是尘土和泥巴,脸上、手上不知是被蚊虫咬了还是被树枝划了,将她本来细皮嫩肉的脸直接肿大了一圈。   这种触目惊心的伤,再配上她仓惶焦急的面孔,让她像是受到了酷刑。   她浑身发抖,一只手被林彤拉住,嘴也忽然被堵住,并没有人去捂住她的嘴,而是她不敢再说。   李旭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来了,随即他迅速的看了一眼陆鸣蝉。   陆鸣蝉正拿着斗笠给自己扇风,脸上是做足了好奇的神态,然而眼神很平静,甚至带了一点宽容,好像此时此刻镇国公府最后的平静,是由他施舍出来的一般。   大约是察觉到了李旭的目光,陆鸣蝉抬头,冲他一笑。   只看这个笑,他是个没心眼没心机的少年,但是方才那布施一般的眼神,已经让他在李旭面前露了真面目。   李旭收回目光,心想这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镇国公府这场戏,才开锣呢。   也不出他所料,他们一行人还在卢蔓带来的诧异之中,夫人已经带着秋嬷嬷赶了出来,随后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两个人、两只手、两张嘴,异口同声的指向元夫人。   “周萍!”   卢蔓的指,是哆嗦和害怕的指,而来找人的男子的指,则是一种不敢置信的指。   天下瞬间大乱。   李旭忙的连水都没喝一杯,将庄子上当成了暂时的公堂,所有人都成了他审问的对象。   庄子上剑拔弩张,陆鸣蝉一直紧紧跟着镇国公,李旭和吴道问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等一切安静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霞光不显,乌鸦顺着不详之气,落到屋顶上,也成为了不详的影子。   镇国公要静一静,陆鸣蝉就一个人坐在了大门口门槛上。   他抱着手臂,将脑袋歪在臂弯中,做了个自己哄自己的模样。   心里空荡荡的,他什么也没想,单是看天。   天边那一丁点霞光消失,天色开始发青,发青过后,天边就涌上来一线暗色,好像是一只笔拖长了笔画,一点点开始将天色染黑。   月亮很锋利,割破了天幕,自顾自的挂了出来,落下来的月光很冷。   李旭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也跟着坐在他身边,过了半晌,忽然低声道:“你这一局,赢的可真彻底。”   陆鸣蝉没说话,像是累了,又像是在憋着什么。   李旭一时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又带着邪念,不能和一般人相提并论。   就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忽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车里钻出来一个熟人。   是解时雨。   没有人通知她,她是自己寻来的,明明是个通身都很柔软的姑娘,可是往那里一站,就有了玉石一般的硬度。   陆鸣蝉站起来,乖巧的走了过去,似乎是想笑,可嘴角才刚扯起来,忽然热泪就夺眶而出,滔滔的往外涌。   随后他扑到解时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李旭尴尬的站起来,这才明白陆鸣蝉方才是憋了满腔的眼泪。   都以为他赢了,高兴了,是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   结果从一开始,他就是输家。   没有母亲爱护的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没有人知道。   听到自己的母亲如何度过余生,如何死去,他的心里究竟如何想的,也是谁都不知道。   那些心事,全都藏在他心里,掩盖在他的无数面目之下,一点一滴,除了他自己,也无人能旁观。   就连他的眼泪,也仿佛是凝聚了什么,粘稠的令人发酸。   他本该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完了,所有畅想过的和父母有关的美梦也都破灭了,一生中最该快乐的日子,于他全是苦难。   这一哭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最纯真的感情。   拿着解时雨的帕子擦干净眼泪,他心中的黑暗再次聚拢,成为一道屏障。 第一百三十章 归位   镇国公脸色乌黑,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听到外面传来的哭声,五味陈杂。   他这个镇国公,真是愧对祖先。   此时此刻,他坐在黑暗中,没了言语,没了表情,腰背塌下去,只剩下一颗心还在身体里跳动。   然而手和脚又全是冰冷的。   他又不是个蠢货,怎么会想不明白这是个大局,陆鸣蝉也是个做局的人,将镇国公府架到了火上烤。   镇国公夫人杀人,成为犯妇,她生的儿女也将是犯妇之子,传出去,镇国公这三个字,从今晚后就是笑柄。   他还不能不认,因为皇上必定知情,所以才一直不准立世子。   若是没有陆鸣蝉这一出,镇国公这一脉,也许就直接断在了他手里。   他能怪陆鸣蝉吗?   不能。   “哎......”   再次发出一声长叹,他的声音十分苍老,仿佛是要哭。   他这一年本来就见老了,哪怕是再如何强撑着不肯老,也是自欺欺人。   老了,心肠就软。   等叹息完了,精气神又一点点回到他身上,眼睛里也渐渐有了亮光,提了笔,开始写折子。   他是一品爵,属于法司不许擅自鞫问中的“议贵”,须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对元——周萍,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想到和这样的蛇蝎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只感觉恶心厌恶,但是孩子们是无辜的。   他提着笔,翻来覆去的措辞,笔不重,但是沾了墨之后就急于坠落在纸面,并且落得有声有色,每一个字都跟要打起来似的。   写了不到三个字,他就将纸团起来,扔在一边,再重新写过。   还没落笔,管事就在外敲门:“老爷,京府衙门询问完了,夫人想要见一见您和巨门巷的解姑娘。”   镇国公看着已经落在纸上的墨团,将纸揉起来扔掉:“我就不必了,解姑娘你去请吧。”   解时雨被请进去的时候,周萍正坐在太师椅中。   京府衙门的人来的突然,从外貌上看,她还是金玉加身的镇国公夫人,只是人和声音都开始骤然苍老,仿佛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开始慢慢显露出原形。   “我太急了,”她看着逆光进门,年轻到扎眼的解时雨,“人一急,就无智。”   她本不该这么一败涂地的,都是解时雨步步紧逼。   从陆鸣蝉在普陀寺叫出身份,再到林宪和她母子离心,再到元氏兄弟忽然来访,最后再是周家老头到来。   全都是陷阱。   一步接一步,让她没有喘息之机,以至于晕头转向,出尽昏招。   解时雨在她对面坐下,很冷淡,脸上连个假笑都没有,只有虚假的胭脂涂抹着,让她保持表面上的活力。   周萍能看出来她的眼神和先前不同。   解时雨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没有情绪,不像之前,拿自己当敌人,当对手,此时此刻,这人的眼睛看她,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周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立刻被这眼神所刺激,尖利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死?你别忘了,我还有儿子,有女儿,我女儿是四皇子妃!京府衙门来人的时候,我就已经差人去报信了!”   解时雨点头:“是。”   她这样和气,反倒是让周萍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总觉得解时雨还有什么后招。   好在像是要附和周萍似的,外面响起林芝兰趾高气昂的怒喝之声。   “你们京府衙门也敢查问镇国公府!还敢将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栽赃到我母亲身上!不过是死了个老头子,就敢说母亲李代桃僵!你们好大的胆子!秋嬷嬷又算哪根葱!我要见父亲!”   周萍迅速松了口气。   只要有这个女儿在,她就相信自己不会死,也不会身败名裂。   无论是林芝兰还是四皇子,都不会希望她是个犯妇,林芝兰一定有能力将这件事翻过去。   只要她还留着一口气,就不会完。   她冲着解时雨笑了笑,而解时雨却忽然道:“你吃过杂面窝头吗?”   周萍一愣,杂面窝头对她来说,已经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   记忆被解时雨从脑海中拉扯出来。   石头一样的窝头,吃下去也像是在咽碎石子,但是吃不下,也得硬往下咽,甚至不敢喝水。   一喝水,就容易饿。   “不死也好,”解时雨起身,平平静静道:“四皇子妃曾说过,天下万物,到最后都要回归本位,你自然也一样。”   周萍愣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玉镯。   她现在还是风光无限,金玉满头,一双手细嫩光滑,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   从贵夫人到农妇,中间只隔着短短数月。   回归本位,那就是杂面窝头、粗布衣裳、蓬头垢面,她只稍微那么一想,就知道解时雨没说错,这比死更难受。   看着解时雨离开,她忽然想起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那时候她涂的一张脸黢黑,一身酸臭,人见人躲,她尖着脑袋也只挤来一碗淅淅沥沥的粥。   那时四面八方的人和骡马压迫的她抬不起头,而现在,令人惶恐的未来也压的她直不起腰。   而解时雨,就这么轻飘飘的离去了。   三天后,皇上的口谕到了京府衙门。   按律,凡谋杀父母,已杀者,皆凌迟处死,周萍按律处置。   其子女由宗人府改为庶出。   顾念镇国公府名誉,过往种种,秘而不宣,既然由京府衙门揭开,也由其收尾。   另外还发了一道明旨,立其九子鸣蝉为世子,并且念及他年幼,让他去礼部主客清吏司,做个掌宾礼的主事,以免在外生事。   整个京城的权贵都被这一道旨意砸懵了,四处打听内情,却是一点消息都没能听到。   这事随着镇国公夫人急病而亡,成了秘辛。   就连镇国公府上的子女,也全都缄口不言,窝在家中不出门。   全京城的人都想看笑话,尤其抚国公,一天三趟的往镇国公这里溜达,嘴上笑的热闹,可看着病的死去活来的镇国公,心里也知道这回必定是大事。   他冷眼旁观,整个镇国公府,都充斥着一种古怪而且诡异的气息。   先是林彤,他是出了名的古板,可这一次却连母亲的头七都没到,就带着妾室直接离了京城,往南边读书去了。   镇国公鬓边花白,也没阻拦。 第一百三十一章 闲话   再就是长子林宪,等头七一过,埋了母亲,开始找镇国公要问个明白。   结果书房门一关就是半天,林宪最后是飘着出来的。   还有四皇子妃,出了名的急,可这一次却只在葬礼上露了一面,之后就一直在皇子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镇国公面前,就只剩下个陆鸣蝉。   对着陆鸣蝉,抚国公倒是和气。   趁着陆鸣蝉送他出府的时候,抚国公就问他:“我听说你让林宪给你腾地方?”   说的好听是腾地方,说的不好听就是被陆鸣蝉带人直接把林宪的东西给扔出去了。   陆鸣蝉点头:“为了这事,大哥很恨我,可我一个世子,总不能住旮旯角去。”   他心里很不以为意。   镇国公府有什么好住的,也就是看着好,其实到处都是人,院子里不是兄弟就是姐妹,一点也不清净。   但他就是要气林宪。   他很不喜欢林宪这个人,明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装出一副世子之位是他巧取豪夺来的委屈样。   不仅做样子,还跑出去到处诉苦,娘们唧唧的,还不如林彤,走的干净利落。   真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而且该他陆鸣蝉得的东西,他就是一万个不喜欢,那也得先在他手里过一遍,而不是林宪拿着死活不让。   抚国公摸着胡子,觉得陆鸣蝉的行事,倒是颇有章法:“你那个礼部的主事,做的如何?”   陆鸣蝉一挥手:“那有什么难的,他们让我去管着官酒库,无非就是看一眼,点个数。”   抚国公听了哈哈一笑,指点他两句:“这里面学问可大的很,官酒库里的酒,每年封多少,都不是胡乱封的,别小看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陆鸣蝉眨巴两下眼睛:“今年封的酒比去年要多三成,您说是不是有来使?还是要打仗?”   抚国公笑看他一眼,心里也有点惊奇,因为这小子竟然丝毫不怕自己。   “安内攘外,你倒是比我家那个浑小子要强,看来我也得给他谋个差事去。”   陆鸣蝉没当回事,将抚国公送走,转头就回了巨门巷。   人还没进书房,他就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自在,大声道:“我回来啦!有吃的吗?”   小鹤听到他的声音,抿着嘴对秦娘子笑:“看来这厨房里还是少了人手。”   陆鸣蝉直奔书房,在推开门的一瞬间老实下来,收起自己的怪模怪样,见解时雨在和南彪说话,也不打断他们,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又不服管,然而偏偏解时雨能制得住他。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没有解时雨,陆鸣蝉就是无法无天,性情诡谲,热衷于毁坏一切,有了解时雨,他这性情就上了一把枷锁,好与坏,都由解时雨来把控。   南彪也没将他当做新出炉的世子,随意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对解时雨道:“解臣悄悄见了四皇子妃,不知道谈论了什么,他们会不会联手?”   解时雨摇头:“解臣头上顶的是太子,太子和四皇子一天不结盟,四皇子妃就不可能站过去,   解臣是看到镇国公府出事,着急了,想借党争将我们卷进去,   码头上呢?”   现在明面上的东西,就剩码头上的程东。   “税银查出来了,还是江南路,曹其下台之后,二皇子被训斥,但是二皇子在江南路营造多年,户部清史司几乎都是他的人,这地皮怎么也能刮上一层,   盐也查出来了,是五皇子的,   就是没查出来胡邦那条船上是什么。”   南彪一一道来。   解时雨沉默片刻:“胡邦是四皇子的人,动的肯定也是和银子相关的事,码头上这么乱,要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要么......”   有些事,就如同疾风骤雨,你明知道要来,也无力阻止,只能小心防备,多加注意,免得自己被淋湿。   然而又因为要来的是疾风骤雨,又有些无处可躲。   解时雨抬头看了一眼陆鸣蝉,冲着他一招手,心里并没有十分慌张。   十三岁的陆鸣蝉,一读书就犯困,写出来的字永远不受束缚,在纸上伸胳膊伸腿,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他凭借着自己的三言两语,就做了镇国公世子。   立了世子,他甚至不用任何人指点,立刻就能镇住府上大大小小,从前林宪支使不动的账房,如今到了他手里,立刻就能领出银子来。   他是真的一鸣惊人。   这世子的位置,他屁股还没坐热,外人不好说他到底是稳当还是不稳当,但至少,谁见了他都要刮目相看,他见了谁也都不怕。   有了他往上走,解时雨的耳目就不会闭塞,真到了绝境,也能生出希望。   陆鸣蝉摇头摆尾的上前:“大姐,是不是有事让我做!”   他一天都不能安分,不做世子尚且要生事,更何况现在他是镇国公世子了。   解时雨让他坐好:“是有事,从明天起,你就在外面好好跟人说说闲话。”   “说闲话?”陆鸣蝉心里琢磨了一下,将今天抚国公说的话告诉了解时雨。   南彪听完,心想陆鸣蝉这么往上一走,确实连带着解时雨的手也往上伸了伸。   他虽然号称手中有个蜘蛛网,但蜘蛛网全都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往上就容易被阻拦。   从前上面这一块,由陆卿云直接补足,现在,就由陆鸣蝉补足。   “大姐,我以后就跟人说这些闲话?抚国公说安内攘外,是不是要打仗?”   解时雨沉思片刻,将此事压到心底。   她不是好人,算的上一把刀,这把刀如今失了刀鞘,既伤人又伤己,她又算不上绝顶聪明,只能在阴谋诡计中玩弄一下手腕,这种家国大事,她绝不能掺和。   “你从明天起,多和郑世子到处走走,抚国公既然要给郑世子找个事情做,估计也是个闲差事,留心码头船只。”   陆鸣蝉很听话的点头。   “南彪,你去告诉程东,码头上的船,一定要盯紧,而且只能他自己盯,不能假手他人。”   南彪也很听话的点头,在听安排面前,他感觉自己和陆鸣蝉没两样。   第二天一早,陆鸣蝉还没去找郑世子,郑世子就先来找了他。   一见面,郑世子就咬牙切齿的瞪了他一眼:“你跟我爹说什么了,他把我弄到太仆寺养马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姜庆   “一个闲差而已,我还不是到处去数酒坛子,”陆鸣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养马我倒是没见过,走,看看去!”   郑世子被他拉着就走,连挣扎都没挣扎。   两人东拉西扯一大堆,还没到太仆寺,就被人给拦住了。   陆鸣蝉侧头问郑世子:“这是谁?”   郑世子低声道:“刑部尚书姜庆的儿子姜城,他爹总拿他跟李旭做比,他很不喜欢李旭,后来干脆不读书了,求了个恩荫,在刑部做主事。”   陆鸣蝉恍然大悟:“也是个闲人。”   他一边问,一边打量姜城,在刑部呆久了,日常见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姜城身上也带着一种凶横之气。   姜城极不耐烦的扫他们一眼:“你们两别嘀嘀咕咕的,我今天来,是专程来见镇国公世子的,走,这边喝茶去。”   三个闲人凑在一块,很快就惺惺相惜,成了朋友,从早到晚的四处游荡。   尤其是姜城呆在刑部,一天能听一箩筐八卦,朝臣之间互相攻讦互相谩骂,要复核的命案官司如何离奇,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仲春与暮春之交,寒食节将到,雨水渐多,鱼也开始肥美,三个人就在码头上吃鲜鱼面,一边看船只来往。   姜城正在说笑话:“那个太子太傅常沐,扶正的那个妻子,厉害的不得了,把常沐挠的......差点不能......”   他还没说完,码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水声呼啸而起,随后就听到人群大喊:“倒了!沉了!”   郑世子坐在最外面,一眼就看到水面上一片狼藉,当即站起来:“那大福船!桅杆倒了,船也在往下沉,快去看看!”   三个人一跃而起,都往码头上冲,其他看热闹的人也都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往水面上看。   码头上的大福船本就不多,陆鸣蝉踮起脚尖看了一眼,见不是自己家的,看热闹的心思立刻蹿了起来。   他眼尖,立刻指着甲板上道:“诶,你们看,甲板上压着人了!”   郑世子和姜城也都争先恐后的往前看,姜城看了两眼,忽然一拍大腿:“爹!”   陆鸣蝉下意识“哎”了一声。   姜城急的脸色铁青,都没功夫还嘴,拔腿就跑:“那是我爹!”   “你爹?”郑世子跟着他往前挤,“你爹不是在刑部坐着吗,怎么跑船上来了?”   陆鸣蝉也跟着往前跑:“你真看清楚了?”   这么远,难道是父子连心?   “我爹我能看错?他穿那两身衣裳我还能不记得。”   姜城挤出来一脑袋汗,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就发现之前他们离的远,看着这条船就在码头边,走近了看才发现不是。   这船还没进码头,正飘在江心。   甲板上不停有人往下跳,也有人试图把压住姜庆的大杆挪开,但是眼看着船沉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都选择了跳下去。   似乎没人知道被压住的人是刑部尚书姜庆。   岸边不断有人解下自家小船,将船摇的飞快,穿针走线一般蹿出去救人。   落水的人陆陆续续爬上小船,小船又飞快被波涛冲到岸边,速度之快,几乎要在岸边撞个粉碎。   有人爬上去试图救下姜庆,最后也都是徒劳。   陆鸣蝉不知道姜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是福船不可能这么不结实,风平浪静,说沉就沉,分明是有人想要姜庆的命。   他当机立断,也找了一条小船解开:“快,我们去救人!”   依着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别人要姜庆死,他偏要救下姜庆。   而且这可是刑部尚书,他救了这位大官的命,可不就相当于将这位大官员一把攥在了手心里。   至于是谁要刑部尚书的命,他又会得罪谁,这都可以不必考虑。   三人齐齐跳上船,小船划的飞快,离即将沉没的大船越来越近。   近处不断响起轰鸣之声,不知道是船里的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砸起硕大的水花。   “哗啦”一声,三个人被浇了个透彻。   水面一阵剧烈晃动,打的小船东倒西歪,郑世子后知后觉的柔弱起来,两只手紧紧抓住船身,低头一看水里掉下来的东西,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掉下来的是一具尸体。   姜城盯着尸体,裂开嘴要哭:“这是我爹的小厮。”   陆鸣蝉仰头望了一眼:“别在这里嚎丧,先上去。”   不管这两个怂货,他自己一咬牙,顺着绳子就往上爬,看看姜庆还有没有命在。   刚一上甲板,又是一声巨响,他一个踉跄,差点从船的这头滚到那一头。   他连忙用手扣住一块凹槽,左右一看,船上的人撤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姜庆。   姜庆浑身湿透,满身的血,就这么仰卧在甲板上,胸膛还有起伏,两条腿被齐齐压住,有人想让他活活淹死在水里。   淹死是意外,用不着各大衙门出手追查。   陆鸣蝉爬上前去,一掂量木头的分量,忍无可忍的骂了一声:“要命!”   他连一丁点都挪不动,这玩意儿就是下了水也浮不起来。   姜庆慢吞吞的动了一下脑袋,看了看陆鸣蝉,气若游丝道:“可不是......要命......孩子,走吧......”   陆鸣蝉没理会他,冲着水面上大喊:“快来人!这里还有人!”   小船里有人喊了回来:“别费力气了!快跑!等下船一沉,我们可过不来了!”   福船是庞然大物,一旦下沉,整个码头都会动荡。   这时候,姜城也跟着爬了上来,哭着叫了一声爹。   郑世子紧随其后,三人救人心切,咬牙切齿,扎着马步对木头使出劲。   “一、二、三、起!”   木头依旧是纹丝不动,反倒是船沉的越来越快。   三人再次大喝一声,瞪圆眼睛,涨红面孔,使足力气,再次卖起了苦力。   船还是纹丝不动。   姜城急的什么也似,又哭又嚎,理智全无,郑世子也是束手无策,姜庆剧痛之下,残存着一些理智:“你们......快走......”   陆鸣蝉常有急智,见此情形,再次冲着水面打转的小船怒吼:“我是镇国公世子,来救人的一人给五十两!”   他吼完,从腰间荷包里抓出一把银子,天女散花似的奋力往下一撒。   有的银子落入了水里,有的银子落入了小船上,那些人的目光立刻亮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救人   陆鸣蝉的手非常之阔,一看有戏,立刻化身为散财童子。   “救人的五十两!救上来再给五十!”   这就是一百两!   一两银子能称两斤白盐!   富贵险中求,有人怕死,有人爱财,听了陆鸣蝉这一声大喊,当即就有人往上爬。   他们就算不认识姜庆,也认识陆鸣蝉这个游手好闲,成天在街上闲逛的世子。   这一来,就来了十个人。   加上他们自己三个,十三个人合力抱住圆木,喊着口号再次用力一提。   这一次木头总算是有了一丝空隙,姜城连拉带拽,将姜庆从木头底下拉了出来。   姜庆遭了大罪,两条腿软绵绵的,得赶紧找太医接骨,耽误下去,就算是人救回来,这两条腿也废了。   陆鸣蝉只管救人,不管他腿断不断,他让人将姜庆绑在姜城背上,分别上了小船。   姜城救父心切,其他人发财心切,将小船划的飞快,水底下有黑影一闪而过,被陆鸣蝉看在眼中。   是极会凫水的人。   眼见姜庆被救走,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对方无机可乘,直接撤走了。   等上了岸,一行人立刻围住了陆鸣蝉。   姜城正要开口,就被陆鸣蝉推了出去:“别在这个时候假惺惺的,这点银子我出不起?”   他又拍了拍郑世子:“你不是能请太医?”   郑世子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走走走,我跟你们走,拿我的牌子请太医。”   姜城感激的看陆鸣蝉和郑世子一眼,背着老父亲狂奔而走。   方才上船的人见那两位一走,彻底围住了陆鸣蝉:“世子......”   “叫嚷什么,这点银子怕我出不起!”陆鸣蝉眼睛从众人面上扫过,将其中一个穿灰衣的推了一把,“想吃白食?当我不认得?”   穿灰衣的见陆鸣蝉人小,个子也不大,又是个毫无根基的世子,当即道:“世子,这话也是你喊出来的,我不也帮着扶船了?你现在不认?”   岸上还有想浑水摸鱼的也都叫喊起来:“我刚也帮着拉船了!”   陆鸣蝉皮笑肉不笑的一点头:“成,我带你们去镇国公府领银子去。”   他往前走,心里是一阵冷哼。   这些地痞,刮地痞刮到他头上来了,今天不让他们掉层皮,他们就不知道世子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镇国公正在府上休养生息,和抚国公下棋,听的外面乱糟糟的,一片鬼哭狼嚎,不由皱眉问服侍的人:“去看看外面闹什么?”   下人连忙跑出去询问,很快又折了回来。   “是码头上沉了一艘大船,世子在码头上救人,许了救人的人每人一百两银子,有五个混子想蒙骗世子,世子让管家捆了,各打二十大板,打完了再送到京府衙门,告他们一个欺诈罪。”   镇国公点头:“合该如此。”   抚国公赞道:“你这儿子不错,比你那糊涂大儿子强。”   镇国公心里也觉得林宪不成器,但是这话被抚国公说出来,还是忍不住辩解两句:“此事换了谁都会这么处置。”   抚国公放下一枚棋子,啧啧两声,问下人:“救人的有几个?”   下人答道:“十个。”   抚国公又问:“救的是谁?”   下人想了想:“没细说,只说是常和世子在一起玩的少爷的父亲。”   镇国公看了看抚国公,将棋子一丢:“不会是姜庆吧!”   抚国公也惊的站起来:“可不就是姜庆,快去看看。”   两人棋也不下了,直接就往姜府去,到的时候,郑世子已经请来了太医,正要回家。   “爹,您怎么来了?”   抚国公见这个儿子近日来阳刚之气颇足,很是欣慰,脑子里一转:“我问你,鸣蝉救人的时候你在不在?”   郑世子点头:“当然在,我也出了一份力。”   抚国公又问:“那你记不记得当时一起救人的有几个?长什么样?穿什么衣裳?衣裳是什么颜色?”   郑世子看这两位老国公直勾勾盯着自己,顿时如芒在背,小心翼翼道:“这个......当时情形太混乱,我又一心救人,没太留心,   大约是十多个人,都是码头上的渔民和力夫,长的......孔武有力?   衣裳都穿的短褐,颜色无非就是灰、黄那么两种......吧。”   抚国公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住没在镇国公面前责备儿子。   镇国公看向不知是送客还是迎客的姜城:“你呢?当时你也在场,记不记得?”   姜城答的很爽快:“晚辈一心都在父亲身上,这些小事,没留心。”   两位国公互看一眼,丢下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往里走。   镇国公先按捺不住,笑了一声:“以小能见大,鸣蝉这孩子不错。”   抚国公哼了一声:“比我当年看账本的眼力还差点。”   至于他们议论的陆鸣蝉,此时已经回了巨门巷。   程东和他前后脚进门,一起去见了解时雨。   陆鸣蝉拦住程东,先兴奋的将事情前因后果告诉了解时雨。   等说完,他又道:“大姐,我要不要去他们家讨要一下救命之恩?”   他对姜庆的伤势并不在意。   反正自己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他不死最好,死了自己也管不着。   自从彻底了结往事,他感觉自己越发的阴沉和冷漠,对自己冒险也毫不畏惧,对于对别人的苦难也全不动心。   这大概是成长的一部分。   也许将来会有一个人,震惊于他带有天真的恶毒和残忍,要将他带走杀死,剖心切肝,彻底的看一看里面是不是黑的。   解时雨听了他的话,先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遍,见他连点油皮都没破,才去看程东。   程东面带急色,匆匆从码头赶来,她就知道这两件事大有关联。   她让程东坐下,问陆鸣蝉:“知道施恩为什么不图报吗?”   陆鸣蝉歪着脑袋:“因为是活菩萨?”   “活菩萨当然也有,”解时雨欠身摸了摸他的脑袋,“施恩若是明目张胆的图报,那这恩情就小了,别人一点银子,一根人参就能打发你,   只有你不图报的时候,这恩才报无可报,别人必须得竭尽全力,将事情做在你的心坎上,才算报了恩。”   陆鸣蝉很喜欢解时雨这样摸他的脑袋,这让他感觉感觉到一点幸福,好像他永远是这个家里受宠的孩子。   他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才把脑袋回正:“就是得让姜庆急我之所急,想我之所想。”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亥时   程东在一旁听着,心里觉得阴森森的,有些害怕。   眼前这两个人,陆鸣蝉小到还带着孩童时期的尾巴,解时雨也没大到当家做主的年纪,却仿佛两条毒蛇搅在了一起。   越是柔软,越是凶残。   大而美丽的那一条毒蛇看向他,让他回了神,凝住神色:“姑娘,刚才听了陆小爷的话,码头上今天这一场乱,我猜测是有人奉了密旨,在查码头上的东西吧。”   解时雨点头:“沉了的船装了什么?”   “全是绸缎......”程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自从您让我留意码头上的货物之后,我就一直留着心,这绸缎里面裹着盐,一沉水,罪证就全没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解时雨看起来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经知道了。   解时雨倒是对他很好奇:“你如何发现的?”   这事情南彪也查了一阵才查出来。   程东很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   “我也是误打误撞,正好看到他们一大箱子翻倒进水里,箱子捞起来,他们也不打开,就水淋淋的往上搬,我路过的时候,用手指蹭了下......后来尝了尝手指头。”   陆鸣蝉听了立刻“嘎嘎”的笑起来,像一只大号的鸭子。   “你很敏锐,”解时雨又道,“你急着来,是我们的船出事了?”   程东却觉得解时雨比他要更敏锐,这种敏锐是一种狩猎者的直觉,天生如此。   他斟酌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开口。   “自从上次您交代我之后,我们的船就不再筹股,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出去,现在码头上只有一条新进来的船,   运河近年淤堵,我们从这里走的时候,装的货物,吃水不会超过五尺,   等从运河一路到海口,我们再沿途将货物装满,这时候吃水能到十五尺,再从崖州出海,到大食,   这次的船......船上的人,一开始没什么不对......”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看解时雨的神情。   解时雨凝神听着,见他看向自己,便喝了一口茶:“你继续说。”   程东这才是要说到重中之重。   “他们陆陆续续往船上装货,全是装瓷器用的大樟木箱,外面封着蜜蜡,和从前没有区别,可我今天一直在码头上看着,发现船吃水已经五尺了,   我算了一下他们装的货物数量,这么重的货,绝不会是瓷器,   这船上的人,恐怕都被收买了......今天夜里大风,船老大打算趁风走,我担心打草惊蛇,暂时没动。”   现在已经是晌午了。   解时雨皱着眉头,捏了一块糕点,慢条斯理的放在嘴里咀嚼。   边吃边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吃只是一个辅助思考的动作,掩盖她突如其来的沉默与停顿。   片刻之后,她斩钉截铁道:“船不能走。”   “啊?”程东也正沉默,解时雨突然一说,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里面的东西要是不妥,不是越快送出去越好吗?”   解时雨捏着杯子:“不是不妥,是陷害。”   小鹤过来续了杯热茶,解时雨喝了一口,带点烫意的茶水从她喉咙里往下落,在她体内流向四肢百骸,让她渐渐有了热度。   “今天刑部尚书在码头上查私盐,光天化日之下遇袭,你觉得其他的船能脱的了干系?   我们的船只要脱离码头,在其他地方被截住,我们就鞭长莫及,那就真的是辨无可辩,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程东听了,立刻反应过来,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连环计?”   解时雨放下茶杯:“不是,是有人要一网打尽,只不过我们被人盯上,成了计中的一部分。”   码头上如今就是漏洞满满的一个筛子,必然会被人盯上。   一旦涉及到那几位龙子,不仅船会没,她也会没。   程东听她一说,越发心急。   船出去也不行,留在这里更不行,眼下要如何是好?   解时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船定的什么时辰走?”   程东答道:“原定的是丑时,但是船上的人既然起了异心,这个时辰不见得准确,子时也有可能。”   “你去码头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留心,以免再出意外,”解时雨很果断的安排他,“亥时,我们上船。”   亥时,码头上一片安静。   白日的喧嚣并未长存,只有在码头上生活的人,还在谈论白天所发生的事。   茶楼酒馆点着灯,坐着两三个闲人。   码头上一边夹着京城盛景,一边夹着湖光山色,船安安静静停靠在其中,全像是归巢倦鸟,随着水波荡漾。   陆鸣蝉随着解时雨下了马车,两只眼睛直冒光,同时又有点害怕。   解时雨一下马车,身后四个随从立刻像前迎了一步,其中两个就是令陆鸣蝉害怕的承光和金理。   这时候,一条船像是一条大鱼,在夜色中分开水波,激起雪白的浪花,一股劲往下而去。   程东入夜之后就一直藏在茶馆中,此时见了马车,却没见灯火,只模糊看到解时雨从马车上下来,身上的衣裙颜色很暗,几乎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她头上还戴着帷帽,若非气质独特,程东还不太敢认。   他立刻从茶馆中出来,也穿一身黑色长衫,戴一顶圆帽,从冷冰冰阴森森的随从边上走到解时雨身边。   四位随从全是一种打扮,斗笠、黑衣、腰间挎刀,在黑暗中,他们无声无息,看不清面容,鬼魅似的。   莫名的,程东出了点汗:“姑娘?”   解时雨点头:“船呢?”   程东指了指最中间的一艘大福船:“要上去吗?还是我先让船老大下来?他们计划今晚出发,按往常,艞板会在出发前才收,现在已经提前收起来了。”   解时雨扫了船一眼:“不必,吴影,你去将艞板放下。”   吴影连着往前纵了几步,很快就从码头纵身上了甲板。   程东连忙往前伸手:“您请。”   解时雨跟着他往前走,有伙计脖子上架着刀,战战兢兢放下来一块艞板。   艞板一放下,吴影也跟着退入黑暗之中。   放板动作不小,在寂静的夜色重足以引人注目。   这声音足以催动船上其他人的脚步。   “你他娘的谁啊......”一个脑袋和灯笼一起伸出来往下看,骂声收之不及,能看到他脸上的惶恐,“东家?您怎么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船舱   艞板噔噔蹬的响,是船老大和灯笼一起下来了:“东家,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我们去茶馆说话?”   他状似憨厚,一双眼睛却又不老实,不住往解时雨和陆鸣蝉身上看。   “这二位是?”   他没看到随从,不知何时,尤铜、承光、金理都没有跟随在解时雨身后,而是躲藏在了暗处。   程东拦住他的视线:“这位才是东家,姑娘想上船看看,你往前面带路。”   说完,他又回头和解时雨介绍:“姑娘,他是船老大米阳。”   米阳对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东家,有些摸不清头脑。   而且他这船今天夜里就要走,程东忽然没打招呼就带人过来,让他心中有些不安。   他左顾右盼,见只来了他们三个,心下稍宽。   船上还有这么多人,这三个人就算坏事,也足够将他们留下。   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这一票干成了,他就能有本钱买自己的船,到时候出一趟海,数万的银钱都是他的。   对着一向对他不错的程东,他心里暗暗的先说了声抱歉。   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他故作镇定的笑道:“没想到今日有幸见到大东家,不过您三位要是再晚一点,我们都出海了。”   上了船,米阳先是狠狠瞪了一眼放艞板的小伙计,随后一只手在身后摆动,让他赶紧下船去报个信。   然而不等小伙计动,解时雨先开了口:“将艞板收起来。”   米阳连忙道:“不必收,这一收一放的......”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四个穿黑衣戴斗笠的男人,如同水中游鱼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迅速将艞板收起。   米阳的声音在喉咙里偃旗息鼓,因为他在黑暗中察觉到了凛然的杀意。   暗道一声不好,他转身就要往船下跳,随后一把刀从他脖颈处划过,切豆腐似的从皮肉中过去,带出来热腾腾的鲜血。   他摸着脖子上滴下来的血,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但是这刀锋恰到好处,只是浅浅的吓唬了他一下,并没有要他的命。   陆鸣蝉看着吓到尿裤子的小伙计,嘻嘻一笑:“想跑想叫,都会死哦。”   米阳张开的嘴瞬间闭上,痛苦地看向程东。   程东也是脸色一白,感觉自己是走在了刀刃上。   “姑娘,船上这些人......”   解时雨自顾自的往前走:“全都带走关起来,等这件事了结再定。”   程东跟上去,一边引着解时雨往仓库走,一边小心翼翼道:“是,现在闹出人命,难免引人注目,而且他们也不全是......这下面是最底层船舱。”   解时雨打量货仓。   货仓黑暗而且发闷,气味仿佛有形,十分黏腻,船舱侧面木板被海上湿气浸着,已经生出了腐朽的纹路。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大樟木箱,一眼看去,密密麻麻,霸占了整个底仓。   程东低声道:“就是这些,如果是瓷器,这些数量,吃水绝不会到五尺。”   解时雨围着箱子看了片刻,也觉得这些箱子诡异的不对劲。   起先她怀疑箱子里是金银,可到这里一看,就知道绝不是。   金子什么分量,她很清楚。   巨门巷暗藏着许多箱金子,要是按照这个数量的木箱,每一箱都装满,吃水绝对比现在还要深。   比金银要轻一些,又比一般常见的东西更重,还封的这么严实,她心里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开一箱。”   陆鸣蝉自告奋勇上前,掏出一把匕首,沿着缝隙一撬,箱子就顺势打开。   看着打开之后的箱子,解时雨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是铁!   盐铁都是朝廷专营,铁器比盐还要重要。   这是能让人造反的东西!   想到胡邦沉了的那艘船,再想到太子和人争铁矿,她立刻想到这一次的网,是太子撒下的。   皇上本就让刑部在暗中查探,要将腐烂到骨子里的户部连根拔起,而太子则在后面推波助澜,要一次将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全都拉下马!   淹死姜庆,是让皇帝暴怒的开端。   而她,只是这网里的一条小鱼。   解臣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在码头上的产业,以权谋私,捎带手将她坑了进去。   船若是在今晚夜里离开码头,在其他地方被截获,她是鞭长莫及。   可若是不离开,等到明天朝会之后,皇帝雷霆一怒,将码头上查个人仰马翻,她也是百口莫辩。   她还牢记着皇帝所说的卷入党争杀无赦。   程东看着这些铁器,膝盖一软,直接就要往下跪倒,死死扶着木板才没倒下。   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一旦上面彻查,解时雨兴许还能跑,可他常年在码头上露面,谁不知道这船是他的,他怎么跑?   他的声音十分苦涩:“姑娘,这些东西,可没处藏。”   船不能出去,就算立刻将这些东西抛到水下,也早晚会被搜查出来,现在搬走,这么多货,也会惊动人,万一遇上厢军巡查,更加说不清楚。   解时雨盯着这些箱子,很快镇静下来。   她作为手握船印的人,必定会被带走查问。   斩草不除根,就是如此。   但她也不会束手就擒,既然程东提前发现猫腻,那就是她的运气,她也完全可以借着这一点点先机,来一出拖刀计。   “吴影!”   吴影游魂似的从船舱口冒了出来。   解时雨不假思索的对吴影安排了这些箱子的去处。   皇上有言在先,她不能让死士露面,就让他们在暗中活动,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保住她的性命。   箱子也可以先下水,再借着水走地下暗渠,送到她想送到的地方。   吩咐完吴影,她再告诉陆鸣蝉和南彪一起,将耳目齐齐放出去,灵活行事。   陆鸣蝉作为镇国公世子,不会受她连累。   程东听她吩咐的井井有条,在这心慌意乱之中还能生出反击之心,也跟着镇定下来。   既然姑娘都安排好了,那他也不必慌,就当去牢里清净清净。   天色将明的时候,船上的货物总算是一箱不落的被带走。   连同船上的伙计,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休假”去了。   解时雨下船的时候,这艘船已经成了一条空船。   回到巨门巷,她补了一觉,穿戴整齐,吃过临近中午的早饭,等到了前来带她去问话的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疯狗   来人是吴道,码头上有太多人要查问,这一次三司和京府衙门一起出动了。   “解姑娘,只是例行查问,所有码头上的船行当家,都一样,若是没有问题,很快就能离开。”   吴道尽量将话说的很委婉,因为他怕解时雨不依不饶,拒不配合。   解时雨倒是很爽快的跟他离开。   京府衙门的问话很简单,无非是船和船上的货物。   在解时雨这里,又多加了一项。   有人指证她的船上有铁器。   解时雨自然不认,她眼下就一艘船在码头,说她船上有铁器,得人赃并获才行。   她的供词,在傍晚时分到了解臣手中。   解臣将这张供词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个可疑之处,但是里面无懈可击,让他很是难受。   太难受了,让他感觉是见了鬼。   那一船的铁器,他看着搬上去的,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的?   他将自己的行事前前后后都琢磨了一遍,都没能找出什么漏洞。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将解时雨长长久久的关下去。   现在才刚刚开始,到后面,牵连的人越多,也就越容易做手脚,在那些不引人瞩目的供词中随便改上一笔,也足够改变解时雨的命运。   要将解时雨关着,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   想到这里,他将这份供词给庄景送了过去。   庄景对着解时雨亲手抄录,签字画押的供词,和解臣一样,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   看过之后,他仔仔细细折好,装进自己贴身的荷包中,揣着荷包,他心想自己是离解时雨近了不止一分。   纸上的字迹,端端正正,让他产生一种解时雨就坐在他面前的幻觉。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动人,别说一颦一笑,就连那字迹都带着温度,让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解时雨眉心那一点红痣。   解时雨明明比他小,可是在他心里,解时雨却是个姐姐式的人物,可以让他很安然的想起过往。   她是尊能让他心安的菩萨。   不过这尊菩萨并不能神通广大,现在还在牢笼里呆着。   解时雨也没想过自己很快就能出去。   有人将她从京府衙门带到了另外一个静室,虽然不是牢房,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这里呆了两天,没人用刑,只有人来来回回的问话,问到后面,连话都没人来问了。   好在还有人记得送饭。   而庄景,在解时雨进入静室的两天之后,终于有所行动。   他将自己打扮的玉树临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毛病,进了静室外的大门。   大门推开的时候,是夜晚,铺满木板的长廊在他的脚下嘎吱作响。   他本想悄无声息,奈何从木板到风声,全都不识相,在寂静的夜色下发出刺耳的响声。   好在还有月光。   月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化身为光中的一个虚影,足够像救世的神。   长廊两侧,全都是静室,里面总是窸窸窣窣的不安静,偶尔还会传来咳嗽之声。   被关在这里面,不见天日,想要安静都很难。   很快,他走到了解时雨所在的那一间,停下脚步,他先聆听了一番。   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的像是解时雨已经睡着。   没有声音也不要紧,他这么站在门外,就有一种其他的感觉,就好像解时雨隔着一扇门,也和他相对而立,他们两人一起凝固成了神像。   若是有人看到他的模样,必定会认为他已经发疯。   也许他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和旁人不一样,他对爱意的渴求如同深渊,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只能将一个接一个女子的往里面填。   站的够久了,他才轻轻叩了一下门,随后打开了静室的门。   意料之外的,解时雨并未睡,而是坐在方凳上,心平气和的看着他。   他一出现,解时雨就知道了。   人是有影子的,主人还未行动,影子已经自作主张的从门缝下溜了进去,正好映在解时雨面前。   见到庄景,解时雨也瞬间想明白了,这里不是京府衙门,而是侍卫亲军的地方。   难怪这几日,她都没有见到李旭——李旭是姜庆的外甥,光是陆鸣蝉结下的这份恩情,他都应该出现。   解臣的阴谋,庄景也有一份。   庄景贪婪的看着解时雨,将她从头扫视到脚,看的很细致:“解姑娘,在这里呆的还习惯吗?”   解时雨面无表情,只有眼睛黑的深不可测,默不作声的观察完庄景,她发现此人此时是一条疯狗。   疯狗是会咬人的。   她不打算激怒他,因此实话实说:“不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听到她说不好,庄景就长长的松了口气,并且泛起一丝笑意,这笑容里包含着太多欲望,让他的脸看起来不那么英俊潇洒了。   没有镜子,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丑陋,躬身想用手去捏解时雨的脸:“你想离开?”   解时雨往后躲开:“我没犯罪,庄大人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庄景收回手:“你这样的态度,我很难和你好好说话,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应该有一段更为美好的缘分,我府上没有妾室,我是真心的,你实在不应该将心思花在陆卿云身上。”   提起陆卿云,他下意识的背后一寒,好像陆卿云就在他四周一般。   见解时雨不言语,他又道:“你觉得呢?”   解时雨两手交叉在大腿上,是个防备的姿态:“我觉得我和庄大人只是萍水之交。”   庄景丝毫不恼怒,目光钉子似的钉在解时雨脸上:“解姑娘,人不要太过端着,不然吃苦头的就会是你自己,   这静室不错,你在这里好好想一想,静一静,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女人的花期太短,现在我对你有兴趣,能给你一条生路,你实在应该好好珍惜。”   不等解时雨答话,他忽然伸手取下她头上的金凤钗:“俗不可耐的东西,我就替你处理了,往后,你会喜欢我替你挑的首饰。”   他说着,往外退了两步。   “三天,我再给你三天机会,你好好休息,告辞。”   解时雨看着他离开,想到自己特意戴出来的金凤钗,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她身上任何一样东西都不是无的放矢。   南彪的眼线如同蛛丝一样遍布大街小巷,只要这根金钗出现,她的去向就明朗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坏孩子   庄景回到家中,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有些愣。   在梦里,他俨然已经和解时雨成了一对如花美眷,恩爱了好一阵,如此看来,是个美梦。   可是接下来,因他是个风流之人,很快就移情别恋,将解时雨抛在了脑后,而解时雨又不同于寻常女子,不哭不闹,只抓住了机会,拿着一根金钗,直刺他心窝!   这一刺实在太过震惊,他直接被吓醒了。   睁开眼睛坐在床上,他先掀开衣服仔细看了一眼胸口,见上面白白净净,并没有任何伤痕,一颗心才终于归了位,承认这只是个梦。   把心放下,想到解时雨是个聪明人,也必定能想清楚怎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他的兴致又渐渐高了起来。   就连看到文花枝,也没让他心情变差,甚至很是和气,文花枝说晚上一起赏月,他也笑眯眯的答应了。   等晚上当值回来,他那心情依旧是很不错。   文花枝许久未曾见他这样和颜悦色,也是心花怒放,说出口的全是甜言蜜语。   赏月赏到一半,庄景的小厮忽然跑进来,在庄景耳边低声道:“少爷,镇国公世子说要拜访您,门房怎么都拦不住......”   “镇国公世子?”   庄景一时没想起来。   与此同时,陆鸣蝉已经长驱直入,毫无礼教,身边只带着一个南彪,而庄家的小厮护卫蜂拥而至,将这小院子挤的没地方站脚。   庄景这才想起来镇国公世子是谁。   陆鸣蝉丝毫不顾忌这是内宅,目光肆无忌惮的盯着文花枝,也不等谁请,自己拉开凳子坐下,拿了一个团子塞进嘴里,拉拉扯扯的吃。   “庄大人,咱们也算是朋友,你请客怎么不叫我?”   庄景使了个眼色让文花枝回避,对着陆鸣蝉这个不速之客,他不好翻脸。   毕竟陆鸣蝉现在是镇国公世子。   压住心中脾气,他露出点笑意,一团和气道:“林世子来是......”   陆鸣蝉打断他,用捏过糯米团子的手拍了拍他:“我这个世子想请你吃顿饭,这个面子不知道你给不给。”   紧接着,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为了请你这个都虞侯吃饭,我今天可是特意在父亲那里支了银子。”   庄景笑道:“哪里敢当,不过今天这么晚......”   陆鸣蝉很不客气的打断他:“有些饭就是要晚上吃才行。”   庄景打量陆鸣蝉一眼,觉得陆鸣蝉现在这个样子很幼稚。   就像是个想要伪装成大人的小孩,自认为伪装的很不错,却不知道早就被人看破。   无非是想借着镇国公府狐假虎威,给解时雨求情。   但是他不至于去戳穿这小孩子的心思,毕竟是镇国公世子,这分量不轻。   他不如宽容点,给这位世子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那好吧,”庄景起身将披风穿了,“去哪里?”   陆鸣蝉孩子气似的转动眼珠,笑道:“好地方,请呀。”   说完,他就在前面领路,左边跟着个仆人似的南彪,右边是庄景,三人从承恩伯府下人身边穿过,走入了外面的世界。   入夜之后,街道上一片静谧,偶尔亮起的灯火像是偷窥的眼睛。   陆鸣蝉在前面走,走的很不安分,一会儿蹦起来折根树枝,一会儿踢块小石子。   越走,庄景越觉得偏僻,不像是要去遇仙楼这些地方,眉头一皱:“这是要去哪里?”   他暗自防备,身上没带刀剑,但是能在侍卫亲军做都虞侯,他身上的功夫也不弱。   陆鸣蝉笑嘻嘻的回头,指着巷子口一辆马车:“到了。”   他言行神情有些荒诞滑稽,但手却很快,抬手打了个响指。   不等庄景反应,这条寂静的巷子四周,就多出来许多身穿黑衣短褐之人。   这些人动作极快,直接就扑了上去,将庄景挟持,塞住口鼻,捆住手脚,塞入了马车中。   庄景那一身的功夫,竟然连展现的时机都没有。   赶马车的人是尤铜,将马鞭一扬,朝着里面呜呜直叫唤的庄景猛地一鞭,发出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鞭声。   伴随着这一声响声,拐角处响起一声女子惊恐的叫声。   南彪看向陆鸣蝉:“是庄夫人,我们一出来就跟了过来,没看出来这庄大人还是个妻管严,要不......”   他用手在脖子上划拉了两下。   陆鸣蝉兴致勃勃的摇头:“带过来。”   南彪往后一扬手,立刻有人将文花枝带了过来。   文花枝本是怕陆鸣蝉将庄景带去秦楼楚馆,却没想到目睹的一番这样的情形,被人扭着手,她疼出了眼泪,朝着马车里哭喊一声“岩玉”。   庄景并未回应她。   文花枝当即看向陆鸣蝉,哀求道:“林世子,您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说,今晚的事情,我们保证一个字不提,行不行?”   她此时已经察觉出了陆鸣蝉的可怕。   并非凶神恶煞,而是像是被什么厉鬼附上了个小小的身体,让人从里到外的惊出一身冷汗。   陆鸣蝉是个理直气壮胡闹的孩童:“那可不行,他绑架了我大姐,我得拿他换人。”   他怕文花枝没明白,又做了详细的解释:“我大姐是解时雨,庄大人求爱不成,就将我大姐关在侍卫亲军静室里头了,侍卫亲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关的人,就得谁结案。”   说完,他忽然用两手一捂嘴,天真的一笑:“哎呀,我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你该伤心了。”   文花枝没有伤心,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羞愤。   当着古古怪怪的陆鸣蝉和这么多人的面,她真是羞愤的无地自容。   庄景——就这么不爱她了?   原来的情分,也一丁点都没有了?   他冷落她,这种“冷”原来没有“热”来对比,她还能自己圆过去,现在这“热”忽然出现,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这般不值钱!   羞愤过后,她的爱意又渐渐涌了上来,心想大概这就是命。   她哥哥文郁的命不好,她的命也不好,注定了要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我......你们不用杀我灭口,我跟你们一起走,不管你们想对岩玉做什么......我要跟着他!”   陆鸣蝉惊奇的一笑,觉得很有趣,于是拿出刚学的礼仪,朝着马车弯腰伸手:“庄夫人,请。”   文花枝六神无主地上了马车。 第一百三十八章 残忍   马车里,庄景受制于南彪,紧闭双眼,不去看一旁的文花枝。   文花枝坐在一旁,一只手用力攥住庄景的手,心急如焚,不知这马车将往何处去。   外面是黑蒙蒙的,夜风一阵阵往马车里吹,不冷,但是很快风力就带上了臭味。   没有人阻止文花枝往窗外看,她小心翼翼掀起帘子一角,试图看清楚路径,或是看到行人求救,然而看了半晌,却只有黑暗越发浓郁。   没有灯火,别说是行人,就是阿猫阿狗都没有。   京城还有这样冷清寂静的地方?   文花枝眼看着无法求援,一颗心越发七上八下,换了只手抓住庄景,抓的自己都痛起来。   万一......   她不敢想。   马车灵活的像是一条泥鳅,在京城大街小巷中穿梭来去,等出了城门,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在大片的乱土堆旁停住。   文花枝和庄景都被拎下了马车,南彪让他们往前走,走到那土坑里去。   庄景不过是略微挣扎了一下,就被人推搡的一个踉跄,跪趴了进去。   文花枝不知道这是哪里,庄景却知道。   这里是乱葬岗,除了野狗和穷人,等闲之辈不会来,就算来了,见到他们这边的架势,也不会前来管闲事。   整个京城里里外外,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清静的地方。   抬头看着陆鸣蝉,他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个半大的崽子。   南彪点了一盏灯笼,提在陆鸣蝉身边,静静等待陆鸣蝉发话。   陆鸣蝉自己不喜欢提灯,但是喜欢就别人的亮光,此时透过摇摇晃晃的火光看向五花大绑的庄景,他也没有拿定主意要将他如何。   没有主意,他就先盯着庄景看。   此时庄景身上靛蓝色的云缎团领衫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头发却还是一丝不苟,因为神情不屈,越发衬得一张脸如同冠玉。   是个风度翩翩的人物。   陆鸣蝉看的惊奇。   他想一个人到了这地步,还能不挣扎,极力保持自己的体面,直接威胁似乎太没意思,简直浪费了他这一番绑架劫持。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十分有趣的想法,蹲下身去,拍了拍庄景的脸,又将布条从他嘴里取了出来。   “庄大人,你应该感到庆幸,我大哥不在,来的人是我,我大哥——一向不跟人废话。”   庄景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人?”   “我也不知道,不过凡事都要试一试。”陆鸣蝉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尤桐耳语几句。   尤桐紧握长刀,一大半脸藏在斗笠中,没人看到他的神情,他迈步上前,先是一脚蹬上庄景后背,将他蹬的往地上一趴,随后将长刀高高举起,刀柄向下,再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直接落在了庄景腿上。   “咔嚓”一声响,之后是庄景和文花枝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   庄景右腿小腿骨被尤桐生生砸断了。   陆鸣蝉这才上前,去看庄景痛不可遏的脸。   庄景整张脸都扭曲的皱在了一起,眼泪无法控制,蜷缩着身体,紧紧按住右腿,疼的呜咽不已。   陆鸣蝉笑了一声,对南彪道:“我还是比大哥仁慈。”   南彪看的自己小腿也隐隐作痛,并没有认为陆鸣蝉比陆卿云仁慈。   陆卿云的杀伐,至少是能捕捉到的,而陆鸣蝉,就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幼童,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天真的残忍。   文花枝惨叫过后,立刻想要上前去护住庄景,却被死死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陆鸣蝉再次蹲下身去,拍了拍庄景的脸:“庄大人,咱们现在就去结案怎么样?免得我改变主意,你另一条腿也保不住。”   庄景被断骨的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呼吸急促,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肯屈服,从满脸的冷汗和眼泪中挤出一个冷笑:“做梦!”   陆鸣蝉眉头一皱,起身招来了尤铜,并且暗暗朝压着文花枝的人递了个眼色。   “有骨气,不过你身上还有这么多骨头,我就一根根砸断,看你这骨气到底是藏在哪一根骨头里,你死了,我正好去找冯番去。”   尤铜依旧是高举着刀,看不到丝毫犹豫,这时,文花枝奋力挣扎开束缚,扑在庄景身上,撕心裂肺叫喊起来。   “林世子!我们错了,不就是结案吗,我们现在就去!你放过岩玉,他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以后不会了!   岩玉你说句话!你说你是一时糊涂,受了别人的蛊惑......林世子,看在承恩伯府和文定侯府的面子上,这件事我们不追究!”   庄景咬牙切齿:“我偏要追究!”   陆鸣蝉仰头望了望夜空,忽然觉得自己还小,不太能理解庄景打肿脸充胖子是为了什么。   并且觉得这夫妻两个都很幼稚,未曾经历过风雨。   他既然敢将人劫出来,必然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甚至可以说是动了杀心,此时他都愿意收起杀心了,庄景竟然还想追究他。   庄景这么不识趣,他这一幕大戏也只能落幕。   皱起眉头,他吩咐尤铜:“都杀了。”   文花枝比庄景要识趣的多,女人天生就有一种对危险的直觉,她往前爬了半步:“不不不,我们现在就去步军司!林世子......岩玉!你说话啊!”   庄景看着尤铜刀上的寒光,急促的喘息了两声,随后颓然的闭起了眼睛。   他输了。   输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   他甚至不知道陆鸣蝉是怎么发现解时雨在步军司静室中的。   所有码头上的船行东家全都分散在刑部、大理寺、京府衙门,只有解时雨一人在侍卫亲军,他想这些人就算要查,也得一个个的排查,等他们查到,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没想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结案。”   陆鸣蝉很满意的一点头:“要保密,不然下一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只断一条腿了,走。”   南彪拖着庄景上了马车,不管他的腿断不断,胡乱将他一塞,又将文花枝也一塞,来的时候什么样,回去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陆鸣蝉坐在尤铜身边,让尤铜换一条路。   换的路崎岖泥泞,能将马车里的人全都颠成一颗炒豆,没有伤的人尚且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更何况是断了骨头的庄景。   他痛呼出声,再也没了风度翩翩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造谣   一路颠簸,庄景受尽苦楚,最后是被人抬进步军司的。   南彪看着陆鸣蝉跟进去的背影,小声对尤铜道:“庄景真倒霉,怕是废了。”   尤铜下手,绝不会留情,那一下重击下去,骨头肯定不是干净利落的断做两截,上下都会有损伤。   又经过这么一番颠簸,骨头就算接的再好,庄景这条腿多少都会瘸。   一个瘸子,仕途从此断绝,他往后的一辈子,都得过的郁郁寡欢。   尤铜毫不在意的瞥他一眼:“你动了恻隐之心?”   “那玩意儿早让狗吃了,”南彪绝不承认,“我就是怕。”   怕陆卿云,怕解时雨,也怕陆鸣蝉。   陆卿云坚不可摧,解时雨则有无数阴谋诡计,陆鸣蝉是完全失控的魔鬼,这三个人,竟然凑在了一起。   陆鸣蝉出来的很快,毫不掩饰兴高采烈的神情:“走,我们去姜家去!”   南彪跟着他钻进马车:“去姜家干嘛?你还有什么计划?”   陆鸣蝉打开马车里的屉子,找到糕点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嘀咕:“没什么计划,我就是去诉苦,大姐说了,等她出了侍卫亲军,我们就不要再不做多余的事,以免节外生枝,牵涉进党争。”   南彪只当他是放屁,完全不相信他能安分下来。   陆鸣蝉还在那里嘀嘀咕咕:“你说奇怪不奇怪,镇国公就是我爹,我去找他不快些?   大姐偏不让我去,说镇国公府为了保持中立,不牵涉进皇子府斗争,连镇国公都闲散在外——镇国公闲散在外,不是因为他没本事吗?”   南彪小声道:“镇国公以前可是领过兵的。”   “是吗?”陆鸣蝉耸耸肩,不说话了。   等到了姜府,见了姜城,陆鸣蝉先吃了个满嘴流油,吃完宵夜,才和姜城开始闲聊。   姜城可闲聊的东西太多,比桥下打快板的还能说,一口气不停歇的说了半晌,陆鸣蝉忽然道:“我大姐上次还说你应该去立传去。”   “真的?”姜城立刻动了心,“你大姐说的,那肯定没错,对了,你大姐是在京府衙门还是在大理寺?”   陆鸣蝉立刻挂出一张苦瓜脸:“她在侍卫亲军!”   “那个都虞侯庄景,简直不要脸,他想要我大姐给他做妾,要是我大姐不答应,就关她到天荒地老。”   姜城惊的张大了嘴:“庄景?那个骚包!”   陆鸣蝉狠狠点头:“你知道庄景他夫人吧,文定侯府的姑娘。”   “知道,”姜城压低声音,“听说是个悍女,看上了庄景,庄景却不愿意娶他,直接拿刀子把庄景扎个半死,你去找她了?”   “聪明,”陆鸣蝉夸他,“我去找庄夫人说了这件事,庄夫人醋意大发,逼着他结案,把他腿给砸断了。”   姜城倒吸一口凉气:“残忍。”   陆鸣蝉也做了个十分惊恐后怕的神情:“当时吓死我了,不过拖庄夫人的福,案子在侍卫亲军已经结了,就是不知道明天会转去哪个衙门。”   姜城一拍大腿:“这还用说,当然是转刑部,你大姐还不就是我大姐,等着,我这就去找我爹。”   陆鸣蝉被独自留下,他笑着用勺子从茶盏里舀樱桃煎吃,暗红色的果肉被他送进嘴里,在灯火下,仿佛是吃了一勺鲜血淋漓的肉。   第二天,解时雨就转由刑部问话。   等船行所有人全部问完,她就能光明正大的被释放。   解臣在家中得知这个消息,沉默着发呆。   解大夫人听说他没吃饭,特意过来看他,却发现他那模样,很让人不安。   当娘的,最了解自己儿子,她知道解臣和别的世家子弟不一样。   从前他爱惜羽毛,一味的寒窗苦读,堪称是清高孤傲,正是准备腾飞的时候,却被折了翅膀,又经历了种种折磨,如今才会变得这么阴沉。   这都是解时雨的罪过。   解时雨一关起来,节姑立马就欢天喜地的给她报了信,还说让他们准备着搬家搬去巨门巷,现在看来,是这件事又出了岔子。   她试探着问解臣:“解大那边出岔子了?”   解臣半躺在椅子里,仰着脑袋,闭着眼睛晃动一下脖子:“嗯,刑部姜庆把她捞出去了。”   大夫人问:“你不是说刑部管不到侍卫亲军?”   “谁知道庄景这么不中用,”解臣很不耐烦的撇嘴,“还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打探消息的怎么还没回来!”   大夫人忧心忡忡:“那她岂不是很快就能出来?要是她出来了......”   恐怕真的要你死我活。   “怕什么!”解臣怒了一句。   他灌了一口茶,随后猛地站起来,因为看到了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   小厮打探到的消息不多,只告诉他庄景昨夜和镇国公世子出去,摔断了一条腿。   正经消息没打听到多少,小厮反倒是听了一肚子八卦:“爷,听说庄大人的腿其实是被他夫人吃醋砸断的。”   “胡说八道,”解臣挥手让小厮滚蛋,又骂了一句,“蠢货脓包。”   他完全没将小厮说的话当回事,心中十分笃定这条腿是被陆鸣蝉打断的。   要不是庄景没在他面前,他真的要狠狠训斥一番这位承恩伯次子!   一条腿就怕了?   就算是怕了,难道他就不会借着这条断腿,好好的去找一找巨门巷的麻烦!   堂堂一个公侯之子,随随便便就被人打断了一条腿,镇国公世子就可以在京城行凶?   一个女人、一个小孩,有什么好怕的,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要是他的父亲是什么文定侯、承恩伯,他还用得着在太子手下唯唯诺诺,恭维一个只想着太太平平乞骸骨的常沐?   可惜他不是,他没生在这样的公爵之家,一身的本领无人赏识,只能像条狗一样遭人驱使。   少了个庄景,他倒不至于全盘皆输,码头上的案子牵连广泛,不是一两天就能完的事,他还有时间给自己重新做计划,找同盟。   譬如四皇子妃林芝兰、文定侯世子文郁,只不过这些人不会像庄景一样那么傻,专门在女人身上栽跟头。   他得再好好想想。   送走解大夫人,解臣在书房枯坐到傍晚,才饥肠辘辘的起身开门,正要叫下人端饭菜,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摔摔打打之声。   “吵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 拖刀计   外面的吵闹声是节姑发出来的。   解臣对她可以略过不提,但对着一同前来的太子太傅常沐,他立刻卑躬屈膝,放低了身段。   “常大人,您拨冗前来,不知是......”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常沐的脸色,常沐神情十分沉重和严肃,顶着这张脸去给太子出殡也毫不违和。   常沐打断他的话:“书房说话。”   解臣连忙将他引入书房,还未开口,常沐已经抽出一卷纸扔在了解臣身上。   “你自己看看!平常看你是个机灵人,可这关键时刻,怎么就是不顶用!”   解臣被骂的莫名其妙,以为是太子出了什么事,将那卷纸捡起来,打开一看,脸色骤然发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常大人,这绝不可能,先不说我绝不会做这种蠢事,就算我要做,也不会把铁藏在自己家里啊!这绝对是四皇子的诬告!”   “诬告,我还能不知道是诬告!”   常沐气的发抖:“你知不知道这状子是从哪里出来的?是巨门巷!你是不是有毛病?不去招惹一个黄毛丫头会死?你干脆去请个杀手,直接把她杀了不更好!”   解臣急道:“大人,她现在还在刑部呆着,怎么会是她?而且这是大事,一直做的十分隐秘,她现在应该也摸不清头脑才是......”   说着,他自己忽然也有些不敢确定。   解时雨当真不知道是卷入了什么漩涡之中?   常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自己什么时候走漏的风声你不知道?你这下可把太子殿下一起连累了!要不是接状子的人是我的人,抓你的时候恐怕你都还在梦里!”   “她的手有这么长?”   解臣垂着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解时雨就是他的心魔,原本他以为自己这一次一定能够扳倒解时雨,可没想到,她就像是个巨大的阴影,不仅无法驱散,还笼罩的越来越厚重。   这团阴影,压的他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常大人,您先别急,”解臣暗暗提了口气,“现在我们占据先机,而且这状子上说我在府上私藏铁器,这完全不可能,我现在就去见太子。”   常沐冷笑一声:“你还想去见太子,你知不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太子的脸面,   还有,你也别说你府上没有藏铁器,别人既然要害你,戏自然就会做满全套,你现在立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查,   你以为这状子只会递一个衙门?还不赶快去查!”   解臣一听他这话,连忙叫了人来,将家里屋子一间一间的搜查,在这期间,他虽然是坐立难安,但也还心怀了一丝侥幸。   “就算真是巨门巷那边做的,”他缓了口气,“我也能够自辩,哪有人藏私铁,往自己家里藏的,再说我又不造反,拿着铁也没用。”   常沐在屋子里来回的走,比他还要焦躁:“谁会许你自辨?你不造反太子也不会造反?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吗?”   说完,他狠狠的瞪了解臣一眼:“巨门巷那边是不是刨了你的祖坟了?你非得揪着人不放?”   解臣说不出话来。   既然说不出话,那就只能沉默,一直沉默到家中下人有所发现,跑来告诉他在后院废弃的花园里看到了许多大木箱。   听到这里,解臣气息一乱,看了常沐一眼。   解时雨船上消失的铁!   一开始,他还在想这一船的铁器到底去了哪里,可等到解时雨乖乖的进了庄景的手掌心,他就将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谁会想到解时雨会佯装败退,将铁弄到了他这里,再来坑他一把?   这女人,心太黑、太狠!   当真是好一出拖刀计!   常沐铁青着脸色,让下人带路,解臣行尸走肉似的跟着走,在看到野草中的箱子后,他神情迅速呆滞,变颜失色,夕阳将他的脸照成了一张金纸。   破旧的屋子门口,用绳子栓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身上是破衣烂衫,脏兮兮松垮垮,巴掌大的脸苍白成了个鬼样。   见到有人进来,她将自己藏在阴影中,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   解臣无力再去解释解召召的来历,知道常沐这一回是救了自己。   “大人,我真的不知情,眼下我该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就找人将这些东西运走?”   常沐摇头:“来不及了。”   他指着地上早已经发干发硬的一堆吃食:“将东西特意放在你们家连下人都不常来的地方,对手已经把你给摸透了,现在将东西运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难道我只能......”解臣咬牙,“我不会连累太子殿下的。”   常沐冷声道:“现在已经不是你说不连累就能不连累了,   你现在就去把你母亲叫来,将家里下人全部换掉,来人问起,就说你一直在外为殿下办事,从来没有回来过,   也不用躲到其他地方,你就去殿下的庄田上躲着,   还有,叫你父亲回来。”   解臣茫然的问:“叫我父亲回来干什么?他一直在铁矿上不是更好?”   常沐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往外走:“叫他来给你顶罪,你要是舍不得你父亲,那就自己把这罪名扛了吧,也不用说有人诬陷你,无论是二皇子和四皇子,都会想法设法坐实你的罪名,   你父亲是白身,又是托你的福在铁矿上管事,而且他有贪财的前科,背着太子殿下贩卖铁器,太子顶多是失察。”   解臣张了张嘴:“可毕竟......”   “毕竟是你父亲?”常沐颇为严厉的回头看他,“你有卖妹妹求荣的狠心,自然也有卖父求生的决心,在我面前,不必装。”   常沐看他的目光,嫌恶的很。   这个人,既做不成好人,又坏不彻底,偏偏还小心眼抓着解时雨不放。   玩阴谋,连个女人都玩不过,又怎么能上朝堂。   解臣几乎是糊里糊涂离开的。   家中一切交给了解大夫人,他坐在马车上,穿直裰戴幞头,衣冠楚楚,是个斯文书生的模样。   大约一个人内心已经堕落到禽兽不如,连疼爱自己的父亲都能用来顶罪的时候,就急需这样一层皮来遮掩。   被这样一身衣裳裹着,他觉得自己依然还是个人。   他抱着头,弯曲着腰,将胳膊肘放在大腿上,感觉自己正在往十八层地狱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雷霆之怒   解臣进了太子皇庄,不过是一个晚上,他的面孔就沧桑了许多。   先前他依附于太子,虽然心中憋屈,但旁人看他也算是前途无量,身边的人也都很体面,就连小厮也都各个伶俐,走到哪里都要人恭维奉承,没想到如今却在皇庄里受了冷遇。   这里的人看犯人似的看着他,从他们眼睛里放出去的光,都是凶光。   解臣知道一旦事情不顺利,常沐已经做好了杀死他的准备。   他枯坐了一整天,心里一直燃着一把阴火,这把火非得烧着点什么才好,要不然,就得先把自己活活烧死了。   “外面现在应该是一片大乱了,”他舔了一下干到脱皮的嘴唇,“我要出头,当然是越乱越好,现在我得好好想想怎么重新获得太子的信任。”   外面如他所料,确实已经闹翻了天。   朝堂上吵的鸡飞狗跳,一个个引经据典,分头围攻各位皇子,就连太子也不能幸免,背上了一个走私铁器之罪。   户部更是乱成了一盘散沙。   皇上似乎真的年老体衰了,一言不发,任凭朝堂官员你来我往,拉出一个,带出一串,每个人身上似乎都带着泥,没有几个干净的。   码头上的船,停了四天了。   这四天里,除了漕运的船能正常进出,其他的船都是能进不能出,码头已经挤成了一个马蜂窝。   等大家吵的精疲力尽,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抖落完了之后,皇上终于开了金口。   到此时,他的案头已经摆满供词。   大殿之中,站着五位皇子,还有由皇帝点名而来的五位尚书、一位国公、大理寺、督察院、户部侍郎等人。   姜庆两条腿还断着,是被人抬进宫里来的,皇帝特许他不用跪,直接就躺着听训。   皇帝那一副小老头的模样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脸比龙袍上的龙还要威严,目光冷硬。   “太子,你乃东宫,背一背《顺启第十六》里,太公答文王那几句。”   太子一愣,听到皇帝的要求,心里已经跟吞了冰一样冷。   然而皇帝让他背,他不敢不背,张了张嘴:“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   他自幼向学,哪里不知道皇帝让他背这几句的用意,这是在狠狠的打他的脸!   东宫太子,只知道争强斗胜,不知放眼天下,哪里是储君所为!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父子之情,“太子,你有道吗!”   太子一颗心猛地哆嗦一下,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   他还未开口请罪,皇帝已经移开了目光:“跪着吧!”   其他几位皇子暗暗的递着眼色,父皇诘问太子,他们自然乐见其成,但他们似乎也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向精神不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父皇今日竟然会如此严厉的问政,他们就已经乱了章法。   然而不等他们将眼神传递到位,皇帝已经一把将桌案上的供词全都扫到了他们面前。   供词撒开,每一张都是黑纸白字,仔细看去,里面全是牵连起来的人名和实际。   这些人的身后弯弯绕绕的站着谁,纸上写的清清楚楚。   除了六皇子和太子,其他三位皇子眼神一颤,瞬间僵硬成了三块石头。   皇帝目露精光,从这三个儿子面上一一扫过,声音冷的可怕:“朝堂是谁的朝堂!户部是谁的户部!江山又是谁的江山!你们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扑通着跪下,全都要颤着声音请罪。   皇帝却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转头看向户部来的两位侍郎:“你们户部,好的很,如今成了钱袋子了,只要有人伸手,就能从里面掏出钱去?”   “臣不敢。”户部的人又跪倒一片。   “不敢?”皇帝冷哼一声,“盐、铁、税银,你们还有什么不敢!一个个的,真当朕死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站着的人也全都跪了下去,承受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他阴沉着脸,目光在这些人的头顶上扫过,朝廷不明,这些臣子各个都有责任。   最后目光落在了二皇子身上。   “老二,朕宵衣旰食,换来的国库税银,花的舒服吗?上一次教导你,看来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二皇子不敢答,这样被赤裸裸的询问,他感觉自己这一次恐怕要倒大霉。   “不想答就不答吧,”皇帝扭头看向工部尚书,“朕的万年吉壤已经定好,你们工部也该忙起来了,你在京城里出不去,朕又对别人不放心,就让老二去监管吧。”   工部尚书岳海连忙道:“臣遵旨。”   二皇子几乎肝胆俱裂,要从心底里涌出几滴眼泪来,让他去修皇陵,这就是断绝了他日后的路。   皇陵这一修,少则十载,多则三十载,这京城、这皇位,和他还有什么干系?   被放逐的滋味不好受,他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甚至想问问都犯了错,为何只罚他。   但他不敢问,在皇帝严厉的目光下,他也只能谢恩。   不谢恩,难道要造反?   皇帝接着又处置了四皇子、五皇子。   这两人都是鞭笞二十,闭门读书一年,以观后效。   皇子们瑟瑟发抖的退下,太子却依旧还跪着,跪的他膝盖生疼,但能让他继续在这里跪着,听听朝事,他悬着的心多少放下去一些。   “诸位大人都起来吧,姜生,去个墩子来,给老国公赐个座。”   抚国公连忙道:“臣无功于朝廷,闲散人一个,万万不敢当。”   皇帝摆手:“让你坐你就坐。”   抚国公只能谢恩,小心翼翼的坐了半边屁股。   皇帝解决了家事,怒气便少了大半,对抚国公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朕心里惦记着你啊。”   抚国公惶恐谢恩,心里却是一声长叹。   大殿中严肃的气氛松懈不少,皇帝的脸色也是肉眼可见的变好。   皇帝缓和脸色:“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他喝口热茶润了润嗓子。   “眼下安内,无非是两件事,第一件是朕的儿子们不听话,这是朕教子无方,朕方才已经训斥过了,不听话,那就打,打到听话为止,   第二件事是户部烂完了,你们作为臣子,不能分君父之忧,这是你们的罪过。”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靶子   看着一群人要再次跪下请罪,皇帝摆手制止:“先帝撤中书和枢密文武二柄,积弊已久,朕有意将这二府重设,不过此事过后再议,只是先告知你们一声,   姜庆,你领着三司,三日之内将盐铁、税银的案子了结,该放的放,该杀的杀,要秉公,先将户部的烂疮挖去。”   姜庆应道:“是。”   皇帝看向抚国公:“国公爷当年在户部任尚书,清厘银钱账册,丝毫不差,如今这户部尚书,还由你来。”   抚国公站起来:“臣不敢,当初臣......”   皇帝打断他:“朕让你敢,你要人,就跟张宣要,户部原有的人手,全由你一应调度。”   抚国公面不改色的谢恩,心里却是愁眉苦脸的厉害,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得干这么件不招人待见的事。   户部积重难返,小到一个主事,背后都有来历有靠山。   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办。   他这一愁,就愁到了收场,出了宫门,回到家里,他见到悄悄穿了一双花鞋子的儿子,更是愁上加愁。   郑世子见了老子,也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爹,我去找鸣蝉。”   “等等,”抚国公往花厅走,“把那小子给我叫来,我找他有事。”   郑世子刚想说你老人家找他能有什么事,但是一看老子面色不善,立刻跑的飞快。   不一会儿,不仅陆鸣蝉来了,姜城也来了,镇国公也来了。   于是抚国公和镇国公坐了左右首位,三个闲人从左右往下排,也像是个小型的朝堂。   抚国公慢慢将皇上的话说了。   陆鸣蝉一听说要结案,当即高兴的想要翻个跟头,龇牙一笑:“我大姐能出来啦!”   他是真高兴。   解时雨进了刑部之后,他生怕做错什么事会连累到解时雨被砍头,对许多新鲜刺激事都袖手旁观,乖乖的做个好孩子,乖到现在,他几乎闷死。   抚国公点头:“就这两天了,你们这两天在干什么?”   郑世子和姜城都不敢吭声,毕竟他们游手好闲,放在哪里都是挨打挨骂的份。   “看戏,”陆鸣蝉倒是不怕,“戏园子里的戏也就这样,好坏忠奸就那么几张面孔。”   每个人都应该有无数张面孔,千变万化,对着不同的人,就要掏出不同的面孔来。   抚国公笑了两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饶有兴趣的琢磨陆鸣蝉。   他想只有自家儿子和姜城这样纯粹的废物,才会认为陆鸣蝉是个天真可爱的傻小子。   “承恩伯次子庄景的腿,听说是跟你出去摔断的?”   陆鸣蝉眼里冒光:“对,他真可怜。”   郑世子忍不住插了一句:“姜城,你爹的腿......”   姜城当着两位国公的面,不敢手舞足蹈,回答的很克制:“骨头接的很好,太医说好好养上三个月就能长好。”   郑世子感慨:“还是你爹运气好,我听说庄景那条腿很难完好无损,恐怕要瘸,他那个都虞侯恐怕做不成了,确实可怜,要不我们去看看他?”   “去,”陆鸣蝉对他的提议非常高兴,见见庄景,也能破解他的无聊。   抚国公看着郑贺,对这个儿子的蠢感到心痛。   为人父母的苦楚,在这个儿子身上他算是尝尽了。   想到这里,他忍住要将郑贺暴打一顿的冲动,开了口:“鸣蝉,你到户部去做个从员外郎,如何?”   “噗”的一声,郑世子将口里的茶一滴不落的喷到了姜城脸上。   姜城默默擦了下脸,脸色很犹豫。   他很想巴结一下抚国公,也去户部做个员外郎。   镇国公拧着眉头,立刻拒绝:“你别拿我儿子当靶子,他才多大。”   他安抚的看一眼不知所措的陆鸣蝉,又道:“当初你做户部尚书怎么被弹劾下来的,你忘了?”   抚国公毫不在意道:“不就是多用了两个权贵子弟。”   他也将目光放到陆鸣蝉身上,蛊惑似的道:“放心,不管你怎么闹,我这把老骨头兜得住,你敢不敢跟着我干?”   “啊?”陆鸣蝉冷不丁被委以重任,挠了挠头,“我得问问我大姐,我怕连累她。”   镇国公立刻感到了一股浓浓的失落。   原来他对陆鸣蝉没感情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父爱如山,他自觉自己是个天下少有的慈父,结果自己这个慈父又出钱又出力,到最后竟然抵不过巨门巷一个黄毛丫头。   他觉得解时雨是故意的拉拢陆鸣蝉,拿着他镇国公世子的名头当门神。   偏偏陆鸣蝉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看不穿解时雨的真面目。   这儿子就连身边交的朋友也全都乱七八糟。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能把林彤这个古板学究招回来,给陆鸣蝉作伴。   抚国公看镇国公一脸吃瘪的神情,心里乐开了花。   巨门巷那个姑娘,要是没野心,就不会支持陆鸣蝉做这个世子,答案如何,早已经不必多问。   镇国公自诩天下第一慈父,其实是因为周萍的事让他大受打击,才将心血放在了陆鸣蝉身上。   他看谁跟陆鸣蝉要好都不怀好意,尤其是抚国公,更是没一点好心眼。   他见陆鸣蝉得了这个消息,也不去看庄景了,也不出去玩了,直接就往刑部赶,心里酸成了一坛子醋。   解时雨哪里好?   就因为她是个姑娘?   想到这里,镇国公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争宠”的好法子。   他得给陆鸣蝉定一门亲事。   陆鸣蝉完全不知道镇国公的小心思,他对镇国公的孝子之心,就像是戏台上的戏子一样,换上一张面孔就能上场。   离开镇国公,卸下这张面孔,他的孺慕之情和乖巧天真一瞬间就全部消失,变成一个乖戾的小子。   镇国公对他来说,就只是镇国公。   至于父亲,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刑部巍峨,但刑部住处却并不好,四处都带着一股阴冷之气,花草也是东一撮西一撮的不茂盛,偏偏几颗大槐树很是茂盛,笼罩出一股幽深之景。   这么个地方,又没有自由,不管再怎么受到照顾,也住的愉快不到哪里去。   陆鸣蝉进了三间连房,见了这景象就皱起眉头,好在解时雨还能有个独门独院,不算太凄凉。   解时雨自己住的倒是安然,只是没有胭脂可用,她那苍白的脸色无从掩饰,看着有些惨淡。 第一百四十三章 烂摊子   陆鸣蝉见了解时雨,一张小脸板的很正经,但是心里是乐开了花,十分兴奋。   这种喜悦之情四处流淌,很快就被解时雨察觉。   她听陆鸣蝉将抚国公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凝神想了片刻:“抚国公既然让你去,你去就是了,做的好自然好,做的不好,也有抚国公兜着。”   陆鸣蝉连忙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解时雨又问他:“解臣的事情现在如何处置的?”   “人跑的太快了,”陆鸣蝉不好意思的垂下头,“不过他肯定跑不掉,赃物就在他家里放着,谁也不能冤枉他,大姐放心,我看这次他爹都回来准备给他奔丧了。”   “解清回来了?”   “嗯,快马加鞭,今天早上才到的京城,一回来就去找了常沐。”   解时雨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的叩了两下,若有所思的扇动自己的长睫毛,她想少了一个解清也行。   解家人——都是一样的,在她眼里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可以统称为敌人。   唯一让她另眼相看的,就是节姑。   因为节姑不仅蠢,而且性情激烈,不必她动手,自己就能把自己作的死去活来。   “解臣这次是逃掉了,”解时雨告诉陆鸣蝉,“解清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就是来给他顶罪的,   几位皇子都受了罚,太子也意思意思,舍出去一个解清,   这样也能在皇上面前表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并非兄弟不和的始作俑者,这事情就过去了。”   陆鸣蝉一听,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解臣——这么坏?”   解时雨笑了笑:“人一旦自私起来,能到什么地步,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和解时雨所预想的一样,两天之后,她从刑部离开,回到巨门巷,解清则入了狱,承认自己贪得无厌,想要贩卖私铁。   解清这一条老命,很快就会消失在京城这一场风暴之中,不会再有人记得。   从一个前途大好的户部侍郎,到如今的死囚犯,他自己也没想到,将他推到这条路上的人,不是解时雨,而是引以为豪的儿子。   在解时雨回到巨门巷的第二天一早,陆鸣蝉特地起了个大早,装扮一新,去了户部。   抚国公已经告知众人,他年事已高,为了不耽误事,特意找了陆鸣蝉来帮自己。   陆鸣蝉是他的眼睛、口舌和手脚。   进户部这样重要的地方,陆鸣蝉是第一次,他兴冲冲的踩在户部的青石板上,感觉自己每一个脚印都十分有力,可以将这里面的人全都碾碎。   他可以在这里翻江倒海,抽筋扒皮,无所畏惧。   然而到了值房,他只看了一眼眼前情形,力量自己先被粉碎了。   值房里稀稀拉拉的站着十来个没被革职的人,全都无精打采,仿佛是昨天夜里被什么妖魔鬼怪抽走了精气神,连眼珠子都黯淡无光。   站没站像,陆鸣蝉让他们坐下,他们一屁股歪在椅子里,也没个坐像。   面对这样一帮残兵败将,陆鸣蝉预备好的下马威,全都没处发。   挠了挠头,他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下手。   他打量别人,别人也打量他,这十来个人悄悄的琢磨着他,都不吭声。   陆鸣蝉坐在椅子里,干脆也混不吝的开了口:“不是说户部位高权重,你们怎么一个个的这么不精神?难道你们全都中饱私囊,现在害怕的很?”   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就有个人回了他的话。   “为官者不患无位,而患德之不修,我等也谨记圣贤教诲。”   陆鸣蝉满脸疑惑:“什么修?”   答话的人从善如流的改了口:“我们德行好。”   陆鸣蝉看他大约五十岁上下,官袍穿的整齐,但是露出来的衣服和鞋袜都是粗布所制,一看就穷的厉害,心里暗暗纳罕。   他干脆问道:“同在户部为官,你这德行好的人怎么穷成这样,难道没发俸禄给你?”   穷老头答的很爽快,陆鸣蝉听完,不禁咋舌,没想到短短三年时间,户部竟然已经腐烂到了这个地步。   原来户部里从上到下四百余人,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背后有人,其中的关系盘根错结,难以赘述,这些人又各自为政,层层盘剥,甚至连发放的俸禄也是一样要刮掉一层。   剩下的一半若是不结党,那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鸣蝉一时有点发愣。   来之前,抚国公告诉他这一次是皇上要大力整治户部,可要是按照这个人数,户部立刻就得停摆。   他皱着眉头,毫不掩饰的唉声叹气:“那些德行不好的人去哪儿了?”   “都避去外地十四个司了。”   陆鸣蝉这回直接一甩手:“那就都回去吃饭吧。”   其他人都走了,那穷老头却靠过来:“世子爷,在下名叫周闵,是个员外郎。”   陆鸣蝉看他一眼:“哦,那咱们两个一样,我也是员外郎。”   周闵低声道:“不一样,世子爷来是要肃清户部的,在下读书多年,不愿就此沉寂,只要世子爷不嫌弃,在下甘附骥尾。”   陆鸣蝉没想到他竟然还有雄心壮志,问道:“你多大岁数了?”   周闵连忙道:“四十有一。”   “嚯,”陆鸣蝉惊讶的打量他,“那你可够显老的。”   周闵只当没听见:“在下精通算术,世子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陆鸣蝉心道这人倒是有点意思,不仅有野心,而且胆子大,但是这户部乱成这样,也不是多一个人就能行的。   “我知道了,你先去干活吧,等我想明白了再找你。”   他打发走周闵,溜溜达达的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承认自己虽然很有急智,干大事还差的远。   不过他还小,差的远也不要紧,他可以去问大姐。   他自我开解一番,并没有因为来了和没来一样而惆怅。   回到巨门巷,他忽然发觉气氛有点不对劲。   平常安安静静的花厅里,今天似乎多了好几个人。   小鹤站在外面给鱼喂食,喂的魂不守舍,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承光和金理,这两人一向不露面,今天不知道是吹了什么风,竟然煞有其事的守在了门口。   他们两人同时看陆鸣蝉一眼,将陆鸣蝉看的一个哆嗦,飞快跑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人也比其他时候多。   吴影和尤铜竟然也在,吴影垂手直立在阴影中,是个护卫的姿势,但尤铜却是站在南彪身后,低垂着脑袋,一副有话要禀告的模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喜事   南彪回头看一眼长驱直入的陆鸣蝉,嘴里的话一点都没打岔。   “解臣一直在太子的皇庄上,这件事并没有牵连到他,看样子等风头过去,他还是能照样出来给太子干活。”   “真能活。”解时雨漠然的想了一句。   想完,她垂下眼帘,说话的声音挺温和:“我记得他们去京府衙门告我的时候,也曾拿孝这个字来压我,   如今解清遭逢大难,解臣不仅不出来为父奔跑,还连面都不露,这么大义灭亲的行为,可不能只有我们知道,   你去找几个说书的,打快板的,在茶馆酒肆,好好给他宣扬宣扬。”   无心人听了,无非是听个热闹,有心人听了,却能立刻想到解清是给谁担的罪名。   太子就是想用解臣,也得掂量掂量他的名声。   等解臣从太子麾下脱离,没了“党争”二字舒服,解时雨立刻就能让人杀了他。   “痛打落水狗,”南彪冲着陆鸣蝉挤眼睛,又问解时雨,“要不要把动静弄大点?”   “动静大,反倒容易引人注目,让他有反击的手段,”解时雨微微一笑:“小风也能吹向四面八方,等解臣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南彪应声。   他的话是回完了,可也不往外走,而是顺势坐下,饶有兴致的看向尤铜。   陆鸣蝉多机灵,一看就知道这里里外外的人都是在等着看尤铜回话。   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促狭的对着尤铜做了个请的手势。   尤铜窘着张脸:“世子的事要紧,世子先回禀姑娘吧。”   陆鸣蝉看他一张脸红的莫名其妙,笑嘻嘻道:“先来后到,我的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尤铜猛的一扭头:“你先。”   陆鸣蝉干脆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悠闲的坐下看戏。   吴影也是笑眯眯的,承光和金理干脆一左一右站在了门口,尤铜左顾右盼,发现自己不仅没有一个帮手,局面反而面临失控,只能挪动双腿上前。   “姑娘,属下......”他说了一句,嘴巴又跟黏上了一句张不开了。   他看一眼窗外,外面天气也很不错,一对喜鹊停在了窗棂上。   解时雨今天格外温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宽宏大量,脸上没有任何阴冷沉郁的神色,很有耐心的等着他再次开口。   尤铜掩饰似的咳嗽一声,忽然将脖子一梗,紧闭着眼睛,大喊一句:“属下求娶小鹤姑娘!”   屋子里外顿时一片低低的笑声,陆鸣蝉更是当场大叫起来,将手里的瓜子全都撒了出去。   小鹤站在鱼池边,羞的满脸通红。   陆鸣蝉瞅着尤铜,忽然道:“难怪你总是胖,原来是小鹤给你开了小灶。”   尤铜听到“胖”这个字都要打哆嗦,连忙摆手:“没有,最近没胖。”   “没胖?”陆鸣蝉又使坏,“那就是你一厢情愿,要是小鹤也喜爱你,怎么会不给你开小灶。”   南彪也道:“就是,没胖那就是有假。”   平常他可是受够了这几位爷的吓唬,今天机会难得,他当然不能放过。   尤铜只能对着南彪生气:“你能不能夹上你的狗嘴?”   南彪归吴影管,不受尤铜管束,还知道今天情况特殊,笑哈哈的回答:“夹不住。”   尤铜无可奈何回头看一眼承光,至于金理,他是连看都不大敢看的。   金理从里到外,都是“死”的。   看完承光,他再看别人,就知道今天是无人肯帮他了,就连解时雨都在微笑着等他答话。   他心里疯狂的想要将此事搪塞过去,可硬是没有一个有力的外援,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思念起陆卿云来了。   陆卿云不苟言笑,一定不会任由他们这样放肆。   他着急上火,思前想后的想了一气,最后还是绝对自己受点罪,将小鹤娶到。   于是他又做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低声承认:“是胖了。”   陆鸣蝉和南彪哈哈大笑起来。   解时雨这才点头:“我准了。”   尤铜喜的红光满面,笑的合不拢嘴:“多谢姑娘成全!”   解时雨将小鹤叫进来:“我那钱匣子里的钱许久未动了,全都给你做嫁妆,还有,你既然管着家,那婚事也你们自己操办,缺什么要什么,再来找我。”   小鹤想到那个钱匣子里的银票,二话不说,上前就给解时雨磕了三个响头。   然而不等尤铜高兴,承光上前拍拍他:“既然胖了,就跟我走吧。”   尤铜脸上的喜色还未褪去,听闻此等噩耗,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闹够了,大家再次离开,各行其事,屋子里就剩下陆鸣蝉和护卫在一旁的吴影,屋中的笑意也渐渐离去。   这样的喜气太难得,以至于解时雨不想破坏,她招呼陆鸣蝉:“去码头上看看,边走边说。”   陆鸣蝉起身跟上:“那咱们去状元楼吃饭。”   状元楼的雅间,能居高临下的将整个码头看入眼里。   解时雨取下帷帽,往下看了一眼,就发现码头上并没有恢复往日繁华。   这个时候正是中午,往常码头上到了这个时候,都是最忙碌的时候,现在却是空荡荡的。   所有能出去的船全都出去了,并且一时半会不敢进来。   这些人心里都很明白,知道这时候动作太大,是在往死路上走,早晚要沉在这片码头上,因此宁愿不挣钱,也不敢留下。   天威难测,手中没有权势,哪怕是富有四方,也全都是浮财。   一个“浮”字,就能道尽所有。   陆鸣蝉揪着一只鸡腿,边吃边将自己今日见闻说了。   解时雨颇为惊讶,想不到户部已经腐败至此。   她的脑袋,一直是井井有条的,两只眼睛更是随时盯着四周,虎视眈眈,总像是要将什么东西揉碎了放进脑子里一样。   能够活到如今这个地步,就能够证明她的脑子有多明白。   可这么清楚的脑子,遇上户部这样的情形,也要忍不住糊涂一阵。   陆鸣蝉还眼巴巴的望着她,等她给自己出个主意。   解时雨这一回真是想了许久,才斟字酌句道:“乱拳打死老师傅,抚国公用的应当就是你的不懂。”   她抓了一把瓜子花生,当做棋子一般分开摆放,随后伸手将其全都抹乱,推到一旁。   “你看,这样一来,这盘棋就是真的废了,抚国公才能重新在上面落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破坏   搞破坏陆鸣蝉在行。   但是他的破坏往往是毁灭式的,无法拿捏轻重。   户部此时已经脆弱成了一件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粉碎。   陆鸣蝉想了许久,都拿捏不准,只能再次看着解时雨。   解时雨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人挪活树挪死,但是官场上却不见得如此,你想想我们在云州见到的徐定风,他在云州是不是根深叶茂,几乎成了那里的土皇帝?”   陆鸣蝉将脑袋靠在解时雨手心里蹭了蹭,感觉自己是一只备受宠爱的小猫,十分的幸福。   蹭完了,他眯着眼睛想了想。   确实如此,表面上看,徐定风是被三皇子赵粲给撵走的,可他这一走,云州的精锐也全都随着他走了,赵粲霸占的,不过是一座空城。   解时雨又问他:“你看徐定风要是进了京城,还能这么威风吗?”   陆鸣蝉吸溜吸溜地喝了一口水,再次认真做了一番畅想。   “不能,这京城都容不下他手底下那么多人。”   解时雨一点头:“正是。”   陆鸣蝉不安分的将花生小兵们排成一队:“皇上怎么能容忍他在云州做土皇帝?”   解时雨笑道:“自然是有用武之地。”   陆鸣蝉又把话绕回来:“大姐的意思是户部的人也得挪一挪?”   解时雨放低声音,详细的和他说起户部的情况。   这些东西不算机密,只要留心邸报,都能知道。   “户部有十四个清史司,是按照地方来分的,清史司至少有两任没有换过了,   每个司负责的不仅仅是地方上的事务,还兼管户部事务,比如江南路那边,就还掌管着钱粮税银,二皇子才能如此放肆,   你将这个地方的人调去西北清史司,那地方刮不出油水,他们自己就要乱起来,   再将分管钱粮税银的差使,换给协饷的清史司,让他们自己去斗。”   陆鸣蝉顿时茅塞顿开,当场将那一把花生小兵塞进荷包里:“我现在就去户部。”   他闲不住,马上就要去大展拳脚,一路跑到户部,正好碰到郑世子拎着一油纸包巴子肉,立刻拦住他。   “你这人,来就来,还给我送什么巴子肉啊。”   郑世子愣住,一时半会没转过弯来:“啊?我这不是......”   陆鸣蝉不等他说完,已经从他手里接过油纸包,打开吃了一块:“好吃,你太客气了。”   郑世子不知道自己客气了什么,只知道刚从姜家拿的巴子肉没了,跟上陆鸣蝉的脚步:“给我留点。”   两人一同进了户部大门,里面静悄悄的,该上值的人全都在值房呆着,一听到动静,都悄悄的往外看。   这些人既像是有事干,又像是没事干,但是统一的很惶恐,不知自己在接下来的斗争中到底会如何。   陆鸣蝉边吃边和郑世子说话:“咱们玩个好玩的,保证叫你这辈子都忘不了。”   郑世子顿时又期待又害怕。   两人合力吃完这一包肉,随后叫来了周闵。   周闵出现的飞快,闻着空气中的肉香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陆鸣蝉让他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将十四司、人、事分开写在纸条上,然后再由他和郑世子抓阄。   先抓到人,再抓到地方,再抓到事务,三者再合一,就是一个完整的清史司。   让周闵将他们抓阄的结果抄好,陆鸣蝉立刻拉着郑世子去见了抚国公。   抚国公看着单子,看一眼自己的傻儿子,再看向陆鸣蝉,眼睛里放了光。   这一招是真狠。   这些人身后站着的,都是诸位皇子和太子,让他们自己去乱斗一场。   想当初他们为了要一个肥差,是如何的斗法,如今不过是一张纸,就轻飘飘的就将过去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而且正值皇帝痛斥皇子们之际,皇子们对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调动后的人,干的不好,他立刻就能把位子空出来,安排自己的人上去。   也没人能说出反对的话来,户部六年两任没有调动过了,本就违背祖制。   眼下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   这主意,真的是又坏又绝。   抚国公对着陆鸣蝉发出了和颜悦色的问话:“这是你想出来的?”   陆鸣蝉羞愧的表示自己还太年幼,这是大姐解时雨想出来的。   抚国公哈哈笑了一声,转头看向郑世子。   一看自己的儿子,他的脸色立刻变化,严肃兼着严厉:“告诉你大妹妹,让她下帖子请解姑娘今晚来家中赏月!”   “啊?”郑世子满脸疑惑,“大妹妹不认识她啊。”   抚国公望天做了个深呼吸。   因为曾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所以如今失望的分量也格外的重,下手也更重,此时他就很想脱了鞋子将这个大儿子揍一顿。   但他心里装着事,只能先将这一顿打寄下,言简意赅的回答:“是我要见她。”   郑世子这才明白过来。   抚国公又转过去看向陆鸣蝉,脸色瞬间又慈祥起来:“我现在去找吏部尚书张宣,让他发调令,你在这里玩半天,晚上你再跟你大姐一起回去。”   他说完就走,一出院子,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十分平静,好像自己怀里卷的是草纸,不露丝毫端倪。   等抚国公走了半晌,郑世子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抓阄是抓了什么。   他和陆鸣蝉那么儿戏的一抓,就决定了一个户部堂官的升降和调动!   不、不是一个,而是一大堆!   他激动的手都抖了起来,对陆鸣蝉道:“我现在就去叫我大妹妹写帖子,你等会儿。”   陆鸣蝉点点头,并不会因此不自在。   他是哪里的地都能踩,哪里的饭都能吃,很能够自得其乐,一直乐到用过晚饭,他等来了解时雨。   一听到解时雨进了府门的消息,他迅速抛弃郑世子,出去接人了。   在解时雨身边,他乖成了一只鹌鹑,缩着脖子,老老实实。   抚国公家的大姑娘郑秋月,也及时迎了出去。   “解姑娘,久闻其名,没想到今日才有缘得见。”   她说着,在温暖的夜风中打量着解时雨。   她知道解时雨应该是个美人,也听人说过解时雨美成了一张画皮,可一见之下,她觉出来这一位画皮之下的风骨。   这姑娘的内心一定是强大的,能禁得住任何风雨。   不是这样的人,不会拥有这样坚定的眼神,就连解时雨眉心那一点红痣,凝望久了,也会让人心生虔诚。 第一百四十六章 自知之明   解时雨也同时打量着郑秋月。   郑秋月和郑世子其实非常相似,两人全都有着一双同样细长的眼睛,但这眼睛生在郑世子身上,难免显得很小气,但是生在郑秋月的脸上,眼尾长长的扫出去,便显得魅。   配上她优雅从容的姿态,有种难以攀折之感。   这位大姑娘一直未说亲,不知抚国公究竟是什么打算。   “姑娘别怕,”郑秋月引着解时雨往花厅走,“我父亲就是想和您说说话,我会一直在花厅外守候,您若是觉得不愉快,只要回头看我一眼,我就会将您接出来。”   解时雨谢过她,跟着一起走入了花厅。   花厅地面是鹅暖石铺成,四面都是彩绘的琉璃窗,灯火照在琉璃窗上,流光溢彩,正南面开着一扇小窗,架着葡萄架,郑秋月就坐在葡萄架下。   抚国公见了解时雨,还未来得及说话,郑世子就忽然从外面晃了进来。   他见过解时雨不止一次,并且心里把解时雨当成姐妹,未曾多想,这次来是想拉着陆鸣蝉出去。   国公爷一见他,就像是火药桶要炸,偏偏郑世子也像根引线,硬是要伸到抚国公面前找点。   郑世子还没来得及冲着陆鸣蝉挤眉弄眼,就被抚国公一脚给踹出去了。   “见笑见笑,”抚国公踢走儿子,换了一张笑脸,“请坐,你这年纪,和我们家的姑娘差不多,我就不要脸的称你一声侄女。”   “不敢当。”解时雨顺势坐下,看到桌上不止有茶水,还有一盘乱棋。   抚国公坐到她对面,笑道:“侄女儿棋艺如何?”   解时雨摇头:“棋艺不精。”   抚国公将棋盘上的乱子拨弄到一旁,重新取了白子放入棋盘之中:“落两个子如何?”   “多谢国公爷好意,”解时雨盖上黑子,“不敢。”   抚国公目光灼灼,忽然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个姑娘说话了。   太聪明了。   不过是一盘乱棋,她就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这一盘乱棋相当于眼下的户部,而棋盘空出来之后,抚国公给了她一个安插两个人进清史司的机会。   这机会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要得到,现在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两个,却说不敢。   非是不能,而是不敢。   能有自知之明到这个地步的人不多。   抚国公同时又觉得有些奇怪,一个手段和招数层出不穷的人,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又有往上伸手的野心,为什么会不敢。   “为何不敢?”   解时雨答的很克制:“我还不够资格下这一盘棋。”   她手握着陆卿云的东西,皇帝不仅不满,而且很忌惮,她不能给任何机会给皇帝,让他把自己“杀无赦”。   陆卿云是镇国公世子,可以像个不懂事的捣蛋小孩去户部胡闹,她却要低调再低调,最好是窝在巨门巷,等闲不出门。   这一趟来见抚国公,已经冒了极大风险。   听了这回答,抚国公明显的惊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解时雨会说一个这样的回答。   他沉吟着将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两次,便命人将棋盘收起,喝了口茶:“我这儿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这便是不再谈论朝政,而是要闲谈家事了。   解时雨微笑着举起茶杯,从善如流的换了话题。   两盏茶过后,解时雨告辞,郑秋月将她送出门,陆鸣蝉拉着她不要坐马车,一起看看夜色。   夜很静,也很亮,解时雨抬头,没想到今夜星光竟然是如此明亮,堪称是熠熠生辉。   这样璀璨的星芒,落在她黑沉沉的眼睛里,几乎刺目。   看到最后,解时雨心口一阵阵钝痛,眼里涌出了一点泪水。   今夜星光如此美,她想与陆卿云同看。   正在她抬头看时,吴影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左边酒楼二楼第一间,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   解时雨眼中泪光瞬间消散,若无其事的转动目光,往吴影所说的方向看去。   她看过去的突然,站在楼上的人一时不曾躲避,就被她这么貌似随意的看进了眼里。   不仅看到了,而且因为对方站在灯火中,几乎是毫无遮掩的落入了她眼中。   是个姑娘,但是做了男子打扮。   鹅蛋脸,杏眼,眼睛在灯火下不是黑色,而是褐色,鼻翼两边有细细碎碎的小斑点。   在解时雨的目光看过去之后,这位姑娘立刻就往后躲了躲,等解时雨移开目光,她似乎以为刚才只是凑巧,又悄悄地盯住了解时雨。   吴影将手按在腰间刀上:“姑娘小心,她身上有功夫。”   解时雨拉着陆鸣蝉,状似不在意的往前走,神情却已然戒备起来。   “看她穿着打扮,颇有云州以北之风,暂时不要惊动她,过了今夜,让南彪过来查探,看是哪里来的人。”   而且这姑娘看她的眼神,并不和善。   难道是徐定风的人?   吴影低低应了一声。   回到巨门巷,一切风平浪静,并未出现意外,南彪第二天一早就打探了消息回来。   “人一大早就出城了,带了一大包药,问了不少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个人,听口音又是京城口音,而且我去她住的房间看了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很像经过某种训练。”   他说着,用余光瞥了一下吴影。   解时雨思来想去,没能从记忆中掏出来一个这样的仇敌,最后问:“解臣在做什么?”   如果是受过训练的死士,她担心这个人与解臣有关,毕竟太子肯定有私卫。   南彪认真想了想,没从解臣那里发现什么异常:“他一直都在太子皇庄上,太子在皇庄上给二皇子践行,他也没有跟着太子出来,如今解臣风评很差,太子并不打算用他,   那位姑娘会不会只是凑巧?”   解时雨不觉得是凑巧。   对这样一个完全不清楚来历,却又突然出现在京城里,还很明显是认识自己的人,她不能放心。   “再去查,查清楚,她是哪里人,从哪里来的,来京城干什么,能查到多少是多少。”   南彪应下,出门的时候,看着府里渐渐有了喜色,又跑去打趣了尤铜两句。   很快,户部大浪滔天,陆鸣蝉跟随这一片大浪颠倒起伏,十分快乐,而冷清的巨门巷也终于有了一点喜色。   小鹤嫁给了尤铜。   解时雨看着小鹤和尤铜同进同出,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忽然有一瞬间感到很恍惚,像是做了一场十分长的梦。   人生也许本就如梦。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去无回   解时雨打算在户部风波未结束之前,在巨门巷隐居起来。   外面的纷争过于危险,谁都想咬她一口,她还不能痛痛快快的还手。   然而她这愿望完全不能实现,小鹤成亲的第二天,陆鸣蝉就被皇上召进了宫中。   他是随着抚国公一起进的皇宫。   名义上他是镇国公世子,而且还是户部员外郎,但在皇宫众人眼里,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一个半路找回来的世子不算稀奇。   他不尊贵,但皇上却是无可挑剔的尊重,龙气恒久,不可侵犯,陆鸣蝉得了皇上亲自召见,自然就沾染了一点龙气,有了容光。   一进谨身殿,一窝蜂的太监宫女迎了上来,簇拥着陆鸣蝉先在偏殿休息,皇帝要先见抚国公。   陆鸣蝉头一次进皇宫,兴奋之情不言而喻,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能多看两眼,然而等进了谨身殿,到处都是一片寂静,连走路都是怕踩死蚂蚁的谨慎,就没了精神。   等到皇帝和抚国公啰嗦个没完,就更加无精打采起来。   他不敢放肆,因为知道皇帝能杀他。   平常跟着他的死士,不能进宫,皇帝身边的死士他早已经见识过。   越是等待,他脸上那点笑模样就越淡,沉了脸,成了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就在他不高兴的时候,一个小脑袋从偏殿门口探了进来,是个大约七八岁大的小孩,唇红齿白,肤色如玉,头上戴着玉环,贵气十足   他兴致勃勃的看向陆鸣蝉:“你是谁?”   陆鸣蝉在心里暗暗的翻个白眼,心道我是你大爷。   好险他约束了自己,这话没说出口,因为刚才围着他的太监们迅速围住了这小孩,称他皇孙。   原来这是太子的儿子。   小皇孙兴致勃勃的打量陆鸣蝉,见陆鸣蝉衣裳不平不整,脸色晒的黝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和小皇孙平日所见那些规规矩矩的人完全不一样。   而且这人站起来了也不安分,正上下左右的打量自己,一看就是个十分淘气。   陆鸣蝉在市井中厮混长大,也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对一切离经叛道之人都充满好奇。   自己正好无聊至极,干脆逗一逗这位金枝玉叶。   他摇头摆尾道:“我是镇国公世子。”   “我知道你!”小皇孙上前和他并肩坐下,“你没回镇国公府的时候都玩什么?”   陆鸣蝉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撒谎:“读书写字。”   小皇孙瘪嘴:“你不会玩弹棋?”   陆鸣蝉岂止会玩,还成绩斐然,用鞋尖点了点地面:“不会。”   小皇孙两眼一亮:“我教你,用金叶子做赌注怎么样?我让你三次。”   陆鸣蝉十分为难的点了点头。   ......   陆鸣蝉进宫不到一个时辰,宫中就有人飞奔而出,到了巨门巷。   解时雨放下书卷,看着这十分青涩的小太监:“太子妃娘娘要见我?”   小太监满脸堆着笑,声音细细的:“是,镇国公世子和小皇孙闹起来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宫中贵人听说您和世子感情甚笃,就想见见您。”   解时雨先是觉得这是陆鸣蝉能做出来的事情,随后又觉得陆鸣蝉不会如此没有分寸。   陆鸣蝉性情诡谲,但是自有一套生存的本事,天性如此,无需人教导。   他不会在宫里惹祸,更不会给她添麻烦。   小皇孙怎么会出现在皇上议事的地方?   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任由他乱闯?   太子殿下也不管吗?   太子妃要见她,更让她充满疑虑。   皇上申斥过太子之后,太子一直行事低调,会不会是另有人借了太子妃的名头要见她?   会是哪位贵人?   解时雨垂着头,肃着脸色。   从云州回京城,因为没有过多的感情占据她的头脑,她是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任何一句话,一件事,到了她手里,都要使劲探究出真面目。   这一进去,恐怕是出鸿门宴,但她却不能不去。   她没有权势滔天的娘家,也没有国公侯爵一类的夫家,若是她不去,她就是把自己的把柄递给了别人。   既然有人要她进宫,那她就必须得去。   马车走东华门,到宫门外,有下马石碑镌刻“至此下马”,到此之后,所有车马全都不能再入内。   小太监十分为难的看向吴影:“姑娘,按规矩,您这随从恐怕是不能进的。”   解时雨点头,招手在吴影耳边交代几句。   “我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但性命应该无忧,你派人将四个宫门全部守住,盯住从宫里出来的人和东西,一样样跟上。”   不管是哪一位贵人要见她,都不会蠢到让她死在宫里。   吴影看一眼沉重的宫门,凝神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解时雨这才看向小太监:“公公,好了。”   小太监连忙上前领路,从庄严肃穆的宫门中穿过。   宫门从里到外全是五步一对的禁门护军,这些护军各个身着铁甲,严肃无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对着小太监出现的腰牌,看的十分仔细。   等他们将腰牌还给小太监,小太监自己背上都出了一层细如牛毛的汗。   “解姑娘,可以了,咱们快走吧,眼看这天就要下雨了。”   他擦了擦额头,领着解时雨继续往里走。   除了皇上恩赐,所有从宫门进入的人,都需步行,此时天色确实已经开始暗沉,阴云密布,压向整个宫城,眼看就有一场雨要下。   空气也变得湿重起来。   没有轿舆,他们必须得加快脚步。   解时雨是第一次进宫,宫中情形她一无所知。   这些宫殿也全都是清一色的御窑金砖,琉璃瓦,哪怕是一个屋檐,都透露着一股庄重之感,与带刀巡视的护卫一起,让人也不由自主的敬畏起来。   她无法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跟着小太监急急前行,解时雨渐渐能看到花草,她低声问:“公公,还未到吗?”   小太监连忙对解时雨道:“马上就到,前面就是。”   解时雨只来得及看到这是连房七间的正殿,正要抬头仔细看,忽然“滴答”一声,雨落了下来。   小太监连忙将解时雨引入一旁的偏殿:“姑娘,我这就去禀告,您在此稍后。”   偏殿中烧着茶水,有两个宫女在,客客气气请解时雨坐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屋子里熏的香味同样变得沉郁。   雨声连珠似的下落,解时雨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四十八章 疏忽   这场雨一时半没有停歇的意思,并且越下越大,连伞都不管用。   天色是越下越暗,陆鸣蝉也随着这突然到来的雨躲到了廊下。   两位国公爷被太监们请进了值房喝茶,等雨停歇再出宫门。   陆鸣蝉伸着手去接滴下来的雨水,怀里还抱着一箱赢来的金叶子。   小皇孙赖皮,他好好给小皇孙上了一课什么叫愿赌服输,皇上也好好给他上了一课什么叫君臣之道。   他跪的膝盖都肿了。   “鸣蝉,”镇国公在屋子里叫他,“进来说话。”   “知道了,爹。”陆鸣蝉知道镇国公是要教训他不让小皇孙之事,收了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这话刚说完,他就见一顶二人抬的轿舆在雨中离开,抬轿的人脚下很稳,但轿子并不能遮风避雨,什么人这个时候急着出宫?   他心中疑惑,正要转身的时候,忽然有风吹动轿帘,里面的人露出一个明暗不定的侧影,和衣袖一角。   “大姐?”   他猛地停住脚步,伸长脖子想看的更仔细,但是轿子走的很快,不过是眨眼之间,他就只能看到个轿子屁股。   不对,大姐怎么会进宫?   他不理会屋中镇国公和抚国公的叫声,一头冲进雨中。   “大姐!”   陆鸣蝉不能判断那轿子里到底是不是解时雨,但是那件衣裳他没看错,与解时雨今日所穿一模一样。   这件事不对劲。   雨声中,轿子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听到了他的叫喊,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人从轿边走来,一招手,就招了五位小太监一起,将陆鸣蝉死死拦住了。   这些人分明是早有安排,一直都在此处防备。   从这里出去就是宫门,护卫听到动静,全都齐刷刷看了过来,腰间刀锋也亮了一截。   越是如此,陆鸣蝉越是觉得古怪,而那轿子一刻不停,已经头也不回的往宫外去了。   那五位小太监死死拦着他,他将心一横,将脸上的水一抹,一把甩开右边一个,想要像条鱼似的溜走。   但这五个人极其难缠,并非普普通通的洒扫之人,手上都有点功夫,将陆鸣蝉死死拦住,嘴上劝个不停。   两位国公爷听着外面的闹剧,也都举着伞冲了出来,拉住陆鸣蝉。   陆鸣蝉眼看着轿子消失在视线中,转弯的功夫就出了宫门,慢慢停手,回头问镇国公:“爹,刚才那是谁的轿子?”   镇国公被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几乎吓破胆。   这是宫城之内,好在刚才雨声也大,陆鸣蝉那一番喧哗并未引起太大的动静。   此时见他好像是缓过神来了,镇国公立刻揪着他湿漉漉的衣袖进值房:“那是四皇子妃!”   旁边跑上来的小太监在地上狠狠滑了一跤,跟着道:“是四皇子妃和解姑娘,刚才贵人召见,四皇子妃见下雨,就让解姑娘坐了她的轿舆一起出宫。”   陆鸣蝉急道:“不可能......”   只说了三个字,剩下的话他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这么大的雨,四皇子妃怎么可能着急出宫。   而且轿子里只有一个人,穿着大姐的衣服,人却不是大姐,而且走的那么急和快,如果是大姐,听到他的声音,必定会停下来。   这事情有蹊跷,而且多说无益,他得赶紧出宫。   不等两位国公说什么,他夺过小太监手里的伞,大步往宫门外走去。   抚国公拉住镇国公:“随他去,有些事情,咱们这把老骨头了,还是别掺和,我看你这儿子不像是会闯什么大祸的人。”   镇国公只能悻悻停住,皱着眉头看陆鸣蝉冲进大雨中。   一出宫门,陆鸣蝉立刻看到了宫门外巨门巷的马车,没有车夫,他上前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   他丢开伞,爬进马车,片刻之后,吴影蓑衣斗笠的过来了。   陆鸣蝉一只手扒拉着布帘,从马车里钻出来:“大姐呢?”   吴影低声道:“说是贵人宣召,进了宫之后就没出来,四个门都守住了,可以肯定人还在宫里,这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回去说。”   陆鸣蝉咬牙切齿:“是不是四皇子妃?”   吴影扬起马鞭:“只知道轿子里出来的是四皇子妃。”   陆鸣蝉又冷声道:“她一定也是同伙!”   这时候,马车已经离开了宫门,尤铜鬼魅似的出现在巷子口,和吴影并肩而坐:“太子从西华门出宫了,也是轿舆,不过太子出宫一向都是如此,没有变化,派人跟上了。”   等回到巨门巷,二皇子和二皇子妃也带着宫中赏赐离宫了,他们这一去,少则十年,能带的都带上了。   跟着二皇子的人一直到了二皇子府上,没有发现端倪。   二皇子之后,再没人出入。   只有一个力夫,并不是从宫中出来,而是在天黑之时从宫门口接了一个箱子,安放在马车上,往太子皇庄的方向去了。   “一定是解臣,”陆鸣蝉狠狠一脚踢在凳子上,“走!”   人只要不在宫里,凭着他们的手段,就是龙潭虎穴,也能闯。   一行人快马加鞭追了出去,很快追上了这辆马车,赶车的人看着气势汹汹的一大群人,丢下马车就跑,被尤铜拎在了手里。   马车被陆鸣蝉打开,里面确实是一口大箱子,将箱子打开,全是绣品。   没有解时雨。   陆鸣蝉“砰”的一声盖上盖子,看着四周黑咕隆咚的土包,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大姐!”   当然没有回应。   他这一声喊的焦躁,声音在风里劈了叉,成了一个破锣嗓子,他紧接着又喊了一声:“解时雨!”   还是无人回应。   随后他看向了慌慌张张的力夫,不等力夫开口辩解,他已经一甩胳膊,猛地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完了。   他把时间浪费在了这里,这个时候,大姐已经不知道被人藏到哪里去了。   “杀了他!”   他垂下手去,怒喝的时候喘息的厉害,带出了哭音。   吴影拍拍他,往后一挥手,承光将暗处的人全部收拢,再次四散出去寻找解时雨的踪迹。   陆鸣蝉丢下这倒霉的力夫和马车,面无表情的翻身上马,咽下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打马狂奔,往城内跑。   一定是哪里疏忽了,也许人还在宫中,他必须得快,得去找镇国公和抚国公,如果人还没出宫,这两人应该能帮的上忙。 第一百四十九章 去处   陆鸣蝉认为自己把事情办砸了。   究竟是哪里疏忽了,他是真想不出,太子、二皇子,他们二人出宫,东西全都已经暗暗查过,没有问题,宫门口现在都还有人守着,没有异样。   这个力夫带着箱子往太子皇庄跑,必定是为了调虎离山,可他这只虎,连山头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要是可以,他很想带着这一群人冲进宫门去。   没了解时雨这尊菩萨定住他,他立刻痛苦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想要将一切都踩个稀巴烂。   到底是不是解臣?还是又有了其他人伸手?   在心里,他甚至埋怨上了陆卿云。   一个大男人,把他的女人丢在京城里不闻不问!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潇洒!简直就是个混蛋!   他越想越是着急,最后眼里全是眼泪,怕自己不聪明,来不及救人。   她要是死了怎么办?   这世上只有一个解时雨,在别人眼里,她是地狱中出来的假观音,但是在自己这里,她就是一尊菩萨。   打马回城,他直奔镇国公府,在半路遇到了南彪。   南彪也是一脸焦急,正要往巨门巷赶:“你们这是......影哥,你怎么没跟着姑娘,姑娘呢?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她,她上回在抚国公门外遇到的那个人,我查出来了!”   陆鸣蝉带着哭腔回答他:“丢了。”   “啊?”南彪愣在原地。   ......   解时雨此时此刻还没有死。   她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帕子,放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樟木箱子里。   箱子再大,人也难以在其中活动,虽然凿了气孔,但也憋闷难受。   解时雨就窝在这个箱子里,不言不语,连眼睛也不睁开,只听着外面的雨声。   额头伴随着颠簸会时不时撞上坚硬的木板,但她依旧是不吭声。   雨还没停,她应该还在京城,但是身下不断传来马车的轱辘声,她想自己正在渐渐远离京城。   她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久,时间在她这里凝固了,但她知道叫喊只会是白费力气,最好是一动不动,反而能换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   在心里掐算着时间,大约是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停下,箱子被搬动,她依旧闭着眼睛,任人摆布,哪怕这一来一去,将她一身的骨头都碰痛了。   等箱子放好,她才从气孔中得见一丝光明,但是依旧不言不语,尽量蜷缩起自己的身体,不发出任何动静。   按照这个天色,眼下应该是黎明时分。   身边不住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大约过了一刻钟,纷乱的脚步停在了箱子周围。   “殿下,有了她,您这一次就算是远在圣陵,也可无忧了。”   “一切都是未知数,父皇虽说要重建文武二府,但这武也不见得就落在陆卿云身上,还有个徐定风呢。”   “您放心,非陆卿云莫属,否则陛下不会到现在都还空悬着侍卫亲军总都指挥使一职。”   “他生死未卜,就算回来,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站到我这边,也是两说。”   “殿下,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您这次带着解时雨去圣陵,解时雨就是您的质子,不怕陆卿云不听您安排。”   “嗯,不过陆卿云这人......”   “您放心,此事办的机密,又有四皇子妃从旁协助,断不会出事。”   “怎么还没醒,不会死了吧,叫个老妈子过来看着她,也别在箱子里闷着了。”   “是。”   这两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其中一个声音是解臣,另一个,是出发去给皇帝修陵寝的二皇子。   解时雨闭着眼睛,心想解臣这一回,是真狠。   没人会知道一个被驱逐的二皇子,竟然会将主意打到一个生死未卜的人身上,再加上林芝兰从旁协助,他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也许是到圣陵之后,也许是在半道,解臣必定会想办法解决她。   不会有人知道,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腐烂在了他乡。   杀了她之后,解臣会干什么?   他也许会告知陆鸣蝉自己是死在二皇子手中,然后借力打力,彻底为太子除掉二皇子,再次得到太子重用。   “得逃,”她在心里想,“必须逃出去。”   很快,来了两个十分健硕的老嬷嬷,一左一右将她从箱子里掏了出来,再将她关到了一辆堪称是牢房的马车里。   马车门关上,她被推搡着倒在角落中,两位老嬷嬷则一左一右的盯着她,见她不挣扎不吵闹,就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隙透气。   人坐在这样的小笼子里,若是不透透气,不必真的憋死,心里已经先行死去活来了。   马车再次启程,二皇子的车队,缓缓的远离了京城。   再次休息的时候,是在沿途官邸中,两位嬷嬷仿佛是千手观音,不用解开解时雨手上的绳索,就能让她吃上热饭热菜。   入夜之后,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是冷风,雨是大雨,伴随着雨声,门口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门开了,是解臣。   他仿佛是被皇庄那一段经历给吓坏了,彻底觉察出权势的好处,因此随时随地都要带上四个随从,以壮声威。   解臣挥手,让屋中两个嬷嬷出去,又让小厮守住门窗,让解时雨插翅也难逃,这才满意的进门,并且在解时雨对面坐下。   屋子里只有一盏飘摇的灯火,在这灯火中,解时雨的模样显得很狼狈,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更是乱七八糟,胭脂齐齐褪了色,嘴唇上的殷红被齐齐往左下抹去,成了一道鲜艳的血痕。   然而这种狼狈只是皮囊,并未波及到她的灵魂。   她整个人在这种狼狈下显得苍白瘦弱,却镇定自若,眼睛往下垂,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里坚硬的光。   这让解臣很失望。   他本以为自己来看到的,应该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就像节姑那样。   看了半晌,他忽然出了声:“解时雨,我本来不想来见你的。”   解时雨掀起眼皮,慢吞吞看他一眼。   解臣在她的目光下露出一个笑脸:“但是我想,我必须得来见见你,毕竟是因为你,我才被迫走上这条路的。”   说完,他又俯身冷笑:“我的前程......全让你毁了,不过最终,还是我赢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总算是了结了。”   这一回,他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不少。 第一百五十章 真面目   解时雨对着解臣眼里露出来的凶光,并不言语。   但是解臣对着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要是你和其他女人一样,听从父兄的话,那么我们现在也可以做一对好兄妹,我可以做你的娘家,永远给你个靠山,你也可以做我力量的一部分,   可你偏偏不肯,结果——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   他的前程曾经有多光明,现在就有多恨。   解时雨听着,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这笑容在她脸上,忽然显出点慈眉善目的意味,而且是带着讽刺的慈眉善目。   她抬头直视了解臣,目光足以将解臣心里的每一处都看穿。   “你总是说前程,可你的前程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从来都是,是你自己——把你的前程随手丢弃的。”   “一开始,你在六部观政,年少有为,你父亲是户部三品,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了更进一步,你们不惜踩在别人的尸骸上往前走,这是你第一次丢弃你的前程,是不是?”   她说着,笑意吟吟的问了一句。   解臣沉了脸,恶狠狠的盯住了她。   解时雨不怕他的目光。   “你父亲让你去云州,你是进士出身、家世良好,既然能在六部观政,自然也能在云州能说会干,徐定风连草莽都能招安,难道不会重用你?你在他的账下,日后必定也是位少年英雄,   可云州太苦了,是不是?   荒漠能吃人,打仗会死人,你怕了,借着你父亲入狱,从此就留在了京城,这是你第二次丢下了你的前程。”   听到这里,解臣已经变了脸色,几乎要勃然大怒。   他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反驳她:“你还有脸提!如果不是你害了我父亲,我能从云州回来!”   “害?”解时雨又是一声冷笑:“那些东西是我送到他手里去的?   你从云州回到京城,卖妹求荣,做了太子幕僚,太子乃是储君,你原本只要持身中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今也能在太子面前赢得一席之地,   龙潜之交,他日太子定鼎,你辉煌腾达,指日可待,   可你蝇营狗苟,心中藏污纳垢,不走正道,用父亲顶罪,丢了名声,也被太子放弃,不得不和一个要去修坟造墓的二皇子结党,这是你第三次丢弃自己的前程。”   解臣一张脸青白不定,两只手紧紧攥住椅子扶手,脖子上青筋暴起,狠狠咬着牙。   解时雨看他的样子,又是一声冷笑:“你这个人,其实就是懦弱无能,不过是你生在富贵窝中,掩盖住了你的无能,一旦有一点坎坷曲折,你的真面目就立刻暴露出来了。”   “你现在这样——就是你的本来面目!”   解臣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张脸从青白色涨的通红,这是与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这些话,句句都是刀子,扎中了他的要害。   他猛地一脚将解时雨连人带椅子踢翻在地:“我不是!”   但他心里还有个人在呐喊:他是,他就是!   就好像一个人殚精竭虑,费尽心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如今的一切努力都是水中捞月。   他被刺激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痉挛。   解时雨躺在地上,发出一声轻笑。   解臣满头冷汗,看着解时雨的眼神满怀恐惧,仿佛她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眉间那一点痣根本不是什么菩萨像,而是厉鬼相!   要不然,她怎么能看的那么清楚?   惊惧之间,他感觉这一次,自己依旧是犯了个错,这错误可能带来的结果让他感到十分恐惧,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接下来会怎么样。   可是解时雨就是个巨大的黑影,已经严丝合缝的将他笼罩住,他要是不挣扎,就会窒息而亡。   所以说,这一切还是解时雨的错。   人伸出手,拎住解时雨的头发,将她生生的从地上拽了起来,对她做了个狰狞的笑。   “你说完了,接下来该我了。”   无论是多么斯文的男人,在打女人的时候,都有的是力量。   解时雨还被反剪着双手,她在解臣手里,没有力气可以反抗。   空气中渐渐有了血腥味。   解臣的拳头雨点似的落在解时雨身上,两手挥舞出去的力量,能给他的心灵带来平静,他甚至脑子里还能奇异的想起文郁。   文郁一定也是内心有无法见人的黑暗,才会以此宣泄。   可惜了,他现在才领悟到,不然很有可能已经争取到文郁这个同盟。   很快,解时雨倒在地上不动了。   解臣停了手,看着她口鼻之中冒出来的鲜血,一度怀疑自己把她给打死了。   然而片刻之后,解时雨的目光依旧射向了他,是那种能看透一切的眼神,让他即害怕,又愤怒。   他一脚踢向她,解时雨这回被踢的滚出去两圈,头发、脸、衣襟,全都被血糊住,手指甲都往上翻着,里面全是血。   “我还得留你一口气,”解臣整理衣袖,决定收手,“这一次不过是给你一个教训,逞口舌之快的教训。”   他的眼睛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敢和解时雨对视。   只看解时雨一眼,他就知道他们是彼此都杀心满满,谁也容不下谁了。   他不甘心受解时雨的影响,而解时雨也要斩草除根,这一天迟早要来,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两个都在等着谁先如愿!   解时雨的话已经说尽,此时哪怕满脸都是血,她也是无话可说,血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使劲眨了一下,看到解臣蹲下,手里拿着一柄小刀。   “我很疑惑,为什么陆卿云和庄景都会被你迷惑,要是没了这张脸,那个陆卿云——还会不会喜欢你?”   刀锋冰凉的从解时雨眉间划过。   “你要是一开始就从了张闯该多好,现在我父亲就该是户部尚书,节姑就嫁去了镇国公府,我也还在六部观政,可惜......”   话到这里,他已经举起了刀子,就在这时,解时雨忽然一昂头,张开嘴,一口咬住了解臣的手腕。   这一口咬的可真狠,是要将解臣这一只手都给撕扯下来的咬。   解臣痛呼出声,匕首“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一巴掌将解时雨扇开,忽然清醒过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二皇子还要用她做筹码,自己的目的也还未曾达成,他这一次来,只是为了见见阶下囚。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逃   解臣如梦初醒似的收了手。   他已经将她打成了一滩烂泥,就无需再划花她的脸,不然就失去了她的价值。   等事情结束,她再没有活着的必要的时候,将她千刀万剐也没关系。   死了,喂狗也行。   这一次,他要把事情做的漂亮点,让上面的人看到自己的价值。   至于解时雨说的那一番话,他决定一字不落的忘掉,这些话全都是无稽之谈,他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他不承认。   站起来,他揉着手腕,带着自己的随从离开,全然没注意到解时雨用膝盖压住了匕首,在解臣彻底离开后,她费力将匕首捡起,藏入袖子里。   刀子不大,用来杀人还不够,她也没力气去杀解臣,但是想要逃跑,这把刀子的用处就很大。   看守她的两位嬷嬷进来了,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她十分震惊,但并没有任何的怜悯和同情。   她们甚至不打算给她擦洗一下,因为她们只要保证解时雨不死就行。   解时雨还有气。   她知道解臣不会打死自己,因为自己还有用,她尽力护住了身上要害,只是血一直流个不停,看着万分骇人,仿佛她要失血而死。   两个嬷嬷不理会她,将门窗齐齐关好,坐在一起闲聊。   等到四周再无危险,解时雨这才放心的睁开了眼睛,眼睛被血糊住,眼睫毛上都挑着血珠子,她使劲眨了眨,然后悄悄动了动身体。   只有皮肉伤带来的痛楚,骨头全都好好的没断。   解臣的手,还没有坚硬成铁。   她再试着动了动腿脚,两条腿还能够慢慢的动,虽然痛,但还能控制,不至于连逃跑的机会都失去了。   但是当她活动手的时候,就痛的声音憋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抖出两滴眼泪。   手捆在背后,她看不到,原本的指甲都翻了起来,从指甲盖都指缝,全都是污血。   真是疼,太疼了。   咬牙忍住呼之欲出的痛呼之声,她想:“知道疼就好,不知道疼才糟糕。”   要是重伤,就不必体会到疼痛的滋味,会彻底陷入昏迷中去。   而且疼让人清醒。   她还舍不得死。   她爱钱,也爱权利,她野心勃勃,想要站的更高,看的更远,又怎么会甘心止步于此。   那时候她刺瞎张闯一只眼睛,从玉兰巷往外逃,弱小的简直能随意被人捏死,她不也一鼓作气跑到陆卿云那里去了?   现在她更不会像条死狗一样,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   十分缓慢的吐出胸口郁积的浊气,再深深的吸进去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她开始闭目养神,尽量放松下来,蓄积力量。   第二天,再次启程,解时雨依旧被关在狭小的马车之中,从嬷嬷打开的一线窗户中,解时雨看到了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   这一段官道有些崎岖,马车一直非常颠簸,而且沿途没有驿站,晌午一到,只能就地休息。   二皇子望着这官道,长长叹了口气,已经预见到他将来的日子。   繁华逐渐离他远去了。   两位嬷嬷也下车透气吃东西,解时雨使劲攥了攥反剪的双手,随后用刀子慢慢割断了绳索。   时机稍纵即逝。   解臣昨天被她刺激之后,又大打出手发泄了一通,今天不会再来找她麻烦,而她要死不活的,两位嬷嬷也放松了警惕,居然一起去吃饭了。   活动一下手腕,她忍着浑身的痛意,慢慢的再打开了一点窗户。   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树林,另外一边则是宽敞的道路。   她再次控制着动静,悄无声息地将窗户打开到最大,然后佝偻着身体,伸出一条僵直的腿,先踩在了车轱辘上。   手指的指甲往上掀开,已经痛的失去了知觉,然而一撑住窗口,她就感到了钻心的痛意。   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手和腿上,先是右腿无声无息地落了地,两只手随着身体的拉长而拉长,手指死死抓住窗檐,支撑着她另外一条腿也落了地。   带有湿气的山风拂在她脸上,她抬头看到一角天空,这一回,是真的见了天日。   所有人都在忙碌的吃饭、伺候主子,没人想到一个已经被打的半死的姑娘会逃跑。   解时雨却不敢乱动,站在原地,她抬头看了一眼山林,地上有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脚踩上去,必定会发出咔嚓的响声。   深吸一口气,她心急如焚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一股风。   山间树木响成一片涛声,震耳欲聋。   趁着这风声,解时雨迅速钻入了山林之中,忍着剧痛,一刻不停的往深处钻。   风来的快,去的也快,但是三三两两的不停歇,足够掩饰她的动作,她手脚并用,哪里崎岖就往哪里爬,耳边全是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千万条山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感觉自己彻底成了野兽。   不够远,还得跑的更远一点。   她张大了嘴,使劲呼吸,同时撕去自己繁杂的外衣,随处一扔,任凭它去误导追兵。   终于远离了车队。   她回头看,连一点马车的影子都看不到,耳边也安静的只剩下山里的声音,她慢慢的呼出一口气去。   然而不等她彻底的放心,耳边又传来稀里哗啦的动静,随后草丛被分开,看守她的一个嬷嬷两手提着裤腰带,惊愕的出现在她面前。   这嬷嬷在这里解手。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打个照面。   嬷嬷还没反应过来,两只手还在系裤腰带,但是嘴已经下意识的张开,马上就要发出一声尖叫。   解时雨心中一惊,不等嬷嬷叫出声,提着匕首上前,一手死死捂住嬷嬷的口鼻,一手将匕首捅进了柔软的腹部。   嬷嬷人高马大,比她要有力的多,剧痛之下剧烈挣扎起来,两人一同滚倒在枯枝和落叶上。   解时雨在求生之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用自己纤细的手腕死死按住刀柄,将刀不停的往里深入,同时用力捂住嬷嬷的口鼻,任凭她对自己如何抓挠踢打,就是不松手。   不能松手,松手就是绝路。   片刻之后,嬷嬷挣扎的动静渐停,最后彻底没了呼吸。   解时雨满头满脸都是汗,汗水从干涸的污血中犁出一条条痕迹,让她的脸花成了一片。   她不敢马上起身,又等了一下,才松开手,试探了一下嬷嬷的鼻息,确认眼前的已经是一具尸体,她从爬起来,拔出刀子,继续逃。 第一百五十二章 回来   解臣从另外一个嬷嬷口中得知解时雨逃跑的时候,脸上神情是万分的疑惑。   都这样了,她还能逃?   他跑到关押解时雨的马车,看着被割断的绳索,没有发怒,反而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她确实能逃,并且真的已经逃了。”   看向打开的窗户,解臣又走到山林一侧,不言不语的看着泥土上半个脚印。   再抬头望上看,山林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古木,高可参天,全是合抱粗细,还有藤蔓牵连,光影难入。   如此一来,树林中全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解时雨要跑,只能往这里面跑。   他将直裰掖进腰间,从护卫手中夺过刀,一个弓步站在了解时雨的脚印上。   报信的嬷嬷和小厮全都惊慌失措,想要上前去拉住他。   “解大人,这山里容易迷路,还会有野兽,还是让其他人去找吧!”   解臣也知道这样的地方容易迷路,但是比起迷路,他更害怕解时雨逃出生天。   这个女人,一旦逃出掌控,就会变得万分危险。   他甩开嬷嬷小厮,继续往上走,边走边道:“去告诉二皇子,解时雨跑了,让他安排人跟上搜山。”   山林陡峭,很容易留下痕迹,尤其是下过雨之后。   顺着地上可疑的痕迹往山中走,解臣没走出多远,就感觉到了两腿发酸,膝盖仿佛是生了锈,发出嘎吱的声音。   山林中时不时发出的沙沙之声,也颇让人胆颤。   解臣没有停留,在云州那段时间受到的磨砺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当真是世事无常。   他继续往前,地上枯枝败叶越来越厚,也足以掩盖解时雨轻巧的脚印,他却走的越来越快,身后的护卫也在不断向他靠近。   甚至连地上的痕迹他都不用认真去辨别,光是凭直觉,他就能感受到解时雨往哪里走了。   他感觉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和解时雨融为了一体,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只不过一个是追,一个是逃。   一路上,他见到了解时雨的外衣,同时也见到了那具尸体。   尸体腹部涌出来的鲜血还是温热的。   快了!   他越发兴奋,脚下生风,爬的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就连衣服被勾破了,他都没发现。   连着跑出去一射之地后,他好像是在树影中看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但是树影朦胧,又隔得远,很难分辨。   “解时雨!”   他大喝一声,那道黑影立刻动了起来,开始要逃。   解臣心中一阵狂喜,一边追,将手里的刀狠狠甩了出去。   刀撞在树干上,往后弹回来几步,解时雨的影子受到惊吓,已经逆着风,鹿似的奔跑起来。   她速度极其快,而且不管不顾的跑,即不在乎脚下有什么,也不在乎前面是什么,单单是跑。   “快射箭!”解臣回头催促拉开弓箭的人。   然而就在这时,解时雨的那团黑影子忽然蹲下身去,抱住头脸,猛地往下滚落,身影迅速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她宁愿从山崖上滚下去,求一线生机,也不愿意落入解臣手中。   ......   京城,陆鸣蝉带着人快马加鞭,一路往北疾驰,在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相州。   到了相州,又是一番七弯八绕,绕出了他满肚子的火。   他两只眼睛很亮,瞳孔里的光和点了火把一样,沉着脸,敲开巷子里一座三进的小宅院。   开门的人是个姑娘,一开门,就有一股药味往外冲。   姑娘看着陆鸣蝉气势汹汹的脸色和他身后那几个冷脸的随从,立刻戒备起来。   陆鸣蝉没理会她,而是回头看了南彪一眼。   南彪连忙道:“就是这里。”   陆鸣蝉抬脚就往里走,姑娘立刻面色不善的伸手拦他,一只手要去握刀,却被吴影扭住了手腕。   陆鸣蝉满心焦躁,满脸冷酷,抬手就搡了她一下:“滚开!”   姑娘的手腕被吴影扭住,动弹不得,当即抬腿一个横扫:“哪里来的野狗!”   陆鸣蝉身上没功夫,人就站在门框里,她这一腿直接奔着陆鸣蝉的腰肋而去,按理说他是无处可躲的。   可她的腿没挨到陆鸣蝉分毫,却被尤铜用刀鞘从上而下一拍,当即整条腿都是一麻,落地之时踉跄两步,惊的瞪大了眼睛。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三风!三风!”   这姑娘正是白丹。   三风迅速从后院迎了出来,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情形,当即在心中大叹了一口气。   他拉住白丹,低声道:“姑娘,不是说了今天会有贵客上门吗,你怎么跟人打起来了?”   他说完又冲陆鸣蝉弯腰拱手,再往旁边一让,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大人在这边,您请。”   陆鸣蝉皱眉看着这个男子,越发的怒不可遏。   他本来就是又急又怒,从一进门,先是个姑娘挡路,随后又是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出现,简直就像是他误入了旁人的家似的。   明明他才是先来的那个,可是在这院子里他倒像是个入侵者了。   白丹不甘示弱,大声道:“就算是贵客,也太无礼了!”   “客人?”陆鸣蝉彻底冷了脸。   他那满腔的火气和焦躁无处可去,已经憋的他喘不上气,想把自己的肚子剖开,往里面浇上一瓢凉水。   现在好了,有人伸着火引子来点了他这个火药桶。   他脸色坏透了,对白丹忍无可忍,将大门惊天动地的一摔,伸手就从尤铜的刀鞘里往外抽刀。   人小,刀重。   他提着刀都吃力,要杀人根本不可能,但他就是要闹腾,要让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来杀他。   这样吴影和尤铜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动手把她给杀了!   在他即将动手之际,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鸣蝉,过来。”   陆鸣蝉听了这熟悉的声音,手上立刻一松,险些委屈的落泪,回头一看,果然是陆卿云站在台阶上。   陆卿云一身素净团领衫,站的恰到好处,正好在太阳光和阴影的分界线中,而他泰然处之,仿佛自己随时在黑暗与光明中做出任何选择。   他那双眼睛,却没有因为太阳光有丝毫软化,冷厉到没有余地,没有下限。   瞥众人一眼,就足够让他们全都安静下来。   在他面前,陆鸣蝉等人全都是待宰的羔羊,而他是一只嗜血的野兽。   他冲着陆鸣蝉招手:“长高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扎心   陆鸣蝉悬着的心猛地落下,委委屈屈的走了过去,嘴撅起来,能挂一个油壶。   他是颗没有修剪过的小树,总是横生枝节,由着性子乱长,天真而且凶恶,唯独一见大哥大姐,他就乖乖的给自己上好锁链,从头到脚全都直溜起来,并且掏出自己的真面孔。   “大姐失踪了。”   他说着就开始哭,并且恨恨的、悄悄的,踩了陆卿云一脚。   让你不回来!   踩死你!   他的小把戏瞒不过陆卿云,但陆卿云视而不见,脸上也并未慌乱:“进屋说,三风,给鸣蝉倒茶。”   三风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连拉带拽的拖着白丹走了。   陆鸣蝉坐着吭吭的哭了几声,接过茶碗猛的灌了一口,开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告诉陆卿云。   说完之后,他又担心自己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翻来覆去又想了好几遍。   等陆鸣蝉仔仔细细说完,陆卿云才凝神盯着药碗中的一点残渣,没有急着言语。   陆鸣蝉却是一刻也等不了。   他感觉再等下去,大姐的去向他不知道,自己先活活急死了。   “大姐是不是还在宫里,要不我让我爹——镇国公,带着我进宫,找皇帝去!不管是哪个太子妃还是皇子妃,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陆卿云面无表情的摇头:“不必。”   “不必?”陆鸣蝉声音都变了调,“大哥,你变心了!”   陆卿云看他一眼,仿佛是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先回京。”   他起身往外走,看一眼一直站在门外,满腹狐疑的三风和白丹,很平淡的吩咐:“盯着那几条尾巴,手脚利落点,这里离京城很近,不要闹出麻烦。”   三风低头应声:“是。”   白丹看着和陆卿云十分亲密的野小子,心里忿忿的,小声道:“这么点小事,还用说。”   他们一路风雨兼程,为的就是尽早回京,可到了相州,陆卿云却忽然停下,要在这里将跟上来的几条尾巴打扫干净,并且把伤势彻底养好。   现在他又急着要往京城赶?   就为了一个姑娘?   她那天进京城抓药,也留心打听了一下陆卿云的事,没想到陆卿云的事迹没听到多少,倒是解时雨这个人的事听了一耳朵。   在抚国公门外看了一眼,她没看出来这个姑娘有什么魅力。   陆卿云没理会她的不忿,这些小情绪,在他心里连一点涟漪都不会撩起。   “你们走的时候,这里的东西要全部烧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三风恭恭敬敬的答道:“是。”   白丹忍不住道:“那药......”   陆卿云轻描淡写的看她一眼,制止了她之后的话:“我先走。”   三风听闻此言,连忙朝白丹递过去一个眼神,让她不要再说话。   “大人,那我们就把这里处理好之后再进京,不知道到时候我们去哪里找您?”   陆卿云越走越快:“遇仙楼。”   陆鸣蝉拔腿追上,四个随从一分为二,尤铜和吴影依旧跟在陆鸣蝉身后,承光和金理却是坠上了陆卿云。   南彪早早的开溜了。   白丹扭头一看,陆卿云的披风还丢在椅背上,连忙拿着披风追过去:“大人,您的衣服。”   然而陆卿云走的很快,脚步不停,连头都未回,只有陆鸣蝉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对这样的陆卿云,她感到很陌生。   在她眼里,陆卿云就是一块寒冰,千年不化,八风不动,眼下却连自己的衣服都忘记了。   ......   一行人打马而走,风驰电掣,回到京城时已经入夜,陆卿云连口茶水都没喝,直接进了宫。   皇帝连夜从龙床上爬起来,满面笑容,笑是发自内心,出自肺腑,哈哈哈的很是响亮。   “好!好样的!”他使劲拍着陆卿云的肩膀,“不愧是卿云!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虎父无犬子啊,你爹当年......快快快,老姜,给他倒茶!”   姜太监早就端来了锦凳,倒好了温茶:“陛下您坐下,和陆大人慢慢聊。”   陆卿云从怀中取出卷轴,递给姜太监:“皇上请......”   话说了半截,皇帝又哈哈起来:“好小子,你这次是遭罪了,放心,朕不会亏待你,舆图先不看,你跟朕说说,这次出去,都遇到了些什么!”   “都很平常......”   “你看你谦虚什么,朕还能不知道出去艰辛,想当年朕去云州的时候,哎,老了,要不然,朕都想亲自跑这一趟!”   “皇上是......”   “你别哄骗朕,老朽一个了,前一阵,发作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这心里啊,就不是滋味,你说说,哎,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啊。”   说到儿子,皇帝的喜悦之情立刻直下三千尺,苦了老脸。   这几个儿子,实在是他的心病。   要是他是个普通富家翁也就罢了,偏偏他有个皇位要传承。   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陆卿云:“老三呢?听说你们遇到狼群了?他跟着你一起去的北地?”   陆卿云面不改色的回禀:“三皇子丧身荒漠。”   “啊?”皇帝往后一靠,残余的喜悦烟消云散,“老三没了啊?朕还以为他一直跟你在一起。”   他这一下,是真的显出了老态。   “朕原想着,北梁国富兵强,他们的太子也是雄心大略,朕这当爹的,只好在死前多安排一二,重建文武二府,把北梁压下去,十年之内江山无虞,儿子们再不争气,也能安安稳稳,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儿子再不好,再蠢,那也比死了强。   这可真是,连老天都要来扎他的心。   姜太监轻手轻脚的给皇帝递茶:“陛下节哀,切勿伤了龙体。”   皇帝没接茶:“这丧事,得好好办,卿云,朕心里乱糟糟的,你先回去休息,等老三的事情办完了,朕再和你好好商议。”   陆卿云点头应是,又道:“皇上,臣有话,想问黑龙卫。”   皇帝“嗯”了一声。   等陆卿云退了出去,皇帝才抖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姜太监:“你说老三,真的是死在狼群下?”   姜太监不敢答。   这皇城里的人,全都精似鬼,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全都自有分寸。   只要皇帝还要用陆卿云,三皇子就只能死在狼群口中,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卿云出了西苑,站到一条空旷狭长的甬道中,拇指食指相扣,在黑暗中打了个清脆的长哨。   一声长一声短,是鸟的叫声,盘旋在宫城之上。   甬道另一头出现一条黑影,应声而出,站在陆卿云面前,那一份威严肃杀,叫人连心都提了起来。   黑影垂首而立,无论是脸上还是眼睛里,都没有任何感情,比金理更甚。   陆卿云开始询问解时雨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   问完之后,他立刻出宫,先让人去了解臣家中,随后带着人手,离开了京城,不眠不休的赶路。   在第二天晌午,他们到了二皇子休息的官邸外。   陆卿云并未进官邸,而是直接在官邸外的草棚中安营扎寨,让人去查探。   等得知解时雨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消息后,他满脸阴霾,长久的一言不发,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散到了不知名之处,脸上慢慢褪去血色,连手指都开始感到麻木。   他的姑娘,真的不见了。   这辈子,他都没有这么心尖发颤过。   好一个解臣!   但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越是暴怒,越是要压下去,哪怕喉咙里快要涌出黑血,他也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避免失控。   抬脚碾碎地上爬过来的甲虫,他大步走出草棚,盯着官邸紧闭的大门,气息冰冷的喊了一声:“承光!”   承光迅速出现在他面前,右手紧紧按着刀。   陆卿云极力压着满身的暴虐之气,对他挥手:“所有人都带出去,把解姑娘给我带回来。”   承光目光同样射向官邸:“是。”   他转身便走,刚走出两步,又听陆卿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沉重到了轻易说不出口的地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承光心头也跟着一颤,答道:“是。”   所有的人手全都撒了出去,承光和金理走在一起,查找所有痕迹。   金理忽然道:“他很生气。”   承光嗯了一声。   他心想连金理都能发现陆卿云生气,要是找不到解姑娘,他们恐怕也会性命难保。   陆卿云盛怒之下,一腿就能将他踢死。   陆鸣蝉留在草棚里,坐立难安。   官邸的门开了又关,长久的无人出来,太阳落在瓦片上,将瓦片从黑色照成了灰色,等到日落西山,瓦片又发出了冷峻的黑光。   他不敢和陆卿云说话,因为觉得此刻的陆卿云很危险,   然而陆卿云的神情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有人从官邸中搬出来几把椅子,他就坐在其中一把上,继续在暮色中等待。   承光在陆卿云耐心耗尽之前回来,躬身站在陆卿云身边:“大人,找到了。”   陆卿云点头,立刻站起来,看到了由金理背着的解时雨。   “大姐!”陆鸣蝉惊呼一声,蹿了过去,又在离金理三步远的时候停下。   他怕金理。   陆卿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失态,接过昏迷不醒的解时雨,将她送进马车中,回头吩咐了一声:“水。”   陆鸣蝉弹弓似的弹了出去,打了水来,又轻轻的叫了一声:“大姐。”   解时雨眼睫毛颤抖一下,没有做出太大的回应。   陆卿云托住她的后脑勺,一点点给她擦洗脸上的污血,然后发现她不仅是一身的伤,还瘦的厉害。   一堆衣服下面,就是一把骨头,脖颈与脊背相连的地方,凸起一串骨珠,颗颗分明。   两只手,也是树杈,伸在了他面前。   似乎无人发现她的消瘦,她在没有陆卿云的日子里,奋力生长,以自己的身躯,抵挡了一切。   大约是灵魂的强大,让人忽略了她的瘦弱。   陆卿云将手放在她没了美感的脖子下,再抬起左手,摸了摸她稻草似的乱发。   他从来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心动,此时她不美了,也并不会动摇他的心神。   “时雨。”   解时雨忽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没有久别重逢的哭和笑,只是看,仿佛对方都是身在佛光之中,面带宝像,身具玄妙,就此而死,亦可圆满。   一个对视,便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心意已达。   陆卿云的大眼睛暗沉沉的,放出一点柔和的光,接过陆卿云递过来的茶水,用手背贴了贴茶杯,喂到解时雨嘴边。   “够吗?”   解时雨喝干净杯中茶水,慢慢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解、臣。”   陆卿云点头:“放心。”   他让陆鸣蝉照顾好解时雨,再吩咐承光将解臣从官邸中带出来。   解臣已经知道陆卿云露面,便将自己深深藏在官邸中,想让自己在二皇子的庇护下逃出一条生路。   承光忽然出现的时候,他手哆嗦的不行,看向了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心里也在打鼓。   这件事,他毕竟是主谋之一,陆卿云要是告到御前,他这皇陵还能不能修都是个问题。   看向恭恭敬敬对着他行礼的承光:“你是陆卿云的属下?我跟你一起去见见他,这其中有些误会......”   承光无所谓,他的任务只是将解臣带出去,至于二皇子跟还是不跟,他并不在意。   二皇子回头想带两个侍卫,转头一想两个侍卫屁用没有,便干脆单刀赴会,跟了出去。   陆卿云从不失分寸,见了二皇子,他该行的礼一个不落,甚至自行坐到了下首。   二皇子笑脸尴尬,端不住自己的皇子气派。   在陆卿云来之后不久,他就接到了他三弟赵粲没了的消息。   两个人同时失踪,回来的不是皇子,而是陆卿云。   而且还回来的这么快。   他一个已经失势的皇子,根本就不敢惹这位能统领侍卫亲军三衙的人。   “解姑娘的事是我失察......人我们也一直在找......”   陆卿云听了这话,看向二皇子,身体微微往前一倾,用略带沙哑的低声道:“我只找祸首。”   二皇子本就和他坐的近,只是一个上首一个下首的区别,陆卿云再这么一往前,二皇子立刻感觉一股冷冽杀气扑面而来,让他汗毛倒立。   但是这一句只找祸首,却让他心头骤然一松。   这意思是他只找解臣,其余人等,一律不追究?   他试试探探的看向解臣,解臣整个人都绷紧了。   而且这时候,解臣竟然见到了解时雨。   陆鸣蝉扶着她从马车里挪了出来。   解时雨套着一件陆鸣蝉的披风,捉襟见肘,赤脚穿着一双大了不少的黑色布面鞋,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般痛苦。 第一百五十五章 看着你   解时雨要亲眼看到解臣死!   她脸色惨白,越发显得眉眼黑,黑白分明成了一种邪魅,只有眉间的痣鲜红,红成了血滴。   眼睛里闪着冷淡的光,然后再虚假端庄的一笑,让她成了一个披着菩萨外皮的非人之物。   这样肆无忌惮的笑,足够刺激的解臣死去活来。   真是祸害遗千年。   他很想大声告诉在座的所有人,这才是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她是个坏种!是个阴谋者!是个恶魔托生的怪物!   然而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他勉强挣出一个冷笑,让自己尽量从容的走到陆卿云面前,就像是个慷慨赴死的英雄。   “陆大人,你想怎么为她出头?是把我扭送到京府衙门还是侍卫亲军?请吧。”   陆卿云对他微微一笑:“不着急,还有人没到。”   二皇子紧张的又喝了一杯茶,不知道还会来什么样的观众。   草棚里气氛凝重,时间越是流逝,这气氛就越是沉重,二皇子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来的人最好不要是他的老父亲。   他紧张的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很快就感到肚子里一阵酸胀,不由夹紧了双腿。   好在要来的人很快,并没有让他被尿憋死。   来的是解大夫人和节姑。   她们两人只知道是二皇子请他们来,却不知道要来做什么,疲惫的赶了一路,她们还摸不清楚情况。   解大夫人拉着节姑的手,放出目光看向草棚内,一眼就看到了陆卿云。   节姑在一旁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中气十足的叫了起来:“我见过你,你是侍卫亲军那个架子大得很的官!陆卿云是不是?解大的奸夫!”   她随即又指向解时雨,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高兴神情。   一定是这一对狗男女,被二皇子给抓住了,好好的教训了一顿,尤其是解大!   看那浑身上下狼狈的样,简直就是个女乞丐。   解大越是倒霉,节姑就越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兴高采烈的和解大夫人向二皇子行了礼,和解大夫人一起坐下,两只眼睛不停的打量解时雨。   陆卿云起身,挡住了她的目光。   解大夫人察觉出了不对,看向站在中间的解臣,再看看挡在解时雨面前的陆卿云,心中不安越发浓郁。   陆卿云迎着她的目光,对她很平静很和气的一点头:“解夫人,对不住,这么远将你带来。”   解大夫人不认识陆卿云,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她听过京中官员是如何惧怕这位陆大人,一直以为这位陆大人年纪颇大,积威深重,甚至是凶神恶煞之辈。   可真见到了,却发现陆大人年轻有为,腰背挺的笔直,长相俊美,然而那双眼睛——太冷硬。   这双眼睛里没有透露出任何情义,仿佛内藏刀光剑影,顷刻间就能让人血溅当场。   解大夫人扭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莫名觉得解时雨那双出奇安静的眼睛,也带着这双眼睛的影子。   她低声道:“陆大人叫我们来,是想干什么?”   “处理家务事,”陆卿云对着解臣也是心平气和的一笑,“我们都是男人,很公平,你能从我手里出去,这京城还是有你立足之地。”   解臣已经开始发抖。   家务事,那就是没有活路。   既然没有活路,也就不必求饶,不就是一死吗!   他奋力的往前一站,对着解时雨冷笑一声:“这事情还不算完,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会接着杀你!”   解时雨看着自己变形的手指,没有任何喜怒爱恨的开了口:“成王败寇,你杀不死我,那就换我杀你,人我都不怕你,难道还会怕鬼?”   解臣放肆一笑:“你以为你跟着他能有好下场?我等着你的报应!”   解时雨笑着点头:“可惜你不能活着看到。”   “母亲,”解臣回头冲着解大夫人苦笑,“儿子不孝。”   解大夫人张了张嘴,再看夹紧双腿一个字不说的二皇子,眼泪簌簌落下,起身就想往解臣身上扑。   “儿......”   陆鸣蝉竖起食指,不满的冲着她“嘘”了一声,尤铜手中的刀“唰”的一声用大拇指顶出来半截,拦住了两位女眷。   一直沉浸在欢喜中的节姑,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诡异气息,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忍不住想要叫喊,可刀锋上寒光凛凛,让她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这些人,是真敢杀人。   解臣惨白着一张脸,自知不是陆卿云对手。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盯着草棚外,外面是看惯了的蓝天白云,原本看,无所动容,现在看,却觉得天空澄净,真该多看上两眼。   陆卿云站的很随意,双手往下垂,不拿刀也不握拳,看似浑身都是破绽,等着解臣自己冲出去。   节姑和解大夫人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汗珠,紧张的脸呼吸都屏住了。   他长久的不动,解臣紧张的两手发抖,不知不觉又生出一丝侥幸和希望。   莫非陆卿云看在太子和二皇子的面上,要放他一条生路?   他摸不清陆卿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生路在眼前,他想要来个出其不意,骤然一动,就往外闯去。   然而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跨出草棚的一瞬间,陆卿云一记扫堂腿将将他踢翻。   解臣被绊倒,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又被陆卿云一脚踢回了原位。   这一脚正中解臣胸肋,足够让解臣痛的喘不上气,却又不会让他马上死掉。   捂住被踢中的地方,解臣狠狠呼吸两口气,才勉强抑制住了这种疼痛。   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这次不再往外走,而是伸出拳头陆卿云身上打去。   他完全不懂武功,无非是乱打乱撞。   陆卿云左手抓住他的拳头,轻轻巧巧往下一压,大家只听到“咔嚓”一声。   解臣一声惨叫,却挣脱不开,陆卿云伸出右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掰折了。   节姑也跟着一声惨叫,解大夫人哆嗦的几乎跳起来,汗如雨下,泪也如雨下。   偏偏她被尤铜拦住,动弹不得,只能边哭边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陆大人,二殿下,饶了他吧!”   这一回,连同二皇子在内的人都看出来了,陆卿云是要将解臣活活打死。   凡是解时雨受的罪,他都要加倍讨回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死讯   二皇子背后全是冷汗,胆战心惊到感觉一肚子的尿都快憋不住了,只能将腿夹的死紧。   这个人,话没几句,下手是真狠。   而且这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不会失手让解臣死的痛快。   陆卿云折断了解臣十根手指,将他丢在地上,俯身往下看,面无表情的踩碎了他的膝盖。   解臣痛到痉挛,叫喊不出,像条狗似的在地上蠕动,张大嘴,任凭涎水往外流。   痛!   太痛了!   痛到他后悔,悔不当初。   而陆卿云是疾风骤雨,出了手就不会停下,弯腰将人拎起来,他又一拳将人打了个满脸鲜血。   拳脚相交,不急不缓,陆卿云很有分寸。   直到解臣软趴趴的落到地上,血从他身下溢出,成了一个粘稠的血泊,身体开始无意识的抽搐,他才一脚踏碎了解臣的骨头,让骨头插进了五脏六腑之中。   一切就此结束。   解臣保持着蜷曲的姿势,一张脸朝向草棚外,大睁着充血的眼睛,看向天空。   蓝天白云就映在他瞳孔里,他最后再看了一眼这世上的景色。   解时雨坐的笔直,冷静的看了一眼尸体,没有表情,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   其他人还在发愣。   在他们心里,这不是打斗,而是一场毫无节制、充满鲜血的屠杀。   而且是单方面的屠杀。   陆卿云取出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转身横抱起解时雨,率先离开了这满是血腥味的地方。   陆鸣蝉大步跟在他身后,看到解时雨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还是晕。   之后是响起的惨叫和哭号之声,节姑一边凄厉的叫喊,一边骂陆卿云,要去太子和皇帝面前告他一状。   陆卿云不予置否,神情很是漠然。   他在一片喧闹声中继续前行,因为怀中抱着珍宝,所以走又稳又快。   而陆鸣蝉,在夕阳下将眼睛一眯,又悄悄折了回去。   他有话想问问二皇子,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将解时雨从宫里偷出来的。   同时他还想看看这两个女人会怎么样。   尤铜和吴影跟着他,并不是要保护他的安全,而是怕他突如其来的恶作剧。   陆鸣蝉溜回来,二皇子已经消失。   既然陆卿云说了是家务事,那他这个落魄的皇子最好也不要管闲事了。   至于收拾残局,解大夫人不就是为了收尸而来?   而且他还要去撒尿。   堂堂皇子,要是被陆卿云吓到尿了裤子,那他可以直接死在圣陵,和老父亲一起长眠。   陆鸣蝉没能截住二皇子,只好先虚情假意的看向解大夫人母女。   解大夫人已经瘫软在地,趴在解臣身边,张着嘴,喘不上气来,眼神散了光,很木然,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个破风箱。   解清死了才没几天,解臣也死了,她这是悲怆到了绝望,连生机都开始流逝。   解家——哪里还有什么解家,一切都没了。   节姑呆呆的跪坐在地,受到了巨大惊吓。   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想,解臣没了,那常沐——会不会休了她?   还有钱,她手里没有银子,每次要银子的时候都是找解臣拿的,现在解臣死了,她以后要去找谁要银子?   还好,还有母亲在,母亲总是有办法的。   陆鸣蝉的目光从母女两脸上来回变换,饶有兴致的想,这位常夫人,没了娘家依靠,会变成什么样?   他凑上前去:“解夫人,节哀顺变,你们是想埋在这里还是回京城去?要不我帮你们送一趟?埋在这里太可怜了,连一副薄棺都没有。”   解大夫人听到他的声音后,总算是回过了神,看着陆鸣蝉:“是......可怜啊......”   说完这一句,她忽然扯开嗓子嚎了一声“儿”,然后就一头在地,昏死过去。   “娘!”   节姑看着解大夫人晕倒,彻底慌了神,开始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眼泪真情实意的滔滔不绝。   陆鸣蝉在心里嬉笑两声,一挥手,让人将这两个女人一具尸体分开,将人先送回解府,至于尸体,他要“郑重”的拖走。   毕竟死者为大。   他这次是真心实意将解臣的尸体送回了京城。   没有棺材,他让人拆了块门板出来,拖在马车后面,往京城慢慢而去。   一路上,陆鸣蝉经过了太子皇庄,在皇庄上又是讨口水喝又是说长道短,只差敲锣打鼓告诉太子解臣的死讯。   进了城,他又指挥着从四皇子府邸门前过。   马车就那么正好在四皇子府门前坏了。   四皇子府里的门房,也算得上训练有素,待客经验丰富,无论贫富贵贱,他都能应对自如,可接待死人,却是头一遭。   拉死人的还是镇国公府世子。   门房看着陆鸣蝉指挥人将车轱辘卸下来,一副要在这里修理的样子,面皮抖了三抖。   “世子爷,要不您让随从先回去换辆马车来?”   陆鸣蝉豪爽的一挥手:“不必,小毛病,很快就修好了,你们不用这么客气,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给我倒杯茶吧。”   门房竟然接不上他的话。   沉默了一瞬,他恭恭敬敬道:“要不您再往前挪个寸余,这里是四皇子府正门,来来往往臣子极多,您这......摆放在这里实在不合适。”   陆卿云抬头看他:“四殿下不是被禁足了?怎么还能和朝臣来往?我年纪小,你别骗我。”   门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这话有多不合适。   四殿下闭门思过,别说朝臣,连只苍蝇都最好别上门,他这伶俐人,今天是怎么了?   一定是被这具没了好模样的尸体吓到了。   好在这时候,四皇子府上长史张端来了。   张端本要从角门进,刚下轿子,没留意到大门前的是非,好在门房眼尖,连忙将他请了过去:“您去看看吧,这也太晦气了,是镇国公世子,我也不好拦。”   他跟着往大门口走,看着陆鸣蝉带人修车轱辘,再看看门板上放着的尸体,傻了眼。   “世子爷这是......这尸体......”   尸体面目全非,一张脸全都被污血所覆,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陆鸣蝉挂着满脸悲痛:“这是鸿胪寺少卿解大人,死了。”   张端心想我还不知道他死了。   等等,这是解臣?   太子属官?   他不是跟着二皇子去修皇陵了?怎么会出现——死在这里?   而且看这模样,死的实在惨不忍睹。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强词夺理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鸣蝉为什么要拉着尸体停在四皇子府门前,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干系?   张端提着心。   陆鸣蝉指着尸体,不紧不慢道:“解臣,劫持了巨门巷的解姑娘,意图杀害,好在我大姐福大命大,活了下来,至于他,自作自受,伏诛而亡。”   张端把心又放下去。   这是太子和二皇子的事,闹破天也和他们四皇子府上无关。   可要是没关系,这马车怎么就坏的这么凑巧?   他又狐疑的将心提了起来。   不等他发问,马车轱辘已经装好,陆鸣蝉听见马鞭响,打了个哈欠上马车,在经过张端身边时,低声道:“四皇子府上,可撇不干净。”   看着马车拖着门板远去,张端忽然伸出手,用力锤了锤自己的心口。   这地方堵得慌。   他这一锤,没能将陆鸣蝉丢下的大石头锤碎,反而更堵。   因为他想到了四皇子妃林芝兰。   四皇子闭门思过,他也早已经去过巨门巷和解,这事情不可能和四皇子有关。   那就只能和林芝兰有关。   镇国公府上那一摊子烂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林芝兰从嫡女忽然变成庶女,母亲也沦为罪妇,若是他日四皇子得登大宝,皇后之位,也与她无缘。   她去和解臣联手对巨门巷动手了?   巨门巷一窝,全都堪称邪气。   解时雨仿佛真是一尊菩萨,不声不响在京城站稳脚跟,将一笔巨财守住,还能三番两次虎口逃生。   而镇国公府世子则犹如福星高照,不费吹灰之力,将偌大一个镇国公府收入囊中。   更不用提连夜从宫中出来的消息,忽然回到京城的陆卿云,不仅回来,还带来了三皇子的死讯。   想到这里,他这心几乎当场梗死。   急匆匆进了皇子府,他一头扎进四皇子书房。   四皇子赵启还懒洋洋的,见了张端的急色,他脑袋里的瞌睡立刻灰飞烟灭。   又出事了?   像是不愿意辜负他似的,张端开口就道:“殿下,出事了。”   四皇子刚端上茶水,手一抖,又将茶杯放下了:“除了老三死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张端袖着手,低声道:“请将皇子妃也请来吧。”   林芝兰来的很快,她一来,张端就立刻将解臣的死讯说的明明白白。   “陆大人如今是风头正劲,他行事又从不顾忌,两位主子,在下阻挡不住这位煞神。”   四皇子盯着林芝兰,也惊讶了:“你和太子的人结盟?你这么蠢?”   林芝兰仰着脸:“不是太子,而是一个没用的二殿下,况且我也没做什么,无非是在出宫的时候,让昏迷的解时雨和我一个轿子出宫罢了,   谁知道镇国公世子如此不济事,真真假假都分辨不出。”   四皇子瞪着眼睛,气的往嘴里灌茶,喝的太快,又呛了一口,当即连杯子带水齐齐摔在了林芝兰身上:“你还有理了?”   林芝兰的手被茶水一烫,顿时红了一大片。   她心中也惴惴不安,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事,竟然还会出岔子。   但她对四皇子十分了解,知道压下一个暴怒之人的火气,绝不是低声下气。   尤其是她现在失了身份,日后还想让四皇子重她敬她,就更不能做小伏低。   她必须要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理由,将这件事圆过去。   “理?这天下哪里还有说理的地方!   殿下,我是您的人,我这个皇子妃,至少现在也还代表着您的脸面!   那个女人,不依不饶,既不肯将手中的东西交出来,还将镇国公府上搅的一塌糊涂!   她打的那是我的脸吗,她分明就是打的您的脸!   您日后要成大事,总不能说出去是怕了区区一个陆卿云,他就是再狠再横,那他也是臣,您是君!   我知道您大度,不至于跟一个姑娘计较,但我不行,   这事情既然出了纰漏,您只管把我交出去,让那姓陆的消气!”   四皇子听到这里,简直想一巴掌扇死她:“你、你、你自作主张——”   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又不能真的把林芝兰交出去,那他这皇子府的脸面,也可以彻底不要。   他气的脑子都打了结,好不容易将思绪理清楚,又摔了个砚台。   “给我滚回去!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不许去!老子还在这里闭门思过,你倒出去兴风作浪了!”   林芝兰看他一眼,又看张端一眼,转身就走。   她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过了。   至于残局如何收拾,那是张端要去头疼的事,总不能白养着他吧。   张端一下就明白了林芝兰那一眼的含义,心想这真是黄泥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殿下,我备点礼,走一趟巨门巷,三殿下的丧事,您只管去,皇上不会责怪,要是不去,反而不好。”   四皇子点头:“我现在不能随处走动,陆卿云那边,你去打听打听老二的动静,老二要是平安无事,我们也一样。”   张端带着一大车礼物,从四皇子府上去了巨门巷。   巨门巷里很安静,他一下马车,就觉出了一份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严肃。   宅子上的牌匾已经不知不觉从陆府变成了解府。   家里,小鹤花了一些时间,将解时雨清理干净,又给她上好药,喂了一点汤水,才悄悄的出了门。   陆卿云毕竟还是凡人之躯,不能不眠不休,花了点时间休息,将自己洗漱干净,褪去满身的风尘,才开始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吃饭。   饭菜很简单,一大碗白米饭,菜就是羊肉和青菜,他也不挑剔,每一口饭菜都能滋养他,让他焕发生机。   吃到一半,屋子里传来细微的声音,他立刻端茶漱口,起身进去。   解时雨躺在床上,无意识的发出了痛呼:“骨头......手......”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像是断了,每一处都是剧痛。   陆卿云将她的手轻轻从被子里掏出来,避免被压到:“没事,骨头没断。”   解时雨缓慢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头脑还很混乱。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这里躺了几天,还是在山崖下躺了几天。   直到陆卿云给她喂了点水,她才清醒过来。   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她唤出了两个字:“大人。”   一滴眼泪滚了出来。   陆卿云看着她额头迸起的青筋,看着这一滴眼泪,一看就看到了她的心底。   那心底是汪洋大海,忍到不能忍,才落了这么一滴眼泪。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刀   陆卿云屏住呼吸,将自己那满腔寒风与骤雨都压下去,尽量只剩下柔和。   取了湿手巾,他给她抹干净脸,又将她湿漉漉的额发理到耳鬓后面。   “有我在。”   解时雨在他的声音和气味中往下沉,沉到一个绝对安全的世界中,陆卿云是坚不可摧的盾,让她无所畏惧。   陆卿云看着她再次睡着,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觉得他们可以是两块顽石。   任凭雨打风吹,严寒酷暑,都能相对而立,永远的这么站下去。   等解时雨彻底的睡熟,他起身出门,抄起筷子,继续吃这一顿没吃完的饭。   小鹤很怕陆卿云,小声问:“陆大人,饭菜都凉了,我重新再做一份吧。”   “不用。”   陆卿云吃的很快,吃完之后,将探头探脑的陆鸣蝉拎出去,到了书房。   陆鸣蝉边扑腾两条腿,边说话:“有个叫张端的来了,我知道他是谁,是四皇子府上的,带了一车东西!”   扑通一下,他被扔进椅子里。   承光悄无声息出现在书房门口,垂首而立:“大人,宫里请。”   陆卿云点头,看着陆鸣蝉:“让张端等着,等你大姐醒来再处置。”   陆鸣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又拍拍自己胸口,表示自己非常靠得住。   “大哥放心!”   陆卿云在腰间系上一条白绫,进了宫城,宫城永远都是一样,不管是丧事还是喜事,全都威严而又肃穆,这皇城里的人,全都是它的过客。   见到皇上,皇帝脸色很差,招呼着他坐下。   “朕打算重建文武二府,这东府掌管政务与财政,西府掌管军权,东府的人选,朕还在看,西府上面,徐定风老奸巨猾,朕不敢将西府交给他,只能交到你手上。”   “是。”   “你从北梁偷了舆图出来,他们反应也很快,知道一应布防要换,起码得三年,当机立断派了他们的皇子出使,想要联姻,这一遭也得敷衍过去,具体是留还是杀,你随机应变。”   “是。”   “舆图如今不能拿出去,这份功劳,只能等到日后一起在给你了,不过朕想着,还是得赏你些什么,你说说你想要点什么。”   陆卿云正色而又简短道:“赐婚。”   皇帝这才露出一个笑脸:“你这年纪......也该赐婚,公主郡主,你喜欢哪个?”   陆卿云不慌不忙:“巨门巷解时雨。”   “不行,”皇帝语重心长的教导他,“你在这方面不懂,娶妻娶贤,姓解的姑娘不行,父母健在,还要立个女户,我看她要给你招祸事。”   陆卿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她了。”   皇帝苦口婆心,劝了又劝,最后怒骂陆卿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发了一道赐婚圣旨,还十分不情愿的将时间推到了一年之后。   两道圣旨一同出宫,然而赐婚的旨意几乎被压的悄无声息。   陆卿云本就统领侍卫亲军,如今再执掌西府,掌管所有军权,连徐定风都要听他调配。   虽然西府由他执掌也在众人预料之内,但他这炙手可热的程度,并未因此缓解。   无数人想要上门拜访,都无疾而终。   并非陆卿云不见他们,他们连陆卿云住在哪里都没找到。   巨门巷已经是解时雨的地方,皇帝新赐的宅子也空空荡荡,只有门房,陆卿云除了去西府当值,就连住处都变得很神秘。   在外人眼中看来的神秘,在解时雨眼里倒是平常。   因为陆卿云就住在遇仙楼,一直没有挪动过地方。   解时雨伤势慢慢好转,端午已至。   陆卿云今日到巨门巷来吃粽子。   他陪着解时雨慢慢在这硕大的府邸中游荡,解时雨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了这宅子的荒凉。   她指着光秃秃的小花园笑道:“可惜了这些鹅卵石。”   地面上全是用不同颜色铺开的冰裂纹,六角、八方全都有,又以青色居多,十分雅致。   陆卿云道:“可以全种上竹子,风吹时能成一片。”   解时雨想了想,也觉得不错,尤其是竹子品种繁多,又好照料,风一过,婆娑而动,确实是一景。   而且夏日从这里过,绿意浓浓,十分阴凉。   “那就种竹子,小鹤......让尤铜找下面的管事去办,小鹤有喜了。”   小鹤有孕的恰是时机,整个巨门巷都焕发出一种勃勃的生机。   两人绕过干枯的水流,再往其他地方去看。   “这些地方,也就皇上来那一次,亮过灯,”解时雨想到那一晚的威严,“皇上并不像说的那般老朽。”   从前她不止一次听解清、解正提起过皇帝的年迈和病体,可真见到皇帝,却发现完全不是如此。   将那一晚情形说给陆卿云听,陆卿云轻笑一声。   这个皇帝。   “我回来了,皇上他老人家给你上这三道枷锁,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解时雨松了口气。   这枷锁戴在身上,真是不便。   “您执掌西府,徐定风还有其他驻军,是不是得来见您?”   陆卿云点头:“我路过云州的时候,和徐定风相谈甚欢,徐定风的次子再过几日就能进京护卫皇上。”   解时雨心想护卫皇上哪里用的着徐定风的次子,而且“相谈甚欢”恐怕是拿着刀子谈的,不然这个土皇帝怎么愿意把儿子送进京来做质子。   徐家上下,只怕恨透了陆卿云。   她心中一动,低声道:“皇上是拿您,做朝廷的刀吗?”   陆卿云先是惊讶,随后狠狠的赞了她一句:“聪明。”   是真的聪明。   外人只看到他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不知这背后他将面临的是万丈深渊。   他心中如同明镜,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照的明明白白,自然也明白皇上的心思。   他出生入死、浴血奋斗所换来的一切荣耀,只到皇帝归天那一刻为止。   之后的岁月该如何,世人又会如何看他,皇帝给了他最大的权利,让他在自己活着的这些日子部署好一切后手。   也许他有隐退的机会,也许没有。   因为这世事总是无常,人也无常。   解时雨将眉头紧蹙,目光中有担忧,却不是担忧自己。   皇上既然要用他这把刀,自然是用他的锋利,他执掌西府,就只能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他确实有这样的本领,可刀沾满血之后,又能安然归入刀鞘吗?   皇上总是要去的,届时新帝登基,朝政不稳之际,会不会又拿他这把刀来祭新朝?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野心   陆卿云看着解时雨脚步一乱,将裙摆勾在了假山尖锐的石头上,便蹲下身去给她摘下来。   哪怕是做小伏低的这么一蹲,他那胳膊和腿脚也全都十清晰有力,绝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站起来,带着笑意温和的注视她:“放心,还有时间。”   解时雨被他的眼睛看的心中滚烫。   在她心中,这双眼睛也是神灵一般的眼睛,无可比拟,若是有朝一日......   她不敢想。   将这件事存到心底,她展颜一笑:“遇仙楼的粽子怎么样?”   “不知道,”陆卿云起身,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笑,“吃不起,我如今是穷光蛋一个,你别嫌弃我。”   他回来之后,已经将他的私印全都换成了解时雨的私印,就算他们成亲,这些东西也只是作为嫁妆。   不管日后情形如何,也不管他是死是活,他都给解时雨安排好了后路。   解时雨反问:“从云州回来,你留下这么大的产业给我,难道不怕我弄砸了?”   陆卿云听了,低头一笑,并不作答。   他自觉是个粗人,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语,在他看来,给自己姑娘的东西,就得贵重。   这点东西算什么,他只想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塞给她,没了,他就再去赚,再去抢,再去争。   解时雨能从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一切,默默将脸一红:“我占便宜了。”   陆卿云摇头:“往后还有许多的风浪,要是我一文不值了,你也认命吧。”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一下。   解时雨听他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接着他这一声笑声说道:“我一开始,就是一文不值的。”   那时候,她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她总想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将她带出泥泞,她不用这个人陪着自己白头到老,只有知道有这个人在,就好了。   她太苦了,太需要人爱了。   然后她见了陆卿云一面,并且竭尽全力的抓住了他。   陆卿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厨房里,陆鸣蝉守着大铁锅,蹭的满身都是油烟,不安分的看着小鹤和秦娘子包粽子。   她们动作飞快,又有其他仆人帮忙,不仅包出来一大锅粽子,还做了许多丰盛的菜肴。   陆卿云和解时雨吃饭,一个丝毫不挑剔,一个吃的不多,然而这日子在她们眼里又是截然不同的,她们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将一个端午过成大年。   去年那个年,过的实在是太冷清。   吃过饭后,陆卿云就去忙他的军务,而解时雨坐在书房中,翻出来南彪递进来的一个竹筒,打开再次细看。   上面的字小小的,密密麻麻,写了一整张,全是关于码头上胡邦的。   胡邦这个人,并不像在四皇子手下表现的那么低调无能。   他曾有秀才功名,做的一手锦绣文章,又不拘泥,前途一片大好,却因卷进官司中,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这一场官司中,怀疑他为报父母仇恨,怒杀县令满门,却没有任何证据。   在大牢里关了他整整三年,用尽刑罚,他都喊冤枉,最后只能革去功名将他放了。   有血性,又心狠,知道杀人满门,斩草除根,而且聪明,没留下把柄。   他没逃,而是进了大牢,脱出身之后,又能光明正大行走于人世,不至于躲躲藏藏,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提起。   进了京城,他甚至投到了四皇子门下,想为自己日后再求一个前程。   将纸条卷起来塞进竹筒里,解时雨静静思索片刻。   东府属文官,执掌财政、政务,与西府分庭抗礼,互相制衡。   陆卿云执掌了西府,若是她能将手插入东府之中,他日皇帝春秋不豫,这就是一个能让陆卿云顺利归入刀鞘的一份力量。   她和他,是荣辱一体,生死与共。   “吴影,”她将一张帖子递过去,“告诉张端,让他将胡邦送来赔罪。”   胡邦来的时候,很是摸不着头脑。   他拎着一串粽子,客客气气的送给解时雨做礼物:“解姑娘,在下来听您差遣。”   解时雨打量他,话说的很不客气:“你看人的眼光很差,比起京府衙门李旭来,差的太远,你挑中四皇子,很失败。”   胡邦没有生气,也不诧异解时雨知道他是四皇子的人,反而问:“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四皇子无依无靠,正是用人之际,在四皇子手下,在下才能出头啊。”   他一边说,心中一边暗暗纳罕。   这位姑娘,与四皇子妃同是闺阁女子,同样野心勃勃。   对外,解时雨只是个名声不好的小女子,而四皇子妃则是有名的才女,可这对内......   这差别,未免过于分明。   尤其是解时雨刚从一场争斗中脱身,听张端说她险些死在解臣手下,解臣尸骨未寒,她就能若无其事的评论起皇子来。   这若是托生成一个男人,兴许在京城掀起的风浪,不会比陆卿云小多少。   解时雨微微一笑:“你在镇国公世子手下,一样能出头,他还很年轻,大有可为。”   胡邦也跟着笑了:“那个混世魔王?”   笑过之后,他垂下眼帘,将自己的后背靠在椅背上,开始了漫长的思索。   外面原本阴沉沉的天气,最后生生被他想成了倾盆大雨。   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中,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您想让我做什么?”   解时雨早已想到他不会拒绝,答的飞快:“让他拜相。”   “拜相?”胡邦看着解时雨,怀疑她是失心疯了,“这属实不敢想,浮泛无根之事,如何能成。”   他悄悄观察过陆鸣蝉。   做纨绔子弟很不错,跟着抚国公也不错,跟着陆卿云,那更没话说,但是他不认为这孩子有大才。   哪怕是抚国公,如今将乱糟糟一团的户部逐渐理清,皇上也没有让他执掌东府的意思。   解时雨安安稳稳的坐着,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很荒唐的话。   “人的野心,要往高处走,放在不可能的可能上,   他日就算掉落下来,鸣蝉也还是落在庙堂之中,你若是只将眼光放在庙堂上,那么有朝一日落下来,就会落在泥沼里。”   胡邦先是一直惊讶,听了这话,脸上的诧异凝固,最后消失。   他出神的想了片刻,最后道:“只是我没有这样大的才能。” 第一百六十章 读书难   胡邦这一句话,就是彻底答应下来,再不会变节。   他没有如此大的才能,但也有微薄之力。   从四皇子放在码头上的钱袋子,转眼间变成了解时雨手下的棋子。   说棋子太贬低自己,胡邦心想就算是陆鸣蝉身边的幕僚吧。   解时雨不以为意:“成大事者,只靠一个人自然不行,你先替他择个好先生吧。”   要给陆鸣蝉这样屁股下面长了针,一刻钟都坐不住的人择个好先生,这事不比拜相容易。   这人不仅要有才,还得降得住陆鸣蝉这个混世魔王,这天下能够如此变通的先生,全都在朝堂里干大事。   胡邦在心里叹了口气,问解时雨:“姑娘这是要入局?”   他眼里已经有了点亮光。   不是有野心,他就不会投到四皇子门下,而是早早去做了个闲云野鹤。   在京城的这些年,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比张端还要像个长史,但一直没有在四皇子面前显露。   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上错了船。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他这个过有点大,属实影响前程。   没想到事情竟然还会有转机,就算不看解时雨,光是西府陆卿云,就能让他拜服。   “入?”解时雨摇头,“我与大人有圣旨赐婚,虽然还未成亲,但也是夫妻一体,这个局,我们一直在其中。”   胡邦没有花时间去细想。   陆卿云执掌西府这件事,他早就琢磨过。   远的北梁不说,光是云州和一群老武将,就是他的阻碍。   侍卫亲军行事,颇有些无所不用其极,名声比这些老派武将要差的多。   尤其是徐定风,让他听陆卿云调配,他没揭竿而起就算是给皇帝面子了。   “姑娘就不怕我出了这个门,就将这些话传出去?”   “出我口入你耳,”解时雨看着他,神情未变,“若是有第三人知,解臣能死的悄无声息,你自然也能。”   胡邦尴尬一笑,连忙摆手:“玩笑话玩笑话。”   这位姑娘,还真是个狠角色。   解时雨认真道:“你放心,你不应下来,我也不会说,我会让人刻一方小印给你,富泰银楼就能支银子,银钱上不必节省。”   胡邦又道:“那您选好站哪一位了吗?”   解时雨并未回答。   太子平庸。   四皇子暴躁。   五皇子贪得无厌,私盐一船接一船的走,从无满足之时。   至于六皇子,和五皇子同母所出,不显山不露水,听闻只听五皇子的话,只是背后究竟如何,她还需再看。   这样选无可选的四个人,朝堂众人,还能斗、能争,丝毫不为江山忧心,也算是自欺欺人吧。   那圣意呢,圣意又是如何?   片刻之后,她才开口:“人如水,各有性情,我们随风而动,推波助澜即可。”   ......   陆鸣蝉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受到两面夹击。   先是来了个胡邦,胡邦是大姐请过来给他做幕僚的,他只能咬牙接受,可这幕僚也管请先生教书的事?   他一路逃去镇国公府,没想到镇国公闲来无事,竟然要给他定一门亲事,想带着他去相看。   这可把他吓坏了,他一鼓作气逃到了抚国公府上,和郑世子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睡眼朦胧的打了个哈欠,问郑世子:“你爹给你请过教书先生吗?”   郑世子立刻变成了一脸牙疼的表情:“我就在宫里的宗学读过书,读完了就行,不用考什么,就能赐第授官。”   “那多好,”陆鸣蝉眼睛立刻一亮,“宗学好玩吗?你在宗学挨欺负了?”   郑世子被他问的险些流泪。   “我去读书的时候,还只有九岁,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姑娘......”   “你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不一样,那时候跟我一起进宗学的,还有你大哥林宪,六哥林彤,文定侯府世子文郁,承恩伯次子庄景,卢国公长子程宝英......”   “我怎么没听说过程宝英?”   “出家了......反正他们各个都是人才,显得我又蠢又笨,还不阳刚,常沐也教过我,还打过我的手板子,不过我觉得常沐的德行,不配教书。”   “其他先生呢?”   “全都古板的很,连个玩笑话都不能讲,你想去宗学?”   陆鸣蝉给自己的嘴巴续上一个包子,打消了去宗学的念头。   他心想自己刚做镇国公世子的时候,脑袋里既无知识,又无经验,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这世子之位能坐多久。   本想着做个纨绔子弟,混一天是一天,没想到稀里糊涂还做了几样大事。   他感觉自己在这其中也学会了不少阴谋诡计,聪明的脑袋瓜里也装了点学问。   既然大姐给他预备了一条路,那他也不能任性。   况且他这运气确实不错——不然怎么能遇到大哥大姐。   读书就读书吧,总比要饭强点。   明天,明天就开始读书。   塞了一肚子包子,他见郑世子还在那里喝粥,忍不住道:“还没吃完?”   郑世子拎着筷子看着他:“你有急事?”   陆鸣蝉点头:“我得去京府衙门外面看热闹。”   郑世子更加疑惑:“看什么热闹?”   “解家啊!”陆鸣蝉惊讶他的孤陋寡闻,“你不知道解臣死了?”   郑世子放下碗筷:“知道,不是说他自己从山上摔下去摔死的吗?还去京府衙门看什么热闹。”   陆鸣蝉冲他翻了个白眼:“他一死,他娘没两天也跟着病死了,那个常沐,就把解臣的妹子给休了,他妹子在到处告状,说是我大哥——陆大人,把她哥活活打死的。”   郑世子喝粥喝的肚子里哗啦作响,凑到陆鸣蝉跟前,小声问:“到底是不是陆大人打死的,你跟我说说,我不告诉别人。”   风言风语,他可没少听。   陆鸣蝉毫不在意:“你告诉别人又能怎么样?”   他兴致勃勃的给他掩饰了一遍那天的情形,说他是怎么着急,又是怎么找到的人,陆卿云怎么打的解臣。   说到最后,他说的格外详细,将一根筷子放在手里,“咔嚓”一身掰断成两截:“就是这样,骨头就断了。”   郑世子听的脸上神情也是来回变化,一会儿焦躁,一会儿愤怒,最后将手藏在了袖子里,害疼似的捏了捏。   “这解臣也是有毛病,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陆鸣蝉很赞同的点头:“走,看热闹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新来的   京府衙门前已经被围城了铁桶,护卫犹如门神,禁止任何宵小踏入其中。   看热闹的人也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看着跪坐在地上哭喊的节姑。   短短的时间,她就像是失去养料的鲜花,迅速枯萎。   解臣的死,仿佛是一道天堑,把她从繁华富贵的人间拉到了一无所有的地狱。   这一切都是陆卿云和解时雨这对狗男女带给她的,她要来求个公道。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可就是无人理会,于是她想到了上吊。   从前在家里,她哪怕只是说一说寻死的话,母亲和大哥也都会让着她,可今天她绳子都拿出来了,却被人薅着头发扔了出来。   她身上穿的还是富贵逼人的衣裳,她一向喜欢热闹,衣裳首饰也要花团锦簇才好,可现在衣服也滚的全是灰,头发乱糟糟的,周围围着她看的人,全是低贱的行人。   他们一个个穿着粗布衣裳,竟然还敢对着她指指点点!   要是从前,这些人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守着门的护卫被节姑哭的烦了,越发骂骂咧咧起来,上前作势要踢她,她只能连滚带爬的走开。   去哪里,去刑部还是去大理寺?   这两个地方,就算她去了,最后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   她只能拖着脚步在街上走,没有马车,解家的仆人走的走,散的散,没有人喂马,她只能将其贱卖了。   解家没了,她又被休,常家的大门她进不去,从此以后再没有靠山。   失魂落魄的想了一路,她感觉自己要发疯。   不疯怎么办,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活下去?   回到解家,家中连一个门房都没剩下,倒是有几个牙行围着宅子,仿佛已经认定这座宅子在她手中不能持久,早早的就来估好了价钱。   其中一个牙行的人已经等不及,见她回来,立刻凑上前去:“姑娘,你松个口吧,现在正好有人能出个大价钱,这大宅院啊,就是得有人气,没人气了,就难免破败,到时候你就是想卖都卖不起价钱来了。”   节姑怒瞪着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面目狰狞,睚眦欲裂,心里那股火喷出来,要将这些下贱人烧的灰飞烟灭!   她是失去靠山了,连这些登不上台面的人也敢来欺负她!   “滚!都给我滚!”   她一边怒吼,一边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将围着她的人都吓散了,才跌跌撞撞的往门里跑。   门内是枯枝败叶,连门栓都坏了,怎么都扣不上,看来这牙人说的也没错,房子就是这样败落的。   奔进家里,她找到厨房水缸,给自己舀了口水喝,喝到一半,忽然见到灶台前站着一个雪白的女鬼。   “啊!”   她尖叫一声,将水瓢砸过去,等水瓢哐当一声砸中,她才发现并不是一个女鬼,而是自己的疯姑姑,解召召。   只因厨房中光线暗淡,解召召又是一身破衣烂衫,蓬着一头乱发,拖曳成一片,才将她吓了一跳。   解召召饿了,自己跑到厨房来找吃的。   厨房里只有节姑吃剩下的一个冷馒头,被她抓在手里,吃了一半。   节姑看她呆呆傻傻,满肚子的火总算是可以发泄出来,上前就冲着她一阵踢踢打打。   “谁是你吃我的东西!你这疯子!傻子!死的怎么不是你!”   解召召躲躲藏藏,口中发出阵阵呓语:“七郎,七郎救我……杀了你……”   节姑揪住她的头发:“七郎?你倒是叫他来啊,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贱货!贱货!让你在我面前狂!难怪没有男人要你!”   到最后,她打也打累了,骂也骂累了,才一把将解召召搡在地上。   厨房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节姑也颓然的靠着墙角坐下,莫名开始打量这个姑姑。   解召召很瘦,腰肢细可折断,再往上看,衣带未系,露出干瘪如空口袋的胸,然而脸生的不差。   她脸只有巴掌大,白成了羊脂玉,有眼神空荡荡的大眼睛,嘴唇棱角分明,像是个假的偶人。   这件白衣裳,也不知道多久不曾换过,上面印着各种深深浅浅的血迹。   节姑看着看着,忽然在心中给她估了个价钱。   解臣能卖她求前程,她为什么不能卖了解召召求富贵。   这样神志不清的疯子,应该可以卖给那些人牙子,给那些又穷又丑,娶不上媳妇的男人。   虽然卖不上几两银子,可再加上这座宅子的钱,还有母亲留下来的体己,她应该可以衣食无忧了吧。   也只是衣食无忧而已。   她得穿粗布衣裳,得自己下厨,头上甚至不能戴一根好看的簪子,以免遭人觊觎。   可她还不到二十岁!   还是花一样的年纪!   她怎么甘心啊!   就在她不甘心时,忽然有人长驱直入,还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这一群人很快就在厨房里找到了人,并且对外大声道:“三爷!在这里!”   然后,一个高大而邋遢的人出现在厨房门口,懒洋洋的看一眼两个姑娘,手里握着的马鞭一甩,上面镶嵌着耀眼的一块碧玉。   他进了厨房,立刻将这厨房衬的逼仄起来。   而他从节姑一直打量到解召召,神情是居高临下,仿佛一头出笼的猛虎,一张嘴,就能将这两个姑娘嚼碎。   这神态之下,他的眉目依旧是端正的,双眼皮,高鼻梁,眉毛斜飞入鬓,看的出长相不错。   只是他不修边幅,皮肤晒的很黑很粗粝,还给自己弄了一圈胡子,胡子下面是一身团领衫,被他卷着袖子,扯大领子,弄的松松垮垮,腰间还插着一把长刀。   至于他脚上那一双鞋,灰扑扑的,还沾着泥。   这是个不讲究,又极其张扬的人。   他一双眼睛来回转动,在扫过解召召时,挑了挑眉毛,在看到节姑的时候,他就“呵”了一声。   “这就是陆卿云那个未婚妻子的姐妹?行啊,这小模样长的。”   他将解召召也当成了和节姑一辈的人。   节姑不敢说话,因为见到了外面乌泱泱的一群人。   而这个粗犷的男子捏着马鞭,对着节姑微微一弯腰,用鞭子抵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比咱们云州的娘们强,细皮嫩肉,”他满意的一点头,“鄙人姓徐,徐定风的小儿子徐锰就是我,你们那位姑爷陆卿云,在云州跟我打了一架——不输不赢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全是爷   徐锰说完,还停下来想了想。   随后他很诚恳的一点头:“确实算是不输不赢,他怕死,我可不怕死。”   节姑依旧不敢说话,她感觉此人不仅魁梧,而且有些疯癫,目光不定,处在一种狂暴的边缘。   有人从外面跑进来,冲着徐锰低声嘀咕两句,徐锰两眼一亮:“你们到处在告陆卿云的状?”   来人指着节姑:“没错,就是她,我打听的是个嫁过人的姑娘,还是太子太傅的夫人,刚被休。”   说完,他又指了指明显神志不清的解召召:“这个大的,倒是没听说过。”   “妙!真是一来京城就给小爷一份大礼!统统带走!”徐锰哈哈一笑,随后一弯腰,将自己的脑袋杵到了节姑面前。   “我给你报仇。”   节姑瑟缩成一团:“不......我不用报仇。”   她实在怕了这个人。   徐锰歪着脑袋:“那就直接带走......”   一旁的随从连忙低声道:“三爷,这里是京城,不好直接带走。”   徐锰龇了一下牙,松了下裤腰带,又停住了手。   他的脑子并不复杂,手下不听话,就打服,女人不听话,就干服。   但这里是京城,不是云州,不能随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万一这再是个贞洁烈女,将他告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衙门里去,就更麻烦。   用手指耙了一把头发,再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又笑起来,问节姑:“你跟不跟我?”   节姑仿佛是被他问傻了:“跟......跟你干什么......”   徐锰粗鲁的一笑,晃直身体:“当然是伺候我,不然你还能干什么?”   节姑眼里闪过一团火,脑子渐渐清明,开始飞快的算计起来。   “我不给人做丫鬟。”   徐锰拍了拍马鞭:“小爷我不缺丫鬟,倒是缺个暖床的。”   一旁的人连忙道:“三爷,她是想让您纳她做妾室,要个名分,好歹是您屋子里的正经人。”   “妾室也能算正经人?”徐锰对着节姑点头:“可以。”   妾室,不也是提脚就能送人的东西吗?   和丫鬟有什么区别?   节姑没动,而是加了一句:“你得给我银子花。”   徐锰逐渐不耐烦起来:“银子?爷我有金山银海,对女人从不吝啬。”   正午时分,节姑拉扯着解召召,走出了解家大门。   她很想丢下这个疯子,但徐锰却非要将解召召也一起带走。   他并非善心大发,而是想要留着日后羞辱陆卿云。   有妻族如此,这门亲事,看陆卿云怎么抬得起头。   徐锰的随从临时拉来了马车,将她们塞了进去。   节姑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原本身上全都被扒下去的荣华富贵好像又回来了。   徐锰说“金山银海”,她看着这辆宽阔奢华的大马车,也觉出了其中的富贵。   给人做妾,她无所谓,她又不是没有做过。   但是她无法离开这座华丽的牢笼,首饰、衣裳、呼奴唤婢,这些东西组成了她,是她生命中的一切。   徐锰会杀了陆卿云,会长留京城,她以后还会和从前一样,是所有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一想到那些女人对自己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她就打从心底里觉得舒坦。   解召召东摸摸西摸摸,想要从马车中离开:“下去......我要下去......七郎会找不到我的......”   节姑狠狠将她扒拉车窗的手打开:“闭嘴!”   解召召不知道痛,又抓了上去,不等节姑动手,马车已经一阵晃动,将她们两个晃做一堆,跌倒在了马车中。   外面更是一阵马鞭清脆的响声,骏马嘶声而起,在京城热闹非凡的大街上撒开蹄子狂奔,横冲直撞。   井井有条的街道一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马车也仿佛是要散架,跑的飞快。   节姑抓着解召召,好不容易稳坐下来,听着外面的哭喊声和骂声,费力打开车窗看了一眼。   街道上的景色从她眼前流水一样划过,箩筐倒翻,行人跌倒,货物散落,一片狼藉。   但是无人敢拦。   节姑得意洋洋的看着抱着香瓜大哭的人,心想这就是权势,她坐在马车里,也与有荣焉。   不等她乐呵完,马车骤然又是一停,她和解召召两人猛地往前一倾,竟然直接从车门中滚了出去,撞到赶车的汉子身上才停下。   节姑伸手就要甩这汉子一个巴掌,手却停在了半空。   她看到徐锰也摔在了前面。   他的马不知为何受到重击,两条前腿跪倒在前,连人带马一起摔了过去。   徐锰正打马打的高兴,毫无防备,顺着马就往前摔了下去,若非他一身功夫扎实,身边又有两个护卫及时纵身将他护住,他这一下,非把脖子摔断不可。   从地上爬起来,他滚了个满身灰尘,都懒得去拍,怒瞪双眼,大喝一声:“谁他娘的敢暗算爷!”   这一声虎啸龙吟喷出来,再加上一群凶神恶煞的护卫,各个膀大腰圆,带着武器,街道上的人群全都瑟缩在一旁,不敢吭声。   酒楼廊下却有人用清脆嘹亮的嗓音回答他:“是你老子我!”   众人看过去,就见陆鸣蝉挺直腰板,站在一群纨绔之中,那个小身板,在徐锰眼里估计也就是一巴掌的事。   徐锰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一声:“就凭你!小子,你还不够小爷我塞牙缝的!”   陆鸣蝉叉着腰回他:“对付你这种当街纵马的败类,你老子我用不着亲自动手!”   郑世子在一旁也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就是,你算什么东西,趁着爷们还没动手,赶紧自己滚蛋吧!”   姜城在一旁应和:“他就是一个屁,噗一下就放了。”   其他几个闲人全都笑了起来,不过笑的哆哆嗦嗦,显然对徐锰很是畏惧。   徐锰呵了一声,定睛一看,果然见那人群后头,蹲着一个戴斗笠穿黑衣的男子,膝盖上放着一把大刀,两只手正在剥花生吃。   他再低头往自己脚下搜寻一圈,果然见到两颗已经被踩的粉碎的花生。   将马鞭扔给身边护卫,他紧了紧腰带,目露精光,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京城有点意思。”   他正要抽刀,马车之中的解召召忽然挣扎着尖叫起来:“七郎!我看到七郎了!七郎救我!”   她这一爆发,力气极大,直接将抓着她的节姑甩到了一边,要往酒楼里冲,赶马车的汉子上前一把将她拎住,还被她挠了个满脸花。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斗殴   徐锰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楼上,大步往陆鸣蝉的位置走去。   酒楼上空无一人,全都聚在了楼下看热闹,倒是酒楼对面的茶肆中,陆卿云安坐窗边。   他面前堆着几碟糕点,随手尝了一块,吩咐承光:“挑两个人,让徐三过过瘾。”   承光应声,快速下去。   白丹做男子打扮,腰间挂着匕首,坐在他对面,眉头紧皱。   “您怎么能这么纵容他!这小子本来就够纨绔嚣张了,这可是徐将军的儿子,好不容易才弄到京城来,这要是在京城里出个万一......”   陆卿云抬眼看她:“徐定风的儿子,很值钱?”   白丹别过头去:“那也不能因为这些小事......我觉得您这是公私不分。”   陆卿云看向窗外,并未答话。   徐锰大步走向陆鸣蝉的时候,这些闲散人等全都一窝蜂散开,尤铜已经扔了满手的花生站了起来,将陆鸣蝉拎到身后。   但他也没有出手的意思,而是往徐锰身后看了两眼,自己夹着陆鸣蝉迅速往后退去。   徐锰刚想叫住他,忽然觉得脑后一阵劲风袭来,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身穿灰色短褐的人,也是一样的戴着大凉笠,看不清眉眼。   这两人全是一样的招数,就连刀都没出鞘,一齐发作,并力往前。   徐锰“哈”了一声,倒转手中长刀,迎了上去。   三人乱打做一团,根本看不清,而徐锰一身蛮力,戴着斗笠的两人合力才将他掀翻。   徐锰一跤跌到酒楼里,将桌椅板凳全砸了个粉碎,他还能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叫住自己蜂拥上前的护卫:“让开!有点意思。”   拎着刀,他一个转身又冲了出去。   酒楼里看戏的人惊慌失措,各自逃到角落,以免遭受无妄之灾,同时全都惊的呆住了。   这莽汉到底是哪里来的?   郑世子张了张嘴:“鸣蝉,你家这好手多啊,哪里请来的,我也好去请两个。”   姜城摇着扇子:“这一看就是私卫,养一个就是数不清的银子,不然你以为几位殿下怎么这么缺钱。”   郑世子啧啧两声,心想要论有钱,还是巨门巷。   话还没说完,外面又是砰的一声,对面的茶楼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这回不是徐锰。   徐锰换了左手提刀,赶上去冲对方小腹就是一脚,倒下的人就地一滚避开,徐锰右手又攥了个硕大的拳头,提手就揍。   等把这四周砸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京府衙门和厢军一同来了。   李旭看着这一片乱象,心想自己在京府衙门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么稀奇的。   这是土匪来了?   他厉声喝止这场打斗,徐锰意犹未尽,不肯停手,可那两人却是转身便走,迅速离开,不见了踪影。   李旭都没叫住:“诶你们两......”   陆鸣蝉从人堆里跑出来:“李大人,不要叫,那是我的护卫!我的护卫!这些损失我赔!这个乡巴佬怕是赔不起。”   徐锰失了对手,暴跳如雷的回道:“放屁,用得着你赔!你爷爷我有的是银子!”   陆鸣蝉不甘示弱:“你有个屁,看你穿的这一身破衣烂衫!”   李旭暗暗叹气。   一个是镇国公世子,另一个虽然没见过,但看这架势,也不是善茬,京府衙门最怕这种官司,不如交给这些厢军。   厢军归属侍卫亲军,他们权利大。   而陆鸣蝉和徐锰实在是跟贴心,他才刚想要如何行事,这两人就又上演了一处全武行,只不过这一次没人代替陆鸣蝉出征。   陆鸣蝉当场就被徐锰掐着脖子摁在了地上摩擦,脑袋磕了个脆响。   厢军也迅速出手,又是撕扯又是动手,要将这两人分开,不然镇国公世子可真要被摁死在这里了。   可他们这些人平常看起来是孔武有力,在徐锰手底下,竟然连一个陆鸣蝉都抢不出来。   这时,有人领着一大队人马上前来,见此情形,连忙上前怒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乱成这样!整条街都被你们堵死了!还不快松开!”   李旭见到来人,连忙跪倒:“见过六皇子殿下!”   其他人一听,也全都稀里哗啦的跪了一地,唯独徐锰,就连跪都要摁住陆鸣蝉,可怜陆鸣蝉的脑门都擦破了一层皮。   徐锰一边跪拜,一边道:“给六皇子殿下请安,下臣徐锰,家父云州徐定风。”   六皇子赵晟见过陆鸣蝉,知道他是镇国公世子,亲自上前,从徐锰手里将陆鸣蝉拽了出来。   “你是徐将军的儿子?”   陆鸣蝉额头还火辣辣的疼,这一下脱出桎梏,也不管徐锰是谁的儿子,眼前站的是谁,上前就是一脚踢在徐锰身上,嘴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原本徐锰虎背熊腰,陆鸣蝉年纪小,力气也大不到哪里去,这一脚只能算是蜻蜓点水。   可他这一脚上去,徐锰立刻痛呼一声,大声道:“殿下,没想到京城之风,比我们云州还差!下臣还没进宫面见皇上,就被人给打了。”   陆鸣蝉梗着脖子:“我打你也是为民除害。”   六皇子将陆鸣蝉揪到一边,先是无言的长叹一口气,随后振作精神,将他们两人一起教训了两句。   “两个混账!丢人现眼!都跟我进宫去!”   陆卿云在茶楼上,并未打算下去拜见六皇子,而是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全都框在了眼里。   白丹也看了这一场乱,嗤笑一声。   “徐锰看着是个傻大个儿,还挺会装可怜,   在云州的时候就这样,明明是他先挑事,徐定风一罚他,他就要装个被迫受害的样。”   三风笑道:“他又不傻。”   白丹又道:“六皇子倒是斯文和气,气度不差,只是处事稍弱,三风,你看呢?”   她嘴上叫三风,目光却看向陆卿云。   三风想了想:“五皇子和六皇子是同母兄弟,感情甚好,六皇子一心一意支持五皇子,看样子,这也是在给五皇子铺路。”   白丹“哦”了一声:“那这六皇子是想搭上徐定风?”   三风觑了一眼陆卿云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止,才发表了自己的一点见解:“我看不像,应该是想搭上镇国公世子。”   镇国公世子背后站的是陆卿云,如今已经是众所周知之事。   只要能够打动陆卿云,整个西府都将支持六皇子,这比一个远在云州的徐定风要靠得住的多。 第一百六十四章 身份   白丹看向陆卿云,很肯定的说:“那六皇子一系就是想搭上您。”   三风觉得她说了句废话,并且是句不该说的废话。   他咳嗽一声,小心翼翼道:“这种事我们不用操心,陆大人心明如日月。”   他从北梁回来,皇帝给他脱去贱籍,赏了白姓,赐了个侍卫亲军都虞侯,同时也赏了白丹一个县主。   这对皇帝,不过是随手一指,对他们来说,却是脱胎换骨。   但这脱胎换骨只是对别人。   对着陆卿云,他们依然是不太中用的属下、用处不大的仆从。   没有陆卿云一路厮杀出来,他和白丹,如今还在北梁乱七八糟的过日子。   陆卿云是在他们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拯救了他们,回想起一路的点点滴滴,他都只能承认自己是半个废物。   尤其是在见到承光和金理之后,陆大人还能在这里听他们废话,真算得上是宽宏大量。   身份二字,他在心里说了无数遍,也提点过白丹无数遍。   陆大人就是陆大人,陆大人的手段是无边无际的,一旦惹怒了他,他立刻就能让人感到绝望。   但白丹一向主意大,心气高,在男子面前尤其争强好胜,对三风的话,她直接嗤之以鼻。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被拯救的那一位,她认为自己是陆卿云的伙伴。   白丹对三风那一句心明如日月更是很直接的哼了一声。   “陆大人,您如今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还听到有女眷下了帖子去巨门巷,您应该多约束解姑娘和林世子,免得他们打着您的旗号办事,   人一旦被捧的太高了,容易昏头。”   这些话藏在她心里,和美酒似的酝酿了许久,如今终于等到了脱口而出的机会。   在她看来,解姑娘如今是一步登天,一个穷极乍富的人会如何,她见过不少。   这人忽然被众星捧月似的包围,所有人全都看她的脸色,言语奉承,满脸笑容,好像她是天生的金枝玉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就会晕了头。   一个人晕了头,就容易做错事。   至于陆鸣蝉,嚣张跋扈,言行无状,但后面好歹还有个镇国公府撑着,就算是牵连,也是先牵连到镇国公府,这样一来,总比解时雨要安全。   陆卿云却是淡淡瞥她一眼:“那县主可昏头了?”   从一个无人所有的女子,到如今的县主,这样的富贵,不也是骤然而起?   白丹被他一看,总觉得他那眼睛里藏着点似笑非笑的揶揄。   她嘟囔一句:“我跟其他女子又不一样,我难道比哪个男儿差吗!”   陆卿云微微点头:“解姑娘也和其他女子不一样。”   说完,他嘴角莫名的带了点笑意,仿佛只要说起这个人,就足够让他高兴起来。   他又低头喝茶,在喝茶的一瞬间,笑意骤然而收,换成了冷漠。   三风已经被白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岔开话题:“不知道北梁的使团到哪儿了?”   白丹勉强平复心情,自然而然的跟着换了话题:“最快也得一个月。”   三风松了口气:“听说来的是成王,他在皇子中也十分出色,这一趟来,肯定不止是求娶这么简单。”   “就朝廷这几个蠢货,”白丹毫不掩饰对朝中几位皇子的轻视,“总不至于跟他勾连吧,陆大人,您应该盯着点成王。”   陆卿云不答话,风轻云淡的很,还有功夫叫人包点心。   白丹见他光做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又忍不住讥讽一声:“世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全是真的。”   陆卿云让人包起一包点心,递给承光:“去巨门巷,将这里的事情告诉解姑娘——不了,还是我自己去。”   白丹见他像是根木头似的不搭理自己,又气又臊,脸一红,正要说点什么,却见陆卿云已经起身。   他抖过披风系上,让自己裹进暗沉沉的光影中。   从这一团光影中射出两道冷淡的目光:“成王已经在京中,既然巾帼不让须眉,县主去将他找出来吧。”   他说完就走,黑色披风随着步伐翻飞,挟着风似的。   直到他彻底不见,白丹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成王已经在京中?   这怎么可能!   可陆卿云这么说......总不错吧?   他让自己去找,京城这么多人,怎么找?   还是说,成王就在他们身边?   随后她又在心中嘀咕:“难道他是专程将六皇子引来的?可他不是纯臣吗?”   陆卿云是踏着满地阴凉走进巨门巷的。   宅子里随着他的回来,仿佛是还了春,绿树忽然成了荫,各色竹子组成一片深深浅浅的浓绿,将白墙都掩盖了。   在花厅里,他看到了正在喂鱼的解时雨。   解时雨擦了胭脂,也一脸的好气色,皮相美,风骨也美,墨绿色的湘裙,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两只金钗,颜色越是灿烂,越能照出她的眉眼。   解时雨回头,见陆卿云迎着风,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便不自觉的也笑了。   她擦了手,笑道:“您今日不忙?”   陆卿云将点心放在桌上,倒腾到碟子里,又将外面的茶炉塞子打开,等水滚了之后,冲好散茶,涮过茶杯,倒上两杯:“忙。”   小鹤从陆卿云进门开始就知道了,匆匆忙忙赶来伺候,边走边想要不要再买两个丫头,就见陆卿云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这陆大人——怎么什么都会干?   茶汽氤氲,散发出一股素雅的香气,解时雨隔着热气去看陆卿云的手,修长纤细,干净利落。   这只手穿过热气,将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   解时雨看看手,又看看陆卿云,就觉得自从陆卿云回来,这天地间就又有了风,有了光。   宅子还是从前的宅子,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但是她觉得一切都好。   他没回来之前,一切了无生机,他回来之后,风雨有了滋味,日升月落也有了滋味,就连花草都有了滋味。   陆卿云将街上发生的冲突一一告诉了解时雨。   解时雨吃了口点心:“六皇子——咬人的狗不叫。”   陆卿云点头:“京城鱼龙混杂,你得当心。”   “您放心,我时刻都警惕着,”解时雨又问,“您的身体痊愈了吗?”   陆卿云的伤出乎人的意料,甚至也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反反复复,消耗着他的身体。 第一百六十五章 问政   陆卿云一直以为自己是草根子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恢复过来,可是这一次的伤,好像因为他有了软肋,长驱直入,直捣黄龙,让他遭了不小的罪。   但他也并为对此动容,伤已经好了,余下的亏空,药、食,都能日渐的给他补起来。   所以提起身体,他也还是那样平淡,仿佛是在说别人似的:“好了,太医的方子好。”   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解时雨看的出他的疲惫和忙碌:“我还没吃过午饭,您陪我吃点吧。”   陆卿云果然不动了:“我才想起来,我也没吃。”   这时,小鹤才算有了用武之地,端上来烧羊肉、肉粉汤、酱瓜和干饭。   菜式不多,但是碗大,陆卿云连饭带肉吃完,正喝茶的时候,宫里来了人,请陆卿云进宫。   解时雨在花厅中站了片刻,忽然道:“鸣蝉也在宫中?”   被遗忘的陆鸣蝉此时跪的膝盖生疼,饿的眼冒金星,闻着旁边小皇孙手里的红豆糕,垂涎三尺。   小皇孙赵显玉比他小五岁,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孩,手攥紧了红豆包。   赵显玉身后十步远,站着四个伺候加监管的小太监。   陆鸣蝉又气又饿:“给我吃一口怎么了?”   皇上竟然只罚他一个人!   那个姓徐的当街纵马,伤了十多人,践踏了那么多小摊儿,竟然全须全尾的走了!   赵显玉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眼睛明亮,皇帝就在谨身殿中也丝毫不怕。   将红豆包往陆鸣蝉眼前递了递:“你能带我出去玩吗?”   陆鸣蝉饿急了:“你又不是皇上的妃子,为什么不能出去玩?”   赵显玉抿着嘴笑了:“那你打算带我去哪里玩?”   陆鸣蝉对着这个小皇孙,一时有点无从下手。   他那肚子里确实是揣着无数张面孔,可要面对的,全都是比他大的人。   对着这些人,他嬉笑怒骂,无所不会,能天真能可爱,能纨绔能乖巧,可面对年纪比自己小的赵显玉,还要遵守君臣有别,他一时不知道应该掏出一张什么面孔来。   摆出一张他自认为的大哥哥脸,他盯着赵显玉看了一眼。   赵显玉也正看着他,有探究,有好奇,似乎是想看看自己这一个红豆包能换来什么好东西。   陆鸣蝉立刻就不馋了,感觉赵显玉这小子并非平常的八岁小孩。   用一个红豆包把自己换出去,不值得。   赵显玉看他不说话,收回手,将红豆包塞进口中,等他将红豆包吃完,他还跑去偏殿喝了水。   陆卿云正是这时候到的。   赵显玉从偏殿中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悄悄的看他,见了陆卿云那满身的风霜寒气,又害怕又好奇。   陆卿云的目光扫向他,他又缩了回去。   “大哥!”陆鸣蝉见了他,立刻伸长脖子,委屈的眨巴眼睛。   陆卿云在他身边停下脚步,伸手按着他的脑袋,将他的翘首以待按了下去。   “大哥,”陆鸣蝉乖乖垂下脑袋,“我膝盖疼,那个徐锰怎么不跪,明明是他找事,你帮我跟皇上说说,这事情真不怪我。”   陆卿云看一眼紧闭的殿门,拍了拍他的脑袋,将他拍的矮下去一截。   越过陆鸣蝉,踏上台阶,他神情立刻变化,成了个不喜不怒的模样。   姜太监带头,领着两个小太监快步向他迎来。   “陆大人,您来了,从徐三爷出宫开始,这里面就在看账本了。”   陆卿云随着他往里走:“看兵部的帐?”   姜太监连忙道:“这倒是不知道,不过兵部尚书在。”   陆卿云踏上台阶,姜太监立刻噤声,也一起摆出一副勤谨的面孔。   两个小太监顶着门,将殿门打开,里面光线明亮,战战兢兢站着太子、兵部尚书、抚国公。   左边长案上,摆放着兵部和户部近三年来的银钱账目。   右边长案上,摆放着大量的折子。   这些东西是临时带过来的,尤其是户部往年的账目,有些封条都还贴着没有打开,有些已经翻看了一半。   皇帝面色沉沉,见了陆卿云才缓和了一点:“老姜,将折子一封给卿云看看。”   姜太监连忙捧着折子递给陆卿云。   陆卿云打开扫了一眼,是下面的驻军送上来的,索要粮草,再看一张,还是索要粮草。   一连几张,全都如此。   将折子放下,陆卿云不言语。   “傅子平,”皇帝闭着的眼睛睁开,看向兵部尚书,“你说说驻军情形。”   傅子平点头:“驻军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有兵一千人,中有八百,下有六百,共计六百一十七所,由十三所统领。”   皇帝嗯了一声,看向抚国公:“看看兵部去年的开支。”   抚国公取过一本账簿呈上去:“衣一千万匹缎,食二百万石,银八百万。”   皇帝又问:“前年呢?”   抚国公答的很快:“衣、食一样,银七百四十万。”   皇帝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今年的预算,朕没记错,应该是银一千万两,衣食也加了两成。”   “是。”   抚国公如今已将户部理的十分清楚,这些东西他都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皇帝点了太子的名:“太子。”   太子一个哆嗦,脸色惶然:“儿臣在。”   皇帝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心生不喜:“你既然署理兵部,朕问你,为何今年兵部的开支加大了?”   太子不自觉的先看了一眼陆卿云,好像陆卿云脸上有答案似的。   “儿、儿臣以为,是因为重建了西府,西府开支大......”   皇帝摆摆手,让他闭嘴。   他心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生的这些孽障,莫非是老天给他的考验?   “卿云,你说吧。”   陆卿云道:“战北梁。”   太子张着嘴:“北梁的使团不是快到了吗,为何要战?”   皇帝站起来,很想脱下鞋抽上太子一耳光。   他布置了这么久,先是让陆卿云前往北梁盗取机密,再是重建文武二府,又加大兵部开支,太子就是个聋子,现在也该领悟一二了。   北梁派个使团过来,无非就是拖延时间,顺便捣乱而已。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要不是其他儿子也都半斤八两,没有大智慧,只有小聪明,这太子,他早就废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太子道:“你跪着听罢。”   太子默默跪了下去,心里也很是委屈。   要打仗,怎么没人告诉他? 第一百六十六章 皇孙   皇帝只生了六个儿子,一死一放逐,如今还剩下四个,各个不成器,偏偏还不自知。   纵然他是人老心不老,可跟后妃见了面,也是有心无力,无法身体力行的再要一个皇子了。   好在已经习惯了,皇上痛心疾首的有限,不去看太子,转头看兵部尚书傅子平。   “你这个兵部尚书说说,一应供给都加大了,怎么还来问朕要银子。”   傅子平低声道:“皇上乾坤在握,臣......”   皇帝阴沉着脸:“朕让你说,你就说!”   傅子平很紧张,一颗心跳的飞快,害怕自己一个不慎,就落得个比太子还要惨的下场。   太子跪完了还是太子,他跪完了却不一定还是兵部尚书。   他唯唯诺诺的点头:“是。”   “皇上本意乃是以云州为主战之地,再以重兵把住各地,以固江山,银钱上优渥些,也好养出精兵悍将,但各地驻军将领几乎都和徐将军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时候索要粮草......”   说着,他又小心翼翼看向陆卿云,陆卿云却没有半分动容。   皇上对他这一眼洞若观火,当即冷哼一声:“说!”   傅子平硬着头皮道:“臣以为,各地驻军是认为陆大人不足以执掌西府,以此来表示不满。”   说完,他又找补了一句:“徐将军应该没有此意,不然不会送个儿子进京。”   “他的儿子能跟江山相提并论?”皇帝冷笑一声:“百姓们一年以千万为计的养着他们,没想到倒是给徐定风养的了。”   他又拿起一张折子:“居然还在奏折中说什么云州艰苦,更应优渥,另加赐礼,   又说西府不应由卿云执掌,朕的江山,朕拿银子养着他们,他们还要对朕指手画脚!   精兵悍将!朕倒是也想养出精兵悍将!可你们看看,养出来的全是白眼狼!   层层侵吞盘剥,当朕不知道!   卿云!”   陆卿云拱手上前:“臣在。”   皇帝肃然道:“你即刻启程,代朕巡行天下,抚军按民,赐你御札三道,如有大不韪者,出御札可示天下。”   陆卿云跪地领旨,傅子文、抚国公也一同跪下。   傅子文悄悄看陆卿云一眼,心想三道空白圣旨任填,这恩宠若是换了他,恐怕是如履薄冰。   徐定风如今不能动,这是要以陆卿云去强压徐定风,断了徐系的念想,顺顺利利打完北梁这一战。   这陆卿云,也是真沉得住气。   真是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他是一脸震撼,太子则是一脸茫然,抚国公则是了然于心。   登高——必跌重。   陆卿云出宫的时候,陆鸣蝉还在跪着。   “大哥!”他支着脖子,压着声音叫陆卿云,“大哥你带我一起出去走啊!”   陆卿云回头再看一眼探头探脑的小皇孙,按了按他的脑袋,一言不发出宫去了。   到宫门外,他先回遇仙楼,随后吩咐承光:“请解姑娘来送我一趟。”   解时雨坐着马车,和陆卿云在城门外碰了面。   陆卿云骑马走在马车一侧,和她说自己要去巡视驻军一事。   “三道御札?”解时雨皱着眉头,“皇上这是将您架在火上烤,他在时,您自然万无一失,他若是不在......”   光是凭这份盛宠,新帝登基,连朝臣都会因为畏惧而联手除去他。   毕竟一个能拿着三道空白圣旨当钦差的人,难保手中不会有皇帝的秘密遗诏。   她低声道:“您要走的是大道,不能结党营私,不能拱立新帝,这些阴暗中的事,您别问,我来做,您只管往前走。”   她本想让鸣蝉往上走,走到分量足够的地方去,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   她应该像一只蜘蛛,将整个京城都变成她的八卦帐,无孔不入,每一根丝都像是她的臂膀,钻到更深、更高的地方去。   边问边看,她的目光都是虎视眈眈的。   这个人是她的,她要留住,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拿走。   “我能做吗?”   陆卿云摩挲着缰绳:“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说完,他低头对解时雨一笑,伸手将她的手紧紧一握,风扑面而来,吹动两人的乱发。   他将自己全都托付给了她。   这一回,解时雨将成为他的神灵,将他从这纷乱之中拯救出去。   解时雨一笑,马车和马并驾齐驱,再送陆卿云一截。   她这一步迈出去,无论生死,都不能再回头。   可人生就是如此,一旦往前,就不可回头,哪能让你一走再走。   宫城内,陆鸣蝉跪的唉声叹气。   小皇孙看着陆卿云走了,才溜出来,拿着块糕点悄悄塞进陆鸣蝉嘴里:“不用你带我出去玩就是了。”   陆鸣蝉梗着脖子往下咽。   赵显玉招呼人给他搬个凳子,坐到陆鸣蝉身边:“宫外是什么样的?”   陆鸣蝉不看他:“你没出去过?”   “嗯,”赵显玉倒是没露出向往的神色,“你是世子,怎么不来宗学读书?”   “我学富五车,已经出师了。”   “骗人,不过宗学也没意思,我听说你跟陆卿云很熟,他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闻?”   “听说他曾经一拳打死一头牛。”   “放屁。”   “打不死?”   “不是打不死,是他没事打牛干什么,他跟牛又没仇。”   两人一个跪,一个坐,嘁嘁喳喳的说着京城中的人和事,直说到陆鸣蝉刑满释放,才作罢。   陆鸣蝉拖着两条腿,见到解时雨的时候,脑子里还有点迷糊。   他心眼多足啊,压得他个子都快不长了,可今天跟赵显玉聊了一通,他感觉自己的脑子都给说迷糊了。   这赵显玉想干什么?   “大姐,你说他会不会是想借着我,再给太子和大哥牵个线?”   解时雨盯着叶片上一只小甲虫,摇了摇头:“他太小。”   一个孩子,也不是皇子,分量不够。   赵显玉就是和陆鸣蝉好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旁人也不会认为陆卿云倒向了太子。   陆鸣蝉挠头:“难道我魅力这么大?”   解时雨反问他:“他对谨身殿很熟?”   “嗯,”陆鸣蝉想了想,“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谨身殿。”   解时雨沉默着想了片刻。   圣意还在太子身上?   还是真的只是隔辈亲?   她的眼睛还盯着树叶上的小虫,慢慢地,她觉得赵显玉也成了这只小虫,静静地躺在树叶上,蛰伏着准备长大。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选一个   陆鸣蝉被罚跪的时候,徐锰也在新赐的宅子里打哈欠。   皇帝除了呵斥他两句,连罚都没罚他。   他自觉很无趣,皇宫无趣,京城也无趣。   幕僚邵安在他面前摆出来一张纸。   “陆卿云执掌西府,不久就会迎来一场大战,咱们在云州的势力会随着打仗而不断消减,   这一次,我们必须从皇子中找到一个同盟,以保徐家在云州根基稳固。”   徐锰又打了个哈欠。   吃饱喝足,连女人也睡够了,他此时正是满肚子的精神无处释放,只想狠狠的出去打一场,斗一场。   他有一身的力气,可这些弯弯绕绕的事,让他半点都发泄不出。   “直接杀了陆卿云不就行了!”   邵安横徐锰一眼。   他是个斯斯文文的文弱先生,禁不住徐锰一拳,然而在徐锰面前,他很有威严。   “陆卿云自己就是一身的横练功夫,身边更是高手如云,杀他谈何容易,三爷,还是照着我们之前跟将军商量的来。”   徐锰这只鹰鹫立刻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行了行了,你说吧,反正我是把命给带来了。”   云州无趣,荒漠中也没了趣味,进京来和陆卿云打擂台,才值得来冒险和打擂台。   可他竟然连陆卿云的影子都没看到。   邵安继续道:“太子已经是储君,无需我们锦上添花,四皇子脾气急......”   徐锰打断他:“能有多急?”   邵安想了想:“四皇子年幼时,一个不如意,就会鞭笞身边近侍,皇上为了改他这性子,曾让他在寺中苦修过一年,让他约束天性,修身养性。”   徐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这是做和尚去了!这算什么急躁,这要是老子,岂不是得直接剃度了!”   邵安敛了笑容:“为君者,不能急、不能喜、更不能怒。”   “那不就是个泥菩萨,”徐锰挠了挠脑袋上的鸟窝,“别管什么一二三四五了,你直接挑一个吧。”   邵安早已经料到会是如此,但依旧尽职尽责,做到本分。   “五皇子有外族,事成之后,只怕会飞鸟尽良弓藏,四皇子毫无根基,连镇国公府也不肯为助力,天下大定之后,仍然需要徐家的鼎力支持。”   徐锰一拍大腿:“那就他了。”   说完,他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行六的那个?”   邵安言简意赅:“咬人的狗不叫。”   徐锰今天和六皇子已经有了一面之缘,因此两手一摊:“没看出来,我看六皇子和你差不多,都是文弱书生。”   邵安不以为意的笑道:“接下来......”   “还有事?”徐锰如坐针毡。   他来京城,要的就是这份险,将屁股放在家里,险从何来?   他得出去找事去。   听说侍卫亲军里各个都是好手,他正好去挑战挑战。   邵安按住他:“一点小事,我们得办个宴会,请一请京城名门,探一探深浅。”   徐锰对宴会是半点兴致也没有,想了想:“那就给陆卿云送一张去吧。”   邵安答道:“刚得到的消息,陆卿云领了皇差,去巡视驻军去了。”   徐锰立刻站了起来,将手中马鞭一甩:“什么,我也去!皇上这是要打我们徐家的脸!”   “三爷稍安勿躁,”邵安连忙叫住他,“我已经往各处送了信,让驻军想办法在下面见机行事......能杀则杀。”   徐锰复又坐下:“你不是说杀他很难?”   “难,”邵安点头,“但他是人,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而且没杀掉,我们也不损失什么,眼下,还是先在京城站稳脚跟。”   “行行行,”徐锰拍了拍桌子,“值得请的都请。”   他实在坐不住了,再次站起来作势往外走:“还有陆卿云的未婚妻子,也请了!爷要办件大事!”   邵安见他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笑了笑,若有所思的铺开一张纸。   值得请的人?   他可得好好思量。   一张张精美的请帖从徐府送了出去,其中有一张送到了镇国公府上,一张送到了巨门巷。   巨门巷这一张,是邵安亲自来送的。   邵安自报家门,将请帖亲自递到解时雨手中,说话十分客气:“三爷听说您深居简出,让我亲自来送请帖,请您务必赏光。”   解时雨打量邵安。   徐定风让他跟着徐锰进京,不说他的本事,至少是非常值得信任。   邵安正好站在树下,零碎的光将他的脸照的明暗不定,错落有光,眉骨往上凸起,让眼睛往里陷的更深,脸是张斯文脸,气质也很斯文。   然而解时雨看着,总觉得过于没有破绽,很古怪。   而且许多幕僚被重用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一种权利也从主子身上溢出到自己身上的错觉。   主子敢称万岁,幕僚就敢自封九千岁,胆子比万岁还大。   但这个邵安,低眉顺眼,谦恭得体,不一般。   而邵安打量解时雨,是将她和陆卿云的名字放在一起打量,加上陆卿云的分量,他就不敢小觑这个女子。   树缝中吹进来细细的风,光影同样在解时雨脸上摇曳晃动,映出一张端庄贵气的菩萨面孔。   然而同样的,邵安也觉得她缺点活人的俏皮灵动,反倒是老谋深算似的藏着一肚子坏水。   双方互相打量完毕,解时雨将请帖合上:“我若是无法赏光呢?”   邵安十分为难:“不瞒您说,我们三爷是个让人头痛的脾气,您若是不去,只怕他会亲自用轿子来抬您,哎,我们三爷,说风就是雨。”   解时雨收起请帖,答了个“好”字。   宴会摆在徐家自己的园子里,繁华热闹,男左女右一分为二,中间一座水榭,四面开敞,临水一面设着座凳栏杆,可以让女客凭栏而坐。   水榭极其宽敞,也被一分为二,右边还有几个吹拉弹唱的女子。   徐锰坐在阁楼中,暂未露面,脸刮的倒是干净,看着年轻英俊不少。   喝了一肚子酒,他那一张脸毫无变化,是个千杯不醉的模样。   节姑杵在一旁,装扮的金碧辉煌,满头金翠,拿过他的酒杯,收敛着自己的脾气给他倒酒。   要是不用伺候徐锰,她这几天的日子堪称完美。   徐锰瞥她一眼,不满道:“哭丧着个脸干什么?老子是没给你吃饱还是没给你银子花了?”   节姑的脾气尖锐的冒了头:“有什么好笑的。”   徐锰晃了晃杯子,忽然伸出蒲扇似的手,揪住节姑的头发,往地上狠狠一掼。 第一百六十八章 物件   徐锰不是京城中这些斯文男儿,更不遵从什么不打女人和小孩的原则,在他眼里,女人只能算个物件。   一个物件儿也敢跟他蹬鼻子上脸、不服管教,那就直接让她服管教。   甚至都用不着为了这事动气。   节姑惨叫一声,后脑勺结结实实磕在了地面,发出一声重响。   她捂着后脑勺,整个人都趴了下去,痛出了眼泪。   还没等她张嘴嚎啕,徐锰已经用脚蹬了她一下:“别号丧,今天你要是敢让我没面子,我就剁了你喂鱼。”   节姑的哀嚎声生生梗在了喉咙里。   徐锰脸色如常:“起来收拾收拾,给爷倒酒。”   节姑张着嘴,一时竟然忘了呼吸,后脑勺是痛,脑子里是茫然,心里是惊愕。   惊愕的过了头。   恍惚间,她似乎是看到了母亲临死前的样子,惨白而浮肿,从口中往外呼吸带着腐臭味的气息。   身边除了她,谁也没有。   片刻之后,她呆呆的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给徐锰倒酒。   不仅要倒酒,还得挤出一个笑脸,将不满和不愿全都被层层压抑进心里。   她知道自己还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不能将徐锰迷的七荤八素,而能被她做靠山的人全都成了白骨。   忍一忍。   她还年轻,还漂亮,总有降服徐锰的时候。   现在无论如何都得忍一忍。   至于徐锰,瞬间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饶有兴致的看着三三两两聚集的人群,拉过节姑坐在他腿上:“看看,谁是陆卿云的未婚妻子?”   节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立刻伸长了脖子往下看。   解时雨就坐在女眷之中。   她旁边挤满了人,身边坐着的是抚国公的女儿郑秋月,身后坐着拘谨怯弱的解时徽,对面坐着眉头紧皱的白丹。   解时雨和解时徽似乎和从前一样毫无区别。   一个还是块木头,端着张面具似的笑脸,一点也不灵动。   另一个还是那么小心翼翼,既想让所有人都满意,又想让自己不犯错。   这种一成不变的变化,让节姑有一种自己还在玉兰巷的错觉,她站在那堆小姐中备受瞩目,是最耀眼的存在。   可是按在她肩膀上的粗糙大手让她无法自欺欺人,也让她的面容嫉妒到扭曲。   凭什么她们还能跻身在这些贵女之中!   原来,她们不都是她取乐的对象吗!   “那个,头上戴的红宝石簪子,穿暗红色湘裙,脸上长了粒红痣的。”   节姑强行压下自己尖锐的声音,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可怕。   “后面那个是她的亲妹妹,解时徽,文定侯府世子夫人。”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将解时徽也一并指了出来。   徐锰盯着解时雨看了看,感觉她皮相生的很好,但是并没有好到能让陆卿云看重的地步。   难道她还有别的魅力?   徐锰想不到,也懒得多想,推开节姑,指着水榭中弹奏的几个女子道:“去,站到那个里面去。”   既然来了,那他就给大家上演一出大戏,好好的、狠狠的,落一下陆卿云的脸。   他得让大家知道知道,这个所谓的西府执掌者,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人物,徐家随时都能将他拉扯下来。   “那里……”节姑语塞。   她不想去。   并非因为那里是女伎所在之处,而是因为她要穿过重重女眷,才能站到那个地方去。   而且一旦进去,她会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不论是男客还是女客,全都能看到她。   从前她很享受这种瞩目,但是现在不行,她会被她们嘲笑讥讽!   然而她没有选择。   她已经成了笼中鸟,徐锰就是饲养她的人。   尊严可以不要的,她现在只要命,只要钱。   看着徐锰又要落下的巴掌,她迈出了一步。   而随着她出现在女眷所在的水岸边,女眷也出奇的安静下来,全都看向了节姑。   先是安静,随后又是窃窃私语。   “她不是被常大人休了,天天在外头告状吗?怎么来这里了?”   “听说是给徐三爷做了妾室。”   “这也太……要是我,宁肯立个女户去,这样三番两次的给人做妾,不如一头撞死了。”   “女户也不是那么好立住脚跟的。”   “解姑娘不就立住了?”   “她还不是靠陆大人。”   节姑在这些异样的目光里,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难,过往总是在脑子里翻涌,心中怨恨丛生。   她在心中暗暗腹诽:“这些贱货,只会阿谀奉承,有朝一日她们的父兄没了,难道能比自己好到哪里去?至少自己到了如今,还能攀上徐锰。”   一边走,她一边去看解时雨,解时雨就这么冷淡的看着她。   她忽然一个哆嗦,想到解时雨的目光,似乎是一直如此,从未有过改变。   而自己竟然到今天才发现她的目光如同一个漩涡,能将身边所有人都卷进去。   她再看一眼解时徽,解时徽却比她还先别过目光去,好像是在替她不好意思,替她尴尬和丢人。   装模作样!   一步一步走过去,节姑自认为这一回,她是亲手打碎了自己所有的傲骨。   等她站到女伎之中时,羞愧已经荡然无存。   你们想看就看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也和我一样!   可她没想到,徐锰想要做的,远远不止如此。   徐锰站在阁楼上,满意的看着节姑按照他的吩咐,走到他要求的位置,然后举起酒杯,大声道:“诸位!”   他嗓音洪亮,一嗓子叫出来,先将不少人手中的东西惊到了地上。   随后无论是男客还是女客,齐齐往那阁楼上看,就见徐锰高高大大,顶天立地的镶嵌在了阁楼中。   徐锰居高临下看着众人,先是扫荡,随后是盯视,眼睛全盯在了解时雨身上。   酒杯跟个小玩意儿似的被他撰在手里,他大剌剌地开口:“今天你们能赏脸来,我徐锰万分高兴!你们可都是京城中有名有姓有前程的人!”   众人都不知道他这唱的是哪一出,但也看出了他的粗鲁。   一片鸦雀无声中,徐锰歪身,直接拎起酒壶,饮水似的喝了个酣畅淋漓。   喝完之后用衣袖擦过下巴,他很大声的道:“但是,今天很可惜,没有请到如今的大红人,陆卿云陆大人!”   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交汇,他拎着酒壶奔下阁楼,到了水对岸的男客之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出格   男客全都不知徐锰要干什么,只感觉他衣衫不整,做派粗野,不知所谓。   然而徐锰并不在意他们,这些人全加在一起,他也只觉得无趣。   他一屁股坐在男客中的一把大交椅上,大叹一口气。   声音虽然粗糙,但嗓门绝对够大,能让左右两边的人全都听清楚。   “没请到陆大人很可惜,不过我请到了陆大人的未婚妻子解姑娘!”   这一回,全都朝着解时雨所在看去。   从男客这里看女客,隔着一重水,水雾绿柳之间,本有朦胧之美,但若是目力好,也能看清女客模样。   女客们纷纷后退一步,仿佛解时雨是洪水猛兽。   这个时候沾染上她,绝不是好事。   刚才身边还围满了人的解时雨,瞬间身边就剩下个无所谓的郑秋月、想走又怕被人看到解时徽、对徐锰并不惧怕的白丹。   解时雨扭过头,目光越过水面,直对向徐锰,水面波光粼粼,日头正好,让她眯起了眼睛。   她端起凉掉的茶喝了一口,稳如泰山,等着他出招。   李旭就站在这些男客之中,眉头皱的死紧。   他收到请帖很意外,原本不想来,但是想到日后还不知道要跟徐锰打多少交道,最终还是决定来探探底。   这人到底打算干什么?   徐锰灌了一口酒,砰的一声将酒壶摔了个粉碎:“拿我的弓箭来!”   护卫看一眼邵安,邵安抬了抬下巴,示意将弓箭给徐锰送去。   徐锰拉弓挽箭,对准了节姑。   “解姑娘,你面前站着的那个,是你的族妹,只要你开口,求我饶了她,我就饶了她!”   众人一片哗然。   解时雨开口求徐锰,那不就是陆卿云开口求徐锰吗!   白丹更是迅速揪起了眉头,紧紧盯住了解时雨的一言一行,一旦她做出对陆卿云名誉有损的事,她一定会立刻上前制止。   李旭身为京府衙门的人,岂能坐视不理,再加上陆鸣蝉曾救过姜庆,这份恩情,他也一直记着的。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徐三爷,今日既然是宴请,又何必搞出些打打杀杀的事来?”   徐锰不是个斯文人,也不怜香惜玉,在他眼里无论男女,只要是敌人,就可以轰上一炮。   此时此刻,解时雨就是他的敌人。   虽然如此,但是他还没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当即哈哈一笑,望着李旭:“谁说我要杀她了!”   李旭指着弓箭:“那你这......”   徐锰用力勾着弓弦:“今天给大家看一出香艳的!婆娘,老子发一箭,你就给老子脱一件!脱到解姑娘给你求饶为止!”   说完,他侧过脸,对着一群男人挤眉弄眼。   男客们也全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若是论装模作样的本事,比那群女人更甚。   最先开口的是文郁。   “徐三爷,女子清誉大如天,这种事怎么能胡闹?”   在外,文郁一直是君子如竹,温柔儒雅,此时站出来,也显得十分有气节。   更何况,真要论起来,节姑不仅是陆卿云的妻族,也是他文定侯府的妻族。   徐锰不理他,松开弓弦,眼看着箭临水而去,“嗡”的一声钉在水榭柱子上。   箭上带的翎羽离节姑的脸仅有三指之遥。   “脱!”   水榭中的女眷全是一声惊叫,纷纷往后退去,离节姑和女伎越来越远。   节姑猛地一哆嗦,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整个人都在往下坠,坠到地上还不算,要一直坠到地下,坠到地狱去。   一阵寒意从脊背往上蹿,她强忍着没有逃,因为逃也无用,这就是徐锰的真面目。   她降服不住他。   徐锰哈哈大笑,对自己的箭法十分满意,紧接着拉开第二弓。   节姑不脱,这箭说不准就会落在她身上。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个曾经的大家闺秀,太子太傅之妻,如今却沦落到要在这里脱衣取乐?   就连女伎都不如?   节姑张了嘴,发出一声呜咽,对着解时雨流眼泪。   “解大......姐,救我。”   对面的男人也全都沉默下去。   饶是见多识广,他们也没见过这样的路数,完全不将礼教人伦放在眼中,哪怕是女伎也没有这样取乐的。   徐锰带来了一个颠倒出格的世界。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期待还是兴奋,也许还有点愤怒?   至于他们不出声反对,也许是因为徐锰太可怕。   毕竟这个人已经显露出了异于常人的凶恶,简直是被某种魔鬼附体了。   文郁隔着水认出解时雨。   解时雨此时安安静静的坐着,坐出了形单影只的孤寂,水榭的古老和她的沉静融在了一起,从水榭四周伸出来的绿柳柔软的落在她身边,柳枝越柔软,她就越冷硬。   文郁看了片刻,见她脸上除了光影变换,连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知道这是个极其冷血的疯女人。   徐锰打错了主意,她根本没有任何柔情,心里只有野心和欲望。   她之所以爱慕陆卿云,不过是爱慕他的权利。   这样狡猾的一个人,宁可冒着自己顶上一个心如蛇蝎的名,也不会让陆卿云的权利沾上半点瑕疵。   阴谋算计是她,心狠手辣也是她。   既然解时雨不站出来,那么他就站出来好了。   “徐三爷,”文郁上前一步,“说实话,节姑不仅是陆大人的妻妹,也是我的妻妹,我们文定侯府虽然比不上陆大人,但也看重名誉,我代解姑娘向你讨个饶。”   徐锰扫他一眼:“你自己都说了比不上陆卿云,你讨饶有个屁用!”   什么文定侯府,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个落魄户。   文郁被他刺了一句,只能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同时怜悯而又同情的看向对岸。   节姑早已经是身败名裂,如今再裂一点,也无非是从六片裂成八片,文郁不在意。   他只是往自己脸上添一点光而已。   徐锰酒气散发,口干舌燥起来。   “快点!磨蹭什么!”   随着他不耐烦的一声怒喝,节姑颤抖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去了最外层的大衣。   天气日渐炎热,里面的中衣和小衣都很轻薄,节姑闭着眼睛,真是羞愤欲死。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不算什么,现在的事,才是真正的将她粉碎了。   李旭那双眼睛原本十分锐利,但到了此时,却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第一百七十章 激   兴许是精神过于紧张和兴奋,男客们看着转过身去的李旭,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李旭也不解释,单是自己沉默。   按常理,他甚至都不够格出席这次宴会,哪里还能去规劝其他人。   好在其余人等也全是人精,自知这不是自己该看的。   今天的事是必然会传出去的,甚至很有可能传到皇上耳朵里。   到时候一问,在场众人文郁求饶,李旭转身,全是君子所为,他们却大饱眼福?   只要稍微聪明点的,都立刻转过身去。   只是这种扬名的好机会,却被李旭抢了先,心里多少有点不得劲。   郑秋月面色还算好,没有因为这一连串变故而惊慌失措,轻声问:“先转身的这人是谁?倒是位真君子。”   解时雨端起茶杯:“京府衙门冶中李旭。”   郑秋月想了起来:“是姜庆的外甥?”   解时雨点头。   郑秋月道:“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解时徽坐在她们二人身后,心中乱成一团,既害怕文郁方才说的节姑丢了文定侯府的脸,回去之后不知会面对什么,又被眼前情形所摄,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此时突然听她们两人说起李旭,忽然心中一动,这个李旭,莫非是曾经和她相看过的那位?   徐锰对他们的转身不以为意,这里还有侍卫,还有下人,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等着,足够了。   “嗡”的一声,他再射一箭。   节姑紧紧盯着解时雨,也见到了解时雨的无动于衷。   可她不能再脱了,中衣褪去,里面就只有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衣,小衣单薄不说,还会露出大半个胸脯来。   咬着牙,她忽然上前,跪倒在解时雨跟前,抱住了她的腿。   “解大,原来我对你很好的,什么衣裳首饰,你想要的都会给你,现在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我一命,你再不救我,我就真的废了……”   说到这里,她趴在地上,狠狠的给解时雨磕了三个头。   眉头一直紧皱着的白丹,看着节姑脏兮兮的趴在解时雨脚下,雪白的中衣上沾了灰尘,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哭的通红,心里很是焦虑。   太可怜了。   哪怕她自己是个男儿似的性子,可也知道节姑今日这一脱,是万劫不复,再没有为人妻的可能。   就连做妾,也得硬着头皮才能做的下去。   白丹忍不住看向解时雨,解时雨八风不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郑秋月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不去想,也不去干涉。   随着徐锰的催促,节姑不得不得褪去中衣。   中衣之下,真的只有一件轻纱似的小衣,上覆乳,下遮肚,带子系结,幸亏是满绣的海棠,还不至于太过露骨。   但是胸脯往上,却全都是一片春光。   养尊处优的节姑,身上皮肤也是一片白皙滑腻。   徐锰大笑两声,“嗡”的一声又射出一箭。   看着钉在水榭上的箭,众人再次一片哗然。   来的男客虽然都背过了身去,到了这最后一件,也开始有人按捺不住,偷偷扭过脸来。   节姑面如死灰,抓着解时雨的腿,声音越发尖锐起来:“你救我……救救我,不然我真的没有活路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去衙门告状了!”   这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没了,她真的会死。   解时徽看着眼前的节姑,窘迫的好像马上要赤裸相见的是她一样,眼里含着泪光,她小心翼翼往前一探身:“姐,你……就开个口吧,这事和陆大人没关系……我们心里都明白。”   郑秋月依旧是闭着眼睛。   其他女子都不敢说话,生怕惹的一身腥,但是眼睛却紧紧盯着解时雨。   毕竟节姑也曾经是她们中的一员,如今她这么一脱,她们不自觉的也跟着脸上蒙羞,好像是自己那层大家闺秀的皮被揭开了似的。   解时雨坐着,神情平静,眉眼之中有些许疲倦,并非动了同情之心,而是因为坐的太久。   徐锰大喊:“解姑娘!你想清楚了,要是你再不开口替她求情,那她今天就非死不可了,我这里肯定是容不下这样放荡的女人了,她自己也没脸活下去!”   其他女子也全都看向了解时雨。   解时雨垂下眼帘,一派平静,不为所动。   徐锰见她不言语,当即便“嘿”了一声。   这姑娘的反应,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陆卿云是过腻了刀口舔血的生活,看腻了大家闺秀,才从西街旮旯角里找来这么一尊小菩萨,过过新鲜的劲头。   没想到解时雨虽然不是官场中的那些老狐狸,却自有性格,更不是什么柔弱姑娘。   这样的场面下,不仅不惊慌,还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着柔弱,实则是刀枪不入。   节姑也察觉到了解时雨的铁石心肠,哆嗦着手,对着她拼命的流泪恳求:“姐,求你了姐,你开个口,帮帮我,你今天帮了我,以后怎么打我骂我都行。”   她也不敢再提什么过去的话,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她心里隐隐有数。   “我和你这么久的姐妹,从小到大,我从没有求过你对不对,大哥被陆大人打死了,我都没求过你,我就求过你这么一回,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我一命好不好?”   解时雨低头看她,眼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是没感情。   她对节姑所做的一切,只到节姑私奔为止。   之后节姑从花团锦簇,到如今的身不由己,这都是节姑自己的选择。   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会走到哪一条路上。   就在此时,徐锰又是一箭,箭几乎是贴着节姑的头顶穿过去,插进木板中。   “磨蹭什么!脱啊!给大伙儿都看看陆卿云看上的解家姑娘,到底好在哪儿!哈哈哈!”   女子们全都被这一箭吓得一个哆嗦,这蛮荒之地来的人,真是个野蛮人。   节姑抖着手,伸手去解系带。   白丹眉头紧皱,看着对岸射过来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猛地站起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了,劈头盖脸盖在节姑身上。   “解姑娘,不管她是不是你族妹,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她今日要是受辱而死,你也算是间接逼死她的人,心里难道不愧疚吗?   陆大人的名声固然重要,可事已至此,大家心里都明白,不会因为你这一声祈求就折损了他的英明,   相反你不肯出手,大家反而会觉得陆大人将来娶的妻子毫无情义。”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心思动   解时雨盯住白丹,冷笑一声。   “都说县主似男儿,巾帼不让须眉,依我看,形似而神不似罢了。”   白丹的手指一点点攥紧:“解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解时雨冷冷道:“逼迫人的是徐三爷,间接杀人的也是徐三爷,与我何干,   拿刀的是他,杀人的也是他,算起来,我还是被他的刀胁迫的可怜人,你该去夺他的刀,而不是来对我说教,   县主若是真不输男儿,那此时此刻,方才那一番话,不应该对我说,应该对徐三爷说,   县主是智慧不足,没看明白?还是欺软怕硬,对着徐三爷不敢说,只敢对着我说。”   白丹被她噎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智慧不足?   欺软怕硬?   她的脸瞬间一红,连一句可以反驳的话都没说不出来,只能哼了一声。   解时雨很干脆的起身:“这宴会看来也不过如此,我先行告辞,不管诸位怎么看我——”   她环顾一眼盯着她的人:“我都不在乎。”   郑秋月这才睁开眼睛,暗暗叫了一声好。   “等等,”白丹叫住她,“徐三爷这里,我来担,你将你的族妹带回去,好生安置。”   解时雨回头,将白丹打量一番,似乎是在看一个不知所谓之人:“县主,你行好事,与我何干?”   短短一句话说完,她便要走。   白丹气道:“她是你的......”   郑秋月站起来,笑道:“县主刚回,恐怕还不熟悉京中情形,解姑娘如今是自立门户,早已不在这一边的族谱中了。”   白丹道:“可这也太可怜了。”   郑秋月对此不予评价,反而指着对面道:“您看,徐三爷要过来了,您既然为她出头,不如先和徐三爷说说吧。”   节姑一听徐锰过来,两只手已经抖的不行。   而解时徽此时却跟着解时雨一起走了。   她这一跟,解时雨也并未阻止,两人并肩而走,乍一看,像是姐妹情深。   然而到底是不是真的情深,两人心里全都一清二楚。   尤其是解时徽。   自从花了十足力气,从解时雨手中抢走文郁,成了世子夫人之后,生活是经历了一番天翻地覆的。   她气的要发疯,隐隐知道自己是上了解时雨的钩子,在心里已经将解时雨毒死了千百回,就连陆卿云也难逃她心中的诅咒。   但是恨归恨,解时徽依旧是要跟着解时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解时雨一起走,她只是在做她从小就做的事,就是跟着解时雨。   解时雨是一张网,一座牢笼,能够困住她,让她失控,但她又忍不住要主动踏进陷阱中。   因为陷阱中总是有诱饵。   走到垂花门,她鼓起勇气轻声道:“姐,皇上真的给你和陆大人赐婚了吗?”   解时雨点头。   解时徽咬着嘴唇,勉强笑了一声,在脑海中想了想陆卿云的模样。   她见过陆卿云两次。   一次是她和解时雨一起去遇仙楼,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卿云,她匆匆一瞥,就吓的躲到了解时雨身后。   那一次死了个克亲王,是文郁来将她们姐妹两人接走。   她现在想想,也许命运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出了岔子,如果那时候她没有躲到解时雨身后......   第二次是文花枝和庄景的事,陆卿云出面和谈。   那时候她已经嫁给了文郁,因为爱文郁,自己就将自己折磨的死去活来。   可就算是这样,她至今想起来远远见过陆卿云的那一面,竟然脑海里还十分清晰。   她记得他是灰色团领衣,黑色披风,纱罗便帽,不带任何感情。   这个人只要一露面,就带着巨大的侵略性,能直接将自己的冷酷印到别人脑子里去。   不说见面,光是听,她在各种宴会上就听过无数人提起陆卿云这三个字。   在她听到的种种传言里,陆卿云是个神秘而且危险的存在,甚至是不近女色,没有人能摆布他。   除非......他爱上了解时雨。   嫉妒心能驱使人做任何事,甚至是杀人,解时徽还不至于去杀了解时雨,但心中确实是妒火中烧。   那么好的男人......   “姐,”她微微垂着头,露出头顶一圈珍珠发箍,“我想我们始终是一家人,要不......下次你带着姐夫,我们一起说说话吧。”   解时雨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侧头看向解时徽,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再代我嫁一次?”   解时徽听了这话,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蛋瞬间也褪去了颜色,紧紧咬着嘴唇,她眼里蓄积起了眼泪。   眼泪正预备着滔滔的往下流,却忽然遇到个程咬金。   是李旭,也到了垂花门处,准备离开徐府。   “解姑娘......”李旭刚要说话,转眼就看到满眼通红,看着十分可怜的解时徽。   他一时也没想起来自己和解时徽曾经相看过,连忙转过脸去:“我唐突了。”   解时徽已经被他惊的窘迫万分,惊慌失措转身就逃。   逃出去十来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垂花门外说话的男女,停住脚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安静的看。   她看的是李旭。   这个人真是她相看过的那个土包子李旭?   这样不卑不亢的气度,从骨子就是一个正直之人,高高大大,让身上的衣服十分妥帖。   面貌不是十分出众,但也能从他身上看到气度。   李旭丝毫没察觉背后有人在看自己,而是认真和解时雨说话。   “解姑娘,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送你一程。”   “多谢,”解时雨慢慢跟着他往外走,“李大人,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李旭一愣:“自然是徐锰胡来。”   解时雨轻声道:“我看此人是个真草莽,不光是置他人之生死于不顾,就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这样一个人到了京城,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端。”   李旭苦恼道:“我也是这么觉得,本来过来,是想规劝一二,没想到......不过我看徐锰身边有个先生,这个人看着很沉得住气,也能规劝得了徐锰,今天出事的时候他一直在廊下看着,只是没出声,   他应该是在对利益无害的事情上对徐锰颇为放纵,一张一弛,徐锰才会听信于他。”   “驯兽。”解时雨眯起眼睛。   李旭觉得这两个字十分精准,又暗自告诫自己不该和解时雨说太多。   他不说话,解时雨的声音却在他耳边轻轻响起:“你想进吏部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痴和病   李旭听了解时雨轻飘飘的一句话,做了个深呼吸,整个人都往上提了提。   “解姑娘,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进不去吏部。”   解时雨知道的很清楚。   吏部尚书张宣和刑部尚书姜庆不和。   李旭看人是一双毒眼,一看一个准,进吏部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但就因为他是姜庆的外甥,这条路就断绝了。   他在京府衙门已经历练的够久,也是到挪动位置的时候了。   解时雨的手,第一个伸向的就是李旭。   他想要什么,她就给她什么,他是个正直之人,有抱负,那她就给他实现抱负的机会。   “我有我的办法。”   李旭琢磨了一下:“你打算宰了张宣?”   他知道解时雨有这个胆量,也有这个本事,这一点,他绝不会看错。   解时雨失笑:“我杀他要为谁做嫁衣?”   张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想将他斗下去的人大把。   她又正了颜色:“越是要做大事,越是要守规矩,要动,也只能在规矩方圆中动,随风随水的动,这是底线。”   譬如今日,徐锰这一番动作,无非就是想在规矩之外,将陆卿云拉下神坛,可这些都只能算做是玩笑。   李旭松了口气,悄悄将大事两个字忘记:“那你是打算让我熬死他?”   他如今在京府衙门,一日三愁,能不能活过张宣还不一定。   解时雨笑道:“我不知道李大人如此幽默。”   李旭笑了一声,随后又没了笑意。   他年纪轻轻,血还未凉,官心正旺,让他就这么认命,他实在不甘心。   可张宣——这就是个心眼比芝麻还小的货色。   “解姑娘,若是承了你这份情,你想让我干什么?”   他并不打算掺和进争斗中去,做纯臣虽然难,但也安全。   现在京城中的局势,多的是不能共生,势不两立之事,尤其是陆卿云,每个皇子都想得到他的助力,得不到,就会让他死。   除非有大智慧,或是有大能耐,其余人等都不必搅进去。   “用不着你抛头颅洒热血,”解时雨看着李旭的小心笑了起来,“陆大人正在风头上,我只不过是想让耳目通达一些,再说,你当你进了吏部,就立刻能够从五品坐上二品?”   她说的轻描淡写,然而目光中还藏着用心。   其实人,全都是可以步步攻进的。   他进了吏部,还会有难处,还会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他想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   李旭会不知不觉陷入温水之中,成为她可用的一根蛛丝。   李旭的声音低下去,身体却直起来,眼里闪着光亮。   兴奋的同时又有些羞愧。   他想多了。   就算能进吏部,他能起到的作用也太小了,还不足以撼动这些大人物。   “不管能不能成,我先谢过姑娘。”   解时雨含笑点头,觉得李旭将他自己看的太低了。   也许是自幼家贫,又或许,是在京府衙门打磨出来的。   两人走出徐家,邵安匆匆赶来送客,等解时雨上了马车,邵安袖着手,站在台阶上又看了片刻。   解时雨坐在马车中,将自己笼罩在阴影里,等到马车放慢速度,她才坐直了往外看了一眼。   巷子口停着一辆四架的大马车,挡了一半的路,需要慢慢的才能过去。   大约是去赴宴晚了的人。   解时雨的手正要从帘子上放下,忽然又停住,大睁着双眼,不知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庄景。   庄景坐在巷子口一座露天茶肆里,形只影单,桌上孤零零摆着一碗苦茶,四周连个小厮都没有。   他不喝茶,脸上也没个笑脸,和从前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比起来,判若两人。   就连身上的零碎也少挂了许多,倒是衣裳还和从前一样考究。   可是因为太过瘦削,衣裳撑不起来,层层叠叠的布料反倒成了压垮他的累赘。   他原本是在失神,可此时却仿佛是察觉到了解时雨的视线,看了过来。   这一看,他也是瞪圆了眼睛,须臾间,他感觉周遭安静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然而解时雨的马车虽然慢,但是并未停留,依旧在往前走,解时雨的脸也消失在了马车中。   庄景下意识的想要站起来,两条腿却发出钻心的同意,将他连人带凳子都带倒在地。   “解姑娘!”他发出嘶哑而且哆嗦的声音,“解姑娘......对不起......”   解时雨垂着头,没有动,刚才那辆马车坏的彻底,想必庄景的人报信的报信,找马车的找马车,才将他丢在了原地。   他这是,彻底的废了。   她又撩起帘子往后看了一眼,庄景并没有继续叫喊,而是趴在地上,目光紧紧跟随着马车,见解时雨回头,他的眼神呆滞着,变成了一种病态的,爱而不得的痴。   这是一个执着的、愚蠢的、手段低劣的疯子。   庄景的小厮这个时候回来了,看到倒在地上的庄景,慌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他再不济,也是承恩伯府上的少爷。   解时雨不再回头,心中也奇怪,因为不知道庄景这痴情是从何而起,又是因何而痴狂至此。   很快,她就将庄景放到了脑后,因为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而庄景,也已经回到了自己府上。   文花枝此时此刻,反倒不像从前那般焦心,因为丈夫如今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属于她了。   瘸了腿的庄景,哪里也去不了,对着谁也风流不起来,只能在家中守着她。   文花枝觉得这样很好。   庄景腿刚断的时候,她也曾忧虑过一阵,后来却在他养病的日子里,从身到心感受到了一种长久的安宁。   以至于她甚至想过要怎么让庄景的腿,好的不那么利索。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心里也藏着一颗暴躁的种子,伺机而动。   她恨文郁,可是没想到最后自己也变成了文郁。   庄景没看她,躺在床上,他盯着床顶的帐子,慢慢发呆。   同样的事情,别人必定恨死了陆鸣蝉和解时雨,可他不一样,他安静久了,就会在脑子里产生种种幻象。   他认为自己的迷恋才是真正的爱,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人能这么爱解时雨。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时雨,这条腿也是为了她所冒的风险。   她怎么能不领情?   也许不是她不领情,是不是今天的宴会上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能比我好   徐府上的宴会还在继续,节姑穿了衣服,双手抱胸,瑟瑟的不知要往哪里走。   没有人管她,也没有人理睬她,她怀疑自己要被赶出门去,再次回到从前的境地去。   她这一通乱走,让她看到了李旭和解时雨的背影,同时也看到了解时徽凝视的目光。   解时徽和李旭......   节姑想不明白已经嫁了文郁的解时徽,怎么会看着李旭的背影一动不动。   她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凶光,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   一个既能讨好徐锰,又能将解时徽也拉到淤泥里去的主意。   “解二。”   解时徽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节姑紧紧攥着拳头,两只眼睛瞪着,眼里的东西很复杂,让人分辨不清。   她从前很怕节姑,节姑总是能让她陷入难堪的地步中去。   此时,她可以不怕了,因此只微微的一点头。   节姑冲后面一指:“你跟我去说说话。”   解时徽小声道:“不、不去了,我怕世子找我......”   节姑不等她说完,就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话:“不去?那我就去告诉大家,你对李旭旧情难忘!看他都看痴了!”   这一句话,立刻唬住了解时徽。   文郁在外一向很要面子,哪怕别人不将节姑说的话当一回事,文郁回去以后也会惩罚她!   她怕的不是节姑,而是文郁。   节姑不知道她怕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很敏锐地发现她是在怕,当即闪过一丝得意,在心中暗暗的想:“这解二毫无长进,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日子,蠢货一个。”   解时徽回头看了一眼水榭,低声道:“我是送姐姐,你看错了,时辰也不早了......”   节姑挤出一个狰狞的笑脸:“你跟不跟我走?”   此时的她,是个歇斯底里的模样。   解时徽惊了一跳:“去、去就是了,我让人给世子捎个话。”   她求救似的朝着身后五步远的丫鬟做了个手势。   节姑拽起她就走,冰冷的手指将解时徽抓的死死的,一直将她拖到自己的屋子里。   进屋之后,她先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然后一屁股坐在解时徽对面。   衣服虽然换了,头发也打理好了,可她看起来依旧是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因为心里乱的没了分寸,不管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好。   喝了一大杯茶,她将今天戴过的两只碧玉钗丢给解时徽:“我不戴了,你戴去玩吧。”   解时徽推辞道:“不用了。”   节姑冷笑一声,将这两根玉钗狠狠丢在地上,断成四截。   “你嫌弃我?”   解时徽连忙摆手:“不是,我现在不缺这些。”   节姑又从鼻子里哼出两道凉气:“我忘了,你富贵了。”   解时徽左顾右盼,并不想在这里久留,然而节姑却不肯放她走。   “你以为脱两件衣服我就羞愧的要死了,哼,那个什么县主,竟然还大言不惭的说可以帮我去寺庙里修行!她自己怎么不去做尼姑!”   解时徽感觉节姑现在正在失控的边缘,也不敢帮白丹说话。   节姑推她:“我告诉你,这算什么!等日后徐三爷......那时候解大还不是要来求我!”   她说着,见解时徽沉默不语,便又是一声冷笑。   “你跟文郁的日子过不下去?看到李旭后悔了?当初以你的门第,嫁给李旭都算是高攀,是你自己抢了解大的婚事。”   诡异的笑了一声,节姑盯着地上断开的玉钗:“难不成你现在还想改嫁给陆卿云?就算你真有这一女嫁两夫的本事,可人家陆卿云也看不上你啊。”   解时徽想笑笑不出来,咬着嘴唇,忽然想起从前节姑也是这样,貌似天真的口无遮拦。   这种口无遮拦,全是冲着她,并且总能够每个字都扎进她心里去。   节姑也是罗网,她好不容易摆脱了,现在又被困住了。   但她不是过去的她,节姑也不是从前的玉兰巷大小姐!   她猛地提高了声音,脸上有了怒火:“你胡说!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怂恿我嫁给文郁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不等节姑还嘴,门口的光线忽然被遮蔽,传来了徐锰带着醉意的声音:“哟,这吵什么?”   他边说边往屋子里走,看着这两张漂亮脸蛋,只觉得心旷神怡,之前在水榭的事情完全没往心里去。   解时徽猛地站起来,仓惶着要躲开,却被节姑死死拽住了。   “三爷,”节姑挤出一脸笑,“这是文定侯世子夫人,也是我们解家的姑娘。”   解时徽勉强挣脱她,低着头往外走:“我先告辞了。”   可徐锰高高大大的,一下就拦住了她的去路:“你多大了?”   节姑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而是酒气喷的到处都是。   他今天折腾了这么一大场,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也兴高采烈,感觉很有趣。   节姑口齿清晰的答:“她十七。”   徐锰伸手按住解时徽细嫩的肩头:“十七好,我就喜欢嫩的。”   未等解时徽思索出一条求生的路,徐锰已经解开了裤腰带。   他是随时随地的不讲究,裤子挂在大腿上,哈哈一笑,揪住解时徽的头发,将她扔在了床上。   解时徽立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身体。   “节姑!”   然而节姑悄无声息的搬着把凳子出了门,将房门一关,自己仿佛门神似的镇守在了门外。   露出一个狞笑,她想好啊,终于大家都一样了。   不是她一个人堕落进了污泥中,解二也跟着她一起洗不清了。   哈哈。   屋子里徐锰发了疯,像是逗弄一只小猫小狗,将解时徽摆弄的仰面朝天。   而解时徽,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声音,疯狂的哭叫,手脚往上并用的去抓挠,只听到嗤啦一声,是身上复杂的衣衫被撕破。   雪白的身体出现在徐锰面前。   节姑在外面听着解时徽的哭喊声,先前很大,语不成调,之后声音哑了,只剩下床嘎吱作响。   她抬起头望天,再次从喉咙里发出哈哈的笑声。   要是在屋子里的是解大就好了。   在屋子里的动静彻底平息之后,节姑才悄悄打开门,往里面走。   她的动静很轻,没有惊动已经睡死过去的徐锰。   徐锰肮脏又恣意的躺在床上,将自己躺成一个大字,霸道又野蛮。   解时徽一动不动,仿佛是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装神弄鬼   解时徽慢慢睁开眼睛。   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是满身污秽,这种脏从身体里往外流,让她无论如何也洗不清。   她想哭、想死,然而发出不声音,也动不了,只能这么躺着,让自己的血变冷,身体也变冷。   舌尖抵上牙齿,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立刻咬舌自尽,还是苟活下去。   自己死她没有这样的勇气,看着节姑,她声音沙哑的开了口:“杀了我......”   鲜血在她身下悄无声息地开出了一朵花。   节姑看着她,也看着她身下的血,眼里先是得意,随后又转成了诧异。   “你没破身?哈,你竟然没破身!”   解时徽猛地坐了起来,一只手往上伸,死死抓住节姑的手腕,五指成了铁铸成的铁爪。   她将毕生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硬生生要将节姑的手腕给捏碎,要将这个噩梦给捏成灰烬。   恶狠狠地瞪着节姑,她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不是!你看错了!”   她的面孔和嘴唇都是惨白的,唯独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已经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节姑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她没深究解时徽为什么才落红的原因:“怪不得你想着别的男人,原来文世子这么——厌恶你。”   解时徽颤抖着嘴唇:“回去......我得回去。”   她自己爬起来,从一个看起来是衣服的箱子里翻找出节姑的衣服,自己哆哆嗦嗦穿上。   穿好衣服,她还能整理好头发,女子的娇羞怯弱在她心中消失殆尽,她成了一块烂肉。   看吧,谁想看就看吧,所有人的眼睛里看到的都只会是一片肮脏。   踉踉跄跄往外走,她魂飞天外的上了马车,半路上忽然让马车去了西街,直接进了二门。   解夫人刚迎出来,还未进房门,解时徽忽然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   “娘!”   见到解夫人,她这才觉出自己是被人扒了皮,一层冰清玉洁的皮,一层贞洁烈女的皮,一层名门命妇的皮。   那些龌龊不堪的画面争先恐后的往外跳,每一下都在她身上留下一个血洞。   眼泪滚滚往下,嚎啕着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颤抖着哭。   往后——她还有往后吗?   她还能继续这么若无其事的过下去吗?   可这世上若无其事过下去的人还不少,哪怕成了一滩烂泥,也照样有人过下去。   张闯就是其中之一。   他瞎了左眼,两只手全都从手腕处被人齐齐断去,子孙根也被人去的十分干净,可他依然活着。   那一夜仿佛是他人生的分水岭,现在回想起过去种种乐趣,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和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的他就只剩下在庄子里混吃等死。   好在他们张家有银子,父亲张宣还有权势,哪怕他已经成了这个模样,身边依旧有人伺候。   当天夜里,他坐在外面赏月,旁边还有两个丫鬟给他喂吃喂喝。   他吃着吃着,忽然听到左边的丫鬟颤颤巍巍的道:“那、那里头是不是有个人?”   张闯和另一个丫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先是沉默,随后三人争先恐后的尖叫起来。   前方是花圃树木,暗影重重的树影子中,贴着一张雪白的小脸,小脸煞白,但嘴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血,像是刚啃食了什么。   更古怪的是,这张惨白的脸上,还生着一粒同样红的滴血的观音痣。   张闯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   他怕,自从过了那一夜,他看了观音像都怕,更何况是这种鬼气森森的——小鬼。   整个张家庄子乱成一团。   张闯怕,而扮鬼的陆鸣蝉却不怕,顶着一张煞白的脸,被南彪驮着飞檐走壁的跑出去,哈哈的乐了一通。   在外面等着的还有小皇孙赵显玉。   赵显玉是陆鸣蝉的新玩伴,陆鸣蝉也是赵显玉的新玩伴。   在陆鸣蝉看来,赵显玉就是个皇孙,还是个胆子比较大的皇孙,敢半夜溜出来和他干这样的坏事。   而在赵显玉眼中,陆鸣蝉则是个金光闪闪的世子。   陆鸣蝉背后靠着镇国公和陆卿云两座大山,身边还有一堆纨绔朋友,就连他的皇爷爷,也默许了他跟着陆鸣蝉出来鬼混。   皇爷爷说陆大人极其强势冷酷,遇事果断,杀伐之气比徐将军还重,一般这样的人都是过刚易折。   但陆大人又擅长谋定而后动,便能作为调和。   再加上一个能从细节处入手,将小风扇动成飓风的解姑娘。   他要是能取这两人所长......   陆鸣蝉也知道赵显玉有所图,但大姐不发话,他就全当不知道,只管干自己的。   顶着一张刷了四五层粉的脸,陆鸣蝉擦去嘴上的鸡血,十分得意:“张闯吓得都要尿裤子了。”   赵显玉看他将鸡血抹的下半张脸到处都是,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明天还干?”   陆鸣蝉嘻嘻哈哈亮出一口被染红的牙:“明天你试试?”   赵显玉跃跃欲试,也想跟“鬼”亲密接触一次:“这样吓唬他是要干什么?”   陆鸣蝉带着他往马车走:“算旧账,大姐说张宣欠着我大哥一笔旧账。”   赵显玉立刻接着问:“我知道,父债子还,张宣是朝中重臣,不能动,只能从他儿子身上讨回来。”   “什么父债子还,”陆鸣蝉莫名其妙,“谁欠下的债就谁还,张闯就是张宣的命脉,你等着看吧。”   赵显玉跟着他爬上马车:“是什么旧账?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陆鸣蝉摇头:“我只知道张闯以前欺辱过大姐,不过大姐当场就还回去了,大哥的事我真没听说过。”   马车一路晃进京城,南彪知道赵显玉身边跟着死士,安安心心将他送到宫城门口,再送陆鸣蝉。   第二天夜里,整个张家庄子上,都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无人敢出门赏月,然而这“鬼”无孔不入,竟然从张闯的床底下钻了出来。   一声尖叫,打破寂静。   然而等护卫仆人全副武装赶到的时候,“鬼”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在墙上留下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孩手掌印。   掌印沿着墙根留了一路,凝固成暗红色,众人发挥想象,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鬼孩子匍匐前行的恐怖景象。   张闯这回真吓了个面无人色。   他花重金找来了大师,大师上门之后,当即表示张闯已经被厉鬼附身,需要费时费力才能驱除,住进了张家庄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骗   张闯撞鬼一事,连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没有,京城中无波无澜。   就连陆鸣蝉都不知道解时雨在打什么主意。   在一个阴沉沉的早上,解时雨递出了第一张拜帖,连同马车一起等候在了张宣家门外。   张府上只有张夫人在,她其实刚过四十,只是刻薄尖利久了,在脸上多增长了点年纪。   她花费毕生心血,将张府管理的铁通一般,也将张宣管成了一位无欲无求的小老头,除了儿子,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此时接了拜帖,只翻开看了一眼,甚至没将解时雨的名字看全,就很不屑的扔在了一旁。   然而片刻之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将拜帖拿了起来。   “解?我听说和那个姓陆的有点关系?”   一旁的嬷嬷点头:“是陆大人的未婚妻子,老爷说咱们往后对陆大人要恭敬些。”   张夫人趾高气昂惯了,尤其在府上没有敌手,全听她一人发号施令,听了之后冷声道:“姓陆的算什么东西,浮萍一样没根的东西。”   一想到陆卿云竟然执掌了西府,位极人臣,张宣见了他竟然还要俯首,忍不住当场就用力一拍桌子。   嬷嬷低声问:“那是见还是不见?”   “晾晾她,带她去兰罗院,”张夫人浮起笑脸,“我不怕他,就帮他敲打敲打他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好了。”   嬷嬷连忙往外去传话,然而刚一出门,就见云压天低,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风从低处起,卷起沉在泥土中的水腥气,一看便知道要变天。   刚开始入夏,雨轻易不下,一下就容易下的很大。   嬷嬷想着待客处的天棚,上面挂着的纱可不防雨,要躲雨只能坐在廊下。   这真是上赶着结梁子。   解时雨的马车驶入二门,尤铜和吴影紧随其后,一路跟着嬷嬷到了兰罗院,因为天气骤然变化,有几处房屋中已经点起了灯火。   电闪雷鸣一声,解时雨望了望天,很淡定的一指廊下:“在廊下等着,张夫人年老体弱,总得等停了才能过来。”   领路的嬷嬷被一句“年老体弱”说的很不好意思。   尤铜和吴影应了一声,两人也不劳动张府的人,直接将院子里的椅子和兀子搬到廊下,又连撑两把伞在前,以免雨水四溅,湿了那一片地方。   解时雨坐下,雨开始往下落,噼里啪啦,水花四溅。   廊下却成了个安静整洁的小世界。   解时雨的神情也丝毫不乱,衣裳服服帖帖,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沉静的和这场雨十分相称。   而这个时候,陆鸣蝉被胡邦拘在镇国公府中读书。   镇国公见他总算是要上进,还给他划出来一大片地方,里面还有个书楼。   而胡邦给他找的先生,竟然是卢国公家那个看破红尘出了家的程宝英。   赵显玉和陆鸣蝉全都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   比郑世子要大一些,可也不是个和尚。   陆鸣蝉瞪着眼睛,脸上和赵显玉是如出一辙的天真:“你不是出家了吗?”   程宝英听着外面的雨声,笑道:“我戒不掉口舌之欲,只好还俗。”   赵显玉诧异道:“那你不怕人笑话吗?”   程宝英哈哈一笑:“人活一世,若是每行一步,都要看他人眼色,听他人指点,那岂不是成了他人的傀儡。”   他说完,特意的看向陆鸣蝉,在他头顶摩挲一下,轻声道:“你说是不是,好孩子?”   声音虽然轻,但好孩子三个字,咬的很重,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是个千变万化的魔鬼。   而他就是来教导这魔鬼向上的。   陆鸣蝉冲着他一笑,眼里闪着天真又凶险的光,面孔变幻着成了个好孩子。   他是天生的诡谲,不可琢磨,没想到程宝英一眼就将他给识破了。   难道当真是佛祖点化,让程宝英有了一双慧眼?   赵显玉看着他们眉来眼去,是真不明白这其中的官司,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要教什么?”   他是听说巨门巷给陆鸣蝉请了先生,特意过来的。   皇爷爷说宫中的先生,教的是史书,是为君、为臣之道,教出来的大抵都是平庸之辈。   而巨门巷请的先生,教的必定是求生之道。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可以出来听一听外面的先生讲的是什么。   陆鸣蝉抢先道:“要是教我们写文章,那我们不学。”   程宝英收了笑容:“我要教你们骗。”   骗?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全都哑然。   赵显玉张了张嘴,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应该学的东西。   程宝英又露出一点笑容:“说是骗,也可以说是伪装,也可以说是藏。”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将自己藏起来,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谁也看不穿你的喜怒哀乐,谁也不知道你的真实目的。”   说完,他又伸出双手:“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双手翻云覆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显玉再次张了张嘴,半晌没言语。   这是什么学问?   而陆鸣蝉想了想:“我不学。”   他想这一招自己已经融会贯通,他可以伪装成任何一种模样,在夜里他可以是吓死人的鬼,在寺庙里他又可以一步一朵莲花,是个有慧根的人。   程宝英和气的看着他:“那你看我是不是真的看破红尘,剃度出家?”   陆鸣蝉斩钉截铁:“不是。”   赵显玉想了想,不太确定道:“难道你是为了躲避家中争斗避世?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你就还俗了?”   程宝英叹息一声,脸上的笑容隐去,成了一副空空如也之像。   “出世再入世,只不过是我不再着相于修行的形式罢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赵显玉皱着眉头,越发不确定起来。   陆鸣蝉却连眼睛都没眨,依旧是那个很笃定的样子:“你将自己都骗进去了!”   程宝英低头,双手合十,默念一声佛号,眼中却有精光一闪而过。   最高明的骗术,就是要将自己也骗进去。   再次抬起头来,他又是一张笑脸,看了看外面不停歇的雨水,他决定给这两个人一些时间,让他们好好消化一下今天的一切。   陆鸣蝉撑着伞,送走了赵显玉。   回来的时候,他悄悄蹲到了镇国公书房外的窗户下,冒着雨听里面说话   鞋子里全是水,够养上两条小鱼。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听墙角   陆鸣蝉冒着大雨,藏在书房外听墙角当监工。   他眼看着屋子里一个四皇子妃林芝兰不吭声,又看着镇国公也是磐石一般一动不动,心里都替他们着急。   镇国公在陆鸣蝉面前一向是以慈父示人,絮絮叨叨如同爹娘同体,然而此时,他的脸色很怪异,像是在强忍着怒意不肯爆发,脸阴沉沉的,让人望而生畏。   陆鸣蝉在心里暗暗咋舌,又去看林芝兰。   林芝兰因为对面是自己的父亲,她又是来求人的,自己又不能将皇子妃的威严端出来跟他争个明白,也憋出了一副不大好的脸色。   片刻之后,林芝兰还是决定含糊过去:“父亲,您不用亲自出面,只要让那个、世子,从中牵线,殿下自己去和陆卿云详谈,事成与不成,都在殿下。”   她背后一直叫陆鸣蝉野种,这一下差点露馅。   镇国公看着她,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陆卿云不会与任何皇子结盟,你们死了这条心。”   林芝兰一听这话,那争强好胜的脾气立刻就涌了上来:“您不试试怎么知道!世子不是和陆卿云关系匪浅?”   镇国公点头:“确实关系匪浅,可你知道为什么关系匪浅吗?”   林芝兰脱口而出:“不是说世子是陆卿云捡回来的?”   “大街上那么多乞儿,”镇国公伸出一个巴掌,然后弯曲其中四个手指,“怎么单单就捡了鸣蝉一个?”   “凑巧了,这世上凑巧的事可不少。”   “你说凑巧,就落了下乘,陆卿云和旁人不一样,他不会做多余的事,兴许鸣蝉从娘胎里出来脱身那一回,也是陆卿云帮的手。”   林芝兰瞪着眼睛,是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那时候,陆卿云不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哪里来的这般手段?   再说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出手?   难道咱们家对他有恩?”   若是有恩......   想到这里,她眼里立刻射出两道兴奋的光,恨不能现在就让陆卿云回来,将镇国公府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给四皇子。   镇国公看她一副挟恩图报的模样,在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这个女儿,志大而才疏,举大事而惜身,还不自知。   他仰着头,不去看她:“这些事,我思来想去很多回,将过去几十年都搜肠刮肚的想了一遍,也隐隐的猜到了一些眉目,告诉你也无妨。”   林芝兰立刻道:“父亲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镇国公摆手:“要守口如瓶的事,都会烂在我肚子里,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你可以去查,也可以去验证,但是最后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那就是你们自己的福祸了。”   林芝兰听了杀身之祸四个字,脸色也不免凝重起来。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皇子府邸也面临杀身之祸?   镇国公不管她怎么想,慢吞吞道:“陆卿云幼年时,我应该是给过他一个烧饼。”   林芝兰一愣,随后又释然:“都知道陆卿云是浮萍无根之人,看来是他在做乞儿的时候,得了您的善心,难道就因为他这过去不光彩,就要杀人灭口?”   随后她在心里想,乞儿确实不光彩。   镇国公没理会她,闭着眼睛回忆过去。   “他那时候是四岁还是五岁,大雪天,身上的衣服湿了,冻成了个冰筒子,穿一双秋天穿的单面子鞋,鞋还小了,只能踩着脚后跟,   我从遇仙楼出来,就见他捧着一件断成两截的山文锁子甲,向人售卖,   明明又冷又饿,但他还是站的笔直,像是一把刀,眼里全是凶光,仿佛随时准备一口咬住人的喉咙,吸血食肉,   路过的人全都远远避开他,不肯靠近,   那时候我也不过三十来岁,也不是心善,而是对这孩子好奇的很,就在路边买了个烧饼给他,也没要他的锁子甲,   这孩子三两口吃了烧饼,问了我姓名,说日后必定报答,就抱着锁子甲走了。”   林芝兰忍不住问:“您怎么知道这孩子就是陆卿云?”   镇国公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睛,陆卿云和这个孩子有一样的眼睛,又冷又厉,   而且全是铁铸成的,不论是严寒酷暑,刀枪棍棒,都不能让他屈服,   家里出了你母亲这样欺君罔上的大事,皇上也只是轻拿轻放,谁都没有牵连,我思来想去,应当是有陆卿云的暗中庇护。”   提起周萍,林芝兰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她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个母亲是什么心情。   说爱恨交织,也不为过。   恨她心狠手辣,手段却不够,没有将这些肮脏事塞到一个桶子里,然后将盖子死死盖住,反而被陆鸣蝉和解时雨掀了盖子。   将这件事情放下,她又道:“既然是有恩,那您为什么还说他不会帮四殿下?您出面不是更好?大事若是能成......”   她说什么,镇国公并不往心里去,左耳进右耳出。   窗外还是乌云盖顶,屋子里一片湿漉漉的昏暗,他就这么坐着,一直等到林芝兰说完。   “你说陆卿云是浮萍无根之人,我再给你讲讲陆卿云的来历。”   “身份?”林芝兰猛地坐直。   这下,就连窗外的陆鸣蝉也忍不住张大了嘴,蛤蟆似的接了一嘴的雨水。   镇国公的嘴,非常紧。   他平日看着是个平庸无比的中年男子,然而谁也想不到,别人还在满天下打听陆卿云来历的时候,他就已经将陆卿云的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清楚楚。   凭借着陈年旧事中浮出来的蛛丝马迹,再加上陆鸣蝉的突然出现,他就将这些事情理了出来。   现在,他要将事情告诉林芝兰,让她不要去找死。   也要告诉窗外的陆鸣蝉,让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不要随便的将陆卿云卖出去。   镇国公抬头,让自己的面孔藏起来,不被女儿看到,但是声音还是流水似的落了下来。   “允忠王你可知道?”   林芝兰点头:“唯一的一位异性王,二十多年前,先皇最后在位的那几年,犯了谋逆罪,满门抄斩了。”   她思绪转的很快,紧接着道:“陆卿云是余孽?”   “余孽?”镇国公声音闷闷的,“这世上若是连允忠王一家都不忠,那这世上就再无忠心的臣子了。”   他长叹一声,有些话,一旦说了,难免就要犯上。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旧事   有时候,镇国公也觉得自己猜测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但是凭着他的记性和学识,这一切都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并且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心知肚明。   只是这种猜测过于大胆,让他自己都消化了许久,这时候要说出来,光是开口,就要费很大的力气。   四周安静了,就连雨声也小了,湿漉漉的风往屋子里钻,屋子里的人也像是湿了脚,沉沉的动弹不得。   很快,雨声中就只剩下了他说话的声音。   “允忠王府,从建朝开始,就只忠于皇位,一直统领侍卫亲军及暗中死士。   一位皇帝驾崩,他们便立刻忠于下一位坐上皇位的人,哪怕对方是个三岁的孩童,   不背叛皇位、不背叛家国、不结党、不偏颇、不插手立储君之事,就是允忠王府立身之根本,   新帝登基,也能够毫无芥蒂的接受允忠王府的护卫。”   林芝兰皱眉:“可他们最后不是谋逆了?”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若是四皇子和陆卿云结党不成,最大的可能就是杀掉陆卿云,不让他落入其他皇子手中。   允忠王府,莫非也是死在这种情况下?   不对。   允忠王府能护卫整个皇城,训练死士,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栽赃?   镇国公答道:“要轻而易举的折断一把最锋利的刀,只有用刀之人能做到。”   “先皇?”林芝兰惊呼一声。   这怎么可能?   陆鸣蝉忍不住扒拉到窗户边,滴着水探出半个身子:“这先皇脑子被驴踢了?”   “你!你!”林芝兰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倒去,差点连人带椅子一头栽倒。   陆鸣蝉拖泥带水的爬进来,将两只鞋一甩,冲着镇国公道:“等等、等等我再说。”   他飞快去屏风后面脱成个光屁股,又找出来两件镇国公的衣服,不管大小先套上,然后掀开灯罩子,点了油灯,最后抱着一碟炒花生,舒舒服服的坐在了太师椅内。   林芝兰看了个目瞪口呆,手指着他,眼睛看着镇国公:“父亲,这......”   镇国公摆手,神情倒是柔和了一些。   因为在背后议论的是陆卿云,他老觉得这屋子里也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灯火是带有温度的,陆鸣蝉也是个活泼的小伙子,能让他缓解这种不适。   陆鸣蝉紧张的吃花生:“爹你继续说啊,先皇真的干了自毁长城的事?”   镇国公点头:“先皇在时,最宠爱的就是敏贵妃,敏贵妃多年无子,一直到先皇在位的最后十年,才生下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一生出来,皇上立刻便说这是天赋之子,再长到两三岁,就说此子比太子年幼时还要聪慧,不止一次萌生过废太子,立幼子的想法,   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在太子之位上稳扎稳打多年,根基早已经牢固,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   只是先皇废太子几乎到了鬼迷心窍的地步,为了敏贵妃,非改弦易辙不可,不止撤了支持太子的文武二府,还要求允忠王暗中支持敏贵妃的儿子。”   陆鸣蝉捏着花生,有些不敢置信:“做皇帝,也可以这么——任性?”   林芝兰沉着脸训斥他:“先皇岂是你能评判的。”   陆鸣蝉贱兮兮的瞪着眼睛:“我就评判,你打我啊,小心我找陆大哥告状。”   林芝兰哼了一声,决定不跟这样的无赖计较。   她看向镇国公:“那允忠王肯定不会答应,插手立储一事,就是坏了规矩,对允忠王府来说是得不偿失。”   镇国公点头,随后冷笑一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允忠王的拒绝,虽然没有伏尸百万,但也被皇上的死士黑龙卫屠了满门,   再给他们安了个谋逆的罪名,来个死无对证,   先皇自敏贵妃有子后,昏聩至极!”   陆鸣蝉和林芝兰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林芝兰连忙问:“那陆卿云是怎么逃出来的?黑龙卫放过了他?”   林芝兰忍不住道:“黑龙卫放过了他?”   “放?”镇国公觉得女儿很幼稚,“黑龙卫是死士,没有杀死孩子的狠毒,做什么死士?   我记得那时当今皇上还在外巡视驻军,惊闻噩耗,连夜往回赶,都没能来得及,站在允忠王府外哭了整整一日,   后来皇上佯装败退,只在潜邸读书,任凭敏贵妃自取灭亡,   我和抚国公去潜邸看皇上,皇上说起他见过的情形,哽咽说了一句话,   他说那么那么大点的孩子,身上还穿了件锁子甲,锁子甲都被刀直接断成了两截,就是生死仇家,也不止于此。”   镇国公说完,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件被刀斩断胸前的锁子甲,将一切都联系起来。   陆鸣蝉抱着碟子,忽然很肯定的道:“一定是皇上救了大哥!那件锁子甲也救了大哥的命!”   林芝兰也忍不住点头:“难怪皇上对陆卿云如此信任。”   镇国公没赞同也没反对。   这些都是他拼拼凑凑出来的过去,过去的情形究竟如何,只能他们自己在脑海中想象。   而在镇国公的想象中,陆卿云就是那个站的笔直,孤独而且倔强的孩子。   在大雪夜里,穿着一件锁子甲,趴在尸堆中,四面八方躺倒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父母亲人。   他肯定也受了重伤,一动不动的装死,不敢流泪,甚至都不敢用力呼吸。   直到自己的血快流干,敌人散去,皇上到来,他才敢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这样的一个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将过去一切抹杀,再次成为皇上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怎么可能俯首于这些皇子。   这些蠢货竟然还妄想让陆卿云做走狗?   说句难听的,在陆卿云眼里,区区一个四皇子,算什么?   而林芝兰,惊讶过后,却是满脸的兴奋。   陆卿云是皇上最为信任的人,要不是允忠王宁死不肯坏了规矩,皇上能不能顺利登基,都是个问题。   如果能够拉拢到陆卿云——皇位势在必得!   这么一想,她浑身的血都热起来了!   “父亲,既然陆卿云身上还有这么一桩血海深仇,日后四殿下得登大宝,一定会为允忠王府洗刷冤屈,还他清白!   我这就回去安排,等陆卿云回来。”   镇国公淡然点头:“去吧。”   他相信林芝兰会得到一个不小的教训。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谈一谈   雨终于停了。   张宣府上,解时雨始终没有等到张夫人。   张夫人摆足了架子,让她等足了功夫,到了最后却又不肯见她,而是自行收拾一番,准备去城外庄子上看儿子。   时间还早,她在马车上对自己摆了解时雨一道欣然自得,感觉自己已经给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一个教训。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知所谓,缺少教养。   地上积了水,原本能避开的石头现在反倒是避不开了,马车因此走的很慢,身后还有一辆仆人的小车紧紧跟着。   这一场雨下过之后,阴云散去,有了一种澄净清新之感。   张夫人撩开帘子,满意的欣赏着雨后风景。   然而出了城没片刻,后面的马车忽然赶上,嬷嬷从里面钻出来:“夫人,有人跟着我们。”   张夫人眉头一皱,转身往后看,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   张家的马车后面,果然有一辆红柚木大车,包着铜边,帷子和帘子全是蓝色的粗布。   他们这边一停下,后面的马车也跟着停下,帘子一动,露出来里面墨绿色的裙边。   她脸色一变:“是不是早上递帖子的?”   嬷嬷低声道:“这样的马车多的很,不过看着是有些像。”   张夫人道:“不管她,我们走我们的,快走!”   车夫得了吩咐,果然加快了速度,这里离庄子不远,只要到了庄子上,别管后面跟着什么牛鬼蛇神,都只管打出去。   马车越跑越快,很快就颠簸起来,这一条路本来就是泥地,下雨又滑,马车夫正要在拐弯的时候避让着点,忽然地面不知怎么蹿出来一块大石头,车轱辘二话不说的碾了上去。   马车往左边倾倒下去,“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张夫人的尖叫,整个倒地。   马也惊的嘶叫一声,几乎脱开缰绳而去。   此时道路上没有行人,张家下人一拥而上,先将张夫人从马车中拉扯出来,再去将倒翻的马车推起来。   张夫人看着后方赶上来的马车,紧张的让护卫将她围住。   于此同时,后面的马车也停住了,赶车的两人都穿着黑色短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腰间全都毫不掩饰的挂着长刀,从马车里接出主子。   张夫人借着雨后的太阳光,看着眼前的人,嬷嬷惊呼一声:“是解姑娘。”   来人就是解时雨。   解时雨还是去张府拜访时的打扮,此时朝着张夫人走过来,她手指间还多了一块双环相扣的玉佩。   走到张夫人面前,她将那块玉佩晃了晃,面无表情道:“张夫人,你得跟我谈一谈。”   张夫人盯着玉佩,瞳孔猛地一缩:“我儿子的玉佩怎么在你手里?”   解时雨耐心的给她解释:“这说明你儿子也在我手里。”   张夫人下意识的要喝骂。   她儿子在庄子里呆的好好的,就是伤了一点皮都有人来报自己,怎么可能在一个姑娘手里。   将喝骂咽下去,她给了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如今的年轻姑娘们,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她以治家严厉闻名,这么一沉着脸,很有恶婆婆的气势。   解时雨笑着将玉佩往上抬了抬:“你儿子被厉鬼缠身,要净饿七天,你最好去看了再跟我说规矩的事。”   说完,她将玉佩随手一抛,玉落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夫人霍然变色。   厉鬼缠身,净饿七天?   八个字让她忽然想到了过去。   这话——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她不可能知道,那时候,那时候这小姑娘都还没生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解时雨若无其事的转身:“你要是想孩子,就去王各庄找我吧。”   “等等!”张夫人皱眉,紧跟着她走了两步,“我马车坏了,你是要银子还是要东西,就在这里跟我说!”   解时雨心平气和的回过头来:“张夫人,你还没弄清楚状况,现在不是我求你。”   张夫人惯性的拧着眉,色厉内荏的反问:“你就不怕我报官?”   解时雨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报官好啊,陈年旧事,确实在公堂上掰扯的更清楚。”   张夫人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里。   片刻之后,她才道:“放了我儿子。”   解时雨慈眉善目的回答:“了结这桩旧事,你儿子我是会放的。”   她说完就走,张夫人狠狠一咬牙,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这个儿子不成器,可她只有这么个儿子,是疼在了心坎上。   她身边的嬷嬷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然而就在张夫人准备跟着解时雨上马车的时候,那两个赶车的车夫却拦住了她们。   解时雨整理平整裙摆:“我的马车干净,坐不了肮脏之辈,张夫人自便吧。”   张夫人厉声道:“你要让我走着去!”   身边的嬷嬷心道夫人要是在府上就见了解姑娘,何至于如此。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解时雨放下车帘:“你要怎么去是你的事,你儿子的死活,反正是握在你自己手里。”   刚才还明艳清新的雨后,在张夫人眼里立刻变得阴沉沉起来。   她不知道解时雨的真实来历,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情解时雨知道多少,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让她走着去自然不可能,她回头看一眼满是泥水的马车,折了回去。   嬷嬷追上去,低声道:“夫人,要不还是报官吧,天子脚下,她这么目无王法,衙门总会管的。”   “不行!”张夫人立刻拒绝。   那件事情只有她知道。   就连张宣都不知道,真到了官府——不能报官,她能解决,一个小姑娘而已,能精明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她反倒是放松下来,让车夫将马套好,转头去王各庄。   上了马车,摇摇晃晃的到王各庄,再下马车,一阵冷风吹过,她才发现马车里的坐垫是湿透了的,将她的衣裳也染湿了半截。   取过披风穿上,她让嬷嬷和车夫都等在外头。   “在这里等我出来,不用报官,我心里有数。”   她独自一人往里走,端着自己端了许多年的架子,这架子将她笔直的架起来,有了个掌家夫人的模样,一点也不肯失了体面。   哪怕她现在屁股下面凉飕飕的,十分的不适。   若是没有了这一点外在的威严,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踏进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讲理   庄子前面有人把手,事先得过吩咐,见了张夫人并没有阻拦,只是往后一步,让开路,等张夫人过去之后,又站了回去。   再往里走,更加肃穆,冷不丁就能见到一个身穿短褐的人引着她走一截。   人不多,但各个眼睛里都闪着凶光。   张夫人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跳的太快,将自己的气息都乱了几分。   在临水搭建的花厅中,她总算是见到了解时雨。   这花厅看着是新搭的,而且就搭在临湖一颗大树边,十分巧妙的花木也都收拢到了花厅中,乍一看,倒好像这些花木本来就长在花厅中一样。   解时雨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中看过来,点了点自己对面的椅子,请她坐下。   树影太浓密了,将她那两只眼睛都显出了一种笼罩着雾气的感觉,深不可测,然而说话却很和气。   “张夫人牵挂儿子,我虽然还没有为人母,但也能够体谅。”   她说着往对面一指:“就在湖心那座小宝塔里,三天了,令郎怕水,不敢在窗户边逗留,不然你就能看到了。”   张夫人急忙抬头往她指的方向看,影影绰绰之间,她真感觉有个黑影,好像是自己的儿子。   她活了这么久,最宝贝最疼爱的就是这一个儿子,当真是眼珠子一样的呵护,一想到他已经在这里饿了三天,自己却一点消息都没听到,险些落泪。   “庄子上,你是怎么......”   解时雨笑道:“你儿子撞了鬼,在庄子上有大师陪着,一日三餐也没落下,自然就没人报信给你了。”   至于庄子上的大师是南彪,负责吃一日三餐的是小鹤,那些下人又怎么会知道。   张夫人张着嘴,不敢置信:“这些人——不尽心!”   等她将这里的事情了结,她立刻就要把庄子上的人全部发卖出去!   解时雨对她的家务事不感兴趣。   而张夫人也回过神来,此时并不是处理这些家务事的时候。   她定住心神,对解时雨道:“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把儿子给我,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解时雨道:“你觉得用多少银子能买断陈年旧事?”   张夫人凝视着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粒棋盘上的棋子,到了哪里全都不由自己决定。   “你不要贪得无厌。”   解时雨笑了一声,不急不缓的告诉她:“我不缺银子,这一趟找你,就是要说说允忠王府的旧事,明白了吗?”   张夫人听了允忠王三个字,脸色一变,同时心里一慌。   但是这短暂的一慌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有道理的,别说一个丫头片子来找她,就是皇上亲自来问她,她也站得住!   然而她还是有了一点不自在。   今时不同往日,这死妮子,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她暗暗将自己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你说,我听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解时雨笑了笑,看着一滴雨水从树叶上落下来,在花厅外的地面上碎成了八瓣,像人的眼泪。   这世上有一种人,不管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给自己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张夫人就是这一种人。   她从不羞愧,从不认错,也从不理亏,反而要将道理讲的头头是道,让别人去羞愧。   解时雨不急不慢的开了口:“张大人还是四品的时候,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上,见他口风严谨,家世简单,曾经找到他,将一个孩子托付给他。”   张夫人立刻反唇相讥:“不是孩子,是允忠王府上的余孽!”   嘴比脑子快,说完之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样的事,解时雨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她的?   除了说这个,还说过别的没有?   解时雨并不跟她争执:“张大人自然也知道这是余孽,可这余孽一来是皇上亲自托付,二来皇上言语中多有暗示,嘱咐张大人若是办好了这差事,便可再进一步。”   张夫人再次打断她的讲述:“我家老爷能走到如今这一步,绝非皇上一句话的事,也不知道你哪里听来的鬼话。”   解时雨笑道:“文官要从四品升三品,那是一道天堑,哪怕是世家大族,想要越过这一道坎,都要费不少功夫,张大人果然天纵奇才,从前平平无奇,一接了皇上这桩差事,立刻才华横溢,溢上了三品。”   在京城,五品官多,做了一辈子还是五品的官,也多,更别提从四品上三品。   张夫人怒目相向,却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什么来。   解时雨鄙夷的看她一眼:“若是借势,倒也没什么,可这世上最令人可恨的,莫过于过河拆桥,   张大人升了三品之后,你眼看着当时的太子在先皇和敏贵妃的打压下节节败退,立刻认为这余孽是个隐患,   若是皇上赢,你们还是个功臣,可若是敏贵妃赢了,你们就是窝藏逆犯,   你思来想去,决定做一件两头讨巧的大事,   剩下的,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说到这里,她双目已经变得幽深,瞳孔里燃烧着火苗。   张夫人涨红了脸,开始剧烈咳嗽,咳的唾沫四处飞舞,好像个浇花的水壶。   她看着湖心的小塔,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回荡:“是的,那时候,我多聪明啊!”   那时候,那余孽身上带着一条从肩一直到胸腹的伤,虽然看着凶险,但上好的伤药用着,也渐渐好转。   可就在张大人升官之后,当时的太子就开始不断败退。   她便容不得这余孽了。   但要两头讨巧也难,既不能贸然将余孽献出去,彻底站到敏贵妃那边去,也不能真的将这余孽抚养成人。   只能让他悄无声息的消失。   可这余孽仿佛生来就能将人看穿似的,她不过稍微露出了点意思,他就格外小心起来,就连吃食都要先喂过老鼠才肯入口。   智多近妖。   可再聪明,也是个孩子,这么担惊受怕的过了三天,伤口恶化,很快就病倒了。   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她当机立断,说他被厉鬼缠身,要净饿七天,一天三顿只能喝粥,粥水都是她亲自去送。   这种净饿的法子,许多人家都有,没有人会疑心,她每天端了粥水,送到余孽门口,再偷偷撒掉,只留一个空碗,要将他活活饿死。 第一百八十章 逼迫   张夫人在回忆中觉出了饥饿。   饥饿并不是死的,而是活的。   从肠胃里生出来,带着一副牙齿,从肚子里开始,一直能啃到人脑子里去,让人心里发烧,坐不住,也睡不着,只能焦心的盼着能够吃点什么才好。   她又看了看湖心,自己的儿子,如今正在承受着饥饿的苦楚。   “他没死,”张夫人又看了看解时雨,“第七天的时候,他跑了,我告诉老爷他伤一好就跑了,老爷又告诉了皇上,你猜皇上怎么说?”   解时雨撑着下巴:“哦?怎么说?”   张夫人道:“皇上说他早就料到了,说这孩子只要能走能动,必定要走,   你说我是过河拆桥,我倒是不觉得,   一个朝廷逆犯,能给他多活一些时日已经是法外开恩,我没有把他交到衙门里去,已经是对他有天大的恩德了,   我是张家人,当然要为张家想,为张家谋划,   再说了,他不是没死吗?”   解时雨听了她这一番话,反倒是冷冷的笑了。   张夫人见了她这笑,也毫不示弱的笑了一声:“这旧也叙完了,我儿子你也该还给我了吧,那余孽呢,怎么不敢露面,恐怕也知道自己是个要隐姓埋名的人,只敢跟老鼠一样在暗处活动吧。”   解时雨慢慢道:“那就让你儿子也自己逃出来吧。”   张夫人猛地起身,拿手指着她:“你——你敢戏弄我!我家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这就回去让我们老爷来拿你!”   “看来你还不知道,”解时雨坐的稳稳当当:“你家老爷从张少爷受伤之后,就在外面有外室,那外室怀胎该有四个月了吧。”   张夫人摇晃了一下,感觉解时雨的话里有毒。   然而解时雨并没有绕过她的打算,继续开口:“你家老爷,已经将张闯当做弃子了,一个不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儿子,在他眼里,也没什么用,   我知道你不信,玉章巷第三间,你家老爷每隔五日就要去上一趟,最近去的更勤了,三天一次。”   张夫人眩晕似的晃了一下,一屁股又坐进了椅子里。   这怎么可能?   他哪里来的银子?   外面的怀胎四个月了,那她的儿子怎么办,她的心头肉,就这么被舍弃了?   她心里一阵悲愤,一阵酸痛,然而也知道解时雨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我不信你的话......”   解时雨点头:“我知道你不信,不是还有四天吗,你自己回去查,我要的也不是你儿子的命,我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张夫人这才发现,自己来了这里,说了一大通,竟然还没有触到解时雨的底。   “你不是来报仇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解时雨笑道:“你们家中的天棚纱,是轻容纱,举之若无,载以为衣,真若烟雾,这么名贵的纱,却被你们用来做天棚,雨一打湿就得换,   可见你们张家之富,不可估量,   可张大人是寒门子弟爬上来的,又是出了名的清廉,那这银子从何而来?”   张夫人这回是真的提着了心。   解时雨指了指一直放在桌上的一个小竹筒:“银子从何而来,你心知肚明,我要的,是你亲自去检举张宣,你只有四天的时间,你儿子可等着你呢。”   张夫人先是愣住,随后听见自己低吼了一声:“不可能!”   她这回是真正的身心全都颤抖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   这哪里是个姑娘,简直就是个魔鬼,是个披着菩萨像的魔鬼!   她已经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因为解时雨实在是过于可怕,报复的竟然这么狠。   这是在逼着她,让她亲手毁掉自己辛苦得来的一切。   就连凭借着王府余孽才有机会往上走的张宣,解时雨也要她亲手将其拉下来。   解时雨明明也掌握了证据,可就是要来逼迫她,让她自己动手!   而解时雨只攥住了一个张闯,就要让她家破人亡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心狠!   她该怎么办?   是保住张家,放弃掉自己的亲生儿子,让外室的孽种接手她花了一辈子心血打造的张府?   还是放弃张宣,请判和离,自己带着张闯远走高飞?   张夫人试探着往外走,解时雨没有阻拦,反而目送着她。   走出花厅,张夫人又回头看了解时雨一眼,但是很快,她就承受不住解时雨的目光,垂下了头。   解时雨的眼睛太黑了,是个漩涡,无喜无悲,深沉的像是一口古井,里面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她看不破,也斗不过。   张夫人跟匹千里马似的,脚不停歇的回了城内。   在解时雨手里,她没有占到上风,但是回到张家,她依然是这个家里主宰一切的人。   到家之后,她先沐浴更衣,然后吃了一顿饱饭,将张闯的量也吃了下去。   等吃完了,她才将人手一分为二,一边去庄子上查看,一边领着心腹嬷嬷,悄无声息的去了玉章巷。   她年轻的时候,就能违背皇上的意思,要活活饿死允忠王府的余孽,现在长了岁数,一颗心越发的又狠又硬。   只有儿子是她的命。   张闯还小的时候,她是一天也舍不得跟这个儿子分开,等张闯长大了,野了,她那满腔的疼爱无处可去,积攒在心里,变得越发浓郁。   他要娶妻,要银子,在外面胡闹,经常闹的她头疼不已,都不能将她的母爱减掉一分。   那些个媳妇,哪怕她手把手的教,也教不出她对儿子的好来。   她在京城、在家里,都讲规矩,讲体统,唯独对着这个儿子,她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解时雨这是将她摸透了、看透了,然后才撒了网。   到了玉章巷,她戴着帷帽坐在茶肆里,一坐就坐到了天色暗沉,然后看着张宣在这里下了轿子。   他办事隐蔽,连一个小厮都没带,轿子都是租的。   张夫人咬着牙,盯着第三间宅子打开门,开门的是个刚显怀的小娘们,一张脸圆圆润润,红红白白,很是娇艳。   冲着张宣嫣然一笑,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只手将老头子张宣挽了进去。   张夫人一张脸阴沉的厉害,然而没有贸然冲上去砸门。   里面的人毕竟是张宣,是她的丈夫,不是那个她一指头就可以捏死的余孽。   这里可以慢慢收拾,当务之急,是不能任由解时雨拿捏。   她得想办法。 第一百八十一章 节外生枝   张夫人看着张宣进门,自己上了马车,一只手狠狠锤两心口两下。   一颗心已经缩成了一团硬邦邦的石头。   回到张家,她进了屋子,心里将解时雨拎出来琢磨。   她没必要为了这么个丫头片子说的话,毁掉自己的二品大员丈夫。   片刻之后,她再次出门,去了徐锰府上。   徐锰正在府里听笑话。   他拧着两道粗黑的眉毛,啼笑皆非的看着邵安:“这事情我怎么一点也没听明白?”   随后他拿着马鞭一指节姑:“我睡了文世子夫人不假,可你说她是个处子,我看全是笑话,全是因为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太娇气,受不住我的威猛。”   邵安倒是正视了节姑,眉宇间藏着淡淡的惊诧:“她当真是处子?”   节姑连忙点头:“真的,我不可能看错。”   徐锰又拍了拍马鞭,渐渐不耐烦起来:“是不是又怎么样!老子睡都睡了,往后搞不好还能再睡个十七八回,也没见文定侯府来找我麻烦!”   邵安按住他:“三爷,我倒是有个大胆的猜测,兴许文定侯府将成为我们在京城的第一个助力。”   徐锰昂着下巴:“说吧,什么猜测。”   邵安凝视着节姑,眼神从惊诧渐渐成了笃定:“文世子——不能人道。”   节姑下意识的张了嘴,一时间仿佛是听了个天方夜谭,随后又像是窥探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脑子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好!   太好了!   原来解时徽嫁了个这样的人!   难怪当初大哥只知道文郁喜欢动手,其他的什么都探听不出来,现在她知道了!   原以为自己够惨了,结果她这算什么。   “我还以为是自己是捏着鼻子吃了顿剩饭呢!”徐锰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这倒是个天大的把柄!”   邵安笑着点头:“正好许多事我们不便出面,就让文定侯府替我们出面吧,明天我就去文定侯府上拜访。”   这就是将文世子变成一条狗,绳子还握在他们手里。   正说着,外面忽然说吏部尚书张宣的夫人有要事求见。   入夜之时,凉风习习,徐锰带着大队人马,和邵安一起打马狂奔,直往王各庄去。   不过是从解时雨手里抢出来一个人,就能得到吏部尚书的鼎力支持,这么划算的买卖,他们怎么能放过。   到了王各庄外,徐锰并不打算下马,催着马就往里跑,马还未踏入庄子里,方才还静谧的庄子,忽然间出现了人影。   人影是四个,全是一色的短褐打扮,手握长刀,仿佛是被风吹动,就这么出现在了他面前。   徐锰顿时兴奋的两眼冒光,不等邵安说话,已经大喝一声,取了自己腰间的刀,打马冲了过去。   只有两个人迎了他的刀,另外两人朝他两边分散而去,纵身到了邵安身边。   邵安身后的护卫也猛然而动,拔刀相向,斗成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邵安脖子上。   一条人影紧紧贴在了邵安身后,沉着嗓音:“别动,刀不长眼。”   邵安脖子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心里往下一沉。   本来他以为这一趟可以十分的顺利,不过就是跑一趟腿的功夫。   解时雨有人,徐锰的人比她更多,解时雨有高手随从,徐锰自己就是高手,解时雨怕死,徐锰可不怕死。   可是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么容易。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庄子并不是解时雨的庄子,而是陆卿云的庄子,这些人也是陆卿云的人。   陆卿云是训练死士的人,这些人比徐锰更不怕死。   额头上滴落一滴冷汗,邵安让自己冷静下来,脑子转的飞快,算计着等下要如何才能将张闯给救出去。   “三爷!别打了!”   徐锰正一刀横扫,凭借着一身蛮力将那两人荡开,还没有尽兴,哪里肯停手。   这些人可比侍卫亲军的人要有意思多了!   他连头都没回,看都没看邵安一眼,大有直接打进去,将张闯抢出来的架势。   贴着邵安脖子的刀锋再次贴紧。   邵安只觉得脖子后面火辣辣的一阵痛,顾不得许多,大声喊道:“三爷!我要死了!”   徐锰这才回头看他一眼,随后瞪圆了眼睛,心不甘情不愿的停手。   原本迎着他的两个人迅速消失。   紧贴着邵安的人就像是一条毒蛇,浑身上下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在邵安耳边道:“走进去。”   邵安出了一身的冷汗,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刀便离开他的脖子,等他忍痛回头看时,哪里还有人影。   这些人,当真是神出鬼没。   他走到徐锰跟前,拉住缰绳:“三爷,请下马,我们走进去,有话好说。”   徐锰夹着马腹,往庄子里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里面并非看到的这么简单。   没有点灯,每一个角落都是暗影憧憧,随时可能从里面蹿出来一个危险的杀手。   明明没有看到人,这地方却忽然笼罩着一种龙潭虎穴之感。   他翻身下马,往后一招手,他的护卫立刻围了上来,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坦然的带着这么一大堆人往刀山火海里闯,他丝毫不胆怯,直直的顺着时不时冒出来的灯火往里走,他感觉自己是光明正大,要去擒拿住在里面的宵小。   他想着一咧嘴,笑出一口牙。   没错,陆卿云就是这种见不得光,在黑暗中活动的鬼魅,他一身正气,专镇邪祟。   火光一直亮到了花厅中。   解时雨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衣裙,尺宽襕边上绣满彩花,色彩在灯火下十分鲜艳,越发显得她端庄富贵。   她身后站着尤铜和吴影,全都严阵以待,刀随时都能出鞘。   这个徐锰,是个危险人物,不仅是他满身的功夫,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就带着极大的危险性。   解时雨对着徐锰微微一点头:“徐三爷。”   徐锰将她当做陆卿云的一个化身,并不将她当成普通女子,甚至可以说不把她当成一个女子,眼睛不在她脸上打量,而是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的吆喝:“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有酒没有?”   解时雨在离他较远的位置坐下,并不过于靠近徐锰:“没有,徐三爷将就着喝杯茶吧。”   “谁喝那玩意儿,”徐锰往椅子里一趟,两手垂在椅子扶手两侧,“喝多了肚子里能淡出鸟来。”   说着,他又四下环顾一番:“你这里杀气太重,莫非你是知道我要来,怕了我?” 第一百八十二章 瓦玉之争   解时雨一直让人紧盯着张夫人,张夫人一去徐锰府上,她便得了消息。   人不是棋子,不能随她摆布,只要对手心够狠,胆量够大,就随时会从棋盘上跳脱出去。   她笑道:“徐三爷人手是我的十倍,如何不怕。”   徐锰往后看了一眼,并不觉得她在讽刺自己以多欺少。   打仗也好,打架也罢,人多就是可以碾压对手致胜。   “十倍倒是没有。”   解时雨和气的一笑:“徐三爷带这么多人手,星夜来见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莫非也是怕我?”   徐锰一听这话,立刻要怒,邵安抢在他前面道:“三爷身份贵重,这不过是日常护卫罢了,倒是没想到解姑娘,府上藏龙卧虎,莫非这都是陆大人的手笔?”   就这么一句话,高高大大的徐锰就成了邵安的陪衬,话事人不经意间就从徐锰转呈了邵安。   解时雨并未掩饰:“正是。”   邵安借着灯火,再次打量解时雨,见她面容白皙,生着一点观音痣,看着是个很年轻富贵的小姑娘。   可她这一番行事做派,却是老道深沉。   小鹤用茶盘托着茶和点心送过来,她原本在张夫人的庄子上瞒天过海,解时雨和张夫人一摊牌,南彪就带着她来了这里。   她看着徐锰去拿茶杯,感觉这茶杯在徐锰手里自能算个小酒盅。   邵安也端了一杯:“解姑娘,张闯在哪里?”   解时雨捏着点心咬了一口,慢吞吞的吃,慢吞吞的看邵安。   看完了,她才开口:“在我这里。”   邵安低下头:“请解姑娘高抬贵手,给徐将军一个面子,姑娘虽然声明不显,我却觉得姑娘蕙质兰心,陆大人更是少有,若是我们能联手,根本不必将北梁放在眼中。”   解时雨问他:“邵先生的意思是,若是不联手,徐将军就打算置云州于不顾,任凭北梁长驱直入?”   邵安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强强联合,好过单打独斗。”   解时雨道:“这是天下大事,我是女流之辈,不懂。”   邵安连忙道:“姑娘谦虚......”   话都没说完,一直坐在一旁的徐锰忍无可忍,将桌子一拍,桌子上的杯盏全都被震的往上弹,又稀里哗啦的落了下来。   桌上一片狼藉。   “少废话,把张闯带出来,老子要带走!也别跟老子讨价还价,真要硬碰硬,老子也不怕杀个血流成河!”   徐锰这人和常人不一样,过不了太平日子,窝在家里容易胸闷气短,非得风风火火的闹一场才好。   要是能杀的见血,最好不过。   解时雨回头对着吴影挥手。   吴影转身走入黑暗中,湖中是全然没有灯火的,等吴影再次回来,已经一手提着一个人丢在了解时雨身后。   地上的人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眼睛凹下去,看不出死活。   吴影又端起茶杯,将茶水淋在了张闯脸上。   张闯哼了一声,无意识的咂嘴,将不多的茶水吞咽入腹。   人还活着。   徐锰站起身,想去将张闯拎出去,却被邵安拦住。   “慢着,”邵安打量一眼近在咫尺的尤铜和吴影,“解姑娘,你的人能否退一退。”   解时雨微微一笑:“邵先生,你怕?”   邵安也回了一个笑:“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不得不小心,一个能将吏部尚书儿子绑架,还明目张胆让张夫人来赎人的姑娘,很有可能在徐锰靠近的时候,两个随从暴起,将徐锰给杀了。   这荒郊野外,庄子上又全都是解时雨的人,想要杀人灭口,也简单的很。   而且徐锰死,对陆卿云只有好处。   解时雨抿嘴笑了一声,让尤铜和吴影退后,自己起身让出一条路。   这一让她就站到了邵安后面:“这样邵先生总该放心了。”   邵安再次四下看了一圈,见张闯身边没有能伤到徐锰的人,这才松开按住徐锰的手。   徐锰自己是毫不在意的,起身就去抓张闯。   解时雨却在这时候忽然问邵安:“先生,小看女子,可不是好事。”   邵安一愣,扭头正想问她是什么意思,忽然膝盖窝里一阵剧痛,是被石子打中,左腿一软,立刻跪了下去。   随后他就见解时雨迅速从裙幅交接处取出一把尺长的匕首,左手狠狠按住他头顶,右手将刀锋放在了他喉间。   她竟然藏刀于裙下!   这种土匪行径!   护卫和徐锰察觉有异,正要上前,却是接二连三的传来刀出鞘的声音,将他们阻隔在外。   解时雨的人不多,但是各个都很难缠。   邵安一瞬间反应过来,想要反抗,却被刀锋毫不留情的往里面顶了顶。   “别挣扎,”解时雨说的风轻云淡,“我是个姑娘,手不太稳,误伤了先生就不好了,我只是很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   邵安咬着牙,差点呕出一口黑血。   他大意了。   若是身边站着的是这些精干的随从,他一定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应对,可解时雨站在他身边,他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哪里知道一个姑娘敢拿刀顶着他!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算计好的?   知道只有她才能近身,毫不犹豫就亲自上阵了?   到了这时候,他对解时雨的认识才更加深刻。   解时雨不是个有点聪明而且沉得住气的女子,也不是个认为自己不比男人差的野心家,她就是个无所顾忌的恶女!   他这回是真的看走了眼,他就不应该小瞧她。   纵然一开始,他已经是高看了她几眼了。   徐锰将抓到手里的张闯再一次扔到了地上,在一片刀光中,既恼火又兴奋的大喊:“你敢动邵先生一下,我今天就血洗你这破地方!”   解时雨弯下腰,低声道:“邵先生,劳驾你让他安静点,我知道他这条野狗,最听你的话。”   邵安略微的一抬头,没说话,忽然一反手,也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反手往上一抬,抵住了解时雨的腹部。   徐锰见到这情形,哈哈一笑,嘴里胡乱嘟囔了几句,安静下来,盯紧了尤铜和吴影,免得他们腾出手去帮忙。   解时雨面无表情,手稳的很,一丁点也没松。   邵安虽然是反着右手往上斜刺,但是劲道不小:“解姑娘,不如一起松手。”   解时雨笑了一下:“你是玉,我是瓦,瓦片何俱与玉碎。”   她就连眼神都没动摇一下。   不止没有动摇,手还稳稳的,慢慢的,往皮肉里面挤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石二鸟   邵安咬着牙,也将刀尖往里递,刀尖很快就划破了衣裳,触碰到了皮肉。   解时雨和他几乎是同步动作。   邵安扭曲着脸,疼痛刺激的他精神格外敏感,连带徐锰在内的人连呼吸都停住了。   两息之后,邵安忍无可忍,停住手:“你想怎么样?”   他一停,解时雨也停,两人身上都带着血,但都只能算是皮外伤。   解时雨声音很清晰:“我希望你们不要插手我的事,这原本就和你们无关。”   邵安看向徐锰,叹了口气:“三爷,我们撤,我还是惜命啊,你先带着人出去吧。”   徐锰一脚踢开张闯,大手一挥:“走!”   等他带着人走的干干净净,庄子外就传来一声哨声,解时雨这才松开了邵安。   “吴影,送送邵先生。”   邵安捂住伤口,在吴影的“护送”下出去,和徐锰汇合,骑马便走。   在无人看到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一变再变,恨得目眦尽裂。   丢人!   竟然被一个姑娘给辖制住了!   而解时雨在庄子里,也虚弱的往椅子里一坐,出了一身足足的虚汗。   小鹤已经惊了个半死,顶着个半大的孕肚上前扶着她往屋子里走。   “姑娘,您这也太冒险了,那都是云州来的草莽,哪里有您金贵,这要是有个万一,还有这伤口——”   她急的不行,又大声喊:“尤铜!快拿伤药来!”   解时雨任由她张罗,自己慢慢的松懈下一口气。   她怕死,也怕痛。   但是徐锰来势汹汹,还有张夫人,竟然要和徐锰结盟,她若是不狠一回,这些人从此就会认为她是可以欺负的了。   事在人为,她尽量的做了一个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让徐锰和邵安撤退。   好在她看准了,邵安这个人很重要。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重要。   小鹤手脚不那么麻利地给她包扎伤口,问道:“姑娘,那个张闯怎么办?这个张夫人真是的。”   想到张夫人,解时雨就忍不住的冷笑。   张夫人此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在徐府等着徐锰凯旋归来,却被徐锰迎头打了一个耳光。   她连儿子的头发丝都没看到,却被徐锰的一个耳光,打的满嘴是血,牙齿掉了两颗。   忍痛回到家中,她就知道徐锰这条路是断了。   她想徐锰是个莽夫,斗不过阴谋诡计多的解时雨,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不应该抱太多的希望在徐锰身上。   张宣已经在书房歇下,嬷嬷正要去请大夫,却忽然发现茶壶下压着一张折好的纸。   “夫人......”   她将这张纸张递给张夫人,张夫人肿着半边脸,打开纸,只看了一眼,就瞪大了眼睛。   “没、没什么,你去请大夫!”   将这张纸死死抓在手里,将其他人全都赶了出去,再打开看了一眼。   这上面是三个去年本不能通过考课,但最后却顺利通过考课的官员名单。   每年的考课,各州各县的官员考课,全都由吏部主理。   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侵渔百姓、接受贿赂、杀赏聚敛无度,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   但是越往上走,考课的班宣旧条、分别黑白这些东西,却可以酌情。   这些想要酌情的人,每年最多只有三个能找到门路,有时候甚至连三个都没有。   这些张宣从来不沾手,都是张夫人来操办。   纸条下面还写了一个小小的解字。   将这张纸条烧掉,张夫人知道这是解时雨在警告她,让她最好照要求去办。   难道真要亲手将这个家给毁掉?   她实在不甘心。   想想初到京城时,她和张宣几乎是一无所有,住的宅院也不宽敞,她连件好衣裳都没有,等闲不肯出门见人。   “不行,我不能被一个小丫头整倒,”张夫人咬牙切齿的振作精神,“当初四品升三品,这么难的事都办成了,难道我还救不了我儿子?要是实在要牵连老张......”   她脑子里的念头分沓而至,一个接一个,全都不肯轻易就范。   想的太多,就连头上的伤都没那么痛了,等大夫来看完,她悄悄叫来了自己的娘家兄弟。   这世上,能将人彻底拧成一股绳的,是利益,娘家兄弟也一样,有了利益,他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吩咐了许久,张夫人的哥哥连连点头,走的时候也是照样的悄无声息。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   吏部尚书张宣之妻,亲自前往督查院,检举张宣在玉章巷有一外室,外室名叫王二娘,以张宣名义,收取贿赂,试图插手一年一度的考课。   郡县有官员侵渔百姓、杀赏聚敛无度,王二娘竟然在官道上截住来京告状的百姓,威逼利诱,甚至狠下杀手。   其中一人逃脱,找到她,她这才知道这位外室打着张大人的名义,做下伤天害理的大事。   张夫人大义灭亲之举,整个京城都为之震惊。   督查院办事速度很快,王二娘家中确实抄出了许多财物,立刻将王二娘收押。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加上不断的审问惊吓,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的,不用张夫人亲自动手,不出半个月,这姑娘就必定香消玉殒。   就算侥幸留下一条命,孩子也必定保不住。   至于张宣,幸亏考课还未开始,他顶多是个失察之罪,暂时的闭门思过,不至于丢了乌纱帽。   张夫人自觉这一手十分的漂亮,何止是一石二鸟,简直是一石三鸟。   解时雨不是让她检举吗,她检举了。   王二娘仗着年轻貌美,竟然敢蛊惑张宣,还敢怀胎,这下也该受到教训了。   至于张宣,正好可以震慑他一番。   甚至她自己的名声还因此更上一层楼了。   办完这件事,她立刻撇下还在督查院的张宣,去王各庄接张闯。   舒舒服服的往太师椅中一坐,她喝茶看风景,自觉着自己是摆了解时雨一道,心口也不堵了,甚至有几分愉悦。   这种愉悦在她的脸上一览无遗,甚至能看到对解时雨的鄙夷。   “解姑娘,我儿子可以还给我了。”   解时雨对张夫人的“聪明”动了怒火,因为这离她要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要的是张宣在毫无准备之下,被自己的妻子彻底拉下马。   当然她也可以继续威逼张夫人去做到自己想要的那样,但已经哗然了一次,再哗然就毫无意义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惊弓之鸟   解时雨端坐着,闭着眼睛沉思,察觉到张夫人越来越急切的注视,她丝毫不理会。   直到她将怒火压了下去,她才对着张夫人笑了一下。   张夫人看着她的笑,惊的往后一退。   这是一个很阴森的笑,鲜红的嘴唇往两边拉扯,然而脸上其他地方全都不动,眉眼甚至还带着冷意。   “吴影,将人给张夫人带来。”   吴影点头,上了一艘小竹筏,不到片刻,就将强行泼醒的张闯扔到了张夫人面前。   “儿......”   张夫人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张闯已经扑到了满桌的点心上,两只光秃秃的手腕拨弄着碟子,试图捞起来吃,很快他就发现手不应心,直接将脑袋栽在了桌上。   猪似的拱了几拱,他塞了满嘴的点心,全是解时雨吃过的残羹。   张夫人心疼的眼泪直流,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将自己的茶水喂给张闯。   张闯喝了口茶,将嘴里的点心含混的咽下去,随后看到了解时雨。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现在他知道了。   他大瞪着眼睛,先是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连叫也没叫一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解时雨坐着没动,声音不高不低,但是十分清晰:“张少爷,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我也一直记着你。”   张闯两根棍子似的手拼命的摆:“不认识、不认识,你是菩萨,我不认识!”   而张夫人看看儿子,再看看解时雨,差点以为她也被鬼附身,才让这儿子这么害怕。   很快,她恍然大悟,儿子之所以落到如今的下场,恐怕和解时雨脱不了干系。   解时雨根本不是什么丫头片子!而是一个手里见过血的人!   “你、你把我儿子——是你干的!”   解时雨向后靠在椅子上:“是,还想提醒夫人一句,事不过三。”   “我要杀了你!”   张夫人怒不可遏,上前就要去掐解时雨的脖子,却被吴影亮出来的刀锋拦住了去路。   而张闯在看到刀光之后,几乎要崩溃,放声大叫起来。   解时雨对着张夫人笑道:“你大可试试。”   张夫人眼睛都要瞪出血来,然而站着没再动。   “你等着,”她咬着牙,“我们老爷是吏部尚书,你算什么东西,再有陆卿云撑腰也未过门,再说,陆卿云离你可远得很,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们走着瞧!”   也不用等着瞧,当天晚上,张闯就失足溺死在了自己家的湖里。   不管张夫人如何的肝肠寸断,趁着张宣闭门思过的时间,姜庆马不停蹄,立刻将外甥李旭塞进了吏部,做了个五品小官。   京府衙门的五品,和吏部的五品,是天壤之别。   姜庆回到府中的时候,就见到了一直等着他的李旭。   李旭穿一身崭新的直裰,正站着看博古架上的小香炉,一件姜庆回来,连忙上前:“舅舅。”   姜庆让他坐下:“你这运气不错,张宣虽然只暂时空了一阵,也够你在吏部熟悉情况了。”   李旭有些不安:“舅舅,不是我运气不错,我这恐怕是上了别人的船了。”   姜庆手里的茶杯端到一半,差点手一抖就将茶杯掉在地上。   “上......哪个皇子?”   李旭一言难尽,垂着头:“不是皇子,是陆大人和解姑娘。”   他将在徐锰宴会上解时雨和他说的话说了一遍。   “我当时想着这事哪有这么容易,就应了下来,可没想到这才几天,解姑娘就将事情给办完了。”   姜庆若有所思的点头,神情还算平静,压低声音道:“解姑娘这是在给陆大人铺路,这没什么,只是——”   只是解姑娘的手,伸的太长了。   在他们感慨之时,邵安脖子上缠着厚厚一层,和徐锰一起前去文定侯府拜访文郁。   文定侯常年在外播种,全京城都知道府上是由世子文郁做主。   文郁对徐锰的到访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比他还要惶然的是解时徽。   解时徽在后宅之中,听到徐锰两个字,心头就是一乱,成了一团乱麻,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住了的小猫小狗,走投无路,只能等死。   她惶惶然,面对着成群的丫鬟嬷嬷,她连苦都无处可诉。   文郁还没来,但是她想到文郁就一阵心悸,巨大的阴影沉沉的笼罩着她,让她不得不将手帕一点点塞进嘴里,将失控的尖叫堵在喉咙中。   这一刻,她恨不得文郁冒犯了徐锰,然后被徐锰一刀给杀了。   文郁死了——   解时徽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连忙将这个念头甩出去。   在她的惶然之中,文郁终于来了。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疲惫,仿佛是心灵被徐锰和邵安联合着来回碾压了一样。   抬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解时徽,他没有发火,应该是已经被徐锰气了个有气无力。   “摆饭吧。”   解时徽一听这话,不敢松懈,反而越发谨慎,害怕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叫人摆了饭,文郁也没吃饭,反而先喝了一大碗药。   药汁除了苦,一无是处,不能让他龙精虎猛,雄风大作。   然而在他这里药有酒一般的力量,一碗药下去,药就在他的身体里流淌,流向四肢百脉,流向五脏六腑,让他的疲惫渐渐消散。   有了精神,他看向解时徽,将解时徽看的一个哆嗦。   “你跟徐锰说了什么?”   解时徽食不下咽,筷子上一点油味都没沾,放下筷子,她摇头:“没、没有。”   文郁垂着头,似乎是在思考她说的话:“那件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解时徽心里咯噔一下,已经濒临崩溃,然而牢记母亲的教诲,她装傻充楞:“什么事?”   文郁盯着她,身体冷,眼睛也冷,没有一丝年轻人的火气,几乎是很淡漠的从口中说出了两个字:“天阉。”   解时徽想他这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已经精神失常了。   文郁紧紧看着她:“说话。”   解时徽忍不住将背弓起来,再次将母亲说的话仔仔细细想了一遍。   母亲说:“失身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横竖世子不碰你,徐家更不会蠢的上门来说奸污了你,节姑也不足为虑,这件事只要你咬死了,就不会有事!   至于节姑说你是还是完璧的事,如果传出什么流言,世子找你对峙,你就往解时雨身上推!” 第一百八十五章 风波难定   “是解时雨!都怪她!都是她做的!她什么都知道!”   解时徽几乎抓狂的喊了一声。   喊完以后,她才慢慢镇静下来,垂着头,小声道:“我跟世子是夫妻一体,我怎么会往外说。”   文郁半信半疑,虽然解时雨也是知情人,但解时雨没理由和徐锰站在一起。   陆卿云和徐家可是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难道徐锰胁迫你,你也不说?”   “我、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我是天阉的事就这么让你难堪?你心里积怨已久了,所以想着法子让外人来折磨我?”   “没有,真的没有。”   解时徽啜泣着摆手,嘴唇也开始颤抖,然而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猛烈的呐喊着是。   她恨他!   文郁并不会因为她的眼泪和软弱就放过她:“不是你还能是谁,那天你一个人和节姑呆了许久,难道不是想让节姑给你牵线,你不满足了,想要男人了?”   解时徽被这话挤兑的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细细的嗓音也尖利起来:“不是!   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羞辱我,一直以来,你做的那些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你不能、不能这么血口喷人!”   她是胆战心惊到了极点,斗胆将这一番话叫喊了出来。   文郁一言不发的盯着她,无话可说,也无可辩驳。   他心里知道他背地里做的事是见不得人的,他这个人一旦没了这一层衣物的阻挠,也是见不得人的。   见不得人这四个字,直击要害。   他忽然起身,抬手将桌子掀翻,桌上的饭菜悉数倒在了解时徽身上。   解时徽一直防备着他动手,只是没想到他会直接掀桌子,要跑也来不及,汤汤水水撒了一身。   汤还烫着,但凡是沾上的地方,全都迅速红了起来,她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文郁揪住了衣襟。   文郁拎着她,往地上猛地一撞,解时徽的后脑勺扎扎实实磕在了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连你也看不起我!”   他身边只有一个解时徽是可以任由他发泄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反复无常,但在外面,谁也看不出来,只有回到家里,他这暴虐才会对着解时徽撒的淋漓尽致。   解时徽又是一声惨叫,勉强用双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又发出一声嘶吼:“真的是解时雨!她一直恨你!当初你们家算计她嫁过来她就恨上了!”   文郁一瞬间仿佛是五雷轰顶。   他怎么会忘了?   拖着解时徽不松手,他找了张凳子坐下来,刚刚动了怒,他喘息了两声,一贯自负的表情里竟然有了两分慌乱。   他竟然有一点怕解时雨。   也许不是怕解时雨,而是怕陆卿云,又或者是两个人都怕,总之他胆怯了一下。   胆怯压下去之后,才是对解时雨铺天盖地、咬牙切齿的恨!   他都已经不去招惹她了,可以说是退避三舍,她竟然还不依不饶!   解时徽看着他,对他的那份爱意已经彻底消失。   这样的生活,她承受不起。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死在文郁手里。   可是什么人才有这个能力将她从泥潭里拉出来?   她脑海里慢慢闪过一个名字:陆卿云。   文郁还未放过她,又将她提起来一点:“你怎么就肯定是她?”   解时徽连忙道:“我看到她和徐三爷身边一个书生说话,就在宴会她走的时候!”   文郁这才扔开她,发出一声阴沉至极的冷笑。   解时雨,这个女人,解臣没能整死她,看来只有他亲自动手。   还有徐锰,竟然让他去当一条趋炎附势的狗,让他去四皇子府上做长史。   他还得去牵线,让四皇子和徐锰结盟,否则徐锰就要将他脱光了挂在城门上。   这个徐锰也不能放过!   他得先得到四皇子的支持,卸磨杀驴的事,古往今来,写满了书册,徐家也不会例外!   解时徽趴在地上,还在默默的抽泣着。   文郁站起来,一脚踹在了她肚子上。   解时徽哼了一声,抱着肚子慢慢的蜷缩起来,五脏六腑齐齐颤抖,疼的厉害。   文郁冷眼看着她:“我已经信你了,你还有什么可哭的?”   于是解时徽连哭也不敢哭了。   陆卿云这三个字在京城被人三番两次的提起,而陆卿云本人在京城之外,也是身在危险之中。   只要他出现在驻军所在之地,就随时可能会死在混乱之中。   人一多,就有可能将一切都碾压成齑粉。   而要杀他的人又实在太多,这些驻军将领几乎全都和徐定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他进入驻军,就意味着危险。   此时此刻,他立身在小磨河的草荡子里,听着不断传来的骂声。   这里是驻军十三统领之一,离京城最近,光是上等驻军就有三所,精兵三千人。   “老子当初就不该把你从水里捞出来,应该让你烂在水里,老子捞你不说,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养的人模狗样!   老子打你骂你怎么了,没老子,你他娘的也是一坨臭狗屎!   白眼狼,老子让你做千总,你还不满足,竟然要做老子屁股下的椅子!   你也配!”   李从民是个大嗓门,还故意的扯开了喉咙呐喊,好让这些人看看何华灿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竟然越过他,直接跟徐猛的人联络,说只要能杀掉陆卿云,就可以做参将。   何华灿十分的要脸和上进,又不善言辞,此时被他连损带骂,恼羞成怒,恨不能将李从民碎尸万段。   至于陆卿云这个筹码,一动不动,并没有因为自己只值一个参将而愤怒。   等双方打起来之后,他悄无声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李从民会来,”陆卿云对着承光挥手,“交代外面一声,让他进来。”   承光旁边十分小心的钻出来一个脑袋:“您怎么知道是李从民来,信不是送给何华灿了吗?”   这人是草上飞越达。   在云州被迫招安后,他因为毫无建树,被徐定风送给了徐锰,带着进京干粗活,到了京城没多久,就被邵安指派到了这里送信。   没想到刚把信送到,就被承光认出来,给揪住了。   草上飞十分识相,认定陆、解二人乃是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外加这些精干打手,他没有任何飞起来的可能,果断的叛变了。   陆卿云接过金理递来的飞鸽传书,往屋子里走:“年轻人,总是一腔孤勇,用不上我。 第一百八十六章 美景   李从民晃晃悠悠的来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挂了彩,两只手拎满了礼物,大大咧咧给陆卿云行了礼,一屁股坐下:“陆大人,这下属围殴上司,您说说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他唉声叹气的又把何华灿骂了一遍。   一边骂,他一边小心翼翼去看陆卿云的脸色。   论理,陆卿云是他高攀不上的人物,从陆卿云来到现在,他这算是第一次见到陆卿云。   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的见到陆卿云。   表面上他是大大咧咧,可这内里却是一直悬着心。   “这些话我原本不该来跟您说,我和您中间,那还隔着十万八千里,我这上头也还顶着个傅总兵,可傅总兵一病就是小半个月,我连他一根毛都见不到,只能来跟您诉苦。”   说完,他又看陆卿云一眼,莫名觉得陆卿云看着挺好说话,并不像是传闻中那么可怕。   “我当初上战场的时候,算的上是九死一生,陆大人,不是我说,他要坐这个参赞,也不是徐锰说了算的。”   陆卿云闻言,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那谁说了算?”   李从民连忙道:“当然是陆大人您说了算,您执掌西府,谁见了您敢不敬。”   他两只手搬着凳子两侧,连凳子带屁股一起挪动到陆卿云身边,压低了声音:“陆大人,我肯定是效忠您的,当年我的军功比姓傅的要多,总兵这一职,原本该是我的,可谁想他竟然越过我,跑去巴结徐将军,   你看他,这一称病,谁也不见,不会连您也还没见吧。”   陆卿云点头。   李从民没从他脸上看出来喜怒。   一个总兵,称病不见钦差上峰,要是李从民,不止是要活活气死,甚至可能当场抖开空白御札,给傅总兵放放血。   可陆卿云来了之后,就住在这地方,平静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以至于驻军中的兄弟都开始说他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   李从民察言观色之后,又觉得陆卿云神情过于平静,仿佛是已经将这里的一切都握于手掌之中。   斟酌了一下,他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他这个年纪,拼不过年纪轻轻的小子,自然也熬不走年纪相差不多的上峰,可让他就这么乖乖的让出位子来,他不愿意。   都是血海里厮杀出来的,凭什么他就非要受徐定风的辖制不可。   越是这么不放过他,他越不服。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做靠山,那他宁愿选陆卿云。   “陆大人,我今天这一趟,其实是豁出命去了,我跟您直说,我想做总兵。”   噼里啪啦将话一说,他忐忑不安的开始看陆卿云的反应。   陆卿云垂着眼帘,把玩着手中的信纸,片刻之后笑道:“你能给我什么?”   李从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椅子也不坐了,往地上一跪,说的清清楚楚:“离京城最近的三路上等驻军,随您调配,若是违背,傅总兵的下场他日就是我的下场。”   他还不太知道陆卿云的本事,但若是陆卿云能让傅总兵滚蛋,那他也不敢违背自己今日的话。   陆卿云放出一点笑意。   这一点笑意之下,他整个人都阴暗起来,又有了刀枪杀气,在黑暗中翻江倒海。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一丝温度都没有。   李从民只觉得身上一寒,感觉自己是踏入了陷阱。   他摸不着头脑,不敢贸然出声。   陆卿云半垂着眼帘:“若是他日我调你入京城呢?”   驻军未经召见,不得随意走动,更何况是有禁军在的京城。   李从民张了张嘴,沉默半晌,末了用力一点头:“都听您的。”   禁军都在陆卿云手中,皇上必定十分信任他。   他不可能造反。   不造反,那他进京就是惩奸除恶。   李从民只怕陆卿云不信,连忙道:“我日后要是敢违背今日所说的话......”   陆卿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能让你生,自然也能让你死,回去吧。”   李从民从地上爬起来,心里一半是喜滋滋的,一半是糊里糊涂的,这么往外走,他忽然觉得在院子里挑水的人有点眼熟。   “这人不是从京城来的徐家的信使吗?怎么在陆大人这里?”   他怕自己看错,又仔细看了两眼。   “不会错,这人比陆大人来的要早,先去了傅总兵那里,他去了之后,傅总兵就称病不出了,陆大人来之后,他又鬼鬼祟祟的去找了何华灿,   看来陆大人英明神武,早就把徐家这些把戏给看破了。”   草上飞没理会李从民的打量,将水倒进水缸里,又出去打水了。   李从民也不再管他,又走了几步,忽然心里一寒。   这人——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陆大人的人?   陆大人挑起纷争,等着自己来投诚,然后他不费吹飞之力收拢三军?   那他们这些人,岂不是被陆大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猛地一甩头,迅速将这个恐怖的念头甩了出去,一溜烟的跑了。   当天晚上,陆卿云一身天青色团领衫,一件灰色披风,独自一人在小磨河边行走。   疏星点点在天,清风阵阵,暗香浮动,也是夜景。   前方是绵延不断的灯火,陆卿云身后却是无边的黑暗。   但他满不在乎,风灌满他的披风,高高扬起,让他走的十分自在。   年幼之时,他也常这么走,远离灯火和热闹,不去惹事,单就是在天地之间行走。   这时候,他总觉得天地都是他的。   人人都知道他冷酷无情,但这知道并不透彻,只是从他的身上“看”出来一种流于表面的冷淡罢了。   他内心深处,比云州的风更冷、更硬。   不过今日,他显然是柔和了不少,他的姑娘在京城给他报仇呢。   远处的火光渐渐变多,还带来了喧嚣。   他很平静的往那喧嚣处走去,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看到野生的一片蔷薇。   蔷薇浓烈而又肆意的蔓延在河边,蔓延成了一片火海。   他没管上面的刺,摘下来一大捧,捧在胸前,继续大步往前。   喧嚣之处正是傅总兵的府邸,大门敞开着,无人阻拦他,他就这么长驱直入,到了喧闹的中心。   李从民比他要先到,看到陆卿云的一瞬间几乎吓得跳起来。   虽然没跳起来,但也将手握成拳头,塞进了嘴里。   在他眼里,陆卿云几乎就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手中的鲜红和地上的鲜红相映,让陆卿云仿佛是捧了血在怀中。   陆卿云似乎是嫌那血腥味过于刺鼻,还低头将那一捧花轻轻一嗅。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日三餐   李从民强忍着惊吓,将手从嘴里掏出来,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傅总兵倒在血泊中,脑袋摔成了一滩烂泥。   “陆、陆大人,卑职初步查看了一下,假山太高,傅总兵不知为何上了假山,脚下不稳,就摔成了这......稀碎。”   何华灿在一旁怒目相视:“胡说,傅总兵病重,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跑到假山上去,这分明就是有人加害!”   他说着,还冲着陆卿云一拱手:“请陆大人严查!”   话虽是冲着陆卿云说的,但他的目光却不敢看陆卿云。   陆卿云轻描淡写的一点头:“那便查吧,李从民,驻军不可混乱,你资历已久,我就点你为总兵,彻查此事。”   李从民顿时激动的语无伦次,不管地上是水还是血,立刻就往下跪,而陆卿云已经转身走了。   黑暗中,金理和承光从黑暗中钻出来,一左一右跟随在陆卿云身后。   片刻之后,金理忽然闷头闷脑的说了一句:“我杀的。”   承光啼笑皆非,感觉他像一条等着被摸头的小狗。   因为知道金理不甚有感情,他憋着笑不说话,只当自己没有听到。   陆卿云捧着花,心情颇好,回头看着金理:“干的好,我的阴差。”   金理立刻牵动嘴角,笑了一下。   笑容转瞬即逝,脸上再次出现的又是一副活死人的样子,麻木不仁的跟着陆卿云走,光是看着他的脸,就感觉他每一步都是在往地狱里深入。   陆卿云留下承光在这里盯着李从民,领着自己的“阴差”,不骑马,坐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往京城去了。   官道上,六皇子赵晟也回京,在路边茶肆中喝茶,看了一眼飞驰而过的马车,忽然抬起头,愣了片刻。   “赶车的人......好眼熟?像是陆卿云的随从。”   他在京城深居简出,只常和五哥来往,但是每一次出门,所见的人物全都会刻在他的脑子里。   陆卿云他虽然只见过寥寥数次,他身边的随从也常藏头遮尾,从未让人看见过全貌,但是其中一个他一直印象非常深刻。   这个随从身上带着一股死气,和常人完全不同。   这辆马车从他眼前跑过去,他立刻就感觉到一股不同于寻常人的气息。   他起身看了一眼马车来的方向,知道那附近是有驻军在。   “差点忘了这几路驻军,”他垂着脸想了片刻,“说起来,这里离京城最近,这些驻军难道已经拢到了陆卿云手里?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万一能分一杯羹呢。”   拿定主意,他立刻起身,吩咐随从调转方向,往驻军的方向去。   机会总是在偶然间得来的,最重要的是要及时抓住,一点一滴的积累着,最后汇聚成大江大河,势不可挡。   陆卿云到巨门巷的时候,正好快吃晚饭。   他是钦差,只要回京就得先进宫面见皇上,因此只能坐着马车,悄无声息的回。   陆鸣蝉正在解时雨面前扭成一条活龙:“我不去,大热天的凭什么要我们陪着皇孙去兵部点兵械,那些东西在库里都放了多少年了,我就点个卯,让皇孙殿下自己去点。”   郑世子也在一旁低头看鞋,满脸赞同。   因为他无所事事,所以也被要求去干这一趟费力不讨好的活。   他只想在这里绣花。   不过他还是问了问解时雨:“点兵械是不是要打仗了?这些兵械要运到云州去吗?”   解时雨摇头:“云州不缺兵械,只缺粮草。”   陆鸣蝉连忙道:“我知道!这些是按照惯例点给侍卫亲军的,如果皇城有变,厢军就会以十人十马为一组,护卫京城。”   他被逼着背了这么多书,也不是白背的,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吱哇乱叫。   郑世子奇怪的看他一眼,有一种朋友背着自己偷偷用功了的不适之感。   他忍不住也要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可是这兵械库已经许久没点了,里面的东西要是被偷梁换柱了……”   解时雨笑着看他:“你父亲是抚国公,掌户部,你是世子,不管是什么人偷梁换柱,只管查就是,去吧。”   郑世子感觉解时雨是在教他仗势欺人。   陆鸣蝉还要说什么,忽然瞥了一眼门口,发现门口站着个冷冰冰,死气沉沉的人影。   “啊!快走。”   他拽着郑世子就跑,尤桐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抓着块香喷喷的葱油饼,莫名的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然而在看到门口的金理之后,他默默将饼放回了厨房。   还是得少吃点。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陆卿云笑了一下,伸手给解时雨理了理鬓发。   “回来的路上顺手打了一只野山鸡,送到厨房去了。”   说完他熟练的倒了两杯茶水,递一杯给解时雨。   解时雨接过喝了一口,道:“您怎么回来了?”   陆卿云不提张夫人的事:“离的近。”   “宫中有张请帖出来,”解时雨将请帖给他,“不年不节,请夫人姑娘们进宫赏花,还特意送了请帖给我。”   陆卿云看了一眼:“不是要紧事。”   解时雨垂头想了想:“是不是五皇子妃病重,后宫贵人急着给他相看?”   人还没死,五皇子和其母妃却已经将她当成了一个死人,急着再为自己找一个助力。   随后她又道:“听闻这次六皇子出京便是去寻觅神医,   不过我让南彪注意他的动静,他这一路不像是求医,倒像是去看财路,这财路,他不单单是为了五皇子看吧。”   陆卿云点头:“至高无上的权利,近在眼前,甚至可以说唾手可得,没有人能忍住不伸手。”   并非人心不足,实在是皇权太过至高无上,便是圣人,恐怕也难收手。   只不过这几位皇子过于——平庸。   解时雨笑着不再说这个,岔开了话。   这些蝇营狗苟的事,陆卿云不必知道。   晚饭桌上,依旧是家常饭,不过多了一大碗鸡肉。   陆卿云给解时雨夹菜,让她多吃。   他一向不挑剔,人的血肉就是由食物铸成,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都会在五脏六腑里化成力量。   解时雨看着他,对着平常也有的菜色吃的津津有味。   她忽然的带着点孩子气,咽下一大口饭,笑道:“您在的时候饭更好吃。”   陆卿云又给她盛了一大碗鸡汤,见她脸上被热腾腾的饭菜蒸腾出了一点真正的血色,便笑道:“那我常来。”   一日三餐,并非做饭的人手艺不同,只不过是一起吃饭的人不同而已。 第一百八十八章 真真假假   深夜,金理赶着马车,突突的往城外跑,跑的腾云驾雾,几乎要起飞。   马车里是空的,陆卿云就骑马伴在他身边,所以他可以使出浑身解数,不必怕车里的人颠成一颗炒豆子,也不怕马车分崩离析。   金理是个赤胆忠心的没情没绪的小子,除了陆卿云,谁见了他都是无可奈何。   此时在深夜中这样行路,让他浑身冰冷的血液总算是得了一点刺激,有了一丁点热度。   马车在即将散架之前,总算是遇到了救星,被迫停下了。   原来不甚宽敞的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个摇头晃脑的书生,提着一盏奇大无比的灯笼,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似的,慢条斯理的往城内走。   走就算了,还像是脑子不好使似的,走在路中间,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陆卿云打了个手势,让金理停了下来。   书生越走越近,原来是程宝英。   他并不在意身边经过的人和物,好像万丈软红尘,皆是虚妄,无需投注一丝目光。   走到马车跟前,他正打算绕路,却忽然发现绕不过去,他往左,金理就往左挑刀,他往右,金理就往右挑刀,而且面无表情,很是吓人。   提着这盏大灯笼,他有些无可奈何的从腰间掏出几两碎银子:“兄台,就这些了......”   陆卿云骑在马车,头上的斗笠遮了半边脸,月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将他朦朦胧胧的虚化了。   看不清面容,让他这一身皮囊和其他人并无什么分别。   然而每个人都修炼出来一身自己的精气神,他这一身煞气,在月光下涌动,也足够让人退避三舍。   他没接那几两碎银子:“程世子?”   程宝英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哪位,但是隐隐又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   是谁呢?   他一边想一边收了银子,摆手:“世子这两个字,我早已经割舍在凡尘俗世之中,现在虽然还俗,但心依旧寄在了佛祖之处。”   陆卿云笑了一声:“佛祖能耐大,竟然能起死回生。”   “佛祖自然是法力无边,”程宝英正要宣扬佛祖的功德,忽然就愣住了,“什么......起死回生?”   程宝英迎着陆卿云的目光,手里紧紧攥着灯笼,手脚竟然僵硬麻木起来,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人......   他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随后转动了一下呆滞的眼珠:“前尘往事,何必再提。”   陆卿云道:“我杀的人,就是佛祖来了,也救不得。”   程宝英猛地往后一退,如坠无边黑暗之中,只有胸膛之中一颗心梦落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钻出来。   “大人是您!”   他再退一步,退到路边草地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怕也有,恩也有。   陆卿云收回看向他的目光:“既然借了这红尘名字,就用着吧。”   程宝英得了他一句准话,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身心一起轻松起来。   呼出一口浊气,他跪的越发恭敬:“多谢大人!”   马车噼里啪啦的声音再次响起并远去,随时准备着散架。   程宝英直起上半身,屁股坐在脚后跟上,想到自己跟程世子几乎一样的长相,却云泥之别的身世。   当初程世子在宗学和后妃胡作非为,被关在寺中修行,而他作为替代品,被抓来替换世子。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程宝英必死无疑,都以为皇上开恩了,只是程家心疼孩子在寺中清苦,才想出了这么一招李代桃僵。   他在寺庙中一呆就是大半年。   直到一个冬日深夜,没有烛火、月光,只有惨淡的一丝天光,他看到一个人提着一把长刀,闲庭信步,穿过空荡荡的院子,走到他跟前。   “你不是程宝英,卢国公胆子不小。”   来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就知道真的程宝英活不成了,不仅活不成,还得连累整个程家。   果不其然,三天后,卢国公就因为犯错,将世袭罔替给丢了,国公之位,只到程宝英这一代为止。   而程宝英这个人,再没出现过。   他回到京城,借着程宝英的名字,游刃有余,其实心中觉得十分好笑。   世界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所组成,人人都在撒谎,谎言交织起来,就将这天下变得波诡云谲。   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明知道真的程宝英已死,也照样在看程家的笑话。   想了片刻,他提着灯笼站起来,想要继续回京,忽然斜刺出一人一马,快马加鞭,往陆卿云的马车追去。   一边追,一边传来清脆的叫喊声:“陆大人!”   程宝英歪着脑袋,想了想原来这人姓陆,能够给皇帝处理阴私之事,难道是陆卿云?   另一边,追陆卿云的人是白丹。   她从庄子里回城,在岔道上就感觉这里的人应该是陆卿云。   陆卿云是钦差,这个时候应该在在巡视驻军,回到京城中来,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她想着自己也许能帮上忙,马车一走,她立刻打马跟了上去。   马车和马一前一后,全在黑暗中疾驰,白丹清脆的喊了几声:“陆大人!您等等!”   然而前面并未停下,金理反而摸出来两块小石头,打到了白丹的马上。   力度拿捏的正好,马吃痛,嘶叫一声,高高昂起,不肯再往前走。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前方的人马便消失在了白丹的视线中。   白丹稳住马,茫然的呆了半晌,感觉到了陆卿云对她的不在意和轻视。   随后想到陆卿云莫非是专程回京来见解时雨的?   想到这个可能,她就有一股子暗火从心里烧起来,火烧火燎中,还有许多疑惑。   陆卿云,杀伐如此果断,不会受任何人摆布,为何在男女之事上如此糊涂?   竟然悄悄的回京,就为了见个女子。   她想起在北梁的时候,陆卿云何等精明睿智,单枪匹马,就能杀出重围,可一回到京城,他这睿智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   不仅纵容镇国公世子在在胡作非为,还放任解时雨不近人情。   不能厌恶陆卿云,她就将心思又转到了解时雨身上。   她活到现在,一向以为自己是女子中的翘楚和另类,不输男儿,从不肯跟闺阁中女子一般见识,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被解时雨气的火冒三丈。   若是从这方面来看,解时雨倒是可以成为她的对手。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谈一谈   白丹被一股阴火烤着,一夜噩梦连连。   梦里她一刀斩杀了犯错的解时雨,陆卿云冷冷看着她,也提着刀要杀她。   她在梦里又后悔又害怕,最后陆卿云没杀她,反而要将她嫁人。   嫁的对象不明,但肯定不是陆卿云,也不是三风。   一想到自己要和其他女子一样被困在深闺之中,失去自由,成为众多面目模糊女子中的一个,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她立刻生出一股极大的绝望。   在梦里,她苦苦的哀求陆卿云:“我错了,您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要杀她......”   翻来覆去的不知道认了多少错,她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窗外已经是清晨,太阳将出未出,天地是一片青光,她从床上坐起来,擦去满头的汗,神情难定。   精神不济的吃过早饭,她忽然起身往巨门巷而去,要去见一见解时雨。   她自诩是陆卿云的知己,看其他人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在梦里她杀了解时雨,陆卿云竟然这样的惩罚她,她不服气。   在北梁的时候,她给陆卿云跑腿打听消息,一路又回到京城,陆卿云身边就她和三风两个。   本来她是心满意足的,谁想到回到京城,凭空冒出来个解时雨。   她思来想去,实在看不出解时雨哪里能出众,决定去和解时雨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巨门巷一向很安静,白丹到的时候,这安静中就多了一点诡异。   有人在角门前烧纸钱。   纸灰随着清晨的风,在地上刮出漩涡,烧纸的人是张夫人。   白丹见过张夫人,知道她是个十分要强的妇人,从来都是将自己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这会儿,却是头发花白,佝偻着背,形容沧桑,几乎老了十岁不止。   听说张夫人死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这个模样也不足为奇。   白丹忍不住道:“张夫人,你节哀,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张夫人回头看她一眼,眼神槁木死灰一般,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了。   “白县主,”她撑着膝盖想站起来给白丹行礼,“您怎么来这里了。”   白丹上前扶她一把:“不必多礼,我……顺路,你怎么在这里祭奠?”   张夫人苦笑:“我儿子的死,乃是解姑娘一手造成,可她......这世道炎凉,我又怎么敢去和陆大人作对,只能这样出出气。”   白丹眉头一皱:“你儿子不是溺水而亡吗?”   “溺水之前,我和解姑娘在城外的庄子上有过节,当时解姑娘就......我没放在心上,哪成想第二天我儿子就溺水死了,说起来这未免也太巧了。”   她说完,在泪眼中看了看白丹的脸色。   若是能鼓动白丹帮她出头......   白丹察觉到张夫人的注视,她虽然怜悯张夫人,但也不会张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若是有证据,大可去京府衙门或者大理寺,陆大人不是胡乱包庇之人,   你理家在京城闻名,怎么到这事上反而糊涂了,跑这里来烧纸。”   张夫人又苦笑一声:“您看看巨门巷中有多少高手,他们哪里会留下证据给我。”   这话说完,她又蹲下身去,继续将自己手中的元宝纸钱往火堆里扔。   又是一阵寂静。   白丹沉默片刻,很突兀的敲响了巨门巷的门。   张夫人在外面烧纸没人管,门不过是敲了三下,很快角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仆人垂手而立,不说话,只往里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内是一个明暗不定的世界,自成一体,和热闹繁华的京城分割开来。   白丹跨入门内,门再次关上,跟着仆人往前走,她能感觉到这宅子的肃穆。   确实和张夫人说的一样,这里面并非是闺阁地、温柔乡,反而带着点兵戮之气。   石板路两旁竹影婆娑,浓荫铺地。   走完这一截通道,开门的仆人就站立着不再往前,原本蹲在地上剥花生的男子站起来,领着她继续往里走。   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宽大的披风里还藏着刀,而且行动之间藏着一股勃发之势。   这宅子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人?   张夫人的话,不知不觉往她心里藏了藏。   很快,她就见到了站在花厅中迎接她的解时雨。   解时雨穿着一身半旧的黛色衣裳,扣的十分严密,两手交叉在腹前,没有表情,让人觉得她身心皆是无情而且冷酷。   但是这面目只是一瞬,在见到白丹之后,解时雨的脸上立刻就带上了恭恭敬敬的笑容,恰到好处,挑不出毛病。   “不知县主前来,怠慢了。”   白丹摆手:“是我没提前递帖子。”   解时雨含笑请她入座,上了茶水点心,请她品尝,并不问她来是为了何事。   白丹自己也是心血来潮,说来就来,见到解时雨她才如梦初醒一般,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了片刻,问道:“张夫人在你门口烧纸,你知道吗?”   解时雨点头。   白丹又问:“她说和你有过罅隙,你因此杀了她儿子报复,可是真的?”   “倒是不知道县主还有着刑名师爷的本事,”解时雨笑道,“若是问案,我这里恐怕不妥当,不如请了张夫人,一同去衙门。”   白丹听出来讥讽之意,脸上浮起一层恼怒之色。   “我不问案,你若是真的杀了张夫人之子,也自有衙门来问你,我只是借着这件事,有几句话,想要嘱咐你。”   解时雨正了正脸色,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白丹皱眉道:“你和陆大人有婚约在身,陆大人曾经和我说你和其他的女子不一样,我想你也应该约束一下自身,   借着陆大人的声势,逼迫的张夫人在你门口这样哭哭啼啼,你这么做,岂不是令陆大人声名蒙羞?”   “逼迫?”解时雨不动声色,“县主觉得我该如何约束自身?”   “自然是......”   白丹想说谨言慎行,可话到嘴边,她想起来解时雨轻易不出巨门巷,一个连门都不出的人,自然是谨言慎行的。   “譬如张夫人在你门口烧纸,你不管不问,旁人见了,总归齿冷。”   解时雨似笑非笑,并不接她的话,反而道:“县主,您不如尽快定下婚事。”   “我的婚事,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您总是盯着我和陆大人使劲,不如将这劲使在自己的夫君身上啊。”   白丹瞬间满脸通红,心中憋了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解时雨的话,比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还要厉害。 第一百九十章 打赌   白丹被解时雨一番话气的七窍生烟,几乎憋出两泡眼泪来。   她盯着解时雨的脸,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身为女子的羞涩与苦闷。   解时雨说的话,她没办法往下接,只能干脆不接,哼了一声,直接道:“看来我是白费心思。”   不等解时雨说话,她又道:“我心里装着大事,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眼下还没想,你不爱听我说的,我走就是。”   她说完起身,走出去两步,却又忽然回头,不甘心似的道:“陆大人说您聪慧,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解时雨坐的稳稳当当:“您说。”   白丹道:“北梁的成王脱离使团,如今已经潜入京中,就赌一赌我们谁先将他找出来。”   说完,她又加了一句:“没有赌注。”   听到这里,解时雨笑了一声。   她对白丹的心思已经看的明明白白,与其说没有赌注,不如说赌注是陆卿云。   可惜旁人都看明白的事,白丹自己反倒是遮遮掩掩,看不明白。   而陆卿云走的时候,正好叮嘱过她要小心成王一事,她本来也是要去找的。   “好,就依县主说的。”   话说到这里,白丹知道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那就再会。”   憋着一肚子气往外走,张夫人已经没在门口烧纸了,只留下一大堆灰烬。   她转头去见了三风。   三风察言观色,感觉白丹神色不对,是憋了满肚子火的样子,因此说话的时候加倍小心。   “您这是打哪儿回来?怎么气成这样?”   白丹不说话,单是咬牙切齿。   三风想了想,没想明白,因为陆卿云又不在京城中,谁能让白丹气成这样?   “那是解姑娘?”   白丹这才开了口:“妇孺罢了。”   三风在心里暗暗点头,那就是解时雨气的了。   他知道白丹好强要面子,也不点破,转而问道:“您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白丹心烦意乱道:“成王的事情,你查的如何了?”   三风道:“还没有眉目,京城中一日进来的人何其多,贩夫走卒,书生学子,成王扮成哪一类人都有可能,而且他又是孤身入京城,我都不知道陆大人是如何得知了他入京的消息。”   白丹思来想去片刻:“使团走到哪里了?我们可以先去使团查探一番,找找蛛丝马迹。”   三风小心翼翼的皱起了眉毛:“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陆大人这消息,侍卫亲军中就连冯番这个碎嘴子都不知道。   可见这事情还是得私下查访,不宜惊动任何一方。   但白丹自有她的一套道理,陆卿云的话也隔三差五要违背一回,这种自作主张的事情多了,三风也自知劝她不动。   白丹道:“陆大人纵是天纵奇才,也不能滴水不漏,你再帮我盯着点巨门巷那边,有消息就告诉我。”   “巨门巷?您和巨门巷那边......”三风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白丹不再说话,而是胜券在握的笑了一笑,只是余怒未消,这笑便仿佛是失去了控制,不知要驰骋到何方去了。   她的心绪并未影响到解时雨。   解时雨琢磨着宫中出来的那张请帖,这一场宫宴原本与她无关,凭着她的出身,在嫁给陆卿云之前,都不应该有进宫去的机会。   上一次在宫中的遭遇,她已经明白宫中是个虎狼环伺之地。   宴无好宴,不管五皇子等人在打什么主意,她应该也是被人盯上了。   会是成王吗?   能够脱离使团独自进京,丝毫不惧京城中的各路人马,这位成王,不可小觑。   他会化身成什么人?   又会对着谁出手?   她在幽暗的光线中慢条斯理的想,认为这位成王,必然不会变成贩夫走卒这一类的人物。   他提前往京城来,要的就是耳目通达,兴风作浪,好让这一触即发的战事永无止境的延误下去。   纵然不能阻止这场战事,他也不会默默无闻的在京城里按兵不动。   他会不留余力的搅乱刚平稳下来的朝政,想尽一切办法杀掉陆卿云。   但是想要达到目的,成王就只能往上走,要么是巨贾,拿着银山银海打通一切关节,获得自己想要的消息,要么就往权贵中走。   就像南彪,他的网,也需要一只往上伸的手来弥补。   若是巨贾,码头上和银楼必定会有消息,现在这两个地方都很平静,显然不是。   这一趟宫宴,她非去不可。   就算没人在打她的主意,在场那么多的女眷,她多加留意,也许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宴会前一天,她让小鹤挑出来要用的衣裳,上身是雪青色,下身是深一些的紫色。   这是家常颜色不说,她上一次入宫匆匆一瞥,发现宫女们身上也带着点雪青色。   到时候她夹杂在一堆明艳的姑娘里,并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可以尽情的做一个旁观者。   第二天进宫,她和之前进宫的时候一样,也是不能带着护卫和丫鬟进宫,跟着迎接的小太监,走了半截,就由宫女接着她,先去五皇子生母庆妃宫中。   天渐热,宴会常摆在临水之处,得先去拜会庆妃,再去赏景。   她来的不早也不晚,庆妃正在拉着郑秋月说话,夸赞郑秋月今日穿着十分稳重。   郑秋月何止是稳重,简直可以说是老成,身上的衣服换给张夫人穿也毫不违和。   这夸赞,夸的不是衣裳,而是抚国公府。   等宫女通报解时雨到了,一群小姑娘全都好奇的往外看,想看看陆卿云的未婚妻子究竟长什么样。   庆妃放下郑秋月,让人将解时雨带了进来。   解时雨上前几步,行了跪礼。   庆妃笑呵呵的,对着解时雨很和气,这和气自然也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她日后要嫁的陆卿云。   “解姑娘我倒是没见过,到前面来我看看。”   她打量着解时雨,其他来的早的姑娘夫人也打量着解时雨。   打扮上中规中矩,胭脂恰到好处,口唇点的通红漂亮,就连眉心那一点痣,也像是上过一层色,绝不突兀。   神情上也是呆板无趣,笑一直都是那个笑,对着谁都没变化。   并非不美,只是除此之外,别无动人之处,一板一眼,循规蹈矩,让人提不起探究的兴趣。   看久了,更像是在瞻仰遗容。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宫宴台下戏   一群姑娘瞬间失去了兴致,若是论外貌,她们哪一位不出众。   纵然不是美艳不可方物,也是灵动青春。   那位陆大人,似乎眼睛不那么好使,莫非是只知道打打杀杀,根本不知道女子的好?   各人低着头,绞着手里的帕子,都觉得自己错失了一个不小的机缘。   庆妃昧着良心夸解时雨是个难得的美人,又生一副菩萨像,八字也好,陆卿云真是会挑。   解时雨和郑秋月相视一笑,随后都低垂着头,并不多话。   解时徽作为文定侯府世子夫人,姗姗来迟,像是崴了脚,走起来并不利落。   她没看到节姑,但是看到了其他女眷,感觉每一个人都趾高气昂的好像节姑的分身。   跟着宫女往前走,站稳之后,她遥遥的对着身居高位的庆妃一拜。   庆妃打量她一番,笑道:“今天见的人里头数你最温柔,像南边的小姑娘们一样。”   解时徽紧张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回道:“娘娘过奖。”   庆妃又问她:“来的路上崴脚了?擦过药了吗,我这里倒是有一味好药,你涂着。”   说完,自有伶俐的宫人去拿膏药。   解时徽见庆妃和气,立刻感觉到轻松不少,一回头见到解时雨,她连忙坐了过去。   有了解时雨在身边,她稍稍的安了一些心。   她时常觉得解时雨也许就是为了她而生的,不管什么时候,解时雨这三个字就代表着挡箭牌。   这时候,又有人来报,说是徐三爷府上的解时节来了。   方才还十分和睦温馨的殿中,顿时一片寂静,甚至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尴尬。   庆妃身上,已经有了一股低沉沉的压力,让姑娘们都知道此时此刻最好是夹着尾巴做人。   这张请帖,并非给了节姑,而是因为徐锰在京城代表着徐家,宫中但凡有帖子,都会象征性地递上一张。   这是一种重视,也是一种恩宠,意味着黄恩浩荡,天家并未遗忘在云州苦守的徐家。   谁也没想到,徐锰竟然会将帖子给一个已经身败名裂的妾室。   徐锰的胡闹与离经叛道,是人尽皆知,他犯了这种错误,没人会多想。   而这妾室竟然也不自知,不仅没有惶恐的拿着帖子在家中自省,还堂而皇之的进宫来了。   终于有姑娘忍不住出声:“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难道她还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   “是啊,也太不自知了。”   庆妃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心中已经做了好几番权衡。   若是旁人,她可以毫不犹豫的让人滚出去,但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落徐锰的面子。   徐锰进了京,背后站着徐定风,又和大事相干......   她不好对人太过冷淡。   “也是个可怜人,”她无奈的叹息一声,吩咐宫女,“我也不见她,你领着她坐远点,别带坏好人家的姑娘,后头来的我也不见了,干脆先去听戏吧。”   该见的人都见了,过后便是无关痛痒的一场热闹。   御花园临湖面的散云轩中,宫女们如同彩云,夫人姑娘们便是阵阵微风,将彩云吹散又聚拢,来来去去,好不热闹。   节姑坐的远远的,穿的彩绣辉煌,看着宫中的富贵繁华,心中自有一股炙热之意。   她的选择是对的!   她又回到了贵女之中!   羞耻心早已经被徐锰踏碎,如今她只剩下对未来的幻想。   庆妃不见她没关系,有朝一日,庆妃会主动见她。   所以邵先生让她来,让她像个细作一样盯着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尤其是盯着解大,她也一一答应。   盯着解时雨的不止她一个,还有衰老速度堪称是突飞猛进的张夫人。   解时雨打人,永远是打七寸,溺死一个张闯,就将张夫人给彻彻底底的打倒了。   张夫人一心一意要为儿子报仇,在短短的时间中,将解时雨的过往生平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知道解时雨在西街由继母教养,也知道解时雨曾在玉兰巷受过一阵养育。   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要卑微而听话,听从父母安排的。   然而到最后,这些教养都不曾将她攥入手心,反而让她跟随陆卿云而走了。   这一走,解时雨就脏了、臭了。   现在,她要把握住每一个机会,要将解时雨给捏住,捏出血来,捏碎骨头,将她捏死为止。   戏台上的戏子开始粉墨登场,唱念做打,转出一片流光溢彩。   戏台上是大戏,戏台下也各自上演着大戏。   每个人在这时候都只剩下一件事——演戏。   宫女们呈上庆妃给的赏赐,每人一碗酥油白糖熬的牛乳。   端起雪白的牛乳,解时徽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小勺,正要往嘴里送,却毫无由来的觉的这牛乳有一股极大的腥味。   她悄悄看着解时雨,想问问她是不是也觉得腥,可她再看四周的人,无一例外的都在夸赞好吃。   贵人赏赐,不得不喝,她只能强忍着不适,将牛乳一点一点的喝了大半盏,不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吃的时候还好,可吃过之后,她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一阵阵的往外顶。   她脸色瞬间大变,根本就压不下这一阵恶心,又要呕不呕的难受,只能用力攥住解时雨的手,不让人注意到这里。   解时雨被她抓痛了,若有所思的侧头看她:“去方便?”   解时徽闷闷的应了一声,两人悄悄起身,由宫女带着去了净房。   净房中打扫的十分干净,还放着熏香,桶子里铺着的都是香木木屑,用一个就抬走一个,并没有不洁的气味。   然而解时徽只是看了一眼净桶,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直到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再出去吹了点清清静静的风,喝了点带着苦味的茶,她才慢慢缓了过来。   一边缓着精神,她一边心慌,怀疑自己是被文郁打坏了。   一点风寒,就让她成了这个样子。   打坏了后头,恐怕就是死。   一想到“死”这个字,她在心里就打了个哆嗦,她不想死。   解时雨打量她:“你这是怎么了?”   “昨天夜里没盖好,”解时徽涨红了脸,这没盖好的原因更难启齿,“又吃不惯牛乳,吐出来就舒服了。”   解时雨笑了笑:“走吧,你看张夫人也要用净房了。”   她看着张夫人鬼鬼祟祟的样子,黑眼睛里转出两点亮光,心中有了主意。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诱饵   张夫人明目张胆的跟着解时雨去了净房,又回到了戏台下。   她从前是很喜欢看戏的,戏很热闹,戏子们是花枝招展的蝴蝶,在戏台上穿梭来去,她想点哪一出就点哪一出,让她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快乐。   但是现在她不看,她定着神,只盯着解时雨。   解时雨也不看戏。   她琢磨着节姑这一趟来的用意。   节姑脑袋空空,犹如一位疯病患者,就算她进宫来是徐锰安排的另有用意,她的智慧也不足以支撑她完成任务。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邵安是个聪明人,肯定能想到这一点。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将节姑送了进来,是为了什么?   探五皇子的路?   解时雨一时想不明白,将这个疑虑放下,她接着去看卢国公夫人。   从前她在玉兰巷,从未见过卢国公夫人出席任何宴会,可是自从程宝英出现在京城,她也开始参加宴会。   是为了程宝英回来而高兴?   还是卢国公府在谋划什么?   还有白丹,这种场合,她竟然没到。   她是去找成王了?   还是成王就藏在她身边,左右着她的一言一行?   至于解时徽,虽然也古怪,但应该和成王没关系,她看着解时徽的模样,另有想法。   她端着茶杯思来想去,从这些夫人姑娘们脸上掠过,还一边守株待兔。   既然请她来,那这人就不会一直藏着不露面。   很快,就有一只兔子露面,打断了张夫人灼灼的目光。   来的人是四皇子妃的人,对着解时雨毕恭毕敬的一弯腰,她低声而清晰道:“解姑娘,我主子也来参加宫中宴会,想请您一起散散步,一起走走。”   张夫人坐的不近,一个字都没听到,于是那颗本就焦躁不安的心变得更加不安起来。   宫里是最好的机会,解时雨没有那些高手帮忙,她大可和解时雨同归于尽!   一旦错过,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解时雨听了宫女的话,立刻便明白自己能得到这张请帖,出力的人必定是四皇子妃了。   她安排了什么?   在一旁的解时徽听的十分清楚,她并不想解时雨离开,但也知道四皇子妃是她们不能拒绝的人。   她希望解时雨能想出办法来,不要离开。   “姐,”她在解时雨耳边嘀咕,“这宫里面,听说有很多阴私之事,一不小心就被人害了,你要不还是别去吧。”   解时雨没理会她,站起来和宫女离开。   她虽然年轻,但是已经受过了许多的痛楚,也见过了人心的丑恶,因此并不惧怕这些所谓的阴私之事。   黑暗中不为人知的一切,正是她所要的,她正好做个诱饵,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全都露出一点马脚来。   而解时徽在解时雨离开之后,顿时觉得自己暴露在了他人的目光之下,仿佛人人都能看穿她的窘迫和难堪。   她鼓起勇气环顾着四周,发现了文花枝,立刻起身坐了过去。   她是菟丝花,必须得依附着他人而活。   而被她所依附的人却不知道柔软细嫩的藤蔓也能绞杀人。   解时雨随着宫女离开,在路过张夫人的时候停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荷包,对宫女道:“我身上带了香囊,这香味四皇子妃可会不舒适?”   宫女连忙道:“不会,这木樨花的香味好闻的很。”   解时雨收回手指,再次跟上。   张夫人听到四皇子妃,干枯的眼睛放出一点亮光,慢吞吞的起了身,打算跟上。   林芝兰正在离宴会不远处的地方看荷花,看了好几遍,看的心旷神怡了,才抬头看向解时雨。   “解姑娘,许久不见,你陪我走走吧。”   解时雨屈膝行礼,跟了上去。   她对自己和林芝兰之间的恩怨心知肚明,眼下这一团和气之下,恐怕也少不了明枪暗箭。   宫中殿宇多,景色也多,花草全都经过了悉心照料,可谓是步步皆景。   林芝兰领着她连说带笑的走,好像真的只是一起走走,绝无其他的心思。   走了大约一刻钟,越走越是偏僻,除了她们一行人,便再也看不到其他宫女太监。   “今天是天公作美,日头不毒,”林芝兰用团扇扇着风,“五弟妹挺可怜,病的厉害,不过帝王之家就是这样,生生死死,全都不由人......”   一边说,她一边打量着四周,片刻之后,她将目光投向一座极小的殿宇,“咦”了一声。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她看向解时雨:“这里倒不是冷宫,而是先帝一位妃嫔的住处,是当时的允忠王府的婢女,一直不怎么受宠,后来允忠王谋逆,她就投了井,也是个可怜人。”   解时雨看了看破旧的宫门:“既然是谋逆之人,不如还是走吧。”   林芝兰笑道:“不必怕,宫中这样的地方很多,而且先皇并没有治她的罪,我们进去看看。”   解时雨满脸犹豫:“若是被人发现......”   “被人发现了不是还有我担着吗?”林芝兰回头对跟着的两个宫女道:“你们在门口守着。”   她亲自上前推开了这扇没上锁的门。   这样的地方,宫中确实很多,有的荒芜一阵就会有新人住进去,有的就会一直荒芜下去。   而这里就是一直这么空着,在大热天里也没觉得暖和,好似和主人一样蒙受了冤屈,沉默的蒙尘。   院子里的草已经有人高了。   再推开正房的门,灰尘在日光里出现了形状,上下纷飞,里面的东西倒是都还在,没人拿走。   林芝兰在走进去看了一眼,又看到多宝阁上摆放的物件:“这里的东西,很多都是允忠王府送来的吧,你看这扳指,应该是允忠王的旧物。”   她拿起一个玉扳指,先用帕子擦了擦,然后放在掌心,让解时雨看。   解时雨低头去看,点了点头。   林芝兰并未将扳指放回去,而是拿着扳指往外走,去东殿看了看。   “看到这扳指,我不知怎么想起了陆大人,这个忠字,现在上上下下,也就只有陆大人是忠心无二的了,   这扳指我拿给你,你回去给陆大人,告诉他,有朝一日,允和忠,是能同时一起出现的。”   解时雨垂手:“此乃宫中之物,民女不敢取走。”   “你放心,这不过是我和四皇子殿下对陆大人的一点承诺,”林芝兰拉过她的手,将扳指塞给她,“陆大人看了这个东西,就会明白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意外   林芝兰一边安抚解时雨,一边在心里暗暗的将她抽了个死去活来。   只是为了大局着想,她不得不对解时雨和颜悦色。   这也是她成了庶女,四皇子又被禁在家中读书之后,她新习得的一样本领——忍了。   强行将东西塞给解时雨,她又笑道:“你别怕,这东西你给陆大人,他就明白了,若是你不给,他日后兴许还会怪罪于你,   你是聪明人,也知道这东西只有你转交最合适,否则陆大人这位纯臣,和四皇子殿下相交,难免遭人起疑。”   解时雨一脸的不知所措:“大人说过,我不能......”   林芝兰领着她往回走:“那是平常,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看了就会明白。”   解时雨还未说话,忽然就听到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院子里虽然陈旧,但也是一眼就能看完,这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响,立刻引起了林芝兰的注意。   她一眼扫过去,厉声喝问:“什么人!”   在门外守着的两个宫女听到她的喝声,飞快奔了进来,草地里又没声了。   “可能是什么虫子,”林芝兰松了口气,“你们拿竹竿打一打,免得出去的时候踩着。”   两个宫女去墙边找了根细长木棍,往草丛里连着扑了几下。   不扑还好,这一扑,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大起来,仿佛是惹了马蜂窝,眼看着荒草被一窝一窝的压倒,解时雨忽然一个激灵,看向林芝兰:“是蛇。”   确实是蛇。   一条暗褐色的蛇已经游到了台阶下,支棱着大尖脑袋,昂起身子,露出灰白色的腹部,冲着人吐蛇信子。   宫里怎么会有蛇?   而且不止一条!   荒草从中,响动不断,本就被惊动的蛇再被棍子一打,几乎全都苏醒过来,开始朝着人游动。   这地方仿佛不止一个蛇窝,一个宫女面色惨白,指着林芝兰的头顶,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解时雨一抬头,就连瓦片上也垂着一条这样的蛇,正顺着廊柱往下游动。   “快进屋!”   她也变了脸色,一把拉过林芝兰,钻进正屋,然后再往后,试图找一个后门出去。   这地方不应该来,这些蛇绝不是无缘无故在这里扎了根,而是有人养在这里的。   林芝兰已经吓得呆住,她一出生就是娇娇之女,脚不踏贱地,哪里见过这样的画面,若不是解时雨拉着她,她只怕已经晕了。   四个人全都是面无人色的找寻出路,然而这宫殿却和别的地方不同,连个狗洞都没有。   蛇已经在往屋子里游动了。   好在一个宫女找到了一间小佛堂,虽说狭小,却可以躲藏一二。   等人都进来之后,两位宫女立刻将门关上,“咔哒”一声,像是什么暗锁扣了起来。   林芝兰和解时雨所住的家中,全都是有暗门和密道的,听到这自动合起来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往门看去。   严丝合缝,没有痕迹。   不用吩咐,两位宫女吹亮了火折子,找了盏油灯点上。   这佛堂很小,没有杂物,只有两个蒲团和一座观音像,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十分憋闷的气味,明明是佛堂,但这气味却像是地窖。   林芝兰摆脱了毒蛇,此时却忽然变得有一丝兴奋起来。   这里是允忠王府婢女的寝宫,这里面竟然还有一间这样的佛堂,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秘密不用说,必定和允忠王府有关。   如果她能得到这里面的秘密,凭借着东西的分量,她一定能让陆卿云倒向四殿下!   她兴奋的四下张望,并且很快发现佛堂的门板很薄,一拉就开。   “不行,”解时雨按住了林芝兰的手,“我们原路出去。”   外面的毒蛇游荡一阵之后,就会再次休息,她们只需要等。   这里发生的事已经出乎她的预料,她本想引林芝兰和张夫人短暂的厮杀,没想到先将自己陷了进来。   不该看的东西,绝不能看。   林芝兰却不愿意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放心,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事,我会顶在你前面的。”   她说的话解时雨一个字都不信,然而两个宫女已经在林芝兰的示意下打开了门板。   打开之后,里面是黑洞洞的一座暗室,阴凉之气扑面而来。   举着油灯进去,入目就是一张书桌,桌上卷着一卷油纸。   灯火只带来一点微光,除此之外的地方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解时雨的目光看向黑暗中,总觉得里面是藏着什么东西。   她强行镇定下来,眼看着林芝兰去打开了那卷纸。   “啊!”林芝兰看了几眼,忽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递到解时雨面前,“竟然是允忠王留下的宫城布防图!”   解时雨抬着头,紧闭双眼,绝不去看图纸,心中已经逐渐平静:“我不看,四皇子妃还是找地方出去吧。”   这里绝不止她们四个人!   这里的氛围,让她在第一时间想到了陆卿云身边的金理。   阴冷、无情、没有波澜,毒蛇似的藏在暗处,随时准备着咬你一口。   她们这是落入了人家的陷阱之中,还不自知。   林芝兰对着她嗤笑一声:“原来我看你还有几分胆量,现在看来,你那胆量也全都是仗着后头有人,在宫里你孤立无援,就成了个鹌鹑了。”   解时雨仍旧闭着眼睛,答道:“这不是我该看的东西,我不造反,看它干什么!”   造反两个字,雷霆一般劈在了林芝兰脑袋上。   她一颗心猛地跳了两下,又仿佛是有点跳不动似的又停歇下去。   拿着这张图,艰难的咽了下口水,感觉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团旺炭,烧手。   猛地将纸卷起来放回原地,林芝兰长出了口气:“找地方出去。”   解时雨这才睁开了眼睛。   等她们重见天日,林芝兰背后已经湿透了。   从后门转到前门,她平稳下心绪,终于重拾了皇子妃的威严,对着解时雨道:“今天的事,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还有那扳指,你记得交给陆大人。”   解时雨没有点头,而是紧皱着眉头,看着石阶角落中一粒珍珠:“之前就有吗?”   林芝兰的眼睛慢慢瞪大,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脱落出来。   有人跟着她! 第一百九十四章 杀人   张夫人独自坐在戏台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空缺的位置,心里有些发慌。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津津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连喝的茶是温还是凉都不知道了。   真是没料到,她不过是跟着解时雨和四皇子妃悄悄的走了一趟,就发现了这样的秘密。   她一开始听的并不仔细,等到那两个宫女跑去如厕,她在门口倚着听了一阵,竟然听到了允忠王的事情。   难不成,陆卿云就是那个余孽?   她没想到解时雨不安分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要打着允忠王府和皇子联盟。   可惜后面那两个宫女回来了,她走的匆匆忙忙,没听到最后。   这对她来说倒是个好机会。   自从和解时雨结了仇,她心里就没安宁过,时常的想冲到巨门巷去,将解时雨大卸八块。   解时雨老老实实在巨门巷里呆着,她没办法,那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高手,她闯进去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现在,是解时雨自己要跑到宫里来,和四皇子妃图谋不轨,那就怪不得她了。   只可惜现在没有证据,她还得想办法拿到那个扳指才行。   很快,她就看到解时雨和四皇子妃一起走了回来。   两人并没有来看戏,而是在水边分开,四皇子妃转身离开,而解时雨往这里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去了净房。   张夫人二话不说,起身也往净房去了。   她确定这就是个难得的机会,只要想办法拿到扳指,再去找庆妃那么一说,这小婊子就得完蛋!   庆妃是五皇子的生母,她绝不会允许解时雨做了陆卿云的主,将陆卿云带到四皇子那边去。   她再添油加醋那么几句,将张宣放到五皇子这边,庆妃这杆秤就会彻底的偏向她。   到时候解时雨的生死,就全都握在了她手里。   她要剁掉这小婊子的手脚,挖掉她的眼睛,让自己儿子遭过的罪,全都还回去。   加快脚步走到净房,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也跟上了两个宫女。   紧赶慢赶,她见到解时雨进了更衣的地方。   她抬脚也跟了进去,拐过两扇屏风,就见到解时雨在一扇纱屏后面更衣,那枚扳指就跟她戴着的头饰一起放在桌上。   眼看解时雨脱了外衣,她立刻上前一步,伸手就往那扳指拿去。   她知道解时雨不好惹,因此以最快的速度拿住了扳指,不等解时雨叫起来就往外跑。   一转身,她看到的却是两个宫女,净房的门已经关上了。   解时雨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将外衣重新系好,对着张夫人露出一个笑,随后从后面出去了。   张夫人瞪着她,一股黑血往上翻涌,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上当了。   解时雨和四皇子妃发现了她。   抓紧手里的扳指,她不知道四皇子妃会如何处置她。   四皇子妃不是庆妃,在宫中并没有什么人手,应该没办法在这里杀人灭口。   而她手里也算是抓着了四皇子妃的把柄,到时候还能威胁四皇子妃一起对付解时雨。   张夫人自己给自己想出了一条生路,故而捏着扳指十分淡定:“四皇子妃在哪里,我要见她。”   她不知道林芝兰心慌意乱,就是要她的命!   那张图......除了林芝兰和解时雨,还有当时的两个心腹宫女,再不能有其他人知晓。   两位宫女欺身上前,一左一右的夹住了她,牢牢的攥住了她两只手腕,将她往后带。   宫中的路,曲曲折折,一道门,往往能通往几个地方。   张夫人一开始很顺从,以为四皇子妃想要在隐蔽处见她,直到她看到了一口井。   “你们......”   两个宫女一言不发,上前就去捂她的嘴,张夫人这才惊觉事情不妙,奋力挣扎起来。   她老而弥坚,被扑倒在地也不肯就范,抓起地上一块沉重的时候,骤然砸到了其中一位宫女头上。   那位宫女猝不及防,被砸了个头破血流,眼冒金星,顿时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摸着自己的脑袋,随后见到了满手的血,当即发出一声哀嚎。   另外一位宫女上前又去拖拽张夫人,张夫人拎着石头又是一个重击。   她不能坐以待毙。   两位宫女都是晕头晕脑,眼看着张夫人疯了一般的要再给她们一个痛击,连忙翻滚着躲避,又齐心协力去抓张夫人,要将她推入井中。   张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在这里的,情急之下拎着石头冲着一人的后脑勺狠狠一砸。   这一回,人直接的断了气。   活下来的另一位宫女睁圆了眼睛,看着倒在草地上的尸体,头上脸上全是血,脑后一个大窟窿,鲜血从这窟窿里正在往外不停的流。   张夫人心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的再次扬起了手。   “砰”的一声,另外一人也被砸倒在地,呜咽着想叫喊,又叫不出,只能拼命的伸出两只手,要去抓张夫人。   随后她的身体一阵抽搐,血洇出来,之后便一动不动了。   张夫人冷眼看着这两个人,扔掉手中带血的石头,要毁尸灭迹。   现成的井,只要将尸体推到井里,再洗去自己身上的血污......   然而不等她思考完,她身前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尖叫声。   “杀人了!”   张夫人猛地一抬头,就看到眼前站着的解时雨。   解时雨的脸上,是一副惊恐万分的表情,眼里甚至有了眼泪,手放在嘴边,一脸的不敢置信。   “杀人了!救命啊!”   她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拼命的叫,惨叫声简直能穿透云霄,落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去。   张夫人猛地起身,上前要去捂解时雨的嘴:“是你们!你们害我!”   原来四皇子妃压根就没想要杀她。   而是诱着她杀了人,再由解时雨来揭发!   解时雨在泪眼中露出一笑,光天化日之下,简直像是个鬼魅。   不等张夫人反应过来,她转身就跑。   她不仅要跑,还要往人多的地方跑,须得跑出精疲力尽,受尽惊吓的样子来。   很快,那些唱戏的、看戏的,就全都要被她给惊动了。   跑到水边,她没有收住脚步,继续往前冲,鞋子上全是泥土,每跑出去一步都很狼狈,她一边跑,一边将身上一朵珠花扔进了水中。   珠花是珍珠箍的,上面正正好好缺了一粒。   张夫人这么大的年纪,怎么会戴珍珠?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心烦   一口气冲到人群中,解时雨仿佛是一滴水进了沸腾的油锅,宴会众人彻底的炸开了。   她的声音非常清脆和响亮,足够让所有人都听清楚。   “张夫人杀人了。”   很快,刚才还井然有序的宴会,全都混乱起来,所有人都往解时雨跑来的方向挤去,不到片刻,热闹非凡的戏台,就变得冷冷清清。   唯有戏台上的戏还在继续,他们是不能好奇的,没有人让他们停下,他们就不能停下。   人一走,戏子们就像是骤然放出了一种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光彩,竟将一出戏唱的越发清脆婉转起来。   解时雨停在原地看着,觉得原来戏也有好听的时候。   不过很快,她就被人拽走了。   解时徽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姐,出什么事了?你看到什么了?”   “胆小鬼,不就死了人嘛,”节姑在一旁打了个哈欠:“这算什么大事。”   此时此刻张夫人也在跑。   她知道很快就会来很多的侍卫和太监,自己这满身满手的血,无从辩解。   在宫里杀了宫女,还杀的这么沸反盈天,她活不成了。   除非她能找到庆妃,将一切都告知庆妃,让庆妃保她一命。   她得去找庆妃。   连滚带爬的跑,她感觉自己两条腿很沉,沉的有点迈不开,并非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而是之前那一场厮打已经让她费去了许多的体力。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庆妃,还有被人扶着的解时雨。   一颗心跳的擂鼓一般,她想这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得把握住。   “娘娘!”   一群姑娘夫人见了她的样子,都尖叫起来,混乱之中,还有人大喊着要保护庆妃娘娘。   四皇子妃的声音从人群里突兀的传了出来:“她疯了!快把她拖走!”   “我没疯!”张夫人伸出血手,继续往前冲,手里面抓着那枚扳指,“娘娘您看看这......”   忽然,她的声音不是她的了,喘息声成了破洞的风箱,人声一点也听不到,是有人勒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往后带。   手里的扳指脱落,混乱中无人理会,林芝兰一脚踩住,将其踢进了水里。   解时雨看着,知道张夫人必死无疑,林芝兰不会有让她开口的机会。   这些小太监里,应该就有她的人。   而张夫人一死,原本铁桶似的张家,就是在风雨中飘摇了。   张宣经不起风吹雨打,他在吏部的一生,该结束了。   李旭将在不久的将来,代替张宣在吏部风起云涌。   一场宴会不仅是不欢而散,还弄了个血雨腥风,庆妃一张脸是漆黑的,只能说张夫人得了失心疯,让众人出宫去了。   四皇子妃林芝兰看到张夫人咽气,也松了口气。   然而一想到今天的一切遭遇,她就不由地又将这口气提了上来。   她将解时雨叫住,跟她一起坐进了轿子里。   经过了这么一件大事,她忽然也不想抽死解时雨了,反而将她当做自己这一方的盟友。   而解时雨,在轿子里依旧是个要一头晕过去的样子。   能不能顺利出宫,她心中存疑。   那张图,藏在暗中的人,全都让她胆战心惊,不敢放松片刻。   四皇子妃见她一直不开口,便自己先开了口:“这一回真是谁也没想到,扳指......等陆大人回来,你还是将我的话告诉陆大人。”   她说完扭头去看解时雨,却见解时雨脸上的胭脂水粉像是齐齐浮了起来,给她戴上了一层虚假的面具,仿佛她是一尊没有感情的塑像。   解时雨的声音也轻的像是烟雾,风一吹就散:“事情——还没完。”   事情确实还没完。   她们甚至连宫门都没出去,轿子就悄无声息的拐了弯,见到了皇上。   两人跪着,身子笔直,头颅低垂,大殿之中一片安静,谁都没有说话。   林芝兰两只眼睛睁的老大,大气不敢出,因为惊愕,嘴还茫茫然的张着,像是痴呆了。   她跪着的地方,正好在皇上桌案之下,她只需要用余光,就能看到皇上。   而解时雨,跪在离她远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殿中许多地方都放着斗状的铜桶,盖子上有许多小孔,冰冰凉的气息从里面小孔里面溢出来,再加上外面屋檐下垂挂的湘妃竹竹帘,大殿中一片阴凉。   在这满屋子的凉气之中,皇上凝神听着在后宫中发生的一切。   林芝兰和解时雨在暗室中的对话,竟然也一字不落的转述了出来。   一看、一不看,跪着的两个人全都听的清清楚楚。   “行了,”皇上的声音落到了两人耳朵里,“老四媳妇,还是你主意大啊,连朕的主也敢做,连允忠王府的旧案也敢翻。”   林芝兰十分艰难的才调动了自己的口舌:“父皇,儿臣妾不......”   “不敢?”皇上打断她,“我看你很敢,陆卿云是允忠王府的后人,这事不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想追究,可这翻案,却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说到最后一句,他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放在了桌上。   林芝兰一个哆嗦:“儿臣妾以为不应该让忠......”   皇帝嗤笑一声:“这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难道朕还分辨不清楚忠奸吗!”   有些话,他没办法和儿媳妇说,就是儿子在眼前,他也不能说。   这些话他只和陆卿云说过。   翻起允忠王府的旧案,承认先皇糊涂,就是在承认天子不可靠,皇权不可靠。   从前他是不敢,如今他是不能。   皇权在正在新旧交替的动荡时刻,如何将手中的一切平稳的过度给太子这个蠢货,肃清朝堂,压制北梁,再争取个十年的平稳,到时候海晏河清,才是翻案之时。   只是到了那时候,陆卿云的生死荣辱,也还在两两之间。   想到这里,皇帝恨不得长叹一声。   不再理会林芝兰,他看向解时雨。   这倒是个乖觉的,知道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要不是她及时闭了眼睛,恐怕......   也恐怕不到哪里去,他这个皇帝,还不是得给陆卿云一点儿面子。   “解时雨。”   “民女在。”   皇帝看着她,很想找个罪名给她安到脑袋上,让她安分点儿。   可张夫人偷听、心虚、杀人,她全没沾手,真真的做了个干净利落。   这要是投生成男儿......   “滚吧,朕看到你就心烦,老姜,送她出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果实   解时雨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她也不打算在皇帝面前给自己美言两句,既然皇帝叫她滚,那她就马不停蹄的滚。   在某些方面,皇帝比一般人更无情。   他站的高,看的远,在他心里黑白并不分明,相反能从一片混沌中寻一种平衡。   越是轻看他,就越是容易栽跟头。   林芝兰这一下恐怕要受到不小的教训。   解时雨麻利的滚出大殿,知道自己这么识相,才是在皇帝面前活命的根本,姜太监将她送出去后,她却轻声留住了姜太监。   “姜公公,我有一件事原想禀报皇上,可眼下不是时候,我想请您转告一二,可否?”   姜太监作为皇帝的另一号心腹,除了不能替皇上生个皇子,他堪称是皇上必不可缺的一位“后妃”。   揣摩皇上的心思,他更比各位后宫妃子要得力。   他低眉顺眼,暗暗的转动着心思,低声道:“解姑娘不必多礼,您说。”   解时雨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民女想拿这件事做个筏子......”   姜太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禀告皇帝,因为林芝兰被带走后,皇帝喋喋不休的骂了小半个时辰。   “蠢货!一群蠢货!朕给北梁使团设个圈套,好有个幌子打起来,结果使团还没到,先被自己人给踩了点!   傅子平也是个蠢货!还跟朕说万无一失!朕看他这圈套都快漏成个筛子了!   兵部尚书给他做,朕真是瞎了眼!”   他生龙活虎的从林芝兰骂道四皇子,再从四皇子骂到傅子平,又从傅子平骂到镇国公,最后连自己都没放过。   “朕居然还信了这个蠢货的话,可见老糊涂了!”   好不容易等他消了气息了火,姜太监才斟酌着将解时雨请托的话禀告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随后饶有兴味的一拍大腿:“上次朕说给卿云重新赐爵,他倒好,反问朕哪个爵位配的上他,朕看他是非要做个异姓王不可,   既然他媳妇儿要干点什么,就随她放手去干吧,有卿云在,总干不出坏事来,   真要是干坏了......”   他很随意的摊开一本折子:“那倒是可惜了。”   解时徽本想在宫门口等解时雨,和解时雨说说话,可没想到等来了节姑。   节姑远远的就往她这里走,她立刻一阵心慌,感觉自己小腹开始隐隐作痛:“快走。”   她吩咐一声,随着马车动了,将节姑抛在脑后,她心慌之感才慢慢消散。   心是不慌了,可肚子还是有点隐隐约约的痛感,像是要来癸水了。   文定侯府从文定侯夫人,再到文郁,全都很厌恶她这一月一次的来红。   就好像文定侯府无后,全是被这血气给冲没了一般。   虽然真正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他们就是要装聋作哑,要怪罪到她身上。   解时徽悄悄捂着肚子,吩咐嬷嬷:“不回去了,去西街,我回去看看母亲。”   马车又改道去了西街。   下了马车,她越发感觉肚子不舒服,和解夫人说过之后,解夫人连忙给她拿了条月事带子。   “快去煮糖水鸡蛋,”解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去,一边让解时徽坐下,“来怎么不提前让人来说一声,我好准备些你爱吃的。”   解时徽按着肚子,总觉得肚子里一阵阵的闹腾,像是吃坏了,她摆手:“娘,我吃不下。”   解夫人看她一张小脸惨白,连忙道:“怎么了?从前不是不疼的吗,怎么......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嗯,”解时徽起身,“宫里头的东西全是凉的,我去看看。”   她起身出去,在净桶上坐了许久,那月事带子仍然是干干净净。   难道她真的被文郁给打坏了?   茫茫然的系好腰带,她眼里已经有了眼泪,回到解夫人身边,她越发委屈。   “娘,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再这么下去,我早晚要被世子打死的,我就不能和离吗?”   解夫人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着女儿这孱弱的模样,更是心如刀绞。   侯爵之家,就算是有和离,也是门户相当。   当初文夫人看中解时雨,不就是觉得她小门小户,翻不出浪来吗?   解时徽又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全都比文定侯府强,只要有人肯为我出面,就一定可以的。”   解夫人心里一跳,低声道:“你是说徐锰,徐三爷?”   “不是他!”解时徽恨透了徐锰,当即尖声反驳,“我是说陆卿云!陆大人!”   解夫人一颗心提的更高:“他?”   “就是他!他和大姐成亲,就是我的姐夫!我有难处,做姐夫的难道不能帮忙吗!”   “不行,你不知道,解时雨和那个姓陆的......可都不是......”   话未说完,下人送了糖水鸡蛋上来。   解夫人连忙打住话:“来,先吃点东西。”   将碗和勺子递过去,解时徽没接,只伸头闻了闻气味,就觉得这鸡蛋腥气的厉害,胃里面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这一回不用忍了,她“哇”的一声,从空空如也的肚子里呕出来几口酸水。   解夫人连忙放下碗,让人端茶端水来,又用帕子给她擦脸,等屋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了,她才问:“这是怎么了?”   “世子把我打坏了,”解时徽呜呜的哭了两声,“昨天晚上,他不许我穿衣服,让我光着身子睡在地上。”   解夫人心中一酸,正要劝解两句,忽然下意识的问:“你这月事,迟了几天了?”   解时徽想了想:“大约......有几天了吧。”   说完,她盯住了解夫人,一个念头从心底最深处往上钻,像是破土而出的野草,坚定不移地往外冒头。   这野草上面,还带着一个致命的果实。   她移开目光,盯着自己扁扁的肚子,喃喃的说了一声:“不可能......就是被打坏了......”   说完,她求救似的看向解夫人。   解夫人摸着女儿芦柴棒一样瘦弱的胳膊,胳膊上有淤青,原来丰润容秀的脸如今也消瘦下去,能看到颧骨。   女儿不知所措,她也是六神无主,但是她不能说,必须要镇定下来。   “没事,不会的,伤风了也会这样,别怕。”   外面跑进来端水的小丫鬟,为了讨赏和讨好,做了个喜气洋洋的样子:“夫人,姑娘兴许是有喜了呢。”   不等解夫人发话,解时徽一脚踢翻铜盆,大叫起来:“闭嘴!滚出去!滚出去!”   丫鬟不明所以,跟受了惊吓的兔子似的蹿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走狗   解时徽已经崩溃的大叫起来:“都怪解时雨!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留下我一个人在徐府,我怎么会......都怪她!”   哭喊的过了头,她又开始剧烈的呕吐,一张脸白成了纸,越发显得单薄。   “我过不下去了,   文郁——他冷冰冰的,就和水蛭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冷冰冰软绵绵的,   夜里他变着花样折磨我,文定侯府那些人,全都装聋作哑,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要是真的怀上了,我肯定会死的!”   解夫人慢慢下定了决心:“别怕,有药吃的,娘来想办法。”   解时徽在下雨前回到了文定侯府。   四下里忽然成了一片昏暗,空气很闷热,泥土提前潮湿,压的人头昏脑涨。   一只麻雀从解时徽面前低飞而过,又扬长而去,似乎是在嘲笑她这只笼中鸟。   她整个人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好在文郁不在府中,让她能够独自放松一二。   文郁此时到了四皇子府邸。   他的来意已经说清楚,就是替徐家做个说客,话说完,他就坐着慢慢喝茶,等着四皇子的答复。   对于无依无靠的四皇子,他觉得这是个天时地利的好机会,能得到徐定风这个云州霸主的支持,四皇子无论如何都应该高兴才对。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从四皇子的犹豫中窥探到了另外一种讯息。   也许四皇子有比徐家更好的选择。   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虽然他很看不上徐锰,但是对于四皇子,他也没高看到哪里去。   一个无依无靠,现在还在闭门思过的皇子,四处求援也是有的,可现在他已经代替徐锰上门了,四皇子不应该高兴吗?   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来就把话说的太透。   四皇子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奇货可居,要权衡一番了。   文郁琢磨到最后,又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出声的张端,心里多少有了点主意。   哪能由着四皇子出挑白菜似的挑来选去。   “殿下,”他清了清喉咙,“您若是觉得不合适,在下便回去告知徐三爷,今天就当我没来过。”   四皇子看了张端一眼。   张端会意,笑着道:“这眼看就有一场大风大雨,文世子何必着急,坐一会儿也无妨,   况且事关潜龙,哪里是说拿主意就能拿主意的,考虑个几天都算短的了,世子也别急,今天咱们算是先通个气,   世子在外一向是有君子美誉的,怎么如今投靠到徐府门下,性子也跟着急起来了。”   文郁静静的听,等张端将话说完,他已经将茶喝了个精光,笑道:“是我考虑不周,那我在这里等候,殿下尽管商量着。”   他呵呵的笑了两声,觉得张端最后这句话说的实在刺耳,因此嘴上笑着,心里却是恨意绵绵。   他这君子之道,已经修炼成精,身、心各自为政,一表一里,互不干涉。   四皇子并没有和张端商议,而是一直看着外面的天色,眉头紧锁,眼看着一个内侍匆匆而来,他连忙起身,走了出去,连个招呼都没跟文郁打。   张端连忙对文郁道:“殿下夫妻情深,皇子妃进宫未回,眼看着又是大雨,殿下心里记挂着,这才心不在焉,世子见谅。”   文郁一听四皇子冷落他竟然是为了个女人,差点气的昏了头。   这也是能干大事的人?   他憋着一肚子火,对着张端又笑了笑,脸上没有露出怒色,反而赞了四皇子夫妻情分。   这赞美之声还没落地,外面就传来四皇子的怒喝之声:“胡说八道,几个太妃,还用得着服侍!”   “世子稍坐,我去看看。”张端连忙起身出去,外面的声音随着张端的到来而变小了。   文郁眉头一皱,觉得此事不简单,也起身悄悄挪到了门口。   声音还是小,听不真切,他只能大概听到几个字眼。   “父皇亲自......”   “是......”   “......大错。”   眼看着小内侍行礼告辞,文郁迅速回到座次上,心中疑虑更重。   四皇子妃犯了什么大错,皇上竟然要亲自处罚?   而且看张端和四皇子的神色,都十分凝重,莫非四皇子妃这一趟进宫,是另有所图?   而之前四皇子的举棋不定,也和此事有关?   正想着,张端和四皇子齐齐回来,文郁连忙站起来道:“既然府上不便,天色也不好,我就先回去,改日再谈。”   四皇子魂不守舍的点了点头,看他的时候眉宇之间松动不少:“张端,你送送。”   张端跟着起身将文郁送了出去。   他倒是沉得住气,不管文郁怎么套他的话,他都顾左右而言他,一点消息也不往透露。   文郁越发好奇起来,上了马车,他这好奇和疑虑一丝不落的带去了徐锰府上。   到徐府坐稳之后,雨已经下的大起来了。   雨点很大,很硬,砸在地上激起尘土,又有大风,吹的横沙立土,风、雨、沙尘全都裹在一起,乱成一团麻。   徐锰被强行留在此处,面如苦瓜,一条腿架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刀。   他身、心合一,由里到外的不耐烦。   对于文郁,他也很不待见,认为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小白脸子,因此只是掀了掀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世子稍坐,”邵安请文郁坐下,转头继续去问节姑,“张夫人当时掉出去的是什么?”   节姑天生的爱看热闹,能往前冲绝不往后退,因此看的清清楚楚。   “就是一个扳指。”   邵安凝神想了想:“张夫人在宫里这么一闹,张宣恐怕只能乞骸骨了,下一任吏部尚书不知道会是谁,又或许,我们可以举荐一个自己的人上去,   此事不急,户部尚书也曾经空悬许久,吏部尚书想必皇上也不急。”   他又看向节姑:“解姑娘呢?她是什么反应?”   节姑一时词穷。   邵安又换了个问法:“她有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节姑没觉得解时雨哪里不一样。   天下的女人,在面对杀了人的情况下,都是一个样,解时雨当时大吼大叫,乱了方寸,还没有她来的镇定。   但是邵安目光灼灼,她若是不找出点不一样来,似乎今天没法交差。   她搜肠刮肚,总算是找出了点话讲。   “今天在宫里,解大和四皇子妃走的很近,后来走的时候,我看到她上了四皇子妃的轿子,一起出宫。”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名单   解时雨和四皇子妃搅合在了一起?   邵安得了最重要的消息,先将节姑赶走,随后看向了文郁。   文郁听着四皇子妃之后,心中也是一动,然而他并没有急冲冲的将这些事情告知邵安,反而十分安静。   就算徐家和邵安都辖制了他,那又如何,他依旧有自己的尊严。   他在这两人身上受到的惊吓和恐吓,都足以让他有所保留。   “我刚从四皇子府上出来,”他回看了邵安,“我走的时候,四皇子妃还没回。”   邵安也察觉到了文郁有所保留,他笑了笑:“说到四皇子,不知他对我们的提议是什么态度?”   文郁倒是没在这上面隐瞒:“四皇子似乎是另有联手之人,对我并不热络,他府上那个长史,说这样的大事,怎么也要考虑考虑,不过我走的时候,四皇子倒是松动了许多。”   徐锰含混着开了口:“这京城里还有比我们更势大的?”   文郁心里暗骂:“狗屁不懂。”   徐锰发觉文郁正盯着他,一歪脑袋:“看什么看,难道老子说错了?   徐家握着兵权,不势大,难道你大?   你大的起来吗你。”   文郁立刻别开脑袋,不去看他。   邵安对徐锰道:“三爷,京城中情况错综复杂,将军虽然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但四皇子背后也还有个镇国公府,镇国公府上那位世子......他莫非是想和陆卿云联手?”   徐锰笑了:“就凭他?除非陆卿云脑子被门夹了。”   他把左腿驾到右腿上,想像了一下陆卿云脑袋被夹的蠢样子,颠着腿笑个不停。   文郁觉得他这个样子就是被门夹过了。   他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该做的事也已经做了,在这地方他是一刻钟也不想呆,不顾外面的大风大雨,他起身告辞。   屋外雷雨轰轰作响,满街树木,全都随风排荡,马车要走也十分艰难。   邵安挽留他无果,将他送到了门口。   目送走文郁的马车,他招来徐锰身边的两个护卫,吩咐他们现在就去办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四皇子妃没有出宫的缘由。   第二件事就是去打听巨门巷解时雨现在在哪里。   两人分头行动,解时雨的事情好打听,四皇子妃的事情,却到快入夜才传来消息。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   “四皇子妃去给几位太妃伺疾?”邵安听了这消息,目瞪口呆片刻,“这是犯了多大的错?”   太妃在宫中毫无地位可言,所居住之处幽闭冷清,堂堂一个皇子妃,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相反,和四皇子妃一直在一起的解时雨,却是安然无恙的回到了巨门巷。   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将今天听到的消息全部都串连起来,认定今日在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而且这件事情直接导致了四皇子态度上的变化。   这其中——大有可为!   想到这里,他立刻找到在喝酒的徐锰:“三爷,有一件事,恐怕得您相助......”   徐锰挠了挠自己的乱发,听到后面,两眼放光,抄刀而起:“巨门巷!”   巨门巷中,雨后竹林一片黛色,浓淡不一,仿若浪涛,在风中交错着翻滚,是一片风起云涌之势。   书房中亮着灯,解时雨正在纸上一个个的写下名字。   节姑、徐锰,   卢国公夫人、程宝英,   白丹,三风,   解时徽,文郁。   斟酌片刻之后,她提笔将徐锰划去,换成邵安,再将解时徽和文郁一起划去。   成王只要在权贵之中,就要有所动作,有动作,就不可能一丝马脚也不漏。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算不在这几个人中间,她也可以通过这几个人将消息悄悄的放出去,再将成王这条大鱼钓上来。   “南彪到了吗?”她回头问吴影。   南彪连忙从门外闪进来:“到了,姑娘有什么吩咐?”   解时雨没有放下笔:“找人盯着西街解家和文定侯府,看看解夫人和世子夫人在干什么,去了哪里。”   南彪应了声是。   解时雨又道:“再去找胡邦,让他去找李旭吃吃饭,问一问吏部最近忙不忙,忙的话,在忙些什么。”   她既然要放个诱饵出去,钓上来一条大鱼,自然不能白白辛苦。   在这个官场规则之内,她完全可以做场交易。   南彪领命而去,尤铜将嘴里的烧饼咽下去,擦了擦嘴进来,垂着双手:“姑娘,程东说码头上多了一些徐家的人,问的全都是出海的船,我们要不要防备着点。”   解时雨摇头:“一切照旧。”   出海的船是最后的退路,看来徐家这是想斩断他们这些人的退路,好将所有人困在京城,插翅难飞。   尤铜应声,想着再去厨房吃个糖烧饼,还没走,外面忽然就传来兵刃相击之声。   徐锰的大嗓门穿过重重阻碍,叫嚣着要和巨门巷中的高手比试比试身手。   吴影一只手按上刀柄,冲着尤铜使了个眼色。   尤铜迅速跃入夜色中,从房顶奔上围墙,蹲在围墙上仔细看了看。   不止徐锰一个人,他还带来了十多个好手,全都以各种方法往宅子里钻。   这是想将巨门巷中的人全都逼出来?   尤铜皱眉,一路又纵了回去,将外面的情形告知解时雨。   解时雨心中一跳,低头看向纸张上的邵安二字,然后重重的在上面勾了个圈。   徐府——比她想的还要性急。   不过徐家急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他们也成了皇上手中的一把刀,很快就要挥向北梁,而之后这把刀是会被丢弃还是如何,全都是未知数。   由不得他们不急。   “都迎出去,外面留吴影就够了,再把鸣蝉叫来。”   徐锰是名悍将,身手很是不赖,又带来了这么多的好手,确实值得巨门巷举力相迎。   而巨门巷这座大宅,一旦少了这些暗处的护卫,就成了一个筛子,每一处都有可乘之机。   两个黑衣人毫无阻碍的从后门进入了大宅,其中一人就是邵安。   另外一人则是专门保护他的护卫。   两人顺着打斗声和灯火摸黑前行,很快就找到了解时雨所在的书房,书房外是花厅,书房后是一片竹林。   藏身于竹林中,邵安屏住呼吸,用手指在竹叶上沾了点水,捅开窗户上一层纱,往里面看了看。   屋子里坐着解时雨和陆鸣蝉。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吵吵闹闹   陆鸣蝉曾经在徐锰身上吃了个哑巴亏,非常的难受。   邵安透过窗户往里面看的时候,他正在嘟嘟囔囔的骂徐锰,并且希望徐锰能被打个落花流水。   他嘟囔完,就趴在书桌边,托着脑袋发问:“大姐,你画的这是什么?”   解时雨言简意赅:“图。”   陆鸣蝉听了她这一个字的回答,再想到他刚来的时候解时雨让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心眼立刻活泛。   冲着解时雨眨巴眼睛,他开始千手观音似的捣乱:“什么图?为什么到处都一个个的小点?还到处都是,给谁的?”   窗外的邵安猛地提起了心。   一个个的小点?   这种图,他看到过多次,一个点,就代表着一个岗哨,或者代表着一队人马。   这是布防图!   就是不知道是哪里的布防图,如果是云州的......   难道这就是她们今天在宫里触犯到的禁忌?   可同样是触犯了禁忌,为什么四皇子妃被困在了宫中,而解时雨却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而且还将图画了出来?   他的脑子转的飞快,心里疑虑重重,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一个不知道是皇上,还是解时雨布下的陷阱。   屋子里的解时雨仿佛是一无所知,放下笔,无可奈何的看着陆鸣蝉:“给你大哥的,出去玩吧。”   陆鸣蝉不肯离开,不停扒拉解时雨的手指:“这怎么像是我跪的地方,我都跪两回了,肯定是我跪的地方!”   他跪的地方恐怕全京城没有几个人不知道。   邵安心猛的一跳,两只手都抓紧了,极力抑制住自己,勉强才没从喉咙里叫出声来。   这是宫城布防图!   陆鸣蝉跪着的地方正是皇上所在的谨身殿!   因为无法消化这巨大的消息,他的脑子甚至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   缓慢的,他回过神来,心知听到这里已经不必再听,领着护卫,趁着现在外面的混乱,悄无声息的出了巨门巷。   暴雨过后,一切都还在等待收场,潮湿的叶子沾在一起,令人焦灼的想将其分开。   徐锰还未尽兴,他便袖着手在街角等,一边等一边想事。   解时雨要将这张图送去给陆卿云,会不会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要重新安排宫城防卫?   这也有可能,不过更大的可能是这是个陷阱。   哪怕是陷阱,这也是个令人无法拒绝的陷阱。   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可能......   如果他们能拿到这张图,就算陆卿云再怎么改,他们也是将密不透风的皇宫打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   不过要在半路截下这张图,他还得做一番周密的计划,如果是陷阱,他们也不会遭到任何怀疑。   在他沉沉的思绪之中,徐锰尽兴而走,巨门巷也渐渐安静下来。   陆鸣蝉听闻尤铜没有给徐锰三刀六洞,遗憾的打了个哈欠:“算了,我去睡觉。”   走之前,他将脑袋伸到解时雨跟前,乖巧的等着安排。   解时雨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今天的话,明天再透露给程宝英。”   “放心。”陆鸣蝉将胸脯拍的山响。   他现在还看不了太长远,但是看今天的架势,也知道解时雨是要干大事,而程宝英这个倒霉鬼,也是她的目标之一。   等所有人都各司其职,解时雨在书房里继续看着那张名单。   还有白丹。   她要怎么才能把消息送到白丹手里?   隔天陆鸣蝉才懒洋洋的去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本是一片惨淡景象,一天比一天冷清,镇国公的儿女们纷纷离家,镇国公又不纳妾,导致府中下人都闲了起来。   但是陆鸣蝉一来,整个镇国公府立刻热闹起来。   郑世子来的更早,明着是说要跟陆鸣蝉一起读书上进,其实是为了躲避护国公的拳拳“爱子”之心。   陆鸣蝉到的时候,郑世子正在悄悄的盯着人家丫鬟涂脂抹粉,看的十分入神,眉头紧皱,似乎是对这丫鬟的手法很不满意。   陆鸣蝉悄悄到他背后,伸出手指头往郑世子背上那么一戳。   这一戳,正中郑世子肩胛骨骨缝,痛的郑世子当场“嗷”的一声惨叫,整个人像是被夹板夹住了一样,笔直的往上蹿。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香粉洒了一地,尖叫着跑了。   “要死啊你!”郑世子下意识的翘起兰花指,嗔怪一声。   陆鸣蝉嘻嘻哈哈的打掉他的兰花指:“你跟你大妹妹是不是投错胎了?”   “我爹也这么想,他对我是死了心,想留着大妹妹招婿支撑门庭,”郑世子皱眉,“可昨天大妹妹进宫,看那意思是庆妃娘娘想让她嫁给五皇子。”   正说着,皇孙赵显玉一个人晃晃悠悠的来了,他每次来镇国公府上,都是一个人也不带,单枪匹马的就来了。   他的太子爹强烈反对他这么出门,但是皇爷爷说他和世子们既要有君臣之别,又要有通家之好,这样的情分,日后他对今日之友,才能“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   虽然谁都知道暗中有人保护着他,镇国公府也丝毫不敢大意,每次赵显玉来,镇国公都会在府中亲自坐镇。   陆鸣蝉指着赵显玉,对郑世子道:“你问问皇孙,这婚事能不能成,他这个马屁精,天天在皇上那里拍马屁,绝对知道。”   赵显玉嘟囔着嘴:“我没有。”   嘟囔完毕,他小大人似的背着手,跟郑世子说话:“你是不是说你大妹妹的事?”   郑世子连忙点头。   赵显玉一边往镇国公书房去问候,一边道:“昨天庆妃娘娘提了,不过皇爷爷没答应。”   “那就好那就好,”郑世子松了口气,“可这门当户对的,皇上为什么不答应?”   陆鸣蝉翻个白眼:“皇上要是答应了,以后还怎么用你爹啊,你的年纪都被狗吃了?”   一个女儿嫁给了皇子,他要是不想被拉下水,就只能从高位上退下来。   郑世子恍然大悟:“难怪你爹赋闲在家。”   陆鸣蝉转身就又戳了他一指头,将他戳出了雌雄莫辩的高声尖叫。   吵吵闹闹一早上,又连吃带喝填饱肚皮,在等程宝英的时候,郑世子正拉着赵显玉品评京城出的各种香粉。   赵显玉一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地位”就变成了“弟位”,虽然对香粉不感兴趣,也只能埋头苦听。   陆鸣蝉则是埋头苦思。   他得想个计策出来,既能将大姐交代的任务完成,又能让程宝英不起疑心。 第两百章 各司其职   陆鸣蝉想程宝英的时候,对其不带任何感情,即使程宝英是他的先生,他也只是掏出了一张好学生的面孔来应对。   他这诡谲多变的性子,注定了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目前还只有两个人能降服的住。   很快,书房门开了,程宝英从外面进来,穿一件半旧的衣裳,总是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缥缈之感。   他看一眼多出来的郑世子,并未有把人轰出去的意思。   郑世子闭上嘴,呆呆的看了一眼程宝英,扭头对着陆鸣蝉“额”了一声。   他在宗学的时候就和程宝英是同窗,现在看到程宝英这张脸都有阴影。   陆鸣蝉对他做了个鬼脸。   郑世子瞪了他两眼,对着程宝英尴尬一笑,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呆在这里他还不如去和姜城喝酒!   程宝英看着郑世子落荒而逃,嘿了一声:“我这么可怕?”   陆鸣蝉冲着他一笑:“还好还好,先生赶紧上课,且忙着呢。”   程宝英的目光从他脸上扫到赵显玉脸上,赵显玉正是一脸天真的小孩模样,等着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今天我要教你们做人。”   陆鸣蝉顿时扫兴:“我不是在做人,难道是在做狗?”   程宝英摇头:“我说的是做个假人,就像穿衣服似的给穿在自己身上的一副面孔。”   他指了指赵显玉:“譬如天真,你现在可以将自己藏在天真之后,那等你长大之后呢,你将用什么来掩饰自己?   稳重、跳脱、纨绔、无用,你会选哪一个?   选中之后,你就要将这个假面牢牢的戴在脸上,一言一行都约束在这具假的躯壳里,   若是为了将来计,你想选哪一个?”   赵显玉张了张嘴,看了陆鸣蝉一眼,小心翼翼道:“这不是君子所为吧。”   程宝英又道:“君子嘛,无非也是人造出来的一个假象,   真正德行高尚之人,根本不会在意君子不君子,   所谓的君子、小人、纨绔,一切都是假的躯壳,可以让人将真面目藏进去,   越是关乎大事,就越是需要这样一个外在,   你们想一想,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有这样一幅躯壳,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会从躯壳中钻出来一点真面目?”   赵显玉非常认真的想了想,没想出来自己的太子爹有两副面孔。   倒是皇爷爷,平日里就是个十分絮叨的小老头......   他想着,又看了看陆鸣蝉,试图从陆鸣蝉身上看出点什么来。   陆鸣蝉撑着腮帮子,也在想身边的人。   他想陆卿云,永远是一丝不苟,坚不可摧,谁见了他也不敢小觑,哪怕是最憔悴的时候,他也不是任人欺凌的。   在这种强大的外表下,没有人会想到他也会在黑暗中行走。   至于郑世子和姜城,他将这两人归于一类,就是表里如一,全都是虚张声势的纨绔和混混。   琢磨了一阵,他有点魂游天外,还是程宝英将他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你们想一想自己要一个什么样的假象,然后将这个表像嵌入你们的生命里,   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在演戏。”   赵显玉若有所思。   这些东西,宫中的先生不教,恐怕学堂里的先生也不教。   程宝英就像是把人生当成了一个水缸,他将这个水缸的盖子打开,让你自己往里面看。   里面也许是清水,也许是蛆虫,也许是深不可测的一口井。   陆鸣蝉面露难色。   他的肚子里装着很多张不同的面孔,随时能掏出一张来扮演,可让他只选一个长长久久的扣在脸上,实在是为难。   但他也知道程宝英说的是对的。   他若是做一辈子纨绔,那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想扮演哪一出就扮演哪一出,但他要是想按照大姐安排的那样往上爬,就不能如此。   程宝英任凭他们去想,自己坐在前面开始慢悠悠的喝茶。   过了片刻,陆鸣蝉就开始扭来扭去,按捺不住寂寞似的扭到了赵显玉身边。   “昨天宫里是不是好热闹?”   赵显玉点头,张夫人杀人一事谁都知道,他也用不着隐瞒。   “张夫人干嘛杀人啊?”陆鸣蝉低声问。   程宝英依旧在喝茶,不过喝茶的时候泼泼洒洒,显然也在听他们说话。   赵显玉摇头:“大概......就是女人之间的事吧。”   陆鸣蝉“嘁”了一声:“你知道的还没我多,我听我大姐说,好像是跟一张什么图有关。”   “图?”赵显玉想了想,“哪个名家的?”   陆鸣蝉翻个白眼:“我大姐能知道的,自然是我大哥这个名家的手笔。”   程宝英差点将嘴里的茶喷出来。   陆卿云画的能是什么图,必定是极其机密之事,这听了不会被灭口吧。   他赶紧站起来,狠狠咳嗽几声,继续开始未完的讲课。   胡邦也在镇国公府外溜达了一圈,然后再往吏部去了。   一边走,他一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不过就算是在梦里,他都不敢梦到自己给一个姑娘做了幕僚。   沿着街道走,听着耳边传来的各种小贩叫喊之声,他又想起自己当初投靠四皇子时的心情。   那时候比现在要激动的多。   可惜四皇子的幕僚是不好干的,干着干着他就给发配到码头上去了,然后干着干着,他就被四皇子给抵债似的甩给了巨门巷。   一切来的莫名其妙,又有些顺理成章。   解姑娘讲理,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做任何事都有迹可循,他很满意。   至于将陆鸣蝉拱上高位,这种大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做成,须得有无数人的协同才能捧出一个能执掌东府的能臣。   眼下他就是要去找这其中的一个。   迎着这热闹繁华的景象,他走的很轻松,脸上带着笑,不像之前在四皇子身边那样总是沉着张脸。   到了吏部外头,正好是中午,吏部刚下值。   李旭家中不富裕,这一顿饭,没有人给他送,他也不去茶店里吃,一般都是回家。   胡邦一眼就叨住了他:“李大人留步。”   李旭被拦的一惊,匆匆扫了一眼胡邦,见他穿一件长衫,面目普普通通,但是身形笔直,眼中还带着一股进取之意,心中更加疑惑。   他一个五品官,在他这里有什么好进取的?   “您是?”   胡邦行了揖礼:“在下胡邦,今日巨门巷做东,想请您吃个饭。” 第两百零一章 旁观者清   听到巨门巷三个字,李旭恍然大悟,知道这人是上哪里进取去了。   他挠了挠头,想着这一顿饭是非吃不可,指了指一旁简陋的茶馆:“这里头味道一般,衙里人几乎不去,只能请胡兄将就。”   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胡邦点头:“走,我也是粗人一个,没有那条富贵舌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都随意的要了吃食。   胡邦笑问:“听说张尚书昨天得了急病,看李大人这脸色,看来是一夜未睡?”   李旭揉了揉眼睛:“尚书大人一病,考课的事就丢下了,吏部总共才二十个人,哪里比的上户部千手千脚,就连我这刚进吏部的人都没空休息。”   胡邦连忙让伙计沏一壶浓茶:“考课都是做惯了的,怎么睡觉的时间都没了?”   他好似两人是多年好友一般随意问了一句。   李旭也是聪明人,更加随意的喝了口茶:“侍卫亲军里有些人伤了病了,总得安置,这事情就落到我们头上了。”   “这你们也管?”胡邦从伙计手里接过面,“我说句得罪人的话,侍卫亲军可不见得服你们的管,不过你李大人年少有为,这倒也难不倒你。”   “年少有为个屁!”   李旭的苦水,已经在肚子里憋了一天,此时遇到一条船上的胡邦,当即就忍不住往外倒。   “真的,我还不如跟你换上一换,好歹还能安安稳稳吃上一顿饭。”   “不敢不敢,”胡邦哈哈的笑了两声,露出关切的神情:“京城这么多衙门,就是京府衙门也缺人,你没和陈府尹说说?”   李旭当场成了一张苦瓜脸:“这不是......这不是只能去兵部吗?傅尚书憋着火呢,到现在为止,就接了一个进兵部。”   “哟,这事......”胡邦恰到好处的止住了询问,“那你是辛苦。”   李旭咂摸着浓茶的滋味,也知道话说到这里就行,都是聪明人,不必点的太透彻。   他唉声叹气道:“他们都说我年轻,熬得住,理应多干点,这年轻也不是我的错不是。”   胡邦道:“李大人,你别这么想,你想皇上最是务实,这张大人要是......依我看,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人选,很有可能让抚国公监管,抚国公也务实,你这好日子还在后头。”   李旭不为所动:“那还得熬一阵,这么熬下去,我怕死在张大人前头,功劳倒是被别人抢了。”   胡邦一拍大腿:“你这是干糊涂了,你在陈府尹手底下干了那么久,陈府尹交游广阔,那侍卫亲军里难道就没熟人?”   李旭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张满月般的大婶脸。   胡邦看他反应,连忙道:“你看,我就说这事情没这么难吧,与其在下面累个半死,不如去打通上面的关节,说到底全都是利益两个字。”   李旭捏着茶杯,琢磨了半晌,琢磨到最后,慢慢的点头:“可不就是利益二字吗。”   他真是干糊涂了,还不如在京府衙门的时候游刃有余,幸亏胡邦这个旁观者点了他这么一下。   说到这里,两个人就都不再说了,专心的吃吃喝喝,将肚子一填饱,各自分头去办事。   胡邦一路走到巨门巷,顺畅无阻的进了门,宅子里到处一片阴凉寂静,没什么好看的,仆人们低着头该干嘛干嘛,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胡邦也不用人领路,自己轻车熟路的往里走,见了小鹤和尤铜两口子正在亲亲热热的分一块饼吃,忍不住道:“你们两口子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小鹤是个圆滚滚的身材,脸更是张苹果脸,有了身孕之后又圆了一圈。   尤铜一听这话,先是看了看小鹤,随后瞠目结舌的捏了一把自己的脸,再想想不久之后就会回来的承光和金理,彻底的黑了脸。   他一只手拎着饼,一只手拎着刀,冷不丁的开了口:“你再说一次?”   胡邦被他身上的杀气冲的往后一退,知道自己毫无胜算,转头就跑。   一头撞进花厅,看到吴影,他松了口气。   吴影是个大哥哥似的人物,能够护卫他的安全。   他气喘吁吁的翻开茶杯,倒了杯冷茶水,提神醒脑似的灌下去:“姑娘在吗?”   吴影领着他往宅子深处走:“在种花。”   胡邦一进门就有人报了过去,他是特意来接人的。   而解时雨顶着日头,戴着帷帽,和秦娘子在后头看着花匠清理假山和园子里的枯枝败叶。   旁边还堆着许多半死不活的花木,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是长途跋涉而来,正等着活命。   解时雨已经在这里呆了半个多时辰,在这大宅子里,她是唯一的主人,因此每个地方她都能去,也愿意去。   她吩咐秦娘子等这里一清理好,就把她那三条胖头鱼挪到这里来,又因为天气太热,程东送来的冰块可以起出来,晚上做一些消暑的吃食。   然后她才领着胡邦往一旁的凉亭里走。   亭子外面种着几从特别大的芭蕉,昨天一场大雨,已经把花给打没了。   蕉叶迎风而动,犹开绿扇,也有几分清凉。   胡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还是冷掉的茶,当即又喝了一杯,心里就一阵舒服惬意。   他从前去四皇子府上,不管多热,进了屋子一定是一杯热茶。   冷茶水是卖力气的贫民爱喝的,京中权贵要么就喝热的茶水,要么就喝各种冰凉饮,没人这么喝茶。   他没想到巨门巷里倒是常备着这样的茶水。   “姑娘,吏部现在正忙着,一是张宣急病,考课之事忙,二是侍卫亲军有部分人,要调动去兵部,这应该是陆大人的意思吧,不然侍卫亲军谁敢动。”   他一边说,一边给解时雨倒了杯茶。   解时雨点头:“调动一下也好,兵部有权无实,侍卫亲军有实无权,让他们暂时的乱一乱,西府才能执掌最高兵权,统领调令。”   胡邦忍不住道:“可这不会犯忌吗?”   皇权最忌讳的便是兵权统一在一人手里,云州的徐定风再如何坐大,也只能是在云州。   哪怕只是在云州,皇上也不曾放心过。   解时雨摇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一旦战事起,就只需要一个发号施令的地方,兵部也好,侍卫亲军也好,都不需要他们有脑子,只要他们转起来就好,   陆大人有脑子就够了。” 第二百零二章 上进   胡邦听解时雨一席话,觉得解时雨某种程度上很像一个乾纲独断的君主。   而他们这一帮文武能臣,文的还没有出谋划策的水平,只会按吩咐行事,武的全都见不得光,藏头缩尾,并不能光明正大的出没。   解时雨这位主子,领着他们这么一帮人打天下,不仅不能高枕无忧,坐享其成,还得殚精竭虑的谋划,盯着他们以免出错。   这么一想,胡邦感觉自己用处不大,很是惭愧。   他决定拍马屁作为弥补:“姑娘的见识,我望尘莫及。”   解时雨不以为意:“什么见识,历朝历代,史书上记载的这样的事还少吗,无非是现在的人自命不凡,不肯以史为鉴罢了。”   她又问:“侍卫亲军的人都去了兵部哪些地方?”   胡邦摇头:“傅尚书只接了一个,我没问李旭这个人在哪里,问的太多,我担心李旭会反感。”   他又将自己给李旭支招的事说了。   解时雨想了想:“上一次京府衙门查我谋产一事,李旭就是去了侍卫亲军,后来是他和庄景来的,这么看来,和陈府尹交好的人应该是冯番。”   “冯番?”胡邦笑道:“这个人的嘴碎是京城出了名的,谁都想从他嘴里打听点什么,不过又打听不出什么。”   这也算是一种天赋。   解时雨又问:“白丹县主身边有个旧仆,皇上恩赐脱去奴籍,赐了主家姓,如今似乎就在侍卫亲军当差?”   胡邦点头:“这小子低调的很,若非姑娘提起,我都要把这个人忘了。”   恐怕不止是他,这京城的人都快要忘记此人了。   解时雨想了片刻:“那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隔天,在一群英才中毫无特色的冯番,受了陈府尹的请托,准备去找傅子平闲聊一番。   天热,冯番又胖,马在他胯下也受了累,显出一种不堪重负的疲劳之色。   街上有闲汉笑着调侃了一句:“这位大老爷,您这马可得歇歇了。”   冯番也热的脸上全都是汗珠子,看了看时辰,干脆翻身下马,进了茶楼。   李旭恭恭敬敬的跟着他:“冯大人,真是辛苦您了。”   冯番取下帽子,一张脸又白又胖,满月似的打眼。   “嗨,辛苦什么,这傅子平也是的,吊着我们步军司的人,他有本事,怎么不去拦着殿前司,欺软怕硬,你就应该当场质问他!”   侍卫亲军三司中,殿前司也有一个要调换进兵部,傅子平就只接手了这一个。   李旭很老实的回答:“我不敢。”   冯番笑了一声:“那也是,不过傅子平也是小家子气,这事最后不还得做嘛,为难你有什么用,等陆大人回来,你看他敢不敢拦着。”   李旭连忙道:“您能帮忙,我已经很感谢了。”   冯番连喝了两碗冰荔枝水:“我哪是帮你,这事要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这么不顺,幸亏知道了,不然陆大人回来,我也少不了挨骂。”   他站起来擦了擦汗,下楼梯准备继续走,走了没几步,在楼梯口就被人给拦住了。   陆鸣蝉从一旁的屏风后面伸出个脑袋:“老冯!”   冯番吓了一跳,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拍着心口道:“林世子,你干嘛呢,吓我一跳。”   陆鸣蝉对他很有好感,觉得他这张脸非常的和蔼可亲,笑嘻嘻将手里的糖花生塞给他吃:“你要去哪儿?”   冯番接在嘴里:“我去公干。”   陆鸣蝉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这么热,公干什么啊,我请你喝糖水,喝了糖水再去。”   他又冲李旭招手:“你也来,我也请你。”   冯番也确实热,当即点头:“也行,林世子的请,难得遇到。”   李旭一团和气的跟着点头,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喝糖水这么简单。   这个镇国公世子,人小鬼大,一定另有所图。   两人跟着陆鸣蝉进了雅间,雅间很大,又干净又凉快,里面赫然端坐着个解时雨。   “解、解姑娘。”   冯番又吓了一跳,因为和解时雨走过一遭云州,深知这姑娘是何等货色,此时见了她,就仿佛是见了一个女版的陆卿云——人味不足,邪祟有余。   李旭则是沉默着,假装自己不存在,跟着冯番一起坐下,俨然将冯番当成了盾牌。   解时雨也没多看他。   陆鸣蝉拿着菜单子大点一通:“叔,你吃啥?”   冯番和解时雨这么面对面坐着很不自在,胃口也一同缩小:“喝点甘草水吧。”   陆鸣蝉给他点了份冰雪甘草水,也没忘记李旭,自作主张的给他点了冰雪元子。   冯番再次擦了擦汗,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   想到解时雨在荒漠中猜到徐定风想拿她顶罪,毫不犹豫的逃跑,他就如坐针毡。   这姑娘可不好惹。   “解姑娘找我,可真吓我一跳,你不是在巨门巷待嫁吗?”   解时雨笑道:“这次找您,其实是为了鸣蝉的事。”   陆鸣蝉连连点头,正要回答,听到外面伙计的动静立刻闭嘴,起身去开门。   他亲自将一大堆东西运了进来,一样一样摆好,又关上门,才道:“叔,我要上进呢。”   冯番连忙道:“上进好,是该上进,怎么,有我帮的上忙的?”   解时雨笑道:“听闻冯大人在京城交友广阔,兵部尚书傅大人和您也是好友……”   话没说完,李旭就“噗”的一声,将甜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他连忙拿帕子捂住口鼻,拼命忍住咳嗽,断断续续的道歉。   他实在是想不通解时雨的用意。   冯番没理会他的惊讶,而是放下手里的冰碗:“呵!傅子平这家伙,还挺抢手,不过你们怎么不去找镇国公?”   陆鸣蝉嘿嘿两声:“我爹不管事儿,怕四皇子拿他做筏子。”   “那也是,”冯番来了精神,“你们找傅子平是想干什么?”   陆鸣蝉道:“我之前在兵部点军械,觉得兵部不错,想去兵部谋个差事。”   冯番看他一眼:“兵部还用你觉得不错?这好办啊,兵部用人不走吏部,和咱们侍卫亲军一样都是另外一套规矩,等陆大人回来,你直接问他要个官不就行了。”   陆鸣蝉立刻摇头:“那怎么行,那我要是做错事,会连累我大哥的,再说我大哥这名声可要紧的很。”   “臭小子,”冯番瞪他一眼,“我的名声就不要紧?”   陆鸣蝉笑嘻嘻的不吭声了。 第二百零三章 联手   冯番开始想办法拒绝。   他是不得罪人的,对他来讲,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自然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但他还是喜欢跟所有人都心平气和的讲道理。   好言好语并不会让他低人一等,反而可以让他在京城中游刃有余。   他先是大大恭维了一番陆鸣蝉想要上进的心思,随后很遗憾很委婉的表示自己确实帮不上忙。   最后又掏心掏肺,总之只要有他能帮的上忙的,一定不推辞。   这些话累在一起,用手攥上一把,攥出来的水分能将冯番活活淹死。   解时雨听着他快要赌咒发誓的时候,忽然开口:“成王。”   “啊?”冯番将嘴里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成、成王?北梁的成王?”   解时雨点头:“我这一件大功劳,您和傅大人只要肯插手,就唾手可得,作为交换,傅大人要给鸣蝉一个职方清吏司的郎中之位。”   冯番张了张嘴,一时间没理清楚自己到底要说句什么话。   职方,掌舆图。   京城乃至整个驻军、边防的舆图,全都掌握在职方司手中。   就连工部替各位权贵们修修宅子,都会秘密的留下一份图给职方司。   他们不仅管着这浩大而机密的事情,一旦战事起来,职方司还管理着统率、军情和后勤。   职方司是整个朝廷的重中之重,侍卫亲军这一次要去的,也是职方司。   冯番心想看来陆卿云和解时雨都是一个念头,要在战前将一切后顾之忧都扫荡干净。   而解时雨做的比陆卿云更肆无忌惮,直接将绝不会背叛他们的陆鸣蝉给塞了进去。   她拿出来的这个筹码,也不是一般的有力。   “成王在使团中,”冯番斟酌了一下措辞,“这一功劳,从何说起呢?”   解时雨笑道:“我要是能把他钓出来呢?我手里,可有一张谁见了都想要的图。”   靠着椅背,冯番开始沉思,边沉思边摆弄冰碗。   冰碗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雾气,雾气凝结成小水珠,水珠顺着碗壁往下淌,在桌上印下一个小小的水圈。   他感觉自己给套进了这个小小的圈子里。   但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个大功劳,而且几乎不用他费什么力气。   抬手抹去水渍,他终于拿定主意,站了起来:“解姑娘在这里等会儿,我现在就去找傅子平。”   他起身就走,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将李旭给一起拉了出去。   匆匆忙忙下了楼,他对李旭道:“你这事好办了,解姑娘提的要求和这大事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你的事我就夹带进去,叫傅子平一起办了。”   说完,他又心气不平:“姓傅的运气真是不错,今天早朝听说刚被皇上申斥了,结果就有这么大个功劳送到他手上,   要是能偷偷将......”   他抬起胖手,从脖子左边一直划拉到右边。   皇帝对北梁使团是如鲠在喉,尤其是这个成王,文韬武略,比诸位皇子要强上不少。   成王不能死在使团里,若是能将成王钓出来,那死的是谁,就是他们说了算。   秘密处理了成王,那么使团到来就不足为惧了。   李旭送走冯番,感觉解时雨这条船是在巨浪里翻滚,他这位勉强算是站在船上的人,也跟着摇摇摆摆,战战兢兢。   转身要走,他却被陆鸣蝉拦住了去路。   陆鸣蝉的黑眼珠子正盯着他,脸还是那张孩子脸,正处于即将猛烈成长的年纪。   李旭看着他,觉得他比起从前,产生了某种难以预料的变化。   从前陆鸣蝉一看就机灵的过分,带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然而那些坏都是即兴的,没有目的也没有规划,单纯的就是想要恶作剧。   现在,李旭看着他,忽然感觉他身上张牙舞爪的枝叶正在慢慢收拢,预备着做出某种惊人的改变。   他想干什么?   陆鸣蝉随他打量,自顾自的开口:“李大人,你背过《心术》吗?大姐说你要是没背过,可以背一背,毕竟为将之道,也是为官之道,都当先治心。”   李旭明显一愣,随后怔住,几乎不敢直视陆鸣蝉,脸色也逐渐涨红。   羞愧,实在是羞愧,亏他饱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解时雨这是在敲打他方才在冯番面前的失态。   他几乎要以袖掩面,对着陆鸣蝉长揖一礼:“是,在下谢过解......世子教诲。”   陆鸣蝉昂着头,受了他这一礼,随后就连跑带跳的没了踪影。   冯番一直到天边起了火烧云,才面带笑容的回到侍卫亲军。   他心里美滋滋的,看到三风路过,正要开口,没想到先笑了出来。   三风走过来一拱手:“大人今日是有什么喜事?”   冯番摇头又点头,随后重重的在三风肩膀上一拍:“小子,陆大人眼光不错啊。”   三风愣神,不知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的。   冯番啧啧两声:“我是说陆大人,看姑娘的眼光不错,这解姑娘......啧啧......就一张图,厉害!”   一张假图,就布下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陷阱,很有可能钓出来一条大鱼。   不仅如此,还让侍卫亲军和兵部都为她所用。   陆鸣蝉进职方司,也只剩下皇上御笔亲批了。   他感觉今天他是彻底的被解时雨的“无所顾忌”所折服了。   三风恭敬道:“陆大人的眼光,那自然不必说的。”   冯番拍了拍肚皮,继续闲话:“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   三风只听到他的肚皮发出类似西瓜的响声,想笑又不敢笑,急急忙忙告辞,心想这肚子,要是给徐锰拍上一掌,估计就碎了。   徐锰没兴趣对着人肚子耍巴掌,此时此刻,只在文郁脑袋上抽了一个脆响。   这一巴掌并非文郁犯了错,单纯的就是徐锰看他这个小白脸子不顺眼,从他后面往前走的时候,手痒难耐,给了他一下。   文郁脑袋“嗡”的一下,又痛又懵,随后气的肝胆欲裂,恨不能和徐锰同归于尽。   可他这个文定侯府世子,如今无权无势,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了,也不见得能伤到徐锰一根汗毛。   在心里透了一口非常长的气,他几乎是有些虚弱的抬了头:“三爷,四皇子答应了。” 第二百零四章 无能之怒   徐锰翘着腿,玩着一把小刀,将这把刀横着耍竖着耍,在手上耍出了十八般武艺,就等着邵安发话。   然而邵安此时正在走神,脑子里眼里都没有徐锰和文郁。   不过是短短的时间,他就焦灼的内火十分旺盛,嘴里起了硕大的两个火泡,简直没法张口。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也只回响着“宫城布防图”五个字,其他的一律没听见。   不过他的眼睛倒是盯住了文郁。   不由自主的,他心里冒出来一个想法,想要让文郁代替他走这一趟陷阱。   只是若是损失了文郁这个人,也有点可惜。   毕竟京城世家子弟里,能够被他们拿到这样把柄的,也实在是再没第二个了。   没有一个世子为他们奔波出面,他们总不能亲自去和四皇子洽谈。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徐锰的铁掌忽然拍在了他肩膀上,将他拍的往下一蹲,差点摔在地上。   “先生!”   邵安正在心里使劲的估量文郁的价值,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打断,思路也跟着一起断了。   “三爷,我刚才想事情想出神了,文世子是不是说四皇子答应联手了?”   文郁刚才被他盯的毛骨悚然,此时勉强点头:“是。”   邵安笑了一声:“先放他一放,免得他以为我们上赶着要帮他。”   徐锰使劲点头:“他还拿腔作调,我们老徐家也是他能挑来挑去的,晾着他!”   邵安又道:“倒是另外有件大事,想请文世子去办一办。”   文郁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门外。   天上风起云涌,火烧云翻来滚去,像是一场大火。   比起徐锰,他更怕邵安。   徐锰的危险是力量上的,总想跟人一较高下,但是邵安的危险是灵魂上的,一不注意,就会被他死死拿捏住把柄,永世不得翻身。   “邵先生请说,在下尽力。”   邵安再次将思绪整理了一番,才慢慢开口。   “巨门巷不久之后会有大动作,他们送一张图出去,交给陆卿云,徐府想要这张图,但是不能露面,所以只能世子你出马。”   文郁只要听到巨门巷三个字,就立刻警觉起来。   尤其是解时雨,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这人就像是一个深渊,极具破坏力,能让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拖进去。   玉兰巷解家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时候,她才多大,如今过了这么久,经了这么多事,她这地狱里出来的小菩萨,只怕比从前更加凶狠了。   邵安这是让他去做冲锋官。   “巨门巷人手众多,在下恐怕无法靠近。”   邵安已经决定了的事,却不容他拒绝。   “人手我会给你,这件事情还需要周密的安排,你放心,不会有事,   而且以你和解姑娘的旧情,又何必硬碰硬,   我知道你们曾经还有过婚约,却被你如今的夫人李代桃僵了,   不过解姑娘聪慧,想来并不是会被自家姐妹换亲的蠢货,这么看来,解姑娘许是早早知道了你是天阉,有意为之,   你只需和她叙叙旧,卖个可怜,将她缠住,剩下的事,我们的人会办。”   他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可听在文郁耳中,却像是将他扒光了一般。   让他和解时雨卖可怜!   文郁一口黑血梗在喉咙里,羞愤难当,想将邵安和徐锰一起撕个粉碎。   难道这徐家用他,就是专门让他来受气的吗?   “邵先生!”他强忍着不适打断邵安,“够了,我明白了,要怎么和解时雨叙旧,我自有安排。”   邵安拧着眉头,并不喜欢他的自有安排。   “我刚才的提议,完全是希望文世子能够顺利,倒是没有揭你伤疤的意思,   不过文世子,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有些缺陷乃是与生俱来,你又何必过于敏感,   有时候,缺陷也会是你有力的武器。”   文郁听了这些话,就觉得脑袋两侧一跳一跳,像是承受不住他接二连三的羞辱,马上就要爆裂开来。   缺陷不可能是他的武器,只能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武器!   他沉默片刻,随后神情很是木然的抬头:“请邵先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的私事,我自己心中有数。”   随后他也不管徐锰他们是什么脸色,就起身告辞:“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告辞。”   屋子里没有人拦着他,他走的飞快,很快就出了徐府,上了马车,一路奔驰回家。   若是不走快一点,他担心自己会身心失控,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   有朝一日,他想。   有朝一日,必定要将这两人挫骨扬灰,可这一日还没到来之前,他还得忍气吞声。   憋着这一口咽不下去的恶气,他总算是回到了文定侯府。   在这府里,他可以不用再继续憋下去,于是那口恶气往上翻涌,刺破了他虚假的君子面孔。   一路阴沉着脸进了后宅,他伸手攥住解时徽的手腕,猛地将她往屋子里一拽,将她摔在了地上。   解时徽自知这时候,只要一言不发的忍受,很快就会过去。   可她肚子里塞着别人的种,心里塞着请人来解救自己的想法,忽然就生出了一点胆气。   她试图将自己的人生再次握在自己手里。   躲开文郁踢过来的腿脚,她从地上爬起来,惨白着一张脸,一边往后躲一边哭喊:“你就是欺软怕硬!”   文郁猛地停下动作,先是不敢置信,随后就是被人戳中了心事的恼羞成怒。   她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他那张面孔彻底的冷了下去,连自己都不知道脸上现在有了阴恻恻的笑,将解时徽一直逼到角落里。   解时徽下意识的开始发抖,试图着从他身边逃出去,却被拦的死死的。   文郁冰冷的手从她的袖子里滑了进去。   解时徽被他身上的温度吓到,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近乎绝望的叫了起来:“不要!别碰我!”   “不要?”文郁扇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的嫁过来?今天的一切,可都是你自找的!”   他的手彻彻底底触碰到了解时徽,解时徽感觉他的身体很冷,冷的让人毛骨悚然,让人恶心。   “哇”的一声,她张口就吐了出来。   文郁看着自己被污了的衣裳,冷笑连连,随后将她拖到了床上。   “我抬举你,把你锦衣玉食的养在这个家里,可不是让你来招我不痛快的。” 第二百零五章 拉下水   夜深时,文郁离开后院,去了书房,四处都黑,将他也困在了这浓郁的黑暗里。   他点燃灯火,铺开了纸笔。   徐家以为京城是云州吗,可以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他不管解时雨在搞什么鬼,这一滩浑水,他要搅的更浑,最好是谁都得不到好!   笔动的越来越快,他脸上的笑意也全都消失。   纸上的字不多,但漩涡却是越卷越大,最后他面无表情的放下笔,将纸上墨迹吹干。   将写好的纸一分为二,他不叫任何人跑腿,自己趁着夜色出了门,要将这一场混乱撒出去,撒的更大、更无法收拾。   第一个拿到信的人是五皇子。   五皇子赵郡拿着信,连夜将六皇子赵晟叫了过来。   六皇子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五哥,什么事这么着急?有酒吗?我喝点,这一路颠的我腿疼。”   他们两人都是庆妃所生,面貌上十分相似,只是五皇子看着气势更盛,而六皇子则更小意。   “伤还没好?现在别喝,我有话跟你说,”五皇子将信递过去,“出去这一趟辛苦你了,你看看这个。”   房门关的严严实实,门外守着心腹护卫,屋子就只剩下两兄弟。   六皇子看完信,仿佛是无法消化信上丰富的内容,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哥:“徐锰竟然和四哥搭上话了?”   “老四得了这个强有力的助力,以后走路都能飘着走了。”五皇子神情凝重。   六皇子继续疑惑:“这文定侯世子怎么又被徐锰给挟持了?”   五皇子摆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上说的要送出去给陆卿云的图,是什么图?”   六皇子没吭声,但是脸上也写了“我怎么知道”五个大字。   谁都没说话,片刻后,五皇子又道:“图是什么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徐锰拿到了就等于是老四拿到了,万一是什么京几布防图……小六,你说说这事我们要怎么办?”   六皇子斟酌了许久,才很郑重的道:“我说不好,不掺合吧,到时候四哥得了先手,我们可就被动了,可要是掺合,又怕这是个陷阱,会惹得父皇再次震怒。”   五皇子对着他叹了口气:“你这等于白说。”   于是六皇子干脆利落的一点头:“我都听五哥的。”   五皇子道:“看来还是母亲了解我们,不然也不会从小就让你听我的,   这件事,我看我们还是当做不知道的好,等老四拿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图,我们再想办法在父皇面前给他揭开。”   六皇子点头:“五哥说的是,我看这事十有八九也是个陷阱,不然徐锰怎么不亲自出马,反而让文郁去办呢。”   五皇子自己心里也是摇摆不定,一边不想让四皇子得了好处,一边又怕是陷阱,如今六皇子这么一说,他忽然一拍大腿:“对啊!”   他兴奋的站起来:“他们能找人,我们难道不能找人?   那个文郁从前和解时雨订过亲,他们这是要以旧情去入手!   我们也可以去找一个这样的人代替我们去拿到图,坐收渔翁之利!”   “还是五哥想的周到,”六皇子跟着站起来,“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要急躁,”五皇子将自己的小老弟按下去,“就是上哪里去找这么个人?”   六皇子想了想:“五哥,我倒是有个人选。”   “快说。”   “就是从前,为了打听太子的事,我跟解臣有过来往......”   “捡要紧的说。”   “解臣曾经和说过承恩伯家的小儿子,十分爱慕解姑娘。”   “你说那个瘸腿的庄景?”   “正是。”   五皇子将手一拍,心里开始不住的盘算,兄弟两废寝忘食,一直盘算了一整晚。   而另外一封信,被常沐拿在了手中,看了几眼,直接烧了。   如今太子的地位日益稳固,皇上纵然对这位大号的蠢货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废太子的意思。   反倒是让其他人去狗咬狗,太子在后面捡便宜最好。   这送信的人没安好心。   太子稳不住,别人不动,他也能不动,可别人若是要动,那他也就坐立不安,非得跟着动一动不可。   他没必要为了这张不知所谓的图节外生枝,就连这个消息也没必要让太子知道。   心里想的清楚明白了,他却依旧有些坐立不安,总担心会错过什么大事。   而其他相干人等,也全都有点茶不思饭不想的意思。   唯一能吃的下饭的,恐怕只有冯番了,他日子照过,每天连吃带喝,一顿都不落下,就是嘴比往常要碎了十倍不止,絮叨的狗都不肯往他身边过。   傅子平更是心急如焚。   他对解时雨并不了解,可以说就是两个陌生人,可眼下却要一起做大事,这让他无法不上火。   他很想和解时雨再讨句准话。   兵部没有实权,但他也不是单枪匹马。   人手点出去之后要如何办?和侍卫亲军的人能不能配合?最后到底会有多少人掺和进来?   眼看着解时雨一直没消息,他又不敢被人发现,最后做贼似的派了心腹上门。   解时雨还在家中“闭门造图”。   听了那位心腹的来意后,她连头也未抬:“回去告诉你家大人,三天之后子时,风雨无阻。”   心腹听了,连忙回去禀告。   解时雨提着笔,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哪怕这是个陷阱,她也要将这一副图造的十分逼真,让别人分辨不清真假。   但是“生造”出她从来没见过的舆图,非常难。   其中最难之处,就是皇宫中的各处宫殿。   最了解皇宫的,不是皇帝这个主人,也不是工部那些建造者,而是宫中最低等的太监。   尤其是官房太监。   不管是后妃还是皇帝,只要传唤传唤官房太监,他们会顶着便盆,恭恭敬敬地送到寝宫门口,再由宫女端进殿中。   整个皇宫,没有他们不去的地方。   南彪费尽心思,才在一间小寺庙中找到一位老迈的官房太监。   威逼利诱之下,解时雨终于将宫殿理的一丝不差,哪怕是拿到职方司去,也能以假乱真。   只有这样一份图,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足够将隐藏在层层身份后的成王彻底的引出来。   南彪问:“三天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五皇子和六皇子也搅合进来了。”   解时雨盯着画:“那不是更好,我正愁没人慧眼识珠。” 第二百零六章 漂亮的草包   南彪认为自己也有一双慧眼,看一眼图,很有几分骄傲自得,仿佛这张图是他亲自画的。   他又想虽然不是他亲自画的,但解时雨是他主子,他与有荣焉。   至于从前被解时雨关起来挨饿的事,他已经选择性的遗忘了。   谁还没个走错路的时候呢。   “您这图除了防卫布局是瞎点的,其他可不就是真的,保准皇子们见了也得犯迷糊。”   解时雨微微一笑,看了一眼画上无数间大大小小的宫殿。   这些宫殿全都沉寂而且空洞,却是成了精的邪祟,吞噬着人性。   日久天长,住在里面的人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欲望。   就连皇上也不例外。   “冯番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南彪又有所疑虑,“不过皇上那里,会不会......毕竟侍卫亲军......”   解时雨笑道:“冯番八面玲珑,不必担心他。”   南彪一想也是,起身出去了。   解时雨从一副花鸟图上小心翼翼揭下一层宣纸,准备裱在画好的舆图上。   慢条斯理的干着手里的活,她又想到文郁。   这位世子,在这盘棋上,已经是她的棋子之一,只是没想到,太子会按兵不动,反而将庄景牵涉进来。   倒是程宝英,仿佛有着某种趋利避害的直觉,出城修行好几天了。   小鹤进来给解时雨换了茶和点头:“姑娘,早点休息吧。”   解时雨点头,塞了块糖饼在嘴里慢慢的咀嚼,咀嚼的同时,她的脑子里将所有细枝末节再过了一遍,末了道:“都妥当了。”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夜晚子时,梆子响过第一声,巨门巷的角门卸下了门槛。   解时雨裹着一件黑沉沉的披风,背着一个画筒,精神很好。   天并不算很黑,天上还有星光,反倒是她身后的人黑沉沉的,全都是清一色的黑色褐短,戴着斗笠,分不清彼此面目,彼此之间也不说话。   只有尤铜和吴影十分戒备,一左一右的站在解时雨身侧,两人全都按着刀,紧绷着身体,随时准备着出手。   解时雨要藏拙,身边除了他们两人,两侧都是侍卫亲军和兵部的人,他们不得不防。   冯番和傅子平都不在此,他们另外领着人手在城外等候。   “走。”   解时雨的声音传出来,四周虽然无人说话,但却有整齐的脚步声在黑夜中作响,是一种静谧又肃然的氛围,仿佛她在统领着一支军队一般。   她上了马车,仰头看了一眼疏星,忽然想到从前的自己。   从前她不喜欢出城,更不喜欢夜晚的野外。   甚至可以说是害怕。   那种天地裹挟着一切生命的威压,总是让她感觉到自己渺小的没有任何力量。   而现在,她看着夜空,却觉得星子很亮,夜空很静,原本让她害怕、惶恐的那一部分,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低声问吴影:“大人何时回来?”   吴影一愣:“属下不知。”   尤铜在一旁听着,心想您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解时雨没有为难他们,自己也是冷不丁的这么一问,问过之后,她便将心事存放在心底,开始往城外走。   暂时的,陆卿云在她心里没有占到上风。   夜越是短,就越是聒噪,城外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之声中,文郁坐在马车中,感觉到很憋闷。   他仰靠着车厢,只穿一件长衫,外面也没加件披风,可见这天气确实开始变得很热了,连他这个怕冷的人都穿的少了。   邵安给他的人走过来,撩开帘子道:“文世子,解姑娘的马车出城了,邵先生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见到解姑娘,不要露出踪迹。”   文郁含糊的应了一声,神色很疲惫。   邵安也摸不准解时雨什么时候会有动作,所以文郁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   护卫又道:“邵先生说承恩伯府的公子既然也来了,就让您和他聊一聊,也算是给六皇子一个情面。”   听了这话,文郁才有所反应,哼的笑了声,知道邵安是在敲打他,以示自己的无所不知。   “知道了。”   他全当是被人劫持的人质,绑匪让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   庄景也是坐马车来的,来的非常着急,可见六皇子很给承恩伯府颜面,一直等到解时雨有动静了,才去请庄景出面,而不是像他,狗似的被指使着。   不过今天夜里他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就是缠住解时雨。   至于解时雨手里的东西,那是他们身后这些好手的事,与他们无关。   庄景虽然来的匆忙,但是面目却清洁的很漂亮,孔雀开屏似的装扮着自己,试图让人忽视他的腿。   他不是来完成六皇子给的任务的,就是来见一见解时雨,一诉自己的情衷。   解时雨如今是他的心病,是一根刺,什么时候把这根刺拔出来,这事才能算完。   见到文郁前来,他很惊讶,拄着拐杖下了马车:“你怎么在这里?”   文郁看着他那根拄在腰间的木杖,杖头上雕着一个马头,包了金皮,还镶嵌着一颗琥珀,在夜色里闪着温润的光泽。   而用着这拐杖的庄景,也就是个漂亮的草包。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觉得庄景身上那物件是白长,还不如长在自己身上。   他又想起之前,庄景年少有为,意气风发,为了娶不娶文花枝,闯上文定侯府,与他撕打。   他忘了那时候自己是单方面的挨揍,只是感慨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庄景会瘸了?   嘴角往上一翘,他回答了庄景:“来见见解姑娘。”   “啊?”庄景很诧异,他是心甘情愿被利用,所知道的也不多,“你也来见她?还真是……”   文郁笑了笑,没再说话,也受不了庄景那一副打扮,坐回了马车上。   倒是庄景嘀咕了一句:“不是说已经出来了吗,怎么还没到?”   正说着,一辆马车从城门口的方向驶了出来,和解时雨平日所坐的马车并无两样。   文郁猛地坐了起来,紧紧盯住了马车,马车里有人影,前面坐着两个赶车人,和解时雨平常所用之人也差不多。   马车后面有一队人马护卫,一左一右各六个。   车帘子随着马车的颠簸和夜风而动,隐约露出来一个侧影,哪怕在马车里也坐的笔直,确实是解时雨没错。   不等他想明白要如何行动,庄景这瘸腿小子速度倒是十分之快,竟然拄着拐杖就冲了上去。   他双臂一张,大有螳螂挡车之势:“解姑娘!”   马车在即将撞上他之际停了下来。 第二百零七章 第一步   “解姑娘!我是庄景!”   “庄大人。”   解时雨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因为过于冷静和平淡,让庄景澎湃的心绪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往前走了两步,再想要上前,却被赶车的两人拦住。   而庄景身后跟着的护卫,却慢慢跟了上去,看着像是要将解时雨的马车包围起来。   “解姑娘,”庄景的声音颤抖着,“我已经不是什么庄大人了,我的腿变成这样,我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解时雨道:“你的心意,难道很珍贵?”   庄景一愣,随后锲而不舍道:“解姑娘,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会明白的,我从第一次在西街见到你,就已经......”   不等他说完,解时雨再次打断了他:“我这样年轻,又不算是个丑姑娘,自然会有人爱慕我,如果每个爱慕者的心意都很珍贵,那我分身乏术。”   她冷笑一声,又道:“再者你这一颗真心,像石头似的四处奉送,你真当我天真的一无所知?”   庄景沉默了片刻,随后却忽然往马车上扑,灵活的好像腿并没有瘸:“你不一样!我也不一样!我跟别人不一样!”   尤铜一把按住了他。   解时雨道:“尤铜,你让他清醒一点,别耽误我们赶路。”   “是。”尤铜拎着庄景,将他拖下马车,在他的呐喊声中,举起没出鞘的刀,猛地打在了庄景屁股上。   他这打并没有杀气腾腾,堪称温柔,然而这温柔只是对死士而言,对庄景来说,却是痛击。   庄景在家中休养许久,身上的功夫也已经丢掉不少,养的身娇肉嫩,骤然受到这样的痛殴,当即就惨叫一声挣扎起来。   尤铜三两下教训了他,又拖死狗似的将他拖到那堆围上来的护卫面前。   庄景痛的蜷缩起来,嘴里却还是不死心:“不要打了,解姑娘......我只是想看看你......”   解时雨撩开车帘看了他一眼:“真该让文姑娘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对庄景的一言一行,从不放在眼中。   这个人所谓的爱,根本就是一种病,一种痴态,一旦拒绝他,他就会苦苦的纠缠你,试图打动你,但是当你接受他之后,他就会毫不留情的逃之夭夭了。   文花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爱应当是疾风中的骤雨,不讲道理、无法算计、辨不清东南西北,来的时候更是势不可挡,顷刻之间便能定乾坤。   而不是纠缠。   尤铜看着虎视眈眈的那群护卫:“怎么,你们这些人也想来试试我这刀快不快?”   护卫的任务,是从解时雨手中将东西抢走,彼此看了一眼,他们便暗暗的点头,立刻动手。   文郁坐在马车里,盯着外面的混乱。   邵安派给他的护卫没有动,他也没有动。   庄景已经做了他应该要做的事,他没必要再出去卖可怜。   不见到解时雨,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护卫们打成一团,马几次都被惊到,解时雨总算是从马车中出来了。   她手里紧紧的抱着画筒,这画筒和她一露面,六皇子留下的人手立刻潮水般涌了过去。   “文世子,该你了。”邵安留下的护卫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文郁很想当做自己不存在,可此时此刻,他也是被挟持的人质,只能现身。   但是看着被团团围住的解时雨,他心中一动,自作主张改变了自己的形象。   他不要做个可怜人,他要做个救世主。   “解姑娘!往这边来!”他大喊一声,将解时雨的目光引了过来。   解时雨眉头一挑,并未理会。   文郁当即领着人上前:“解姑娘,我来帮你!”   百步之外,冯番和傅子平全都屏息以待。   他们看着解时雨处在混乱的中心,尤铜和吴影紧紧跟在她左右,寸步不离,护卫着她的安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若是解时雨在这里有什么闪失,他们也难和陆卿云交代。   眼看着解时雨手中的画筒被人夺去,两帮人马又再次争夺,将画筒踩了个扁儿,里面的画也被取了出来。   然而这一次,吴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手,悄无声息地又将画卷夺了回来。   夺是夺回来了,但是不知怎么,还是被人扯去了一个角。   解时雨取过画卷,在左右护法的护卫之下,登上马车,从漩涡中逃离了。   傅子平紧紧盯着这一团乱糟糟的黑暗,看着追赶马车的人一个个被打退,他更是放亮双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几息之后,他眼睛一亮,看着两条人影往普陀寺山上掠去,当即拍了拍冯番,自己领了兵部剩余的人马,也跟着往上奔。   冯番立刻也是精神一振,和傅子平拆开,带着侍卫亲军的人,紧随马车而去。   普陀寺半山腰,徐锰满山腰乱走,恨不能拎着刀下去亲自大杀四方。   他在这山里,已经快憋不住了。   用力一拉衣服领口,衣服立刻敞开了怀,露出大块横肉。   “啪”的一巴掌,他拍死一只蚊子:“他娘的,怎么还没个信!”   跟着他的护卫心惊胆战的问:“三爷,吃点东西吧。”   “吃你娘的吃!”徐锰又是一巴掌,“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了,老子全他娘的喂蚊子了!”   不用护卫去看,山下已经狂奔上来一个报信的,手里捏着一角画纸:“三爷!三爷!”   徐锰激动的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劈手就夺了过来。   然后他盯着那一角画纸,露出费解的神情:“就这?”   这是麻雀还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护卫道:“三爷,会不会是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徐锰凑近火把,狗熊绣花似的将这一角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算了,给邵先生送去,我下去帮衬帮衬,一群没用的东西。”   “三爷,下面已经散了。”   “什么!”   “就、就是解姑娘跑了。”   “他娘的!”   徐锰忍无可忍,一刀劈在了树上。   邵安离徐锰并没有多远,就在往上不到百步的凉亭中,和六皇子面对面,坦然而坐。   原本该徐锰坐在这里,但是徐锰对着斯斯文文的六皇子无话可说,直接让邵安代替他了。   他们双方这般不期而遇,目的相同,各自领着一大堆护卫,谁也杀不了谁。   除去坦然,似乎也别无他法。 第二百零八章 第二步   六皇子和气的分了一把扇子给邵安打蚊子。   “一直听闻徐三爷身边有位谋士,没想到会在这里得见,果然是位人才。”   邵安笑道:“不值得六殿下夸奖,三爷一向闲不住,已经在城外打了好几天的猎,夜里也懒怠回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殿下。”   六皇子面不改色的撒谎:“赏月嘛,肯定是寺庙外头赏的清净。”   邵安笑着往天上看了看。   月亮藏了又藏,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位龙子。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说着瞎话。   “赏月也无趣,”邵安笑了一声,“倒是从这里往山下看,景色不错。”   山下火光点点,蜿蜒而去,最后没入旷野之中。   六皇子点点头:“风光无限好啊,只可惜没有美人相伴。”   邵安摇着扇子:“说起来,陆卿云陆大人的未婚妻子,倒是一位难得的美人,皮相美,风骨也美。”   “你都看出风骨来了,那可不得了,陆大人是个醋缸子。”   “那请六殿下替在下保密。”   正相互试探之时,有人一个箭步奔到邵安面前,手中抓着一小块残图。   “先生!三爷让属下送过来。”   邵安迅速将接了过来,六皇子也紧跟着伸长脖子看过去。   “这是什么?花鸟图?没想到徐三爷看着粗犷,心思却很细腻。”   邵安没避开六皇子的视线,反而有意挪动了一下,让六皇子看的更仔细。   他自己则瞪着画上的喜鹊,看了片刻。   随后他将其举到火光下,透着亮仔细看。   这么一透,花鸟之下,倒真有墨迹若隐若现。   他取出匕首,找到一条缝隙,小心翼翼揭开了外面这一层画。   里面立刻出现黑白分明的舆图一部分。   只是这一角太少,根本无法分辨出这上面画的到底是哪一出。   倒是六皇子,看了片刻,忽然道:“这是......宫里的存琴殿?外面这戏台和水榭,后来都废弃了,小时候我倒是去过一次。”   他说着,又喃喃自语:“这是......宫中的舆图?徐三爷这是......哪里来的?”   邵安心中一紧,若有所思的看向六皇子,然后在心里将来龙去脉又细细想了一遍。   先是四皇子妃被扣留在宫中,随后他在巨门巷听到了要将宫城布防图送去给陆卿云的消息。   到现在,他拿到了这张图的一角。   这不仅是张皇宫布防图,还有极大的可能是张真图。   他常年平静的心忽然一阵猛烈跳动,激动出一阵燥热,恨不能凭空将解时雨给揪出来,再将余下的舆图给拿到手。   六皇子也在暗中打量着邵安。   四皇子和徐家联手,真是与虎谋皮。   这图,他虽然也很想要,但是他没必要将“造反”这个把柄落入邵安和徐家人耳朵里。   “山上蚊子实在多,我就先告辞了。”   六皇子一走,徐锰立刻奔了过来。   经过了大半夜,他的精力依然旺盛的可怕,要么就想打上一架,要么就想干上两个女人。   “邵先生,我们也走吧。”   “下山,”邵安转向徐锰,“我们快马去追解姑娘!”   他像是看明白了这陷阱,又像是没看明白,到了这时候,理智已经退到了欲望后头。   “哪怕这是个龙潭虎穴,”他心里想,“就冲着这张图,也值得走一趟。”   徐锰兴奋的吆喝起来:“走!”   他们这一行人,飞快的往山下跑,傅子平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也跟了下去。   还好一切都和解姑娘预测的一样,省了他不少事。   山下,文郁和庄景已经离开,马车也已经远去。   徐锰的反应越是激烈,策马狂奔的速度就越快,几乎是将这里当做了云州的旷野,将邵安和那些护卫都甩在了身后。   邵安深信徐锰一个能打十个,也没阻止,只一味的追赶。   马车跑的不快,很快就被追上,就在徐锰一刀劈在马车车轮上的时候,马车骤然停下,尤铜和吴影一前一后,夹击了徐锰。   而带着一堆护卫赶过来的邵安,则团团围住了马车。   邵安催着马往前,想用扇子撩开马车帘子:“解姑娘,许久不见。”   然而四面忽然响起了沉闷而且数量不少的脚步声,黑暗中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敌人。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他们制住了邵安带来的所有人,就连徐锰也被吴影和尤铜用刀鞘砸晕过去。   这个大块头一倒下,立刻发出了“砰”的一声重响。   总是在夜路上瞎晃的程宝英提着灯笼,已经被这阵仗吓傻,听到徐锰倒下的声音,他一个哆嗦,默默站的远了一些。   邵安张了嘴,没去看马车里的人,而是看着冯番。   侍卫亲军的冯番。   解时雨怎么能请动侍卫亲军的人?   更令他疑惑的是后面紧赶慢赶过来的另外一队人马。   兵部傅子平?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开口了,因为心里已经大致知道了眼前这一场局,做到最后,就是为了钓他这条大鱼的。   很简单的一个局,甚至都不用掰开揉碎了去看,只需要稍微的一想就能明白。   只有经不起这巨大诱惑的人才会踏入。   解时雨终于从马车中出来了,她手里还拿着画,冲着邵安一笑:“邵先生,或者说,成王殿下,好久不见。”   邵安看着她的笑,感觉自己是在和一个毫无感情的魔鬼面对面。   他孤身一人,从云州开始,做了很多的事,都不曾害怕,可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怕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天亮。   “解姑娘的话,我听不明白,今天这一场是误会,三爷一向莽撞,我先代徐家向你道歉,等三爷醒来,我们再上门致歉。”   冯番上下打量他一眼,也是笑眯眯的:“那就当你是邵先生吧,反正能来追舆图的,都是意图造反的,赶紧押回去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   傅子平点头。   要不是他们还想从邵安身上拿点有用的东西,甚至都不用带走。   邵安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当即道:“你们凭着这么一张破图,先是说我是成王,之后又污蔑我要造反,你们真当云州徐家是面团,可以随意的捏!”   他说着,伸手一指程宝英:“那我也可以说他是成王!”   “我是成王?”误入的程宝英摇头晃脑的想了想,“也行,那我就是吧。”   他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随遇而安。 第二百零九章 功亏一篑   没有人理会程宝英的小笑话。   徐家的护卫全都摸不着头脑,一颗颗脑袋四面八方乱转,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徐锰倒下了,他们也想跟着倒下,以免接下来要面临的艰难抉择。   解时雨看向邵安:“你是邵安更好。”   邵安脸色一变,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这夜里,他最好是邵安,因为死一个徐家的谋士幕僚,不会引起任何波澜。   所以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都不妨碍解时雨的计划。   哪怕他不是成王,她也宁愿杀错。   傅子平看向那些茫然的徐府护卫:“你们徐府的护卫,此时不去护住徐三爷,带他回府,难道要任由徐三爷在这里被马蹄践踏?”   他又冲着邵安一抬手:“还是说你们已经归顺于这位身份不明之人,准备让他挟持三爷!”   这群护卫中的领头人物看了邵安一眼,再看看侍卫亲军和兵部齐齐出动,已经知道这阵势不妙。   这时候他总算是想起来自己的主子是徐锰。   “邵先生,我们先带三爷走,”领头者低喝一声:“带上三爷,走。”   立刻有三个人上去架起徐锰,艰难的将其放在马上,又跃上去一位壮汉,将徐锰牢牢护住。   高头大马立刻不堪重负的踉跄了一下。   马蹄声渐起,徐锰这一伙人已经消失在了黑暗里。   傅子平再次看向邵安:“邵先生,请吧。”   邵安深深吸一口气:“好,好的很。”   他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腹,低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随后扯开大氅,从腰间取出一把缠着的软剑。   冯番见了,想阻拦,可是已经晚了。   邵安——应该说成王,速度很快。   他在徐锰身边的时候,是斯斯文文的幕僚,一丝不苟的藏拙,现在到了这地步,他无需再藏拙,立刻便露出了锋利的一面。   解时雨已经瞥到闪来的寒光,尤铜和吴影立刻挡在她身前,利刃寒光触碰,在夜里闪出火花,解时雨立刻往后一躲,站到了马车旁。   “快!老冯!”傅子平紧跟着指挥人手。   再快也只能如此的快。   成王回身一脚,踢飞一把刀,吴影和尤铜只随着解时雨而动,他只要不去纠缠解时雨,就能杀出去。   只是没想到,侍卫亲军如此的难缠。   这些年轻人、小家伙,不怕死、不怕痛,一心一意只想立功。   他心急如焚,挽起袖子,做了万不得已才做的事情。   左手胳膊上,贴身藏着袖箭。   这是一把单发袖箭,每次只能射一支箭,射出去的也不是杀人之箭,而是鸣镝。   按下蝴蝶形暗扣,这支响箭一触即发,破空而去,招风飞鸣。   夜空中全是这一阵阵的尖锐叫声。   解时雨听着这声响,脸色一变,立刻大声道:“杀了他!”   吴影寸步不离的跟着解时雨,分身乏术,尤铜纵身而出,一刀劈了过去。   成王深感软剑不好用,劈手夺过一把长刀,砍倒身边两个人,随后一刀架住了尤铜的攻击,又一脚踢飞地上的刀,刀打了个旋,插入一人腹中。   所有人都朝他围了过去,利刃卷成一团,尤其是尤铜,攻势十分之猛。   成王几次突围未成,眼看着自己的人马还未到,他真的急了。   尤铜比起他略逊一筹,可此时人实在太多,他又夺了把刀,双手砍瓜似的抡了起来。   他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尤铜穷追不舍,吴影要上前相助,成王却极其敏锐,只要吴影一动,他便立刻反身杀向解时雨。   吴影只能一动不动,不敢让解时雨有半点损失。   成王身上溅满了温热的血,他又不是刀枪不入,身上也带了伤。   路口这时候,传来了轰隆的马蹄之声。   成王眼前一亮,看着路口疾驰而来的人马,一共五个,全都是他悄悄带进京城里的好手。   冯番不知何时也蹭到了解时雨身边,此时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了解时雨。   “怎么办?”   解时雨目光灼灼:“杀了他!连同他的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吴影,你也去!”   不等吴影犹豫,忽然又有一阵马蹄之声从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人数众多,并且带来一片火光。   这些人有足足有二十来个,全都是精壮的年轻汉子,每个人脸上都写满风霜,就连他们的面目也都更加粗粝和高挺。   就算已经换了衣裳,也能一眼看出他们是从云州以北而来。   解时雨闭着眼睛,从心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叹息。   晚了。   这些人一看就是从使团中赶来的,若是没有他们,她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能让这个成王升天了。   可使团的人,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冯番也看出来大势已去,打了个手势,让众人停手,一时间刚才还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骤然的平静了下来。   来人一扬手,止住了带来的人前行的脚步,举着火把将在场解时雨等人看了一遍,随后翻身下马,行了跪礼。   “成王殿下,属下等来迟,请恕罪。”   其他人也跟随着一起下马,全都跪倒在地。   程宝英刚才还吓得躲进了茄子地里,现在倒是乐呵呵的钻了出来。   “我?不用行此大礼,请起请起。”   没人搭理他,邵安——成王,揭去了贴在脸上的面具。   这张脸和邵安也有几分相似,他看着解时雨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毁了。   傅子平气的直跺脚,一口牙齿都要咬碎。   只差一点!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   这个时候,冯番就八面玲珑的出了场,脸上挂着一团中年大婶似的笑容,看着亲切又和蔼。   “哎呦,这是成王啊,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真是,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还以为是反贼呢。”   “成王殿下也是的,怎么不早说啊,不得不说您这面具真是高明,我愣是没看出来,   不过你们使团不是还有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到吗,怎么现在就到了?”   “幸亏没有酿成大错,老傅,还不快给成王赔礼道歉,我们这就进宫去,告诉皇上这个好消息!”   成王和傅子平都没有理会他,他也无所谓,到处放送自己的笑脸。   末了,成王堪堪挤出一个笑:“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么办!   难道他能现在杀了解时雨给自己报仇吗! 第二百一十章 坏事   邵安——成王,短暂的恢复了平静,心里不再是黑血翻涌。   一言未发,他领着北梁使团的人离开。   这一晚上的愤恨,被他存在了心底,非得解时雨死了,或者是陆卿云死了,才有可能消除。   他也没有立刻进城,而是先随着队伍一起去了驿站。   来救他的领头人叫谭峰,安顿好后立刻和成王汇报:“殿下,其他人还按照原来的行程在走,也已经告知各地迎接使团的官员,按照规划,我们应该在十五天后抵达京城。”   成王点了点头:“那就在这里等,皇帝必定会派人来监视我,大家都当做不知情。”   他说完,缓缓地出了口气,身上的伤处理好,倒不是很痛,只是累的不想再开口。   太贪心、太急躁了。   要是他能够稳住,像六皇子那样离去,就不至于栽这个跟头。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   一想到能拿到宫城布防图,他们北梁就能反手将这老皇帝一军,他就激动的昏了头。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感觉自己似乎是从沮丧中恢复了一点力量,强打起精神:“一切都好?”   谭峰点头:“都好,世子很想您,头几天还偷偷哭了几场。”   成王嘴角含了一点笑,随后又无力的挥了挥手:“都去歇着吧。”   谭峰问:“您吃点什么吗?”   成王摆手,什么都吃不下。   等谭峰走了,他站到窗前,看着隐隐约约要亮起来的天,以及从这里能看到的城门。   不过是一夜的时间,京城对他来说,就变得陌生了。   邵安这个人早就死了,第一次死在他的刀下,第二次死在解时雨的阴谋诡计里。   一个人死两次已经足够,从今往后,这个人就真的烟消云散了。   解时雨那边,倒是没有他这般平静。   坠在使团马队后面回来的,还有白丹。   她到的稍慢一些,并不清楚此地发生了何事,只知道深夜之中血腥气味沉重,一辆马车横拦着大道,领头的人中,赫然有解时雨的身影。   在明亮起来的灯火下,白丹第一眼几乎没认出解时雨。   平日里一直打扮的十分漂亮端庄的她,今天却是粉黛未施,露出极苍白的脸色和浓黑的眼睛,还有一粒观音痣。   就连穿着也十分简单,外面裹着件黑漆漆的披风,里面露出来的衣服竟然也是黑的。   这么一打扮,几乎像个江湖客。   解时雨冷漠的看她一眼:“白县主去过北梁使团了?”   白丹点头:“我是去了一趟。”   解时雨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   这些突然赶来的使团护卫是如何知晓京中情形的,她明白了。   白丹打草惊蛇,成王如此胆大心细,使团中的人自然也各个机警,她打草惊蛇之后,他们便立刻想到京中的成王暴露了。   再加上今天夜里成王发出去的响箭,这些人赶到根本不是意外。   她声音不高不低的道:“蠢货。”   白丹冷不丁被她骂了一句,顿时眉头一皱,怒道:“解时雨,我忍让你许久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解时雨面无表情,“就是蠢货的意思。”   白丹忍无可忍,跳下马来,上前就要和解时雨理论,然而解时雨并不搭理她,上马车回城,将这满地的烂摊子都丢给了冯番和傅子平。   “你——”   白丹正要反问解时雨几句,没想到解时雨根本就没有要跟她谈话的意思,直接将她撂在了这里。   她正要上马追过去,却被冯番拉住了。   “县主,”冯番脸上带着笑,但这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是侍卫亲军的冯番,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原来是冯大人,”白丹甩开他的手,“听三风提起火。”   冯番指了指傅子平:“这位是兵部尚书傅子平。”   白丹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傅大人。”   傅子平哼了一声,大步走开,扬手吩咐带来的人清理现场。   白丹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冯番:“您二位来这里,莫非是为了解时雨手中舆图的事情?”   冯番领着她往前走:“哦?县主知道她手里有舆图?”   白丹牵着马,不假思索道:“我也只是猜测,三风飞鸽传书给我的时候,只说解姑娘手中有张图,我想着陆大人执掌西府,她能拿到的图必定是舆图。”   “哦,原来是三风,”冯番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白丹看他一眼,“舆图如此重要的东西,自然不能让解时雨拿着胡作非为,若是拿去和人交易,我这么着急赶回来,正是为了此事,   难道您和傅大人不是为了此事而来?”   冯番笑了笑,没回答,反问道:“这么说,您是因为怕陆大人的舆图泄露,情急之下,才惊动了使团?”   白丹皱眉,隐约觉得他的话,是一种审问。   她拧着眉头,心头起了怒火:“您在怀疑我串通北梁?”   冯番连忙道:“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脸上还带着笑意,但那目光却是实实在在的怀疑。   白丹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强忍住怒意,她的神情十分难看:“难道你们不是来这里阻拦解时雨出卖舆图的!”   冯番这才简短的解释了一番。   白丹听闻之后,脸色瞬间僵住。   成王如果能够作为邵安死在这场围杀中......   要是没有使团这些护卫忽然赶到......   “事无不可对人言,”白丹用力的捏紧手里的马鞭,“我去使团查探,惊动使团中的人赶往京城,我一路跟出来,半路接到三风的信,才知道图的事情。”   “这件事我有错,你们现在要带我回城去认罪,我也毫无怨言。”   “日久见人心,我是不是和使团串连,陆大人回来,自有定论!”   冯番自然不能公然的将白丹带回去认罪。   他还怕白丹不管不顾,直接冲到什么京府衙门去将这件事叫嚷开。   “看县主说的,什么罪不罪的,这事情是悄悄办的,自然也要悄悄去回禀,县主不如先回吧。”   白丹看了他一眼:“你不必这么防范我,我干了一件蠢事,不会干第二件,我这就回家等。”   冯番盯着白丹离开,转头对傅子平道:“这位县主,能办事,却不能主事。”   傅子平冷哼一声,“就算是办事,也得有人压着才行。”   可谁又能压制住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第二百一十一章 赏罚   白丹回到家里,洗去满身风尘,神情虽然颓然,面目倒是一新。   她本也长的不丑,是个鹅蛋脸式的美人,因为常年再外奔跑,晒出了一点小斑,还显得活泼,只是一向都做个男子汉式的打扮,让人总是遗漏了她的外貌。   坐下喝了杯茶,她睡意全无,看着窗外。   眼前正是黑白交接之际,天色是一片茫茫的青色,让她也跟着茫然起来。   茫然过后,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刚才和冯番的对话,又觉得自己不算犯下了天大的错。   杀成王,并非只有这一个机会,日后机会多的是,她自己动手也一样。   相比起犯错,她对自己的失败更为沮丧。   她不愿意输给男人,也没想过自己会输给女人,尤其是输给她看不起的解时雨。   被解时雨打败带来的耻辱感,让她沮丧的抬不起头来。   越是如此,她越是坐不住,想要去郊外跑跑马,在田野乡间走一走,可此时此刻她还得等消息。   等一个罚她的消息。   一个人枯坐着无聊,她派人去请三风过来,仆人回来的倒是很快,就是没请到三风。   “挨了鞭笞?一百!这是往死里打?”白丹一愣,心里冒出来一股火气,“冯大人凭什么罚他!”   下人低声道:“说是泄露了机密。”   白丹瞪着眼睛:“他又没有告诉别......”   随后,她很快想到自己就是别人。   她时常的指使三风,还是将三风当做自己家的奴仆,可三风早已经不是白家奴仆,还在侍卫亲军当值。   这次是她连累三风了。   不知道皇上是否已经知道此事,对她又会如何的责罚,若是打她几十棍子倒还好,她一向身强体健,这点外伤并不难熬。   宫中,皇上听了傅子平的汇报,鼻子都差点气歪。   成王竟然就藏在徐府,而徐府的人竟然一个都没发现?   他又问:“那成王就这么走了?”   傅子平告诉他:“是的,臣能拦徐家的幕僚,却不能拦北梁使团成王。”   皇上虽然没有亲临,但也知道事实如此,但是依旧气的捶胸顿足,认为此事最后这么收场,简直就是荒唐。   侍卫亲军和兵部联手,还让成王跑了。   傅子平也感觉到了皇上的怒火,然而这一次他理直气壮,认为这不是自己的错。   错就错在那位县主。   没那个本事,就该在府上绣花,不自知的跑去使团打探,结果打草惊蛇,害得他们白忙一场。   好在他们也不算完全白干,至少是将成王从暗处拉到了明处。   皇上气了个没办法,还得暗暗的论功行赏,一边赏,他一边恨不得将傅子平撵到天边去。   还有解时雨,交上来的这张假舆图,逼真的让他胆战心惊,何止不想赏,还想将解时雨拎过来审问一通。   偏偏解时雨溜滑,用这引子之前问过了他,当时是他亲口答应的。   金口玉言,他难道还能推翻自己?   真是一肚子气。   傅子平见皇上看着舆图沉默不语,知道皇上看解时雨不顺眼,自己也跟着沉默。   他也能感觉的到皇上的不顺眼,并不是因为解时雨一个姑娘在外排兵布阵。   而是大有一种婆婆挑剔儿媳妇之感。   就算是解时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皇上也能挑出刺来。   皇上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两句:“我不赏她,她尚且能把手伸的这么长,我再要赏她,她这手就要伸到朕的朝事上了。”   不赏解时雨,他就将目光落在了之前傅子平递上来的折子。   镇国公世子想进职方司做个从五品的员外郎。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御笔朱批,将陆鸣蝉提到了兵部职方清吏司正五品郎中上。   傅子平用余光看到了皇上的动作,随后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面,正想着这下算是完事了,却见皇上又拿起了笔。   他心里瞬间又提上了一口气。   皇上的想法,向来云遮雾罩,难以揣摩,这莫非是又不乐意了?   “卿云代朕巡视天下,那三道御札,迄今为止一道也未曾用过,   但每每传书回来,都是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朕将天下兵马交给他,是十二分的放心,   他不在京中,你堂堂一个兵部尚书,本该尽责,为他分忧,   怎么侍卫亲军要到兵部职方司的人却迟迟不接,现在又提了镇国公世子上来?”   傅子平紧张起来,连忙正色道:“臣并非不接......”   皇上打断他:“你们这些人的小心思,朕明白的很,   卿云年轻,又是铁腕,不圆滑不通融,拿捏着兵马粮草,   还有抚国公在户部给他算银子,你们兵部这些人,上面分不到钱,下面也分不到钱,就急起来了,   可你们想过没有,这银子是谁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银子,   居安思危,你们如今看着太仓丰盈,银库也丰盈,可马上,这大雪就要来了。”   傅子平“扑通”一声跪下:“圣上明鉴,臣并非不服陆大人,实在是陆大人执掌西府后,兵部各项开支,一应缩减......”   皇上再次打断他:“俸禄欠了吗?”   “啊?没有。”   “点军械是镇国公世子、抚国公世子、皇孙一起去点的,里面的东西什么样,朕说出来都替你丢人,你再想想,缩减开支,是为什么?   若非兵部还未曾病入膏肓,朕便要像户部那样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屋子里的冰桶正丝丝冒着凉气,可傅子平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点军械一事,那三位不依不饶的叫嚷出来,他罚了不少人。   皇上从头到尾都没发话,他以为早就过去了......   原来这削减兵部开支、让侍卫亲军的人插手,不仅仅是为了给陆卿云铺路,也是在警示他。   他太平日子过的久了,又觉得自己是纯臣,从不和皇子们来往,就越过越放松起来。   “臣知罪。”   皇上搁下笔:“知罪不改,罪加一等,朕先给你记在这里,皇孙呆在宫中也无聊,就让他和镇国公世子一起去职方司玩吧。”   “是。”   傅子平垂头丧气的出了宫,皇上转头就让姜太监将皇后请了过来。   皇后得了皇上一席话,没多久,宫中就出去了四个嬷嬷。   这四个嬷嬷直接到了白丹府上。   “学规矩?嫁人?”   白丹木木呆呆了半晌,不知道自己要嫁给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规矩。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她被无限期的禁了足。 第二百一十二章 闲扯   没有人要打白丹几棍子,也没人要将她这个尊贵的县主头衔摘去。   但白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她宁愿被打上几十棍,不做这个县主,而是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四个嬷嬷并没有很为难她,只是看管着她,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三风听了消息,让人抬着来看了她。   但是嬷嬷们说男女有别,连门也没让三风进,就让他站在二门处说话。   “姑娘,”三风没有太多话要说,“我受过老爷恩惠,绝不会害您,您听我的,好好静一阵,现在的日子来之不易啊。”   白丹没觉得这日子来之不易。   她看着三风离开,自己坐在树下望天。   天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时不时就有鸟雀飞过,自在的很。   想到嫁人,她心里立刻就有一团猛火,迅速的烧了起来,烧的她四肢几乎痉挛。   她该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从这里杀出去,拿着刀,骑上一匹快马,再带上三风,就这么浪迹天涯去。   可她不能去。   她的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既想要自由,又离不开现在的生活。   等陆大人回来吧,她想。   赏罚过后,成王带领北梁使团进京,整个京城的气氛和天气一样热烈,街头上的行人都格外多了起来。   皇上发话,不仅要让成王在京城中好好挑个喜欢的姑娘,还让各家都替天家好好招待成王。   京城中的贵人们十分听话,从成王进京的那一天开始,就没让他闲着过。   酒宴一场接着一场,热闹又繁华。   解时雨不在这场繁华热闹之中,她在巨门巷深居简出,已经到了被女眷们遗忘的地步,自然也没人给她送请帖。   她也没再去想失败的事。   在对待过去的事情上,她从不多想。   她甚至都很少追忆过去,每走出去的一步,她都走的明明白白。   走完了,就将事情像石头一样踩到了自己脚下,垒的严严实实,支撑着她往前走。   再多回首,都是毫无意义。   南彪倒是对着胡邦说的津津有味:“徐家这回是真傻了眼,怎么都没想到邵安竟然会是成王,徐三爷已经送了信去云州,不知道云州会作何反应。”   胡邦想了想:“要是不能再送一个幕僚来,以徐三爷的本事......要是在云州,他倒是位将才。”   南彪嘿嘿一笑:“在战场上这确实是位将才,可在京城,也就是个酱才,只能瞎搅合。”   “你说徐家是怎么想的?”胡邦端着茶杯想了又想,忽然将杯子一放,“要是有人逼宫造反,这位徐三爷不也是个大好的人才!”   南彪听的哎呀一声:“可不是嘛!”   两人这么一说,莫名其妙的就将声音小了下去,仿佛只要高声一点,造反这两个字就能自己生出翅膀来,飞到皇宫中去一般。   哪怕这里是巨门巷,堪称铜墙铁壁,没有解时雨的允许,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胡邦压低声音:“成王的心机,真是深沉,扮成幕僚,不仅可以洞悉京城中的一切,还能让徐家去冲锋陷阵,要是四皇子真的......届时朝中动荡,得益的还是北梁。”   南彪低声回应:“徐家要杀陆大人,也是他挑唆的吧。”   胡邦想了想:“徐家自己估计也有这个意思。”   两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喂鱼的解时雨。   南彪又嘀嘀咕咕:“皇后下的旨意,要给白县主挑婿,四个教养嬷嬷盯着她,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让迈,不过我觉着这罚的未免也太轻了。”   “这才叫痛苦,”胡邦笑道:“人各有性情,这位县主心怀大志,自比男儿,让她这样的人失去自由,拘在家里绣花......”   他又看一眼喂鱼的解时雨:“要是咱们姑娘,就是关她个十年八载,估计也能熬得住。”   南彪道:“要是世子,只怕也要急得跳墙。”   两人一同想起陆鸣蝉来,都点了点头。   陆鸣蝉此时已经从职方司出来,左手牵着赵显玉,右手拉着郑世子,拉的两只手都汗津津的,还不肯放。   他感觉很有趣。   以前在街上游荡的时候,他看别的孩子也这样手拉手,他当时就想,以后自己不仅要手拉手,还要一拉拉两个。   今天突然想起来,他立刻付诸行动,想让自己梦回童年。   赵显玉本就比他小,被他牵着也觉得好玩,两个人像是挚友,郑世子却不行了。   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的甩开了陆鸣蝉的手:“别拉着我,我疼的要命。”   陆鸣蝉安慰他:“挨揍不是常有的事吗,你这大腚还没练出铜墙铁壁来?”   郑世子扭扭捏捏,很是尴尬,因为他这一次挨揍,挨的脸面全无。   成王进京之后,京城中都传言说要随着成王嫁去北梁的人是郑秋月。   她家世好,又云英未嫁,简直是最佳人选。   抚国公听了传言的第二天就进宫,对着皇上老泪纵横,诉说了一番自己养儿子的心酸和失败。   郑世子那点丰功伟绩,被抚国公加油添醋,放大再放大,让他成了个十恶不赦的不孝子和败家子。   抚国公哭完了,又请皇上准他留着大姑娘郑秋月在身边招婿,日后为他们郑家支撑门庭。   皇上当即恩准了抚国公的请求,还传话训斥郑世子,赏了他十板子。   板子还没开打,皇上扭头又被太子气了个倒仰,越发的感同身受,于是又传旨出宫,再加了十板子。   一天接旨两次挨揍,这待遇,在世家子弟中那也是头一份。   自从他挨打之后,借口来看他,实则是来嘲笑他的人,快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因此他稍微好了点,就赶紧往巨门巷躲。   还是巨门巷清净。   郑世子转移话题:“你家花园修好了吗?”   陆鸣蝉点头:“修好了,井里早上就浸着西瓜的。”   他不知不觉松开了赵显玉的手,比划了一下西瓜的大小:“这么大。”   赵显玉将满手的汗在衣服上蹭了蹭:“那咱们下午还去当值吗?”   “去,”陆鸣蝉打了个哈欠,“我要上进呢,不去怎么重新做人?”   赵显玉笑出声,跟着转进了巷子口,一眼就看到了巨兽似的巨门巷大宅。   安安静静坐落于京城中的宅子,无人登门,和主人一样时常被遗忘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小丫头   巨门巷这条路,陆鸣蝉是走过无数遍的。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他闭着眼睛都能从这路上走出来,可现在,他有点愣住了。   重新拉住身边一大一小两个朋友,他有点疑惑:“那是个小姑娘?”   常年不开的大门口,站着个孔武有力的威猛女子,怀里抱着个病恹恹的小丫头。   还是个面黄肌瘦,黄毛稀疏的小丫头。   小丫头看着就十分的弱小,气焰倒是想嚣张,然而受了身体的拖累,没能嚣张起来。   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大门,并没有看到十步之外的三个观众。   “大奴,是这里吗?”   抱着她的女仆点头。   小丫头挣扎着下了地:“阿爹说这里有母老虎,还咬了他一口,你把门叫开,我也要进去看看。”   她说话的力气稍微用大了点,就立刻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仿佛是珍贵瓷器,一碰就要碎。   女仆看起来凶猛的和老虎一样,然而脑筋很不灵光,小丫头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上前冲着大门用力一锤。   “哐当”一声,大门给砸了个轰隆作响。   陆鸣蝉指着女仆对赵显玉道:“你看她跟徐锰,真是天生一对,两个人要是在被窝里打起来,那才叫好看。”   赵显玉想了想徐锰那一身横肉,再看看女仆孔武有力的臂膀,脑子里做了一番想象,立刻笑出声来。   郑世子在一旁擦了擦汗:“你们家的人呢?”   门被砸的哐当作响,蹲在围墙上吃西瓜的人总算是跳了下来,用了点巧劲,就将这位女壮士给按倒了。   陆鸣蝉二话不说,冲了过去,一屁股坐到女壮士背上,狠狠锤了一下:“说!哪里来的!竟然敢到我家门口来撒泼!”   他今天在兵部上进一上午,已经憋的要死,现在总算是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事情了。   尤铜按着女壮士没动,任凭陆鸣蝉狐假虎威。   小丫头见了这般凶神恶煞的情形,当即吓出了两泡眼泪,歪歪斜斜的往前走了两步,积蓄了力气,大声叫了起来:“放开大奴!”   这一大声,也没大到哪里去,细声细气的没能喝倒陆鸣蝉三人,反倒把自己喝倒了。   她后气不继,急促的喘了两声。   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女壮士焦急起来,用力要挣开尤铜的束缚,却被尤铜巧妙的按着身上各个关节处,急的“呜呜”叫起来。   赵显玉上前扶住小丫头:“你是北梁来的?”   小丫头微不足道的哼了一声,将头扭开了。   然而陆鸣蝉凶神恶煞的瞪她一眼:“北梁的还不老实点!再哼,把你鼻子都拧掉。”   小丫头又被他吓出了眼泪。   “别这么凶,”郑世子莫名其妙的泛滥了母爱,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起身将小丫头抱起来,“走,进去再说,外面好惹。”   陆鸣蝉连忙对尤铜道:“不许她进去,不然会把咱们家的树都拔掉的。”   “嗯。”尤铜用力拎起女仆,从角门将她运了进去,捆在了竹林子里。   小丫头见自己唯一的依靠不见了,在郑世子怀里拳打脚踢的哭喊起来。   只是她细胳膊细腿,这一番踢打毫无用处,连郑世子的皮毛都没伤到。   赵显玉上前拉了拉小丫头的手:“你是成王的女儿盛静?”   盛静停止动作,细声细气的开了口:“你怎么知道?”   赵显玉笑道:“你哥哥跟着成王进宫的时候我见过,还一起玩过,你哥哥告诉我他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就是身体不好。”   盛静对着赵显玉的笑脸,点了点头。   这厢点完头,那厢陆鸣蝉就已经领着他们边走边喊:“大姐!大姐!我捡到成王的女儿了!我们把她吊起来,让成王来赎人!”   他一边喊,一边看盛静那一脑袋稀疏的黄毛,心眼很活络。   这小痨病鬼,敢砸巨门巷的门,还敢说大姐是母老虎,肯定是从成王的嘴里听到了什么。   这么看来,成王还挺疼她。   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先拎进去给大姐瞧瞧。   大姐的心思,是盘丝洞,存放着无数的丝线,只要时机一到,她就能勾动起所有能动的丝,交织成一条绳鞭。   盛静瘪着嘴,强行忍住眼泪,不肯示弱。   七弯八绕的到了刚修葺好的大花园,赵显玉刚跨过月亮门,就看到花园对面也建着一个同样的月亮门,有男子衣角一闪而过。   有男子刚从这里离开。   是解姑娘的幕僚吗?   他抬起头,又去看凉亭上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芭蕉园”。   这字一看就是陆鸣蝉所写,“芭”字中规中矩,还算工整,“蕉”字就开始抻胳膊伸腿,“园”字膨胀的最为厉害,肚大腰圆,几乎炸裂。   陆鸣蝉读书写字最容易不耐烦。   解时雨和小鹤在水池边正说着嫁妆这些琐碎又喜庆的事。   “大姐!”   陆鸣蝉伶俐的奔了过去:“这是皇孙殿下,这是北梁来的丫头片子。”   解时雨对赵显玉行礼,赵显玉站着没动,接了她这一礼。   这一礼,是君臣有别,一个当施,一个当受。   赵显玉同时也打量着解时雨。   解时雨是漂亮,但是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他看的多了,并不觉得解时雨如何出奇。   如果非要他说的话,他甚至还能在解时雨的脸上挑出一点瑕疵。   他看这个人的时候已经不再看她的皮囊,而是将自己听到过的所有和解时雨有关的话全都加在了她身上。   在陆鸣蝉眼里,她是可以依附的。   在皇爷爷眼里,她是阴谋诡计多端的。   在其他人眼里,她是声名狼藉,却又靠着脸得了一桩好姻缘的。   所有的这些声音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女人。   她似乎是力大无穷,能够将身边需要保护的人保护起来,   又似乎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不安分之人,不肯安分,往四面八方伸展自己的手,谁也不知道这双手最后会深入到什么地方去。   偏偏她又深居简出,看起来好像是在安心待嫁。   就在这时候,盛静在郑世子怀里战战兢兢的骂了一声:“坏女人。”   陆鸣蝉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你再说一遍!”   盛静梗着脖子,以一种要背过气去的架势不吭声了。   解时雨笑了笑,对坏女人三个字无动于衷:“小鹤,拿点糖水点心到凉亭里吃,鸣蝉,招呼好你的朋友。”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口舌之利   盛静坐在凉亭里,依旧是要哭不哭的样子,时不时的抽泣两声,眨巴出一两滴眼泪。   “大奴......”   她支着个细脖子,仿佛对自己的脑袋不堪重负似的,摇晃着头。   陆鸣蝉这时候已经独自喝下去一大碗冰镇酸梅汁,对她这种哭法很是好奇。   他自己的情绪很激烈,伤心的时候就必须要死去活来的哭一场,然而哭完之后,也就算了。   没见过哭起来这么细水长流的。   “别哭啦。”   他吼了一嗓子之后,盛静哽咽一声,更慌了。   赵显玉盯着她涨红的脸,连忙道:“别让她哭了,我怕她会哭死。”   郑世子腾出一只手去拍她,手上还带着西瓜汁水。   陆鸣蝉干脆拿起勺,从一个糖水碗里舀了一大勺糖水,塞进盛静张开的嘴里。   盛静下意识的闭上嘴往下咽,咽过之后从嘴里吐出来一小粒红豆,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又塞回了嘴里。   含着眼泪,她忘记了不知道在哪里受苦的大奴,自己拿着勺子喝了起来。   赵显玉松了口气。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也好奇的摸了摸盛静身上的衣裳:“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盛静摇头。   陆鸣蝉毫不客气的嫌弃她:“馊包子似的,还不热呢。”   解时雨此时已经走到了月亮门,停住脚步,她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璀璨,落在凉亭四周,令人刺目。   凉亭中倒是一片阴凉,坐在里头的人各有形态,令她目光留驻的是赵显玉。   赵显玉坐的很端正,吃相斯文,脸上的天真已经渐渐没了。   他显露出一种少年老成的模样,开始成长,目光明亮,一举一动,全都慢慢有了架势。   而且他很擅长学习,听胡邦说,在镇国公府上,他不仅会听程宝英讲课,甚至会和镇国公闲谈。   君臣君臣,他什么时候会为君?   陆鸣蝉又什么时候能称臣?   在赵显玉察觉之前,解时雨收回了目光,往花厅走去,等着成王上门。   成王确实来了,来的不快不慢,仿佛是掐算过了时间,一直等到天色偏阴,才露了面。   空气中的热气已经渐渐褪去,花厅中绿意过浓,再加上水声,没了太阳之后就显出了潮湿和阴暗。   解时雨逆着光,在花厅中站成了一道幽幽的剪影,美而端庄。   成王带着护卫谭峰,身后是两人一对的护卫队伍,一共五队,整整齐齐的将成王簇拥了进来。   解时雨放出目光去,就见成王的身影已经彻底脱离了邵安,入乡随俗的变了装束,穿的是蓝色云缎,肩膀高大,目光带有几分睥睨。   看着成王走近,她脸上才露出一个得体的笑,遥遥的行了一礼。   成王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环顾四周,笑道:“解姑娘这里布置的不错,不过本王没想到竟然是姑娘亲自出来迎客。”   言语间,倒是将解时雨比成了秦楼楚馆中的人。   男人是不惧怕做嫖客的,但姑娘们却万万不能和娼门沾边,有时候言语上的羞辱,就足以让姑娘们去上吊。   他说完之后,饶有兴致的等着解时雨的反应。   然而解时雨没有反应,仿佛真成了尊菩萨,对红尘中的言语很宽恕。   成王坐下:“陆大人来此,你也这么接待他?不知道我和陆大人相比,你觉得哪个更好?”   解时雨微微一笑:“成王殿下的口舌,堪比三姑六婆,陆大人少言寡语,不如您的多。”   成王头一回被人比做三姑六婆,笑了一声:“我成日宴饮,听了满肚子的京城八卦,自己也觉得口舌多了许多,   不过本王怎么没看到解姑娘去参加宴会?”   解时雨答道:“我小门小户,贱足岂敢踏贵地。”   成王又笑了一声,脸上的神情是不急不躁,仿佛可以和解时雨这么咬文嚼字的说个天荒地老。   他不提盛静。   似乎这孩子无关紧要,本就是个不长命的人,平常带在身边也很宠爱,现在不见了,也耽误不了他的闲情逸致。   做惯了大事,自然得无情一些。   解时雨也十分有耐性,可以一应一和的和他闲扯。   最终还是成王先按捺不住,看了一眼天色,起身拍了拍衣裳:“行了,我看你也管不了我的晚饭,把我姑娘带出来吧。”   解时雨看向尤铜,尤铜就飞也似的去了,不到片刻,盛静和大奴就一起出来了。   成王随手逗了逗孩子,客客气气的和解时雨告了别。   出门上了马车,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成王才一把将盛静搂进怀里,一只手摸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去摸她带着潮意的头发。   他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训斥她:“你是阿爹的眼珠子,怎么能到处乱跑,还跑到这里来了!”   解时雨的冷酷无情,他是见识过的。   能看着节姑受辱,也能毫不犹豫的下杀令,谁知道她会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盛静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阿爹别生气。”   成王捏住她的手:“阿爹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马车外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在这种光芒之下,成王的面孔显得十分疲惫,像是和解时雨相处,很耗费精神一样。   也确实很费精神,解时雨的目光无孔不入,让他不便露出任何一点心思。   光是装也装的累了。   盛静见他累了,就乖乖的道:“我不是故意的乱跑,我想来这里看看母老虎,可母老虎一点都不凶,倒是有个猴子一样的哥哥,很凶。”   成王听了,想着她说的应该是陆鸣蝉。   “老虎不吃人的时候,当然不凶,可老虎一旦要吃人了,就很可怕了。”   他说着,“嗷呜”一声,做个老虎扑人的样子。   盛静笑了起来,然而笑不了多久,她就气喘吁吁的笑不动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气息,她又说道:“还有个哥哥,和我一样大,倒是很和气的。”   成王想了想,忽然坐直了:“你说的这个很和气的哥哥,叫什么?”   盛静摇头:“他们都叫他殿下。”   成王的眼里闪出了两道精光。   皇孙赵显玉,太子唯一的儿子,和巨门巷里的人来往?   皇上也未曾阻拦?   看来太子的位置稳的很,朝中这么稳,对他实在不利。   “谭峰!”   他撩开车帘,取下身上的玉佩递过去:“今天晚上子时,让文郁去普陀寺见我。” 第二百一十五章 骚动   文定侯府上,总是飘荡着一些很复杂的药味。   药味浮浮沉沉,仿佛有了形状,覆盖在文定侯府上方,使其不见天日,让深处其中的人感觉是掉入了人间地狱,窒息的很。   文郁得了谭峰的传话,一阵头晕目眩,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结束了。   邵安就是成王,他是知道了。   可他没想到,成王在百忙之中还能想起他来。   他这个人,向来认为“报国”这东西可有可无,不值一提,不管皇位如何更迭,只要能让他继续稳坐他的文定侯府,做个富贵闲散人就可以。   但若是“叛国”,那日后他这文定侯府自然也会跟着烟消云散。   脑袋里乱糟糟的,他转头问下人:“夫人呢?”   下人低声答话:“夫人回娘家了,说是住一天,不用去接她。”   文郁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   与此同时,南彪又再次折回了巨门巷。   “......往文定侯府去了,还有,您不是一直让我盯着西街解家吗,他们买了那个……下胎的药。”   南彪说的十分尴尬。   再怎么说,解时雨也是个没嫁人的大姑娘,他在她面前这么说,总感觉难以启齿。   解时雨倒是没有多大的波澜,好像南彪说的不过是解夫人在街上买了根油条那么简单。   “药方看过了?”   “在这儿,”南彪连忙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我的人花了十两银子,从药铺小伙计手里赌出来的,我又另外找大夫确认了一遍,是下胎的药没错。”   解时雨不懂药理,也没看方子:“继续盯着。”   南彪忍不住道:“姑娘,这可是个大好的把柄,就这么让他们打掉?那徐府......”   他一开始以为是解夫人给哪个妾室打听的,后来发现文世子夫人频繁出入西街,于是施展开手段,从文定侯府上一个浣洗衣物的婆子那里打听了一点消息。   这才知道是文世子夫人怀了胎。   文世子是个天阉,那他的夫人就是怀了个鬼胎。   至于怀的是哪个鬼的,他打探的很费力,解时徽没有有情郎,也不是浪荡之人,不过好在有迹可寻。   以至于他有时候路过文定侯府,都觉得府上绿云罩顶。   解时雨摇头:“用不着,这药她不会喝的,好好盯着就行,我要用她的时候,会告诉你。”   她太了解解时徽。   解时徽这个人,很爱惜自己,为了一件皮毛披风,就能撒出无数个谎,更别提性命攸关之事。   而且她的胆子,可不是看着那么软弱无能。   能够自己拿主意代嫁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人畜无害。   为了保全自己,她会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到旁人无法想象。   而且她绝不会伤害自己。   南彪出来的时候直挠头。   这解二姑娘难道真不会吃药?   可文郁要是发现了,她岂不是连命都留不下?   不行,他得亲自去西街溜达溜达,看看这药到底是吃的下去还是吃不下去。   西街解家,解时徽又急又怕,对着桌上那一碗药不敢动。   解夫人紧闭着房门,也急得冒汗,仿佛这药在这里多放一刻,解时徽就马上会被人发现一般。   过了片刻,解时徽抖着手端起药晚,送到嘴边,却又被解夫人抢了下来。   “这药方子,”解夫人气短的厉害,“要不还是再等等,这也没过去多久,兴许就是迟了,这要是吃出个三长两短来,你让娘怎么活。”   解时徽听了这话,抖着手道:“娘,我心慌,越往后拖,就越是落不下去了,到时候我......他们是侯府,要让我死,简单的很......”   她越想越是害怕,最后狠狠的哆嗦了一下。   解夫人松开手:“那个接生婆是说这方子好,她手里没有落不下来的,可这药劲再小,那也是会伤身体的,再说从前那个......”   说到这里,她看着解时徽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迅速的闭了嘴。   然而她自己狠狠吸了口气,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了。   解时徽一颗心在砰砰直跳,也想起来了死的那个小妾。   那小妾不是正经货色,每天陪着解正吟诗饮酒,将这家里弄的乌烟瘴气,后来怀了胎,解正又不在家的时候,死的很痛苦。   也是一碗灌下去,她肚子就开始疼,血从里往外涌,染红了裙子、被褥、地面。   她蜷缩着腰喊肚子疼,但是没人理会她,她就这么疼了大半夜,到最后才没了声音。   那时候解时徽还小,偷偷的看了那么一眼,就跑回了屋子,并不知道那小妾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解时徽想到这里,两只手也哆嗦的更加厉害,那碗药在她眼里也变成了毒药。   “娘,”她瑟缩起来,“一定还有办法的是不是?再找找,再找那些大夫!大夫总有万无一失的药方的!”   解夫人连忙点头:“好,娘去找,你别怕。”   解时徽小声道:“要快,一定要快,瞒三不瞒四,我瞒不了多久了。”   一颗果实的成长,总是很急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甚至都不需要吃饱喝足,他就会自己破土而出。   解时徽肚子里的果实如此,文郁心里的果实也是如此。   他还是去了普陀寺,并且从普陀寺出来之后像是吃了一粒定心丸,开始四处的奔走。   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徐锰府上。   徐锰见了他就皱眉头,一是本来就不喜欢他这个人,二是看到他就想起成王。   要不是成王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徐家的面子都要丢没了。   但是文郁有文郁的办法。   他带着徐锰“玩”了一通。   徐锰就是闲不住,就是爱冒险爱玩,他会来京城,也是因为将云州玩腻了的缘故。   文郁带着他满京城的游乐,女伎一马车一马车的往徐府送,狩猎一趟一趟的往城外跑,赌也是一次比一次豪阔。   所有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一个,专为了让他快乐,消耗他无处可使的精力。   这么闹了三四天,文郁从徐锰嘴里得了一句准话——还是四皇子。   文郁趁着夜色,又去了四皇子府上。   四皇子府上死气沉沉,没有活力,灯火倒是点的到处都是,将整个府上都照成了一片琉璃世界。   没了四皇子妃,刚说要联手的徐府又没了音讯,四皇子自己还在被禁足,这府上也确实热闹不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死人了   外面的风起云涌,也同样影响着四皇子。   盯着突然前来造访的文郁,四皇子不自在的左右张望了一下,好像文郁见不得光似的。   文郁只当没看见他的动作,慢条斯理道:“殿下,徐家的意思是先对付太子,   您又何必做出头鸟,我们拉着五殿下和六殿下一起,   这样一来,您只管和五殿下一样,在府上思过,凡事有六殿下来出头,   再说太子,如今上朝,皇上总是先询问他的意见,悉心教导,地位牢固的很,   单打独斗反倒容易被太子各个击破,大家拧成一股绳,办事来才牢靠,   至于太子倒了之后,自然就是各凭本事。”   四皇子听了这话,先深深的吸了口气,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压了下去。   张端不在,他也知道自己性子急躁,不能冒然答应。   哪怕他觉得文郁说的一个字也没错。   从前倒是不知道这位文定侯世子有这样的大才。   狠狠的沉住气,他慢慢问了一句:“你说各凭本事,我凭什么本事?”   文郁立刻道:“自然是徐家的本事。”   四皇子心里一动,差点激动的站起来,让徐家现在就跟着他去造反。   好在他及时的想到了徐锰。   冷笑一声,他看着文郁:“我虽然是在闭门思过,可徐家和成王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没了幕僚,徐锰说的话在徐家可算不了数,你说的话就更算不上数了。”   文郁点头:“是,您说的对,不过您想想,徐家除了您,还能选谁?”   徐家要的是陆卿云倒台,他们重新掌握对西府的控制权。   选太子,太子已经是储君,犯不着去造反。   选五皇子,五皇子背后有庆妃一族支持,过河拆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徐家和四皇子,其实都没得选。   四皇子听了这话,真的要急的坐不住了,当即就问:“那你们想的是什么办法绊倒太子?”   文郁道:“船行和漕运。”   四皇子白了他一眼:“这两个和太子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然而文郁胸有成竹,靠近四皇子,开始耳语,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才算是说完。   文郁一走,四皇子独自一人喝了个微醺。   他一边小酌,一边想自己那满肚子的心事,想的几乎是彻夜难眠。   不为别的,就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皇位在别人眼里,自然是高不可攀,攀了就算造反,可在他们几位皇子眼里,却是奋力一伸手的事情。   连太子那样的蠢东西都能成为储君,他们为什么不能伸一把手?   和老五老六,暂时的联手,也不是不可。   就让文郁去办吧,这人平常看着有点娘气,说话做事倒是杀伐果断的很,比张端要强。   翌日,张端前来,听了四皇子的决断,一时无言,良久过后,才对着无人之处长叹了一口气。   亡国灭种,大概一开始就是从这些皇子们中来的。   他抬腿出门,外头日头高烧,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和他一起无精打采的回去歇了两日,越想越是前途渺茫,歇的他险些收拾包袱跑路。   第三日,他去了码头,进了胡邦的小院。   胡邦虽然被四皇子赔给了解时雨,住处倒是没变,巧的是,他今天也在。   “稀客,”胡邦将饺子塞进嘴里,不冷不热的看了张端一眼,“添双筷子?”   张端摆手:“我哪里还吃的下东西。”   胡邦看着他:“怎么,要抄家灭族了?”   “眼下还没有,”张端自行坐下,“不过照这么下去,也快了,四殿下和五殿下联手了。”   “就这?”胡邦又塞一个饺子在嘴里:“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张端苦笑一声:“不能说的话还是不能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来跟你说些什么,只是随便走走,说起来文世子,倒是出人意料。”   这人忽然从一个谦谦君子,变成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离间者。   变化之快,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他又道:“当初我们同在四皇子手下的时候,你在码头上也是游刃有余,沉船的事,你都办的十分妥当,四殿下放你走,真是可惜了。”   胡邦眉头一皱,听出了他咬重的几个字。   话中有话,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多问,张端已经站了起来,摆手不用他送,自己走了出去。   胡邦坐着没动,筷子也还悬在半空,嘟囔了一句:“码头......船?”   码头上的船怎么了?   解姑娘有船在码头上!   他立刻将筷子一甩,就往外跑,跑了没有三步远,就听到外面一阵大乱。   “死人了!”   “杀人了!”   码头上本来就乱,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现在正是卸货的时候,人又多,这么一叫嚷,码头上立刻人潮涌动,看热闹的人连鞋都踩掉了。   胡邦觉得不对,趿拉着鞋往外跑,钻过人群往里看。   死的是张端。   一把粗糙的小刀直插他心口,他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血里散着一个被扯坏的荷包,看起来像是要抢银子。   看着这一片血腥,胡邦只觉背上一寒,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是四皇子见张端生了退意,杀人灭口?   毕竟这样的幕僚长史,都是要从一而终的,他们知道的东西太多。   像他这样被赔出去的,只能说四皇子觉得他可有可无。   可他从前并未发觉四皇子如此杀伐果断。   若是这位皇子有这份魄力,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毫无进展。   悄悄的四下张望一眼,除了汹涌的人潮,他一无所获。   不是四皇子,又会是谁?   和四皇子联手的五皇子?   他一时想不明白,悄悄又从人群里退出去,十分警醒的看着四周,以免自己也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有人盯着张端,那刚跟张端说过话的他现在肯定也被人盯上了。   等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他溜溜达达的去找了程东。   见到程东的时候,程东脸色也不好,正拎着张帖子使劲看,也不知道帖子上写了什么。   “程管事,”胡邦看一眼周围,人不少,连忙放慢脚步,将喷之欲出的话又咽了回去,“你看什么呢,这么为难?”   程东见他面色中带着忧虑,目光左顾右盼,好像是隔墙有耳一般,也更加谨慎起来。   “徐三爷的帖子,请我们这些船行的人晚上一起去一品楼宴饮。” 第二百一十七章 聪明和愚蠢   “好口福,你这管事干的比别人强,不用事事汇报给东家。”   “哪里,进来坐?”   “不坐了,我刚吃完,再溜达下。”   程东点点头,也没非让胡邦进来,等他走了,自己泡上一壶茶,想着心事。   胡邦这是暗示他去找解姑娘。   而且看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样子,难道是隔墙有耳?   刚才他还听到乱哄哄的喊杀人,看来今天码头上乱的很,一举一动都得小心。   他虽然只是个小管事,可架不住他背后的东家本领大,惹事的本领也大。   还是得去趟巨门巷。   不能这么突兀的去。   他愁出了满脸皱纹,站起来找了把扇子,出去盯着卸货。   出了门,看热闹的人还没散,他这边就显得空荡许多,卸货的人也三心二意。   程东喝骂几声,余光看到一条楼船正在靠岸,甲板上站着几个手脸乌黑的人,其中一个怒气冲冲,他看的很是眼熟。   陆鸣蝉?   这倒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等楼船靠了岸,放下艞板,陆鸣蝉头一个就往下跑,他也低头拿了只琉璃杯:“轻点,这容易磕……”   话还没说完,陆鸣蝉已经冲了下来,挨着他的肩膀一撞,这只五彩斑斓的琉璃杯立刻掉在地上,跌碎了。   陆鸣蝉黑着张脸,头也没回:“你上我家领钱去!”   随后他换了马,一路打马,狂奔回到巨门巷,顶着乌黑的两个眼圈,进门就喊:“大姐,我差点被烧死啦!姜城那个蠢货!”   小鹤看着他那个烟熏火燎的样子,毫不客气的笑出声,领着他去洗干净。   陆鸣蝉气哼哼的去洗干净,又重新回到书房告状:“姜城实在是太蠢,我再也不想跟他一起了!”   解时雨将书页合上,笑道:“你昨天不是还吃了他请的饭吗?”   “没吃,”陆鸣蝉拒不承认:“我们和户部一起去点水次仓里的漕粮,里面又黑又深,全是陈粮,姜庆居然在里面吹火折子!”   一点小火星,立刻就让这个水次仓燃了起来。   幸亏靠近码头,灭火灭的快,不然他真的要烧死在里头了。   解时雨还没说话,尤铜就站在门口咳嗽一声:“姑娘,姜城在外面求见,说是赔罪。”   陆鸣蝉很认真的道:“你叫他滚蛋,我跟他义绝。”   尤铜没动。   陆鸣蝉只能看向解时雨。   解时雨笑道:“一时之气。”   陆鸣蝉奇道:“大姐,你不觉得他蠢吗?”   解时雨摇头:“他在户部,他父亲在刑部,表兄在吏部,为什么要觉得他蠢?”   陆鸣蝉转动眼珠:“可他还是蠢,我不想理他。”   解时雨道:“你要往上走,就要用人,不论官大官小,蠢还是不蠢,都得是你的人,或者是和你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耳目通达,走一步,通一片。”   陆鸣蝉嘟囔道:“我聪明不就行了?”   “哎,”解时雨摸了摸他的脑袋,“天下聪明人,岂止你一个,   聪明人多如过江之鲫,可要登高位,并不是你比天下人都聪明就行的,   这是一场博弈,利益共同体与敌对者之间的博弈,   你要赢,就要像蜘蛛结网一样,结出属于你的那张网。”   陆鸣蝉很认真的听完了,忍不住道:“那大哥呢,他独来独往,为什么还能执掌西府,掌管天下兵马大权?”   解时雨想到陆卿云,便温柔的笑了一下:“知道为什么徐家能在云州屹立不倒吗?”   陆鸣蝉歪着脑袋想了想:“因为有北梁在。”   解时雨点头:“北梁在一日,徐家就在一日,皇上也不敢轻易动他们,   也正是因为如此,云州以北的悍匪敌寇总是剿之不尽,   不是真杀不尽,而是因为徐家需要他们存在,   换而言之,徐家用着朝廷的兵马、粮草、银钱,养阔了自己,也养阔了外敌,   若非你大哥手段狠辣,皇上至今还是没有动徐家的心思,   明白了吗?”   陆鸣蝉明白了。   他不能强大如陆卿云,碾压一切诡计,所以只能出去织网去。   “那我原谅姜城了。”   他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程东默默的退后一步,心虚的看了尤桐一眼。   这真是他能听的吗?   不会今天晚上就被灭口吧。   尤桐也看了他一眼:“你来就来,怎么还带个尾巴来?”   程东一愣:“啊?什么尾巴?”   尤桐拍了他一巴掌:“有人跟着你你不知道?”   程东欲哭无泪:“尤爷,我没这本事知道啊。”   他还以为自己碰瓷陆鸣蝉的事做的天衣无缝呢。   尤铜翻个白眼:“进去吧,我去处理。”   程东捏了两把子汗,小心翼翼进了书房,对上解时雨的目光,他先气短了一下。   将帖子递过去,他尽可能详细的将码头上的事说了。   刚说完,南彪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姑娘,张端在码头上被人捅死了!捅死他的人被追的没办法,躲洞子里给淹死了!”   看了一眼程东,他愣了一下。   我这消息什么时候这么不灵通了?居然来的比程东还慢。   程东也尴尬的冲着他笑了一下。   下次来找姑娘,还是得打听清楚,要不然刚才姑娘问他死的是谁,他答不上来不就麻烦了。   解时雨没理会他们两的眉眼官司,低头看帖子。   南彪忍不住问:“姑娘,是不是四皇子要杀张端?”   解时雨摇头:“是成王。”   “成王?”程东和南彪都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解时雨道:“文郁在四皇子府和徐府之间奔波,而文郁是成王的人。”   “叛国?”程、南二人再次翕动鼻孔,以示震惊。   南彪一拍脑袋:“我忘了,成王的人去过文定侯府。”   解时雨点头:“不过徐三爷和四皇子应该不知情,只不过是野心太大,被人玩弄了而已。”   所以这张徐锰的帖子,就要越过徐家,越过四皇子,去看成王的想法和目的。   成王打船行的主意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原因,自然是要斩断他们的后路,但是一定不止是这样简单。   她得仔细想想。   “你们先出去候着。”   南彪和程东出门去芭蕉园闲逛,随时等着被传唤。   南彪小声嘀咕:“我原以为自己坐镇八卦帐,八面威风,结果姑娘才是那只巨大的毒蜘蛛,稳坐巨门巷,漫天撒网,掌控全局。”   程东点头,承认解时雨剧毒无比,只有陆卿云有福消受。 第二百一十八章 行会   毒蜘蛛解时雨召来南、程两条蛛丝,撒出去一张毒网,静等猎物上门。   傍晚,程东在一品楼如坐针毡。   徐锰的帖子,徐锰却不在,主位上坐着六皇子,一旁坐着文定侯世子,气氛庄严肃穆,可以当场给人出殡。   其他船行的人也是浑身不自在,都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场面。   平常船行也没少吃吃喝喝,多的是人想要在船行里分一杯羹,可今天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若是一般的鸿门宴,他们还能走,可六皇子堂而皇之的坐在这里,他们谁敢走。   各大管事和东家全都茫然成了痛失母鸟的雏鸟,既饥肠辘辘,又不知所措。   程东比他们要稍微安心一点,旁人以为他是家大业大,他自己知道是因为身后有解时雨坐镇。   解时雨就在隔壁,南彪已经提前来打探过,在这里说话,隔壁那间小杂房,能听的一清二楚。   文郁和六皇子谁都没开口,似乎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间。   程东旁边坐着位老头,这老头都叫他谷老,岁数除了他自己,谁也说不上来,程东认为他至少已经七十了。   七十往上走的谷老已经十分干瘪,连脸上都是皮贴着骨,拄着拐棍,仿佛只能活一口气。   然而程东第一天在码头上的时候他是这样,现在靠着这口气依旧是这样,而且精神亢奋的很。   他手里有两条楼船,三条福船,不多也不少,神奇的是船和人一样,一直保持着这个数。   “小程啊,”老头自以为声音很小,然而全场的人都看了过来,“今天来是干什么的,怎么都干坐着不动?   菜也不上?再不上咱们走吧,我请你吃去。”   程东心想您老真是勇气可嘉。   不等他露出尴尬的笑,文郁总算是坐直了,开了口:“既然有人等不急了,六殿下,不如我们就说正事吧。”   他一坐直,面孔就沐浴在明亮的烛光里,堪称是纤毫毕现,清洁干净的过了份。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他先是颇有威严的环视了一眼,随后却忽然往后一仰,让自己远离了太过光明的环境。   他原本那满腔澎湃的心情,也在一瞬间低落下去。   程东看在眼里,心想这文定侯世子,怎么阴晴不定,像个娇气的小姑娘似的?   六皇子一向很和气,大有一种谁也不得罪的小心。   他看文郁等着他开口,就笑道:“世子既然来了,就由世子说吧,我只能代表我五哥,却代表不了其他人。”   文郁也早已打好腹稿,并未推辞。   “诸位,今天请大家来,是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还有徐三爷共同的意思,   码头上,如今称得上土崩鱼烂,   尤其是今天早上,四皇子府上的长史,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刺杀,就为了抢夺几两碎银,可见码头上已经是非治不可了。”   众人听了他的话,不说旁的,先就从心里生出来厌恶和反感。   张端在码头上被杀,码头要治理,又和他们船行有什么关系?   人又不是他们指使杀的。   难道这种应该由朝廷管理的事情,也要怪罪到他们头上来。   文郁不去看众人的脸色,停顿一下也并非要听谁的意见,只不过是感到身心愉悦,停下来享受余韵。   某一方面的缺失,让他从权利上找了回来。   难怪历朝历代,有许多宦官,哪怕无后,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涉政掌权。   这种快乐,比起男女之间的事情来,也同样让人头脑发晕。   他再次开了口:“诸位在码头上发财牟利,一日之中,不知要进出多少回,又因为暴利,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宵小之辈,之所以能够维持到现在,全靠各府衙鼎力支持,   你们各船行,散沙一般,又一味的只认发财,对朝廷的辛苦置之不理,这样涸泽而渔,是用朝廷的肉,来补你们的钱袋子!”   话说到这里,听着的人已经开始露出愤愤之色。   有的人耳聪目明,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并非真觉得码头上乱了,而是看中了他们手里的钱。   从前这些皇子也缺钱,想方设法的要在船行里插上一手,而现在,他们是连脸面也不要,要直接上手抢了。   没人说话,众人只用各种目光看着文郁。   文郁笑看众人的反应:“码头上这一烂,我们也该整治了,几位殿下也并非要绝大家的生路,而是想将你们拧成一股绳,成立行会。”   谷老重重的咳嗽一声,往痰盂里狠狠吐了一口,随后将自己喘成了一座小风箱。   其他人也想这么啐上一口,但都因为还没活够,不敢动嘴。   文郁将话说完,对着谷老冷笑一下:“诸位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没人说话。   说了能不能活着出去,他们心里也很疑惑。   谷老这时候站了起来:“大家都不说话,看来是非得我老头子开口,   我活到这个年纪,那海上的暴风雨也是亲眼见过的,九死一生,也没颠覆我这条老船,眼下码头上这点小风浪,也一样。”   六皇子笑道:“老人家,坐着说,不必激动。”   “我老了,骨头硬邦邦的,一站起来,就坐不下去,”谷老两只手撑着拐杖,“我记得我年轻那会儿,先皇没登基多久,那时候就有许多行会,   连卖青团的都有行会,叫个青团会,   这些行会一大再大,甚至能左右米价,先皇于是下令,由官府接手行会,缴纳牙税,朝廷要用之物,也全都从行会中采买,   这本来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结果呢?”   他说着,看向文郁:“结果就像世子说的,采买的人只认发财,白拿白要,要买瓦,明明有了个工匠行,又设立个瓦团会,   行会没办法,只能向小生意人要牙钱,   我原来卖猪肉,卖前腿,得交卖前腿的牙钱,卖后腿,得交卖后腿的牙钱,逼得我铤而走险出海去了,   最后是先皇下旨,不得创立行户,没想到我老汉到快入棺材了,竟然又要看到当年那一幕了。”   文郁垂下眼帘,脸上的笑成了寒冰,随时都会融化消失。   心里咕噜咕噜翻滚着寒意,阴森黑暗,想将这干枯无用的老头当场绞杀。   他忍耐住了,拿出自己最心平气和的的模样来:“您老说的不错,不过今天的事,却不能和当年一概而论。” 第二百一十九章 恭喜   所有人全都在等着文郁将一件旧事说出新花样。   就连六皇子,也在等着他发话。   文郁维持着笑容:“诸位也知道,再过不久,漕运就开始征运漕粮,丰年时,南北漕粮能运回来六百多万石,漕运根本吃不消,沿途都建了五个水次仓存放,   今年几位殿下和徐家一想,可以租借诸位的船,但是租借一事不仅混乱,还耽误大家发财,   正好借此机会,成立行会,不用大家交牙税,朝廷中的采买也交给诸位来做,   如此一来,既能让码头上变得秩序井然,也能在关键时刻,统一调度大家手中的船,   这莫非不是件利国利民之事?”   谁能说不是?   没人敢说。   漕粮是军饷,文郁站在了大义之上,谁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小杂房里,南彪小心翼翼看了解时雨几眼,然后供菩萨似的弯腰给她添了杯茶。   解时雨半闭着眼睛,在听到漕运两个字之后,就已经将成王这点心思理的差不多了。   太子如今署理兵部,再过不久漕运征运漕粮,就是太子负责。   这差事若是换个明白人,按照条例,闭着眼睛都能干好,但是换了太子,却有可能出纰漏。   成王只要抓住太子的纰漏,将纰漏无限制的扩大,漕粮就大受影响。   四皇子和五皇子打的主意,无非是等太子出了纰漏之后,他们利用船行,力挽狂澜,以支漕运,全力打击太子。   但是成王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力挽狂澜。   他的目的就是将船行握在手里,斩断所有人的退路,再让太子出事,南北漕粮加起来,今年至少能有四百万石,漕粮毁尽......   倒是好一番乱象。   没了粮草,云州怎么守?   北梁也可以趁此机会,反客为主,直攻云州。   而且漕粮数量巨大,真被毁了,又如何弥补?   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要防备成王,也很难。   不过眼下,既然要乱,就先让他再乱一点吧。   解时雨悄无声息起身,出了杂房,问南彪:“人来了吗?”   南彪连忙点头:“来了,就在后头,我找了个江湖郎中,说可以针灸下胎,十拿九稳,下来了也不伤身,西街那边一听,立刻就过来了。”   解时雨点头:“把人带过去吧。”   南彪兴冲冲的去了。   解时徽挨了几根长针的扎,身上稍微有点痛,但是痛的不厉害,若是能将肚子里的孽种扎下来,她完全可以再挨几次。   大夫收了银针,看起来也确实是可以妙手回春的样子。   “不要着急出门,扎针是泄,这个时候出门容易招寒湿之气,   先去喝点热的汤汤水水,过半个时辰,等穴位关上,就可以回去了,   今天夜里必定发动,要是没发动,只管来找我,我倒赔你银子。”   解夫人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信了几分,心想事已至此,先信他一回。   实在不行,还是得一包药下去。   扶着解时徽起来,戴上帷帽,往前头走:“这一品楼里的羊汤还不错,正好可以滋补一下。”   解时徽点头:“娘,我怎么觉得头有些晕。”   解夫人连忙道:“快去坐着。”   一品楼后门也有伙计,见来了女客,刚要展开笑脸,就被另外一个伙计撞开了:“我来我来,两位往楼上走,楼上宽敞又清静。”   楼上确实宽敞又安静,文郁和六皇子,正在等着船行各位答话。   文郁慢条斯理的喝茶,对着讨厌的老头子一笑:“这里有些人只是管事,可谷老爷子却是自己能做主的,   我看谷老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方才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想必也不会反对这样利国利民的好事,   不如就请谷老做个表率?”   程东皱着眉头,心想这文定侯世子,怎么这么阴阳怪气,不像个世家子弟,反而像市井中斤斤计较的小女子。   谷老沉着脸不看他,对着六皇子拱手:“殿下,穿件衣裳尚且要想一想,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我老头子一时半会儿答复不了,能不能再宽容两天?”   其他人也连忙附和起来。   现在是说的好听,只在漕运征收漕粮的时候借用船只,可到时候进了行会,哪里能由得了他们。   搞不好再过上几年,这些船都要改名换姓了。   民不与官斗,到时候他们就是哭诉也无门。   六皇子和和气气的一笑:“可以,那我们就三日之后,再与大家一聚,现在时间还早,大家也都饿了,不如就先用饭吧。”   “这饭太硬了,我老人家没这牙口。”谷老“咚咚咚”的点着拐杖率先往外走,门刚打开,就听外面“砰”的一声,有人倒在了地上。   “夫人?夫人!快叫大夫来!”小伙计惊慌失措的声音传了进来。   程东连忙上前几步,往外一看,大声道:“哎解夫人!您这是......”   解夫人正抱着解时徽心急,抬头看着程东,她有些疑惑:“你是?”   程东连忙道:“您在我船上买过东西,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先带人去雅间吧,这地上一天冲两次水,凉的很。”   六皇子和文郁听了解夫人三个字,也都站了起来。   “是不是你岳母?”   “我去看看。”   文郁站起来往外走,见解夫人正扶着解时徽,也吃了一惊:“母亲,您怎么来了,时徽怎么了?”   他大步上前,从解夫人手里接过解时徽,将她往雅间送,脸上的焦灼和心疼毫无破绽,真实又令人动容。   他会伪装,也擅长伪装,让他再装的情真意切一点,也丝毫不会为难。   然而解夫人是知道他根底的,本来心里就有鬼,见了他忽然出现,两腿一软,也差点跟着倒在地上。   “天太热了,”她扶着墙壁跟上,“不用这么麻烦,我现在就送她回去,你忙你的。”   说话间,文郁已经将解时徽放到了隔壁雅间的椅子上。   解时徽头晕脑胀,无力挣扎,也几乎被文郁吓了个魂飞魄散。   偏偏这时候伙计已经带着大夫来了。   那大夫和给解时徽针灸的不是同一人,见了文郁等人非富即贵,故而特别的殷勤。   而解夫人和解时徽,全都是脸色苍白。   “不要!男女授受不亲,我——我家去!”解时徽挣扎着起来,想要装疯卖傻的摆脱这一切。   然而未等她挣扎完毕,大夫已经号住了她的脉。   紧接着,大夫哈哈一笑,声若洪钟的恭喜文郁:“恭喜啊,这是喜脉!” 第二百二十章 蛊惑   残阳如血,绚烂的金红色落在所有的人和物上,看着仿佛是大家齐齐惨死了。   文定侯府的两辆马车在大街上跑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马车内,是绝对的安静。   文郁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心中正酝酿着一股巨大的恨意,不知何时才能解恨。   有喜了。   好一个有喜了。   他恨的几乎当场呕出一口黑血来。   解时徽竟然不忠于他!   简直是罪该万死!   不,万死都不能解他的恨。   他这么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那个奸夫,一定是年轻又高大,而且强壮有力,拥有一切他没有的东西,而他有的,也正在被此人谋划着夺去。   越是想,他越是觉得身边的人可疑,甚至开始心惊胆战,认为这个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随时预备着拧断自己的脖子。   等马车到文定侯府的时候,他已是冷汗涔涔。   周遭这时候已经暗了,解时徽从马车上下来,两条腿完全的站不住,全靠解夫人扶着。   文郁在台阶上回看了一眼,目光冷静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不像是单纯的怒火中烧,反倒像是含了杀人的利刃。   这目光,让解夫人和解时徽都遍体生寒。   “岳母不用送了,请回吧。”   解时徽哆哆嗦嗦的攥住母亲,断断续续的低声:“母亲......大姐,解时雨......叫她来救我,快去!”   话虽然说的断断续续,但解夫人听明白了。   她用力的点头,看着解时徽进了府门,转身就往巨门巷去了。   为了女儿,给解时雨做小伏低,不算什么。   解时徽一直悬着心,飘飘忽忽的进了门,等着文郁的质问和殴打,然而文郁眼里仿佛没他这个人似的,直接去了书房。   她想好了无数的言语,一句都没用上。   就这么忐忑不安的在屋子里坐到半夜,文郁终于来了。   他手里拎着个食盒,将食盒放在桌上,看着解时徽小心翼翼的站起来,他随手就将她推倒在地。   推在地上了,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抬脚就踹,从前是踹肚子,这一回,却是往她的脑袋上踹。   每一脚都带着大力气,像是要将她的头颅直接踩个粉碎才能泄气。   解时徽挨打的次数多的数不清,可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凶狠和暴怒,完全是奔着要让她死来的。   可这偌大的文定侯府,却连一个劝架的人都没有。   文夫人在她嫁进来之后,就一心一意的吃斋念佛,无论儿子成了何种魔鬼,她都要让佛祖对他宽恕。   儿子有什么错?   若非老天不公,让他生来就不如旁人,他又怎么会心里苦成这样。   至于解时徽所遭受的罪,她想女人生来便是要受苦遭罪的,文花枝能挨的住,难道她就挨不住吗?   解时徽无人可求,惨叫出声,勉强抬起手臂护住头脸,口中呜呜的哭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文郁气喘吁吁的停了脚,拎着解时徽的里衣领子,硬生生将她拎了起来,终于开了口。   那声音压低了再压低,从嗓子里喷出来,变腔走调,像是困兽在嘶吼:“贱货,吃里扒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一个个的瞧不起我!以为你怀个野种就有人能救你了?”   他不等解时徽说话,将她扔进椅子里,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张开了嘴,另一只手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碗药。   药气很苦,泼泼洒洒的灌进了解时徽的肚子里。   文郁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将这碗药给她喂进去,喂进去之后,他哪里也不去,就坐在一旁看着。   没过多久,解时徽的肚子开始疼。   疼的见了豆大的冷汗,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感觉自己是一盏灯,立刻就要油尽灯枯。   血一股股涌了出来。   痛意已经从肚子蔓延到了全身,一开始她还能看着文郁,发出一丁点微弱的声音求救,可是到后来,她就彻底安静了,只剩下一点呼吸声还在。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解时雨。   解时雨小时候也经常生病,她病的时候总是很沉默,不管怎么痛苦,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以前她不懂,现在她明白了。   因为发出声音没有用,必须要积攒着每一点力量活下去。   而且若是发出的声音将人惹烦了,也许会被直接抛弃杀死。   疼的死去活来时,解时徽迷迷糊糊的想,解时雨可真是狠,从小就会忍会谋算,明知道这里是个魔窟,还把自己的亲妹妹给算计进来了。   真狠,太狠了。   血滔滔的流个不停,什么时候止住的解时徽不知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而且她在床上,干干净净的,旁边坐着眼睛哭肿了的解夫人。   哦,还有解时雨。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解时雨,心里蓦然一阵酸楚。   她觉得解时雨越来越漂亮了。   明明眉眼还是那个眉眼,痣还是那颗痣,但就是眉比从前更黑,浓墨似的,眼睛比从前更亮,懒散的半开着,从里面放出来一点玄妙的光。   而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必定干瘪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口袋。   她沙哑的喊了一声:“娘......肚子......世子......”   解夫人断断续续的告诉她,她昨天夜里的罪全都白受了,因为孩子并没打下来。   “大姐......”解时徽立刻目光虚弱地看向了解时雨。   解时雨很镇定的品尝着文定侯府的点心,她并不怕文郁毒死她。   她这种态度,让解时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也是这样的强大,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都在等着解时雨发话。   解夫人六神无主之际,已经忘了自己从前如何抚养的解时雨,如何的要将她嫁给文郁,如何将她的名字从族谱上除去。   甚至忘记解时雨是个眦睚必报的恶人。   玉兰巷那一大家子人,最后的下场,不就是拜解时雨所赐?   解时雨的搭救,也许会把人搭救到地狱里去。   但她和解时徽都忘了。   解时雨慢慢开了口:“那就生下来,文世子吃了这么多药,病好了,这肚子里的孩子除了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至于孩子生下来,像母亲多一些自然好,若是像父亲多一点......”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越来越低,不断的蛊惑着心怀不轨的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买卖   解时雨在解时徽的心里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足以燎原,将那孩子的生父,烧个尸骨无存。   就是要这样才好。   这把火不仅要烧起来,还要烧个天翻地覆,将徐家和文定侯府一起烧的面目全非。   南彪为了来文定侯府看乌龟,借了小鹤的衣服,打扮成一个面目丑陋的仆妇,光明正大站在门口偷听。   等解时雨出来,他跟在后面,小声嘿嘿:“我换了好几味保胎的药进去,就是看着凶险,保准她这胎稳稳当当,   不过姑娘,这世子夫人一只鸡都杀不死,她能去杀人?”   解时雨一笑,没回答他。   南彪又问:“为什么不告诉文世子,让文世子冲冠一怒,去将徐锰杀了?”   说到文郁,文郁便到了。   这一夜,他几乎没睡。   刚开始,他一直在等待着解时徽将那个孽种从体内流出来。   到了后来,他看到解时徽两条腿岔开,仿佛已经被他处死,他又感到一丝恐慌。   要是解时徽就这么死了,他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再说了,又去哪里找一个这样柔弱的,可以随意打骂的妻子呢。   窗外很黑,星光和月光全都不见,若是黎明不到来,那他就可以在这长夜里一直呆下去。   好在天亮以后,解时徽并没有死,只是可惜,那孽种也没有被打下来。   难道是作胎时间太长,已经长牢了?   皱着眉头,他准备再去煎药,却没想到遇到了解时雨。   一看到解时雨,他就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块巨石所压制住了。   解时雨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遮掩着眼睛,涂抹了口脂的红嘴唇露出一个笑,是一个端庄又招人恨的笑。   “文世子。”   “解姑娘。”   两人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后一个往外,一个往里。   就在两人肩膀即将交错的一瞬间,解时雨忽然转身面向他,脸上带着冷笑,将袖子一甩,从他胸前划过,手里带着一道寒光。   文郁勃然变色,猛地往后一退,一脚踩在竹根上,“哗啦”一声跌进了竹林里。   他惊魂未定,姿态僵硬,一时竟然忘了起身,怒视着解时雨:“你疯了?”   解时雨笑道:“文世子,怎么我甩甩袖子,就将你吓成这样?”   文郁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她开了个玩笑。   这玩笑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他出丑。   人总是会成长的,文郁也是如此。   他从小到大,活的一直战战兢兢,很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极度的敏感。   越是害怕,就越要将自己武装到牙齿,直到遇到了成王。   成王让他成了一把刀,一条狗,然而也给了他力量,足以在外侃侃而谈,面对三位皇子也能不卑不亢。   他是拨得云开见月明,忽然的强大起来。   然而解时雨看穿了他的本质——自卑、敏感、贪生怕死。   解时雨见他神情愤然,轻轻一笑,转身离去,暗红色的裙摆翻飞,是一朵盛开来的花。   南彪看到这一幕,默默的将之前的问题咽了回去。   文定侯世子,只能做千年的王八,做不了杀徐锰的屠夫。   马车没有回巨门巷,而是去了码头。   解时雨对南彪道:“去把徐锰引出来,再去激一激我的好妹妹,让她痛下决心,速战速决。”   南彪琢磨了一下,认为此事并不难办:“这好办,徐三爷的裤子可是系不住的。”   解时雨又道:“六皇子后天要和船行的人重新商议行会的事,就在那个前后,让她动手。”   南彪又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难度虽然增加了,但也不是特别大。   解时徽和徐锰,都是容易操纵的人。   等南彪走了,解时雨又让尤铜去找程东:“让他将昨天宴会上说话的人请来,还有,让朱管事将银号里的钱调出来,我要用。”   程东和谷老来的很快。   在码头上最好的茶馆中坐下,解时雨开门见山:“老人家,你的船作价多少?”   谷老这老头,平心而论,真是精神,听了解时雨的话,眼睛一亮:“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要卖船?”   见解时雨笑而不语,他也没有刨根究底,端起茶杯喝上一口,他先叹了口气。   “我那两条楼船不值钱,算是福船的搭头,福船一条造价如今是二十万两左右,我的船虽然旧,在海上那也是稳的很。”   他想了想,最后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   “一条船这么多,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要舍不得卖了。”   叹息一声,他也知道自己眼下是无计可施。   不然他不会跟着程东走这一趟。   朝中大事一件接一件,京中贵人也是层出不穷的出现,他这个码头上的小角色,也知道时局不易。   此刻朝阳似火,水面被朝阳一照,是金鳞无数,云影映在其中,被无数船只压出一片縠纹。   谷老看着一排排船,很是不舍:“我的年纪都留在船上啦。”   “我老了,”他又看向解时雨,“要是不卖,我的船最后都得交代到行会里去,我的子孙不仅没了船,还连一个子都摸不到,   他们为了那把椅子争来斗去,我们就跟着遭殃,   你姑娘家大业大,还能斗上一斗,我们是一点办法没有,不支持漕运的大帽子一扣下来,灭族也不是不可能。”   解时雨也看向这些船。   她目光很温和,从船身上一直看向水面,运河两岸重峦叠嶂,水面起起伏伏,带着她的目光,一直流向无穷无尽的大海。   “老人家,你的价钱跟公道,不过分,你拿了银子之后,大可去和其他想卖船的人说,让他们拿到我这里来卖,我吃的下。”   谷老明显的松了口气。   三十万两银子,这可不少,他没想到解时雨连还价都没还。   “放心,我这就去。”   程东领着谷老离开去做交割,解时雨安静了片刻,就见陆鸣蝉螃蟹似的张牙舞爪到了码头。   他身边还有赵显玉和姜城,郑世子也在,一行人一看就是要去公干。   水次仓里的漕粮还没点完。   只是他们旁边还跟着个不合时宜的大奴。   大奴人高马大,手里抱着个盛静,像是抱着一捧芦柴棒子,芦柴棒子晒的头晕眼花,不依不饶的也想跟着上船。   赵显玉上了艞板,陆鸣蝉紧随其后,他走了两步,就回头看了一眼盛静,若有所思的一招手,将她和大奴也带上了船。   这小子,盯上盛静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打探   码头上的船,在短短两天之内,有一大半易了主,成了解时雨的私船。   她手里过出去的银两,也是数不胜数。   花出去的银子多,带来的就是金山银山。   海运生意一本万利,她手里本来就有十条船,再加上这两天收拢下来的船只,可以说光凭这些船,手中财富就能比肩大半个四海银楼。   凡事都有一个“但是”。   但是她要能握的住这些船,一旦成立船行,这些船就将成为皇子们的钱袋子,她将血本无归。   码头上的交易,并未瞒过文郁等人。   谁也不知道解时雨要干什么。   难道她看陆卿云执掌西府,要全力支持行会成立,以支漕运?   成王在解时雨手中吃过亏,因此丝毫不敢大意,在家中沉思许久之后,他派出了一个人去码头茶楼,面见解时雨。   茶楼中,解时雨正在和赵显玉说话,赵显玉只有八岁,听的十分吃力,只能尽可能的将每一个字都牢记于心。   陆鸣蝉不能进去旁听,幼小的那个陆鸣蝉灵魂又钻了出来,在好不容易稳重了两日的躯壳中妒火中烧。   大姐居然对着赵显玉这个小屁孩絮絮叨叨,难道是看他不成器,转而去教导赵显玉了?   还是赵显玉人小鬼大,去拍了大姐的马屁?   这个马屁精怎么还没出来!   他对着程东长吁短叹,十分痛苦,心想下次再去水次仓,就让仓里的老鼠咬死赵显玉好了。   程东被他一声声的叹气叹的心惊胆战,果断起身出去看船去了。   成王请的人来的时候,被包下的茶楼大厅里就剩下陆鸣蝉一个人。   来客矮胖,四十来岁,衣着打扮处处透露出“富贵吉祥”是个字,见了陆鸣蝉,一捋胡子:“我猜这位一定是镇国公世子了。”   陆鸣蝉看着他,莫名感觉他和冯番是一对,冯番是“慈母”,这一位就是“慈父”。   他已经有了镇国公这位慈父,对别的慈父没有兴趣,只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你哪位?”   收起自己的幼稚面孔,他又稳重了起来。   “世子爷,鄙人是四海银楼的一位小管事,姓贺名章,   久闻巨门巷解姑娘财资巨万,又擅经营,府上光是得力管事就有好几位,我一直都很想见见解姑娘,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这一次听到解姑娘在此收船,特意前来一见,想和解姑娘聊一聊。”   陆鸣蝉从对方这一长串的言语中捡出来几个有用的:“我大姐没空见小管事。”   他回头冲着门外大喊一声:“程叔!”   贺章“呃”了一声,因为“小管事”三个字也算是一种谦辞,只是没想到陆鸣蝉直接当了真。   “世子,鄙人在四海银楼,也还算说的上话。”   陆鸣蝉疑惑的看着他:“我们不用借银子。”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嘀咕,难怪四海银楼能做这么大,看他们在这里大笔银子的往外支,马上就派管事来了。   贺章的脑袋上冒了汗,感觉陆鸣蝉十分的难缠。   “世子误会了,不是为了银子,   我这次来,其实是想问问解姑娘在码头上收船的事,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当然是要团结在一起的,   只是一家独大总归不好,就像我们银楼,也是要给其他银楼一条活路的,   若是为了暴利,将码头上的船全都拿捏在手里,反而不美,我们四海银楼对这种情况,也不乐见,   想到解姑娘经商时日不长,我们银楼就让我来和解姑娘谈一谈,往后大家也可以相互合作,共同发财嘛。”   陆鸣蝉又从他这一大段话里提炼总结了一下:“你们也想买船?”   贺章连忙道:“不是不是,我们四海银楼在南边有自己的船行,京城的码头我们是不管的。”   陆鸣蝉愈发的搞不明白了:“既然不管,那你来啰嗦什么?”   贺章这下真是满脑袋汗了:“解姑娘在......”   “没空。”   陆鸣蝉言简意赅的打发走了贺章,继续在心里燃烧自己的妒火。   成王还是没有摸到解时雨的想法。   成立行会,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又有三位皇子“以权压人”,他原以为解时雨会迅速将手中的船脱手,或者来个金蝉脱壳。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银子和人手,去接解时雨在码头上的船。   凭着着这几条船和船行,他可以隐藏在幕后,通过文郁,牢牢的将京城码头控制在手中。   可哪想到解时雨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没有卖出自己的船,还将其他的船也收到了自己手里。   还是说她有办法摆脱成立船行之事?   猜测无用,他干脆隐在暗处,等着解时雨出招。   到了六皇子约定的时日,解时雨带着尤铜和吴影,堂而皇之的进了一品楼。   屋子里已经坐了四位船商东家,也仅剩下他们四位,没有将船卖给解时雨。   他们背后,本就是皇子,行会成立不成立,都与他们无关。   六皇子和文郁外进来,看了一眼屋中情形,让那四位先行离去,随后和解时雨相对而坐。   三人都未说话。   窗外蝉鸣聒耳,又是个炎炎之日,热意从下往上蒸腾,屋子里放着的冰块不断发出滴答之声。   文郁坐在六皇子下首,离解时雨最近,心事分沓而至,却连余光都不看解时雨。   前路厮杀纷争不止,他对这个女人的惧意,一定要死死压在心底。   六皇子倒是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解时雨,心里打着好几把算盘。   三人这么对峙而坐,片刻之后,六皇子开了口:“解姑娘将码头上的船都揽在手里,莫非为的就是和我们坐在这里谈一谈?还是说也一力支持成立行会?”   解时雨面带微笑:“我做生意罢了,没想六殿下那么多,成立行会,我阻拦不了,也不打算加入。”   窗外的蝉鸣声忽然停下,一时间里里外外都特别的静。   文郁冷笑一声:“既然成立行会,那就由不得你不加入。”   解时雨笑道:“怎么,把我拉入行会,世子就能加官进爵,一飞冲天?”   “我是为了大义,”文郁反刺,“都说女人当家,屋倒墙塌,就是因为拎不清。”   解时雨点头:“那文世子应该自己家中掏出个四百万两银子,打上二十条福船,全力支持漕运,   难道文世子的大义,离了别人的家财,就做不成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问好   六皇子在所谓的大义面前,一言不发,默默的感受冰块融化带来的凉意,细细的去听那滴答之声。   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身份,是位披了皇子衣裳的傀儡,样子摆在这里好看就行,无需跳出去和文郁一样张牙舞爪的为了谁去争斗。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这个坐山观虎斗之人,到最后才可以轻而易举的牟利。   文郁见六皇子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抬起头,正视了解时雨。   “解时雨。”   他一看向解时雨,便有些吃亏,因为解时雨不偏不倚,正好坐在阳光之中,他眼睛看久了就吃不消。   “你是个聪明人,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招来杀身之祸,   成立行会,不止是三位殿下的意思,也是云州徐将军的意思,我们一心一意为国为朝廷,你却釜底抽薪,用意何在?   若真贻误了云州的事情,你今日这一言一行,不仅要让你自己身陷囹圄,就连陆大人也将被你连累。”   “多谢提醒,”解时雨十分平静,“我不知道徐将军原来这般势大,杀一个人,不必过衙门,世子上下嘴唇一碰,就可以宣判我的死刑。”   她说着,又看向六皇子:“若他日我真因此而死于三位殿下和徐将军手中,想必陆大人会为我洗刷冤屈。”   文郁希望六皇子能张口训斥解时雨两句。   解时雨这副蛮横无理的模样,让他厌恶的几乎作呕,一眼都看不下去了。   可六皇子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安静了。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文郁哼了一声:“成立行会的事,也用不着你同意,徐三爷会去请奏皇上,等皇上圣旨下来,你再多说也没用。”   解时雨低头也喝了一杯茶,听了这话,她抬起头,用湿润的嘴唇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微笑在强烈刺眼的太阳光里显得十分扎眼,殷红的嘴唇仿佛是刚饮了一口血。   阳光太烈,除了红嘴唇,她的面目几乎全都虚化了,成了一个光天化日出没的恶鬼。   她对文郁最后说道:“文世子,代我向我妹妹问好,也代我向徐三爷问好。”   站起来礼数周全的告辞,走了没三步,又回头对文郁道:“那天来去匆忙,忘记向你道一声恭喜了。”   文郁沉默了一瞬,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句恭喜。   解时徽的胎没落下来,还在她肚子里茁壮成长,而解时徽一口咬定这孩子就是他的。   难道他在梦里取了解时徽的贞操?   偏偏母亲还信了,说自己天天烧香拜佛,再加上神医开的药方,果然有效,还将解时徽接过去悉心照料。   他委屈透顶,还无处诉说,真是可笑。   不过多想了片刻,解时雨就已经离开了。   六皇子刚要站起来,就看到文郁的随从火药似的冲了进来:“出事了!”   出事的是徐锰。   解时徽站在床边,从徐锰身上涌出来的热潮漫过她的脚面。   血流出来之后,很快就会冷却黏腻,幻化成一双手,要拖着她的脚,将她一起拉到地狱里去。   晚霞的光从小窗外泄进来,让床上的死人和地上的血都带了光泽。   节姑歪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两只眼睛瞪成了空荡荡的圆形,喉咙里被痰迷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解时徽慌慌张张的看着节姑,地上扔的是是徐锰自己常年把玩的刀。   “我没杀他......没有,是他自己......我没让他遭罪,你看到了的,他自己喝醉了,死的时候一点痛苦也没有的......”   她一边辩解,一边漫长的松了口气。   好了,徐锰死了,以后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再也不会有人看出来这是徐锰的孽种了。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怎么把这杀人的罪名扔出去,扔给又蠢又坏的节姑。   要不是节姑,她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节姑的呼吸又深又长,脸色惨白,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解时徽。   解二——她从小嘲笑到大的解二,竟然将徐锰给杀了。   徐锰是喝多了,而且不是在家喝的,是在外面喝了回来,回来的时候还顺便抓来了解时徽。   他的醉梦里,是一片旖旎,欲仙欲死,一边在她身上驰骋,一边去撕扯解时徽的衣裳。   她只记得解时徽的哭喊声,之后就是鲜血喷溅出来的画面,然后应该是她自己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徐府上空。   赶来的护卫此时此刻就围在外面,等着该来的人前来。   解时徽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甚至毫无意识的开始哆嗦。   解时徽低头看着节姑赤条条的身体。   女子的身躯,在她眼中是最原始最邪恶的土壤,是应该用层层衣物包裹住的耻辱。   外面很安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静。   文郁和六皇子,还有京府衙门陈世文、刑部尚书姜庆,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徐府门外。   他们四个人在来的路上已经得知了徐锰的死讯,此时汇聚在门外,看着徐府虎视眈眈的护卫,都感觉到了这消息的不妙。   徐将军的儿子,居然死在了京城。   紧闭的大门略去了里面的鲜血淋漓,他们还不知道此时要面临的是什么。   徐府的护卫失去了主人,也面临着人头落地的风险,反而比徐锰活着的时候更加尽心尽力,将他们一起引了进去。   屋子里的情形更是匪夷所思。   徐锰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他的妾室节姑缩在地上的角落中,同样的没有衣物蔽体。   文郁的夫人解时徽脸色惨白,颤颤巍巍的站在门口,好在衣裳整齐。   见到有人进来,解时徽哆嗦着抱着双臂,口中不断的呢喃:“杀人了,节姑......杀了徐三爷,我来送首饰给节姑,就看到......”   文郁见到这副画面的时候,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解时雨临走前和他说的话。   “代我向我妹妹问好,也代我向徐三爷问好。”   是她干的!   她不仅让人杀了徐三爷,还要将他们文定侯府也一起卷进这场是非中来。   这是让他从今往后都没办法再打着徐家的名号行事!   他一手扶过解时徽,然后看向六皇子:“一定是解时雨干的,刚才她说的话殿下您也听见了!她身边又都是高手,杀一个徐三爷,根本不在话下!”   陈世文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说是巨门巷解姑娘杀的,你不如干脆指名道姓,说是陆大人杀的算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糊涂案子   姜庆神色如常。   死一个克亲王这样的皇亲国戚,也照样要查清楚问明白,拿不到真凶,也没填上哪个去抵命,难道死一个徐锰,就能文郁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再说这两个小女子,一个弱,一个呆,乍一看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血肉之躯,再绝望也杀不了人,可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不说别的,文定侯世子夫人出现在这里,就已经非常的可疑。   徐锰和妾室巫山云雨,她这个时候来送首饰,是为了斟酒助兴?   不过是糊涂官司糊涂办罢了。   陈世文头大如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先让勘验官先进去验尸,再让人将节姑先押下。   而节姑被人一碰,立刻放声尖叫,叫声尖锐,刺人耳膜。   叫过之后,她清醒了,顾不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抬手指向解时徽,用足了力气发出声音:“她、解二!杀了三爷!”   解时徽面对着众人的目光,眼泪滚滚,连连摇头,一面后退,退到文郁身后:“我没有。”   在徐府“不是我”、“是你”的拉扯中,六皇子提前离场,在巨门巷的巷子口拦住了解时雨的马车。   他下了马,客气的很:“解姑娘,方不方便说说话?”   解时雨从不在礼仪上授人以柄,立刻下了马车,对着六皇子行了很恭敬的一礼。   “殿下请说。”   六皇子这时候近距离的看着解时雨,察觉出了她脸上是施了一层胭脂水粉的,她的本来面目,大约十分苍白。   唯独不会因为脂粉而改变的,就只剩下一双眼睛。   这面目带给他一种虚假之感,毫不亲切,但也看不出“凶神恶煞”。   “徐三爷死了。”   解时雨很冷淡的答道:“啊,那真可惜。”   “解姑娘运气真不错,”六皇子也跟着心平气和,“徐三爷一死,成立行会的事情没了徐家支撑,恐怕也进行不下去了。”   “哪里,三位殿下不也照样能做?天潢贵胄,自然比徐三爷要尊贵的多,   不过您可以转告四殿下和五殿下,行会不成立也无妨,只要有需要,我必定全力支持漕运,   若是一定要成立行会,您也说了,我运气不错,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那再好不过,”六皇子笑了一声,“徐三爷没了,徐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解姑娘保重。”   解时雨看他一眼:“我当然会保重。”   六皇子让开一条道,让解时雨进家门,他盯着解时雨的背影,心想这人真是铁石心肠,而且十足的“恶”。   徐锰的死和她无关,他头一个不相信。   虽然他还不清楚解时雨是如何办到的。   文定侯府被卷入这场是非,文郁和徐家这条线就断了,也相当于四皇子和徐家这条线断了。   而他和五哥,在码头上白忙活一场,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   唯一得了好处的,就是解时雨。   他想着,也上马离开,走之前,他又看了这座大宅子一眼。   对这样的姑娘,他并不喜爱。   她的一举一动,都容易让他想到世上的剧毒之物,入口封喉,非死即伤。   如果她是个男人,他一定要将其收入麾下,做个幕僚,可惜她不是。   他也没必要招惹她。   解时雨回到巨门巷。   徐锰一死,扯着云州徐家这张大旗的事,自然就办不下去了。   成王想操纵文郁,借力徐家,这条线也就这么默然的断开了去。   舒服的坐在芭蕉园里,她喝着甘草凉水,眉目舒展,很是惬意。   人不是她杀的,她不过是顺着人心,轻轻巧巧的推动了一下时局。   她还得了码头上十三条福船,没办法不惬意。   只可惜惬意只到夜晚。   巨门巷又一次亮起了满堂的灯火。   宫灯一盏接一盏点亮,将巨门巷每个角落都照亮如白昼,黑衣的死士将尤铜和吴影所领的人全都镇压下去,占据了巨门巷。   皇上身穿便装,闲庭信步的在芭蕉园里看景。   夜色之景,纵然再好,也比不过御花园,皇上来此自然不是为了看景。   他身边除了个姜太监,还带着赵显玉和抚国公。   流水中,三条鱼在慢慢游荡,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丝毫不知畏惧。   “朕看这鱼还是养的不错,很有几分意境,养鱼好,修身养性,能让性子沉稳些,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为人父母,心思都是一样的,儿子死了,父亲纵然远在千里之外,也难免伤心。”   他说着,侧头看向一直跟随在身后的解时雨。   徐锰的死讯由姜庆传到宫里,当时的情形如何,姜庆一五一十说的明明白白。   文郁是天阉,皇帝清楚,解时徽这个时候出现在徐锰屋子里,怀的是谁的种,他自然也是清楚明白。   之后他再让人去暗中查访,就知道是谁见过了解时徽,又是谁鼓动了她。   但这些他没告诉姜庆,只让姜庆去查,给徐家一个交代。   本就是一桩糊涂事,那就不必追根究底。   若是徐定风借此进京,倒是正好。   地上放着立地的宫灯,同样是明光大作,将众人的脸色全都照的清清楚楚。   解时雨沉默着垂手而立,夜风习习,吹动她的衣袖。   皇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两眼放光的陆鸣蝉,莫名就有一股烦躁之意。   这解时雨,太滑溜了,完全没留下把柄。   和在宫中一样,甚至都没动用她自己的人手,三言两语就办成了事。   陆鸣蝉的两眼放光,也必定是为了徐锰的死而放光。   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这么记仇?   皇上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坐回了凉亭中。   纵然夜里凉快,这么一圈走下来,他额头上也有了细汗。   姜太监先净了手,又换过铜盆,将巾帕轻轻一绞,给皇帝拭了汗珠。   皇帝看着桌上凉着的茶水,指着杯子道:“今天不喝热茶,朕也尝一尝这凉的茶水是什么滋味。”   他又指了指抚国公:“你也尝尝。”   姜太监连忙上前倒茶。   皇帝接过杯子尝了个味:“苦、涩口。”   抚国公也喝了,笑道:“这回甘没了,倒是很醒神。”   “既然醒了神,就说说漕粮的事,”皇上放下茶杯,总算是将此次来的目的说了出来,“水次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他点了点赵显玉和陆鸣蝉:“今天就问你们两个。” 第二百二十五章 全员疑惑   赵显玉站在最前头,因为是解时雨让他带的话给皇上,所以他早有准备。   “回皇爷爷,去年总共收了漕粮四百一十六万石,五个水次仓,一共还有漕粮二十五万石,按照仓位,原本应该有五十万石,损耗了两万,发放了二十万,还有三万石不知去向。”   皇上看向陆鸣蝉:“你说说,这三万石哪里去了?”   陆鸣蝉笑嘻嘻的,不像赵显玉那么庄重:“回皇上,粮食少了,当然是生了老鼠。”   皇上脸色沉沉的笑了一声,并未打算追究这三万石粮食的去向。   身为皇帝,他要做的是抓大放小,不必事必躬亲。   他又看向抚国公:“各库有多少可以出粜,易以新粮?”   抚国公道:“诸路常平、义仓,三年以上可以出粜的,计有米一百五十六万九千石。”   皇帝点头,对这个数很满意:“北梁既然想打漕粮的主意,就腾出些仓库来,沿途将南北漕粮存放其中,真有个万一,各方调度,都来得及,   显玉,你说说这些旧粮,应该如何处置?”   赵显玉想了想:“回皇爷爷,可以直接送去云州,作为军饷,等新的漕粮到了,再送一批,如此一来,粮草的问题就能提前解决,到时候和北梁打起来,就没了后顾之忧。”   皇上的目光看向陆鸣蝉。   陆鸣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卖。”   皇上再看向解时雨:“你说。”   解时雨恭敬道:“千里馈粮,从装车开始,路上人畜消耗,粮草耗损,沿途盘剥,运到军前的粮食,往往不足五成,   最好的办法是将这一批粮食出粜,将卖出来的银两作为军饷,沿途再行筹措,到云州后,再依多少,运送新粮。”   抚国公在心中嗤笑:“一国之君,拿朝政为难个小姑娘,还叫人答上来了,真是丢人。”   他在心里笑皇上,脸上却不敢无礼,一直垂着头。   皇上不情不愿的点了头,决定放过解时雨,也放过自己。   片刻之后,他开始布局。   “今年风调雨顺,朕看过各地奏折,漕粮可按五百万石来算,甚至还有丰盈,此事由户部协助太子去办,   收的漕粮,五十万石,放在沿途水次仓,另一百万石,用漕运按照白粮的规矩,放太平仓,户部入账,由西府调用,   一百五十万石,从码头卸,送兵部,作为军饷,   还有两百万石,由你户部尚书经手,不要声张,放入义仓,不向户部入账。”   抚国公抬了头,就连解时雨,也看了过去。   放在各仓中的漕粮,是以备不时之需,从码头卸的粮食,是诱饵,那这两百万石......   不向户部入账,就等于没有这一笔粮食入库,全都成了私粮。   没有户部入账,但是又存入义仓,这是要用这诱饵钓出来多少硕鼠?   而且这两百万石粮去向不在朝中,就不会为北梁细作知晓,再被成王知晓,需要入库的时候,户部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清点入库。   “皇上圣明。”   成王此时此刻,也在徐府外面的马车里坐着,一动不动。   他受不了解时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打乱他的计划。   从到京城以后,他就步步受挫。   厌恶解时雨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但是徐锰死了,让他对解时雨的厌恶更上一层楼。   这种厌恶又没办法杀了她的现状,俨然成了一种精神折磨,已经快成了他一块心病。   现在这么看着死气沉沉的徐府,想到自己在徐府这条线断了,越发的痛彻心扉。   除非徐府能再来一个徐锰这样没脑子的货色。   正在这里愤愤的想,他忽然看到徐府的角门开了,一个女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护卫只是看了她一眼,根本未曾搭理她。   这女人溜了出来,在月光下随意的晃悠,到处张望,似乎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她看到有马车,就往马车的方向走,越走近,成王就看的越清楚。   头发是枯草,乱七八糟的蓬在头上,瘦成了个尖嘴猴腮的模样。   而且袒胸露乳,身上衣裳也脏的看不出颜色。   解召召。   这个疯子。   成王盯着她一边走一边挠痒,露出来的地方都是被蚊子咬过的痕迹,越是挠,就越是痒,最后挠的自己鲜血淋漓。   她在马车外停住,似乎是被坐在马车外的谭峰吓住,退后两步,又换了个方向。   这时候,夜色里忽然传来一个更疑惑的声音:“解召召?”   成王眉头一皱,撩开车帘,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是对着影子理头发的庄景。   庄景看到解召召之后,先是打了个激灵,随后目光发狠,拄着拐杖攥住了解召召的手腕。   “解召召?”   解召召用两只空落落的眼睛望着他,显得十分茫然,想要挣脱,却又挣不开。   “七郎!七郎救我!”   她虚弱不堪的叫了起来,两条腿踢来踢去,想要将庄景给踹开。   庄景却对她的叫喊没有半点反应,单就是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视线像是刀子,要将眼前这个疯女人千刀万剐。   解召召被他的目光杀了个落花流水,一边试图将自己的手拽出来,一边自言自语:“放开我,七郎会杀了你的!七郎一定会杀了你的!”   “你不是死了吗?”   庄景面带疑惑,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撞了鬼。   “你的丧事我去看过,办的不怎么样,你下葬的时候我也去看过,还曾给你烧过香,你怎么会还活着?”   一边嘀咕,他一边拉着解召召不松开,一步步往前走。   解召召藏在玉兰巷,藏在解臣的后院,藏在徐锰府中,直到今日,才被他知晓。   “原来你没死,”他又嘀咕起来,“七郎是谁?”   成王在马车中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心中也满是疑惑。   庄景对解时雨有情,但是面对解时雨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这样过。   此时他好像是身心失控,被某种可怕的情绪支配了。   也许这种情绪一直都蛰伏在他身体中,不曾出没,只有在面对解召召的时候,才冒了头。   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七郎又是谁?   巨门巷中,宫灯一盏盏熄灭,皇帝背着手,看向天边。   天边冰轮已圆,远衔着江河,是大好美景。   然而他心中也疑惑:“卿云,朕视之为第七子,怎么就看上她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平淡   京城中的粮价,忽然间一天乱过一天。   自从要出粜太平仓三年以上存粮消息传出来后,京畿一带的粮价就开始不稳,从一两银子三石米,一路跌到一两银子十石。   百姓们议论纷纷,一开始米铺从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大家抢着买粮往家里屯。   可随着粮价越来越低,码头上还有粮源源不断的运进来,户部米粮无法出粜的时候,大家都开始观望了。   眼看秋收在即,等到秋收之后,粮价岂不是会更低。   然而观望了不过那么一两天,码头上的船忽然一夜之间全部离岸,再来的粮船都是小船,米铺支撑不住。   这时候新米所剩无几,太子已经开始征收南北漕粮,纵然是丰收,谷粮也将先作为军饷,粮价迅速涨了起来。   太平仓和水次仓的老米开始出库,并且用的是原来新米的价格。   解时雨身在深宅大院中,和郑秋月说话。   “父亲说多谢你帮忙,”郑秋月之前一直惶惶然的坐不住,等到尘埃落定,才算松懈,“成王在京中,怎么能做这么多的手脚?”   好在解时雨干脆利落,直接将米价一压再压,让成王赔了夫人又折兵。   解时雨笑道:“我们有人在北梁做细作,他们自然也有人在我们这里,只是不知道藏在何处。”   “那就不是咱们的事了,”郑秋月又道,“米价跌到一半的时候,父亲都吓了一跳,他老人家让我来问问你,要补多少银子给你。”   解时雨也不客套:“管事还在核,好了我让鸣蝉将账本子带去给国公爷。”   两人正说着话,尤铜忽然在门口开始晃晃荡荡,冲着吴影一招手。   吴影大步流星过去,两人耳语两句,吴影又走了回来:“姑娘,庄子上有点事,要请您去一趟,人在外面。”   郑秋月也是掌家的人,自然知道管家是件琐碎的事,连忙起身告辞。   她出了门,正要上马车,忽然就见解家对面站着个摇头晃脑的人,盯着大门上的牌匾看个不停。   “程宝英!”   她叫了一声,总是不在状况的程宝英侧头看了她一眼。   郑秋月笑了起来,冲着他招手:“你这出家出的连我都忘记了,我是郑贺的大妹妹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程宝英眯着眼睛看了一下郑秋月,脸上悄悄的一红,走过来,从纸包里抓出来一把糖递给她。   “哦,郑姑娘,请吃糖,我就是随便看看。”   郑秋月接了糖,笑个不停:“你出个家,怎么成了这个呆头鹅的样子,我听说你还教镇国公世子和小皇孙念书,你这样鸣蝉肯服你?”   “鸣蝉他聪明,”程宝英盯着郑秋月,差点咬着舌头,“不过我比他年长许多,还是能哄住他的。”   郑秋月笑道:“那你也教教我大哥,他已经公然的在家里绣上花了。”   程宝英连忙点头:“行,下次见了他,我教他。”   郑秋月又谢过他的糖,上了马车离开,程宝英傻了似的站在那里,被灰尘扬了一脸。   解时雨在马车中也看到了程宝英呆站着的身影,并未多言,而是往城外庄子上飞速而去。   马车外,尤铜很不自在的赶车,将马车赶的飞快,尽可能的离金理远一点。   金理并不知道自己不得人心,戴着顶大斗笠,面无表情的跟随。   马车再快,他也跟的上。   解时雨几乎被颠成一粒炒豆,呵斥了一声:“尤铜!”   吴影瞪尤铜一眼,将缰绳接在了手中。   王各庄里,停了数十匹高头大马,厨房里升起炊烟,陆卿云满脸倦色,风尘仆仆,大眼睛黑沉沉的,身上夹风带雨的杀气沉了下去,仿佛是一头正在休息打盹的野兽。   解时雨来的比他想的要快。   陆卿云抬起头看她,见她穿一身温柔的藕荷色,头发乱了,微微的蓬起来,缎子似的黑亮,眉眼弯弯,笑容温柔可亲。   “大人!”   他那暗沉沉的双眼有了光彩,隐隐的冷酷迅速退去,成了一头被驯服的野兽。   大步上前,他用力一握解时雨的手,又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在她额头上重重的亲了一口。   他在成长的岁月中,受尽了苦楚,见识了丑恶,知道了人心,于是双手沾满鲜血,自己投身到了无边罪恶黑暗之中。   以至于他的灵魂都是一把尖刀,无人敢靠近。   只有解时雨给了他一种温柔平和的包容。   解时雨只感觉热血奔涌往上,而酥麻之感从上往下走,两者在心口相交,让她整个人都激荡起来。   她猛地靠近了陆卿云,和他成了个相拥的姿势。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陆卿云差点失控,温暖的手掌覆上她柔软的腰肢,手心也像是着了火。   失态只有片刻,片刻之后,他管住了自己的身心,避免了自己发疯。   成亲的日子还没到。   松开解时雨,让她坐下,陆卿云走到门口,问承光:“催一催饭菜。”   门外的承光一直当自己不存在,此时他一催,立刻就催来了饭菜。   “我只能在这里暂歇,”陆卿云给解时雨盛汤,“接下来要先进宫将御札交还。”   “您受伤了?”解时雨这才发现他手臂上包扎的严严实实,一颗心又快又重的跳了起来。   陆卿云活动自如的晃了一下手臂:“划了一下,包成这样是给别人看的。”   解时雨松了口气。   吃过饭,陆卿云才彻底的从疲惫中透过一口气来,取出一盒月饼给解时雨:“南边做的。”   承光将洗好的桃送了进来。   陆卿云拿了一个在手里,咔嚓一口,感觉这桃又甜又脆,又挑出来一个递给解时雨:“我恐怕有一阵没时间去见你,才让金理叫了你过来。”   解时雨闻言道:“您怎么赶的这么着急?”   陆卿云将桃子吃了:“徐家人亲自上京来接徐锰尸首回云州,成王也裹在其中,皇上紧急召我回京,   处理完京中的事,我便要带着侍卫亲军和军饷,赶往云州。”   解时雨立刻道:“这一路安全吗?”   陆卿云将桃核扔在一旁,笑道:“别担心,只是一路上还得盯着成王和徐家,还要筹措粮草,会累一些。”   解时雨听到这里,将那颗桃子来回的捏了捏,末了道:“成王不会就这么离开,他肯定还会再悄悄回来。”   陆卿云将立在桌边的长刀放到她膝上,低声道:“那你就杀了他。” 第二百二十七章 花事   陆卿云在王各庄修整过后,就快马加鞭赶去宫中。   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已晚,皇宫中的灯火也要分地方,皇上在的地方,自然是亮如白昼,而有的地方,却是长夜不明。   陆卿云的胳膊直接吊在了胸前。   小伤自然是小伤,在他身上,哪一处都比这地方的伤势要大。   但是他在这关键时刻,需要小题大做,让其他人更加相信他的赤胆忠心。   比如大殿中的太子。   皇子们全生了个浆糊脑袋,若是他平平常常,他们就要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不止是他,也许还会认为全天下的人都该为了他们赵家付出。   “卿云回来啦!”皇上扯着嗓门,趿拉着鞋从偏殿出来,“老姜,快给他搬个座儿,怎么还伤着手了,哪里的驻军?竟然敢公然造反!   太医呢,快叫太医来看看!”   他一聒噪起来,整个大殿里就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不过太子觉得聒噪比不聒噪好,至少皇上聒噪的时候,他能少挨骂。   太子是有座的,就坐在皇上右手边的下方,姜太监又搬来矮墩,放在皇上左手边下方。   一东一西两个方位,似乎是皇上有意而为之。   “多谢皇上,”陆卿云叫住要出去吩咐太医的姜太监,“进宫前刚换过药......”   皇上翻看一眼交上来的三道空白御札,打断他:“外面的药怎么比的上宫里的!   算了,反正你是头倔驴,等走的时候那好药,你揣上两三包走,   年纪轻轻,不知道保养身体,等老了有你后悔的时候,伤你的驻军呢,怎么罚了?”   陆卿云道:“处死......”   “死了好,这些蠹虫,徐锰也死啦,朕现在想想,他也算是个人才嘛,就这么死了,实在是不值当,没办法......”   皇上絮叨开了,车轱辘似的说着成王和徐锰,说到口干舌燥,还不肯停,直到陆卿云垂着头,做了个似睡非睡的疲惫模样,才停了下来。   他让太子好生送陆卿云出去,太子推一下动一下,送陆卿云到了大殿外头。   他竭力想要表现出和陆卿云亲近的语调:“陆大人辛苦了。”   只是做太子久了,他已经拿捏不到亲近下臣的语气,反而显得僵硬客套。   陆卿云还了一礼,转身走了。   一出宫,他也没去遇仙楼休息,而是带着两个随从,星夜去了白丹处。   白丹府上,也是冷冷清清,仆人应答都是懒懒散散的,等到开了门,才赔着笑脸将陆卿云往里面请,一边叫人一溜烟的往里面去告诉县主。   陆卿云大步流星的走入了待客的厅房,桌上摆放着一大瓶栀子花。   栀子花本是芬芳洁净的,此时大约是过了时候,已经卷了花边,开始微微的泛黄。   芬芳还在,只是不够鲜美。   白丹听了陆卿云到来,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花,看到陆卿云的一瞬间,她竟然呆住了。   陆卿云还是那个陆卿云,只是她自己变了模样,心中总是惊疑不定,这一瞬间竟然有点害怕。   她在这里困了不少的时日,平常总觉得这家里冷清到了鬼气森森的地步,而陆卿云杀气腾腾,冷酷威武,将鬼气一扫而空,但也带来了新的威慑。   “陆大人,您回来了。”   她坐到陆卿云对面,去看桌上那瓶花。   花不饱满了,但是花茎还是碧绿的,错落有致的从瓶口伸出来,旁边就是陆卿云的双手。   陆卿云的手手指很修长,很大很有力量,是拿刀的手,不是拈花的手。   可是和花放在一起,却有一种奇异的美,好像他这双手,随时会将开到荼蘼的花朵碾碎,蹂躏出花汁。   白丹盯着他的手,低声道:“您是为了成王的事情来训斥我的?”   陆卿云随意道:“你并非我的下属,我没有资格训斥你。”   白丹气息瞬间一乱。   没想到她连被训斥的资格都没有。   她将目光又移到那瓶花上,花黄的好像变得更厉害了,那股香味也正在变淡。   “那您是为了什么而来?”   说完,她又紧紧盯住陆卿云的脸,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   陆卿云很坦然:“皇上决定让你嫁给成王。”   “皇上怎么会突然......”白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倒是更愿意相信这是他的主意。   他一回来,就急着要给解时雨出头了。   “就因为我犯了一次错,我就要嫁给成王?凭什么啊,我不嫁!”   但是陆卿云没有回答她,只是用一贯淡漠的神情看着她。   他不是来跟她商量的,而是来告诉她这个决定。   白丹困兽似的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转了一圈,又恶狠狠出了口气:“我不去!”   “我不是你们手上的棋子,   在北梁的时候,要是知道回来会是这个结果,那我宁愿不回来,   我在北梁做细作,也比嫁人要自由的多!”   这段时日的软禁,她就已经受够了,让她嫁给成王,再回到北梁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   每天被困在后宅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成王生儿育女?   她做不到。   陆卿云道:“嫁给成王,你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成王不可能活着回北梁。   然而白丹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宁愿去打仗,也不要嫁给成王。”   她就算要嫁人,也不会嫁给成王那样的人,阴险狡诈,和这世上大部分男人一样,不把女人当人看。   陆卿云既然说了,那必定就没有了她反驳的余地,她得自己想办法。   心里拿定主意,她再次坐下:“您有空管我的婚事,为什么不去将杀死徐锰的真凶抓住,平息徐将军的怒气?”   “我不需要平息谁的怒气,”陆卿云用食指扣了一下桌子。   “徐家不是已经派人进京了吗?现在局势这样微妙,您怎么还能这样说。”   “哦?那你觉得谁是真凶?”   “自然是背后怂恿杀人者。”   “那就没有真凶。”   “您这是在包庇她!包庇解时雨!   解夫人来求过我,已经将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我,解时徽之所以动手杀人,全都是解时雨挑唆的,   您位高权重,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可您干了什么?   不分黑白,放任解时雨行凶,她的那些手段,我都能琢磨出来,难道您不能?   解夫人去求她,她却说让解夫人看看玉兰巷的解清为了儿子,是怎么做的!   如今解夫人已经在牢里顶罪,等着处斩了!   她欺负自家的弱女子倒是很厉害,怎么不去战场上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妄想   白丹说完之后,目光直勾勾的看着陆卿云,等着陆卿云答话。   陆卿云面无表情和她对视,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神情上的波动,单就是这么看着她,平静到了异样的地步。   太漠然了。   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泥塑木雕,没有灵魂,所以无需投注感情。   迎着他的目光,白丹觉得很疲惫,很无力。   等了半晌,陆卿云才带着笑意说了一句:“她是挺厉害。”   这话不像是责骂,倒像是赞美。   白丹满肚子的话想说,可是面对着这样的陆卿云,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最后咬牙道:“是非不分。”   陆卿云无所谓挨骂,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白丹一眼。   “徐锰的生死,本就是一场权利之间的斗争,这世上没有哪个英雄,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掀翻这一切。”   他说完就走,和来时一样,全都是大步流星。   白丹也跟着站起来,看着他的脚步带着一种不可抵挡的力量,忽然有点慌张。   “我不会嫁给成王!”   她大喊了一声,随后猛地拔腿追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很短,但她就是追不上陆卿云。   “我不嫁!”   她的叫声引来了嬷嬷,想要辖制住她,却被她几下拳脚给推开,陆卿云没有回头,已经上了马。   白丹拼命追了出去。   在黑暗的街道上,她沉默着追赶,有话想要说,可陆卿云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一向是如此,不喜回头。   白丹停了下来,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大口吞咽着空气。   一颗心因为奔跑而剧烈跳动,无法平息下来。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不会做出追着陆卿云跑这么愚蠢的事。   谁想嫁成王谁就去嫁吧,反正她不嫁!   她要走,几个嬷嬷是拦不住的,之前她肯被关在这里,无非是对一切还抱有幻想。   现在陆卿云给了她最后一击,她要走,也很简单。   放倒碍事者,简单的收拾出一个包袱,装了钱财,取了她防身的利刃,牵上马,她没有急着出城,而是先去找了三风。   三风是从睡梦中被她晃醒的,见她这一身远行的打扮,再看她急急忙忙翻箱倒柜给他收拾行李,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   不是梦。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白丹推了他一把:“赶紧穿衣服洗把脸,我们现在就走!”   “啊?”   “云州不是要打仗了,我们去云州建功立业去。”   “我还有差事......”   “不干了,走狗的差事有什么好干的!我这县主也不当了!”   三风摸不着头脑,心想见官大三级的侍卫亲军,就算是走狗,他也乐意干。   “可云州应该用不上我们,徐将军手下有不少干将。”   白丹越发着急,将手里乱七八糟的衣服一摔:“你到底走不走?不去云州,就去北梁!”   三风将衣服捡起来,小心翼翼笑道:“姑娘,单凭我们两个过荒漠,那就是去给狼群送吃的了。”   陆大人单枪匹马要过荒漠,尚且需再三小心。   他们两个?   “你怎么这样胆小!”白丹瞪着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三风不动声色的和白丹换了个方向,将她堵在了门内:“您怎么突然要走?”   白丹将两道秀眉一立:“陆卿云那个王八蛋!竟然要将我嫁给成王!”   三风心想没有这个王八蛋,他们还在北梁给人做牛做马。   他尽可能的和颜悦色道:“陆大人究竟是如何说的,您跟我说说?”   白丹答道:“他说我嫁给成王就自由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三风琢磨了片刻,低声道:“您想想陆大人的手段,他怎么可能让成王平平安安的回北梁去,   您甚至都不必嫁,只要行了定礼,等成王一死,您日后顶着北梁王妃的头衔,自然不会有人再逼着您改嫁......”   白丹冷笑一声:“听你们的,那我成什么了,勾栏里的小姐们?   我不嫁也照样自由,谁都拦不住我,   我这就去云州,投到徐将军麾下,自有一番功劳可立!”   她说着伸手就去推三风:“你贪恋荣华富贵,我自己去!”   三风着急道:“姑娘,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您既想这样又想那样的......”   白丹抽出袖中匕首指着他:“给我让开!”   三风不肯让,知道她这一去,往后哪里还能有现在的日子过。   没了他护着,她冒冒失失的,早晚要将自己赔进去。   陆大人虽说不言不语,但对他们也是关照过的。   “姑娘,我先送您回去,您冷静的想一个晚上......”   话还没说完,白丹的刀尖已经扎进了他的胸口。   她捅完三风,就将胳膊往回一抽,也不再管三风,自己转身就跑,骑上马,一路往北去。   从北方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凉意,精神一直在亢奋和灰心中交替的白丹,醒过了神。   她骑在马上,看着星空压的极低的旷野,心中忽然一慌。   虽然不敢承认自己是后悔了,但她内心深处确实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她为什么不信任陆卿云?   从北梁回来的一路上,陆卿云永远都是那个挺身而出的人,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是参天大树,遮挡了一切风雨。   她为什么不信他?   还有三风,她怎么能对三风动刀子?   这时候,她才去看自己带着的刀,刀锋上的血已经凝固,污在上面。   三风心善,不管在那里都尊敬她,都让着她,她那下意识的一刀,是捅的左边还是右边?   三风还活着吗?   一想到不知道死活的三风,她连刀都拿不住了,刀子猛地掉在地上,她掩面哭了起来。   她对谁都是理直气壮的,唯独这一次理直气壮不起来。   心中的负罪感成了无形的巨石,沉甸甸的压在了她身上。   在黑暗中,她狠狠的哭了一场。   手掩着脸,眼泪从指缝往外漏,哭的泪眼模糊,看不清前路退路在何方。   伤了三风,彻彻底底输给了解时雨,她怎么能不后悔,怎么能服输?   当初在北梁,陆卿云是怎么欣赏她的?是怎么利用她的?   怎么到京城,一切就都变了?   他简直没有心,没有热血,没有感情。   明知道她争强好胜,他还偏要站在解时雨那边,只许解时雨放火,却不许她点灯。   她不服气! 第二百二十九章 佛祖   白丹将自己哭的两眼红肿,在原地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陆卿云的人来寻她。   陪伴她的,只有一匹老马。   马不通人性,只知道在路边大嚼花草,她在老马持续不断的咀嚼声中,下定决心,要往北去。   她不知道,陆卿云连夜上了普陀寺,连冯番都没寻到他。   四更天的时候,普陀寺的钟声响了。   天色未亮,人睡的很沉,正是个鸡鸣狗盗的时辰,钟声也涤荡不开夜色,再加上慢慢凝结起来的雾气,让人越发倦怠。   然而钟声一响,修行者就得起香坐禅,不能懒惰。   藏经楼佛像宝相庄严,顶含金光,慈悲为怀,佛像之下,安坐着随着钟声而醒的陆卿云。   陆卿云半闭着眼睛:“茶。”   金理递上一碗浓浓的冷茶。   陆卿云一饮而尽,将茶碗给金理:“换承光来。”   金理一声不吭,拿着茶碗,踏着地上的血往外走。   蒲团上跪着个老和尚,头深深的埋下去,鲜血顺着地砖往外淌,已经有了一滩不小的血泊。   佛祖将他渡化了。   承光换了金理进来,带了一大碗豆浆和四个馒头,陆卿云就着这满室的血腥味,连吃带喝,咽了个干净。   “成王怎么说?”   承光道:“成王他是朝中贵客,北梁来使,不可能来见您。”   “嗯。”陆卿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踩着浅浅的一滩血泊去看墙上的画。   画的是玄奘取经图。   身披袈裟的大师,站在滚滚河流边,双手合十,面色虔诚,正在礼拜观音。   身后弟子手牵白马,桀骜不驯,遥望着观音而不施礼,目含讥诮,仿佛已经洞察这粉饰的世间太平。   陆卿云看过了,在香案上随手拨弄着剩下的九个竹筒,随手从中挑了一个出来。   打开取出里面的纸条,他随意道:“四海银楼史通。”   承光立刻领命出去,看一眼严守藏经楼的护卫,交代其中两人,一人往成王府去,一人去拿史通。   史通是四海银楼的大管事。   被带走的时候,他还大放厥词,认定自己无罪,要上衙门告陆卿云滥杀无辜,并且对陆卿云嗤之以鼻。   然而一进藏经楼,他的大义凛然立刻消失殆尽。   屋子里其实并不大,史通脑满肥肠,身形过大,一进门就显的屋子里十分拥挤。   尤其是地上还跪着个死人。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地上的尸体和血污都被照的一清二楚,他当即吓得两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陆卿云面前。   膝盖上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在大热天里不住的冒冷汗。   他和死了的和尚不一样。   和尚是个出家人,再如何害怕,也看破红尘多年,有个虚无缥缈的佛祖托底,而史通则是个文人,并且是没有气节的文人。   面对陆卿云这个大匪徒,他脆弱的不像样,不打自招,将自己何时开始给北梁做事交代的清清楚楚。   陆卿云冲着承光招手,承光上前,一言不发的动了刀。   史通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古怪的声响之后,很快就没了动静,倒在地上成了一滩软肉。   成王在京城的“钱袋子”,就这么死了。   屋子里彻底拥挤起来。   陆卿云又挑了个竹筒,迈步出去,承光抬着椅子跟在后面。   地上只留下凌乱的血脚印。   如此抽签似的杀戮,一直持续到正午,小竹筒只剩下了四个的时候,成王上了山。   打开院门的一瞬间,成王被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冲的头皮发麻,尸体东一具西一具,以各种姿势匍匐在地。   而陆卿云安然而坐,在那其中吃吃喝喝,心静的很。   长刀立在他腿边,像是一把普通的砍柴刀,一刀下去,人命如同枯木,被他给收割了。   成王自认为自己是个狠人,无论是胆量还是心计,都算是上等,此时也觉出了自己不够“恶”。   他还是被礼教和身份所束缚了。   陆卿云不一样,他心无旁骛,百无禁忌,专心“作恶”。   “陆大人,”成王一脚踏进血里,“久闻大名,没想到你为了见我,会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这些人还是你应该保护的百姓。”   陆卿云似笑非笑:“叛国者,不无辜,你不来,我可以杀更多。”   成王拿不准陆卿云手里还掌握着多少东西,只能笑道:“你不审问,就定了人家的罪,这可算不得一个好官,你就不怕被人秋后算账?”   陆卿云点头,表示自己怕。   就是怕的很敷衍,好像是为了附和成王。   “成王殿下,你来的时间够久了,三天,我只能再给你三天。”   他说完,随手一指地上的尸体:“否则这只是开胃菜。”   成王笑了一声,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陆卿云这是要亲自将他驱逐出境,今天这些杀戮,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下马威。   他一天不走,陆卿云就会一个接一个的拔掉他在京城中的钉子。   到最后,很有可能是他身边的人,或者是他自己。   “可我还没找到合意的妻子,总不能让我随意找一个带走吧。”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陆卿云拍了拍刀,“这才是我的事情。”   成王听了这话,张口结舌,发现对着陆卿云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能拖延任何时间。   于是他起身,正色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三天之后,我走,   但是我也想奉劝你一句,过刚者易折,善柔者方不败,   现任皇帝容得下你,是因为他心明眼明,但是下一任呢,那些平庸之辈,可不懂什么叫知人善任,   要是你有了难处,可以到北梁来找我,我替北梁许你高位,无论何时,都算数。”   说完,他转身就走,越走越觉得骇然。   陆卿云纵然人不在京中,却能将京中的消息一网打尽,连他手里这些布下多年的暗桩都清清楚楚。   死的这些人里,有一个已经不再为他做事,改名换姓,算是重新活了一场,都没能逃过陆卿云的罗网。   他的雄心抱负,原本可以在这里慢慢的、偷偷的施展,将这里闹个鸡犬不宁,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好说了。   走到大雄宝殿,里面结跏趺坐的佛像面带微笑,正在看他。   他停下脚步,上了一炷香。   “佛祖啊,让陆卿云尽快死掉吧。” 第二百三十章 围追堵截   三风和下山的成王擦肩而过。   他的伤口疼了一夜,血也流了不少,好在并没有一命呜呼的迹象。   疼到早上,他先去看了大夫,然后自己琢磨着补了补,吃了三个红糖卧荷包蛋。   吃完一抹嘴,他又听到陆卿云此时在普陀寺,于是雇了顶轿子,跑到普陀寺来了。   到了藏经楼外,他说明来意,承光打开门,带他进去。   门一开,三风立刻愣住。   整个藏经楼潮热的如同酒楼里的大厨房,血腥气在这潮热中扑面而出,混杂着尸体身上的尿骚味,冲的人往后一退。   几个护卫正在拖走尸体,打水冲地,还佛祖一片净土。   陆卿云又搬回了屋子里坐着,正垂首看信,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三风连忙迈开脚步,在污水中走了进来。   “陆大人。”   他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又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对着陆卿云,他那伤口更疼了,让他只有出气的劲,枯站了半晌,他低声道:“白姑娘鬼迷心窍了,昨天夜里,她负气说要去云州,现在还未回来。”   说完这话,他悄悄地看了一眼陆卿云,见陆卿云毫无反应,还在看信,又壮着胆子开了口。   “属下没能将县主拦住,还被她捅了一刀子,实在是丢脸,属下听县主说不想嫁给成王,可她这么一走,会不会坏了您的事?要不您派个人去找……”   他一方面是请罪,一方面是存了私心,想让陆卿云派人去将白丹找回来。   白丹看着经历颇多,实则一直被人庇护着,从前是她爹,后来是他,等到了京城顺风顺水,越发的自负起来。   去了云州,只怕会大受打击。   陆卿云收了信,抬头看他一眼:“人念旧念主是好事,但过了就会坏事。”   三风听了这话,惭愧的垂了头。   白老爷子对他有恩,又是他的旧主,所以他没办法对白丹的生死视而不见。   但陆大人说的“坏”,他也是深有体会。   他再管下去,会被白丹拖累死。   “属下明白。”   陆卿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成王那里,谁都是一样的。”   不是非白丹不可。   只要是未定下婚事的姑娘,都没有区别。   三风沉默着点头,目送陆卿云往外走。   陆卿云要是惊、怒、斥责、打骂,他都觉得此事还有挽救的机会。   白丹面子薄,陆卿云的人去找她,也可以给她一个台阶下,让她回京城来好好过日子。   可陆卿云将白丹视若无物,波澜不兴,他就不得不在心里叹口气。   他尽了最后的心意,往后再不管这些破事了。   ......   由北往南的茶肆中,行商一队接一队的过,徐家的人马才从这里离开不久。   这里离京城不远,今夜他们就能进城。   一老一少在徐家人离开不久后进了茶肆,年轻人将两匹马交给伙计,又塞了碎银子过去,小声交代道:“草料里掺一半黍。”   伙计连连点头。   天热,地面也是热的,将人的鞋底都烫软了,桌椅板凳都不硬朗,随时准备着和热浪一起融化。   戴着黑色大圆帽的老者走的很慢,每走一步都在皱眉。   从外面进来,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距离,就让他感觉到了一股视线黏在他身上。   冰冷刺骨。   他往四周看了一圈。   四周都是过客,形色匆匆,除了跑腿的伙计,没有人注意他。   但他的直觉却越发强烈,越是往店里走,越是想要退出去。   退是不能退的,这个时候退出去,就连这名热情的伙计都要起疑心了。   收敛心神,他照常坐下,要了饼和汤面。   年轻人也跟着坐下,好奇的东看一眼西看一眼。   吃食上的很快,两人取了筷子开吃。   吃了不到两口,年轻人瞅了一眼才进茶肆的人,惊的低了头:“爷,您看......他怎么在这里......”   进来的人是陆卿云。   陆卿云穿一件鸦青色单衫,坐到了霞光中,要了茶,目光静静的在茶肆中巡视。   他身后两个随从都是素面短褐,斗笠遮眼,木头似的站着。   老者挑起碗里的面,低声道:“别管他,他是个疯子,吃完我们就走。”   年轻人嗯了一声,赶紧低头吃喝。   飞快将面条往嘴里塞,还没塞完,他忽然眼前一暗,就见陆卿云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   “噗”的一声,面条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   他呛了个满天飞,用袖子掩住面孔,猛地咳嗽一通,刚平息下来,就被那两个木头似的随从吓的又咳嗽起来。   他的喧哗并未让陆卿云有多余的表情:“徐将军,皇上请你进宫去叙叙。”   老者取下头上的帽子,露出花白的头发,长叹息一声。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脸上涂抹过,还特意让徐家的人走在前面,他不远不近的跟着,这一路上都太太平平,也不知道是什么何时被陆卿云给盯上的。   陆卿云指了指外面的马:“好战马。”   普通的马吃的是干草料,肚子会往下坠,只有上好的战马才**细粮食,肚子也收的非常紧实。   这一路上徐定风已经改了一半的草料,这马的精神也差了不少,没想到依旧被陆卿云给注意到了。   徐定风看着自己日益发福的爱马怔了怔,只说出三个字来:“好眼力。”   他又提起茶壶,倒上两杯茶,一边喝,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   “我这次来,就是想送我儿最后一程,白发人送黑发人,难过啊,   不过你放心,我虽然擅离职守,可云州还是固若金汤的,我最好的兵都在那里,不会出任何差错。”   陆卿云不答话,捏着茶杯转动两下,只做了个高深莫测的笑。   徐定风来,无非是趁成王在此,想浑水摸鱼。   一个成王、四个皇子、还有千军万马的徐定风,能将京城这滩浑水搅动的更看不清。   他要做的就是快刀斩乱麻,将成王和徐家人悉数驱逐。   京城中只留下几个皇子,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走吧,”徐定风也看出了他的意图,“我这把老骨头,可累坏了。”   他这些天,身体确实有些不适。   尤其是刚才和陆卿云呆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也受到了压迫。   陆卿云身上有一种无形的、令人胆寒的、没有商量余地的危险。   出了门,徐定风活动着手脚,又嘀咕一句:“这回,皇上可要高兴坏咯。” 第二百三十一章 哈哈   送上门的把柄,皇上确实高兴坏了。   陆卿云和徐定风进宫,皇上立刻站起来,免了徐定风的礼,先清脆响亮的哈哈了几声。   哈哈完毕,他亲自迎下台阶,使劲一拍徐定风的肩膀:“徐老弟!多年不见!你这头发也见白啦!”   这一嗓子出来,太子心里就犯了嘀咕,不知道老父亲的身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倒不是盼着老父亲明天就病亡,可也不能这么天长日久的活下去。   徐定风中气十足的打着哈哈:“臣哪里敢当陛下这一声老弟,陛下龙体康健,风采依旧,臣老啦,自愧不如!”   “坐坐坐!”皇帝指挥姜太监搬来矮墩子,“朕也老了,被这些不孝子气的!云州多亏了你,这么多年朕都没怎么操心!”   徐定风看着自己的座次在陆卿云之下,目光一闪,随后又恢复如常:“臣这次也是为了那不孝子来的!”   紧接着,两人好像两只聒噪的麻雀,开始大谈特谈,不时的哈哈两声,寒暄两句,又将家中的不孝子拎出来狠狠骂上一通。   整个大殿里都是他们两个的声音,热闹无比,好像真的是多年未见。   皇上和臣子拉拉家常是不碍事的,乍一看,徐定风是皇上的爱臣,对他的信任还在陆卿云之上,徐定风对皇上也是一片赤胆忠心,大可剖开来看。   然而两个人面上笑成了菊花,嘴里说的热闹,宛如多年好友,但心里该恨的还是恨,该骂的还是骂。   皇上恨徐定风在云州做土皇帝,军饷是数以万计的往下吞,连驻军他也插手,事情却没办好。   徐定风则是恨皇上卸磨杀驴,有了个陆卿云,就容不下他了。   在云州呆久了,他在心里骂的更粗野一些,连累的范围也更广,将陆卿云死去的娘都给肏了一遍。   不过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徐定风在心里再如何厉害,终究是落了下风。   他擅离职守一事,皇上哈哈完了,也没忘记追究。   不仅降了他的品级,还将他此次进京的两个儿子悉数扣押在了京城。   而且三天后,将由陆卿云带领一千侍卫亲军,携带军饷,和徐定风一同前往云州。   顺道再带上成王,严加看管。   徐定风出宫的时候,气的差点发疯。   他原本打算见一见文定侯世子,再见见诸位皇子,如今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下,什么也干不成了。   不仅如此,他回到家中之后,命人出去打探一番,却发现京城的形势与他想的截然不同。   太平静了。   难道是他离开京城太久,对局势判断有误?   还是说他的情报没有错,只是因为陆卿云的回归,一切喧嚣都暂时寂静了下去。   他想的没错,京城的寂静确实是因为陆卿云的回归,所有蠢蠢欲动的人和事,全都蛰伏了起来。   陆卿云就是皇帝的一根定海神针,走到哪里就定到哪里。   有他在的地方,最好不要心存妄想。   陆卿云回到京城的第二个清晨,整个侍卫亲军三衙都噤若寒蝉,等着陆卿云前来。   三衙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们齐聚一堂,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除了冯番。   他也心慌意乱,只是他一心慌就坐不住,就想絮叨,为了堵住自己的嘴,他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着茶,嘬完一杯又一杯。   一旁有人靠近他:“老冯,昨天晚上有旨意要带人去云州打仗你知道不知道?”   冯番小声道:“我能不知道吗,我不仅知道,还听说这次不是带哪个司,是要挑人,后天就得出发,   这怎么挑?   相马还得翻蹄亮掌呢,挑人难不成看一眼就能走。”   又有人靠近冯番:“这是真刀真枪的上战场,确实得好好挑。”   冯番点头:“到了云州,还得跟徐将军的人打擂台,去了日子也不好过,好在我们这样的老货,应该不入陆大人的法眼。”   “阎王爷让你去,你敢不去?”   “不敢。”   听到阎王爷三个字,冯番又忍不住端起茶杯给自己压压惊。   刚要再碎嘴几句,门外候着的护卫一溜烟跑了进来。   “来了!诸位大人,”护卫声音不敢太大,额前的头发都给汗湿了,“陆大人来了!马车到街拐角了!”   所有人齐刷刷站了起来,上下左右的整理自己。   “快去其他地方传信,”冯番对护卫道,“都打起精神来,别被大人挑出纰漏来,不然被扒皮了别找我求饶。”   护卫拼命点头,又跑了出去。   大家一颗心都七上八下,一刻比一刻紧张,按照职位大小排成一排,一丝不苟的去了门外等候。   清晨的太阳还不算十分炎热,但是也明晃晃的刺眼,天边一丝云彩也没有,站在外头的人全都被晒的发晕。   好在马车总算是来了。   乌沉沉的马车出现在众人眼前,冯番等人立刻挺直了腰杆,不由自主的严肃了面容,就连看门的小侍卫们也都不约而同的收敛起了调皮的笑。   一共两辆马车,马车周围全是护卫,两两相对,共有十对,前后隔着不到五步远。   护卫们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红交织短褐,头戴圆帽,外面罩着披风,腰挎大刀,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按在刀上,瞬间便能出刀。   侍卫亲军的儿郎们见了这阵势,既心有戚戚,又隐隐有透出一股傲色。   只有他们陆大人出行,才能有这气派。   承光赶的是第一辆马车,马车稳稳停下,承光先下马,金理先从马车里钻出来,一言不发的撩开了青幔。   冯番等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陆卿云,可不知为何,对陆卿云的畏惧并未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此时他们个个都是心中忐忑不安,目不转睛的盯着第一辆马车,以至于徐定风从第二辆马车出来的时候,根本无人理会。   冯番有一阵子没见陆卿云了,往前一探,就见陆卿云一身黑色团祥云团领衫,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纱衣。   他没戴帽子,因此抬头随意一扫,那冷冰冰的目光就直直扫向了迎接的众人。   受了他毫无感情的这么一个眼神,众人都在心里想这位大人官做的越来越大,人也越凶神恶煞了。   打头的三位都指挥使,连冯番在内,都努力的调出一个恭敬的表情,上前恭迎他。   “陆大人,”冯番顶着一张大胖脸,“您巡视驻军辛苦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憋屈的老徐   陆卿云面无表情的看向冯番,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冲着徐定风一点头:“徐将军,请。”   侍卫亲军众人不知道徐定风也来了,此时陆卿云一说,大家才注意到第二辆马车上的人竟然是边关大将。   然而知道归知道,在陆卿云面前,他们将侍卫亲军的目中无人贯彻到底,肃然的冲着徐定风行了一礼,随后就跟着陆卿云鱼贯而入了。   徐定风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等冷遇。   不过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决定要来此看看,就只能先将这笔账记下,等回到云州,再行计算。   进入厅堂之中,陆卿云坐了主位,徐定风不得不再次屈居于下。   没有陆卿云之前,他人在云州,但心在天下兵马,且是众望所归,陆卿云横空这么一出世,执掌西府,他就得屈居第二。   不过如今陆卿云也是个有名无实的统帅,等和北梁一仗打完,一切终究是要回归本位的。   冯番殷勤备至的上了茶。   陆卿云抬手拍了拍冯番的肩膀:“挑选人去云州的事,你知道了。”   冯番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和宫中哪位太监学的,弯着腰小心翼翼的点头:“是。”   陆卿云冷冷的看他一眼:“那就你督办吧。”   冯番冒了一层冷汗,一张脸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他想把自己这张破嘴给缝起来,同时心里暗暗疑惑,陆大人明明是从外面进来的,他怎么知道自己嘴碎了?   难道他是猜的?   还是本来就打算把这件事情交给他?   不等他想完,陆卿云已经起身:“你陪着徐将军吧,我去处理公务。”   冯番连忙应了,将脸笑成一朵花,面对了徐定风。   反正他是一张笑脸,四面八方奉送,见了谁都亲亲热热,真正的能屈能伸,又不记仇。   侍卫亲军里出了他这朵奇葩,也是实属罕见。   眼看着其他人随着陆卿云再次鱼贯而出,他搜肠刮肚的对着徐定风笑道:“徐将军这一路辛苦了,是走的官道过来的?”   徐定风喝了口茶:“由北而来,除了官道,莫非还能走水路?”   “哦,”冯番尴尬一笑,“也是,只能走官道。”   走水路能被那几条大江大河冲的尸骨无存。   他想了片刻,又恭维道:“您这气色,比上次在云州还好,真是老当益壮。”   徐定风道:“我刚死了儿子,你哪里看出来我气色好了?”   冯番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徐三爷在京城的时候,也常来侍卫亲军和人练手。”   徐定风冷淡的道:“是啊,我一个好大儿,竟然叫个女人捅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位什么解夫人神功盖世,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这话冯番就不好接了:“您节哀……我再给您添点茶水,您尝尝我们这里的花生酥?”   徐定风没准备为难他,反而挺看得上冯番的,能在陆卿云跟前站住脚,这份左右逢源的功夫,可不简单。   他在这阴凉处坐了一会儿,也心平气和起来:“你这挑人打算如何挑,一千个人,可不好挑吧,要不要我帮忙,这看人,我还有点准。”   冯番连忙道:“好挑好挑,就将那些年轻力壮的挑出来就行了。”   对着徐定风他是这么说,徐定风一走,他就为难起来。   侍卫亲军里几乎全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这可怎么挑。   抽签?   拿了名册,他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深感这差事不好办,要是因为他挑的人在云州出了差错,那真是大罪。   思来想去,他将东西一收,到外面买了两大盒瓜果点心,拎着东西去了巨门巷。   陆大人是个冷面阎王,他不敢去问,解姑娘就不一样了,姑娘家,总比陆大人要柔和些。   拐弯抹角的请解姑娘帮他问问陆大人的意思,这事情就好办了。   殊不知陆卿云就在巨门巷中。   巨门巷里的花园修葺的很好了,解时雨坐在凉亭中扇风,陆卿云吃了个月饼,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陆鸣蝉扑到他背上:“大哥,别吃月饼了,离中秋还有一个月呢,我们吃烤肉吧,成王家里那个哭包说他们吃的烤肉特别好吃。”   他开始抽条,胃口总是很好。   陆卿云反手将他从背上撕下来,含笑看着解时雨:“吃不吃?”   陆鸣蝉在一旁冲着解时雨使劲眨眼睛:“吃!”   解时雨笑道:“太燥了,我让小鹤煮点去火的汤。”   陆卿云起身,从花草里抓了一把金银花出来:“就煮这个,我来。”   他真的是什么都会干,不仅会烤羊肉,还会煮金银花水,陆鸣蝉围着他叫个不停。   “大哥,北梁也这么烤吗?”   “不是,他们用干牛粪。”   “那我们也得用干牛粪,大哥你等等,我这就让人买去。”   陆鸣蝉飞也似的往外走,喧闹声跟着他一起往外飞,花园里就只剩下了这一对男女。   陆卿云片下来一块肉,蘸上盐末,送到解时雨碟子里:“尝尝。”   解时雨吃了,笑道:“香。”   她抱着裙子靠过去:“我来切,除了盐,还要别的佐料......”   话未说完,她忽然停住,面红耳赤的低下了头。   靠的太近了,她的鼻尖就在陆卿云的身前,陆卿云身上的带着木炭的气味,直冲入她鼻端。   陆卿云低声问:“热不热?”   解时雨小声回答:“热。”   陆卿云看了一眼她的侧影,将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握力道很大,是要往死里攥住解时雨的手,要将她的灵魂与肉全都与自己合为一体。   爱意含在口中,是滚烫而充满力量的,被他颤抖的藏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火堆上传来滋啦的油声,微微的苦味传出来,上好的羊肉要煳。   陆卿云松了手,将羊肉翻了个面。   片刻后,解时雨问他:“大人,和我......您后悔吗?”   陆卿云叹了口气:“你再不来,我都要老了。”   “干牛粪!”陆鸣蝉又飞了回来,“还真有卖。”   他一面飞跑,一面看到解时雨飞快起身,坐了回去,拿那团扇拼命的扇。   “嘿......”   他的眼睛是不会出错的,而且人虽然小,但万事都懂,一挠头,他停在芭蕉叶旁边,感觉有点孤独。   好像经历了一场单相思一样。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冯大婶   陆卿云悠然地坐在芭蕉旁边的石头下,捅开炉火,敲碎干牛粪扔进去,扇出火星,添上一把碎木屑,“呼呼”的一声,火光大作,喷出了雪白的烟雾。   他将烟雾扇开,提起水壶,晾在一旁。   在这样的烟雾中,陆鸣蝉独自一人占据一条长凳,先是坐着,随后又躺着,最后吸着羊肉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垂涎欲滴的爬起来,坐到了陆卿云身边。   这烟熏火燎的一切让他很舒服。   舒服和食物的香味驱散了他的孤独,让他没再觉得自己是夹在两个大人中间的讨厌鬼。   他不是讨厌鬼,自然就有别的人来做讨厌鬼,那就是冯番。   冯番和世上所有不得人心的大婶一样,总挑那些不该出没的时间出没,专门打扰世间有情的小儿女。   他这样不得人心,自然在花厅里受到了冷遇,只有小鹤给他上了苦茶和点心。   点心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旮旯角里掏出来的,甜的发齁,齁得他吃半口都想咳嗽。   在他险些被点心齁死之前,解时雨总算是到了。   冯番连忙站起来,对着解时雨笑道:“解姑娘,我来叨扰了。”   解时雨请他坐下:“冯大人,请坐,您是来这里找我的,还是来找陆大人的?”   冯番知道解时雨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当即将自己的来意说了。   “三司挑人,马军司和步军司不必说,这我都熟,唯独殿前司麻烦,殿前司中随驾的人众多,都是精中选精,可实际上,因是在皇上面前行走,也有世家子弟为了漏个脸,塞在里面......”   解时雨笑道:“您不去和陆大人说,怎么来和我说?”   冯番实话实说:“当然是不敢。”   为了和解时雨套近乎,他很是舍得下保证:“日后解姑娘有我帮的上忙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也包在我身上。”   横竖解时雨又不去战场,哪里来的刀山火海。   解时雨欣然一笑,接了他的夸下的海口:“那就一言为定了。”   冯番点头如捣蒜:“那这事就托您帮我问问陆大人,这时间上也赶的很,后天就要走......”   解时雨道:“不必找陆大人,你去抚国公府上,找他要个人。”   “谁?”   “李旭。”   冯番顶着大太阳,亲自出马,找到兼管着吏部的抚国公,抚国公听他要李旭,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片刻之后,他从茫茫思绪中揪出来了李旭。   他记得这小子是姜庆的外甥,是个务实的,不仅勤恳,还知道变通,在京府衙门也历练过。   运气也不错,张宣一显出颓势,姜庆立刻就将他塞进了吏部。   能在六部,自然比在京府衙门强。   可这吏部挑人和侍卫亲军挑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就算要请吏部帮忙,冯番怎么又指名道姓要李旭?   他狐疑的看着冯番:“李旭难不成也叫你一声舅舅?”   冯番失笑:“国公爷想哪里去了,李旭之前操办过侍卫亲军调去兵部的事儿,我跟他打过交道,见这小子还不错,这才找的您,   也不用他干别的,就帮我理一理名册。”   抚国公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对李旭也来了兴趣,当即一拍打腿:“走,我亲自带你去。”   他们两个到的时候,李旭正站在阴凉的墙角根喝绿豆汤。   捧着个大瓷碗,他喝的正起劲,喝着喝着忽然察觉四周一片寂静,悄悄抬头一看,就见抚国公和冯番齐齐站在了他面前。   “国公爷!冯大人!”   他默默将绿豆汤放下,看一眼这二位的神色,好像并没有对他偷闲的事有愠怒之色,放下心来。   抚国公走到他桌边,将桌上等级考课的册子翻了翻:“不错,是个细心人,县政看的很熟。”   冯番笑道:“国公爷,我就要这份细心,我这赶时间呢。”   “我知道你着急,”抚国公很理解他,“这么点小事,难不成我还为难你,李旭,你跟着冯大人走一趟,侍卫亲军要挑人去云州,   等会儿,我也一起去,这是大事。”   李旭连忙点头,埋头跟上这二位的脚步,一同去了侍卫亲军。   一进门,冯番立刻将所有名册翻了出来,将侍卫亲军那一箱子交给李旭。   “小老弟,其他的两司,我先勾选着,这殿前司的人,你照著名册看,能去云州打仗的你就勾上。”   李旭盯着箱子,顿时感到重任在肩。   抚国公拍着李旭的肩膀:“你就放心的干,干的好干的坏,都有冯大人兜底,我们吏部就是来帮个忙。”   李旭点头,放心坐下翻阅名册,冯番则出去安排殿前司的人。   殿前司的都指挥使倒是很配合,陆卿云安排下来的事,他不敢不配合。   抚国公无所事事,就盯着李旭干活。   他发现李旭挑人很有意思,殿前司的人过来,他并不去翻名册,只抬头看人。   挑的人也是五花八门。   抚国公看着他勾的一个年轻后生,并不怎么高大,甚至可以算的上瘦弱,懒懒散散的往那里一站,也不像是个能人。   从箱子里挑出这人的名册,他翻开一看,这懒懒散散的人竟然还能百步穿杨。   李旭这双眼睛,是真毒,看人看的极准。   要不是冯番找上他,他竟然就要错过这么个好帮手了。   抚国公面带笑意的看着抽空喝茶的李旭:“李旭啊,这次要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李旭两只眼睛盯着茶杯,仔细想了想,没觉出辛苦。   不过他看抚国公欣慰的神色,感觉自己这回怕是要高升了。   抚国公拍拍李旭走了。   冯番飞快塞了块小月饼,还叫上李旭一起吃:“解姑娘那里的,我出门送了我一点。”   李旭拿起月饼,忍不住问:“您是从巨门巷出来的?”   冯番点头:“可不是,要不是解姑娘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才干,我看必定是陆大人留心过你。”   李旭咬了口月饼,心中长叹一声,心想这回可得对解时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她这么轻轻一推,倒是给他推出了一个锦绣前程。   冯番又道:“诶你说这月饼哪里买的,京城不时兴这口味,怪好吃的。”   李旭仔细品了品:“像是南边的口味。”   “南边?”冯番琢磨着,“码头上的船带回来的?我也去买点。”   李旭道:“应该是陆大人带回来的吧。”   冯番的腮帮子凝固住。   他去巨门巷的时候,不会陆大人就在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成王可恨   京城繁复的情形在陆卿云手里被斩断,快的令人匪夷所思。   成王不过是去赴个会,就被一位家道中落的官家女子所缠,被迫订下了亲事。   徐锰则早已被钉死在棺材里,在这炎热的天气中一发不可收拾的发臭腐烂。   哪怕不打开棺材,每个人的脑海中也能浮现出一副蛆虫遍地的骇人景象。   徐定风辛苦一场,最后赔了两个健全的儿子被押在京城,扶棺回云州。   陆卿云则带领着侍卫亲军,一路“护送”。   就连老天爷都欺软怕硬,站在陆卿云这一面,没给他们因为下雨不能成行的机会。   陆卿云领着众人离开京城的那一日是艳阳高照,第二天就是风摇草木,湿云绵绵,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徐府在这一场大雨中紧闭着大门,两个徐家儿郎鹌鹑似的在府中休养生息,看起来似乎是绝不掺和任何事。   整个徐府,好像从徐锰死后就开始腐朽,他住过的宅子腐朽了,但他用过的人却还是鲜活的。   节姑穿着一身单衣,站在廊下抱着双臂害冷。   雨点溅湿了她的鞋袜,裙摆也湿漉漉的贴在脚踝上,又凉又潮,让人十分的不快。   徐定风一走,这两个徐家子立刻将她赶了出来。   徐锰的死和衙门的审问几乎将她摧毁,被赶出来之后,旁人的目光和言语,更是让她无地自容。   她冤枉死了,人根本就不是她杀的,却连累了她。   也恨死了,杀人的真凶解二,如今却好端端的在文定侯府中做她的世子夫人,花团锦簇,连一点皮毛都没有伤到。   更怕死了,接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怎么生活。   大雨滂沱中,她生出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她要去找文郁。   文郁是只乌龟大王八,还供菩萨似的将怀了身孕的解时徽供在家里,真是可笑。   这世上就没有这样做男人的。   她思来想去,决定去找文郁,她不用文郁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但至少要锦衣玉食的供着她,让她还和从前一样富贵。   若是文郁舍不得银子,那她只好让全京城的权贵都知道文定侯府是绿云罩顶。   到时候,文郁这个“谦谦君子”,在整个京城都将抬不起头来。   等雨稍微小一点,她就往文定侯府去。   满京城都是大雨,文定侯府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府上的雨,要比别处下的更阴沉,更冷。   文郁站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封长信,这信上密密麻麻,全是成王亲笔,以交代后事的架势,给文郁留下了指示。   他将信看完,再抬头看向谭峰和谭峰身边的女子,脸色铁青。   谭峰拱手道:“殿下说京城中纷乱不止,往后就由我来护卫世子安全。”   文郁看他一眼,又看向他身边的女子:“她呢?也是护卫我的安全?”   那女子娇小,斯文秀美,光看外表,倒是和文郁很搭。   如果她腰间不缠软剑的话,文郁还不至于气恼至此。   谭峰面不改色:“殿下说您的夫人如今有了身孕,专门将小雪送来伺候您。”   “伺候?”   文郁冷笑一声,要往外走,却被谭峰拦住了去路:“世子,何不接受殿下的美意,事成之后,殿下所答应世子的,照样不会少。”   文郁面色阴郁的看着他,忽然扬起手,狠狠打了谭峰一耳光。   谭峰并非躲不开,只是要哄着文郁替成王在京中做事,因此生生的挨了这一巴掌。   他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的杀气:“世子好好想想。”   文郁一个冷笑,看向小雪,扬手又是一个耳光。   女子雪白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巴掌印。   小雪挨了这一下,看向谭峰,等着谭峰一个令下,将这不知所谓的狗世子给杀掉。   然而谭峰没动,她便也低了头,没有动作。   “好,你们既然想跟着我,那就跟着我,”文郁的声音比冰碴还冷,“我现在就去承恩伯府,你们跟吧。”   谭峰平静道:“我会在暗处保护世子,不会露面,让人疑心世子是被咱们殿下威胁了,至于小雪,她就在您府上呆着。”   只要文郁没有按照成王的意思行事,文定侯府立刻就会有一场灭门之祸。   文郁哼了一声,抬脚就走,一个管家追着他:“世子爷,那位姨娘......”   文郁停住脚步,扭头看向这不识趣的管家,劈头盖脸也给了他一个耳光,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管家平白无故的挨了打,这才知道这位新来的妾室,并非是文郁所爱的。   文郁在家里是一刻也呆不住了,宁愿冒着大雨出门。   不过冒雨去承恩伯府,难免会引人怀疑,他吩咐车夫找个僻静处歇着,等雨停了再说。   车夫穿着蓑衣斗笠,没有坐在马车中舒服,为了避雨,他很快就在快出城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僻静处。   一间废弃的寺庙。   庙里原来的和尚都已经迁去了玉兰巷,这里就荒废了下来。   就连门槛都被人拿走了。   马车平稳的驶了进去,院子里丢弃了一尊破碎的佛像,荆棘缠身,口鼻中生满苔藓,法堂中香火不继,悉数破败。   这地方实在是僻静。   文郁很满意。   他掏出一把铜板递给车夫:“你去前边喝点热茶,等雨停了再来接我,我在这里静静心。”   车夫喜滋滋的走了。   当这废弃的寺庙中再无旁人之后,文郁露出了真面目。   “把我当傀儡!”他盯着地上的香炉,“也不想想你们北梁离京城有多远!”   他气的来来回回的走,自言自语:“什么妾室,什么护卫,不就是想拿文定侯府来威胁我!倒是真看的起我!”   不得不说,成王这一举动,是直接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惜命怕死,同时也需要侯府这个外壳来武装自己。   没了文定侯府,他一无是处。   “什么不干不净的女人就往我身边送,要做我的妾室!还让我去和庄景共谋!   一个瘸子,除了我那个傻妹妹拿他当宝贝,其他人谁正眼看他!”   他气喘吁吁的歇一口气,随后一脚将地上的香炉踹翻。   “砰”的一声,香炉在地上滚动,一只躲雨的小狸花猫受到惊吓,从帷幔后面钻了出来。   小猫不怕人,冲着文郁细声细气的叫了一声,上前蹭了蹭他的裤腿。   文郁伸手摸了一把它的脊背:“小东西,真弱啊。”   说完,他的手从小猫背上移开,捏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提起来,狠狠摔向了墙角。 第二百三十五章 姐姐可恨   小猫通身柔软,文郁将它砸到墙上之后,先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要跑。   然而一只脚踩住了它,细细的、慢慢的,往下碾压。   破庙外的雨还在下,节姑倚靠在破烂的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凄惨叫声,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喉咙,没有让她像从前那样大喊大叫。   在猫一声比一声虚弱的惨叫声里,她也打消了威胁文郁的念头。   雨将她打湿了,她抓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准备悄无声息的走人,却发现文郁像个鬼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他一只脚在佛堂里,一只脚在湿漉漉的荒草中,一言不发的望着她,神情阴恻恻的,是个十足的阴险小人。   节姑被这阴沉的目光看着,转身就跑。   文郁立刻上前两步拖住她,将她压倒在草丛里,两只手狠狠捂住了她的面孔。   节姑疯狂的挣扎扭动起来,她从小就健壮,打起人来也不手软,指甲也蓄的很尖利,扬手就往文郁脸上挠。   “啊”的一声,文郁脸上就出现了几道鲜红的划痕。   他总以为女人都是娇弱无比,身体和脑子都被胭脂水粉给蚀空,没想到节姑竟然力气这么大。   节姑一强,他就不由自主的胆怯下去。   欺软怕硬四个字在他心里扎了根,无论如何都改不了,竟然让节姑一把掀翻在地。   他赶紧翻身再次将节姑按住。   “你......”节姑呼吸不过来,口鼻喷出的热气全都落入了文郁手中,雨点打入节姑的眼睛里,出现了大片的红色血点。   节姑双手拼命抓挠,不肯就死,爆发出的力量让文郁感到了恐惧。   他脸上全是通红的指甲印子,乍一看好像要破相一样。   下意识的,他决定换个方向,想换到节姑身后,用手臂勒住节姑的脖子,他顺着力道抬腿,哪知这时候节姑弯起膝盖,对着他两腿之间死命一踢。   文郁这回痛的蜷缩起来,下体再没有用处,那也是一坨肉。   他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痛呼声,然而拽着节姑不肯松手。   若是没看到节姑,他还想不起这个人来,可看到节姑,他就忽然想起来这个人不能留。   节姑刚气喘吁吁爬起来,没想到文郁竟然还不肯罢手,又跌倒在了一起。   他们二人从未如此亲近过,此时扭在了一起,几乎扭成了一股绳。   节姑咬紧牙关,将手伸到他胯下,又是狠狠一捏。   文郁这回是彻底松开了手。   大雨还在下,节姑抱着自己的包袱,提着一口气,跑出去一里多地,确定文郁没有跟上来之后,她又一鼓作气的跑到了巨门巷。   将巨门巷的门拍的山响,总算是拍开了这扇大门。   这里面的情形,她憧憬过许多次。   解臣在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的挑唆着解臣弄死解时雨,把这座宅子弄到手。   现在宅子还在这里,解时雨也好端端的,反倒是她弄成了这个狼狈样子。   站到门前,她将自己的过去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小鹤先带她去换了一身衣裳,衣裳不知道是哪个下人的,不合身,而且是粗布衣裳,节姑提着袖子闻了闻,感觉在上面闻到了油烟味。   她皱起眉头,等见到解时雨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拿你的衣服给我换?”   不用解时雨回答,她已经自顾自的坐下,还是觉得这身衣服平白无故降低了她的身份。   湿衣服纵然不舒服,总比这粗布衣裳好。   拉扯着衣袖,她上下左右的打量这书房,书房里一架一架的,除了书还是书,她东翻翻西翻翻,好像这些东西也有她一份似的。   看够了,翻够了,她才无趣的坐下,看向解时雨。   解时雨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衣裳,水汽浓郁,她这衣裳和人也跟着氤氲,散发出浓重的颜色。   衣裳和首饰都很鲜艳,让节姑眼馋,她心想要是这些东西戴在自己头上就好了。   解大不过是个打秋风的,也配戴这种好东西吗?   要是还在玉兰巷,她立刻便会出手将解时雨头上的首饰揪下来。   她没有,也不许别人有。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得低头,解臣的死她也不计较了,得求解时雨帮她。   “解大,你得帮我。”   解时雨安静的看着她,态度很和气,像是躲在暗处的掠食者,藏起了尖喙利爪,只放出一个温柔的陷阱。   她听着节姑东一句西一句,将徐家和文郁的所作所为说了个支离破碎,大半天才让人拼凑明白。   “总之你得帮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往后我就在你这里住下。”   节姑说完喝了口茶水,茶水凉飕飕的,又苦又涩,让她没办法往下咽。   她想解大真是没出息,手里攥着大把的钱,竟然连一口好茶也不会喝。   还有这家里,连个下人都看不到,这么大的宅子,真是浪费。   要是她当家做主,必定要将这里装扮的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外面的花厅,四面她都要用琉璃罩起来,听说那些琉璃窗扇被光一照,立刻就流光溢彩,灿烂耀眼。   还有一路进来的竹子,全都拔掉,重新种上花草,一开起来,就跟云霞一样。   她理所当然的求救,又理所当然的幻想,脑子里好像永远都少根筋,认为自己这辈子都是大家闺秀,千金的姑娘。   等她脑子里的东西悉数枯竭,想不出东西来,才发现解时雨一直没说话。   解时雨的目光正凝视着她,像是打量货物一样那么打量着她。   节姑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感觉解时雨这时候的目光有点吓人,仿佛皮囊下藏着个恶鬼,会冷不丁撕破表象,给她一刀。   解时雨的确是在估量她的价值。   她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也湿漉漉的不干爽,但是一张脸还是可人的,眉眼、鼻子、嘴唇,全都生的很钝,很娇憨。   片刻之后,她开了口:“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立个女户,自己做点小买卖,体体面面过日子去,这是一条路。”   节姑瞬间站了起来:“一百两?这么点钱够干什么!打个好点的首饰就没了,   你有这么多钱,金山银山,住在这么大这么好的宅子里,就给我这个族妹一百两!   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消息   节姑长这么大,先是靠着父母过日子,后来靠着大哥和常沐养活,等这些人全都没了,她又找到了徐锰。   她的思绪是凌乱而且潦草的,永远不往深处琢磨,就这么理所当然的索要。   她会吵、会闹,还会闹自杀,经过了徐锰,她也学会了做小伏低,可现在这些手段施展出来,解时雨甚至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她威胁解时雨要去上吊,解时雨一招手,吴影就送来了上吊绳。   闹了个精疲力尽,节姑瘫坐在椅子里,总算明白自己是个走投无路的人。   “别的选择呢?”   解时雨笑了一声:“自然不是什么好路。”   节姑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又送我去给人做妾?这回你想攀上谁?一回生二回熟,我还怕给人做妾不成。”   解时雨摇头:“你不适合整卖,只能零零碎碎的卖。”   节姑很大声的吸了一下湿漉漉的鼻腔,不可思议的看着解时雨,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究竟是她不守妇道,还是解时雨不守妇道?   解时雨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你可以拒绝,体体面面的出去过日子。”   节姑从来没有这么沉默过。   她心想难道自己真的要走到这一步?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是个年轻女人,本来就该依附他人活着,是解时雨不讲情面,把她逼迫到这条见不得人的路上去了。   女人的资本,无非就是这一样,岔开两条腿。   “我要钱......很多的钱......”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是豁出去了,脸皮、身份,全都不要了,直接一股脑的堕落进了火坑里。   面对着解时雨要笑不笑的脸,她身体和头脑一起麻木,窘迫和渴望并存,恨不能时间能够倒流,让她回到过去那种挥金如土的生活里去。   也许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她离不开富贵——她想。   但是这个想法迅速被她压到了心底深处,一压再压,永无出头之日。   可是她又想,解时雨要拿她做什么用呢?   毕竟解时雨又不是个老鸨。   解时雨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她,将秦娘子叫了过来。   秦娘子领着节姑离开,节姑认定自己从今往后就要住到这京城闻名的大宅子里,将自己那点子羞愧忘的一干二净,一路指指点点,神情倨傲。   她全然不知自己正在往地狱里走。   不到片刻,秦娘子回到书房外,对着尤铜说了两句,回了厨房。   尤铜躬身进来,在湿而重的气息里开了口:“姑娘,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处理掉。”   解时雨点了点头:“不急,她刚从徐家出来,最少也得盯上一天,看看她是不是徐家放出来的饵。”   尤铜答道:“是。”   解时雨低下头,去看自己仿出来的字:“让吴影叫南彪来。”   尤铜又答了声是。   他等了片刻,见解时雨不再说话,而是专心的去学习造假,就知道她没什么要求了,便默默的出了门。   南彪来的很快,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召唤一般。   他步伐轻松的进了书房,对着解时雨笑道:“姑娘,您找我。”   解时雨让他坐下:“文郁在干什么?”   南彪立刻道:“您是不是知道他被猫给挠了个大花脸?他们府上的小厮传了消息出来,说他那张脸花的都不能看了。”   解时雨笑道:“不是猫挠的,是人。”   “人?”南彪立刻站起来,“我这就去打听打听。”   他这一下起的急,差点撞着送茶进来的小鹤。   小鹤挺着个肚子,圆润成了一个球,尤铜在门口看着小鹤晃了晃,立刻狠狠瞪了南彪一眼。   解时雨摆手:“不用,我已经知道了,去问一问,是什么事让文郁冒雨出门。”   “是。”   解时雨忽然道:“解夫人的尸体怎么处理的?”   南彪没想到她这一下从文郁身上转到了解夫人身上,愣了一下才跟上她的思绪。   “解正没出面领尸体,反而出了一封休书,和解夫人撇清了关系,尸体没人收敛,现在还搁着......”   解时雨听了这话,很了然的一点头:“不这么做那就不是他了。”   解正是她的父亲,然而她仿佛是没心没肝,提起这个人也用一个“他”指代,显得冷血无情。   她甚至想起这个人,都会觉得很陌生。   这个人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早就在她走出西街的那一刻,这个人就彻底的消失了。   谁也没提解时徽,自从徐锰死后,她就不再露面,安心养胎,要给文定侯府“延续血脉”。   她吸血似的利己,不放过身边任何一个人,并且将其掩盖在温柔可怜的面目之下,以至于没有人去指责她。   南彪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又匆匆的去了,然后傍晚时分回到了巨门巷。   解时雨正在花园里喂鱼,见到南彪,她将挽起的一点袖子放下,坐进凉亭里,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在她的动作中,南彪已经低声将他打探到的一切说了出来。   解时雨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笑道:“文郁真是有意思,自己是个这样的人,竟然纳妾,这个妾室的来历,查出来了吗?”   南彪忖度着道:“来历很干净,进府的时候也是文郁领着进去的,   会不会是文郁给自己找了个靶子?听闻一进府就被文郁打了个耳光。”   解时徽不能打了,他总得再找一个吧。   解时雨盯着茶杯,想了片刻:“应该是成王的人。”   南彪追问道:“成王的人?文郁怎么还亲自领回去了?”   解时雨笑道:“我想成王不会放弃文郁的,不然就太可惜了,   而且文郁欺软怕硬,要是这女子没靠山,他岂止是打一耳光,只有不情不愿,又不敢反抗,才会打一个耳光过过手瘾,   成王既然把文郁当成他在京城的一只手,应该不止放了这一个人。”   说完,她又垂下眼帘:“文郁冒着大雨出府,竟然是为了去承恩伯府,他和文花枝的感情可没这么好,是去见庄景?庄景那里有什么异样?”   成王留了人盯着文郁,文郁又打算去见庄景,这其中有什么牵连?   一阵风吹过,外面竹涛之声响成一片,刚平静下去的京城,又开始起风波了。   南彪在知道文郁是要去拜访承恩伯府后,也没错过那里的消息。   “只有一句话,都算不上消息,有人说见过庄景夜里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速之客   入夜时分,承恩伯府中,庄景跪在祠堂中,一整天未进水米,腿上添了新伤,脸上也添了巴掌印。   天气不再热的那么燥人,入夜之后会有一丝丝的凉意。   地面上的潮气往上走,见缝插针的钻进了他的膝盖,让他感到一阵阵刺骨之意。   这种抓挠不到的麻木之感,让他很痛苦。   更痛苦的是他还很饿。   肚子里已经开始有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但是这一次,家中大大小小的人全都铁了心肠,不肯轻易的放过他。   他那俊朗的面孔在烛火中依旧是棱角分明,一双眼睛落在眉骨落下的眼窝里,放出了十分茫然的光。   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委屈而不知所措的小少年,是个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年纪。   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是文花枝提着食盒,悄悄的来了。   她进了祠堂,立刻伸手想去将庄景扶起来,可庄景扎扎实实的跪在地上,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不肯看她。   “你还疼不疼?”   她没办法,只能跪在一旁,将他的衣摆拉起来,露出左边小腿上包扎好的伤。   伤还很新,稍微一挣扎,血就渗出来。   庄景面无表情,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疼不疼了?”   文花枝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仍然是温柔又亲切的样子:“吃点东西吧,是热粥,能舒服点。”   “我怕你下毒。”   “我没有!”文花枝连忙端过碗尝了一口,“我是真的心疼你,你这样我也难受。”   “心疼我你拿刀扎我!”庄景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要是再爱我一些,岂不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当初我看你成天挨文郁的揍,看你可怜,才会傻子似的去帮你,我要是知道你跟你哥一样——不,你比你哥还狠,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可能。”   文花枝可怜兮兮的笑了一下:“你别这么说,要不你打回我?只要你不生气,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打你干什么,”庄景冷笑起来,“我看不起你这样的人,难道还要变成你这样的人吗?”   他是爱拈花惹草,是喜爱姑娘们那颗湿漉漉、潮烘烘的芳心,像摘花似的,摘一颗,丢掉一颗。   现在瘸了腿,摘不了花,他也没打算将精力发泄在打人身上。   文花枝听了他的话,眼神一暗,半晌才道:“你要是不出去拈花惹草,乖乖呆在家里,我又怎么会对你动手,   你看这次,连母亲都说你不对,我也是因为爱你才这样的啊。”   庄景短暂的“哈”了一声,无话可说。   哈完之后,他就好像神坛上的灵位一样,化作了一块木头,不管身边的文花枝如何苦苦哀求,说的多么动人,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那肚子也不叫了,好像呼吸之间甚至可以吸食香火,填饱肚子。   文花枝陪着他跪了半晌,痴痴的看着他,觉得庄景哪里都好,只是外面的女人不好。   她默默站起来,出了祠堂,往祠堂旁的下人房走去。   因为心烦意乱,她并未发现这里竟然还有沉默的偷窥者,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   这人就是解时雨。   她带着吴影和尤铜,藏在黑暗中,成了一只亮着眼睛的枭鸟。   下人房里,悄无声息地关着解召召。   解召召坐在桌前吃一个干巴巴的馒头,衣裳倒是换了新的,只是依旧松松垮垮的系着,曳在地上,头发也是一样,洗干净了,就这么乱糟糟的蓬着。   她干吞馒头,对文花枝视而不见。   文花枝紧紧的盯着她,忽然上前将她脚上绑着的绳索解开扔在一旁。   “你走吧。”   解召召这才转动着眼珠子,看了她一眼:“你是谁?”   她的嗓子沙哑着,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   “我是庄景的夫人,”文花枝低声道,“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赶紧走吧,从这后面出去,就是后花园,后面有个小门,锁我已经打开了。”   她绝不能将这个疯女人留在这里。   哪怕她已经疯了,可是对庄景依旧有不小的影响。   解召召屁股不动,继续用爪子似的手抓馒头吃。   等吃完这个馒头,她才神情迟钝的哼了一声:“我不走,都是骗子,想骗我出去害我!”   她恶狠狠的又说了一句,“我才不上当!不安好心!姓朱的穷酸货色,也敢和七郎斗!”   文花枝给她倒了碗水:“我不知道七郎,只知道我的庄郎,   他是个好男儿,心善,看你可怜,想给你一口饭吃,可是我心眼小,容不下你,你去别的地方讨饭吃吧。”   说罢,她起身将前门后窗全都打开,便不再管解召召,自行离去了。   一个疯子,只要门窗开着,自然会往外跑。   除非她是装疯。   解召召坐了片刻,果然慢吞吞的站起来开始往外走。   她漫无目的,先是在院子里游荡一圈,随后又进了祠堂。   庄景还跪着,背上好似压了一座山,让他整个人越来越低沉,在解召召走到他身边的那一瞬间,他伸出手臂,搂住了她的大腿。   仿佛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可怜的将脸贴在解召召的大腿上,低声呼唤:“我爱你啊。”   解召召依旧是呆呆的,低头看着庄景。   一滴血落在庄景手上,是解召召的经血,发黑、发黏,带着一股铁锈的气味,从大腿往下流。   原来她只在外面穿了一层衣裳,里面还是光溜溜的。   庄景看着这一行血迹,如梦初醒,松开双手,下意识的想站起来。   但是两条腿在地上跪久了,已经麻木,不仅不听他使唤,还将他带的摔了一跤。   解召召重获自由,又晃荡着往外走去。   出了祠堂门,她走了没多远,突然之间,看到了解时雨。   解时雨是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有一瞬间的惊慌,而且直觉似的,很害怕冷不丁出现的解时雨。   而解时雨盯着她,刚要上前一步,忽然就见尤桐冲她打了个手势,她立刻往暗处退去,一起藏在了黑暗中。   这小地方太热闹了,解时雨还没走,又有了来客。   这位来客一身黑衣,头脸包裹的严严实实,翻墙而过,二话不说,直奔解召召。   解召召还没叫,他就已经捂住了解召召的嘴,扛麻袋一样扛起来,将人带了出去。   解时雨冲着尤桐抬头,尤桐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礼奉上   文定侯府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书房里还有点人气。   文郁脸上添了几道红痕,因为脸色白净,这几道抓痕就显得格外刺眼,让他无法做任何表情。   稍微的一动眉眼,他这张脸看着就狰狞了。   他凝神盯着门外,小雪坐在他身后,不知是保护还是看守。   她无聊的转动眼睛,忽然问文郁:“你在想什么?”   文郁恍惚着答道:“没想什么。”   “你不高兴?”小雪往前面探了探身子,“是因为你要当父亲了吗?”   文郁道:“我不高兴是因为你们,你和他,还有你的主子。”   “好吧,”小雪又退了回去,“那我安静一点。”   文郁继续看外面的夜色,对父亲两个字感到极度的恶心和不适。   他知道他需要做父亲,如果一辈子不做父亲,那他这层层掩饰都是白搭。   他已经想好了,外面的弃儿,他可以挑上两个秀气的,却没想到解时徽提前给他安排好了。   现在,“父亲”两个字,又等同于“绿帽”,他怎么可能高兴的起来。   对这个孩子不高兴,对解时徽也不高兴,唯一高兴的就是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另一重让他不高兴的人。   谭峰和小雪。   这两人是成王最忠心不过的狗。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雪,狠狠皱了一下眉头,小雪只做不知,轻轻一笑,似乎是在嘲笑他的有心无胆。   于是他在这笑声中又将目光投向了夜色,夜色看着也就这么点味道,但是至少不用他费神。   在他的凝视中,谭峰背着五花大绑的解召召回来了,将塞住嘴的人往地上一扔,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被人跟了,兜了好几个圈才甩掉。”   说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树叶在夜风下轻轻摇动,交叉出无数个影子。   他心中忍不住发出一点疑虑,真的甩掉了?   应该是甩掉了,若是没甩掉,他肯定是能听到动静的。   “世子今天出去做的事,实在是太鲁莽了,原本你去一趟承恩伯府将人要来,就不需要我出手,我的行踪被人发现,对谁都不利。”   文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靠着椅背,低头去看解召召,一低头,脸上那几条伤疤充了血,变得更加可怖起来。   解召召被堵了嘴,一不能说二不能动,只能用自己那双空落落的眼睛看回去。   文郁被她的眼睛看的腻烦,一脚将她踢的滚出去三步远,转头对谭峰道“成王可真行,这种阴私事也能打听清楚,很有点长舌妇的本事。”   谭峰不和他做口舌之争:“世子照着殿下的安排办就是,并且要快——明天,我们就要发难!”   文郁看着谭峰那张颐指气使的脸,简直和成王十足相似,他看着心里烦的要命,不由站起身,冲着解召召再踢了两脚。   不发泄出去一点怒火,他怕自己会失控,会忍不住和谭峰同归于尽。   当然凭借他的本事,是没有可能杀死谭峰的。   “这个疯女人你们一个晚上就能让她不疯了?”   谭峰点头:“如果不能,那就是我们的失误。”   文郁想了想,又道:“明天不行,再往后推两天,等我脸上的伤好......”   小雪打断他:“用不着你出去卖脸。”   文郁听了,连反驳她的力气都没了,只想扭头就走,一口气走出十万八千里,再也别见到这些混账东西。   但这和“同归于尽”一样,都属于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他强忍住怒气:“节姑呢?找到了?她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个口无遮拦的蠢货,不能活着。”   谭峰张嘴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冲着小雪一招手,自己往门外走去。   外面有脚步声,很轻,但依旧被他察觉了。   文郁见谭峰神色凝重,立刻和解召召一样闭上了嘴。   小雪守住了门口,对文郁这种贪生怕死的行为嗤之以鼻。   就在谭峰四下查探之时,屋子里忽然传来“咚”的一声,有人将一个重重的包袱,从窗口准确无误地扔到了桌上。   小雪立刻飞身上前,探出头查看,却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谭峰也在此时抽身回来,对文郁道:“世子就算看在我们护卫你安全的份上,也该对我们客气些。”   文郁冷笑道:“你们不护卫我,我恐怕更能长命百岁。”   他说完,指了指桌上的包袱。   包袱正从里往外的淌血,血还没有凝固,浓浓的血腥味冲的人头晕。   小雪上前打开包袱,随后惊的往后一退,两眼一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包袱里是一个人头。   一个女子的头,脖颈处的断口十分整齐,面目年轻而且美丽,大睁着双眼,黑眼珠散了光,定定的看向他和文郁。   文郁恐慌的叫了一声:“节姑!还有……”   还有一只猫。   被他摔得粉身碎骨的猫。   皮毛上沾满了血,也正在恶狠狠的盯着他。   文郁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滴答”一声,血溅落在地,盛开成一朵暗红色的粘稠的花,连绵不断,一路从桌下开到了他脚边。   屋子里成了一个幽暗恐怖的坟墓。   这让他想起来一件早已忘却的往事。   “是解时雨,她在警告我!”   谭峰冲着小雪努嘴,小雪飞快取下包袱,要出去找个地方埋了,顺便将解召召带出去炮制。   “世子,解姑娘一介女流,你何必怕成这样,再说京城能人异士如此之多,你又怎么能确定就是她做的?”   “陆卿云,”文郁紧紧按住心口,“他就曾经这么警告过我。”   他打了解时雨一个耳光,陆卿云就砍了一只手,丢在他的马车上。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解时雨背后的人,就是位高权重的陆大人,他只不过是凭着直觉,放弃了解时雨。   现在这种令人心悸的恐惧再次袭来,陆卿云不在,会做这种事情的只有解时雨。   解时雨和陆卿云的感情,他不知道深厚到何种地步,只知道他们要对付陆卿云,解时雨不会不闻不问。   她会奋起反击,直到将一切敌人都打的粉身碎骨。   “陆卿云?”谭峰琢磨了一下,“看来解姑娘深受陆卿云教导,行事如出一辙。”   “不,”文郁摇头,“她远比陆卿云要阴狠,她一定已经洞悉了一切,我们必须收手,否则她会杀了我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朱家   文郁被一颗人头和一只死猫吓破了胆。   在谭峰看来,他这害怕,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尤其是他害怕的还是一个小姑娘。   “世子,解姑娘不可能这么快就洞悉了真相,这件事我们殿下也是费尽心思才弄明白,我们明天突然发难,她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将一切都打听清楚。”   可文郁不管谭峰怎么看,他认定自己足够了解时雨,她眦睚必报,不管知不知道真相,都会报复到底。   连节姑——她的族妹,都能杀的这么毫无负担,甚至割下头送来给他,就足以见她的冷酷无情。   他虽然很痛恨这个女人,但是在自己力量不够之前,他还不想像秋天的庄稼一样,被解时雨干净利落的收割掉。   解臣要是没那么迫不及待,而是在太子手下壮大自己,也不会死的这么快。   然而谭峰是绝不会允许他临阵退缩的。   “有我在,谁也杀不了你,   更何况你是文定侯世子,她杀你,岂不是自己将把柄送给别人,   这种坏了规矩的事,她要是聪明就不会做。”   文郁冷笑一声:“她是不会杀我,但是她可以让别人杀我,就像杀徐锰一样。”   徐锰的死,解时徽对任何人都不松口,但是文郁知道,在这之前,解时徽见过解时雨。   解时雨就是有这个本事,跟个女妖怪似的蛊惑人。   谭峰低声道:“那殿下交代的事情,世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做了?”   文郁刚想点头,却看到谭峰的手按在了刀上,一双眼睛毫无感情的看着他。   “你怕解姑娘那看不见的软刀子,难道就不怕我这看得见的硬刀子吗?”   文郁看见了,也怕了。   勉强的挤出一个好字,他看着灯盏上黑黝黝的棉芯正在从白瓷边缘消失,很快,黑暗笼罩了整个屋子,整个文定侯府,连同他一起,全都陷落进去。   长秀街朱府,此时的灯火也早已经熄灭,只剩下书房中还亮着点火光。   朱家曾经出过帝师,帝师两个字自然是无上荣耀,无限富贵,可再加上曾经二字,就会让人联想到落魄。   富贵人家一旦落魄起来,往往比原本就穷的人家更捉襟见肘,既要维持体面,又要拆东墙补西墙,实在是不容易。   朱家落魄了,万幸朱遥是个进士,从原配夫人病逝之后就一直在外任职,如今期满,回京述职,等考课过后,另行安排。   朱遥看着棋盘,手痒难耐:“再来一盘?”   林宪坐在他对面,点点头:“那我今天晚上就歇在你这里。”   朱遥道:“你家的宅子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歇在我这里我是无所谓,就是怕委屈了你。”   “我家?”林宪自嘲的一笑,“如今我还有什么家?”   朱遥回京城的时间虽短,但京城的消息已经将他填满,尤其是昔日好友忽然失了世子之位,更是让他意兴阑珊。   当初和林宪结交,为的就是林宪有朝一日,会成为镇国公世子,没想到……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放下一颗棋子,他低声道:“国公爷总归是你父亲,不会亏待你的,你还是搬回去住吧。”   林宪冷哼一声:“府上现在乌烟瘴气,那一位交了许多狐朋狗友,美名其曰读书上进,父亲是猪油蒙了心,一切都由他,   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不说别人,就说抚国公家那位郑世子,他是读书上进的人吗?   就因为他不上进,圣上亲自下旨揍他,还得留着他大妹妹在家招婿,支撑门庭。”   朱遥心想圣上要是因为他不上进揍他一顿,他不仅屁股要开花,心里也要乐开花。   反正皇上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揍他了。   他要是林宪,一定要将这个世子弟弟哄住。   “不说这些烦人的事,”朱遥换了个话题,“你如今在干些什么?”   “前一阵遇到个高人……”   两人边说边下棋,因为水平都很臭,所以下的旗鼓相当,十分有劲,等歇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朱遥先将林宪送去客房,自己提着灯笼往正房走,走到一半,忽然一左一右多了两个人。   刀凉凉的贴住了他的脖颈。   “别叫,我们问几句话就走,还有,告诉我们的每一个字,都不能有假,答错一个,就卸掉你一根手指头。”   朱遥被冰冷的刀锋顶着,浑身僵硬的好像被冻住了一样,想说一句大侠或者是好汉之类的话,却口中发黏,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眼睛左右张望,想看清楚挟持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这两人训练有素,虽然一左一右就在他身边,可他不管用余光怎么看,都看不到这两人的面目。   两人拉着他,将他带到了僻静处。   朱家落魄久了,宅子虽大,却无力支撑,已经荒废了多半。   这些地方都用一把大锁锁着,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际,总算有人开口发问。   “解召召是你什么人?”   朱遥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既别扭又不舒服,是一种陈旧的伤疤被人揭开的不愉悦之感。   “原配夫人。”   “她死了还是没死?”   “病死了。”   话音刚落,左边的人二话不说就抓起了他的手,按在冰冷的石头上。   另一个人配合默契,站到他的背后,刀没有动,却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他的嘴。   左边的人按住他的手腕,手起刀落,斩断了他的小手指。   朱遥“呜”的一声,身体竭尽全力的痉挛,以示疼痛,冷汗直流。   片刻之后,他被如同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被这两名悍匪推放到了满是落叶的石凳子上。   这两人站在他背后,镇静而缓慢的问话。   “她死了还是没死?”   “没……死……”   朱遥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瘀血,说出去的话一个字比一个字晦涩黏稠。   “她跟谁通奸了?”   “不知道……”   眼看着其中一人又去拉他的手,他急起来:“真不知道!就模糊看着很年轻,跑的时候身上的金玉饰品稀里哗啦掉了一路。”   “为什么放走解召召?”   “我当时正等着放官,有人给了条件,外任的官换解召召活命。”   “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我爹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怕不是一般人。”   朱遥父子为此还大闹一场,老父亲要气节,不肯罢手,而他要名利,最后以老子气到中风,宣告了朱遥单方面的胜利。 第二百四十章 众口铄金   朱遥略过了自己和父亲的纷争。   在他看来,朱家一日比一日落魄,所谓气节一类的东西,可免则免,等来日重新振作起来了再谈也不迟。   他这样牺牲自己,朱家躺在地下的祖宗们,也该含笑了。   院子里一时寂静起来,没人说话,也没了动静。   朱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身后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   他连着往假山石头上走了三步,居高临下的往四周眺望,还是没人。   黑沉沉的夜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站在这荒芜的角落,风无孔不入,带出萧瑟的声音。   若不是手上的疼痛提醒他,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夜里鬼魅似的来去的两人,正是吴影和尤桐。   将消息带回巨门巷,解时雨立刻认定通奸者是庄景,唯一不对劲的就是庄景没有这个能力安排朱遥。   不仅是庄景没有,整个承恩伯府也没有。   什么人在帮庄景?   或者说是在帮解召召?   不等解时雨理清楚理明白,第二天,答案就像晴天霹雳一样送到了她面前。   这个人是陆卿云。   至少解召召一口咬定是陆卿云。   ......   京府衙门三层台阶之上,青墙灰瓦,乌梁朱门,黄铜大钉威严而庄重。   门外悬着一副对联: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   此仪门轻易不开,平常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都在外面的申明亭解决,只有提审重要犯人和重要案件的时候,才会打开这道仪门。   今天的案子却将这道门打开了。   甚至都称不上案子,既没有要告谁,也没有要打打杀杀,只因这案子里涉及到了朝廷重臣陆卿云。   五楹公堂上,跪着解召召。   短短一个晚上,她就已经疯癫之状尽去,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衣,里里外外,穿的服服帖帖,越发显得她身量纤细,腰肢盈盈可握。   原本蓬乱的头发梳拢了,乌发如云,越发显得巴掌大的脸又苍白又细小,空落落的眼睛仍然是空落落的,只是眼珠有了神采,顾盼之间,十分动人。   面对着高座在上的府尹陈世文,她口齿清晰的再次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些话,她方才在申明亭说过一遍。   这一说,不知引来多少好事之徒围观,这才惊动了陈世文,迅速打开仪门,并且通知了一干人等。   但好事之徒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变得更多,将仪门外的台阶围了个水泄不通。   “妾身本是玉兰巷解家,解清之妹,与陆卿云陆大人自幼相识,陆大人在京城沿街乞讨之时……”   陆鸣蝉打断了她:“放屁。”   他就站在仪门内侧的小对联下面,脸色很冷峻。   因为要保持自己的沉稳,他肚子里无数的污言秽语都没有往外喷,只用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看着解召召,他十分恶心,感觉自己是看到了脏东西,最好是马上就能将其抹除,否则他不仅想吐,还要害眼病。   郑世子站在一旁点头:“确实是放屁,陆大人沿街乞讨?真是天大的笑话。”   解召召对他们的话浑然不在意,依旧井井有条说自己的。   “妾身比陆大人年长一岁,那时还是解府的姑娘,出门游玩时遇到陆大人在外乞讨,妾身一时心善,对陆大人有了一饭之恩,自此相识,   之后陆大人离开了京城,不知去向,我十六岁时也嫁给了朱家朱遥,婚后举案齐眉,十分和满,   后来,陆大人回京,声名鹊起,成了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也深受皇上宠信,   没多久,陆大人便找到我,与我一诉衷情,   原来当年我那一饭之恩,他便钟情于我,如此发奋,便是想回来娶我,没想到我却已经嫁人了。”   说到这里,解召召长叹一声,砸下一滴眼泪。   这种旖旎而又苦情的故事,远比战场杀敌来的吸引人。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有些人的心胸与见识,总是无法独立的,只会人云亦云。   陆卿云在一瞬间成了个痴情人,他的威名、地位、财富,原来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们中几乎没几个人见过陆卿云,但在这时候,却仿佛就躺在陆卿云的床底下,听到他为了心爱之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陆卿云从尸山血海中拼搏出来的一切荣耀,全被加诸在了解召召身上。   解召召低垂着头,露出一个短暂而又得意的笑。   她想:“七郎,最终你还是要落在我手里了。”   陆鸣蝉气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郑世子拉扯他的手打开,找了一把椅子就往前抡,恨不能将解召召砸成肉泥:“你找死!”   郑世子连忙拉住他:“鸣蝉!别......”   陆鸣蝉的手被拉的一偏,没砸中解召召,滚落在地,空落下一声巨响。   “鸣蝉。”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身上蓝色的衣裙一丝褶皱也无,带着帷帽。   然而她的目光冷如冰,利如刀,蕴含着力道和杀意,一点一滴的从帷帽后面放射出去。   乱哄哄的人群忽然安静了。   有人极力垫着脚,想透过那一层薄薄的帘子,看看这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陆鸣蝉偃旗息鼓,憋着一股气给解时雨搬来了椅子。   解时雨坐着,解召召跪着,解时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笑一声。   “陆大人在云州、荒漠磨砺数十载,建功立业,赤胆忠心,建的是国之功、朝廷之功,忠的是皇上、是陆家先祖,与你何干!   皇上乃是天下之主,圣明之君,难道他那一双圣眼,还看不清楚陆大人是为谁而战!   你却拿陆大人往自己脸上贴金,说陆大人浴血杀敌,出生入死,全是为了你!   简直是丢天下女子的脸面!”   公堂之中一时无人言语。   解召召垂了泪,楚楚可怜道:“侄女儿,你这一张利嘴,在解家是无人不知不晓的,我不和你争辩,你也不必拿皇上压我。”   她说罢,又看向陈世文:“陈大人,之后的事不说也罢,总之我愧对朱家,又怀过陆大人的孩子,不得不装疯卖傻的活着,   如今能够庇护我的人接二连三的离世,我不得不请大人做主,让我搬进巨门巷中,和我的侄女儿一同伺候陆大人,   我名声不好,愿屈居人下,不求名分。” 第二百四十一章 私密   姑侄二人共侍一夫?   这话任何人听了,第一反应都得是匪夷所思,半信半疑。   这等荒唐无稽、败坏纲常之事,也只有史书上有,戏本子都万万不敢这么写。   可是疑心过后,再看公堂之中这一个跪,一个坐,一个软成了一滩水,一个硬成了石头,但不管如何,都是两位美人儿。   这陆卿云大人的家事,恐怕还真是一桩少见的桃色艳闻。   陆鸣蝉狠狠瞪着外面这些嘁嘁喳喳的嘴,有心把这些人的嘴全都缝上。   谁不知道京府衙门是京城看热闹的第一去处,这些闲汉又是天下第一的嘴碎。   解召召的话一出口,她本人不见得名垂千古,但陆卿云和解时雨必定是名满天下,四处驰名了。   这名还是恶名。   解时雨一言不发,戴着帷帽,旁人也看不清她的神态,她自己两只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若非力气有限,就要将这扶手捏碎。   好,好一个成王。   竟然要凭借一个污泥似的解召召,将陆卿云也拉到污泥里去!   堂堂西府执掌,统领天下兵马,置身于这种风言风语中,还如何令人信服。   而那些看热闹的好事者,可没有火眼金睛,能看透一切,他们听了,只会觉得好笑,觉得无风不起浪。   真是黄泥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陈世文也急的满脑袋都是汗。   如今这一触即发的形式,若是陆卿云的英明被污的这样不堪,皇上恐怕会让他提头去见。   这可如何是好,他这一时半会,也生不出解围的急智来。   莫名的,他将目光投向了解时雨。   解时雨半晌才将这一口气缓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柔弱无比的解召召。   这一看,她就发现解召召有变化了,人还是那个人,但是神色微微变化,是隐隐透着得意的神色,而眼睛里也有了一点志在必得的光芒。   “大人若是不信,”解召召先开了口,就连声音都不再有气无力,而是亢奋起来,“不如去朱家请朱遥来对证,不过事关他朱家的颜面,我想他也可能不会认。”   陈世文在心里破口大骂:要对证的也是你,说他不会认的也是你,什么话都叫你说尽了,你还让我这个府尹说什么!   连个屁都没得说了!   朱遥还是要传唤的,最好朱遥能一口咬死自己的原配夫人早就烂的只剩下白骨了。   就在他下令传唤朱遥之际,解时雨对着陆鸣蝉耳语了两句。   陆鸣蝉听解时雨的话,眼睛骤然一亮,脑子里的念头在解时雨的指点下,山洪似的滚滚而出,四处乱蹿。   看来这一场好戏,马上就能峰回路转,不说能马上扭转乾坤,但也能将解召召这些蠢话给戳个窟窿出来。   他轻轻拽一下郑世子的袖子,蹑手蹑脚的从后面钻了出去。   一出公堂,他脸上的沉稳和少年之气一瞬间全部消失,单单留下一副诡谲莫测的面孔。   朱遥昨天夜里被断了一根手指,但两条腿却是没伤的,然而他来衙门的时候,却仿佛腿也断了。   两个小厮将他从马车里架出来,他顺着这两人的力道下马车,进了公堂就站不住了:“疼疼疼......”   陈世文看他脸色白着,一副要咽气的模样,连忙让人给他搬了张凳子坐下。   “朱大人这是怎么了?”   朱遥摇头摆手:“不提也罢。”   他是个精明人,从昨天晚上备受惊吓开始,他就一直在琢磨解召召的事。   从听到解召召出现在京府衙门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场是阎王要打架了。   他这个小鬼想要不遭殃,可不容易。   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保护,关键时刻,他可以两眼一闭,晕过去了事。   陈世文伸手一指解召召:“你看看,堂下所跪的,可是你的原配妻子?”   朱遥这才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不免有点愣住。   解召召的身影单薄的厉害,几乎变了一个模样,过于苍白的脸又尖又利,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回望朱遥一眼,半分感情也无。   朱遥看完,抬起头来:“陈大人,我原配夫人过世已久,我也记不太清楚,这位......我看着也不大像。”   陈世文听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满意。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记不太清楚?不大像?这说了等于没说。   不等他发话,解召召已经率先开了口:“陈大人,我早已说过,他不会自曝家丑,不如我来告诉您,   朱遥两乳之间,有一颗黑痣,左边大腿,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色疤痕,乃是热油所烫,   这样私密之事,足以断定我没有说谎,   陈大人不如派人上前验证,看看与我说的是否丝毫不差。”   朱遥脸色顿时更白,心想这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安分。   陈世文的脸色比朱遥好不到哪里去。   上前查看,恐怕就证实了解召召所说,至少有大半是真。   不查看,那必然是心虚。   解召召倒是意犹未尽,又抛出一个惊雷:“还有陆卿云陆大人,   身为武将,他身上自然也带着各种伤痕,   其中有一道陈年旧伤,乃是横胸而过,陈大人也可去找侍卫亲军的人验证。”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声音清脆响亮的起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这婊子做什么,查就查!”   混在人群中的南彪立刻盯上了他,压低帽檐,挨挨蹭蹭的过去搭话。   其余人等也都窸窸窣窣的等着看热闹。   陈世文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自己能在这位置上坐这么多年,也是有绝活的。   他会背各族家谱,认识无数纨绔,尤其擅长活稀泥,到了今天这场面,自然要将这活稀泥的绝活拿出来。   将惊堂木一拍,他肃然了脸色,厉声道:“本官这里是公堂,不是澡堂!”   待到人群都安静下来,他接着道:“查验自然要查验,但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脱衣服光膀子,这样成何体统......”   话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而且造作的喊声。   “陈世文,要查你也脱了衣服一起查!   你既然敢给这个娼妇做主!也得把我纳进家里去,我也要跟你夫人排大小,做姐妹!”   刚安静下去的人群顿时如同滚油锅里添凉水——炸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毫无隐私可言   一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浓妆艳抹的女人,炮仗一样从外面“轰隆隆”冲进了公堂里。   这人穿红戴绿,矫揉造作,脸上涂脂抹粉,脂粉比城墙还厚,画一张血盆大口,像个大嘴女妖,随时预备着要吃人。   真是丑绝人寰。   陈世文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退无可退,只能鼓起勇气盯着她:“你说你跟我有首尾?”   外面的好事者们看热闹不嫌事大,都扯着嗓子大喊。   “姑娘,你是将陈大人霸王硬上弓了吧!”   “不知女侠是哪个山头压寨的?”   “陈大人这口味——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女人扭过头,对着人群道:“你们谁再聒噪,误了老娘的好事,老娘今晚就上你家住去。”   人群瞬间安安静静,比惊堂木还管用。   女人又扭过头来,捏着嗓子对陈世文道:“我也知道我不值钱,见不得人,我愧对夫家,   可我好歹跟过你一场,还怀过你的孩子,如今没地方活命,你就让我进门,跟你夫人一起伺候你吧。”   她说完,伸手一指已经快被众人遗忘的解召召:“她不求名分,我也不求名分,你给她做主,也得给我做主!”   这时候,心眼活络的人听出来了不对劲。   这些话,几乎就是将解召召所说的再说了一遍,只不过将陆卿云换做了陈世文,再把解召召换做了她自己。   人群中的谭峰意识到处了岔子。   只是这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她想祸水东引,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引到陈世文身上去?   他悄悄看一眼解时雨,心想她要是打的这主意,那就太愚蠢了。   一滩屎盖另一滩屎,陆卿云身上的还是屎。   陈世文也看出来了不对劲。   他一时摸不清这是唱的哪一出,但他既然上了戏台子,自然是要演下去。   没有人给他词本,他只能自行发挥:“本官不认识你,更不会和你......”   女子立刻跳起来大声道:“你骗鬼呢,你屁股上好大一个痦子,上面还长着一撮毛,这我都能知道,你还说不认识我!   要不然,你就脱了裤子,给大伙看看,究竟是我污蔑你,还是你负心我!”   此言一出,陈世文立刻窘的满面通红,仿佛是被这女子给喂了一服砒霜,没了言语。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憋不住的笑声。   谭峰却狠狠皱了一下眉头。   靠着门的陆鸣蝉哂笑一声:“你知道陈大人屁股上长个痦子又怎么样,别说长在屁股上,就是长在命根子上,我也有办法知道。”   他说着,眼睛滴溜溜的四下一转,目光看向谁,就像是要把谁的灵魂看个窟窿。   找到了目标,他伸手一指:“叔,你屁股上是不是有个胎记?”   冯番见陆鸣蝉看见了他,干脆大大方方的站出来:“那是有一个,你咋知道的?”   陆鸣蝉不搭理他,又一指,指向傅子平:“你也有,在脚底心呢。”   傅子平咳嗽一声,只默默的点头。   这感觉不好受,虽然没有当众脱衣,他却感觉已经被扒光了,正在当众展览。   真不该来看这个热闹。   陆鸣蝉不再继续往人堆里指,转头看向解召召:“这位召召老大姐,知道男人身上长颗痣有个疤算什么,   大男人又不是小姑娘,上个汤池子,全都看光了,   别说这几位大人我能打听出来,再给我点时间,你们谁在我跟前那都是光着的!   我看你别脑袋发昏,我大哥是什么人物,也是你能瞎攀扯的,   就算我大姐不和陆大人成亲了,吃剩饭都轮不到你,   你有这个闲心在这里说瞎话,打探别人身上长了几颗痣,不如先把自己的眼睛治一治,免得老是害眼红病。”   谭峰听了这话顿时面色一沉,知道今天这事办坏了。   也不算是全坏。   只是不能和殿下所预想的那样,攻其不备,今天就直接将陆卿云拉下水。   解时雨想要彻底将陆卿云身上的污水洗干净,依旧不是件容易的事。   解召召不急不怒:“您不管怎么贬低我,我也不会和您争个口舌上的胜负,事实胜于雄辩。”   陆鸣蝉言简意赅:“去你娘的事实。”   解召召看向陈世文:“妾身生于京,长于京,同妾身一起玩耍的闺中密友都还活着,朱家的老仆也都还在,到处都是蛛丝马迹可寻,   大人想查明白,不费事,只怕大人不愿意去查,不敢给妾身一个公道,一条活路。”   她摆出一张宁死不屈的面孔,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将局势扭转回了两三分。   陈世文倒是松了口气。   查访要时间,只要有时间,就足够他去斡旋。   他立刻借坡下驴:“公堂设在此处,就是要敢查!”   指了指“丑女人”,他道:“还有你,竟敢趁乱污蔑本官,本官也要好好的查一查你!”   女子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查嘛,我没这娼妇会做样子,反正都是骗——找口饭吃,做全套的。”   陈世文越看这丑妇越眼熟,心里直犯狐疑,但又不便问话,只能先将狐疑按下。   “那就等本官查证了再来开审。”   解召召又道:“不知大人要查证多久,总不能天长地久的叫妾身等下去。”   陈世文恨不能拖到陆卿云回来,但心里也知道不可能,便稍微估摸了个时间:“半个月吧。”   已沉默多时的解时雨,忽然斩钉截铁的开了口:“不必,三日就够。”   这件事不能拖。   时间拖的越长,对陆卿云的名声损害就越大。   日后旁人再提起陆卿云,首先想到的不会是他的战绩和威严,而是姑侄共侍一夫。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此事发生。   陆卿云三个字,必须是无人敢挑衅的权威存在!   “陈大人有嘴尚辩解不清,陆大人远赴云州,更是无从分辨,宵小之徒,也只敢趁大人不在,肆意污蔑于他,要将他从高处拉扯下来,落到淤泥里,这样才能任他们践踏,   三天时间,我必还陆大人一个清白。”   陈世文见她言之凿凿,胸有成竹,便点头应允,又问解召召:“你如今在何处落脚?”   “居无定所,”解召召红了眼睛,“请大人替我周旋一二,让我能得到徐将军府上庇护。”   她一边说,一边害怕地去看解时雨,仿佛认定了解时雨会马不停蹄的去杀她。 第二百四十三章 谋算   解召召用眼神公然的控诉了解时雨一把。   仿佛解时雨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一言不合就要挥起刀子将谁的脑袋割下来。   然而解时雨本人却非常安静,戴着帷帽,旁人也看不出她是否横眉怒目。   她只冷眼旁观,看解召召这一伙人,又是如何的将徐家给拉下水。   别人看热闹,心明眼亮的人却已经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   与陆卿云针锋相对的非徐定风莫属,徐家留在京城的这两位“人质”,是主谋?还是入局?   不论是哪一种,总之徐家的马车被陈世文催了过来,   马车一来,谭峰就松了口气。   看来文郁还是有点用处,成功的将徐家鼓动了进来。   将陆卿云的名声在京城搞臭,让徐家上位,云州一战,将再次成为徐定风的主场。   到时候他们北梁可以和徐家达成交易,将这场战斗连绵不断的打下去。   等到老皇帝一死,朝中后继无人,他们北梁已经壮大……   至于解时雨所说的三天后就能还陆卿云一个清白,他并未放在心中。   三天的时间,她未免太高估自己。   府衙门外,还有一人也坐在马车中,隔着人山人海,往衙门里看。   这人是庄景。   隔的太远了,庄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就连里面的人影,他看的也十分模糊。   但是模糊的人影在他眼中一再的放大,最后他恍恍惚惚,觉得解召召好像就在他眼前。   解时雨出现的时候,他更恍惚,感觉解时雨和解召召的面容在他面前来回的交战,让他有点要发疯。   疯也有疯的好处,就是不用听,光用眼睛看,他也能分辨出里面的情形。   有时候解时雨一个抬头,他又赶紧鬼鬼祟祟的靠在马车里,不将自己暴露出去。   这样躲躲藏藏,他不吃也不喝,腿上的伤反反复复的发热,膝盖也红肿的厉害,他也察觉不到痛。   他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将肉体落在家里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跟随的是解时雨和解召召,总之他就是这么看着,确定自己一双眼睛谁也没落下。   徐家的人将解召召带走的时候,他的眼睛也跟了出去,这时候他才确定自己的目光是跟着解召召的。   “跟上去。”他因为长久的没喝水,嗓子哑的厉害,不过无所谓,他感受不到。   马车晃动着跟了上去。   随着解召召离开,其他人也都散去,每个人都带着一张嘴,要将今天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散布出去。   众口铄金,积毁消骨,谣言利剑直指陆卿云。   巨门巷雅雀无声,解时雨的压抑充满整座大宅,流向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   郑世子脸上还带着姹紫嫣红的脂粉,舍不得洗,又不敢在此逗留,一番权衡之后,忍痛换回男儿身,匆匆告辞。   陆鸣蝉气鼓鼓的,已经膨胀成了一个装满怒火的大羊皮口袋。   只需一根针轻轻一戳,他就将立刻炸开,并且顺着这股气流窜出去,将解召召也炸成肉泥。   然而解时雨栓住了他,让他这只羊皮口袋扎的紧紧的,一点气也不往外漏。   南彪晚来一步,匆匆赶到书房。   “姑娘,文郁不仅煽动了徐家,还让人去找了闲汉,一人五十个铜板,让他们四处造谣生事,   还要请说书先生,但是遇仙楼不接,其他小酒楼也不敢惹事,就没人接,   要不我们出更高的价钱,找几个口齿伶俐的和他们打个擂台。”   他将自己该说的说了,悄悄看一眼解时雨的神色,就见她端然坐着,脸上挂了一层寒霜,但依旧是个八风不动的菩萨模样,什么事都经的住。   她摆手:“如此一来,此事就越发的落了下乘。”   让此事沦为这些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样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你去镇国公府,找元家兄弟,就说是鸣蝉的意思,请元磊帮忙。”   陆鸣蝉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元家兄弟是哪两个。   这两人虽说现在还住在镇国公府,可大兄元磊在书院苦读,小弟元郜仿佛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直觉,见了陆鸣蝉就跑,时日一长,他就将这两兄弟忘到脑后去了。   他一时不解:“找这个书呆子干嘛?”   元磊天赋有限,读书全靠勤奋用功,总是三句话不离书本,科举上也没有一帆风顺,至今还在备考。   解时雨道:“他是读书人,从一个读书人口中说出来的话,顶得过十个闲汉的闲言碎语。”   不曾读过书的人,往往将读书人视为圣人子弟。   他们自知愚顽,头脑蒙昧,往往读书人一句话就能开解的事,他们却要撞破额头才能知其皮毛。   圣人子弟所说的话虽非金玉,却总比他们要高明许多。   南彪连忙道:“这主意好,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   解时雨道:“他要读书,还有个弟弟在镇国公府打秋风,他不敢不帮忙。”   陆鸣蝉趁机道:“大姐,不如我们快刀斩乱麻,去徐家将解召召杀了!再将挑事的文郁也杀了!”   他好不容易才活在这个称心如意的巢穴里,任何想要将这个巢穴破坏的人,全都是必须毁灭的。   外面站着的吴影和尤桐都在一瞬间活动了一下手脚,显然也很想动手。   南彪看他年纪虽小,发起狠来,却有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意,心想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陆大人者,杀气十足。   解时雨摇头:“杀了她,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此事的症结,其实全在另一人身上。”   她目光幽幽的一动,计谋像是雾气中的岛屿,开始若隐若现。   这个人就是庄景。   庄景一路跟着解召召到了徐家,直到徐家的大门再次紧闭,任凭他如何耳聪目明,都无法知晓里面的情形,这才神情郁郁的去了遇仙楼吃午饭。   小厮扶着他坐下,他这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不仅发热,而且又痒又胀,应该是需要换药了。   哪怕是如此,他也不愿意回家。   在家里,文花枝就好像是千手观音,化身无数,堪称无孔不入,无论他在哪里都逃脱不了。   只有出门在外时他才能感到片刻清静。   食不知味的吃了点东西,又让小厮请大夫前来换了药,他才捧着一杯清茶,坐在雅间里发呆。   巨门巷的马车,也停到了遇仙楼。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有心算无心   “庄公子。”   解时雨的一声庄公子,让庄景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知觉复苏,疼痛开始散发,刺激的头脑越发清醒。   他握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又连忙放下茶杯,看向解时雨。   有那么一晃神,他感觉自己像是褪去了颜色的陈旧物品,在解时雨面前只能自惭形秽。   解时雨穿的很素净,越素净,越显得她自身鲜艳,乌黑的眉眼和殷红的唇,秀媚天成,可又生了一颗观音痣,再添上她无可挑剔的神态,便无一处不端庄。   这样的姑娘,必然刚柔并济,可进可退,是位大姐姐、好母亲,撑的起门庭,攒的下家业。   在她的笑容下,庄景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和迟钝。   “解姑娘,你......你胖了点儿......”   解时雨笑了一声,走上前去将窗户打开,外面的风吹进来,将屋中的沉闷一扫而空。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会顺着风悄悄的往外钻。   “庄公子,”解时雨对着庄景深深一福礼,“我这一趟来,也不兜圈子,是关于解召召的事,想请你出面作证,给陆大人一个清白,   不管你开出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尽全力达成。”   庄景凝视着她:“你能来,我也没想到,坐下说话,条件......其实我想要的东西,挺简单。”   他脸上透出两团淡淡的红色,眼睛也水光泛滥,开始心旌摇曳。   解时雨听了这话,从善如流的坐下,心想这简单两个字,恐怕是指他的简单,而不是她的简单。   不过眼下想这个没有意义。   她看了一眼窗外,风吹云动,便对庄景笑了笑:“没想到,我还有和你平平静静坐在这里说话的时候。”   庄景也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想到,我这算不算是否极泰来?”   随后,他又对解时雨道:“让我上公堂给陆大人洗清名声,那我的名声便万劫不复了,你觉得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弥补我?”   解时雨含着一点笑意:“但凭你开口。”   庄景思忖了片刻:“其实……你跟我都是心知肚明的,说的太明白,反而没意思,   只是我没想到,你为了陆大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解时雨没言语。   庄景又道:“你要想清楚,为了给陆大人洗脱这个名声,你就把自己给......等陆大人回来,你们这桩婚事,可就罢休了。”   他盯着解时雨,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丁点的迟疑和犹豫,以此来证明她和陆卿云也并非情比金坚。   凡是男女之情,又有几个禁得住考验。   然而解时雨不假思索的答道:“这是我和陆大人之间的事,你不用担心。”   庄景听这话,将头垂了下去,心想我自然是很愿意做你的英雄,拯救你于水火之中的。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过去,也没过去多久,就是在云州的时候。   那时候他为了解时雨和陆卿云的事彻夜难眠,每每看到这两个人,一颗心都和油煎一样。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想她和陆卿云在一起就不体面了,头发衣裳都乱糟糟的,陆卿云也随便的很,就知道弄点心塞给她吃。   俗,太俗。   要是他和解时雨在一起,必定是琴棋书画,观雨赏雪。   只是没想到,他的愿望,竟然在这个时候要实现了。   他要不要纳解时雨为妾?   还是直接休了文花枝娶解时雨为妻?   解时雨对他的心会不会像对陆卿云一样?   无数个念头在他心里开了锅,咕噜咕噜的翻滚,他从这上面又想到了陆卿云。   陆卿云回来之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会怎么对付他?   还有解召召,解召召会不会来找他?   他发疯似的转动念头,显得心事重重,解时雨并不催促他,等了半晌,他才开口。   “我认识解召召的时候,其实才十六岁,她那时候二十五。”   十六岁的庄景,情窦未开,倒是先爱上了美。   他每天出门,必定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花蝴蝶似的到处飞,这一飞,就飞到了解召召手里。   第一次见解召召,是他在朱家走错了路,从繁华的前院走去了荒芜的后院。   后院里一间小屋子开着窗,露出一个女子的侧影。   这女子临窗梳头,纤细的手指将头发拢到一侧,另一只手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将头发梳直。   她动作平常,但是只要拿着梳子的手一动,鼓胀的胸脯就挺立出来,宽大的衣袖一落而下,露出雪白的臂膀。   庄景未经人事,又值年少,见此情形,当即涨的满脸通红,憋着一口气在胸腔中十分难受,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起身就走。   他刚一起身,梳头的女子就发现了他,拢了衣裳,她也不回避,笑语嫣然道:“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庄景不敢答话,紧张的埋头就走。   心里揣着这一股莫名的紧张,他一路疾走,然而走了没多远,他又遇到了这女子。   这女子连个侍女也没带,孤身一人,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   “不用慌,我是朱遥的夫人,”女子笑道,“你走错了,我送你出去。”   她说着,并肩站到了庄景身侧。   “这后头没怎么修葺,里面岔路多的很,一不留神......”   风吹起来,庄景只觉得鼻尖都是香气,一个不留神,就将手里拿的扇子跌到了地上。   女子将扇子拾起来,递到他手里。   一双好手,手若柔荑,指若葱削,肤若凝脂,两只手腕上带着一对沉甸甸的玉镯,齐齐伸到庄景面前。   庄景连忙摊开手去接,扇子落在他手心里,她的手指也落在他手心里,羽毛似的轻轻骚动了一下。   是有心还是无心?   庄景抓着扇子,心猛地一跳,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在和这女子并排走,落后了一步。   “我听人说起过你,”女子却像是未曾留意,“你是不是承恩伯府的二哥儿?我不仅年纪比你长许多,就连辈分也长你一辈呢。”   她慢慢的说,慢慢的走,将这一条短短的路走的十分漫长。   庄景耳朵里听着她的笑语,眼里看着她雪白的脖颈,鼻子里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脚下踩了云似的轻飘。   等分别之后,他心里忽然涌起一大股莫名的潮气。 第二百四十五章 败露   庄景回到家里,问了母亲一句朱遥的夫人是谁,就将自己摊在床上,摊成了一个大字。   这一摊就是两天,他都不敢出门。   他怕自己一出门,就忍不住往朱家跑。   直到过了大半个月,将那日的情形逐渐淡忘,他被潮气缠住的身心才逐渐温暖轻松起来。   第二次遇到解召召,是在遇仙楼的后头。   天色渐晚,女眷们已经成群结队的离去,解召召却独自在花丛中徘徊,一个小丫鬟跟她一起盯着地上。   庄景盯着解召召,那一股潮意又卷土重来,黏住了他的脚。   他这个毛头大小子慌张起来,脚下不动,手里却忙的很,不是摸头发就是扯衣襟,解召召若是再不看到他,他恐怕要当场开屏。   解召召见了他,果然露出了笑,冲着他招手:“庄二哥儿,你怎么在这儿,吃过饭了吗?”   庄景忽然变得不伶俐:“吃......没吃。”   “那就是没吃,”解召召站在花丛里,“你年纪轻,眼神好,帮姑找个翡翠戒面,没镶牢,看花的时候掉里面了,找到了姑请你吃饭呢。”   她一口一个“姑”,这男女本该避讳的事,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庄景立刻欢快的踏进了花丛里,撅着屁股找戒面。   戒面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虽然没找回失物,解召召依旧要请庄景吃顿饭,让小丫鬟回府去报信,会晚归片刻,她便邀请庄景进了雅间。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雅间中也点上了灯火。   门轻轻的关上了,窗外也悄悄的黑下去了,万籁虽还没有俱寂,但一些微小的声音,也不足道也。   烛芯“噼啪”的爆了一声,解召召站起来,想去剪灯花。   在走过去的空当,她被一张锦凳绊倒了。   庄景的动作比思绪要快上一步,一把将拉住了解召召,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解召召两只手环住了庄景的肩膀,借势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她的胸就贴了他的身体,头颈就依偎在了他的肩膀上,通身是外物阻挡不住的柔软。   庄景一颗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他并非没听过荤话,没看过话本,可那些都是徒有其表的东西。   没有颜色,没有香气,硬邦邦冷冰冰,听的再多,看的再多,也敌不过这一刻的温香软玉在怀。   他的手心出了汗,不敢动,一股火从腹部“轰”的一下往上烧,往下燎,几乎将他烧成灰烬。   鬼迷心窍似的,他将环在解召召腰间的手,收的更紧了,低头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解召召的额头上。   “庄二哥儿,我站稳了,你松开。”   庄景听了解召召的娇声软语,这才忽然回了神,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解召召什么时候走的庄景不知道,他在雅间里一杯一杯接一杯的喝,想平息自己的心绪。   可心里此时是狂风骤雨,他连倒酒的手都是哆嗦的,又如何能平息。   仓惶地喝下一杯酒,他捂住了脸,脸是滚烫的。   第三次和解召召见面,同样的让他记忆犹新。   那是巨浪滔天一样的快乐。   他和解召召都是风浪中的小船,唯一不同的是解召召是引领者,领着他在这潮水中来去自如。   话到此处,他停下来,自嘲的笑了一声。   “解姑娘,你聪明,你帮我想想,她真的丢了戒面吗?”   究竟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他的痴、傻、爱、恨和一切疯狂,全都是从这一天起,从此之后,他变得面目全非。   不必解时雨回答,庄景自己心里也有数。   少年人的喜爱是不灭之火,而且没有顾忌,也没有保留,足够将一男一女都在这种火里烧成灰烬。   庄景见解时雨不回答,自己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自嘲似的一笑:“我那时候,真是坠入了爱河,我有时候甚至感觉她能控制我的思想,以至于我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她的影子,她将我教导成了一个男子式样的她。”   解时雨问:“朱遥是怎么起的疑心?”   庄景脸色变了变,良久之后才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我差点在爱河里淹死了。”   他说完,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似的灌了下去。   “朱遥那时候专心科举,怎么会起疑心,是解召召,她玩腻了,想摆脱我,我不识抬举......非要缠着她。”   解召召约他夜晚相会,又和朱遥说有人轻薄她,朱遥守株待兔,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庄景从来没有那么恐慌过。   他依稀能听到朱遥和朱家人的喊叫声,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清,耳朵里轰隆隆做响,是他跑的太快,灌进耳朵里的风声。   身上的零碎物件掉了一地他都没管,见到自己藏在街角的马,他飞身上马,抖了抖缰绳,也不敢喝马,只两腿一夹马腹,不辩方向的疾驰而去。   马是好马,带着他狂奔而走,他的两只袖子全都灌满了风,高高扬起。   天幕是青灰色的,日头久久不出,他的人也成了一个灰影子,并且从此灰了下去。   他的少年时代,至此终结。   解时雨问道:“朱遥既然没抓到你,又怎么会知道解召召是在和人通奸,最后弄到要杀她的地步?”   “他傻,老子不傻,年纪虽然大,可是心眼......”庄景指了指心口,“他疑心解召召很久了。”   朱老头子捡起庄景掉了一地的零碎,一样一样的想,最后凭借着香囊找到承恩伯府,并且从庄景口中问清了来龙去脉。   “按律法,男女不以礼交,寄猳者,杀之无罪,任凭你们承恩伯府泼天的面子也无用,   庄二哥儿少不更事,行差踏错,我不追究,你们自己严加管教,我们朱家行私刑,你们也只当不知。”   这是朱家老头子的原话。   事情就此败露。   之后解召召“病死”,而他也去了侍卫亲军磨砺。   去的匆忙,他甚至都没仔细打探过解召召是不是真的死了。   平时和解召召纠缠的时候,他不觉得如何,可她一“死”,他就觉出了“痛”。   是爱骤然消失之后,一颗心失落而带来的痛。   自此之后,他一直在寻找新的、可以将他内心空洞填满的爱。   在不同的女人身上找,辗转来去,想要重新回到那汹涌的爱意中。   然而解召召给他的过于深刻和强势,以至于他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 第二百四十六章 约定   抛弃、寻找、再抛弃。   直到庄景在西街解家见到解时雨。   解召召的身影这才从他脑海中日益暗淡,解时雨迅速的取而代之,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日益生长,强而有力的将解召召驱逐了。   他也由此心平气和下来,不必再不断的出去狩猎。   只是没有料到,解时雨的强而有力不仅对解召召有用,也对他有用,无论他在心里如何爱恨交织,她都如同磐石一般一动不动。   以至于最后成了他的另一个心魔。   庄景看着解时雨:“明天入夜之后,我在庄家的庄子上等你,你守约,我也守约。”   说着,他又低低的笑了一声:“我瘸了腿,连个文花枝都斗不过,名声反正是无所谓的,公堂上,我肯定会去。”   解时雨浓密的睫毛垂着,将她那暗沉而幽深的眼眸遮了大半:“我会守约。”   庄景便畅快的笑了一声。   他需要解时雨,一如现在的解时雨需要他一样。   “至于解召召和陆大人,”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我不清楚,也许解召召对陆大人也存着爱意吧。”   解时雨忽然道:“世事和人,都像是一个轮回。”   “什么?”   “解召召爱而不得,毁了你的人生,你也同样的爱而不得,活在她的阴影下,也成了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你和解召召如此,文花枝和文郁也是如此。”   庄景沉默片刻,笑道:“那你呢,你又是谁的轮回?”   “我么,”解时雨的神情越发冷漠下去,“樊笼都是自作,我杀出去了。”   杀出去三个字很平淡,却无端端带着一股血气。   在她包含血光的话语之中,庄景觉得有点窒息,于是抬手捂住了胸口,上下缓缓的抚摸了一下。   他这心上本来就压了千斤大石,解时雨说的每一个,全都是雪上加霜。   不过也不要紧,等到明天晚上,解时雨就将成为他这块砧板上的鱼肉了。   解时雨并未管他心里想什么,话谈到这里,已经无需再谈,她起身离开。   出门之后,尤铜低声和她汇报:“是成王留在文郁那边的人,从您进门到您出来,一个字都没落下。”   解时雨点头:“找个好手看着庄景,只看着,什么都不要做,也别被人发现。”   尤铜应声。   解时雨上了马车,回到巨门巷不过片刻,尤铜也回来了。   “那边也在跟着庄景,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只要有动静,就会有消息过来。”   陆鸣蝉凑过来:“大姐,皇孙来了。”   他看着解时雨稳如泰山,那一股暴怒之火也泄了不少,此时只在肚子里还剩下那么一小团火。   火虽然小,但也足够他出去发疯了。   等赵显玉传完话,他就准备和赵显玉一起出去,借一借赵显玉的威风。   赵显玉小大人似的坐的端端正正,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接纳了许许多多的人和知识,好与坏,一股脑全塞在脑子里,撑的他少年老成起来。   眼下他还分辨不出哪些是好,哪些是坏,但是只要他一开窍,这些东西就像是越酿越美的酒一样,为他所用。   厚积薄发,便是如此。   “皇爷爷已经听说了今天在京府衙门发生的事,”赵显玉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老人家说、说......”   控制显然没有成功,他显出一种十分难为情的样子。   “皇爷爷说让你不要疑心陆大人。”   说完,他又想了想,确定皇爷爷那一长串的牢骚和啰嗦,最后凝结出来的,应该就是他转达的这个意思。   解时雨笑了笑:“多谢皇上关心,民女知道了。”   赵显玉又道:“皇爷爷交代了陈府尹,三日之后,若是不能圆满解决,也不许再拖,下下策就是将解召召解决掉。”   这确实是下下策。   解召召的消失,只会让这个疑团永久的存在。   强权压人,反而会让这件事在水深处不断的发酵,直到有一天翻滚着浮出水面,再给陆卿云致命一击。   但是事到无法圆满解决的那一步,也就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解时雨点头:“皇上的意思民女明白了。”   赵显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所有该传达的话都传达到之后,就伙同挤眉弄眼的陆鸣蝉跑了。   巨门巷里,再次陷入一片压抑之中。   在京府衙门热闹过后的隔天傍晚,解时雨收到了陆卿云的飞鸽传书。   他的字和人一样,力透纸背,满纸都是金戈铁马杀伐之气,骄傲又冷硬。   能写出一手这样字的人,又怎么会和解召召苟且。   她一字不落的将信看过,便仰头看着天边欲没的夕阳,一直紧绷着的身心慢慢放松下去。   两天一夜,再加上驿站豢养的信鸽,陆卿云已经得到京城中的消息。   信中说,他幼年离开京城前往云州时,受过解召召一饭之恩,约定日后报答,解召召事情败露之后,向他求救。   他给了朱家选择,也给了解召召一个活命的机会。   朱老爷子最后答应下来,但有一个要求,就是让解召召从此以后猪狗一样的活着。   至于七郎,那无非是皇上有一阵老是叫他七郎罢了。   这对他来说,算是不足一提,就连镇国公府上的恩怨,他也从未提过,更何况是区区一个解召召。   解时雨想了片刻,忽然又将信打开,看了一遍。   信折的很匆忙,墨迹未干就已经折上,让信面有点脏。   陆卿云是在何种情况下写下的这封简短的信?   隔着千百里地,他身边虎狼环伺,徐定风和成王必定抓住一切机会要吃他的肉、饮他的血,他的一举一动,一定都是十分的小心。   这样急迫,难道是徐定风联络驻军,做了什么手脚?   想不出,只能将信再次叠好,她又想在这世上,他们是并肩而战的。   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而是彼此牵挂!   她只要知道陆卿云还在,就足够了。   夕阳过后,便是夜。   临近中秋,夜色也比之前来的更早,夜晚来临之后,燥热之意彻底退去,夜风开始变凉。   也到了她该去赴约的时候。   然而尤铜带来了消息:“庄景被带走了!”   解时雨戴帷帽的手没有停下:“说仔细,被谁带走了?带哪里去了?”   尤铜道:“今天文郁请庄景夫妻去四皇子别庄一游,到下午庄景准备套马车离开,后来就没了动静,   还有解召召,她坐徐家的马车也去了别庄。” 第二百四十七章 各有盘算   尤铜等着解时雨发话。   而解时雨知道庄景这一去,不会死,但是活罪必然不少受。   解召召是在庄景身上失的手,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还有文郁。   文郁是个傀儡,他的背后站着的是成王,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他应该也会在庄景身上做手脚。   到时候京城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对于庄景即将遭遇的一切,并不能感同身受——她自己是从苦难中爬起来的,对于外人的苦楚,她看在眼里,却毫不动心。   “既然庄景没空,我们就晚一个时辰,再去赴他的约。”   别庄上,文郁临窗而坐,很轻松的品着茶。   事情的发展,虽然不是全盘按照原定的计划在实现,但是最终还在掌控之中。   四皇子以为此事是徐家首发,而徐家又以为是四皇子首发,双方没有对峙,便因为共同的敌人走到了一起。   现在,他的手里已经不知不觉攥出了一股力量。   徐家不显山不露水,却在暗中蓄积着死士,他身边还有谭峰和小雪,这让他根本不必惧怕巨门巷那些杀人嗜血的东西。   当然,他也只是借用而已。   不过借用也好,狐假虎威也罢,总之都实实在在的握到了他手中。   至于解召召,他并不介意这个女人再搞出什么动静,事实上,乱子越大越好。   这样他才能如鱼得水,借用各方的势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强者。   他又想到解时雨。   在解时雨手里,他所受到的挫败不是一次,而是接二连三的,每一次他都恼羞成怒,却又无计可施,尤其是面对节姑的人头的时候,更是惊慌失措。   不可否认,解时雨在他这里,很有分量。   庄景被扣在这里,他想凭借着解时雨的耳目,她必定已经知情,那她会不会来将庄景带走?   她不得不来,只有庄景能挽救目前的局面。   如果可以,他更想杀了庄景。   但庄景现在死了,也是个极大的麻烦,毕竟他身后还有个承恩伯府。   该想个办法,让庄景彻底的闭上嘴,不敢公然的出现,和他作对。   将手里的茶慢慢喝完,他忽然有了想法:“谭峰!”   谭峰走到文郁身边,在听了文郁耳语之后,立刻点了点头。   文郁在他的陪同下出门,先去见了解召召。   然而不过是短短的一天时间未见,他见到解召召,便先迟疑了一下。   她上公堂的时候,还是个楚楚可怜的模样。   虽然也是美人,但也是美人即将迟暮,而现在,她仿佛是将自己重新捏了一遍,又光彩照人起来。   她穿一身水红色衣裳,将眉毛描的黑而且细长,眼尾也描了一点黑色,长长的像是一尾小鱼,让她可以顾盼生辉。   嘴唇更是一点朱红,樱桃小嘴一抿,对着文郁风情万种的一笑,真是又鲜艳又夺目。   文郁低头摸了一下鼻子。   解召召倒是没有对他施展魅力,客客气气的听着他的安排。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来的机会,自然要牢牢把握住。   什么男人能招惹,她心里很清楚。   庄景就在别庄废弃的下人住处,年久失修,黑暗潮湿,一推开门,就有一股霉气往外走,合上门,霉气就再次聚集起来。   屋子里很暗,就算点上了灯,也依旧昏昏沉沉。   庄景被捆的严严实实,靠在墙边。   文郁慢吞吞的往前走两步,又蹲下去,“哎”了一声。   “妹夫,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和解时雨搅合在一起?”   庄景对文郁不屑一顾。   哪怕现在被捆成了一个粽子,他对文郁这种阴阳怪气的人物依旧看不上。   搬来一把椅子,文郁舒舒服服的坐下。   背后靠着坚实的椅背,他的态度游刃有余,简直可以坐到天荒地老。   身后站着谭峰,他的底气也很足:“妹夫,你自己想想,解时雨和陆卿云这对狗男女,能让你得到什么好处,你怎么还会上她的当?   我和你才是一家人,就算要帮,你也该帮我才是。”   庄景的脑子,在不看女人的时候,还是十分够用的,听了文郁的话,他当即冷笑一声。   “我帮你?”   他呸的一口唾沫吐到地上:“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身后站着一堆神神鬼鬼,你充其量就是个傀儡,也配我帮你!”   文郁听了这话,立刻涨红了脸,把两只眼睛瞪的滚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庄景哂笑着:“什么罚酒?将我另一条腿也砸断?”   已经受过一次的罪,再受一次,反倒变得不那么可怕。   “我砸断你的腿干什么,”文郁笑道,“我让你见一个人,让她来决定怎么罚你。”   他冲着谭峰挥了挥手,谭峰转身出去。   文郁又看向庄景,压低了声音:“解召召,是你的旧相识,她现在也是我手里的一条狗。”   听到解召召三个字,庄景的脸上逐渐没了血色。   他仓惶的看了一眼谭峰离去的背影,哆嗦了一下。   解召召——他永远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   “没想到你的手段竟然这么多,连解召召你都攥的住。”   “这不算什么,”文郁府下身,微微一笑,“我想攥住谁,就能攥住谁,所以你要想清楚,是跟我作对,还是要跟我站在一起,你自己说的,我背后可站着一大堆神神鬼鬼。”   成王、四皇子、徐家,全都围绕在他周围。   随后他向后一靠,将后脑勺悬空,转动了一下脖颈:“你想要解时雨,有朝一日,我可以把她送到你的床上给你。”   说完,他笑了两声,是小人得志的笑声,从他那副装模作样的面孔里泄露出来。   庄景忍不住道:“要不是你,解时雨现在已经在我的床上了。”   文郁点头:“那你可要小心能不能活着下床。”   话音落下,解召召款款从外面进来,灯火之下,她的面目半明半暗,但是腰肢纤细,摇曳生姿。   “二哥儿,”她弯下腰,一只手抚摸过庄景的面颊和下巴,吐气如兰,“还是这么好看。”   庄景看着她,气息一瞬间乱了。   这真的是解召召,她回来了,而且还和从前一样,不动声色就能将他拿捏在手里。   十六岁时他身上的那些属于解召召的烙印,顷刻之间就翻腾起来。   是烙印,也是伤疤,刻骨铭心,一旦翻出来,就再也难以逃脱。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守约   庄景咬着牙不说话,垂下头,不理会解召召。   解召召转而摸了摸他的头顶:“听说,你爱上了我侄女儿,为了她,你要背叛你的好姐姐了。”   “好姐姐”三个字,带着一种旖旎的暗示。   当年床笫之欢,庄景总是这样叫她。   庄景猛地又打了一个哆嗦,有怕,也有绝望。   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会因为解召召的一句话,而有一些反应。   他需要解时雨!   解时雨的肉体很脆弱,但她的灵魂坚不可摧!   只有解时雨这个恶魔能降服解召召,能将他从这噩梦般的樊笼中解救出去!   解召召对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反应都了如指掌,一只手伸进他两腿之间,狠狠攥了一把。   随后她“咯咯”一笑,直起身来:“二哥儿,我听说你这些年很享福啊,娶了文定侯府的姑娘,还招惹了陆卿云的女人,   我就惨了,连乞丐都不如啊。”   她冲文郁一笑:“我那侄女儿还跟你订下过亲事?她可真会享福啊,找的都是有模样有手段的少年郎。”   文郁避开解召召的目光:“能勾搭上陆卿云,她自然不简单。”   解召召哼了一声,自己也寻了个地方坐下。   “二哥儿,你乖乖听文世子的话,咱们就还像从前一样好,要是你不听话,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庄景心里的恐慌和潮水一样高高涨了起来,让他感到透不过气。   “朱夫人,我不掺和就是了,你和我的事,我一定把嘴闭的严严实实,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你放我回去,往后我也再不和任何人说起。”   解召召笑道:“我当然是信你的,可其他人不信你,你总得给个投名状。”   庄景迟疑着道:“你想要什么投名状?”   “杀了解时雨怎么样,”解召召的声音十分温柔,“她现在只有你这一根救命稻草了,今天晚上,她必定会来救你的,你的机会来了。”   庄景又是一个战栗:“我杀不了她,她身边总是跟着人的。”   解召召怜爱的看着他:“她脱光了在床上的时候,也跟着人吗?”   庄景闭着眼睛,半晌没言语。   片刻之后,他再睁开眼睛,目光中的光亮也随之而熄灭了。   “你就是想借别人的刀杀我,让我去死。”   他就算侥幸杀了解时雨,也会死在解时雨的护卫手中,更可怕的是,他会被陆卿云零零碎碎的折磨死。   说完,他又含糊的笑了一声:“第二次了,你还真是,从不弄脏自己的手。”   第一次要不是他跑的快,必定也被朱遥当场抓获,身败名裂。   解召召叹了口气:“长大了,知道怕死了。”   少年人是不怕死的,万事不凉其热血,越长大,就越是怕。   人一死,就是一堆烂肉污血和白骨,这世间再无“我”,怎么能不怕。   看着庄景越来越苍白的脸,她看向文郁:“世子,这好歹也是我吃过的食儿,你无非就是想让他不去公堂上捣乱,我倒是有个不伤性命的办法。”   文郁点头:“当然不用伤他的性命。”   解召召对谭峰道:“谭护卫,请你拿把匕首,我实在是下不去这个手。”   庄景闻言,第一反应便是看向自己裆下:“解召召?你要干什么?”   刀尖没有对准庄景的裤裆,而是冰冷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庄景斜眼看着刀子,精神几乎崩溃,五花大绑都控制不住他的哆嗦。   思绪一而再再而三的混乱。   “我不说,我不说......”   然而谭峰毫不动容,垂着刀尖划了下去。   第一刀下去,鲜血突破皮肉,骤然而出,庄景睁大了眼睛看着解召召,目光散乱,眉眼不自觉的拧在了一起,冷汗涔涔。   第二刀下去,血在他脸上慢慢勾画,毫无目的的游走,从眉间到达了鼻尖。   庄景整个人都扭曲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哀嚎。   第三刀下去,庄景手脚痉挛,表情全无,仿佛是具行尸走肉,这一点痉挛只是痛楚的下意识反应。   谭峰收了手。   文郁十分厌恶的用帕子掩住口鼻,对这股血腥气感到不适,转头看向解召召。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他走到门口透气,“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去掉他的命根子。”   解召召将不忍的目光看向庄景,低声道:“你不懂。”   庄景爱这张脸,胜过爱他的命根子。   命根子没了,是暗疾,搞不好还会把他逼到公堂上去,可他伤了脸面就不一样了。   脸上的伤没办法遮掩,他这一辈子,兴许都没办法出门了。   这可比文花枝弄伤他的腿要来的更彻底。   “二哥儿,不知道解姑娘见了你这副面孔,会不会更疼爱你一些?”   庄景先是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忽然间身体骤然往后一滚,抻着脖子一声惨叫,将自己面向了墙壁。   墙壁上有他的影子,人丑陋,影子在摇晃的灯火下也跟着一起扭曲哀鸣。   他知道这回,自己是真的毁了。   文郁和解召召看了对方一眼,都不打算再呆在这里看庄景可怖的模样。   两人齐齐出门,关上房门,屋中灯油耗尽,庄景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   暗处好。   庄景蜷缩成一团,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存活。   脸上的痛楚一阵阵的,然而心里却已经彻底崩溃,让他恍恍惚惚,只是下意识的挣着一口气活下去。   他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与此同时,解时雨的马车也如同地狱中鬼魅的化身,驶入了别庄。   守着别庄的护卫,前去通传之后,就依着文郁的命令,将解时雨放了进去。   但是只放进去了解时雨,尤铜和吴影不被允许进入。   他们两人沉默着退入黑暗中,留下解时雨一人。   解时雨从外往里走,这别庄很大,但是灯火通明的地方只有一处,沿途花木旺盛,开的热闹,但是人声不显,又是一片寂静。   穿过曲曲折折的花径,她停在门口,片刻之后,才抬手敲门。   门被扣响之后,她静静的等了片刻,屋子里人影晃动,有人走出来开了门。   不是文郁,而是解召召。   解召召早已经知道解时雨要来,此时见她低人一等的站着,便笑了一笑。   要不是自己全家都死绝了,而且就死在解时雨手上,她此刻的心情必定更愉快。 第二百四十九章 胜券在握   解召召沉默着打量解时雨,解时雨也沉默的任她打量。   解时雨知道她是家破人亡,无以为家,死咬着陆卿云不放。   解召召也知道她这一来是为了陆卿云,这一结下梁子,也不会轻易化解。   细究起来,两个人都姓解,同出一宗,可不仅没有亲情,往后还会明争暗斗,互不认输。   最后,解召召先开了口:“侄女儿,人生真是无常啊。”   解时雨面无表情,不点头不摇头,更没有开口叫她一声姑姑。   “侄女儿好福气,”解召召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深更半夜还为男人忙忙碌碌,真是个情种。”   解时雨迈步进屋,在和解召召擦肩而过的时候,解召召忽然压低了声音:“陆卿云,那个榆木疙瘩开窍了吗?”   不用解时雨回答,她自己先笑了起来,笑的很痛快,仿佛提起陆卿云就是一件大乐事。   解时雨听她这般欢快,任由她去笑,自行进屋,四下看了一圈,并未看到文郁。   “笑够了吗?”她这才扭头看解召召,“我可以等你笑够了再来。”   解召召扭着腰走过来:“怎么?侄女儿这么端庄,连人家高兴了笑一笑都要管?我不仅要笑,我还要哭,哭我死了的兄弟,哭我节姑侄女儿,连一具囫囵尸体都没有......”   “你要论解家的仇,去巨门巷跟我论,”解时雨毫不客气打断她,“请文世子来和我谈吧。”   解召召下意识的要反击,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年纪轻轻的解时雨面前失了态度,落了下风。   坐回主位上,她勉强将那些旧事压了下去,和颜悦色一笑:“文世子?没想到你这手腕宽到这个地步,叫的这么亲热。”   解时雨听她总是满腔乱弹,干脆直接道:“庄景在哪里,我要带他走。”   “庄景?”解召召发出一种暧昧不清的笑:“又来一个,侄女儿,本事不小啊。”   随后她又道:“庄二哥儿嘛,自然在这里,不过我们可没绑住他的手脚......”   话音未落,门口已经传来十分恭敬的声音。   “姑娘,找到了。”   说话的人是吴影,他独自一人架着庄景,尤铜从屋顶上落下来,和他一左一右将人架住。   他身后三步远处站着急急赶来的谭峰。   庄景软趴趴的被两个人架着,浑身上下看起来完好无损,除了脸狠狠的埋着,看不出任何异样。   解时雨皱眉看着他,心中隐隐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庄景不抬头,她也只装作不知道,将一切情绪都压了下去。   再面向解召召,她冷笑了一声,走出去,看了一眼站在谭峰身后的文郁:“人我带走了,公堂上见。”   没有人拦着她。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到此就可以了,不必再生枝节。   承恩伯府见了庄景这个模样,只会私下找他们算账,但是绝不会跑去公堂上露面。   这一把,他们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面对解时雨这个手下败将,胜利者自然可以大方些。   文郁袖着双手,身体不动,只转动脑袋,跟随着解时雨的方向。   “解姑娘,我并不想和你为敌,我有我的苦衷,希望你能理解。”   他又看向庄景:“妹夫,我已经将我妹子先送回家了,往后你们好好过日子。”   庄景仿佛是死了一般,连吭都不吭一声。   解时雨领着庄景出了别庄,这才示意他们将庄景的头抬了起来。   这一看,她下意识的扭开了脸,一颗心猛地跳了一下。   庄景脸上三条长长的血痕纵横交错,将他整张脸都彻底毁了。   对于庄景而言,毁了他这张脸,就无异于将他的灵魂杀死了。   他这一辈子,是真的毁了。   在微弱的天光下,庄景含糊的说了一句:“不要看......”   他这辈子活的不长,一直都是个漂漂亮亮的少年郎,他漂亮,也爱漂亮。   就因为这张脸,哪怕腿瘸了,他也依旧能在解时雨面前晃悠。   现在结束了。   他在花丛中游荡的日子,由解召召开启,如今也由解召召亲手结束。   解召召果然是他命里的克星。   哪怕是将他另外一条腿也砸的粉碎,他都不会像现在这般绝望。   “报应......”   他又含糊着说了两个字,随后颓然的闭上眼睛,垂下头。   解时雨别过头:“我让他们送你回家。”   她说的话稀松平常,但庄景还是从解时雨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安静。   静的他成了世外之人,头脑清明。   解时雨让吴影将庄景悄悄送回了承恩伯府,自己则坐回了巨门巷,闭门不出。   她不出门,外面的热闹却是没停过。   陆鸣蝉无风尚且起浪,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大热闹事。   他和他那一群朋友,无需谁的授意,每天在街头巷尾钻进钻出,和元磊等书生一起舌战群雄,硬生生将文郁请的那群闲汉给压了下去。   他们的胜利过于顺利,顺利到了出乎意料的地步。   陆鸣蝉第一次见元磊的时候,可没想到书呆子的嘴能有这么厉害。   等到京府衙门再次审理案件的时候,一大早,京府衙门外就已经水泄不通了。   陈世文坐在公堂之上,感觉外面的人群非常可怕,不知道今天能否顺利收场。   公堂之中,解召召坐的端正,但是没戴帷帽,一颦一笑,一个眼波流转,全都是有的放矢,让人不自觉的就要昏头。   人一昏头,就容易辨不清是非,站在她的身后。   解时雨还没到。   陈世文已经按例催问过一次,解时雨只说“等”。   现在已经等过了,他为难的再次催人去请。   而解时雨还是一个“等”字。   人群全都哗然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文郁和谭峰全都挤在人群里,都很轻松。   冯番拿着条帕子不住的擦汗,侧着脑袋对傅子平低声道:“解姑娘这是在等什么?”   傅子平也摸不着头脑:“会不会是等皇上的旨意?解姑娘到底有主意没有?”   冯番笑道:“反正有皇上兜底,再差也不过是陆大人的名声差一点,   不过这解召召就倒霉了,别到时候把自己赔进去,好在她模样生的不错,往徐府一躲,解姑娘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傅子平道:“你动色心了?”   冯番道:“我动个屁。” 第二百五十章 死讯   一等再等,解时雨一直不来,等出了无数人的疑虑和心焦。   围观的人群哗然声越来越大。   “看来姑侄共侍一夫是真的了,这位解姑娘拿不出证据,就在这里拖延时间。”   “嘿,这种事,哪里来的证据,被窝一盖,谁知道啊。”   “少放屁,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那些书生怎么说的来着……利欲熏心,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呢。”   “简单不简单,我们哪里管得着,不过这通奸一事,总没错吧。”   经过三日的催化,七嘴八舌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都仿佛自己是当朝翰林,既能说,又会写。   解召召的嘴角勾着笑意。   等庄景吗?   庄景不会来,他这辈子都很难在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承恩伯府羞愧都羞愧死了,更不会来宣扬家丑。   就算要找她和文郁的麻烦,也只会等风头过后,再来算账。   她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对陈世文道:“陈大人,莫非还要再等下去?我看事情到了这里,是非曲直,已经很好分辨了吧。”   陈世文手心都是汗,想着自己还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去,只能忍着气道:“此事还是得听解姑娘一言,兴许是陆大人有消息来也不一定。”   解召召讥笑一声:“心怯处必有鬼,她连公堂上都不敢来,有什么好听她分辨的呢?   不过您既然说要等,那我也再等上片刻吧,若是一刻钟后,她还不露面,大人也不可再包庇她。”   陈世文将脸色一沉:“本官如何做事,还用你来教?这把椅子,莫非你也想坐一坐?”   解召召连忙一屈膝,很小意的认错:“是妾身狂妄了。”   外头的人只看到陈世文偏袒,见解召召一再做小伏低,都愤愤不平起来。   而人群中的文郁,则安安心心的等着解时雨出场。   真想知道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看她能不能耍出花招还是次要的,实在是他现在这种胜利在望的心情,只能和解时雨炫耀。   解时雨也算的上是位女中豪杰,足够明白他的一言一行了。   又等了一刻钟,所有人都不耐烦了,正要骂骂咧咧的时候,忽然连着三辆马车停在了路边。   这三辆马车全都挂着白幡!   就连马身上,都挂着白。   本来围着公堂看热闹的人,这时候全都转身,看向了这三辆马车。   这是谁家有了丧事?   有了丧事不办,怎么跑到公堂来了?   文郁盯着马车,看着从第一辆马车里出来的人,是庄景的大哥,承恩伯府上世子。   他眉头一皱,往拥挤的人群中退了一步。   将帽檐压的更低,他躲到谭峰身后,悄悄放出目光来打量这位庄景大哥。   庄景打哥穿的是重丧衣物,生麻布不缉边缝,披在胸前,眼睛红肿,看那样子,已经哀痛过了。   难道承恩伯没了?   可承恩伯没了,他们不在家中办丧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很快,他这疑虑就得到了解答。   庄世子从第二辆马车里扶出了承恩伯。   承恩伯两鬓花白,还算是精神,背还挺的笔直,也是一身的粗布麻衣,拄着拐杖,脸上的神情不阴也不阳,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而不发。   随后下马车的是朱遥的父亲。   他没有服丧,只是中了风,走路十分费力,承恩伯世子放下父亲的胳膊,去扶了他。   最后一辆马车中有人伸手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别人从外往里看,也能看出来是承恩伯府上的女眷。   陈世文坐在公堂上,听了满耳朵的风言风语,一听说可能是承恩伯死了,连忙站起身,大步走了出来。   见到承恩伯后,他连忙道上前道:“您这是……”   这样子,必定是家中有人过世了。   承恩伯不冷不热的推开他的手臂,一步步往公堂里走,人群往两侧分出一条道来,全都十分好奇。   而解召召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走路歪歪斜斜,手脚不受控制的朱老爷子,脸上闪过一丝痛快的笑意。   可怜呀。   当年多硬气的一个人,如今已经老成这个模样,简直让她有了种大仇得报的痛快之感。   看呀,你老成了这个样子,我却从牢笼里出来了,还是花朵似的盛开着。   只是这种开心只有一瞬,一瞬过后,她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解时雨没来,怎么来的是他们?   朱老爷子向着解召召的方向一点头,口齿不清但又十分坚定的开了口:“娼妇!”   承恩伯上前一步,连审视她的意思都没有,抬手就给了解召召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用尽了全力,一巴掌打的满堂皆闻,将解召召直接打到了地上。   解召召捂着脸,耳中嗡嗡作响,看着众人目光,气的浑身都僵硬,气血不断翻涌,险些喘不上气来晕过去。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世文,厉声道:“陈大人,公堂上公然行凶,您难道不管吗!”   承恩伯绝不让陈世文为难,上前去将解召召拽起来,揪住她的衣领,又是一耳光。   “打的就是你!”   他老而弥坚,耳光也是掌掌到肉,一掌比一掌有力,不仅扇耳光,他还骂了起来。   “你勾搭我儿庄景,做出不堪耳闻之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有错,我们管教他,你有错,朱家管教你,   你携恩求报,求到陆卿云陆大人那里,求他救命,要不是他,你现在早就烂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你再不做人,不管他对你的救命之恩,你也不该在公堂上来败坏他的名声!   你做出那样的事来,你还有脸上公堂?   不提你对陆大人做的事,我家庄景安安分分呆在家里,并没有招惹你,你为什么要去折磨他!   你和文定侯世子勾搭成奸,指使文世子将我儿一刀刀毁了容貌,致使我儿受辱,上吊而亡!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告诉你解召召,我今天也要告你!告你荒淫无度,与人勾搭成奸,谋害人命,诬告朝廷官员!”   他声音奇大,字字铿锵,一口气将解召召扒了个彻彻底底,甚至还要反告她。   解召召听在耳中,先是气恼,随后听到庄景死了,更是一个晴天霹雳。   庄景怎么会上吊?   她对庄景很了解,他就算要死,也不会选这样不好看的死法。   看热闹的人群也都面面相觑,没想到本该来的解时雨没来,却来了一场更大的闹剧。   所谓的和陆卿云有私,竟然全是假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推波助澜   谁也没想到和解召召有私的竟然是承恩伯府庄景。   不仅如此,解召召一面上公堂求个公道,想入陆卿云的帐,一面还勾搭上了文定侯世子!   围观者中,忽然有人道:“她非要住到徐家去,莫非徐家两位爷也是她的入幕之宾?”   “有道理啊,不然她和徐家无亲无故的,徐家怎么肯接纳她,原来都是穿一条裤子的。”   “文定侯世子听说是位君子,没想到竟然也这样不三不四。”   “太缺德了,勾搭就勾搭,竟然还害人,难怪承恩伯府穿着麻衣就来了,这是拼着自己的名声不要,也要求个公道。”   听到这里,解召召气的嘴唇都颤抖起来。   正要在心里酝酿出几句狠毒的话,哪知她这边还没酝酿出来,承恩伯忽然又来了一句:“此等女子,死不足惜。”   解召召一听这话,登时瞪着他道:“血口喷人!你儿子自己吊死了,与我何干,你口口声声加罪于我,可有一条是能够拿的出证据来的!”   承恩伯道:“你是没有杀他,你干脆是毁了他的容貌,满京城中谁不知道我儿子对自己的面目十分爱惜!   他虽是自己吊死的,可你就是罪魁祸首!”   解召召看向陈世文:“陈大人,承恩伯府死了人,自己心里不痛快,就跑来这里污蔑我,   您前几日说不能听信我一家之词,今日也是一样,望您不要听信一家之词,查个清楚明白!   谁不知道陆大人只手遮天,这些人兴许就是陆大人请来的!”   庄景大哥冷笑一声:“我弟弟从四皇子别庄回来,亲口告知我们,还能有假?   我弟妹与文世子是兄妹,她亲口承认是文世子带他们夫妻二人去的别庄,这也能有假?”   解召召冷笑道:“我不知道什么四皇子别庄,我也高攀不起四皇子,我只知道你们因私情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无论是国法还是家规,都没有这样不讲证据就污人的!”   庄景大哥再次一声冷笑:“你口口声声说和陆大人有私情,难道就有证据吗?”   解召召毫不犹豫道:“正是因为没有,所以陈大人才说要查个清楚明白。”   她看向人群,伸手指向文郁的方向:“文世子就在此处,请他来对质最好不过。”   文郁躲在谭峰身后,正后悔不该听信解召召,伤了庄景,心里又疑惑庄景当真对这张脸爱惜至此?   若是说庄景从此不露面,还说的过去,可要是说堂堂男儿,竟然因为伤了面目而自杀,实在是匪夷所思。   此时听到解召召指向他,众人的目光瞬间看了过来,他立刻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可躲,心中暗骂了一声。   这女人真是不识大体,竟然在这个时候将他指出来!   见躲不过,他立刻上前几步,走入公堂之中,对陈大人和各位长辈深深一揖。   他保持了风度,既不急躁,也不气恼,先对承恩伯道:“伯爷请节哀,我与庄景素日无仇,再者庄景是我妹夫,我为了妹妹也不会害他,   我确实也接妹妹和他去了四皇子别庄赏秋,只是入夜后我妹妹就先行回城,庄景说与巨门巷解姑娘有约,稍后才走,   之后发生的事,我实在不知,至于这位夫人,我也是在京府衙门才知道有这么个人,说我与她有私,这实在……”   他摇头叹气,满脸冤屈,又对陈世文道:“陈大人,不如问问解姑娘,或者问问是谁将庄景送回家去的。”   想到解时雨,文郁就觉得自己被一股阴郁的失败之气包围了。   自小他就活的谨小慎微,慎成了个君子,温润如玉的假象里面,其实散发着一股阴沉沉的郁气。   投了成王之后,他刚把这种郁气释放出来一点点,就败在了解时雨的手里。   说来也奇怪,他虽然是个公认的君子,可连一个朋友也无,解时雨倒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如魔似鬼,身边却不断的围绕了人,能够庇护她的安危。   这一次,同样也是如此。   庄景死的这么恰到好处,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解时雨又赢了。   他说的这三言两语,除了让自己摘的干净点,并不能改变失败的结果。   如他所料,在他落落大方开口之后,质疑他的目光和声音小了下去,唯独承恩伯和庄景大哥还目光如炬的盯着他。   庄景大哥道:“不用去问什么解姑娘,我小弟死前亲口指认的事情,难道还能有假,解召召的事,也有朱老作证,更不会假。”   文郁又叹了口气,不再辩解,只是摇头退到一旁,等着陈世文发话。   解召召自然是不肯服的:“你们承恩伯府,连同朱家,受陆大人的指使,拿一条人命来栽赃我,言之凿凿,却一点证据都没有,真是可笑。”   公堂上辩论来去,热闹非凡,外面马车上却很安静。   承恩伯府第三辆马车中,文花枝垂着头,两只手在腹部相交,十根手指紧紧纠缠在一起,极力抑制着自己的茫然和悲痛。   她爱庄景。   那爱,是来自身处黑暗之时庄景的垂怜。   她是‘野火烧不尽中’的野草,庄景便是‘春风吹又生’的那一抹春风。   她的身边,坐着沉默的解时雨。   因为定局已成,解时雨这时候是身心皆静,眉眼柔和下来,面容沉静,带着一股菩萨相。   最后还是文花枝先开了口:“陈大人会判解召召会死罪吗?”   解时雨摇头:“不会。”   “那岩玉岂不是白白被她害死了?”   “是。”   “我什么都做不了,真是没用。”   “不见得。”   文花枝垂下的眼帘往上一提,同时提起了精气神,就连语气也跟着高昂起来:“我能做什么?”   解时雨伸出手,拂过从车窗外伸进来的绿叶:“你想做什么?”   文花枝听了,复又垂下眼帘去,片刻后对着解时雨道:“我不知道。”   说完,她两只手又搅在了一起。   解时雨笑了一声,拂开车帘下了马车,她自己的马车就在不远处。   文花枝凑到窗边,低声道:“解姑娘......我想做,就能做到吗?”   墙边有绿叶,还开着一些洁白的小花朵,解时雨摘下一朵小白花,在手指尖把玩:“是的,你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不要小看承恩伯府。” 第二百五十二章 收尾   半夜,夜黑风高,承恩伯府上一片哀意,白天衙门那一场分辨,不仅没有抚平他们的哀伤,反而让他们更加悲愤。   文花枝不在承恩伯府,而是进了徐府。   徐府戒备森严,养着死士,按理说她连徐府的门槛都迈不过去,可今天晚上,她在黑暗中,如入无人之境。   灯火已经灭了,她将右手的匕首换到左手,将右手在衣服上蹭去汗渍,然后继续往前走。   裙摆擦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路上都很安静,她只被鸟叫声惊过几次。   好像这鸟叫声也是在帮她的,让她不至于走错路。   是解时雨在帮她?   还是承恩伯府在帮她?   她从来不知道承恩伯府和解时雨能有如此大的力量,连徐家都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不过就算是有人帮她,她也得步步小心,免得惊醒了不该惊醒的人。   到了地方,她收住脚步,盯着门前廊下打地铺的小丫鬟,绕到了后方的窗边。   窗扇没关,用一根叉杆撑着,屋子里用了熏香,隐隐约约能看到床上睡着个人。   文花枝将裙子扎起来,以免被勾到,随后小心翼翼从窗户翻了进去。   屋子里只睡了一个解召召。   解召召睡的很沉,就连在睡梦中她的表情都很得意,嘴角微微的翘起,像是做了美梦。   文花枝静静的盯着她,心想她确实是有资格做美梦。   一个女人在京城搅合的鸡犬不宁,告了陆卿云,死了庄景,最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想到庄景,她两只手握住匕首,看准解召召心口,刺了下去。   床上的人在剧痛中睁开了眼睛。   文花枝没杀过人,不知道原来人柔软的皮肉下面,还有如此多的阻拦,坚硬的骨头横在刀尖,竟然拦住了她。   没有多想,她拔刀而起,一只手抓住被子,捂住解召召的口鼻,另一只手,再次将刀刺了下去。   解召召拼命蹬腿,手臂在黑暗中胡乱挥舞,文花枝咬死不松手,一通乱刺。   血溅到了她脸上,解召召也逐渐的没了劲,不动了。   文花枝这才松开手,去看解召召的脸。   解召召张着嘴,瞪着两只眼睛,从上往下全都是血,并没有咽气,反而是直勾勾的看着文花枝,似乎是在辨认她是谁。   文花枝被她的目光看着,猛地一个哆嗦,好像自己是糊里糊涂的做了一场大梦。   解召召的嘴一张一合,也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庄景......”   文花枝低下头去:“什么?”   解召召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抓住了文花枝的手:“不会自杀......解......杀了他!”   文花枝愣住了。   抓着她的手松了下去,连带着呼吸声也没了,最后只剩下两只散了光的死灰色眼睛还在看着她。   “你说解时雨杀了庄景!”   不等她想清楚想明白,外面忽然乱了起来,方才一直在沉睡中的徐府,就像是被惊醒了的野兽,忽然有了人声。   文花枝丢下解召召,转身就跑。   照旧从窗户爬出去,照着来时的路一路狂奔,花草树枝这一下全成了她的拦路石,不仅牵连了她的脚步,还发出了数之不尽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夜空中不断放大,最后变成了巨响。   文花枝很快就被人影给堵住了,火光不断的向她靠拢,徐家的人手盯着她,让她插翅也难飞。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了解时雨。   这个人,总有一股说不尽的危险,好像在她身边的人全都会牵连进深渊之中一般。   庄景......也被她牵连进去了吗?   文花枝潜入徐家,杀了解召召的事情,轰动了整个京城。   而文郁可能是所有人中最震惊的一个。   他瞠目结舌,从没想过从小就挨揍的文花枝,居然会为了庄景而杀人。   他感觉此时此刻,自己心里是揣了一块冰,让他十分的不适。   这种不适也许一早就有,从解时雨开始,到解时徽杀徐锰而深藏,再到文花枝杀解召召被激化。   他发现原本弱小的,忽然都沾了血,绽放出了邪恶的花。   宫城中,皇帝自然也听闻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私通者,杀之无罪,皇爷爷,您说陈府尹这判的,对还是不对?”   赵显玉说完,很想知道他的皇爷爷对此是什么看法。   皇上慢慢睁开了眼睛,哈哈的笑了两声,喝了两口茶:“这不重要,你说,这一局里,最关键的人是谁?”   赵显玉仔细想了想:“是庄景。”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你可知道,庄景是怎么死的?”   赵显玉狐疑起来:“不是被割破了脸,上吊自杀的吗?”   “好死不如赖活着,”皇帝望向他,语气凝重了许多,想要见缝插针的教导他,“他既然当天晚上没有一气之下寻死,之后就更不会死,死也是需要勇气的,   这一次嘛,是局中局,计中计。”   赵显玉依旧是不明白,眨巴着眼睛使劲想了想,最后才道:“难道庄景是被人杀的?”   皇帝点头:“庄景死于巨门巷之手,   从解时雨去见庄景开始,她就设下了局,一步步引了对手入瓮,对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她却用庄景的死,将承恩伯府投入了瓮中,再用文花枝收住了瓮口,   若她是个男儿,成长起来,必定是位枭雄。”   赵显玉的嘴变成了圆形,慢慢的才合拢嘴:“她……杀了庄景?”   “你还是太小了,”皇帝起身摸了摸他的头,“捕猎者相争,自然就是头破血流,她这一点血算得了什么,   龙袍上绣的是什么,是龙,这龙的爪子下面,可是按着千里江山,万民百姓的呢,   为君上者,若是不能控制好自己的爪牙,那就是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所以咱们不看对错,也不必分黑白,只需将目光放远至天下、万民身上去,再舍弃掉‘我’,只留下‘朕’,就不会大错了。”   皇帝说着,目光越发无情起来。   赵显玉默默记住皇帝说的每一句话。   皇帝回到案前:“你四皇叔也掺和了一把,他拉上徐家上同一条船,实在不应该,   船一翻,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得落进水里去,那就谁也不能幸免了,   他府上现在没有长史,无人指点,就让吏部给他找个合适的吧。”   皇上的旨意传到吏部的时候,解时雨正在待客,而且待的是位稀客。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小桃花   程宝英摇头晃脑,将巨门巷的花园参观了一遍。   他盯着三条鱼看了半晌,最后实在是看无可看,才磨磨蹭蹭坐到凉亭里。   坐下去之后,他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边磕边和解时雨说话:“解姑娘,我听说府上和抚国公府上交情不浅,陆鸣蝉和郑世子也是至交。”   解时雨好奇地看着他:“勉强说的上话。”   程宝英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其实卢国公府现在儿子多的很,也不差我一个。”   解时雨听着,一时脑子也打了结,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程宝英接着道:“我这个人,还受过一些佛祖的熏陶,对红尘中的许多规矩,都不太在意,别人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事,其实到我这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解时雨依旧没弄明白这位程先生想说什么。   他没头没脑的跑过来,又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些话,还真是个无迹可寻的人。   程宝英还想再说,一直坐在一旁听热闹的陆鸣蝉忽然对赵显玉道:“我听出了一点眉目。”   赵显玉也跟着点头:“我也听出来了。”   解时雨便道:“既然程先生不好明说,那你们两个说说看。”   这两人便开始七嘴八舌,一开始说的还算靠谱,说程先生来了之后犹犹豫豫,必定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且这终身大事和抚国公有关。   说的程宝英连连点头,满面桃花。   到后来就离谱了。   陆鸣蝉说抚国公府上最离经叛道的就是郑贺,这货虽然外表人高马大,但是性格风骚,空有一颗女儿心无人赏识。   赵显玉不停点头附和,说郑贺要是听到程宝英赏识他,估计要当场洒泪,投怀送抱。   陆鸣蝉又说投怀送抱也不至于,郑贺不是那样水性杨花的人。   程宝英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被佛祖熏陶过的从容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猛地站起来,大声道:“一派胡言,我分明说的是郑秋月,我是说我不介意去做上门女婿!”   “哦。”解时雨恍然大悟。   “哦!”陆鸣蝉和赵显玉也恍然大悟。   程宝英的气势瞬间消失,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这位先生,平常教书,好不容易有了点威严,此时这点威严归了零,迎来了人生中最窘迫的时刻。   顶着陆鸣蝉和赵显玉的目光,他硬着头皮道:“解姑娘,你们今天是不是要去抚国公府上赴宴,我想托你将我的想法带给郑姑娘,我百无一用,很适合做上门女婿。”   他一向很能够随遇而安,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教导陆鸣蝉的也毫不含糊。   对于过去的事情,他也不往外渲染,既然陆卿云允许他做程宝英,那他就是程宝英,多余的感慨全都不必有。   解时雨笑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程宝英点点头:“是。”   “你难道就不怕我使坏?”解时雨目光犀利的看着他,“在外面我的名声可不好。”   程宝英又抓了把瓜子在手里:“解姑娘放心,陆大人于我有再生之恩,我因为没什么用处,也不能对他报答一二,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他握着瓜子站起来,对着解时雨做抱拳作揖,然后逃也似的跑了。   解时雨今天确实要去抚国公府上。   镇国公闲来无事,想和抚国公放下过去的嫌隙,结个亲家。   抚国公自认是位有眼光的人,他看陆鸣蝉聪明,是个人才,再加上一路有解时雨从旁指正,路绝不会走歪了去,日后必定是个人才。   两位国公一拍即合,可惜人才本人对此毫无兴趣。   解时雨作为陆鸣蝉的灵魂之一,今天的任务就是将陆鸣蝉带到抚国公府上去,先相看起来。   抚国公府上一片和气,解时雨见了郑秋月,并未拐弯抹角,而是将程宝英的话说了。   郑秋月撑着下巴,十分理智的将自己的婚事分析给解时雨听。   “我和父亲最近也为了此事困扰,招婿最难,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家,就是儿子再多,也不可能让儿子做上门女婿,   贫家子弟倒是有愿意的,可这些人能舍得下脸,日后会做出什么狼心狗肺的事也不知道,   我和父亲活着,不管什么魑魅魍魉都镇的住,可我们要是不在了,就难保了。”   郑世子这条糊涂虫,会被人啃的骨头都不剩。   “其实说起来,程宝英实在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丝疑虑,你看程宝英这人如何?”   解时雨想了想:“我听陆鸣蝉提起过他教书的事,行的是中庸之道,但心中有丘壑,不过……”   她斟酌了一下言语:“不过他的言语,应该也有不实之处。”   “撒谎?”郑秋月来了兴趣,“我从小就认识他,他以前和现在,确实有些不同,   从前眼睛总是不老实,四处乱看,现在嘛,我看他倒是有点呆头呆脑的样子,大有一种走到哪里就算哪里的感觉,   莫非这人学个佛法,还能将自己学成这个样子?”   解时雨道:“不如叫鸣蝉来,你仔细问问。”   郑秋月连忙道:“不错,我怎么忘记鸣蝉这个鬼灵精了。”   还没遣人去找陆鸣蝉,外面先有人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说陆鸣蝉和赵显玉大打出手,各自负伤了。   解时雨和郑秋月都是一惊,连忙站起来,往前院赶。   前院里,这两人确实是斗鸡一样,中间挡着个左右为难的郑世子。   抚国公并不在,他还在户部未回。   陆鸣蝉张牙舞爪,隔着郑世子对赵显玉展开攻击,嘴里唧唧歪歪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赵显玉气急败坏,也不像从前那般少年老成了,陆鸣蝉说一句,他回十句。   而郑世子挡在中间,筋疲力尽,见了解时雨,立刻提起陆鸣蝉,像拎着一只大黑猴一般,快步将陆鸣蝉送给了解时雨管教。   郑秋月跟上他,将赵显玉这个皇孙带去水榭中安抚。   其他人也都悄悄退了出去,以免被迁怒。   陆鸣蝉一见解时雨,便乖乖的不动了,嘴也安分起来,不再往外喷脏话,盯着脚面不吭声。   解时雨伸出手,在他的脑袋瓜上拍了一下:“小孩子。”   陆鸣蝉在她面前,自然是一小再小,恢复了凶残而又稚嫩的面孔,哼了一声,凶的很幼稚。   “坐着说,”解时雨收回手,领着他坐下,“闹什么?” 第二百五十四章 耐心   “他无理取闹。”   陆鸣蝉火冒三丈、七窍生烟的嘟囔了一句。   他对赵显玉,明显是让了步,单凭赵显玉这个小胳膊小腿,细骨头矮个子的,赵显玉就是再闹十倍他也不怕。   他自己就是市井里打滚出来的,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还怕赵显玉不成。   可赵显玉是皇孙。   “他非说我和抚国公府上结亲,有群党之嫌,   我这么点大,抚国公都是个老头子了,等我能去执掌个东府,他棺材都烂完了,   群个屁的党!”   解时雨笑道:“这也不至于打起来,还有呢?”   陆鸣蝉歪着头,眯起眼睛:“还有漕粮,太子监管,漕粮入库,错漏百出,他忧心他爹做错事,着急上火,想把他爹摘出去,找我想办法,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我们上蹿下跳的干什么。”   “你想说服皇孙听你的?”   “嗯。”   “那若是皇上跟你有分歧,你也要去说服皇上?”   “不去,皇上又要说什么君臣,罚我跪几个时辰。”   “你跟皇孙殿下,有朝一日,也是金銮殿上的君臣,你也要去说服他?”   陆鸣蝉沉默了一瞬,用手指去抠石头缝里的蚂蚁,蚂蚁又黑又小,难逃魔掌,被他抠了出来,在手掌上乱爬。   片刻之后,他将蚂蚁按了个扁儿。   他将手伸给解时雨看:“我就是这个小蚂蚁。”   皇帝的手,可以抹杀掉一切。   他说着有点沮丧。   他没什么朋友,并非他不招人爱,而是他偶尔会忍不住露出自己那诡谲的真面目,会将人吓跑。   郑世子是他的朋友,因为郑世子的脑子光是调和自己就已经穷尽了所有智慧,再没有余力来看他是什么样的。   赵显玉也算一个,不过他和赵显玉的友情马上就要无疾而终了。   解时雨给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所以君臣二字,你要牢记。”   说完之后,她又道:“但是蝼蚁也有蝼蚁的生存之道,对待君,首先你得服从他,再想办法去让他做出对你有利的选择。”   “嗯,我知道了。”   陆鸣蝉对自己在赵显玉面前,要扮演“臣”这个新身份,十分不适应。   他好不容易才在赵显玉面前做了个称职的大哥哥,如今赵显玉却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君,他就需要收回付出的感情,匀出更多的力量,去扮演一个即是兄弟,又是君臣的形象。   然而不变是不行的。   权利富贵这块饼只有这么大,谁多吃一口,别人就少吃一口。   他从赵显玉身边退出去,多的是人挤开他往赵显玉身上爬。   如此一来,他从前付出的那些感情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解时雨低声教导他:“皇上手中权柄太大,若不是明主,就更要小心,   以后皇孙身边全都是笑脸,谁跟他说话都是亲切温柔,笑脸看多了,冷不丁有了一张冷脸,他会怎么做?   要是这张冷脸他非用不可,那他就会将这张脸变成自己人,要是不能为他所用……   你往上走,既要持身中正,又要能分辨人心,这世事变化,没有什么能快过人心的,   所以什么情分都是假的,唯有利益,永恒不朽。”   抚国公站在假山后面,听着解时雨对陆鸣蝉一字一句的教导,沉默良久。   她说的都是隐藏在一层模糊面目之下的真相。   陆鸣蝉的年纪,还不到应该知道的时候。   但是解时雨不仅说了,而且说的十分透彻,将残酷的真实抽丝剥茧,一样一样的告知他。   等陆鸣蝉站到风雨中时,他就已经比别人拥有了更强大的心智。   他从假山缝隙中扫过陆鸣蝉的脸,就见陆鸣蝉若有所思,两只眼睛眯着,里面是幽深的黑眼珠。   看完陆鸣蝉,他又扫过解时雨。   解时雨安然而坐。   她像是一颗树,根深叶茂,拥有一种天然的本能,木然又舒朗。   无论风雨如何从她身上穿过,她都不会有表情,只一味的伸展枝条,铺开根系,让自己大而不倒。   这样的姑娘,不只是配得上陆卿云,而是能和陆卿云并肩而战的。   陆鸣蝉学以致用,去找赵显玉认错。   他支着胳膊肘,托着腮帮子,很认真的对赵显玉道:“我小的时候没有爹,所以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找我商量,我还不当一回事,你......”   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懊恼的表情,同时在心里想:“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赵显玉松了口气。   他不想和陆鸣蝉翻脸。   虽说陆鸣蝉的性情,他经常觉得看不懂,但是他还小,日久见人心,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陆鸣蝉究竟是人还是鬼。   就算有朝一日,陆鸣蝉是鬼,也可以再收拾他。   两个人一大一小,年龄加起来也才二十出头,可是心思却已经比郑世子要复杂的多了。   陆鸣蝉和赵显玉又和好了。   相看之事不了了之,他们在抚国公府上吃过晚饭,陆鸣蝉又跟着解时雨去了码头上。   程东在码头上包下了一间小小的茶楼,接待了解时雨。   “姑娘您看,外头那些都是漕运的船,太子监管着,来来回回的往水次仓里装漕粮呢。”   解时雨往外看去。   漕运的船是楠木打造,长五丈一尺,宽一丈,高五尺,能装三千石,密密麻麻停在码头,如同鱼群。   漕运一旦繁忙起来,整个码头就全是漕船。   离开码头时,准许他们携带货物二成,沿途贩卖,因此卸掉粮食后,都会来这里等着装货。   漕运的事情是太子监管,兵部傅子平也知道太子是个靠不住的人物,让职方司盯的很紧。   每入库一笔,就要和户部共同签账。   再加上陆鸣蝉和赵显玉,一个是陆卿云的人,一个是皇上的人,什么事都敢查,什么话都敢说,事情到今天为止,还未曾出现过大的纰漏。   只等云州的消息传来,需要多少粮草,兵部立刻就能安排出库。   解时雨看了两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急急忙忙赶过来的胡邦。   “什么事?”   胡邦连忙道:“姑娘,李旭李大人今天中午在码头上溜达,告诉我皇上正准备给四皇子府上选个长史。”   解时雨目光一动,问道:“选定了谁?”   胡邦说了三个名字,都是有些学问的世家子弟。   “对了,还有程宝英,李旭说抚国公将推举人选的事交到了他手上,他明天早上就要选两个人交差,最后的定夺,还是得由抚国公来定。” 第二百五十五章 父子   胡邦见解时雨长久的未发话,便要再开口。   哪知他这边还没张开嘴,解时雨已经有了决定:“你和李旭说,让他把程宝英换成文郁。”   解召召已死,现在轮到她跟文郁慢慢的算账了。   “文世子?”胡邦摸了摸鼻子,弄不清解时雨的用意。   皇子府上的长史,虽说不掌握实权,但是虚衔很高。   这么好的事,竟然给文郁?   再说四皇子本就狼子野心,再添上文郁,岂不是更会乱成一锅粥?   解时雨点头:“就是他。”   文郁想左右逢源,在徐家、皇子之间搅弄风云,那她就给他上把枷锁,把他锁到四皇子府上。   做了四皇子的长史,他说的任何话,都代表了四皇子的利益,不管他在别人面前吹的如何天花乱坠也没用。   挡住文郁的手脚,就是挡住成王的手脚。   胡邦将解时雨的回话给了李旭,李旭将文郁的名字连同另外一人一起交给了抚国公。   抚国公看了一眼,指着文郁的名字道:“上一回,京府衙门闹的沸沸扬扬,我记得这位文世子也差点被牵连了,他好像从未当过职?”   李旭镇静道:“是,文定侯不着家,也没给文世子请过恩典。”   抚国公咂摸着一杯茶,直到将这一杯茶都喝完了,才道:“外头的人都说文郁是位君子,你看呢?”   李旭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伪君子、真小人。”   抚国公笑看他一眼:“那你怎么还将他推了上来?”   李旭道:“他和四皇子本就有联络,京府衙门一事也涉及到四皇子别庄,下臣想着不如就将他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免得他在外面串联。”   抚国公“恩”了一声:“文定侯中风,推文郁做长史也算是对老臣的一点抚慰。”   他说着,自己提笔写了文郁的名字。   李旭又应答了几句,这才告辞出去,一出门,他立刻将两只手的手掌在衣服上狠狠擦了擦。   手心里全都是汗,背上也有了一层毛毛的汗意。   抚国公也是人精。   只不过是四皇子府长史一职无关紧要,才没有驳斥他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有这份老道。   ......   文定侯因为中风,成了没脚的鸟儿,只能在家停留。   夫人带着儿媳妇养胎,不理会他,他也无所谓,自己一个人悠闲自在。   太医来给他下过了针,但是见效不快,他现在还是感觉身体是一坨死肉,不听他的使唤。   窗外是秋高气爽,他半躺在贵妃椅上,努力调动眼皮,然而眼皮耷拉着,不给他面子。   他干脆闭着眼睛养神。   老了。   年纪还没有彻底的上去,但是身体已经先一步腐朽,散发出烂果子的气味。   老也没什么,人总归是要老的,今天不老明天也要老,只可惜他这文定侯府,最终要给一个野种。   愧对祖先啊。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他忽然感觉到面前多了一片阴影。   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原来是他儿子文郁来了。   文郁的神情不冷不热,和他的身体一样令人乏味不适,搬了张凳子坐到文定侯面前,他久违的叫了声“父亲”。   父子二人之间,虽然长的像,其实并不熟。   文定侯费力的张开嘴,想调动舌头回应一声,可舌头在嘴里也成了一块没用的肉,不仅没能准确的发出声音,还留下了口水。   文郁上前给他擦干净:“父亲,吏部让我去四皇子府上做长史,您听了一定很高兴吧。”   文定侯眼睛亮了一亮,费力的点头。   文郁笑了。   他笑的很难看,仿佛是胸口噎了一团恶气,无处释放。   “我也想去,您花天酒地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我这儿子留下,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我当然想去!”   文定侯对儿子的埋怨无动于衷,只吐出一个字:“去。”   这一次吐字倒是清晰了不少。   “我去不了,”文郁仿佛终于找到了倾吐心声的对象,“我要是去了,成王就会要我的命了,刀就架在我脖子上,我没办法。”   文定侯瞪着他,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文郁轻描淡写的解释:“哦,您不知道,我通敌了,如今在给北梁的成王做事。”   躺着不动的文定侯忽然有了力量,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呼噜声,不能动的双手听了使唤,冲着文郁挥舞。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使出了拔山的力气,可在文郁看来,那两只手连蚊子都拍不死。   文郁搬着凳子挪开一点,继续诉说:“他抓住了我的把柄,我没办法,   京府衙门最近上演的那一出大戏,您知道吧,最后您女婿没了,女儿杀了人,这事也是成王指使我做的,从头到尾都和我相关。”   说完,他仰面朝天,望着房梁上的彩绘,将自己深藏在心底,无法和别人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我失败了,解时雨这个女人,我现在是越来越怕她了,   她像是专门来折磨我的,   我真是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一刀一刀,专门往我软肋上捅的,   您没想到花枝也会杀人吧,她从前可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   别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是解时雨蛊惑了她,让她坠入地狱里去了,   以后我死了,也会下地狱,是解时雨在背后推着我下去的。”   他说完,特意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文定侯。   他们父子俩真的很像,他看着文定侯,就像是在看几十年后的自己。   不过他一定不会衰败至此。   “当初您既然把我生下来了,眼见我和旁人不一样,要么就将我在尿桶里溺死,要么就好好的养着我,可这做父亲的不闻不问,又算什么?   要是我有父亲教养,为我铺路,哪怕我蠢笨如郑世子,也不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会和成王勾结,这不怪我,都怪你。”   文定侯听着,嘴唇颤抖了一下,想说什么,然而说不出来,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放出一点晦暗不明的光。   文郁从没有如此耐心过:“您想说什么,慢慢说,我等着您。”   他想自己应该能等来文定侯的一句道歉。   文定侯千难万苦的调动舌头:“你心……坏了。”   文郁被他的话说的心头一刺,冲着门外的谭峰招手:“父亲,您就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各有所思   谭峰从门外进来,脚步不停顿,一直走到文定侯身边。   文定侯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文郁:“你……你……”   他的精神已经被酒色蚀空,再加上病弱,身体已经是一断枯木,但他的目光还是有力的,将文郁看的别开了脸。   “父亲,我也没有办法,您是落日,我是朝阳,牺牲你能够保住我,您应该也愿意吧,   我守孝三年,自然就不能成为四皇子府上的长史,才能在成王手下苟活啊。”   文定侯面目狰狞起来:“丧、丧心……”   文郁干脆走到了外面,不再往屋子里看。   不丧心病狂,怎么敢做子杀父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屋子里传来水盆碰撞地面的声音,还有水溅起来的水花声。   这是他和谭峰事先商量好的,做一个文定侯失足摔倒在铜盆里溺死的假象。   谭峰动手,确实干净利落,片刻出来,身上带着大片打湿的水印。   “成了,走。”   文郁回头看一眼屋内,只看到半截拖在地上的身体。   这么一眼,他就感觉周身被阴森森的鬼气所包围。   文定侯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哪怕他杀的理直气壮,他们也是父子一场。   谭峰推搡他:“走。”   文郁被他推着走了,在花园里坐下,等着发现的仆人发出第一声惊喊。   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花木全都郁郁葱葱,该结果的结果,该绽放的绽放,一切都顺应着时节,不曾出一丝差错。   就这么……弑父了?   他摊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白净的手,文气十足,不该沾染鲜血。   都是这些人要逼他,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做下这样的事。   谭峰一直跟在他身边,原本是怕他想不开,可此时看着他的模样,倒只有几分惶恐。   他拍了拍衣裳:“世子,虽说你本事不怎么样,可心狠起来,还真是够用。”   文郁听了这话,立刻将脸色一沉:“心狠不是你主子逼的吗?”   谭峰见了,嘴角浮现一丝笑,心想这世子爷,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性子。   成王不过是让他想办法驳回这桩差事,可没让他弑父。   杀都杀了,他还一脸的委屈。   难道还想做了婊丨子又立牌坊?   文郁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听到外面纷乱的声音,便站起来:“我出去看看,你自己找地方躲着吧,见不得光的东西,就别在光天化日下乱晃了。”   谭峰无所谓的笑笑,钻入了花丛中。   文定侯的死讯传遍了京城。   巨门巷中,南彪仔细和解时雨说了此事。   “是溺死在铜盆里,事发的时候,院子里的下人都被文世子打发走了,而且文定侯中风之后,连说话都含糊,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翻下去的。”   南彪压低了声音,并非隔墙有耳,而是他也觉得此事惊世骇俗,他不敢高声,唯恐惊了神佛。   “姑娘,文世子——应该不会如此丧心病狂吧。”   解时雨漫不经心的翻着自己的嫁妆单子,这上面都是小鹤一点一点加上去的,从寥寥无几,到现在满满当当,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不要叫文世子,以后他就是文定侯了。”   南彪连忙点头:“是。”   解时雨将册子放到一边。   她已经过了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这时无论文郁做出什么事来,她都能很理智的思考。   子杀父,哪怕是争夺皇位,也鲜少弄到这个地步,她万万没想到文郁会使出这样的手段。   他开始“无所谓”了。   人一旦抛弃人伦纲常,开始没脸没皮,就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往后文郁外有成王出谋划策,内有糊涂皇子和徐家联盟,若是谋划得当,迟早会威胁到她。   与其这样,不如快刀斩乱麻,只要他露头,就立刻抓住把柄,将他处理掉。   正好也看看成王下一步想做什么。   解时雨拿定主意,就不再多想,问南彪:“徐家那二位爷最近在干什么?”   南彪想了想:“解召召死在他们府上,除了去京府衙门一趟,其他时间都不曾出去,不过给他们府上送鸡蛋的小子说,他们府上要的鸡蛋少了一半。”   鸡蛋少了,人自然也就少了。   两位主子还在,仆妇也还在,少的就只能是那些悄悄来去的死士。   这些人在京城里游荡,不知在打听什么。   解时雨眉头微皱。   比起文郁,她更在意徐家的一举一动。   文郁的行事总是有迹可循,无非就是联合几位皇子,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打击太子的机会,将京城的局势搅乱。   徐家则不一样。   他们目标明确,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推倒陆卿云,继续在云州做自己的土皇帝。   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可以和任何人联手。   还有东西两府复置,可至今为止,东府执掌都未出现,皇上到底想用谁日后和陆卿云制衡?   陆鸣蝉年纪还小,走不了那么快,抚国公年岁已高,走不了那么远,皇上迟迟不定下这个人选,会不会给徐家钻了这个空子?   莫非皇上是无人可用?   否则抚国公怎么会兼了吏部?   也不见得,皇上胆量之大,城府之深,远非她所能看清楚的。   或许这个人选皇上早已经心里有数,只等战事一平,立刻就会启用。   她在书房中坐了许久,末了觉得大事小事无所遗漏,才翻开了宫中的中秋宴贴子。   文郁丧父,不在邀请之内,但他也没闲着。   文定侯府还挂着白,三位皇子应邀,悄无声息出现在文定侯府,就算被人发现,也可以说成是来宽慰文郁。   文郁还戴着重孝,却半点哀伤之意也无。   “三位殿下,这是我从漕船上取来的漕粮数目,来之不易,请三位殿下一观。”   他拿着三份单子,恭敬的递到三位皇子手中。   “一船装三千石,卸下来两千五百石左右,”四皇子看着单子,“这损耗也还过得去。”   “不过......”他拧着眉头继续往下看:“不止是一船,每一条船都是如此?”   五皇子侧头看了一眼六皇子的单子,六皇子连忙交给他去看,五皇子连看两张,也发觉了这里面的蹊跷。   “这三张单子来自不同的漕船,但损耗却都如此惊人的相似?”   漕粮中的“耗”,多是粮食散落、霉烂、丢失,像这样每一船都少出来这么多石,实在少见。   太子从中“拿”了多少?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机会   漕粮上的麦芒和稻穗,一粒粒都成了刀剑利刃,被三位皇子握在手中,随时可以面向太子。   但是要不要出手,该谁出手,值不值得出手,这三位却还在踟蹰中。   文郁露出一个诚恳的笑:“这是徐家和我,送给三位殿下的礼物,就看三位殿下敢不敢接了。”   四皇子性子最急,已经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既然是徐家送来的厚礼,我愿意收下,五弟你呢?”   五皇子犹豫了一下,四皇子立刻就皱起了眉头:“难不成你打算让我一个人去冲锋,你在后头捡便宜?”   五皇子笑道:“四哥多虑了,我们若是不站在一起,恐怕就会落到二哥和三哥那样的下场了,我只是觉得单凭这么三张纸,就让我们去围剿太子……”   他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文郁。   文郁道:“五殿下说的是,这些东西三位殿下可以去查证。”   四皇子也知道自己又犯了急,自从身边没了林芝兰和张端,他越来越耐不住性子,此时他一冷静下来,又隐约觉得此事也许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   文郁到底是谁的人?   看着像是徐家的人,从徐锰开始,文郁就一直和徐家交往甚密,而且解召召的事,也是徐家出的面。   不过张端曾说过他有趋利避害的直觉,他又隐隐觉得文郁不妥,这件事,干脆先看看老五怎么做。   至于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六皇子,早已经被他忘到旮旯角去了。   五皇子本来确实等着四皇子冲锋陷阵,可没想到他只急了那么一下,就安安静静的坐下了,心中不由奇怪。   难道这老四突然改了心性?   四皇子不说话,他便斟酌了一番,自己对着文郁开了口:“太子殿下贵为储君,为了这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确实难以令人信服。”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心里却是都信了。   其一就是太子愚笨,这种事情他干的出来。   其二就是太子缺银子,这样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其实不止是太子缺银子,每一个皇子都缺。   养死士、暗卫、打听消息、结党、讨好皇帝,没有一样事情不需要花钱,就连陆卿云,也是先有了万贯家财,才能将自己身边围成了铁桶。   比其他皇子更不妙的是,太子身在东宫,一言一行都在皇帝注视之下,能弄银子的机会太少了。   文郁笑道:“五殿下,那些少了的粮食,就在常沐庄子上放着呢。”   “当真?”四皇子又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可常沐怎么会答应太子办这种事!”   太子虽然脑袋常年的昏昏沉沉,可常沐却是老奸巨猾,不然太子这个储君,早已经被蠢没了。   “不清楚,”文郁喝了口茶,“许是数量不大,就算被发现,皇上也无非是将太子训斥一番,常大人大约不想在此事上和太子起争执。”   五皇子将单子一抖:“漕粮上船时的数量是三千石,这不会假,下船时的数量也跟损耗差不多,太子只能在运粮的过程中做手脚,确实是小偷小摸。”   每条漕船上有护粮官兵、船主、两个伙计,护粮官兵不留意,这三人就趁机将整包米推入河中,过后再打捞上来晒干出卖,需得日积月累了,数量才能巨大。   四皇子干脆的将单子丢在桌上:“那就算了,训斥一通,不值得我冒这样大的风险。”   皇上训斥太子,这也算新奇事?   也就和抚国公揍郑世子的次数差不多。   反倒是他们揭发太子的人,不仅要背上一个兄弟不睦的名声,还让皇帝疑心他们将眼睛盯在漕粮上。   “五哥,”六皇子看向五皇子,“怎么说这也是要供云州的漕粮,盯着漕粮是大忌讳,要不还是算了吧。”   五皇子刚歇下去的心思又亮了起来:“确实是大忌讳。”   大忌讳碰上小偷小摸,太子恐怕讨不到好。   文郁似笑非笑地看了六皇子一眼:“我的筹码远不止这些,还有加上码头上所有漕粮。”   三位皇子全都看向了他。   一条船上至少有两千五百石。   眼下运河是漕运的天下,八省漕船全都往京城而来,私人大福船已经全部开拔出海,不在码头停留,每天至少有数十条漕船,一条挨着一条在泊位上。   不论这些船是空还是满,停留在码头上等着查验、入库的漕粮应该在三万石,只多不少。   文郁又道:“三位殿下,中秋宫宴将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只要......”   他的嘴一张一合,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细的算计,联合起来就是一桩无懈可击的阴谋诡计。   这计谋不大不小,甚至不用他们做太多,可是听到最后,三位皇子齐齐的皱了眉头。   一切都很简单,只在最后,似乎是有一种狂欢式的毁灭。   不止会毁灭太子......   他们看向文郁,文郁却是满脸平静。   五皇子搓着手指,想了片刻,对四皇子道:“四哥,此事不急在一时,我先回去想想,中秋节前,我们再碰头。”   四皇子一点头,也起身离开。   上了马车,五皇子问坐着发呆的六皇子:“文郁提的事,你怎么看?”   “我?”六皇子回过神来,琢磨了片刻,“我说不上来,看着倒是个很好的机会,我都听五哥你的......就是这个文郁有点阴沉沉的。”   不仅是阴沉,还很冰冷,身上散发出一种没有人气的气味。   “机会确实难得,”五皇子没在文郁身上纠结,“若是能成,太子必定会受到重挫,日后再谋划一二,也就没太子什么事了。”   他说完,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惜这一计,并非十全十美。   文郁送走了他们,自己坐了片刻,外面就起了寒风。   秋意渐浓。   他去了母亲院子里,伴随着袅袅的香烛气味,见到了惊慌的解时徽——和她略微隆起的小腹。   这肚子真是碍眼。   十月怀胎还那么长,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到什么时候去。   解时徽坐在椅子里,两只脚已经缩进了裙子里,藏的胆战心惊。   自从文花枝杀了解召召,她对文郁是极度的恨,也是极度的怕。   私通者杀之无罪,她怕文郁会在什么时候,对她挥动屠刀。   文郁偏偏还要坐到她身边,用冰冷的手去摸她的腹部。 第二百五十八章 放心   解时徽被文郁摸的毛骨悚然,一动不敢动。   文郁看着她痛苦的表情,却是心中一动。   解时徽这个人是不值一提的,让他动心的是她此时隐忍而又恐惧的神情,还藏着一股恨意,随时都准备将他血溅三尺。   这带给他一种奇特的刺激,让他心里一阵酥麻。   他依旧抚摸着她的肚子不放手:“你怎么不去看看你大姐解时雨?”   “我......”解时徽低声道,“我怕她。”   文郁的手转着圈的动,仿佛能通过抚摸,触及到肚子里那个未知的灵魂:“我看,她还是个很讲感情的人,不然怎么会给你出谋划策?”   “没有,”解时徽眼里已经含了泪,“真的没有。”   文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你也该去道个谢,顺便看一看她在干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解时徽不言语。   她想见的不是解时雨,而是陆卿云。   文郁阴魂不散,十分渗人,就活在她周围,她想借助陆卿云的力量,将其驱逐。   除此之外,她一点也不想去见解时雨。   只要见了陆卿云,她有自信能笼络陆卿云。   她有一种天赋,能令男人怜惜,当初和李旭相看,李旭那一瞬间的感情,她都能敏锐的捕捉到。   就连女人,也会被她的柔弱所打动。   相比之下,解时雨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因为解时雨也有一种天赋,就是天生的足够理智,仿佛是朝堂上的老臣子,并不会轻易被谁打动。   她还是年幼的时候,在解时雨身上嗅到过人情味。   在长大之后,解时雨的感情就已经深藏起来,无懈可击了。   而对待文郁,解时徽则是不敢发挥自己的天赋。   文郁太疯了,她怕他一旦和自己讲起感情来,自己会招架不住。   而文郁见她不说话,便稍微的用力拍了拍她的肚子,这种半是威胁的抚摸,让解时徽十分的难受。   “去吧,你不听话,我要不高兴了。”   于是解时徽揣着满腹心事,像个小鬼似的去了巨门巷见解时雨。   她到的时候天色虽然未晚,但是暗沉沉的没有光。   书房里静谧的点着灯,小鹤正伴着解时雨在绣一只布老虎。   小鹤的肚子已经滚圆,裂开了许多花纹在肚皮上,因为四肢一向不纤细,看着倒很协调。   解时徽见了面色红润、精神力气十足的小鹤,心中忍不住先泛起酸意。   同样是有孕,小鹤还是个下人,却能养的这么白里透红,她这个文定侯夫人,伸出两只手,却是瘦的可怕。   人的不幸,若是没有对比,其实也没有那么苦。   一旦有了对比,就真的苦到了心坎里。   她含着一点泪光,叫了一声“大姐”。   小鹤捏着布老虎冲着解时徽一福礼,钻出门去,将布老虎连同针线塞进尤铜怀里,笑眯眯的去泡茶。   尤铜捏着布老虎的脑袋,冲着吴影无声的“嗷呜”一声,也是个笑模样。   吴影对他的幼稚视而不见,嘴角还是浮起了一点笑意。   “大姐,”解时徽挤出一张可怜兮兮的笑脸来,不太自在的坐下,“你最近在忙什么?”   解时雨端着一张笑脸,十分自然的将陆卿云写来的信压到书册下。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时雨,成王已逃脱,小心为上。夫,卿云。”   短短几行字,解时雨便不自觉的含了笑意,连目光也很平和。   桌下还放着一斛南珠,草草用布巾盖着,是草上飞越达才送来的。   他是随徐锰来的,本也要随徐锰的棺木回云州去,没想到半路被陆卿云支来跑腿。   说是陆大人和成王闲谈,成王言女子爱珍珠,珍珠中又以南珠最美,陆大人便沿途弄了一斛。   这一路上,越达带着这一斛又贵又重,他压根赔不起的南珠,不知道骂了多少次“狗男女”。   解时雨压好信,笑道:“文定侯忙什么,我就忙什么。”   听了这话,解时徽哑然,心思慢慢的转了一个圈,才抿着嘴笑了一下,小声道:“大姐说话我都听不明白了,你的嫁妆这些都好了吗?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解时雨看着她:“战事一平,陆大人自然就回来了,你的胎怀的稳当吗?”   解时徽点头:“最近不恶心了,吃的下东西。”   解时雨便笑道:“孩子的父亲身强体壮,孩子自然也和父亲一样。”   听了这话,解时徽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失态过后,她稍稍恢复理智,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大姐,你帮帮我吧,侯爷——我怕他怕的厉害,母亲现在也不在了,他对我更加肆无忌惮,父亲也是个靠不住的,我只能......”   她说着,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解时雨上前,抬手抚摸着她单薄的肩膀:“我能怎么办呢?他可是侯爷啊。”   解时徽抬头恳切的看着她:“姐夫回来了,一定可以帮我的对不对?”   她本来瘦的厉害,下巴尖利,脸色也苍白,可是说了这句话之后,眼睛里忽然有了光芒闪烁。   解时雨笑了笑,同时伸手再次拍了拍解时徽的肩膀:“放心。”   解时徽一直生活在文定侯府那座大宅子里,虽然饱经毒打,但对解时雨的一切,她都不甚清楚。   她不知道解时雨稳居在巨门巷中,不仅积累下巨财,能凭一己之力撼动整个码头,更不知道她在一些人心里,已经是位假观音,真阎王。   因为不知道,所以她也没明白这“放心”两个字包含了什么样的含义。   解时徽因为得了解时雨的回应,回到文定侯府的时候,心中便轻松了不少。   文郁问她的时候,她将自己说的话不提,只告诉他解时雨说的那句话。   “文定侯忙什么,我就忙什么。”   文郁得了这一句话,就没功夫搭理解时徽了,因为心里又开始一阵一阵的忐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老是对一个女子起了惧怕之意。   要是谭峰能杀了她多好。   杀了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她不出门,巨门巷死士又多,要杀她难的很,中秋宫宴倒是个好机会,偏偏他还戴着孝,根本不能进宫去。   不能杀她,那就只能寄希望于漕粮一事不出纰漏。   中秋宫中小宴,解时雨也在受邀之列,她仍旧是在宫门口下了马车,孤身一人进了宫中。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闹剧   中秋是钦定的宫宴,朝臣和女眷都要参加,礼部也下了功夫,早早的就安排妥当,太监宫女全都凝神伺候,不敢出一点差错。   虽不敢出差错,但细微之处,也全是勾心斗角,大到座次,小到茶水点心,既无伤大雅,又能膈应人。   譬如解时雨的座次,便排在了所有女眷之后,整个人几乎都隐在了花丛中,茶凉透彻了,也无人来换。   解时雨安然而坐,对照着自己画过的舆图,悄无声息的打量宴会处。   这里新修葺过,女眷此时坐的是一座坐北朝南的殿宇,雕栏粉墙,面阔五间,前后穿堂,前宫门出去往东是群臣所在,右边一间东馆,是女眷休息的地方,后宫门出去,靠近御花园。   要是走,倒是可以从后宫门走。   不过最好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呆到宫宴结束。   她前方又到了两位小姑娘,到了之后也不就坐,躲在一边嘁嘁喳喳的说话。   这两位都是仪态端方,明艳可人,不过是一个高而纤细,一个小而圆润,样貌上倒是不相伯仲。   她们心里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噼里啪啦的一打,就要互相说一说。   “明珠,你二姐是不是已经定给五殿下了?”   “别胡说,五皇子妃还在呢,我家里也很为难,庆妃娘娘也没给准话。”   “我听说已经油尽灯枯了呀。”   “这话都说了多久了,五皇子妃还在,足见五皇子妃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呢,皇家无情,想要她死,她就偏不死。”   “哎,也是,对了,四皇子妃怎么还没有出来......”   “你要死啊,这也敢说,都说她是触犯了龙威!”   两人正说的热闹,忽然又有两个小姑娘伸手冲她们一指,走了过来。   叫明珠的两位也连忙停住话头,往前迎了几步,相互见礼。   其中一个是常沐的女儿常悠心。   常沐是太子太傅,又是礼部尚书,常悠心常去各种宴会,解时雨在徐锰府上见过她。   叫明珠的小姑娘问她:“常姐姐,你父亲回了吗?”   解时雨眼睛放出一点黑黝黝的光。   常沐出京了?   太子监管着漕运的事,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京,莫非是皇上有事......   皇上有事,不让腹臣抚国公去办,怎么让常沐去办?   这事蹊跷。   常悠心瞪了明珠一眼:“我父亲一直在家,还要回哪里去?”   她说完又道:“宝兰,你看见解时雨了吗?”   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实在是太不友好,还没见上面,就已经有了火药味。   叫宝兰的姑娘道:“你找她?你不是一向瞧不上她的吗?”   何止是瞧不上,简直就是不屑与之为伍。   可解时雨不大出门参加她们之间的宴会,好不容易参加了,见了谁都是个不冷不淡的样子,都没机会给常悠心一个表明自己态度的机会。   常悠心垂着脸,语气很是不痛快:“你们不知道,原来皇上还没赐婚的时候,王家就在和陆大人说亲了,皇上都掌了眼的,   谁想突然蹦出来个解时雨,还是寒门衢巷里的姑娘,弄得王家姐姐现在都不好意思回京城来。”   宝兰巧妙的岔开话题:“听说云州要开战了?”   其他两位姑娘相视一眼,也都选择了不追问。   这婚事是皇上赐婚的,她们不敢对圣旨不满。   而且陆大人她们也有所耳闻,一言不合就甩袖而走,又傲气又凶狠,谁敢招惹。   不等常悠心再说,郑秋月就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远远的找了过来。   解时雨这才从花木旁站起来,惊的几位姑娘都是满脸尴尬。   郑秋月上前一步:“你怎么坐在这里?”   解时雨还未说话,常悠心已经道:“她的门第,除了坐这里,还能坐哪里?   要不是她破坏了王家姐姐和陆大人的婚事,她连这宫门都进不来。”   解时雨笑了一声:“可见姻缘二字,重在缘字,皇上点了我和陆大人,那便是我和陆大人有此姻缘,   你说的王姐姐若是实在心悦陆大人,不如等她回到京城,你领着她来给我看看,若是合适,给陆大人抬个妾室又何妨?”   “你过分!”常悠心气的一张脸通红,头上钗环都响成了一片,“你竟然敢作践人!”   解时雨微微一笑:“你是在质疑皇上的眼光?还是认为陆大人连个女子都看不清,不配做西府执掌?”   常悠心的脸色顿时由红转白:“我哪里有这个意思,你别血口喷人!”   解时雨很淡漠的看她一眼,常悠心被她看的往后一退,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郑秋月拉着她坐下:“这些小姑娘,每日里无事可做,便是如此。”   解时雨点头,心思却在常悠心透露出的另外一事上:“你知道她说的王家是哪个王家吗?”   郑秋月摇头:“她们这些小姑娘,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我还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王家。”   至于说和陆卿云议过亲事,那就更猜不着了。   陆卿云的婚事,一直是皇上看着的,没定下来之前,外头的人谁也不知道。   解时雨在心里琢磨着,常沐出去,必定和这位姓王的人有关。   不然常悠心不会忽然说起这位姓王的姑娘。   眼下不是时候,等回去了再打探也可以。   她正要问郑秋月和程宝英的事情,又有宫女找来,说是庆妃娘娘要见郑秋月。   “后头摆了许多菊花,你去看看吧,”郑秋月拉着她一起起身,“在这里呆坐着也没意思,只要别去太远就无妨的。”   解时雨跟在她身边一起往外走,在门口分开了。   进宫的时候还很晴朗,这会儿忽然水汽氤氲起来,红花绿叶在水汽中都显得颜色浓郁。   旁边有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花棚,里面有几位女眷在赏花,她也不进去,就在外面找了个地方坐下。   坐下之后她才发现,前面岔路上陆鸣蝉和赵显玉两人跟在六皇子身后,正往前面赶。   陆鸣蝉背着手,个子不见长,只是装模作样的老成持重。   走了不到几步,他就看到了解时雨,腿立刻就往解时雨的方向一拐,又强行收了回去。   听到动静,六皇子回头看了陆鸣蝉一眼,又朝解时雨的方向看过来,远远地冲着解时雨点头示意,还带了个笑脸。   解时雨立刻起身一福,回了他的礼。 第二百六十章 父慈子孝   六皇子领着两个拖油瓶,将他们送到皇上所在之处的偏殿,自己又去见皇上。   皇上正在和抚国公追忆往昔。   说起年轻时狩猎,皇上嘎嘎的笑个不停,自觉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条壮汉,能射杀一头野猪。   还不是被侍卫驱赶起来专供围猎的,而是野物。   不过那时候城府还不够,猎杀了一头野猪就觉得面上有光,得意洋洋,还大操大办的办了一场野猪肉宴会。   “镇国公那时候还不服气,非说那野猪要是撞在他手里,也是有去无回,你说他多不要脸,就他那个臭箭法,居然还想和朕一较高下......”   似水流年刚追忆到一半,就被六皇子来了的消息打断了。   六皇子恭恭敬敬的进来给父皇请安,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抚国公一眼。   皇上高昂的谈兴被迫终止,十分不快,很想将话题再继续下去,因此半躺在椅子上,看着六皇子没了耐心:“有话就说,哪里学的这个做作样子!”   六皇子小心翼翼道:“今天是中秋......”   皇上一皱眉头:“废话,不是中秋你进宫来干什么?”   虽然不受待见,但六皇子脸上的笑一点也不见少:“儿臣是想起五哥还在府中闭门思过,想求个恩典,让五哥来一起吃顿晚饭。”   皇上听了这话,撑起身体,看向六皇子:“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四哥和五哥......老姜,去传个话,让他们两个出来走动走动,还有老四那个不着调的婆娘,也让他接回家去吧。”   姜太监连忙出去吩咐人去皇子府传话。   六皇子又道:“父皇和国公爷在这里说话,倒是清净,外面热闹的很,儿臣在御花园里,还看到陆大人未过门的妻子......”   皇上打断他,又大声叫姜太监:“老姜,解家那姑娘来了,你去找找,把人带来朕瞧瞧,   卿云不在,朕得看顾着点儿,又是中秋,朕得赏她点什么,也算是为了卿云放心,你再去珍宝阁,挑件内造的好东西。”   姜太监刚吩咐完皇子们的事,听了皇上的话,又马不停蹄地忙开了。   皇上抬眼看六皇子:“你还站这里干什么?”   六皇子一愣,连忙道:“儿、儿臣想五哥必定会来给父皇谢恩,想等了五哥一起去母妃那里。”   皇上十分不满的瞪他一眼:“你多大人了,儿子都能满地跑了,成天吊在你五哥屁股后面干什么?不成器的混账,难道以后你的儿孙也靠着你五哥吃饭去!”   六皇子一张脸涨的通红:“母妃说要以五哥......”   “行了,”皇上打断他,坐正了身体,“朕派个差事给你做。”   他看向抚国公:“你不是说吏部缺人吗,就让老六去吏部历练历练。”   抚国公看六皇子一眼,心中了然一笑,答了声是。   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六皇子激动的跪下去谢恩,正好这时候,解时雨也到了。   解时雨一进来,就从善如流的往地上一跪,老老实实,一言不发。   六皇子垂着头,悄悄冲解时雨眨了眨眼睛。   然而解时雨后脑勺上没长眼睛,他这一番好意并没有被接收。   他春风般的目光不能送到解时雨那里去,也就没了用处,也干脆眼观鼻、鼻观心。   皇上见了解时雨就隐隐的闹头疼,也没让她起来,六皇子遭了池鱼之殃,也一并跪着。   姜太监从珍宝阁回来,皇上一看姜太监挑了一柄玉如意,便摇头道:“朕记得有库里有几盆红珊瑚,挑一盆三尺高的,给她带回巨门巷去热闹热闹。”   姜太监掩下心中震惊,连忙应声去找。   等他小心翼翼的命人抬来珊瑚盆景,四皇子、五皇子也来了。   解时雨仍然跪伏在地,虽然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却能察觉到大殿中的气息微微凝滞。   姜太监走到解时雨身边,低声道:“解姑娘,请跟我来。”   解时雨站起来,依旧是不抬头,跟着姜太监就走,本以为是要出殿门,可没想到姜太监却是将她带到了玉石屏风后面。   这后面摆着一张桌案,看的出是皇上练字的地方,案上放着一个大瓷瓶,里面插了一根油黑发亮的鸡毛掸子。   姜太监悄无声息的给解时雨搬了张锦凳,低声道:“解姑娘,您在这儿坐着,别出声。”   解时雨不知道皇上想干什么,竟然让她坐在这儿听朝政,点头答应。   姜太监知道她是个能分清轻重的人,就退了出去。   两位皇子先给皇上行了大礼谢恩。   皇上依旧笑呵呵的:“既然出来了,这读书也就不用闭门读了,你们两个也领点差事做做。”   这不仅是解了他们的禁,还要用他们了。   四皇子心中一喜,立刻道:“多谢父皇,儿臣一定竭尽全力。”   “上阵亲兄弟,”皇上的目光扫过三位皇子,大约是中秋,语气也温情不少,“以后这朝廷上的大事小事,也少不了你们。”   “父皇......”四皇子想说什么,却被皇上打断了。   “老四啊,你这急性子得改改,”皇上看向抚国公,“朕是老了,熬一天是一天,还能熬到什么时候去。”   抚国公连忙道:“皇上若是老了,那老臣也可以乞骸骨了。”   皇上笑了一声:“朕熬不动之前,总得给孩子们留点什么,到时候君在上,文武在下,满朝皆能臣,朕也就不愁了。”   抚国公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苦笑道:“皇上一片苦心。”   五皇子连忙道:“父皇万岁呢。”   四皇子在一旁听了,就觉得自己和这个老五在一起十分吃亏。   什么肉麻的话老五都说的出来。   皇上果然哈哈一笑:“朕要真是万岁,那就老成精了。”   抚国公袖着手,心想您现在不到百岁,也已经成精了。   明知道这两个儿子是有备而来,就是不搭话茬,看把四皇子急的。   四皇子果然按捺不住了,撩起袍子再次跪了下去。   “父皇,儿臣和五弟有事想禀报父皇,事关社稷,请父皇一听。”   五皇子见状,也跟着跪了下去。   皇上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跪着的两人,慢吞吞坐了下去:“说吧。”   抚国公在一旁,恨不能和解时雨一样走的远远的。   皇上这个人,话越是多,就越是天下太平,话越是少,就越是要动雷霆之怒。 第二百六十一章 抽丝剥茧   皇上“慈”的有限,四、五两位皇子也“孝”的有限,中秋佳节,就亟不可待的开始攻击起兄弟来。   四皇子几乎从年头憋到年尾,如今终于有了强而有力的证据,抢了个头筹。   “父皇,南北漕运自开征以来,一直由太子督运验收,费劲时日,行路千里,终至京仓,   眼下正是云州急需粮草之时,可蠹虫毛贼不止,竟耗国之军粮,使得一船粮草,损失不下五百石!”   五皇子也不甘落后。   “父皇,漕运之中,船船如此,中饱私囊之积习不改,劫民脂民膏而不顾天下,请父皇彻查此事!”   解时雨坐在屏风后面,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里。   她听的很仔细。   皇上让她听,就是让陆卿云听。   这个时候,她的眼睛后面藏着陆卿云的眼睛,耳朵后面藏着陆卿云的耳朵,两人同为一体,一起等着这场闹剧掀开。   太子在漕运上的纰漏会被抓住,这是早已经预料到的事,但这其中究竟还会出什么变故,会钓上来哪一条鱼,却不在计划之中。   皇上看着他们递上来的单子,一张一张的看,看完之后,将东西递给姜太监,示意他给抚国公看,随后近乎呵斥道:“叫太子来见朕!”   他说完,又狠狠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   抚国公看了一眼,白眼几乎翻到后脑勺去。   太子——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对手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一直保持着一种“只要别人不立功,我就无所谓立功不立功”的天真和愚蠢。   就算是要贪墨,手段也需要高明一些,最好是从量斗的时候做手脚,漕粮都上船了,贪又能贪多少?   不仅贪不了多少,还容易被发现。   四皇子和五皇子的脑子也灵光不到哪里去。   能在码头上发现如此详实的数目,应该是借用了徐家在暗中的人。   皇上苦徐家已久,好不容易有个陆卿云能克制住徐定风,却被自己的儿子拆了台,想想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太子来的很快,往大殿之中一跪,就再没起来过。   汗珠滑过他的眉头,往眼睛里流,糊的他看不清楚皇上的身影。   “你署理兵部,朕让你将兵部的章程都理出来,送去西府,你可都理出来了?”   太子从皇上的语气中听出来大事不妙。   再一看到这两个弟弟,心里就“咯噔”一下,低声道:“还没有。”   皇上道:“还没有?”   太子硬着头皮:“儿臣这一向都在忙着漕粮的事,有所耽搁,回去之后,一定尽快理出来。”   皇上又是一声冷笑,让抚国公将那单子上的数目一个一个的念出来。   姜太监在皇上训子之前,迅速将解时雨送了出去,并且是一路将她送出了宫,以免她在宫宴上说了什么,让中秋团圆宴显得不那么团圆。   其察言观色的本领,当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解时雨滚滚而来,滚滚而去,别说赏月,连口饭都没吃上,抬着三尺高的珊瑚树,就这么回到了巨门巷。   将红珊瑚随意一放,她让吴影将胡邦叫了过来。   “你现在就去找李旭,让他给我找一个人,姓王,曾在朝为官,现在虽然不做官了,但是还活着,人不在京城。”   胡邦随即道:“这范围会不会......”   王是大姓,朝廷官员又众多,真要找,这张单子可以从街头拉到巷尾。   解时雨立刻道:“三品以上。”   胡邦看她神色不虞,连忙从小鹤手里接过一匣子月饼,去了李家。   李旭听小厮通报的时候,还端着碗,一听来的人是胡邦,将碗放下,问夫人:“我的披风呢,给我拿来。”   “什么大事?”李夫人蹙眉道:“连顿饭都不让人吃,是不是舅舅叫你?”   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姜庆是送了帖子来,让他们去赏月,可没说一起吃晚饭。   李旭笑道:“正事儿。”   他夫人什么都好,就是醋意太大。   要是说他为了个姑娘东奔西走,中秋都不在家吃晚饭,她恐怕能跑到巨门巷去将解时雨给活嚼了。   不过解姑娘在他眼里,是蛰伏在草丛中按兵不动的蛇,蛇这个东西,看着是个细长条,可是敢吞象的。   谁活嚼了谁,还不一定。   穿了披风,他拔腿就走,李夫人将他送到门口,看他确实是和个男人往吏部走了,这才调头回去。   而李旭听了胡邦的话,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上了三品的官能有几个,现在又不在京城,不是辞官就是外任了,很快就能找出来。”   他去吏部查了册,不出半个时辰就将名单给了胡邦。   胡邦带着东西,火速去了巨门巷。   在门口,他还碰到了南彪。   南彪拎着一篮子炒板栗和炒瓜子,将篮子一扬:“你也没地方过中秋?”   胡邦抓了一把板栗放兜里:“我有正事。”   南彪踩着薄薄一层竹叶往里走:“那你忙完了来芭蕉园,我们喝点,我再找秦娘子拌两个凉菜去。”   胡邦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解时雨拿到单子,挥手让胡邦出去。   李旭办事十分妥帖,不仅写了名字,就连生平也大略的写在了后面。   她的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知微。   这个人是在皇帝登基十年后冒的头,很得赏识,后来因贪驻军将领海运之功被弹劾,去了太仆寺养马。   此时皇上有意重提官员考课、并废县,他积极上疏言事,十分坚定的站在皇上这一边,又得了皇上赏识,重回吏部,主考课一事。   回吏部不到两年,他再次被弹劾,皇上将他调去江南路任官,三年后因政绩出色,再回朝廷,做了吏部侍郎。   他在吏部后,一度兼过吏部尚书一职。   但是他心胸狭窄,尤其是对曾经弹劾过他的督查院官员,抓小错不放,其中两人甚至被流放至死,督查院群起而攻之,皇上只能将其罢免。   此人十分奸猾老道,有才华,无心胸,常沐必定是找的他。   只是常沐找他做什么?   请他为太子出谋划策?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是知道的。   东宫的一举一动,全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就算不是由他指使,必定也是他所默许的。   她目光晦暗不明,在纸上写上一行字。   皇上、太子、王知微、皇孙。   她看了半晌,没看出眉目。 第二百六十二章 蛛丝马迹   这时候,外面忽然“轰隆”一声,不绝于耳,嗡嗡作响,是个极大的闷雷。   突如其来的雷声将解时雨吓了一跳,笔尖狠狠一抖,墨滴在纸上,将太子和王知微的名字糊了起来。   解时雨放下笔,走到窗外往外看,就见黑云压城,大风刮过,发出尖锐的啸声,冷意逼人。   大雨将至。   已经秋天了,竟然还会有这样的雷鸣声,真是难得一见。   她看着秦娘子拎着裙子一路的跑,大约是要去收干菜,外面开始点起了灯火,自己又坐回了椅子上,盯着纸上的字和墨点看个不停。   看了不到片刻,她忽然眼神一变,直勾勾地盯着“皇上”两个字,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一通百通,她忽然明白了皇上所有的布局。   之前她以为皇上如此重用陆卿云,一旦皇上驾崩,陆卿云难免不保,所以他们需要将手伸的更高一些。   最好是能将东府也收入囊中,再交好极有可能成为皇太孙的赵显玉,确保万无一失。   可要是皇上的本意,就是要让陆卿云死呢?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皇上要做明君,他一手教导的赵显玉也要做明君,所以他们不能手刃功臣。   那谁能担这个骂名?   蠢太子和奸臣王知微。   皇上已经把一切算计到他死后了。   他肃清云州,打到北梁十年之内不能还手,再让昏聩无能的太子将朝廷中权利过大的老一派血洗干净,以免权臣盖主。   最后留给赵显玉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朝廷!   太子登基之后,必定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知微执掌东府,到时候吏部、户部,全都会换成他的人。   她现如今布局的一切都将没有任何意义。   皇上任凭她蹦跶,恐怕也是认定了她所做的全是无用功。   若非她今天从常悠心口中得到一点蛛丝马迹,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至于皇上,他对陆卿云的愧疚和疼爱是真,但是最后都淹没在了他的百年大计之下。   她要如何才能破这个局?   窗外又是一波雷鸣电闪,树木摇风,天色阴沉,屋子里的灯火被风吹灭,成了一个阴暗深沉的世界。   整个巨门巷,仿佛是坐在了风暴中心。   解时雨从头到脚都僵硬着,身体冰冷,血在身体里越流越慢,只有脑子在疯狂的转动。   她无知无觉的咀嚼着半块月饼,亟需这种麻木的动作掩盖她的失常。   吴影进门点灯的时候,就看到她像个鬼似的藏在阴影中,没有多少活气,目光阴沉又悲伤,像是在替谁不值得,嘴里一直在咀嚼,仿佛是饮了谁的血,吃了谁的肉。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是置身于某个噩梦之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将灯点上,看着解时雨的脸一点点映在温暖的灯火中,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解时雨抬头看他一眼,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冷笑一声:“皇上真以为自己是条神龙,能遮天蔽日,施云布雨?”   吴影低头,两手垂在身侧,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仿佛是个泥人,没有听到她的话。   解时雨的脸色这才慢慢恢复了端庄的样子。   束手就擒四个字,还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就算是真到了绝地,她也得反击。   她这颗棋子,偏就要让皇上攥不住!   “让南彪、胡邦和程东来见我。”   吴影赶紧去了。   解时雨站起来,活动一下手,因为有了一个暂时的想法,心中渐渐定了下来。   陆卿云在云州行事,鞭长莫及,也不必用她自己的猜测去乱他的阵脚。   只要他安全无虞的归来,皇上的如意算盘,也不会打的很容易。   眼下最重要的,是探一探王知微的深浅。   太子既然在漕运上栽了跟头,四皇子众人就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要赶在他们之前,部署好自己的筹码。   胡邦和南彪就在花园里,来的比程东要快,程东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点酒味。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解时雨这个时候叫他们来,是为了什么事。   解时雨没有跟他们废话:“你们知道京城一天,要消耗多少石米吗?”   程东细细想了下:“总得千石吧,我在码头上看过粮商卸货,曾听他们说起,不过说的并不细。”   胡邦笑道:“这我倒是知道,只说城内,不算宫中,就有百十万口人,城内除去有俸米的权贵人家,其余人都要籴米而食,就是少算一些,一个人在一升到两升之间,一天也得在四千石以上。”   他是科考过的人,在这些实务上,也多有留意。   解时雨又问:“现在米价多少?”   程东在码头上,最留意这些东西:“南边是一斗百钱,因为丰收,官价一斗再减十钱。”   解时雨点头:“不贵。”   胡邦忽然道:“您要收粮?”   解时雨嘴角一翘,露出点笑意:“我要囤积居奇。”   胡邦愣了一下,心道这胃口——真大。   他想了想:“今年丰收,确实是个机会,可以等到明年或者后年出粜。”   “用不了那么久,”解时雨看向南彪,“我记得你有一回说北边的粮价估出来了,户部愿意给的价格远低于粮商给的价钱,现在是什么情形?”   这件事还是南彪当笑话讲的。   南北征粮,并非一家家去征,而是“时估”,由官府出面和大粮商共同议价。   部分粮商会在外加价截留,囤积粮食,抬高估价,等衙门无法交差,加价收粮的时候,再粜给衙门,坐取暴利。   南彪手里的消息浩瀚如海,这些都是他当趣闻来听的,没想到会有用。   “这次他们是撞在铁板上了,那边衙门把加过的价钱递到户部,户部直接否了,并且发话三年不从这些粮商手里籴粮。”   抚国公最为痛恨这些粮商,眼下仓廪盈满,正是收拾这些人的时候。   没有朝廷这个大户,还有什么人敢一口气吃下这些大粮商手里的粮食。   南彪说的津津有味:“这些个粮商脑袋都得愁秃,他们收粮的价格本来就不低,现在全砸手里了,除非出个大灾年,否则就得亏的当裤子。”   再等三年,他们手里的粮拿去喂鸡,鸡都嫌弃。 第二百六十三章 喊冤   解时雨要囤积居奇,胡邦等人并无意见,并且对她突如其来的手笔习以为常。   解时雨吩咐程东:“码头无事,你领着朱管事去籴粮,不能少于五万石,一斗百钱,至少再往下减二十钱。”   程东皱眉道:“这么多粮,怎么运回来?”   现在码头上没有他们的船,就算是有船水路也不畅通,走官道,他们又没这么多人手。   解时雨摆手:“不必运回来,立了字据就行,要快。”   程东满腹狐疑,但最终还是没多说,点头应了。   “胡邦,”解时雨指了指南彪,“你们两个扮成米牙人,去乡村里收粮,按市价,有多少收多少,都存放到王各庄。”   胡邦也是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应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四更刚过,胡邦和南彪就骑马到了北城门口。   米牙人常在城门口兜揽拘截搬米入市出粜的乡村人。   他们都是大斗进,再将米粮入水拌和,小升斗出粜,赢落厚利。   乡村人并不愿意和米牙人打交道,但也没办法。   这些人本来都是奸诈狡猾之辈,相互之间又十分团结,一旦看到乡村人将米出粜给别人,就会强行插手,若是不给牙钱,就会聚众打压。   在这些人眼里,草木皆生意,哪管他人死活。   他们两人不在城门口和这些米牙人抢生意,而是直接进村子里要新粮。   程东则带着朱管事,一路往北去了。   解时雨悄悄收粮,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四皇子和五皇子联手告了太子一状的事,朝廷已是言论纷纷,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东宫上。   太子当天晚上就急急忙忙出了宫,去了常沐府上。   常沐和王知微已经听到了消息。   王知微是瘦长脸,长长的单眼皮,留着长须,刚要跪下对太子见礼,太子便扶着他的双手:“先生,你太多礼了。”   王知微坚行了大礼:“殿下是东宫,是储君,草民一介白身,礼不可废。”   太子被他这一番恭敬,恭敬的身心舒畅,只舒畅了片刻,又愁上心头。   “我这储君,恐怕是坐不长久了。”   常沐请太子坐下,递茶给他:“殿下,漕运的事情您确实是操之过急,皇上除了斥责您,可还说了其他的?”   太子没接茶杯:“我喊了几句冤枉,父皇指派了人去查。”   王知微将茶杯放下:“殿下何必忧心,以您的身份,日后这天下都是您的,何况是区区几石粮草,云州也不缺这点东西。”   太子很认同他的话:“可不是,偏偏父皇......这要是查出来......”   王知微又道:“查出来自然有下面的人担待着,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太子听了,就松了口气。   “不过殿下这两嗓子冤枉喊的,”王知微摇头,“可不像样,明日早朝,您再去如此这般......”   第二天早朝前,天色延续了昨夜的阴沉,风四面八方涌入宫城,乌云罩顶,沉沉地压在人心头。   本来天色就不明亮,这样一场风吹着,更让人心中压抑。   太子跪在白玉阶上,任凭朝臣小心翼翼从他身旁而过,只声泪俱下的喊冤。   风越来越大,支出来的窗户都被吹的摇摇欲坠,太子的衣袍也跟着猎猎作响。   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一下就将太子给淋湿了。   姜太监急忙跑出来,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把,递给了服侍太子的内侍。   “快给殿下撑伞!”   内侍还未接过伞,皇上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已经从殿门口传了出来:“不许给他撑伞!”   姜太监回头,就见皇上站到了殿门口,身上龙袍异常亮眼,在雷雨下,九爪金龙几欲乘云而去。   他身后站满了朝臣,分列两旁,全都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整个大殿肃穆的装满了权利富贵,并借此吞噬人心。   姜太监“哎哟”一声,将伞往内侍怀里一塞,跑回皇上身边:“皇上您别站在这风口上,这湿寒之气……”   皇上不动如山,只冷冷的看着跪在雨中狼狈不堪的太子。   抚国公出列一步,低声道:“皇上,不如先让太子殿下进来吧,秋雨伤人,要是伤了身体……”   “都不许为他求情,也不许给他撑伞。”皇上沉着脸。   姜太监见皇上站着没动,便远远地站着,让内侍撑起伞,放到门条外,以免雨水溅进来,让皇上沾了湿气。   等伞一把一把的撑开了,他又悄声让自己的干儿子去准备驱寒的汤药。   无论姜太监如何忙碌,皇上和他的臣子全都仿佛是石雕一般,一动未动。   雨声太大,皇上对着太子大声道:“当着朕的面,你使这出苦肉计没有用!”   雨水在太子脸上肆意横流,冲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看着确实可怜。   “父皇,儿臣不是要使苦肉计,漕粮损耗,儿臣当真是一句假话也没有!儿臣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叫天雷现在就殛了儿臣!”   其他大臣全都不发话,傅子平看一眼岳海,又看一眼姜庆,三人目光撞到一起,同时看向了抚国公。   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疑问:“太子是得了谁的指点,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   刚恢复上朝的四皇子和五皇子,两人也是目光一碰,都感到了不可思议。   天上只有雨,没有雷。   皇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   但他依旧没有让人去扶起太子。   “漕粮的损耗如此之大,而且明目张胆,有恃无恐,纵然不是你,也是你监督不力,你不冤枉!   一稻一粟,都是朕的子民用血汗种出来的,种出来不是给你们贪的,是要去喂养将士的!   敢拿万民的粮食,不管是太子还是谁,都是万民厌弃之人!   万民为水,水要覆舟,君君臣臣,一个都跑不了!”   在皇上的疾言厉色之下,朝臣纷纷惶恐而跪倒,太子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   四皇子和五皇子更是神色莫辨,隐隐觉得皇上这一发话,不仅是在斥责太子,威慑群臣,更是在警告他们两人。   别拿粮草做文章!   “太子,你还敢说你冤枉吗!”皇上攒足了劲,厉声问道。   太子不知如何作答,片刻之后才道:“儿臣督管不力有罪,此事儿臣愿与诸位大人一同彻查,无论是谁犯错,都不姑息。”   皇上冷笑一声:“说的好,贼人喊抓贼。”   “儿臣不敢!”   “臣不敢。” 第二百六十四章 把柄   皇上的怒火一旦起了,那就不是“不敢”两个字能够平息的。   “抚国公,将你查的粮食的去向和耗损,也好好念给各位大人听听,朕要是信了你们的话,那朕这天下的子民就该唾弃朕了。”   这是抚国公在今年征粮“时估”时,就开始明察暗访出来的东西,本不该在此时揭穿,本该等到曹运结束之后,再一并算账,只是没想到太子也这个国之储君,竟然也不分轻重,在粮食上动手脚。   民以食为天啊。   人心之贪婪,之大胆,当真是不敢想。   抚国公一字一句,口齿清晰的念了起来,所有在场的臣子全都听了个心惊胆战。   若要论起来,他们没有一个是能独善其身的,这些名单中的人,全都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面色稍好的,只有侍卫亲军和兵部。   西府所辖的人,在陆卿云这位阎王爷的铁腕下,无人敢逾矩。   在他们心里,哪怕陆卿云远在云州,那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文官们犯错,挨骂丢官都有可能,他们犯错,却更有可能丢了性命。   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腰杆子倒是莫名的直了起来。   暴雨响彻殿外,殿内一片沉默,都察院甚至有一种去外面和太子一同跪着的冲动。   皇上发了雷霆之怒,太子越发战战兢兢,回到东宫就一碗姜汤灌下去都不顶用,发起了高热。   常沐进宫探病,低声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码头上已经入库的那些,我已经安排了太子妃的娘家里找个人出来顶罪,还在路上没到的那些,我也发了信出去,让他们立刻补齐。”   太子烧的头昏脑涨,听了他的话并没有觉得好一点:“父皇对我不满意,这一次过了,还有下一次,总有一次,他不会再忍下去的。”   常沐也有些生气,自己不过是出京城一趟,太子就动了漕粮,动了就算了,偏偏胆子又小,只动了那冰山一角。   哪怕办坏事,太子都比不上其他人。   如此平庸之辈,若不是生在皇家,真是一无是处。   “殿下既然知道,日后注意着些就好了。”   太子听了,又觉得常沐说话不太中听。   他堂堂储君,活的比谁都窝囊,还要怎么注意。   莫名的,他想起了王知微,王知微说话就比常沐要中听的多,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上。   从来没个对比他还不觉得,现在想想,就觉得常沐不如王知微许多。   他在东宫养了四日,外面的风风雨雨已经从京城转到了各省,他“监管”过的漕粮又有一批陆陆续续到了码头。   这一批,共有四万九千八百石。   无论入哪一仓,都得户部和兵部共同用“仓印”封缄,直至出仓,印文都不能有扰动痕迹。   往常是先在码头粗验,粮仓再细验,这一次,却是抚国公和傅子平共同在码头上坐镇。   四皇子和五皇子也从旁协理。   码头上灯火通明。   赵显玉脸色沉沉的,一点小男孩的模样都找不出来,坐在抚国公身侧,阴骘着脸喝茶。   陆鸣蝉站在他身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道:“你四叔和五叔来了。”   赵显玉把他的手打下去,低声道:“他们不来才怪。”   犯错的是太子,是他爹,按理说他应该回避,可却没人提起。   不知不觉中,他和他的父亲竟然割裂成了两个部分,根本没有人将他们当成一体。   他起身和众人一起迎了上去,叫了声四叔五叔就不吭声了。   四皇子指着第一条船道:“还没有开始卸吗?”   抚国公笑道:“两位殿下不来,怎么敢贸然卸货,只先点了数,还没装斗验粮呢。”   四皇子从他手里接过簿子,皱起眉头:“就一石的损耗?”   太子把亏空补上了?   抚国公听了这话,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就一石的损耗还不好?   那要多少损耗他才能满意?   他和气道:“还未正式查验,若是有霉变这些,到时候也一并会计入到损耗中去。”   五皇子咳嗽一声:“国公爷和傅大人辛苦了,大晚上还要在这里忙,不如先查验吧。”   傅子平转身对陆鸣蝉和赵显玉道:“你们两个上船去,抽三斗粮下来。”   五皇子摇头:“他们两个小孩,手都插不到粮食里去,不如大家一起上船去看看,要是没问题,今天晚上就先卸一船。”   抚国公道:“也好,那就一起上去看看吧。”   李旭连忙搁下纸笔,提了一盏灯笼,领着他们上了船。   他算是抚国公从吏部抽调到户部充数的。   打开船舱,就有一股混合着稻子气味的潮热湿气喷出来。   灯笼挂在门口,晃晃悠悠照出来一道狭窄的通道,两旁都是满满当当的粮包。   四皇子没有理会外面已经装好的三斗粮,率先走了进去。   五皇子跟了进去,其他人要跟进去的时候,抚国公拦住了。   “里面地方小,不必进去这么多人。”   就连赵显玉焦急的样子他都没在意,被他拦在了外面:“皇孙殿下,您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不要掺合到太子这些人的恩怨中去。   谁输谁赢,最后都不会碍他的事。   陆鸣蝉竖着耳朵,亮着眼睛,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放在了心里。   船舱中,四皇子划破一袋粮包,稻子稀里哗啦撒了满地。   他挽起袖子,将手深深的插了进去,稻子几乎没过了他的手肘,片刻之后抓出来一把稻子。   “没问题。”   他想了想,又找了一袋划开,还是照样抓出来一把。   一连划破三袋,他终于迫不及待露出了笑意,将摊开的手掌给五皇子看:“看看,还是我们太子哥有意思。”   一把稻子里,至少有一半已经发黑。   进过水的粮,哪怕是晒干,到第二年也会发红或者发黑,更何况是压根就没晒干,急急忙忙掺进来的这些。   五皇子也抓了一把在手里,满意的点了点头,丢回袋中,又划开一包,深抓了一把,还是如此。   到这里就不必再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四皇子将手掌摊开,放到灯火之下:“这粮恐怕入不了库。”   抚国公等人谁都没说话,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早有预料。   陆鸣蝉更是没心没肺,在众人的沉默中感觉到了口渴,忍不住扭头看了一下码头上的茶楼。 第二百六十五章 火   茶楼中,解时雨靠着窗坐着,目光往外放。   水面上一片波光,全是船上灯火所映照,船头压出一圈圈的涟漪,挨的十分紧密。   胡邦紧张的坐在一旁,不知道解时雨在等什么。   漕运的盖子已经揭开,他们在这里守着,也无济于事。   他看了看今天下午刚回来的程东,程东也小心翼翼坐在一旁,连喝茶的动作都放的很轻,生怕惊扰了解时雨的沉思。   片刻后,南彪蹿了进来。   他重新关闭房门,走到解时雨面前,压低了声音:“姑娘,果真被您料中了,码头上现在去东宫,请太子去了,说是要太子连看着一起验收,免得说冤枉了他。”   “嗯,”解时雨的声音也很轻,“文郁从徐家出来了吗?”   南彪的声音更加低了下去:“出来了,但是徐家的人还是老样子,文郁出来之后,也往码头这边来了,不过没到这边,尤爷跟着他的。”   码头大,到处都是可以行走的地方。   解时雨又扭头看了一眼水面,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在徐府说的话,打探到多少?”   南彪小鸡似的叽叽喳喳:“徐府戒备森严,我的人只打听到文郁走的时候说今晚云开雾散,是个好夜色,别的没听到。”   他们声音虽然低,但是并没有瞒着屋子里的其他人。   胡邦听的心惊肉跳,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确实是个好夜色。”解时雨又不说话了。   抚国公一行人离她还有一些距离,从她这里看出去,是看不清楚这些人具体的行动的,但是南彪到处撒网,一会儿进来一趟,连陆鸣蝉和赵显玉说了什么,都打探的清清楚楚。   胡邦和程东都怀疑他是亲自钻进水里窃听去了。   除了南彪的传话,屋子里再没其他的声音,解时雨一直是面无表情的坐着,两只手纤细而无力的捧着茶杯,然而就连南彪这个擅长说话的人都觉出了压抑。   她在等待着什么。   而且这件事情并未全盘在她的掌握之中。   就在众人忐忑不安之时,尤铜游魂一般钻了进来,在解时雨身边低声道:“上船了,身边带着个护卫。”   解时雨的手松开了茶杯,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盯紧他,让他露个面。”   尤铜一点头,从窗户翻了出去。   就在屋子里的人疑惑不解的时候,水面上忽然“噗”地一声冒出暗红色的火焰。   随着这一道微弱火光的出现,一艘船“腾”的就燃了起来,船上的粮堆几乎在这一瞬间同时冒出了火光。   歇在船上的护粮官呼喊起来,一边叫喊,一边十分狼狈的往水里扑腾,码头上的人也站了起来,全都瞠目结舌的看向了水面。   漕船挨着漕船,粮堆是绝好的火引,很快就将天空也烧的一片通红。   “着火了!”胡邦猛地站起来,看向窗外。   “不好,”程东也快步往前站,“这些漕粮......”   说到漕粮,胡邦和程东都不做声了,全将自己瞪圆的目光看向了解时雨。   目光中全是惊疑不定。   解姑娘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场火,所以才让他去收粮,囤积居奇?   所以他们囤的是朝廷的粮,居的是太子的奇?   又或者,这场火就是她放的?   “不是我,”解时雨盯着水面,“是文定侯。”   为了陷害太子,文郁、徐家、四皇子和五皇子,共同策划了这场大火。   整个码头一片骚动,四处都是嘈杂的说话声,码头上人头济济,全都在观看这场大火。   没必要救火了,因为火焰冲天而起,如同猛兽,燎着火舌,将所有的漕粮一卷而尽。   火的热度烤的人身上滚烫,浓烟呛人,被烧着的粮食在空中发出炸响的声音,像是在替人惋惜。   这是粮食啊!   解时雨冷眼旁观,滚烫的空气从她的鼻腔流入五脏六腑,似乎是要将她也烧成灰烬。   但她不为所动,在火光里一笑:“胡邦,明天粮价要涨,你把庄子上的粮食以收来的价格放出去,告诉别人我们有粮。”   胡邦连忙点头。   外面忽然传来了南彪的大叫声:“你们看船上是谁?我怎么看着像是文定侯!他怎么还在船上,快去救人啦!”   陆鸣蝉在一旁搭腔:“你这眼神可真好使,这么大的火,你都能看清是猴还是王八!”   南彪又嚷嚷了一句:“真是文定侯!小白脸一个,我可不会认错!”   四皇子听了,急急忙忙就往水面上看,五皇子暗骂一声蠢货,吩咐随从:“刚刚说话的人是谁?务必给我抓回来!”   随从直奔南彪说话的方向而去,可是看热闹的人千千万万,哪里还有南彪的身影。   五皇子听了随从的回报,忍不住低声提醒四皇子:“这恐怕是有人要坏我们的事,我们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他感觉很不对劲。   文郁一直是隐藏在背后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在这里贸然被发现,现在突然有人叫出文郁的名字,必然是此处无银三百两。   他眼珠子一转,人已经悄悄后退了一步,打定主意,此事一旦出现任何纰漏,就立刻将自己摘出去。   烧毁漕粮是大罪,必要的时候——只能牺牲老六!   四皇子却没理会五皇子的话,反而道:“真是文郁,五弟,你看!不在船上!”   文郁确实不在船上,而是在水里,此时谭峰正拖死狗一样,拖着他往岸上游。   文郁呛了水,上案之后却是一刻也不敢停留,催着谭峰赶紧带他走。   出了岔子。   然而岔子不是出在事情上,而是出在他身上。   一切都算的恰到好处。   四皇子和五皇子查出来漕粮上的问题,前去请太子前来对峙。   太子心虚之下,毁灭证据,火烧漕粮,将这码头上的几万石漕粮全都付之一炬。   徐家这时候再出面痛斥漕粮被毁一事,太子那里——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唯一的纰漏就是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本来也可以早早离开的,不过是一把火的事,可到要走的时候,谭峰却被人围住了。   来的人也并非要下杀手,只是不断的在拖延着时间,最后还将他和谭峰一起扔进了水里。   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文定侯三个字,不管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便知道自己已经露了踪迹。   完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三问   文定侯府的书房,一向是肃然而又寂静,连只蚂蚁都不往里面闯。   一个小厮端来姜汤,伸着脑袋往太师椅上看了一眼,就见文郁湿着头发,换了一身灰色的直裰,正目光阴沉的看着他。   他连忙将脑袋收回来,放下姜汤,一溜烟的跑了。   谭峰这才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也是一样的湿着头发,只匆匆忙忙换了衣物。   他将滴着水的发梢攥在手心里捏了一把,沉吟了片刻,对文郁道:“依我看,你咬死不认这把火是你放的,也没人能把你这个侯爷怎么样。”   文郁没答他的话,书房里一时陷入寂静中。   他端起姜汤喝了两口,又咳嗽一声,脸上的笑是毫无生气的笑。   谭峰一时也有些心虚。   当初放火,文郁让他随便找个替死鬼去做,他担心会留下痕迹,非得亲自押了文郁去。   他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文郁喝了姜汤,把碗放下:“你要是还有别的主意,就趁早说了,要是没有,我就收拾收拾,给自己准备后事。”   他嗓子在骤然之间变的沙哑,仿佛是有东西压住了他的心口与喉舌。   谭峰琢磨了一下,继续说:“我看,虽然你出现在漕船上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但也可以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别管这理由是好是坏,   好比你用弑父逃避成为四皇子府长史一样,你在这方面,不是一向有些急智?”   文郁“呵”了一声,对谭峰的话不予置否。   谭峰忍受了他的阴阳怪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理由?”文郁对着他冷笑一声:“你就是找出花来,也得别人愿不愿意放过你。”   他被推到人前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要成为某些人的替死鬼。   太子、四皇子、五皇子,甚至是徐家,为了脱掉火烧漕粮的大罪,会毫不犹豫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   谭峰忽然道:“拦住我们的人,应该就是巨门巷的人。”   他跟在成王身边时,曾经和他们有过照面。   随后他又疑惑道:“可那边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   文郁听了他的话,越发阴阳怪气的一笑:“她盯着我们呢。”   说到“我们”的时候,他指了指自己,又将手指头戳到谭峰身上:“我——和你背后的主子,她都蜘蛛撒网似的盯着,一滴水,到了她手里都能掀起惊涛骇浪,更何况是野火连天,   我早就告诉过你,她这个人睚眦必报,冷酷无情!   没有解召召在京府衙门闹那一出,她也不至于管我们和太子之间的争斗,   现在好了,我也很快就要沦落到和解臣一样的下场了。”   他觉得自己比解臣还要冤枉。   解臣是自己找死,他不一样,他从知道解时雨不能招惹之后,就一直对她退避三舍。   却生生的因为成王和她结下了梁子。   不熟悉的人想到她只能想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躲藏在陆卿云身后。   而熟悉她的人却会感觉到她是潜藏在深渊中的兽类或者是鬼怪。   你若是不招惹她,那她便不动声色的蛰伏。   若是招惹她,她会耐心的伸出魔爪,将猎物全都拖进深渊中去。   这是个冷血的猎手。   谭峰皱紧眉头,觉得文郁有些失控。   文郁在一旁来来回回走动,最后下了决心。   “你联系你主子,他在京城中应该还留有人手,如果能度过这一次的难关,往后他有我在京城中为他谋划,更能如鱼得水。”   他原来是不得已才和成王站在一起,但是只要成王这次能够帮他度过危机,他就不惜一切代价协助成王。   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弱肉强食的权贵中,谁又不是这样?   ......   码头上的火烧了一夜,烧的船毁粮无,人心惶惶,仿佛全天下的粮食都在这一晚上给烧尽了。   京城一日用米至少在四千石以上,这么一恐慌,米价一冲而起。   除了米价,其他一切都沉寂成了一滩死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的热闹和贪婪全都压抑了下去。   皇宫中比外面还要沉寂。   太子跪在大殿之中,两尺见方的金砖光亮如新,隐隐能照见他那张比窦娥还冤的脸。   高高在上的是皇上,两侧沉默无言的是朝臣,疾言厉色的是老四和老五。   太子感觉到皇上严厉的目光从龙椅上落下来,压在他单薄的脊梁上,要将他压垮,压的粉身碎骨,压入这铺满大殿的金砖之中。   原以为老四和老五就是奔着他偷卖粮草而来,没想到他们最后剑指的竟然是烧毁漕粮。   蓄意烧毁漕粮,这只有两军对垒时,敌军才这么干。   这就是通敌。   还好,还好有王知微在。   大殿旁的茶水值房中,陆鸣蝉毫无形象,壁虎似的扒在墙壁上,耳朵紧贴紧,听着隔壁传来的动静。   “尔等生而富贵,坐享膏粱,不知生民之艰,边关之苦,朕......”   赵显玉在一旁干着急,忍不住拉扯陆鸣蝉的衣袖:“都说了些什么?”   “在训斥太子殿下,”陆鸣蝉连忙摆手,“别出声,我要听不清了。”   他恨不能将自己的耳朵都挤进墙里去,偷听的十分认真。   他并不是帮赵显玉在听,而是在帮解时雨听。   等下朝的时候,他敷衍赵显玉几句,立刻就飞出宫门,飞去了巨门巷。   他从书房找到厨房,再到花园,如入无人之境,手里还抓着个拳头大的肉包子。   凉亭里,胡邦正在和解时雨说话。   “米价都是米牙人哄抬的,王各庄的粮食出了大半,下午就慢慢跌下来了,旁人问,我都说我们有的是粮食。”   解时雨闻言轻轻一点头,将目光看向吃肉包的陆鸣蝉。   陆鸣蝉三两口吃干净包子:“太子今天也大出风头了。”   胡邦闻着肉香味咽口水:“又被骂了?”   “不是,”陆鸣蝉蹲到解时雨身边,在鱼池子里洗手,“太子问了三问,扭转了局面。”   “哦?”这下不止是胡邦,就连解时雨也好奇起来。   陆鸣蝉口齿伶俐的说给他们听。   “一问漕粮一石不少,他身为国之储君,为何要火烧漕粮,自己拆自己的台?   二问文定侯为何会出现在失火的漕船上,火是不是他所放?   三问四皇子和文定侯是什么关系,为何从陆大人名声被污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有所干系?” 第二百六十七章 明争暗斗   胡邦击节叹赏。   这三问一出,四皇子和文郁就有联手陷害太子之嫌。   五皇子和四皇子一起指正太子,自然也是同流合污之辈。   “常太傅看着守中庸之道,不冒险,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较为犀利,太子虽然常行蠢事,但是有常太傅在身边,倒是福气不小。”   解时雨笑了笑,没言语。   上有皇上,下有儿孙,如今还有王知微相帮,太子确实是个有福之人。   至于千古骂名,以太子的智慧,恐怕也想不到那么长远。   “还有呢,”陆鸣蝉继续说,“太子说,漕粮事关边疆战事,虽然不是他烧毁,但他作为东宫太子,署理兵部,必定会将责任一力承担,烧毁的粮食,他从私库中出银两,将其买回。”   太子要买粮!   胡邦神情稍愣,用一种奇异的、膜拜的眼神看向了解时雨:“姑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子会买粮了?程管事收的那些粮......”   “我不能未卜先知,”解时雨笑了一声,“不过是知道有人要在漕粮上做文章,下了一注而已,输了,也无伤大雅。”   胡邦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解释,心想那您可真是赌运亨通。   解时雨转头看陆鸣蝉:“皇上如何处置文定侯?”   皇子之间的争夺有皇上在,这三位就算将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也跳不出皇上的手掌心。   其他人不必操心。   倒是文郁......   陆鸣蝉抄起一根草杆子,对着三条蠢鱼围追堵截,不许它们围过来吃食。   “皇上让姜庆传他去问话,说毕竟是侯爵之家,先问再查。”   解时雨听了,微微一笑,知道文郁必定要手忙脚乱了。   她知道文郁怕什么。   这样一个自卑而且敏感的小人,是必须要躲到某种坚硬的外壳下才能存活的。   文定侯府也好,君子如兰的美誉也罢,全都是他的那个乌龟壳。   现在官府要审问他,他这乌龟壳也就应声而碎,将要露出里面一堆软烂的臭肉来了。   她对尤铜一招手:“文郁在哪里?”   尤铜立刻上前:“在家里没动,他身边那个护卫倒是出城了,看样子是在联络部下。”   解时雨点头:“那就等刑部先问他的话,去叫程东来......”   她在这小小的芭蕉园中调兵遣将,要从漕粮一事中攥取出所有对她有利的部分。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水池中,表面只泛起轻轻一圈涟漪,然而水深处却被搅的天翻地覆。   太子在宫中震惊众人后,也悄悄出宫,来到常沐府上书房中。   王知微现在还不是官身,不能进东宫去,那就只有他出来。   “先生高才。”太子一改之前的颓然,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端起茶杯,他轻松的喝了口茶:“这一次他们不仅没能将屎盆子栽在我身上,老四还把自己饶了进去,老五这个墙头草,一看老四顶不住,立刻就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直说文定侯就是老四的幕僚。”   王知微笑道:“殿下乃是真龙所望,自然不会被这小小的栽赃陷害打倒,有没有我,都一样。”   一席话,说的太子身心舒畅。   “也是父皇圣明,”他摸了一下跪疼的膝盖,“父皇听说我要将这五万石粮食补上,还赞赏了我一句。”   说完,他又想起从前,又忍不住沮丧。   “也不瞒先生,往常父皇都不拿正眼看我,他有一回看抚国公脱了鞋抽郑贺,回头就对着我冷笑了一声,要不是父皇是一国之君,恐怕也要亲自上手抽我了。”   王知微连忙道:“殿下是皇上亲立的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皇上对您的期望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样,   您瞧四皇子和五皇子,皇上连理都不理会他们。”   太子又高兴起来:“那倒是,先生真知灼见。”   两个人互相捧了半天臭脚,直到臭不可闻,再捧下去双方都有发晕的可能,才停了下来。   正巧这时候,常沐也从外回来了。   “殿下也在,”常沐对太子行了一礼,愁眉苦脸道,“粮草的事,出岔子了。”   太子立刻就觉得常沐这个人,十分的不讨喜,带来的全是坏消息。   “哪里出岔子了?不是打听的好好的,抚国公说三年不从这些粮商手中籴粮,他们这一时半会还能有地方脱手?”   王知微也看着常沐,大为不解。   正是因为想到了有一大批粮食砸在粮商手里,他才会提出让太子补上漕粮的法子。   谁会去和户部作对,收这一批粮食?   “全被人收走了?”   常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由大粮商牵头,所有粮商合起来,一共卖出去五万石。”   正正好好,太子就需要五万石。   常沐这一趟,一无所获,连一点粮草的灰皮子都没看见。   所以他这一路急急忙忙赶回来,就是想着太子兴许还没将这个豪言壮语放出去,还有挽回的机会。   现在挽回是不可能挽回了,眼下只看怎么才能将这个难关渡过去。   太子没有急智——没有智慧,他干脆看向王知微。   王知微皱眉问他:“买走粮食的人查得到吗?”   京城并非无粮可买,可是经过一晚上的大火,市价已经涨了不少,这个时候大肆去买京城的粮,容易被人抬轿子。   太子的钱袋子可扛不住。   “我猜到了,”常沐取出一张手抄的单子递给王知微,“这是我从下面一个小粮商手里抄出来的。”   王知微看了一眼签押:“程东?这人是谁?四海银楼的人?”   常沐摇头:“是巨门巷的人。”   王知微对京城的了解,还停留在从前,最近也没人提起过巨门巷这三个字,他一时便没想到。   “那是谁的私宅?”   倒是太子恍惚了一下:“先生,那是陆卿云未婚妻子住的宅子,她手里有巨财。”   当初她刚回京城的时候,太子对着她手里的浮财也是心动过的。   更何况这中间还夹杂着个解臣。   解臣简直跟被解时雨刨祖坟了一样不死不休,最后落了个粉身碎骨而死。   他看在眼中,再加上陆卿云回京,他对巨门巷的念头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王知微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他没见过陆卿云,陆卿云在京城横行的时候,他早已经离开京城。   文臣武将之间,从古至今就不对付,再加上阵营不同,还没见面,就已经注定和气不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狐假虎威   王知微很快就有了个好想法。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解姑娘是陆大人未过门的夫人,事情就更加好办了,   常大人,不如由你出面,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她将这五万石粮草捐出来,支持北边战事,   太子也会承她这个人情,她一个姑娘,留下一个美名,对她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太子听了,连连点头,一副对自己的权势很有自信的模样。   倒是常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很是为难。   王知微想以太子之名,逼解时雨白白让出这五万石粮食。   要是成了,王知微就是智囊,要是没成,就是他办事不利。   这王知微,奸诈起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王知微见他满脸为难,便问道:“此事难度很大吗?”   常沐看向太子:“殿下,此事说不难,那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太子迟疑着点了点头:“巨门巷,确实不好打交道。”   王知微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面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常沐脸上:“常大人,这么多粮食,要她分文不取也确实为难,不过也可以去请她父母出面,   能够给太子殿下献粮,她应该倍感荣幸才是,若是我家有粮,不必太子多言,必定是倾囊助之。”   太子听他说话,心里就是格外的熨帖:“先生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常沐端着茶杯掩饰自己的神情,在心里暗骂:“你这浆糊脑袋明白个屁。”   王知微又问:“我看殿下和常兄都迟疑的很,莫非这其中有什么事情?不妨和我直说。”   常想了想:“这位解姑娘,不详的很。”   王知微一愣:“不详?”   常沐点头:“她父亲是西街解正,母亲是解正的续弦,妹妹是文定侯夫人,伯父是玉兰巷解清,伯母是解清原配,堂兄是解臣,堂妹曾是我的续弦,姑姑解召召才从京府衙门掀起了一场闹剧。”   王知微端着茶杯,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呢?”   常沐答道:“除了解正和文定侯夫人,其他都死了。”   王知微端着茶杯的手僵住,一时间喃喃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他听了常沐的话,就知道“不详”只是托词。   太巧了,这些人的死,全都系在了解姑娘一个人身上。   更惊人的是,她没有留下把柄和痕迹。   也许她并未亲自动手,只是在背后推波助澜,利用人心,利用别人掀起的风浪,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不信一个姑娘能干出这些事来。   这背后一定有陆卿云给她出谋划策,甚至是亲自动手!   太子也跟着感慨:“确实不详,老四媳妇就跟她走的近一点,就遭殃了,要不我们还是在想想别的办法,免得被克了。”   王知微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却笑道:“殿下是龙气所在,自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您看那解臣还做过您的属官,半点也没波及到您。”   太子哈哈笑了两声:“先生说的对。”   王知微又道:“常大人,事情还没去做,也不能说解姑娘就一定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我看还是可以一试,就算她见识短浅,不愿意捐出粮食,我们也可以和她讲讲价钱,   你看如何?”   常沐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你让我说什么?   “那我亲自走一趟巨门巷,和解姑娘谈一谈。”   “不妥,”王知微摇头,“你出面就等同于殿下出面,殿下怎么能和她一个女流之辈讨价还价,你身边有没有合意的人先去探个口风?”   常沐皱眉道:“可这样就少了诚意了。”   太子这个废物点心插了话:“诚意?难道要我亲自去不成?”   常沐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我在四海银楼有个人,叫贺章,我让他去。”   贺章在四海银楼打了个大喷嚏。   等收到常沐要他去巨门巷的消息,这个喷嚏就转成了哆嗦。   下面的伙计都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伤风了。   贺章欲哭无泪。   他是四海银楼的小管事,上头原来还有个史通,曾奉史通的命令,去码头上警告解时雨,生意不要一个人做绝了,给大家都留口饭吃。   结果他连解时雨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陆鸣蝉给哄了出去。   后来史通因通敌被带走,死在普陀寺,他这个在史通手下干活的人,几乎活活吓死。   好不容易,这事情的阴影算是过去了,常沐又找上了他。   光是听到“巨门巷”这三个字,他就胸闷气短。   而巨门巷里也坐着个胸闷气短的陆鸣蝉。   秋风一起,天就十分的干燥,而且是让人无处躲藏的燥意,陆鸣蝉一杯接一杯的喝水,一波一波的接待访客。   这些访客里有粮商、五皇子的人、查漕粮失火一案的人,乱七八糟。   尤其是粮商,脸皮厚的过城墙,任凭你嬉笑怒骂,都团着一张笑脸,不失时机的提出想籴粮的来意。   陆鸣蝉心眼再多,也架不住这车轮战,只好时常的借机尿遁。   没两天,外面就传言镇国公世子肾虚的消息,将镇国公急了个半死,一趟一趟的往巨门巷送补药。   等贺章来的时候,正是陆鸣蝉看谁都碍眼的时候。   要不是解时雨让他待客,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贺章大包小包的带着赔礼来了,将自己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可刚说明来意,就被陆鸣蝉轰了出去。   “谁不知道常太傅是太子的人,少在小爷我面前装糊涂,派你个小管事来说话,你做得了主吗?   我们忙着呢,谁有心思跟你们这些人在这里打太极?   赶紧给小爷滚蛋,让能做主的人来,不然过时不候!”   于是贺章麻利的从巨门巷滚到了常沐府上。   常沐听了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坐着马车,往巨门巷去拜访解时雨。   他在马车中打量着街景,心想世事之多变,真是难以想象。   解臣还在的时候,哪能想到会有今日的光景。   他到的时候,陆鸣蝉正在花厅里对着郑世子笑的肚子疼。   程宝英昨晚抱着盆菊花跑去见郑秋月,见了郑秋月他也不说话,将花放下就走。   郑世子气的翘着兰花指,当场就将那一盆野菊花给掐了。   “卢国公不想他入赘,跑到我家来说三道四,我们家还不想要他这个呆子呢!   他倒好,送盆野菊花来赔礼,我妹妹就值一盆野菊花?”   陆鸣蝉刚要开口,吴影就走了进来,低声对陆鸣蝉道:“常太傅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枝节横生   花厅里的笑声随风而散。   陆鸣蝉将自己的热闹收起来,扭头去看赵显玉:“大姐说这五万石粮食送给你处置,你见不见?”   赵显玉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但是眼睛已经慢慢冷了下去。   他站起来,在花厅里慢慢走了两圈。   陆鸣蝉见状,端着装香糖果子的碟子站起来:“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们就不掺和了。”   郑世子早在赵显玉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赵显玉急忙拉他一下:“你留这儿。”   陆鸣蝉停下脚步,捧着碟子想了想:“行,你坐着,我先跟他寒暄寒暄。”   一屁股又坐下去,他塞了一块糖在嘴里。   他想到解时雨告诉他的话:“一山不容二虎,太子身边已有能人,这个人情,做给太子不如做给皇孙,日后太子要发难,自然有皇孙传递消息。”   他们巨门巷,要的就是通天的耳朵。   赵显玉这时候终于决定要见常沐了,对吴影道:“叫他进来。”   吴影悄无声息地看陆鸣蝉一眼。   陆鸣蝉点了头,他才大步往外走,赵显玉正在气自己的爹不给他长脸,并未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的目光。   常沐很快就在吴影的带领之下前来,见到赵显玉之后脚步一顿,连忙行了大礼:“没想到皇孙殿下会在这里。”   赵显玉沉着脸,没说话。   倒是陆鸣蝉站起来上前两步,笑眯眯的和常沐打招呼:“常太傅!”   不等常沐回答,他已经一把将常沐按在了椅子里,冲着吴影要茶水,又十分热情的和他寒暄:“我爹常提起您——我爹是镇国公,昨天您的人过来,我正犯牛脾气,就把他顶出去了,没想到今日您亲自上门了,真是失礼。”   常沐看他这热情的架势,迟疑着冲他笑道:“林世子太客气了。”   陆鸣蝉又道:“您认识我?”   常沐看了一眼不言不语的赵显玉,点头道:“世子常在宫里走动,我当然认识。”   陆鸣蝉顿时喜笑颜开,回到赵显玉身边,对赵显玉道:“常太傅真是和气。”   然后他就像是赵显玉的腹臣一样,紧密地和赵显玉站在了一条船上。   “太傅有什么话,尽管和皇孙殿下说,皇孙殿下答应的,我也答应。”   赵显玉这才不动声色地看着常沐:“太傅拔冗前来,可是有事?”   他已经显露出自己的威严,人虽然小的不能再小,但也有模有样。   常沐心中一凛,倒是将赵显玉多看了两眼。   太子从不管儿子,赵显玉不是在皇上那里玩,就是在宫外和陆鸣蝉等人鬼混,没想到竟然也有了气势。   他对着赵显玉笑道:“臣来找解姑娘,事关......”   “我知道,五万石粮食,”赵显玉打断他,“给你也没什么。”   常沐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竟然看向了陆鸣蝉。   陆鸣蝉不可置否的一挑眉:“皇孙和太子是一家父子,区区五万石粮算得了什么。”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下就将常沐弄了个晕头转向。   他心里疑惑:“五万石粮食,解姑娘就这么拿出来给他们两个孩子当玩意儿了?”   疑惑完,他委婉道:“解姑娘那里......”   赵显玉再次打断他:“这人情我领了。”   他并没有打算和常沐多说,取出单子给了常沐,等常沐一走,就坐在椅子里开始吃糖。   自从来了巨门巷,他这吃糖的毛病就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牙都坏了一颗。   解时雨将东西给他,他就知道要给他爹了,同时思来想去的琢磨了许久,他感觉这五万石粮食,是解时雨的问路石。   只是他还有些糊里糊涂。   之前他糊涂的更甚,两只眼睛根本看不见刀光剑影,现在他增长了见识,学了许多道理,也逐渐能认清身边的人和事。   他想解时雨比一般人强,而且要强的多,凭借着她的果断和智慧,足以插手皇位的争斗中。   那这五万石粮食,是在问太子的路吗?   他的疑惑,同样也是常沐的疑惑。   常沐从巨门巷离开的时候,脑袋很晕,像是酒上了头,满世界都透露出一种虚假之感。   拿着赵显玉给他的字据,就可以去运粮了。   跑回家里,将这字据递给王知微,王知微并不惊讶,因为早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常沐告诉他赵显玉在巨门巷的时候,他开口就问:“解姑娘怎么会把东西给皇孙做主?”   他狐疑,常沐也狐疑:“我这一路上也没想明白。”   王知微又问:“难不成她想用皇孙来威胁太子殿下?”   常沐觉得他这个说法莫名其妙:“她威胁殿下干什么,她又没站到哪一边去。”   王知微没再问常沐。   他将轻飘飘的字据放在桌上,揣着沉甸甸的心思站到了窗边,闷头思索。   常沐找到他的时候,他便聪明的猜到了自己是皇室百年基业中的一块砖石。   他愿意做这一块砖石,辅佐太子,对付陆卿云。   等新君上位,凭借他的手腕,也自然可以站稳脚跟。   骂名算什么,而且能在史书上占有一席之地,哪怕是骂名也值。   更何况,他不一定就会留下骂名。   只是这刚一来,还没露面,就感觉到了陆卿云的棘手。   巨门巷这个女流之辈,手段再出奇,没有陆卿云在背后支撑,她也蹦跶不起来。   相反,陆卿云远在云州,也需要一个完全靠得住的人在京城替他筹谋。   他想要站稳脚跟,掌握时局,不如先将陆卿云的手、眼,从京城中弄出去。   而常沐这时候也回过神来,忽然想:“解姑娘哪里去了?”   他们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琢磨解时雨,哪知道解时雨此时此刻压根就没将他们往心里装。   她身边站着神情严肃的像是在哀悼的南彪。   “他们两个一路上都太平,一直到泥人张家后面的巷子里,尤爷被人下了黑手,三个对他一个,小叫花子看见他挨了一下子……”   解时雨心里咯噔一下:“小鹤呢?”   南彪低声道:“给人带上了马车,我让人顺着痕迹往外查,走的官道,往北没几里地之后马车就给丢下了,尤爷跟着追出去的,现在还没回来。”   解时雨起身往外走:“去叫吴影,再去赶马车,现在就走。”   南彪立刻去叫吴影。   秋风凉,解时雨连件披风也没带,也没觉出多少凉意,吴影和南彪坐在前面沉默的赶着马车,明明时间还早,黑暗却好像马上就会席卷而来。 第二百七十章 流亡   若是一般的闺秀,知道自己的贴身婢女被人带走,护卫重伤,要么就撒手不管,要么就受了不小的惊吓,报官去了。   但解时雨是能和陆卿云那位阎王并肩的,不管出了什么变故,她都能稳得住。   带走小鹤的马车,被遗弃在荒无人烟的野外,除了这辆马车,就只剩下纷乱的马蹄印记。   至少不下十匹马。   解时雨撩开车帘,里面没有留下痕迹。   大白天的,小鹤又和尤桐在一起,对方突如其来,尤桐毫无防备,他们也没发现任何征兆。   南彪愁眉苦脸:“最怕的就是临时起意的人,我要找线索都不知道从哪里找起。”   三人在此伫立片刻,尤桐面如死灰的来了,走到解时雨身边,他二话不说,膝盖砸在地上:“姑娘,我没追上……”   他腿上和胳膊上的刀口还在往外流血。   解时雨看了他一眼,让他起来:“在城里的时候,看清楚人没有?”   尤桐深深吸一口气,听着解时雨毫不惊慌的语气,总算是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   “有点像是北梁人。”   他说的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这些人身上确实带着异族之感。   解时雨想起成王逃脱的消息。   “留下两个人看家,”她想了想,“其他人全部调出来,去找这一队人马的踪迹,吴影,你再去看看文郁那里。”   尤桐立刻道:“我去。”   他心里着急,不能原地等待,非得干点什么不可。   解时雨点头:“我就在这里等消息。”   没多久,尤铜就转了回来:“盯着文郁的人被杀了,后脑勺中了一支短箭,文郁不在府上。”   解时雨立刻将心思和目光都放在了文郁身上。   看来文郁在码头上着了她的道,前途眼看着是没有了,还兴许要治他个大罪,不流放也得将牢底坐穿,因此逃之夭夭了。   只是他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逃亡之际,还伤了尤铜,带上了小鹤。   把他害到这一步的人里,倒是没有小鹤这一个小人物,但是文郁的心思一向不阴不阳,兴许是想借着小鹤,来打解时雨的如意算盘。   与此同时,小鹤已经被人塞进另一辆马车里,一路疾驰不知到了哪里。   马车速度快,她感到了憋闷和颠簸,一块破布堵住了她的嘴,又脏又臭,她想呕都呕不出来。   她只能紧紧闭着眼睛,两只手尽力的攀住长椅的下缘,免得马车碾过石头的时候,她会被甩的飞起来。   肚子太沉重了,每一次的颠簸对她来说都很致命。   手指甲在椅子上抠出了痕迹,她满心绝望,在心中大喊:“姑娘......尤铜......”   煎熬的死去活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谭峰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侯爷,今天晚上就歇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文郁那种惯有的、斯文中带点阴柔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说不行,你会换地方?”   谭峰没有停顿的回答:“不会。”   文郁冷笑一声,拉开了小鹤这辆马车的车帘。   小鹤瑟缩一下,两只手紧紧护住肚子,目光也跟着往外看去。   日落了。   她出门的时候是早上,现在却已经是日落,一天的时间,足够他们跑到解时雨找不到的地方去。   谭峰一挥手,两个大汉挤开文郁,从马车里将小鹤生拉硬拽的拉了出来。   小鹤随他们拉扯,能省下一点力气就省下一点力气,像死狗似的半蜷缩着身体,她尽量用身体的每一寸骨肉去保护肚子。   大汉拖着她,将她随手扔进了一间空屋子里,将门窗一闭,守在了门口。   小鹤缩在地上,过了片刻,才转动眼珠,试图能找到一点逃生的希望。   也许没人守着她。   她慢慢爬行到门边,拍了拍门,用尽力气叫了一声:“我肚子疼......”   外面有人回应她:“闭嘴!”   她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心知凭着自己,是逃不出去了。   屋外,文郁四下张望一眼,看着废弃的破屋,满地的茅草都枯了,连一点绿色都看不到。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推开一扇门,屋子里荒废久了,更冷,没有下人,别说热饭,连口热水都没有,冷的好似坟地一样。   不——比坟场都不如,坟地好歹还有人上坟。   他不得不从屋子里出来,找了个门槛坐下,晒最后那一点太阳。   太阳明明是红的,可是落在他身上,就将他晒的褪去了颜色,显得更加苍白。   谭峰递给他一块干饼:“侯爷,成王殿下待你可算是不薄了吧,你要进大牢,也是他吩咐搭救你。”   文郁接过干饼,心里的恨意已经将他挫骨扬灰了。   他想要的是成王将他从码头上的漩涡里捞出来,而不是背井离乡,成为一个见不得人的逃犯!   成王无非是见他在京城中多年,对京城、宫中都十分熟悉,想榨干他最后的利用价值而已。   他就算进了牢里,也罪不至死,何必像现在这样弄得无家可归。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关着小鹤的屋子,咬下一口饼。   谭峰强行带他离开的时候,他见到了小鹤和尤桐,只不过是一瞬间,他脑海中就出现一个难以磨灭的想法。   他得回京城去。   他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要是解时雨来了,你打算将她也一并带走去见成王?”   谭峰摇头:“我会直接杀了她。”   文郁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冒险将人引来,会留着她去要挟陆卿云。”   谭峰道:“这个女人的破坏力太大,直接杀了她才是最好的选择,也是为我们殿下解忧,你们文人,往往就是想的太多,结果全盘皆输。”   文郁冷笑一声,看着夕阳血淋淋的坠下了山头。   屋子里传来小鹤哼哼的声音。   他再次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屋子:“她可能要生了。”   谭峰靠着树干,并不在意:“要生就生吧。”   小鹤确实要生了。   长时间的颠簸,让她的肚子开始疼起来,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酸痛,慢慢这股痛意变得非常强烈。   像是一只大手将她五脏六腑紧紧拧在一起,用力一攥,随后又松开,片刻之后又攥在了一起。   孩子沉沉的往下坠,狠狠的往外钻,不停的折磨她。   小鹤没有生产过,身边的人也都是一样,她的脑子里已经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凭借着本能张开了双腿。 第二百七十一章 生   小鹤张开嘴,大口吞咽着空气,给自己鼓劲:“不会有事的,我力气足,生孩子就是要有力。”   可惜她只忍耐住了片刻。   剧痛从她的肚子里爆发出来,让她感觉自己是被腰斩了,尖叫声控制不住从她口中发出,一轮高过一轮。   在她痛苦的叫声中,夜幕降临。   篝火点起,天高地阔,月明星稀,寒风由北而来,吹出一条条沟壑,到文郁面前时,寒意已经只剩下一成。   这一成的寒冷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没在火堆边,而是站在树下,看着谭峰一行人连说带笑,有吃有喝。   谭峰又在写什么东西,他知道是要传递给成王的消息。   这条忠心耿耿的狗,会在信里说什么?   他想谭峰对成王必定是知无不言的,此刻一定是在说自己如何的失败和可怜,还要询问成王什么时候可以杀掉他这个废物。   想到成王不肯搭救他——甚至连搭救的意图都没有,他就知道成王没有想给他一条活路。   盯着温暖的火堆,他开始想文定侯府。   不是家——而是文定侯府。   文定侯府上的人是可以不用想的,他想的是“文定侯府”这四个字所代表的一切。   居高临下地看了片刻,他转身走到了小鹤的门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声音,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一开,屋子里的暗沉就被打破,摇曳的火光也随风吹了进去。   文郁立刻有一种被谭峰窥视的错觉,转身将门关上了。   关上门,火光便被隔绝在外,只敢从边角缝隙往屋子里钻,鬼鬼祟祟地照出一点亮光。   在这微弱的光亮中,文郁好奇地看向了小鹤。   小鹤已经无师自通的将手一左一右的拉着桌子脚,裤子褪到脚踝处,使劲岔开了两条腿。   两股之间血水一片片的冲出来,屋子里全是一种说不出的血气和腥气。   本还不是瓜熟蒂落的时候,生起来更是格外的艰难。   小鹤看着文郁进来,也看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两腿之间,但是她连羞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牙关里挤出两个字:“滚!”   文郁上前,蹲下身去,“啪”的甩了她一个耳光。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我滚?你那地方,在我眼里就是一块死肉!”   小鹤想踢他,骂他,可腹部又被一只手死死攥住,肠子、肺腑全都被拉着用力提起,使得她痛了个死去活来。   她从喉咙里发出痛呼声,脑袋忍不住磕向墙壁,撞的“砰砰”作响。   剧痛让她顾不上文郁,只有等痛意稍稍过去的那一下,她才活过来了似的松了口气。   迷迷糊糊中,她想:“就当他是只畜生,被畜生看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畜生看死?”   她没生过孩子,但是知道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儿奔生,娘奔死,眼下将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生出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下一刻,她又被痛苦抓住了,这一回痛意比之前还要强烈,从一只手换成了一把钢刀,在她肚子里疯狂的乱搅。   顺着痛意,她往下使劲。   文郁成了个麻木而又好奇的旁观者。   小鹤在他的目光里断断续续的哭喊和用力,最后终于爆发出一声惨叫。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文郁不说话,小鹤也不哭喊,片刻之后,地上堆起来的衣服里,发出了细细的一声哭声。   小鹤精疲力尽地躺下去,想要抱住孩子,却被文郁捷足先登,将孩子抱在了手里。   他抱的轻描淡写,像在抱小猫一样随意。   “丑。”   刚生出来的孩子,确实也漂亮不到哪里去。   脑袋经过挤压,成了个细长的形状,皮肤皱巴巴、红彤彤,脸上眉眼倒是齐全,并没有毛病,头发湿漉漉的,很黑,贴在一起。   盯着这个小生命,文郁觉得很奇妙。   他见过死,死亡索然无味,充满怨恨痛苦,阴森森、冷冰冰,令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没想到现在他还能见到生。   他先前一直盼着自己能好起来,让女人给他生个孩子,可惜一直没有得偿所愿,没想到生的场面竟然是这样的。   哪怕身处在荒野中,哪怕屋子里到处都是憋闷难闻的气味,他怀里的小婴儿也带来了生的喜悦。   他冲着这小小的婴儿吹了口气,小婴儿睁开眼睛,眼睛里的黑眼珠很黑,很亮。   “单眼皮,”他抱着孩子对小鹤说,“是个小姑娘,不像你。”   生产让小鹤心神涣散,眼前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她想一觉睡过去,可是不敢,只眼巴巴的盯着文郁怀里那张皱巴巴又红彤彤的脸。   只看了一眼,小孩就牵住了她的心,就连她的胸脯也开始鼓胀,似乎是要分泌**。   她强撑着一口气,想将孩子要过来:“侯爷......孩子要饿了。”   文郁没看她,脱了自己的披风做襁褓,将孩子一裹,站了起来:“我喂她。”   小鹤惊慌失措的挣扎着要站起来:“不、不行,侯爷,她要吃奶,你没有东西给她吃......她要饿死的......”   她的话文郁一个字都没听到,但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孩子,仿佛这孩子是他亲自生的一样。   出了门,外面的篝火已经熄灭,谭峰站在门口,见了文郁这副新出炉的尊荣,单是意有所指的一笑。   不愧是没根的东西,现在竟然做起奶娘来了。   文郁没奶,做不成奶娘,先自己喝了一点水,没找到汤匙,就用手指头蘸着水,往小孩的嘴唇上抹。   小孩对着他的手指头嘬了几下,并没有嘬出应该有的味道来,倒也不哭闹,干脆的将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文郁将她放在床里头,自己睡在外面,床也是冰冷的,和寒冰床上也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此时此刻多了一团火似的小孩,他也没觉出多少冷意来。   挨着这一团火,他也觉出了疲惫和痛苦,昏昏沉沉的将一只手搭在乱七八糟的襁褓上,他的眼皮开始往下坠,怎么也睁不开,就这么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将他吵醒的,是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此起彼伏,乱糟糟的,还有人冲进来,惊慌失措的叫了一声大哥。   谭峰这边的人先乱了手脚。   文郁意识到这一点,猛地坐了起来,露出一个笑:“解时雨来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筹码   与此同时,在外面的枯草从中,谭峰目眦欲裂,手紧紧压着刀柄,满腔怒火,盯住了解时雨。   来不及点起火把,只有暗淡的月光照映,解时雨就站在谭峰正对面。   她在枯草从中站着,穿的很单薄,人也很单薄,出现在这荒芜的场景和萧瑟的夜晚,很有点红粉骷髅的意思。   她身后站着数十个人,清一色的黑衣夜行者打扮,刀毫不掩饰的挎在腰间,斗笠往下压,落下一片阴影,遮住眉眼。   吴影站在解时雨身边,单手抱着个七八岁的孩子,另一只手似抬非抬,随时准备将这孩子的脖子扭断。   孩子面黄肌瘦,头发生的稀稀拉拉,纸片一样包裹在厚厚的衣服堆里,双目紧闭,夜色下看不清她是晕还是死。   至于尤铜,解时雨安排他回去处理伤口了。   夜色凉了,解时雨穿了不多,便将两只手拢进袖子里,对着谭峰笑道:“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谭峰。”   “哦,谭护卫,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了。”   “你先放开她!”   “天冷,我没耐心,”解时雨伸手拍了拍黄毛丫头的脸蛋,并且给她理了一下头发,“一个千金,一个瓦砾,你换就换,不换我们就走。”   谭峰两眼往外鼓,脚也往前一步,右手甚至明显的往前伸了一下,是一个想要拉住解时雨的动作。   这是彻底的乱了心神。   他咬牙切齿的盯着解时雨:“我换!”   盛静病殃殃的,一口气就能将她吹翻,再让解时雨一折腾,她当场就会断气。   他不敢冒这个险。   成王殿下在哪儿?   怎么会让解时雨钻了这个空子?   解时雨满意的一点头:“那就快点。”   谭峰挥手,让人去把小鹤带出来。   一个大汉立刻钻进屋子里,将小鹤拖了出来。   短短的一天,圆滚滚的小鹤忽然干瘪起来,肚子更是明显的瘪了下去,衣服脏而且乱,被拖泥带水的带到了谭峰身边。   “姑娘……尤桐……孩子……”   小鹤这时候才回过神,恍恍惚惚的看着解时雨,看着那双不论什么时候都非常安静的眼睛。   在她眼里,解时雨此时此刻宝相庄严,就是她的菩萨。   “孩子在我这里。”   文郁推开门,抱着孩子往前走。   他将孩子塞在自己的臂弯里,孩子不舒服,饿而且冷,发出小猫一般微弱的哭声,不住的往人怀里拱。   小鹤立刻朝着他的方向一扑:“孩子还我!”   可是大汉的两只手拉住了她,让她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鸟,扑到一半就往下跌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文郁,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忽然来这样一出。   对上谭峰莫名的目光,文郁毫不客气地冲着他一笑,再看向解时雨。   “你手里的是个筹码,那我手里的,算不算是个筹码?”   解时雨依旧拢着双手,慢吞吞的点头:“算。”   文郁笑道:“那就好,我要求不高,只要你还我一个清白,让我继续做文定侯,这孩子就会安然无恙。”   说完,他又伸手捏了捏小婴儿的脸蛋。   孩子嫩骨头嫩肉,比小猫还要柔软,比小猫还要脆弱,不堪一击。   哪怕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可以将其摔死。   谭峰的目光在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他大步往文郁身边走:“侯爷,把孩子给我。”   下一瞬,解时雨一个眼神递给吴影,吴影立刻将手里抱着的孩子往旁边人怀里一推,自己一跃而起,也到了文郁身边。   谭峰这边的人被这举动惊住,纷纷亮出了长刀。   这边亮了刀子,那边自然也就亮了刀,这一静一动,忽然就将场面变得惊悚血腥起来。   文郁哈哈一笑,后退一步,越发觉得自己这一招,和解时雨是如出一撤。   挟天子以令诸侯,真是好使的很。   这还得感谢小鹤给了他这个机会。   谭峰眉头紧蹙,扬起手,让自己这边的人稍安勿躁,看着文郁道:“侯爷,你将这孩子给我,我会向殿下说明你的功劳,一样可以洗刷你的冤屈。”   他看的出来解时雨那一方,也十分紧张这个孩子。   他不想这么轻易就让解时雨离开,可以用这个不值钱的野种,去换他们家的千金。   只要将盛静抱回来,他便可以立刻下令,在这里杀个血流成河。   解时雨能够抓到盛静,实在是太令人忌惮,他最好是能在这里截杀了她。   文郁看着谭峰,嗤嗤的笑了起来。   谭峰听着他得意而且讥讽的笑声,气的黑血直往外冒。   他疏忽了。   应该在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把孩子抱到手里的。   他当时竟然还嘲笑文郁想做奶娘。   文郁收了笑:“我现在不相信你的主子,你拿你的筹码换你们成王的千金,我拿我的筹码去换我的前程,简单明了,就不必弄得太复杂了。”   谭峰看着横在两人中间的吴影,只能冷笑一声:“与虎谋皮。”   “我在成王眼里有几斤几两,我很清楚,”文郁毫不在意的摸着婴孩的脸蛋,说话的声音忽然冷如死灰,“就这样吧。”   事到如今,文郁不仅不怕与虎谋皮,甚至有了视死如归的勇气。   他从谭峰强行将他带出城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是枚弃子。   那时候他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一直沉到黑暗中,沉到地狱,沉到他父亲所在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活路了。   成王不会让他活,解时雨也不会让他活。   一个孩子只能解他一时的困,一旦他露出任何破绽,解时雨就会把他千刀万剐。   解时雨隔着人群,声音也很冷:“侯爷的交易,我答应。”   她说完,看向谭峰:“我还需要你们家的千金护送一程,就在城门口换人,走。”   一声走,她身后的人便全都让开了一条路。   她是个说走就走的人,果断的不似常人,就连谭峰这个七尺男儿都甘拜下风,只能打了个手势,让大家带着小鹤跟上。   吴影对文郁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在了最后面。   到城门的时间,大约是经过解时雨的计算,刚刚好五更,侍卫亲军军马司,正好巡视城门到此。   他们听到动静,立刻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越走越近的人群。   解时雨的人已经散去,只剩下两个黑衣斗笠的人在马车外赶车。   谭峰却晚了一步,临时打了个口哨,只留下两个人伴他左右,带着小鹤,打马上前。   至于吴影和文郁,更加不引人注目的进入了城内。 第二百七十三章 骗   侍卫亲军虎视眈眈,领头的人目光扫过赶马车的两个车夫,目光隐秘的往马车里刺探。   马帘子一动,里面露出姑娘的裙摆,领头的目光就放到了谭峰身上。   高头大马,腰间明目张胆的垮着刀,而且还不止这三个人。   领头的人低声安排:“冯都指挥使不是在附近,赶紧请他过来。”   军马司分管内城,防贼寇入侵也是职责之一,眼看来者不善,他们不可能不管。   冯番虽然去了步军司,但曾经也是军马司的副都指挥使,又在附近,请他来拿个主意正合适。   不用他们去请,冯番剔着牙晃了过来。   见到解时雨的马车,他倒是认了出来,连忙上前一步:“解姑娘?你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说着,又转回头去,上下打量一眼谭峰。   解时雨撩开车帘子,要下马车行礼。   冯番眼睛一转,见马车中还有个黄毛丫头躺着,便道:“解姑娘不必多礼,你忙你的,需要帮忙就说一声。”   他退后两步,对着军马司的人挥手:“退一边,让解姑娘的马车过去。”   军马司听说姓解,便已经了然,都笑嘻嘻地退出来一条路,给解时雨行个方便。   但他们只是退开了几步,并没有离开,目光依旧落在了一看就来者不善的谭峰身上。   而谭峰也觉出了不妙。   他太着急了。   解时雨提议在城门口换人的时候,他没有多想,直接就跟了过来。   侍卫亲军在这里,他不能暴露自己,也没有了任何可以动手的机会。   反而是解时雨,有了侍卫亲军这个无形中的助力,更加无惧他的人马。   从解时雨出现开始,中途出了文郁这个变数之外,他就一直在被解时雨牵着鼻子走。   这个女人!   他催马到马车旁,将小鹤拎着一起下了马:“解姑娘,你的婢女。”   解时雨撩开帘子,将孩子抱给外面的车夫。   车夫丢开手中缰绳,将裹在厚厚几层衣物中的孩子放到离谭峰五步远的地方。   盛静无知无觉,静静躺在地上。   谭峰心中一紧,哪里还顾得上小鹤,将小鹤推开,他大步过去,将人抱了起来。   就在此时,车夫已经将小鹤推入了马车里,随后一扬马鞭,就往城内而去。   谭峰拍了拍盛静,忽然发觉不对劲:“姑娘......”   他心猛地狂跳,怀里的人没有呼吸,脸色发青,一摸小手,小手也是冰凉。   是......死的?   他再借着蒙蒙亮的光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抱着的人根本不是盛静,就是一个差不多大的病死孩子。   他被解时雨骗了!   夜里光线微弱,解时雨又给这孩子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上她笃定的神态......   谭峰脸色铁青,将手里的孩子随手一抛,他的同伴接在手中,也是一惊。   “解姑娘!!”   解时雨的马车早已经消失在不明朗的晨光之中。   谭峰纵马就要上前追去,却被冯番指使军马司的人将他拦住。   “小兄弟哪里人啊,”冯番堆着笑脸,“看你不像是京城人士,倒是有点像、像......”   谭峰眉头一皱。   得马上走。   顾不上去追解时雨,他调转马头,两腿用力一夹马腹,往北奔去。   他带来的人马,也全都跟着一起离开。   冯番吃了满嘴的灰,呸了两声:“我还说他像徐三爷呢。”   而解时雨和文郁一前一后,到了巨门巷。   晨曦的光落在文郁身上,让文郁看起来很脏,头脸脏,衣服也不干净,就连灵魂都透露出一股腥臭味。   光着屁股的小孩被他抱在怀里,饿过了劲,又睡着了。   小鹤两手紧握,目光追随着孩子。   文郁对解时雨笑道:“我回家去等你的消息。”   解时雨点头:“好。”   文郁往日那个君子的派头也不要了,蓬头垢面的抱着孩子就走。   解时雨在后面长久的看着他,就觉得他这个人不对劲。   明明是个晴天,他却散发出一种肮脏的潮热之气,好似腐烂的果子,外面看着是好的,里面却已经开始烂了。   等文郁走的看不见了,解时雨立刻吩咐吴影:“去盯着他,有任何机会都不要放过。”   吴影点头,跟了上去。   文郁抱着孩子,肮脏着面孔,就这么回到了文定侯府。   他这面目,不仅镇住了文定侯府的仆妇,就连来找他问话的刑部众人也都被震住了。   大家都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文郁倒是很镇定,先和姜庆说了话,请他明天再来。   姜庆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小婴儿,一时间也摸不清楚他这是什么路子,更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来,干脆的应了。   姜庆领着人一走,文郁就进了书房,吩咐小厮:“去厨房端牛乳来,再烧点水,准备好赶紧衣服,我和小宝儿都洗个澡。”   小厮悄悄地看了一眼这个“小宝儿”,心里以为这是文郁的私生子,抬脚去办了。   文郁托着孩子进了书房,先等来了牛乳,用勺子一点点喂进去。   小宝儿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饱饭,睁开了眼睛,眯着眼睛,裂开嘴,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   笑过之后,她不客气地尿了文郁一手。   文郁不恼火,自己也不觉的一笑:“真丑。”   眼下虽然红彤彤的不好看,但这乌黑的眉眼和浓密的头发,再加上已经显山露水的鼻梁,文郁知道这孩子日后会长成一朵漂亮的小花儿。   看着这么小的人,他的心也忍不住柔软起来。   热水和干净衣服送来了,小厮甚至请来了一个奶娘,可文郁不用。   他将房门一关,囫囵着先将小宝儿洗干净了。   洗完小宝儿,他用一只手托着她,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两只手来回的倒腾,就是不将孩子离手。   这一洗,将水都洗凉了。   解时雨回到巨门巷里,将小鹤交给秦娘子,自己洗了把脸,吃了点东西。   一夜未睡,她至今还紧着神,身体却疲惫的要散架,必须地先休息。   她在书房的太师椅里眯了一会儿眼睛,等吴影抱着孩子回来。   文郁也会累,要吃要喝要睡,只要他一松懈,吴影立刻就能将孩子带回来。   她眯了不过片刻,却忽然睁开眼睛:“尤铜!”   尤铜就焦急的守在外面,听到她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姑娘?”   “备车,去文定侯府,”她猛地站起来,“太晚了,你现在就去!快去!”   她知道文郁哪里不对劲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值了   文郁在书房中坐定的时候,已经将自己收拾成了一副新鲜出炉的干净模样。   他微微低垂着头,面孔洁净,下巴上没有胡须,所以更显得面容似玉,连头发丝都是干净的,一丝不苟的束在玉冠中。   阳光从窗棂外打进来,照在他年轻又温和的眉眼上,像是一座金灿灿的文人塑像。   肉身是年轻的,只是灵魂腥臭,必须用华丽的外表掩饰。   解时徽挺着肚子来了。   其实这肚子还不太显怀,可她有意的挺起了腰,让肚子往前凸,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她似的。   文郁走的突然,无人察觉,回来的也突然,却闹了个沸沸扬扬,以至于她这个文定侯夫人不得不前来一看。   书房门没关,一站到门口,解时徽就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打量文郁今天的模样,忽然有一种时空倒流之感,像是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文郁的时候。   随后她才看到文郁怀里抱着的孩子。   孩子带着虎头帽,裹着红红的襁褓,除了吃就是睡,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文郁抬起眼睛,看解时徽一眼:“关上门,别来烦我。”   解时徽觉得他有点古怪,但并不想追根究底,一言不发地给他关上门,转身离开。   等她一走,文郁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才从书桌下方的匣子里取出来一把匕首。   这匕首并非装饰用,而是在他梦到几次老文定侯之后买来驱邪用的。   既然是要驱邪,必然要挑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将小宝儿稳稳放在膝盖上,他将匕首的刀尖对准自己左边心口,闭上眼睛,准备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其捅进心窝子里去。   一分力,刀尖撕裂绸缎,冰凉地贴在了他的皮肤上,刺破一点皮肉,现出一点鲜血。   他察觉到了痛,非常的想继续,却又猛地收回了力气,握着匕首的手哆嗦起来,匕首顺势跌落在地,发出清冽的响声。   收拾了半天,打扮了半天,最后就得了这一声脆响。   视死如归的勇气往往蓄势待发,只在一瞬间,一瞬间过后,一切化为乌有。   就在他犹豫之际,两条人影落在关好的门外,随后“砰”的一声将门踢开。   力道很大,很急迫,门撞到墙上,又弹回去一半,吴影伸出一只脚,将门给别住。   尤铜满脸急色往里走。   吴影跟在他身上,将门再度关上。   尤铜一眼就见到小婴儿在文郁的怀里,想要上前去将孩子抢回来,又顾忌着停下了脚步。   “孩子给我!”   文郁瞪着他,张了张嘴,一个“不”字没有说出来。   尤铜看向吴影,似乎是想两个人配合着将孩子抢过来,可这时候吴影却紧皱了眉头。   太安静了。   他们发出如此大的动静,却没将这小小的孩子给惊醒。   先前他看着小孩子吃了就尿,尿完就睡,可被惊动的时候,也会哼哼两声,现在却是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他慢慢上前两步,让孩子进入他的视线。   孩子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奶渍,窝在文郁怀里,没有声音,也没有起伏。   他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二话不说,上前就从文郁手里去抱孩子。   尤桐急促的呼吸一声,担心文郁做出惊人之举,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文郁根本就没动。   反而是孩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原本就小小一团,无比脆弱的小孩,此刻在吴影手中,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耷拉着手脚,骨头失去所有硬度,任人摆弄。   头和脖颈仿佛分离了,掉在吴影的手臂外晃动,虎头帽掉在地上,露出软软的头发。   吴影再将襁褓往下拉,立刻就看到小孩脖子上一圈指痕。   文郁在自己赴死之前,将小孩掐死了。   尤铜像是被吓到了似的,上前摸了摸孩子冰凉的小手,轻轻的叫了一声:“诶。”   然而小孩不会再回应他。   尤铜猛地将目光转向文郁,一脚踹在文郁肚子上:“畜生!”   文郁被他踹的向后飞起,背部撞在书架上,书架稀里哗啦的倒了一地。   在文郁落地的同时,尤桐再次上前,抡起刀高高举起。   “尤桐!”吴影叫住了他。   他们有他们的规则,一旦突破规则,就代表着没有了可以束缚他们的东西。   他们会被主子猜忌弃用。   尤桐神色一郁,将刀锋朝上,刀柄朝下,砸在了文郁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伴随着文郁的惨叫,他的小腿骨断成两截,尤桐仍不解恨,毫不犹豫将他另外一条腿也砸断了。   剧痛之下,文郁歪坐在地,汗出如浆,惨叫声从高亢变成了低吟,脸上血色褪去,只剩下一片苍白。   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了,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将鬓角露出的头发拨弄到耳后,“哈”的笑了一声:“值了。”   黄泉路上,有这么个可爱的小宝儿同行,能赢解时雨一次,值了。   尤桐的目光像是钉子一样盯着他,“这么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他和吴影再狠,也狠不过文郁了。   恐怕只有金理,这个没有感情、不会思考,活死人一样只听命于陆卿云的家伙,才能疯狂到将刚出生的婴儿掐死。   文郁看着他们两人出门,躺在地上哈哈大笑,大笑之中,他听到自己耳边也同样传来一声笑声。   笑声和老文定侯临死前发出的笑声一模一样,是嗤笑、讥讽、鄙夷。   他侧过头,却谁都没看到。   末了,他又冷笑一声:“爹,并非我心狠手辣,实在是活在这世上也是苦,我只不过是早早的超脱了她而已。”   屋子里的动静引来了下人窥探,文郁头也未抬,单是用平淡无波的声音吩咐:“请大夫来,我腿断了。”   外面又是一阵慌乱。   小鹤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巨门巷,人还糊涂着,分不清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天色是又黑了。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尤铜,当即委屈地一瘪嘴,是个想哭又尽力憋回去的样子。   听人说,坐月子的时候是不能见眼泪的。   “孩子呢?”   尤铜欲言又止:“孩子,没......”   小鹤期盼地看着他,等着他说“没事”,可尤铜迟迟不肯开口,她就忍不住悬了心,像是有所预料似的红了眼眶。   “没了。”尤铜艰难地吐出来这两个字。   他是孩子的父亲,也爱孩子,可他没遭过十月怀胎的苦楚,孩子并没有在他的肚子里闹过海、打过拳、踢过腿。   他的爱,始终来的浅。 第二百七十五章 煽风点火   小鹤木然地张了嘴,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睛惶然地看着尤铜,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真切的感受到了尤铜话中的悲意。   孩子没了。   她捂着干瘪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   这时候,解时雨抱着冰冷的小孩,和吴影、陆鸣蝉一起去了普陀寺山间,准备将小孩葬在这晨钟暮鼓之地。   人死就是一捧黄土掩埋,无论大小,都一样。   解时雨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头看小婴儿的脸,和睡着没两样。   她没看到过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这世界是好是坏。   陆鸣蝉也垫起脚尖看她,伸手摸了摸小宝宝的眉眼和鼻梁,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她以后肯定比那个病秧子盛静好看多了。”   他隔着小鹤的肚子,接过小宝宝很多掌。   吴影打开小棺材,垂着头:“属下......”   解时雨打断他的话:“谁也没想到的事。”   她的瞳孔在夜色和火光中显得幽幽的,没有表情。   陆鸣蝉骂了文郁一声,又看向解时雨:“大姐,你会给小宝宝报仇的吧。”   解时雨一点头,理了理小孩黑漆漆的头发,将她放进棺材里。   “可是让他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陆鸣蝉嘟囔起来,“他自己想死,还要拉着别人垫背。”   杀一个不想活的人,倒像是帮了他一把。   他用脚踢了踢树干,看着吴影将小棺材盖上,放进土坑里,开始填土。   眼睛盯着小土坑,他愤愤不平的想将文郁捉出来一起埋进去。   转念一想,埋进去还是太便宜他了。   不管怎么,都太便宜他了。   隔天,文郁断腿的消息传了出去,对他的审问不得不暂缓,而解时雨也难得的登了文定侯府的大门,前来探望这个妹夫。   解时徽状似沉稳的接待了解时雨,心中则很惶恐,知道解时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姐今日怎么来了?”   解时雨脸上带着笑:“来看看妹夫。”   妹夫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简直就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解时徽这下不是惶恐,而是惊恐了。   然而解时雨好像还真是来看文郁的,堂而皇之的去探望了文郁。   文郁躺在床上,死气沉沉,见了解时雨倒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解时雨打扮的无懈可击,同时也美的很呆板,脸上的脂粉都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往神女塑像旁边一站,也不相伯仲,可以共同给人观赏。   只有两只眼睛黑的深不可测。   赢了,值了——文郁又在心里想。   解时雨端个凳子,很不合规矩地坐下,按理说,男女大防,她连这个门都不该进。   不过这府上,常年的没有规矩,也就没人提了。   “小觑侯爷了。”   文郁笑了笑:“要杀要寡随你的便。”   解时雨笑道:“侯爷很有魄力,我杀你岂不是错过了一位人才。”   文郁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两人堪称十分和气的说了几句话,话不多,但是句句都让文郁感到兴奋和迫切。   等解时雨离开的时候,他再次打量她,确实没有从她身上看出杀气之后,便对解时雨的话信了十分。   他忍不住捏着拳头,脱胎换骨似的挤出了满腔的热血。   一条绝路忽然走顺了。   解时徽站在门口,没听到他们谈话,但是看到了文郁的脸色。   见文郁忽然精神起来,她心中便格外的焦躁。   她希望文郁从此一蹶不振,瘫在床上,而不是重新焕发生机。   “大姐,”她伴着解时雨走在花园里,慌慌张张扯着自己的衣袖,“你和侯爷说了什么啊?”   解时雨找地方坐下,头上是一大串绿叶,太阳光从缝隙中凌乱的落到她脸上,将她的脸剪成了碎片。   “我给了他希望。”   “希望?”   “侯爷心如死灰,这样不好,我给了他一个光明的未来,一个触手可得的机会,他会很快好起来。”   “多、多谢......大姐。”   解时徽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解时雨听着她言不由衷的回答,笑道:“你还记得你求过我的事吧。”   解时徽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片刻之后,她才左顾右盼的看了看周围,见服侍的下人都远远站在垂花门前,才低声道:“不敢忘,大姐既然也记得,为什么要对侯爷说这些?”   她停顿了一下,心里稍稍的有一些雀跃:“是姐夫要回来了?”   解时雨摇头,对着她和气的笑了一声:“不必你姐夫,我让你放心,自然也可以帮你。”   解时徽听了她的话,连忙道:“大姐,侯爷毕竟是侯爷,我们女子恐怕没有这个能力反抗,不如还是等姐夫回来......”   说着说着,她又有种做贼心虚之感。   解时雨不以为意的笑道:“侯爷用的方子里有草乌,我问过大夫,半夏、贝母、白蔹、白及都反乌头,注意些。”   解时徽对她的话感到十分困惑,仔细放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忽然面色一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要我——毒杀他?”   “有吗?”解时雨一笑,“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至于心中有恶念之人......那自然就所见皆是恶了。”   解时徽眼圈一红:“我没有......”   解时雨摆手,打断了她的辩解,轻声道:“我告诉侯爷,天下之权势富贵,全在皇宫之中,又何必拘泥于一个文定侯府?   天阉也不是什么短处,不如投到姜公公麾下,得了皇上赏识,不仅可以度过眼下的难关,日后还可以辉煌腾达,   自古以来,内监权倾天下者,难道还少吗?”   解时徽猛地打了个激灵:“大姐!”   文郁去投了姜太监,全天下都会知道他是个天阉!   那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了什么?   通奸者?   野种?   她冒险杀了徐锰,不是为了这个结果的!   解时雨站起来,摸了摸她的鬓发,用黑眼珠子亲切地看她一眼:“妹妹,我走了。”   解时徽哆嗦着往后一缩,从解时雨漆黑的眼睛里看出了寒光,连针带刺的往人皮肉里扎。   愣愣的看着解时雨一步一个脚印往外走,她感觉自己变成了食物,连同血肉都被端到了解时雨的桌上。   她吓着了。   忐忑地垂下头,她想文郁就是个疯子,纵火一事已经将他逼到了极致,他真的什么都做的出来。   还有解时雨是大姐,怎么就不能让着她这个妹妹,让她过的好一点?   为什么还要煽风点火!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最毒妇人心   解时徽的面容阴暗起来,揪下来一朵菊花,将这朵花当成解时雨,在手里捏个粉碎。   她想自己所有的悲剧都是由解时雨一手酿成的。   没有解时雨,她就不会嫁给文郁,   没有解时雨,她就不会在徐锰的花会上被节姑带走,   没有解时雨,她就不会去杀了徐锰!   现在她的日子总算是好过起来,解时雨却像是不死不休的鬼魂一样又出现了,逼着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这世上怎么会有解时雨这样的疯女人,就连陆卿云都被骗过去了。   在不远处等候着的丫鬟小心翼翼上前:“夫人太阳还是有点毒,要不然先回屋吧?”   “滚!”解时徽无法控制住自己胆战心惊的怒火,“滚出去!”   一尖叫,肚子就里就忍不住痉挛了一下,她“哎哟”一声,泪如雨下的弯了腰。   丫鬟吓坏了,连忙叫人将解时徽扶着往屋子里走,然而走到一半,解时徽却忽然转去了厨房。   厨房门口熬着两炉子药,一样是文夫人的,一入秋她就咳嗽,一样是文郁的,苦苦的药味从里面冲了出来。   一旁放着几包药,鼓鼓囊囊,解时徽隔着纸包一摸,就感觉里面的东西硬而饱满,不是药,而是杀人利器。   她不顾旁人劝阻,解开其中一包,里面乱七八糟,分不清哪个是草乌。   不过她认识文夫人药里的贝母。   她扶着丫鬟的手:“走吧,晚上我再来给侯爷煎药。”   丫鬟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是熬时间,一直熬到晚饭过后,她亲自熬好了给文郁的药,端了过去。   文郁果然和解时雨说的一样,打起了精神,就连从前那股阴阳怪气的劲头都不见了。   对待给他喂药的解时徽,他也和颜悦色起来。   解时徽默然无语的给他喂药,并且在灯光下慢慢打量文郁。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文郁了。   文郁的长相并不惊人,只是面如冠玉,举止温和儒雅,并且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他都没有变化。   当初她就爱这个模样,和节姑一样觉得陆卿云杀气重,架子大,现在才知道,陆卿云这样的横刀立马的人物,有多难得。   “文郁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得解脱,大夫也说我怀的必定是个男胎,等文郁一死,我的孩子正好袭爵……   他要是不死……”   她梦游似的将药洒在了文郁手上。   文郁眉头一皱:“你在想什么?”   解时徽心里有鬼,正是心虚的时候,听他一问,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我……我在想大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文郁仍然处在亢奋之中:“外面的事,你用不着管,总之你要记得我们和你大姐是一家人就够了。”   解时徽的手用力抓着汤匙,心想解时雨说的果然都是真的,文郁真要豁出去了。   将这一碗药喂的干干净净,解时徽端起碗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文郁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这是第一天——她想。   第二天,姜庆来了。   姜庆询问了文郁半个时辰码头上的事,文郁只说自己也是被人打晕丢在船上的,死活不吐口,姜庆无功而返。   第三天,陈世文来了。   陈世文是姜庆请来的,他来了也不问话,单单就是讲老文定侯,仿佛老文定侯死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一样。   等陈世文一走,文郁吓了个魂不附体,觉得四周都是鬼气森森,让他无法逃脱。   第四天,谁也没来,文郁却依旧不得清净,他睡觉的时候梦到了老文定侯。   在梦里,这个面目模糊的父亲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顶着这样一张充满怨恨的面孔,老文定侯不顾父子情面,一只手叠着一只手,压住了他的口鼻。   文郁立刻像是被水淹过一样,无法呼吸。   他的心跳猛地一下快如擂鼓,腹部饱胀,是里面的气无法呼出的绝望。   无声地梦境里,他感觉自己已经濒临死亡。   “啊!”   他好不容易挣扎着惊醒过来,身上还是被紧紧束缚着,压的他呼吸不过来。   心口也跳的时快时慢,快的时候让他心慌,慢的时候让他喘不上气。   就连口舌都有些麻木。   “快请大夫来……”   解时徽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是个拘谨又胆小的样子:“侯爷,先喝完这碗药,凉了就失了药性了。”   文郁不疑有他,将药喝了,却依旧不见解时徽去请大夫。   “你怎么不去请大夫?”   解时徽低声道:“喝完这一副药,就能药到病除,没有痛苦了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人没了,自然就没有病要治了啊。”   “你、不……”   文郁瞪着解时徽,盯着这张小女人的面孔,安静、腼腆、逆来顺受。   面孔没有丝毫改变,但是在那面目之下的灵魂,却透露出极度邪恶的一面,越看越让他胆寒。   偏偏到了此时此刻,她还在发出嗫嚅的声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文郁的话,她仿佛没听见似的:“不会有痛苦的,只是这药效比我想的要快。”   她拘谨的为解释着,而且瑟缩着身子,仿佛文郁下一刻就会从床上蹦起来掐住她的脖颈。   若是此时此刻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必定会认为她才是被害的那一个。   不等文郁回答,她起身用茶水将药碗冲洗干净,茶水倒入花盆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人会知道的,牺牲你一个人,保全的却是整个侯府,你也不想侯府被人耻笑吧”   文郁依旧是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死。   再往前几天,解时徽哪怕是给他一刀,他也无所谓,因为那时候他心如死灰。   可是现在不行。   现在他满心都是希望,解时雨说会跟他结党,他会站到陆卿云那一边去。   有陆卿云在,成王又算得了什么,纵火烧粮的罪名自然也可以洗脱。   他就算是什么都不做,富贵权势也会随之而来。   他怎么能这个时候死!   然而解时徽看着他,两只眼睛黑洞洞的没有光,让他感觉是地狱的入口,老侯爷就藏在这双眼睛后面,等待着他的到来。   “不......来人!来人啊!”   “侯爷不要浪费力气,所有人都被我打发出去了,就像公爹死的时候一样。”   “你......都知道?”   解时徽没回答。 第二百七十七章 生与死   解时徽终于不用再对文郁察言观色。   “嫁给侯爷以后,侯爷对我一向十分坦诚,我也无以回报,思来想去,只能将我的痛苦奉还一点给你。”   她将文郁用过的那把匕首取了出来。   “侯爷还记得吗?有一回你的拳头打在我眼睛上,当时我以为自己要变成独眼龙了。”   文郁僵硬的摇头。   他怎么会记得这种事!   解时徽笑了一声:“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让你重温一次,你肯定很喜欢这样,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这么对我。”   她说完将刀尖悬在他眼睛上方,让文郁正好能看到锋利的刀尖。   文郁看着她晃晃悠悠的手,明知道自己逃不脱,却又充满了恐惧,又惊出一身冷汗。   “一、二、三。”   “三”一落地,刀尖也跟着往下坠。   文郁咬紧牙关,绷紧神经,两眼紧闭,等着痛彻心扉的感觉袭来。   然而刀尖从他耳边划过,落在了枕头上之,削断了他几根头发。   他猛的一个哆嗦,松一口气,又提了心,看着解时徽再次举起的刀。   “侯爷别见怪,我是个弱女子,准头总是不够,这一次我们换个地方吧。”   刀尖对准了他的腹部。   “这里……”   文郁看着解时徽的脸,忍不住想要往后退,可是自己躺在床上,两条腿全都没有作用,并没有任何退路。   “别……”   他声音颤抖着:“我错了,别杀我!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动手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解时徽心想原来他感到痛了,才会害怕的。   这才叫感同身受。   于是她高高扬起刀再次落了下去。   文郁对着冰冷的刀尖不断摇头,痛哭流涕的恳求:“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然而刀尖还是落了下来。   没有预料之中的血腥味,却传来一股尿骚味。   解时徽嫌弃的看着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才会爱上这么一个人。   也许她对文郁的感情并不是爱,而是想要赢过解时雨的错觉。   尤桐一直在屋顶上看着。   解时徽变着花样的折磨文郁,无论文郁如何求饶、痛哭流涕,她都无动于衷。   以至于文郁几乎是被她活活吓死的。   尤桐一直盯着床上,直到文郁切切实实没有了呼吸,才从屋顶上跳到院墙上,出了文定侯府。   等他一离开,又有一人跃入了文定侯府,找到了文郁。   一只手摸上文郁的心口,感觉心口还有一丝温热,连忙对着他心口一阵猛揉。   揉了片刻,他就见文郁嘴边有褐色的药汁流出,将手指放到文郁鼻尖一探,又将一粒药塞在文郁嘴里。   “便宜你了。”   他拍了拍文郁的脸,和尤铜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了文定侯府。   南彪在街边吃馄饨的时候,就被尤桐丢下来的药包给砸中了。   他迅速张望一眼,见四周无人注意,将药包拿在手里抛了抛,塞进袖子里。   里面的东西可以助解时徽一臂之力。   不然光凭那一点药量,文郁哪里会死。   死了好。   南彪舀了一口馄饨吞下去,心想文定侯府上的男人,一前一后,全都死绝了。   虽然算不上家破人亡,可也差不多了。   原来老文定侯虽然不管事,但也是个能喘气能拿主意的,现在就剩下一个是非不分的文夫人镇宅,至于解时徽那个肚子......   谁知道会生出个什么来?   他吃着吃着,忽然又打了个哆嗦,想起来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个解时雨。   ......   五皇子府上,五皇子烦躁不安,来回走动。   “文郁怎么不把脖子摔断算了!”他气恼的将桌子一拍,“好几天了,码头上的事还是没有进展,要是文郁到时候把我给供出来……”   六皇子端着茶杯,在五皇子看向他的时候,适时的收敛了笑容,做出一副忧虑的神情:“四哥一向喜欢结党营私,本来就和文郁走得很近,父皇也对他怀疑的很,   要是文郁说出咱们来,咱们就说是四哥让他污蔑的我们不就行了?”   五皇子用看榆木疙瘩的眼神看他一眼:“你懂什么,逼急了兔子还咬人,什么都往老四身上推,你就不怕他抖落的一干二净?”   “五哥说的是,”六皇子连忙道,“是我想的太少了,那眼下怎么办?要不我去找几个人,将文郁灭口?”   五皇子伸手重重在他脑袋上一戳:“傻了你,眼下太子和老四都盯着咱们,你将把柄给人家送到家门口去!”   “那怎么办?”六皇子略显焦躁。   五皇子疲惫的叹了口气:“敌不动我不动,眼下我们也不是首当其冲,等着吧。”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急急来报,说文定侯府报丧了,文郁死了。   “死了……”六皇子不敢置信,“五哥……这是不是太巧了?刚才还说起他。”   五皇子也是满脸诧异,问报信的人:“怎么死的?”   报信的道:“说是心悸而亡。”   五皇子挥退下人,拧起眉头:“确实巧,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六皇子想了想:“好端端的,居然得了心悸症,会不会是码头上的事将他吓着了,我记得他身体不是特别好。”   “天真,”五皇子哼了一声,“只有你会以为他真的是心悸死的,很显然是有人抢在我们之前动了手!”   “会不会是四哥下的手?”   “有可能是他,不过也有可能是太子杀人,再栽赃给我和老四,让我们百口莫辩,太子最近几件事办的,背后都是有能人在指点,我们得小心应对。”   六皇子连连点头:“还是五哥镇定,想的也周到,这要是我,这个时候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五皇子笑道:“逃?你一个皇子往哪里逃?”   “我还真有,”六皇子呵呵一笑,“我这几天都在吏部,吏部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呢。”   “忙什么?”五皇子心神一动。   六皇子将自己那点消息和盘托出。   “云州要四十万石粮草,兵部不肯用漕运的护粮官,要从驻军和侍卫亲军中挑人,   吏部一个叫李旭的,天天都在挑人,   我和父皇请命去做护粮的指挥使,父皇肯定愿意,到时候我一走,四哥和太子不就找不着我了。”   五皇子听了,眼前一亮。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男男女女   五皇子听了六皇子的话,一时觉得老六说的是小儿之谈,一时又觉得老六这个主意确实占了上风。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远离京城这个漩涡,先把这屎盆子抛出去,让太子和老四厮杀起来,他好在后面渔翁得利。   心里虽然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但因为是一直被他压制的小老弟说出来的,他并没有立刻就出言赞成。   这想法可以是从他脑子里出来的,也可以是从府上长史口中说出来的,唯独不能是从六皇子口中出来的。   老六只要有一丁点冒头的迹象,他都要将其打压下去。   六皇子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笑道:“五哥,我就是瞎说的,你别当回事。”   五皇子这才慢慢开了口:“话虽然儿戏,不过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些事我再和黄远商量。”   黄远是他的长史。   说是商量,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六皇子端起茶杯,微微一笑,知道这条自负的鱼儿上钩了。   远离京城的漩涡,同时也远离了京城这个权利中心,就好像二皇子,现在京城谁还记得他?   等他再回来,连皇上身边的姜太监都要比他这个皇子有地位。   不对——姜太监本来就是他们要巴结的人。   能呆在京城,就算是被太子泼上一身粪水又算的了什么。   常沐府上,太子等人听了文郁的死讯,也吓了一跳。   太子端着的茶杯一晃:“老四老五这又是想了什么奇招来害我?”   被害次数太多,他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常沐想了想:“会不会是他们派人杀了文定侯?毕竟文定侯一死,码头上的事情就更说不清了。”   王知微却眉头紧皱,觉得事情有些离奇,而且对太子不利。   四皇子和五皇子就是再蠢,也不会这个时候杀了文郁,文郁一死,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殿下,要是皇上听了,您猜皇上会认为文定侯死于谁的手?”   太子一时错愕:“不是老四和老五狗急跳墙?”   倒是常沐反应过来:“是殿下,皇上必定会认为殿下您杀了文定侯,不顾手足之情,要坐实四皇子和五皇子的罪名。”   太子越发的糊涂。   这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哪有人手能让文郁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于心悸?   他要是有这个人手,还用得着去偷漕粮?   这个东宫做的,真是憋屈。   “这事不必管了,”王知微一转念就有了想法,“文定侯一死,码头上的事情就算结了。”   皇上会让死人背下一切,也不会让皇子之间勾心斗角,连漕粮都敢烧的消息传出去。   太子失望道:“难道就这么放过老四和老五?”   王知微摇头:“殿下,我看我们还是得联络起徐家。”   “不行,”常沐不愿意,“徐家势大多年,好不容易才借着陆卿云将他们打压下去,要是殿下此时和他们联手,日后殿下登基,同样也会受他们辖制,到时候......”   王知微打断他:“到时候再用陆卿云去制衡徐家不就好了。”   徐家和陆卿云一旦两败俱伤,就可以一举将他们全都除掉。   皇上——让他来京城辅佐太子,不也是存着这个心思?   他看太子不吭声,又道:“殿下,徐家现在是墙头草两边倒,我们不用,四皇子、五皇子就会用,这对我们实在是不利。”   这话一出,太子立刻就点头了。   别人不用,他也无所谓用不用,可别人要是用了,那他就不得不防,给抢过来了。   常沐却是忧心忡忡。   “徐家不好相与,他们现在留在京城里,还只是借势起风,没干成什么,可要是让他们借到了太子的势,到时候做出什么大事来......皇上这里又如何交代的过。”   “常大人,你太谨慎了,”王知微摇头,“京城里,能出什么大事,此事就等文定侯的丧事过了再办。”   先顾眼前,再谈大事。   干脆借着徐家行雷霆之事,替太子斩断四皇子和五皇子这两位后顾之忧。   王知微算的不错,皇上确实让死人背下了所有罪名,但又祸不及家人,甚至连文定侯这个位置都留了下来。   因为刚办过一场丧事,文定侯府上众人轻车熟路,将文郁的后事办的井井有条,无需府上两位女眷费心。   老文定侯死后,文夫人还不曾憔悴,文郁一死,爱子如命的文夫人立刻就心力交瘁,挣扎不动了。   能主事的人,就剩下一个解时徽。   解时徽看着文郁入土,搬入主院,遣散了许多奴仆,就打算关起门来过日子。   无子才除爵,她肚子里这个还不知男女,她依旧是文定侯夫人。   坐在廊下,望着蔚蓝的天色,她忽然感觉到一种脱出牢笼的快乐。   一只黑灰色的雀鸟从高处落下,在地上跳来跳去的啄食,时不时发出嘁嘁喳喳的叫声,解时徽一动,就扑着翅膀飞走了。   从前玉兰巷,节姑的院子里,也养着一只鸟。   那只鸟养的比人还尊贵,后来玉兰巷不在了,那只鸟也没了去处,在往后,连节姑也不见了。   那时候,她总觉得不管是解时雨还是节姑,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   她无力挣扎,总害怕行差踏错,被人嘲笑。   好不容易嫁给文郁,她又困在了文郁的牢笼中,不得解脱。   现在这一切总算是过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她又觉得自己无处寄放,无处依托。   她就像菟丝花,非得寄生在强大的人身上,才能存活。   在她仔细思索着自己的下一个靠山的时候,文花枝上了门。   文花枝对文定侯府没有感情,也没去见病重的文夫人,而是直接找到了解时徽。   她的样子和从前相比,瘦了一大圈,也更加少言寡语,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看着像是守了大几十年的寡。   解时徽打量文花枝,文花枝也在打量着她。   她也瘦了,是操劳过后的瘦,再加上怀着孩子,病殃殃的,眼睛却放出亮光,看着并不悲痛。   倒是眉头紧皱,可见忧虑过重。   对着解时徽,文花枝木讷道:“恭喜你。”   解时徽刚要摇头,文花枝就接着道:“我是这府上出去的人,死了的人是什么德行我知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遮遮掩掩。” 第二百七十九章 风雨如晦   解时徽低着头,冷笑一声。   是啊,文郁是什么德行,全都知道,却从来没有人提醒过她一句。   她心里有气,有怨愤,但是不打算和文花枝说,一抬头,依旧是懦弱可怜的模样。   “要是我去的早,给侯爷叫了大夫,兴许就不会……也是我和孩子没这个福气,你也要节哀,庄公子虽然去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文花枝呆呆的看着地面爬过的一行蚂蚁,对解时徽的敷衍并不在意。   过了片刻,她才道:“我听说侯爷死的前几天,解时雨来找过你。”   解时徽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提起解时雨,心里一阵焦躁,先前看着很好的蓝天,现在看着也不怎么样了。   “是,她来看看我。”   文花枝听了,一点头:“她手里虽然没有刀,可是人血却沾了不少。”   庄景是因为解召召才死的,解召召是因为陆卿云才出现的。   解召召临死前,和她说的话,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又把庄景临死前的一举一动琢磨的明明白白,心想庄景并没有要吊死。   一个要死的人,怎么会抹满脸的药。   解召召说的没错,一定是解时雨杀了庄景。   文花枝想庄景要是没死的话,带着那满脸的伤疤,他应该会乖乖的在家里和她过日子了。   再过上一段日子,她就能怀上孩子,以后一家和乐,相夫教子,和和美美的过上好几十年。   想到这里,文花枝甚至也想去死,到地府去找庄景去。   可现在还不行,她杀了解召召,只算是给庄景报了一半的仇,要死,她也得带上解时雨。   想到解时雨那漫不经心的神情和言语,她心中就有一团火,在身体里四处乱蹿,砸的到处都是流星火花。   解时徽听了文花枝的话,脑子也飞快的转动起来。   她虽然不知道文花枝这话中到底有什么意思,但不必细究,也知道文花枝是恨上了解时雨。   文花枝和文郁是如出一辙的兄妹,爱恨之浓烈,全都让人无法招架。   对于亲近的人,他们总是抱着满身的邪火,要么疯,要么痴,仿佛这天下人全都欠了他们的。   他们都委屈,委屈到了身边的人都不能善终的地步。   解时徽喃喃的,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人血?这......大姐她一直深居简出......”   “我说了坦诚一点,”文花枝皱着眉头,“徐锰是你杀的吧,大哥......侯爷和我提过,也是解时雨挑唆的吧。”   “我没有,”解时徽惊弓之鸟似的扬起了脸,“你不要胡说......京府衙门都查过的事情,还有徐家......”   她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暗暗心惊。   没想到文花枝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她是文定侯府的人,对文定侯府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心中有数,可她不闻不问,窝在承恩伯府当自己的寡妇,直到这个时候才跳了出来。   太绷得住了,太沉得住气了,以至于她身上都带了一点解时雨的影子。   解时徽这回没敢说太多,因为对文花枝有了顾忌。   文花枝倒是对她的忌惮没有察觉:“解时雨也会对你下手,早晚的事。”   解时徽愣了愣,感觉头顶上的阴影再次落下,并且将自己笼罩起来,心里开始慌慌张张的:“她?她对我下手干什么?”   “只要是碍着她的路,她都会杀了。”   “大姐又不是个疯子。”   “你看着吧,她和那个陆大人,全都是一路货色,心狠手辣,早晚有一天,姓陆的要把持朝政,到时候解时雨就更无法无天了。”   文花枝自说自话,根本没将解时徽微弱的辩解放在心上。   解时徽看她杀心勃勃,头脑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也就闭了嘴。   而且她听文花枝的一番言语,感觉是文郁在她身上复活了。   以至于送走文花枝后,她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哆嗦,去给文郁上了柱香。   若是文花枝能够有这本事将解时雨杀了,她求之不得。   没这个本事,那也与她无关。   两个女人的会面,没有惊动任何人,朝堂上的惊涛骇浪,也没有打到这两个小妇人身上。   庙堂上的事,和内宅的事一样,风雨恩宠全都无法预测,一时一个风向。   只不过内宅是和风细雨,小打小闹,朝堂上的风却是大风。   始作俑者们不见得会如何,被风刮到的朝臣若是根基不深,摇摇摆摆,很有可能就会被连根拔起。   五皇子自请去做护粮官的事,巨门巷比朝臣还先知道消息。   邸报、小报都未发,李旭就已经通过胡邦的口,悄悄告知了解时雨。   胡邦低声道:“李大人还说,六皇子到了吏部,有意和吏部众人交好,可是抚国公却疏离的很,六皇子知道他是抚国公提拔上去的,私底下找了他好几次。”   解时雨正拿着剪刀修剪一盆迎客松:“许了他什么?”   胡邦瘪嘴:“六皇子倒是挺聪明的,知道李大人虽然家贫,但是前途大好,还有姜庆这个舅舅,根本不必为了银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只以朋友相交,根本不曾许诺过什么东西。”   解时雨点点头:“李旭的饷银,在京城这样的地方,确实花起来不富裕。”   但还算不上家贫。   胡邦道:“六皇子登门拜访了三次,吏部就开始传李大人是傍上了六皇子这条大腿,李大人很苦恼,又不能得罪六皇子,所以想请您帮忙拿个主意。”   他说完,又道:“我倒是觉得他多虑了,六皇子如今无权无势,既然要当朋友结交,那就结交好了,等六皇子繁花似锦的时候,再退一步,反倒显得他两袖清风。”   这件事李旭是真不好做。   若是不搭理六皇子,难免会被人说目中无人,把自己太当回事,可若是搭理六皇子,抚国公那边说不过去,党争更加说不过去。   解时雨“咔嚓”一剪刀,将送来的迎客松剃了个光头。   胡邦看着落地的嫩芽,莫名的在起了鸡皮疙瘩。   解时雨没在意他的神情:“凡事都怕有心,六皇子有心,到时候传出来李旭为他在吏部牵线搭桥的话,李旭还怎么在吏部站稳脚跟?”   胡邦一想,确实如此:“那这事情可不好办。”   谁能想到堂堂六皇子如此赖皮。 第二百八十章 离京   “让李旭去找抚国公,也算是给抚国公表明心意。”   解时雨又是咔嚓一剪刀。   “还有冯大人,他是个人精,你找机会和他说一说李旭的苦恼,他会知道怎么办的,镇国公那里,我让鸣蝉去一趟。”   既然六皇子要趁五皇子不在冒头,那这些枝丫,就先收起来吧。   胡邦连忙去办,他这里刚走,陆鸣蝉就回来了。   他一见到解时雨,就成了个长不大的孩子,乖里带着淘气,攥着一块发糕,趴在桌子上和解时雨说悄悄话。   “今天早上,皇孙带我去皇上议事的偏殿吃点心,就听到散了早朝,五皇子特地来找皇上请旨,自请去做护粮官,要体察边关战事之艰辛,皇上答应了,   当时太子也在,五皇子出来之后,太子也追了出来,怒斥五皇子奸猾。”   解时雨笑道:“太子说他奸猾,那看来五皇子这事是蠢事。”   让个蠢人说奸猾,可见做护粮官不是什么好主意。   陆鸣蝉将发糕在手里捏的扁扁的,揪下来一小块使劲的嚼:“为什么,躲出去不好吗?”   解时雨眉角微微一挑:“若是太子去护送粮草,一路上高举太子仪仗,威风凛凛,叫天下万民都得知储君爱国爱民,代皇上护送军粮,进退有度,这才叫好,   五皇子出去,一路上虽然也有威严,可远离京城,再加上云州不太平......”   也不知是谁给五皇子出的这个主意。   五皇子要护送粮草前往云州一事,褒贬不一。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趟护送粮草,竟然又牵连到巨门巷了。   南彪一五一十的和解时雨说话:“太子先是去了一趟常沐府上,之后常沐府上就有人坐马车去了徐府,   进了徐府之后,一开始是在花厅,后来就移步去了书房,而且和徐家两位爷说话的时候,将所有下人都挥退到了十丈之外,大开门窗隔扇,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常沐府上出来的人回去之后,太子立刻回宫了。”   胡邦在一旁低声道:“怎么连太子也去上徐家这条船了,徐家现在就跟搅屎棍一样,哪里有什么不好的事,哪里就有他们。”   解时雨冷冷淡淡的“嗯”了一声,对王知微感到十分腻烦。   自己没招惹他们,他倒是上赶着来招惹自己。   太子回宫之后,就传出来让皇孙跟着五皇子一起出去历练的消息。   皇孙还小,陆鸣蝉是他的玩伴兼伴读,两人又都在职方司,于是就理所当然的带上了陆鸣蝉。   到了晚间,太子妃从东宫出来,也去求了皇上。   皇孙终究年幼,镇国公世子也没大到哪里去,行船走马三分险,她放心不下。   她想请解时雨陪同赵显玉一起去云州,正好陆卿云也在云州,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皇上应允了。   太子妃立刻送了许多金银首饰到巨门巷,显得东宫上下一派和睦,十分亲民。   解时雨心想王知微这是嫌她挡路,特意绕了这么大个圈,要将她这块拦路石给搬出去。   “我不在京城的时候,你们多留意太子......”   解时雨话说到一半,又摇了摇头。   南彪的手就是再长,也没办法钻到皇宫中去。   王知微将赵显玉和陆鸣蝉全都送去云州,再加上她也离开京城,巨门巷的死士全都会跟着她离开,这是直接要断陆卿云在上面的耳朵和眼睛。   就算陆卿云还有别的眼线,可始终都比不上解时雨亲力亲为的在这里盯着。   “李旭在哪儿?”   “他去找了抚国公,”胡邦连忙道,“第二天抚国公就要看百官名册,结果写有籍贯这些的副册被污了大半本,   抚国公将相干人等怒斥一通,并且将他们关在吏部修补名册,没补完不许回家,   李大人给我带了个信,让我放心。”   解时雨又问南彪:“越达在徐家干什么?”   “越达?”南彪愣住,“谁?”   解时雨笑道:“草上飞。”   “哦,”南彪恍然大悟,“这家伙上回送了珍珠回来,就扯了个谎回徐府了,   好在他身上有徐家军的令牌,没被赶出来,   我还找他打听过消息,可惜徐家那二位爷根本不知道他这号人物,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还叫个草上飞的诨名,我看就是给他插上翅膀,也飞不起来。”   解时雨想了想:“徐府上有两位爷,这一趟必定会派出一个跟着护送粮草,你告诉越达,让他跟着一起走。”   她这边将事情一一安排妥当,各大管事都交给程东暂时处理,将巨门巷留给胡邦和南彪打理,又留下小鹤和尤铜看守门户。   另外随身带了三箱金银。   出门在外,银钱才是最要紧的。   九月底那天,一切准备就绪,又是个黄道吉日,出城的队伍很长,宝马香车,护卫如林。   粮草并不从京城出发,而是在各地方的义仓中沿途征用,再由常平仓补入义仓,以此减少损耗。   五皇子这位护粮官,此时还十分轻松,端坐在马车中,任凭百姓围观。   解时雨坐在马车里,想到自己第一次和陆卿云去云州时的情形。   倒是和此时的情形没有半分相似,只是目的一样而已。   这一次,不知路上会发生什么。   她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皇子的仪仗里夹杂着徐家不少人马。   徐家有两位爷,这次留下一位在京城,来了一位引路。   来的这位叫徐康,和徐锰人高马大的相比,就显出几分瘦小,但是瘦归瘦,眼神却很是精悍,行事十分低调。   草上飞不在徐康带的精兵之中,编在了杂役里,远远的坠在最后面。   这一路,他们至少要走一个月,这还是在赶得急的情况下,若是路上遇到风雪或是其他事,恐怕要到年底才能到云州。   这一来一去,京城中早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五皇子却不着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是在京城中留了人。   这个人毋庸置疑,就是他最信任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   陆鸣蝉和赵显玉同用一辆马车,但是马车里十有八九都空着,两个人打马而走,身边跟着一队护卫,时不时就跑的没了影子。   走了七八天,他们在米县驿站落了脚。   这里是第一个调粮草的地方。 第二百八十一章 欺上瞒下   翌日清晨,五皇子一行人便被县令何士招从驿站请到了私宅。   陆鸣蝉背着手,和赵显玉将这宅子逛了个遍。   在这小小一县之中,这样一处花团锦簇的宅子,一缠流水一缠山,堪称精致华丽。   这宅子是何县令的私宅,据说原主人是一位荣养在此的老大人。   这位汪老大人死后,子孙无能,将这宅子“送”给了何县令——何县令带着满班衙役,虎视眈眈的盯着汪府,他们不敢不送。   于是这宅子就光明正大的姓了何。   赵显玉天潢贵胄,陆鸣蝉如今也是眼界分外开阔,这宅子他们看在眼里也不过如此。   但何县令因为有这样一座宅子,自觉面上有光,很是得意,绝不肯锦衣夜行,就连宴请都是在这宅子里大操大办的。   陆鸣蝉吃完饭回来,溜到解时雨屋子里,搓了搓手:“这个何县令,可真有钱,送了土仪给五皇子,我偷偷看了,里面装的是三千两白银,还有一个金子打的生肖,我没来得及细看,就来人了。”   他说着,将两手的食指和拇指对在一起,圈了个大圈:“这么大个,肯定是实心的。”   解时雨心中一动:“五皇子没有打听就收下了?”   她这几天已经发现五皇子在钱财上,可以说是来者不拒。   路过的县,送给他的东西,他收的理所当然,有一个县的县令只送了一些吃食,五皇子十分不快,胡乱找了他的错处,让人打了他三十板子。   他一不是钦差,二不是县令的顶头上司,这板子打的,令人不齿。   而且这位县令敢只送点山楂,可见是个硬骨头,五皇子就算心生不满,也该按下不动。   走了之后,她让吴影去探了探,这位县令已经在写折子递上去了。   五皇子离开京城,京城就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一路上,京城收到的折子越多,他回京城后的处境就会越艰难。   陆鸣蝉小声道:“没有打听,何县令在他耳边嘀咕一句,他笑的嘴都要合不拢,哪里还会想着去打听。”   正说着,赵显玉就来了。   解时雨连忙起身,让他坐了主位,又让秦娘子添炭。   “越来越冷了,”赵显玉不见外的脱了披风,“哼,这个姓何的!”   陆鸣蝉给赵显玉倒茶:“这就冷了,越往北走越冷,流鼻涕都得赶紧擦,不然就冻成冰棍儿了。”   说完,他朝着秦娘子挤眉弄眼,让她出去。   秦娘子将披风挂上,识相的出去,并且将门带上。   吴影原本守在门口,见赵显玉也带了两个护卫来,便让出了位置。   他又招呼自己带出来的人立在廊下,自己随着秦娘子去休息。   尤桐不在,他一个人便累上不少,有赵显玉的护卫帮忙,正好。   屋子里赵显玉气的灌了一大杯茶水:“这个何县令,居然给我送了一千两银子,给我送一千两,那给我五叔要送多少!”   陆鸣蝉笑嘻嘻的逗他:“你这攀比之心可要不得,五殿下是长辈,送他多一点也是应当的嘛。”   “放屁!谁攀比这个?”赵显玉晃着腿去踢陆鸣蝉的鞋子,“我是在想这银子他从哪里来的,一千两银子对我们来说,倒不是大事,可他一个县令,家里又不是大族,他是第一个光宗耀祖的人,这银子一看就来路不正!”   陆鸣蝉剥了个橘子,递给解时雨,解时雨不要,他分了一半给赵显玉,然后塞到嘴里一尝,顿时眉毛鼻子全都成了一团。   酸。   强行将橘子吞了下去:“我说你干嘛去了,原来是去打听何县令去了,看来他肯定贪了不少银子。”   赵显玉吃了一瓣,毫不犹豫吐了出来:“我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个事情捅出来,让这姓何的尝到苦头,解姑娘,你觉得呢?”   解时雨将橘子皮放到炉子边烘着:“我觉得您不如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回到京城之后再让皇上安排人来查。”   赵显玉不太乐意的皱了皱眉头。   解时雨又道:“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此次前来,为的是粮草,您不必急在这一时。”   赵显玉心知解时雨说的有理,只是心有不甘,和陆鸣蝉出去之后,忍不住道:“你大姐是不是知道什么?”   陆鸣蝉还在那里吸溜橘子,酸的直吸气:“嘶......我大姐不也刚来,嘶......连晚饭都是在自己屋子里吃的,嘶......”   赵显玉翻了个白眼,打断他:“这破橘子你怎么还拿着吃,回京城了有蜜桔吃,我给你买一篓子。”   陆鸣蝉不肯:“剥开了,不吃多浪费。”   赵显玉便道:“一个橘子而......”   说到一半,他想起来陆鸣蝉不是一出生就长在镇国公府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陆鸣蝉都是经历过的。   这么一想,他忽然道:“陆大人也这样吗?”   “啊?”陆鸣蝉酸的脑子发晕,想了一下才明白赵显玉问的是什么,“嗯。”   赵显玉沉默片刻,又道:“你大姐真不知道何县令的银子哪里来的?”   他总觉得如果他们是在唱一台戏,那他和陆鸣蝉等人就是台前的戏子,而陆卿云和解时雨,还有皇爷爷、抚国公等人,全都隐藏在幕后。   这些幕后之人,总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睛。   陆鸣蝉茫然的摇头。   赵显玉只能狠狠一跺脚:“算了,睡去吧。”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解时雨穿了一件厚厚的青灰色披风,头戴风帽,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雾气,因为水汽,不往上走,而往下沉,再加上一点风也没有,越发显得寒意沉重。   虽然比不上云州那般苦寒,但一般人家这个时候也不会轻易出门。   解时雨和吴影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往外走,绕过一群群护卫,如若无人之境的到了义仓。   “属下已经看了,这个义仓有三十廒,一廒是三间,每一廒外面都配了一个看守,但看样子是临时抽调来的,不是到处走动就是玩忽职守。”   解时雨点头:“进去看看。”   吴影还想着要带解时雨绕个路,可是走到外面就知道不用了。   看守的人一个都不在,全都不知道躲到哪里暖和去了。   再往里面走,更是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第二百八十二章 落脚   解时雨随意看了个仓库。   和其他地方的粮仓一样,墙壁都非常厚,可以保暖,屋顶正中开一个小窗可以通风,墙根底下是一层地砖,再往上铺的木板,可以防潮。   “开门看看。”   吴影轻而易举扭开一把锁,打开了仓库门。   没有粮食满仓那种独有的气味扑出来,反倒是有空荡荡的风声,被门带着出来。   解时雨吹亮火折子,往里面照了照。   地上堆着黑豆,粮草一粒都没看到。   又看了几个粮仓,全是如此,地上零零散散的堆放着豆子,或者是陈粮,没有一个仓库是能用的。   义仓里的粮食,不翼而飞,连一根草都没留下,不必想也知道是何县令将粮食全都倒卖了出去。   五皇子来的突然,他又征调不及,这才会下大手笔行贿。   到时候五皇子记上一个空账,从这里拉走了三万石,补入沿途损耗之中,户部再补给何县令三万石。   云州连一根草都没接收到,何县令和五皇子却赚个盘满钵满。   吴影正想问解时雨是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再看看,忽然耳朵一动,低声道:“姑娘,有人来了。”   解时雨立刻和他一起躲进了就近的仓库中,将自己藏在了黑暗里。   来的也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不说话,一来就往仓库里看。   门上的锁是坏的,他们倒是没注意。   这里荒凉成这样,连条狗都没有,锁是坏的有什么稀奇。   等看到解时雨藏身的仓库时,这两人已经和解时雨一样,明白了这里面的猫腻。   领头的人草草打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还是黑豆,走。”   就这一眼,倒是让解时雨看清楚了来的人是谁。   是徐康。   等了片刻,不见徐康回头,解时雨才从仓库中走出来。   徐家得了这个把柄,会怎么揭开这个盖?   不管他怎么做,她袖手旁观就好。   粮仓已空的事,何县令和五皇子都没放在心上。   这义仓不大,并非是运粮的主力,五皇子反倒很有天高皇帝远之感。   权利在他手里,这才真正的有了用武之地。   他看着一大早就来恭维他的何县令,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笑脸谄媚,将内侍的活都抢在手里干了,不禁大感新鲜。   原来人还能没脸没皮到这个地步。   接过何县令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人倒是可以用一下,去做些下三滥的事,很不错。   京城里那些清高的老面孔,他早就看腻歪了。   就是庆妃的母族,也都是循规蹈矩,不敢出格,弄点银子也是千难万难,还不如这一个县令胆子大。   要是将这县令放到富庶一些的地方去,随便刮一刮,他也有银子可以调用了。   至于贪污的这笔账,等他大事成了之后,再算也来得及。   正好老六去了吏部,回头跟他提一下。   “这大清早的,你不去清点粮草,怎么又来我这里了。”   何县令卑躬屈膝:“殿下您不在,下臣怎么敢轻举妄动,故而大着胆子,想来请殿下发句话。”   五皇子背着手,心想倒是个聪明人:“你该干什么就去干,我的人自然不会为难你。”   何县令喜气洋洋的“哎”了一声,又拍了一通马屁,才屁颠屁颠的走了。   粮草装的很快,面子上那一层还算过得去,不至于叫人一眼就看出纰漏,黑豆也全都装在了车上。   赵显玉原本预备了一双火眼金睛,想要找出破绽,却没能成功,只能跟着陆鸣蝉跟上先行的车队。   解时雨留意着徐康,徐康一脸漠然,仿佛粮草并没有任何问题,这些亏空的粮草对云州也没有任何影响一般。   走出米县,五皇子招呼徐康和护卫去说话:“这一段没有驿站,天黑歇在哪里合适?”   徐康一向沉默寡言,但是这段路确实他比较熟悉,因此侧头四处打量一眼:“计山离的最近,上面有庄子。”   五皇子便让他和护卫队先去探一探。   陆鸣蝉跟在徐康身边:“徐六爷,计山好玩吗?”   “就是个落脚的地方。”   “是谁的庄子?能钓鱼吗?到时候我和皇孙好出去玩去。”   徐康便多留神看了陆鸣蝉一眼。   陆鸣蝉正扭着头看他,是个沉稳皮囊下还装着顽皮天真的模样,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灵活的很。   “是当地姓王的大族,我们走这条路,借宿过几回。”   “哦,”陆鸣蝉当即敲了下赵显玉的马车板子,“好地方,咱们钓了鱼还能烤着吃。”   赵显玉在马车里道:“钓鱼有什么好玩的,不如看看庄子上有没有细犬,驱着细犬去打猎才有意思,这时候的兔子......”   陆鸣蝉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将马扔给随行的护卫,爬上马车开始和赵显玉嘀嘀咕咕。   徐康听着里面在有模有样商量打猎的事情,听了半晌,才转身离开。   傍晚,他们到了庄子里。   庄子主人已经提前接到了消息,早已经安排下一切,五皇子在护卫的簇拥下,舒舒服服的住了进去。   王家庄是一座避暑的庄子,此时不是入住的时候,只是常年有仆人洒扫,显得里外宽敞干净,皇子皇孙住进去,也不委屈。   五皇子站在赏景台上,凭栏远眺,不由感慨:“真是秋光明丽。”   四面千山万壑,全在眼底,丹枫黄橘,似火流金,夕阳已薄,落入林中,满地铺红。   这一趟出来的没错。   要是在京城,此时必定还夹杂在太子和老四这些烂摊子里,不仅得不到好处,还要被父皇猜忌,哪里比的上如今自在。   “再往北走,可就不是这样的景色了。”五皇子心情一好,对赵显玉的脸色也好了几分。   赵显玉将两只手严严实实拢在袖子里:“听说北边雪景壮丽,肯定也好看,鸣蝉,你说呢?”   陆鸣蝉揉着肚子:“我看刚才蒸出来的馒头挺壮丽。”   五皇子哈哈一笑,冲他们两挥手:“行了,你们两个玩去吧。”   有内侍上前来,在五皇子身边低声道:“殿下,这宅子的主人王知衍来拜见您,还带了家中女眷来。”   五皇子点头:“是该见见,不过女眷......将女眷引到解姑娘那边去。”   “是。”   王知衍生的不好看,小眼睛塌鼻梁大嘴巴,好在温文有礼,行止有度,丑也丑的斯文,不刺眼。   见了五皇子,他立刻像是孝子见了老父亲那般恭维上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操心的皇孙   女眷处的气氛却很微妙。   解时雨一听女眷自报家门,立刻就知道这所谓的王家人,就是王知微家。   徐康将五皇子引到王知微的地盘上来,不知意欲何为。   拜访解时雨的,一个是王知衍的夫人,另一个却是王知微的女儿王闵玉。   王夫人一副憨厚像,领着王闵玉,对解时雨笑的十分客气。   客套了两三句,她就无话可说,只能指着点心道:“解姑娘,这点心是我们王家的秘方做的,你尝尝,不比京城差。”   解时雨拿起来品尝,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王闵玉。   王闵玉端庄地坐在王夫人下首,姿态娴雅,大大方方的朝着解时雨笑。   她们两年纪差不多,这笑在王闵玉脸上,却像是宽容的长辈,在包容解时雨这个无理取闹的小辈一样。   解时雨微不可见地皱眉。   这种状似宽厚,实则打压的态度,让人很不舒服。   若是有不认识解时雨的人在此,恐怕会以为解时雨很骄纵。   她放下糕点,直指王闵玉:“不知道王姑娘多大了?”   王闵玉笑道:“十八,解姑娘呢?”   解时雨一板一眼的答道:“原来我们同龄,我刚才看王姑娘笑起来满脸慈爱,还以为你比我大上十来岁,已经历经人情世故,足以做我的长辈了。”   王夫人和王闵玉齐齐一征,显然没想到解时雨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闵玉是长女,”王夫人连忙解围,“家里妹妹们都是她教养,难免比同龄的姑娘要懂事些。”   解时雨笑了笑,见王闵玉换了副笑脸,没再多纠缠。   王闵玉却忽然道:“听闻解姑娘和陆大人的婚事,是陆大人亲自求来的,不知道两位是怎么相识的?”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是皇上赐婚,也是私相授受。   王夫人却压根没从王闵玉的话里听出火药味来。   她笑呵呵的看着解时雨:“陆大人我没见过,不过听说是深得皇上厚爱,年纪轻轻就执掌西府,很了不起,解姑娘能得陆大人青睐,想必也是个有福之人。”   王闵玉脸色微变。   她和陆卿云确实谈论过婚事,那还是她未及笄前的事,只不过王知微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伯母这么说,难不成我就没福啦,是他们二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对才是,   我与京中姐妹常有书信来往,听闻解姑娘总是独自一人,不如我引荐两位京城的姐妹给你作伴?”   解时雨简洁道:“我没空。”   王知微一个早已经致仕的人,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若非去了太子身边,京城连他一席之地都没有,他的女儿不知高傲在哪里。   和她虚与委蛇,简直是浪费时间。   解时雨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陆鸣蝉和赵显玉已经偷偷溜出了庄子,就带了两个赵显玉随行的护卫。   赵显玉用一件黑色大氅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鬼鬼祟祟的走在陆鸣蝉前头,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你别吃了行不行?”   陆鸣蝉捧着个地瓜,三两下塞嘴里:“回去吧,何县令就算有把柄,也不会让我们找到啊。”   “不行。”赵显玉在陆鸣蝉面前,暴露出执着的性子。   “我非找到不可,他一个县令,哪里来这么多银子,无非就是从粮草上入手,五叔竟然还和他同流合污,等我找到证据,回去告诉皇爷爷。”   陆鸣蝉哭笑不得的跟上他,感觉自己成了皇上身边的姜太监。   两人往有灯火的地方走,走了片刻,也算是不虚此行——护粮队在做饭。   他们做的都是从粮草里现拿的,全都乱七八糟的往锅子里一扔,支上火,倒好水,就开始乱炖翻煎,最后撒点盐巴,就算是一顿好饭。   赵显玉冲陆鸣蝉使眼色,陆鸣蝉便大摇大摆地上前去:“挺香啊,这是做的什么?”   一个留络腮胡的领队连忙站起来:“皇孙殿下,林世子,就是豆子炖干肉。”   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都是粗人,不知道怎么行礼,只知道站着不动。   赵显玉摆手:“不必多礼。”   “就是,”陆鸣蝉不带半点架子的坐下去,“你们吃你们的,给我们也盛一点尝尝,别多了,我知道豆子吃多了会放屁,等下晚上被窝都给吹跑了。”   众人都忍不住一笑,气氛顿时就和乐了。   护粮官虽说带个官字,月银却不多,再加上要东奔西走,全是些粗人。   京城但凡富贵些的人,都不待见这些脚夫一般的人,如今陆鸣蝉却和他们谈笑不停,真不真诚暂且不论,反正是有问必答。   赵显玉捧着碗,一边像匹老马似的咀嚼豆子,一边听陆鸣蝉扯闲谈,一边自己偶尔的搭个话。   和和气气的将这一顿饭吃完了,陆鸣蝉将嘴一抹,和赵显玉去别处溜达去了。   赵显玉离了火堆,立刻打了个喷嚏。   陆鸣蝉向他“啧”了一声:“你这小身板也太禁不住了,成天操心这操心那有什么用,还不如请个功夫师傅,好好操练操练。”   赵显玉取出帕子来揩鼻涕:“你想想,我之前成天都在宫里,哪里去找功夫师傅,再说宫里什么时候冷过?除了冷宫,哪个地方不是不冷不热的。”   陆鸣蝉一想也是:“等到了云州,我找大哥,让他教我们功夫。”   赵显玉又打了个喷嚏,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才小声道:“你看出来没,这些粮草,好像大部分都是黑豆。”   陆鸣蝉点头:“黑豆重,再说马料豆能值钱到哪里去。”   赵显玉哼了一声:“不光是这样,还有一部分粮草押后,说是要做成干饼,我看根本就不会来了,何县令就是从义仓里发的财。”   牲口背上驮具运输粮草,不仅慢,还走不快,很容易毁坏被劫,下雨也容易沤,确实会沿途制作成干饼。   “那你也没办法,”陆鸣蝉跺了下脚,“别在这里干站着,回去再说,上次我去抚国公府上相看,你皇爷爷怎么说?”   赵显玉边走边道:“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回头他给你指一个。”   陆鸣蝉“切”了一声:“他老人家看上的能有多好。”   赵显玉早就习惯了陆鸣蝉对皇上的不恭不敬:“给你指个郡主还不好?”   “郡主可不愿意嫁给我,”陆鸣蝉踢一脚石头,“再说了,这种金枝玉叶,我才不乐意伺候呢。”   “那你想娶什么样的?”   “等我做了我大哥那样说一不二的人再说。” 第二百八十四章 乱子   陆鸣蝉说完这话,就见赵显玉停住了脚步,侧头一看,原来是徐康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们右手边,目光越过赵显玉,落在了他脸上。   五皇子带着点醉意,也从后面走了过来。   赵显玉连忙上前一步:“五叔,您怎么没休息?”   五皇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两个:“小小年纪,就想着娶妻了?”   陆鸣蝉挠头:“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   五皇子盯着他:“郡主你看不上,要不以后我指个公主给你?”   赵显玉猛地变了脸色。   他在东宫长大,太子再如何被打压的时候,他身边也有皇帝护佑,这些明目张胆的话,他从来也没听到过。   如今骤然离京城,原来笼罩在他身上的保护伞消失,立刻让他察觉出了不适。   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连条狗都指使不动,五皇叔当着他的面便大放厥词。   这让他感觉自己身上原来是压着阴影的,这阴影有名有形,谁都想抓住,偏偏它难以捕捉,东游西荡,让谁都抓不住。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陆鸣蝉紧紧抓着赵显玉的手,免得他发小孩子脾气。   做了个鬼脸,他冲着五皇子道:“公主脾气大,我才不要呢。”   他说完就做了个不谙世事的表情,拉着赵显玉就走,一边走,他一边将真正的自己躲在那天真的表情下,回头去看徐康。   徐康也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了。   他们徐家,和陆卿云的人,必然是不共戴天的。   陆卿云做了皇帝手里的刀,抢他们徐家的兵马、地盘、权利,并且不容商量,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这些好东西,是皇帝赏他们的没错,可这些东西经了他们徐家的手,就别想再往外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皇帝给他们的,他们记着恩情,以镇守云州来报恩,等皇上殡天,他们也将忠心对待下一任帝王。   皇帝偏偏还不满足,要扶持出一个陆卿云来,专门和他们徐家作对,那就怪不得他们反抗了。   这一股怨气,在徐家沉沉浮浮,早已经按捺不住了。   皇帝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陆卿云更是年轻力壮,他们动不了,却可以从旁边找找缝隙。   譬如陆卿云在意的人。   陆鸣蝉和赵显玉走的飞快,却没有回去,两个人迂回着,又跑到了山沟里。   赵显玉脸色依旧不好,默默在心里自己琢磨。   片刻之后他小声道:“你说我四叔和五叔,是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皇爷爷一直以来都没说要废太子,要是以后他们反了,徐家会不会帮他们?   你说我去了云州,要不要请陆大人帮忙?”   陆鸣蝉打了个哈欠,还没说话,又听着赵显玉嘀嘀咕咕一大串。   他诧异的看着赵显玉,这才觉出来皇上为什么喜欢赵显玉。   爷孙两聒噪起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显玉在他身旁转来转去,一会儿怀疑五皇子会在这路上杀了他,一会儿又觉得徐康已经和五皇子联手,没完没了。   陆鸣蝉拿手指头堵着耳朵,四下看了看,心里忽然有点发毛。   这地方黑不隆冬,他们就带了两个人......   巨门巷的死士神出鬼没,他都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他。   “这些回去再慢慢说,”他打断赵显玉的话,“我们还是走吧。”   这话刚说完,忽然一支火箭划破夜空,直奔前方护粮队,火光落在粮草上,“蹭”的一声,瞬间就烧了起来。   赵显玉惊呼一声:“他们要烧粮草!”   难道是何县令和五皇子要一起毁灭证据?   陆鸣蝉伸手将赵显玉的脑袋压了下去,让他尽量不暴露在火光里:“快走!”   驮队里的驴子和马全都发了疯,驮鞍本就沉重,在它们撒开四个蹄子,开始横冲直撞之后,捆着货物的横档全都撞在了一起,皮带一松,黑豆就洒了满地。   在一片混乱之中,有人大声道:“这里面是干草!”   连黑豆都不够数,袋子里上面一层装的是黑豆,里面却是干草。   赵显玉眼看着火接二连三的点燃,将这本该在路上慢慢消弭掉的秘密,公之于众。   “他们不是要毁灭证据,是要......”   “走,”陆鸣蝉拖着他走,“先回去找大姐。”   他还没看到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这个时候去找解时雨,是最稳妥的事。   两人手拉着手往回跑,跑出去没几步,忽然一支箭从赵显玉脸边擦了过去,将他身后一个护卫扎了个透心凉。   这护卫跌落在地,鲜血溅了赵显玉满脸。   “我的个娘!”陆鸣蝉猛地停住了脚,看一眼剩下那个几乎吓傻的护卫,“快跟上啊!”   那护卫被他一嗓子吼过神来,立刻上前,挡在赵显玉身前。   陆鸣蝉拉着赵显玉,勉勉强强走出去几步,眼看着越来越乱,干脆就地一滚,两人在地上一路畅通无阻,一头扎到了沟里。   石沟里长满膝盖深的野草,野草下面是碎石块,两个人一起往下滚,摔了个稀里哗啦。   赵显玉出门,并未张扬,就带了这么两个护卫,一个死活不知,一个不知死活,身边就只剩下了陆鸣蝉。   陆鸣蝉大头朝下栽倒在石头坑里,脑袋一圈圈的发晕,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四下一看,就见赵显玉抱成团,脚上鞋子掉了,刮的血肉模糊一片。   未中箭的护卫人高马大,不如他们两个小巧灵活,也跟着滚了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昏死过去了。   “皇孙!赵显玉!”   他叫了一声,隐隐的又似乎听见还有别的地方传来“皇孙”两个字。   赵显玉转过脑袋,也没叫疼,单是哼了哼:“怎么回事?”   陆鸣蝉只当没听到,低声道:“看样子是有人要把粮草的事揭露出来,我估计是徐康干的,我们就在这里躲着,等上面没动静了再上去。”   话音刚落,就听到上面传来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带火,急切的在找什么东西,而且人数不少。   声音还在慢慢逼近他们的藏身之处。   很显然不是和放火的人不是同一波。   陆鸣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这地方总共就这么点大,怎么还搞出几波人马来了。   而且还是冲着赵显玉来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各有目的   陆鸣蝉很紧张的发了一阵呆。   赵显玉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陆鸣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在想皇孙殿下这颗脑袋价值几何?是不是有危险?”   赵显玉打开他的手:“不会有危险,五皇叔不敢随随便便要了我的命,我们就在这里藏着。”   陆鸣蝉显然没有他这样乐观,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他察觉出不妙:“我去撒尿,你藏好了等我。”   说完不等赵显玉答应,他就强行按着赵显玉的脑袋,将其按倒在枯草从里,自己蛇行离开。   等到了赵显玉看不到的地方,他东张西望,不知是该吹个口哨还是该叫个什么暗号,只能一挠头,压低了嗓子喊:“有没有人跟着我?”   暗沉沉的光线中,一道更暗沉的人影落在了树杈上,悄无声息地将他吓了一跳。   陆鸣蝉捂着心口往后一退:“神出鬼没的。”   巨门巷的死士全是这个德行,他平复下心情,低声道:“从现在起,你护好皇孙殿下,别让他死了。”   来人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仿佛是个木头人,对陆鸣蝉的发号施令无动于衷。   陆鸣蝉急道:“我知道你是保护我的,但是皇孙出了事,我还能活?   再说皇孙要是出了事,我在他身上花的这些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   大姐既然让你跟着我,必定是让你听我的调配,你再不听我安排,我和赵显玉就都得没了!”   黑衣人依旧没说话,但是人却动了,攀着树枝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陆鸣蝉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回去找赵显玉。   赵显玉毕竟还年幼,陆鸣蝉一离开他的身边,他立刻就察觉出了黑暗的可怕。   人声隐隐约约,人影影影绰绰,风吹草动,人惊鸟飞,就连树枝藤蔓都像是鬼鬼祟祟的鬼影,全都让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陆鸣蝉一来,他才松了口气,强撑着没有表露自己的害怕。   陆鸣蝉低声道:“我上去看看。”   赵显玉连忙拉住他:“别,我们就在这里藏着。”   陆鸣蝉仰着头,往上看了一眼,他眼力好,心眼活,一看就知道有人在从上往下包抄。   瓮中捉鳖,他们就是两只倒霉的鳖。   “你别怕,”他将自己搁置已久的大哥哥面孔摆了出来,“我们分开往我大姐那里走。”   他想起解时雨,便伸出手摸了摸赵显玉的头发:“别磨蹭。”   说完,他猫着腰,顺着草蜿蜒着往上走,上面还是火光不断,救火的和放火的恐怕都混成了一堆,乱糟糟的。   另外那一群搜索的人,正在细致的查找,偶尔有几个声音低低的传出来。   “不是说在外面?”   “啰嗦什么,赶紧找,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找不到两个小子。”   陆鸣蝉听着最后呵斥的人,立刻听出来是谭峰!   这一大群是北梁人!   成王在这里?   他正想着,就听到有人低声道:“下面,我看到草在动了!”   谭峰领着人往下奔去。   陆鸣蝉心眼一动,往反方向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发出些动静来,随手还往脸上抹了两圈。   这边一发出动静来,也立刻有人注意到了,然而没有立刻跟过来。   陆鸣蝉一看这些人起了疑心,二话不说就往火光处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快来人……”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扑倒,捂住了嘴。   “抓着一个!”   “哪一个?”   “个子不高,”扑倒他的人将他拎起来,松开手,厉声问他,“你是谁!”   “放肆!”陆鸣蝉确实心眼太多,个子不高,因此特别讨厌别人说他不长个,“你们是哪里……”   抓着他的人又将他的嘴捂住了:“应该是皇孙,走,总算逮着一个了。”   陆鸣蝉看到自己身边立刻聚拢的数十个人,心中暗暗觉得不妙。   就为了他跟赵显玉,北梁居然出动这么多人,这很显然是早就知道他身边跟着死士,也做出了会付出代价的准备。   不过敌人既然这么强大,那他就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完全没有必要硬碰硬。   他故意的挣扎一二,被人一敲脑袋,干脆撕心裂肺的嚎了一嗓子,半死不活的往地上一躺,做个金贵的样子。   果不其然,见他躺下,立刻就有人将他扛了起来:“下手这么重做啥!要活口你不知道?京城里来的小娃娃,经得起我们这些粗人一巴掌?”   一旁的人不敢还嘴,默默跟在了旁边。   陆鸣蝉闭着眼睛,得知要的是活口,安心不少,至少自己这一时半会,性命是没危险了。   不过等见了成王,要是成王最后还是要他的命......   “反正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在他的胡思乱想中,他被人轻车熟路的捆住了手脚,丢在马背上,一骑绝尘的跑了。   山中这一场混乱,已经被庄子里的人知晓。   解时雨起先看着,只发现了烧粮的人,吴影派人出去打探,很快就带回来了一根箭。   箭长约两尺,箭镞是铁制,头锐底丰,刃薄而锋利,完全是打仗时候的弓箭标准。   一般的毛贼,没有这么大的手笔用铁箭。   解时雨捏着冷冰冰的箭头,便知道这一场火,是出京前王知微去了徐府的结果。   徐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能乱则乱,太子这回押对了。   “我们出去看看,”解时雨将箭扔在书桌上,“天干物燥,别让火烧到我们这里来。”   吴影应了一声,拿起箭和她一起往外走。   院子里只剩一个守着门户的秦娘子,以及不知藏在哪里的死士,她添上炉子,壶里的水还没滚,屋子里的茶水又已经凉透了,等解时雨回来,正好可以换上去。   刚将炭塞进去,忽然就听到门“砰”的一声重响,她拎着火钳看过去,就见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身影。   小身影是赵显玉。   在赵显玉身后,有黑影一晃而过,秦娘子未看清他的面目,他就已经消失不见,没了踪影。   这些人神出鬼没,秦娘子已经习惯,可赵显玉这个模样却将她吓得不轻。   赵显玉这一路,是硬撑着两条腿跑回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死士,在看到陆鸣蝉被人扑倒后,就头也不回,一口气挣扎到了解时雨这里。 第二百八十六章 小女子   见到秦娘子,赵显玉认得这是解时雨身边的人,气息一颤,两腿发软的跌了下去:“解姑娘......鸣蝉......”   秦娘子顺手就抓住他的后衣领子,将他拎了起来,然后将他提了进去,放在凳子上。   “皇孙殿下,您说什么?”   赵显玉满身都是干草,嘴唇哆嗦,喃喃的说不出话来。   秦娘子抓了个杯子,倒上一杯冷茶水,捏住下巴,给赵显玉灌了进去。   茶水从赵显玉喉咙里滚进去,一路凉到肺腑,激的他一个哆嗦,话也说的清楚了。   “鸣蝉让人带走了,有人要抓我们两,不知道是谁的人马,快叫解姑娘回来,让人去找鸣蝉,再告诉五皇叔,镇国公世子被人劫走了!”   一杯冷水下去,他的头脑倒是渐渐清楚了,知道要提鸣蝉镇国公世子的身份,才会让五皇子重视陆鸣蝉被带走一事。   秦娘子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找姑娘,您先......哎呀,您这......”   她话音未落,就见赵显玉又慢慢的陷入了茫然,而她手上则是一手的血。   血不是来自致命的地方,而是他慌乱之中,胳膊上中了流矢,护着他的人只保障他活命,并不会为了他暴露自己。   哪怕他是皇孙,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和自己的主人。   好在箭离的远,到他胳膊上时,已经失了准头和力量,只在他胳膊上留下一指长,半指深的伤口。   秦娘子连忙将他抱起来,平放到躺椅上去,再去拿伤药。   “皇孙殿下别怕,这是皮外伤,没伤着筋骨,伤药也是上好的伤药,陆大人常用的。”   赵显玉作为皇孙,平生连点油皮都不曾擦破过,此时剧痛之下,软的和面条一样,任人摆布,并不反抗。   但他的头脑依旧是清醒的,心焦如焚,一边忧心陆鸣蝉的下落,一边疑惑究竟是谁要抓自己。   迷迷糊糊的,他察觉到房门再次开了,熟悉的身影夹杂着冷风从外面冲进。   身影单薄纤细,在他眼里却是坚若磐石,让他心神彻底的松懈下来。   他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一遍,秦娘子已经将他说的话都告诉了解时雨。   解时雨俯身看他:“您歇着,这里有我,鸣蝉会没事的。”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吩咐秦娘子:“外面冷,皇孙殿下还受了伤,要注意会不会发烧,我现在就去找五皇子。”   秦娘子点头。   解时雨起身出去,脸上关切的神情慢慢消失,最后归于冷漠,目光锐利起来。   “吴影,”她拢住披风,“看来刚才看的没错,这山上确实有两拨人,去叫越达——草上飞来。”   吴影想着放箭的那些人,看做派是军中之人没错,掳走陆鸣蝉的人,莫非也和徐家有关?   他立刻命人去找越达。   越达心不甘情不愿,然而知道自己飞不动,所以来的很快。   山中四处都是一股焦糊的气味,越达的口袋里还装着一把烧熟了的黑豆。   “解姑娘,”他不敢站的太近,“徐家军已经知道粮草不足,不仅全是黑豆,连黑豆都不够的事情了,现在幕僚都围着徐六爷在房里,我听送茶水的人说要快马密折回京城。”   这不是什么秘密,徐家上上下下同仇敌忾,恨不能一折子进京,就将贪污他们粮草的五皇子给打倒。   在外面,徐家带的人只是普通的护卫,甚至还有不少“一无是处”之人,但其实这一支队伍,连军医都有。   解时雨点头:“徐六爷最近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没有?”   越达想了想:“没有......不是,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喂马,有时候会去帮忙抬抬东西。”   徐康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更不可能让他近身伺候。   解时雨微微蹙眉:“吃黍米的马有多少?”   越达掰着手指头算了下:“十匹。”   “没有多出来过?”解时雨问。   越达这时候脑袋忽然灵光了:“您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喂过不是徐家的良马和战马?”   见解时雨点头,他苦着脸道:“待客的马不归我喂,我还是不知道啊。”   解时雨叹了口气:“你回去吧,有发现再来告诉我。”   越达唯唯诺诺的走了,吴影这才发现一直站的笔直,看起来十分镇静的解时雨,手指竟然在止不住的颤抖。   丢的是陆鸣蝉,她有些慌了。   越达从解时雨的院子里出去的时候,高处一座小楼上,王闵玉正拿着一个千里眼,对着解时雨所在之处看的细致。   对于着火的混乱,她全然没放在心上。   这都是上位者之间的斗争,她一个姑娘,只需要牢记父亲的教诲,等候安排即可。   小女子,只需要依附男人、掌握男人,平定一方家宅,就足够了。   她旁边站着的是常悠心,这小姑娘来王家做客的时间比解时雨还早。   看着越达出去,常悠心瘪嘴:“她可真是不守一点闺阁之礼,近身跟着的护卫不避嫌不说,还不停地有外男来去,再说那镇国公世子,也那么大了,竟然还跟着她。”   王闵玉笑道:“陆大人非一般人,解姑娘应该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吧。”   常悠心哼了一声:“哪里不一般?我就没见过这么乏味的人,木头美人一个。”   “木头美人不也是美人,”王闵玉放下千里眼,“你瞧,这个时候我们只能躲在这里忐忑不安,她却能出门,这就是她和我们的区别了。”   常悠心拿过千里眼一看,就见解时雨带着吴影,出了门,看方向,是往五皇子那里赶去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点规矩都没有,深更半夜四处乱跑,哪里配得上陆大人。”   说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咱们不如去请了刘姐姐明天来玩,明天去见见她?”   这位刘姑娘能将《女戒》倒背如流,也能将人训斥的体无完肤。   “淘气,”王闵玉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也好,现在出了乱子,解姑娘恐怕会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日了,我们也尽尽地主之谊,多和她交交朋友,   那我们今晚就走,留在这里我担心给人添乱。”   常悠心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我们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怎么会给人添麻烦,不过走也好,这里男人太多,对我们不好。”   两人又嘁嘁喳喳的说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 哟呵   解时雨不知自己进了内宅算计之中,求见五皇子的时候,五皇子正在大发雷霆。   山中的烟火已经熄灭,他的怒火却是刚刚才升腾起来。   悠悠之口,最难堵,更何况还有徐家在。   三万石粮草当然不算什么,只是他收受钱财一事......   内侍小心翼翼“殿下,解姑娘求见。”   五皇子疾言厉色:“不见!”   “殿下,”内侍将腰再躬的低一些,“解姑娘说镇国公世子被人掳走了。”   五皇子手里的茶“哗”的一声全洒了。   “那个小猴儿?”他丢开茶杯,让丫鬟给他擦手,“谁掳走他了?”   内侍连忙道:“解姑娘没说。”   五皇子心眼一动,脸上显出几分喜色。   陆鸣蝉丢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要是丢的是赵显玉,那就更好了!   粮草空空如也的事被暴露出来,他正愁没地方遮掩,这现成的理由就送上门来了。   足见他洪福齐天!   他来了精神,一边吩咐请解时雨进来,一边大声道:“快来我的印信来,我要亲自写信回京,禀报父皇,匪患猖獗到了何种程度,不仅敢和朝廷作对,抢走粮草,竟然还带走镇国公世子作为人质!”   与此同时,解时雨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   五皇子这才算是仔细打量了一回解时雨。   平常解时雨要么在马车里,要么在屋子里,“解姑娘”在他这里,是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存在,大致的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罢了。   这一打量,他吓了一跳,因为解时雨脸色异常的苍白,在灯火下简直带了点鬼魅的影子。   解时雨恭恭敬敬给五皇子见礼:“殿下......”   五皇子打断她:“我都知道了,你不用担心,镇国公世子这一趟是跟着我出来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他救回来。”   解时雨低声道:“多谢殿下,不知我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五皇子垂着头想了想:“军务繁忙,至多五天,我们就得启程。”   他说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匪徒猖狂,以我们现有的人手恐怕不够,这附近有一路驻军,我这就调过来。”   说着,他心里几乎是一阵雀跃。   今天夜里这一场混乱,真是来的妙!   不仅可以让他解释粮草一事,甚至还给了他名正言顺调动驻军的理由。   若是往常,有徐家在,这些驻军可不见得听话,可现在驻军全都被陆卿云狠狠收拾过,必定会听召。   至于陆鸣蝉能不能找回来,全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能找回来更好,找不回来也没事。   镇国公有那么多儿子,少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解时雨出了五皇子的门,望着黑沉沉的山岳,面冷似霜雪,心有猛虎欲出笼。   她憋了一身的心术,一言不发的领着吴影走。   没走多远,越达就匆匆的跑了过来,告诉解时雨一个大消息:“姑娘,我打听到了,徐家见过北梁的人。”   解时雨精神一振:“怎么认出来的?”   越达道:“外面待客的杂役原来也和我一样,我们在荒漠上讨生活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北梁的人,他们身上有一股不一样的气味。”   说不上来是牛粪还是马粪的气味,又或者是冰雪的气味,总之北梁人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解时雨乌黑的睫毛垂下,细想了片刻,从袖子里取了一个荷包给越达:“拿去打点开支,徐康的事,事无巨细都记在心里。”   越达将荷包接在手里,就感觉里面沉甸甸的,当即笑开了花,兴高采烈的走了。   解时雨领着吴影走的飞快:“抓走鸣蝉的是成王的人,   徐家和成王都是唯恐天下不乱,投契的很,我们得尽快找到成王的落脚处,   五皇子只打算在这里停留五天,他根本不会去找鸣蝉,我们要尽快。”   吴影大步跟着她:“是,属下这就将人手散出去。”   解时雨又道:“成王不会离计山太远,有了消息我亲自去。”   “是。”   此时,陆鸣蝉也有了落脚处,被人丢在了一座破屋子里。   绑他的人将他捆成了一条菜花蛇,他在地上只能和条小蛇似的蠕动。   让他安安分分呆在这里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只能扭成一条蛇,他也是一条“冒险蛇”。   吃了一嘴的灰,他蠕动到了墙角,费了点功夫将捆着的双手脱了困,再把绳子一圈圈的解了下来。   小心翼翼站起来,他扒拉到窗户前,就着破洞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是个小院子,点着火把,摆着水缸和柴。   两个壮汉坐在柴堆上,正在闲聊。   陆鸣蝉悄悄将窗户往外推了一点,陈旧腐朽的窗户立刻发出“吱”的一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飞快地往后退,躲到角落里,一颗心跳个不停。   好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比这更大的吱吱声,是门缝和门框不合辙,发出来的声音。   有人来了。   陆鸣蝉又溜到窗边往外看,打头的是谭峰,身后一堆人众星捧月似的拱着个人——竟然是盛静。   盛静耷拉着脑袋,要死不活的依偎在大奴的怀里,戴着一顶白毛风帽,帽子下面漏出来几根细软的黄毛。   这么晚了,这小痨病鬼不睡觉,跑这里来干嘛?   成王怎么不把她送回北梁去,还带着她在外面到处乱晃?   哦,对,这小丫头片子要是在路上过冬,容易被冻死。   陆鸣蝉没有深入的想,因为这时候谭峰带着人站到了门前:“开门。”   不等陆鸣蝉往后退,门立刻打开,谭峰看了一眼还站在窗边的陆鸣蝉,吩咐外面的人:“不用捆了,看牢点。”   盛静从大奴怀里探出头来:“小哥哥?”   真是这个猴子一样的小哥哥。   电光火石之间,陆鸣蝉想冲过去,挟持住盛静,以她为人质自救。   好在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这样冲过去,不会冲到别人手里,只会冲到谭峰手里,不仅没有用处,还会浪费掉盛静带来的一个机会。   看着盛静,他心想“仇敌”和“朋友”,不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大步走到门口,然而还没靠近盛静,谭峰就已经长刀出鞘,拦住了他。   陆鸣蝉随即张大嘴巴,发出了一声阴阳怪气的惊呼:“哟呵!”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对着盛静道:“喂,小丑八怪,原来是你让人把我抓来的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玩伴   盛静歪着细脖子为自己辩解:“我没有。”   她说话声音稍微的大一点儿,就喘不上气,憋的面红耳赤,可怜的很。   陆鸣蝉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我随口说的,你急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是你爹干的好事,走吧走吧,别回头我再把你气死了。”   盛静没走,也没说话,单看着他眨巴眼睛,仿佛很渴望能有一个玩伴。   陆鸣蝉试探着冲她挥手:“赶紧去睡觉吧你,大冷天的,我都折腾的困了。”   盛静高高兴兴的“嗯”了一声:“我明天再找你玩。”   谭峰正愁不知如何是好,见盛静愿意回去,大大松了口气,同时看了陆鸣蝉一眼。   陆鸣蝉对他态度更加恶劣,做了个鬼脸:“要杀要剐随便,看什么看,小心我大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鱼泡踩。”   盛静又问:“鱼泡是什么?”   “就是鱼……”陆鸣蝉听她开始吭吭的咳嗽,“明天再跟你说。”   盛静乖乖的点了头。   盛静一走,破旧的房门再次关上,让陆鸣蝉陷入了牢笼之中。   房门虽破旧,但是外面还有两个有力的大汉,关住陆鸣蝉绰绰有余。   陆鸣蝉站到窗边,沐浴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听到忽然响起的雨声,慢慢退后,藏入了更黑更小的角落里。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得到了两个冰冷梆硬的馒头,以及一碗凉水。   啃着馒头,陆鸣蝉感觉不可思议。   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觉得馒头太硬的一天,想想当初在街边游荡的时候,这馒头就是比石头还硬,他也能当成美味,美滋滋的吃下去。   嚼着馒头的时候,盛静来了。   一个晚上过去,她的病气好像又重了几分,谭峰不许她往陆鸣蝉面前凑,她就细细的哭闹起来,哭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随时都要背过气去。   谭峰没办法,只能让大奴将盛静放下,自己站到了陆鸣蝉身后,明晃晃的用刀指着他。   陆鸣蝉翻了个白眼。   “好吃吗?”盛静小心翼翼地问他,脸上也显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说会给她带京城的玩伴回来,就真的给她带回来了。   这玩伴以后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而且这个小玩伴一离开京城,离开那个“母老虎”的怀抱,就变得这么脆弱,只要谭峰轻轻一刀,就能结束他的性命。   她不愿意让他死。   所以她得保护好保护好陆鸣蝉,像个大姐姐那样。   看着陆鸣蝉继续喝凉水,吃馒头,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欢喜。   孤单寂寞的太久,总算是有了一个能说能跳,热热闹闹的伙伴,让她高兴的想要发疯。   而且这个玩伴与众不同,只要她肯保护他,他就不会嫌弃自己,会一直呆在自己身边。   想到心潮澎湃,她又吭吭的咳嗽起来,稀疏的几根头发随之抖落出来。   陆鸣蝉抬头看她一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想吃?”   盛静摇头,细声细气道:“你会翻花绳吗?”   “那你得找郑贺,他会,翻的可好了,你们小丫头玩的东西他都会,说不定他还能给你染指甲。”   陆鸣蝉说完,情绪迅速低落下去,吃馒头的速度都变慢了。   盛静想起来郑世子,怯怯的笑了起来,又忍不住问:“你想家了?”   陆鸣蝉点头:“我不见了,我大姐还不知道怎么着急。”   解时雨当天夜里就离开了计山。   雨点打在马车上“噼里啪啦”作响,四面村庄都十分寂静,只剩下雨水冲刷田地的声音。   吴影蓑衣斗笠,雨水顺着他的大斗笠往下滴,他纵马靠近马车:“姑娘,发现了行军的痕迹,在前面的山坳里。”   “去,”解时雨的声音冷静的从马车里传出来,“让他们查探仔细,我们去村子里落脚,等消息。”   “是。”   秋意越浓,雨夜就越是寒冷,难得的一场雨更是飘摇,让村庄格外静谧。   秦娘子给解时雨撑着伞,吴影敲了敲门。   敲门的声音显得十分空旷,片刻之后,屋子里仿佛受到惊吓一样,跳了起来。   吴影停了手,等着屋子里的人开门。   屋子里的油灯被人举了起来,人影被投射在窗户上,越放越大,最后影子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仿佛想看清楚外面的究竟是什么人。   里面的眼睛透过门缝往外看,片刻后才谨慎的问道:“什么人?”   是个妇人的声音。   秦娘子将伞交给吴影,自己上前一步,站到门前:“大姐,我们是过路的人,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我家……”妇人犹豫着,很快里面又响起来男人的声音:“大雨天的,别人也不方便,住一晚也不碍事,就带他们住旁边的柴房吧。”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是病了,很虚弱。   妇人听男人发了话,迟疑着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自己拿着油灯从屋子里出来,站到廊下,看了一眼解时雨和吴影。   吴影打扮的和一般护卫没有区别,身上的刀藏在蓑衣下,看不出端倪。   雨水重重,解时雨的脸在灯火下落下一片阴影,只能看到一颗观音痣,朱砂点的似的,和这无边雨夜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神还是鬼。   妇人打了个寒噤:“家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你们就住柴房吧。”   她从墙角取了伞撑开,过去将门开了,里面乱糟糟的堆放着柴剁,柴不多了,已经快要烧完。   “这里住的不好……”妇人低垂着头解释,“雨停了就走吧。”   解时雨冲着她笑道:“大姐放心,我们就在这里歇着,不会打扰的,您不用忙,赶紧进屋歇着。”   妇人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听到屋子里男人咳嗽一声,连忙惊慌失措的走了。   秦娘子让吴影寻两条干净的长凳子来:“姑娘,乡村妇人怕生,您先将就着休息会儿,我去找她借个炉子。”   吴影站在门外廊下,任凭雨水溅落在他身上。   解时雨并未觉得将就,出门在外,太过讲究,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不用忙,不潮,”解时雨拢紧披风,“吴影,你歇一个时辰。”   吴影没有逞能,他的睡眠是很随意的,不分昼夜,随时随地便可以睡着,醒也醒的很快。   往墙上一靠,他就阖上了眼睛。   雨点打在瓦片上,一刻不停,越发显得四野一片寂静,连一声虫鸣之声都没有。 第二百八十九章 异样   解时雨靠着秦娘子温暖的背,从未关的门往外看,只看到天地全是沉寂的,雨水是一部分言语,然而无人能懂。   村子在黑沉沉的天色笼罩下,也显出几分与众不同。   譬如安静。   安静的甚至有几分异样,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没有看到起夜的灯火,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刻意的掩盖住了。   她将这古怪存在心里,也小憩片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亮,只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微光。   雨算的上是停了。   她迅速睁开眼睛,从秦娘子手里接过一杯水喝,润了嗓子之后,发出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我睡了多久?”   秦娘子将披风给她系好:“不到两个时辰。”   “吴影呢?”   吴影应声进来,和她目光相对。   “姑娘,皇孙那里有了消息,说目前局面还在五皇子掌握之中,还将密信送去了京城和驻军处,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驻军前来,   昌县的县令得知五皇子要停留在此,连夜递了帖子去拜见,   我们的人已经出去找过了,在前面山里发现了行军的痕迹,应该就是成王一行人留下的,还有世子身上一片碎布,   只是这痕迹有些明显......”   吴影压低声音,斟酌了片刻:“如果我是成王的人,这些痕迹都可以不留下的。”   解时雨沉默片刻,道:“请君入瓮,或者群龙无首,不管是哪一种,成王所图,都不会小。”   成王有才干、力量、人手,并且能联合徐家,在王知微的地盘上发难,不可小觑。   王知微想借徐家的手,替太子除去五皇子。   徐家和陆卿云“一山不容二虎”,想借成王的手,乱陆卿云的心神。   而成王,则想“釜底抽薪”,带走老皇帝精心培养的赵显玉。   这三波人汇聚到一起,不乱也乱。   她又问吴影:“我们的人手够不够?”   吴影点头:“够,根据对方留下的痕迹,他们在山坳里并没有留下多少人,要将世子抢出来,不成问题,我们还在村子里发现了一些古怪。”   他将提着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把血迹斑斑的柴刀:“这是在牛棚里发现的,泥有被翻动的迹象,不止一处,怕打草惊蛇,就没有继续查看。”   解时雨皱起眉头:“马上走,将鸣蝉带回来之前,不要节外生枝。”   三人立刻起身,秦娘子留下一锭银子放到柴房门口,跟上解时雨。   还没出门,那妇人忽然开了门,拘束地看他们一眼:“你们这是要走了啊?”   秦娘子点头:“多谢大姐让我们避了一晚风雨。”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银锭子,捡起来上前两步,交给秦娘子:“不、不用了,我这就烧水煮米汤,你们吃了再走吧。”   秦娘子想拒绝,妇人却自顾自地看向吴影:“小哥,你抬张桌子出来吧,米汤很快就得了。”   解时雨心中奇怪。   昨天夜里,这妇人看到他们,还是一副心慌意乱的神情,让他们尽快离开,怎么到了今天早上,却又留下他们吃饭?   “去吧,”解时雨冲着吴影昂起下巴,“注意些。”   吴影点头,跟了上去,很快就搬出来一张桌子还两张长条板凳。   他弯腰摆好桌椅,低声在解时雨耳边道:“耗子药。”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秦娘子取出帕子来擦的干干净净,才让解时雨坐下。   米汤大火烧的很快,端出来的时候还烫手,妇人将三个碗用托盘放桌上的时候,明显心神不宁,手都在哆嗦。   “吴影,”解时雨随手指了一碗,“这位大姐的夫君还没用过,你送一碗进去,我们可以等。”   吴影端起碗,抬脚就往屋子里走。   妇人愣住片刻,等回过神来,慌忙去拉吴影:“不、不、不,他不喝,他病了……他要喝药……”   吴影没有停下。   妇人猛地回头看解时雨,就见她脸色极其冷淡,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仿佛是能洞悉一切,惊的打了个冷颤,“扑通”跪了下去。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男人是真的病了……我怕你们出去一说,山贼……”   “吴影,不用去送了,”解时雨看向跪着的妇人,“什么山贼?你怕我们和山贼个是一伙的,就要给我们下耗子药?”   妇人松了口气,想站起来又不敢:“前些日子,村里遭了山贼,把男人老人都杀光了,我男人侥幸没死,我就把他藏了起来,我刚才看到你们拿了刀……”   秦娘子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不去报官?”   妇人连忙摆手,连声音都小了不少:“不能报官,他们把小孩都带走了,有人去报官,就把一个小孩挂在树上。”   说到这里,她四下张望一眼,好像这里就藏着山贼的眼线一样。   “我看你们拿了柴刀,以为你们是和山贼一伙的......这才拿了耗子药......你们可千万别报官!”   解时雨打断她的话:“我们只是路过,不会管你们这里的闲事。”   她起身离开。   驻军就在这附近,哪里会有山贼如此明目张胆行凶,还将孩子带走。   山贼什么时候也给人带孩子了?   这种安排的井井有条的事情,一看就是残暴的行军者手笔。   杀死强壮的男人,带走弱小的孩子,留下无助的母亲,从而在不惊动任何地方官员的情况下控制住这里。   她出了门,没上马车,而是站在马车前眺望。   雨后路滑,尤其是走山路,那就更滑的厉害,马的四个蹄子深陷在泥里,毫无用处。   再不远处,山高而庞大,仿佛是高高在上俯瞰着他们,满目的峭壁山石,令人压抑。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山河过于雄壮,会让她生出一种渺小无助之感,如今的她底气稍足,也还是有这种不适之感。   很快她对吴影道:“我不懂兵法,可这村子坐落在这大山脚下,要是成王的人马躲在山上,这村子难道不是他们必占之地?”   吴影回头看了一眼。   他疏忽了,此时此刻他们还在村子的范围里,要真是姑娘说的那样……   解时雨果断道:“将人叫出来!”   然而不等吴影打出口哨来,将明未明的天色中,忽然钻出来许许多多的人影,仿佛是得到了某种暗号,沉默着将弓箭对准了三人。   一瞬间万箭齐发。 第二百九十章 人间   “咻”的声音破空而来,像是飞鸟一样轻快又迅猛,落在了解时雨周边。   京城不允许出现强弓硬弩,京城之外,除了驻军能拿到少许生铁,可以打造箭头,根本不可能出现如此大量的——如同战场一般的箭矢。   这些箭无差别的落下,修罗一般横扫而过,菜地里、水井边、家门口的农妇全都血肉横飞,死于非命。   解时雨想也未想,拽着秦娘子一个大步跨到了马车后面。   马受了巨大的惊吓,可还未来得及往外冲,就被插成了个刺猬。   吴影打出一声尖锐的口哨,隐藏在各处的死士倾巢而出,死死护住解时雨。   解时雨看着马身上的箭,很清楚为了截杀她,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手笔。   成王的人马,恐怕已经控制了不止这么一个地方,只等着给皇帝一个“内忧外患”的大局面。   而她的出现,很有可能会打破这个大好局面。   再加上皇孙作为人质......   好在眼下赵显玉在王知微的庄子上呆着,他自己长了心眼,王家也必定会护他周全。   吴影挥动长刀,跃到解时雨身边,开口喊了一声:“走,往山里走!”   解时雨没有丝毫犹豫:“进山。”   然后她拎起裙子,一脚踏进泥坑里,往山中冲。   解时雨要往林子钻,泥石、干草、枯木拦不住她,但是敌人的箭却像是无穷无尽,直追着她走,非得将她赶尽杀绝不可。   吴影刀光比箭影还要密,一个不慎就是万箭穿心。   好在箭珍贵,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波过后,发出来的箭越来越少了。   解时雨艰难后退,眼看着一箭冲着自己眼前冲了过来,吴影不假思索的伸出左手,就见箭头在他手掌心开了个洞,鲜血喷溅而出,洒了解时雨满脸。   与此同时,他一刀甩向身后,将身后一个准备偷袭的人钉在了树上。   解时雨和秦娘子都愣住了。   这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包着布巾,伪装成了农户的样子。   吴影从他身上拔下刀,解时雨也蹲下身去,从死人手里夺过他的刀子,稳稳握在手里。   这把刀,比起吴影一行人的刀要轻的多,她毫无章法的拿着,牢记着刀能杀人就够了。   她看向秦娘子:“别愣,我们不能只靠吴影。”   敌人成了雨后春笋,密密麻麻的往外冒,她都不知道成王原来有这么多人在这里。   秦娘子和解时雨对视了一眼,几乎无法面对这恐怖又血腥的场面。   幸亏解时雨是足够镇定的,到了被人围攻的地步,她还能够认清楚眼下的处境。   “姑娘,刀给我,我来……”   话音未落,解时雨已经提刀横扫向一个忽然跃过来的人,刀锋利,直入腹部,腹部的皮肉是柔软的,刀刺入之后,毫无阻拦。   被刺中的人没料到解时雨一个女子下手竟然如此果决,闷哼一声,伸手就捏住裸露在外的刀锋,想借力将解时雨拉过去解决掉。   然而解时雨握着刀柄,用力将刀一转,随后猛地拔出,地上立刻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一声惨叫过后,敌人松开手,软趴趴的倒了下去。   秦娘子以为自己跟在陆卿云身边,已经足够波澜不惊,可是现在也惊的一哆嗦。   迎接这个清晨的,是血肉横飞。   残箭断肢蹦的到处都是,晾晒在外面的干菜全都染了血,农妇们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不敢出现,屋子里却也安全不到哪里去。   缠斗中的人仿佛是无孔不入,时不时就有女人惊惶地扯着嗓子嘶喊着救命。   就连过路的马车都被波及,马车倒翻,载着的一堆姑娘从里面翻滚出来,正好一把被踢飞的刀顺着姑娘的胳膊掠过,姑娘立刻蜷缩在地上,发出锐利的惨叫。   这姑娘是常悠心。   她旁边的人是王闵玉,王闵玉一看鲜血正顺着常悠心的指缝往外流,当即拽住她往旁边躲。   还未拉得动常悠心,又见到一位粗布衣裳打扮的人被黑衣人一脚踹飞,直奔她们两人而来,她立刻松开只顾着哭号的常悠心,站到了常悠心身后。   嬷嬷和丫鬟全都惊慌失措,谁都没看到她的举动。   重见天日的时候,解时雨将刀丢在地上,两手发软,秦娘子眼疾手快的搀住了她。   吴影打了声长长的口哨,死士们迅速撤退,回到阴暗之中。   “姑娘,您要不要亲自去问......”   解时雨打断他:“我用你就够了。”   她不需要去知道每个死士叫什么,只需要用好吴影。   吴影点头,迅速后撤,很快就问清楚情况回来了:“我们这边伤了三个,他们逃了一个,往山上逃了。”   “去报官,”解时雨在满目可见的血腥中往前走,“剿匪是官府的事,官府能查出多少来......”   话音未落,对面就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喊声:“解时雨!竟然是你勾结匪贼,将这里弄得......弄得......”   弄得和人间地狱一样。   解时雨抬头望去,就见王闵玉扶着常悠心,身边站着两个狼狈的护卫,还有一些农妇,劫后余生,傻了似的站或坐,只剩下一双眼睛还能转动。   王闵玉带着常悠心走过来:“解姑娘,常妹妹是受了伤,疼的话说乱了,你别放在心上,你是不是也哪里受伤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解时雨心惊。   方才这里打的热闹,双方乱刀齐飞,她虽然害怕,却也看了个明白,甚至能很清楚地分辨哪些是解时雨的人。   那些人戴着大小不一的斗笠,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同,有的是黑色劲装,有的是短褐,可全都和跟在解时雨身边的人一样,重刀在手,下手更是狠厉,战罢既退,非一般的护卫可比。   一般人家都养不出这样训练有素,一心为主的护卫来,这些人不必说,也知道是陆卿云拨给解时雨用的。   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   怎么偏偏是一个门第、家世,甚至是学问都比不过她的人,得了陆卿云的青眼?   她可不是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见了陆卿云就害怕,只见过他一面,她就知道嫁给陆卿云,会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惜......   常悠心立在一旁,哼了一声,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胡说八道,可她受了伤,正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就有些口不择言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功劳   解时雨满身的血,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仿佛是冻住了,没有丝毫变化,血和观音痣呼应着,让她笼罩着一身的邪气。   对常悠心的胡说八道,她回应了一个笑。   常悠心看着就害怕了,忍不住想要瑟缩到王闵玉身后。   还没动,她又想起昨天王闵玉说的话:“解姑娘要嫁给陆大人,日后能不能站的住脚,还得靠她自己,   偏偏她又没个娘家可以依靠,这样刚嫁过去风光一时,最后抑郁而终的姑娘也多的很,   譬如五皇子妃,一病不起之后,谁又把她放在眼里,五皇子妃的娘家还比解姑娘要强上许多。”   这么一想,常悠心又觉得解时雨也没什么可怕的。   现在是看着威风,可以后嫁过去,还不是和她们这些小女子要面临的事情一样。   她心里又想:“王姐姐说她很可怜解时雨,没有娘家依靠,过得好不好,还得看以后,让我对她和气点,我也不好落王姐姐的面子......”   想到这里,她就轻轻的哼了一声,只当做没看到解时雨。   王闵玉亲切道:“解姑娘,我带了干净衣裳,你不嫌弃的话就先用我的,我再让人送常妹妹回去,沿途正好去报官,你看如何?”   解时雨用那张冻住的笑脸回答她:“我还有事,既然王姑娘要去报官,那此事我就不管了,再会。”   她记挂着陆鸣蝉,确实有事要办。   正好王闵玉要去报官,反倒是省去了她不少的麻烦。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连带着秦娘子和吴影都在顷刻之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地血肉之躯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王闵玉看着她的背影闪入满是阴影的山麓之中,迅速消失不见,只留下浓郁的血腥味,仿佛是山精鬼魅成了人形,此时是回家了一般。   想到这里,她便轻轻的“咦”了一声。   常悠心忍着痛:“姐姐怎么了?”   王闵玉很勉强的笑了一下:“没,就是方才解姑娘颐指气使的指派我,我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常悠心气道:“你别放在心上,她以为她是谁啊。”   王闵玉将她往马车上拉:“不说这些,你的伤要紧,马车上放了上好的伤药,还有去疤的药也是常备着的,姑娘家最怕的就是留疤,我也略懂一些包扎,先给你包扎,这样就不用在路上浪费时间了。”   常悠心捂着胳膊,想到留疤的事倒是紧张起来,连忙催促着王闵玉去马车上。   王闵玉一边吩咐下人收拾马车,一边让护卫去报官,自己又和一个呆若木鸡的农妇借了桌椅,安排的井井有条。   “放心,不会留疤的,那个药膏是宫里出来的,再者你父亲是常沐,留一点疤在身上又怎么样,   就像从前的高敏郡主,脸上被火烧过,不是照样那么多人求娶,   只有那些没有家底,又想拿着美貌做文章的人,才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容貌,连胭脂都恨不得刻在脸上。”   常悠心松了口气,又笑道:“解时雨就是这样的,我们都说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跟挂在墙上的画似的,一年四季都不变。”   紧接着她又道:“真不知道陆大人的眼光是怎么回事,我听我父亲说……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听说陆大人很看重她,将自己在京城的产业都送给了她,如今码头上的大福船,十有八九都是她的,就是四海银楼也要看她的面子。”   王闵玉听了,惊讶地停住了手里上药的动作:“你说的是真的?陆大人当真这么看重她?不是都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应该是有管事吧,”常悠心羡慕又嫉妒的道,“你看她身边跟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男人,谁知道是怎么勾着人家给她卖命呢。”   说着,她又对王闵玉道:“上次我还听说那个李夫人要为你保媒呢,后来不知怎么又没提起了,诶,我看那个刘姑娘的大哥好像对你也……”   说完,她还挤眉弄眼的朝着王闵玉一笑,神情揶揄。   王闵玉心里冷笑,脸色也不自觉的变得有点难看。   他们王家,钱财是够的,可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没有显赫的家世,光有钱财有什么用。   管家管的再好,高门大户为了利益,也不会看上她,她总不能去做管家娘子吧。   常家内宅一片混乱,常悠心继母都有过两个,反倒是好嫁。   世事就是这么现实的。   若是她也是平常姑娘,嫁给刘家也不错了,可她不是,她父亲王知微从不吝惜对她的教导,如今父亲在太子身边谋事,只等太子定鼎……   到那时候,她却只是一个区区刘家小妇人,这让她如何甘心。   常悠心还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她看着闷不吭声的,其实手里阔绰的很,你看她头上那些珍珠,个个都是那么大,我今天就戴了两颗红宝石,还不大……”   王闵玉几乎没听清楚她说的都是什么,自顾自的心事沉沉,直到衙门来了人。   和县令一起来的,还有五皇子。   见到眼前这一片乱像,无所事事的县令和装模作样的皇子全被骇住,惊在原地,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半晌之后,五皇子才看向县令,让他带人去收拾残酷和问话,等一切都太平之后,确认是山贼,他心里闪过四个字:“天助我也。”   真的有山贼,而且非常凶悍,不仅屠村,还抢军粮,掳走了镇国公世子。   一切变得更加名正言顺了。   等这路驻军过来,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将其抓在手里。   这才是真正的实权,京城里和太子老四争来争去,哪有这些东西来的实在。   他想的入神,想完了之后,才对两个姑娘道:“这次你们功不可没。”   常悠心心不甘情不愿道:“不是我们……”   话音未落,就被王闵玉拦住了话头:“五皇子殿下,我们不敢居功,这次出门,并未带多少护卫,只是勉力而为。”   五皇子冲她摆手:“你们能保全自身再去报官,已经十分不错,难得。”   王闵玉幽幽转动一下目光:“多谢殿下夸奖。”   等五皇子离开,常悠心疑惑的看向王闵玉,不等她发问,王闵玉便解释道:“看解姑娘的神情,此次出来恐怕不便为他人所知,我们替她多遮掩一下。”   常悠心嘟着嘴:“你也太好了。”   王闵玉抿着嘴唇一笑,心想好不好,不都是一份功劳? 第二百九十二章 死而复生   这一份微不足道的功劳,解时雨抛之脑后。   她站在山林里,风是冷风,叶是黄叶,草木的气味扑打在她脸上,让她的神情多了一种山野的粗犷之味。   “去将鸣蝉带回来,”她一只手放在干枯的树皮上,“他要是少了点什么……”   树皮被她抠在了手心里。   “成王有个女儿,爱若珍宝,就用她赔鸣蝉吧。”   吴影点头,冲着背后扬手,一条黑影便如同飞鸟一般蹿了出去,只留下黄叶落地的细微声音。   原以为有一场漫长的等待和苦斗,不料情形却出乎人意料。   山中留的人不多,成王不在这里,群龙无首,他们很快就将陆鸣蝉找到了。   陆鸣蝉连根头发丝都没少,魂却差点失了,站在地坑前,紧紧拉住了解时雨的手。   “大姐……”   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地坑里是黑漆漆的姿态扭曲的尸体,烧的焦炭一样,还有断落的手臂攀在土坑旁边,手指深深抠进了泥里。   能隐约分辨出里面全都是孩子。   大孩子,小孩子,被成王的人马从母亲身边带走,随后一把火烧到了这里。   秦娘子侧过头去,打了个寒战。   解时雨盯着看了片刻,心想成王弄出那么大的阵仗,就这么虎头蛇尾的没了?   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   离村子不远处,大奴抱着盛静,跟在谭峰身后,盛静两个眼睛肿成了核桃,鼻子也哭的红彤彤的,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大姑娘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她悄悄的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嫌恶又害怕的将自己拱进了大奴怀里。   说话的人是文郁。   文郁穿着沉沉的一身冬衣,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光看他身上的行头和面目,除了苍白虚弱点,似乎和从前没有区别。   然而他自己知道,他如今是彻底的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是在强撑。   破碎的并不是身体上的外伤,而是原本覆盖在他身上一道又一道的“壳”,这些“壳”碎了,他的五脏六腑就暴露于人前,再没有办法遮掩了。   这让他从一个施暴者,变成了一个虐杀者,只有热气沸腾的鲜血,大规模的屠杀,才能将他冰冷的血液变得沸腾起来,否则他将活活冻死。   盛静催促着大奴带她离开,文郁露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笑,看向谭峰:“她活着真是受罪。”   谭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也是够受罪的。   一挥手,他指挥着人将文郁运到了屋子里:“侯爷,这一次我们损失可惨重的很。”   不光是人,还有箭,这里不是北梁,每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来之不易。   文郁靠在椅背上,一张脸依旧是惨白的,然而惨白之中带着点歇斯底里的疯劲:“这只是第一步,这些东西算什么,很快你们会得到更多。”   谭峰咬着牙,不再说话。   自从把文郁从棺材里挖出来,文郁就和成王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的密谈,谈过之后,文郁便忽然成了谋士。   文郁是谋士,谭峰是护卫,按理说互不相干,可谭峰却莫名的有点拈酸吃醋,感觉自己地位不保。   文郁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慢吞吞的又看了谭峰一眼:“再过不久,这一支护粮队就将灰飞烟灭了,这么一乱,不是正好里应外合吗,你应该替你主子感到高兴。”   谭峰登时愣了片刻。   护粮队里有五皇子、皇孙、陆鸣蝉、解时雨、徐康,每一个人单独拿出来,都不可小觑,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更是难上加难。   文郁要怎么做到?   从前怎么没见他有这种才能?   他诧异地看着文郁,见他已经捧起了热茶,一张脸被热气所笼罩着,像是无法挣脱,透出几分绝望。   “你?你真能办到?”谭峰忍不住问。   文郁微微一笑,声音轻描淡写的从热气中透出来,也像是被困住了:“推波助澜嘛。”   的确是推波助澜,多么简单的事,他却在棺材里后悔绝望、痛哭流涕的时候才懂。   这些人怎么可能一网打尽,可是忽然间,这些人就凑到了一起。   他们你想杀我,我要杀你,想的头昏脑涨,乱七八糟的联手,忽然间,他们就有了机会。   身体残缺着的文郁,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要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调兵遣将,将他们全都杀光。   成王是他的新“壳”,成王失败,他的后果不言而喻,因此他得尽心尽力。   面对着五皇子那一群蠢货,他简直可以肯定这一盘是他赢,并且可以让大家提前的高兴起来。   他盯着茶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止不住的想:“解时雨,这一回,我们可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五皇子尚不知道自己留处在漩涡的正中心。   他的全副心思都在这帮与众不同的匪徒上。   能够用的上铁箭的山贼,他从前是一个也没见过,现在却一下见了两波,纵然他有心在山贼身上做文章,争取到驻军的支持,也知道这其中有不少的蹊跷。   可惜匪徒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更可惜陆鸣蝉一问三不知。   不知道也好。   他总感觉这些事一旦全部揭开,不是他能够处理的,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上奏,不管是哪个倒霉鬼来查都行。   他只要等来驻军,再和驻军联络两日,就可以继续北行。   随着五皇子的放松,其他人也明显的放松下来,计山上甚至办了一场女眷的宴会。   王闵玉和常悠心便是宴会的中心。   “刘姐姐,你没看到,”常悠心拉着刘姑娘的手,高声说话,“当时的情形真是太惊险了,我都受了伤,好在王姐姐十分镇定……”   刘姑娘对她的高声不满,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断她。   “听说镇国公世子都被掳走了,”一位姑娘插话,“好在已经脱险了,我听我娘说,镇国公世子在京城,很受皇上器重,一连点了好几个差事,都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他这样的年纪,日后可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花窗外陆鸣蝉和赵显玉正巧路过,听到自己的闲话,陆鸣蝉当即脚下一顿,不肯离开。   赵显玉本来是绝不肯浪费时间在这些闲话上的,但是想到陆鸣蝉是代自己受罪,摸了摸鼻子停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口舌   “这么说你娘很了解这位世子啊,难不成你娘有意让你嫁进去……镇国公世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   “胡说,我哪里能高攀,”头一个说话的姑娘爽快的笑了起来,“我娘和京城亲戚往来的多,都是听说,真要问,还是得问常姑娘,她从京城中来的,必定十分清楚。”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常悠心。   常悠心骄傲的昂着头颅:“他不过是个小乞丐罢了,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世子,连抚国公家那位世子都不如呢。”   她旁边坐着昌县县令的女儿,听了之后好奇地问:“乞丐?可我怎么听说镇国公世子和西府执掌陆大人是通家之好?   常姑娘,你知道解姑娘和镇国公世子是什么关系吗?   我听说镇国公世子有大半的时候,都是住在解姑娘府上的,是真的吗?”   一直安静喝茶的王闵玉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镇国公世子怎么会住在解姑娘府上,他是外男,应该只是做客吧。”   “那谁知道呢,”常悠心声音越发高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恶意,“反正世子住在巨门巷是京城里全都知道的事,   镇国公为了这件事愁的头发都白了,不停的给世子相看姑娘,就是想让世子不和解姑娘混在一起,   可惜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都知道世子和那位有点不清不楚,至今也没一个合适的人家松口。”   说完,她得意又神秘的道:“你们不知道,那个解姑娘住的巨门巷,时常有男人来来往往,就连宅子里也都是男人伺候,根本没有女人,都说她是深居简出,我看是乐不思蜀……”   话还没说完,就在众人听的津津有味之际,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竭尽全力的嗤笑声,随后一块婴儿拳头大的石头从外面扔了进来。准确无误的砸在了常悠心额头上。   常悠心惨叫一声,就感觉额头上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流,其他姑娘看着她,也都发出一声声尖叫。   是血。   这时候,陆鸣蝉和赵显玉从外走了进来。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常悠心呼痛的声音也一下子弱了下去。   王闵玉连忙站起来,对着赵显玉一身:“皇孙殿下,世子,方才都是一番闲话……”   众人这才知道这两人竟然是她们正在谈论的镇国公世子和皇孙殿下。   “既然知道是闲话,怎么还挂在嘴边?”赵显玉冷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的闺阁之礼?”   他横眉冷眼的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倒学了几分皇帝雷霆之怒时的模样。   然而常悠心并不怕他,反而是在看到陆鸣蝉的时候,捂着额头,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陆鸣蝉眯着眼睛,只看到里面漆黑的黑眼珠,目光阴森森的从常悠心的脖子上略过。   常悠心从前见了陆鸣蝉,觉得他就是个跟屁虫,一个始终脱不去贱民之气的白痴,可是现在,她感觉陆鸣蝉的目光成了有形的东西,缠绕在她脖子上,随时预备着要将她勒死。   她心神不定的笑了笑,想将刚才的事情遮掩过去:“人尽皆知的事……”   陆鸣蝉以任何人都没想到的姿势扑了上去,将常悠心掀翻在地,又打碎茶杯,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捏住锋利的碎瓷片,往她嘴里塞。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   这个时候,他脸上扣着的无数面具通通退了下去,只剩下最为诡谲的那一个他。   “鸣蝉!”赵显玉吓了一大跳,没见过陆鸣蝉如此暴虐的一面,上前就去拉他。   陆鸣蝉恶狠狠的,瓷片割伤了他自己的手,血直往常悠心嘴里滴,碎瓷片也被一同塞她嘴里,划破了她的嘴角。   她不敢闭嘴,口水和血水一起往外流,眼泪也不住往下滚,目光惊恐而又呆滞。   “陆鸣蝉!住手!”赵显玉伙同一帮护卫,总算是将陆鸣蝉从常悠心身上撕扯开了。   王闵玉和县令的女儿将常悠心拉扯起来,她的模样堪称是惨不忍睹,身心受到重创,几乎晕厥。   陆鸣蝉将自己皱巴了的衣裳展平,对这些呆若木鸡的姑娘看都不看一眼,只对赵显玉道:“下次再听到,你拦着我也没用,我拔了她的舌头。”   赵显玉被他这股狠劲唬的不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意思着要将他带走。   没想到两人刚挪动了一步,就被王闵玉拦住了。   “皇孙殿下、世子,小女子斗胆说一句,常妹妹逞口舌之快,有错在先,可世子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再者男女授受不亲,今日的情形也都在大家眼里,往后常妹妹的婚事……皇孙殿下,此事还请您主持个公道。”   陆鸣蝉立刻又恢复了一脸的天真:“你想让我娶她?”   常悠心吐掉了满嘴的碎瓷片,已经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她对陆鸣蝉,已经不仅仅是害怕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刚刚这一瞬间,她甚至从陆鸣蝉身上看到了解时雨的影子。   是面不改色站在血泊之中的解时雨,而不是回来之后就像鹌鹑一样躲起来的那个。   听到陆鸣蝉说娶她,她立刻就打了个哆嗦。   王闵玉抓住常悠心的手,安抚着她:“不论娶还是不娶,总归要有个说法,实在是姑娘家的清誉和名节,容不得一点玷污,若是世子年幼做不得主,不如请了解姑娘前来,看此事如何处置?”   陆鸣蝉歪着头,恍然大悟的看着王闵玉:“原来姑娘家的名声这么重要。”   王闵玉正要点头,就听陆鸣蝉阴阳怪气的挖苦道:“我听你们肆无忌惮的诋毁别人,一点口德都不修,还以为现在的大家闺秀都和门子里的女人一样了,原来你们还知道要脸啊。”   他这张嘴,可是在街头巷尾修炼过的,满肚子的污言秽语,全拎出来能叫这群姑娘羞愤欲死。   虽然他是嘴上留了情,可这些姑娘们的面皮实在太薄,各个都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将脸红到了耳朵根,说不出话来。   偏偏走又不能走,真是让人为难。   王闵玉左顾右盼,却发现众人都是低垂着头,全是一副不肯出头得罪人的样子,再看常悠心,已经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将她抓的死紧,她不由一阵厌烦,却也得咬着牙出头。   “世子年幼,不如请解姑娘前来分说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迷雾   常悠心换了衣裳,净了脸面,坐在王闵玉身侧,心中战战兢兢,总觉得自己是被魔鬼给缠住了。   心中虽然极度害怕,但她强行让自己冷着一张脸,不至于继续失态,对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陆鸣蝉视而不见。   陆鸣蝉则打量着她,发现她越是涂脂抹粉,脸上就越是一片姹紫嫣红,衣裳头发还穿的整整齐齐,是个丑而不自知的样子,仿佛是落败的公鸡,借用外表虚张声势。   越想越是好笑,他凑到赵显玉耳边嘀嘀咕咕两句,笑的前俯后仰。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是在笑常悠心,只是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在座匆匆赶来的几位夫人也是各个面露难色。   没法说——一个是镇国公世子,一个是皇孙,以她们的身份,见了这两个小孩是要见礼的。   也不能讲理——陆鸣蝉能往一个姑娘嘴里塞瓷片,实在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和他讲理,最后只怕气的是自己。   更不能做常悠心和陆鸣蝉的主——京城里来的男男女女,身份贵重,岂是她们能贸然订下婚事的。   只能怪常悠心自己,口不择言,注定要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几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常悠心在陆鸣蝉“嗤嗤”的笑声里羞愤欲死,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心想等回到京城,她一定要让父亲上镇国公府讨个公道。   等会儿解时雨一来,她也要让解时雨给她道歉。   然而她买这里左右煎熬,却并没有等来解时雨,去请解时雨的下人只带来一句话,说此事等过了今夜再说。   “既然解姑娘说明日再谈,那就明日吧,”赵显玉站起来,因为对着陆鸣蝉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已经不耐烦了,“常姑娘,今日和明日,想必也没什么区别,你就先养养伤吧。”   陆鸣蝉笑嘻嘻地跟着赵显玉起身:“对,不然我大姐见了你这副尊容,夜里会做噩梦。”   “你……”常悠心登时气了个七窍生烟,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最后狠狠一跺脚,呜咽了起来。   皇孙发了话,没有人敢拦着这位混世魔王,眼看着他们二人离开,王闵玉揽住常悠心:“明天说也不是坏事,正好请个大夫,再给你仔仔细细看一看嘴里的伤,要是有碎瓷片留在嘴里可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冲着左右使眼色,让大家都来劝慰常悠心。   随口说着安抚的话,王闵玉心想:“她一定要过了今夜再说,难不成她知道了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将常悠心哄回了自己屋子,等能够从常悠心身边脱身的时候,已经用过了晚饭。   天黑的绝早,不过是一顿晚饭的功夫,就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虽然黑,计山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沉默下去,反而四处都是灯火,尤其是驻军在的地方,更是篝火连绵不绝,将整个王家庄都包围在了其中。   她带了个小丫鬟,提了盏灯,去见王知衍。   书房里有客,她心思一动,冲着小厮摆手,去了侧间喝茶。   这里对她不是禁地,每每父亲从京城来信,她也都会来此。   王家的事情,没有瞒着她的。   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方可成大事。   书房里说话的声音,在侧间也能听到。   王知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   “突然出现的这一股山贼不简单,还招来了两股驻军,多出来的那一路,徐家也摸不清底细,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要不然今天晚上的事……”   “应该无碍,我们动静小,不至于惊动那么多人,再者正好趁着山贼的由头,和徐家一起将事情给做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和王知衍说话的人信誓旦旦。   王闵玉听出来这是父亲身边亲信的声音。   王知衍沉默了片刻:“我就是想不明白,帝心既然在太子殿下,五皇子不足为虑,留着他又有什么关系?何必担这么大的风险?”   “帝心谁摸的清?”心腹冷笑一声,“哦,姜太监摸的清。”   他停了片刻,又道:“徐家当年没得帝心?自古以来哪个太子没得帝心?后来被废的难道还少?我们要让皇上没得选。”   王知衍沉默片刻:“常太傅不赞成吧。”   心腹道:“常太傅一向胆小怕事,以至于这么多年了,大业未成,不过也多亏了他守成,才有了我们大爷的机会。”   王闵玉听了片刻,知道今天夜里的事势在必行,自己那一丁点疑虑,阻止不了任何事。   她起身离开,走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忍不住用力握了一下拳头。   解时雨——究竟知道些什么?   不过就算她知道了什么,也没关系吧,她总不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想了一路,她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常悠心还是昏昏沉沉的。   她想睡又不敢睡,害怕陆鸣蝉会追到梦里去,见了王闵玉就和见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了她。   “我怎么办啊?”   这里的事情瞒不住的,陆鸣蝉再小,也没有小成赵显玉那样,她被陆鸣蝉这么一闹,除了陆鸣蝉,似乎也无人可嫁。   王闵玉心念一动:“要不你现在去找解姑娘吧。”   “啊?”常悠心泪眼朦胧的看着她。   王闵玉低声道:“你父亲是太子太傅,难道还配不上镇国公世子?   现在是太子亲自将皇孙殿下和世子交给了解姑娘,解姑娘今日不肯露面,我想着她是不是想将此事糊弄过去,   不如你现在就去找她要个说法,试探一下她的态度,这样我们也好有个应对的办法。”   常悠心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们现在就去。”   王闵玉又道:“人去多了,我怕她心生防备,你带着丫鬟去,等回来就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再帮你参详。”   常悠心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出了门。   她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逐渐安静,灯火也熄灭了不少,只有身旁丫鬟的灯火还十分明亮,照着她的影子彷徨的往前走。   天冷,冻的脚下的草木都是硬的,一脚踩上去就会发出脆响,风也大,顶着人吹。   常悠心两手冰冷,被风吹的眯起了眼睛,心中忽然胆怯起来。   她往避风的地方走了两步,抬头看时,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歇一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第二百九十五章 误入   让丫鬟提起灯笼,常悠心看了一眼自己的所在。   大门紧闭,门上是两个铜兽头门环,一看便知里面住的不是无名之辈。   也不会是解时雨住的地方。   她好奇的从门缝往里面看了一眼,里面静悄悄的,连个看门走动的下人都没有,又像是个没有人住的地方。   可王家庄子不是都住满了吗?   她有点奇怪,又扒拉着往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忽然就看到两条黑影从屋子里出来,当即吓得她一个哆嗦。   她连忙移开目光,准备离开,免得被人看见了误会,可是里面说话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出来,让她背后冒了冷汗。   “王家的人太天真了,居然以为能指使的动我们徐家军,点名道姓的要我们杀人。”   “这不是正好,我们也趁机会弄点私活,把陆卿云的女人给杀了,乱一乱他的心神。”   “可惜镇国公世子和皇孙在一起,找不到机会。”   “用不着找机会,正是夜黑风高的时候,拿刀子一抹的事。”   常悠心听着这两人肆无忌惮的谈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后寒风刺骨而来,将她吹了个透心凉,听着里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猛地一个转身,撒腿就跑。   “什么人!”   紧闭的大门内传来一声怒喝,常悠心跑的头也不回,将提灯的丫鬟留在了身后,至于那丫鬟有没有发出临死前的一声惨叫,她没留意。   她的耳朵已经被风占满了。   转了好几个弯,她冷的弓腰缩背,后背却怕的冒了冷汗,不知道冲出来多远,只知道自己又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看看,乱的这样子,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先杀起来了。”   “一个都不留?”   “嗯,让他们先杀,我们善后。”   这种鬼魅的声音伴随着血腥味喷薄而出,恣意流淌。   常悠心恍惚的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她继续目不斜视的往前冲,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看到了一点灯火。   窗户上映出一个熟悉的影子——解时雨。   二话不说她就往里去,还没等她靠近,就有一个人影从邪刺里蹿出来,抬手就是一刀,她惊的高喊一声,然而声音只出来半截,就被截在了喉咙里。   屋子里的解时雨动了一下,刀停住,反手一掌将她扇飞,在她头晕目眩之际,又将她拖进了屋子里。   她疼的一口气接不上来,蜷缩在地上,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折成了两段。   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吴影的一掌,等同于是一刀。   屋子里的灯火还在摇曳着,她趴在地上,只能看到解时雨暗红色的裙角,在火光下像是黏稠的血。   她心想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每一个地方都这么邪门?   难道她是误入了什么她不应该进入的地方吗?   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她才慢慢的抬了头,去看坐着没说话的解时雨。   解时雨的面目她都还没看清楚,吴影已经提着她的头发将她拖了起来,一路拽着往后拖,将她拖到屋角之后。   常悠心身不由己,挣扎不动,“呜呜”的喘气,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这回是真的将解时雨看进了眼睛里。   解时雨稳稳坐在太师椅里,明暗不定,冷的厉害,没有浓妆艳抹,也没有精心装扮,露出了最原始的面目。   一张苍白的脸,眉目浓黑,观音痣嫣红,看着和血一样要往下滴。   她用漠然的眼神注视常悠心:“你来干什么?”   常悠心愣愣的:“我……我不知道……”   解时雨又问:“谁让你来的?”   常悠心老老实实答道:“王闵玉。”   她缓过来一点神,并且觉得心安,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解时雨,她反倒对外面的情形没有那么害怕了。   不慌张了,眼睛就开始四处扫视。   目光所到之处,有吴影、秦娘子,暗处还站着两个戴斗笠的黑衣人,随意地站着,懒散的像是随时都会睡着。   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个又高又壮,乍一看像个粗壮的汉子,却是个姑娘,被堵着嘴,另一个黄毛丫头,病歪歪的,已经昏死过去。   是大奴和盛静。   “你们……”常悠心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外面究竟怎么了?你今天为什么不敢去话事?”   解时雨听了她的疑问,漫不经心的敷衍道:“你再啰嗦,我就会把你丢出去。”   常悠心下意识的不服气,想说出去就出去,可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害怕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很清晰的脚步声。   不等常悠心哆嗦,站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黑影,已经率先一步蹿了出去,随后带进来两个人。   是陆鸣蝉和草上飞。   陆鸣蝉看了一眼常悠心:“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常悠心说话,他十分不耐烦的警告她:“闭上你的嘴,别让我听到一个字,否则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常悠心在陆鸣蝉古怪的目光下惊恐的往后一缩,抱着肩膀再不敢开口。   草上飞恭恭敬敬的冲着解时雨垂手:“姑娘,跟您预料的一样,徐家的护卫都出去了,有的在找您呢。”   解时雨点点头:“驻军呢?”   陆鸣蝉两眼冒光的答道:“杀起来了,果然有一路驻军是假的,我让他们带着我进去看了一眼,没看到成王,就看到他们杀疯了,只要不是头戴白巾的,就地格杀,我看他们是要趁机将血洗这里。”   王家要联合徐家杀五皇子,徐家要趁机杀解时雨和陆鸣蝉,而成王,借此机会,要将所有人都杀光。   这种动荡对朝廷而言,是莫大的打击。   内乱不止,又如何能攘外。   解时雨沉吟片刻:“狡兔三窟,成王不在,也很正常。”   陆鸣蝉问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解时雨坐着没动:“成王心狠手辣,徐康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他们既然打定主意,要取了我的性命,乱你大哥的心神,我们如何能抵挡的住,好在我们也有筹码可以一用。”   这个筹码就是被她神不知鬼不觉掳来的盛静。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利刃相击的声音。   短暂的声音过后,一切再次安静下来,有人打开了门,吴影走出去看了一眼,常悠心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似乎是看到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她还听到吴影说:“擅闯者,格杀勿论”。 第二百九十六章 颠倒   接下来,常悠心见到了这辈子最为可怕的一幕。   吴影交代好外面,就走近屋子里,等着解时雨示意。   解时雨冲着五花大绑的大奴一昂头:“这戒指很别致,很有北梁特色,送过去给成王身边的亲信,告诉他我这条贱命,请他们保一保。”   大奴手上戴着个蓝色裂纹戒指,看着不名贵,但是个戴久了的旧物件。   吴影上前按住大奴的手,将戴着戒指的食指按平,没有将戒指取下,而是从腰间抽出匕首,一刀将手指带戒指一起切了下来。   大奴撕心裂肺的叫声被嘴里塞的破布堵住,只能瞪大了眼睛,额头滴下来两滴冷汗。   吴影松开她,将手指和戒指一起包住,随后出门递给外面的人,才转回来。   关门的声音响起,但并未将屋内和屋外切断联系,大奴手上的血往下滴,血腥味无形中和外面连成了一线,令人窒息。   常悠心张着嘴,目瞪口呆,她盯着解时雨,解时雨面无表情,好像屋子里充斥的不是血腥气味,而是脂粉气一般。   解时雨的目光,沉稳而又坚定,   常悠心咽下唾沫,心想王闵玉说解时雨是个可怜的小女子,没有娘家,没有依靠,原来是说错了。   解时雨和她们本就不在一个世界。   有人要杀她,她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反杀过去,凶狠程度,和男人无异。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盛静从昏睡中清醒,“哇”的一声就要哭,陆鸣蝉连拖带抱的搂住她,捂住她的嘴。   和解时雨呆久了,他总觉得其他人聒噪。   解时雨示意秦娘子给盛静倒杯水:“鸣蝉,别将她捂死了。”   陆鸣蝉“哦”了一声,松开盛静的嘴巴,小声恫吓她:“再哭就把你丢出去。”   外面三波人马打打杀杀,这狭小的屋子里反而很安全,敌我分明,死士环伺。   盛静哽咽一声,将脑袋无力的搁在陆鸣蝉肩膀上,鸡爪子似的两只手紧紧抓住陆鸣蝉的衣襟,分不清她是吓傻了还是不害怕。   不管是哪一种,她的反应都已经算是镇定。   解时雨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喝了一小杯凉水,低声问陆鸣蝉:“皇孙那里可还好?”   陆鸣蝉点头:“他自己有人,我们也留了人,死不了。”   解时雨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鸣蝉忽然转了话头:“我饿了。”   他这个半大小子,正是吃穷老子的时候,秦娘子找出来三张芝麻饼,给他倒上一杯水,他就吃的津津有味,还将饼掰开塞进盛静嘴里。   盛静含着一包眼泪,觉得饼又冷又硬,放在嘴里刮的腮帮子疼,要是放在平时,她必定会吐出来,可是在陆鸣蝉面前,她默默地嚼碎了往下咽。   陆鸣蝉吃了饼,又问:“大姐,你怎么知道有一路驻军是假冒的?还去把这个丑八怪抓来了?”   解时雨摩挲着自己的印章:“一出连环计,山贼引出驻军,驻军血洗计山引出内乱,内乱恐怕会引到云州去。”   陆鸣蝉掸干净身上的碎屑:“你在担心大哥?”   解时雨不假思索的点头。   陆鸣蝉很认真的想了想,又很迟疑的问道:“要是大哥在云州有……有个三长两短……”   他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就很害怕。   解时雨答的并不犹豫:“我给他报仇。”   陆鸣蝉又问:“那你还嫁给别人吗?”   解时雨摇头:“不嫁了。”   陆鸣蝉轻轻地松一口气,不说话了。   屋子里慢慢安静下来,只有盛静吭哧吭哧的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将自己两只小手紧紧抓牢了陆鸣蝉。   常悠心窝在原地,一声不敢吭,她知道自己是误入了她不该来的世界,与这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就连盛静这个病秧子的灵魂都比她要强大。   与此同时,大奴的手指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包着,上面血迹斑斑,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成王面前。   东西是被扔到谭峰面前的,谭峰再拿过来给的成王。   谭峰跪在地上,已经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和一记窝心脚,耷拉着眉毛不敢说话。   谁也没想到解时雨会先发制人,将盛静给掳走。   而且盛静虽然是个一指头就能揉死的病姑娘,主意却不小,他一个护卫,根本管不住她。   成王阴着一张脸,知道解时雨这一针是直接扎到他心坎上了。   这女人实在太狠,专门往人软肋上使劲。   他简直想冲到云州去,把陆卿云的手指头也剁一根下来,给解时雨送过去。   不——他得比解时雨更狠,剁手指算什么,他得把陆卿云的命根子剁了,送到解时雨面前去。   可他现在压根就挨不到陆卿云的边!   咬牙切齿的瞎想片刻,他一巴掌将桌上的零碎全扫到地上:“叫文郁来!一个女人,我就不信奈何不了她了,她和陆卿云,我总要动一个!”   文郁来了,听了成王的要求,眼神很是惊骇,惊骇之中还带着点匪夷所思:“不杀她,还得让她别被别人杀了?”   成王从鼻孔里喷出两道凉气,不情不愿的一点头。   文郁动了动手指,觉得成王是疯了。   多好的机会!   无形之中,三方联手,将解时雨那一伙人杀了,就因为一个病的有气无力,谁也不知道能活多久的小孩儿,硬生生要将这个机会放弃掉。   孩子没了,不是可以再生吗?   一个这样病殃殃的孩子,能值多少钱?   骨血至亲,他是不明白的。   “错过这个机会,要再杀她可就难了。”   成王摆手:“我知道,所以我打算在陆卿云身上找回来一点,   谭峰,你去告诉解时雨,她的要求我答应,明天一早,让她把人给我送回来,   等会儿,你等我亲自去。”   文郁扬了扬眉头,没再多问。   他看出来了,成王是非要保住那个病秧子不可了。   同时他又想:“既然你对这孩子这么上心,为什么不干脆将她放在北梁,还非要带出来?   解时雨要是每次都趁火打劫,那怎么杀的了她?”   他不能理解成王,成王也不能理解他。   成王单是想到自己这个可怜的女儿,心都要软成一团,平日里他从不叫人看出端倪来,只在京城那一次失了分寸,就让解时雨给抓住了。   这个女人,真是蜘蛛似的遍地撒网,无孔不入。   文郁憋了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那就留下五皇子吧。” 第二百九十七章 谁都不能信   计山沦为杀场之时,成王和谭峰找到了解时雨住处,并且意外的见到了徐康。   徐康手里提着刀,刀口滴血,正准备一脚踏入禁地,带人取下解时雨的头颅,送去云州。   他诧异的看着成王,想了片刻:“你先请?”   他们徐家,和北梁勾勾搭搭,也不是一天的功夫,早在他们称霸云州之时,就已经和北梁有所勾连,做些渣滓之事,倒也算得上和平共处多年。   成王这时候出现,他想着必定也是为了解时雨的头颅而来。   成王见了徐康,也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亲自……”   徐康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人:“万无一失。”   他带着六个人。   成王冲着谭峰笑道:“我们也要万无一失,一切照旧。”   谭峰点头:“是。”   徐康对成王有一说一:“解姑娘可不得了,以这门为界限,飞只苍蝇进去也要格杀勿论。”   成王听了垫着脚往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果然是一片尸山血海,既有他的人,也有徐康的人。   两个黑衣人抱着刀,站在紧闭的门口,目露凶光,既不出来主动开杀,也丝毫不肯退缩。   暗影沉沉中,还另外有人藏在其中。   徐康对成王一挑眉:“要不要试试看,谁的死士更胜一筹?”   成王点头:“陆卿云训练出来的死士,确实值得我们联手一试。”   他说着上前一步,拍了拍徐康的肩膀。   徐康笑道:“依我看,也不过……”   话未曾说完,他喉咙里“呃”了一声,瞳孔骤然放大,一只手抓住成王的后背,手背青筋暴起,另一只手抓住成王放在自己腹部前的手。   “你……”   他僵硬的回头,就见谭峰领着人,将他带来的人也全都干净利落的抹了脖子。   成王搂着他的肩膀,脸上带笑,眼神很冷漠,手上带着巧劲,坚定不移地往徐康肚子里去。   血从徐康嘴角溢出来,瞳孔失去神采,身体变得特别柔软,慢慢往下滑。   “兵不厌诈啊,”成王将他放倒在地,抽出匕首,用手绢擦干净塞回腰间,“连个女人都会裙下藏刀,你怎么会这么就轻易相信我?看来徐家就算不被皇帝清算,也将败在这些子弟手中。”   他和谭峰说一切照旧的时候,徐康就应该心生警惕,从而对他有所防备。   处理完这里,成王站到解时雨的界限之外,很客气的道:“解姑娘,出来一见?”   他一出现,解时雨就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出声,等到成王杀了徐康,她才暗暗吃了一惊。   要不是她早早将盛静扣在手里,今天晚上不说会死,一场恶战总是避免不了。   她的人手也必然会损伤。   盛静听到父亲的声音,又惊喜又委屈,泪珠子滚滚而出,将陆鸣蝉的肩膀都打湿了。   惊喜之余,她又对陆鸣蝉十分不舍。   她知道陆鸣蝉是父亲的敌人,她应该要退避三舍,然而在感情上,她还是认为陆鸣蝉是她的小伙伴。   “我爹爹来接我了,你能跟我一起回去吗?”她很小声的问陆鸣蝉,“我会对你很好的,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能给你的。”   陆鸣蝉目不斜视的端着她:“不去。”   盛静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看向解时雨,心想:“母老虎。”   这时候,吴影将成王从外面领了进来。   成王吃过解时雨的亏,并不和解时雨靠的太近,远远的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盛静。   盛静被陆鸣蝉抱着,抱的头发蓬乱,衣裳皱成了咸菜,皱着小脸蛋,蜡黄蜡黄的,眼泪汪汪,像只被雨淋湿过的小鸡崽,可怜兮兮的看了过来。   成王见了她这副模样,顿时一丝怒火也没有了,疼到了心坎里。   陆鸣蝉将盛静搂的紧紧的,两只手从盛静肋下穿过,冲着成王龇牙咧嘴一笑。   成王忍住了要将陆鸣蝉碎尸万段的冲动,对解时雨道:“解姑娘,你总是能让我意外。”   解时雨答道:“我也一样很意外,王爷对徐家的人如此不留情面。”   “成大事者,自然不会被虚假的情谊束缚。”   “那好在我没有选错人,”解时雨对着盛静微微一笑,“你对她的感情起码是真的。”   “那现在你肯放了她吗?”成王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焦心。   解时雨道:“放,但不是现在,在放了她之前,我平安,她就平安。”   成王早已经预料到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将人交出来:“可以,外面风大,我就在外面替解姑娘守上一夜吧。”   徐康被他杀了,徐家剩下的死士和护卫会更加来势汹汹,这一晚上他注定是要给解时雨卖命了。   比起成王在寒风中受冻,文郁算的上是在享福。   一个护卫推着他进了五皇子的大门。   五皇子所居住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死的死伤的伤,地上的尸体既有王家的,也有徐家的,成王的也有,不过是少数,最后依旧是成王占了上风。   一个头戴白巾的人,正站在台阶上训斥自己的属下:“手那么重,他能禁得住你一下吗?”   属下嘀嘀咕咕的反驳:“之前说不留活口……”   “你还……”训斥的话没说完,这人就看到了文郁,当即一巴掌将下属扇开,对文郁道:“侯爷来了。”   文郁阴沉沉的垂着眼睑:“怎么了?”   “没事,无非就是我们下手太快了,要留活口的消息来的时候,五皇子已经挨了一下子。”   文郁是故意的让消息来的慢一点,比起留个活口,他更希望所有人都能死在今晚。   唯有这种大规模的死亡,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心中对比并不惊讶,但是脸上还是做了个薄怒的表情:“伤成什么样?还能不能用?”   “能用……吧……”那人迟疑着,“反正已经给他包扎上了。”   文郁将脸沉的更厉害:“我去看看。”   台阶上的人连忙将地上清理出一条畅通的道路来,方便他过去。   进了里面,也是一路血腥,等见到五皇子,文郁倒是稍微的愣了愣神。   五皇子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只穿了裤子,伤口正在腹部,已经草草的包扎起来,床上还有一具已经死的十分透彻的女尸,赤身裸体,死不瞑目。   五皇子艰难的呼吸,两只眼睛闭着,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证明他还能活上一阵。   要是运气好,他也不一定会死。   文郁昂起下巴:“把他弄醒。” 第二百九十八章 再会   五皇子青白着一张脸,在刺骨的凉水中,勉勉强强清醒过来。   他半睁着眼睛,看了一眼文郁,随后疑惑的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尸体,神情不是一般的恍惚。   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要是活着,怎么会看到已经死了的文郁,要是死了,又怎么会觉得痛?   而文郁平静的看着他这副德行,觉得他的样子很值得一看。   堂堂皇子,像条狗一样躺在床上,狼狈至极,身体正在由里往外的溃烂,濒临了死亡。   这个人,不久之前还在对他发号施令,现在却沦落到了他手上,任凭他处置。   看了片刻,他让护卫推着他往前,靠近了五皇子的身边,离的太远了,他怕错过五皇子脸上惊恐的表情。   “殿下别来无恙。”   五皇子活见鬼似的睁着眼睛:“你……”   “我还活着,”文郁柔声说道,“大概是老天爷都看我可怜,又给了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你……”五皇子很艰难的想开口。   他的疑问实在是太多,都不知道自己要先问哪一个。   文郁见了,十分体贴的把今天夜里的来龙去脉和他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如今在哪一位麾下效力。   末了,他伸出冰冷的手,拍了拍五皇子的脸:“辛苦殿下写一封信,将陆卿云指使到荒漠中去,听说这个时候的荒漠,可是会吃人的。”   五皇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文郁又道:“就算荒漠不吃掉他,徐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围剿他,拿你的命,换他的命,不管怎么说,都是你赚了。”   “放屁!”五皇子喘不上气,努力的开骂,“我是龙子,他也配跟我比!”   文郁听了他的话,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心里却想:“你若是有陆卿云一半的本事,别说是东宫太子,就是龙椅也该被你的屁股坐的滚烫了。”   五皇子没这个本事,他这个昔日的侯爷就显得有本事多了,说起来,他倒是很愿意和陆卿云较量一下阴谋诡计。   随后他又想起成王。   成王让他很失望,在他的想象中,枭雄就算是骨肉被人抓走,要蒸成肉饼,也能说一句“愿与之共食”。   要是将成王换成解时雨,他想解时雨或许都比成王心狠。   向床上的五皇子斜了一眼,他吩咐人拿来纸笔:“你自己选吧,我从来不强求人。”   护卫将东倒西歪的五皇子搀扶起来,五皇子痛的龇牙咧嘴,面目扭曲,连同灵魂都在抽搐。   他坐稳了,拿着笔,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沉思。   脑子里并非真的在犹豫和迟疑,陆卿云的命怎么能比的上他的命,这有什么好迟疑的。   不止是陆卿云,天底下任何人的命都比不上自己的命,为了活下去,要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迟疑。   只不过活着,就得装模作样,显出自己曾经也痛苦挣扎过,日后面对质问,才能糊弄的过去。   信磨磨蹭蹭的写好,文郁拿在手里仔细看过,吹干上面的墨迹,眼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成了黑白相交时的青色,才发现天都快亮了。   盖上搜罗出来的两枚印章,他将信揣在袖中,想了想,去找成王。   他想见见解时雨。   成王给解时雨做了半夜的护卫。   徐康死在这里,徐家的人马几乎是浪潮一般往这里涌,这些人马也只能由他来面对。   半宿苦斗,他耗费了不少精神,坐在门槛上,懒洋洋的看了一眼文郁。   他心情不好,看着文郁如丧考妣的脸,差点以为这人是在给自己脸色看。   “王爷,天亮了,”文郁有意出声,“该走了。”   成王以刀撑地,站了起来,对着屋门的方向道:“解姑娘,你这一子破局,实在是妙,倒是让我这个下棋的人苦不堪言。”   屋门打开,解时雨出现在门口。   成王迅速后退,和解时雨隔开五步之遥。   他和他的人马现在筋疲力尽,反倒是解时雨和身边的人全是精神抖擞,他还是离的远一点好。   吴影从陆鸣蝉怀里接过盛静,将她连同大奴一起还给了成王。   盛静力不能支,睡着了。   解时雨的目光从文郁脸上扫过,有一丝惊讶,随后又归于平静,并且盯了吴影一眼。   死人可以活,也可以再死一次。   文郁对着她笑了一声:“解姑娘比在京城的时候瘦了不少。”   他每一次见解时雨,都会想起和她刚见面的时候,每一次比较,都能看出解时雨在不断的变化。   从一开始的锋芒毕露,到现在的深潭古井,他每一次见到她,都感觉她在变化,在成长。   人往黑暗中退,灵魂往深处扎根,老谋深算的像是朝堂的老部堂。   比起现在的不动声色,原来那个端庄的冷美人,反倒是最没有杀伤力,最柔弱的。   他从生活不受控制,分崩离析开始,也常常感到心力不能支撑,越发的苍老疲惫。   他一个男子尚且如此,解时雨一个姑娘,熬到今天这样不被人小觑的地步,费了多少功夫,不言而喻。   解时雨客气道:“舟车劳顿,自然会瘦一点。”   文郁点头:“是,舟车劳顿,确实辛苦,我这一路,深有感触。”   成王饶有兴致的站在一旁,等着看他们两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没想到这两人没有喊打喊杀,反而斯文客气,像是旧相识。   真是有意思。   看他们说话的样子,谁能看出来他们心里憋着杀意呢。   文郁见了解时雨一面,也知道解时雨必定会卯足了劲再杀自己一回,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在解时雨面前露个脸。   “解姑娘,再会。”   解时雨点头:“再会。”   文郁和成王离开计山,成王抱着盛静哄了一阵,忽然看向文郁:“侯爷,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个女人的心思,不能以寻常姑娘去揣摩,   她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想办法杀了她是最好的,   你不要想着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不管用什么方式杀她,都可以。”   文郁冷声道:“昨天夜里,本来该是她的忌日的。”   如果不是你妇人之仁——他在心里想。   成王摸着盛静的头顶:“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我是你主子,她也一样是你的主子。”   说到这里,他目光锐利的看了过去。   一条狗,再会出谋划策,也改变不了他是狗的事实。   做人要忠诚,做狗更要唯命是从。 第二百九十九章 善后   一夜过后,王家这个兴旺之家,消亡的很彻底。   尸体理直气壮的挡了路,鲜血灌溉了山林,倒是让计山变得更繁荣。   成王这一出,不好说是失败还是成功。   该死的人几乎都活着,死的人全都无足轻重。   天还没有完全的亮起来,陆鸣蝉已经在屋子里坐不住了。   外面哭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他跑出去一看,就见几名驻军不知道得了谁的命令,正在清理尸体。   清理的也很彻底,尸体身上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铜板银两,全都不放过,取了就塞在自己怀里,等扒拉干净了,再将尸体垒起来。   他看了片刻,准备往赵显玉那里去,走了没多远,身后忽然传来弱不禁风的声音:“世子……”   陆鸣蝉回头一看,原来是常悠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出来了。   常悠心看着陆鸣蝉这个小小少年,心里又浮现出昨天夜里的惊慌,再看满目疮痍,更加心惊胆战,非得跟着解时雨或者是陆鸣蝉才能安心。   解时雨没有撵她,可她自己对解时雨感情复杂,一面是心生畏惧,一面是不好意思低头,因此在他们两个之间,她果断的选了看起来还年幼,有些幼稚和冲动的陆鸣蝉。   至少陆鸣蝉在她看来,还是个普通的少年。   陆鸣蝉扭头就走,常悠心匆匆跟了上去:“世子,回到京城,我们的婚事……”   陆鸣蝉眉头一皱,猛地停下脚步:“我们什么婚事?”   常悠心向前迈了一步:“昨天你那样对我,难道我还能嫁别人?”   惊魂一夜,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话音落下,不远处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叫声,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走的飞快。   与此同时,陆鸣蝉往常悠心的方向转动了身体,正面看向了她。   常悠心以为他是要好和自己说话,窃喜之余,矜持道:“现在不是说这些……”   她只说出了这么几个字,以后永永远远都不必再开口了,因为陆鸣蝉一把将她推下了山崖。   惊呼声呼啸着在山崖之间响起,惹得路那一群簇拥着大夫的人回头来看,什么也没见到之后,又匆匆的走了。   等到没了动静,陆鸣蝉才退后一步,将手一拍,哼了一声。   “蠢货。”   心不慌意不乱的离开,他继续去找赵显玉。   赵显玉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而是在五皇子那里。   赵显玉小小一个,端坐在太师椅中,两只脚还没有挨到地面,正在发号施令。   见了陆鸣蝉,他腾一下从椅子上冲了下来,气冲冲地想问陆鸣蝉死哪里去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他又将自己的怒火生生咽了下去,只狠狠瞪了陆鸣蝉一眼。   “你在这里坐着,我一会儿再跟你说话,”他伸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又去看大夫,“我五叔到底能不能治?”   大夫摸着山羊胡子,字斟句酌:“治是能治,但是不一定能活……”   陆鸣蝉翻了个白眼,感觉这大夫什么也没说。   他挪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屁股还没坐下,心思一变,忽然又对五皇子的生死来了兴趣,溜溜达达的往里面走。   从厅堂穿过游廊,他一眼就看到凉亭里坐着两个人,不等他们发现自己,他立刻闪身,将自己藏在了花木里,一点一点往前挪。   凉亭里坐着的两个人是王闵玉和王知微的亲信。   昨天夜里变故太大,王闵玉发现不对的时候,只来得及告知亲信脱身。   两人躲躲藏藏一整晚,将近天亮的时候,她看到赵显玉带着人往五皇子这里赶,才松了口气,也跟了过来,求一个庇护。   惊魂未定的两个人,此时此刻便坐在凉亭里,吹着冷风,准备好好理一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王闵玉垂着眼睑,思绪沉沉。   她一直以为事情会按照计划一步步的往前推,哪里想的到最后他们王家几乎灰飞烟灭了。   徐家现在如何了?   常悠心有没有找到解时雨?   解时雨是活着还是死了?   “高先生,眼下这情形,得尽早让父亲知道才是,我们不仅没能……王家只余下我一个,眼下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是让父亲早做安排。”   死了的王知衍和王夫人在她看来,倒是无足轻重。   高先生心情也十分糟糕:“要不你和我一起回京城吧,这个时候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没事,”王闵玉勉强笑了一下,“他们都在这里,我一个姑娘,也不会有人为难我,况且总得有人……”   高先生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   他们得时刻知道五皇子的情形,太子在京城才好应对。   “常姑娘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你这个时候去京城,也许会被常太傅和她外祖家迁怒,你在这里避避风头也好,要是找到常姑娘,就带着她一起回京城去。”   他们现在和常沐共进退,还是不要在这些事情上生嫌隙的好。   王闵玉眼眶微微一红:“昨天晚上我不该让她去找解姑娘,我是想着镇国公世子和她的事,总得有人出面,最好是能解姑娘开口,将他们两人订下婚事,这样常妹妹也不至于失了清誉,总不能弄的鱼死网破吧。”   高先生点头:“你说的是,而且她嫁给镇国公世子,对我们只有好处,这件事我回去之后就告诉你父亲,常姑娘的清白总要有个说法。”   说着他叹了口气:“镇国公世子得皇上器重,我只当他是个稳重人,没想到还是一团孩子气,居然和一个姑娘打架,行事还如此凶狠,常姑娘要是嫁给他,这辈子也是完了。”   王闵玉笑了笑,没接话。   她没有告诉高先生陆鸣蝉是因为什么和常悠心起了冲突。   有些事,缘由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   常悠心要是还活着,能嫁给镇国公府,那就等于是让陆卿云站到了他们这一边。   陆鸣蝉听的咬牙切齿,心里很后悔没有将王闵玉也打一顿。   他眼睛滴溜溜一转,就决定好好整治整治王闵玉。   脑子里放烟花似的冒出来无数个念头,他选了一个最好的,然后贴着墙壁,壁虎似的溜走了。 第三百章   陆鸣蝉溜回赵显玉身边,在旁边坐了片刻,觉得有点饥寒交迫的意思,就拍了拍赵显玉。   赵显玉板着张小脸,正和驻军说到令牌丢失一事,回头看陆鸣蝉的时候,悄悄的揩了下鼻涕。   当着别人,他得恩威并重,不能让人因为他小就小觑了他,只有在陆鸣蝉面前,才能是个小孩。   “殿下,”陆鸣蝉摸着肚子,“让人弄点东西吃吧,再烧点炭盆,我看大家都是又冷又饿的。”   赵显玉也想换个暖和的地方,点点头:“那就都先吃早饭,吃完了再议,总得问清楚了,才能给皇爷爷上折子。”   陆鸣蝉又道:“我看也不用分开吃,这里地方大,就都在这里吃吧,也正好可以清点一下人数,也能去报丧,女眷们就用屏风隔开,大家两不相干。”   他黑眼珠滴溜溜的转,心里打着怪主意。   赵显玉只当是想跟解时雨一起吃饭,没有多想。   他随意指使了身边的一个内侍:“就这么安排,外面院子大,粗使仆人就到外面架桌椅吃。”   虽说大半幸存下来的人根本吃不下饭,但是皇孙殿下开了金口,他们自然得奉陪,只要还能走动道的,都来帮忙张罗。   陆鸣蝉和赵显玉在发号施令的时候是大人,少年老成,自觉很有威严,很聪明,吃饭的时候,又成了小孩,吃什么都有滋有味。   陪着的食客不多不少,吃吃喝喝的不算寂寞。   昌县县令侥幸不死,甚至连点皮外伤都没有,却吃的很辛苦,恨不得断胳膊断腿的是自己才好。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个皇子生死未卜,他的脑袋也不知道能在脖子上呆多久。   王闵玉也吃的很少,面对着几位脸色比上坟还要凄惨的夫人和姑娘,她实在是吃不下去。   悄悄的打量一眼四周,她并没有看到常悠心,心里很疑惑。   善后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常悠心的尸体,可也没见到活人,她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难道常悠心和解时雨呆在一起?   不过常悠心是死是活,倒不是那么重要。   她很快就将心思从这上面拉了回来,从山水折屏的缝隙里去看赵显玉。   父亲说皇帝很看重皇孙,这么看,皇孙临危不乱,确实比太子要强。   看了赵显玉,就不可避免的要看见陆鸣蝉。   陆鸣蝉总让她心里有点不得劲,又说不出来,仿佛他是个随时可能炸开的火药一样,必须得小心翼翼才行。   就在这时候,陆鸣蝉忽然站了起来,用筷子将碗边一敲,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本就无心吃饭的众人立刻看了过来,心中都很纳闷,不知他要干什么。   王闵玉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总有点心神不宁。   陆鸣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目光撇向屏风后面:“各位,我们也算是有难同当的苦命人了,山贼悍匪做恶,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厄运中逃脱出来,实在是不容易,   比我们更不容易的,其实是五殿下,   他重伤在身,我和皇孙看着心里都十分难受,而且五殿下无人悉心照料,更是让人忧心,   昨天我误入姑娘们的宴会,见到其中一位姑娘端庄贤淑,温柔婉约,还有勇有谋,早有过功劳,   因此我想失礼以及冒昧的提个建议,想请这位姑娘服侍五殿下,至于名分,我想五殿下醒来之后,定然不会亏待的。”   他说着,走出来两步,越过屏风走到王闵玉面前:“王姑娘,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笑容很坏,满眼都透露着恶意。   王闵玉做梦都没想到陆鸣蝉会在她的婚事上作怪。   她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很快又意识到拒绝是不对的。   在他人看来,照顾伤重的五皇子,这是她的荣幸。   哪怕是给五皇子做侧妃,也是他们王家坟头上冒青烟了。   没人知道她的父亲现在在太子麾下效力,也没人知道他日皇上千秋之时,他们王家又是怎样的大功一件。   更何况太子和五皇子是死对头。   眼下这种两难的情形,是她这辈子都不曾面对过的。   周围的人目光交换,晦暗不明,陆鸣蝉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   六神无主了片刻,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翻脸。   皇孙没有发话,她不能给脸不要脸。   “王姑娘,世子等着你回话呢。”她身边一位夫人好心的推了她一下。   王闵玉含羞带怯的低了头,掩盖自己难看的脸色,她得沉住气,不然一个不留神,就会被陆鸣蝉带到沟里去。   “承蒙世子厚爱,可婚姻大事,并不能由着我自己做主,我父亲尚在,先前就有信给我,对我的婚事已经有了安排,   我愿意以婢女身份照顾五皇子,身份什么的,就请世子不要提了。”   她说的不卑不亢,气度风度全都不缺,算是将陆鸣蝉的突发奇想圆了过去。   陆鸣蝉长长“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一笑:“有了安排?那也没关系,什么人能比得过皇子。”   他故意的凑到王闵玉跟前:“你告诉本世子是哪一家的,我亲自去给你说项。”   当着众人的面,王闵玉没办法将厌恶的神情摆在脸上,只能继续低着头,不失矜持的道:“一诺值千金,世子还是不要提了。”   怕陆鸣蝉会纠缠不休,她干脆福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见到了解时雨。   解时雨不知何时到的,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冲着她一笑,将半块雪白的糕点送进了口中,红唇轻轻抿起来,糕点便不见了天日。   明明只是吃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点心,她却感觉解时雨是在咀嚼血肉一般。   她顿时心慌意乱,感觉自己落入了窠臼。   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五皇子这件事,没完。”   解时雨目送王闵玉离开,慢慢填饱肚子,单独见了赵显玉。   “听说您要送信回京,”她取出封好的信,“我也有一封信,想请您带回去。”   赵显玉亲手接过信:“这是小事,是要送回巨门巷吗?”   解时雨摇头:“是想呈给皇上看看。”   赵显玉顿时觉得手里的信有些烫手。   谁不知道皇帝烦解时雨烦的要命。 第三百零一章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姜太监给皇帝解下狐毛披风,脱下靴子,换上暖鞋,上了茶。   大殿中放着四个大铜暖炉,里面堆满了银炭,烧的通红,没有一丝烟火气,开着六扇小窗,用帷幔隔开,又透气,又不吹着人。   “给两位国公赐坐,”皇帝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赏雪倒是赏出朕一身的火气。”   他一巴掌将手里的信纸拍到了桌上,转身坐下,又将信纸捏起来,仔细的再看一遍。   火气从信上来,从心里起。   抚国公和镇国公看了一眼,沉默地坐到了圈椅中。   几位尚书站在厚厚的门帘前边,静静等着皇帝发话,都感觉到了一丝丝寒意。   瑞雪兆丰年,这雪赏的,可真不是时候。   太子站在两位国公前头,悄悄地看了一眼姜太监,希望能从姜太监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   然而姜太监很沉默,稳稳地站在皇帝身后,将自己站成了泥雕木塑,连头也未抬。   皇帝在花园里聒噪了半晌,此时却连茶都不喝,可见心情不好,他察言观色,丝毫不想触皇帝的霉头。   于是大殿里异常的安静,安静到炭火炸裂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声音。   终于,皇帝放下了信,面容冷漠,声音很沉闷:“我们在这里赏雪,没想到变化只在顷刻之间,朝局已经是内忧外患起而攻之,驻军会被歼灭假冒,足以见北梁人马深入之深。”   他将其中几页信纸交给姜太监,让姜太监给众人传递着看。   驻军全在要隘渡口,轻易不会挪动,里面的军户娶妻生子,再子承父业,将军户传承下去。   不是战时进入驻军,甚至能看到阖家欢乐的情形。   因此驻军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往往令人难以察觉,军户名册也是乱七八糟,多的是漏洞可钻。   太子第一个看完,看完之后立刻义愤填膺:“父皇,驻军竟然会被北梁人假冒,实在匪夷所思,依儿臣看,此事足以证明陆卿云巡视驻军是敷衍了事!”   傅子平匆匆扫了一眼信:“皇上,这是两码事,正是因为陆大人巡视驻军,才肃清了驻军名册,让我们有据可查,可以以此类推军户之间的联系。”   太子灵机一动,直指傅子平:“你们兵部连军户名册都不曾理清楚,还要等到陆卿云代父皇巡视驻军,才能理清名册,还有脸说。”   “这……”傅子平噎住了。   镇国公在心里唉叹一声。   太子实在是太不会看眼色了。   他在这个时候攻击陆卿云和兵部,简直像是一条乱咬的狗。   驻军积弊已久,又不能像户部那样连根拔起,傅子平纵然有不作为之嫌,但是早就被皇上敲打过了,现在说这些,压根就没说到正事上去。   抚国公将话拉了回来:“皇孙所禀之事,令人震惊,驻军之间,和禁军一样,也有令牌联络,依臣之见,不如尽早让兵部去查清此事,还有五皇子伤势不明,太医也得尽快去才行。”   皇帝点头:“傅子平,侍卫亲军的人马,你指使不了,你去找陈世文,领厢军前去善后。”   傅子平松了口气:“是。”   皇帝略过太子,看向姜太监:“叫李名学跟着去,他擅长治外伤。”   姜太监应声记下。   皇帝又道:“去了之后,就听从皇孙的安排,一切由他调度。”   傅子平愣住片刻,也低头应了。   太子心头一喜,心想父皇始终还是信任他,在京城让他署理兵部,出了京城,还让兵部听从他儿子的安排。   听赵显玉的安排,不就是听他的安排?   看来他这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王知微和常沐实在不必太过忧心。   回去之后,得和他们二位好好商量一下,看怎么才能将兵部彻底的抓在手里。   抚国公看到太子这一抹笑意,心中好笑。   真是自作多情。   赵显玉远在天边,年纪又小,纵然有才情,也还不够老道,而他身边最老道的人,其实是解时雨。   再加上陆鸣蝉在中间牵桥搭线,皇帝说的让兵部听赵显玉安排,大有可能是让兵部多和解时雨了解情况。   只是这话不便明说而已。   皇帝简短的做了安排,挥手让闲杂人等离开:“别的明日早朝再议,两位国公留下。”   其他人还等着有一场暴风雨,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结束,都满头疑惑的退了出去。   这么重大的事,竟然要等到明日再议,皇上这是又老糊涂了?   傅子平却心事重重,总觉得真正的机密还在留下的两位国公身上。   他踟蹰着走出门去,就见到外面立着个可怜兮兮的郑世子。   郑世子搓着手,冻的哆哆嗦嗦,见傅子平走过来,连忙道:“傅大人,我爹呢?”   傅子平笑了一下:“皇上留他国公爷说话,你怎么不去值房烤火,在这里吹风?”   刚下过雪,外面冷的冻手。   郑世子唉声叹气:“皇上让人传我进宫,说父亲年岁大了,天冷路滑,让我来接他回去,皇上这是替我爹罚我呢,我哪里敢去烤火。”   傅子平转了转眼珠子,笑道:“百善孝为先,也不算罚你,你怎么没跟着镇国公世子出京?”   “干正事我就不跟着掺和了,”郑世子苍蝇似的搓手,“我吃不了云州那个苦。”   傅子平点头:“确实是苦寒之地,你一个人怪无聊的,晚上我请你喝酒。”   他得找郑世子打探打探。   郑世子没所谓的点头,心思都在老父亲身上。   再不出来,他就要冻死了。   抚国公全然不知儿子的焦心,正吃惊的看着解时雨递给皇帝的信。   皇帝冷着张脸:“这大逆不道的信我已经看了两遍,你们也好好看看。”   抚国公将信递给姜太监,和镇国公撩起袍子跪下去:“请皇上恕罪。”   “和你们没关系,”皇帝挥手让他们起来:“要不是卿云,朕早就让她消失了!   朕不忍心,她倒是三番两次来触朕的底线!   还想要禁军令牌,让她身边的死士能随她出入皇城!   她想干什么?想造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越说越气,两只手一比划:“亏朕还赏她那么大一株珊瑚!”   解时雨身边的死士,一旦跟随着解时雨进入皇城,就代表着她的手脚开始深入宫中。   秘密,将不再是秘密。 第三百零二章 急奏   “混账!混账!混账!”   皇帝大发一通牢骚。   从他第一次见解时雨开始说起,说到现在解时雨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一会儿烦她烦的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想着陆卿云就这么一个可心的人,他也不能过于冷若冰霜,翻来覆去又唠叨个没完。   对于皇帝的牢骚,两位国公全都习以为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姜太监碍于地位,也不能化身为爱妃去安慰他。   皇帝自己唱了一场独角戏,也唱累了。   镇国公等他歇了口气,就道:“皇上,解姑娘见识短浅,您不理会她就是。”   皇帝立刻道:“你这是在帮她说话呢,你儿子上了她的贼船,成了个小贼,你也成贼老子了?”   贼老子迅速闭嘴。   抚国公抬了头:“皇上,她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要紧的是陆大人在云州要安心,北梁的据点和藏在暗处的细作,想必傅子平也能找出来。”   皇帝重重的哼了一声:“傅子平?”   并非傅子平无能至此,而是傅子平没有解时雨手里的那张大网。   只要解时雨愿意,她甚至可以将这张网搬到任何地方。   要是旁人如此越界,他早就处置了,但就像抚国公说的,看在陆卿云的面子上,他也不能对解时雨太过无情。   “朕要是跟她见识,早就气死了,朕就当没看到她大逆不道的话,这场乱子,朕看也稀奇的很,怎么就杀成这样,朕还真得让人去查一查。”   一听皇上这么说,抚国公和镇国公都识相地准备告退。   皇帝并不是只依赖于朝臣,很多不能摆到明面上的事,也有暗中处理的办法。   然而不等两位国公起身,又有都察院的人送来了急奏。   两位国公抬起的屁股又都坐了下去。   都察院这是又准备弹劾谁?   难不成这么快就受了太子的指使,来弹劾陆卿云?   皇帝漫不经心的打开折子:“都察院都有急奏了……”   一行一行看完,他望向姜太监:“你刚才说送折子来的人是迟怀?”   姜太监点头:“是,迟大人亲自送来的。”   迟怀这位左都御史刚直不阿,谁都敢弹劾,连抚国公他都不曾放过。   不过迟怀自知得罪人太多,除了奋笔疾书,等闲不露面。   皇帝按住折子,神情有点高深莫测:“让迟怀进来,朕有话问他。”   姜太监急忙往外走,小太监打起厚厚的帘子,郑世子见人出来,喜出望外的看了过来,见是姜太监,又失望的垂下了头。   迟怀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会被传召,一直立在外面,姜太监都未开口,他就已经明白过来,跟了上去。   郑世子急忙问姜太监:“诶,姜公公,我爹……”   姜太监低声道:“世子候着吧。”   “哎。”郑世子看了一眼天色,不知为何,总觉得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   进了温暖如春的殿内,迟怀跪下。   皇帝的目光刺向他:“迟怀,你的胆子,真是大的很。”   迟怀盯着地面,仿佛是个木头人:“臣不敢。”   皇帝冷笑一声:“张金龙是什么来头?”   迟怀木着张脸:“前不久他送了一袋山楂给五皇子做土仪,五皇子下令打了他的板子,他曾经上过一份折子。”   皇帝又是一声嗤笑:“那我手里这份折子,是你执笔,还是他执笔,还是这个什么护卫执笔?”   迟怀沉默片刻:“是徐家护卫执笔。”   皇帝的笑越发的冷起来:“一个护卫,有这等才能,真是埋没了他,抚国公,你念一念,看看到底是谁执的笔。”   抚国公站起来,接过奏疏,封页上没有异样,写有“文县县令臣张金龙谨奏”,翻开来一看,里面却另有一层。   “草民云州越达,效力于徐定风将军帐下,护粮往云州,险失之计山,   求皇恩浩荡,得安身立命之法,直言计山之乱,非山贼悍匪之乱,非北梁之乱,实乃争储之乱。”   抚国公心想此人应该是徐家在计山的幸存之人,倒是聪明,知道找到一个刚直的张金龙,借张县令之手,将折子送到一个更加刚正不阿的迟怀手里。   否则这折子也到不了皇帝面前。   他继续往下念去,下面的内容倒是不足为奇,东宫之争,早已经明目张胆。   普通人家争产,尚且手足相残,更何况他们争的是天下最大的一桩家业。   皇帝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只不过再怎么争,再怎么斗,最终都是赵家人的天下。   抚国公又觉得有些蹊跷,皇帝再如何了然,面对太子联合徐家杀五皇子的事,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怎么不叫太子来,反而将迟怀叫来了?   再往下看下去,他忽然停住,觉得上面写的字有些扎眼。   手一抖,他看了看脸色早就变了的皇帝。   皇帝没发话,也在等着他念下去。   他只能一字一句接着往下念。   “陛下定下东宫,有不教之过,皇子壮年,陛下不封王逐地,致使皇子之间斗争不断……此乃陛下放任,叫无辜者受难,粮草钱财损失不计其数,民之辛劳,置之不理……又以臣子做刀,以动云州……朝之内乱,因起陛下……”   从抚国公口中所说的话,全都成了利刃,在大殿中回响,射向脸色铁青的皇帝。   镇国公、姜太监全都跪倒在地。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折子不仅言明了计山血流成河的真相,更是直指皇帝不明!   抚国公“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息怒,此子不通朝政,才会胡说八道,云州苦徐氏久矣,又有北梁成王为乱,与皇上无关。”   然而皇帝紧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足足过了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不是气,他是惊,是怕。   所惊的也只有那一句:“以臣子为刀!”   写折子的人,看穿了他,看透了他!   日后史书上会怎么写他这个皇帝?   “朕……”   剩下的话没说出来,皇帝倒下了。   姜太监吓得一蹦三尺高:“皇上!快传太医!”   跪着的人也全都惊诧起来,就连迟怀都惊愕地抬了头。   这折子他全都看过,并不足以让一个身经百战的帝王惊到如此地步啊。   当初皇帝还在潜邸的时候,允忠王满门被杀,也不曾见皇帝这样失态。   “皇上!”   姜太监惊呼的声音穿过沉重的帘子,惊动了郑世子,惊动了风雪,也惊动了整个宫廷。 第三百零三章 幕后黑手   “迟怀!”   大殿中传来皇帝虚弱无力又怒气腾腾的怒喝之声。   “折子到底是谁写的!朕要听实话!你若有一句不实,便是死罪!”   迟怀僵硬住了,原本呆滞的目光也显出了惊慌。   皇帝要是病重,那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可这折子怎么会让皇帝气成这样?   像是被人戳中了心窝子一样。   他“砰”的一声将头磕在地上,声音隐隐打颤:“皇上,折子真不是臣写的,送折子来的是张金龙身边的刑名师爷,走的时候他买了两副棺材,说这护卫是死谏,张金龙也跑不了,他先回去准备着!”   皇帝森然的笑了一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是有预谋的,一个护卫,哪里来的这等见识,你们都想想……”   他转头问抚国公:“你看呢,会是谁?”   抚国公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伴君如伴虎,这话自古以来都是没错的。   在皇帝盛怒之下,他只能道:“臣以为既然是徐家护卫所写,必然和徐家有关。”   听到是徐家的指使,皇帝竟然渐渐缓过了气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抚国公:“你怎么觉得是徐定风,而不是有人陷害他?”   抚国公只能道:“臣只是想,以徐将军治军之严,这护卫应该不敢与外人勾连,不过皇上考虑的也极有道理,有人陷害也不一定,当务之急,便是找到那个护卫。”   镇国公心想这护卫既然是死谏,恐怕也不会开口吐出幕后之人。   这老家伙,又是在打马虎眼。   皇帝听了抚国公的话,紧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太医在外头等的焦心,姜太监三番两次想要开口,让皇帝以龙体为重,最后都闭上了嘴。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皇帝才动了动手指:“是,徐家的人弄这么个折子,搞的扑朔迷离,就是想让朕疑心卿云。”   他一看到“以臣子为刀”五个字,立刻就想到会不会是陆卿云在为自己鸣不平。   那一下,他真是心惊肉跳。   抚国公和镇国公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谁都没有再开口,大殿之中就只剩下沉默。   抚国公被郑世子搀扶着出宫的时候,雪已经上下翻飞了。   天地之间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之色,令人睁不开眼睛。   出了宫门,两位国公分别上了自家的马车。   天雪路滑,马车并驾齐驱,走的十分缓慢。   镇国公撩开厚厚的帘子,问抚国公:“这折子,究竟是谁写的?”   抚国公的声音闷闷的:“是谁写的重要吗?重要的是皇上认为是谁写的。”   “你别跟我打官腔,”镇国公哼了一声,“我反正是贼老子,难道我还能去告发自己?”   抚国公笑了一声:“你这不是心里清楚的很吗?”   他们两个都想到了一起,这折子是解时雨安排的。   一面用信做掩护,让皇上打消对她的怀疑,一面将真正的杀招借迟怀的手呈上来,以达成她的要求。   也只有她,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让徐家背这个黑锅。   镇国公将声音压的十分低沉:“她这是让……那位,心生愧疚啊。”   抚国公没有回答,半晌之后,他才道:“就是徐定风一系所为,除此之外,不能有第二种可能。”   “嗯,”镇国公放下帘子,“徐家气数已尽了。”   迟怀恍恍惚惚的出了宫门,脸色白里透青,脑袋沉沉的坠在脖子上,一点精神也没有。   上了马车,他闭上眼睛,半坐半躺的恢复了半晌精神,让车夫往家走。   迟府上很冷清,雪下的细细密密,门房提起门槛,待马车进去,又有小厮撑着伞上来接迟怀下马车。   迟怀手脚都是冰冷僵硬的,扶着小厮的手,咳嗽一声:“家里一切都好?”   小厮点头:“都好,就是夫人和少爷回了娘家,怪冷清的,哦,上次您老家来的那位亲戚又来了。”   迟怀目光立刻一暗,脸色更差,连一点表情都挤不出来。   小厮伶俐的安慰他:“老爷您别放在心上,谁家还没两个穷亲戚,这种打秋风的,给两个钱就能打发了。”   迟怀深吸一口凉气:“我去看看,不用跟着。”   他接过伞,自己往客房走,屋子里的人戴着一顶灰色的大圆帽,脖子上围着一条灰鼠毛的领子,惬意的烤火喝茶,点心东一块西一块,显然已经被他挑剔过了。   “迟大人回来了,”南彪笑着回头,冲迟怀招手,“快坐,我等你等的久了。”   迟怀冷冷道:“事情我已经办了,我家人呢?”   他是喜欢弹劾朝臣,可脑子又没有坏,怎么可能因为刚正不阿就跑去弹劾皇帝。   当初拿到张金龙师爷送来的折子,他将折子的内容看过,斟酌再三,就准备烧掉。   准备烧掉的时候,南彪就这么莫名出现在他府上,说是他远房的亲戚,十分客气的求见他。   “迟大人,我们请了你夫人和少爷去做客,不必忧心,你只要将折子递给皇上,夫人和少爷就能平安归来,如若不然……”   现在,事情办完,南彪又来了。   “我家人呢?”   南彪笑嘻嘻的:“迟大人性子怎么这么急,我这边还没完呢。”   迟怀眼睛一瞪:“你想反悔?”   “说句不好听的,我就算反悔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南彪铺开纸笔,磨好墨,“今天宫里发生的事,还得请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要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窥探皇上,可是死罪。”   “哎呀,我做了事,总要给主子一个交代嘛,死罪不死罪,自然有我主子担着。”   “你主子是谁?”   南彪高深莫测的看他一眼:“窥探我主子,也是死罪哦,你要听吗?”   迟怀立刻摇头。   他半点也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中去,不管南彪的主子是谁,他都不想知道。   皇帝没有追究他死罪,他就已经是死里逃生了。   伴随着外面的风雪声,空白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多,将今天在皇城中发生的一切全都落在了笔上。   等到全部写完之后,南彪吹干纸上墨迹,将纸折起来,推开了窗户。   寒风倒灌,吹的屋子里的人全都是一个哆嗦。   南彪打了个喷嚏,不知冲着哪里喊道:“尤爷!完事了!”   迟怀在昏暗的天色中张望,直到屋顶上有个黑影动弹了一下,他才惊的往后一退,看出来吻兽后面蹲着个人。   尤桐伸了个懒腰,一跃而起,消失在风雪中。 第三百零四章 追杀   风雪一路北上,最后在计山安营扎寨。   御笔朱批的旨意,以及南彪的快信,伴着风雪一起到了解时雨手中。   解时雨先打开南彪的信仔细看了起来,在看到皇帝惊的几乎晕厥的时候,不禁一声冷笑。   皇帝和她料想的一样,最终都是要“飞鸟尽良弓藏”的,他心里,早已经怀了陆卿云的死讯。   如若不然,一句以“臣子为刀”,怎么会让他惊恐至此。   他有愧疚,有痛惜,才会有她的得寸进尺,步步为营。   拆开另外一封信,看着这个朱砂写的“允”字,这一回,解时雨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悲意。   天下一切,全都在皇帝的允与不允之间。   生死、忠奸、贫富、爱恨,皇帝允了,才能做,皇帝不允,那连死也将不自由。   然而就算不自由,也得拼命的去争,去活。   她要活,陆卿云也要活。   云州之外的荒漠中,慕色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一切都被黑暗拥入怀中,只留下一片寒意。   徐定风领着人马,顶着寒风,踩着积雪奔走,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每一步都有方向。   火把成了黑暗中的星光。   跑出去四五里地,徐定风勒马,放低火把往地上照,地上全是马蹄痕迹,还没有被掩埋。   马蹄印四处乱窜,分不清他们要追的是哪一匹。   再看看天色,徐定风越发小心。   “将军,我们分开追吧!”说话的参将袁平战意盎然,恨不能现在就将敌人就地正法。   他们的敌人不是北梁人,而是陆卿云和他的人马。   五皇子的信送到,说他无意中得知北梁已经定计偷袭,就驻扎在离云州不远的地方,谁都知道这其中有诈,但是徐定风依旧借此机会,将陆卿云弄出了云州。   送上门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再加上陆卿云只对自己身边的人善待,对其他人一向不假颜色,现在有机会痛打落水狗,徐定风部下自然不会放过。   只可惜陆卿云凶狠狡猾,一再逃脱,纵然没带多少人,也跑了个无影无踪。   但要彻底逃脱是不可能的,荒漠处处都是死亡陷阱,雪地会留下每个人走过的痕迹,除非陆卿云变成了野狼,否则就逃不过徐家军的追踪。   “分开追,死的就不一定是谁了。”徐定风看向四周,隐约可见大大小小隆起的雪包。   荒漠太大了,雪也太厚,放眼望去,无边无际。   风“呜呜”的刮,刮的人脸颊发紫,也遮住了天地间其他的声音。   不过风可以送来味道,猎物和捕猎者全都在风的味道里,狼群就是靠着味道四处游走,存活下来。   徐定风抽动鼻子,将自己当做荒漠中的野狼,试图嗅到一些什么。   忽然间,他猛地抬头,冒出一身冷汗。   有血的味道,陆卿云和他的属下就分散在这附近,而且藏在暗处!   在夜里,举着火把的他们就是活靶子。   站在这一片积雪之中,他后知后觉的清醒,被冲昏的头脑也慢慢恢复了冷静。   “熄火把,拿驽来。”   火把被倒插进积雪中,瞬间只留下一缕缕烟气,星光熄灭,荒漠就恢复了原本的混沌和危险。   远处响起了狼萧瑟的叫声,似乎有孤狼在往这里靠近。   在微弱的雪光下,四个人抬来了驽机。   神臂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能射三百四十多步。   徐定风单腿跪到驽机前,手拉望山,升起驽牙,带动钩心,上下齿卡住悬刀刻口后,张弦装箭。   他苍老的面孔在雪光下焕发了生机,目光炯炯有神,再一次看向了那些可以藏人的雪包。   透过望山,他的眼睛成了追捕猎物的狼眼,凶狠的扫视着目光所及的一切。   众人全都明白过来此刻是杀机四伏,都握紧了刀,目光凛然的警惕着四周。   陆卿云还没一点踪影,却已经将死亡沉沉的压在了他们心头。   徐定风放慢呼吸,通过望山选择目标,缓慢的移动弓弦。   忽然,他扳动悬刀,一支威力十足的箭随弦射出。   “轰隆”一声,一个雪包被长箭穿透,雪块碎屑沸沸扬扬,散落的到处都是。   徐定风更弦换箭,冲身边的亲兵使了个脸色,那亲兵立刻抽刀上前,小心翼翼靠近。   走到近处,他脸上一喜,弯腰去拾地上一截断手,然而就在这时,一支箭射出来,“咻”的一声穿过了他的心口。   徐定风骤然出手,对准出箭的方向,再次扳动悬刀,又一支长箭射了出去,穿透雪包,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   野兽惊叫的声音豁然而起,风也忽然狂躁,卷起能卷起的一切,白骨、皮毛、马粪、石头、雪块,呼啦啦搅和在了一起,落在这群不速之客身上。   徐家军训练有素的卧倒在地,一个拉着一个,免得被风带走,徐定风躲在驽机身后,任凭碎石落在自己头发、眉毛、鼻孔里,始终不肯眨一下眼睛。   他能在云州驻守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等风过去,野兽的叫声也彻底平息下去。   然而始终没有陆卿云的踪迹。   徐定风抖落身上的马粪碎块,低声道:“把驽往前推二十步!”   队伍就这么往前推进了二十步。   徐定风双手叉腰,再次环顾四周,目光也像是暗箭,一簇簇的往外射,连两道粗眉都挡不住。   “陆卿云!别藏头缩尾的像个龟儿子!滚出来!”   他已经笃定陆卿云就在他的附近,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你以为你能藏到什么时候,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不被我杀也得被饿死,早晚被野狼叼走!”   他的声音粗犷的传达进了陆卿云耳朵里。   陆卿云坐在黑暗中,身体已经被刚才的风刮来的东西埋掉了大半截,他便成为了这些东西的一部分。   苍穹憋足了雪,在这场大风过后终于落了下来,雪片砸在他脸上,砸在冻硬了的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黑夜几乎要被这场雪下成了白昼。   京城的雪和荒漠中的雪比起来,只能算是皮毛上的一点尘埃。   一只大老鼠蹿在陆卿云身边,似乎感觉到了温暖,顺着他的袖口往里钻。   陆卿云纹丝不动,成了冰雕雪刻的人。   血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一离开皮肉,就冻成了一粒粒红宝石。 第三百零五章 谁入局   此时此刻,徐定风还在喊话,声音隔着雪片飞过来,无论是力道还是威严都被风雪所消减。   徐定风看似杂乱无章的动手,其实眼力非同寻常。   神臂弩箭力极强,积雪覆盖下的碎石在这样强劲的力道下,也成了锋利的武器,往两边飞射,钻进去了陆卿云的胳膊里。   好在是个贯通伤,没有伤到骨头。   老鼠在他衣服里游走,很快就要往他伤口处钻,他的右手轻轻的、慢慢的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老鼠捏了个粉身碎骨。   快了。   徐定风在这里耗的越久,他的目的达成的就越快。   “将军,雪越下越大了,”袁平靠近徐定风,在漫天乱飞的雪片中开口,“撤吧,看这样子,雪还会更大。”   雪太大,他们很容易迷失方向。   雪确实下出了吞天噬地的气势。   徐定风不动。   杀死陆卿云,就能彻底粉碎皇帝的妄想,只差这么一哆嗦,他不会放弃。   可陆卿云到底在哪里!   他伫立不动,眺望着周遭的一切,就在这时,一匹快马冒着风雪赶了过来:“将军!”   徐定风扭头看去,就见一个传令兵举着小旗在风雪中狂奔。   战马已经失去了方向,横冲直撞,有人立刻上前,将传令兵接了进来。   传令兵冻的几乎没了知觉,徐定风亲自上前将他握住缰绳的手指掰开,然后传令兵一骨碌滚了下来。   “将军,反了!”   徐定风双眼一瞪:“谁反了?”   “陆大人……”传令兵同手同脚爬起来,“陆大人带来的侍卫亲军,先控制了城内,又把我们的人化整为零,全都困在了城外。”   徐定风嗤笑一声:“三皇子在的时候,我们不照样被困在城外?”   “他们杀了傅总兵,夺了将印,已经有半数人降了!”   “降了?”   徐定风怒瞪双目,不敢相信。   陆卿云只带这么几个人和他出城,他就已经想到陆卿云是在云州留了后手。   总兵可佩将印,他不在云州城中时,将印便由总兵佩戴,待他回云州后结束缴还。   将印被夺,还是其次,他徐家军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就降了?   他的人马可不是没有见过血杀过敌的驻军,刀口舔血的日子也没少过,极其忠诚,怎么会就这么降了?   传令兵从怀中掏出一块被鲜血染红的碎步摊开在手中:“他们杀疯了,其中有一个……杀的太狠了,连家眷也杀……”   能将沙场征战的人吓得肝胆俱裂,陆卿云带出来的人,才是修罗恶鬼。   徐定风狠狠吸了口凉气,勉强镇定心神。   “将军,我们现在就赶回去吧,趁着雪才刚下!”   “是,我们也可以杀回去!”   “现在还来得及!”   众人喧闹不停,全都等着徐定风发号施令。   徐定风沉默半晌,低声道:“杀了陆卿云,才是最重要的。”   杀了这个横空出世的杀神,皇帝手中没了刀,北梁没了足够强大的对手,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   只可惜陆卿云这个大奸臣不肯按照他的心意束手就擒,他不得不开动脑筋,想出个办法来。   “撤百步,将这里围起来,”徐定风挥手止住众人的声音,随后他看向传令兵,“有件要紧事,你带几个人去办,要快,越快越好。”   他要在云州完全失控之前,将陆卿云逼出来,再回去稳定局面。   没了陆卿云,侍卫亲军他也可以收入囊中。   这场大雪也波及到了云州城内,白丹挑亮灯火,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今天洗漱过,面目算得上洁净清新,只是瘦的没了肉,单单薄薄,眉眼冷清,有了一点老气横秋的像。   从京城出来后她就到了云州,本想在这里一展所长,可徐家人听说她要参军,就敷衍似的将她放在城中。   她还是县主,没有人褫夺她的地位,也没人在意她。   皇帝也许早就忘记了有她这个人的存在,直到陆卿云到来,她才忽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自悔前情,愿意和陆卿云认错,希望能和陆卿云重归于好。   可她正襟危坐的等了许久,一天天的等下去,不仅没有等到陆卿云来和她说话,就连跟随来云州的三风都没有来找她。   她想先去找三风认错,可这一去,又觉得自己是认了输,因此踟蹰着没有行动。   此时此刻,她的神情相当不好看。   外面下了雪,侍卫亲军闹出来的动静似乎是小了。   她按捺不住,下定决心先去找三风,随意的披挂一件披风,从墙上取下剑挂在腰间,打开门缝先往外看了一眼。   屋外扑鼻而来雪的冷气和血的气味。   她双手合在嘴边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往外走。   出了她住的这个两进小宅子,街上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乱七八糟,一拐弯,就见迎面走来两个身穿盔甲的人。   分不清敌我,白丹连忙回身,躲在了暗处。   这两人也没察觉白丹的出现,提着刀神情凝重的说话,言谈之间,白丹听到了陆卿云的名字。   不仅有陆卿云的名字,还有解时雨的名字。   一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她就撩起了一股暗火,在暗火的焦灼下,她就凝神细听,这么听了片刻,她脸色飞快的沉了下去。   陆卿云出事了!   她这回是真急了,急中还带着点庆幸,庆幸她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到陆卿云身边去。   等这两个人一走,她就一股风似的跑去找三风。   跑出满头的汗,连着找了几大波的人马,她才看到三风的影子。   三风守在城门口,城门口异常安静。   城门没有关闭,内外被风雪连成一片,却又被血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所有的人全都长刀在手,目光灼灼盯着城墙外,没有给突兀而来的白丹任何眼神。   见了三风,她急得忘了周围人的耳朵,开口便道:“三风,陆大人出……”   三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到一旁:“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大人怎么了?”   一边说,他一边将沾了血的刀收回刀鞘中。   白丹见他还如从前一般忠厚,待自己的态度也一如从前,并没有记恨在京城中的一刀之仇,先松了口气。   随后她又颤抖着声音道:“陆大人是不是出城了?我听到徐定风的人说他中了圈套,被困在荒漠中了!” 第三百零六章 寻寻觅觅   三风是个最有眼色的人,无论是做下人还是做指挥使,从来不肯行差踏错半步,就连话都很少。   他能活到如今这个模样,和他这老实劲密不可分。   以至于他的跟头,全是栽在白丹身上。   因此在白丹问话的时候,他先去看了白丹的脸色。   白丹的脸色确实很焦急,看起来是个发生了大事的模样。   他斟酌着她的话:“陆大人对荒漠和狼群一样熟悉,就算被困,也不会有事,这里这里不安全,你回去吧。”   五皇子的信是圈套,徐定风要出城是圈套,陆卿云会跟随徐定风出城,也是圈套,这些人一个套一个,就看最后鹿死谁手。   他全副身心信任陆卿云,认定他会赢,更不信他会死在荒漠里。   “我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白丹在见了他以后,就已经等不得了,恨不能撒腿就往外跑,疾行了两步,却发现三风并没有追上来,当即收住脚步,又向后转了回来。   “你真是拎不清楚,你们都在这里起事,陆大人能带出去多少人,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他一个人,能抵挡住徐定风那么多人?更何况徐定风还带走了神臂弩!   光是凭着人多和神臂弩这两样,就足够将陆大人逼入绝境了!   陆大人一死,你们现在做的事情也是徒劳无功!”   三风皱眉:“我去和陆大人的护卫……”   “你连个护卫都不如?”白丹打断他的话,随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现在是指挥使吧,手底下应该能调动一些人手,可你还去请示陆大人身边的侍卫,难道以后陆大人成了婚,你还要把他的夫人也请示一遍?”   她一番讥讽,让她的声音和面孔都有些失控。   三风听到“夫人”二字,笑了笑,算是默认了白丹的话。   白丹正留意着他的神情,见他这样,就狠狠一点头:“好,我算是白认得你了,我父亲也白栽培你了!”   三风奋战一天,身心俱疲,不由“哎”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陆大人如果真的有难,必定会想方设法给他的护卫……我们报信,我只是怕你中了徐定风的圈套。”   白丹冷笑一声:“原来我在你眼里,蠢笨到这个地步了,我不知道这其中可能有诈?   不过是我宁可拼着自己去死,也不愿意冒万一的风险,如果陆大人当真遇险,我知而不救,这辈子都难安心,   你瞻前顾后,那就留在这里谨慎小心吧,我一个人一把剑,能从京城走到云州,自然也能从这里走到荒漠里去。”   三风看着她那张又冷又硬的脸,发现她似乎在有意无意的临摹陆卿云的神情,就感觉有点见鬼。   在他的记忆里,白丹是个极度不服输的人,既看不上除她以外的女人,也看不起男人,卯足了劲要和男人一争高下,没想到……   他追上她的脚步:“我今天一直在这里守着,大人具体的情况我真不知道,不过大人确实是有安排在先,你不如等到天亮,要是天亮大人还没回来……”   “等到那时候,恐怕你去收尸都晚了。”   “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出去——我跟你一起走。”   “随你。”   白丹哼了一声,脸色还是不好,可是心里却舒坦了,不管怎么说,三风还是忠于她的。   而三风脸上傻笑,目光中看管的意味多过服从。   他怕白丹冲动起来只顾前手不管后脚,到了荒漠中万一碰到徐定风,会被怎么利用都不知道。   “先去找四匹好马,再备好伤药和干粮……”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白丹去马棚里找了四匹青灰马,青灰马跑的不是最快的,但是好胜心最强,只要后面有东西追,就卯足了劲往前奔。   随后她又将干粮和伤药打了个包袱,备了四根火把,满满登登的拎着,和三风一起上了马。   从城门出去,依旧无人对他们侧目。   两人就这么纵马而出,走出去没多远,马匹忽然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嘶鸣,原地打转,竟然就此却步了。   白丹借着雪光仔细一看,就见路边立着一把血淋淋的大刀,刀尖一半插入地面,刀后面,盘腿坐着一个黑衣人。   这人头戴斗笠,身上衣裳单薄,外面罩着的大氅也并不保暖,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和这冰雪一样冷。   他抬起头,毫无感情的目光扫向白丹和三风。   白丹狠狠打了个寒颤,冒出满头冷汗,感觉他除了人形,已经完全不具备人的温度了。   而且他身后还有重重黑影,纹丝不动的凝望着他们两人。   三风只知道他是陆卿云的人,身后带着死士,并不知道他是谁,连忙道:“我们去找陆大人。”   坐在这里的人是金理。   金理垂下头,收回了目光。   马得以再次前行,在雪地中越来越快的奔跑起来,路过了无数的营帐,白丹心头的战栗逐渐消失,对三风道:“没想到北梁还没来袭,云州先乱了起来。”   三风在风中道:“大乱之后,就能建立新的秩序了。”   白丹点点头:“你好像长进了不少。”   三风不再回答。   他这个年纪的人,是骡子是马,早已经有了形状,怎么可能突然长进。   只不过是从前,白丹从没有正眼看过他罢了。   两人至此无话,都在马背上专心致志的目视前方,地上每每有了踪迹,他们就得认真去分辨那痕迹。   马哒哒的跑,从拥有铜墙铁壁的云州城,跑到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去。   天地苍茫间,白丹心神一阵开阔,感受到了久违的清明和自由,同时她心里的话,终于冒了出来:“我要是嫁人,也只肯嫁他一个。”   可她纵然要嫁,陆卿云还不见得愿意娶,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他弯腰。   不过要是他会随便被人左右,她也就看错他了。   昏沉沉的天色放出一点亮光的时候,他们两人总算是循着马蹄印记,到了徐定风放过驽机的地方。   粉碎过的雪包在大雪下又形成了新的凸起。   白丹踢碎一块积雪,看到了渗透进雪地里的暗红色血液。   离她较远处有一片被薄雪盖住的地方,看形状像是一具倒伏的尸体,狼群比她先到,已经在大快朵颐。   她紧张的心口一阵狂跳,嘴唇都有点哆嗦,不知道被啃食的是不是陆卿云。   如果是,那她就来迟一步了。 第三百零七章 谁为刀俎   这是一个小狼群,四只大的,两只小狼崽,眼睛全都冒着绿莹莹的光,看向了白丹和三风。   “我去看,”三风将另一支火把点燃,两支火把并在一起,火光变成一团,“你等下。”   白丹也将两支火把并到一起,翻身下马:“一起去。”   两团大火冲着狼群扑了过去,火光之下,狼们立刻后退,十分谨慎的开始徘徊。   它们绝不会放弃自己的食物,虽然畏惧火光,但在必要的时候,也不会害怕扑上来。   白丹迅速地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尸体,立刻认定这不是陆卿云。   松了口气,她想到陆卿云也必定就在这附近。   三风拉着她退后,避开这一小股拥有食物的狼群,手心都是汗。   他们运气好,这几匹狼老的老,小的小,又有可以啃食的东西,不会追着他们不放。   野兽不像人一样贪婪,它们吃饱喝足的时候,并不会继续杀戮。   到了安全距离,白丹疑惑道:“徐定风的人怎么一个也不见?”   三风举目四望:“小心有诈。”   白丹点头:“会不会是他知道城里乱了,现在赶回去了?”   “来的路上并没有看到,”三风很谨慎,“徐定风能做到将军,一定也是位谋定而后动的人,我们不可小觑他。”   白丹不以为然:“我在云州这么久,倒是不觉得他有多英明神武,他安逸的太久了,脑子早就转不动了,   看到城中大乱,他必定焦急,抄了更危险的近路往回走,陆大人一定也趁此机会脱身了。”   说完,她低头去寻脚印,果不其然,发现了驽车调头而走的痕迹。   心中一喜,她加着小心喊了一声:“陆大人,你在吗?”   空旷的雪原中,她的声音哪怕再小,也不断地传递出去。   三风低声一喝:“你干什么!”   白丹甩开他的手:“有神臂弩,难道你就不担心陆大人受伤了?再说要是有危险,他也不会出来。”   紧接着她又叫了两声。   四周没有任何回应。   三风松了口气,不料白丹忽然道:“我听徐定风的人说计山出了大乱子,解姑娘也在混乱中失踪了,我要是不知情,那反倒好,可我知情了,还不告诉陆大人,心里就不坦荡了。”   三风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一条黑影凭空而出,仿佛是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将人吓得一哆嗦。   大拇指顶上刀柄,他挡在白丹身前,看清楚来人打扮,才将心放了下去。   是陆大人身边的护卫。   一大块粗布蒙住承光的口鼻,额头上也蒙着同样的粗布,和金理是完全不同的打扮,但是三风一看那把长刀,就认了出来。   陆卿云身边的人,用的都是重刀,不像他们用的是仪刀,和重刀比起来,就是样子货。   收回刀,三风放下心来,踟蹰着不知道怎么称呼承光:“这位……兄弟……”   白丹推开三风,上下打量承光:“你是陆大人身边的人?”   承光神情漠然,随她打量,一只手扣着刀,问:“解姑娘失踪了?”   白丹不答:“陆大人呢?是不是在这里?”   “不在。”   白丹听了他毫无感情的谎言,就猜到陆卿云必定在此。   不仅在此,还在听着他们的对话。   没事就好。   然而在寒冷的旷野中,她又暗暗地想,解时雨这个女人,仿佛是有种不为人知的危险魅力,能让陆卿云这样阎王似的人物,也受到她的迷惑,日久天长下去,他恐怕就要任由解时雨摆布了。   尽管承光说陆卿云不在,白丹依旧道:“我这里准备了伤药和马,还有一些干粮,本来也是要给陆大人的,请你转交给他。”   承光的耳朵选择性的聋了:“解姑娘失踪了?”   “你怎么只会问这一句!”白丹和他僵持片刻,最终不得不开了口,“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是听徐定风的人说的,说她不见了,你们消息比我灵通,自己判断真假吧。”   承光沉默着,侧耳倾听风中只有他能分辨出来的动静,片刻后,他往后退了一步:“我会转达给大人。”   白丹立刻有了精神:“我和你一起去见大人。”   三风眉头皱了起来,但是因为承光在,他并没有多话。   陆大人身边的护卫,一举一动,全都是陆大人的安排,他也只需要听从安排即可。   自作主张,反而不妥。   承光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点了点头。   白丹忍不住心情激荡,同时紧张的身上微微出汗,热气拥在厚重的棉袍里,变成了潮气,贴在身上瞬间又冷又难受。   她牵着马,赶紧跟上承光,随后又回头叫三风:“快点。”   穿过一个不长的雪洞,白丹见到了陆卿云。   雪光夹着晨光扑面而来,白丹就见他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纵然面无表情,也是威仪堂堂,令人望而生畏。   他瘦了——她想。   “大人!”   三人异口同声,给陆卿云行了礼。   陆卿云确实瘦了,在云州和徐定风对峙,花费了他不小的力气,大眼睛凹陷下去,像鹰隼一样放着光。   眼眶一落下去,就更显出他鼻梁的高和窄,冷酷无情全都淋漓尽致的露出来。   白丹正要说话,忽然之间听到耳后“嗖”的一声风响。   出于直觉,她猛地一侧身,有什么东西从她耳旁冲了出去。   陆卿云身旁站着侍卫亲军的吴副都指挥使,躲闪不及,脑袋炸开一团血雾,喷了正对着他的白丹一脸。   是一支利箭,在非常近的距离射过来,射中了吴副都指挥使的脖颈。   血本来是温热的,一喷出来,立马就冻结起来,凝固在白丹脸上,白丹汗毛直竖,瞪大了双眼。   “走!”   陆卿云抬腿便走,白色皮毛大氅裹足了风,将他卷到了马上。   白丹还在发愣,脚步停顿,就听到三风对她一声怒喝:“快点!”   她几乎是被拉拽着上了马。   四匹青灰马带着六个人狂奔起来,她身后坐着神色焦急的三风,从三风拉扯缰绳的空隙里回头看,就见后方追着整整齐齐一排战马,铁蹄铮铮,马背上有人拉弓射箭,全都瞄准陆卿云。   白丹看见了一马当先的徐定风。   她急的发狂,恨不能化作一匹千里马,一路带着陆卿云疾驰而去。 第三百零八章 谁为鱼肉   有人从白丹身边调转了马头,长刀出鞘,正面迎了上去,是承光带着两个侍卫亲军。   箭擦着三风的头皮飞过去,落在陆卿云的马屁股后面。   与此同时,陆卿云换了左手拉住缰绳,右手从腰间抽出马鞭,用力一抽马屁股,青灰马嘶叫一声,遥遥领先的冲了出去。   紧跟着是徐定风携刀打马,冲出承光的阻拦,兴致勃勃的追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迅速将其他人都甩在了脑后,天地之间就剩下这两个追逐的小黑点。   陆卿云的马终究不敌徐定风千挑万选的战马,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不断地拉近,徐定风用力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和陆卿云来了个并驾齐驱。   随后他手腕一抖,用马鞭缠住青灰马的马腿,往上用力一提,青灰马马头朝下,往雪地上栽去。   陆卿云蹬腿而起,跃下马背,反手便是一刀,横劈向了战马。   于是徐定风同样的弃马而下,站在了雪地里。   雪光在日光的照耀下,白的刺眼,徐定风眯起眼睛,对着陆卿云一笑,笑里藏着刀:“我上当了。”   不是他利用白丹将陆卿云勾了出来,而是陆卿云见机行事,利用自己,将他给勾了出来。   没了千军万马,他徐定风,也成了孤零零一个。   他们跑出来太远了,就算能顺着马蹄痕迹找过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更何况陆卿云还留下了承光。   看一眼这空旷干净的荒漠,徐定风决定拖延一点时间。   陆卿云也跟着笑,看起来还挺和气,然而目光锐利如刀,肆无忌惮的打量徐定风,似乎是在琢磨要如何将他杀死。   将长刀插入积雪,他双手撑住刀柄:“人少,好办事。”   徐定风也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一遍,随即扭动脖子,活动肩膀,心想硬来是不行的。   要是动起真格,他不见得能比陆卿云差,毕竟他也是厮杀出来的。   可他这个年纪,犯不着和陆卿云这个年轻人硬来。   还是得等自己的人追过来,不管办什么事,都得人多才好。   他也以手拄刀,笑道:“人少,倒是好说话,陆大人,咱们今天就敞开了说,你年纪轻轻,干什么非要给皇帝做走狗呢?”   陆卿云听了走狗二字,也不动怒,平静道:“养家糊口而已。”   徐定风哈哈两声:“养家糊口,倒也不必如此大的手笔,其实我们之间,也并非要你死我活,老皇帝能给你的,难道我徐定风给不了你?”   陆卿云纹丝不动:“我喜欢自己拿,不喜欢别人给。”   徐定风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腰:“还是年轻人有志气,我老了,很多事都看不明白,不过我对你是真的一片好意,你要是能够接受,不是皆大欢喜吗?”   陆卿云言简意赅:“是徐家欢喜,不是皆大欢喜。”   徐定风冷笑一声:“我看你有本事,很爱惜你这个人才,入得了我的眼,才跟你说这些话,没想到你是个蠢货,竟然为了无情无义的老皇帝和我拼命,你难道就不打算给自己留条退路?”   他气势汹汹,陆卿云却还是那个八风不动的老样子,甚至因为雪光太刺眼,他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陆卿云心平气回答他:“义无反顾往前走,才能活,总想着退路,这不行。”   你退一步,他人就会进两尺,终有一天,退无可退,只能走向失败。   在他这里,失败就意味着死亡。   “好,好,你有理,”徐定风晃动刀身,“我老了……”   话未说尽,一道银光自雪地中闪过,正是徐定风自知人老,须得先发制人,拔刀而出,横扫陆卿云双腿,只待陆卿云一跃而起,他便提刀向上,将陆卿云斩成两半。   陆卿云早有防备,闭着的眼睛在瞬间睁开,精光四射,不仅没有如徐定风的意,反而往前一探,右手骤然伸出,在刀锋到达他双腿之前捏住了徐定风的手腕。   只需用力,便可捏碎徐定风的手腕关节。   徐定风当即松开刀,刀沉沉往下落,在陆卿云将他的手腕捏碎之前,提脚踢向刀背,刀锋得以继续前行,砍向陆卿云的膝盖。   陆卿云见势不妙,也松开了徐定风,一脚踢动自己的刀,只听一声嗡鸣,两把刀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徐定风趁机探身,将自己的刀捞了回来,笑了一声,随后一跃而起,逼近陆卿云。   他看出来了,陆卿云左手有伤。   要是论拳脚功夫,刀上本事,他们两个不相上下,时间拖的久了,对他这个老年人不利,但是陆卿云有伤,那就另当别论了。   有伤就有弱点,凭借着这个小小的弱点,他就能将陆卿云全面击溃。   竭尽全力从陆卿云左侧击入,陆卿云果然如她所料,左手比右手的反应,迟钝了那么微不可见的一点。   陆卿云侧身下腰,躲过这一刀,单手以刀撑地,抬起膝盖,直击徐定风胯下。   然而徐定风反手就砸向他的膝盖,同时后退两步,喘息一声。   陆卿云也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同时后退。   两人之间隔了五步远。   徐定风深吸两口气,冰冷刺骨的气流从鼻腔里钻入,在五脏六腑里乱窜,让他在这非常时刻,越发的保持了头脑清醒。   要单枪匹马拿下陆卿云,实在不容易。   不过为什么要单打独斗呢,世上万事,都是能赢就好,不必要太过讲究手段。   在这短暂的喘息中,他盘算着自己的部下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只要等人一到,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将陆卿云抓住,先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风摇摇晃晃的从他脸上划过去,他一边想,一边看着陆卿云的动静。   陆卿云手长腿长的站着,微微低着头,杀气凛凛,看着便是坚不可摧的顽石。   与此同时,陆卿云骤然而起,电光火石之间,刀刺向了徐定风的柔软的腹部。   徐定风果断躲闪,两人再次缠斗起来,扫出了大片的风雪。   “等等!”徐定风在陆卿云一脚踹向他心口的时候忽然一声怒喝,又往后退了三四步,让陆卿云腿脚落了空,“有声音!”   确实有声音。   窸窸窣窣的踩雪的声音,非常轻,只是因为数量大,叠在一起,才被他们所察觉。 第三百零九章 挣命   两个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看向高处。   一只狼慢慢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灰色皮毛上沾满冰雪,两只眼睛在雪光下闪亮的凝视着两人,以及两人身边的马。   随后,狼抬高了头,发出低低的像哀嚎一样的叫声,叫声里饱含饥饿,越来越高。   伴随着叫声出现的,是更多的狼。   它们低垂着尾巴,目光凶狠,獠牙毕露,对猎物垂涎三尺,却又极度的小心谨慎。   徐定风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看向陆卿云:“六十三。”   这是一个强壮有力而且数量庞大的狼群。   不等陆卿云答话,他梦呓似的道:“不是吧,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大场面了。”   陆卿云双手紧紧握住刀柄,看着狼群各司其职,展开成一个包围的半圆,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他空出一只手,解开了白色大氅,任由其落在地上,露出里面穿的盔甲。   白色皮毛大氅本来是为了掩藏行踪,防备徐定风的,现在已经无用了,在狼群群起而攻之的状况下,大氅只会碍事。   徐定风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才想起来他们两个你追我赶,谁都没带火把。   咽了口唾沫,他不敢慌。   野兽和人不同,它们能看穿你内心的战栗,一旦你露怯,就是它们最好的攻击机会。   陆卿云也深知这个道理,他双眼死死盯住头狼,只要它扑过来,他就会用刀捅穿它的身体。   对峙了一瞬,变化就在下一刻,饥饿的狼群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猎物,一扑而起,行动起来不亚于任何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陆卿云和徐定风的刀也再次染血。   这里一片大乱,荒漠对杀戮与死亡习以为常,平静的连风都沉寂了下去。   在一片喧哗的厮杀中,两人在雪地上不断腾挪,热血凝固,将厚厚一层雪裹在了他们身上,一次又一次雪和血的混合凝结,让他们臃肿不堪,难以动作。   幸亏两人都是大风大浪中闯出来的,不至于慌了神,合力杀出一个突破口,往地势险要处冲。   荒漠虽然是一望无际,然而也有不平坦之处,陆卿云速度奇快无比,寻到一处险崖,上有雪洞可以躲藏之处,立刻纵身往崖脊上跃。   徐定风不甘落后,眼看着狼群聚拢在脚下,也一个纵身往上,一只手攀住凹处,另一只手奋力拉扯住了陆卿云的腿,将他用力往下一拉。   陆卿云头也未回,提腿便踢。   积雪被他们手心热度一烘,立刻变得滑腻,攀扯不住,只听得“咔嚓”一声,徐定风手上没了使力之处,天旋地转往下落去。   他绝不肯独自一人落入狼嘴里,死死抓住陆卿云的小腿,陆卿云咬牙求生,竟然硬生生将他带了上去。   随后两人一滚,从黑漆漆的雪洞跌入暗河中去了。   这回两个人成了难兄难弟,一起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同时还伴有几处不甚凶险的骨折和十分严重的擦伤。   好不容易划水上岸,从刺骨寒凉的水中脱身,已经耗尽精神,连找干粪枯草点火的力气都没了。   昨夜的大风雪过去,太阳煌煌的升起来,仿佛是从冰窖里升起来的一样,不仅不暖和,还沉甸甸的落在积雪上,让积雪有了松松软软融化的意图。   陆卿云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在无意识的发抖,脑子里迷迷糊糊,有种错乱之感。   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肉、骨在分离,皮肤失去应有的温暖,包裹不住源源不断往外淌的血,血洪流一样将肉和骨头也带出了身体。   艰难侧头看了一眼左手,他发现不是血冲跑了骨头,而是骨头戳破皮肉,支棱出来了。   一只吃腐肉的大鸟正在他目光上空徘徊,随时准备大快朵颐。   这么躺下去,他会死。   极度的冷会杀死他。   他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用牙齿咬住右手衣物,撕下一长条布,将左手小臂捆绑包扎,吊在脖子上。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距离他仅有三步之遥的徐定风。   刀掉在水里不见踪影,他费力折下一根冰柱,对准徐定风的方向,这个时候,徐定风“哎哟”一声,睁开了眼睛,并且凭借求生的本能,打了个滚。   “哎,别打啦,”徐定风精神不错,两只手在胸口按了按,“娘的,这里折了,还好骨头没插进去,真他娘的痛。”   陆卿云一言不发,扔掉手中冰柱,安静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落下来的时候,徐定风几乎是压在他身上拉扯着滚下来的,因此徐定风的伤比他要轻的多。   他的腿动一动也是钻心的痛。   “你伤哪儿了?”徐定风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疼痛的眼神,“找点马粪去,这么下去不饿死也会冻死。”   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他僵硬的活动了一下手脚,因为衣服湿透了,爬上岸之后就凝结成了冰,硬邦邦的成了一个桶,将他的身体禁锢在了衣服里。   手肘、膝盖、脚踝,有力的撞碎了禁锢,活动开来,徐定风盯着陆卿云,活动手腕。   只要陆卿云不动,他就立刻上前开杀。   可惜没能如他所愿,陆卿云也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先点火还是先杀我?”   徐定风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一时间有点琢磨不透他的情况,按住自己的胸口,他又哎哟一声:“先生火。”   此言完毕,他四下环顾,又暗叹一声倒霉,雪地里稀稀拉拉撅出来几根枯草,除此之外,既没有马粪,也没有枯木。   “走吧,有得罪受了,”一说生火,他立刻觉得寒风刺骨,凉气从脚底板往天灵盖上钻,脑子都冻得不清醒了,“你先走。”   陆卿云抬腿便有,除了吊着的胳膊,身形都没晃动一下。   徐定风拔腿跟上,仔细打量他一番,见他身上也没了刀,才安心。   走出去数百步,才看到能生火的枯木,从雪里抠出来一块地方,徐定风掏出火折子:“用我的,我的防水。”   将生火的事情交给陆卿云,他脱下沉重冰冷的盔甲,解开长袍,发出一声喟叹:“老了老了,还要遭罪,狗皇帝。”   一边骂,他一边在身上摸摸索索,手在靴筒处停留一瞬,又很快移开,放到腰间,掏出来几块泡的稀烂的饼。   虽然饿,但是对着这一堆烂糊东西,他也下不去嘴。   正要扔,陆卿云已经从他手中抢了过去,吞噬入腹。 第三百一十章 鹿死谁手   对着暖烘烘的火光,徐定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连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陆卿云会吃,他也不穷讲究,会以最快的速度吃掉仅有的粮食。   他们两个人,现在是谁强一点,谁就有活下去的胜算。   他搓了搓手,再用手使劲搓了搓脸,问陆卿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想杀我?”   陆卿云冷淡的添柴,一个字都不回答。   杀人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已经动了的杀意,就无需再收回去,怜悯之心只会带来长久的麻烦和困扰。   在死亡上,人的命运和动物一样,都不由猎物决定,而由捕猎者决定。   徐定风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盯着火堆,感受肚子里发出的饥饿声。   饥饿才刚开始,还不是那么的磨人,越往后就越痛苦,整个腹中都像是在痉挛,让人坐立难安。   他忽然想起以前围猎的时候:“现在不是时候,野马都跑远了,开春了才舒服,我们几百人,跟狼群一样围猎,把那些野马黄羊都赶出来,用箭猎杀,那时候,狼群都不是我们的对手,见了我们也得四处逃跑。”   陆卿云忽然抬头,目光冷成了刀光:“我见过另一种围猎。”   “什么?”沉浸在回忆中的徐定风一愣。   陆卿云不带感情地回忆:“我看到你们围猎平民,把他们像野马黄羊一样驱赶、杀死,斩下头颅,当做是北梁士兵充当战绩。”   徐定风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向陆卿云。   他什么时候看到的?   事实远比陆卿云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要残酷的多。   靠近云州的荒漠,原本是有人聚居的。   他们要战绩,要军饷,却又不愿意真的对上北梁军,就将目光对上了手无寸铁的平民。   杀死平民的场面,也远比打猎要残酷的多。   人会哭喊、咒骂、求饶、反抗,用两条腿走路,流出来的血和他们徐家军一样。   杀的时候,徐定风没觉得,可是现在猛然回想起来,他却心生愧疚,难道是年纪越大越容易心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陆卿云一直盯着他,见他低头征愣的去看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便猛然越过火堆,扑身上前,用双腿将他压倒在地,右手从他靴桶中掏出匕首,往他心口处捅。   徐定风猝不及防,方才那点念头立刻从脑子里驱散,大惊失色,右手去抓匕首,左手扼住陆卿云的脖颈。   然而陆卿云也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被徐定风掐的两眼翻白,也要使出浑身力气,将匕首往下压去。   刀尖划过皮肉,徐定风自知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是他精心挑选的贴身之物,登时情急,两腿用力一往上,夹住陆卿云的腰,生生将陆卿云的上身往后掰过去。   陆卿云一刀不中,当即一跃而起,抬腿踩向徐定风胸口断骨处,意图让断骨成为刀剑,直刺五脏六腑。   徐定风双手握拳,交叉在胸前硬生生挡了他这一下,当即感觉手臂震的一麻,骨头都像是要裂开一般。   陆卿云这一脚,也是下了狠劲,徐定风悚然之际,两手往上一架,将他掀开,自己趁机起身,同时一拳砸向陆卿云左臂。   拳头到肉,陆卿云忍住剧痛,面不改色,抬腿扫向徐定风,步步将他往后逼近,看样子是存了要将他活活踢死的心思。   徐定风落了下风,连连后退,忽然眼前光线一暗,退到了一处石缝之下。   他暗道一声不好,刚要反扑出去,陆卿云已经伸直了长腿,扫向了徐定风头顶悬挂的那一排巨大冰柱。   冰柱参差不齐,宛如刀削斧凿,锋利无比,石缝中又逼仄难言,无法比肩,徐定风逃都没地方逃。   徐定风没想到陆卿云心思如此缜密,在找枯木的路上就找好了下手的地方,一边恨的咬牙切齿,一边两手抱头,抬腿扫开冰柱。   正气愤间,忽然腹部一阵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后倒,整个人都飞也似的撞到石块上,想要爬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正是陆卿云瞅准机会,一脚踹上了他的腹部。   冰柱疾风骤雨一般落下,他又解了盔甲,浑身都是软肋,竟然被冰柱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险些被扎了个千疮百孔。   不过他运气显然还不错,到了这地步都还不死。   他也不肯安然就死,故意装了个奄奄一息,无力回天。   趁陆卿云喘息之际,他拔下肩膀上的冰柱,拼命扑到陆卿云身上,又是一阵扭打,你一拳我一脚的出了石缝。   最后徐定风迅猛出手,将冰柱往陆卿云眉心插去。   陆卿云下意识侧头,让冰柱从耳旁落下,插入地下。   就这么一闭眼的功夫,徐定风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狠狠拍在陆卿云脑门上。   他伤痕累累,力气不足,不够将陆卿云的脑袋拍扁,却也将陆卿云砸了个两眼发黑。   陆卿云脑袋晃动,身体很明显的软了下去,只是两只眼睛还睁着,眼睛里的光亮试图重新聚拢。   徐定风趁胜追击,对准陆卿云的头顶,再次砸了下去。   这一回,陆卿云就算是个铁头,也该倒下了。   果然陆卿云一声不吭的闭上了眼睛,连气息都弱了下去。   徐定风不敢大意,两手扼住陆卿云的喉咙,务必要让他死的彻底。   一边用力,他一边看向陆卿云的脸,心中感到一阵阵的快意。   这个阎王,这个杀神,终于要死了,而且是死在他徐定风的手里!   棋逢对手,比上阵杀敌还要痛快!   痛快!   “哈”的一声,他情不自禁笑出了声音,然而声音只笑出了半截,就被截断,他脸色巨变,没感觉到痛,只感觉到了麻木和空白,   陆卿云手中抓着半截冰柱,另外一半已经没入他的心口。   徐定风周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死亡终究还是在他们两人身上选了一个。   他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呼号声,身体剧烈的颤抖,一把揪住陆卿云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后倒去。   两人一同往下滚,滚成了个巨大的雪球,雪球撞上雪峰,一声震动,碎成数不清的雪团。   大大小小的雪团以及一片激起的雪雾,在阳光照耀之下,折射出绚丽的颜色,继续往下落,不知会落往哪里。 第三百一十一章 伤   冷风一直没停过,越是靠近云州,越是寒冷。   五皇子随着护粮队,到了离云州城最近的幼亭驿站。   将一切事情都交给赵显玉,他专心致志的养伤。   横竖一个小皇孙,也抢不了他的功劳去。   外面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伤疤,可是里面却总是有钝痛之感,像是在不断地愈合,又拉扯撕裂。   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甚至腰杆都不敢伸的太直,可这种隐痛感挥之不去,让人心里十分痛苦。   这痛感、这伤口,也许并不是长在肚子里,而是长在了他心里。   “迟怀那里的消息还没打听出来吗?”五皇子张开双手,让内侍给他换衣服。   一天的奔波劳累,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站在一旁的是在得知他受伤消息后就赶往计山的长史罗青。   罗青摇头:“迟怀辞官了,嘴巴也很紧,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出来。”   五皇子捂着肚子坐下,皱着眉头,很想将肚子剖开,给里面也上点药。   “迟怀不可能无缘无故辞官,   都说他递了一份大不韪的折子,可这折子的内容,至今却是一个字都没泄露出来,实在不合常理,   就没有办法从其他方面打听到消息吗?”   罗青再次摇头:“那天在皇上面前的,除了镇国公和抚国公,就是姜太监,外面还站着郑世子,   傅子平当天晚上请郑世子喝酒,可郑世子也是一问三不知,可见抚国公也瞒的死死的。”   “看来迟怀这折子上的,还真是非同小可,你看这件事,我们还查不查?”五皇子喝了口热茶。   罗青答道:“不查,计山的乱子,也最好不查,殿下您心知肚明就行了,日后自有算账的时候。”   五皇子冷笑一声:“父皇不给我做主,我确实只能自己给自己做主,太子想杀我,难道还不许我杀回去?”   罗青又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云州,徐将军和陆大人竟然都没有出来迎接,   尤其是徐将军,我们还护送着徐康的棺椁,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莫非城中出了什么事?”   徐家短短时间内,折损了两个儿子,信是早就送到了,却不见人出城来迎接。   五皇子自嘲道:“他们不来,无非是傲慢罢了,毕竟我这个皇子,在父皇心里,还没一个陆卿云分量重……”   罗青安抚他:“殿下身份尊贵,不必自降身份和臣子比较,而且陆大人虽然傲慢,但一向有礼有节,我只担心云州城出了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也该见机行事。”   五皇子无精打采的道:“陆卿云不是还有个未婚妻在这里,他不见我们,总要见她,到时候再看吧。”   罗青一想,还真是:“是那个解姑娘吧,这一路上我见她的次数比见王家姑娘还少,差点把她给忘了,   不过说起来,这位解姑娘乏善可陈,陆大人怎么会看上她?”   “她身后没有任何利益纠缠,是陆卿云最好的选择,”五皇子对此倒是仔细的琢磨过,“陆卿云再不成婚,父皇也会指婚给他,他自然要找一个信得过的。”   说到这里,一个内侍在门口通禀:“殿下,外头来了位侍卫亲军的人,请见殿下。”   “侍卫亲军?”五皇子站起来,又坐下,“让他进来。”   说完他看向罗青:“说什么来什么,侍卫亲军不就代表着陆卿云。”   罗青点头:“不过他不亲自来,恐怕是出了什么事。”   五皇子道:“先听他怎么说。”   来的人是三风。   他给五皇子行了跪拜之礼,井井有条道:“得知殿下前来,我们大人本该亲自前来迎接,只因有伤在身,不能前来,特命属下前来致歉,并请殿下明日进城,衣食住行,皆已安排妥当。”   五皇子连忙正色道:“受伤?伤的如何?在哪里伤的?”   三风一五一十的回答:“不是重伤,只是伤了胳膊和腿,行动不便,因接到殿下的信,和徐将军去荒漠中寻找北梁军队,遇到狼群受的伤。”   五皇子这才想起来自己在文郁的逼迫下写下了一封极其荒唐的信。   他顿时不说话了,并且觉得三风这忠厚老实的样子,好像是在讽刺他一般。   同时他还怀疑陆卿云和徐定风都憋着一肚子的邪火,等他进城,就会立刻发作,让他好看。   罗青看出五皇子心病,也连忙正了脸色:“殿下消息通达,当时为了万无一失,才送了急信来,陆大人受伤,殿下心里也不好受,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北梁的人?”   三风摇头,脸上是一贯的忠厚老实:“没有。”   罗青叹息一声:“那可惜了,徐将军呢?”   三风道:“徐将军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   五皇子和罗青全都震惊,脸露诧异,五皇子惊的站了起来:“什么时候失踪的?现在可有人去找了?徐将军手下的人马呢?”   徐家盘踞云州,徐定风就是活的兵符和定海神针,他失踪了,徐家军岂能善罢甘休。   他又和罗青交换了另一个眼神,陆卿云受伤,徐定风失踪,北梁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不会这么倒霉,战事被他碰到了吧。   他可没有这等领兵作战的才能。   “徐将军的手下都在荒漠中找人,”三风低垂着头,没有对罗青的话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怀疑,“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五皇子对着三风挥手:“知道了,明天到了城中,我再和陆大人详细商量徐将军失踪一事。”   三风恭敬的退了出去。   罗青叮嘱内侍盯着他,见他去了解时雨处,便没再疑心。   他心想自己还以为陆卿云是个老古板,结果都受伤了还惦记着这个没过门的媳妇。   片刻之后,解时雨带着秦娘子、吴影,出了驿站。   王闵玉在窗前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云州城,在偏僻的街角,马车停住,秦娘子将解时雨扶了下来。   解时雨提着裙子,走的大步流星,头上的钗环晃成一片,她抬手便将头上的珠钗拔下,弃之于地。   越走越快,三风几乎都要跟不上她的脚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二进小宅院,门外守着承光。   承光见是解时雨,扣在刀上的手松开,替她开了院门:“姑娘,大人在里面。” 第三百一十二章 呵斥   院子里,站着两位都指挥使,一个叫黄浩,一个叫李冉。   不同于京城侍卫亲军三衙的都指挥使,他们是由李旭挑选,陆卿云提拔,带到云州来的,也是陆卿云信任之人,此时脸色却都很不好。   原本的前途无量,此时却有些忐忑。   白丹端着一碗已经凉透的汤药,正单方面和金理吵架。   “你挡在这里不让我进去,大人怎么喝药?不喝药等死?”   金理的脸埋在斗笠下的阴影里,人笔直的站立,右手也笔直的伸出去,手掌中延伸出去的刀,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将白丹严严实实阻拦在门外。   白丹奈何不了他:“你要是怕药里有毒,我当着你的面尝一口!”   金理还是纹丝不动。   这间屋子成了圣地,谁都不允许踏入,也即将成为坟墓,谁都没办法踏入。   白丹气的胸脯一鼓一鼓的,依照她的心思,最好是能将金理驱逐出十万八千里,让他无法在这里指手画脚。   然而她不是金理的对手,并且陆卿云此刻确实需要他的护卫。   她将手里凉了的汤药泼了,说了一句:“你不让我送药,那你好歹让他们两位进去,别管是治外伤还是治内伤,总得治。”   她的话也是说给木头听了,金理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两位都指挥使也都是满脸无奈。   正对峙之时,承光打开门,将解时雨请了进来。   白丹扭头看了一眼:“是你啊。”   两位都指挥使也看向她,一时间没想到她是什么身份。   解时雨冲着她匆忙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进来,到了屋前:“开门。”   金理拿刀的手动了一下,略微犹豫,却又继续拦在门前。   白丹忍不住道:“他就是个木头人。”   门口垂着两个红色的灯笼,解时雨在红光下眯起了眼睛,断然怒喝:“开门!”   金理迟疑着抬了头,吴影看他刀身晃动,连忙上前挡在解时雨身前,连刀都出鞘一半。   金理却收了刀,沉默着开了门。   吴影松口气,退了回去,同时看向承光。   承光面对他责问的目光,只能无奈一摊手,关上前门跟了进来。   金理不通人性,只认陆卿云一人为主,如今他失去了主心骨,开始回归最原始的秩序,解时雨能喝开他,已经非常难得。   黄浩低声问李冉:“这姑娘是大人什么人?”   李冉想了想:“好像是未婚妻子,护送皇孙来的。”   解时雨提着裙子往房间跑,在房间里,她见到了陆卿云。   陆卿云双目紧闭,脸色虚弱而且苍白,全身上下到处都粗糙包扎过,左手小臂上夹着两片木板,用粗布条紧紧的包裹了起来。   血将这些包扎的布条全都浸湿,看起来像是他将身上的血都流干了。   快步走到床边,解时雨用力握住陆卿云的手,将脸埋入他手心,擦掉落下来的眼泪。   他伤了,她也会痛。   只柔弱了一瞬,她又抬起了头,松开陆卿云的手,问承光:“怎么回事?”   承光垂首:“大人和徐定风单打独斗,我们找到大人的时候,他伤的很重,后脑勺和额头都有撞击的痕迹,一直昏迷不醒,徐定风没看到人,我们不敢打草惊蛇,先将大人安置在这里。”   “找大夫了吗?”   “没有。”   白丹嘟囔一句:“不是说了不能打草惊蛇吗,还怎么找大夫,伤药都是最好的。”   她声音虽轻,但也足够让解时雨听见了。   其他人也都听见了。   解时雨冷笑一声,询问承光:“徐定风还有哪个儿子能成事?”   承光愣了一下,看向姓黄的那位。   黄指挥使很快答道:“长子徐义,年近四十,如今守在徐府不出,很沉的住气。”   徐家军和侍卫亲军是主帅之争,不是私人恩怨,冲进徐家去杀人,就变了意义,越出了规则。   解时雨点头:“那你们是准备捧这位徐家大爷暂任主帅?”   白丹翻个白眼:“你在胡说什么,陆大人谋划好一切,好不容易才让侍卫亲军掌控了局面,你让徐义暂任主帅,岂不是将胜利成果拱手让人!”   “拱手让人的是你们,不是我,都是大人平日对你们过于爱护,万事护在你们身前,让你们空长了个脑袋。”解时雨盯住承光。   这时候,她端庄的脸上出现了严峻的神情,是那种当家做主的女人,历经风雨,依旧挺然而立的肃然。   该韬光养晦的时候她甘愿沉默,退到世人看不到的角落中去,该她挺身而出的时候,任何狂风骤雨,都只会让她更加伫立不倒。   “明天五皇子和皇孙进城,陆大人不醒,你们打算置之不理,安排个衣食住行就不管了?   那军粮谁来接收?谁来持印入库?   你们不推徐义,徐义自己都要把握住天赐良机,替他父亲报仇,   到时候侍卫亲军还有立足之地?   还有北梁成王,就坠在我们身后,无孔不入,大人不露面,你们猜猜他会不会里应外合,大打出手,   你们准备等大人醒来,就交给他这样一个局面!”   两位指挥使登时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将头低了下去。   他们从来都是听从陆卿云的安排,陆卿云是无所不能的,从未想过陆卿云会有躺着不动,而他们需要拿主意的时候。   能喝退油盐不进的金理,果然不是一般的姑娘。   承光立刻道:“属下现在就去找大夫。”   解时雨摆手:“你给秦娘子带路,她去请,就像别人请大夫那样,好生将人请回来,不要惊动旁人。”   秦娘子点头:“是。”   承光等人不像普通人,白丹一行又都在云州露过面,只有秦娘子最合适,最能不打草惊蛇。   “吴影,你带着人再出城去搜查徐定风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失踪就是麻烦,这里有大人身边的人在,很安全,不必守着我。”   “是。”   吴影也领命而去。   “这两位是?”解时雨看向黄浩和李冉。   三风连忙将人介绍给解时雨。   “两位能做到指挥使,必有过人之处,云州城内徐家军就靠两位大人平定局势了。”   “不敢当,我们这就去办。”   屋子里就剩下了三风和白丹,三风十分有眼色:“我也回侍卫亲军去。”   他拉着白丹,退了出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联手   解时雨原地不动,看着白丹坐到院子里,知道她必定失望至极。   白丹视她为敌人,只要见到她,就必定夹枪带棒,以各种言语和行动想让她在陆卿云的人面前丢脸。   这种小伎俩,她一概不理会。   陆卿云只有她能要,陆卿云的权势,也只有她能承受。   回过身去,她再次握住了陆卿云的手,一颗心高高悬起,上面还压着一块大石,压的身体沉甸甸的往下坠,连口水都喝不下去。   不过她早已经知道他走的是一条荆棘路,杀气腾腾、血迹斑斑,可她依旧义无反顾的走了过来。   跟着他,她满身的血才会沸腾,心中的声音才会得到回应。   金理抱着剑站在床尾,不发出任何声响,像个准备杀退勾魂使者的厉鬼。   他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想把解时雨丢出去的手,在他几乎控制不住的时候,秦娘子总算是领着大夫来了。   解时雨又是一声怒喝,将他喝到了窗外蹲着,以免吓着大夫。   承光能找来的大夫,也确实不是一般人,见了眼前诡异的情形,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他将陆卿云的外伤重新包扎,拿帕子擦手:“外伤没问题,断骨对的很好,不过伤的这么重,失血这么多,得养,再开个菖蒲郁汤煎服。”   白丹站在门口:“那他明天能不能醒?”   大夫头摊开执笔,让秦娘子帮忙磨墨:“能不能醒,都得看命,要他明天醒就更别提了。”   他说的太轻描淡写,以至于白丹一时愣住了。   醒不来?   “没......办法吗?”   “办法当然是有。”大夫停下手里的笔,看着门口突然出现的白丹、承光,还有窗外一团黑影,“你们这里谁做主?”   白丹张了张嘴,没说话。   解时雨看着大夫:“你说吧。”   大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我艺高人胆大,猛方也敢开,一剂下去,要么就是效如桴鼓,要么病人承受不住,一命呜呼也有可能,不过这等专方大剂,我也无法添减,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所有人的心都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那不就是有可能死吗?   解时雨握紧双手,狠狠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西街解家的时候。   那时候,哪怕是青天白日,她也像在摸黑行走,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现在她又在黑暗中徘徊,不知该怎么选择。   她能洞若观火,疏而不漏,却不知道要怎么抉择这件事。   难怪世人都要求神佛,原来有些事无能为力,只能求神佛给一个答案。   大夫环顾众人神情,似乎早已经知道他们的答案,轻轻摇头:“这菖蒲郁金汤……”   解时雨打断他:“下猛方。”   大夫手一晃,纸上多了个墨点。   “不行,”白丹也紧握着拳,“用普通的方剂,大人早晚会醒,不必急在这一时,若是用猛方,万一……徐义要出头,就让他出头,失去的东西,之后难道拿不回来了吗?”   解时雨看向他,声音很温和:“县主从荒漠中回来,很累了吧,承光,送县主回去休息吧。”   承光迈步而出,在白丹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白丹咬住嘴唇,走到解时雨身边,低声问:“解姑娘,你一定要大人明天能醒来,是因为大人没了权势,你就不爱他了吗?”   解时雨向她笑道:“我和大人,是密不可分的一体,权势、财富,都是我们的一部分。”   白丹闭上了嘴,无话可说的走了出去。   猛方飞快地开了出来,秦娘子煎好药,解时雨一勺一勺的给陆卿云喂了下去。   她守了整整一夜,没有阖眼,等到天色发青的时候,陆卿云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承光。”   承光迅速从门口走了进来,得了解时雨的吩咐,又飞快的走了出去。   解时雨取来帕子,给陆卿云擦干净脸,用手将他的乱发别到耳后,轻轻在他面颊上一吻,走了出去。   小宅院的气氛变得格外的压抑。   床上的陆卿云,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心都静止在解时雨的一吻之中,心中仿佛开出一朵莲花,将他从黑暗的地狱中拉了出来。   艰难侧头看向门外,解时雨披着一件黑色披风,披风上簇着长长的毛领子,拥在她脸两旁,将她的脸越发显得苍白。   桌上搁着一盆热水,她高高挽起两只袖子,弓着腰,两手掬起一捧水,湿漉漉的淋在脸上。   似乎是心有所感,她回头看了过来,水珠将她的眉眼全都变成了虚的,化作了一尊从雾气寒霜中凝结出来的观音。   看到陆卿云深邃的双眼,她如释重负一笑,站直了身体:“大人醒了。”   寒风呼啸着从她身上吹过去,她自觉自己枯木逢春,生机勃勃,风从她身体的每一个缝隙刮过去,带出一片快乐的“哗啦”之声。   风刀霜剑严相逼,也抵不过他们联手。   随着陆卿云醒过来,沉默着的一切也全都跟着活了过来。   他是根深叶茂的大树,树下栖息着花鸟走兽,他枝繁叶茂,树下就是一片繁荣之景。   喝过水,陆卿云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劫后余生,他攥紧了解时雨的手。   解时雨问他:“疼吗?”   陆卿云双眼陷在眼眶里,目光是融化过后的冰雪,说不清是柔软还是暖意,哑着嗓子,他回答:“疼。”   一清醒,身上剧烈的疼痛就向他袭来,断骨不止一处,脖子上的痕迹也成了一团火,水都难以下咽,最不能忍受的是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   他什么都能忍,当着解时雨更是不动声色,咬紧牙关,连眉眼都不曾动一下。   疼是疼的,不过不必要让解时雨知道有多疼。   “我得出去接军粮。”   一说话,他背后就出了一层汗。   除了他和徐定风的争斗,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计划而行,云州城内,一定已经是人心惶惶,徐家军降了的人也是心思浮动,五皇子的到来,也会让徐义生出不同的想法。   一切都需要他去镇压。   金理伸手就要将陆卿云扶起来,又后知后觉的看了一眼解时雨,倒不是他拿解时雨当回事了,而是下意识察觉了解时雨的凶残。   解时雨点头:“我回驿站去。”   陆卿云松开她的手:“冷,多穿。”   握住一个人的手需要勇气,松开一个人的手,也需要勇气。   他年幼时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的那一刻,这种勇气就和那个小男孩一起蛰伏了下去。   直到解时雨出现,直到解时雨向他迈进一步,这份勇气才得以恢复。 第三百一十四章 城门   秦娘子留了下来,给陆卿云刮脸梳头,将满身的伤全都藏在衣服和披风下,让他一丝不乱。   然而衣服下面是濒临溃烂的伤口,血水和脓水慢慢往外渗透,将绷带紧紧黏在皮肤上,略微一动,伤口就被拉扯。   陆卿云是能徒手挖出箭头的人,这种大规模的剧痛,依旧让他背后层层冒汗。   就连汗水都成了火,炙烤着伤口。   面对秦娘子的询问,他什么也没说,只从金理手中接过拐杖,将自己撑了起来。   “承光呢?”   秦娘子低声道:“姑娘吩咐他出门了。”   陆卿云“嗯”了一声:“马车。”   这时候,承光拖着个板车回来了。   板车上放着两口黑漆薄棺,他看到站在门口的陆卿云一愣,陆卿云看到这两口棺材也是一愣。   两人有史以来第一次不知如何开口。   承光愣了一下,连忙解释:“大人,我不是觉得您活不了......解姑娘让买两口棺材,应该是冲一冲......”   陆卿云笑了一下,走了过去,伸手在棺材上摸了摸。   他明白解时雨的意思。   他和她,不仅是权势财富一体,也是生死一体。   驿站中,赵显玉也早早起床,他意意思思的去五皇子那里点了个卯请了个安,就跑去找陆鸣蝉。   陆鸣蝉睡眼惺忪,刚从床上爬起来,站在桌子前,一只手伸进裤子里抓屁股,一只手去拿点心。   赵显玉冲进去,将他抓着点心的手打掉:“你脏不脏!”   他转身吩咐人打热水来。   陆鸣蝉揉眼睛擦眼屎,看清楚是赵显玉之后,一耸肩,他将嘴里的污言秽语咽了回去。   赵显玉现在越发老成,而且装的过分,恨不能自己已经长到了八十岁,高兴和不高兴都是一张脸,因此陆鸣蝉挨了他的骂,也无所谓。   洗漱过后,他踢踢踏踏的和赵显玉出门:“这么早就进城?”   赵显玉嗯了一声:“我去了五叔那里,五叔说陆大人受了伤,不能来迎接,我们自己进城去。”   “不可能,”陆鸣蝉立刻摇头,“除非我大哥马上就要死掉。”   赵显玉瞪着他:“难道我还骗你。”   他一听陆鸣蝉说的话,心里就隐隐有种不妙之感,总觉得云州城内是出了事。   而且他对陆鸣蝉还有点生气。   越是靠近云州城,陆鸣蝉就越傻气,那点聪明劲全都懒散的不见了踪影,像棵小树苗似的,只顾着树枝展叶,其他的一概都不管了。   难道有陆卿云在,天就不会塌下来了?   陆鸣蝉也不管他生气不生气,和他吊着膀子:“你看你抬头纹都出来了,少操心。”   “别勾肩搭背,你往哪里走?”   “去找我大姐。”   “找她干嘛?”   “我看你忧心忡忡的,带你去定定心神,走不走?不走我可自己走了。”   赵显玉气的声音都大了:“随便你!”   陆鸣蝉硬将他拖着走了,心里想什么皇子皇孙真是难伺候,想到一半,赵显玉突然道:“我和陆大人要是有一天成了敌人,你要站在哪一边?”   陆鸣蝉哈哈笑了两声,又用力一箍赵显玉的肩膀:“你们不会为敌,我可以发誓。”   小屁孩想的真多——他心想。   赵显玉耸动肩膀,将他的手甩下去:“你怎么这么肯定?”   陆鸣蝉抬起头,眯了眯眼睛,笑道:“君臣君臣,我大哥是臣,怎么会与君为敌。”   赵显玉思索了片刻:“自古以来,君臣反目的,也不在少数。”   陆鸣蝉踢他一下:“那一定是你做了白眼狼。”   两人谈了一路的君臣道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陆鸣蝉略长几岁,嘴上功夫更胜一筹,将赵显玉说了个心服口服。   等到了解时雨住处,两人迎头就碰上了已经准备出门的解时雨。   三人一同去吃了早饭,上马车进城,赵显玉松了口气:“解姑娘涂脂抹粉,还有闲情问我五叔的事,看来陆大人是真没事。”   陆鸣蝉没吭声。   赵显玉看他气色不佳,便问:“怎么?我说的又不对?”   “没,”陆鸣蝉扭脸看外面,伸手一指,“你看那只猫,是个八字眉。”   他嘴上说笑,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肯定出事了,大姐不会涂脂抹粉去见大哥,必定是昨天夜里大姐一夜未睡,气色不善,怕被人看出端倪,才会擦这么厚的脂粉遮掩。   队伍慢慢靠近了风雪笼罩中的云州。   云州这个边陲之地,总是带着神秘,仿佛永远被冰雪所掩埋,阴森森、冷冰冰,可以容得下一个庞大的军队,就连城墙都散发出金戈铁马的气味。   里面也生活着普通人,然而普通人的兴旺无法透过厚重的城墙,像是活的很孤独。   在陆卿云带领侍卫亲军进入之后,云州的气味变得更冷、更坚硬了。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冷气像一把刀,从鼻孔里进入,劈开喉咙,划伤肺腑,他对这冷冽的气息非常厌恶。   “这地方,要不是京城那个烂摊子,我真不愿意来。”   罗青抱着手炉,也冻的够呛:“我原以为这一路上已经够冷了,没想到云州更冷。”   算得上冰冻三尺。   马车停下,他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嗯?有人接?”   五皇子皱眉往外看了一眼:“陆卿云和徐定风到底在搞什么鬼?”   城门两侧,分列数十人,整整齐齐,正中站着位中年男子,看模样是在等候五皇子一行人的到来。   马车靠近,这名中年男子迅速上前,长揖到底:“五皇子殿下,在下徐定风长子徐义,替家父前来迎接殿下。”   五皇子探出头去:“有劳了,带路进城吧。”   他的脑袋一出去,立刻就被风顶的一哆嗦,下马车的意图也被吹了个烟消云散。   徐义不动:“是,殿下请先行,在下替家父将军粮一并接收。”   五皇子缩回马车:“可带了将印?带了你便去清点吧。”   徐义连忙道:“将印能调动三军,家父不敢随意交与,能佩将印的总兵也和家父一起出城查找北梁踪迹了,因此在下手中没有将印,   不过我有家父私印,可为凭证,父亲回来,再行补上,殿下看可行?”   五皇子迟疑道:“军粮用私印可不行,让护粮队在城外等等吧。”   “殿下谨慎,是朝廷之福,”徐义再次作揖,“只是云州气候不比他处,若是不将粮食及时入库,很快就会坏,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请皇孙殿下和镇国公世子督察。” 第三百一十五章 突如其来   让陆鸣蝉和赵显玉督办,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陆鸣蝉在马车里和赵显玉窃窃私语:“儿子多了就是不值钱,他都不先接徐康的棺材。”   赵显玉深以为然:“抚国公要是多几个儿子,郑贺恐怕已经被打烂了。”   陆鸣蝉道:“还打我们两个的主意,冰天雪地的,让我们去办这苦差事,你五皇叔会不会答应他?”   “不会,粮草坏在外面,他更高兴。”   正如赵显玉所说的那样,五皇子一听说粮草会坏在外面,恨不得当场鼓掌庆贺。   一路上天高皇帝远,他大发其财,十分快活,这几年闹出来的亏空,几乎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在边关如此不太平的时节,军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的,不过他要行大事,没有银两怎么能成,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粮草空的太多,他该如何将事情圆过去。   徐义的话,简直就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他感觉自己都没有那么冷了:“没有将印,我不能将粮草交给你,这毕竟是军资,先搭帐篷放于城外吧。”   徐义笑道:“殿下所虑极是,不如请殿下先看看家父的手信。”   不等五皇子回答,徐义的手已经长长的伸了进来,递到五皇子面前的是一个匣子。   五皇子示意罗青打开。   罗青打开,两眼瞬间瞪大,赶紧将匣子放到五皇子面前。   里面装着一叠厚厚的银票,粗略一看,每张都是一千两,有数万之多。   五皇子张了张嘴,没说话,手掌按在银票上,拇指在边缘轻轻一刮,顿时心都跳的快了。   徐义在外面道:“殿下看过家父的手信,不知是否可以放心?不过殿下不管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是全力支持的。”   言语之中,他透露出一丝焦急。   事情办的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如今城内已经不在他们徐家掌控之中,他必须尽快得到五皇子的支持,才能方便行事。   五皇子沉吟半晌:“徐将军的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军粮也事关重大,不能有丝毫闪失,千里迢迢送来,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确实也损耗不起,那就由你去接收吧。”   “殿下深明大义......”   徐义满口赞言,边说边站到一旁,让车马进城,然而话未完,身后忽然传来了如雷贯耳的马蹄声。   回头望去,就见城门口出来许多身穿侍卫亲军甲服之人,同样是分列两旁,三步一对,然而这些人横刀立马,气势逼人,将徐义带来的人全都压了下去。   人马簇拥之中,是一辆大马车。   从马车里传来沙哑的声音:“镇北将军印在此。”   徐义的手狠狠攥成了拳,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陆卿云怎么来了!   听到陆卿云的声音,解时雨立刻下了马车,从后面往前走,一直走到能看到陆卿云的地方。   陆鸣蝉一跃而起,从马车上蹦了下来,跑到解时雨身边,激动地直搓手。   承光打开了马车车门,陆卿云弯腰走了下来。   他的断臂藏在披风中,右手拄着拐杖,拄的威风凛凛,气势讻讻,仿佛那是一把十分趁手的武器,足够敲碎别人的脑袋。   在疾风中,他的目光扫视众人,高高在上,瞬间满场寂静。   两条长腿慢条斯理的往前走,一直走到五皇子马车面前,随着他的走动,腰间垮着的长刀也时隐时现。   五皇子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腹部伤口一阵阵抽痛。   陆卿云的出现好似利箭挟风而来,带来不动声色的威压和恫吓。   他也看到了陆卿云让承光拿出来的印章。   白玉螭虎纽,确实是镇北将军印。   徐义咬牙切齿,心中暗想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只恨了片刻,知道自己功亏一篑,在陆卿云面前还是保命要紧。   迅速的换了张面孔,他对着陆卿云笑道:“原来是陆大人来了,那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在场的其余人,不管是徐义带来的人,还是远远观望的摇摆不定的降者,见了陆卿云,也全都目瞪口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只要陆卿云不出现,他们就可以把陆卿云的力量从云州抹去。   他们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侍卫亲军杀出了恐惧,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甚至已经开始放出谣言,陆卿云已死。   不管陆卿云是真死还是假死,只要他一天不露面,侍卫亲军就会乱上一天。   如今在陆卿云的目光下,躁动不安的一切,全都安静下来。   陆卿云收回目光,将手中将印收起:“军粮就由这两位都指挥使去接收,殿下请入城。”   五皇子手里拿着钱匣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讪笑一声:“好,进城。”   进城,下马车,五皇子在大门口站住了:“这地方,是我三哥住过的,我认得三哥的字,当初惊闻三哥噩耗,我悲痛万分,没想到现在还能回到三哥所住的地方。”   徐义叹息道:“手足之情,令人伤感,殿下切勿自伤。”   他转身吩咐属下:“康弟的丧事,告诉母亲不可过简,也让母亲不要伤心太过了。”   属下点头称是。   五皇子盯着三皇子亲手提的牌匾,负手而立,就是不往里面走,满脸都是悲戚。   赵显玉和陆鸣蝉咬耳朵:“五叔怎么回事,不往里走,他不是最怕冷吗?”   陆鸣蝉压低声音:“嫌晦气。”   果不其然,罗青立刻道:“三皇子住过的地方,自然是样样齐全,不过殿下和三皇子想来兄友弟恭,住进去殿下难免触景伤情,   殿下身上还有伤,情志抑郁,对养伤不利,恳请殿下换个住处。”   于是五皇子面露迟疑的看向陆卿云。   “殿下可住我府上。”陆卿云言行举止都十分恭敬,然而面无表情,目光冷冽,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五皇子连忙摇头:“不麻烦陆大人了。”   住陆卿云家里,他还不如住到军营中去。   徐义知情识趣的站了出来:“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如去在下家中将就。”   五皇子满意的点头,感觉这个结果是皆大欢喜。   他住到徐家,其他人等也一起跟着挪动,全都住到徐家去。   陆鸣蝉一进徐家大门,立刻对赵显玉道:“我不嫌弃,我愿意在这里将就一辈子。” 第三百一十六章 彼此   镇国公府和巨门巷,并不比徐府小。   然而只从大门一看,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徐府气派。   门也是黑漆大门,柱也是黑漆大柱,大门半开,然而大门口站着的不是门房,而是手握大刀的护卫。   足足六个护卫,一左一右,纹丝不动,手中的刀全是横刀。   横刀乃是兵士佩刀,徐家公然蓄养私兵,且不以为然,其傲慢可想而知。   五皇子对此并未留意,赵显玉倒是狠狠皱了下眉头,外面这样放肆,里面又不知是什么景象。   进门之后,亭台楼阁,似乎又无异样。   然而赵显玉悄悄打量,却发现许多地方都逾越了礼制。   悄悄藏在楼阁中的单阙望楼,只有皇亲可建,可以登高守望,防御敌人。   可这阙的方向,不是对着北面,而是对着南面。   徐家防的不是北梁,而是有朝一日,朝廷来兵,他们便可望而得之,提前做好准备,封城抗击。   只可惜皇帝并未蠢到直接杀上门来,而是用陆卿云这把刀,直接从徐家内部杀了进去。   到了正堂,赵显玉站在门口停了片刻。   目光从屋顶一侧博风板下垂着的悬鱼划过,到另一侧的悬鱼,他估算了一下,并不止五间房宽。   他常在皇宫和京城大宅中行走,五间房有多宽,他心中是有数的。   徐家悄悄的将正堂改大了,进深估计也超过了九架。   正堂中温暖如春,摆放着铜制的大火盆,徐义站在台阶前,躬身请五皇子先行。   随后他跟在陆卿云身后,笑道:“陆大人,今日宴请给殿下接风洗尘,您就留下吧,再不要用公务来推脱了。”   陆卿云的拐杖点在平整光滑的大块青砖上,发出铿锵之声:“自然。”   徐义拖着他,就是想从他身上看出点端倪来。   明明是应该被狙杀的人,竟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父亲却音讯全无,连尸首都不曾找到。   一行人步入正堂,解时雨和王闵玉同行,可从正堂一侧,由徐府丫鬟领着转去垂花门,进入内宅。   就在这时,解时雨的手忽然碰到了王闵玉腰间,王闵玉感觉腰间被拽的往下一沉,还未待她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腰间香囊就已经往下坠去。   她身旁正好是个火盆。   随着她一声惊呼,香囊滚入火中,火盆生的旺,落入即燃,一点燃,里面装着的苍术等物也一并燃了起来。   香气瞬间爆发,并且浓郁的令人窒息。   众人掩住口鼻,五皇子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陆卿云也一退再退,退到了台阶上。   陆卿云对着满堂烟雾,拧着两道剑眉,怒着一双大眼睛:“告辞!”   说罢不等徐义询问,他转身就走,仿佛是被这股浓郁的香气给熏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人瞠目结舌。   解时雨平静地对王闵玉说了声“抱歉”,随后安之若素的到了休息的地方。   给五皇子接风洗尘,给徐康筹办丧事,全都与她无关。   承光神出鬼没,出现在她房门口:“姑娘,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解时雨早有准备,用一件披风将自己头脸全都遮住:“往哪里走?”   承光低声道:“大人来云州之后,就做通了来徐府的暗道,姑娘跟我来。”   解时雨点头,对秦娘子道:“你在外面守着,吴影还没回来,自己小心,有事就让越达出去跑腿,徐家人对他不熟悉,他身上却有徐家的令信,正好可用。”   越达正鬼鬼祟祟的躲藏在解时雨的队伍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想他这条命,早晚要栽在这对狗男女手上。   跟随着毕恭毕敬的承光,解时雨走的很快,暗道挖在了佛堂之中。   佛堂打扫的很干净,然而香火不太旺盛,外面冷冷清清,里面处处崭新,仿佛建了佛堂,就足够镇压一切冤魂怨鬼,无需再来诵经拜佛。   暗道选在这地方,实在是再好不过。   承光绕到神龛后,打开暗门,取下一盏油灯点亮,将解时雨请了进去。   外面冰冻三尺,暗道中却十分温暖,灯光如豆,照着地上的影子,一步步走了出去。   暗道外面,是另一个天地。   陆卿云的府邸。   干净、宽阔,简单的一眼就能看到底,无处藏身。   陆卿云在屋子里等着她,虽然带着笑,然而解时雨还是看出了他的虚弱。   他坐在太师椅里,上半身往后靠,没有了平常的力量,面孔在往下落,显出了几分疲惫,两只手放在扶手上,也很苍白。   回到这里,他身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将绷带严严实实的黏在了身上,取下来的时候,几乎扒下他一层皮。   疲惫到极致,他的眼皮有了千斤重,沉沉地往下坠,然而他还是想见解时雨。   伸手在解时雨的手心一握,他低声道:“外面冷,下次我去见你。”   他自己的手也是凉的,暖不了解时雨,一握之下,他便松开了。   解时雨坐到了他身边。   她身上有脂粉的香气,也冰雪的气味,冲入陆卿云的鼻子里,让他也跟着洁净起来。   陆卿云见她面含忧色,便打起精神低声和她说话:“以后成婚,你想住在巨门巷吗?”   解时雨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样别人会非议您的。”   巨门巷如今挂着的是“解府”,都知道她住在巨门巷,陆卿云要是住到巨门巷去,就和程宝英一样了。   她不想陆卿云受到非议,陆卿云也和程宝英不一样,不能随遇而安。   陆卿云笑道:“没人敢非议我,巨门巷就很好。”   他知道那座大宅是她一点一点修缮出来的,种了竹子,修了花园,养了三条鱼,里面一点点有了人气,有了欢声笑语。   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愿意送到她面前。   世人非议滔滔,他住不住巨门巷,都不会停止,他又岂会在意。   解时雨也跟着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容:“那再修个小花园出来,南彪和胡邦他们都爱呆在芭蕉园里,好在家里地方大。”   陆卿云点头:“等我回去一起修缮。”   那里会成为“家”。   家从前不敢想,不能想,如今终于可以开始展望了。   他忽然感觉风穿胸而过,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郁,硝烟和鲜血散尽,阳光从外面晒进来,落入到心间。 第三百一十七章 玩伴   在听闻陆卿云在云州城露面后,成王很惊讶。   荒漠是个好地方,能杀人,也能藏人,他并非解时雨所说的坠在她身后,而是比她到的要早。   甚至可以说早的多。   他早早的在荒漠中安营扎寨,并且关注到着陆卿云和徐定风的一举一动。   此时听说陆卿云的消息,他二话不说冲了出去,连帽子都没来得及带,到地方之后两只耳朵都冻得通红了。   对着躺在床上的人,他劈头盖脸就问:“你不是说陆卿云必死无疑?那他怎么还会出现在云州!”   床上的人正是失踪的徐定风。   他笑了一声,笑声成了风箱,整个人佝偻在床上,仿佛是这辈子再也直不起来了。   “我这样必死的都没死,他没死有什么稀奇的,不凡的人,也总该有点奇遇。”   成王冷笑一声:“那你可真是无能,他将你伤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你倒是放过了他。”   徐定风蜷缩起来,捂着伤口吭吭的咳嗽两声:“我放过他?他不死也得丢掉大半条命,我抱着他摔下去的,亲眼看着他脑袋撞上去的,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成王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你可能是那时候伤的太重,得了癔症,他今日在云州城内亲迎五皇子,可没让你儿子占到一点点便宜。”   徐定风差点从床上爬起来:“当真?”   这怎么可能。   陆卿云不一定死的了,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可陆卿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出现,还能亲迎五皇子,他实在没想到。   这么短的时间,一只脚跨进棺材里的人,就能出来呼风唤雨了?   成王比他要更犯愁。   陆卿云一出现,那些有胆量有胃口的徐家军,恐怕也不能再生出胃口来了。   不过——他还有徐定风。   云州早晚会在他的网中,由着云州这张网慢慢收拢,一切就都在他的手掌心了。   他出了徐定风的门,让谭峰将此人严加看管起来,去了盛静那里。   盛静刚刚才睡醒来,出云州后,她就伤了风,病的死去活来,现在才稍微的好了一些,还不敢出去见风。   病了这一场,她比之前还要瘦弱,脸色蜡黄,头发更是稀稀拉拉,穿一身红红的厚棉袄子,勉强衬托出一点起色。   她自己乖乖地戴好帽子,见了成王,便很可怜地瞅着他,细声细气道:“爹爹,我能出去玩吗?”   成王将她抱到膝上,给她的帽子扶正:“你想玩什么?”   盛静虚弱的摇头,并不知道自己想玩什么。   同时他心里琢磨着找人去云州带点什么东西来个盛静玩。   杂耍班子太吵,小玩意儿又太耗费心力,要么干脆买两个稍大点的孩子来,陪着她一起玩好了。   似乎只有最后这个办法比较好。   “你乖乖的,爹爹给你找好玩的来。”   盛静虚弱的点头,心里对此很期待,翌日清早,成王果然送来了两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她没有多少力气,只坐了一下就有些坐不住,歪在大奴身上,她让这两个小姑娘抛羊拐骨,她在一旁看着。   两个小姑娘似乎是极其的惧怕她,哆哆嗦嗦的不敢擅自行动,一举一动都需要她来发话。   晃悠着两条细胳膊,她指挥的有气无力,最后也玩了个索然无味。   她抛下这两个战战兢兢的小玩伴,去睡觉。   两个小姑娘等盛静进里头睡觉后,都悄悄地松了口气,粉衣裳低声道:“这里真暖和。”   屋子里的炭盆烧的很旺,一点都不会觉得冷。   蓝衣裳道:“是啊,我背后都冒汗了。”   两人凑到一起,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捡起来。   粉衣裳忽然道:“她只有一层皮,我看着她都觉得怕。”   蓝衣裳小声道:“从没见过人这么瘦,她是不是有痨病?”   “好可怜。”   “是啊,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以前都不知道这里还住着人。”   两人叽叽咕咕的说着话,忽然感觉眼前多了一块阴影,抬头一看,都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盛静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们,瘦瘦小小的身体里,忽然有一股邪气往外冒。   她指着这两人:“出去。”   声音依旧是细声细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   两个小姑娘被她赶出门外,屋子里很暖和,外面却很冷,站在雪地里,她们的眼泪也冻成了冰珠子。   盛静站在屋子里,静静地看着她们变冷、变硬,变成冰雕。   她想要一个玩伴,但是不是这些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会说她可怕的家伙。   无聊地喝了一口甜汤,她很单调的发出了声音:“你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们,我喜欢陆鸣蝉。”   一瞬间,她很想见见陆鸣蝉,可是心中又有一点胆怯。   胆怯是对解时雨的。   在她的耳朵里,听到的有关解时雨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永远藏在暗处,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随时准备着出其不意,冲出来咬你一口。   陆鸣蝉就是依附在这条蛇身边而存活的。   要是见到陆鸣蝉,她想将他藏起来,不被这个可怕的女人找到。   陆鸣蝉并不知在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人正想着让他脱离苦海,他和赵显玉一起,将徐府逛了个透彻。   徐府花园中,徐定风夫人招待着解时雨和王闵玉,她虽然保养得当,可是一直没有徐定风的消息,终究显出了憔悴。   没有消息,也可能是件好事。   徐康的死,她倒是不难过,横竖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她取出一副图来送给解时雨:“这是慧真大师所绘的《风林图》,我们不能去京城,就当是提前送给你和陆大人的成婚之礼。”   解时雨收下礼物,也收下了徐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副《风林图》,她有幸在海棠春见过。   画上狂风摇木,仿佛一片惊涛骇浪,一颗古木倾倒于地,地上只留下一截残根。   当初海棠春的李茂告诉她,这画是慧真大师专程送给允忠王的,就是要告诫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画随着海棠春的覆灭,李茂的死,早已不知所踪。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陆卿云就是允忠王府遗孤。   没想到辗转反侧,这幅画竟然又到了她和陆卿云手中,就连告诫的意味都是一模一样。   世事倒真是一个轮回。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口蜜腹剑   王闵玉看着《风林图》,咬了咬牙。   徐夫人竟然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了解时雨!   慧真大师是得道高僧,圆寂之前,便心有所感,将常用之物一一烧毁,只有三幅画因为送了出去,没有毁掉。   这就是其中一幅。   送给解时雨,简直是暴殄天物。   “解姑娘得了这样一幅画,想必是爱不释手,”她朝解时雨笑道,“日后你和陆大人成婚,恐怕会有更多的珍藏送到你手中,真是令人羡慕。”   解时雨将画交给秦娘子:“爱不释手谈不上,我对字画一窍不通,就是看花眼,也看不出个明堂,不过夫人一番好意,我代大人谢过。”   说罢,她对着徐夫人缓缓一笑。   前鉴不远,覆车继轨,她不会让陆卿云和允忠王府一样走上覆灭之路。   陆卿云只管执掌西府,效忠朝廷,这些阴暗中的一切,她会去办。   王闵玉并不知两人之间暗潮汹涌,嘲讽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解姑娘若是不喜欢,不如请徐夫人换成银两,听说解姑娘掌管巨财,想必喜欢银钱一类。”   徐夫人笑呵呵的道:“既然送给解姑娘了,就随谢姑娘处置,想换成银两也可以。”   她说着,又说起宴请的事。   宴无好宴,然而不得不请,粉饰太平的事必须得做,而且一天没有彻底撕破脸,一天就得做下去。   徐夫人道:“陆大人来云州之后,府上还未曾去过客,解姑娘不如在他府上办一场。”   陆卿云只在迎接五皇子的时候露了一面,之后便音讯全无。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打探陆卿云的消息,而解时雨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解时雨笑道:“宴客的地方不能太冷,陆大人不喜欢烟火气,还是徐夫人办,才能让五殿下和皇孙宾至如归。”   徐夫人点头:“你说的有理,只是我也精力不济,如今府上妾室即将生产,实在是为难。”   这倒不是骗人,徐定风雄风不倒,有位小妾如今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肚子大的快要爆炸,陆鸣蝉见了都绕着走。   两人谈笑之间,就打了一套太极八卦,王闵玉总算是看出了不对劲。   她跟着来云州,为的是替父亲盯着五皇子,如今五皇子入住徐府,她也得放开双眼,看看徐家会不会和五皇子勾勾搭搭。   宴会不能不办。   女眷和爷们不同,想要得到消息,就只能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寻。   徐府她已经熟悉,对陆卿云的府邸,她倒是充满好奇。   “走到哪里都是冷,”她插在两人中间开了口,“陆大人若是不喜欢烟火气,倒是可以用银骨炭,   我听说这种炭如白霜,燃起来以后,可以用灰糁在里头,上面再用铜丝罩罩着,一点烟气都没有,   只是不知道炭价高不高,若是高的很,解姑娘第一次宴客,可能要破费不少。”   徐夫人笑道:“云州年年都这么冷,炭行的生意也是年年如此,并不出奇,只是银骨炭却没得卖,用稍次一些的银炭也可以,解姑娘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解时雨点头:“可以,既然都是要买,也不必去陆大人府上。”   说着,她转头去看秦娘子:“我们需得化雪才能回京,不能一直在此叨扰,干脆在这里再买座宅子,不必太大。”   徐夫人神情一愣,没想到她会说到去买座宅子。   解时雨一个姑娘的宅子,男人们自然不便登门,就算请了陆卿云,陆卿云也可以不去。   这姑娘,还真是油盐不进。   和陆卿云一样,是块不好啃的骨头。   秦娘子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   徐夫人皮笑肉不笑的道:“不叨扰,你是京城的人,在这里买座宅子,太浪费了。”   解时雨不在意的道:“不会浪费,边关重地,陆大人必定有许多时间在这里,官邸过于庄严,总得有自己的宅子。”   徐夫人听了她的话,气的一口黑血,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她看着解时雨那漫不经心的表情,觉得她好像在说“你们徐家,强弩之末,必将覆灭,云州早晚都是陆大人的”。   甚至解时雨的眼神在她看来,都充满傲慢。   “云州寒苦,我们将军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深的百姓爱戴,就怕你们年轻人吃不了这个苦。”   说完之后,她不等解时雨的伶牙俐齿再反驳她,端起茶杯送客了。   解时雨起身告辞,倒是王闵玉有些犹豫,然而犹豫过后,才在解时雨身后走了出去。   “解姑娘......闲着也是无聊,不如我去你那里坐坐吧。”   解时雨回头看她,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然后停留在她的手上,很客气的应了一声:“世子和皇孙正好也在。”   王闵玉顿时皱眉,岔开了话:“那我还是不去打搅了。”   解时雨看着王闵玉离去,知道王闵玉日子不好过。   几场大雪下来,天越来越冷,可是徐家给她们的炭却不足。   王闵玉的手已经渐渐红肿了。   她有银子,却没有人手可以使唤,又忧心旁人再撮合她和五皇子,处处掣肘,手上都冷出了疮。   可惜解时雨并不打算可怜她。   王闵玉带着路上买的小丫头往回走,回到住处后,将炭火上的灰拨开,露出里面烧红的炭,炭少,屋子里只比外面暖和一点。   火气文弱,白天忍忍还能过去,可到了晚上,冷意能透过厚厚的墙钻到屋子里来,被褥暖不了人,还要靠着人去暖被褥。   第三百一时纵然烧着炭,都没多大的用处。   她冻的和冰块一样,解时雨那里却是温暖如春!   解时雨有银子,有人手,就连皇孙和镇国公世子都围着她转,徐府的人再怎么想表现徐定风廉洁,也不能冻了皇孙。   原本她可以去找解时雨分一点炭,可是陆鸣蝉却像条疯狗,见了她必定要咬上两口。   小丫鬟给王闵玉塞汤婆子:“姑娘,您感觉暖和一些吗?要不要再将炉子搬过来点?徐家分了好些下人用的木炭给解姑娘,他们都没用,要不我去说说,拿一些来?”   王闵玉冻得手脚冰冷,心火却是一冒三丈高。   解时雨的下人都不用,她却得去求。   不就是因为解时雨是陆卿云选中的妻子吗!   就因为陆卿云,不管是皇孙还是世子,全都捧着她,让着她,没有陆卿云,谁能知道她?   真该让她试试没了陆卿云,谁还会这么捧着她! 第三百一十九章 救   王闵玉用汤婆子暖着自己冰冷的脚,深深将火气压了下去。   小丫鬟小心翼翼道:“我听这府上的下人说还会更冷,要不您去县主那里借住上一段时间?”   王闵玉在心中冷笑一声。   她来了几日,也见过白丹,对这位县主心中自有一番见解。   解时雨是小人得志,白丹却是自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做男儿打扮,对男子不服输,对女子更是看不上。   不过白丹对可怜的女子,倒是很愿意施舍几分自己的善意。   可她不想没脸没皮的去装可怜。   她有她的骄傲。   “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冻不死的,县主岂是我能高攀的。”   小丫鬟一时也没了主意,自己将手很靠近炉子上烤了烤,悄悄地在心里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很通情达理的样子,那干嘛又说冷呢?”   王闵玉冷的睡不着觉,又怀着心事,更加辗转难眠,直到子时才蜷缩成一团睡了过去。   徐夫人的屋子里,烧的正是王闵玉所说的银骨炭。   这种炭,王闵玉只是听说,却不知道这是御用之物,怎么可能买的到。   徐夫人也在床上辗转反侧:“开点窗,燥热的很,倒杯热水来。”   立刻有人撑开窗,放下帘子。   徐夫人半坐起来,端着茶杯,心里想着心事,一会儿丫头来报,说那小妾肚子疼,她大手一挥,就将丫头撵了出去。   小妾和小妾生的种都是不值钱的,不值得她都看上两眼。   但是播种的徐定风却十分的值钱。   没了徐定风,他们徐家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就是破釜沉舟,一条就是被陆卿云碾压,从此没落,等再过上十年,这世上就再也没人会记得徐家是哪一家了。   也许连第二条路都走不下去,陆卿云的心狠手辣,她是有所耳闻的,他养的那些狼崽子,也许会将他们剩下的人全都生吞活剥。   想到陆卿云,她还有些陌生,可是想到就住在她家中的解时雨,就真的胸闷起来。   尤其是白天那一番对话,差点将她刺激的老了几岁。   正当她在脑子里自己折磨自己之时,忽然跟着她的老嬷嬷撩开了青色的床帐,一张老脸扭在一起,变得越发老。   “夫人,出事了,您快出来看看。”   徐夫人从床上爬起来,心想还能有什么事,比封疆大吏丢了更大。   等她到了外头,就见外面已经是个灯火通明的样子,虽然明亮,可是却很沉默。   没人说话,管家拿着一叠纸,哆哆嗦嗦的看着她。   “夫人,这是从北城门外,用箭射进来的,说......说将军在他们北梁手中,只要我们打开城门,就可放将军归来,还有许多......”   徐夫人上前将纸扯出来一张,就着灯火一看,大惊失色,差点往后一个倒仰晕过去。   她本就疲惫不堪,仓促之中得知这个消息,难以支撑,只能扶着嬷嬷的手:“快去叫义儿来。”   徐义来的很快,见了这情形,也成了哑巴。   堂堂镇北将军徐定风,竟然成了北梁的阶下囚,这本就已经丢脸,如今徐定风被当成人质,他们徐家脸上,真是彻底无光了。   徐义将手中的纸丢在火中,低声道:“父亲本该自尽的。”   “人活着总比死了好,”徐夫人深吸一口气,“你说的大节、大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办?”   徐家没了徐定风,就是没了牙的老虎。   陆卿云这等魑魅魍魉,只有徐定风这个镇宅的战将才能镇得住。   “我知道,”徐义将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大开城门不可能,我们不能公然的做这个卖国贼,北梁自然也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徐夫人沉思片刻,道:“那就逼陆卿云去救!”   北梁的目的,应该是陆卿云。   风卷着雪片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简直带了点不详的意味。   就仿佛侍卫亲军那帮混蛋正乘风而来,就在外面听着看着,随时准备将他们击碎。   母子二人在风声下靠近,开始窃窃私语,逃避魔鬼的偷听。   半个时辰过后,徐义撑着伞,匆匆出了府门,而徐夫人想了想,又命人去请王闵玉。   她对疑惑不解的嬷嬷道:“王家姑娘,心有不平,必定也会有不一样的见地。”   翌日,又是个雪天,冷的麻木的云州城众人,忽然发现徐府阶前跪了位先生。   是城中学堂的教书先生黄中景。   早起的人慢慢聚拢过来,有人面露诧异,有人手中拿着箭和纸,有人看向徐府半开的大门。   黄中景跪在冰冷的徐府阶前,一人穿的单薄,像个文人书生,身形瘦弱,神情却十分肃穆。   “草民求见五皇子殿下!”   “徐将军多年守护云州,才有云州百姓安居乐业之景,如今北梁在荒漠中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徐将军虽年事已高,却依旧不惧严寒,宁愿粉身碎骨,也要让百姓得安宁。”   “如今北梁人生擒将军,将军必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将军护我们百姓,我们亦要为将军求生啊!”   围在徐府门前的人群,都被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所感。   云州城确实是在徐定风来之后安宁下来的。   “是啊,从前匪贼厉害,屠杀了许多村子,多亏了徐将军带人剿匪。”   有人唏嘘起来。   他们记忆中,徐定风确实称得上镇北将军,只是这战功背后,累着多少无辜人的白骨和鲜血,他们却不知晓。   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拨开人群,跪倒在黄中景背后:“先生高义,学生也和先生一样,请五皇子殿下救将军一命吧。”   紧接着,不断的有人跪了下来。   冷冰冰的石板上,跪下了不少硬骨头。   雪不断的落,落到每个人身上,徐府门前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不断的传进来,递出去,议论不止。   徐义匆匆从府门中出来,见此情形,热泪盈眶,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亲自披到黄中景身上。   “先生快快起来,诸位也都起来,徐家愧不敢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本就是家父该做的。”   黄中景执意不起:“将军对朝廷忠义,朝廷也不能让人寒心啦。”   徐义叹气:“北梁奸诈,想要我们开城门,这绝不可能,家父若是埋骨他处,也是徐家之荣。”   一人道:“殿下身边能人众多,必定能有不开城门,便可将将军救回来的办法,   听闻西府执掌陆大人和侍卫亲军全都武艺超群,若是陆大人能带领侍卫亲军前去,直捣黄龙,大善!” 第三百二十章 抉择   徐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所有的戏,都是为了这一句话。   听闻此言,议论声如同潮水一般,再次汹涌起来。   “是啊,听说侍卫亲军能护卫宫城,肯定各个都是高手。”   “那陆大人能做这些人的头领,也一定厉害的很。”   “对,请陆大人出马!”   “你们见过这位大人吗?我怎么从未见过?”   解时雨的头脸全都在窗扇的阴影中,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传进她的耳朵里。   同时也传到了其他人耳中。   五皇子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心烦意乱,问罗青:“陆卿云可来了?”   罗青摇头:“没有,陆府的门还是紧闭着的。”   五皇子用手压了压怀里的银票,都是徐义巧立名目送来给他的。   “去将陆卿云叫来,”他挥了挥手,“他拿了将印,难道要和个大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罗青点头,起身要走,五皇子忽然又叫住了他。   “等等,我亲自去请他,免得他借故不出,将这烂摊子丢给我收拾。”   他起身要走,又回头给自己加了一件皮毛披风,拿上了手炉。   外面风雪未停,徐府正门口堵的严严实实,他便从后门出去。   解时雨站在垂花门边,看着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五皇子,仿佛冻住了。   她不言不语盯着五皇子的身影消失,慢慢垂下眼帘。   陆鸣蝉傍着她的腿:“大姐,他是不是想让大哥去救人?”   解时雨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皇孙殿下在干什么?”   陆鸣蝉不假思索:“还能干什么,无非就是读书写字。”   解时雨看向他:“你带着殿下去找大人玩吧。”   陆鸣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身就跑去找赵显玉。   徐府门前,有人打开了大门,将五皇子请进去,五皇子领着人走了不过几步,忽然一条人影飞了出来,撞在前面的内侍身上,撒了满地的瓶瓶罐罐。   五皇子惊得往后一退:“怎么回事!”   三风直接从趴变成了跪,略一迟疑:“大人正教我们习武,我去拿伤药了。”   五皇子饶有兴致道:“带路,我去看看。”   这一路走的堪称是漫长,五皇子看向两侧,就见越走越是平凡,白墙看的晃了眼睛,越来越模糊,最后走到了一处冰冷荒凉之地。   围墙外,是一片光亮,这里却是暗沉沉的冷,地上清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处整整齐齐立着一排仪刀,替他们的主人在此处继续威风八面。   五皇子看着朴素到极致的院门,忽然有些紧张:“这里头?”   三风点头。   内侍上前,推开了门。   门刚一打开,里面就有个人半空中落下,“砰”的一声落到了五皇子面前。   五皇子又是吓得一个哆嗦,想也未想,捂住了心口。   院子里的人穿着单薄,身上却腾腾的冒着热气,或蹲或站,都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口。   五皇子看着院中情形,这回是真的紧张了。   院子里没有铺青石板砖,地面夯的很实,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都不会泥泞,摔倒在地,也不会筋断骨折。   正中间站着陆卿云。   陆卿云只穿了一件灰色单衣,吊着左手胳膊,在门打开的那一刻,金理和承光便如同两道影子站到了他身后。   地上躺着个高大魁梧之人,满脸都是鲜血,动弹不得,气息似乎都很微弱了。   教导习武?   他没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面。   陆卿云见来者是五皇子,伸出手去,让承光给他擦干净右手沾染上的血迹,随后领着便领着众人行礼。   五皇子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和恐惧,问道:“陆大人身体不是没好吗,怎么这冰天雪地的还在这里折腾?”   陆卿云个子高,看向五皇子的时候也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闲极无聊,教导下属。”   他示意三风将地上的人拖下去。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既然是习武,何必搞得这么血肉模糊。”   陆卿云点头:“殿下教导的是。”   五皇子在心中怒骂:口是心非!   他冷笑一声:“你倒是潇洒快活,却不知道外面乱成一锅粥了。”   陆卿云伸开双手,承光立刻将披风给他披上:“殿下请到正堂说话。”   走到正堂,承光倒上两杯凉透的茶。   五皇子看一眼一丝热气都没有的茶杯,再看了看陆卿云吊着的左胳膊,真怀疑他是一身的铜皮铁骨。   咳嗽一声,他知道陆卿云不会随意开口,因此先发了话:“徐将军的事,你可都知道了?”   陆卿云很坦然的点头:“知道。”   若是他答一句不知道,五皇子还不会如此生气,可听到陆卿云答知道,宁愿在自家院子里将属下当靶子打,也不肯出去露面,当即气的脸色铁青。   当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   他将心中怒火压了下去:“你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陆卿云低头抚摸茶杯:“听殿下吩咐。”   五皇子脑袋一片空白,没有吩咐可言。   此事已经大大超出了他意料之外,救和不救,无法抉择。   不救,朝廷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救,谁去救?谁能救?   哪怕徐定风现在就死,他们也最好将尸体带回来。   他暗想:说的好像徐定风的生死,是由我掌握一般,其实真正拿捏着徐定风性命的是北梁,还有你陆卿云。   “陆大人,此事就交给你,”五皇子起身,“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将徐将军给救回来,平定城中民意,免得父皇劳心。”   陆卿云站起来恭送他:“是。”   送走五皇子,他又坐回原位,在纷飞的雪片下看他的刀。   刀很利,削铁如泥,擦拭的时候也要十分小心。   他用一只手专心致志的将刀擦拭干净,向后一仰,刀面上的寒光就落到了他脸上。   看着头顶上的藻井,他陷入沉思。   金理和承光,不管是哪个,都锐不可当,可是要悄悄潜入龙潭虎穴,杀了徐定风,带回来尸首,却是不够。   若是尤铜在,倒是可以和吴影配合,吴影稳重,尤铜灵活,只是两个人都不够狠。   金理够狠,却执拗,不通情感,只要收到命令,哪怕是以命换命,也要完成。   放他出去,若是无人压的住,恐怕得给他准备好棺材。   他手下的人,没有压得住金理的。   只能他去,避开耳目,悄无声息地将救改为杀。 第三百二十一章 来的正是时候   陆卿云的沉思,不过是片刻。   片刻之后,陆鸣蝉就从正门跑了进来,扑到陆卿云身上,迎风摇曳,扭成了一条活龙。   “大哥,徐家的人鬼鬼祟祟在外头盯着!”   陆卿云拍了拍他的屁股,将他从膝盖上拎下去:“不是鬼鬼祟祟,是光明正大。”   防着他摸出去,杀了徐定风。   他说完端正而笔直的站了起来,对赵显玉道:“皇孙殿下。”   赵显玉不能像陆鸣蝉那样缠着他,只好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两只眼睛不住地往陆卿云身上飘。   陆卿云笑道:“殿下稳重不少。”   赵显玉听了他这句夸赞,越发的不好意思,抿着嘴轻笑,觉得陆卿云夸他一句,比其他人夸他一百句都要中听。   陆鸣蝉叉着腰,扯着嗓门不满:“大哥,难道我不稳重吗?我在京城里也办了很多事。”   赵显玉瞪他一眼:“你像个猴。”   陆鸣蝉哼了一声,决定不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大哥,徐家外面乱七八糟,都在说要你去救他,刚才五皇子过来,是不是也为了这件事?”   陆卿云看着赵显玉点头。   皇孙——来的正是时候。   赵显玉小心翼翼问陆卿云:“陆大人答应了吗?”   陆卿云点头。   “不行,”赵显玉急的连忙摆手,“这一定是北梁的陷阱,就是为了将大人引出去,然后合力击杀,云州已经失去徐将军这位主帅,要是大人再出事,岂不是正合他们的意,   又或者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大人一走,他们立刻攻城,到时候城中一个主帅也没有,就是任人宰割。”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他的头脑已经相当的缜密,迟疑片刻,又道:“陆大人,您不能驳斥五叔,但是您心里也不赞同对不对?”   陆卿云平静回答:“是。”   赵显玉低声道:“如今到处都是盯着您的眼睛,您只要出门,就会被人盯上,最后只要徐将军没有活着回来,都会算到您头上,   不如您确认好徐将军所在之后,借几个人给我,我和鸣蝉可以出去,尽力去救徐将军。”   陆卿云微微府身,靠近赵显玉:“殿下,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不能冒险。”   “不算冒险,”赵显玉很认真的想了想,“您身边的人,一定能够护我周全,而且鸣蝉机灵,我正好可以历练一番。”   这是他能想出来最好的解决办法。   陆卿云看着小皇孙头顶的金冠,很好脾气的一笑:“殿下的安危,自然是无虞的。”   赵显玉在他的目光中一阵激昂,忍不住拍着胸脯道:“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皇爷爷问起来,我都会担着的。”   陆卿云应了。   他看着皇孙极力端正着自己的身形走了出去,陆鸣蝉陪着他出去,又一路小跑着溜了回来,捡起自己“忘记”的帽子。   “大哥,我真的要去救徐定风啊?”   陆卿云平平静静的教导他:“既然有人担着,那就索性都杀了。”   “我知道了,”陆鸣蝉压低声音,拍了拍胸脯,“大哥放心,我一定能办妥的,等有了位置,我们就出发。”   他没留意陆卿云所说的“都”字,又凑到陆卿云耳边:“那个金理就不要跟着我们去了,我害怕。”   陆卿云点头,看着陆鸣蝉蹦蹦跳跳的离开,再次坐下,一口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苦茶。   喝完两杯茶,黄浩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跪倒在地:“大人,他......咬舌自尽了,属下、属下忘记将他的下巴卸下来......”   刚才拖走的人是好不容易抓到的北梁细作,所谓的教导习武,不过是随口一说。   他一死,成王的去处,又成了迷。   “蠢货!”陆卿云起身抬腿,将他踢翻在地。   黄浩脑子里嗡嗡作响,翻身再次跪下,来不及去摸鼻子里涌出来的热血,吓得心头一阵剧烈跳动,连头也不敢抬。   他极力稳住自己,避免打颤,然而心在胸腔里跳的七上八下,几欲从口中出来,根本无法镇静。   茫茫然中,他听到陆卿云说:“将这条线再给我仔细的捋清楚,否则你就去替成王死。”   他只敢点头,惶惶然地退了出去,一退再退,直到陆卿云再也看不见他的地方,才默默扫去身上灰尘,出了口大气。   这一关算是过了,而且只是挨了一脚,并没有伤筋动骨,算得上是全身而退。   只是要再次找到线索......   他不敢多想,脚步匆匆出去办事。   陆卿云一思索,擦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从暗格中取了一个红漆木盒,就这么拿在手中,走入雪地,大步进了暗道。   匣子和匣子里的东西,约有一斤重,陆卿云拿的毫不费力,一头钻入徐府的小佛堂,承光和金理紧随其后,将暗门仔细掩好。   佛堂不大,容不下他们这三位煞神,陆卿云从佛像背后绕出来,没多看一眼。   有了真观音,自然不必再看这假观音。   临近解时雨住处,听到了女子嘈嘈杂杂的声音,他便站住,停到了高墙落下的阴影中。   解时雨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尖锐哭声。   是徐定风那位肚子大的快要爆炸的小妾,受人点拨,前来哭求解时雨,请她出面,让陆卿云去救一救徐定风。   徐府外面是男人的战场,后院也是女人的战场。   烦人,但是有效。   小妾哭的声嘶力竭,令人替她捏着一把汗,怕她将肚子里的孩子哭了出来。   解时雨不言不语,慢慢的吃一块点心,吃完一口再吃一口,同时慢条斯理的观察着在座众人的神情。   小妾不必说,已经嚎啕成了一只大号的蛤蟆,既聒噪又丑陋,王闵玉坐在一旁,似乎是对小妾心有同情,却又害怕谁的余威不敢发话。   王闵玉对面,坐着她请来的贵客,白丹县主。   白丹坐立不安,徐定风可恨,身怀六甲的小妾却可怜,然而为了个小妾将陆卿云推到火坑中去,也不可能。   王闵玉将点心碟子往解时雨旁边推了推,小声道:“解姑娘,要不你就去给陆大人递给话……”   话未说完,白丹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桌子:“别嚎了!”   小妾吓得一个哆嗦,眼泪含在眼眶里,不知所措的看着白丹,哭的太久,除了那个肚子快要爆炸,眼珠子也即将爆炸。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丹的举动将王闵玉吓了一跳,随后心中窃喜。   她让徐夫人请白丹来,就是看中白丹对可怜人心有不忍,能仗义执言,看来她没看错。   然而出乎她意料,白丹气势汹汹的盯着解时雨:“你不许去找陆大人,让他出城去救人,听到没有!”   解时雨咽下口中的点心,淡淡一笑:“好。”   这是个无波无澜的笑,是在敷衍,其他人看出来了,白丹自然也看出来了。   她僵在一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向小妾。   小妾虽然哭号的没了形象,但是样貌很出众,眼睛尤其大,长睫毛上挂着泪珠,樱桃小嘴红彤彤的,凭着这个样貌,就算哭倒城墙,也能楚楚可怜。   白丹看的不忍心,让人将小妾扶起来:“陆大人还要守城,怎么能擅离职守,要是北梁再来个调虎离山,这满城的百姓岂不是都要遭殃。”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骂大眼贼。   但凡眼睛大的都不是好东西,连同陆卿云在内,全都会蛊惑人。   王闵玉一愣,没料到白丹竟然会站到解时雨这一边去。   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白丹其实是站到了陆卿云这一边。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她低着头,听小妾絮絮叨叨的求白丹,听了半晌,才轻轻道:“县主,您和陆大人是生死之交,感情深厚,自然不会让陆大人前去冒险,   不过您若是能去找陆大人,请陆大人想想办法,陆大人一定会答应吧。”   说完,她看向解时雨。   感情面前,从来都是要独占,解时雨难道还能这么不动如山?   解时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反而笑着看了一眼白丹。   白丹被解时雨这么一笑,顿时有种心事被人拆穿之感,恼羞成怒的瞪向王闵玉:“什么感情深厚,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和陆大人是生死之交没错,但是没有别的私情!”   王闵玉点头:“我说的自然是友情,县主您也看到了,现在民情汹涌,若是陆大人没有所为,只怕对陆大人的名声也不利,   解姑娘,你说呢?”   于是众人的目光全都向了解时雨。   解时雨端坐着,手里拿着点心,简直可以将那点心吃到天荒地老。   “我是小女子,只知绣花,这等家国大事,我心里糊涂,事关徐将军的生死,我更不敢妄言。”   白丹对她面不改色的撒谎感到十分气愤:“你还只知道绣花......”   解时雨打断她:“县主觉得我除了绣花还会什么?我倒是不如县主,对从前的忠仆,也能......”   白丹登时站起来,猛地往她那里走两步:“你不许说!”   解时雨笑道:“县主自己想一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您在京城,除了干涉我和陆大人的婚事,可曾干过什么正事?”   白丹涨红了脸,眼睛里几乎喷火:“我没有干涉你们的婚事,我与陆大人是君子之交!”   王闵玉和小妾都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虽然不明白他们是在打什么哑谜,可也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和睦。   小妾本来就是迫不得已,硬着头皮来哭,此时听到白丹和解时雨阴阳怪气互相嘲讽,更是头皮发麻,连哭都哭不下去了。   王闵玉是昨夜受了徐夫人的召唤,请她出个主意。   她思来想去,决定借解时雨和白丹去向陆卿云施压。   方才她说白丹和陆卿云感情深厚,就是希望解时雨能够拈酸吃醋,去证明自己和陆卿云才是感情深厚。   没想到施压不成,这两个人先剑拔弩张起来。   虽然她很想知道那些没说完的话里藏了什么,但看白丹脸色,她知道还是回避为好。   正巧这时候有丫鬟过来续茶水,在外面滑了一跤,王闵玉连忙道:“我出去看看。”   小妾也匆匆跟了上去。   没了旁人,白丹退回椅子里,脸色恢复如常:“你在京城兴风作浪,到这里怎么把手段藏起来了。”   “用不着,自然就藏起来了,”解时雨依然是笑。   白丹哼了一声:“这件事你别去和陆大人说,我来想办法。”   解时雨端起茶杯,声音又冷了两分:“县主还是深闺绣花比较好。”   “绣花?”白丹嗤笑一声,“谁爱绣谁去绣,男儿能做的事,我照样能做。”   解时雨喝一口温茶,认认真真看着她,“做女子并非羞耻之事。”   白丹瞪着眼睛看着她:“不羞耻,只不过不自由,你看你,背地里坏的流油,表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我只不过是把你不敢做的做了而已。”   解时雨笑了笑。   白丹蔑视女子的一切,却又身为女子,便已经是最大的不自由。   她忽然问白丹:“县主杀过人吗?”   白丹翻了个白眼:“当然杀过,从北梁回来,一路上都在被追杀,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解时雨摇头:“我是说您主动去杀过人吗?”   白丹糊里糊涂的看着她:“什么意思?”   解时雨含笑:“你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跪着的那位先生吗,那位先生你说会不会是北梁的细作呢?否则怎么会让陆大人去赴陷阱?”   “绝对不是,”白丹有些得意,“当初回来到云州,这里的人陆大人就已经理过一遍,这个教书先生没问题,他应该是徐家请来的。”   解时雨再次摇头:“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他是不是细作,又有什么关系。”   白丹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未尽之意,也从她的目光中听出了浓烈的杀意。   “你让我杀了他……”   “杀鸡儆猴,”解时雨温和一笑,“况且这样的先生,教书育人,真是误人子弟。”   白丹张着的嘴,能塞的下一个鸡蛋,感觉是掀开了一层面纱,见到了解时雨的一角真面目。   她半晌没说话,见王闵玉前来,起身便走,走了不过两三步,她又转身回来:“我偏不听你的!”   对着解时雨放了狠话,她这次真的气冲冲的走了。   这一场小聚不欢而散,等所有人都离开,陆卿云才走了出来,食指在门上轻扣:“我来吃饭。”   解时雨听到他的声音,回头一笑:“您在外头拈花惹草,饿您一天。”   陆卿云笑了一声,大步走过来,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桌上:“饭钱。”   又伸手给解时雨戴上帽子。 第三百二十三章 喜欢   “簪子?”   解时雨好奇地坐下,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只八寸长的黄铜袖箭。   陆卿云倒上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待她喝了两口,又收回手一饮而尽。   两人坐在一起,衣袖相叠,解时雨衣服上有金丝银线,华丽考究,衬得陆卿云的衣裳深沉似海,稳稳的托住了这一团灿烂辉煌。   解时雨将袖箭握在手中:“这个东西……”   “三十步以内无虞,”陆卿云取过来,教她辨认,“箭簇重,原本每一简能装箭十二支,我改了之后只能装三支,方便你用,缚在手臂,拨动蝴蝶片,就能引发机括。”   解时雨认真收起来:“您是担心徐家会反?”   陆卿云一边回头催秦娘子的饭菜,一边道:“不担心,给你玩。”   解时雨便不再追问,转头也对秦娘子道:“我想吃个荷包蛋。”   饭菜摆好之后,陆卿云端着一大碗米饭,吃的又快又利落,将解时雨剩下的一点米饭也吃了,又在火堆里搪了两个红薯。   火光温暖,让他们两人从里到外都很暖和。   陆卿云有点困,也有点累。   倦怠并非是现在才出现的,而是一朝一夕积攒在心中,直到此时,才流水一般往外泄。   从京城到云州,从云州到荒漠,几十年的光阴,他似乎从来没有停歇过。   而解时雨,他还记得初见时她的慌乱和眼泪,那时她为了婚事而挣扎,如今却已经成了他的后盾。   为了他给她的举手之劳,她却用尽一切来还。   他眼皮往下坠,朦朦胧胧听见吴影的声音,似乎是要进来,有急事禀报,却被金理无情地拦住了。   陆卿云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后他睁开眼睛,看着解时雨蹲在门口,正用火箸扒拉火盆里的红薯。   火盆起了灰尘,糊到解时雨脸上,她打了个喷嚏,擦了下眼睛。   食物的香气混在灰尘中,滚烫诱人。   她将火箸递给秦娘子:“还是你来吧。”   秦娘子正要去接,陆卿云就从解时雨背后出来,半道将火箸劫去:“我来。”   他弯了腰,声音就在解时雨耳边响起,解时雨感觉耳朵有点发烫,连忙低下头去。   秦娘子识趣地站远了。   陆卿云接过火箸,将红薯翻出来,轻巧一夹,放到秦娘子准备好的绢布上,拍去灰尘,扒开一半的皮递给解时雨。   解时雨接在手中:“您见着皇孙了?”   陆卿云将另外一个红薯也掏出来,向她一笑:“原来是你支过去的。”   解时雨低头尝了一口红薯:“您如今是万众瞩目,不能轻举妄动,皇上对皇孙寄予厚望,历练一下也无妨。”   陆卿云点头:“有他兜底,我便可以放开手脚,不过我还得借吴影用一用,我把金理留给你。”   金理站在不远处,闻言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气鼓鼓地不动。   解时雨对着金理一笑,觉得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执拗的只认一个人。   “吴影没找到徐将军,倒是找到了成王活动过的痕迹,正好您可以问他。”   陆卿云将红薯三两口吃了,抽出帕子一抹嘴:“好,杀了他们,云州就太平了。”   “您要走了?”   “皇孙殿下等着我告诉他北梁的踪迹,”陆卿云侧过身,手指擦过解时雨脸上的灰尘,并且在她眉心用力一吻,“小花脸。”   不等解时雨害羞,他已经起身,从承光手中接过披风,抖开系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解时雨看着陆卿云的背影,觉得自己像是一团冰雪,要在陆卿云的温暖中融化。   陆卿云从徐府的小佛堂回到自己家中,又从正门往外走。   正门外除了徐家人光明正大的盯梢,其他人并不敢来此露面,倒是陆鸣蝉在外面和几个小孩踢球。   见了陆卿云,他连忙抱着球跑了过来:“大哥你去哪里,我给你赶马车。”   陆卿云对他一笑:“不必,跟皇孙殿下去玩吧。”   “他在找师傅学两招,”陆鸣蝉连忙道,“本来他要拜你为师的,可你太忙了,我能帮你点忙吗?”   陆卿云想了想,温和道:“去盯着县主吧。”   “领命。”陆鸣蝉昂首挺胸,站的笔直。   陆卿云迈步上了马车,将吴影也召了进去:“成王在哪里。”   吴影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张图来:“大人,舆图。”   陆卿云接过打开,将吴影标注的几个点一一扫过,随后将图扔开,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找到具体的位置,给皇孙送去,再将皇孙要去救徐将军的消息,透露给五皇子和徐家。”   “是。”   陆鸣蝉也丢开球,用兔毛帽子将脑袋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随后像个四处游乐的大孩子,去盯白丹了。   白丹正在大街上边走边和三风说话,手里拿着马鞭,并未骑马。   “三风,以后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三风很认真的想了想:“我这条件,有人肯嫁就不错了。”   白丹皱着鼻子:“你也太看低自己了,如今你这条件难道不好?娶个官家姑娘也绰绰有余。”   三风摆手:“没有。”   白丹忽然又问:“你看大人和解时雨,相配吗?”   三风又很认真的想了想:“我不知道相配不相配,不过大人难得见一次解姑娘,每一次见解姑娘,他就和气不少,   我们刚到云州的时候,大人夜行到徐家,在徐家佛堂里看到个观音像,看了许久,眼神看起来很思念......   大人多冷漠的一个人,我从没见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当时徐家护卫察觉到动静,已经进了三十步之内,我想提醒大人,却被他身边的护卫拦住,   后来为了离开,还弄出了大动静。”   白丹一愣:“你是说,徐府那一次捉拿刺客,其实是大人闹出来的?”   三风点头:“侍卫亲军中有人说大人想娶解姑娘,是因为解姑娘身后没有任何势力,不过我觉得大人肯定很喜欢解姑娘,只不过大人不善言辞,所以旁人不知道。”   白丹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准备去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三风一席话,让她这个做贼的人忽然清醒过来。   原本就是梦幻泡影,现在更是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她想哭,想和小妾一样撕心裂肺的嚎啕,想让眼泪也变成冰珠子,然而她抬起头,极力的将眼泪憋了回去。   哭哭啼啼,那是小女子才做的事。 第三百二十四章 开端   白丹在热闹的街头一再的陷入沉默。   她很想扇自己一个耳光,将自己扇到北梁去,继续做她的女细作。   当然,陆卿云也最好永永远远的耽搁在北梁,论兄弟也好,论朋友也罢,始终都在她身边。   然而世上只有时光是不会停留的。   到最后她自己都痛恨自己这份儿女情长,转头对三风道:“我有件事要去办。”   三风一听说她要去办件事,整个人就紧紧绷了起来,而且毫不掩饰。   白丹迈开步子:“解时雨让我去杀了那个破教书先生,杀鸡儆猴。”   三风大松一口气:“原来是解姑娘的差事。”   “什么叫差事!”白丹回头怒瞪他,“她也配差遣我,不过是正好我和她意见相同罢了,这教书先生满肚子废话,在外面败坏大人的名声,说不准就是个细作!”   只要白丹不是出去惹是生非,三风就可以唯唯诺诺,像个小鸡崽子似的点头:“是,您和解姑娘都是高见。”   白丹听了他的言语,用力一甩手里的马鞭:“放屁!”   她怎么会跟解时雨这个只知道嫁人的女子一个见识。   三风心想你老老实实的,别说放屁,就是让我嘴里喷粪我也忍了。   杀人放火,总不好光天化日,夜正浓时,白丹出了门。   与此同时,赵显玉和陆鸣蝉也打马出北城,身后跟着吴影和承光,再往后,则是数不清的尾巴。   赵显玉在夜色中冲锋,打的马屁股“啪啪”作响,不肯落后于陆鸣蝉。   陆鸣蝉十分灵活,在马背上嘻嘻哈哈,时快时慢,逗得赵显玉上气不接下气。   吴影和承光跟在后面看着,一言不发,最后在赵显玉摔下马背之时,才跃上前去,将人捞了起来。   地上积雪很厚,赵显玉摔出来一个大坑,除了冷和痛,他还很丢脸。   陆鸣蝉也跟着下了马,掰过赵显玉的小脸看了看,又捏开他的嘴看了看他的牙齿和舌头。   并没有牙齿磕着舌头,他就松开手:“没事。”   赵显玉使劲推开他,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冷着脸道:“你回去吧。”   他再没脾气,也知道陆鸣蝉是在逗小猫小狗。   而且他现在是真的心慌意乱。   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第一次去办这样的大事……   在知道徐定风所在后,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收回自己的豪言壮语。   “我这不是不稳重嘛,”陆鸣蝉嘿嘿一笑,跟个赖皮鬼似的,“殿下,我都跟着你去卖命了,你还跟我计较,要不是你要来云州,我现在还跟老郑在家里绣花儿呢。”   赵显玉无言以对,只能在陆鸣蝉腿上狠狠踢了一脚。   不过陆鸣蝉的插科打诨,让他好受了一些。   “我们去办正事,你不要总是嬉皮笑脸的......”   陆鸣蝉悄悄团了个雪团,抢了赵显玉要说的话:“你一到云州就没个正形,程宝英教的你都忘了?你再这样,以后就留在云州做个纨绔世子吧。”   说完,他哈哈一笑,将雪团盖在赵显玉脸上:“小老头,难得有你撒欢的机会,你还不珍惜,别教训我了!”   赵显玉猝不及防,被雪糊了满脸,呸了两口,从地上抓起来一把雪要塞到陆鸣蝉脖子里。   陆鸣蝉灵活躲开,打打闹闹的上了马。   上了马背,两人并排而走,陆鸣蝉心想徐定风要是还活着,赵显玉恐怕真的会救人,到时候他得想办法背着赵显玉,杀了徐定风才行。   正在他想的入神时,忽然凌空一支箭破空而至,他不假思索的一把将赵显玉按了下去,随即勒马,抽出了匕首。   吴影和承光纵马上前,抽刀出鞘,承光留在他们身侧,吴影则前去查看情况。   陆鸣蝉毫不犹豫跟了上去,并且叮嘱赵显玉:“你别动。”   过了半晌,两人回来。   陆鸣蝉满脸轻松:“没事,是从北梁回来的商队,以为我们是劫道的,你看这小人,会打跟斗。”   赵显玉这才发现他身上多了个小口袋。   “你也太天真了,”他一本正经道:“本就不许通商,这样来回,中间可夹带的东西太多了,既然只是个商队,你怎么去那么久?”   陆鸣蝉只当没听见,拉着缰绳,马蹄子在雪地上蹭来蹭去,片刻之后他才催着马往前走。   空气中到处都是冷冽的气味,掩盖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马蹄蹭过的地方,留下暗红色的印记。   天真,究竟是谁天真?   赵显玉跟在他身旁,感觉陆鸣蝉从镇国公世子,彻底变成了个野小子,身上带着蓬勃的血性,随时可以干翻一切。   不仅如此,他还够狠,够机灵。   难怪解时雨和陆卿云都喜欢他。   想到这里,赵显玉忽然问:“你打算怎么溜进去?”   陆鸣蝉笑嘻嘻的,举着那一口袋稀里哗啦的小玩意儿:“就凭这个。”   成王能在北梁赫赫有名,又闹出这么多的事情,足可见相当的有见识。   他还不同于一般的王爷,他手里握着重兵,对北梁忠心耿耿,北梁朝廷也放任他调动大军。   他带走徐定风,又传信到云州,所在之处想必也是相当的严密,守卫森严,他甚至有自信能够抓住陆卿云。   然而如此严密的驻地,却有一个破绽。   那就是盛静。   陆鸣蝉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目的,杀了徐定风,现在他给自己增加了一个目的,就是“阴”成王一把。   他要带走盛静。   至于赵显玉的作用,他觉得是做个事后的挡箭牌罢了。   不过陆鸣蝉和陆卿云之间,只有一个陆字相似,要穿过重重阻碍,做成这两件事……   陆鸣蝉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冷脸护卫,心想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死士来。   活着去,活着回。   赵显玉没想到自己只是个摆设,想到自己要去的龙潭虎穴,尽可能的让自己从容些。   四人快马加鞭,在临近天亮时,停了下来,吃饱喝足,掩埋火堆,弃马徒步前行。   积雪难行。   赵显玉只走了一小截,就掉到了坑里,积雪没有被他老成的表情所蒙蔽,直接埋到了他的脖子上。   吴影将赵显玉背上继续前行。   陆鸣蝉也缠着承光背他。   除了金理,他连皇帝都不怕。   雪原上要辨认方向和距离,凭借的是月亮、星星、太阳,以及地上可以看到的任何东西。   越走,地上的尸骸白骨,渐渐消失,开始变成有规则的枯木。   虽然还未见到营地,但已有壁垒森严之感。 第三百二十五章 出师未捷   赵显玉没想到自己头一次干大事,所遭遇的第一道难关竟然是寒冷。   先是雪从他脖子里钻进去,之后又落在了他衣服上,被身体的温度一暖,融化成水,又结成冰,循环往复。   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沉静,心里什么也没想。   并非忽然有了佛性,而是冻到麻木了。   他甚至不敢活动腿脚。   脚抬起再落到地上,这种平平常常的动作,竟然也会带来从脚底蔓延到腿部的疼痛。   要是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他抬头看向陆鸣蝉。   陆鸣蝉正顺着吴影和承光扔下去的粗麻绳,攀登上了冰雪铸造成的城墙,骑在墙头上使劲搓手,随后纵身一跳,被吴影接住,拎着放下。   “嘶”的一声,他吹了吹通红的手掌,又使劲一跺脚,顿时痛的龇牙咧嘴。   等这一阵疼痛过去,他抬头张望,就见四周还是空旷的很,甚至连起伏的雪包都没有,一切可以遮挡视线的东西都被人为移除了。   房屋在他们眼里缩成了一一个个黑色的小点,外面必定是守卫重重,他们只要靠近,就会被立刻发现。   除非他们大开杀戒,否则就没办法进去。   赵显玉低声道:“总不能杀进去吧。”   陆鸣蝉继续搓手:“用不着这么小声说话,这里只有我们。”   赵显玉仍然很谨慎:“小心为上。”   陆鸣蝉龇牙笑了一声,随后忽然仰头放出一声长啸,学了一声狼叫。   “疯啦你!”赵显玉吓得一个哆嗦,跳起来去堵他的嘴,却被陆鸣蝉按下。   陆鸣蝉再次发出狼啸声,啸完之后,他得意的冲赵显玉道:“这不就能混进去了?”   两人一组的护卫听到狼啸的声音,飞奔而至。   吴影和承光成了护卫,陆鸣蝉和赵显玉两脚勾住马鞍下面的踏脚,用手挽住两侧垂下来的绳索,藏身马腹之下。   天已经亮了,雪光白的刺眼,一片眩目,无法直视,护卫们会将闭眼睛的时间延长,以免眼睛受损,更不会去看马腹下面。   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潜了进去。   随着陆鸣蝉四人将这里撕开一道口子,越来越多的人也随着这道口子潜伏而入,甚至将这条口子越撕越大。   陆鸣蝉和赵显玉在无人之处从马腹下出来,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   “我们......”   陆鸣蝉的话戛然而止。   角落里钻出来一个小人,正瞪大眼睛张望着他们,垂着个无力的脑袋,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   原来是陆鸣蝉要找的盛静。   凭她的身高,确实正好看见马腹下面藏着的人。   赵显玉犹犹豫豫地看向陆鸣蝉:“要不要......”   杀人灭口。   陆鸣蝉轻轻摇头,转头去吴影和承光,才发现这两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他嘘了一声,蹲下身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水银小人,捧在手中:“过来。”   盛静慢吞吞、病恹恹的往前挪步,走一步颤一颤。   挪动到陆鸣蝉面前,她自然而然的伸出小手,细声细气道:“小哥哥。”   陆鸣蝉连拖带抱的将她搂在怀里:“你的那位女壮士呢?”   盛静垂着眼睫毛:“睡着了。”   陆鸣蝉身处虎狼环伺的险境,很有急智,当即小声道:“我们来找你玩,你看我带了许多好玩的东西给你。”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给赵显玉。   赵显玉一点就通,上前拿起布袋子,打开给盛静看:“我们悄悄来的,你别声张,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可就惨啦。”   盛静本来十分孤单,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如今一见到陆鸣蝉和赵显玉,脸上也有了笑容。   喜笑颜开的低头去看那一袋子零碎,她对他们来的目的并不在乎。   嗅着陆鸣蝉身上清新的野草气味,她一扫往日病入膏肓的神情,脸上有了孩童的光彩。   “去我屋子里,没人看见。”   陆鸣蝉点头,由着她小嘴巴巴的指路,两只眼睛四下乱转,将四周情形一一看在眼中,想知道哪里才是关押徐定风的地方。   “转过去就到啦。”盛静因为高兴,连声音都跟着扬了起来。   就在这时,从前方传过来一阵嚎啕之声,是个中气十足的小男孩嗓音,由远及近,夹杂着追赶的声音。   小男孩跑的很快,迈着自己两条短腿,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了过来。   后面跟着的是大奴。   赵显玉心里一紧,下意识的抬头,就见陆鸣蝉抱着盛静,挡在了他前面,将他严严实实的遮住了。   小孩痛哭流涕的跑到他们面前:“呜呜,快跑,这里有妖怪,会把你们变成冰人!”   不等他再说话,大奴粗壮的,少了一根手指的手伸了出来,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他给逮住了。   小男孩吓得头也不敢回,用很粗犷的继续哭号:“呜呜,有怪物......”   盛静变了脸色,将脸埋进陆鸣蝉怀里。   大奴见状,便拎着小男孩往回走,小男孩被她拎的双脚离地,像个螃蟹似的挣扎扭动,试图继续逃跑。   很快,这一大一小就快步消失在盛静的眼睛里。   陆鸣蝉手心都是汗,他故作轻松的问盛静:“这不会是你兄弟吧,还是从外面买回来陪你玩的?”   盛静摇头:“不是,是大奴的。”   “女壮士生的?”陆鸣蝉吓了一跳,“难怪嗓子那么粗,以后岂不是能长到城墙那么高?”   盛静被他逗笑了:“真的有人有城墙那么高吗?”   陆鸣蝉在她的指挥下继续往前走:“无奇不有。”   三人到了盛静的住所,然而一进门,赵、陆二人就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向院子里。   里面放满了“雪人”。   大大小小,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雪人,男女不一,或跪或站,全都是和赵显玉差不多的大小。   有的已经积满了极厚的雪,有的却还能从薄薄一层雪下看到五官。   痛苦而茫然的面目,直到来年开春,才会随着冰雪融化而腐烂。   想到方才胖小子所哭号的话,赵显玉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陆鸣蝉也是头皮发麻,感觉两只手抱着的已经不再是个病歪歪的小女孩,而是个幼小的魔鬼。   他感觉手好像都被魔鬼给侵蚀了,隐隐作痛,然而动一动,又还完好无损。   “他们欺负我,”盛静趴在陆鸣蝉肩膀上哽咽,“你们也会欺负我吗?”   陆鸣蝉心想这回真是大意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找到   世上既然有人天真无邪,自然有人是天生的坏种。   “不要怕,”陆鸣蝉不知道这三个字是说给谁听的,“我会保护你的。”   盛静将自己挂在他身上,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赵显玉打了个寒颤,感觉盛静这一声哼的有点惊悚,而陆鸣蝉也是胆大,竟然还能将这小号的魔鬼抱在手里。   他小声问:“进、进去吗?”   盛静看了他一眼。   庞大的灵魂在她纤细幼小的身体中左右冲击,嫉妒的火焰燃起,是对着赵显玉去的。   她想:“让天上的雪把他砸死吧!这样陆鸣蝉就是我一个人的玩伴了。”   陆鸣蝉两只手都僵硬着,两条腿没有往里面走。   咽下一口唾沫,他努力做出一副大哥哥的面孔:“这地方太窄了,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教你抽陀螺。”   盛静歪着脑袋,眼睛里放出一点点淡淡的光,扯起嘴角:“徐将军,徐将军那里。”   陆鸣蝉慢慢瞪大了眼睛。   盛静咳嗽两声:“我带你们去,你会留下来吗?”   陆鸣蝉毫不犹豫的点头:“可以。”   不会实现的承诺,不需要思考,可以脱口而出,这他早就懂了。   盛静嘻嘻的笑了一声,又开始指挥他们往外走。   陆鸣蝉迈步向前走,用眼神勾住赵显玉,让他紧紧跟上。   两个人的衣摆擦过堆积在路旁的积雪,走的悄无声息,热气从鼻孔里喷出来,形成一团一团雾气,奇形怪状。   盛静搂着陆鸣蝉的脖子,又漠然地看了赵显玉一眼。   尽管赵显玉比陆鸣蝉对她要客气的多,但她就是不喜欢。   在她看来,赵显玉一种对生命的漠视,高高在上,因为看的太高太远,失去了有趣的那一部分灵魂。   出于本能,她更亲近陆鸣蝉。   陆鸣蝉诡谲狡黠,然而像个小太阳,暖烘烘的。   成王这里一分为三,一份是成王活动的地盘,一份是关押徐定风的地方,一份是盛静的地盘。   成王和徐定风的地方是固定的,盛静的地盘却可以无限扩大,她可以走到任何地方去。   徐定风的住处重兵把守,然而看到盛静,全都和瞎了一样。   徐定风正在院子里艰难散步,见到盛静,心里的疼爱便洋溢出来:“哈!小丫头,你今天怎么来了?”   他一步步走的小心翼翼——和陆卿云的打斗,让他的腿脚也不灵便了。   他的身躯也缺乏力量,从前是山,现在是一堆碎石,大块大块的垒着。   目光对上陆鸣蝉和赵显玉,他抬起粗壮的手臂,摸了摸盛静的头发。   “这两个倒是我的熟人,莫非你们是来杀我的?”   赵显玉摇头。   陆鸣蝉似笑非笑。   “哈哈”笑了两声,徐定风晃动着自己高大沉重的身躯,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鲁班锁,递给盛静:“我的家传,拿去玩吧。”   说完,他就晃晃悠悠的进了屋子,声震屋宇:“好日子到头咯!”   他这一声非常的嘹亮,不是他这病弱之人能发出来的,所有护卫都看了过来,绷紧了精神,以防他要逃跑。   然而他并没有要逃,只是开门进屋,稀里哗啦的躺到床上,再没了声音。   陆鸣蝉皱起眉头,总觉得徐定风这是自知死期将至,在发出什么信号给徐家人。   他从盛静怀里将鲁班锁拿出来,收到自己身上:“我们不玩他的。”   他们成功找到徐定风,剩下的事,就由吴影和承光去做。   在这坚硬堡垒之中的成王并未发现端倪,还很畅快。   除了盛静,他不在意任何人的死亡。   他只知道如今已经到了决一胜负的时候,只要陆卿云肯按照他的方法去死,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就会变得十分顺利。   从云州撕开一道口子,他们就能长驱直入,那位聒噪的老皇帝的一切打算全都灰飞烟灭。   那么接下来,这美丽的中原就属于他们北梁。   他不动声色的畅快,面无表情的摩挲着酒杯,酒杯中是烈酒,既可以作为庆祝之酒,也可以作为祭奠之酒。   低头深嗅酒香,他滴酒未沾,便将酒杯放了下去。   这酒,得留到最后,才能知道其味道是芬芳还是苦涩。   他看向文郁:“我把我最小的妹妹许给你吧,以后你也可以过继一个孩子。”   文郁是天阉又怎么样,在他看来,爱情虚无缥缈,是很难一见的东西。   相反婚约却很稳固,利益至上,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和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形成坚不可摧的联盟。   这个道理,每一个位高权重的人都明白。   形单影只,最终只会走向覆灭。   文郁自然也明白。   不管成王这个妹妹是圆是扁,在北梁是不是真的大家闺秀,他要的只是“成王妹夫”这个名号。   有了这个名号,他就可以从一条狗,变成一个人。   而成王也需要他接受这个名号。   “文定侯”已死,天阉不再是把柄,成王需要一个新的,可以控制他的方式。   两人各取所需。   文郁笑了笑:“多谢王爷厚爱。”   成王对他的识相很满意,当场写下婚书,将那可怜的妹妹送了出去,并且让人传信回去。   文郁将婚书折起收好,拄着拐走了出去。   他往徐定风养伤的地方走,然而走到门口,弱不禁风的黄毛丫头挡住了他的去路。   冷着脸,他没有发话,只盯着盛静看。   在他眼里,盛静的身体是很容易折断的芦苇,脑袋支棱在脖子上,显得奇大,而且奇丑无比。   是令人讨厌的病孩子。   他想起在他手里死去的那个小婴孩,忽然觉得很可惜。   至少那个孩子比盛静更健康。   盛静包裹的严严实实,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口,手揣在袖子里,一个小人偶的头从袖子里露出来。   她吭哧吭哧的咳嗽,怯生生的冲着文郁笑。   文郁脸上始终没有笑意,他感觉这孩子带着一股死亡气息,而且与生俱来,令人难以爱上她。   盛静看着他:“我走不动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文郁对她的示好丝毫不领情。   他只知道这黄毛丫头恃宠而骄,很会坏事。   谁都知道她是成王的女儿,谁也不敢管她,由着她在这紧要关头横冲直撞。   伸手从她袖子里抽出小人偶,他笑模笑样的问:“这是哪里来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不乖的孩子   盛静歪着脑袋,一只手揪着另一只手的袖子,像是对文郁极度的怕。   “他们的。”   文郁笑了笑,将东西又原样塞回去,没有言语。   他对盛静没感情,对成王也没感情,对京城倒是有感情,只不过解时雨和陆卿云阴魂不散,实在有些瘆人。   而他现在失去了将人暴揍一顿的资格,却对鲜血一嗅一个准,此时就在盛静身上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有血的地方就有变故。   有变故就有他施展的地方,这些都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直起腰,目光看向徐定风住处转了几个圈,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   盛静伸手想拦住他,又收回手,跟着他往里走。   雪扫的不干净,又湿又滑,经过护卫的踩踏,已经结出了一层冰壳,对文郁是个极大的考验。   他拄着手杖,点出去一步,再踩在雪上,走出去两三步,他便停下来,喘了口气。   寒风实在厉害,吹的他脸上和刀割一样,他狠狠拢住衣服,知道自己是彻底的伤了身体。   解时雨是个狠人,她的妹妹解时徽也是条咬人不叫的狗。   他的家,他的一切,全都是葬送在这两个女人手里。   这个天寒地冻的世界,倒是正契合他内心。   艰难的走过大门,进入院子,院子里和外面一样难行,地上扔着个滴溜溜乱转的陀螺。   护卫全都木头人一样站着,并未有任何异样,仿佛文郁在陪着盛静玩捉迷藏的游戏。   再次站住,他将乱了的气息喘匀,这时候,忽然从他脚后边蹿出去一条瘦小的人影,速度快,力气大,猛地撞向文郁脚边。   文郁猝不及防往下一摔,摔了个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这一摔,将他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从背到屁股到腿无一幸免,全都火辣辣的痛。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就见盛静的脑袋悬在他上方,方才撞他的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两个士兵围在他身边,作势要将他扶起来。   文郁躺着没动,而是挥手:“快去看看徐定风还在不在!都瞎了吗,进来生人还和木头人一样!”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看向盛静,另有人打开房门。   徐定风不在了,只留下床上的血,血不多,是干净利落的将人杀死,随后带走了。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外面相杀之声蜂拥而至。   文郁勉力站起来,只这一个动作,便喘了粗气,额头上有了薄汗,两条腿隐隐作痛。   有人将手杖递给他,他接在手中,感觉浑身都不适。   他沉着脸看了一眼盛静,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不知道在和谁发号施令:“都出去看看。”   看着士兵鱼贯而出,他继续往里走,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紧紧拉着盛静,将她一直带到了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里。   松开盛静,他拉动椅子坐下,又将盛静抱在膝盖上:“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   盛静摇头。   她以为文郁会发火,或者去告状,没想到他会这样平静,以至于她不知如何应对。   文郁低头看她,觉得她这一摇头,脑袋就要从脖子上分家。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其实离死亡和腐朽,仅有一步之遥。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放跑了徐定风,只怕要气死了。”   盛静轻轻地回答:“爹爹疼我,不会怪我的。”   文郁笑了起来:“是,他不会怪你,可是你父亲要做大事,你总是给他添麻烦总是不好。”   说完,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对着盛静的头顶心道:“你能听话吗?”   盛静用细细的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小狗才听话。”   文郁也不气恼:“你做的坏事,我一件件都记在心里。”   “我没做坏事......”   盛静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没了。   文郁的大手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钳制住她。   她的脸出现从未有过的红色,通红,红的几乎要滴血。   盛静很茫然,周遭世界一片模糊混沌,眼睛和胸膛一起鼓胀起来,一股巨大的气在身体中忽高忽低的蹿动,让她生出了极大的恐惧。   爹爹!   她放声呐喊,好像是喊出去声音了,又好像是没有,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颠倒。   痛苦让她开始扭曲挣扎,然而力量太弱,根本挣脱不开。   渐渐地,她看到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且很安静,从未有过的安静。   眼中流出一滴眼泪,她软软的躺倒在文郁的臂弯里。   文郁抱着盛静默默地往外走,外面确实乱了,没人注意到他,他只需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好。   他现在依附成王而活,那就要替成王考虑,这样一个早晚要死的病孩子,他不过是让她的归宿来的更早一点罢了。   在他离开之后,有人再次潜入,从徐定风床底下捡走一个鲁班锁。   成王坐镇帐中,因为做了万全的准备,所以并不慌张。   他甚至在很短的时间里摸清了混乱中的人马。   五皇子听说赵显玉孤身冒险,喜不自禁,预备要将他杀死在这里,作为对太子的重重回击。   徐家的人听闻陆鸣蝉出城,便猜测是奉陆卿云之命,来杀徐定风,他们尾随而来,便是为了救下徐定风。   可这么多人中,连陆卿云的影子都没人看到。   他长叹息一声,看向谭峰:“我这是给陆卿云帮了大忙。”   这些人全都是陆卿云要清理的,现在陆卿云足不出户,借他之手肃清。   谭峰半弓着腰:“主子,撤吗?”   “不撤,”成王面无表情盯着他,“我留在这里给陆卿云卖苦力。”   谭峰被他反讽的冷汗淋漓,立刻道:“属下这就吩咐所有人撤离。”   他出去之后,和抱着盛静的文郁擦肩而过。   文郁向着他笑,笑容很温和,仿佛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文定侯世子,然而两只眼睛很黑,黑成了两个洞,渗人。   笑过之后,不等谭峰深究,他已经慢吞吞的,艰难的往回走了。   见到成王,他道:“徐定风带走了,我在徐定风那里找到的姑娘。”   成王点头,伸手去接盛静:“我知道了,徐定风必死无疑,没想到陆卿云竟然动用了两个小将。”   他说着,忽然察觉到了盛静的温度和异常的柔软。 第三百二十八章 悲与欢   成王抱着盛静走在撤退的最前端,呼吸声很沉重,充满苦涩。   马走的很快,天已经成了铁青色,日月星辰全都没有,天地之间一片荒芜。   他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又无知无觉。   雪花飘落在盛静脸上,成王给她擦去,心想怎么就偏偏是她死了?   他的血和盛静的血一样结了冰,将他们父女两个冻在了一起。   谭峰跟在他身边,忍不住劝道:“主子,我来抱吧。”   “哦。”成王短暂的做了回应,然而并没有松手。   谭峰又道:“主子......”   成王打断他:“找个好地方。”   谭峰面露狐疑,一时间没明白成王的意思,文郁听明白了,告诉谭峰:“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将姑娘葬了。”   谭峰这才明白过来。   最后成王将盛静放进了用刀挖出来的墓坑里,没有棺材,底下垫着成王的披风。   放好之后,他怔怔地看着盛静,双手捧着一捧混杂着雪的土,没有往下撒。   半晌之后,他看向谭峰:“我刚刚好像看到她睫毛动了,是不是?”   他觉得盛静可能只是闭过气去了,这丫头身体不好,一场咳嗽也能让她闭过气去。   说完,他又盯着盛静看,然而只等来了寒风。   他终于接受了眼下的事实,将一捧土撒了下去。   “没事,不要紧,爹给你报仇,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家去,重新再来过。”   文郁抓起一把土,也跟着撒了下去,土里面混杂着没有融化的雪,也跟着一起覆盖在盛静身上。   他想等雪融化,这里就是一个泥坑,正好适合这个不乖的孩子。   成王站起来,提起了一口气:“发信号,将所有人都召来。”   徐定风的死在云州城掀起了一场浩大而又沉默的丧事。   教书先生的头颅还挂在城墙上,指名道姓是北梁细作,鲜血和暴虐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心神,让城内百姓不敢肆虐。   徐义扶着徐夫人,一步三晃的将她送了回去。   徐夫人跨过门槛,手撑着椅子扶手坐下,费力地对徐义道:“坐下,说说怎么办。”   徐义无声坐下,挥手让下人出去,自己接过火箸,添了炭火,又从袖子里取出个染血的鲁班锁来:“父亲留下的,我还没有打开。”   “十二方锁,确实是你父亲随身携带的,”徐夫人接过来,“你父亲说这其中奥妙无穷,还可以锁中藏物,也教我玩过。”   她很快就将其解开。   锁中藏的是撕下来的一小块衣襟,太小,只用血写了个“六”字。   徐义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徐夫人揉了揉山根:“六皇子。”   “六皇子?”徐义不敢置信,“那还不如支持四皇子。”   徐家远在云州,一丁点朝廷助力都没有,六皇子带着他府上那几十口人去造反?   更何况六皇子爹不疼娘不爱,庆妃属意的也是五皇子。   徐夫人暖和起来,感觉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一些:“先联系我们在驻军的旧部,你父亲既然这么说,必然有他的用意。”   外面请来的道士嘴里呜呜啦啦,每一个字都让人听不明白,吵的人头痛。   不过大致也能猜到是在说徐定风的生平。   谁的人生不是跌宕起伏,一帆风顺终老才值得一听。   于是在这一片悲痛的气氛里,一群人聚在解时雨新买的宅子里吃吃喝喝。   陆鸣蝉将鲁班锁递给陆卿云:“大哥,徐定风是不是要用这个东西传递什么消息?可是我拆开看过了,没发现什么。”   陆卿云面对着热灶,暂时充当了火头军,然而自有一股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会在火头军久呆的人。   他将鲁班锁扔进火中:“障眼法。”   陆鸣蝉抢救不及,对着熊熊火焰道:“假的?那真的岂不是已经在徐家手里了?”   陆卿云点头。   他将五只鸽子剁的七零八碎,扔在锅子里炖上,盖上盖子,很熟练的添柴。   行云流水的干完,他不由自主地对着解时雨笑。   他笑,解时雨也笑,不知道笑从何来,只知道这一日三餐,让人忘怀。   仿佛是两个人都十分的疲惫,如今在一起便不再看的那么长远,想的那么多。   赵显玉围着这大灶,感觉很不真实。   若不是陆卿云气势太盛,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哪个农户家中。   陆卿云弯腰蹲在炉火前,修长的双腿蜷缩在一起,背部拱起,隔着一层不大厚的衣物,他看到了陆卿云身体紧绷的力量。   从骨到肉,全都蓄势待发。   而陆卿云和解时雨则是老夫老妻,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彼此。   陆鸣蝉在旁边馋的口水直流:“大哥,鸽子哪里来的?”   “徐家飞出来的。”陆卿云随口道。   赵显玉的错觉立刻被拉了回来。   陆大人还是陆大人,徐家的信鸽就这么平平无奇的出现在炖锅里。   陆鸣蝉对信鸽不感兴趣,谄媚地看着陆卿云:“大哥,我还想吃烙饼。”   赵显玉踩他一脚:“我看你像个烙饼。”   说说笑笑,一群人最后只剩下一片吃心,陆卿云炖了一锅鸽子肉,秦娘子擀了一大盆面,还给了一点酒。   两个小的也一人尝了点。   赵显玉迷迷蒙蒙的:“原来克亲王也喂我喝过酒,被皇爷爷骂了一顿,说他是最没规矩的,什么事情都敢做,后来他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是谁杀的,陆大人,你知道吗?”   陆卿云很平静的回答:“不知道。”   赵显玉又道:“文定侯出现的时候,我胆都要吓破了。”   陆鸣蝉点头:“我也是。”   破胆小赵继续道:“我感觉文定侯阴阳怪气的厉害,阴沉沉的,特别古怪。”   破胆小陆大声道:“不是古怪,是有病,对吧,大姐。”   解时雨在一片青烟中哑然失笑:“是。”   赵显玉忽然靠近陆鸣蝉,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云州其实也不错,你以后要不要做镇北将军?”   陆鸣蝉吊儿郎当的道:“听你吩咐嘛。”   他知道赵显玉心明眼亮,此时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故而随口敷衍了过去。   陆卿云执掌着西府,日后他再去做个镇北将军,天下兵权尽归巨门巷所有,好去造反吗?   赵显玉怎么肯?   反而他去做个文官,走解时雨安排的路,会更顺当。   再说他在京城家大业大,谁乐意来这里瞎混。 第三百二十九章 熬   陆卿云偏过头,问解时雨:“走走?”   解时雨笑着应了。   陆卿云站起来,伸手拉住解时雨,将她也带了起来,给她戴上帽子,系上披风,撑开一把伞。   “小心水。”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   下雪是常事,下雨却很少见,赵显玉抬头看着他们离开,皮靴踏进水坑,激起一片水花,伞晃动一下,露出陆卿云大半个身体。   陆卿云走的有力,解时雨跟的干脆,两人往前走,都是个利落又果断的步伐。   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他们都能这么趟过去。   他们都还年轻,手中握着巨大的财富和权利,可以将自己的影子潜伏到任何地方去。   不过一个不慎,他们手握的东西也会变成张着巨嘴的妖物,将他们吞没。   陆卿云和解时雨手拉着手,都不是风雅之人,说不出阳春白雪的话,杀气太足,很不动听。   解时雨随意道:“成王这只蚂蚱,蹦跶的实在太久了。”   陆卿云点头:“秋后的蚂蚱。”   “您准备去杀他了?”   “是,先料理他,再回来处理徐家。”   “王闵玉在徐夫人面前站稳脚跟了,她在这里帮王知微打听消息,倒是和太子的对头徐家站到一起去了。”   眼下这个局面,徐家投靠谁都有可能,唯独不会和地位稳固的太子搅合在一起。   狼走到哪里都是要吃肉的,跟着太子,他们已经连汤都喝不上了。   她又问陆卿云:“徐夫人可有留你?”   “是,”陆卿云扭头看她,眼里全是她的侧影,“不过我想来见你。”   解时雨低垂着头:“我也是。”   翌日,陆卿云带领两千士兵出城,围追成王。   在被陆卿云叨上以后,成王败的迅速,逃的漂亮。   他一边往荒漠深处逃蹿,一边紧紧盯着天气,看着天上的乌云一天厚似一天,便对谭峰道:“看这样子,是不是有一场暴风雪要来?”   谭峰盯着天想了片刻:“是,我们现在撤还来得及。”   “现在撤走,我就白谋划了,”成王神情平的搓手,“文死谏,武死战,我既然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不能赢,也要死在这里。”   谭峰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主子既然生死不计,他这个属下自然也要跟随。   成王拍拍屁股站起来:“几天了?”   谭峰立刻道:“四天。”   他们已经熬了四天了,若非荒漠难走,他们连四天都躲不过去。   “走吧。”   刚走出去一步,就被积雪下的石头给暗算了,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荒漠中的一切都经历过岁月的洗礼,每一步踏上去,并不是人的脚踏在荒漠上,而是荒漠起伏了身体,将人抛入自己的口中。   每个人都走的很艰难。   陆卿云追的很紧,攻势很急,所领的队伍全都执行了陆卿云的意志,不死不休。   此时正是安营扎寨休息的时候,所以他们暂时的得到了清净。   然而清净中也伴随着煎熬,能吃的都已经吃完了,勉强又挨过两天,成王几乎是闭着眼睛乱走,到最后方向彻底乱了,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成王的人化身为狼群,捕猎一切可以见到的活物,等到活物也没了之后,又变成了马群,开始啃枯草根。   草根在地下连成一片片的大网,数量足够,就是禁不起五脏六腑的消磨,片刻就饿。   最后他们开始捡头骨,从里面抠出凝固的脑浆子吃。   成王以及他所带的三千人,全都苦熬成了半人半鬼,然而再如何难熬,他们依然牢牢将陆卿云牢牢的牵制住了。   他们在战斗中生存、毁灭,一直走到了这最后一刻。   谭峰在冰天雪地里发烧,流矢射中的伤口难以愈合,换药也没有用。   他需要吃的。   文郁坐在他身边,看人将他手臂上的腐肉挖出来,冷笑道:“你还有必要遭这个罪吗?”   谭峰冷汗淋漓,扭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文郁慢吞吞的问他:“等死难道还要选个良辰吉日?这么东奔西突,意义在哪里?”   他瘦的脱了相,眼睛凹陷进去,露出颧骨,只有身上那股阴郁之气不变。   谭峰将袖子放下:“逃命还要意义?你们读书人的脑袋,我搞不明白。”   文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不想死。”   谭峰翻了个白眼:“废话。”   谁活的不耐烦了想死?   越是苦,就越是想活,越是要挣一条贱命。   文郁低声道:“我知道你很忠诚,不过你的主子一心求死,难道你就不打算给他找条退路?”   “你什么意思?”谭峰盯着他,脸上起了一副凶相。   文郁呵呵两声:“我当初跟着你们,就是为了活命,不然我堂堂一个文定侯世子,怎么会成了丧家之犬,现在你们自己也不打算活命了,连累我也要死在这破地方,连埋骨之处都没有,凭什么?”   谭峰上下扫了他一眼:“就凭你这条狗命是我们王爷给你捡回来的,   这些话别让我听见你再说第二次,不然你就等着死吧。”   文郁还想说什么,从层层的士兵外面传来一声欢呼:“有村子!前面有村子!”   文郁和谭峰同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又同时的感到了疑惑。   这鬼地方,怎么会有村子?   谭峰拔腿就往成王那里跑。   还真的有个村子,不仅有,还很富庶,四面都是防备狼群来袭的陷阱。   发现村子的那一小队人马,起先只是追一头黄羊,没想到追到后面,追到了陷阱里,被尖刀给扎了个半死。   剩下半条命是冻死的。   而这村子里,也有百来口人,都是从前苦于徐家军和北梁“剿匪”,逃往荒漠深处的。   面对成王的人马,村子里的百姓挤挤攘攘站了过来,全都目瞪口呆。   他们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军队。   所有人全都是一个模样,面黄肌瘦,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有刀还锃亮,上面带着凝固的鲜血。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走上前来,对着成王磕了个头:“这位将军,我们不是匪贼,这里还有一些青稞,都送给你们。”   成王表情漠然,目光并没有落在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而是看向一个瘦弱的黄毛丫头。   片刻之后,他扭头对谭峰道:“抢。”   谭峰立刻回头,放出声量,大喝道:“抢!” 第三百三十章 雪原 血原   凡是在荒漠中生活的人,性情都十分彪悍,宁愿死战,也不肯束手就擒,成王那一声抢传出来之后,村中男女老少全都拎着东西出来应战。   成王侧头躲过黄毛丫头扔过来的石头,用刀往前一挑,将那孩子串在刀上,高高扬了起来。   村子里很快成了铺地的红色,人和牲畜的性命集体消亡,天地重归那种别样的寂静。   文郁站在村子口,深深吸了口气。   他很爱这种场面。   大规模的屠杀、死亡,让他潮湿、发霉、腐烂的身体和心灵重新有了温度。   他通过这些弱小无助的人,来获得内心的安稳。   那些以为自己能活的小俘虏,被马粪堵住了嘴,一个个栓在马后,也天真的令人可笑。   哪怕已经穷途末路的成王,在这时候依然是高高在上,观赏着一切。   富贵王权,便是由这些连名字都未曾出现过的人所撑起的。   地狱的大门,马上就要打开。   人从出生时就拥有的“恶”,在死亡的阴影下,任何牢笼都无法束缚,马上就狰狞着要出来了。   马鞭响了一声,马开始在雪原上狂奔,俘虏们瞬间被拖倒在地,口中的马粪颠落,于是惨叫声溢了出来。   他们的身体成了在岸边翻滚扑打的鱼,风将他们的叫声吹散,将鲜血的气味吹散,引来虎视眈眈却又不敢靠近的野兽。   少年们皮开肉绽,筋断骨折,在雪地上磨的血肉模糊,脑浆满地。   最后绳子上只剩下两条腿,腿是悬空的,得以留下。   雪原成了血原。   “支离破碎”四个字,生动的写在了这片土地上。   文郁故意让马落在了众人之后,看着地上一块黑色的皮毛,他若有所思。   不管怎么看,成王都已经黔驴技穷,可他这么拖泥带水,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是逃,还是不逃?   他这脑袋大部分时间都在不断的盘算,盘算成王、陆卿云、解时雨,所以他越活越明白,越来越让成王重视。   他觉得自己已经将成王掌握在手中,可是现在,他又迷糊了。   做梦似的又过了一天,成王彻彻底底被陆卿云围住了。   成王带着一百人,弃了余下的所有人马,鬼魅似的开始逃走。   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这一次,是真的要逃走了。   没有月光,借着雪光,勉强能看到一条结了冰的水流,沿着水流一直往北走,就能到达北梁的岗哨。   只是这距离还很远。   蹑手蹑脚前行,谭峰握着刀的手都是冰凉的,回头看一眼无尽的黑夜,他没有看到文郁。   成王走的很小心。   云层厚能压顶,正酝酿着一场大风暴,他耳边擦过冰下水流哗啦的声音,水底下的鱼一跃而起,冰块“咔嚓”一声,裂开成一条条利刃。   他下意识握紧了刀,蓄势待发。   前方也是一片暗无天日之景,仿佛是荒漠张开了大嘴,等着他们走向死亡之路。   成王看着此情此景,无端端感到了心慌,站在原地,一颗心提了起来。   谭峰迅速走到成王身边,没言语,只用疑问的眼神看过去。   不能说话,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声音不同,风声可以掩盖脚步声,却掩盖不住说话的声音。   哪怕是再小心的低语,也会吹入敌人的耳朵里。   成王摇头,但是并不打算继续往前走,而是停在原地,两眼灼灼地看向四周,试图找出另自己不安的原因。   到处都很空旷,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而且他这一路上的行径,就连文郁都以为他是穷途末路,他还留下了一千多人,陆卿云不是狼,总不至于能嗅到他的气味。   一刻钟后,他动了动手脚,准备继续往前。   所有人都跟着他迈出了脚步,就在这时,冰面再次“咔嚓”一声裂开。   谭峰应声而倒。   随即从水下冲出一个个水淋淋的黑影,刀锋狠厉,直捣黄龙。   成王的队伍彻底落入了陆卿云的死士手中。   而陆卿云,从容的出现在成王面前,犹如神兵天降,一身黑衣,神情冷酷,两只眼睛放出来的光,令人胆颤。   他整个人都是一把锐利的刀,没有任何刀鞘能收住他的锋芒。   成王看着他,感觉身后打斗声忽然沉寂下去。   凝视着陆卿云,他心想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从什么修罗地狱中来的。   “陆大人,我活这么久,能让我真心佩服的,只有你一个,可惜了。”   可惜他们是敌人。   陆卿云不急不缓的道:“降还是战?”   成王抬起手,刀锋向前:“你不凡,我也是龙子,自然是一战。”   他的动作迅如雷电,似乎没见他身体有过大的动作,刀便已经递了出去,寒光一闪,就到了陆卿云面前。   陆卿云面不改色的接了这一刀。   成王未收回刀,便已经纵身一跃,抬腿踢到了陆卿云面前。   陆卿云向侧边回身,避开这一腿,目光一厉,开始反击。   他的动作和成王类似,都是迅猛而随意,并没有固定招式。   两人都知道对方不是善茬,竭尽全力,在一片厮杀声中打的又快又狠,最终还是陆卿云更胜一筹,将成王踢翻在地。   成王仰面朝天,摔的相当重,撑着手臂想要站起来,却被陆卿云一刀插入腹部,将他彻底钉在了地上。   “你......”   陆卿云不打算活捉他?   成王看着这个从未失颜变色的人,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个奇特的笑,两只眼睛也放出了深不可测的光。   他撑着一口气:“你追了我几天?”   “七天。”   “七天,将我的人马几乎都屠尽了,你比徐定风狠。”   陆卿云没言语。   成王咳出一口血:“云州的粮能撑几天?”   陆卿云的目光沉了下去:“七天。”   成王含含糊糊的笑:“暴风雪要来了,你又要用几天赶回去?”   身体落入柔软的雪中,他放开目光,最后看了一眼天地,心如明镜,不染纤尘。   他这一生,长于皇权富贵之中,万事顺遂,唯一的失败就是陆卿云。   完美无缺的人生一旦有了败笔,世人的眼睛就只会看到这一败笔。   不过他挽回了,这一次,不管陆卿云能不能力挽狂澜,他也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他只是遗憾,盛静没有向他一样享受过这世上的美好。 第三百三十一章 走   黑暗中的云成了浓云,雪在瞬间落下,将一切都溶于雪海之中。   狂风骤起,卷动厚重的云层,幻化出无数妖魔鬼怪,俯瞰地面。   不过片刻,新鲜的雪花便将成王的尸体掩埋。   确实如成王所说,这是一场巨大无比的暴风雪,席卷了整个荒漠。   风将所有人都吹的往后倒仰,然而陆卿云竟是一点寒意都没察觉。   成王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足以证明云州现在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城中百姓、侍卫亲军、徐家军,如此多的嘴,五皇子运送来的“粮食”,也许连七天都撑不住。   城中还有解时雨。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将冷冽的风和雪全都吞咽入腹,稳住心神。   回头吩咐承光:“牵马来。”   承光点头,带着两个人,顶着大风往前走。   金理站在一旁,沉默着,除了觉得冷,对其他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对陆卿云露出个疑惑的神情,不知道他怎么不直接去骑马,陆卿云狠狠按住哆嗦的腿,拍了拍他:“不是大事。”   很快,承光就转了回来,将缰绳递给陆卿云,扯开嗓门大吼:“大人,雪太大了,没法走。”   声音冲出喉咙的一瞬间,就被风所吞没,最后侥幸地传入陆卿云耳中。   成王久等的风雪,奇大无比,连方向都无法辨明。   陆卿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换衣服,走。”   他的锋芒和锐利,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吞没了。   从马上解下来行囊,所有人换上干的衣服,翻身上马。   陆卿云在最前面,打了一声响哨,用这嘹亮清脆的声音,让所有人跟随在他身后。   马艰难的迈出去一步,再一步,无论如何也跑不起来。   等他们离开,地上的积雪动了一下,一只手伸出来,将自己脸上的雪抹去,露出谭峰的脸。   他捂着肚子踉踉跄跄站起来,血已经凝固,伤口却不会马上愈合。   “主子!”   无人回应。   看到地上起伏的曲线,他一脚深一脚浅的淌过去,将雪扒开,露出来一双普通的皮靴。   失望收手,他瞪大眼睛,一次又一次的去扒积雪。   他想成王一定也还活着,一定和他一样,抓住了陆卿云心急如焚的时候,得到了一线生机。   然而他失望了,成王的脸终于出现在他手下,没有任何还阳的可能。   成王将和他的女儿一样,成为这硕大荒漠中一片小小的残骸,一捧细碎的枯骨。   谭峰意识到无力回天,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了手,将成王身上那件上好的皮毛大氅取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惶然站起来,他眯着眼睛继续找,这回连尸首都没找到。   文郁不在这里,半路逃了。   谭峰拢着衣服往来时的方向走,雪如同暗器,一个劲的往他脸上扑打,打的他心跳个不住,而且越跳越上,几乎到了嘴边。   他越走越迷糊,但是不能停,只要停下,极寒就会要他的命,实在走不动了,他躺倒在地,开始打滚。   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风雪将黑夜和白昼全都吞噬了,他仰着头,在石缝中看到一点跳跃的火光,同时看到了冻得哆嗦的文郁。   文郁接纳了他——不接纳不行,谭峰有刀。   谭峰坐在微弱的火堆旁,先擦了擦鼻子,随后将分裂的十根手指在火上烤,让它们重新变回两只手。   他缓过一口气,抬头望向文郁:“你这两条腿,干别的不利索,跑的倒是很快。”   文郁任凭他看着,心里很平静:“我只是比你们高看陆卿云一眼。”   他从谭峰身上嗅到了血和尸体的味道,就知道自己跑的很有道理。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出现,”他微微歪着脑袋,“你想给你主子报仇?”   谭峰闭着眼睛没说话。   文郁笑了一声:“你来的正好,再晚来一点,我就走了,你可以高看我一眼,我可以把你带去云州。”   谭峰睁开了眼睛:“就凭你?狼群就能把你撕的粉碎。”   “跟在陆卿云身后,可保一路无虞,狼也怕他。”   “呵,去云州,死的更快。”   文郁猛地抬头:“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谭峰冷笑:“五皇子的信,其实并不是假的,我们确实在荒漠中驻扎了两万大军。”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成王附体:“就在荒漠深处,随时可以调动,准确的说,是两万七千五百兵马。”   文郁垂眼盯着火光,没想到成王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   而且藏的够深。   谁都知道五皇子写信有诈,没人会去想他信上写的居然是真的。   片刻后,他抬起头,嗤笑一声:“两万多兵马,就想攻下云州?”   哪怕他不懂兵法,也知道攻城乃是下下之策。   顿兵攻坚,兵法所忌。   尤其是云州这样的边关重地,城墙上布满马面,马面上有高台射楼,架有众多强弩,城墙之下,还有羊马墙。   四千人守卫的城池,需要至少十万人去攻。   谭峰笑了一声:“你确实不懂兵法,不能攻,难道不能围吗?你以为我们只有荒漠中有兵?   兵贵神速,等长围建起来,云州恐怕还没有反应过来。”   在云州周围,修筑起长围,切断云州内外联系,一切粮食供给,等到云州城内支撑不住,自然不攻自破。   等朝廷得知消息,驻军赶来支援都晚了。   文郁打了个哆嗦:“你主子倒是够狠,拿自己一条命,将陆卿云钓出来,这么说,只能往北去了?”   谭峰点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大氅:“我想过了,既然我们能活下来,那就要回去,将一切消息都带回去,   你是主子的妹夫,有婚书为证,我也可以给你作证,你回去之后,还是能过上好日子。”   “我不去,我不信你。”   “你呆在这里也是自寻死路,”谭峰压低声音,眼睛里几乎冒出火光来,“我知道你身上藏了吃的,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直接抢了你的东西,自己回去,   可你是主子要带上的人,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必须得带上你,   你不信我,那你就去信陆卿云去吧!”   文郁很轻蔑的嗤笑一声:“在京城的时候,你要是不那么逼迫我,我现在自然也会信你。”   谭峰惨笑:“此一时彼一时,没有你,我独自回去,主子死了,属下还活着,便是罪该万死,   我护送你回去,就是属下领命而活,成了功劳一件。”   他盯着文郁的眼睛:“你还不信?” 第三百三十二章 忏悔   文郁没想到谭峰打的是这样的算盘,一时愣住。   随后细思深究,又觉得谭峰说的话很有道理,找不出破绽。   北梁的人可不知道他在成王这里是条狗还是个妹夫。   只要他和谭峰两人说辞一致,北梁众人见成王为国而亡,他又是成王特意要保护的人,自然会优待于他。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微一翘,随后又落了下去。   他不信谭峰,信的是他和谭峰之间成了利益相连的一体。   而且去云州是下策,呆在荒漠中不动更是下下策,去北梁反而成了上策。   掀开谭峰的衣服,他看着那一处不浅的伤:“你这条命当真能保住?能走出去?”   谭峰找出来一瓶伤药撒上去,龇牙咧嘴一阵,随后道:“天冷,不至于丧命。”   “那就好。”   “等我们回去,就可以重新来过,不必再这样出生入死了。”   “我可以,你不可以,你再有功,也是个奴仆。”   奴仆永远都是奴仆。   谭峰无所谓的笑了一下:“我和奴仆之间,多少还是有些不同,你这个成王的妹夫,可以做个闲散贵人,我凭着手里的东西,也可以做个富家翁。”   文郁笑道:“你要是没地方去,我也可以收留你。”   谭峰收了笑容:“我自然有我的去处,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两人就此沉默,盯着外面的风雪,只等一个上路的机会。   风雪不过是稍微小了些许,谭峰就带着文郁上了路。   这样坏的天气,野兽不会出没,能够用外物抵御寒冷的他们反而是安全的。   他们找到之前走过的路,沿着奔腾的小水流,一直往北走。   文郁穿的很多,十分臃肿,这些衣服层层叠叠将他包裹住,越发显出他的弱小和无力。   他每走一步都很沉重,心中也很沉重。   冷眼看着谭峰坚毅的背影,他想谭峰是回家,而他是背井离乡,并且永无机会落叶归根了。   冷风中流窜着谷物的香气,是文郁藏起来的饼。   他们两人各拿了半块大饼,在嘴里麻木的进食,好似咀嚼草料的两头呆驴。   半块饼他们也嚼了很久,嚼了个喉咙冒烟。   文郁走的很慢,每一步都要踩踏实,不然那两条腿禁不住摔,他问谭峰:“你主子真的没了?陆卿云没有抓活的?”   生擒成王,才能从成王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   甚至成王如果足够重要,可以让北梁拿出东西来交换。   陆卿云的功劳也会更大。   “是,”谭峰并不避讳成王的死,“主子一开始也认为陆卿云不会杀他,会将他回去严刑拷打,或者是作为俘虏送去你们京都。”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只要成王活着,他们就有办法从陆卿云手中脱逃,甚至准备了暗线,可惜根本没有用上。   文郁当即道:“看来陆卿云根本不需要这些情报,他要的是死人,因为死人不会捣乱,你们用平常人的思维去揣摩一个不凡之人,实在是蠢。”   谭峰低着头辨认路径:“你这是放马后炮,主子智计,你还比不上。”   “人都死了,你还维护他呢,真是条忠心的狗。”   “我不如你,连爹都能杀。”   文郁倒是不生气,反而凝神想了想:“他算是我爹吗?”   之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样一直走,风雪稍停,走到之前遭受伏击之处,成王的尸体已经再次被掩埋,谭峰一点点将他挖了出来。   死者的面目,似乎全都一个样,不管临终前有多狰狞,最后都会变得很安详。   取下成王头上的凤翅盔擦拭干净,再将他摆放整齐,谭峰继续忙碌,独自挖出来一块地方,又从其他尸体上剥落下衣物点火,将自己的头盔倒放架起来,开始烧雪水。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对文郁道:“坐。”   文郁坐下,坐的位置正对着成王,中间隔着一团火,好像他正在祭拜着成王。   又好像——他是祭品。   他扭头看向谭峰:“你现在献殷勤,太晚了点。”   谭峰不理会他的揶揄:“你不喝就算了。”   文郁盯着锅子里的雪水,热气涌上来,遮蔽了他的视线,同时有了久违的舒适。   谭峰用碎布裹住手,将头盔端起来,倒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囊中。   将头盔放回原位,他将水囊贴在心口,发出一声喟叹。   文郁见状,照样将水倒入自己的囊中,小心的吹了吹,饮了一口。   热水下肚,他立刻感到僵硬冰冷的身体变软,变暖,就连思绪都变得清晰起来。   谭峰再一次给自己换药,一边换药,他一边遥想回到北梁之后的情形,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完全没有任何条理。   文郁倒是没有见过谭峰这个模样,觉得很有意思,好像他连带着成王这个人一起从神坛上摔了下来,摔了个粉碎。   他小口小口的喝着热水,忽然从谭峰的口中听到一句令他心惊的疑问:“什么?”   谭峰又重复了一遍:“姑娘是你杀的吧。”   他说话的语调全部向下,神情沉了下去,面容在袅袅的热气中,和成王的尸体一样,成了青灰色。   文郁心里咯噔一下,很是惊惶,然而神情很茫然:“啊?”   谭峰很默然地看着他:“主子让悲痛冲昏了头,我反而比他看的明白,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文郁看着他,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抵赖也没用了:“你要杀我?”   他心中燃起巨大的恐惧,由谭峰和这荒漠共同组成。   压迫,巨大的、死亡的压迫。   天低垂下来,地面却在往上长,太可怕了。   谭峰举起刀:“跪下。”   文郁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然而谭峰踢他一脚:“不是对着我。”   是对着成王。   文郁立刻转了过去,隔着火,他的声音带着战栗:“我也不想杀她的,是她太不听话了,要不是她,徐定风不会被带走,我们的计谋也不会落空,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谭峰并未因为他的话动摇:“你杀姑娘,就是摘主子的心。”   文郁大声叫喊起来:“你杀了我,你能活吗?   连主子都死了,你活着回去就是叛主,北梁不会稀罕你那些破消息!   你听我的,我们两个一起活着出去,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三百三十三章 绝望   文郁语无伦次的求饶。   逃过了陆卿云,逃过了解时雨,逃过了成王,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小的护卫给打倒。   美好的未来又一次被摧毁了。   没有人来救他,他这一生,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他做错了什么?   低头看看成王的尸体,再仰望谭峰的脸,他伸手试图抓住谭峰的衣服,哆嗦着,想要求饶,然而风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一时间成了哑巴。   眼看着谭峰将刀尖对准了他,他拼命的摇头,猛地喊出了口:“看在我们都在王爷麾下效力的份上,别杀我,盛静本来就要死了,就算我不杀她,她也会病死!”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谭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么快你就怕了?”   “我不想死,”他往前一扑,抱住谭峰的腿,“我死过一次了,那滋味不好受,我们可以一起去北梁,只要你让我活着,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以后我给你做狗!”   他的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力大无穷的攥住了谭峰,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然而谭峰的手坚硬的掰开了他,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有意思,将自己的性命看的比黄金都重,却把别人的命看的比雪还轻。”   文郁痛的眉头紧皱:“不、不、不,世人都是如此。”   谭峰的目光越发锐利:“只有你是,譬如陆卿云,杀人如麻,自己也时刻抱着必死之心,怎么会像你一样难看,   你不过是个自卑懦弱的胆小鬼而已。”   文郁有一种被戳穿心事的屈辱,然而活着的渴望让他将屈辱压了下去。   他想活,而且不敢死。   他现在甚至能感觉到老文定侯就在他头顶上盘旋,还有盛静,这个古怪的小鬼,也在伺机而动,只等他一下地狱,就将他撕碎。   “你说的对,我胆小,自卑,   因为我是天阉啊,我活的太不容易了,我费尽了力气,才活的人模人样,   可是你看,谁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我,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啊!”   他说着,松开抓着谭峰衣服的手,将两手按在地上,对着谭峰磕起了头。   膝盖本来就是深深陷入雪地中的,此时弯腰下去,脊梁一节节发出僵硬的响声,这些响声将他浑身的骨头都碾碎了。   他连狗都不是了,成了一条没有骨头的虫。   谭峰笑了起来,看着他尊严耗尽,扬起了刀:“你真让人不耻!”   与此同时,文郁猛地向他一扑,将他扑倒在地,做了个垂死的挣扎。   在谭峰倒地的那一瞬间,他扭头就跑,踉踉跄跄的向远方狂奔。   四周都是深不可测的雪地,难得的宁静消失,风再次狂啸,伴随着呼啸风声的还有狼叫声。   不远处传来文郁的惨叫,在暴风雪再次席卷之前,幸运的狼找到了食物。   谭峰将冰冷的手用力的搓了搓,觉得断断续续的惨叫声音十分美妙。   等到声音落幕,他才盘腿坐到成王旁边,等待着自己成为一座雪人。   谁不想活?   然而有时候,死亡才能彰显出人性。   比起安然等死的谭峰,陆卿云要煎熬的多。   带着一身寒气,陆卿云停住了脚步。   远远看着安营扎寨的大军,他紧握着马鞭,再遥望城门,只余一片寂静。   围城就是静默式的,没有炮火连天,只有一天比一天浓厚的绝望。   时间过去太久,杀成王用了七天,赶回来用了三天,已经十天过去,云州城的粮草早已经绝了。   承光站在陆卿云身后,紧握着刀柄,心想大人不愧不是大人,还是那个模样。   哪怕是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他也是这个模样,不会慌乱。   越是旁人扛不住的时候,他越是冷静,越是要力挽狂澜。   陆卿云面无表情的下马,吩咐承光:“吃饱喝足,去查探可以突围进城的方位。”   他自己则立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   长围外的北梁军队分散开来,重兵在城门之下,其余人围住了蜿蜒的城墙。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楚城楼上的情况,但是看北梁士兵按兵不动,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攻城,说明城楼上还是重重守卫。   至少这些人吃饱了。   将士们吃饱,就有力气守卫云州,城中一干人等,性命自然无虞。   承光回来的很快,带来了一个毫无用处的消息,北梁似乎就在防备着陆卿云,没有任何破绽。   陆卿云负手而立,答道:“再探。”   没什么可说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物是没有弱点的,哪怕是盾,也有薄弱之处。   承光立刻走入了茫茫天色之中。   白昼很短,夜幕降临的很快,营帐中点起来的火光连绵一片,照亮了四周,而城墙上的灯火则成了孤星。   金理带回来一个消息:“东南过去四里,突围后可以攀上城墙。”   陆卿云点头:“等到寅时。”   人在寅时难免昏沉,尤其是在此守候了十天的北梁士兵,无所事事,早已经松懈,更容易犯困睡着。   算着时辰,陆卿云翻身上马,对承光道:“你带人往西,分成三队,越乱越好,浑水才能摸鱼。”   承光低声道:“大人,您小心。”   话音落下,陆卿云的马鞭猛地抽了上去,马在他的鞭子下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马和人都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冲入了金理查探到的方向。   也是冲入了人海。   火已经熄灭,只剩下带着余温的炭和灰烬,人是一团团的聚在一起,围着剩下的温暖。   陆卿云的刀插入火堆中,用力一挑,火堆中的残余立刻高高扬起,撒的四处都是,点燃了帐篷,烫伤了睡的正沉的士兵。   与此同时,承光带领着所剩不多的一千士兵,也以不同的方式挑起了混乱,火光、叫喊声,四处都是。   城墙下这个庞然大物苏醒。   然而真正要攀上城墙的只有陆卿云和金理。   从睡梦中惊醒的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斩杀在地,陆卿云借此开辟出一条血路。   然而血路进行到一半,迷蒙的人群清醒过来,将他和金理团团围住。   马的四条腿都被斩断,陆卿云眼疾手快,踩着马背一跃而下。   义无反顾的提着刀,他再次杀了进去。   一把刀不够,他再捡起一把,对着蜂拥而上的人群,瞥到侧方的刀光对上了金理,他一脚踢出去,那刀脱手而出。   金理一个回身,将拿刀的人串在了刀上。 第三百三十四章 围与困   人成了山海,越聚越多。   陆卿云对着金理大喝一声:“快!”   必须得快,不快就得死,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两人怎么敌得过这么多人。   金理也是心急如焚。   他急陆卿云的性命,因此拼了命的在前方开路。   两人四手,一同抡动四把刀,他们的目标全是腹部、脖颈这些可以一刀致命的地方。   陆卿云两刀捅了两个人,捡来的刀卷了刃,他随手换了一把锋利的,继续往前杀。   人再多,也禁不住陆卿云和金理这般屠杀,人群渐渐地没那么密集了,仿佛是潮水分开成两半,露出一条血路来。   陆卿云的头脑在这个时候已经失去了作用,全靠着身体下意识的动作,不必思索,手和刀就已经到了想到的地方。   四面八方的刀同样也划过了他的身体。   他浑然不觉,依旧是杀,血成了火,烧红了他的眼睛,烧红了他的脸,衣服也是红的。   一切都鲜血淋漓。   唯独他心神平静,面无表情,眼睛里放出坚定而又清明的光,仿佛是浴血而生的佛。   城墙上守城的人也听到了底下传出来的惨叫声。   混乱一波一波往上传递,他们守着弩,睁开沉重的眼皮,惨叫声让他们睡意全无,争先恐后地往下看。   “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陆大人回来了?”   “是他们!要不要......开城门?”   “不能开,没有将印,谁都不能开城门,你们想死吗?而且大人只有这么一点人,根本不可能突围!”   城墙上的安静被打破,所有人都开始焦灼,他们的视线被城门下的乱斗所吸引,并未注意到陆卿云和金理两人在东南角的厮杀。   凭借着他们两个人,披荆斩棘的冲出重围,攀上了城墙。   陆卿云勉强站稳,将金理一把拽了上来。   金理也站稳了,低声道:“血。”   陆卿云莫名的看一眼天色:“雪?”   并没有下雪,今夜天公不作美,视线是难得的明朗,这对夜行者来说不是好事。   金理指了指他的衣服:“您受伤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感觉自己身上是黏腻而且冰凉,衣服也破了好几处。   风一吹,就带来阵阵刺痛。   “没事,”他随口答了一句,看着远远走来巡逻的守城士兵,“下去,不要和他们碰面。”   城内情况不明,他不知道成王究竟留了多少后手,不能轻易走漏风声。   两人像是飞檐走壁的贼,潜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云州城显出一种极度的虚弱,房屋有气无力的敞开着门,露出里面软绵绵的人,就连门上的黑漆都像是在往下流淌。   一切都显得寂静而且萧条。   解时雨起床,翻出一身草绿色的衣裳,还未穿上,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便将这一身略显鲜嫩的衣服放下,挑了一身石青底织金银线的,颜色辉煌,显得端庄而且老气。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秦娘子低声道:“姑娘,县主来了。”   不等解时雨开口,白丹就要往里闯,却被吴影拦住了。   他将徐定风的尸首带回来之后,就回到了解时雨身边。   隔着一重门,都能听到白丹的怒火。   “解时雨!我有话要问你,你快点出来!藏了这么久,你还打算继续藏下去?”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涂脂抹粉,遮盖自己眼下的乌青,将嘴唇涂的通红,最后戴上赤金玉观音分身,显出一片好气色和金碧辉煌。   仔细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认为这一切足以掩盖她的虚弱了。   抬手将衣袖拉平整,她打开门,逆光而站,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   白丹见了她,吓得往后一退,差点以为自己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没温度,没人气,甚至连气味都是冰冷的。   稳住心神,但是她的声音和气势终究是小了下去:“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打扮自己?”   解时雨坐下喝粥,没有起伏的问:“你找我有事?”   白丹想起来自己的来意:“大人的私印在你手里是不是?”   解时雨将那一碗小小的粥喝完,没说话。   白丹急道:“三风是个笨人,大人不可能将印章给他,印章一定在你手里,三风也是奉了你的命令行事是不是?   你都住到大人府上来了,别跟我说不放粮到城里不是你的主意。”   她看着泰然自若的解时雨,越发觉得她是个藏在陆府的邪祟。   从北梁围城的第一天开始,解时雨就住进了陆卿云的府邸,借三风的口,悄悄指挥着一切她能动用的力量。   外人以为陆卿云将权利交给了心腹三风,她却知道三风根本不值一提。   粮草也是从第一天开始就被她牢牢掌控在手中。   大家吃完自己的存粮,除了守城的士兵,再没有人吃饱过。   没有人知道他们祈求的食物,全都由这个冰冷的女人用铁腕握住了。   甚至没人知道三风将粮食藏在了哪里。   解时雨看着她:“你想放粮?”   白丹摇头:“我和三风一起过来的,三风在外面被徐家的人围住了,你去看看,给他解个围。”   陆府是个荒芜的所在,隔着重重院落,解时雨确实听到了喧闹之声。   三风就在大门前,徐家人和城中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将他团团围住了。   这些人各个面色蜡黄,透着一股没有吃饱的虚弱,说话虽然中气不足,但是那架势像是要将三风生吞活剥,眼睛里都和饿狼似的冒着绿光。   徐义和徐夫人坐在马车里,沉默地观看着陆府的动静。   云州城被围,是他们没想到的变化。   同样,也是他们的契机。   徐定风一死,北梁便破了云州,足以说明徐家劳苦功劳。   而陆卿云,不堪一击,连调虎离山之计都勘不破,云州城破,便是破在了他这个无能之人手中。   只要陆卿云消失,他们可以退,也可以再次反击,夺回云州。   只是他们没想到,城中竟然顶了这么久。   围着三风的人叫嚷个不停。   “我们一天两顿粥,你们却是白米饭炖猪肉,   现在城中上上下下,全都供着你们当兵的吃饱,可你们也没想出办法来打败北梁,你们到底行不行!   不行你们就把位置让出来,让徐家大爷去领兵!”   “徐将军在这么多年,都没叫我们挨饿过!”   “你们在京城当大官,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舒舒服服,不知道挨饿的苦处,我们年轻力壮扛得住,可是老人和孩子禁不住饿......” 第三百三十五章 军心   三风听着没完没了的吵吵,心里十分烦躁。   这些人也许是真的饿的抓心挠肝,也许是受了某些人的挑唆。   他求助似地看向大门,然而并没人出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他手里塞了一团纸,他趁乱打开瞄了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将纸给捏了回去。   “你们还有力气来闹事,说明一天两顿太多,从今天起,就改成一天放一顿粥。”   说完之后,三风也不管人群怎么闹,大步就往门口走。   这些人听了他的话,更不肯让他走,拦着他又是一阵拉扯。   三风大喝道:“既然你们精神这么足,那必定能报效家国了,来人,将他们带去城楼上,守城去!”   他身后跟着的两人立刻上前,人群呼啦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白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人群后面传出来,众人纷纷回头看去。   白丹从门缝上移开眼睛,对解时雨道:“王闵玉怎么来了?她难道是想给徐夫人做儿媳妇?”   解时雨轻笑一声:“徐义早有夫人了。”   王闵玉只不过是在给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以求活命。   云州如此形势,再说储君之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王知微虽然在为太子谋划,可并未起复,没有权势,王知衍死后,更是连财富也烟消云散。   王闵玉在这里几乎可以说是孤女。   自己没有权势,在这里又没有任何靠山,只能牢牢抓住徐夫人。   这个靠山算是没有抓错,她如今比起刚来云州的时候,也是大不相同。   她穿了身秋香色镶银白襕边的衣裳,头发挽了个纂儿,手腕上套着羊脂玉镯子,显的恭顺温婉。   不过短短的时日,没有炭取暖的窘迫就已经不见,又成了在计山那位大方得体的王姑娘。   王闵玉看着人群为她分开,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一边走上前来,一边去看陆府的大门。   解时雨已经许久未曾露面。   有人说她早已经逃之夭夭,也有人说她追随陆卿云去了荒漠之中。   众说纷纭,始终没有人见过她露面。   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一见陆卿云有难,便要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白大人,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州城,这我们清楚,   可是城中百姓也确实太饿了,情绪难免激动,您别放在心上,   何况五皇子殿下带来那么多粮草,不是正好解燃眉之急吗?   您和侍卫亲军毕竟都是第一次来云州,又遇到如此棘手的情况,恐怕十分吃紧,   不如您请徐家大爷来主持城中事务,调度粮草,   你们也就不用在这里干耗,可以集中火力,将北梁的军队击溃。”   这话一出,侍卫亲军立刻成了无用之人,克扣着粮草,却不出去攻打敌人。   白丹听在耳朵里,气的扭头对解时雨道:“她这样胡说八道,败坏大人的名声,你不管管?”   解时雨满脸困惑地看着她,因为脑子在疯狂的转动,所以表情有几分呆滞。   “我就知道你不想抛头露面,”白丹一把将她搡到门后,“我去教训教训她。”   她开门出去,对着王闵玉破口大骂:“你懂不懂打仗,我们多少人,他们多少人,主动出击就等于是打开城门,将他们放进来!   你们现在还有口粥喝,等北梁的人进来,你们死都没有全尸!”   王闵玉没料到白丹会从里面冲出来,吓了一跳,随后道:“县主,我们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难道一定要等到最后一刻吗?”   白丹臭着脸道:“陆大人没回来之前就不是最后一刻,我看你是吃的太饱了,   别在这里干打嘴仗,你也扛着刀上城楼去看看,看看怎么才能击溃近三万兵马!”   “为何一定要等陆大人回来?”王闵玉笑了一声,“若是陆大人死在了荒漠中,我们也跟着等死吗?”   白丹听不得她说陆卿云死在荒漠里:“放屁!”   王闵玉呵呵笑道:“诸位,他们霸占粮草,兵强马壮却不肯护卫百姓,依我看,不如将粮草取出来,由徐家调度,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都是饿的两眼昏花,听了这话,都大呼赞同。   白丹厉声道:“你敢!”   粮草本就不多,这么多时日下来,更是所剩无几。   城中百姓全都靠着粮草足够的谎言平静生活,一旦知道粮草连两天都撑不住,再加上徐家在其中煽风点火,恐怕会直接倒逼侍卫亲军。   三风紧皱着眉头:“王姑娘,军中事务,不可胡言,粮草有限,不管是谁来调度,都有吃完的时候,大家同心协力,才能共度难关。”   王闵玉道:“吃完了,就突围,出城,杀敌!”   “对,杀敌!杀敌!”   “我们也可以杀敌!”   “让我们吃饱,我们也去杀敌!”   白丹在这一群叫嚷声中喊道:“你们连刀都拿不动,能杀个屁的敌。”   她嗓子都喊的冒烟了,也没能让这群人停下来。   这时候陆府的大门开了。   所有人都有了短暂的安静,朝着大门看去。   解时雨从里面走了出来,花团锦簇掩盖了她的虚弱,强大坚韧的灵魂将她撑的笔直。   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外走,她走到了王闵玉身边。   王闵玉看着她,冷笑道:“解姑娘,原来你还在云州,陆大人真应该以有你这样的未婚妻子为耻。”   白丹自己很讨厌解时雨,然而有了王闵玉做比较,解时雨在她心中的地位就靠下了:“陆大人和解时雨的事情,用得着你来插嘴?”   “王姑娘,”解时雨眼睛黑洞洞地,盯住了王闵玉,“你让侍卫亲军将粮草调度之权交给徐家大爷?”   王闵玉点头:“正是,我们总不能等死吧。”   解时雨追问:“徐家大爷是谁?”   王闵玉看她一眼,仿佛不知道她怎么会问出一个如此愚蠢的问题。   “解姑娘,几日不见,你连徐家大爷是谁都不知道了?在云州城中,谁不知道呢?”   围观众人连连点头。   徐家人在云州,确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解时雨没理会她的揶揄,继续问:“你只管回答我,徐家大爷是谁?”   王闵玉笑道:“我自然可以回答你,也是回答给这位侍卫亲军指挥使听,徐家大爷是徐将军的长子......”   说话到这里,她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第三百三十六章 疯   王闵玉察觉出了解时雨话中含义,然而为时已晚。   “徐定风长子,然后呢?”解时雨沉沉地开了口,“除了长子之外,还有什么?”   她咄咄逼人起来:“是知州?知府?还是县令?   又或者不是文官是武官,在徐将军麾下做个总兵?参将?还是另有可以挂将印的官职?   再不济是五皇子府上长史?还是皇孙伴读?”   王闵玉在她的逼问中只能吐出三个字:“都不是。”   她听见解时雨的声音死气沉沉地响彻在寒冷的天气中:“都不是凭什么调度粮草,就凭一个长子?   站在这里的人,难道只要是长子,就可以拿军令当儿戏?   就算侍卫亲军指挥使做的不对,云州还有知州,还有手握将印的五皇子,还有皇孙,镇国公世子,   这么多人在,他们没有长脑子?”   王闵玉被她逼问的内心很疲惫,垂下眼帘,她咬牙道:“非常时刻,自然要非常做法,   徐家大爷深的徐将军真传,只不过徐将军在时,自觉受之有愧,拒绝了皇上多次嘉奖,否则徐家大爷怎么会没有官身。”   “既然知道受之有愧,那就不要有非分之想,”解时雨再上前一步,“还有王姑娘方才说杀敌,莫非以为杀敌是儿戏?”   王闵玉退了一步,却被解时雨拽住了胳膊。   解时雨的手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她不得不道:“杀敌并非儿戏,只不过我愿意为了云州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解时雨点头:“你既然要奉献力量,那也不必在嘴上说说,现在就可以去看看。”   说罢,她不容王闵玉挣脱,拉着她就走。   白丹整个人都愣住了。   在解时雨的疾言厉色中,她忽然发现言语也可以如此有力量,将对方杀的体无完肤。   回头看一眼,她发现其他人也都还没有回过神来,于是率先跟了上去。   三风紧随其后,其他人渐渐回神,都不知道解时雨要带王闵玉去干什么,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解时雨带王闵玉去了城门。   城门下的守卫刚想拦着她们,就见三风从后面跑过来,冲他们摆手。   王闵玉随着解时雨一步步走上踏道,靠近城楼,心中越来越慌,几次想要挣脱,都没能挣脱开。   “你干什么!”她忍不住叫喊起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礼教都没有,城楼也是随便能上来的地方吗?”   解时雨不言不语,只将她拉上去,围着弩床的士兵好奇地看着她们,又在接到三风的示意之后让开了。   三风身后还跟着许许多多的百姓,就连徐义也夹杂在其中。   他甚至看到了五皇子身边的长史罗青。   解时雨一把将王闵玉拽到了墙边,逼迫她往下看:“这就是你要杀的敌人,你既然想将骨头留在这里,就好好看看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   城墙高有三丈六,王闵玉只往下看了一眼,立刻两腿发软,一阵眩晕。   “放开我,到了危急时刻,我自然会去杀敌,用不着你在这里故弄玄虚。”   王闵玉听到自己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干涩起来。   然而解时雨硬邦邦地扭着她,逼着她往下看。   她身边还忽然多了个人影,是解时雨身边的护卫,就站在她身边,她只要一侧头,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和解时雨打了这么多次的交道,却没有一次看清楚过这个护卫长的什么样。   他要么就垂着头,抱着刀,随意地站在阴影中,要么就戴着斗笠或者帽子,遮住了眉眼。   这是第一次,她清楚地知道了吴影的长相。   这让她非常惶恐。   奋力甩脱了解时雨的手,她不打算再跟解时雨这个疯子闹了。   “让开!”   解时雨伸出右手按住她的肩膀,很端庄地向她弯腰——她比王闵玉要高一点。   “怕了?”   王闵玉抬手去打她的右手,却触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袖箭:“你......”   解时雨点头:“站过去。”   冷汗从王闵玉鬓角流下来,她心想:“完了,解时雨怎么和常悠心说的完全不一样。”   她慢慢有站到了城墙边,小心翼翼的抓住墙的边缘,双目紧闭,不敢往下看。   羞愤地血在身上沸腾,最后涌到眼睛里,变成了热泪,又被风吹成了冰珠子。   “她想我死......”王闵玉抓狂地想,“她根本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她疯起来什么都干的出来,难怪陆卿云这个阎王能看上她......”   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自己的手脚在哪里安放,一刻也不敢放松。   然而解时雨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低语:“跳下去。”   这是魔鬼的低语。   王闵玉死死扣住砖块,不明白城墙明明很高,为什么还能清楚地看清楚下面的人和物。   刀、箭,全都对准了她。   她的身心在一点点瓦解,想着京城、太子、父亲、荣华富贵,一切都落到城墙下面去了。   费力地扭头过,看向徐义,她大声道:“大爷救我!”   解时雨回头看向徐义:“徐家大爷也一起过来吧,看看这城墙有多高,下面的敌军有多少。”   她随后看向那些看热闹的人:“想杀敌的,都只管来看看。”   徐义眉头紧皱,并未动作。   凡是和陆卿云沾边的人,都值得他谨慎对待。   王闵玉看徐义没动,心里一沉,觉得自己得想办法跑,不能被解时雨给压制住。   她疯狂地思索,白丹紧紧抓住三风,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解时雨跟她说什么了?”   三风摇头。   谁都没听见,只看着王闵玉的脸逐渐狰狞扭曲,浑身上下散发着焦灼的气息,仿佛是在生死之间徘徊。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就见王闵玉忽然往下倒去,发出一声激烈的惨叫。   众人全都惊呼,想要上前查看,就见下面飞箭齐至,尖锐而又锋利。   吴影和一旁的士兵早有防备,齐齐后退,高举盾牌,将这些箭挡住。   白丹惊出一身冷汗,心想:“疯了,都疯了。”   城墙不是万丈深渊,不会粉身碎骨,然而万箭齐发,也足以将王闵玉杀个支离破碎。   解时雨转身迈步,看向讨要粮草的人,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   “什么是杀敌,这就是杀敌,北梁人不是纸糊的,哪怕是失足掉下去,也会万箭穿心,想吃顿饱饭的人,就上来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死心   众人统一地僵硬紧绷,两只脚好像是站在了火堆上,火烧火燎的想要逃。   同时他们也死了心,知道这饱饭,是吃不上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这场寂静的围城之战,也将以血肉结束。   围城的不是普通的匪贼,而是军队。   他们只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上阵杀敌?   这些人的神情惊惶中带着一丝无措,慢慢往后退:“不杀敌,我们不杀敌。”   解时雨上前一步:“那士兵们吃饱可有问题?”   有人躲躲闪闪的道:“我们也只是想吃顿干饭,再者北梁的人不是喊话说降者不杀吗,实在不行......就......”   不等他说完,白丹已经用刀鞘将他打了出来:“敌人的话你也信?北梁兵乱的时候,成王可是领兵屠了自己的城,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手无寸铁,他们不仅要杀你,还要烧你的屋子,淫乱你的妻女!”   又有人喊道:“饿死也是死,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白丹气势汹汹地盯着他:“再敢说什么投降不投降的话,就把你从这上面扔下去!”   她说着,看了解时雨一眼。   解时雨的心思她明白了,王闵玉是不是失足掉下去的不要紧,要紧的是稳。   民心乱,军心自然也乱。   尤其是现在,城楼下也围满了人,稍有不慎,北梁还未将他们打败,他们自己便要反了。   三风也招呼着士兵,将这些胡乱猜测的人团团围住。   “我愿意来守城!”城楼下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大步走了上来,“我上有老下有小,守城就是守我自己家人的性命。”   “我也愿意,”又有人站了出来,“我这一身血肉,都是云州城养的,岂可将家拱手让人,我等不与懦夫之辈同流。”   “你们要死就去死!请便!”被叫为懦夫的人掩着脸,气冲冲的走了。   愿意的人一个接一个,懦夫软弱之流,被他们的声音所淹没。   混乱中,解时雨离开,随着她行动,人群不自觉的让开一条道。   解时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使他们畏惧。   哪怕是动不动就拿刀鞘打人的白丹,都不足以让他们产生这样害怕的感觉。   她每走一步,走向谁,谁就感觉自己头上悬着一把刀,稍有不慎,这刀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随着解时雨和吴影走远,人群才再次恢复了嘈杂的声音。   三风处理好城楼上的事情,就往军营走,半路被黄浩和李冉拦住。   三人一同坐进没有食客的酒楼,虽无食物可以果腹,但是可以遮蔽寒风。   桌上空荡荡的,然而桌子散发着极重的肉味,苍蝇在桌子上休息,时不时的搓搓手,将细细的手往它们的嘴里送。   它们仿佛从木头的沟壑中摄取了充足的食物,对于人的饥饿不屑一顾。   垂头丧气的跑堂盯着苍蝇,眼中的光像苍蝇扑去,对它们还能吃上一顿饱饭妒火中烧。   同时他的眼睛也充满了食欲,对着缥缈的香气撕咬吞食。   片刻之后,他气呼呼地将苍蝇拂开,从肚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   黄浩、李冉、三风谁都没有开口,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徐义在他们三人中的奔波诱惑初显成效,他们开始彼此不信任。   他成功的将侍卫亲军分开成了三块,谁都有可能对陆卿云忠心耿耿,也都有可能背叛。   毕竟陆卿云的铁腕,此时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头顶。   只有掐着粮草这个命脉的三风,似乎还值得信任。   李冉先开口:“三风,粮草到底还能撑多久?你总得给个时间。”   三风低着头,很老实的回答:“能撑到大人回来那一天。”   李冉将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撑着脸:“你这么含含糊糊,小心我叫人去盯你,到时候抗走你的粮、肉、草料,他娘的现在可是连马都吃不饱了。”   说到草料的时候,他狠狠地咬着牙齿,好像自己嚼了一把草料似的痛快。   这是从围城开始积累下来的饥饿,胃口得不到满足,便不满、馋,哪怕说到吃这个字眼,嘴里都能流出涎水。   三风仍旧低着头,不去看他们如狼似虎的目光:“就是能撑到大人能回来的时候。”   他是不怕李冉去盯,解时雨的人守着,他天没亮就领十个人去拖,起异心的人早已死了。   也因此他对解时雨心有余悸。   可也不得不承认乱世当用重点,若非解时雨如此行径,这点粮草,云州早已经乱的不像话。   “若是陆大人回不来呢?”黄浩慢吞吞的开了口。   三风摇头:“不可能。”   他头摇的很坚定,甚至显得有几分赖皮。   黄浩低声道:“昨天晚上大人突围,没能进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大人带出去的人本就不多,这下损失更大了。”   三风这个老实头忽然长出了细细密密的心眼。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黄浩:“是,不过大人一定有办法。”   黄浩瞄一眼李冉:“这日子我是受够了,半点出息都没有,满心眼里就剩下个吃,   到时候北梁人只要一人在身上吊上一块肥肉,就足够让城里降一半,   大人昨晚已经杀到了城门附近,今天晚上大人必定会再次突围,我想领人马出去接应,你们觉得如何?”   他两手按在桌上,上身前倾,是个进攻的姿态。   李冉依旧撑着腮帮子,很随意的避开了他的锋芒:“不行,城门不能开,太冒险了。”   “我只要一刻钟,”黄浩压低声音,“一刻钟,速战速决,不管能不能接回大人,都试一试,不然这么等下去,我们自己就要耗死了。”   李冉冷笑道:“你究竟是去接大人,还是趁乱开城门,谁知道,   一刻钟,足够云州沦陷,若是大人在,第一个就要杀了你。”   黄浩也对着他回了一声冷笑:“难道大人回来还怕守不住城,你是不是怕大人回来,你这个叛徒就没有好果子吃?”   李冉挺直了腰杆:“好果子烂果子,只要是大人给的,老子都吃的下!”   黄浩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凉气,看向三风:“三风,你拿个主意,听你的。”   三风像个老顽固,对此坚定地保持沉默。 第三百三十八章 反常   酒楼里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沉默。   一派平静之下波涛汹涌,三个人的思绪全在暗处碰撞,目光相接就是一场交锋。   黄浩始终没从三风嘴里等来一句话。   他想陆卿云给了三风天大的面子,不但将私印给了他,甚至还给了他死士,三风就摆起来了,连个屁都不肯放。   “攀上高枝了,”他斜了三风一眼,“真是傻人有傻福。”   打破寂静的是李冉吸鼻涕的声音。   他有些伤风。   黄浩站起来:“开不开城门,我们说了不算,将印在五皇子手中,去求见五皇子,请他定夺!”   李冉哼了一声:“那你可真是找了个聪明绝顶之人拿主意。”   他对黄浩很厌恶。   黄浩什么都要跟他争,他要进侍卫亲军,黄浩也耍着花拳绣腿进,他上进,黄浩也跟着上进,他来云州,黄浩毛遂自荐也要来云州。   他要开城门,不就是要跟自己争锋相对,一较高低?   还拿着个蠢货五皇子来压他!   五皇子要不是会投胎,轮得到他来对云州指手画脚?   三风很认真的对李冉道:“别胡说,让人听见还以为大人平日对五皇子不恭敬,我们上行下效。”   李冉将剩下的话咽下去,放回肚子里。   黄浩往外走:“无论如何,此事都得禀报五皇子,走吧。”   五皇子见了侍卫亲军这三位,就像见到了债主,脸不由自主皱巴起来,瞧着成了个苦相。   “只要一刻钟,当真就能将陆卿云接回城中?”   黄浩立刻道:“是。”   李冉嗤之以鼻,扭过头,在五皇子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并且在心里道:“是你娘的屁。”   在这一扭头,他就看到了坐在窗外不远处的陆鸣蝉和赵显玉。   这两人在外面烧烟炭,烧了个云雾缭绕。   陆鸣蝉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一手拿着火箸,一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透过青灰色的烟雾,他七窍生烟的冲着李冉一笑。   李冉火速调转了头,并且在心里续上了一个哆嗦。   对陆鸣蝉,他处于直觉,有一种“怕”。   这种怕说不准是怎么回事。   在陆卿云这样可怕的人手底下干活,他都能活的稳稳当当,可是对待半大小子不定性的坏,他只想敬而远之。   而且这坏,似乎不是人人都能看出来。   五皇子伸手去摸茶杯,摸了三下都没摸到,低头去了一眼手边,才将茶杯端了起来:“要是陆大人回来,这局面就可解了。”   黄浩眼中有了笑意:“殿下,请您下令,臣必不辱使命。”   然而五皇子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听到他说话,也只含糊着“唔”了一声,并没取出将印。   李冉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眼下想着黄浩急功近利,要在这节骨眼上开城门,他隐隐约约觉得会出岔子。   城外可是两万多人马,一刻钟,足够马蹄将他们踏成肉泥。   黄浩哪有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   陆大人挑中黄浩,实在是看走眼了。   他不想坐以待毙,对五皇子道:“殿下,城门万万不可开,陆大人若是在此,也不会拿整个云州城的百姓去冒险!”   五皇子听了他的话,如梦初醒似的抬头:“对,不能冒险。”   黄浩不慌不忙道:“殿下,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粮草也要绝了!   白三风调度着粮草,您问问他,粮草究竟还能撑多久!”   他已经看出五皇子心中的愁苦和恐慌。   陆卿云一日不回来,五皇子一日就要捏着将印战战兢兢地守城。   若是城破,他的皇帝梦即刻就碎,甚至连小命都会不保。   于是他再接再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过好在没了陆大人,我们还有殿下您,臣恳请殿下带领我们突出重围!”   五皇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牙疼似的往后倒,靠在凳子上,两眼瞪着藻井,末了叹了口气。   “不能开城门,再等等,陆卿云能耐大,也许能想出办法回来。”   黄浩微微张着嘴,一肚子话全都忘了——五皇子这是怎么了?   李冉则是大喝:“殿下英明!”   “城门不能随便开,”五皇子有气无力的挥退他们:“现在还没到绝路,你们不要擅离职守,快去守着吧。”   窗外陆鸣蝉本来只是旁观,此时听闻五皇子的话,扭头在赵显玉耳边低语:“你五叔吓出毛病来了?”   赵显玉听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便将手里的书一卷,和他窃窃私语:“开城门风险太大,他不愿意冒这风险罢了。”   他对自己这位五叔没有任何感情,只是总怕五叔会忽然投降,才连日在这里盯着。   陆鸣蝉听了,也懒得将自己的脑筋奉送给五皇子,低头去拨弄炭火。   里面没有埋着什么东西,是一堆很贫瘠的火。   赵显玉忽然拍了他一下:“不对,这事不对劲。”   陆鸣蝉的屁股长在了凳子上,纹丝不动接了赵显玉一掌,他歪着脑袋:“哪里不对劲?”   “我五叔,”赵显玉咕哝起来,“开城门一刻钟的冒险,困在这里等死,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应该会选开城门才对啊。”   横竖开城门一刻钟,损失再惨重,也死不到五皇子头上去。   陆鸣蝉听了此言,总算是打起精神,将脑子全部赠送出来:“你之前说他是受限于身份,否则早就弃城了,现在有个将这烂摊子甩出去的机会,他没有答应,我就说他吓出毛病了。”   赵显玉翻来覆去的捏著书页:“人无常态必有鬼。”   陆鸣蝉笑道:“这可是你亲叔。”   赵显玉想也不想:“是你叔!”   他自觉这话粗野,连忙重新组织了言语:“我是有点想不明白,按理说反正是个死,搏一把......”   陆鸣蝉也想不明白:“莫非他和徐长子达成了共谋?”   他在心里将郑贺、徐义、林宪、太子视为一类,统称为“无用的长子”。   五皇子盯着烟气,心想:“和徐义能共谋什么?徐义无非就是要重新掌控云州,皇叔就算能许诺他,也得等这危难解了才行......”   陆鸣蝉在一旁道:“给我吃块糖。”   赵显玉将眉毛拧的连成桥梁:“你干点正事行不行?”   然后他一伸手,从荷包里掏出最后一块白饴糖递过去。 第三百三十九章 猜测   陆鸣蝉将一块糖大嚼特嚼,下巴和脸几乎要分离,吃的津津有味,啧啧有声,仿佛他吃的是龙肝凤胆。   赵显玉看着陆鸣蝉,本就烦恼的心变得更加烦恼。   这家伙!   他知道陆鸣蝉将自己凶恶的灵魂蛰伏起来了,并且日益的趋向解时雨,都不对弱小者和盘托出。   陆鸣蝉还冲着他笑,笑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   然而他不跟陆鸣蝉一般见识,烦是很烦,可他只有这么一个情同手足的伙伴。   他气闷地对陆鸣蝉道:“会不会是我五叔根本就开不了城门?”   陆鸣蝉用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的老树。   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叶子掉了个精光,只剩下细细的树枝往四面伸展,枝条上凝结着霜花,霜花成了尖刺,张牙舞爪地对着晦暗的天空。   树影后多了一道影子,重叠在树干影子里,只露出一点马脚。   而屋子里的五皇子已经离开去休息了。   陆鸣蝉不动声色,懒洋洋地烤火,对赵显玉道:“你想的很对,可是不能继续往下想了,再往下想,就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了。”   然而赵显玉只管眉头紧皱,瞳孔猛然一缩,大惊失色:“将印丢了!”   他惊的整个人都一个哆嗦,但又不敢笃定,瞪着眼睛看向陆鸣蝉,不知如何是好。   出城前,陆卿云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将印交到了五皇子手中,由五皇子暂时挂帅。   陆卿云说:“见将印,开城门。”   火盆里的炭红彤彤的,烟气开始减少,两人都从云山雾罩中露出了真面目,没有太瘦,只是鼻孔被熏的有点黑。   赵显玉呆呆的,眼睛都直了,感觉自己的心情很微妙,因为将印从五皇子手里丢了,似乎是坏事里夹杂着好事。   像是报丧又报喜似的。   五皇子就不能拿着将印,只顾自己的死活了。   然而将印丢了,又是件天大的坏事。   云州在徐家奋力搅屎下,本就是四分五裂的,将印再丢了......   这时候,身侧枯树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罗青从后面走了出来,径直走到两个烧火童子跟前。   他负着双手,看起来气定神闲,十分镇定,其实心中正在暗暗的慌张。   将印确实丢了。   起先他怀疑是北梁的人偷走了将印,借此机会要挟五皇子。   他和五皇子想了三条应对之策,然而在惶惶然两日之后,北梁没有任何动静。   既然不是北梁细作偷走,那就是城中人偷走的,他们怀疑到了徐家身上。   罗青甚至认为徐义会“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到了现在,徐家也没有动静。   所有人都是一片愁云惨雾,没有人留意到将印的消失,五皇子悬着一颗心,始终也没敢放下。   将印到底去哪里了?   “皇孙殿下,世子爷,在下刚才不小心听到了两位的话,不知在下可否跟你们谈一谈?”   陆鸣蝉抿着嘴一笑,两只眼睛眯起来:“不小心?”   他笑的罗青心神不宁。   罗青感觉陆鸣蝉和赵显玉,有时候像两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子,有时候又聪明的过分。   他的目光在赵显玉的脖子上滑过:“确实是不小心,毕竟你们在这里说话,没门没窗,我想不听到都很难。”   赵显玉也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几分不悦,警告道:“你身为长史,难道连上下尊卑都分明不了?本皇孙就是站在大路中间说话,你也该回避。”   罗青连忙赔罪。   他在心里深深的吸了口气,方才赵显玉说话,他竟然觉得有点老皇帝说话的样子。   并非穷凶极恶,而是漠然,属于帝王独有的漠然。   这想法让他毛骨悚然,连忙将念头压下去,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对赵显玉的杀意又浮了起来。   “在下想和殿下谈谈。”   陆鸣蝉坐的四平八稳,和赵显玉一唱一和:“谈谈?”   “在下失言,”罗青立刻改口,“是回禀殿下。”   陆鸣蝉这才点头:“那你就站在这里回禀殿下吧。”   这是连坐都不许罗青坐。   五皇子自从离了京城,天高皇帝远,这么多人捧着他一个,便狂妄自大,连长史也开始目中无人了。   罗青受了打压,越发感觉这两人合在一起,就像是十分烫手的一碗良药。   能喝,然而喝了也得烫个半死。   他低垂着头:“将印确实不在五殿下手中了,   陆大人出城的当天晚上就丢了,为了不引起城中动荡,五殿下一直没有声张,只在私下查探,   然而到现在为止,还是一无所获。”   赵显玉静静听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并不显露,等罗青将话说完了,他才道:“你们怀疑谁?”   罗青又捏着嗓子咳嗽一声:“之前也想过将印可能是您二位拿去玩了。”   陆鸣蝉笑眯眯的:“不愧是五皇子殿下。”   真是蠢到一窝里去了。   罗青又咳了一声,再这么下去,他都要把自己咳成个痨病鬼了。   “当时也是心急,胡乱猜测,没想到世子爷和皇孙殿下如此聪慧,竟然一下就想到将印丢了。”   陆鸣蝉点头:“过奖。”   不过看他那坦然的神情,并未觉得过奖,反而认为自己很担的起这夸赞。   罗青又道:“将印丢失,又是在这节骨眼上,我们也无计可施,殿下和世子爷能不能帮忙想想,谁最有可能拿走了将印?”   陆鸣蝉回答:“好,有眉目了我们告诉你主子。”   罗青没能从他们两人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悻悻离去。   陆鸣蝉和赵显玉继续在这小板凳上坐着。   陆鸣蝉摸了摸后脑勺:“将印还真丢了。”   赵显玉叹气:“我还存着一丝侥幸,没想到五叔糊涂至此,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弄丢,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请陆大人把将印交给我。”   陆鸣蝉点点头:“交给我也行。”   两人停下嘴上闲话,闷头坐着,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片刻后,赵显玉坐的屁股都痛了,忽然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人拿走了?会不会是......”   陆鸣蝉笑吟吟的:“不知道。”   赵显玉心头一松,也一笑:“我也不知道,我们还小呢。”   两人不约而同的站起来,陆鸣蝉伸了个懒腰:“这下不用在这里盯着了,我去找大姐去。”   赵显玉跟着他:“我也去。” 第三百四十章 争锋相对   解时雨在城楼上大刀阔斧的闹了一场,回到屋子里,又成了冷冷清清一个人。   虽然冷清,她却是比岩石还要坚硬的。   她能谋划,肯吃苦,也很能忍,忍的过去,一切就能雨过天晴。   一双眼睛看着赵显玉和陆鸣蝉,嘴角微微含了一点笑。   她知道表面上看是陆鸣蝉成了赵显玉的玩伴,实际上是赵显玉成了陆鸣蝉的跟班、影子。   是真正的如影随形,亲密无间,现在的情分,日后都是陆鸣蝉脚下的台阶,一步步将他送到高处去。   高处虽然不胜寒,却也是权利和财富汇聚之处,总好过在臭水沟中瑟瑟发抖。   陆鸣蝉并不避讳赵显玉,厚着脸皮和解时雨撒娇:“大姐,给我看看那个,螭虎。”   解时雨也不避讳赵显玉,手伸到脖子上,勾出一根红绳,红绳上挂着荷包,再打开荷包,里面便是一只白玉螭虎钮。   是镇北将军印。   赵显玉伸手,没有去摸玉印,而是抓住了解时雨的手,并且看了一眼解时雨眉心的红痣。   他感觉解时雨的手心是冰冷的,而且十分单薄,甚至能够感觉到指骨。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手,又让他感觉法力无边,专门降服妖魔鬼怪,令人十分安心。   仿佛所有的事情只要交给她,就和交给陆卿云是一样的,便有了靠山,有了后盾,可以松下来一口气,继续做小孩。   他这些天的不安和酸楚在这一刻涌了出来,悄悄湿润了眼眶,又使劲眨眼睛憋了回去。   别别扭扭的松开手,他正色道:“解姑娘,将印在你手上,我很放心。”   解时雨笑道:“您不治我的罪已经是万幸了。”   陆鸣蝉忽然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要摆你的臭架子了,我们出去转转,这些天我都快憋坏了。”   赵显玉本就不好意思在这里端他的小皇孙架子,被陆鸣蝉一巴掌一拍,借坡下驴,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并不好转,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饿意,不过气味很清新。   陆鸣蝉向来是闲话多,正经话少,袖着双手,对赵显玉大谈特谈五皇子新宠爱的一位戏子:“徐义送的这人简直就是鸡精,唱起来和打鸣一样,   不过那个样子长的很好,比徐定风小妾都美,就她这个长相,就是唱成猴都能红。”   赵显玉对鸡精和猴精不敢兴趣,在陆鸣蝉的打趣中感觉饥寒交迫,使劲一跺脚:“走,回去。”   陆鸣蝉调转脚尖:“我要是长这么张脸,我还在这旮旯角唱戏?我爬都要爬到京城去唱......怎么了?我又说错了?”   赵显玉停下脚步:“要是你知道陆大人在外面突围,你会不会开城门?”   陆鸣蝉回答的十分干脆:“不会。”   赵显玉一拍手:“对,你不会,解姑娘也不会,因为你们了解陆大人,   黄浩难道不了解?   我知道他和那位姓李的大人不合已久,可为了一争高下,就要冒着被陆大人责骂的风险,我看......走,跟着他去。”   黄浩从五皇子处出来,回了趟家。   说是家,其实也只是个小地方,比不了京城,但是他在这里也安置了一个小妾,小妾不美貌,然而很贤惠,将屋子里弄的暖烘烘的。   小妾紧跟着他,给他解披风,倒热水洗脸,又给他端热茶,让他痛痛快快的暖一暖。   家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下锅的米。   不等小妾拉开椅子坐下,黄浩已经站了起来:“我出去。”   “外面风大,您......”   “快到发粥的时候了,我去看着,”他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用不了多久了。”   他走的很快,同时也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   若是平常,这两个小尾巴他是不会在意的,可是他刚刚遭受了五皇子的拒绝,便多想了想。   一路寒风凛冽的走到营里,他找到了李冉。   李冉正在对着鼻子大揩特揩,见到黄浩便纳闷道:“你来干什么?想说服我开城门?没门。”   黄浩也不跟他客气,一屁股坐下:“不是。”   李冉冷笑:“那就是来找我打架的?”   就这么两句话,他们已经在对方心里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黄浩沉着脸,对门口小兵道:“弄碗干饭来,你要不要?”   李冉翘着二郎腿:“对着你这张马脸,我吃不下。”   黄浩就冲着小兵道:“弄一碗。”   守着的小兵将饭还没熟的话咽下去,跑去弄饭了。   “你是来我这里吃饭的?我这张脸也能下饭了?”   “我有重要的事问你,顺带吃饭。”   “看来开城门的事情是小事了。”   “陆大人会不会回城了?”   李冉抬头,端详黄浩:“你这是没话找话还是气糊涂了?”   黄浩摇头:“陆大人有这个本事,更何况他身边那两个护卫也不是等闲之辈,大人趁着昨夜的混乱回城,并非不可能。”   李冉点头:“陆大人确实有这本事。”   黄浩紧接着问他:“若是回来了,他为何不露面?”   李冉撇了撇嘴角:“黄大人,你虽然有几分本事,可你和陆大人之间差的不是小沟小河,而是天堑,陆大人的心思,是你能揣度的吗?”   黄浩听他句句不饶人,逮着机会贬低自己,顿时心头火起,强忍着没有翻脸,只在心里将李冉揍了个半死。   李冉盯着黄浩,目光很是玩味:“你上蹿下跳的,难不成是想做大人的孝子贤孙?”   黄浩冷声道:“只要大人能平安归来,做一回孝子贤孙又如何。”   李冉一拱手:“受教受教,你真是文武双全,文能拍得了马屁,武能一刻钟杀敌于城外,佩服佩服。”   黄浩听他嘴里没好话,彻底在心里将他给打死了。   外头小兵捧着一只大海碗,里面不是干饭,而是个拳头大的冷馒头。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闭了嘴,互相给对方看臭脸。   黄浩拿着冷馒头往外走,外面还没开始放粥,然而等着喝粥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全都瘦成了一张灰扑扑的脸,目光呆滞,仿佛是在等死。   他在这些如狼似虎的目光中两三口将馒头咽下去,随后冷着脸,盯着这些饿死鬼,以免他们冲进军营。   一碗粥,一个馒头,无法改变大势,而大势已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躲藏   众人念叨的陆卿云,如同黄浩所料,就在云州城中。   他换了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和一顶大毛雪帽,系上毛领子,盗了一个藏在柴剁中的地瓜,几口咀嚼掉地瓜,又在路上大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在人群中看城楼上的热闹。   藏在人群里,他袖着双手,躬着背,害冷似的哆嗦,然而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姑娘。   等到人群散去,他也随着散去。   金理和他做一个打扮,弯着腰从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蹿出来,走到陆卿云身后,低声将三风三人的谈话告知。   陆卿云一边向前走,一边问:“粮草还能撑多久?”   金理以自己的胃口想了想:“半天。”   陆卿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纠正道:“粮草还有多少?”   这回金理告诉了他一个准确的数字。   陆卿云思索着道:“一天半。”   金理没言语,也没想到自己吃的是三人份。   陆卿云又道:“去告诉解姑娘,城中有变,保护好自己。”   金理点头,在前一个路口左拐,和陆卿云分道扬镳。   陆卿云跟上了黄浩,跟的神不知鬼不觉。   黄浩进了军营,他便挑了闲人聚集之处,堂而皇之地混入其中,蹲在地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断地审视着每一个从军营中进出的人,从他们走路的姿态、脸上的神情去判断他们的来历。   几个身穿侍卫亲军甲服的人出来,却不是侍卫亲军,鬼鬼祟祟,开始到处张望打探。   陆卿云低下头,琢磨着他们身上的令牌,知道黄浩自行招募了下属,这是背叛他了。   而且黄浩已经断定他在城中,只可惜缺少一双火眼金睛,还未曾看破敌人在何处。   如果黄浩目光足够敏锐,心思足够细密,此时应该已经将解时雨所在之处控制了起来。   他还看到了陆鸣蝉和赵显玉。   这两人跟着黄浩,跟的并不高明,明目张胆的排在人群第一位,等着喝粥。   与其说他们是在跟踪黄浩,不如说是在盯着他,让他心有余悸,一时无法去做什么。   皇孙和世子也在这里等粥喝,让愤愤不平的人平息了不少怒气。   随着铁锅架起来,人群都疯了一般往前挤。   粥和水似的,抢在前头的人能多得几粒米。   街上行人本就少,到了这个时候,街上的行人就更少了。   聚在一起的闲人也成群结队的开始起身,以免错过宝贵的这一顿饭。   在那些少之又少的行人中,还夹杂着鬼鬼祟祟的人在街上游荡。   陆鸣蝉满肚子都是心眼,此时率先捧着一碗粥喝的稀里哗啦,顺道去看黄浩的脸色,看他心慌不心慌,着急不着急。   黄浩面不改色,还给陆鸣蝉添了勺粥:“皇孙和世子还是在徐家吃的更饱些,不过吃饱了容易撑着,不吃饱也好。”   陆鸣蝉笑眯眯的:“我大哥——陆大人说撑着比饿着好。”   赵显玉盯着碗里的米粒,认为黄浩显而易见的投靠了徐家。   铁勺和铁锅碰撞,发出刺耳的聒噪声,后面涌上来的人将两个小鬼挤到一旁,淹没了黄浩。   他们冻的苦不堪言,在袅袅的热气中望眼欲穿,恨不能从喉咙里伸出爪子来,也就顾不得这两位权贵了。   陆鸣蝉放下碗擦干净嘴,拉住赵显玉:“黄大人,回见。”   他逆着人群,走过街角,后面跟上来四五个侍卫亲军,他低着头继续走,背后一阵阵寒气袭来。   赵显玉看他心不在焉,也扭着头往后看。   陆鸣蝉连忙按住他的脑袋:“别回头,黄浩恐怕……”   不是和徐义共谋这么简单。   他们两个老老实实在徐府不出来还好,这一出来,立刻就成了盘中餐。   “看到前面那条巷子了吗,”陆鸣蝉压低声音,脚下越走越快,“等下我们就往里面走,最后一间是我大哥住过的,你直接推门进去,我去将人引开。”   赵显玉点头:“小心。”   陆鸣蝉嗯了一声,两人一同拐了进去,在路过最后一间宅子的时候,他踢倒一个炭盆,在扬起的灰烬中将赵显玉推了进去。   随后他自己穿过巷子,迅速拐弯,消失了。   跟着他的六人一惊,掩住口鼻,迅速跟了上去,很快发现只剩下陆鸣蝉一个,真正不见踪影的是赵显玉。   三人回头,打算去找,却迎面走来一排勾肩搭背的闲汉,将他们堵住了。   等他们七手八脚乱糟糟的准备让路,这时间已经够赵显玉跑两回了。   陆鸣蝉走的很急。   他身后依旧有人不依不饶的跟着他。   街道两旁都是寂静的房屋。   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的冰柱,全都蓄势待发,等待着一个将一切都化为齑粉的机会。   就在他焦急之时,几个喝碗粥的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人走的不偏不倚,走在他正前方。   低着头的陆鸣蝉一头撞在他肚子上。   汉子立刻揪住他的衣领:“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老子肚子里刚吃下去的这点食,都要被你给撞出来了。”   陆鸣蝉刚要糊弄过去,就见汉子另一只手在胸前比划了个六,心中一振,脑中转了好几个弯,嘴里骂骂咧咧起来。   汉子拖住他,将他拖出去老远:“臭小子欠教训。”   到了角落里,汉子站在巷子口放风,陆鸣蝉见到了陆卿云。   陆鸣蝉将惊呼放回肚子里,一把扑到陆卿云身上,压低声音:“大哥!你回来了!”   陆卿云将他从身上撕下来:“带皇孙去找你大姐,别乱跑。”   陆鸣蝉一见他,心头的大石瞬间落下,不管他说什么都很乐意听:“我知道了。”   “小心,”陆卿云取出一把匕首给他:“我走了。”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陆鸣蝉环顾四周,见那汉子也跟着一同往外走,自己也悄悄的往外跑。   陆卿云出去之后,在黄浩撒出来的人手中躲躲藏藏,又听到哗然之声,三两步往前走,徐府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人越多,事情越乱,就越能将他给藏住。   徐定风的小妾肚子提前瘪了下去,带着徐定风的遗腹子在门前哭闹,说徐夫人克扣她的吃食。   这一类的女子看着是娇弱无力,哪怕是然而哭闹起来却别有一番家传,足以闹个鸡犬不宁。   陆卿云闪身挤入人群,再一次掩住了自己的身影。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夜晚   哪怕饿的前胸贴后背,也止不住人们看热闹。   人和人聚在一起,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每个人的面目全都吞噬进去,最后只剩下好奇打探的两只眼睛。   这漩涡吞下一整个徐府门前的人之后,热闹还在不紧不慢的进行。   于是这漩涡继续扩大,扩大到整条街道,将那些不断搜寻陆卿云的人也都淹没了。   等到小妾撕心裂肺的被徐家下人拖进去,人群三三两两散开,哪里还有陆卿云的踪影。   越来越多的侍卫亲军在街上游荡,城中的路是他们走过无数遍的,十分平坦,他们却走的很慢,巡视的十分细致。   一股突如其来的紧张悬在了众人心头,原本平稳的云州城逐渐向着混沌世界而去。   白丹站在陆府门前,冷哼一声:“说是拿细作?不知道的还以为黄浩要做云州的主了,   再说就算有细作又怎么样,和我们一样都是瓮中之鳖,饿也将他饿死了,黄浩急什么?”   三风敲开大门,让白丹先行:“不必管,我们按大人出城前的安排做好分内事就可以。”   侍卫亲军成了三条河流,等一场大雨,才能汇聚在一起。   白丹跨进门内,心想:“什么大人的安排,分明就是解时雨的安排,好你个三风,也叛了我的变,要是我来安排,未必会比解时雨差。”   她心中不服,嘴上也不忿:“将我们都叫来干什么?这么多事情不用做,就看她打扮摆谱吗?”   三风只是憨厚一笑,并不多言,转身将大门合上了。   整个云州城更安静了,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雪片慢慢落下,沙沙的声音更是掩盖了一切其他的声音。   夜晚悄然而至。   赵显玉站在陆府,对着接他来的吴影发问:“鸣蝉呢?”   吴影不说话,领着他往里面走。   赵显玉追在他身后:“是不是他让你接我来的?他人呢?”   吴影只是走,斗笠压的很低,整张脸都藏在斗笠落下的阴影中。   黄浩在一条三岔路口堵住了陆卿云。   “陆大人,你果真进城了,幸亏我没有小看你,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云州城就这么大,他将手下的人全都撒出去了,这么大一张网,竟然还是他用了一点手段,才将陆卿云逼了出来。   他一挥手,属下便将挨了揍的陆鸣蝉拎了出来。   陆鸣蝉满脸都是血,软绵绵的任人抓着衣领拎在手中,两条腿晃一晃,艰难的掀动眼皮,张了张嘴,蚊子似的哼了一声。   他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挨顿打不算什么。   陆卿云站直了身体,四肢修长的展露,短褐在他身上变得笔挺,身后的黑色披风被寒风吹起,和夜色融为一起,滔滔的,响成惊涛骇浪。   火光照耀了他的脸,脸上一如既往的无情。   他一直是个令人害怕的存在,哪怕是他的面无表情,都像是刻意拿捏过的,是专门拿来让人恐惧的。   “你的主子——成王已死。”   黄浩笑了一声,右手握着刀,左手将陆鸣蝉拖了过来:“当然,你陆大人出手,自然不会失手,不过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个叛国之人,你没看出来吧。”   陆卿云点头:“没看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黄浩哈哈一笑,“我又不是北梁人,若不是朝廷不公......”   陆卿云冷淡的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故事。”   谁都有故事,谁都有不得已,谁都有说不完的苦与痛,流过的眼泪可以汇聚成河,冲垮一个个家庭。   然而你算六分,老天爷算七分,算也算不尽,最终还是只看成败。   黄浩哽住,不过依旧露出个笑意:“陆大人从外面突围回来,满身是伤,真是难得一见,   我知道你还要维持城里虚假的和气,不敢大动干戈,也算是我难得的一个机会。”   陆卿云打量着四周围着他的人,没言语,只用大拇指顶开一截刀鞘。   黄浩对他这种胸有成竹的样子很是厌恶,当即将陆鸣蝉掼在地上,抬起刀,冲着地上插了下去。   刀锋扎进陆鸣蝉的手背,将他钉在了地上。   陆鸣蝉一声不吭,死咬牙关,满头都是冷汗,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通红的全是血丝。   黄浩拔出刀,陆鸣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都瘫软了,然而依旧不吭声。   他绝不让陆卿云分心。   陆卿云确实是个无动于衷的表情,很冷漠,很“陆大人”。   相比之下,吱哇乱叫的五皇子这个龙种,就很没分量了。   黄浩笑了一声,忽然掏出一个竹哨,憋足一口气,吹出嘹亮的响声。   声音一出,陆卿云神情不变,手却动了,往前用力的一挥刀,挥向了包围他的人群。   这是进攻的前哨。   若是陆卿云不归,这哨子就永远不会吹响,直到这座城变成一座死城。   可是他们没料到云州竟然能撑这么久,真的将陆卿云给等了回来。   现在趁着陆卿云还没有露面,他们可以发动奇攻,云州城中的人是无法抵抗的。   夜色越来越深,深成了一匹完美无瑕的绸缎,刀锋在绸缎上划开无数条口,最后陆卿云背着陆鸣蝉,从这些缺口中走了出来。   他速度很快,避开了骚动起来的一切,从屋顶上略过。   陆鸣蝉半睁着眼睛,从上往下看,感觉房屋在黑夜里是一个个方形的小鬼。   小鬼被号角声、叫喊声惊动,将里面的人吐了出来。   “大哥......攻城了。”   白丹和三风从陆府中奔了出来,跨上战马,一路疾驰着往军营去了。   白丹攥紧缰绳,脸色十分凝重,手心里冒着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她一直嚷嚷着要上战场,可此时真的要上战场了,她心里却冒出来另外一个念头。   “我会死的。”   这个想法让她背后出了一层细汗,甚至想要勒马回头。   刀剑无眼,脑袋在脖子上长的并不牢靠。   她眯着眼睛,在心里大喊:“我白丹不比任何男儿差,不比解时雨差,怎么能临阵脱逃!   我宁愿让人高看一眼而死,也不愿意像这些藏在深宅里的女人一样活!”   迎着她的不是刺目的日光,而是无尽的黑暗,她就这样一头闯进去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初战   一夜攻城过后,整个云州仿佛死了一遍。   北梁在围城的时间里,也并非闲着无事可做,临、钩、冲、梯、堙、***、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攻城十二者,他们也备了个七七八八。   撞车一遍遍撞击城门,城门上箭矢如雨,城门之下却有无敌神盾可挡。   当真是“守此十二者奈何”。   从城楼下撒下去的铁蒺藜,铺满一地,全都沾满了血,城墙内外,士兵暂退,迎着日光休养生息。   白丹被流矢擦伤了肩头,面容憔悴,疑惑地四下一望:“怎么没见李冉?”   三风正在收悬帘上敌人射上来的箭,听闻之后抬头看了一圈,确实没见到李冉:“昨天夜里你见到他了?”   白丹摇头:“他跟黄浩我都没见到,不会是......”   她看了一眼身边忙碌的人,没有继续。   好在这些士兵虽然信心不足,也知道城破必死,在三风指挥下守的尽心尽力。   三风的才能不足以攻城掠地,然而性子稳,守城却是极佳人选。   白丹拖上来一条铁提钩,这钩子可以出其不意将城墙下的人拖上来,悬挂在半空,上上下下的箭矢就将人扎成个刺猬。   拖上来之后,她看了一眼钩尖,上面挂着一块血淋淋的头皮,头皮上还有毛发。   她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丢下铁提钩,她闷闷地说了一声:“我去处理下伤口。”   她穿过收拾东西的士兵,走上踏道,往下看了一眼,才发现街道是挤满了人。   踏道之下,还放着六辆刀车。   受伤的士兵席地而坐,并未对白丹多看上两眼,白丹此时形容狼狈,又是一身军营打扮,他们也没认出来。   白丹站在伤者面前多看了两眼,默默地走开了。   随便一个人,伤都比她要重,地上甚至还躺着尸体,伤痛的叫喊声一遍遍传出来,冲击着人的耳朵。   白丹埋着头走,不知怎么走到了陆府中去。   解时雨从后院搬到了前院,老母鸡一样守护着后院的皇孙和陆鸣蝉。   “你怎么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白丹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秦娘子,劳烦你给我上下药。”   无视活死人吴影,她脱下甲服,将肩头露了出来。   伤口是一条沟壑,犁开了无暇的肌肤。   她极力压着痛,然而在秦娘子帮她清理伤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不是说攻城难,守城易吗?云州城坚固至此,怎么也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解时雨坐着没表情没言语,冷眼旁观,仿佛血是凉的。   她不开口,秦娘子也不便说话,给白丹包扎好伤口之后就退下了。   白丹穿好衣服,找了条帕子给自己擦脸:“一开始的时候,北梁还没有那么凶狠,后来不知怎么,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竟然连投石车都用上了,还射了火箭,城墙上很乱了一阵。”   说完,她抬头看解时雨,忍不住道:“解时雨,你倒是说句话啊,大人有没有给过你消息?难道你不怕死吗?”   赵显玉不知何时到了门外,独自走了进来。   陆鸣蝉伤重,吃的又不足,发了烧,十分凶险,他来找解时雨讨个主意,却没想到碰到了白丹。   解时雨站起来行礼,他沉沉的免了礼,闷头坐下:“坐下说,他们要急攻,看来情况有变,县主可知道攻城的将领是谁?”   他们对北梁没有白丹和三风了解。   白丹背不自觉的往下塌了一点:“是盛彭,很凶残,茹毛饮血之将,北梁人称他做白狼将。”   说罢,她打了个哆嗦:“他吃过人。”   赵显玉迟疑着道:“我也听过他的名号,吃人不是传言吗?”   白丹摇头:“是真的,他弟弟忤逆他,他就将他弟弟在当着满都城的面煮熟分食,将北梁都城人吓得魂不附体,北梁皇帝还狠狠罚了他。”   赵显玉微微张着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片刻之后才道:“此事万万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陆卿云不在,军心本就动摇,若是再听闻盛彭真的吃过人,恐怕军心立刻就要溃散了。   一溃则是千里。   赵显玉又问白丹:“守城状况可还好?”   白丹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只能含糊道:“还行吧,总之没破城就对了。”   赵显玉不禁惆怅:“不知陆大人如何了。”   白丹灌了口凉水:“别说大人了,两个都指挥使也一个都不见了。”   “啊?”赵显玉看向解时雨,“这……难道他们两人……”   一起逃了?   这可是行军大忌,若是士兵逃了,还能治以军法,可指挥使逃了,那就只能兵败如山倒了。   解时雨微微一笑:“殿下莫急,有三风和县主在,也可顶的过这两个都指挥使了。”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白丹的自尊心已经被这一晚上的守城之战给打到了地上,然而依旧顶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外面战火连天也不能让你挪动一下屁股,粮草到底还能撑多久?”   解时雨答道:“能撑到大人回来。”   白丹冷笑:“你这话都糊弄多久了,这节骨眼上了,你还不能给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人交个底?”   解时雨放出目光警告她:“粮草的事,你最好闭上嘴。”   粮草关系重大,也最容易出怨气。   白丹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哼了一声,嘟囔道:“告诉我跟皇孙都不行?”   赵显玉并不想知道,连忙转移了话头:“今天夜里他们会不会继续攻城?”   白丹点头:“肯定会,他们人马众多,也许还有援军在路上。”   随后她难掩惊恐之意,叹了口气。   赵显玉扭头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茫茫白雪。   完了,完了。   他们是插翅难飞了,既没有大将,又缺粮草……   解时雨忽然道:“殿下,陆大人既然已经在城门之外,一定能想出办法突围回来,不如今晚您和五皇子,还有知州大人,一起去城门守城,涨涨士气,我们城池坚固,又有强兵,骁勇善战,必定能守住。”   白丹点头:“确实如此。”   赵显玉立刻点头:“我这就去见五叔,解姑娘,鸣蝉那里……”   解时雨吩咐吴影护送他:“放心,我去看他。” 第三百四十四章 士气   赵显玉出门后,并没有立刻去见五皇子,而是在城楼下转了一圈。   天已经全都亮了,人全都涌到街上,忧心忡忡的看着伤者。   到处都是战火过后的伤痕,被火箭烧毁的房屋一片漆黑,血污流的到处都是,断箭残盾随处可见,偶尔传出来一声未烧尽的噼啪声,却不见尸首。   战死的人早已经被妥善安置了。   军医在三风指挥下井井有条,每个伤者都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还有一大碗面汤,因此伤者虽然都在叫痛,却并没有太大的混乱。   人肚子里有了食物,就会变得平静。   伤者的镇定让民众也安稳下来,不至于惊慌失措,只是愁云依旧挥之不去,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城楼上和城门后还有层层士兵守候,穿着盔甲,手握利刃,绷紧身体,各司其职。   每个人都很忙碌,唯独徐府中的人不见踪影。   赵显玉一言不发的走了。   夜晚再次来临,城楼上城楼下变得异常安静,长枪林立,只等着外面的人开始攻城,他们便可立刻反击。   城墙上点燃的火把将四周照耀如同白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呆滞而迷茫的神情。   因为看不到前路,只是死守,他们也不清楚希望在哪里。   白丹和三风站在一起,从解时雨处出来,倒是冷静不少,她低声对三风说:“三风,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城外。”   三风立刻道:“不要说丧气话。”   白丹转而道:“我从前很看不起解时雨,现在却觉得她也是个女中豪杰。”   三风忙里抽空笑了笑,觉得她这个“也”字用的很微妙。   白丹又道:“要是我死了,大人会不会问起我?”   三风想了想:“大人从不提死人,你想大人问起你,你就尽力活着。”   白丹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一阵阵骚动,回头望去,就见车架如龙,往这边蜿蜒的游了过来。   五皇子、知州、徐家主母和长子,全都坐在马车里,高高在上的往这里来。   白丹眉头紧皱:“让他们来稳定军心,没让他们来摆架子,五皇子可真是......”   话音未落,五皇子就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要与民同亲,穿的粗布麻衣,却又因为太冷显得缩头缩脑,火把的光照出来一张面如死灰的脸。   年轻的士兵和街道两侧的民众都带着诧异,诧异过后,便是无尽的惊慌。   这可是龙子,要是连龙子都觉得必败无疑,那他们的坚持毫无意义。   还不如投降。   五皇子张开嘴,从口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说的自然都是鼓励的话。   可他怕死,离的太远,站在城墙上的白丹扭头问三风:“蚊子一样嗡嗡叫,他说的什么?”   三风一动不动,满脸正经的回答:“不知道。”   白丹叹气:“完了,完了,这士气,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话真不假。”   就五皇子这个熊样,还不如不来。   徐义坐在马车里,暗自发笑,五皇子贪财怕死,还不如死在荒漠中的三皇子赵粲。   城还是破了的好。   五皇子带来的不是勉励,而是晦暗,阴霾笼罩到了每个人头上。   城门周围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解时雨牵着赵显玉走了过来,吴影背着陆鸣蝉紧随其后。   赵显玉身穿九章衮衣,衣上九章花纹华丽,彩绣辉煌,乃是出京皇帝亲赐,未有九旒冕,头上便戴金冠,身形端正,身上衣饰微微摇动,步步沉稳。   冷。   风从衮衣宽大的袖口往里钻,将他通身吹的冰凉,然而解时雨紧紧捏着他的手,不许他有丝毫瑟缩。   火光落在看不清人影的马车上,同时也落在了他们两人的面孔上。   一个像是菩萨,一个像是童子。   菩萨俯身对童子言语:“殿下,您看到了,这些人是为谁而战,陆大人是为谁而忠?   是为国,为朝廷,也是为了明堂中的您。”   她的声音很轻,很快,然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到了赵显玉的耳朵里。   “他日您要展翅高飞,切莫忘了您的翅膀是由这些白骨铸成的,他日您若是坐上那把椅子,也切莫忘了它是由血肉铸成的。”   她的声音中饱含希冀,似乎是一位要追随着赵显玉的谋臣。   “您是皇孙,您日后会从太子殿下手中接过皇位,从这一刻开始,您就要站到高处,让他人看到您。”   赵显玉慢慢松开她的手,独自一人走上城楼。   周围的人脸全都成了疑惑,恨不能将两颗眼珠分开,一颗盯着纹丝不动的解时雨,一颗盯着高高在上,却十分年幼的赵显玉。   他们知道赵显玉是皇孙,这样的皇孙,让他们心底有了一丝雀跃,多了一线希望。   这才是深宫明堂教养出来的尊贵和聪慧。   生死不惧,愿意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和他们在一起——哪怕他只有八岁。   越是逆境,越是黑暗,就越能燃起人心中的恐惧,却也能点亮心中的光。   赵显玉很紧张。   他在宫里,和皇上在一起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身上的衣服被风刮的猎猎作响,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不会被风吹散。   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就连五皇子也撩开了车帘,用火一样的眼睛盯着他。   他两手握成了拳头,发出又高又清脆的声音:“我乃皇孙赵显玉,我虽稚子,却也知国难当头......”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解时雨身上。   磐石一样的女子,正在用深幽的眼神往上看。   他颤抖的声音平静下去:“国难当头,岂容我独活,自该与诸位共进退,共存亡,   今日我便在这城墙之上,与诸位壮士一起迎敌!   不管他多少兵马,一次能敌,就是万次能敌,我不信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我们以城坐守,誓守云州!   诸位可敢!”   寒风冷冽,四周一片沉寂,趴在吴影背上的陆鸣蝉忽然高呼一句:“誓守云州!”   三风立刻振臂高呼:“誓守云州!”   四下里立刻响起了整齐的呼喊之声:“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兵将与民众全都沸腾起来,呼喊声铺天盖地的涌出城门,掀开阴霾,响彻半空。 第三百四十五章 残酷   城外厮杀声骤然而起,箭如狼似虎从外面射向半空,射向站在城楼上的每个人。   赵显玉站在城楼上,感觉自己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覆灭。   他背后一阵阵冒冷汗,衮衣抵挡不住的风寒吹的他浑身发凉,投石、弓弩、人声,交织在一起,全都带着尖啸。   “放箭!放箭!”   “放钩!”   “把伤兵抬下去!”   城墙上井然有序抵挡着攻击,放箭的人上前,举盾的人就往后,血染到赵显玉脚下,他依旧没有动。   人来人往,从他身边冲过去,他的惊恐消失,反而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城外忽然响起一阵阵高声。   “侍卫亲军听令,随我陆卿云杀敌突围,守护云州!”   “在!”   这一声威武的声音冲破重重阻碍,传到众人耳中,众人精神顿时一振,站在城楼上的众人都忍不住往外看去。   “是陆大人回来了!”   “陆大人在突围!”   “他有兵马!”   雀跃之声虽然在嘈杂中很是微小,却像水波荡漾出去,很快就人尽皆知了。   赵显玉顾不得危险,冲过去一看,就见千军万马之中,陆卿云率领李冉和侍卫亲军,军阵丝毫不乱,冲了过来。   白丹心神一振,也随之冲了过去。   三风大喊:“危险!”   一大簇箭从下面冲了上来,深深钉入盾牌。   城楼很宽,赵显玉听到了三风焦急的叫喊声,当即停下脚步,往士兵盾牌下蹲去。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士兵两手死死拿住盾牌,两只手几乎支撑不住,其中一支箭力道其大,穿透盾牌,离赵显玉的眉心仅有一指的距离。   赵显玉惊出一身大汗。   白丹躲过这一阵箭雨,趁着空隙也往城墙边缘跑去,她一手举着盾,一手提着刀,没能听见三风的呼唤。   “县主!”三风喊的撕心裂肺,“是八牛弩!姑娘!危险啊!”   以硬木为箭杆,以铁片为翎,装填费时,然而一旦齐射,数以百计的箭可以直接钉到城墙里,不仅能杀人,攻城者还可借此攀缘而上。   白丹没有听到,她艰难的往前走,就为了看一看陆卿云在哪里。   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上了战场,知道了战争的残酷,她想这一次,陆卿云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她不比解时雨差。   身边接二连三传来声音,她也没留意,毕竟这一切都很平常。   地面是大片血红。   就在她即将靠近的时候,忽然被身后一股极大的力量扑倒,她扭头去看,就见三风的脑袋在她头顶炸开。   他的脑袋成了高处掉落的瓜果,被八牛驽钉了个稀碎。   红的、白的,稀的、黏稠的,滚烫的、冰冷的血和脑浆子混在一起,糊住了白丹的脸。   在白丹的惊愕之下,三风维持着保护她的姿势,停顿了一息,趴倒在地。   这场面过于残酷壮烈,赵显玉手脚打颤,抑制不住的哆嗦起来。   白丹躺着,身上是三风残破不堪的尸体,她呆滞了面孔,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   一声接着一声,她叫的声嘶力竭,像是沉沦进了噩梦,被无数厉鬼所撕扯。   随后她推开三风,拖起一条钩子,用力往城楼下甩去。   她的动作又狠又快,脸上却失去了所有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悲哀,也没有仇恨,是痛苦到了无处宣泄的程度,只能麻木的动作,连危险都无法察觉了。   赵显玉瞠目结舌,觉得白丹会疯。   对战事而言,这只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   北梁将领盛彭骑在战马上,如闻炸雷,十分意外,他调转马头,本就粗犷的面目越发狰狞,目露凶光。   好一个陆卿云。   真以为自己是阎王!   陆卿云黑色衣袍翻飞,长刀利落,马蹄铮铮,马背上堂而皇之的系着黄浩的人头,恍若天降,眨眼之间便将井然有序的北梁冲散。   盛彭又诧异于陆卿云的胆大,并且十分疑惑他的兵马从何而来。   明明只带了两千兵马出城,经过一次突围,只剩千余,如今又从哪里变出来这千人,穿阵突围。   这一出神,陆卿云走的更近,他也看的更加清楚。   黑色的披风,宛如涛海,目光如刀,怒喝道:“与云州共存亡!”   跟随他的人大声呼喝:“与云州共存亡!”   城内的人也一同呐喊:“与云州共存亡!”   叫喊声浪潮一样颠覆了黑夜,火光盛大,照亮赵显玉兴奋的脸。   云州之危可解!   厮杀声一片,盛彭与陆卿云正面交锋,凶狠之名在外的盛彭,在陆卿云手下走过三十来招,就被斩于马下。   又是一阵沸反盈天的高呼。   徐义脸色凝重,不过心中又有些庆幸,好在城门开不了,陆卿云在外突围,照样是个死。   就在他庆幸之时,就听到陆卿云震耳欲聋的吼声:“将印何在?开城门!”   五皇子心急如焚,刚想开口说此时开城门不妥,却见城楼之上,赵显玉两手高举将印,喊破了喉咙:“将印在此,开城门!”   城门轰然而开。   被冲散的敌军蜂拥而入,又被阻拦在六辆刀车之外,城内万箭如雨,城外攻势迅猛,失去将领的北梁士兵,迅速溃散撤离。   兵贵神速,陆卿云的奇攻解了云州之围。   陆卿云站在血肉中,对五皇子道:“臣幸不辱使命。”   五皇子看着他,两条腿阵阵发虚,既是因为战事的惨烈,同时也是因为陆卿云的可怕。   这样一个人,若是要造反——谁人能敌?   父皇怎么会放任陆卿云这样的人手握重兵,坐拥云州?   难道不应该杀之以绝后患?   他面上难掩惊骇之色,好在众人都是惊魂未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多亏陆大人勇猛,威名赫赫,才能守住,”他看了一眼陆卿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上去吧。”   陆卿云点头:“殿下先行,臣收拾战场。”   周围的人各个都是一身的血,人人有伤,而且伤的不轻。   盛彭凶猛,守城不易,突围亦是不易,里外夹击,最后也是赢的血肉模糊。   云州大捷的消息由五皇子之手传入京城。   守城之时手握将印的五皇子居功至伟,在战场上奋力杀敌,独领风骚。   然而另有一封密信,从赵显玉手中传出去,将云州的消息一字不落的告知了皇帝。 第三百四十六章 蒙心   城中一片喜悦之情。   白丹早上醒来,洗漱穿衣,坐到门外,看着天色发愣。   难得放了个晴,然而太阳照着冰天雪地,万物都成了脆生生的模样,仿佛只要轻轻一脚,就将被碾碎。   她吃了下人送来的粥和馒头,面无表情的咀嚼许久,仿佛无法察觉其中的味道,脑袋空空如也,只有鲜血、脑浆、死亡、无头的三风。   从京城来到云州,她吃了许多苦头,虽然瘦,然而心里总洋溢着充沛的情感,看着并不显得十分憔悴,然而现在,她的眼睛灰暗下去,只浮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吃完早饭,她迈开步子,不在家中坐着,在街头上胡乱晃荡。   街上人人都有笑脸,就连鸟叫声都比从前要嘹亮。   虽然北梁还未彻底退兵,可是陆卿云的回归,就足以让他们提前庆祝胜利了。   在路上,她看到大清早就开始喝酒的李冉。   李冉拎着酒瓶子,东倒西歪,边喝边嘀咕:“糊涂,兄弟你糊涂啊。”   还有在外面吃烧饼的陆鸣蝉和赵显玉。   陆鸣蝉伤势好转,边吃边嘀咕:“雪都没有化就回京城?你五叔这是吓破胆了啊。”   赵显玉对这位五叔无话可说,五叔也对他偷了将印抢了风头恨之入骨。   “他觉得这地方不详,三叔死在这里,他怕自己也死在这里,所以想早早离开。”   “不详之人去哪里都不详,”陆鸣蝉举着手,“哪里像我,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赵显玉按住他的手:“你这爪子早晚得被人剁了才个消停。”   陆鸣蝉笑道:“走,我们去看看我大哥,他伤的可不轻。”   他们起身往前走,白丹在后面跟的迷糊,隐约的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又知道的很迷糊,连衣摆被人泼湿了都没发现。   这么一路跟着,赵显玉回头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到了陆府门前,陆鸣蝉也回头看了一眼,然而白丹魂不守舍,行尸走肉似的,只是跟在他们身后。   赵显玉忍不住问陆鸣蝉:“怎么办?”   陆鸣蝉低声道:“不要管她,让她进去就是了。”   白丹看到了他们的交头接耳,然而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在她眼里一切都朦朦胧胧,像是让什么东西给蒙住了。   跟着进了陆府,她也还是迷迷蒙蒙的,直到在门口看到了陆卿云。   由于陆鸣蝉和赵显玉站在她前面,她没能进去,对里面的情形也只是匆匆一瞥。   他们还在吃早饭。   陆卿云将一只咸鸭蛋剥开,将蛋黄掏出来给了解时雨。   解时雨瘦了许多,哪怕再好看的面孔,也禁不住这些时日的劳心,她煎熬的眼窝往下陷,颧骨支了出来,眉目成了画皮上的浮笔,往里一探就是白骨。   “多吃。”   陆卿云像个老父亲似的叮咛,又给解时雨盛满了粥,自己面前则是堆尖的包子。   白丹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轻,而且很缓慢,然而终于跳起来了。   她又见到了陆大人。   太阳越来越高,冰雪在融化的最后一刻,竭尽全力,吸取了所有的温暖,放出了最大的寒冷。   白丹静静的退了出去,听赵显玉和陆鸣蝉咬耳朵。   赵显玉扭扭捏捏的:“陆大人真是……难道家里就剩下一个咸鸭蛋了?”   陆鸣蝉大大咧咧的:“你懂什么,要是没有大姐,就算咸鸭蛋全是黄,我大哥吃着也没意思。”   赵显玉认为这种儿女情长的话,有损陆卿云英明,不好意思的岔开了话题。   “陆大人镇守云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陆鸣蝉也愁眉苦脸的:“是啊,他这么忙,怎么成亲啊,老大不小了都。”   话题又被他给绕了回来。   赵显玉又绕了出去:“徐义这两天怎么不见踪影了?”   他感觉徐义此人实在难缠,像条水蛭,缠绵的很。   既不和陆卿云低头求饶,也不和从前一样想将云州四分五裂,单是在五皇子面前流连使力气。   不过这两天,五皇子面前也不见他的身影了。   连带着少量的徐家旧部,也渐渐不见了踪影,像是做了逃兵。   只是如今繁忙,北梁仍然有兵将在外,需要防守,又有战俘需要安置,还要买粮进城,一应事物都要重新安排,便无人追究。   陆鸣蝉叹气:“徐义可别添乱了,不然我大哥成不了亲,他也是罪魁祸首。”   白丹单是这么听着,觉得一切都像是幻影,死去的三风在她脑子里浮现,红的白的又糊住了她的脸,随后三风的脸变成了陆卿云的脸。   真的是陆卿云。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鸣蝉和赵显玉离开了,跑去和解时雨一起清点东西。   “大人……”眼泪汪出来,滚滚而下,“三风他……他……”   陆卿云没言语,也没动,单是看着她。   这回是真的扛不住了,白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人生在世,就是哭着来,哭着走。   “我错了……我错了……”   白丹哭红了脸,哭干了喉咙,才停下来,擦干眼睛对着陆卿云。   她想三风说的真对,陆卿云从不说起死人。   然后她又想陆卿云自己是从修罗地狱爬上来的,却极力张开双臂,以免身边的人跌落地狱之中。   而解时雨,看着是个深闺女子,洁净美丽,内心却是百无禁忌,龇牙必报。   他和解时雨就是一对无比契合的卯和榫。   三风看明白了,她却没有看明白。   随后,她长长的、疲惫的呼出一口气,仿佛是将积攒的七情六欲全都呼了出来。   愁苦无尽,三风因为她而失去的性命,成了坚固的牢房,把她的灵魂囚禁起来,从今往后,再不得自由。   “我想留在云州。”   陆卿云只微微颔首,应允了她。   白丹木雕泥塑般走了出去,旁人看她有所好转,是个可以继续过日子的模样,然而她心里却是疑惑和糊涂着。   走回家中,她看着屏风上搭着的衣裙,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团领长衫,忽然道:“我是男儿?”   她糊涂了。   白丹离开的时候,罗青身边的小厮前来传讯:“五皇子死了。”   五皇子死的实在没什么雄风,是死在了戏子手里,死在了床上。   戏子轻而易举的杀了五皇子,随后又千辛万苦的自杀而亡。   五皇子的人急了眼,罗青号令将徐府团团围住,徐家一家老小全都困在了其中。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不重要的真相   罗青遍寻不到徐义,心中疑窦重重,越发不肯放开徐夫人。   徐夫人虽对五皇子嗤之以鼻,但也不能漠视皇权,无奈之下,也只能阖家呆在府中,将罗青敷衍的密不透风。   罗青焦头烂额,心想五皇子的生死毕竟是一等大事,陆卿云必定要抛下军务前来。   哪知在陆卿云看来,五皇子已死,他去的早和晚,无非是尸体热一点和凉一点的区别。   罗青左等右等,都没见到陆卿云露面,使人一打听,得知陆卿云还在吃饭,黑血翻涌,当即气的水都喝不下了。   这顿饭也吃的足够久,等陆卿云到的时候,罗青立刻迎了出去。   “陆大人,那戏子是徐义送来的,徐义也不见踪影,必定是畏罪而逃,您一定要将徐义抓到,否则我们都无法和皇上交代啊!”   陆卿云坐在五皇子屋中,两手放在扶手上,身体向后靠,两腿长长的往前伸,越发显得宽肩腿长。   “徐义?理由何在?”   “我暂时不知道他搞什么鬼。”   罗青说完,心里忽然想到徐义曾经三番两次和殿下问起六皇子。   难道徐义痴心妄想,想要就六皇子?   毕竟五皇子和六皇子之间,只能有一个得登大宝,五皇子羽翼以丰,徐家无法摆布,这才想要六皇子?   可六皇子两手空空,就他不如就四皇子啊。   他满心疑惑,又对陆卿云道:“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殿下是死在那戏子手里的,戏子是徐义送来的,难道和徐义无关。”   陆卿云神色冷淡:“有关又如何?”   “自然是要将他抓回来,”罗青皱眉看向陆卿云,“难道陆大人和徐义有私交,想要包庇他?”   陆卿云抬头扫他一眼,没有言语。   罗青被他目光一扫,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将头垂下,不敢再做多余的揣测,深深弯下了腰。   “大人,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总要找到真凶,五皇子毕竟不是寻常人,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们都担待不起啊。”   陆卿云平静道:“五皇子殿下是为守云州而战死,与徐义无关。”   罗青愣住:“啊?明明就是徐义......”   陆卿云询问:“五皇子死在戏子肚皮上,和战场上重伤而亡,你自己选一个。”   罗青苍白着脸,嗫嚅着,无法在这其中做出抉择:“我……可是总不能让殿下死的不明不白,皇上那里……”   五皇子死在戏子手里,不仅是损了五皇子自己的面皮,也是损了整个皇家的脸面,不仅不能传出去,还要粉饰太平,掩盖真相。   可是皇上总是会知道的。   陆卿云站起来,言简意赅的回答他:“这不是你要想的事。”   罗青已经完全没了想法,一切都被陆卿云左右:“那现在我要做什么?”   陆卿云大步流星往外走:“你什么也不需要想了。”   罗青追出去两步,猛地停住脚步,脸上神情从茫然变成了空白,最后是难以置信。   金理提着刀站在门口,刀锋上滴落鲜血,还未凝固。   罗青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脸上的血色一退再退,让他惨白成了一张纸。   他做错了事,现在需要付出代价了。   身为五皇子府上长史,在五皇子身死之后,他没有立刻掩人耳目,给五皇子留下一个清誉,再慢慢去追查真凶,反而大动干戈,惊扰了这么多人。   真相需要掩盖,死人才不会说话,他一时昏头的愚蠢害了自己,也害了其他人。   他惊恐的往后退,一退再退,忽然大声道:“陆卿云,你是在公报私仇!你早就想杀掉徐家人了,又怕皇上追究……”   陆卿云早已经走的不见了踪影。   徐夫人对徐府即将到来的遭遇心知肚明,对自己的死亡也接受的很坦然。   她富贵荣华的活到这个岁数,够本了。   反正该走的都已经趁乱离开,留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就算是徐家血脉,也不值得珍惜。   她也早就知道陆卿云不会放过他们。   所以徐义跑的义无反顾,连带着旧部,全都往京城而去。   唯一可惜的是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妾和遗腹子,大闹一场之后,自知没有好果子吃,卷着金银细软,跑了。   也罢,不论成败,都算是给徐家留下一点根。   含着不甘和怨恨,徐家的血和战场上的血交织在一起,将云州染的血红。   众人从陆卿云轻描淡写的将人锁进地狱里去,看出了凶神恶煞,于是不管好话坏话,全都吞进肚子里。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也再次乌云密布。   离开云州的车架因为五皇子的死耽搁下来,过完年再启程。   军营里,围着一大堆篝火,十来位都虞侯和都尉们围成一团吃年夜饭,或坐或站,全都换上了新棉衣。   你一句我一句,大家嘁嘁喳喳,嗡嗡的响成一片。   下着小雪,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谈兴。   李冉进了军营,众人连忙站起来:“李大人您来了。”   “坐坐坐。”   “喝一杯啊!”   李冉看着他们,忍不住呵斥一声:“都精神点,不要喝多了。”   “大过年的......”   “大人快到了,”李冉使了个巨大无比的眼色,“还有陆夫人给大家的东西。”   有人疑惑:“不是还没成亲吗?”   有人笑:“大人也怕人家姑娘跑了,早早定下名分。”   有人反驳:“大人还怕没有婆娘?我要是女人,我死皮赖脸都要嫁过去。”   有人奚落:“就凭你?骚死了大人都不会看你一眼。”   一阵笑声过后,李冉踢了前头的人一脚:“别笑了,大人马上就到,让大人找出一点纰漏,我扒了你们的皮,去传令,都给老子老老实实的,再说大人还得挑一个指挥使......”   大家一听,立刻挺直了脊背,将身上的棉衣拉直,精神抖擞的跑去下令。   很快,六辆马车陆续前来,在泥地里深深的压出两条辙痕。   马车停下,李冉连忙上前去:“大人。”   陆卿云下马车,见众人齐齐向他行天揖礼,便略微一抬手,让众人免礼,拍了拍李冉的肩膀:“将马车上的东西拿下来。”   李冉立刻招呼人,将马车上的箱子往下搬。   其他人都不再说笑,手脚都不敢动弹一下,小心翼翼的在陆卿云面前接受审视。   他们得陆卿云庇护,才能安安稳稳在这里过年,然而也在陆卿云身上吃足了苦头,因此不敢在这里放肆。   哪怕陆卿云今日带了两分笑意。 第三百四十八章 过节   李冉对陆卿云也是心中发怵,尤其是黄浩死的那么利索之后。   然而其他人只知道装缩头乌龟,根本不能担当重任,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场,倒上一杯好酒,战战兢兢的捧着给陆卿云。   又想不出什么好词来,他干巴巴道:“大人,今天新年,我敬您一杯。”   说完他心想陆大人揍他一顿都没这么遭罪。   陆卿云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其他人本是旁观,却被李冉的眼风所指使,也紧跟着上前来敬酒。   陆卿云一一喝了,随后环视一眼众人:“酒好,日子也好,还是不要贪杯。”   大家连连点头,都将手中酒杯放下,不再喝了。   陆卿云又拍了拍李冉的肩膀:“东西分下去,让大家过个好年,我走了。”   李冉再次点头,目送陆卿云离开,长长的、大大的松了口气。   等马车都在夜色中消失,众人才敢围到这十口木箱旁边,将箱子打开一看,所有人的眼睛都掉到了箱子里,再也拔不出来。   箱子里全是四海银楼的银票。   有人颤颤巍巍的取出来一张,借着火光看了又看:“真的,上面有云州的州印。”   有人拿起来一张,念道:“准足制银一千文!”   又是一片哗然。   “可以买四百斤白米!”   “你就知道个吃。”   “这银票手都插不进去,这是人人都有份啊,这么多人......”   “要不说大人还是大人呢。”   出了军营,四处都点着雪白的灯笼,因为五皇子的死,喜庆之意只能在暗处流淌。   陆卿云取出一个红封,里面也装着薄薄的银票,先给了金理。   金理就地给陆卿云磕头,因为懵懂无知,神情如同槁木,像是在给陆卿云上香。   磕完之后,他熟门熟路的将红封扔到了承光身上。   陆卿云摸了摸他的头顶,将第二个红封给了承光。   承光双手接过,并未多言,只是随着陆卿云往解时雨的住处去。   解时雨的住处热闹,陆鸣蝉一个人就能玩出十个人的烟火气,眼下正在院子里点炮仗。   见陆卿云前来,他立刻带着赵显玉索要红封,笑嘻嘻的扑到陆卿云身上撒娇耍赖。   陆卿云赏了他的屁股一个大巴掌。   陆鸣蝉没脸没皮,干嚎了一声,从陆卿云袖子里顺走两个红封,并且得意的告诉陆卿云他已经在解时雨那里拿过了。   说完,他将红封塞了一个给赵显玉。   赵显玉一丝不苟的像陆卿云道谢,看着陆卿云大步流星的往里走,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手还按在刀上。   解时雨已经知道陆卿云到来,院子里架着天棚,火烧的旺旺的,一点也不冷。   陆卿云见她穿的厚实,便坐下道:“有吃的吗?”   解时雨笑道:“秦娘子给您煮饺子去了,知道您不会在军营里吃。”   然后她给了陆卿云一个厚厚的红封。   陆卿云接在手中,闻到了解时雨身上温暖的气味:“头一回。”   解时雨笑问:“从前皇上都赏您什么?”   陆卿云随意道:“他吃的饭菜。”   说完伸手给她戴上支金簪:“还是金的好。”   解时雨点头:“我也觉得金子好。”   “就是禁不住力气。”陆卿云重新坐好,握住解时雨的手,再给她套上一只金镯子。   金镯子很软,他没留神给捏扁了,想再捏回去,却是不能够了。   解时雨的手腕细,手指修长白皙,戴上这样又贵又重的金镯子,倒是没显出老气。   她低头去看那捏扁的地方,自己也弄不回来,正想和陆卿云说话,就见陆卿云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他的头发掉落下几缕,火光一照,黑发中竟然有了白发。   他吃了无数的苦头,流了数不清的血,才有了今日威名赫赫的陆卿云。   然而皇帝的爱重宛如深渊,千难万苦的登上巅峰,落入地狱却只是一瞬间。   等着他失足的人,也数不胜数。   秦娘子的脚步声响起,陆卿云立刻睁开了眼睛,见解时雨正望着自己,眉心一点红痣,眉目如画,嘴唇画的很漂亮,是个温柔可爱的模样,便低低一笑。   他感觉自己有了一点微醺之意,心里又热又胀,非得尽快成亲才能缓解。   移开目光,他伸手去接秦娘子手中的饺子,还未碰到,就听到“轰隆”的声音由北面而来。   陆卿云立刻起身:“有突袭!”   他来不及吃饺子了。   用力一握解时雨的手,他匆匆离去,承光和金理紧随其后,冲了出去。   云州战火纷飞,京城却是歌舞升平。   徐义没有像徐夫人所想的那样顺利,他到京城的时候,只比五皇子战死的消息早到三天,身上带着伤,折损过半旧部。   他没想到陆卿云在百忙之中,竟然还能派出人手对他围追堵截。   若非他使出一计金蝉脱壳,找了替死鬼,现在还在苦苦缠斗。   他没有在徐府落脚,而是悄无声息得进了京城外的庄子。   庄子是张宣的,张宣告老之后,就由徐义夫人的娘家买了下来。   不等他歇口气,接到消息的六皇子,也往城外而来。   六皇子在路上,只遇到了摇头晃脑的程宝英。   程宝英还俗之后,看起来出尘,实则孤僻,在京城没有一个朋友。   尤其是在他想去抚国公府上入赘之后,连卢国公都要跟他翻脸了。   再有一天就是元宵,他在家里又提了一次要去入赘的事,于是卢国公当场对他咆哮一通,说当初就不该救他,省得现在全家都被嘲笑。   家中兄弟也纷纷训斥他,说难怪他要还俗,连佛祖都教化不了他的顽愚。   程宝英漠然听着众人滔滔的骂声,顺便吃了三个大肉包,两个大鸡蛋,一碗粳米粥。   吃完之后——听完之后,他感觉已经撑到了一定程度,起身便跑,家中老小,连他的衣角都没抓住。   只是出来的太急,他没穿大氅,缩着肩膀跑到抚国公郑秋月那里请了个安,又跑去了普陀寺。   他在普陀寺的那些时日,别的不说,心里总是很安宁的——虽然他六根不净。   但是和木雕泥塑在一起,就是最轻松的。   卢国公断了他的银钱,他的两个学生也去了云州,一时囊中羞涩,他没钱雇马车,只能靠着两条腿往普陀寺走。 第三百四十九章 高僧   六皇子的马车也很是寒酸,毫无排场。   他见程宝英穿着家常衣裳,冻得摇头晃脑,笑道:“程宝英,你去普陀寺礼佛怎么大氅也不穿一件?”   说着,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给程宝英。   程宝英接过六皇子递过来的灰色大氅穿上,顺手在六皇子的马车里抓了一把瓜子:“在家里挨骂,走的太急。”   程宝英让六皇子的马车捎带他一截,将瓜子磕的津津有味,还不耽误他安慰六皇子:“五殿下没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   六皇子得了这个天大的喜讯,在家里差点将嘴角笑裂。   装模作样的长叹息一声:“云州这地方真是苦,我三哥就是在那里没的,那个解臣也呆不住,跑了回来,偏偏我五哥还一心为民,护送军粮过去,没想到正好遇到了战事。”   程宝英歪坐着,也装模作样的哎了一声。   六皇子又道:“我父皇得了消息,连头发都白了,说是等五哥棺椁回来,他便要让太子哥哥监国。”   说到这里,他是真心实意的悲痛起来。   太子这个蠢货监国,必定会弄个人仰马翻。   马车一个颠簸,程宝英磕在马车壁上,脑袋“咚”地撞了一下,手里的瓜子倒是没洒:“五殿下的棺椁回来,我一定在普陀寺为他念上几天经。”   六皇子眼睛一亮:“你在普陀寺修佛法的,普陀寺怎么样?”   程宝英点点头:“不错,因果造化,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起他的经历,自然是妙不可言,佛祖一双妙手,就让他遇到了陆卿云,做起了程宝英。   五皇子笑道:“可惜还是没能点化你,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程宝英将自己在卢国公府上的遭遇告诉了他。   好在卢国公十分反对,抚国公却松了口。   “要是家里那个老顽固不肯松口,我就自己把自己嫁到抚国公府上去,横竖都是国公,不丢人。”   六皇子忍不住问:“你堂堂国公之子,怎么就想着要去入赘?”   “我不是世子,又没本事,总得给自己找个吃饭的地方,”程宝英随意道,“我这个人,又很能够将就,再者郑大姑娘知书达礼,花容月貌,并不委屈我,我闭着眼睛过日子,多好。”   他又加了一句:“这样快活的日子,真是做梦都难得梦到。”   六皇子点头,若有所思的道:“要长久地过这样的快活日子,也并不是件容易事,譬如抚国公,握着吏部和户部,更是如履薄冰。”   程宝英直接道:“富贵险中求嘛。”   六皇子沉默半晌,末了叫停马车:“就送你到这里,再会。”   程宝英下了马车,看着马车远去,两手插进大氅袖子里,看着一条夹尾巴的狗远远在路边游荡。   他连忙抬腿往山上走:“咬人的狗不叫,快跑。”   普陀寺并不安静,前来拜佛兼看梅花的人很多。   程宝英心想主持有大智慧,种些梅花,将那些爱梅的风雅男女引来,一则可以让更多的人认识佛祖,二则可以多收香火钱。   他是佛祖的老熟人,因此可以在此地随意居住,平心静气的住了一晚上,他在寺庙里看到了镇国公长子林宪。   林宪见了他,愣了一下,随后和和气气的一笑:“程宝英,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我九弟快回来了,到时候你又要忙了。”   程宝英没说陆鸣蝉的事,盯着他手里的佛珠手串:“你皈依佛门了?”   林宪没了之前的怨恨,嘴角还噙着微笑:“不是,我来赏花。”   程宝英点了点头,没有寒暄,又住了一两天,提了一包袱素包子给郑秋月送去了。   抚国公留着他吃早饭。   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程宝英面色红润,十分坦然的坐下来,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包子吃了两个,郑世子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爹,外面来了个妖僧!”   随后他一阵旋风似的跑了进来,对着程宝英一阵横眉冷眼,见程宝英看向他的脚,立刻将花鞋往衣服里藏了藏。   抚国公看见他就吃不下饭,搁下碗筷怒道:“胡说八道!边关大捷,国泰民安,哪来的什么妖僧!”   天下有异方出妖。   郑世子嗫嚅着:“是……是个怪和尚。”   抚国公站起来:“让他到外厅等我。”   郑世子连忙摇头:“不是,他没来我们家,在……在大街上呢。”   抚国公当即脱了鞋子就往他身上抽:“大街上的把戏你说的这么起劲,你要吓死你爹?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你,做学问怎么不见你这么起劲,逆子!”   郑世子边躲边道:“我是看家里来了个假和尚我才来说的啊!   真的很古怪,爹,你去看看啊!”   程宝英适时的伸出手,扶住抚国公:“国公爷歇气,我也犯过糊涂,打也不长记性,出家后才改了。”   郑世子立刻察觉到他这话中藏着个大陷阱,急道:“我用不着出家,我挺好。”   抚国公气道:“佛祖他娘的都懒得渡你!”   郑世子心想不渡我才好呢,又转头往外走:“你们不去看看算了,我去。”   抚国公扶着程宝英的手往外走:“走,去看看。”   京城有皇帝这个“真龙”在,其他一切神神鬼鬼,都不能出现。   若是有人装神弄鬼,更是要严惩不贷。   马车随着郑世子走,果然到处是沸沸扬扬一片,马车根本挤不进去。   抚国公四下看了看,带着程宝英上了遇仙楼,临窗而望。   首先看到的就是他那儿子,正翘着兰花指往人群里挤,心口一痛,连忙移开了目光。   接着才是那引起轰动的和尚。   和尚是位枯瘦老人,皮贴肉,肉贴骨,然而目光矍铄,头顶宝光,单穿一件深色海青,赤着双脚,手中握着木杖,丝毫不惧寒冷。   随着他的走动,人群分开成两边,让出来一条宽阔的路。   抚国公看向程宝英:“哪里的僧人?”   程宝英摇头:“我学佛不精,没见过这等高僧。”   抚国公若有所思,看着人群簇拥着这位僧人继续往前走,在人群中越发出尘,宝象庄严。   一位生着脓疮的老乞丐跑到他面前跪下,他便伸出一只手,不顾他生疮的头顶,为他念经。   不知怎么,那老乞丐头顶上流脓的烂疮竟然停止了流脓,老乞丐脸上的痛苦神色竟然减轻了。   围观众人竟然一片哗然。 第三百五十章 胡说八道   老乞丐眼泪直流,跪在一旁不住叩拜,和尚双手合十,继续往前走。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   紧接着不断有穷苦人上前来请求施救,和尚都如他们所愿,抚平他们的伤痛。   抚国公吩咐随从:“跟住那个老乞丐,别惊动人,带到......带到京府衙门,交给陈世文。”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神僧?   程宝英的目光从和尚的光头上移开,看向老乞丐。   跟着老乞丐的似乎不止抚国公的手下,还有一个他觉得眼熟的人。   这人看起来眼熟,可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无论是身高还是长相,都很普通,扔在人群里绝不会多看一眼。   他听到身边的抚国公问他能不能去普陀寺打听,便将心思从那个眼熟的人身上转开:“小婿这就去。”   走到楼梯口的郑世子听了这话,立刻“呸”了一声,心想真不要脸。   抚国公沉声道:“不要声张。”   现在的京城就是深潭,外面看着平静无波,只要一块小石子扔下去,就能搅的天翻地覆。   若真只是过路的苦行僧,不管他便是。   程宝英点头应是,从窗口又看到一个熟人。   这个熟人他认出来了,是林宪。   林宪跟在和尚身后,神情虔诚,仿佛是要皈依一般。   程宝英嘴角带出一点笑意,目光流转,仿佛一瞬间成了精,也钻入了深潭中,准备掀起风浪。   这一眼过后,他又成了没心没肺的模样,从郑世子身旁掠过,下楼去打听神僧去了。   神僧却并没有留下痕迹。   他是由北城门而来,也未去寺庙中论禅,直接由南城门而出,往南边走去,京城中的善男信女和好事之徒跟了他三十里路,他都不曾停下脚步。   神僧的风波就此消散,五皇子的棺椁在二月初三到了京城。   巨门巷的大门也随之而开。   南彪在满大街的白灯笼里进了巨门巷,竹林疯长,甚至撑开了青石板砖,长到了路中间。   他一连踢断三根笋,见到尤桐连忙收脚,打了声招呼:“尤爷这个年过的,见胖了。”   尤桐目露凶光,横他一眼。   南彪连忙改口:“姑娘在干嘛?”   尤铜将竹笋踢到一旁:“见程东。”   南彪还要再问,就见胡邦紧赶慢赶跑了过来:“我来了,姑娘呢?”   “程东先人一步。”南彪摊手。   程东一大清早就来了,带着账本和消息:“四海银楼也在码头上插了一脚,他们买了一张海图,据说是前朝宫里流传出来的,比我们的要详细,我们的生意让他们做了大半,   他们手中钱多,人也多,再这么下去,我们就得赔本了。”   解时雨想了想:“人多就不齐心,你想办法离间他们几个管事,他们自己就要内讧,再找机会把海图买下。”   程东点头:“只是这时间会长许多,时间一长,我们还是会亏。”   解时雨笑道:“我们也有银子,你既然怕,那我们也去抢一抢他们的生意,做做银号钱庄,我会让其他管事去办。”   程东这才放心了。   他一走,南彪和胡邦立刻走了进去。   南彪十分利索的将京城里出现高僧的事告知解时雨。   “老乞丐我跟了一路,没看出什么纰漏,抚国公的人把他带走,送到了京府衙门陈世文那里,没有查出问题,   后来我去找了其他受和尚神迹的人,在他们头顶发现了一些药粉,   药粉太少了,我找的大夫只分辨出三味药,大致认为药粉可以令人一时麻痹,正好有止痛的功效,应该是夹在和尚手指落下去的,   这些求医的人又都臭不可闻,因此没人发现,   这和尚也古怪,没人知道他从哪个山上下来的,   见过他的人这么多,都没人知道他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解时雨问:“朝廷中有没有人提起此事?”   南彪答道:“有,之后十来天,大家都在提,只是后来这和尚没有再出现,也就慢慢被人淡忘了。”   解时雨听了,不由皱起了眉头。   京城如今很稳固,上有皇帝坐镇,下有太子监国,四皇子和六皇子也都不敢在云州烽火之时触怒皇帝。   可是有人想打破这个平衡,弄出了神僧。   按说在这之后,应该会在此事上再做文章,怎么又没了消息?   难道是在等一个契机?   胡邦待解时雨舒展眉头,才道:“这件事我这边有点眉目,   那天在抚国公身边的人还有郑世子和程宝英,郑世子不必说,程宝英那里我去打探过,他一点口风都不往外漏,   后来我东拉西扯,他才透露出一点消息,   他说神僧一事,会应在林宪身上。”   “林宪?”解时雨想了片刻,才将此人想了起来,镇国公那位一直等着做世子的长子。   不待解时雨开口,尤桐就钻了进来,对解时雨耳语:“程宝英来了。”   解时雨立刻道:“请他进来说话。”   程宝英进来的时候,冻的鼻子通红,一进门就直奔火盆,蹲着烤了烤手,才抬头看了一眼南彪和胡邦。   目光在这两个人脸上打了个来回,他心想——解时雨这手可够宽的,什么人都网罗的到。   胡邦这个人,嘴巴说起来头头是道,连他都招架不住。   他气定神闲的开了口:“解姑娘,今天镇国公世子和皇孙都在宫中,因为皇帝他老人家突然病了,我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见不到世子,担心。”   解时雨招呼让小鹤给他上热茶:“多谢你特地来一趟,请坐下说话。”   程宝英一屁股坐定,对解时雨道:“解姑娘这巨门巷,可真是有意思,莫非这两位,是给世子请的幕僚?”   解时雨轻飘飘的点头:“正是。”   胡邦和南彪互相看了一眼,对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的两人很佩服。   程宝英咧嘴笑了一声:“哦,对了,你们二位一定是来说高僧的事吧,巧了,这高僧还有点本事,点化了林宪。”   他喝了热茶,尝了三种点心,身心皆暖了才继续道:“这事说来话长,还得从我去普陀寺见到六皇子说起——我还是长话短说,总之林宪应该会悟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书房中的屏风前,蹲下去仔细看上面的朝日山海,看够了,他在屏风下面的木头上一敲:“真是好东西。”   解时雨的目光从屏风上一直往后看。   程宝英敲的地方,正对着后面的密室。 第三百五十一章 暗涌   解时雨眯起眼睛看了程宝英一眼,故作坦然,心想“程宝英”能活到现在,很有本领。   她掀动眼皮,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动,并没有因此就将要将程宝英奉为座上宾。   “东西好,你的眼光也好,不知道抚国公有没有发现?   听闻你非入赘抚国公府上不可,他府上的大姑娘和我倒是投契,若是抚国公嫌弃你没有人才,我可以去给你美言两句。”   程宝英立刻站了起来,两只眼睛不再东张西望,规规矩矩的盯着脚面:“解姑娘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人才,就是因为不成器,才入赘。”   抚国公要招的女婿,绝不能是个人才,不然会阻碍了大姑娘往后掌管国公府的路。   而且据他所知,解时雨的话在抚国公那里很有分量。   对于方才的言语,他以低头来道歉。   能屈能伸,不丢脸。   同时他心想解时雨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他不就是稍微的显摆了两句,她就当场在他的婚事上报了仇。   他这个软蛋灰溜溜的跑了,还是留下屋子里那三个人。   南彪挠头:“这程宝英真是个怪胎,说了这么一大通,真够闲的。”   “皇帝竟然病了,”胡邦倒是听出了一些玄机,“看来要不太平了。”   解时雨慢吞吞的吃了块点心,牙齿动的很慢,脑子却转的飞快。   程宝英乱七八糟的话里,透露了好几个消息。   病了的皇帝、开悟的林宪、偶遇的六皇子,交织在一起,就成了一条线。   或许——徐义没有死。   徐家的家底,可都在徐义手里,金蝉脱壳并非没有可能,他进了京,没有理由不动。   “胡邦,”解时雨发了话,“你去找李旭,让他想办法查看兵部和京几驻军的变动,不管大小,都写给我。”   胡邦连连点头。   “南彪,你想办法,从那些出宫的太监或者是太医府上,探一探太医何时进宫,何时出宫,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如果连一丁点消息都探不到,也来告诉我。”   南彪脸色凝重的点头。   皇帝病情如何,能知道的只有太医和姜太监。   他们不可能探到,但是可以从太医的时间上做出大概的推测,若是太医都未出宫,皇帝的病就不容小觑。   宫中的消息不好打探,李旭的速度倒是很快,将一张条子悄悄的送到胡邦手里,胡邦又给了解时雨。   解时雨看过之后,挑选出一部分,再送到了冯番手中。   冯番将那纸条上的名目看了又看,随后团着一张满月脸,去了兵部。   他笑呵呵挺着个将军肚:“你们大人呢?”   值房的人大声答他:“在户房呢,冯大人,您这是要给我们傅大人拜个晚年啊。”   冯番团着一张笑脸往里面走:“可不是。”   找到傅子平,他一拱手:“傅大人,给你拜个晚年,今日怎么还有心思办公务,京城中这么大的热闹不去看?”   “这里可是兵部户房,你要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睛都要给你挖掉,”傅子平抬头看他一眼,“过个年,你怎么和馒头一样发这么大了?”   冯番袖着手:“也不知道是谁的眼睛会被挖掉。”   傅子平皱眉,放下手中的粮草册,仔细看了冯番一眼,就见弥勒佛似的冯番,竟然有了怒目之态。   他将书册卷起放好,起身往外走:“去后堂说话。”   冯番和他并肩走着,和他说着京城中的热闹:“镇国公长子林宪得高僧点化,在普陀寺出家了。”   傅子平沉着脸:“高僧好不容易让人给忘了,这林宪一出家,又要将此事重提,皇上一病......”   他说着进了后堂,让人将门守住,请冯番在两侧椅子上坐下。   “怎么回事?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冯番坐定,想找杯热茶,这才发现没上:“你也不必如此紧张,好歹让上杯茶。”   傅子平这才让人上茶:“多事之秋,到底什么事?”   冯番等着上了茶,喝上两口,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既然是多事之秋,你怎么将驻军三位总兵调动了?”   他将自己抄写的名字给傅子平。   傅子平接在手中看了一眼:“这是惯例,驻军总兵总要轮换,若是不轮换,他们就要生根发芽,   往年要轮换时,这些人仗着徐定风,不肯动,上次陆大人带着三道空白御札巡视驻军,我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做了轮换。”   他神情严肃起来:“我换的远远不止这三个人,而且这调换不过刚刚放下去,还未曾明言,你是从何得知的?”   冯番站起来,对门口站着的两人道:“你们去二门外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是。”   他将门关上,回身时就在傅子平身边坐下,低声道:“轮换之事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其他人提的?”   傅子平和他相处多年,从没见他如此慎重过,呼之欲出的话也咽回去,在肚子里打了个转。   “我本是想等陆大人回京之后再行轮换,不过开衙第二天,皇上召见我询问粮草一事,正好六皇子也在,他提了一句......”   说到这里,他两眼猛地盯住写著名字的条子。   这三个人所在驻军,一个比一个离京城进。   驻军总兵轮换,本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可是想到如今的储君之争,再想到突然出现的妖僧......   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片刻之后,他将纸放下,盯着冯番:“这三个人是我挑的,大可以放心,   李从民这个总兵,还是陆大人亲自提拔,   当时陆大人巡视驻军,李从民和徐家闹了嫌隙,还是陆大人保的他。”   冯番沉默着,并未对他的话点头。   官场无真情,转来转去,只有利害二字——他这个八面玲珑的人早就看明白了。   道义,那是江湖上才讲究的事。   傅子平见他不说话,又道:“就算他恩将仇报,也得有这个胆子。”   冯番这回点了点头:“倒也是,不过陆大人不在,京城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责任全在侍卫亲军、兵部、京府衙门三者上。”   傅子平摸着茶杯:“皇上的病怎么样了?”   冯番摇头:“太医没出宫,皇上也没召见任何人,连太子和皇孙都没见。”   太医没出宫,就是吉凶未定,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第三百五十二章 踟蹰   傅子平坐不住了,站起来踱了几步:“若是皇上春秋不豫......”   他走到冯番跟前,用力压低了声音,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了冯番耳朵里。   “太子的能力,恐怕守不住皇位,你提醒的对,这三路驻军,全都不可信,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他们调来京城,   那就要靠你们侍卫亲军出手了,你们一得护住皇上,皇上无虞,天下太平,二得护住太子,储君稳,朝廷才能稳。”   冯番目光震动,也在他脑袋边上道:“真到了短兵相接之时,没有驻军,怎么能干的过,必须得在京畿找一路信得过的驻军才行。”   “那就李从民。”   “你能确信?”   “不能。”   两个亲密无间的脑袋瞬间分开,各自沉默。   片刻之后,冯番看向傅子平:“找巨门巷问一问,也许陆大人向她透露过李从民可不可信。”   傅子平拍手:“可以问问她的意思,这姑娘老谋深算,难怪陆大人将她看的这么重。”   他起身走到案前,写下一张条子折进信封,叫来心腹送去巨门巷。   冯番也没走,就在这里等着巨门巷的答复。   答复来的很快,傅子平拿到后展开一看,不由一笑:“旁观者清。”   冯番凑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最先进京平定叛乱者,既为叛军。”   傅子平将纸条烧了:“不必想了,各司其职吧。”   冯番一挥手:“我去探一探宫中情形。”   宫中很平静。   赵显玉像做梦似的,被迫在御花园中和陆鸣蝉游荡,神情很茫然很无措。   太医一直都在皇上身边候着,看着似乎无恙,可是太医一日不出宫,他这心也就悬着一日。   相比他复杂的神情,陆鸣蝉就简单多了,可以说是毫无内容可言,只知道东游西逛,胡吃海塞。   每当赵显玉和他对视,他的脸上就写着“这又不是我爷爷”。   赵显玉不肯走了,打算回去看书,走的时候大大的叹了口气。   陆鸣蝉跟在他身边:“小老头,你是太医吗?”   不等赵显玉摇头,他又道:“你那个脑袋比你皇爷爷的妃子都会胡思乱想。”   这虽然是句实话,然而旁人是绝不敢和赵显玉开这样的玩笑,唯独陆鸣蝉敢说,也能说。   赵显玉闷着头回他一句:“你的心眼也比后宫的妃子多。”   陆鸣蝉有说有笑的逗着赵显玉,忽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对赵显玉道:“那不是你四叔两口子吗?”   赵显玉抬头看,就见湖对面四皇子和四皇子妃边走边走,神情都很不愉快,似乎是发生了口角。   陆鸣蝉发自内心的疑惑:“你四叔可真孝顺,一天一趟的跑,这是准备跑出什么花样来?”   “皇爷爷病了......在宫里,他翻不起浪来。”   陆鸣蝉听了赵显玉的话,笑了一声:“你不要小看别人哦,能不能翻起浪,可不是你这条小泥鳅说了算的。”   小泥鳅无言以对,但是皱着两条黑漆漆的眉毛看向对面,不知道他们是在说什么。   陆鸣蝉推他一把:“你先回去,我去看看他们两口子在吵什么。”   不等赵显玉叫住他,他就蹑手蹑脚的跑了。   四皇子的眉毛拧的比赵显玉还厉害,几乎在眉心打了结。   老六说老五并非战死,而是太子笼络了徐家,将老五杀了,他要替兄长报仇。   这话他信一半。   以老五的本事,绝不会上战场,说自己上战场,不过是邀功的鬼话。   可是老六真的只想报仇?   不管老六的想法是真是假,他已经决定和老六一起重整山河。   两人苦想了一番,一环扣一环,环环紧扣,事情至此,并无纰漏。   若是到了最后,他败了,那便是一无所有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的胆战心惊起来,觉得自己答应老六的时候太冲动,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在府里的时候,他推心置腹的和林芝兰说不想干了。   林芝兰告诉他:“开弓没有回头箭。”   若是一个人还好,已经共谋的事,怎么能回头?   她慢条斯理的和四皇子讲道理,告诉他这个时候撤伙,六皇子不会善罢甘休,又将话说的很漂亮,说的全都是有道理的话,好让四皇子死心。   然而四皇子只觉得她是露出了真面目——利欲熏心。   哑口无言之下,他横下心,问林芝兰:“若是败了呢?”   一句话问出来,林芝兰沉默了半晌,道:“难道不去做这件事,等太子登基,我们就能落个好下场?”   四皇子闭上嘴,因为心中不痛快,和林芝兰拌了几句嘴。   两人在岔道上分道扬镳,林芝兰走阳关道去后宫拜见,四皇子过独木桥去见皇帝。   走了没几步,他就见到了陆鸣蝉。   陆鸣蝉笑嘻嘻的给他行礼,笑容很真切,然而眼睛黑黝黝的,掺杂着无尽的恶意。   四皇子不耐烦和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世子说话,然而陆鸣蝉跟在他身后,自说自话。   “殿下,皇上身体可还好?我这个世子之位来之不易,皇上平日里也不嫌弃我,我心里很是挂念皇上的身体,可惜这两日都未能得到皇上召见。”   四皇子忽然停下脚步,低头问他:“你的世子之位是怎么来的?”   “啊?”陆鸣蝉做出一副懵懂的神情,“您不知道吗?总之来的不容易,对我这个小乞丐来说,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想着要一步登天?要是你没办好,让林宪做了世子......”   “那也得争,世子之位,为什么不争?要是连这都不敢,我还不如去做乞丐。”   “争就行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争就行了,不争可是会死的哦。”   四皇子目光一厉,那股子暴躁脾气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预备着咬谁一下。   “争——”   当然要争!   他争的可不是什么世子之位,而是天子之位,争的是整个天下!   陆鸣蝉笑了。   他的声音雀跃起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胆子大,不就成了世子?”   四皇子没再说话,自顾自的往前走。   太子不死,他就要死,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这种假惺惺的兄友弟恭,他也受够了。   越走越快,他看到一只喜鹊从他面前飞过,他想很好,这是个吉兆,预示着他将辞旧迎新。   陆鸣蝉看着四皇子远去的背影,嘴角上翘,是一个冷飕飕的笑。   大姐说越乱越好,他得帮四皇子一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小郑迎来送往   下午17点半左右。   天盛资本发布了2018年年度权益分派实施公告,本公司年度权益分派方案为:   【每10股派发现金红利37500元(含税),根据先进先出的原则,以投资者证券账户为单位计算持股期限,持股1个月(含1个月)以内的,每10股补缴税款7500元;持股1个月以上至1年(含1年)的,每10股补缴税款3750元,持股超过1年的,无需补缴税款。】   【股权登记日为2019年1月3日;除权(息)日为2019年1月4日,现金红利发放日为2019年1月4日。】   【本次利润分配方案经公司2018年12月3日的董事会审议通过。】   ……   公告一出顿时引来各路机构和股民围观,股吧论坛或各大行情软件的天盛控股底下的评论区异常火爆。   “6666,股王这分红简直惊了个呆。”   “老板大气!一哥大气!”   “每10股分红3.75万,那一共分红多少来着?三千亿吗?”   “卧槽,当初一哥放话今年分红不低于两千亿,万万没有想到多分了一千亿啊!”   “不愧是股王,大A最良心的上市公司谁敢反驳?”   “一出手就是三千亿,天盛资本的赚钱能力这是得多恐怖,一哥是不是偷偷发明了核动力印钞机……[捂脸]”   “牛笔的一塌糊涂,每股分红3750块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都高!”   “当初借壳上市那会儿咬咬牙能买得起一手的,嘿呀眼红又好气哦~~”   “所以说嘛,股王每股价格4万多不是没有道理的,3万亿的市值真的没有被高估。”   “靠,我说今天尾盘渣男证券怎么出现抢筹,多半是有资金提前知道消息,太槽蛋了!”   ……   天盛资本最新的公告发布之后,很快就出现在各大行情资讯最醒目的位置,股吧论坛、交流群、股评大V什么的也都在热议这件事情。   对于许多股民来说,尤其是所谓的价值投资派而言是痛苦的,明知道天盛控股是价投黄金级的标的,但面对如今股王的股价已经是遥不可及了,现在一手要四百多万,别说绝大部分散户的账户资金几万块十几万块的买不起了,现在就算是一大票的公募基金都买不起一手了。   市面上两千多万、三千多万盘子的公募基金一抓一大把,这些公募基金现在是一手都买不起了,因为公募基金有规定,基金持有单一个股不得超过基金净值规模的10%,天盛控股现在一手400多万,已经超过这些基金规定的10%比例了。   目前,持有天盛控股的机构数量超过了4762家,是大A两市机构持有家数最多的一只个股,其中有3100多家机构的持股数量都是100股,也就是一手。   还有200多家机构持有数量甚至低于1手,50股、80股、30股都有,最低的一个机构甚至只有22股,天盛控股的几次权益分配方案没有送股,都是直接发现金红利,所以这些低于1手的持有机构显然是通过债转股完成的。   值得一提的是,上市公司分红决议一般是通过股东大会表决,不过天盛资本的公司章程和股东协议约定将这一权力下方到了董事会。   股东会一般都是一年开一次,而董事会理论上每天都可以召开。   另外,此次公告当中也披露了天盛资本目前的前十大股东,陆鸣是最大的股东也是前十大股东里面唯一的个人,其它九大股东都是机构,分别是:   全国社保基金103组合持有188.28万股,此次获得分红大约70亿元;万向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持有171.13万股,分红约64亿元;朝云信托基金持有159.69万股,分红约59.8亿元;   宁州市国有资本运营有限责任公司持有158万股,分红约59.2亿元;香江仲央结算有限公司(外资)持有157.33万股,分红约58.9亿元;汇金资产管理有限责任公司持有155.63万股,分红约58.3亿元;证券金融股份有限公司持有149.32万股,分红约55.9亿元;   第十大股东便是天盛价值成长混合型证券投资基金持有36.11万股,此次获得分红大约13.5亿元。   从这份清单名录显示,前十大股东郭嘉队占了半壁江山,而且在这些年里整体上是在增持,说明持股更集中了。   要说加仓增持最猛的还是外资,之前被陆鸣摆了一道,外资几乎清仓式出局,后面又不得不真香的一路不断增持上来,如今持仓市值又飙升到了650亿之多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前十大股东里面的所有机构都或多或少的增持了一些,唯独天盛价值成长混合基金持有天盛控股的股票在不断减持,从借壳上市那会儿持有101.12万股到现在已经剩下36.11万股了。   而且不出意外,未来只要天盛控股的股价继续上涨,天盛价值成长混合基金肯定会进一步被动减持,减持的原因是基金被动超限了。   监管部门对于公募基金单只股票的投资有“不得超过净值10%”的限制,按照规定超限个股若有流动性,必须在20个交易日内完成减仓。   天盛价值成长混合基金就是因为这个规定从对开式持有百万股减持到现在的36.11万股,上周又减持了一部分,原因是基金净值总规模下降到了1500亿左右。   下降的原因自然是基民在卖出而被动减持,目前这只基金仍然保持暂停申购、开放赎回,也就是基民随时都可以卖出,但卖了就不能买了,陆鸣现在并不打算开放申购。   今年的行情确实很差,在只出不进的情况下,一年下来还是有不少的基民选择套现离场,基金规模的下降自然就会被动减仓天盛控股了。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基民套现离场都是赚钱走的,区别在于赚多赚少的问题,因为都是一年前买入的,中途没有开发申购。   如果没有超限减仓这个规定,“天盛妖姬”从最开始持有的101.12万股至今,单单是持有天盛控股这一只股票,市值规模就已经高达411亿之巨,单只个股占基金净值的27.4%,已经超限17.4%了。   不只是“天盛妖姬”在减持,其它公募基金也或多或少的被动超限而减持,基金规模整体没怎么涨,有的甚至在降,而天盛控股今年却逆势暴涨,那些公募基金必然会超限。   基金经理其实不想卖,但超限被动减仓不得不卖,谁让基金销量没上去,盘子整体规模甚至还缩水呢,而正是因为其它基金超限被动减仓,才让其它公募基金有新的筹码接,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持有天盛控股的机构数量在飙升。   …… 第三百五十四章 念旧   在太子和四皇子来之前,大殿中烧着明火,温暖如春,药气一直不散。   抚国公坐在绣墩上,看着皇帝,这么多年了,他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失态。   皇帝头脸手脚全都插着银针,右半侧麻木,连说话都不灵了。   等太医将银针拔下,皇帝张着嘴看了抚国公片刻,千言万语全都懒得说了。   说是能说,只是费力气。   扯动嘴角,他捡要紧的说:“朕看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只能从左边的嘴皮子里钻出来,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姜太监立刻上前,去接抚国公手中的册子,将其捧到皇帝面前,小心展开,一动不动的给皇帝看。   抚国公跟随者皇帝的目光开始解释:“这新增的一项开支,是河道淤积,   漕运衙门拥塞在码头上,码头上出海的福船也全都动弹不得,要额外支出一大笔银子在疏通河道上。”   皇帝动了动嘴:“河道,怎么?””   抚国公何等聪明的人,听皇帝竟然连话也听不清楚了,心里便有了数。   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听到皇帝没听清楚。   连续死了两个儿子,全都死在云州,皇帝就是一条真龙也给压垮了。   他沉着心,将声音提了起来:“臣略感不适,声音小了,请皇上恕罪。”   皇帝伸出手摆了摆,示意他继续说。   抚国公将河道的事又说了一遍。   “朕,还是太子时——”皇帝努力将话说的字正腔圆,然而一出口,还是像被车轮碾压过,成了扁平一片。   “有一年,河道也淤塞的厉害,又没银子疏通,几个船行为了抢水深的地方,打的头破血流——   国库空虚,是为君者的罪过。”   抚国公仔细分辨他话中的每一个字,随后道:“皇上不必自省,如今银子够用。”   皇上孩子似的笑了一声:“卿云那个媳妇,不就有船行吗,有的她头疼了。”   抚国公听了,也觉好笑,沉着的心松快了一些——皇上还有心思打趣解时雨,可见情形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糟糕。   皇帝让姜太监把账册拿开:“去年还剩多少?”   抚国公答道:“签下来,比估的余出来一百八十万两,其中工部超了二十万两,其余全是西府余出来的。”   皇帝想了片刻:“今年国库余多少?”   “二百六十万两,”抚国公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啪响,“去年还有欠税五十万两,户部正在清缴,各地春耕顺当,再预备出来四十万两赈灾,这些银子拢在一起,也足够不时之需了。”   皇帝缓慢的嗯了一声,抚国公看出来他还有话要说,等着他开口。   粮草银钱丰盈,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皇帝却没有笑意。   他费神地抬起头:“从国库拨一百万两,专供西府,随时开支,军费不可省。”   抚国公认真记下。   皇帝又道:“再从内库出五十万两,拨给礼部,用在卿云的婚事上,让钦天监看好日子,礼部按照亲王制来办,老姜,你记着去传朕的口谕。”   姜太监连忙点头,也暗暗记在心中,又擦去皇帝嘴边涎水。   皇帝喘了几口大气,额头上都出了汗珠子,又接着看向抚国公:“你盯着这笔银子,不许他们胡乱花了。”   抚国公点头应了。   皇帝看向床帐:“卿云……不应该啊……”   抚国公眉头皱起了,感觉心中横着一口说不出的郁气,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皇帝是千里江山,陆卿云是万里明月,全都遥不可及,说不得。   这时候,有小太监在帘子外张望,姜太监连忙走了出去,不到片刻,他手里捧着个匣子进来,跪在皇帝跟前,将太子的话说了一遍。   皇帝的语气瞬间变得冰冷起来:“打开。”   姜太监打开匣子,斜着举给皇帝看。   皇帝凝神看去。   “战无不胜”四个字,映入他的眼帘,他眼睛瞬间瞪大了,手指乱颤,嘴唇激动的抖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姜太监吓了一跳,连忙将匣子搁在脚踏上,两手去抚皇帝心口,又叫王太医赶紧来。   皇帝竭力道:“看——给国公……”   姜太监一面给太医让步,一面将匣子给抚国公看,抚国公看了一眼,眼睛立刻直了。   上面的字迹他认得清清楚楚,正是皇帝略显稚嫩的手笔。   允忠王的旧物,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   这绝不是祥兆。   他忽然觉得还是镇国公聪明,自从允忠王府覆灭之后,他就一退再退,过他的太平日子去了。   待到王太医再次给皇帝下过针,皇帝才平静下来,只是手还有些抖。   “召卿云回来——快!”   语气中饱含悔意,不知是因为放虎归山而悔,还是因自己步步为营而后悔。   悔意之中,还有惧意。   “臣这就去。”抚国公连忙站起来,马上就往外走,去翰林院让他们拟旨,同时在心里想:“允忠王也许还能救自己的儿孙一回。”   在抚国公出去的时候,又有太监前来,告知姜太监四皇子求见。   皇帝躺在床上,渐渐平息下来,对姜太监道:“召,都召。”   他虽然没说召见谁,然而姜太监就是他肚子里的虫,只需要他一个眼神,半个动作就知道要干什么,立刻跑出去将太子和四皇子请了进来。   他们两人进来之后,立刻跪了下去,大声请了安,再抬头,却没看到皇帝。   帐子放了下来,阻拦了他们的视线。   皇帝的声音从里面含含糊糊的传出来:“从哪里来的?”   两人一愣,姜太监连忙用眼神暗示太子,太子这才缓过神来:“回父皇,儿臣也是无意之中见到的,想到如今云州战事不平,特地图这个战无不胜的好兆头,来送给父皇。”   皇帝笑了一声,笑声瘆人,好像是从阴曹地府中传出来的。   太子打了个哆嗦:“父皇……”   足足等了半晌,皇帝才道:“无事就回去。”   太子正要起身,就听四皇子道:“父皇,您公务繁忙,不如儿臣给您说点京城中的趣事解解闷。”   帐子里传来皇帝应允的声音。   “过完年后,京城中曾经来过一位高僧,没想到镇国公长子林宪竟然受了他的点化,在普陀寺出家了。”   皇帝笑了一声。   太子目光移向四皇子,目露警惕,觉得老四一定没安好心,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主意。 第三百五十五章 码头   果然不出太子所料,四皇子紧接着道:“昨天我去了普陀寺,见林宪——知节大师与普陀寺主持坐而论禅,   知节大师说他是到寺中赏梅花的时候,天降佛音,心中忽然有了佛思,后来又有高僧苦行,度化世人,备受点化,才决定到普陀寺剃度出家,   儿臣问佛音为何物,主持言佛音无处不在,只有人耳闭塞,听不到罢了。”   皇帝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四皇子面不改色,接着道:“儿臣听了以后,想到云州战事,死伤无数,我等在京城中高卧,都是因为有他们,还有五弟……   父皇也因此神伤,儿臣想去普陀寺,为父皇和云州将士祈福。”   太子感觉自己的脑袋一跳一跳,胀的他有点听不清楚四皇子接下来的声音。   他心想这个畜生,竟然想了这么个办法表功,和老五一样都是要天收的家伙。   看父皇那样子,似乎对老四很是满意。   当然,他并没有看到皇帝的样子,他只是跟在皇帝跟前久了,习得了一些姜太监的本领,能从皇帝的呼吸和声音中听出他的喜怒。   他瓮声瓮气的开了口:“四弟,祈福是件好事,不过你去不能代表父皇对云州将士的一片心意,我身为东宫太子,应该我去。”   四皇子激动起来,若不是皇帝还在龙床上躺着,他当场就能喝问太子为什么要抢他的风头。   “太子兄事务繁忙,还是小弟去。”   “不,我去。”   “还是我去。”   随后殿中一片安静,两人都屏住呼吸,看向皇帝。   “祈福,”皇帝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好事,太子——可代朕,为边关将士——”   他的声音停下去,之后就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没有再响起。   铜火盆里青烟袅袅,变换成各种形状,在殿中徘徊。   太子和四皇子的心,几乎都跟着他的话停了下去。   是喜是忧,全都被他们深深藏在心中,不得而知。   在他们伸长了脖子,恨不能目光化作一道烟气,钻进那帐子中去的时候,皇帝的声音总算是再次响了起来:“去吧。”   太子和四皇子的肩膀同时塌了下去,齐声答道:“儿臣告退。”   太子要祈福的消息通过南彪的口,传到了解时雨的耳朵里。   时间定在三月底的一个吉日。   听到这消息,她二话没说,便到了码头上。   程东陪在雅间,将相撞的两条船指给解时雨看:“刷了红漆的就是四海银楼的船,因旁边在修闸桥,多了许多工船,他们便借此机会将我们的船给撞了——咱们的船真结实。”   两条船横在一起,一新一旧,旧船是要进码头下货,新船横冲直撞,船头对着旧船的货仓怼了过去。   新船刷的油亮,刚准备起航,就在码头自残,险些成为第一条沉在码头上的大福船。   旧船受了皮外伤。   四海银楼的人不干了,倒打一耙,直喊程东仗势欺人,不赔钱他们就要叫破程东的靠山。   解时雨眼睛盯着河面,斜阳落在水面,金光粼粼,水面好似熔炉中的黄金,泼了人满眼。   她一言不发,只是看。   程东心中忐忑,又道:“姑娘,我已有了解决之法,您正好来了,要不我说给您......”   解时雨扬手阻挡住他后面的话:“你看着办。”   她的眼睛没有从河面上移开。   河面上本就因为淤塞而拥堵,码头上的人流和车担,也是叫嚷成一片,再加上撞在一起的两条大福船,更是挤的一塌糊涂。   两边的人都跳上岸,直接夺过扁担,一通比划,打了起来。   四海银楼的人声震屋瓦:“敢撞你爷爷的船,瞎了你们的狗眼!”   程东的人也气焰嚣张:“呸,你也敢称爷爷,老子下水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腿肚子上转筋呢,想讹咱们船行的银子,难看了吧!”   “咱们银楼有的是银子,犯得着讹你那三瓜俩枣!”   “你满大街打听打听,这么多年,咱撞过谁的船?”   看热闹的人挤挤攘攘,河面上更是挤不开,又惹得众多船家一片骂声。   “你们倒是靠岸啊!”   “横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总共这么点水深的地方,全让你们给霸了!”   进码头的船排起了长队,这时候有一条客船,不管不顾,两条竹篙四处乱撑,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飞快的到了码头。   船舱中出来一个穿短褐的汉子,二话不说跳上艞板,上了码头,随后船舱中接二连三的出来了五六个这样的人物。   码头上一个卖芝麻饼的担子走过去,似乎是想让他们买饼,一面说,一面跟着他们走。   解时雨盯着这群人,问程东:“你看这几个人,像什么人?”   程东听了,垫着脚看:“像是河工。”   解时雨看向吴影,吴影立刻道:“虎臂蜂腰,手如蒲扇,腿脚却轻巧,标准的练家子。”   解时雨看向尤铜:“去试一试。”   尤铜本来歪在墙角站着,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往窗外一跃,做了个小偷小摸常用的招式,撞向打头之人,摸走了他封在腰带里的散碎银子。   他手脚十分轻便,顺手还将此人的腰带给扯开了。   腰带散落,裤子落地,此人两条腿是青筋毕现,坚硬如铁。   此人破口大骂,提起裤子便要追,脚一起便是跃起的姿态,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尤铜折回雅间,将散碎银子丢在桌上,对解时雨道:“硬功夫,不简单,杀人的料。”   程东张大了嘴,脸上写满了“震惊”二字:“姑娘,您怎么知道这些人不对劲的?”   解时雨仍旧看着河面,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四海银楼有主子了。”   两条大福船相撞,撞出了沸反盈天的拥塞局面,这条船却横空冲了出来。   就像是要借着这机会,掩人耳目,将船上的人全部悄无声息送上京城一般。   岸上也确实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小股人,他们就这么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解时雨又道:“连带着刚才的船,你们两个好好看看过来了几条,下了多少人。”   吴影和尤铜目不转睛地盯着,很快就发现这样的船下了五条,每一条上都是六个到十个这样的汉子。   今天也许只是一个开端。 第三百五十六章 旁枝   码头上的消息由胡邦悄悄的传到了冯番耳朵里。   之后陈世文便带着人手,亲自出现在码头上,借着河道阻塞闹事的由头,将码头给盯了起来。   他得了冯番和傅子平指点,如今也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原来那些抬抬手就能放过的小事,如今也不敢大意,导致京府衙门的大牢人满为患,单人间变成了多人间。   太子要去祈福,太子妃自然也要携手同行,又有文武官员随行,后宅女眷也争先恐后的要同去。   抚国公却让郑世子和程宝英护送着郑大姑娘,出了京城,去外祖家探亲去了。   程宝英出京前,还将一个包袱托人送去了巨门巷,说是郑大姑娘包的点心。   镇国公也是同样,让陆鸣蝉离京,陆鸣蝉又依照解时雨的吩咐,拐带走了赵显玉。   京城并未因为他们的离去而变得冷清,反而日益热闹。   唯独文定侯府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在太子要去祈福消息传出来的第五天,正午时分,解时徽蜷缩在床上,两只手紧紧缩在一起,指甲掐在肉里,已经掐出了青紫色的印子。   可她却伸不直手指,脑子迷迷糊糊,手也不听使唤。   嘴唇很干,口中发涩,眼珠子随便一动,就像是要四分五裂,整个人都像是在大太阳里暴晒过一样干涸。   吃东西的记忆似乎是在四五天前,喝水似乎是在两三天前,她全都记不清楚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就连院子里都没有人,比冷宫还要孤寂冷清。   “娘......”   她呓语着,一颗心都缩成了一团,又想起来娘已经死了。   自从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就续了新夫人,将她这个女儿也忘记了,她就是死在文定侯府,也无人知晓。   她生下孩子后,还是很尊贵了一段时日。   文夫人将那个孽种看成了心头肉,可是随着那一团肉长开,长成一个小型的魔鬼,小型的徐锰,她的尊贵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能拿孽种撒气,孽种没了,侯府也就没了,文夫人忍气吞声的养着别人的孙子,只能将火气全都撒在解时徽身上。   她想要活活的饿死解时徽。   房门是开着的,春风带着正午的暖意吹进来,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就见院子里的门开了,进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女子。   “大姐......救我......”   然而进来的并非解时雨,而是文花枝。   文花枝的面容还是年轻的,只是眼神和行为举止都像是个守寡多年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样干枯的手拍打着解时徽的脸:“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解时徽感受到了手掌上带来的冰冷,她准确无误的抓住这只手:“救我。”   文花枝的手几乎被她一把攥碎。   她惊了一下,回头去看外面盯着她的老嬷嬷,悄悄往解时徽嘴里塞捏碎的糕点。   解时徽并不想吃糕点,只想喝水,拼了命将糕点咽下去,她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文花枝。   “是你。”   声音沙哑破碎,文花枝听清楚了,冷笑一声:“你还指望着谁,解时雨?”   解时徽摇头:“都是她......”   她想的十分清楚,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全都是解时雨推了她一把。   一步错,步步错。   她年幼无知,没有看穿文郁的真面目,可是解时雨为何不告诫她,还要推她入火坑?   虽然想清楚了,却又无话可说。   这都只是她自己心中所想,母亲没了,她也被困在这里,会如同花木一样枯萎,而解时雨却在外面过着比节姑还好的日子。   风光是她,财富是她,陆夫人也是她。   文花枝看着她茫茫然的样子,又是一声笑:“我在家中听说你因为我大哥情伤,病的厉害,所以来看看你。”   “我没有。”解时徽僵硬着手脚,将两只眼睛瞪的滚圆,竭力为自己辩解。   她们都知道文郁是什么货色。   文花枝俯身到她耳边:“我知道,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死人什么都没有,我们还得联手报仇呢。”   解时徽听着她的低语,没有言语。   随后文花枝放开她,起身走了出去。   解时徽瞪着她的背影,心里依旧有些糊涂,报仇,报什么仇?   那一点糕点碎末让她的脑子能够转了,确实是活着好,就算文花枝是借刀杀人,她也心甘情愿。   在她的注目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她一动不动,等到夜深人静,文夫人身边的心腹老嬷嬷来查看她的生死。   老嬷嬷提着个灯笼,屋子里有了温暖的亮光,让解时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出现在她面前。   是濒死而又未死的模样。   “命真硬。”   解时徽看着她:“我要见母亲。”   老嬷嬷立刻像是受到了污染,嫌弃地退后一步:“你这种不知廉耻的货色,也配叫母亲两个字。”   解时徽不依不饶地看着她:“我要见老夫人,我有侯爷的话......”   “侯爷的话,什么话?你不要在这里给我故弄玄虚,不就是想求条生路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有什么话你尽早告诉我。”   解时徽反倒一言不发起来,她就是要故弄玄虚。   灯笼在老嬷嬷手里晃动,火光也随之而动,越发显得解时徽的神色阴晴不定。   老嬷嬷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藏了文郁的话,停了片刻,走去找文夫人。   文夫人是抱着孩子一起来的。   孩子又黑又胖,裹在襁褓中酣睡,已经有了徐家壮士的轮廓。   文夫人高高在上的看她:“说吧。”   解时徽没看孩子,盯着文夫人带来的几个人:“我不能说,事关侯爷清誉。”   文夫人冷笑一声:“清誉?你还配谈清誉?难道你以为别人知道我们文定侯府做了乌龟王八,你就不用死了?   你只会死的更快,死的更惨。”   解时徽无声的开了口:“叛国。”   文夫人心头一跳,眼睛瞪大,想起来文郁无缘无故纳的那个妾室。   她心里一直存着疑惑,因此那妾室消失后,亲自去看过妾室住的地方。   像是故意似的,床边刻着个狼头。   她当时以晦气的名义,将那张床都烧掉了。   难道解时徽真有文郁通敌叛国的把柄?   目光中露出探究的神情,她让身后四人全都退了出去:“将院门守住,没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第三百五十七章 序幕   从门缝中吹进来和煦的风,屋中烛火跳跃,将两个女人的脸都映照成了晦暗的颜色。   文夫人冲着解时徽冷笑一声:“你代替你姐姐嫁到我们文定侯府来,没有人追究你的过错,反而将你像主子似的伺候着,没有少你的吃和穿,   这个孽种要不是我菩萨心肠,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郁儿没了,我自己看着,你实在应该去陪陪他。”   解时徽短暂清晰的“哈”了一声,做了个无辜又可怜的神情:“母亲,我知道侯爷对我好。”   微弱的声音在那个好字上重重咬了一下。   文夫人走近一步:“那你不感恩戴德,尽快去死,还想说什么?   难道你还想胡说八道,让整个侯府和你的孽种都跟着你一起陪葬?   你要鱼死网破,就尽管在这里破,我可没这闲工夫陪你。”   说完,她转身作势要走。   “母亲误会了,”解时徽撑起手臂,含泪叫住文夫人,“不是我,是我母亲在临死前曾经托大姐照顾我,大姐她什么都知道,这些都是大姐告诉我的,不然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文夫人猛地原地转头,瞪着眼睛看向解时徽:“解时雨?”   “是,”解时徽可怜的垂着眼睑,“母亲,我大姐虽然看着冷清,可是我真的没了,她一定会迁怒的,到时候别说我——那个孽种了,就连整个侯府都保不住啊。”   “就凭她!”文夫人冷哼一声,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解时雨背后,可还有个活阎王。   可难保不是解时徽骗她。   “你少骗我,解时雨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没空搭理你,她从云州回京城,可没有来看过你。”   说着,她上前一步,抓住了解时徽的手腕:“你有话,就去向阎王爷说吧。”   解时徽连忙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母亲,我说的都是实话,您要是不信,大姐给了信物给我,您大可一观,   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您,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她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滚。   文夫人沉默着松开她的手:“在哪里?”   解时徽挣扎着起身,对文夫人道:“我怕人看见了拿走,藏在垂鱼的眼睛里,我这就带您去取。”   文夫人半信半疑的跟着她往外走。   月光是惨白的,落在怒放的迎春花上,枝条疯长,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整个院落宛如一片废墟。   解时徽取了一根撑窗户的撑杆,伸手去戳悬鱼,可是举起来好几次,都没能砸中目标。   文夫人不耐烦道:“还没找到?”   解时徽垂着泪:“母亲,我饿了这么久,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东西就在悬鱼上边,要不然您让嬷嬷拿着梯子取下来吧。”   文夫人夺过她手里的撑杆:“就你心思最多,一会儿要把人支出去,一会儿要把人叫进来,你母亲把你养的如此小家子气,还敢和我们侯府称亲家!”   解时徽细细的喘着气,没言语。   文夫人拿了撑杆,开始抬头专心致志的对付悬鱼。   而解时徽无声无息地离开她,从乱糟糟的花木中抽出来一块石头,走上前去,狠狠砸在文夫人后脑勺。   文夫人没有惊呼,只有撑杆“啪”的一声落在地上,随后脸朝下,倒在了地上。   解时徽力气不大,这一下只将她砸了个眼冒金星,甚至连血都没有出,她张开嘴想要叫喊:“贱......”   然而解时徽用她细细的胳膊,再次使劲砸了下去。   她这一下都砸的很重,眼前一片漆黑,心里却很明朗。   闭着眼睛,她心想:“我凭什么该死,我又没犯错,我嫁进来难道没有受苦吗?   你们母子,不敢去找解时雨的麻烦,只敢来欺负我,   也不是我要杀你的,是你逼我、杀我,我才来杀你的!”   她喘息着停手的时候,文夫人已经晕了过去,头发缝里有了血的气味。   丢下手中的石头,解时徽感到自己的心口在疯狂的跳动。   还不能歇。   她用自己纤细的胳膊,拖着沉重的文夫人,一步步挪动,一直挪动到井口。   文夫人的脑袋耷拉在了水井的边缘。   这个院子,这口井,原本都是给她预备的,只等她一死,文夫人就会将她投入井中,随后昭告天下,她是为了文郁茶不思饭不想,自己投井死的。   解时徽闻到了水的腥气,她推着文夫人的屁股,奋力往前拱。   单薄的胳膊起了幅度,没有血色的脸涨得通红,随着“扑通”一声,她自己也往前一栽,险些栽进去。   坐在地上,她给自己擦把汗,手哆嗦,两次都没擦到地方,抖的整个人都跟着颤动。   满院子的月光落下来,照亮了她秀气的小脸。   她想着她的以后,文定侯府是她的了。   当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一根簪子,一只手镯,一件新衣裳,她都要暗暗的去夺过来,都是因为她不喜欢解时雨比她好。   她爱的不是文郁,而是身上烙印着“解时雨”三个字的文定侯世子。   从小到大,解时雨就是一座无形的牢笼,笼罩在她身上。   她一直活给解时雨看!   她喘息着,喘出了空荡荡的声音,仿佛五脏六腑也全都跌落在了井里。   到最后,喘息的声音也消失了,她深深弯下腰去,声音消失在手掌中,只有眼泪真情实意的从手指间流淌出来。   好恨,好恨解时雨。   等到眼泪也流干了,她才慢慢的抬了头,起身去打开院门,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仆妇,平静道:“母亲掉井里了。”   血红的夜,成了画卷,正在缓慢的向局中人展开。   六皇子府邸,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徐义半躺着,身上的衣裳还是云州带来的皮毛,屋子里很暖和,不必点火也暖和,这个时节的云州,可还是一片寒冷。   京城——真好啊。   难怪他的弟弟在这里流连忘返。   “徐义......”六皇子站在门口,看着他满身的皮毛,便停住脚步,不由自主的想冒汗。   更让他惊诧的是,地上还丢着根带血的手指。   他停住脚步,没往里面走。   徐义抬头看着他,却是满脸的笑意:“六皇子请进。”   他伸手将手指拾起来:“教训一下我不成器的兄弟,没了徐家,他又算得了什么?”   六皇子目光一厉,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的说自己。 第三百五十八章 好运   屋子里就算有狼豺虎豹,六皇子也得一脚踏进去。   他对徐义笑:“我胆子小,你就别吓唬我了。”   徐义站起来,给他让了座,心里想若是他胆子还小,那天底下恐怕找不出胆子更大的人了。   六皇子回身冲着后面的人招手,后面跟着的仆从就上了一桌好酒好菜。   让徐义坐下,他揭开一盅赛蟹羹,递给徐义:“我没寻到地道的云州厨子,这是京城盛行的鱼羹,吃起来和蟹羹相似,所以取名叫赛蟹羹。”   赛蟹羹终究不是蟹羹,徐义姓徐,然而终究不是徐定风。   徐义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去:“淡。”   六皇子笑了笑,没再说话,给他倒杯酒:“陈世文将码头上守的死紧,侍卫亲军把住了城门,   看到形迹可疑之人,他们也不盘问,只命三四个好手跟住,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能不引起纷乱,   你找的人,能否顺利去普陀寺?”   徐义端起酒杯,一口喝了:“放心,甩不脱眼线的我已经吩咐不用,码头上是谁先发现的?”   六皇子呵呵两声:“是巨门巷,解时雨。”   “谁?”   “陆卿云未过门的媳妇。”   “她?”   六皇子从徐义的神情中看出了不敢置信:“我说不能动她的福船,你不信,看吧,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只要她看到了,就能够想的到。”   徐义摇摇头,将自己眼里的诧异甩走:“不必在意,她就算猜到了又怎么样,云州就算有千军万马可以调动,这一时半会也赶不到。”   六皇子捏着杯子:“太子妃邀请了她一同去祈福。”   他沉默了一瞬,又道:“这倒不是重要之事,冯番和傅子平似乎有所察觉,这个时候就开始部署,到时候要杀老四和太子,恐怕没这么容易。”   徐义纠正他:“杀四皇子这枚棋子容易,难的是杀太子。”   六皇子嗯了一声:“抚国公世子出京了,镇国公世子和皇孙也出京了,我本想半路截住镇国公世子的马车,可惜马车周围侍卫林立,根本没找到机会,只远远的看到镇国公世子探头出来看了一眼。”   对此他感到十分遗憾。   毕竟有皇孙和镇国公世子在手,他手中的筹码就更重了。   “你那里呢?”   “这是图纸,”徐义从桌上取下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条大道,三条小道,侍卫亲军把住了大路,兵部守住了三条小道,可以从外杀进去,   寺庙里查的很细致,每个和尚都做了记录,不过和尚也要吃喝,那点东西可招待不了尊贵的储君,我们还有的是空子可以钻,   到时候里应外合,保证将普陀寺搅个天翻地覆。”   六皇子微笑着点头:“宫里呢?”   “你上回给我说的不详尽,”徐义又扯出一张图,“说来也是我们的运气,我本来准备找几个从宫里出来的官房太监,详详细细的画上一张,结果一个都没找到,倒是从我自己家府上找到一张宫城布防图!”   六皇子拿在手中一看,顿时惊的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   图纸泛黄,左上角被血迹晕染过,上面宫舍俨然,防卫何时在何地交班,全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六皇子张着嘴,愣了片刻:“哪里来的?”   徐义留意着六皇子的神情:“真的?”   六皇子嗫嚅着:“布防我不清楚,宫殿差不多,有几个地方修缮过,这图还是从前的,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徐义压低了声音:“我三弟徐锰,他原来带了个幕僚进京,叫做邵安,其实就是北梁的成王。”   不等六皇子说话,他笑了一声:“这东西就是在从前成王的住处找到的,一个机关盒子,费了点功夫打开,成王老谋深算,没想到还有给他人做嫁衣的一天。”   六皇子认真思索:“宫殿是真的,可是布防,只怕会被人守株待兔......不过我们又何必要去看他的布防,有了这个图,我们就大有可为。”   徐义点头:“是这个道理。”   说完,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图纸上,图纸上的宫殿是一团团的黑色墨迹,化作空荡荡的嘴,正在择人而噬。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徐义道:“驻军那边?”   六皇子露出个真切的笑容:“两路。”   太子祈福的那天,普陀寺被围的水泄不通。   第一日,太子率随行众人斋戒。   第二日,太子身着九章衮衣,头戴九旒冕,腰插大圭,手中代天子持镇圭,安定四方,位于大雄宝殿之中,听取佛音。   佛祖座下,满放鲜花、玉璧、素食、素酒。   “父皇遣儿臣祭黄帝轩辕氏,祈福于万民:   朕祗承天序,帝位相承,钦承祖训,率循训典,嗣守国邦,以祈万世永赖,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待太子念完祈福词之后,便将手中镇圭插入怀中,取过一件玉璧,赐给抚国公,又将剩下的瓜果一类,依次赐下。   同时有内侍将其余的玉器和素食送去了太子妃处。   太子妃和众女眷坐在一起,笑容仿佛是镶嵌在脸上的,和颜悦色的将东西赏赐给大家。   “解姑娘,陆大人在云州守城,劳苦功高,你们婚事也是一拖再拖,你也辛苦了。”   解时雨也是皮笑肉不笑,谢过太子妃。   太子妃看向解时徽:“可怜你婆婆失足,你孤儿寡母也是艰难,往后你们姐妹同在京城,多走动,姻亲之间,不要生疏了。”   解时徽揪着帕子,垂着头,红着眼圈应了。   解时雨依旧是含笑不言语,等到众人再次阿谀奉承起来,她便起身告退,出去走走。   解时徽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大姐……”   “大姐今天晚上歇在哪个客院?是不是太子妃右侧那一间?”   解时雨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恭喜你做了当家夫人,外甥可好?”   解时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避而不答,低声道:“姐姐,今晚我去跟你住好不好?我实在是害怕,府上的丫头嬷嬷都欺负我。”   解时雨笑了一声:“不好。”   说罢,她转身就走,留着解时徽在原地,卢国公夫人走过来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解时徽扯出一个拘谨的笑容:“姐姐请我晚上去和她一起住,叙叙旧。” 第三百五十九章 小杜的一天   解时雨作为这盛大活动中一个小小的点缀,在她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之下,任何人都觉得她无趣,无意与她打交道。   她带着小鹤和秦娘子,走在寺庙外的林荫小道。   天气微凉,草木郁郁葱葱,千条山风呼啸着吹过,灌入她的袖子,让她像是振翅欲飞。   四处都林立着护卫,持着刀枪,警惕的看着每一个人,只要有任何不对,他们都会出手。   太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慢条斯理的漫步,解时雨搭着小鹤的手往亭子里走去,坐下来刚要歇口气,就见有人冒冒失失的上山来。   来人对山中一个领头护卫叫道:“大哥,抓着一个鬼鬼祟祟的!”   领头护卫乃是侍卫亲军杜淼,听闻此言,立刻大步往下走。   解时雨凭栏而望,看到两个侍卫押上来一个半大小子。   和陆鸣蝉差不多大,放在哪里都是灵活的小子,泥鳅似的无孔不入。   这种人最适合打探消息。   小子见着众多带刀之人,面露惊恐,一边哭号着求饶,一边眼睛滴溜溜的转,想为自己找一个求生的地方。   押着他的人一言不发,只是牢牢扭住他的手脚,让他不能逃跑。   “大哥,这小子说是不小心闯进来的,你看怎么处置?”   杜淼抬头看了一眼解时雨的方向,心中忖度着,又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亭子外,猛地停住了脚步。   并非解时雨喝止了他,而是尤铜蹲在了他面前,戴着斗笠,腰间也挎着大刀。   他看着尤铜又稳又沉的蹲在半截台阶上,两只脚却是踮起来的,十分轻盈,像是伺机而动的野兽,既凶猛又轻巧。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解姑娘,在下杜淼,是冯大人麾下都虞侯,冯大人交代属下遇事可向您来拿个主意,眼下抓着个小贼,不知道如何处置,您看如何是好?”   他从前和文郁相熟,知道文郁曾经想娶解时雨冲喜,说她是个八字极好的女菩萨。   解时雨冷笑一声:“一个小贼就不知道如何处置了?”   分明就是对冯番所说的话不屑一顾,瞧不起她罢了。   正巧这事棘手,祈福之日,怎能让一个半大孩子见血,轻拿轻放,又恐怕误了大事。   杜淼笑道:“实在是事关重大,不敢擅专,姑娘不如替我拿个主意?我这就让他们将人带过来。”   他折回去,让他们将人带过来。   那半大小子惴惴不安,心里装满了说辞,随时准备脱身,哪只一抬头,就见亭子里坐着个年轻姑娘,眉心居然生着一点红痣。   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她仿佛是个富贵到底的人物,永远都会这么端庄下去。   是要这姑娘处置他?   他心头一松,心想这下好脱身了。   女人都心软,只要她问话,自己张嘴就能编造出一大堆理由和故事,说不准这位大家闺秀还能赏自己几个钱花花。   他等着解时雨开口,然而解时雨只和尤铜耳语了两句,尤铜就大步走到半大小子面前。   他低着头,脸藏在帽檐落下的阴影中,不带感情的一手捂住了小子的嘴,另一只手捏住胳膊,用力一捏。   一声惨叫过后,小子的一条胳膊就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看着面不改色的解时雨,杜淼生生打了个寒颤,其他人也都瞠目结舌,噤若寒蝉。   好一个“女菩萨”。   尤铜连眼睛都没眨,将小子另外一条细细的胳膊也捏碎了。   小子叫不出来,痛的晕了过去,尤铜便将他丢到了地上。   解时雨这才站起来,走过去看了一眼这小子:“带下山去,就放到大路边,过往的人只要有看过孩子的,全都跟住。”   杜淼踢一脚小子,让人拖着下山,耷拉着眉眼,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尴尬一笑了事。   日落之际,又有人来回报,在众多的人里,他们跟住了两个十分可疑的人物,还不曾打草惊蛇。   杜淼一面让人去报冯番,一面飞奔下山,快马疾驰,就见蛇已经惊动了。   六个侍卫亲军正围攻两个莽汉,这两个彪形大汉都手持长枪,难以近身。   正在杜淼挽起袖子,抽出刀来,准备上前帮忙之时,有人快马前来,拉住杜淼:“大哥,总算找到你了。”   杜淼眼看那二人长枪即将点到手下身上,立刻上前杀了个一进一出,替手下解围,才回身问来人:“怎么了?”   来人在大片嘿嘿哈哈的打斗声中呐喊:“冯大人说他请了个帮手!最擅长套话!   现在到了寺里,让您把人带暗室去!”   话音刚落,那两条好汉就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杜淼让他们将人捆住,翻身上马,一面往回跑,一面问:“借的刑部的人?”   来人扯着嗓子回答:“不知道!冯大人没说!”   杜淼匆匆的往山上赶,暗骂一声马蹄子都跑出火星来了。   这一上一下,天就完全黑了,上山之后,他打开水囊灌了口水,钻进树林子里撒了泡尿,不敢再耽搁,赶紧把人送了过去。   所谓的暗室,是冯番在寺庙里找的一个大地窖。   这地方原来是藏白薯的,现在清的干干净净,墙壁上架着两盏昏暗的小油灯,照亮了刑具,地上放着桌椅,顺着楼梯往下走,便感觉一股阴森凉气往上涌,激的人直打哆嗦。   椅子上坐着个瘦瘦的男子,戴着顶黑纱圆帽,面目平凡,衣裳也很普通,身后站着冯番最爱使唤的两个小厮。   停住脚步,杜淼抱拳:“在下杜淼,请问兄弟如何称呼?”   “鄙姓南,”南彪揣着双手,回头看向小厮,“还是升上火,你们冯大人这暗室找的实在太差,想当初我住过的那个地牢,又干净又清爽。”   说完,他扫视一眼杜淼:“崖州人,杜气重后人,侍卫亲军还真是百无禁忌。”   杜淼瞪着眼睛,仿佛见了鬼。   崖州历来是流放之地,罪恶深重之人比比皆是,唯独杜气重在崖州至今都有塑像。   这位前朝名将,不肯死守云州,大开城门之后逃之夭夭,前朝覆灭,他功不可没。   这般行径,无论在哪朝,都令人唾弃。   连杜淼自己都不想提起这三个字,将自己的身世瞒的死死的,京城中更是无人得知。   这姓南的人从何而知?   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身后手下的神色,只能含糊着低下了头。 第三百六十章 固若金汤   杜淼惶惶然,背后出了一层牛毛汗。   他年少时就离开了崖州,之后一直在外闯荡,后来因为打抱不平身陷险境,一路逃到京城。   之后在京城他也交了几个意气相投的朋友,又认识了冯番,凭借着他的拳脚功夫和心狠手辣,进了百无禁忌的侍卫亲军,混到现在的都虞候,可谓十分辛苦。   哪知道眼前这人一下就叫破了他的身份。   他又宽慰自己,自己横竖无牵无挂,来去自由,侍卫亲军干不了,去别的地方就是。   话虽如此,难免十分心酸。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之际,南彪忽然打了两个哈哈:“杜兄弟这么严肃搞什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这个人生平最爱开玩笑,凡是姓杜的,我都说是杜气重的后人,你可别生气。”   杜淼松了口气,直起腰,对着南彪拱手:“南兄过滤,冯大人也爱玩笑,我习惯了。”   他也知道南彪是个厉害人物,不敢小觑,命人将那两个汉子拖过来,交给南彪。   “有了线索只管使人来寻我,是要用刑吗?不过看这些人是铜皮铁骨,恐怕用刑也不会招。”   那两人都冷哼一声,对杜淼的话以示赞同。   南彪抬手从杜淼腰间抽出刀,随手将其中一人杀了。   他看了一眼活着的另外一个人,对杜淼道:“留一个就够了,我没时间一个个去问话。”   杜淼咽了下唾沫,只觉得今夜注定有些邪门。   他收回刀,还想说什么,就听见上面开了门,一串脚步声响起,在阴暗的地窖里回想。   众人抬头看向楼梯,就见面色苍白的解时雨,披着件黑色斗篷,带着尤桐走了下来。   解时雨也是冯番请来的。   冯番自己忙的不可开交,又担心南彪胡来,心想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干脆再让解时雨也来镇一镇。   方才还在嫌冷的南彪,立刻将屁股从凳子上移开,站起来迎了上去,低眉顺眼的躬着腰:“姑娘,您来了。”   杜淼目瞪口呆。   他错愕地看着南彪将解时雨请上座,使劲揉了揉眼睛,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南彪已经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姑娘,你看我杀的怎么样?”   解时雨漠然的下令:“将地冲干净。”   地面夯实了,冯番的小厮提着水桶,带着瓢,将地上血迹小心冲洗到角落,擦干净。   解时雨看向另外一位直愣愣的汉子。   南彪搓着手道:“姑娘您来的正是时候,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正想着怎么解决。”   解时雨将手插进袖子里:“给他一刻钟,他愿意说就说,他不愿意说就处理掉,不要浪费时间。”   杜淼急道:“解姑娘,这人是好不容易才拿下的,将他也杀了,我们岂不是会漏掉线索?”   汉子也是有恃无恐。   “不会。”解时雨简单的说了一句。   她很有耐心,无论那汉子怎么口出不逊,她都静静的坐着不动弹,只偶尔听上面传下来的消息。   在一刻钟还差一点的时候,胡邦从上面下来:“姑娘,又抓着一个送菜的小子,机灵的很,知道自己会死,马上就说要招,这个不必留了。”   南彪喜的一拍巴掌:“这不是运气来了?”   他伸手就去抽杜淼的刀。   方才还要英勇赴死的汉子在这一刻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毫无预兆的大喊一声:“我说!”   南彪踢他一脚:“早要你说你不说,现在来放什么屁,我还懒得听,杜兄弟,一拖出去杀了,别在这里脏了姑娘的脚。”   杜淼点头,上前将人提了起来,那汉子哪里肯赴死,之前的嘴硬无非是依仗他们不敢杀他,此时苦苦求饶。   解时雨起身往外走:“既然他要说,就留他一条命吧,今天是祈福的日子,见血太多,折福。”   南彪连忙称是,将解时雨送了出去,又折了回来,对胡邦道:“你手快,你来写吧。”   等到这汉子事无巨细的交代清楚,南彪又让人去证实了三次,才将人丢开。   杜淼问道:“那送菜的小子可还要审?我去押过来。”   南彪哈哈一笑:“什么送菜的小子,不过是一起编个瞎话罢了。”   说完,他拍了拍杜淼的肩膀:“这都是些小把戏,你进来之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做戏,包括杀人也是。”   杜淼张大嘴,再一次无言以对,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那解姑娘不是你主子?”   南彪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真的,还有你是杜气重后人,也是真的,还有,对我的主子尊敬点,在地牢里关着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杜淼汗毛直竖,出了地窖,忍不住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言行。   想完之后,他看一眼夜色,夜色十分明亮,月亮高悬,是割破天幕的银钩。   冯大人也是能人,找来的全是能人,今天夜里太子的安危,绝不会有失。   光是解姑娘身后那个护卫,便不可小觑。   夜色之下,解时雨在屋子里独坐,只有一墙之隔,就是太子和太子妃住处。   她的耐心无限,可以长久的等待,观察形势。   尤桐蹲在屋顶上,也是长久的一动不动,盯着太子那阔大的地盘。   灯火辉煌,三辆板车从外面运进去,里面装着干净的泉水,冯番站在门口,仔仔细细检查,连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又有拜见太子妃的妇人送手抄佛经进去,冯番连佛经都打开看了一遍。   这人胆大心细,将太子处守的滴水不漏。   尤桐转开目光,看向左侧,就见文花枝、解时徽在和小鹤拉拉扯扯。   略过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他顺着屋脊转了个方向,就看山道之上都是火光,一路蔓延下去,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路,想要从山下突围上山,也需要费一番功夫。   他还看到杜淼带着十来个人,围住了一大堆布口袋,捅开一袋,里面哗啦啦往外吐豆子,再捅一袋,豆子就变成了血。   不管怎么看,普陀寺都是固若金汤。   寺庙的厨房很大,里面灯火通明,忙忙碌碌,十几辆板车拥挤在一起,人也是来来往往不停。   一个送菜的小子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在无人注意之际一溜烟跑的没了踪影。   他看的很仔细,看完之后跳下去,事无巨细的告诉解时雨。 第三百六十一章 等待   寺庙的夜晚,应该是无上清静的,可是今夜却吵吵闹闹,连佛祖都不得安宁。   解时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是几个夫人从太子妃处出来,带着大串的仆人,回去休息。   在这群人的笑声中,忽然出现了一声惨叫,突兀地划破夜空,十分瘆人。   “去看看。”   尤桐点头,跃上屋顶,很快就跑了回来:“来了,厨房里有一拨,山脚下上来一拨,还没攻上来,   厨房里出来的人数不多,但是各个狡猾,有扮和尚的,有扮杂役的,下手狠辣,只刚才失手了一个,   太子那里还是很平静,冯番没有离开。”   方才那一声惨叫,就是失手之人发出来的。   解时雨垂着眼睛:“杜淼呢?”   “往失手的地方去了,看样子要乱一阵,我们现在去太子那里吗?”   “再等等。”   秦娘子在门口晃了晃:“姑娘,南爷来了。”   南彪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刚才那里乱了一阵,杜淼为了不引起混乱,遮掩过去了,说是一个醉酒的马夫失足从崖上坠下去了,   山下比这里要乱的多,全是码头上下来的那一帮人,侍卫亲军也不见得是对手,   下面上来报了一趟消息,杜淼死守着没动,我听他和寺庙外的几队人马交代,一旦起祸事,一定死守住太子,其他人等,一概不理,   冯番也将起了匪患的事情告诉了太子,太子也防备起来了,   我们现在要不要去给太子做个人情?”   解时雨稳稳坐着:“再等等。”   她稳坐钓鱼台,杜淼却没有她沉得住气,得了山下的消息,他就一直来回走动,紧张的手心都冒了汗。   普陀寺他勘察过数次,山势不高,也不险峻,优势就是不容易藏人,不会被大队人马奇袭,缺点就是难守。   一旦对方的人马强过他们,他们就会处于弱势,所以这一次他们几乎把能带出来的人手全都带上了。   根据那汉子口中得到的消息,他已经抓了十一个藏在寺庙里的人,没想到还有,如果里应外合……   他回头看了一眼古朴的宝殿,默念一声:“佛祖保佑。”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   “大哥,卢国公夫人遇袭!”   杜淼立刻抽刀,点了四个好手,让其他人固守在原地不动,极快地往事发处去。   他背后又发了一层汗,黏腻的好不舒服,口干舌燥的奔走,心里十分不安。   闯进寺庙中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们见了妇孺,干出来的事都是伤天害理之事。   这些贵人和那位姑娘可不一样,见了血就会乱,一乱就完了。   乱就有空子钻,他们就无法行动自如,局面会失控。   到了卢国公住处,果然是一团乱。   好在卢国公夫人要清静,住的地方离人群较远,这混乱还没有像涟漪一样扩散开。   杜淼松了口气,安抚搜查一番,又跑到太子门前。   冯番带领着侍卫亲军中的精锐,穿戴盔甲,手握长刀,一张胖脸上全是汗珠子,嘴唇抿的死死的,连一步都没挪开过。   见了杜淼,他开口道:“老子想撒尿都没敢去。”   杜淼连忙道:“您去,我替您。”   冯番摇头:“我一刻也不能离开这里,你那边情况如何?解姑娘呢?”   “乱起来了,”杜淼擦了把汗,“解姑娘那里我没留意,没听到动静应该就是安全的,她身边那个护卫可以护她周全。”   冯番点头:“你去守着吧。”   南彪和尤桐将消息不断的递给解时雨,而解时雨依旧是要等一等。   是以杜淼经过的时候,她的院落还是一片黑,她和她的那些仆从,都藏在了黑暗中。   一直盯着解时雨的还有文花枝和解时徽。   解时徽没能进入解时雨的院子,和文花枝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她咳嗽着,对文花枝道:“大姐防备的很,身边还有护卫,你想杀她,哪里这么容易。”   文花枝冷笑:“不是我,是我们。”   她认定是解时雨杀了庄景,若是不能杀了解时雨为庄景报仇,她死都不能安心。   解时徽瑟缩了一下肩膀:“可是我们进不去。”   文花枝不屑的看她一眼:“祈福又不是只有今天这一天,再者我们是用毒,又不是去和她的护卫比武。”   解时徽不曾用过毒,若是背后拍板砖,她倒是经验丰富。   因此她小心翼翼问道:“这毒真的靠得住吗?”   “要不然你试试,”文花枝又是一声冷笑,笑的解时徽一个哆嗦,“四皇子妃在后宫中关了一段时间,这药就是她给我的,说是宫中秘药,若是这一招不成,她还告诉我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不需要知道,如果真到了那时候,我自己会去办。”   解时徽闭上嘴巴,两手不住发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门外响起小丫头敲门的声音:“夫人,出事了。”   解时徽看文花枝一眼,起身打开门:“怎么了?”   明明她是个柔弱模样,小丫头却战战兢兢,不敢直视她:“是外头有些乱,卢国公夫人那里进了贼人,杀伤了人,好像还有其他地方也被摸进了贼去。”   解时徽连忙走出去两步,站在院子里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外面十分嘈杂,有哭声,还有纷乱的脚步声,灯笼的火光乱七八糟,从门缝中时不时泄露进来。   溜进来的影子也是步履匆匆。   她头皮发麻,匆匆对丫鬟道:“快出去再看看——不,不能出去,快把门锁好。”   文花枝站在门口:“锁门有什么用,贼人难道还会敲门?再者是不是贼人还两说。”   解时徽张了张嘴,只在心里道:“那就是要杀太子了。”   她猛地走进去,自己系上披风:“我去找大姐,请她庇护!”   文花枝一把拉住她:“怕什么,这么多侍卫亲军,难道还能吃了我们!”   解时徽听到外面又是一声惨叫声急的直哭:“那怎么办?”   她是需要人庇护的,只要有人在,她必定要躲到人后去,让旁人去为她遮风挡雨。   而文花枝自从庄景死了之后,就变了个模样,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足够让她依靠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惊恐   “哭什么!”文花枝一张脸煞白,“出去!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贼人难道还会自投罗网吗!这说不定还是个机会。”   解时徽哆嗦一下,从她身上看到了文郁的一部分。   文花枝拽着她往外走,“啪”的一声将门打开,就见外面灯火通明,人心惶惶,人人都和无头苍蝇一样乱蹿。   杜淼匆匆而来,大声呼喝,让这些女眷不要乱跑。   见到带刀的侍卫亲军,女眷们松了口气。   两个嬷嬷扶着卢国公夫人,她对杜淼破口大骂:“你们西府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好好来祈福,你们竟然放了贼人进来,现在还不许我们嚷嚷,我们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你们怎么交代!”   她来普陀寺就是一肚子火。   想到自己好好一个儿子,就因为性子模样好,被后宫女子勾勾搭搭,给皇帝罚到了普陀寺,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还俗,结果要入赘给抚国公。   什么狗屁佛音,这破地方简直就是他们家的不详之地。   要不是太子要来祈福,她这辈子都不会来。   杜淼粗声粗气道:“夫人别慌,有我们在自然稳妥,请你们呆到一起,我这边拨了一队人马守着。”   他身后站着八个挎刀的人。   卢国公夫人尖着嗓子道:“就这么几个人?”   杜淼回头:“夫人嫌你们太多了,你、还有你,跟我走。”   他没功夫在这里和她们鸡叫似的说长道短。   卢国公夫人眼睁睁看着八个人变成了六个人,气的眼睛都直了,再看旁人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只能偃旗息鼓,嘟囔了一句:“什么人,等回去了叫我们国公爷参他一本。”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拄着拐杖出面:“大家都到我那里去喝杯茶,大家聚在一起,这几位大人也好护卫。”   众人纷纷点头,解时徽紧紧跟着文花枝,连头也不敢抬。   这位老夫人爱清静,所住的地方虽然偏僻,却不小,然而将女眷们装进去之后,立刻就显得拥挤起来。   再加上各位女眷所带的丫头嬷嬷,占据了这个回字型客院的每一个角落。   六个侍卫来回走动,若是平常,她们早就叫人滚了出去,此时却巴不得他们就在自己身边。   文花枝拉着解时徽从这一头钻到那一头,末了低声道:“怎么没看见解时雨?”   解时徽忍不住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她……”   一旁的卢国公夫人听了,问道:“谁?”   解时徽吓了一跳,连脚趾头都绷紧了:“是、是我大姐。”   文花枝接过她的话:“是在说解时雨,怎么没有看到她,难道她不怕?”   卢国公夫人撇了撇嘴角:“原来是她,她哪里用得着跟我们挤在一起,陆大人身边全都是好手,恐怕也匀了几个给她。”   说完她重重的哼了一声:“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小小年纪不要脸,就会勾的男人神魂颠倒。”   解时徽和解时雨同是西街出生,听了她的话顿时窘的一张脸通红。   卢国公夫人瞟她一眼,自顾自地道:“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就这么几个人怎么行,我干脆去解时雨那里避一避。”   说罢,她抬脚就走,文花枝拉着解时徽,抬脚便跟上。   到了门口,卢国公的嬷嬷拉开门,刚踏出去,就被溅了满脸鲜血。   卢国公夫人嗷地一嗓子软倒在地,一个侍卫冲过来,将门关上,也将那个嬷嬷关在了外面。   门外响起了老婆子的惨叫。   “杀......杀人了!救......”   卢国公夫人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瞪着惊恐万分的眼睛,看着这一扇紧闭的门,仿佛能听到头颅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方才这短暂的一眼,让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她以为自己被小贼划伤了胳膊,已经是大不幸,没想到更残酷的现实就摆在她面前。   满屋子的人没一个人开口。   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惊愕的表情,呆若木鸡。   就在此时,有人从围墙上跃了过来,穿一身夜行衣,抬手便是一刀,将一位靠墙站着的姑娘给杀了。   鲜血滚烫,溅在每个人心头,烫的她们全都一个哆嗦,发出了尖锐而且混乱的尖叫。   有人一把拽过自己身边的丫鬟,让丫鬟挡在自己身前。   侍卫迅速上前,将此人围杀。   卢国公夫人还坐在地上,腿软的站不起来:“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   她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声音:“太子那里肯定安全,呆在这里也是个死。”   卢国公夫人顺着声音看去,只看到无数惊恐的面孔挤在一起。   她哆嗦地上前去开门:“我不在这里了,我要走!大家围在一起,不就是个死吗?   来人!送我去太子妃那里,我要去太子妃那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对,去太子和太子妃那里,侍卫亲军肯定都在那里!”   “外面都是强人,怎么去?恐怕还没到太子妃处,就死在了半路上。”   “让他们送我们去!围在一起难道就不会死?”   解时徽浑身都在哆嗦,带着哭腔问文花枝:“这怎么办?”   在这时候,卢国公夫人已经扶着门站了起来,用力抽了一下门栓没抽动:“打开门栓,快给我打开,我要去找太子妃!”   她扭头去找侍卫:“你!护送我去太子妃那里!快点打开!”   她带来的那几个小辈十分机灵,全都挤在一起,聚到她的身后:“对,太子殿下那里肯定很安全,有侍卫亲军护送,不会有事。”   “那伙人好像走远了,没声音了。”   “我们都带着银子,要是遇到歹人,就将银子丢出去。”   一提到太子和太子妃,大家都镇定了不少,有人上前将门栓抽开:“我们一起走,让这几个侍卫一起护送我们,不愿意走的人就留在这里!”   一群人蜂拥而出,解时徽看向文花枝,带着哭腔问:“我们怎么办?”   文花枝定了定神:“走,兴许你大姐也在太子妃处。”   外面果然安静多了,地上到处都是血,尸体三三两两、光明正大的躺在地上,仿佛他们才是普陀寺的主人。   至于佛祖,早已被“欲望”蒙住了双眼。   冷风阵阵,将血腥味冲进每个人的鼻端。 第三百六十三章 生路   方才还十分拥挤的客院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一个侍卫守着老太太一家子。   秦娘子慢慢走过去,俯身在老太太耳边:“老夫人,您怎么不去太子妃那里避一避?”   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笑了一声:“太子殿下那里贵气逼人,我这把老骨头遭不住,这里好,清静。”   秦娘子笑道:“您不老,别的不说,您是心明眼亮。”   老夫人依旧笑呵呵的:“哪里哪里,老眼昏花了,看什么都糊里糊涂的,不过糊涂着好,人不糊涂,不好过日子。”   她含笑看着秦娘子出去,扶着丫鬟的手道:“瞧瞧,太子出来祈福,什么人都出来了,所以说这哪里是祈福啊,这是招祸呢。”   侍卫们被迫护送一大群女眷在寺庙中横冲直撞,十分无奈。   解时徽紧紧捉着文花枝的胳膊:“要是太子和太子妃不肯放我们进去怎么办?”   文花枝哑着嗓子:“太子妃仁慈。”   太子妃是不是真的仁慈不重要,这么多人就在太子门外苦求,她不仁慈也得仁慈。   谁都没有再开口,心头沉甸甸的,不知道这一夜过后,自己是生还是死,只能尽力迈动自己两条腿,往太子那里走。   太子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遭人喜爱过。   一群人狂奔至太子门外,随后傻了眼。   太子那里灯火倒是通明,可惜门口立着无数的门神,连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平日里总是团着一张笑脸的冯番严肃着脸,目光灼灼的盯着这些妇人,一扬手,门神们手中的刀全都出了鞘。   “各位夫人姑娘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如今是非常之时,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容不得半点闪失,我会让人护卫你们安全。”   眼看冷冷刀锋对着自己,卢国公夫人顿时心生绝望。   事态比她们所见所想,还要严重的多。   “冯大人,你平日里和我们国公爷也是客客气气的,那你给我说说,现在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就不能进去躲避,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应当爱民如子,我们也是民,难道连个庇护都受不得?”   冯番一动不动:“太子殿下当然是爱民如子,我不一样,今天出一点差错,我和诸位兄弟的脑袋全都保不住。”   卢国公夫人大声道:“你不就是怕我们这些人里混进去贼人吗,那你就亲自搜查!”   冯番苦恼的皱起眉头。   按照他的想法,任何可疑之人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连问都不会问,直接诛杀,可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全算不上可疑,身份又贵重,让他无法动作。   他看杜淼冲过来,顿时松了口气,对着杜淼道:“你怎么办事的,快把夫人们请回去!”   杜淼连口都没开,以卢国公夫人为首的一群妇人就叫嚷着不走,死也要死在这里。   等她们都死了,也好让大家伙看看,侍卫亲军是怎么对待她们的!   冯番在心里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们死都死了,难道我还不会把尸体搬到别处去?   使了个眼色给杜淼,杜淼连忙带着人上前驱赶。   与此同时,暴乱再起,一伙人忽然从斜刺里杀出来,杀了人便跑,将在最外面的妇人杀伤了七八个。   解时徽摸着脸上滚烫的血,两条腿软的站不住,身子歪倒在文花枝身上:“快走,快去找我大姐。”   文花枝倒是不畏生死,硬邦邦的站在原地:“你大姐也许已经在太子妃这里避难了。”   卢国公夫人颤抖着声音,用力嘶喊起来:“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救命啊!”   一声救命喊的声泪俱下,顾不得侍卫亲军的刀锋,整个人都往前扑去。   谷其他人也是惊慌失措,拼命挤到前头。   “太子殿下!救救我们啊!我是常太傅的表亲……”   “我是姜大人的姨妹子!”   冯番扬着刀,并不在乎这些人是谁的亲戚。   他的上峰是陆卿云,光是这一点,他就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只管守好他的事。   这些女人叫的再惨,再凄厉,在他心里也掀不起一丝波澜来。   可是他忍得住,太子却忍不住。   祈福最隆重的仪式过后,官员全都下了山,此时太子身边并没有能够指点他的人。   太子不是个聪明人,这些娘们叫叫嚷嚷的,太子这个储君心里恐怕也动摇的厉害。   他在这里祈福,没想到祈福不成,反倒失了这么多性命,而且他这储君还见死不救。   若是平常百姓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人都是大臣妻女。   太子如同冯番所料,在屋中左右为难。   卢国公夫人嗓门宏亮,突破重重阻碍,直接传到了他耳中。   屋中伺候他的人听着外面的惨叫,心有余悸,全都不敢开口,眼睛盯着脚背,只当自己聋了。   他如今讲究名声,不说德满天下,也至少要是个仁君。   太子妃匆匆走了进来:“殿下,这可如何是好?是四弟还是六弟?”   太子面沉如水:“应该是老四,老六胆小如鼠,只知道跟在老五屁股后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冯番也不知道怎么办的差事,乱成这样。”   正说话间外面又是一声惨叫。   太子妃脸色苍白的打了个哆嗦:“这……殿下,难道真的就将她们关在外头吗?血溅普陀寺,可不是好兆头。”   太子想了想:“若是我们放任不管,只保全自身,回城之后,总有人将今夜所发生的事,宣诸于众,除非……”   除非她们全死了。   只可惜贼人是冲着他来的,女眷总有漏网之鱼。   可若是贸然放人进来,其中只要混上一两个心怀不轨之人,他这尊贵的性命便堪忧了。   他心中焦急,拿不定主意,只恨没能将王知微带来。   思虑过后,他对太子妃道:“你出去看看,告诉冯番,放你认识的进来,其他人一个都不许往里面进!”   太子妃连忙往外走,将太子的决定告诉冯番。   冯番立刻在心中暗骂一声蠢货。   自古天子无情,最忌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哪怕要救人,也是吩咐他多派些人手,哪有人把狼往自己家中引的。   而且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这些贼人像是故意在将女眷往太子这里逼,明指太子。   大人曾说过,凡是疑心处,必定生暗鬼。   这东宫太子,实在是蠢得他想骂娘。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守城门   默默将厌烦咽下,冯番那张胖乎乎的脸显露出凝重的神色。   “太子殿下当真要放人进去?”   太子妃看着满地鲜血,再看看卢国公夫人痛哭流涕的恳求,满心也是不忍:“只放我认识的。”   冯番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你认识,又怎能知道她是好是坏?   他愁眉苦脸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让人叫来了杜淼。   杜淼一到,他立刻像长舌妇一样在杜淼耳边低声道:“你亲自去将解姑娘请来。”   杜淼茫然,满眼疑惑。   冯番小声解释:“解姑娘心眼明亮,行事又果断,身边还有护卫,有她在,多少能指点一下太子妃,不至于出大乱。”   杜淼应了,也不带人,自己往一旁解时雨的客院去。   到客院的时候,他见尤桐蹲在屋顶上,高高的俯视他,像只夜枭。   他停了一下,见尤桐没有阻拦他的脚步,便抱拳拱手,才推门进去。   院子里点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火,火光泼洒在地上,照出一片血迹。   屋子里大门敞开,南彪坐在里头,垂着头,咬着牙,左手垂在一侧,袖子卷上去半截,血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指尖上都是一片红。   南彪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杜淼,便又将头垂了下去,用右手一招,示意他进来。   杜淼走了进去,还没开口,小鹤就端着一大盆水进来,拿着帕子剪刀伤药,想要给他处理。   杜淼接在手中,问南彪:“挨了刀子?解姑娘呢?”   南彪看出他有事,故意避而不答:“大意了,让短箭扎了一下。”   小鹤举着油灯站在一旁,示意杜淼将南彪袖子剪开。   杜淼拎着剪刀开干,将绣花剪刀使出了大刀的气势。   衣袖剪开后,伤口就露了出来,不是大伤,但是很深。   “四寸六分的袖箭,”南彪龇牙咧嘴的笑了笑,“缺德玩意儿,箭头还他娘的是松的。”   箭头铁片顺着箭杆出去了一部分,还剩下两片留在了伤口里,   杜淼看着只觉得自己胳膊也是一痛,用剪刀试着将铁片夹出来。   大手握着小剪刀,他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试探着一伸手,南彪便“哎哟”一声。   他叫一声,杜淼便一个哆嗦,更加没办法将铁片从肉里夹出来。   杜淼本来也不是心灵手巧之人,想将剪刀递给小鹤,才发现小鹤连眼睛都闭上了。   就在这时,解时雨走了进来,对着杜淼道:“杜大人来了。”   一边说,她一边轻巧的从杜淼手中拿过剪刀,随后又快又狠的将铁片夹了出来。   南彪猝不及防,惨叫一声,随后闭上了嘴。   “小鹤,给他上药。”   小鹤闭着眼睛将一整瓶伤药都洒了上去,南彪痛的一个接一个的哆嗦,就是不敢吭声。   杜淼看着小鹤包扎好伤口,才看向解时雨,一见沉默坐着的解时雨,他又吓了一大跳。   解时雨的黑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容因为苍白而不带活气,手中还拿着那把沾血的剪刀。   看到杜淼打了个哆嗦,她含笑问:“你在怕什么?”   杜淼被这笑容吓得又是一个哆嗦,心想这女人简直是个恶鬼。   他甚至感觉解时雨随时可以用这把绣花剪刀杀了自己。   强行将恐慌压下去,他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   解时雨露出意味不明的笑,答应的十分爽快,带着尤桐一起走入了黑暗之中。   谷京城之中比普陀寺要明亮许多。   六皇子和徐义坐在一起,眺望着普陀寺方向。   身边一个穿夜行衣的人对他们二人道:”山上一切顺利,城门也开始行动了。”   徐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伸手取过酒盅,一口喝干净:“行了,我也该去了。”   六皇子目光和煦,举杯敬他:“一切顺利。”   徐义看他神态安然,大笑一声:“你就不怕我失败之后将你给供出来?”   六皇子微微一笑:“一来不会败,二来……”   他没说完。   徐义不再废话,大步走了出去。   六皇子走到窗边,抬头望月,心想这二来,不是有替死鬼吗?   就算是徐义攀扯他,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能做什么。   不过是污蔑罢了。   北城门同样是灯火通明,日夜有人巡视,整齐的脚步声从这一头响到那一头,令人紧张。   傅子平在城门内的馄饨摊子上坐着,一口一口的吃馄饨。   这摊子被兵部给包了下来,得了一大笔银子的摊主和自己婆娘日夜轮换,就给他们兵部的人煮吃的。   城外一匹马飞奔而来,在城门口下马,亮出腰牌,又打了个暗号,才走到傅子平身边。   “来了,是总兵元涛。”   傅子平呼噜着将汤喝掉,把碗和汤匙往桌上重重一放,嘿了一声:“都戒备起来!”   大队人马聚集起来,握紧刀枪,等着反贼前来。   只有四五个人装模作样的坐在馄饨摊子前,要花生米和鸡蛋吃。   早春十分舒适,不冷不热,然而上百人潜伏在一处,全都屏住呼吸,于是就有了一股灼热,热的每个人头脸都是闹哄哄的,手心都汗湿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总算是有了乱糟糟的马蹄声。   总兵元涛一马当先,身后是一片辉煌火光,一言不发的齐纵而来。   傅子平紧紧盯着这些人,坐着吃花生米的几个人站起来,走到城门口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驻军总兵元涛,得信普陀寺有贼人作乱,特来相助!”   喝问的人皱眉:“普陀寺有乱?我们怎么没听到消息?”   元涛驱马上前:“是我截获的消息,快让我等进城,否则太子安危难料!”   “普陀寺在南城外……”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待我救了太子后,再来由皇上发落,再啰嗦,你可担待不起。”   “可……”   一个字出口,傅子平已经一个鹞子翻身,蹿了出来,直取元涛。   元涛大惊,两脚踏上马背,用力一跃,往后退去。   待他站稳,见杀他的人是傅子平,怒道:“傅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同属西府,难道你还怕我抢了你的功劳?”   傅子平冷笑:“你他娘的造反,老子可不跟你是一条道上的!”   他提刀便杀,身后也是一连串的人往城外钻。   馄饨摊子被掀翻在地,滚烫的白汤从炉子上泼洒出来,面粉混在里面,成了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 第三百六十五章 兵分三路   城门处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傅子平拎着元涛的人头,嘿嘿笑了一声,对一旁的厢军道:“我这英武,还是不减当年。”   随后他看一眼地上,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死伤可真是惨重,最无奈的是,他们并没有为国而死,而是死在了内讧之中。   果真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傅大人,是不是可以收了?”   傅子平收起感慨:“收……”   他的目光看向城门外,改了口:“怎么没完没了,又来人了。”   来的还是大队人马,不同的是,打头的人是李从民。   李从民从马背上跳下来,插了马鞭,对傅子平拱手作揖:“傅大人,幸好您无恙,我来迟了,我一早就看着元涛这小子不对劲,   云州捷报之后,大人就传信给我,命我盯着京几驻军,没想到元涛行事隐秘,我才找到他和四皇子的通信。”   他将四皇子亲笔书信取出,信是从炭盆中找出来的灰烬残渣,只有只言片语。   傅子平半信半疑接在手中,没从这只言片语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四皇子?”   李从民点头:“我也没想到,还是大人在来信中提起四皇子会有异动。”   说着,他又取出陆卿云的信件递过去:“您也知道大人事事想在人先,他说的,那必定没错。”   傅子平接过书信仔细查阅,和陆卿云的字迹果然一样,心中松了口气,正要笑,笑意却在半路凝固了。   不对。   他在兵部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陆大人会写信给谁。   还写的这么清楚,这么详细,这么——啰嗦。   他听陆大人说过的话,还没这封信上写的多。   李从民还在啰啰嗦嗦:“我还是来迟了,本来想提前给您送信,又怕打草惊蛇……”   傅子平变了脸色,刚要动手,就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他的视线越来越低,最后见到的是染血的泥土。   李从民杀了傅子平,扬手呼喝,让身后众人屠尽了城门,才心满意足的将四皇子让了出来:“殿下,请吧,咱们冲进皇城去,里应外合,马到功成。”   四皇子盯着傅子平的人头:“一个个都是老狐狸,精的很。”   李从民翻身上马,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刚才若不是他见机的快,杀了傅子平一个措手不及,麻烦就大了。   不知道宫中情况如何了。   宫中此时也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徐义带着人,拎着油桶,照着舆图上的边角,悄悄的跃上墙头,避开守卫,进入了宫中。   他掐算着时间,这个时候李从民应该已经到了城门,光凭着一路驻军,就想哗变,绝无可能。   所以他们分成了三路。   一路在普陀寺拖住侍卫亲军,一路从城门往外杀进来,将皇宫中的禁军引出去,一路就是他带着,直捣黄龙。   要让宫中大乱,他还得放上那么一两把小火。   乱了,他就有机可乘,就算失败,也能全身而退。   他们进入皇宫之后,立刻分散开来,按照舆图上清理出来的路线,丝毫不引人注目的行走,最后再趁乱汇合。   离开的时候,他们就不用如此鬼鬼祟祟了,可以光明正大的从宫门出入。   一路都很顺利。   根据舆图上的地点,皇帝四周都是重兵把手,不易接近,而且处处都是灯火,不容人藏身。   谷不过他们有的是办法。   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他立刻潜入一所宫殿,避开侍卫。   在宫殿中,他闻到阵阵香气,一个备受冷落的小美人正在自怜自艾,他一把扭断了美人的脖子,然后将美人囫囵着塞进被子里,放下床账,自己也藏了进去。   躲了片刻,外面便有了嘈杂的声音。   和他所预料的时间早了一点,外面乱了起来,是李从民带着人撞击宫门,准备杀进来了。   他从床上钻出来,在衣服上擦去不小心沾上的脂粉,脂粉和掌心的汗混在一起,变得十分黏腻。   将油泼在床上,他点起了第一把火。   趁着火势不大,他跑了出去,又有三处宫殿起了红亮的火光。   火见风便疯起,瞬间吞噬了无数的木料,并且开始蔓延。   宫里宫外,全是一片大乱。   一行人借着乱迅速到了皇帝所在之处。   殿门外,站着四个面无表情的死士,没有感情,也不畏惧死亡,不管乱成什么样,他们都不会离开。   徐义看着这四人,额头上滴下硕大的一滴汗来。   四人身后,还站着黑压压一层禁军。   他同时看到的还有悄悄打开门探听消息的姜太监。   皇帝离不开姜太监,姜太监在这里,皇帝也就在这里。   徐义深深吸了口气,自己往后退了两步,用力眨眼,将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眨下去。   不能回头,他对着身后的部下挥手,随后猛地往前跃去。   四个死士手臂一展,眨眼之间便出刀,有两个徐家部下猝不及防,竟然当然被划破了脖颈,瘫倒在地,汩汩地往外冒血。   姜太监迅速缩了回去,重新关上殿门,回到了大殿中。   大殿中却根本不是皇帝,而是陆鸣蝉。   陆鸣蝉手中拿着一枚玉印,来回的活动着手腕,显得十分灵活。   这枚玉印光泽柔和,细致温润,乃是一枚上好青玉,雕龙纽,共厚二寸,方圆一尺四寸四分,上刻“永保无疆”四个篆字。   他怀中还揣着一封黄纸套着的封套,已经封口,上下封口处用象牙印封住,印文是“丹符出验四方之宝”。   如今的大殿依旧安静肃穆,却异常空旷。   聒噪的皇帝不见踪影。   姜太监小心翼翼走进来,第一眼没有看到陆鸣蝉,左右看了两眼,才在暗处看到了陆鸣蝉。   陆鸣蝉面目模糊的走出来,双手把玩着玉印,一步步走向了他。   他没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想这些人是什么毛病,全都喜欢往那见不得光的地方钻。   但他不能表露自己心中所想,因为除了陆鸣蝉,没人肯出来担这个风险。   就连抚国公都连夜把不成器的儿子送走了。   而陆鸣蝉却是小小年纪,胆量十足,并不爱过顺风顺水的日子,就喜欢往那风口浪尖上站。   提脚上前,他将手放在陆鸣蝉手下,虚捧着那枚印:“世子爷,您小心,这敕命宝玺,要是磕坏了,可就麻烦了。”   陆鸣蝉顺手将宝玺换了个手,满不在乎地坐下:“来了?”   “来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乱   陆鸣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向来与众不同,天下大势他不关心,只知道这一关过去,他便会迈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台阶。   将目光看向窗外,他对姜太监道:“宫中的观星楼,是个总揽全局之处,若是我不在这里,就去那里观战去。”   姜太监一愣:“世子好胆色。”   陆鸣蝉在一片打打杀杀之声中起身,踱步到窗下,伸手一指:“你瞧,可不是我一个人胆色好。”   姜太监跟过去,猫着腰往外看,就见外面一片嘈杂,刀光与血光齐飞,月色与血色共赏。   他打了个寒颤。   宫中多年,他见过人心叵测,事态诡谲,却从未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   顺着陆鸣蝉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遥遥的观星楼上,确实立着一个人。   摘星楼上站着的人面对着姜太监和陆鸣蝉而立,只是距离遥远,看不清面目。   然而身形、姿态、那件宫中出去的大氅,他都十分熟悉。   要是连这点眼见力都没有,他也不能在皇帝身边呆这么久。   他慢慢站直,感觉手脚一片冰凉,沉默地看了陆鸣蝉一眼。   是六皇子。   陆鸣蝉对着他这一眼报以笑容,走向殿门前:“公公好像很震惊?”   姜太监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陆鸣蝉头也不回:“皇上这么看重公公,不是没道理的,我也觉得公公临危不乱,很是镇定。”   姜太监连忙道:“不敢当。”   他扭头看一眼身后,在心中大大的叹了口气。   摘星楼上的人确实是盯着这里,不过不是六皇子,而是吴影。   吴影穿的是六皇子的大氅,经程宝英的手到了解时雨手中。   与此同时,一人快马加鞭,神色惊恐,满身鲜血,逃命似的飞奔去了普陀寺。   “冯大人!冯大人!”   叫声从山下响起,一直响到杜淼面前,再由杜淼火急火燎传到冯番面前:“冯大人,出事了!”   一夜不到,冯番已经感觉自己消瘦了不少,听到“出事了”三个字,他便感觉一颗心连跳都跳不动了。   储君被围攻,这已经是他觉得能出的最大的变故,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要紧?   他心中已经有了不详预兆,拉着脸问:“怎么了?”   杜淼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傅大人被杀,四皇子、李从民围攻皇城,京城告急!让我们马上去救援。”   冯番揉了把脸,将自己的脸揉成一团,甚至想把两只耳朵揪下来。   傅子平死了?   他耳朵里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是和尚传出来的,可是到他耳朵里,却成了傅子平的惨叫。   他抓着杜淼:“报信的人呢,厢军还剩多少?”   杜淼急的两眼通红:“报信的人中了箭,死了,傅大人既然都被杀,厢军恐怕也所剩无几,我们赶紧回京城去吧。”   冯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行,太子在这里,我们走了,太子怎么办?”   杜淼忍不住狠狠一跺脚:“要是我们救驾不及时,宫里变天,哪里还有什么太子。”   他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了一团。   冯番倒是很快定下心神:“匀出一半人马,你守在这里,我带一半回京城。”   说完,他又叮嘱一遍:“你一定要守住这里。”   谷杜淼连忙点头。   等到冯番下山之时,在黑暗中藏着的十个鬼魅,缓慢地露出了踪迹。   胡邦掩藏在其中,不疾不徐地依照解时雨的安排,将这些鬼魅放入了这一片佛门净地。   刀锋在月光下亮起一道寒光,一位贼人率先遭遇到了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还没抬头发问,刀锋就已经划过他的脖颈。   这是第一个死的人。   第二个是侍卫亲军,第三个是目睹了这一切的和尚,他们百无禁忌,冷血无情,只遵照命令行事,一遍又一遍地屠杀下去。   很快,就到了太子门外。   太子妃屋子里挤满了人,全都战战兢兢的挤在一起,倾听着外面的厮杀声。   文花枝没有和大家挤在一起,而是挺直了脊背,站在门口。   解时徽紧紧跟着她,仔细倾听外面的声音:“外面的声音好像变大了不少。”   她惶然地看向坐在角落中的解时雨。   解时雨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仿佛是老僧入定。   又是一声巨大的响动,好像是有人在撞门。   卢国公夫人吓得一把握住太子妃的裙摆:“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脸色十分凝重,心中想要将卢国公夫人踢开:“不要慌......”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尖叫中,原来是一个侍卫亲军直接从围墙上落了下来,口吐鲜血,翻倒在地,分不清是死是活。   太子妃忧心太子,用力推开卢国公夫人,什么也顾不上了,站起来就往门口走。   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在前头开道,一路分花拂柳,将太子妃护送到了文花枝身旁。   文花枝和解时徽连忙往后退,退到太子妃身后。   太子妃紧紧盯着外面摇晃的灯火,倾听厮杀声,声音很是激烈,听不出胜负。   她提起一口气,转身面对众多女眷。   这些女眷的面目全都恐惧到了模糊不清的地步,唯独解时雨,坚若磐石,面不改色的坐着,眉心那一点红痣,殷红而且妖异。   她忍着心中不适开了口:“大家不要慌!听我说!”   众人安静下来,溺水之人盯着浮木一样盯着她。   “外面守着的都是侍卫亲军中的好手,你们也知道侍卫亲军是陆卿云陆大人亲手调教,外面是什么豺狼虎豹,难道侍卫亲军还挡不住!”   她声色俱厉,生死关头,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一家亲。   “谁若是再乱喊乱叫,将贼人招来,那就别怪我无情,将你们全都请出去!”   众人立刻闭嘴,只剩下神情依旧惶惶。   太子妃说完之后,转身便出门,往太子处走去。   这一走,她便再也没有回来,就连太子也不见踪影。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沉默许久的卢国公夫人忽然尖声道:“他们把我们扔下了!”   大家被她这一声尖叫所惊醒,面面相觑,全都是不敢置信。   “胡说!”   “夫人慎言!”   “太子是储君,怎么可能扔下我们逃!若是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日后他怎么为君!”   “夫人是什么意思,太子妃说了不许喧哗,难道你是想让我们都被请出去吗?” 第三百六十七章 冲击   卢国公夫人两眼通红,哪里管他们说什么,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四下一望,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蠢货!一群蠢货!你们自己来看看,连那些没根的东西都不见了!全都跑了!”   解时徽壮起胆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和卢国公夫人说的一样,全没了。   她软着两条腿,紧紧往文花枝身上靠:“怎么办?怎么办?”   她细细的声音和撞门的“咚咚”声混在一起,回响出一片恐惧。   卢国公夫人什么都顾不上了,号哭一声,停一声,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对着众人大喊:“快去堵门,快啊!再不堵门,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咚!”   又是一声重响,沉重的大门都跟着震动起来,屋檐的瓦片都摇摇欲坠。   没有人听卢国公夫人的叫喊,在确定自己被放弃之后,全都慌乱着疯逃起来。   文花枝也跟着人群中往外冲。   解时徽紧紧跟着她,然而文花枝将她猛地一搡:“别跟着我!”   “怎......怎么了......”解时徽眼泪汪汪。   文花枝看着她:“你听好了,现在可不是我能救你的时候了,你自己看看谁能救你的命,你就去抓着谁,听懂了吗?”   解时徽瞪着眼睛,使劲抓着她的手:“你不是要杀......你去干什么?”   文花枝甩开她:“你跟着我,可活不了命。”   说完,也不管解时徽怎么样,她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   解时徽呆呆的立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心中一动,回头去看屋子里。   “大姐......”   可屋子里也没了解时雨的踪影。   一时间她仿佛是被抽走了身体中的一根主心骨,一口气呼出来,踉踉跄跄走了三四步,不知道抓住了谁,手便不肯再松。   她耳中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冯大人也跑了!我们完了......”   冯番确实已经跑到了北城门。   他一边跑,一边深深地思索,沉沉地琢磨,琢磨到了城门时,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城门口黑黢黢的,显出了寂寥夜色,四处空空荡荡的,没有守卫,没有厢军,连条狗都没有。   只有满地的狼藉。   冯番极力稳住,从马背上翻下来,左手交握着右手,试图相互温暖,然而手心还是凉成了一片。   一旁的侍卫问:“冯大人,傅大人真的死了?”   冯番从尸体中提起傅子平的脑袋,语气不善:“没死,这是我的脑袋。”   小兵崽子立刻住嘴,脱下披风,将傅子平的人头恭恭敬敬包了起来,挂在马上。   冯番不再迟疑,呼喝着众人往宫城疾驰。   宫城门口第一声厮杀声起来的时候,冯番还不曾过于惊慌,等到密密麻麻的箭簇声传来,惊的马几乎失去控制,他才彻底心惊起来。   城门口的守卫全被扎成了刺猬!   驻军带来了强弓手,这是带着战时准备的东西来了。   眼看着援军到来,李从民呼喝一声,这些弓箭手立刻调转了方向,射向冯番。   冯番一弯腰,趴在了马背上,拔刀一阵乱挡。   血溅到他脸上,马也嘶叫一声,跪倒下去。   他跃下马背,大声吼着:“下马!杀进去!”   然而局面显然对他十分不利,宫中竟然在这个时候起了大火!   谷禁军又是一阵大乱。   眼看李从民要杀进去了,他忽然从箭雨中探身出去,抓住一名驻军,挡在自己身前,拎着这盾牌,猛地往前冲去。   宫道狭长,两旁都是高高的红墙,铺着整齐划一的石板,上面堆积着尸体,冯番磕磕绊绊,闯的十分艰难。   跟随着他的,只剩下半支队伍。   又一阵拉弓发出的紧绷之声传来,他往地上一卧,迅速钻到了尸体下方。   “咻”的声音乱响,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刀,勉强侧头去看,就见一旁尸体的脸血淋淋的,是常和他在宫里说笑的侍卫李冰。   看着一张张熟悉地面孔,他狠狠闭了闭眼睛。   等箭一停,他立刻翻身爬起来往前冲,并且开口叫了几个人的名字。   身后无人回应,一片沉默。   他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奋力往前奔去。   老皇帝可不能有事,不然这天下可就大乱了。   他忧心老皇帝,四皇子也心系自己的老父亲。   在护送之下,他穿过一片刀剑寒光,到了宫殿之中。   凭着自己的两只手,四皇子硬生生推开了沉重的宫门。   平时来这地方,他恨不得将目光落到地上去,今天却是抬头挺胸,目视前方,以仅次于皇帝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往里面走。   姜太监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没有说出来。   明黄色的帐子落下来,挡住了皇帝的身影。   四皇子拿捏着自己的神态,不至于过分的小人得志:“父皇,儿臣来了。”   帐子里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   四皇子侧耳倾听,没再听到声音,便耐不住这番沉默,开了口:“父皇,您从前和儿臣说什么‘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让儿臣一定要戒躁、戒怒、戒急。”   他往前走了一步:“儿臣全都铭记于心,您可以放心了。”   帐子中无人开口,只有窸窸窣窣衣衫摩擦的声音传来。   “您悉心教导太子兄,可太子兄是朽木不可雕也,浮华无物,他打量着自己必定能接位,也不将我们兄弟放在眼中,他真的能为天子?”   “如今我能走到这里,宫中的形势想必您也清楚,一切都摆在了您面前,   您七十六了,却一点也不糊涂,就说句话吧。”   说罢,他看向姜太监。   姜太监依旧是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态,见四皇子看向他,他便小心翼翼掀起一角帐子,侧身进去,在床边躬身领命。   里面的声音嗡嗡地,口齿粘连在一起,完全听不清,仿佛皇帝的整个人都套在了麻袋里。   片刻之后,他又小心地钻了出来,动作轻巧,连一点风都没卷起。   帐子依旧严严实实的遮着,没让四皇子看到的目光钻进去。   姜太监捧着一封黄色封套,捧给四皇子:“殿下,这是皇上给您的敕命,皇上说,悬崖勒马犹未晚。”   敕,告诫之意。   四皇子冷笑一声,接过来,先看了一眼上面朱红色的封印,再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红纸。   他抓着封套的手立刻用力一捏,将其狠狠甩在地上。   敕命封赠,一到五品用白纸,六到九品,用红纸。 第三百六十八章 抉择   “父皇,儿臣可是您的亲儿子,二哥都还能守个皇陵,怎么到儿臣这儿,到了这时候,您就给一个芝麻小官打发儿臣?”   四皇子横眉冷眼看向帐子里。   唯有一片沉默对着他。   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声道:“您真是亲疏不分!   您对陆卿云,都比对您的亲儿子要好!   朝廷给了他高位,还不够?就算什么都不给,他为天家卖命,那也是应该的!   您倒是睁开眼睛看看您的儿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给我一道敕命,您觉得就能满足我了?”   他大步走上前去,走到帐子前:“您老到了这时候,还在护着太子的短,事实都摆在您面前了,您还以为能够用一道低等敕命打发儿臣!   您肯定还以为自己想的很周到,给儿臣留了这条退路吧。   您怎么不想一想,太子兄现在是死是活?”   他高声起来:“您现在就拟旨!”   没有动静,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硬邦邦落地,显得十分尴尬。   这让他更加暴躁起来:“拟旨!”   帐子轻轻动了一下,然而并没有人说话。   他盯着明黄色的帐子,又是一声冷笑:“您不拟也行,横竖是兄终弟及,您老也病成了这副模样,我就送您一程!”   身体往前倾,一只手去撩帐子,另一只手去怀中取毒药。   姜太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尖声道:“殿下!不可啊!”   他奋身上前,挡在四皇子面前,带着哭腔卑躬屈膝:“殿下,殿下您冷静,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殿下!您万万不能糊涂啊!”   四皇子揪起他来,将红纸往他脸上拍:“你这太监说的什么屁话,你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也叫爱子女?”   帐子里传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嗫嚅之声。   姜太监连忙道:“殿下,陛下有话要说,您且等一等。”   他匆忙回身,往帐子里钻。   帐子打开一角,四皇子这回从中窥见了一点真面目。   帐子后面一射远,是龙床,中间则是铜炉,熏着安神香。   姜太监进去之后,里面的声音微不可闻,不过片刻,他就出来了。   他没有空着手,而是手捧敕命宝玺,高举过头,到了四皇子面前。   “殿下,陛下爱子之心,当真是用心良苦……”   四皇子打断他:“别废话!”   姜太监从善如流的停下了满腔肺腑之言,直言道:“陛下说您犯了大错,他不想见您,但也不忍您再错下去,   这敕命宝玺,就由奴才捧着,您选一个喜欢的轴、册,选定之后,不必给陛下过目,奴才给您用宝印。”   四皇子看着他手中那枚玉印,一时愣住了:“父皇……真这么说?”   由他自己选?   亲王郡王用云凤锦册、上玉轴,镇国用玉轴,辅国用犀牛角轴,奉国用抹金轴。   让他自己选,便是可以给他封王!   姜太监心中也对陆鸣蝉的大胆捏了一把汗。   皇帝有言在先,要给儿子一个回头的机会,又让他一切听陆鸣蝉安排,可这机会经过陆鸣蝉的口,就变的如此巨大。   四皇子要是真选个云凤锦,他这宝印是用还是不用?   想到这里,他的手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心中虽然踟蹰,但他依旧按照陆鸣蝉的要求回答:“是,陛下明言,您尽管放心。”   四皇子目光颤动,紧握着的手松了下去。   他心想:“他说的没错,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我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父皇竟然还为我打算,让我自己选敕命。”   想到这里,他眼中一酸,心中一软,可是随后目光又冷硬起来。   对着姜太监冷笑一声,他阴沉着脸道:“父皇是到了如今这地步,不得不安抚住我,事情一过,便会秋后算账吧,这天下近在咫尺,我只需一伸手,就能握在手中,封王又算得了什么?”   “殿下,”姜太监苦苦相劝,“您是陛下亲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一向念旧情的陛下,您去封地,往后的日子也是个好字。”   他又长叹一声:“可您今日若是弑父,往后余生,心中怎能安,纵然您称帝,朝臣百姓知道今夜之事,又将如何看您?殿下,回头是岸啊!”   他颤颤巍巍地将敕命宝玺举的更高。   四皇子的目光跟着宝玺而动,果然迟疑下来。   他本就是容易被说服之人,更何况姜太监字字句句,都说在他心坎上。   现在收手,还能捞一个亲王做做,继续下去,谁又知道父皇是不是真的没有后手。   父皇不是急召了陆卿云回京吗?   陆卿云要是知道是他逼宫,会做什么?   他犹豫,姜太监也不敢催促他,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等。   时间在大殿中凝结,外面一切纷纷扰扰都不相干了。   徐义在殿门之外,一直注视着里面的动静,当姜太监取出宝玺的时候,便知道事态不对。   原本的安排,是四皇子鸠杀老皇帝,成了,六皇子便出来清君侧,不成,也不过是四皇子一死,他有足够的时间逃脱。   老皇帝心中只有千秋万载的江山,绝不会心慈手软。   可眼下竟然将四皇子哄骗的回心转意?   若是这个时候,四皇子倒戈……   徐义一阵心惊,转身对部下道:“快去告诉六殿下,别藏了,现在就来救驾!”   部下见他神色凝重,连忙出去传信。   徐义这才看向大殿之中,心事重重的等候着四皇子的决断。   四皇子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不敢回头看徐义,只看向姜太监:“取亲王宝册来,用印!”   姜太监如释重负,高高举起的双手回落:“是,奴才这就......”   话未说完,忽然殿门口传来一声怒喝之声:“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说罢,一柄刀脱手而出,直钉四皇子背心。   四皇子毫无防备,低头看时,就见刀尖鲜血淋漓的从他胸口穿出,距离姜太监的心口,仅有一指之遥。   姜太监额头落下一滴冷汗,几乎摇摇欲坠,口中起了一声极短的惊呼之声。   他看向满身盔甲的六皇子,想到之前在观星楼上看到的身影,心里浮起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六皇子从容踏入,身后站着黑压压的徐家旧部,安安静静站在殿外,将大殿围的水泄不通。 第三百六十九章 救驾   四皇子站在原地,带着身体里的刀,转了个身。   他目眦尽裂,对六皇子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随后扑倒在地,断绝了生机。   六皇子瞥他一眼,再看姜太监一眼,大步上前,撩开衣摆跪倒在帐子前:“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致使父皇受惊,儿臣......儿臣这就去救太子兄,父皇不必惊慌。”   殿内依旧是一阵沉默,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六皇子皱起眉头,看向姜太监:“公公,父皇这是?”   姜太监连忙道:“回殿下,陛下口齿不清,说话费时费力,您可先去。”   六皇子半信半疑的点头,起了身,退后三步。   就在姜太监以为他要转身离开之时,他忽然纵身往前,一把打开了帘子。   随后他呆立在原地,目瞪口呆看着稳坐在帐中的陆鸣蝉。   陆鸣蝉龇牙咧嘴,绽放出欠揍的笑容。   六皇子嘴张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用力将帐子一扯,甩在地上。   上当了!   杀太子,哄骗了四皇子做个马前卒,在事成之前,他原本可以藏起来,绝不露面。   就算父皇已经金蝉脱壳,抓的也是老四。   可是陆鸣蝉这个小兔崽子,却用一枚敕命宝玺,生生地将他逼了出来。   他不该来,可眼看着功亏一篑,他做不到。   恐惧和恨意同时像他袭来。   现在他和老四一样,成了戏台上的戏子!   他咬牙切齿盯着陆鸣蝉,伸手去拔四皇子身上的刀:“原来是你。”   陆鸣蝉对他狠厉的目光丝毫不惧,反笑道:“是我,你待如何?”   “如何?”六皇子拖着刀,逼近陆鸣蝉,“父皇在哪里?说!”   陆鸣蝉在床上打了个滚,避开他的乱刀,跑到姜太监身边:“你想弑父!”   “胡说,”六皇子桀桀的笑了一声,“父皇年事已高,又有四哥作乱,我是来救驾的!你们不说父皇的去处,你们就是四哥一伙的乱党!来人!”   徐义一把抹掉脸上的血和汗,回身点了六个部下,阔步走了进来。   六皇子伸手指向姜太监和陆鸣蝉:“这两人和乱党一同作乱,给我拿下!”   陆鸣蝉拉着姜太监的手连连后退,扯着嗓子大喊:“我好怕啊!你们别过来啊!”   这一退,就退到了窗边。   他忽然伸手推开窗子,翻身而出,吴影不知何时到了窗外,将姜太监同时拽了出去。   六皇子提刀上前,却被徐义拉住。   “殿下,当务之急是去搜宫,看他们将皇上囚在何处,好将皇上救出来!”   一个“救”字,重重咬在唇齿之间,咬的四分五裂。   “去搜!”六皇子瞪着两眼,疾步往外走,“宫中这么多地方,能容得下天子的,不过寥寥,要是搜不到——就全都别活了!”   六皇子所料不差,宫中虽有房屋无数,可能容得下天子的,也就那么几座大殿。   守护皇帝的人,却不是禁军。   这些人面无表情,双眼冰冷,如同行尸走肉,手中的刀宛若镰刀,徐家旧部在他们眼里,全成了毫无反抗之力的稻谷,刀风一过,伏倒一片。   是皇帝的死士!   六皇子不去与之硬碰硬,直接带着徐义跪倒在外:“父皇!儿臣来迟,您受苦了!”   谷里面没有声响,六皇子再接再厉:“父皇,镇国公世子,盗了敕命宝玺,胡作非为,儿臣已经派人去抓捕,您切不可信了外姓人!”   灯火映着的窗棂上,出现一道剪影。   一个小太监跑出来,将门打开,对六皇子道:“殿下请解刀进来。”   六皇子见不是姜太监,便松了口气。   他收拾好心神和言语,解下腰间的刀,再往前一步,一个死士站出来,将他藏在袖子里和靴筒中的匕首全都取了出来。   六皇子一颗心再次往下一沉。   他跌跌撞撞往里走,首先见到的就是一个药炉子,里面烧着红彤彤的炭火,上面熬着一炉子药,皇帝就藏在这一片氤氲雾气之后。   两腿跪下,他老实无比的跪下磕头:“父皇,儿臣不知四哥......救驾来迟,还好父皇您安然无恙。”   精神不济,但是目光锐利,斜着眼睛看了六皇子一眼,带出雷霆怒火。   “救驾?”   药气熏的六皇子头脑眩晕,耳朵也潮了起来:“是,儿臣来时,四哥已经冲破宫门,杀尽禁军,与镇国公世子合谋,伪造敕命了。”   皇帝病这一场,元气大伤,听到六皇子的话,一时脑中一阵轰鸣,过了半晌,才将六皇子的话全都听了进去。   “老四呢?”   六皇子低声道:“儿臣进宫之时,正见四哥在父皇寝宫内为非作歹,以为他已经将父皇......儿臣一时情急之下,动了手。”   至于动手到何种程度,他含糊其辞。   皇帝点头,半垂着双眼,听到外面脚步声匆忙,姜太监和陆鸣蝉回来,他才睁开双眼。   六皇子盯着地面,没有动。   不管姜太监说什么,他都打算咬死自己是来救驾。   横竖大家都死绝了,二哥还在皇陵,就是轮,这东宫太子也该轮到他了。   姜太监见了六皇子,再看到皇帝,立刻双腿一软跪在皇帝脚边。   “陛下......”   皇帝摇晃着坐起来些,带着对四皇子的怒气:“老四人在哪里?带过来!”   姜太监喉咙噎住,半晌才道:“四殿下没了。”   皇帝恍恍惚惚,就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有人触摸他的手腕脸面,他甚至没了感觉,好像血肉在一瞬间掏空了出去。   他伸手向上抓,抓到姜太监的手。   重新睁开眼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钻了出来:“老四——没了。”   先是老三没了,再是老五没了,现在老四也没了,他六个儿子,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去了一半。   姜太监不忍看皇帝,垂着头道:“陛下,您节哀。”   皇帝动了动嘴唇,姜太监连忙将耳朵送到他嘴边,仔细听他说话。   等听完了,他便答道:“陛下放心,普陀寺现在还没有信传来,不过有解姑娘在,太子殿下定能安然无恙。”   皇帝点头。   六皇子跪在地上,知道了皇帝这是和巨门巷联手,宫中和普陀寺全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在巨门巷的掌控之中。   陆鸣蝉不就脱离了皇帝的手,用敕命宝玺将他逼出来了?   那解时雨比起稚嫩的陆鸣蝉来,更是一等一等的狡诈——太子的死活,还真难以预料。 第三百七十章 复仇之火   六皇子翻来覆去的想了许久,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前方可能是坦途,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在这二者之间徘徊,现在他的言行全都至关重要,否则就有失足跌落的风险。   他心如火烧的等着普陀寺的消息传来,只要太子一死,皇帝就只能留下他了。   就在六皇子揣度之时,陆鸣蝉忽然往窗边一蹿,大声道:“你们看!那是不是普陀寺的方向,好像是起大火了!”宫中的小火很快就已经被扑灭,反倒是天边一片通红,黑烟滚滚。   陆鸣蝉急的抬脚就走:“不好!起这么大的火,我大姐还在山上!”   他抬腿挎过门槛,又退了回来,抬头看向屋顶。   吴影从屋脊上迅速跃过,兔起鹘落,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陆鸣蝉没法子飞檐走壁,只能垂着头,挂着心,又回到大殿中,自己找了条凳子坐下,继续看戏。   六皇子埋着头,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笑容。   皇帝急的撑起来,姜太监连忙扶住他:“陛下,您别急!”   皇帝趴在姜太监肩膀上,一只手软绵绵的垂下去,头脑是清晰的,可就是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一颗心都像是被攥紧了。   姜太监在心中默念:“佛祖保佑,可一定要让太子殿下平安回来。”   普陀寺在冯番离开起,就陷入一片混乱。   文花枝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无头苍蝇乱蹿,她先是四下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解时雨,便去了太子这边的厨房。   厨房里的人也跑的无影无踪。   太子不与众人同食,厨房新修缮过,里面堆放着蔬果,水缸里蓄满了水,炉子上还架着热水。   她在厨房转了一圈,很快就在角落中找到一个大陶缸。   揭开木盖,里面是满满一缸豆油。   她心满意足一笑,想起四皇子妃说的话:“一把火起来,不就什么都烧的干干净净了?”   左右张望一眼,她找到一块葫芦瓢,卷起袖子,舀出一瓢油,泼泼洒洒的端了出去。   将豆油细致的洒在窗户上、门框上、花架上,她的绣花鞋也被油给打湿了。   她一趟一趟的走,凭借着自己两只手,将陶缸中的豆油全都舀了出来,洒的到处都是。将瓢丢开,她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的歇口气。   天幕沉沉的压下来,落到她身上,一切声音都消散了,只剩下一个麻木的她。   还没出嫁的时候,她害怕这样的夜色,怕文郁会把她打死在这样的夜晚。   后来认识庄景,她又期待起夜晚来。   庄景死了之后,日夜对她而言,便没了意义。   到处都是神佛,却没眷顾她一眼,让她如此痛苦的过到现在。   “哈哈,”她对着黑夜笑了起来,“解时雨,就算你是个真菩萨,今天这把野火,也要将你烧化!”   她取出火折子,丢在了地上。   “呼”的一声,火舌瞬间升起来,宛如藤蔓,往四面八方伸出了自己的根须。   而她没有找到的解时雨,已经越过混乱,带着尤铜往后院而去。   后院中藏着这庙里最大的一尊佛——太子。   太子来回走动,在这春风和煦的夜晚,他焦头烂额,之前因为五皇子不战而死带来的喜悦烟消雾散,只剩下惊恐。   谷杀他的反贼,离他越来越近。   原来还在寺庙之外,现如今已经近到了一墙之隔。   反贼可怕,他身边的人更可怕。   因为他完全分辨不出身边跟随的人是好是坏,有没有被人收买。   他在这里走来走去,在脑子里设想着无数种被害的场景。   太子妃给他端来热茶,他都不敢喝,等太子妃喝到一半,他才假装不端错,喝了剩下半杯。   他怕死。   自古储君难做,简直就是一块行走的靶子,他这个靶子立到今天,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却被胆大包天的畜生围在了这里。   一旦落入老四或者老六手里,他们绝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必须得从这里活着出去!   只有活着,他才能登基,才能顺心!   他在这里注视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同时关心着外面的状况,从侍卫黑压压的头顶看过去,还没有看到反贼前来。   陷落在这里许久,他没能等来援军。   要是陆卿云在京城,这些人怎么敢作乱,陆卿云也是无用,平日在京城无所不知,去了云州就耳目闭塞起来,竟然不知道他这个太子会有此劫难。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咚”的一声,是刀断门栓的声音。   太子猛地往后退两步,血色瞬间褪去:“快去看看!”   太子妃也紧跟着站起来,面色焦灼,两手揪住帕子,眼神茫然地看着太子:“殿下……”   太子没理会她,眼睛一直盯着外面,手却从一旁的护卫腰间抽出一把刀。   刀太长了,险些割伤他的腿。   他原本是想用这把刀壮一壮胆气,却发现拎着这把刀,他更像是要自刎。   匆匆的将刀丢还给侍卫,他总算是等来了人。   不是援军,而是解时雨带着尤铜。   解时雨在尤铜保护下,从守护太子的刀枪中穿过,行了一礼,她看着太子一征:“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太子头上的冠歪着,头发散落出一缕到额前。   因解时雨来的突然,尤铜又气势汹汹,狠狠打了个哆嗦,他越发显得狼狈。   太子见了她也是一愣:“怎么是你?”   他打量一眼解时雨,就见她穿地十分端庄,发髻一丝不乱,仿佛是来这里参加太子妃的赏花盛会。   解时雨答道:“我听闻冯大人下山,担心殿下陷入险境,特意带着护卫前来,多少能出一分力气。”   太子扫了尤铜一眼,见他并非孔武有力,还藏头遮面,显然没有多少斤两,便失望地移开目光:“一个人也顶不上什么用。”   解时雨郑重道:“殿下,陆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鉴,一个人虽然不能带您杀出重围,但您可以相信他。”   太子如今疑神疑鬼,这话真是说到了他心坎上,当即再次打量一番尤铜,同时在心里又想起了陆卿云。   他心想:“父皇这样的明君,都能信任陆卿云,陆卿云的忠诚毋庸置疑,解时雨是他的未婚妻子,荣辱一体,自然也是可以信任的。” 第三百七十一章 野火连天   太子有了个值得信任的护卫,眉头虽然没有舒展,好歹屁股能点在凳子上,不再晃来晃去了。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呆着吧,一时半会他们也攻不进来。”   这时,一人连滚带爬扑了进来:“殿下!外、外面起火了!现在就要烧到这里来了。”   太子瞪大了眼睛:“起火?”   难道真是天要亡他?   侍卫跪在地上,喘的直点头,一个“是”字都说不出来。   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坐在椅子上,张着嘴,半晌不能言语。   耳边隐隐传来火烧梁柱的噼啪声,轰隆一下,不知是房屋的哪一块倒塌了,砸在地上,像是个晴天霹雳。   太子猛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太子妃紧紧跟随着他,他却只跨出了门槛,就停住了。   “外面有反贼!”   声音不大,然而太子妃将他声音中的颤抖听的清清楚楚。   他用手指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抬头像着火的地方眺望。   一团团烈火东奔西突,落在屋顶上、草木上,烧红了佛祖,熏黑了观音,倒塌了罗汉,惨死了信徒。   满地皆是野火。   木料燃烧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太子仓惶地环顾一周,没找到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竟然问太子妃:“这要往哪里走?”   前有狼后有虎,怎么走都是个死。   太子妃早已经被大火吓的魂不附体,骤然间得了这个重任,惊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臣妾不知……”   话音刚落,前院爆发一阵山摇地动的巨响,是整座屋子都倒塌下去。   大火迅速蔓延。   太子吓得往太子妃身后藏,藏过之后竟然抓住了解时雨的胳膊:“怎么办?怎么办啊!”   这场大火也在解时雨意料之外,她很快回过神来,挣脱太子的手,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在这里也是等死,走!”   太子茫然地跟上她:“往哪里走?”   一个黑衣人冲过来,抬手一刀,尤铜上前架住刀锋,一脚将人踢出去老远,又涌上来一个穿僧衣装扮的人,这人显然更加倒霉,一露面就被尤铜连砍了三四刀,满身是血的倒在了太子脚边。   太子将手握成拳头,塞进了嘴里。   解时雨垂眼一扫,面不改色的继续走。   后头是连着的数十间僧房,是供太子内侍休息之处,绕过去,后面还有佛堂。   僧房鳞次栉比,若在平时,便是一道风景。   然而当他们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就仿佛是踏进了迷宫。   太子糊里糊涂的跟着解时雨,在这些曲曲折折的小道上狂奔。   他的内侍、太子妃,全都跟着乱跑一气,如此过了片刻,他一回头,身后竟然没人了。   一路上看过去,只有尸体和鲜血。   还有一路追过来的大火。   这些人什么时候死的,什么人杀的他们,他竟一无所知。   “等等,我们这是要走到哪里去了?”   解时雨停下脚步,双眼乌黑发亮,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走小路下山去。”   太子放眼往前望去,忍不住道:“可是前面也是火。”   寺庙中僧房众多,一旦失火,就会窜连,草木也极多极深,还有干燥了一冬的木板,见火就着,火势一起,东南西北全都烧了起来。   他们是被火围在了这里。   谷解时雨平静道:“趁着前方火势还小,我们尽快穿过去,普陀寺我常来,很熟悉,殿下放心。”   太子已经全没了主意,听解时雨说过之后,他便感觉生机就在眼前,对解时雨道:“今日救命之恩,他日我登基之时,必定厚赏陆大人。”   解时雨笑着谢过。   登基之后,人便不是人了,而是“皇帝”。   江山在握,乾纲独断,皇帝又怎么会在意今日之恩,反倒会认为这是臣子当为。   “殿下走吧。”   她走在前面,太子走在中间,尤铜断后。   而在他们走过之后,众多尸体中抬起一张血淋淋的脸,正是解时徽。   解时徽蠕动着身体往前爬,竭尽全力想要跟上解时雨。   她不想死。   文郁死了,文夫人也死了,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舍得就这么死。   解时雨就是佛祖送给她的,活命的机会。   只要跟上解时雨,她就一定不会死。   但是她不敢出声,害怕解时雨会将她丢下,像是黑暗中见不得人的邪祟,就这么悄无声息遥遥地跟着。   火烧屋瓦的噼啪声和轰隆声,掩盖了她的动静,让她得以不被发现。   太子在一片烟熏火燎中走的涕泪交加,滚烫的热意扑面而来,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他忍无可忍之际,解时雨忽然回过头来,用同样熏的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殿下,走过这个门,就是下山……”   不等她说完,太子立刻拨开她往前走:“当真?”   与此同时,解时雨侧开身子,给尤铜让出一条路,尤铜跃上前去,一脚将太子踹进了无处可逃的火海中。   解时雨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无声而又狠辣的笑。   当然不是真的。   她本来就是来找机会杀他的,怎么会这么好心救他。   就因为这个愚蠢的太子,皇帝就要牺牲陆卿云,去成他的千秋大业。   只可惜突然起了这么大一场火,连带着她自己也要葬身在火海中了。   太子扑倒在地,刚要抬头斥骂,窗户忽然就倒塌在他身边,火星子好似熔炉中的黄金,开始往他身上流淌。   “啊……救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救我!乱臣贼子……”   凄厉的惨叫传不出去,大火在风中瞬息万变,如同巨浪,排山倒海,壮丽而又炙热。   “姑娘,这边!”尤铜捂着口鼻咳嗽,晃晃悠悠往旁边的小路走。   然而走了没有两步,便跌倒在地。   烟气实在太重了。   解时雨同样软倒,她抬头看,就见外面一轮弯月,也被映的通红,正在摇摇欲坠,仿佛是这一夜的落幕。   有无数的人企图冲出这一幕,男人、女人,仿佛是窄小的缝隙中涌出来的潮水,喷的四处都是。   美丽,也血腥。   人生到此,任凭你权利多高,财富多大,全无用处。   解时雨很平静。   她已经见过了永无底线的丑恶,这些丑恶泰山压顶一般落在她身上,让她的灵魂也变得尖锐和凶狠。   她也见过了这世上的神明,在她万分为难之际前来度她,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月亮落下,夜色不再深沉,万籁反而俱寂。 第三百七十二章 血光之灾   轮番大火,早已惊动轮值的潜火军。   潜火军在这乱像中不敢擅动,想着宫中有太平缸,火势可以控制,他们还能等下去,可是普陀寺一出了火星子,他们立刻就乱了起来。   去救还是不去救?   你推我我推你的上了马,有人至北城门运送了水车过来,在路过北城门的时候,被突然到来的人吓了个人仰马翻。   来者是陆卿云。   他风尘仆仆,带着一支精锐,从得知驻军异动后便不曾休息,没日没夜地往京城赶。   一进城门,他便看到了烧的通红的天边。   就在此时,吴影正从屋顶上掠过,急匆匆往普陀寺方向去了。   陆卿云紧紧皱着眉头,回头让承光带着人进宫相助,他自己则和金理往普陀寺冲去。   大风来的突然,仿佛是专为了这场火而来,没遮掩的狂吹,所过之处,一片焦土。   陆卿云拉着缰绳,追上了吴影。   吴影一见是陆卿云,便忍不住大大的松了口气:“大人,姑娘还在山上!”   陆卿云点头,翻身下马,迎着火往山上冲。   金理紧紧跟着他,也迅速下马,然而双脚一落地,整个人就向后一晃,及时抓住了一旁的吴影才没有跌倒。   他们从云州到京城,全在马背上狂奔,每天就在路上休息三次,每次一刻钟的时间,多一刻都没有。   这么长时间下来,两条腿就是铁打的,也酸痛起来。   金理很快稳住了身形,跟着陆卿云往上奔。   陆卿云这一动作,两条腿也像是突然有了知觉,既麻木又痛苦,每一步都踩不实,足足过了片刻,才重新通了血脉。   越是往上,热浪就越是滚滚的往人身上扑。   还有僧人拎着水桶,在极力的救火,试图能将寺庙中的人或者佛像保存下来一二。   也有人从火场中出来,然而陆卿云放眼搜寻,并没找到解时雨的面孔。   心头气息一乱,他用力咬破舌尖,才让自己保持了清醒。   杜淼也看到了陆卿云。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烟熏火燎的奔了过来,随后捏了自己一把。   “是真的,”他一激动,就将自己满手的燎泡给弄破了,“大人!您真的来了,我不是做梦吧!”   随后他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哭喊起来:“太子还在里面没出来!”   这满山的乌七八糟的面孔,全都看向了陆卿云。   陆卿云沉默着从僧人手中夺过一桶水,劈头盖脸浇了自己一身:“金理,你和吴影去救我们的人。”   随后他撕下一截衣角掩住口鼻,大步流星闯入地狱火海中去了。   一进去,滚烫的热意就将他身上的水给烘干了。   他在脑子里迅速将普陀寺的房舍一一对应,随后挑着路走。   走出去没多远,一根柱子砸下来,他一脚踢开,然而身后又被细木棍在身上砸了一下。   这一下他都没有马上觉出痛来,只是感觉力道很足,砸的他险些扑倒在地。   面对着大火和烟气,他急了,积攒满身力气,猛地大喊:“时雨!”   声音雷鸣般响起,回应他的只有噼里啪啦的火声。   火光横扫了一切,能当场让人化作焦炭。   陆卿云不断深入,迎头见到太子的倒在空地上,周围倒着尸体,她攀扯着尸体往外爬,抬头就看到了陆卿云。   “大人!救我!”   陆卿云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额头上的汗冲开了他脸上的黑色污垢,他感觉身上的血也在随着汗水往外蒸腾。   “时雨!”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让他找到了倒在地上的解时雨。   一把将人抱起,他感觉到了解时雨微弱的呼吸声,急急地将她往外带。   进来已经是不易,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梁柱纷纷倒塌,想要出去,就得踩在火上出去。   他提着一口气,将解时雨稳稳妥妥的藏在怀中,顶着火冲了进去。   “水!”   刚一出去,杜淼提起一大桶水就泼到陆卿云身上,吴影和金理也相继出来。   “大人,太子……”   不等杜淼将话说完,陆卿云已经大步流星下山去,到了巨门巷。   解时雨醒来之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陆卿云。   她依稀知道自己是活过来了,抓着陆卿云的衣袖,没有多余的话,她立刻将一切告诉陆卿云:“太子......大火无情。”   她不在陆卿云面前掩饰她的本性,她本就是个凶狠的人。   从刘妈妈开始,她杀人、害人、抢夺一切有用的东西,不是心狠手辣到一定程度,巨门巷也不会就此屹立不倒。   一场火洗涤不了她的灵魂。   陆卿云的大手给她理了理鬓发:“生死有命。”   迎着陆卿云漆黑的眼睛,她一字一句道:“就算没有这场火,我也要杀了他。”   一滴热泪涌出来,连要死的时候她都没有眼泪,此时却忽然涌上了满腹的委屈。   “他这样的人怎么能为国君,我们凭什么要为了这样的人去守疆土,甚至要为了这样的人去死——我不甘心!”   她慌乱地抓住陆卿云的手,脸上露出一点茫然而且委屈的稚嫩模样:“天潢贵胄,就能随意的践踏我们吗?   就因为他们是天子,是太子,要我们死,我们就得死吗?   我看着他们为了皇位争抢,觉得他们像一条疯狗!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您死。”   陆卿云握住她枯瘦的手,手上套着捏了个扁的镯子,镯子坠着她的手腕,几乎将她坠断。   他用帕子给她擦干净眼泪和鼻涕,给她整理好潮湿的鬓发,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鼻子埋进她的头发里,他心中卷过一场浩浩荡荡的大风。   “不要怕,”他轻声安抚她,收紧双臂,将她印入自己的骨头里,“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谁都不会死。”   太子葬身火海的消息,也随之送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先是小小的打了个摆子,之后喉咙发痒,吭哧吭哧的咳嗽起来,咳到后面,他一股腥气往上涌,一口血直喷到了姜太监身上。   这口血吐出来,他意识便一沉,整个人往地上滚去。   姜太监被他吓着了,好在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推了回去,并且放声叫太医。   皇帝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六皇子还跪在原地,外面的乱象已经由陆卿云收拾干净。   皇帝感觉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声音沙哑道:“卿云呢?”   姜太监答道:“陆大人在西府呢。”   “叫他来……”皇帝忽然停下,“不、朕现在不见他,你去……找普陀寺活下来的人,一个个问话。”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口供   宫中,徐义被拿下,六皇子还战战兢兢的跪着,只不过跪的地方换了,换到了大殿外头。   他感觉膝盖已经痛到麻木,稍微动一下身体,就像是针扎一样。   然而皇帝始终没有召见他的意思。   反倒是见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解时徽。   皇帝将手中的供词读了一遍,所有的事情全都浮上了心头。   巨门巷的一举一动,细细一想,缜密大胆到了恐怖的程度。   她已经看破他了,并且在胆大包天的给陆卿云谋一条生路。   最开始解时雨忽然通过赵显玉来了消息,而且说的十分详尽,将码头上的异动、徐义的逃脱、驻军的调整全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说了,却又隐瞒了。   她没有告诉自己是哪个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造反。   他这个皇帝,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只有一个造反的儿子。   之后,老四攻进来,陆鸣蝉用敕命宝玺激出了老六。   这不是陆鸣蝉能想出来的。   这小子虽然鬼机灵,但是脑子还没有聪明到老四背后还有个老六的事。   之后就是普陀寺的大火。   他最放心的,原本就是普陀寺。   侍卫亲军大半精锐,都在山上,不管出什么乱子,都能护住太子,可偏偏在这么紧要的时候,冯番就领着人下山来救驾了。   谁给他传的消息?   传消息的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被烧的面目全非,直接成了“死无对证”。   再之后,就是普陀寺大火。   陆卿云到的时候,太子已经葬身火海。   到此为止,他的儿子全军覆没,要不是这一份供词,解时雨就瞒天过海了。   皇帝想到这里,全明白了。   手里的纸在他手中抖出了声音,他老了,病了,竟然已经连一张纸都拿不稳了。   目光从纸上移开,他觉得一阵眩晕。   活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多事,一直以来都是他算计别人,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给算计了。   是他太轻视了她,又高看了她的忠心,没想到人的胆子,有时候能大到这个地步。   若是往常,他有的是时间去料理解时雨,偏偏是现在,他时日无多的时候。   躺在躺椅上,心火不住地往上涌,烧的他也快灰飞烟灭。   他抬头看着跪趴在地上的解时徽:“这上面写的,你再说一遍给朕听,但凡有一句假话,朕就让你们整个文定侯府,给太子陪葬!”   解时徽狠狠打了个哆嗦,连头也不敢抬:“是,民女……民女当时也在太子那里寻求庇护……”   她边说,边用余光去看皇帝的反应,就见皇帝黑着一张脸,听的却很认真。   她加倍小心,一个字都不敢错:“当时大家都走散了,又起了大火,我、民女很害怕,想要去找大姐,正好看到大姐和太子出去避火,   民女听到大姐说她知道下山的路,本想叫住他们,可又怕大姐不许我跟着,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之后我就见大姐护卫,用刀杀了太子殿下,再将太子殿下丢到了大火里,   那时候太子殿下还没死,民女还听到了他的叫喊声,民女想去救殿下,却晕了过去,不知是谁将民女救了出来,   民女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谷听到这里,皇帝心中想起了三个字:“杀无赦。”   让人将解时徽带下去,他吩咐姜太监:“让陆卿云来见朕,还有冯番,先扣起来。”   冯番险些身死,多亏承光来的及时,才救下他这一条小命。   他不敢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侍卫亲军护卫不利,太子身死,四皇子身死,六皇子究竟是造反还是救驾,皇帝还未发话。   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都已经收拾干净,伤者、死者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然而里面的腐朽,却还没有开始清理。   朝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无朝可上,上值的官员也都噤若寒蝉,连一句多话都不敢说。   李旭在吏部清点死者名单,一个个对上后再送去户部,由户部出银子操办身后事。   他对着黄册,再对着兵部和侍卫亲军递上来的名单,一个个的抄录,忽然将笔停了下来。   黄册上怎么多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墨迹。   这册子是他亲自存放,旁人就算取用,也不会抄录,怎么多出了一点墨迹?   抚国公走到他跟前:“怎么了?”   李旭一惊,连忙道:“我看到死了这么多人,心中一时难受。”   抚国公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抄吧。”   李旭心中微动:“皇上怎么没召见您?”   皇帝病了之后,第一个见的也是抚国公,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却一个朝臣都不见,也不说如何处置,弄的众人心中惶然。   抚国公负手而立:“皇上的心思,我们做臣子的,不用猜,也猜不到。”   “是。”李旭低着头,继续对名册,忽然又翻到前头,看着有墨迹的那个名字。   这人在侍卫亲军驻守普陀寺的名册中,却不在死者名单中。   他一面继续抄录,一面在脑子里想着昨天夜里在普陀寺的人——陆卿云、解时雨。   不动声色抄到中午,他起身往外走。   小吏给他打开门:“李大人又回家吃去啊。”   李旭点头。   小吏给他牵马:“您如今步步高升,家中怎么不买辆马车?”   李旭接过缰绳:“买马车不是得配个车夫?这马我都快养不起了。”   他骑马就走,路过码头的时候,他翻身下去,对满脸胡茬的胡邦道:“你这马还你,银子还我,我喂不起了。”   胡邦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接过缰绳:“我昨天差点被烧死,你还来问我要马钱,有没有点良心。”   李旭扭头看一眼街上,到处都是人人自危,也没人注意他们:“我回去吃饭,记得把马钱给我夫人送去。”   胡邦愁眉苦脸的点头,等李旭离开,他立刻换了衣裳,去了趟码头。   他将李旭藏在缰绳中的东西,从码头送到了解时雨手中。   解时雨立刻从床上起来,叫来南彪:“大人在哪里?”   南彪连忙道:“大人进宫了,说他酉时前后会回,您这是怎么了?”   他没见过解时雨这么急切的样子。   解时雨两手紧紧捏在一起:“皇上起了疑心。”   “这不是咱们早就料到的吗?”南彪小声道,“这把火来的好,太子是火烧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咱们自己都差点烧死在里面。”   解时雨冷冷道:“我说错了,他是起了杀心。” 第三百七十四章 赏赐   如果只是疑心,解时雨有千万种办法可以遮掩过去,可现在皇帝暗中查探,分明就是起了杀心。   而且查的还是侍卫亲军,难道皇帝准备提前对陆卿云动手?   没了太子这个昏君在中间,为了给赵显玉铺平一条路,他准备自己动手,不要这一世英名了?   南彪愣住:“这……那咱们怎么办?”   “去码头,让程东准备一条福船,随时能用,”解时雨当机立断,“你去宫门口守着,等大人出来,立刻告诉我。”   “是。”   “鸣蝉在哪儿?”   “镇国公将他叫走了。”   “马上让他进宫,让他随机应变,他机灵,知道应该怎么做。”   解时雨看向皇城方向,忧心忡忡,不知宫中是什么情形,皇帝会不会突然发难……   不会这么快,如今京城中如此乱,皇帝就算要动手,也不会选在今天。   陆卿云是姜太监亲自去西府请的。   宫城外布满了禁军,分列两队,见到陆卿云出现,连忙长长的揖了一排,口呼大人。   还有许多小太监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清理血迹污秽。   昨夜的动荡已经消失,只留下这些难以洗刷的印记。   见了姜太监和陆卿云,太监们也顺势跪在地上,头伏地,静静地等着他们二人过去。   不知从哪里的树上传来一声凄厉的乌鸦叫声,长而尖,刺破了一切虚伪的假象。   沉重的圣意,山一般压在每个人头顶。   两个太监打起帘子,斜着身子将陆卿云让了进去。   陆卿云跨进去,停住了脚步。   皇帝躺着,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太医在一旁闭目凝神的给他号脉。   号脉之时不能干扰,陆卿云和姜太监便远远地跪了下去,屏住呼吸,等着太医把完脉。   太医把完脉之后,连忙退了出去,去写方子。   陆卿云依旧稳稳地跪着:“臣请见皇上。”   皇帝眉毛微微的动了一下,姜太监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端过一杯参茶,小心翼翼喂到皇帝嘴边。   伺候皇帝,他已经做得行云流水,不会让皇帝有任何不舒服,然而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参茶洒了一滴出来。   他迅速用帕子擦干净,没有让皇帝察觉。   饮过参茶,皇帝这才睁开双目,刺向陆卿云:“卿云回来了。”   他看着陆卿云,陆卿云今天气色不好,背后有烧伤,燎泡破了,贴在皮肤上,略微一动,皮肉便和布料擦在一起,疼痛难忍。   然而陆卿云依旧是妥帖的一丝不苟,大殿中泄进来的日光倒映在他眼中,是个冰雕似的人。   陆卿云以头碰地:“是,臣无召而回,特来领罪。”   皇帝轻咳:“朕恕你无罪,起来吧,过来坐。”   姜太监又伶俐地搬来墩子。   陆卿云上前坐下。   谷皇帝对姜太监道:“卿云常年在外,难得吃上一顿热菜热饭,不要太素,上膳。”   姜太监连忙点头:“是。”   他走出去,在门口传了话,很快就有四个宫女和两个太监上前,在门边跪下,由姜太监一一查看,才由两个太监尝过,端了进去。   陆卿云看着面前的小方桌,并没有山珍海味,只是米饭、酱菜、火腿笋汤、炖的十分软烂的肉,还有一碗去火毒的大黄汤。   皇帝面前的则是白粥。   姜太监端起碗,舀起一勺盛到小碟中,自己亲自尝过,等了片刻,才喂给皇帝。   皇帝吃过之后,陆卿云便可以起筷子用膳。   一顿饭吃的十分平静,陆卿云和往常一样沉默,然而这沉默带给皇帝的感觉却和平常完全不同。   他感觉自己掌控的一切都失去了秩序,陆卿云这把刀也失去了刀鞘,锋利到他握不住,一切都乱作了一团。   撤下饭食,皇帝闭上眼睛,问:“云州情形如何?”   “回皇上,很好,”陆卿云立刻回话,“北梁大军已退,至少十年内不会大股来犯。”   “你一路辛苦,朕有赏赐给你。”皇帝睁开眼睛,再次看着陆卿云。   陆卿云并未推辞,站起来,撩开衣摆,笔直地跪下去听赏。   陆卿云则姜太监命人抬进来一块牌匾,上面是金灿灿的“允忠王府”四个大字。   鎏金的大字,在他眼里,是血染成的,连带着所有人的冤魂,全都聚集在这块额匾之上,在他面前不住晃动。   “只要你再为朕去办一道密旨,朕便复你允忠王之名,重建府邸,开祠堂,立牌位。”   一字字从皇帝口中慢慢道来,不甚清晰,声音亦不大,然而在陆卿云耳中,却如同狼啸之声。   “老姜,把朕的旨意念给卿云听。”   姜太监小心翼翼看了陆卿云一眼,取出旨意。   “今有西街解氏,无三从之义,无四德之美,贪婪无度,横行于市,结党营私,犯凶杀、欺君、辱圣、僭越朝纲四条大罪,即刻处死!”   姜太监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字字句句都落在了陆卿云身上。   陆卿云一时间惶然地看着姜太监,一颗心猛地一颤,连带着整个允忠王府的门庭、鎏金的大柱全都跟着一颤,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   皇帝的声音不太清晰的在他耳中响起:“允忠王府一日不复,你的亲人就只能含冤,连个牌位都没有,在外做着孤魂野鬼。”   他的声音一下一下锤在陆卿云胸口,锤的他那笔直的身体都躬身附地。   “卿云,为了个女人,彻底的葬送你祖祖辈辈得来的忠名,你当真要做这个不孝子孙?   显玉年幼,日后还需你护卫,只要你除去解时雨这个恶女,朕就赐你免死金牌,赐你位极人臣,赐你允忠王之位。”   殿外一片平静,殿内却是人心如惊涛骇浪,阳光落在陆卿云身上,如同落到了地狱中。   须臾间,无坚不摧的陆卿云四分五裂。   皇帝目光尖锐地盯着他:“就算你一意孤行,你也救不了她,朕已经派人去捉拿她了,只是你亲自动手,和朕动手的区别!”   短短几句话,如同狂风呼啸而过,将陆卿云心中那万丈红尘悉数摧毁。   他猛地抬起头,只觉得那块允忠王府的额匾,血淋淋地压在了他头上,将他压的粉身碎骨,压入这金銮大殿中,无法翻身。   “不!” 第三百七十五章 惊骇   在陆卿云如卧雪中之时,解时雨在巨门巷也如坐针毡。   南彪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姑娘,鸣蝉听您的安排进宫去了,码头上信也送到了,我还打听到一件事……文定侯府您那个妹子,突然进宫去了。”   解时雨心惊,猛地站起来:“走。”   南彪心慌:“走哪里去,大人还在宫里……您那妹子可有什么不妥?她应该没看到吧……”   “小鹤常叫她撒谎精,她进宫不是好事,”解时雨大步流星往后门走,“去码头上,尤铜,你马上去银楼将我们的银子取出来,要快,两刻钟到码头上,剩下的不要了。”   尤铜应声,飞奔而去。   “南彪,你出去通知其他人,仔细查探外面的动静,吴影你跟着我!”   “是。”   南彪骑着马,直奔西府而走。   外面依旧是人心惶惶,街道上兵丁十分之多,往常虽然也有巡逻的,可都不是像现在这样严肃,这些人手中的刀全都顶出来一截,连无知小儿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他骑着马从西府外过去,没有停留,又从侍卫亲军府衙外路过,这回马受了惊吓,他不得不翻身下马,对着几个持刀的侍卫卑躬屈膝,飞快地跑了。   一边跑,他一边斜着眼睛往里看,就见唯陆卿云之命是从的几个正副指挥使,被人从里面“请”了出来。   这几个人是满脸迷茫,但还算镇静,毕竟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找他们问话也是应该的。   南彪迅速的将眼睛缩回来,将自己藏到马后面,心想这回皇帝是真的动了怒火了。   他骑着马在前面的巷子里拐了弯,又跑了一趟抚国公府。   在抚国公府门口,他看到了同样的侍卫。   这些侍卫看似是守卫,实则是防止里外通传消息。   抚国公这个老臣,老奸巨猾,皇帝连他都不放心了……   南彪心头狠狠一沉,飞奔往其它地方跑去。   冯番此时也是满头雾水。   他本来在家里养伤,为了不错过消息,从后门进了侍卫亲军,却是一个同僚也没看见,便揉着腰去了户房。   在户房中呆了片刻,他就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声音,还有刀出鞘的声音。   这声音一响,他心里立刻绷紧一根弦,猛然将自己往门后一缩,悄悄往外打量。   外面站满了宫中出来的侍卫,领头的全是生面孔,一个个煞气十足,正在清点侍卫亲军。   冯番心中茫然,但也知道这事不简单。   侍卫亲军一向高人一等,如今却像是犯人一样被看管起来,更何况陆卿云就在京城。   陆卿云是颗参天大树,他们就是树上的枝桠。   他是个聪明人,一下就想到了储君之事上。   朝中现在不能没有陆卿云,但是又没有人能压制他,难道皇帝是想杀鸡儆猴?   他能想到的,自然也有其他人能想到。   就在众人争执之时,那领头抓人的侍卫忽然出手,将最不服气的一位副都指挥使给杀了。   冯番见此情形,心如擂鼓,脸上一阵青白不定,扭头看向户房窗户,蹑手蹑脚地翻了过去。   窗户外是一条青石板小道,小道两旁种的是整整齐齐的两排花木。   从小路出去,就是各类部房,再往后是个大厨房,侍卫亲军对吃饭十分上心,这个厨房就比其它衙门要大上许多。   冯番慌张出逃,到大厨房之时,便听到各部房的门一扇扇打开,里面的人全都被叫了出来。   他不假思索的从厨房后门钻了出去,来到巷子里,一时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回家恐怕也会被带走,进了牢房会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老皇帝给陆卿云来个釜底抽薪,砍了他的臂膀,才能安安心心把江山传承下去。   可若是出逃在外,这么多年得来的东西,就化作乌有了。   发疯似的狠狠一揪头发,他下了决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跑也不是瞎跑,他那一身肥肉在街道上狂奔,同时手掌从墙上擦过,再将泥灰涂抹到自己脸上,又脱去侍卫亲军甲服,从路边扯下一件妇人粗布衣裳穿上,包住头脸。   从背后看,他就成了个肥臀妇人。   不能往大街上跑,也不能往其它衙门口过,他专门捡着那些小巷子走,脑子里也在飞快思索,开始往巨门巷方向去。   就在他快到巨门巷的时候,他迎面碰上了领着人马,也往巨门巷去的陈世文。   陈世文忧心忡忡,领着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准备去围住巨门巷,正碰着冯番。   他一个人走的飞快,撞在冯番身上,“哎哟”一声,没好气道:“你这疯婆子怎么回事!”   冯番停下脚步,轻声道:“是我!”   陈世文听了这声音,登时往后退了三步,张大了嘴,扬手制止住身后下属:“都别过来。”   “老冯?”他不敢声张,推着冯番往前走,“怎么回事?”   冯番急道:“我逃命,你去哪里?”   陈世文看一眼道路方向,连忙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巨门巷不是去处,你去别处。”   冯番惊愕地扫了他身后人手一眼。   随后他征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陈世文将他推搡到角落里:“去码头!”   于是冯番头也不回的往码头上跑去。   码头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嘈杂,甚至比以往更加喧闹,来来往往的船只,带着各式各样的消息汇聚在一起,一边错愕,一边你来我往的谈论。   冯番不敢东张西望,顺了顶大斗笠遮住头脸,鬼鬼祟祟往码头边靠近。   他要趁着现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搭船离开,先离开京城,再伺机而动。   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出来干活的妇人,没人拦着他问东问西,他自己也变成了十分老实的一个女人,偶尔地哎呀两声,躲开巡逻的侍卫。   好不容易看到一条准备出去的客船,他走上前去,刚要上船,忽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过去。   他凝神一望,就见过去的是程东。   目光跟着程东进入一套不起眼的两进宅子,他目光一动,也跟了过去。   程东正要关门,忽然就被冯番攥住了手腕:“解姑娘是不是在这儿?”   冯番目光急切,语气焦灼,抓着程东的手紧张的直颤抖。   一定要在这儿! 第三百七十六章 倾巢而出   程东将冯番请进了二门。   冯番一路担惊受怕,心中不安,此时进了这地方,总算是松了口气,闭着眼睛往椅子上一座,感觉到了身上刀伤迸裂,疼痛不已。   解时雨从屋子里出来,让小鹤给他上一碗热茶,在他对侧坐下,皱眉道:“冯大人这是怎么了?”   冯番睁眼看她,苦笑一声:“解姑娘,侍卫亲军要脱一层皮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也是要脱去的那层皮之一啊。”   解时雨摸着冰凉的椅子扶手,沉默着。   天威难测,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换谁就换谁,禁锢他的只有江山和道义,如今大局已定,他就将凶恶的爪牙伸了出来,要“拨乱反正”,将所有棋子都安放到他想要的位置上去。   对于那些不听话的棋子,也是时候扫落棋盘了。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程东迅速赶了出去。   冯番支着耳朵,听到程东在外回应:“为什么不让走,你没说船装好了……知道了,货先不要卸……你去盯着看看动静,我们不要做出头鸟……等有了消息,马上来告诉我。”   门轻轻关上,程东走了进来,对解时雨道:“姑娘,码头封了,除了漕船,其它船一律不许进出。”   解时雨点了点头,看着天色开始变成沉沉的青色。   再过不久,就要入夜了。   冯番紧紧捏着椅子扶手,一股风刮过,刮的他浑身冰冷,背后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真不知自己是冷还是热了。   码头上都出不去,城门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是一夜之间,怎么局势瞬间就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了。   他还不曾回去,不知道家中妻儿怎么样了,好在他在京城中人缘一向不错,陈世文等人应该会照看一二。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解时雨:“解姑娘,看来我是插翅也难飞了,就不在这里连累你了。”   “还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解时雨摆手,示意他坐下,“怎可轻言放弃。”   她神情郑重:“命是好不容易挣来的,要认命,也太早了些。”   冯番轻轻答道:“那就想办法跑吧,城门口我能想想办法,只要能过查验那一关,之后就好办了。”   解时雨摇头:“查验那一关过不了。”   冯番能扮成女人,她却装不成成男人,况且她眉心一颗红痣,也无法立刻挖去。   她沉思片刻,看向胡邦:“你去找李旭,问他要漕运可以买通的人手,眼下非常之时,大家做事都会多加小心,让他务必挑一个唯利是图、胆大妄为之人。”   “是,我这就去。”   “吴影,去催南彪……”   南彪正是这个时候走了回来:“姑娘,我回来了!出事了,侍卫亲军……”   看到穿妇人衣物的冯番,他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原来跑了的是你,我就听到跑了一个,却不知道跑了谁。”   解时雨对他道:“我要知道镇国公、抚国公、陈世文,还有各部堂的消息,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把你的所有手段拿出来,两刻钟送来一次给我。”   “是。”   “秦娘子,你去宫门外等候大人,若是戌时大人仍未出宫……你便回来吧。”   “是。”   “尤铜,拿纸笔来。”   “是。”   尤铜取来纸笔递给解时雨,解时雨将各大管事的产业一一写明,又递给尤铜:“你带着小鹤,之前提出来的银子太少,码头现在不能动,一动就惹人注目,其它的你前去收拢,戌时前,能提的现银全部提回来。”   谷“是。”   巨门巷产业庞大,觊觎的人不在少数,一时半会无法变卖,只能先带走一部分。   解时雨最后看向吴影:“巨门巷被围,一把火烧了吧。”   冯番正震惊于解时雨的手眼,凭着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姑娘,竟然能将手眼伸到如此地步,不由又佩服又诧异。   此时听到她说要放火,不由急道:“难道事情就没有转圜之时了吗?只要大人还在,度过这个难关,往后……”   解时雨摇头:“不要心存侥幸。”   巨门巷里存着密道、账本,都是不能示人之物,若是皇帝拿去,又将成为他拿捏陆卿云的把柄。   吴影点头:“我这就去办。”   “程东,码头上封了,你这个管事不能不露面,你也出去在码头上行走,打听些消息。”   “是。”   所有人都听令行事,宅子里立刻就只剩下冯番和解时雨两人。   冯番心神不宁,抬眼去看解时雨。   解时雨察觉到他的视线,冲他微微一笑,随后笑容落下去,面无表情的看向天空,眼睛暗沉幽深,十分玄妙。   不管冯番,她独自捏了块点心吃,将点心在唇齿间咬的粉碎,一下又一下,最后吞咽入腹。   还是太心慈手软——她想。   应该将赵显玉也一并杀死,这样皇帝就只剩下一个六皇子,杀不得,用不得。   他要是想赵家天下绵延下去,就永远没办法卸磨杀驴。   此时再想,却已经晚了。   皇帝必定已经将赵显玉保护的滴水不漏,针插不进。   这时候,巨门巷也沦为了一片火海。   虽说救火队今天警戒的很快,可是天干物燥,待他们将四周挖开沟渠,砍断树枝,避免火势扩大后,巨门巷已经烧成了一片废物。   火光离的太远,未能映照在解时雨的眼中,却在解时雨的心里熄灭了。   她从西街到玉兰巷,再从玉兰巷到巨门巷,这一路艰辛,都在今日化为了乌有。   日后纵然东山再起,又怎能比得上巨门巷所代表的情义。   而冯番看着天边腾起来的黑烟,也是半晌无言。   他没见过办事这么干净利落的姑娘。   起先他还以为她说的是将巨门巷中的东西烧了,可是看这浓烟,必定是将整座宅子都烧了。   早知道那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宅。   他感觉解时雨已经不是用聪明二字可以形容了,这姑娘简直缺少一些人的感情,还有些想一出是一出。   而解时雨捏着点心看他,暗红色的衣袖从桌上拖曳而过。   嫣红的嘴唇将点心咬进去,脸是苍白的,眉眼却是乌黑的,眉心的痣凝固成了一滴血,不知要落在何处。   咽下点心,她说:“不要紧。”   三个字是对冯番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 煎熬   时日煎熬。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去,南彪一趟趟往回传消息,消息很糟糕,全都不利他们出逃。   临近戌时,尤铜带着两个樟木箱子回来,箱子都不大,一人可合抱。   小鹤耷拉着眉眼:“姑娘,京城里所有的钱庄今天都不让提钱,说是户部要监管,我好说歹说,依旧一文钱都没能提出来。”   解时雨端着茶杯的手一颤,看向尤铜。   尤铜打开两个箱子,两个箱子里都是金银以及珠宝,乱糟糟的堆放在一起,满满当当,虽然只是是他们产业中的九牛一毛,出逃之后,也能用度。   再加上尤铜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提出来的那十万两,还过得去。   只是做不了长远打算。   胡邦也在前后脚回来了:“姑娘,漕运有个叫贺成天的领运官,手下带着两个武举人,专门负责押运,约束运军,什么东西都敢夹带,李旭专程去看了这个人,让我们将钱一定要使足,这人今天就在码头上的丽花楼里。”   所有人目光都为之一亮。   解时雨将那两个樟木箱子指给他:“拿这两箱子去,尤铜你护着他,免得被人抢了,就说我们老爷行商在外,出了变故,着急出门。”   胡邦抱起箱子就走,一刻也不敢耽搁。   “姑娘!”南彪从外面冲了进来,“姑娘!方才姜庆带着刑部的人,说是要去搜查镇国公府上,看有没有窝藏逃犯!”   镇国公通过陆鸣蝉,与巨门巷可谓是联系紧密。   解时雨疲惫不堪的揉了揉额头,她不知道皇帝为了她这个女流之辈,竟然连国公的家也去搜查。   可是陆卿云还没有出宫。   秦娘子带着满脸歉疚看着解时雨:“姑娘,要不我再去……”   “不用,”解时雨捏着鼻梁根,“承光和金理在宫外守着,他们见到你等这么久,就知道有要事,也会跟你一路,大人如果出宫,他们会立刻将大人带来的。”   她站起身,对冯番道:“冯大人,你在京城是个熟脸,容易叫人认出来,再打扮一番吧。”   冯番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大脚和靴子,知道自己此时不伦不类,连忙站起来:“解姑娘愿意带我一起走?”   解时雨点头。   冯番心中一片感激,不知怎么道谢才好,却听解时雨道:“不带你走,还得将你灭口,节外生枝。”   他默默将感谢咽回去,拱手道:“全凭姑娘您安排。”   秦娘子出去买了身宽大衣裳,一双大绣鞋,让冯番换上,随后取出梳子,给他梳了个利落的妇人头。   插上一根镀银簪子,耳朵上夹上两个开口银耳环,他便彻底成了个妇人。   之后小鹤也将解时雨捯饬了一番。   将解时雨乌黑的头发编成小辫,再盘成已嫁的样子,贴上花钿,身上衣裳换成商妇常穿的绸子,又将胭脂水粉洗去。   解时雨本就是个苍白模样,又经过昨夜煎熬,洗去了脂粉,便有几分病弱。   商人常年在外,妻子前去投奔,合情合理。   一切准备妥当,胡邦满头大汗跑了回来:“姑娘,贺成天果然胆大,见了金银就直了眼睛,立刻答应下来,说他今夜亥时会将船泊在南昌茶店后面,我们一上船就可以走。”   有了船,解时雨就松了口气:“再等等。”   陆卿云还没有出宫。   不仅陆卿云没有出宫,后面进宫的陆鸣蝉也没有出来。   陆鸣蝉在宫中并没有见到赵显玉。   今天一早,赵显玉就已经回宫,然而却没有见陆鸣蝉。   陆鸣蝉站在东宫外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出来一个太监,他急切的问:“公公,皇孙殿下还好吗?有没有说要见我?”   太监摇头:“殿下惊闻噩耗,忧伤过度,刚刚才好转一些,他说请您出宫去,改日他再见您。”   陆鸣蝉一僵:“真的不见我?”   太监垂着头:“是,世子爷请吧。”   陆鸣蝉瞪着那扇宫门,似笑非笑,随后退后一步:“我忧心殿下,还给他带了黄沙桥的芝麻饼,怎么能出宫,我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   他知道赵显玉为什么不见他,太子再蠢,也是赵显玉的爹。   只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赵显玉对他的情谊,原以为光凭他三番两次救过赵显玉的命,这小子也该见见他。   原来帝王家的情谊,全都是暗藏杀机。   他不能就这么出宫,人要活着,就得能妥协,能受屈。   不必伪装,他此时也是一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模样,宫中人对这位世子爷习以为常,也没有阻拦,由着他闲逛。   他一路走到皇帝宫门外,站住脚,知道这里是他进不去的。   大哥在里面,六皇子也在里面,全都等着那条真龙的发落。   他像个充满忧虑的小孩,冲着里面张望一眼,又离开大门口,下台阶,往左拐而去。   这里有座小殿,里面备有茶水,大臣有时候等着面圣,会在里面坐一坐。   从里面闪出来两个小太监,相互低声着往外走。   “这位夫人看着弱不禁风,没想到能从火中逃生。”   “可不是,听说她亲眼看见……太子殿下让人……”   “一家人,真是可怜。”   陆鸣蝉像个猴儿似的鬼鬼祟祟,目送着两位太监离开,他才搓着手跑了进去。   隔着一层窗户纸,他看到了独坐的解时徽。   他又向外望了望,见确实没有人,这才走了进去。   解时徽很平静,没有忧虑,也没有仇恨。   她像是一只挣破了牢笼的鸟,获得了短暂的快乐,以及长久的平静。   原来她总是不安、不甘,总以为只要自己跟随着某个人的脚步,能过如梦一般的好日子。   以为来以为去,最后一切还是不由她。   现在她认清楚了她以后的路——也可以说她抢夺了解时雨的路。   那就是遇佛杀佛,遇魔杀魔。   她没有察觉自己的表情也在和解时雨趋近,端庄的无可挑剔,也冷淡的毫无温度。   与此同时,陆鸣蝉一步步朝她靠近了。   她察觉到有人,抬头看到是陆鸣蝉,便起身往前迈了一步:“世子……”   屋子不大,这两个字一出,陆鸣蝉就迅速站到了她跟前。   随后陆鸣蝉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抬手捂住她的嘴,另外一只手揪住她的发髻,拖着用力往桌角上一撞。   撞完之后,他凝视着解时徽的额角,抱住她柔软的身体,再同一个位置,再次撞了下去。   一下接一下,直到解时徽的身体彻底柔软,开始失去温度。 第三百七十八章 紧迫   鲜血顺着解时徽的鬓角流出来,陆鸣蝉松开手,退后一步,避免血滴到自己手上。   而解时徽委顿在地,已经没了气息,看起来很像是自己撞上了桌角。   陆鸣蝉直起身,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又到了东宫外面。   这回,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一起同行的人还有常沐。   陆鸣蝉没有上前,而是找宫人要了一碟包子,带着这一碟包子,他退了又退,最后退到了墙角中去。   他想赵显玉找来常沐,无非是询问太子为何会去祈福一事,等常沐出来,赵显玉也该让他进去了。   包子吃不出滋味,味如嚼蜡,然而也得吃,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奔走。   等他吃完这一碟包子,常沐和王知微也出来了。   他连忙将自己藏在树背后,去打量王知微,想起来王闵玉和他长的有点像。   常沐追在王知微身后:“你慢点,殿下只说问一问,有刑部和京府衙门在,我们只需要趁机问话就够了。”   王知微阴沉着脸,对他的话不可置否。   他是带着他的野心来的,如今野心还未施展,太子却死的如此潦草,他怎么甘心。   赵显玉要见他,这就是他的机会。   他不能让赵显玉和陆卿云那帮人亲近,一定要将他们的罪给坐实。   “你指望他们能抓到人?”王知微冷笑,“殿下既然给了我们借厢兵的令牌,那就由我们去抓人。”   常沐跟上去:“他们抓不到的人,难道你抓的到?”   王知微没回答,只加快了脚步出宫。   在他们身后,陆鸣蝉悄无声息的坠着他们,一直跟着他们出了宫门。   他对京城十分熟悉,王知微转个弯拐个角,他就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他像鬼魅一样挑着黑暗僻静处走,牢牢地跟在其后。   而王知微气势汹汹地出了宫门,拿着赵显玉的令牌,招呼了一些人马,先自行搜查了几个他认为能,藏身之处,又去了刑部,后去了京府衙门。   全都一无所获。   巨门巷烧成一片废墟,陈世文只抓到了几个匆匆逃出来的哑仆。   陈世文和常沐客气两句,又对王知微道:“我们也在找解姑娘,姜大人正在四处搜查,我这里还没有审问出眉目来。”   王知微挑眉,对他的审问嗤之以鼻。   没见过犯人还能有凳子坐的。   “这位姑娘身边难道就没有相熟的人?”   陈世文摇头:“解姑娘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实在是不好找。”   王知微在风声里出了京府衙门的门,率先走向马车,对常沐道:“六皇子府上长史你知道吗?”   “他府上有长史,”常沐疑惑,“你找他干什么?”   王知微钻进马车里:“六皇子能弄这么一大出,不是个省油的灯,巨门巷狡兔三窟,他兴许有眉目。”   “祁昌。”   祁昌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六皇子屈居在五皇子之下的时候,他就是领了个闲职,混口饭吃,隔三差五才去六皇子跟前点个卯。   五皇子死之后,他大约是心有所感,提起母亲重病,告了长假,彻底消失了踪迹。   谷如今六皇子被困宫中,下场可以预见的不妙,六皇子府邸也被封,这位长史却因此脱了嫌疑。   在城门外一座还算规整的宅子里,他们找到了祁昌。   祁昌是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有个病重在床的老母亲,妻子已逝,还有两个在屋子里玩羊拐骨的小女儿。   就是这么个人,任凭常沐和王知微威逼利诱,却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惹祸上身。   王知微站起来,径直走向两个小姑娘的屋子。   祁昌追在后面,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王知微没理会他,推开门,盯住吓坏了的两个孩子:“带走!”   常沐知其意思,立刻附和:“将那老的一起带走,非常时刻,窝藏罪犯,罪无可恕!”   祁昌听了,登时变了脸色,见两个侍卫野蛮的将两个孩子拉扯起来,听到孩子惊恐的哭声,心急如焚:“六殿下提起过她的船行!”   王知微的手放了下去。   祁昌颓然道:“当时他们想要收拢她的船行,我听说过,我没参与,真的,六殿下做的事,我真的一无所知。”   然而没人听他解释,王知微匆匆离开,心急如焚,如今已经过了戌时,恐怕那些狡猾的家伙已经“直挂云帆济沧海了”。   码头上,众人齐聚,只有南彪还在外奔波。   很快,门口响起轻微的动静,南彪从外奔了进来,他身上全是黑灰是从脏乱的市井处回来。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卖水的卖花的,全都在他这张网上,洋洋洒洒铺开了去。   “姑娘,有人往码头上来了,是太子太傅常沐府上的那个王知微,带着一路厢军,就是奔着我们来的,快走吧姑娘。”   冯番心里发凉,对解时雨道:“解姑娘,以你和大人的手段,还怕没有相见之日?可若是我们再慢上一步,就要落入虎狼之手了。”   解时雨长而艰难的呼出一口气,随后坚定的点头:“好,先离开这里,分头去南昌茶店。”   吴小鹤给她戴上帷帽,扶着她往外走,尤铜和吴影隐藏在暗处,如影随形。   秦娘子在前面提着灯笼,灯火摇摇晃晃,将她往南昌茶店引。   这茶店离伎管仅有一街之隔,前临街后临水,夜里做寻欢客人的生意,只是冷清一些。   只是小二见了女客,心里也是一愣,怕她是什么私逃的大家闺秀,会带来麻烦。   等解时雨在临水的凭栏处坐下,取下帷帽,他便松了口气。   解时雨苍白消瘦,嘴唇干燥,翻着白皮,接茶杯的手也暴起微小的皮屑,无需言语,便见憔悴。   再看她装扮,大约是个小有薄产的商人妇。   小二不再打探,送来茶点,又去接了一对夫妇。   茶店里依旧寂静,只听得水浪拍打石壁的声音,潮气往上涌,让人也跟着湿乎乎的。   解时雨时不时看一眼水面,水面一片黑茫茫的,船还未到。   码头上开始有了骚动,是王知微带人来到了码头,正在一间一间的搜查。   店小二听到动静,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又回头看了一眼店里的几位客人,心中忽然发毛。   外面还传出“梆……梆梆……咣”的打更声。   二更——亥时到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绝路   清脆的打更声不绝于耳。   王知微骑在马上,脑子疯狂转动,两眼鹰似的四处乱转。   一个念头涌上来:“我怎么能忘记码头这个是非之地,都是被陈世文这群不作为的人带偏了。”   这个念头压下去,下一个念头接踵而至:“太迟了,这些人必定已经逃走了。”   他脑子里一阵接一阵的抽风,疲惫到连缰绳都拉扯不住,常沐还在他身旁絮絮叨叨,认为他不该掺合此事。   可是他要起复,要出仕,要再风光,就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他纵马来回走动,忽然看到平静的水面上起了巨大的涟漪。   “有船!”   码头上早已经不许出出船了,漕运那帮押船的糙爷们,夜里都要眠花宿柳,怎么会星夜出船,整个码头都仿佛凝固了一样的寂静。   这一圈接一圈的涟漪就显得格外醒目。   他顺着那涟漪望过去,就见一条漕船,正在靠岸。   “那里!”   他心中一阵狂喜,抓住马鞭振臂高呼,同时自己打马上前。   几个醉酒汉子勾肩搭背,从他跟前嬉笑而过,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当即一马鞭抽开这些人,往前冲去。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他身后众人蜂拥而上,全都奔着茶店而去,哪知就在此时,一把石子不知从何方扫射出来,正中众人膝盖。   就连马也没能幸免,所有人都栽倒在地。   王知微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船放下了跳板。   还不等他锤地遗憾,身后风声阵阵,一群黑衣人自他身边飞身而过,不知从何而来,一柄刀悬空飞出,竟然将那跳板拦腰斩断,落入水中。   这一变故让解时雨等人也心惊起来。   尤铜提着解时雨纵身一跃,从跳板上踩上带着苔藓的石壁,两脚一踮,将解时雨送回到茶店中去,随后抽刀而出,面向了黑衣人。   正准备上船的胡邦和冯番也方寸大乱,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打斗,慌慌张张靠近了解时雨。   冯番在这慌乱之际,甚至不明白解时雨又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手。   对方来势汹汹,路数和吴影带领的死士如出一辙,其狠厉更甚一筹,哪怕受伤也面不改色,只知杀戮。   不必想也知道是陆卿云训给皇帝所用的死士。   吴影扭头对解时雨道:“姑娘快走!”   船上的贺成天已经被吓破了胆,和两个武举人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船就这么不远不近的飘着,跳也跳不过去,涉水也太深,真是急人。   让吴影领着死士挡住大部分攻击,尤铜立刻回身,一脚勾起一条凳子,倒着搭在另一条长凳上,如此反复,将三条长凳扔过水面,横跨水面。   南彪从屋顶上下来,一头扎进水中,双手撑住长凳:“走啊!”   解时雨丢开帷帽,尤铜右手拿刀,左手将她夹住,两脚一点,踏上长凳,准备将她夹带过去。   然而敌人穷追不舍,前后夹击,让尤铜根本无法行动。   长凳也在打斗中摇摇欲坠。   长凳狭窄,难以行人,冯番对胡邦道:“我会水!”   胡邦立刻点头:“我也会。”   两人一同跳下水去,撑住长凳。   解时雨大声道:“放我下来!”   尤铜将她放下,她强行稳步脚步,两脚一前一后快速前行。   接二连三的黑衣人攻了过来,尤铜左支右绌,身上的血都滴到了水里。   解时雨心无旁骛的往前冲,眼看着就要上船,一把刀从她背后直直的钉了过来。   抓住她,不论死活。   尤铜猛地将解时雨一推,将她推上了船,回身以刀抵挡,那刀却来的又狠又快,连同他的刀和整条右臂都砍断了去。   血淋了胡邦和冯番满脸。   冯番抱起落水的尤铜,松开板凳,游到船边,奋力将脸色迅速惨白的尤铜扔到船上。   “尤铜!”小鹤从桌子下钻出来,在乱刀中奔了出去。   冯番又游了回去,撑住凳子:“快过来啊!”   小鹤却没有踏上板凳,含着两包大大的眼泪,她一把将凳子拖散,丢进水里:“你们护着姑娘走,快点!姑娘走啊!”   说罢,她有如神助,又从那乱刀之中钻回了桌子底下。   尤铜从船上爬起来,咬牙踢开贺天成,夺过撑杆,插入水底,用力一撑,船便荡荡悠悠的开始往外走。   胡邦、冯番、南彪纷纷游过去攀上船,齐心协力将船飞速往外划去。   所有黑衣人全都向着船奔去。   吴影边打边退,落在栏杆上,随后借着浮在水面的条凳,连踏三步,上船抵挡。   陆鸣蝉一直尾随着王知微,起先见事态混乱,自己又不会拳脚功夫,怕出现了添麻烦,此时见自己这一方节节败退,解时雨身边的死士几乎全军覆没,顿时急的不行。   他仗着自己小巧,从藏身处钻了出来,拎着一根烧火棍,见到伤重未死的就上去一棍。   就在他躲躲闪闪之急,忽然听到耳边“咻”的一声,是一支袖箭从他耳边疾驰而去,以一个极其刁钻古怪的角度射向了解时雨。   吴影分身乏术,南彪手慢了半步,只堪堪将袖箭打偏半分。   解时雨猛地往后一仰,踉跄几步,眼神涣散着摸向自己心口偏右处。   “大姐!”   陆鸣蝉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红着眼睛瞪向发箭的黑衣人,扑上前去,将这头“病虎”扑倒在地。   黑衣人没有摸到刀,抬手就是一拳,打在陆鸣蝉的下巴上。   陆鸣蝉当即吐出两粒牙齿来,却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甚至张开嘴,对着他的脸咬了下去。   黑衣人仿佛是不知疼痛,用力去砸陆鸣蝉的头脸,陆鸣蝉这回双手一松,软倒在地,不知死活。   船在这瞬间。已经荡的足够远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条黑影挟持着一人,落在屋顶上。   “姑娘……”吴影盯着被挟持的人,声音颤抖起来。   低垂着头,同样不知死活的人是金理。   他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滴滴答答在往下滴落着血,黑衣人一松手,他便如同断线风筝一样往下掉落。   在他即将落地之时,黑衣人接住了他,同时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拽,露出他的脸。   打斗平息,然而气氛却更加诡异,船上的人瞪着金理,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   此时此刻,金理就等同于陆卿云。   解时雨发出一声苍白空洞的长叹:“靠岸。” 第三百八十章 彼此   陆卿云单腿跪在地上,一手按住膝盖,浑浑噩噩,觉得这金銮大殿已经成了怪物。   血一层层往下流,从衣角,指尖滴落,在金砖缝隙中汇聚成一条条细流。   敌人一个接一个被他打倒,又一个接一个补上。   抬起头,身前的人影已经模糊,这样的车轮战熬的他没了个人样。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好姑娘,快逃!逃到天涯海角去!不要再回来!”   “砰”的一拳挥出去,砸在人身上,又眼睁睁看着人的拳头打过来,他知道要如何避开,然后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硬生生挨了这一拳,摇摇晃晃,却没有倒下。   他得出去。   没人帮得了他,他只能靠自己杀出去。   “砰”的一声,又是一拳,这一次的敌人带着指套,尖锐锋利的棱角从他胸前扎进去,喷溅出来一片血雾。   他往后退了一步,始终不肯倒下去。   皇帝眉头紧皱地看着他,对陆卿云的桀骜不驯,十分不满。   忠诚的前提是驯服,是狗,而不是狼。   “这是第几个了?”   姜太监面露不忍之色,低垂着头掩饰过去:“陛下,这是第三十个了,陆大人就是铁打的骨头,也撑不住了。”   皇帝紧皱着的眉头并未舒展,就在此时,外面有人径直走了过来:“皇上,人抓来了。”   皇帝冷笑一声,挥退和陆卿云对战的侍卫:“带进来。”   大殿之中暂时沉默下来,越是沉默,则越是压抑,陆卿云笔直地站着,脊梁骨一刻也不肯弯下去。   随着脚步声响起,姜太监才悄悄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解时雨满身血污,尤其是心口处,湿透了,一看遍知是她自己的血。   她伤的不轻,每走一步都晃悠的厉害,还未进门,和陆卿云的目光便撞在一起,几乎凝滞。   陆卿云紧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   看着解时雨慢慢走进来,他忽然上前,用力将她拥在怀里,发出一声呜咽。   姜太监从未听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呜咽之声,像是猛兽囚于牢笼,挣扎着想要逃脱未果,嘶喊过后的心灰意冷。   像是呕血一般。   他两眼发酸,连忙咳嗽一声:“陆大人,解姑娘,皇上在此,还不跪下。”   解时雨用力握着陆卿云的手,和他肩并肩跪下,膝盖跪下了,脊背还挺直着,头颅还高昂着。   皇帝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解时雨,像是在看一个愚蠢的、不可饶恕的罪臣。   “解时雨,你可知罪?”   解时雨不卑不亢的答道:“民女不知所犯何罪,皇上口含天宪,请问民女犯的什么罪,人证何在?物证何在?”   “大胆!”皇帝怒喝一声,“你与逆党阴谋作乱,扰乱朝纲,罪不容诛,竟还敢巧言如簧,质问朕!你再看看你成何体统,当着朕的面,还在勾搭朕的臣子!”   陆卿云神色已经昏昏,解时雨始终不放开他的手,两人十指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纵然刀山火海,也难割离。   解时雨冷冷道:“什么逆贼?民女只知道东宫与兄弟不睦,争斗连连,招来祸事,与民女何干,   什么阴谋?难道普陀寺的火是民女放的?难道四皇子反进宫中是民女拿刀要挟的?难道六皇子和徐家勾连是民女绑着他让他做的?”   谷说到这里,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然而解时雨仿佛是知道死期必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言辞更加激烈起来。   “皇上要杀民女,以掩盖这滑天下之大稽的丑闻,那便杀,   只是若是要论阴谋,民女又怎及皇上您,   您自己是从潜邸走过来的人,难道不知兄弟不和,根源在哪儿,太子是您定的,诸位皇子的野心也是您助长授意的!”   皇帝捂着心口,两眼发直,一手指向解时雨:“你!你……”   然而他却没办法驳斥解时雨的话,毕竟原来他确实有意用其他儿子磨砺太子。   解时雨的话简直就是一根针,重而准备的扎进了心头。   “皇上不必动怒,民女即刻便可死,”解时雨松开陆卿云的手,重重将额头磕在金砖之上,泪如雨下,“皇上,民女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大人何等忠贞之辈,蒙皇上知遇,保万民太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敢言病,求皇上爱重于他!”   地上,解时雨的血和陆卿云的血交汇在一处,密不可分。   皇帝沉默着,忽然倒了下去。   东宫中,赵显玉从一群伤兵中将陆鸣蝉运了回来。   太医一碗药下去,陆鸣蝉才慢悠悠的醒了过来。   看到站着的赵显玉,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怎么从码头上到了宫里:“大姐!”   赵显玉扭头看他,语气冷淡:“在皇爷爷那儿。”   陆鸣蝉瞬间变得不安起来,身体还很僵硬,但是灵魂却躁动着苏醒过来,惊恐万状的藏在他的面目之下。   赵显玉盯着他,同时道:“皇爷爷必定不会饶恕她,你死了救人的心,往后你还是做你的镇国公世子,我还当你和从前一样。”   他知道父亲的死,是不是和解时雨有关都无所谓了。   那场火,他问清楚了,是承恩伯的儿媳妇文花枝放的,文花枝再去祈福之前,同四婶娘来往甚密。   真正逼死父亲的人,是四叔、六叔。   四叔死了,六叔却还好吃好喝的在宫里囚禁着,就连庆妃娘娘都还没有倒下去。   皇爷爷要保住六叔,掩盖住这一切,解时雨不死也得死。   陆鸣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要崩溃。   他忽然从床上滚落下来,跪在赵显玉跟前:“您救救我大姐,我——奴才用余生报答殿下。”   赵显玉看着匍匐在地的陆鸣蝉,卑微如尘,仿佛是撕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具,露出了最真实无助的一面。   他第一次在陆鸣蝉面前,显得居高临下。   “你能为我做什么?”   陆鸣蝉沉默半晌,而后郑重道:“奴才做您的刀,让您如如臂使指,奸臣、忠臣,都由您定。”   “要是我让你做宦官呢?”   陆鸣蝉深深的俯下头去:“奴才遵命。”   “镇国公会杀了我,”赵显玉笑了一声:“我去找皇爷爷,起来吧,我说了往后你还是镇国公世子。”   镇国公世子和皇孙,一切好像没变,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终   姜太监捧着药碗,小心翼翼走到床边,跪在床头,用汤匙一点点喂到皇帝口中。   皇帝喝了三勺,不顾手脚上的银针,颤颤巍巍伸出来,自己接过碗,喝了起来。   姜太监连忙在下面托着碗底,等皇帝喝完,他便将碗递给一旁的小太监,用面巾给皇帝擦干净。   他又从托盘里取过银箸,夹一块果脯给皇帝:“皇上用点蜜干吧,这药苦。”   皇帝摆手:“朕尝不出滋味,人呢?”   虽未指名道姓,姜太监却知道皇帝说的是谁,斟酌着道:“解姑娘还跪着,陆大人力竭,昏死过去,奴才自作主张,将他挪动到了值房,请了太医,请皇上恕罪。”   “你一向周到。”皇帝靠着床头,两眼盯着帐子上的金龙出神。   “皇上,”姜太监给他掖被角,“皇孙殿下在外求见。”   “让太医来,把银针拔了,过后用针,朕穿戴干净了再见他。”   姜太监欲言又止,皇帝连日大病,本就虚弱,再加上这一两日的煎熬,更是几近油尽灯枯,强行起来,实在是伤身体。   可是他心里也明白皇帝的心思。   皇帝是天子,不是寻常百姓,平常百姓见子孙,尚且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皇帝又怎么能邋遢。   姜太监百感交集,伺候皇帝穿上常服,用力把他扶进椅子里。   皇帝喘息两声:“显玉年纪小,不要熏着他。”   “是。”姜太监上前将窗户打开,将竹帘放下挡风,   这样既能去了屋中药气,又不至于有穿堂风过去。   绕是如此他还是不放心,亲自取了一条白狐狸毛的角毯,搭在皇帝膝上。   皇帝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绒毛:“老姜,朕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啦……”   姜太监眼里潮起了泪,跪在地上:“皇上万岁!”   皇帝笑了一声:“万岁就成老妖怪了,起来吧。”   姜太监偷偷揩了揩眼角,从地上爬起来,宣了赵显玉进殿。   赵显玉也是一身常服,进来跪下请了安,便由姜太监安排在墩子上坐下:“皇爷爷,孙儿有一物呈给您。”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带血的油纸包,交给姜太监。   姜太监在皇帝示意下打开,双手捧着呈到皇帝跟前。   皇帝奇道:“烧饼?”   赵显玉答道:“是黄沙桥的芝麻饼,   孙儿在宫外时,有一回走到黄沙桥,闻到了芝麻饼的香气,很想吃,但是孙儿记得皇爷爷教导,当无喜无恶,孙儿便没有表露出来,   没想到镇国公世子却买了两份,说他爱吃,   这也是他今日带进宫来的。”   他略带孩子气的话让皇帝松快了一些:“那是个滑头。”   “谁都逃不过皇爷爷的眼睛,”赵显玉接着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不爱吃芝麻,更爱吃肉,只是他看破了孙儿的喜好,又维护了孙儿的颜面。”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皇帝。   见皇帝若有所思,并未对他的话反感,他才接着道:“皇爷爷,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人心更是难测,哪怕是贤君,也有难以言述之事,所以孙儿想将他留在身边。”   皇帝点头:“留下可以,切莫驱虎吞狼。”   陆鸣蝉非等闲之辈,赵显玉若是不能掌控他,那虎患必大于狼患。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皇爷爷,陆大人于您,也是虎,如今狼患未平,虎又有了牢笼,放了他们,便可放心驱使这头猛虎,不知孙儿说的可对?”   皇帝沉思着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才道:“人人都想让我放了他们,唯独你胆大。”   他对赵显玉的胆大,很欣慰。   赵显玉说的不错,陆卿云是虎,解时雨便是那困虎的牢笼。   牢笼毁去,虎也将不存。   一旦北梁知道陆卿云不在,大举来犯,又有谁能镇守住云州?   历朝历代加起来,陆卿云这样的人都是凤毛麟角,难道真要毁了他?   “赵显玉,若是将这头虎交给你,你可能驾驭?”   赵显玉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要驾驭陆卿云,他没有这个实力。   “孙儿不能,可是孙儿知道虎毒不食子。”   听到这句话,皇帝的表情有了松动。   赵显玉知道话多反而不美,便起身告退,留下皇帝一人沉思。   片刻之后,皇帝扶着姜太监的手起身:“去看看。”   他没有去看陆卿云,而是去看了解时雨。   没想到陆卿云刚醒过来,就和解时雨一起跪着了。   皇帝隔着纱窗看了一眼,在心里哼了一声:“这小子平常总冷着张脸,脸上能刮下来一层冰,现在可好,居然还会心疼人了,也不知道着的什么魔。”   解时雨跪在地上,真不是个风华绝代美人的模样。   她憔悴的连人样都只剩下几分了,头发散乱,脸色白的可怕,嘴唇干裂,伤口没有处理,和衣服一样破破烂烂的露出来。   不喜不悲地跪着,她不是菩萨,也不是魔鬼,单是个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弱女子。   偏偏又是这么个弱女子,只要借上一丝东风,就能掀起无尽的风浪。   皇帝对姜太监道:“将她拾掇干净,带来见朕。”   “是。”   解时雨再出现时,果然就干净了,穿着一身宫女的衣裳,黑发潮湿着梳起来,和苍白的脸色泾渭分明。   白纸似的皮肤上,埋着青紫色的血脉,支撑着她继续活着。   跪在地上,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某种希望,收起了伶牙俐齿,显出温顺的假象。   皇帝慢吞吞地开了口:“朕可以放了你,不过朕有个条件……”   片刻之后,解时雨听到自己的声音散在虚无中:“民女答应。”   隔日,一道圣旨传遍四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长孙赵显玉,天资聪颖,恪尊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孙,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顽疾加身,兹皇太孙持玺正东宫,分理东西二府,抚国公执掌东府,西府陆卿云为镇北将军,百司所奏之事,分启东西二府,呈皇太孙决议。”   自此,天下大定。   隔年,皇帝驾崩,皇太孙赵显玉登基,执掌朝政,陆卿云远赴云州。   又三年,陆卿云将长子陆怀瑞送入京中,镇国公世子林鸣蝉代为抚养。   番外 成婚   陆鸣蝉在雪地里搓着双手,看着承光送来的三牲海味,笑的眼睛都找不着了。   这几天他像个小管事,盯着安了床,摆放各色的大家具,发请帖给云州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尝了酒席,点了菜。   “大哥从哪里弄来的海味?”   承光笑而不答,对他道:“凤冠世子拿去给姑娘看看。”   “知道,”陆鸣蝉眼珠子一转,“郑大姑娘成亲的时候,他家那个凤冠,郑贺说用了九十八颗宝石,珍珠有三千四百粒,翠凤有十一支,重四斤多呢,咱们的呢?”   承光憋着笑,一板一眼的回答他:“咱们的有宝石一百二十八颗,珍珠没数过,凤翠二十三支,重嘛,该有个五斤多。”   陆鸣蝉眉飞色舞道:“那大姐的脖子该压断了。”   承光笑道:“我走了,世子慢慢数珍珠。”   “我又不是郑贺那个大傻子,”陆鸣蝉环顾四周,尤铜练左手剑去了,其他人全都忙的脚不沾地,只能冲身后寸步不离跟着他的内侍道,“小姜,你捧着。”   对着小姜公公,他没来由的心里浮起一阵烦躁。   一甩袖子,他迫不及待的去找解时雨,也不管小姜在后面跟的颤颤巍巍。   进了二门,解时雨的屋子里燃着一团大火,将屋子四处都熏的暖烘烘的。   “大姐,你看这凤冠!”   一看到解时雨,他心里的浮躁就烟消云散,沉静下来,将凤冠上的红绸布扯开。   解时雨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离开京城,来到云州,她不再向从前那样时刻紧绷着,不再总是要恨着谁咬谁一口,棱角柔和下去,神色温柔起来。   “小鹤。”她叫了一声,然而是个生脸的丫头进来就了。   “姑娘,小鹤姐姐去厨房了。”   解时雨点点头,让她和小姜公公一起将凤冠收好,明天再用。   人人都乱糟糟的,紧张的不得了,反倒是她清闲下来,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陆鸣蝉叉着腰:“小姜,你出去,我跟大姐说话。”   小姜赔着笑脸:“世子,皇上让奴才时刻跟着伺候您呢。”   陆鸣蝉眉宇间起了郁色,解时雨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让他坐下了:“晚饭我们一起吃。”   陆鸣蝉不知道怎么,忽然就红了眼眶,别开头去,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京城里规矩太多了,还是这里舒坦,明天我要好好热闹热闹!”   结果第二天,鞭炮响起来的时候,解府却以诡异的速度沦陷。   鞭炮响过,冯番第一个整装上前。   他今日可是媒人。   女家大门紧闭,他上前撩开红绸,重重敲了三下。   里面传来陆鸣蝉清脆的声音:“何事啊?”   冯番大声道:“迎新娘子!”   陆鸣蝉便将门打开一条缝隙,上上下下露出好几只手来。   冯番将红封递进去,门又迅速的关上了。   如此三次,按理说那大门该开了,里面却只有嘻嘻哈哈的声音,就是不肯开门。   冯番一时犯难,看向陆卿云。   承光抱着个箱子走上前去:“世子,这里有只狼崽子,您若是开门,这……”   话音未落,陆鸣蝉已经大声道:“我开,我现在就开。”   里面顿时响起一片笑骂声和噼里啪啦的巴掌声。   “哎哟不要拉着我,小姜,小姜快去开门,放我大哥进来!”   “人家是郎才女貌,我们怎么好反对,快开门,怎么能误了吉时!”   有了他这个叛徒,后面准备的那些东西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小鹤恨的又狠狠赏了他两个肉巴掌。   解时雨的父亲解正站在台阶上,身后站着胡邦、南彪、几大管事,看着打开的大门,也全都傻了眼。   陆卿云身穿一品吉服,一扫冷傲之气,嘴角含笑,看着比平常好亲近了个七八分。   然而他身形笔挺,气度难掩,身后众人皆是侍卫亲军,虽然全都喜气洋洋,却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令人腿软。   解正背后直冒冷汗,心想小皇帝也不知道抽的什么疯,非让他来认下这个女婿,与其让他受陆卿云的礼,不如直接拿刀杀了他来的痛快。   他忍不住膝盖曲了一下,却被尤铜一把提了起来。   还没等他整理好心情,陆卿云已经大步上前,冲他行了岳父大礼。   解正被这一礼唬的浑身冒冷汗,两条腿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要不是尤铜提着他,他都要跪下去和陆卿云对磕三个了。   尤铜又轻巧地踢了他一脚,他恍惚着道:“起、起来吧。”   陆卿云一站起来,解正看着他的脸就眼晕,并非是得了个乘龙快婿而昏头,完全是因为吓坏了。   杀气,大大的杀气。   陆卿云只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他都感觉自己脑袋和脖子连接的不那么稳当。   再想想解时雨的冷脸,他很害怕这对新婚夫妇丧心病狂,连洞房花烛夜都不过,就要将他干掉。   “解老爷,”冯番上前一步,狠狠踩了他一脚,“您的红封呢?”   解正痛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匆匆忙忙往外掏红封,烫手似的捧给陆卿云:“您……你拿着、拿着,正堂坐。”   正堂里坐着的是解正续娶的妻子,苦着张脸,恨不能现在就走。   刚开始她知道要做陆卿云的岳母,全然不像解正那般害怕,反倒是激动的三天三夜没睡觉。   来云州前,她对母亲道:“所以说这打断骨头还连着亲呢,以后我做了陆大人的岳母,可就大不一样了,这西街是不能住了,那巨门巷修缮了也没人住,往后我们就搬过去,再者姑娘手里好些钱财,也该我这当娘的当家。”   然而来云州第一晚,她就因为窥探解时雨,被吴影扔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再之后,秦娘子就一直陪着她了。   陆鸣蝉将狼崽子给小姜抱着,抢在陆卿云给这位继母奉茶之前出手,给陆卿云拜上一杯四果茶。   “大哥,连饮三碗茶,做完礼,才能见新娘子哦,这第一碗,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蒸的茶,寓意早生贵子。”   陆卿云笑着接在手里,打开茶盖,却有一股酸味直逼鼻尖,十分冲人。   这酸味太大,冲得冯番往后一倒:“你小子,这明明是一碗老陈醋!”   陆鸣蝉笑嘻嘻的:“不要冤枉我,我是大哥这边的,不然这东西早喝上了。”   两人说话间,陆卿云已经一饮而尽。   众人顿时大声叫好,连连拍手。   第二碗是“茶心茶”,陆卿云眉头也未曾皱一下,就喝了下去。   冯番忍不住问:“这茶什么味儿?”   李冉伸手手指头在茶盘上蘸了点,一尝,当即将眼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连忙端了一杯水漱口。   “黄连!”   众人笑成一团。   只有陆卿云面不改色,从陆鸣蝉手中接过第三杯“同心茶”,这回不用人尝了,一揭开盖子,酒味就冲了出来。   陆卿云依旧是一饮而尽。   陆鸣蝉拍着手大笑起来,正要去牵新娘子,陆卿云却拦住他:“三杯茶还未喝。”   冯番一愣,才反应过来陆卿云是在意那三杯寓意美好的喜茶。   陆鸣蝉一拍脑袋:“对对对,快把真茶端上来。”   小鹤脚不沾地,去将三杯茶端了出来。   等陆卿云一一喝过,又开了席面,陆鸣蝉才将解时雨背了出来。   出了大门,要上轿的时候,小姜要跟上去,吴影却拦住他:“公公,您跟着不合礼数,三步路,您就让一让,我替姑娘谢谢您。”   小姜一想也是,哪有背新娘子上花轿,他还跟着的,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   “大姐……”   “听我说,”解时雨趴在陆鸣蝉背上,打断他的话,“小姜可以是小皇帝的人,也可以是你的人,不必烦躁。”   说罢,她又悄悄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荷包,挂在他脖子上。   “里面是我的私章,京城的银钱,你尽可调动,码头上由你管束,吴影会随你回京城,暗带十名死士,可保你性命,通传消息,不必害怕,一切有我和你大哥在。”   陆鸣蝉眼眶彻底的红了,憋着眼泪没有往下掉。   “君臣纷争,永无断绝之时,你要知进,知退,抚国公年迈,东府后继无人,正是你进的时候。”   “我知道。”   爆竹声戛然而止,解时雨上了轿子,红色帐子放下了。   轿子走的很稳当,路途也并不遥远,解时雨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套着那只捏扁了的金镯子。   盖头下,解时雨眯起眼睛,露出个傻笑。   她这辈子都没笑的这么傻过。   外面锣鼓的声音响个不停,响的很喜庆,也很短促,仿佛是十分着急,将这几步路走的虎虎生威。   没过多久,就听到随轿的小鹤在外面道:“姑娘,到了。”   她在小鹤和冯番夫人的搀扶下下了轿子,盖头盖着,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脚下,就连拜堂的时候,她都很恍惚。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繁琐的东西结束,陆卿云挑开她的盖头,她看到了真真实实的陆卿云,一瞬间才有了巨大的喜悦。   这一回才真正是尘埃落定。   屋子里的烛火很亮,陆卿云就穿着大红色的吉服看着她,她一颗心跳的很快,砰砰砰直响。   陆卿云微微弯腰,看向她的双眼,他是大眼睛,里面可以盛下无尽的柔情。   他的嘴唇和握着秤杆的手有些抖,却极力的稳住自己,装的那么若无其事。   “夫人。”   解时雨坐着没动,脸上的绯红是胭脂,也是久违难得的血色。   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自己那颗乱跳的心控制住,甚至垂下了眼睛,以免目光过于炽热,烫伤了谁。   “卿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黏黏糊糊的,又细又小,羞怯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屋中的闲杂人等潮水一样褪去,房门被轻轻关上。   陆卿云给解时雨擦净脸上脂粉,自己洗去一身酒气,只穿着单衣回到解时雨身边。   他的眼睛追着解时雨而动。   随后他忽然伸手,一言不发的将解时雨带入自己怀里。   窗外有大风呼啸而过,撑开严丝合缝的窗,吹灭灯火,将漫天雪花掠入屋中,屋中是野火遍地连天,雪光泄地,照亮了交缠在一起的黑发和身体。   他们的身体也变得和雪花一样轻盈,随着风起起伏伏,摇摆不定。   汗珠滴落在厚重的皮毛中,悄无声息的沉了下去。   狼声从荒漠中传出,和着风声而鸣,天地乾坤融为一体,万物都触手可及。   一切都很好。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