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春来踏雪归》作者:文字爱好者3   文案   你的面容似春日融暖的柳絮   还是冬日浅阳的光韵   我已然记忆不清   只是在一汪爱意里   不计后果的沉沦   首发长佩 非典型嫂子文学   简言概之就是可怜的小瞎子遇到万花丛中过的攻。 第一章   昨夜飓风忽起,湿意随风扑面,雷声轰鸣响彻整夜。   外头有节奏地敲打木门。   “砚哥!”   阮杨兴高采烈地奔到声音发源地,撤出门闩,朝外伸手,问道:“砚哥,是不是你呀?”   迎面而来的风雨,在耳边呼啦作响,雨水濡湿头发,肌肤泛起寒意。   阮杨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人影,他气得跺脚,委屈道:“砚哥,别跟我玩了,明知道我看不见呀。”   “砚哥?”阮杨不死心,赤脚在门边转了会儿,喊了几声秦砚的名字。   瞬间撼天动地的雷声如在耳旁,他吓了一跳,轻呼一声,连滚带爬进屋里,一时心慌意乱,竟找不到门口。   他这辈子怕的事情很多,打雷就是其中之一,自从成为一个瞎子之后,这件事可以排到前十。   他趴在墙边,雷声每响一次,他便一动不动,两手抱着耳朵埋低身躯,任由雷雨包围驰骋,眼眶里的泪收不住,噼里啪啦的跟雨一起下。   从前乳母气他打雷不睡觉,总是讲一些灵异故事吓唬他,吓得他哇哇大哭,哭累之后很快睡着。   他抹干净脸,哽咽道:“不哭了,不怕了,砚哥不喜欢听。”   好一会儿,浑身湿透,飓风往他的嘴边送几根野草,他下意识嚼动,呸了一声吐出来,说道:“不好吃。”   再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门槛,跌跌撞撞地跑回床边,迅速摸到干净的衣裳换下,抱住被子听窗外风雨肆虐,不禁瑟瑟发抖。   啪!   大风来袭,一截木头击中他的额头,阮杨被撞得向后仰。   “很痛哎。”   他揉着发疼的脑袋,四下摸索,摸到那截断了的木头,每日都要触碰的门闩,飓风将它断成两节。细碎的木屑扎入指尖,他吓了一跳,倏然松手,痛呼好几声,嘀咕道:“今晚的飓风好大呀,好想找砚哥,让他来陪我。”   “可是砚哥是不是在陪哥哥,哥哥是不是也好怕?”   “可是我也很怕,那能不能先来陪我,下次再陪哥哥?”   “哥哥,砚哥已经陪你好久好久啦,能不能让他来陪陪我?”   不仅没有听见秦砚的声音,撼天动地的雷声再次将他吓得躲在床底。   快点哭,快点哭起来,哭累了就能睡着,睡着就不怕了。   昭示天明的鸡鸣不曾响起,阮杨无从辨别时间过去多久。外面的风雨停歇,阮杨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尖,地板尚未干透沁出清寒,脚背上是暖洋洋的阳光。   他大胆地爬出来,被烂透的野草绊住,拾起放在鼻尖嗅了嗅。忽然一股悲伤涌上,转而跪在地上,将野草攒在手心,咬了一口。   “可恶,飓风把我的菜都刮坏了。”   他干脆坐在地上吃起自家种的菜,吃了几根,摸了摸肚子,满足道:“吃饱啦!”   将剩余的青菜堆放在墙边。墙边是最容易找的,放在其它地方,他估计能找一天一夜,这个事儿,他有经验。   摸索着墙边,走过三个青石板,脚边触及两块青石板连接的缝隙。   “再往左走两个半格子……一……二……到了!”他弯腰试探凳子的高度,笑了笑,坐到梳妆桌前,拾起梳子理顺头发,随意绾起发髻。   “好看的。”   “等一下,我要去收拾屋顶上被吹破的洞,昨晚的屋瓦掉在地上,好大声,吓死我了。”   “我要先拿梯子。”他拎起自己做的拐杖,向前面探路,嘀咕道,“这个方向走三步,梯子在这里的。”   “哎嘿,找到啦。”阮杨放下拐杖,两手抓住竹梯,“修屋瓦在这边,对,嗯,我应该没记错,架在这里,爬上去。”   确认梯子稳固,他信心满满,一脚踩在上面,啊了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昨夜下的雨残留在竹梯。   “怪不得这么滑。”他吐出嘴巴里的泥,肋骨疼得无法呼吸,说道,“没关系,再来,再来一次好了,梯子摔去哪个方向了?真难找阿。”   他找了一会儿,重新找准方向,想到拿抹布回来以后可能又找不到方向,干脆用裤腿擦了擦,一脚踩上去。   “还摸不到,腿还要再抬高一点,踩到了踩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上爬,爬到竹梯的尽头,整个人趴在屋檐上,将背上捆好的干草丢到上面,脚用力一蹬,成功上到屋顶。   “我要把干草铺在碎掉的瓦上。”   屋檐倾斜,阮杨总感觉要掉下去,抓住周边的瓦片,身体缓慢挪动。   “我要小心点,不然掉下去,很痛。小心点。”   用手摸着每一块瓦片,掌心空空的地方,用干草填补窟窿。   “应该没有了吧,那我下去。”   他一点一点地挪到屋檐边缘,方才在上来的地方做了记号。   “我要找到,然后顺着下去。”   他坐在屋檐上,用脚感受竹梯的方位,找准位置趴在上面,撑在屋檐上,脚踮到竹梯便稳稳踩住。   “一、二、三……还有五步,脚低一点,踩不住……”   “哎。你做每一件事,都要说出来吗?”   “砚哥?!”   熟悉的声音从二十步以外的地方落入耳边,阮杨立即侧过身去找寻声音来源,忘记自己还在竹梯上,双手摇摆,瞬间失去平衡,在来人的惊呼之下,再次摔了狗吃屎。   脚步声焦急凌乱,几步落在他耳边,阮杨来不及安抚摔痛的胸口,想也未想,坐起来抱着来人哭诉:“我昨晚好害怕,你终于来了。”   来人清咳两声,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心下疑惑,问道:“你看不见?”   阮杨靠在他的胸口,朝上望着。   来人撞上那双眼睛,泪光粼粼,长睫沾染水珠,眼眶周边泛粉,漂亮得过分。来人一时语塞,却听他继续说道:“砚哥,你忘记了,我看不见了呀,那年陪你……”   “等等。”来人明白他认错人,打断他的话语,“我不是秦砚。”   阮杨眼眶再次瞬间泛红,委屈道:“砚哥,你不要跟我玩了,你的声音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秦砚是我大哥。”秦易笑看立即从身上离开十丈远的人,笑道,“我是秦易。”   “真的?”   “真的。”   “哦……也没听他提起过有个弟弟。”不是秦砚,阮杨失落了。   “我是庶子,常年在外。你呢?你是谁,跟我大哥,什么关系?”   “我呀,”阮杨站起身,抖干净袍子上的泥。   阮杨一甩衣袍,背手,回头,笑眯眯:“我是你小哥夫。” 第二章   秦易维持方才的姿势,饶有兴致地抱手抬头望。   面前这位自称小哥夫的男子,额头泛出一层浅青,平眉如浓墨轻缓淡抹,长睫低垂似蝶翅轻拍,过分漂亮的双眸视线所向,目中空无一物。   可惜是个瞎子。太可惜。   “哦?你是我小哥夫。”   “嗯!”   秦易站起身,这才发现,小哥夫与他差不多身量。小哥夫发髻散落半如瀑,未抖落的泥巴黏在衣裳,袖子从中划破,数根棉线似蛛网缠绕,露出的两手绞在一团,裸足白皙胜雪。   “可我五日前归来祭祖,爹和大哥向我介绍府上亲眷时,不曾有你。”秦易凑过去,捏紧下颔,笑道,“这模样生得倒好,说吧,怎么混进来的。”   秦易亲眼见他的鼻尖迅速透上一层粉色,眼眶立即泛起朦胧薄雾,委屈道:“什么我混进来呀,我是你大哥用小轿子从后门明媒正纳进来的妾!”   眨巴,一颗泪珠从眼眶跌落。   秦易忍不住抬手接住,水光消逝在掌心,他竟然生出想将阮杨脸上的泪珠舔舐干净的非分之想。   “这么说你肯定不认识。”阮杨擦净面上的泪,脸上顿时多了两把泥,吸了吸鼻子,朝空中抓了一圈,捏住秦易的耳朵向己靠近,悄声道,“我是阮杨。”   阮杨听他毫无反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紧接又悄声道:“不认识我,我父亲是阮芜辞,我父亲,你总该认识了吧?”   阮芜辞,秦易怎会不知。   阮芜辞,曾是本朝第一宰相,先皇给予他至高无上的荣誉,赋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扶植亲信上台,朝堂之上仅有阮氏一家之言,一时权倾朝野,风光无限。   秦易幼时听闻父亲与爹亲商讨过,阮芜辞有意同秦府永结同好,但许过来的是庶子阮杨,配的却指定是秦府嫡子秦砚。   父亲言罢,大怒:“秦家入朝为官已有几世,他阮芜辞是个什么东西?!我父亲乃前朝宰相,若不是他软硬兼施,我父亲又如何会被迫退位,他阮芜辞又如何能以弱冠之年坐上宰相的位置!”   父亲挥袖,怒道:“仗势欺人,庶子也配!”   秦易料到情势不妙,连忙溜走。   面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竟是阮芜辞的庶子阮杨?所谓虎父无犬子,想来不能当真。秦易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当然……”   阮杨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秦易玩心忽起,有意捉弄,屏气憋笑,道:“……不认识。”   阮杨的小脸瞬间垮下来,秦易憋着笑,阮杨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说道:“反正我不是混进来的,这是爹、娘和砚哥分给我的地方。”   秦易没忍住打量起四周,木门被前晚的飓风刮落,散落在院门两侧,压坏两旁野草,放置锅碗瓢盆的木架子轰然倒塌,不少物什落入一旁的深井。   许久不曾打扫过的地面,除去不少散落的瓦片外,落叶腐烂粘在地板,散发腐臭的味道。   飓风过后,门窗倒塌,屋里更是一片狼藉。   这能住人吗?   若不是来时便见阮杨在修缮屋瓦,秦易当真以为这是无人来临的荒废院落。   “阮杨……”   “我是你小哥夫!”阮杨对这个称谓尤其在乎,听他直呼全名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再强调一遍。   秦易见他模样生得可爱,不由得败下阵来,失笑道:“行,行,小哥夫。可是,目前你是阮杨,跟你是我的小哥夫有什么联系?唔,还有什么能证明你是我小哥夫的?”   秦易抱手观看。阮杨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这回却是连都双颊染上粉色,背过身去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阮杨,”秦易调侃道,“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要以身相许贿赂我吗?”   “哎呀,不是啦。”阮杨脸更红了,耳朵尖红得滴血,“衣裳打结,算了。”   秦易有心再调侃一番,却见他两指用力,衣襟前端被他撕扯成两半,将散落的鸦发捋至胸前,指尖捏住衣裳边缘,臂间抖了抖。   阮杨微微侧过脸。   淡橙天光染上侧颜,透粉的鼻尖发光,下颔与小巧的喉结微不可见的动作,惹得秦易口干舌燥。阮杨臂间微微用力,衣裳滑落,显露出小片骨骼分明的背脊,最终挂在两侧对称分明的蝴蝶骨之上。   肤若凝脂,凝脂点漆。   秦易一时望着发愣,竟生出几分将他占为己有的心思。   “看见没?!”阮杨故意抖动挂在半肩的衣裳,着急问道。   秦易到底是未经情事的小伙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场面,别过头去,面红耳赤,问道:“什么?”   “我背上有你哥的名字,他领着我去刺的!看到没看到没?”阮杨以为他看不清,向后退了两步。   背上刺字?秦易当然听说过。   但是在更远的古代,肤上刺字是象征耻辱的刑罚,到今时今日,有些情投意合的夫妻为了表示感情忠贞不二,便故意在不显露的地方刺上对方的名字。   秦易凑上前去,漂亮的蝴蝶骨上方,果然刻着秦砚二字,复杂的笔划破坏原本白皙无痕的背脊。他嘀咕道:“那大哥身上,也有你的名字吗?”   “当然没有啊。”阮杨明白他已经看见,立即将衣裳向上捋,将方才扯开的衣带,双手打结连成一条细小的腰带,用力束紧,扎出一圈细腰。   “为什么?”   “弟弟,刺字很疼的。”阮杨想起当年刺字磨人的疼痛,却又想到砚哥的名字在背上,笑道,“当然舍不得砚哥疼。”   秦砚挑的是接近蝴蝶骨的位置,那一块骨头无肉相护,刺字之人问秦砚是否确定这块位置,秦砚夸他这块地方最好看,刺上一定会更美。   阮杨原本不答应,他本就怕疼,刺字也是被秦砚哄过来的,刺字之人再这么一恐吓,阮杨更是心里发毛,还没开始刺,眼泪就流了。   秦砚将他拉到外面,揩去眼泪,问道,你喜不喜欢砚哥?   阮杨边抹泪边点头。   秦砚指着其他成双成对正在进馆的人,说道,你看,他们都是成亲之后才来刺的,我们还未成亲,我就带你来了,砚哥喜欢你才会这么早带你来的。   阮杨哽咽道,嗯,我明白了,砚哥,那你让我哭一会儿,我害怕。   秦砚显得些许烦躁,走到一边,说道,人家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阮杨跟上去,越憋越憋不住,泣道,没……没有阿……砚哥……我好了……我可以去了。   刺字之人先是用针戳出一圈针眼,细小的针眼全戳在骨头上,光这个程度,阮杨已经疼得涕泗横流,瞥了一眼秦砚不悦的脸,将头埋在枕巾里,不住哽咽。   刺字之人在背上抹了一圈凉凉的膏药,阮杨正舒服了一会儿,微微一侧眸,透水光的眸中,刺字之人手里举着一把小刀,他吓得赶紧埋进枕巾里,凄凄切切地哭起来。   平时一点磕碰都疼得大喊,那时咬着枕巾也不敢发出声音,刺字之人的刀锋冰凉,沿着方才针刺过的纹路缓缓割下,时不时对助手说要擦血,阮杨哭得更大声,嚷嚷道,这怎么还带流血的?   秦砚笑道,小苑安,你哭的,整个馆子都听见了,羞不羞呐。   阮杨泣道,疼,真的很疼,他们都忍着会更疼,我哭出来背上就没那么疼了,你就让我哭嘛。   秦砚摸着他的手,说道,那你可得小点儿声,人家以为我欺负你呢。   阮杨哭道,你可不就是欺负我喜欢你。   秦砚吻住他的嘴,笑道,这小嘴真会说,这样是不是就更不疼了。   阮杨鼻音厚重地嗯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嘴唇,泣道,继续阿。   用彩线沿着笔划缝起伤口,阮杨已经疼得没法嚷嚷,趴在那儿冷汗直冒。当轮到秦砚要刺字的时候,秦砚问他,方才刺的时候疼不疼?   阮杨扁嘴,一提伤口又疼起来,说道,你说呐。   秦砚笑道,我待会要刺了哦,你舍得让我疼吗?   阮杨摇摇头,斩钉截铁道,当然是舍不得阿。   秦砚挑眉望着他,阮杨背上还在疼,不能让秦砚也疼,便对刺字之人说道,他不刺了,你在他背上画一个我名字得了。   秦砚说道,那不能,一起来的,怎么能不刺呢。   阮杨说道,你听不听我的阿,我不让,不让!   刺字之人听这两个人耍花枪,不耐烦道,得了得了,听他的,画一个得了,阿。   秦砚无可奈何地同意,说道,我的小苑安,可真霸道。   “所以,我大哥背上没你名字呀?”秦易听了这段故事,想笑又忍不住想摸他的小脑袋,但碍于他自称小哥夫,背上刺了大哥的名,对大哥可谓是忠贞不渝,当然没伸出手。   可是真不忍心告诉这个小傻子,那时大哥分明就没打算刺。   而且前几日与大哥一同沐浴时,大哥手臂上分明刺着正妻夏晔的名字。   “没阿,我不让!画上去不疼。”阮杨苦口婆心地说道,“弟弟,以后你可千万别带你喜欢的人去刺字,疼的很,我恢复了个把月呢,也不知道谁整出来的,那会儿可流行……”   阮杨的面容稚嫩,语气却语重心长,十足当长辈的模样,秦易不禁憋气发笑,说道:“嗯,行,不带,坚决不带。”   阮杨满意地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正事儿,问道:“对了,你信了吧?”   “嗯?”   “我是你小哥夫阿。”   “哦。”秦易俯下身,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小哥夫。” 第三章   阮杨抬起头面向天空,眯起眼睛,唇瓣如逐渐舒展绽放的粉樱。橙阳落到他白皙胜雪的面容,细小的绒毛坠入光里,秦易的眼中撞入这等美景,便再也难以移开目光。   秦易在侧方无法挪步,见阮杨忽而面向前方,笑道:“弟弟,你等会儿。”   阮杨径自踩着青石板辨认方向。   “这是第二块青石板,往前面走两步,然后……会靠到墙。”阮杨两手始终在前方探路,脚掌一点点沿错落的缝走,掌心贴到墙壁,身体贴着墙边,“接下来往右走三步,是……门……啊!”   脚掌触碰到尖锐碎落的瓦片,阮杨受到惊吓缩回脚,单脚站在原地。秦易这才回过神来,一块瓦片卡在阮杨的脚掌,迅速染上血色,秦易连忙上前想要扶他。   “没事,没事。”   阮杨摆摆手,顶着墙壁蹲下来,趴在地上躬腰找寻,确认屁股不会坐到破碎的瓦片,放下心来坐在地上,曲腿抱住脚掌,找准位置,用力将卡在里面的瓦片拔出来。   秦易蹲在他旁边,上前几步移开带血的瓦片,阮杨的掌心已有几个血窟窿。秦易以为他又要哭一通,却没想到阮杨全程未发出一声哽咽,嘀咕道:“这块有点儿大,卡里面了,有点儿疼。”   “弟弟,你再等等阿,我去给你取见面礼。”阮杨将瓦片放置到墙边,“先堆到这里,待会记得要把瓦片扔掉,硌人,记得要丢掉,砚哥来弄到脚就不好了。”   三句话不离秦砚。阮杨躬腰趴在地上,双手扫路,秦易看不下去,按住他不安分的身形,说道:“受伤了,我先给你包扎。”   “不要紧,不要紧,也就疼一会儿。”阮杨眯起眼睛,笑道,“包扎起来我看不到路。”   秦易知晓话里含义,阮杨双目无法视物,双手和脚掌是他辨别方向的工具,若是脚掌缠上包扎的绸布,则无法触碰青石板,方位辨别起来必定不准确。   “小哥夫,您就别撑着了,方才不是说刺字都哭断气。”秦易没敢告诉阮杨,他的脚底好几个血窟窿同时开花,撕下身上的衣裳,到井边打水湿透折返。   阳光下的阮杨简直就是一团发光的雪团子,秦易的视线很难从他身上移开,蹲下身托住阮杨的脚掌。阮杨笑容瞬间愣住,被他一扯,身子向后倒,本能地往回缩,却被更大力握住。   “弟弟……我的血很脏。”   砚哥曾经说过,血是污秽之物,若是碰了,会败落他人的气运。   “小哥夫,您再挣扎会流更多血哦。”血滴子攀爬上阮杨的耳朵尖,秦易与这位小哥夫投缘,不禁调侃道,“到时候大哥来了,看到这么脏肯定不高兴,可就不愿意来了。”   “竟是这个原因吗?”阮杨小声嘀咕完,对着秦易的方向,伸手跟他拿湿透的布条,“弟弟,我来,这样不合适。”   总不好败落弟弟的气运。   秦易握得更紧,轻轻擦拭血迹。   稳稳托住本就生得轻薄的脚掌,瓦片一刺,伤口极深,白皙的皮肤新添几个血窟窿,繁乱的掌纹已隐藏在新伤旧痕之下,面目全非,望不清原来的模样。   秦易假意慢里斯条地擦净污血,趁机将他身上的其他地方瞧清楚。   面前的男人皮肤太过白皙,脖颈、手臂上的浅淡伤痕被如雪之肌掩盖,圆润透亮的指甲透光,纤长的指尖轻微拢起,按在地板上泛白。   所幸阮杨无法视物,否则他望见的,将是自己未加掩饰炽热烫人含侵略性的目光。秦易稳住心神,调整已缭乱的呼吸,重新将注意力着重在受伤的脚掌。   脚掌遗留不少痊愈后的痕迹,不难看出,伤口是大大小小的不规则图案,想来阮杨不是第一次踩到瓦片。   秦易抬起头,对上那双不谙世事的眸子,深觉心中某块地方在燃烧,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却依然禁不住生出怜惜之情,脱口而出:“真的不疼?”   “不疼。”阮杨轻轻摇头,“谢谢弟弟,我踩过好多次,不疼了。”   阮杨中毒失明没多久,秦砚听从父母之命,唤两人抬轿从后门进来,以纳妾之礼迎娶入秦府。纳妾之礼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两人对拜后便算成亲。   那时,这处院落尚有两三个下人照顾他的起居,日子里除了望无止境的黑暗,便等着秦砚过来陪他说会儿话。可惜,成亲后不久秦砚便开始忙碌,下人也不愿意同他说话。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自己跟自己说话。   鸡鸣便是天光,蛙鸣便是雨夜,他凭借四季万象数着日子,盼秦砚到这处院落来瞧一瞧,总也盼不来他的脚步声。   约莫两年前,阮杨卷起裤脚,正与两三个下人一同往外泼水,未曾踏足此地的娘过来,问他,青城洪水泛滥,秦府要削减开支,这里的下人要撤走,问他好不好?   他自当也是秦府的一家人,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未经犹豫,应下此事。   娘转身走之前,阮杨向着她的方向,轻声道,娘,砚哥,他……他是不是好忙?   娘随口应了声,便要离开,阮杨不知何时能再遇见,便红着脸,说道,娘,您能不能让砚哥,有空来看看我?我,我就是想他了。   未听到回应,阮杨等了许久,明白娘已离开许久。   后来,这处院落便再无下人,那次洪水泛滥,阮杨每日的任务便是将落入屋里的水悉数倒出,此处院落本就不稳固,洪水褪去后,遗留一地碎片。   阮杨不知,踩一脚便想坐下来哭一回,谁料到坐下后屁股也扎了一口子,他不敢走路,趴在湿漉漉的地上探路,手臂又划破好几道。   他被困在碎掉的瓦片里,坐在原地不敢动,连喊了好几声砚哥,砚哥没有应他,想唤几声下人,都没人应他,他只听见自己的哭声,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回响。   后来,他想着瓦片要是扫不干净,便真要一辈子困在原地,干脆用身体探路清除障碍,最遭殃的是两个脚掌,受伤的前几天会流血,总是疼,一疼他就想哭。   青城的雨季频繁又气势汹汹,阮杨独自经历过几次后,便也练就一点盲人修缮的本事。雨势最猛时屋檐落下碎瓦,大雨便会从镂空的瓦处落下,淋湿他的床铺,他找不出干净的地儿入睡,便干脆拎起柴刀制竹梯。   制竹梯时无法测量长度,一时短了,扒不到屋檐,便径直从高处坠下,背后深深刺入两片碎瓦。他瞬间难受得冒出冷汗,抠不出深入体内的瓦片,在原地不敢动弹,疼得紧了,想起要去找大夫,可是不识路,绕了半天还在院落里,哭哭啼啼折返回屋里。   大概没摔到要害,他费劲抠出后背的瓦片,除了发烧及手臂有一段时间无法抬起,几乎没有后遗症。后来,他获取一个人生活的诀窍,脚掌慢慢习惯这样的伤口,这些也都不算疼了。   “擦好了。”秦易用布条包围住伤口,狠狠一扎,“这几日不可碰水,不可沾地。”   “谢谢弟弟。”阮杨来回摸着脚背,躬腰想要爬回屋里,“弟弟,你先别走阿,小哥夫给你见面礼。”   秦易瞧着这细腰在面前拱来拱去,圆鼓鼓的臀瓣在眼前晃悠,这位小哥夫真是……秦易干脆将他打横抱起,再将轻盈的身躯一扛,细腰正卡到肩上。   阮杨惊了一跳,一动也不敢动,抱住秦易坚实的腰,深觉于理不合,又生怕坠落,拽住他的腰带,道:“弟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我说了,这几日不可碰水,不可沾地。”秦易扛着阮杨,朝屋里望去,找不到一处可落座的地方,他几步上前,一脚扫干净床上的瓦片。   “我趴着……啊!”   秦易护住他的后背,想要将他放到床上,却没料到阮杨太过紧张,竟将秦易的腰带扯落,秦易心下不好,曲腿顶在床沿控制掉落的裤子,而阮杨握住的腰带竟卡在秦易脖颈处,随着阮杨落至床上,秦易被迫顺势向他靠近。   阮杨粉透的鼻尖在眼前发光,空洞无神的目光闪烁慌乱,秦易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腰带灼烫脖颈处的肌肤。秦易握住裤带子,心跳加速,呼吸随之急促,某处正烧的火热。   “吓死我了,弟弟。”阮杨轻拍胸口,先放了手,将腰带放到他手心里,“还给你呀。”   秦易回过神,拽过腰带,心慌意乱地束上。阮杨一咕噜坐起,沿着床边横向挪动,左翻右找,掏出一个木盒,开启锁头,翻出一样物什。   “弟弟,小哥夫给你的见面礼。”阮杨端起一副长辈的模样,笑道,“这是父亲从前给我的长命锁,我也没有其他的物什,这个便给你罢。”   “这是你父亲给你的。”秦易转身接过阮杨递来的长命锁,在手心里把玩起来,纯银打造,比一般的长命锁重不少。   嫡子用纯金,庶子用纯银,秦易忍不住偷瞧几眼阮杨,虽是庶子,长命锁却比别人沉不少,想来是模样生的白嫩,怪不得招人疼,在家里必定受宠。   很快,他看到刻在长命锁上的生辰。   “小哥夫,你比我还小三岁。”秦易朝他笑道。   阮杨蹙眉,问道:“你何时生辰?”   “我与大哥同年同月同日生。”   “哦……”阮杨似乎没料到这般处境,想了想,理直气壮道,“论辈分我还是你的小哥夫哦,弟弟。”   “小哥夫。”秦易收起阮杨赠的长命锁,调侃道,“听闻在西域国度中,互赠长命锁是为定情之意,你这……”   阮杨哇了一声,翻出好几串长命锁,欣喜道:“弟弟,剩余的能不能帮我拿给砚哥?”   “……”秦易听这叮铃哐啷的响声,一时没收住,笑脸僵硬,背过身漠然道,“但是在中原,互赠长命锁是诅咒之意。”   阮杨赶紧收回全放进木盒里。   秦易望着手心里未被收回的长命锁,更气了。 第四章   木盒里的长命锁链条缠在一起,阮杨将它们放在手掌里轮流把玩,来回晃荡,叮铃悦耳。   秦易回过头。   阮杨携着一抹浅笑,眯起眼睛,将双手伸直至窗棂旁。秦易恍若望见阮杨白至透明的指尖至手臂,皆镀上一层闪闪的星光,在阮杨掌心里来回把玩的长命锁,在刺目的光里如同流动的星河。   风来了。   院门外的望春玉兰在枝头摇曳,洁白无瑕的花簇纷纷飞起,在风中飘舞,方落地,又一阵风卷起,翩翩然擦过阮杨的发髻,慢慢悠悠落入秦易的指尖。   余光里,阮杨解开一枚长命锁,指尖捋着长链,秦易余光不离,笑了笑,揉捻玉兰花瓣,凑在鼻前,汲取方才掠过的芳香。   “太久没拿出来,这怎么缺道口子。”阮杨嘀咕完,想起秦易正好在这,便向他招手,问道,“弟弟,你替我看看,我的锁是不是又变黑了?”   秦易将花瓣收入怀中,几步跨上,坐到阮杨旁边,露出不易察觉的坏笑。   “小哥夫,我替您看看。”接过长命锁时,秦易耳根发热,装作不经意擦碰过阮杨的指尖,触感冰凉,滑嫩如方出锅的豆腐。   真想咬一口。   秦易勾唇浅笑,一偿今日之小念想,心情便也好起来,笑道,“小哥夫,您家卖长命锁的,这么多锁,您怕是要长生不老。”   阮杨重重地嗯了一声,笑道:“当然了,这些都是我父亲送我的。”   阮杨提及家人时笑意绵绵,如一团柔软的棉花,秦易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阮易全然不曾察觉,语气里皆是骄傲,笑道:“他最疼我了。他说我是庶子,府邸不能送,官位不能谋,便送我一个好夫婿。”   好夫婿。秦易琢磨着这几个字。   在今日之前,秦易从未听说过阮芜辞的这位庶子,若早知阮杨是如此一位佳人,在父亲愤愤不平阮家庶子配秦砚时,便该请父亲将他赐予自己。   可惜,庶子捡的都是嫡子剩下的。   思及此,秦易指尖摩挲长命锁,倏然狠狠收住。   “弟弟?”   “嗯?”秦易回过神。   “是不是……都黑了?”阮杨小心翼翼地问道。   长命锁确实已是发黑,纯银到底比不过纯金。但阮杨满目期待,秦易不想他失望,便送回他掌心,笑道:“还好着呢。您父亲的东西,当然是最好的。”   “嗯!”阮杨如雪的面容,携着清浅的笑容,将剩余的长命锁关进木盒中。   “小哥夫。”秦易忽然对他生起兴趣,便想多问几句,仅喊了一声,阮杨便凑过头来,反问一声,“嗯?”   清音悦耳,如清脆欲滴的山中露珠,落入秦易的耳朵里。未听及回应,阮杨习惯性将耳朵向他那处倾去,秦易一时紧张,掩唇连连咳嗽。   “弟弟……可是受风寒了?”阮杨抚摸他的背脊顺气,笑道:“弟弟,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秦易再次咳了两声,正声道:“小哥夫,从前我仅听闻阮府嫡子阮成君,次子阮成平,三子阮成齐,从未听说过你……”   阮杨手势顿住,明显不安,埋下头,眼眶迅速泛起一圈红。   时隔多年,即便阮杨此刻已是一位目不能视的瞎子,眼底仅剩暗无天日的黑色,仍忍不住掩住双目,否则刽子手刀起刀落,父亲的鲜血将溅在他的眼皮上,灼烫至再次失明。   七年前,新皇登基,阮芜辞作为前朝重臣,事事与新皇不合,当众在朝堂拂袖而去数不胜数。他自小在千里之外的流霜城长大,爹亲早逝,父亲偶尔会过来看他,来时会给他买糖,会给他读故事,鲜少提及青城之事。   第一次来到青城,便是被下人带来此处,准备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被关在狱中,与其他几位哥哥一样,犯的是通敌叛国之罪,任何人不得觐见。阮杨听闻狱卒贪财,变卖了从前父亲赐予他的长命锁,可当铺老板说庶子的长命锁根本不值钱。   阮杨哽咽着哀求当铺老板,当铺老板不为所动,老板娘甚至出来骂他狐狸精,他被人抬起来轰出去,丢到地上时,手臂擦破鲜血流出。   他父亲曾权倾朝野,即便他是庶子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遭过这样的罪。他被丢在地上,眼眶蓄满泪花,朦胧之中望着鲜血横流的手臂不知所措,伤口火辣辣的疼,甚至无人替他处理。   突遭变故,他轻声安慰不怕,立即抹了眼泪,马不停蹄到另外一家当铺。   将身上的衣物当得干干净净,这回学聪明,不问价格,当铺老板给几两银子,便收几两银子。   将当来的钱财悉数奉献狱卒,求狱卒能让他见父亲一面。狱卒掂了掂钱袋子,说道,这点怕是不够。   阮杨自当以为此事有可能,便做得更加卖力,典当所有值钱的物什,身上仅余几串连当铺老板都不要的长命锁,狱卒终于对他说,明日便可在集市上见到他父亲。   他果然见到了。   他的父亲被囚在车上,蓬头垢面,不曾睁眼。他声泪俱下喊着父亲,追着囚车一路奔跑,跌倒,起来,再跑,以身躯替父亲挡去一些菜叶子。   阮杨用力掩住眼睛,可景象依然在接连演起。   刽子手一刀下去,干脆利落,骨头脆响,皮肉相离,父亲的人头滚在地上,吓退围众的人群。   他的几位兄弟,一个接一个,身首分离。   他崩溃地喊了一声,穿过四处流窜的人群,哭哭啼啼地抱住父亲的人头,用力拖着父亲的身体,想要它们再拼成一起,想父亲再活过来,不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将他瞧着,他害怕。   父亲的人头,悬挂于城门之上。   阮杨坐在城门口,抬头望向双目紧闭的父亲,望一会儿,便忍不住抹着泪花。   等狱卒将暴晒七天的父亲放下,到乱葬岗拖出父亲的躯体,一边哭一边掘坑,掘一会儿,又忍不住落泪,偷偷将父亲的尸首埋在深坑里。   阮杨终究没忍住,背过身偷偷抹泪。   “弟弟,对不住,我不想说。”   秦易意识确是不妥,便也收起好奇心,说道:“小哥夫……”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都过去了。”阮杨安慰自己,“父亲给我挑了好夫婿,砚哥待我很好。”   秦易噎住,无论如何绕,阮杨都能绕回秦砚,而他这个大哥心里怕是早已没有阮杨的位置。   “弟弟,你告诉我,外面的芭蕉叶还绿吗?”阮杨想到秦砚当年种的芭蕉叶当是绿意盎然,笑道,“我许多年不曾瞧过,你详细说与我听,好不好?”   外面哪里有芭蕉叶。秦易未加思索,诚实答道:“外面没有芭蕉叶。”   阮杨愣住,垂眸,水光隐隐含在眼角。   他曾经跟秦砚提过,从前父亲最喜芭蕉叶,若是成亲,便想在院门前种两株芭蕉叶,仅需一点点小的地方,便可枝叶繁茂,待它们长至一人高,夏夜他们还可在底下乘凉。   秦易禁不住阮杨委屈的小模样,悄悄向他再靠近一些。   “哦……约莫是砚哥太忙,忘记种了,没关系。”阮杨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泛起没来由的委屈,轻声道,“弟弟,若是下次有缘再遇,能不能给小哥夫带两株芭蕉叶的苗子?”   “若是不方便……”   “方便!”秦易当然不会放过再见一次的机会,未等他再言其他,一口应下,面不改色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笑道,“为小哥夫效劳,是弟弟该做的。”   “谢谢弟弟。”阮杨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啊了一声,从另一个木盒子举起一件小衣物,水光还挂在眼角,朝他笑着,“砚哥是不是又当父亲了?”   秦易嗯了一声,这布料摸起来软旧,手工尚算粗糙,歪歪扭扭的线头还未剪去,阮杨平眉舒缓,唇角含笑,说道:“真快呀,砚哥都有两个孩儿了,我又当小爹了。”   秦易不忍心告诉阮杨,这样的衣物,根本不会出现在秦府嫡孙身上。秦易趁他无法视物,悄悄将衣物放在他面前比了比,这衣料倒是更衬小哥夫的肤色,秦易掩藏不住笑容,笑道:“小哥夫,您准备的见面礼真多。”   “可不是,他们好歹喊我一声小爹呢,当然得准备些礼物了。”阮杨得了他的夸赞,自豪道,“我做好很久,几年前想送出去,不识路,又回来了。”   下人不愿与他说话,阮杨是直到秦府行添丁之礼,听见远方奏起乐曲,才知秦砚当父亲。   他坐在门槛上,摸着扁平的肚腹,也好想有个孩儿。轻声随乐曲哼唱,一个没忍住,高声喊了几句砚哥,恭喜呀。   未听见回答,他又高声喊道,砚哥,砚哥,我现在不似几年前那般小气,听你娶妻便要不高兴,我是真高兴,砚哥,有空带儿子来看看我。   直到此刻,阮杨也不知道秦砚听见没。   想着第二天会不会有人送红鸡蛋过来,便着急忙慌准备一些礼物给儿子。   他连日裁剪出这一件小人儿的衣物,想送给儿子当见面礼,却没料到原来建造通往主府的鹅卵石改道,他一时迷失方向,听过好几声鸡鸣,人影瞧不见,兜兜转转又摸到方才做好的记号。   无法,折腾一番,摸索回到院落里,这件小衣物没送出去,便也放入木盒中,不了了之。今日秦易过来,恰好让他带出去。   “那也是我的儿,虽从未见过,就当是我给他的见面礼,不要嫌弃才是。”阮杨两手比划着,笑道,“也不知道他多大,是这么大吗?”   秦易面色忽变,迅疾捏住阮杨的掌心,伸到自己面前,目光下意识集中在阮杨的指尖,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指甲前端细小的针眼。   阮杨稚嫩的面容满目疑惑,秦易忽然有些气闷,盯住指尖密密麻麻的白点不作声。   阮杨不明发生何事,双颊爬上粉团,羞赧道:“我这里也没有其他布料,是我拿自己最舒适的一件衣物剪裁出来的,应该不会刺伤他的肌肤。”   秦易这才意识越矩,悻悻松手,换上一副笑脸,问道:“小哥夫,您的布料可还有多余的?”   阮杨愣住,问道:“怎么了?”   秦易浅浅笑道:“我今日空手来此,于理不合,若有多的布料,弟弟真想亲手为您制一件长袍,当作弟弟给您的见面礼。” 第五章   秦易本想阮杨至少应该推却一番,却没料到雪白的两颊染上桃色,双眼瞪大,惊呼道:“真的吗?我好久没收礼物啦,我竟然有礼物收,谢谢弟弟!”   阮杨的言辞之中溢满期待,本是一句玩笑话,他却当了真,秦易哭笑不得,连声与他保证是真的。   不知怎么的,秦易觉得,阮杨的笑容里藏了不少委屈。   “弟弟,”阮杨玉足踮在床槛,手臂笔直撑在床沿,朝他微微笑道,“我能跟你打听个事儿吗?”   阮杨的一举一动,让秦易的视线无法移开。阮杨这种姿势,镂空处的细腰线条随他的前倾微微一动,白皙透亮,生添几分想征服的诱惑,撩拨他的喉头发痒,心神荡漾。   秦易捂唇轻咳,正声道:“小哥夫,您说。”   “弟弟,我就是想问问你,”阮杨轻声问道,“砚哥,最近是不是很忙?”   “嗯,挺忙的。”秦易心里想着,大哥可不是忙么,今儿去青梅园,明儿去蝶留院,在外面莺莺燕燕的地界转个不停。   阮杨兴奋起来,双手拍起,笑道:“我就说嘛,砚哥一定是太忙了,不然怎么会不来看看我,你说对吧?”   “对对。”没想到阮杨还能这般解读,秦砚到底是哪里来的运气,能得到这么一位天真无邪又充满诱惑的佳人。秦易气闷,挤出一抹咬牙切齿的微笑,道:“大哥说他太忙了,托我以后多来照顾您。”   “砚哥待我真好。”阮杨眼眶瞬间透水,呢喃道,“好感动阿。”   “……”秦易真想钻进他的脑袋里瞧一瞧,秦砚到底给他撒了多少迷魂药。   天边乌云忽聚成一团,想是飓风余韵未散。方才沐浴在光里的阮杨,微微翘起的唇角、双颊晕开桃色仍未被藏在黑暗之中。   “是不是飓风又要回来了?”阮杨透粉的鼻尖微微一动,嗅到屋外的风雨来临,嘀咕道,“我要拿伞给弟弟。”   秦易一眼便望见角落里破旧漏水的纸伞,在阮杨试图下床之前,秦易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道:“小哥夫,弟弟带了伞。”   阮杨视线朝下,垂眸时,浓黑绵密的睫毛在秦易眼中轻晃。   阮杨笑道:“那弟弟赶紧回去吧。这里离主院挺远的。上次我走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主院,弟弟快回去吧,下雨湿身,落了风寒便不好。”   秦易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离去,在原地走了几步,高声道:“小哥夫,我下次再来看您。”   阮杨以为他走远,高声与他道别。秦易背手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听他自言自语。   “鹅卵石会滑,要注意哦,我都摔过好几次了,你小心些。”   “弟弟走了,砚哥还是很忙。”又只有自己在这里,待会雷声轰鸣,又要下雨。哦,对了,会下雨,窗破了。   “待会飓风又要来了。”阮杨跪在床头摸索,四周摸不着边,触不到实物,想必是原来的窗棂定是被飓风吹落。   “我要先修好窗棂,床淋湿没法睡,要湿很久很久,先修好窗棂,再找一块布,遮起来,风进不来,雨进不来,我很安全。”   阮杨两臂伸直,向前迈步,秦易先一步蹲在地上,拎起他脚边的碎瓦,全都放在长袍兜起的袋子里。拾起碎瓦时,上面沾染不少干涸的血迹,秦易想到这可能是阮杨之前踩过的碎瓦,没来由的一阵心疼。   “两块青石板,三块,四块,门槛,小心点。”阮杨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跨过去,右边的窗棂掉了,左……右……右边,刚刚在这里踩到碎瓦,小心点,可能旁边还会有,会踩到,小心点,会疼的。”   秦易早已替他扫清障碍,先一步悄悄地替他将窗棂嵌入原来的位置。   “咦?”阮杨站在窗口前,摸索的范围更大,“刚刚明明没摸到,是空的,现在怎么在这里了?有点摇,我要去找锤子,跟钉子,钉好,不掉。”   “锤子在梯子旁边,钉子是用小盒子装起来的,注意,不要撒,看不见,刺脚。”阮杨摸着墙壁往右边过去,隐藏在旁边的秦易屏气凝神,赶紧灵活低矮转身,险险与阮杨擦身而过。   秦易很难解释为何故意留下来,他本以为阮杨会在他开口离去之时留住他,让他帮忙修缮破败的房屋,应当如同方才收礼物般干脆。   可阮杨没有。   “啊!”阮杨惊呼一声。   正撑着窗棂的秦易一听惊呼,以为阮杨又被碎瓦刺脚,奔去阮杨找寻钉子的角落处,手一松。   砰!   窗棂摔起一地尘埃。   “啊!”阮杨被吓得腰身一软,瞬间趴在地上,捂住耳朵,眼眶泪珠瞬时打转,唯恐雷声清晰入耳,四处找着门槛,“打雷了?窗棂还没修好,不要打雷。”   他的指尖在盒子里深处探索,往日找不到钉子的头和尾,手背总是被钉子扎破,可现在他摸了个底朝天,都没摸出一颗钉子。   “钉子用完了。钉子没了,也出不去买,没钉子,怎么钉。钉不起来,没窗,会刮风,会下雨,冬天也会很冷。”想到冬天,他打了冷颤。   天渐渐暗去,天光落不到他身上。秦易实在看不下去,在原地狂奔几步,假意气喘吁吁来到他身边,道:“小哥夫,弟弟回来了。”   一无所知的阮杨疑惑道:“弟弟是迷路了吗?”   “嗯。”   阮杨轻轻颦眉,道:“这可麻烦了,我也不认识路。”   这几年,每次出去小院都没走对过,有时走到不认识的地方,听过几声鸡鸣才回到小院里。外面好奇怪的,一个人都没有,夜里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   “小哥夫,您在做什么?”秦易见阮杨陷入沉思,故意拎起握着的盒子,“这里面是?”   “是钉子啦。”阮杨摸住空荡荡的木框,笑道,“窗棂被风吹掉了,我要用钉子,固定。”   “小哥夫,其实用不上钉子。”秦易走过去,拎起方才摔落的窗棂,找到凹凸契合之处卡进去,大手一拍,“这就好了。”   “两步……”阮杨慢慢走过去,拽了拽窗棂,果然卡得很稳,惊讶道,“真的没有掉,谢谢弟弟。”   一阵妖风拂过,不远处的树林枝叶交错,阮杨朝外面侧过头,立即将窗关上,转头对秦易笑道:“弟弟,我这处窗好了,风越来越大了。“   天色暗去,垂到窗棂的影子,如同挺拔的墨竹,妖风一起,轻轻摇晃。   “你赶紧回去,找个人,问问路。”阮杨将秦易往外推,“小哥夫没法带你出去,对不住阿。”   “哎,小哥夫,我……”秦易完全是被推着走,阮杨在院门的石坎处停住,秦易正要回头挣扎,阮杨一句话让他住了声。   “听话阿,弟弟。”   阮杨在用很软的声音在竖立家长权威,让本想再调侃一番的秦易噎住,耷拉着脑袋乖乖答应。   “弟弟走了,待会天黑,他看不到路。我这里没有蜡烛,我也不需要蜡烛,没有蜡烛给他,他看不到路,找不到回去的路。”   阮杨扶住墙壁单脚擦碰两块青石板的缝隙。   “要让他早点回去,否则砚哥会担心。娘会担心,爹会担心。”   句句不离秦砚。秦易眼见着他的背影与仍无烛光的内室融为一体。不过半个时辰,天色暗去,在一片狼藉的屋里,阮杨仍白皙的肤色与光一同黯淡。   “门槛,小心。”   “门闩坏了,门开,雨会进来,然后要扫出去,挪椅子,顶住,防风。”   秦易悄悄跟在他后面,听他轻如柳丝的语调重复提醒自己方位的字句。黑影在屋里慢慢移动,双臂伸长防止磕头,阮杨走到梳妆台旁,秦易见他搬起椅子。   “向前,一直推,推到墙边,慢慢挪,会找到的,没关系,在打雷之前找到。”   包扎过的脚掌已渗出血迹,阮杨却似感觉不到痛似的,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弯腰推着椅子前行,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不一会儿顶到门槛,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用袖子擦汗。   “好累,流汗了,要擦汗,不能受风寒,出不去,没有大夫。不能生病,很麻烦。”   秦易一直默不作声。阮杨歇了一会儿,起身伸长双臂,似是再往前一步便要抱住秦易,秦易屏住呼吸,缓缓仰后下腰,本能地向后退一步,不敢再有动作。   “将门关上。”阮杨先从左侧关门,一步一步慢慢挪,“有碎瓦,小心,不要踩到。”   两扇门在秦易面前缓缓关闭,天空中曲折绵延的闪电,间断的白光一闪而过,衬出阮杨惨白的小脸,唇似红缨轻轻动着,粉红的眼角却已含住水光,喃喃自语中亦含若有若无的哽咽。   秦易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对这个仅认识一天的小哥夫越来越心疼。没来由的,也不知道原因。   “关好了,顶住,不要怕。砚哥不在,也不要怕,他经常不在的,不要怕。”   不如走进他的世界。秦易闭上眼睛,伸长双臂,听着阮杨的话语,与屋里的阮杨同步而行。   眼前是永无止境的黑漆漆,全身上下被恐惧包围。秦易只撑过半刻,便忍不住睁开眼。   “青石板四……五……左边,左边,不要走错,是床,我要躺在床上,窗修好了,风雨不会进来的。”   “踩住床槛,摸到床,呼。”秦易明显听见阮杨吁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好累。”   “躺下去,抱住被子,就不怕了。我很能睡,多大的雷声都吵不醒我。”秦易在外头开一点窗,阮杨抱住破旧的被子,蒙头盖住自己。   咕——   咕噜噜——   “肚子叫了,”秦易见阮杨找了另一层被子,盖在肚子上,“不要吵了,盖住,听不见。”   秦易深觉好笑,又忍不住生出怜悯。   “肚子饿了。”   “要起床去做饭吗?”   “不要了,起床一趟好累。”   “可是好饿阿。”   “睡着就不饿了。”   “饿得睡不着阿。”   “我要做梦,做梦砚哥给我吃红烧肉。砚哥。要给我吃红烧肉。好大块的红烧肉。”   “红烧肉哎……红烧……红烧……肉……呼……红烧……”   阮杨半刻钟后便说起梦话。秦易叹了口气,关上窗棂,不让风雨进去。 第六章   三日后,飓风消散,压倒一半望春玉兰,枝头散落,洁白的花簇铺满院门。   秦易方走至院门转角处,便听阮杨脚步急促,赤脚踏在青石板,秦易拎起油纸包住的红烧肉凑到鼻尖,唇角抑制不住笑容,小傻子这是闻到红烧肉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朝他奔过来吗?   跑这么快,真是小馋猫。   想到他可能会摔倒,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正想叮嘱他跑慢一点,没人跟他抢红烧肉,方一走至院门,不远处的雪团子一晃而过。   高大的男人背对秦易立在前方,宽袍在秦易面前缓缓展开,朝迎面而来的阮杨伸出手臂。   阮杨平日喃喃自语的地板有碎瓦,要小心都不见了,玉足轻点板阶迅速奔向男人,宽大的白袖在他身后轻扬,手臂触到男人肩窝两侧,会心一笑,用力揽住男人的脖颈,欢天喜地地跳到他身上,修长白皙的小腿勾住男人结实的腰侧。   小脑袋靠在男人肩侧,木簪坠落,别得松松散散的发髻散下,鸦发如瀑,尖瘦的下巴抵在男人肩膀,目光朦胧透水,溢出的喜悦,悉数落入院门口的秦易眼中。   “砚哥!”粘在秦砚身上的阮杨,下巴忍不住磨蹭久违的温暖,轻声埋怨道,“砚哥,你好久不来。”   阮杨的嗓音本就轻如银铃,此刻调子里似是含住蜜糖,秦易如生在院门旁的望春玉兰,扎根在原地,飓风散后的花瓣在脚底。   秦砚喉间发出深沉的笑声,揉捏阮杨圆润的臀瓣,勾住秦砚的小腿交叉收紧,明媚的笑容如春风柳絮,轻轻撩拨湖中清水。   秦易勾住细绳的指尖,忽而颤抖起来,棉绳揉搓出交叉纷乱的细线。   秦砚未曾察觉院外动静,怀里的雪团子正不住撒娇,秦砚蹭着阮杨雪白的脸颊,笑道:“跑的这样快,也不怕摔着。摔着我们小苑安,砚哥可就心疼了。”   “就要砚哥心疼。”阮杨尾音上扬,交叠的手臂束缚住秦砚,在他怀里不住蹦跶,“砚哥心疼才会记得我。”   秦砚与阮杨维持拥抱的姿势,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回荡,宽大的袖袍在秦易面前摇晃,相拥的身影逐渐远去,进入屋里,独留秦易一人在空荡荡的院门外,热腾腾的红烧肉,此刻犹如寒冰。   秦易抿唇不发一言,一掀长袍,猎猎作响,从侧面的院门攀墙,足尖轻点,身形利落,倏然落在院墙之上,油纸包住的红烧肉,稳稳当当地放在一旁,秦易侧过头,从屋顶的碎瓦窥视他们的动静。   秦砚突然造访,让阮杨始料未及,却生怕下一刻秦砚便要匆忙离开,趴在他身上,死活不肯下来,凑在他耳边不住问道:“砚哥,砚哥,你好久没来,是不是迷路了?”   秦砚笑了笑,侧过脸,轻啄阮杨的小嘴,道:“是呀,可不就是被我们小苑安迷得不知东南西北。”   阮杨扬起笑脸,小嘴嘟起,秦砚满怀笑意,晓得阮杨是要索取更多。秦砚连续往阮杨白里透红的脸颊轻点几下,阮杨被挠得发痒,揽住秦砚的脖颈向后仰,嘴里却笑道:“还要,砚哥,我还要。”   秦砚笑道:“小苑安,这会儿可是白天。”   “我又不知道。”阮杨眯起眼睛,笑得开怀,“我才不管呢。”   秦砚大笑几声,放他下来,捏住他的小鼻子,宠溺道:“我们小苑安,可一点儿都没变呀。”   阮杨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他身上下来,脚尖掂量着落到实地,触及青石板之间的缝隙,埋怨道:“变了变了,我长大了,你都有六百多天没来过了。”   言罢,阮杨便领着秦砚到门槛旁,门槛处有参差不齐的划痕,秦砚不明其意。阮杨握住他的掌心,捏住秦砚的食指,笑道:“你摸到了吗?这是我记录时日的。”   “听见鸡鸣,我便划一道。”阮杨沉浸在幸福中,傻笑道,“有时也不准,会下雨,鸡都不出来了,我会觉得这一日过得特别长。”   “有时候忘记了,我就会重新数一下,要数好久好久。”   秦砚上一次来,距离此时,已是有六百多日。秦砚一日不来,阮杨便在门槛处划一道痕,他不见光,辨不出日升月落,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度日。   有些时候公鸡偷懒,阮杨便觉得日子特别长。饭是该吃还是不吃,澡是该洗还是不洗,让他陷入混乱的怪圈之中。   “竟有这么久没看过小苑安。”秦砚装作自责,故作哀怨,叹道,“砚哥真不该这么忙。”   正在院墙上的秦易,搓着细绳,心里想着真想给阮杨一颗恢复视物的药物,让他瞧瞧秦砚脸上堆砌的假笑。逢场作戏,全不当真。   “砚哥忙,我晓得。”阮杨视线垂下,眸中空无一物,握住秦砚的掌心,轻轻揉捏,笑道,“砚哥,往日你打算盘总会疲累,我都会替你按摩,哥哥会替你按摩吗?”   “哪有小苑安按的好。”秦砚一把揽过阮杨,阮杨重心一时不稳,被秦砚轻轻抱起,让他坐在腿上。秦砚阖眸享受怀中的佳人,如往日揉捏他的掌心。   “砚哥,你手上多了好几道茧。”阮杨放在唇边呼气,喃喃道,“砚哥真的太忙,太累了,不能这么忙,要休息阿。”   “苑安都还记得。”秦砚将他的掌心纳入怀里,“真该多看看你的。”   “砚哥好久没来过,我带你认识我的新朋友好不好?”阮杨轻声问道。   “哦?”秦砚起身四处观察,连秦易也忍不住向里探头,这里竟隐藏了其他人?而他上回来不曾见过其他活物。   阮杨紧握秦砚的手,一同背在身后,走在前头引路,自豪道:“是呀,砚哥,我新发现的呢。”   “青石板……三块……四块……五块……走偏了,向左一点。”阮杨每次走路都习惯低头数青石板,秦易身形坐立难安,啧了一声,秦砚也不晓得走在前面一些。   “向左转过去,转过去……一块青石板……有柜子……柜子第三格……哎,找错了。”   梨花木制的柜子空格错落而置,阮杨弯腰摸索,好几次摸至镂空处,懊恼一声:“又找错了。”   “你在找什么?你的朋友,在柜子里?”秦砚背手站立,视线追寻他的手中之物。   “哎,是你啦。”阮杨拎出一个黝黑的花瓶,秦砚微微皱起眉头,难以琢磨阮杨的话语。   这个批量购置的花瓶,是朋友?   阮杨侧过头,将花瓶放在耳边,轻轻一弹,指尖迅速染上粉色,朝前望去,给秦砚介绍,笑道:“这是小瓶子,我平时喜欢跟它说话。”   秦砚明明站在他身后,秦易亲眼所见,阮杨所朝的方向空无一物。   “小瓶子,这是我的夫。好像自认识你以来,第一次见吧。”   阮杨轻轻一弹,清音回响,阮杨认真听完,笑道:“砚哥,小瓶子说,很高兴认识你。”   “小苑安。”阮杨无法辨别秦砚的方向,一直对着柜子说话,秦砚顺势走在前面,望着阮杨空荡清澈的眸子,也学着他弹起花瓶,“小瓶子,陪伴我的小苑安,谢谢。”   清音回响,悠悠传来。   阮杨忽然红了眼眶,泪珠夺眶而出,滴落在在黝黑的花瓶上,擦碰过阮杨的指尖,阮杨用袖子擦拭干净,放回原位,哽咽道:“小瓶子不哭了。今日砚哥来了,我要陪他。”   秦砚俯下身,做了秦易昨日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吻住阮杨的长睫,唇瓣含住阮杨滚落的泪珠,透光晶莹的长睫,雪白脸颊残留的泪痕,被温热的唇瓣步步包围。   阮杨微微抬起脸,用指尖勾勒秦砚的模样,被秦砚吻过下颔,秦砚在唇舌间痴缠不久,轻轻含住小巧的喉结,阮杨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轻喘,方才灌糖的调子似有若无的啜泣着。   “砚哥,脖子,好痒阿。”   “让我看看,小苑安,有多想我。”   “砚哥喜欢我,就抱紧我。”   “好,抱紧我的小苑安。”   秦砚添了一抹坏笑,跪在地上吻住他的唇舌,秦砚将轻柔如水回应他的阮杨抱起,让阮杨的臀瓣感受早已炽热发烫的肌肤。   院墙上的秦易早已面红耳赤,悄无声息地从墙上落下。   隔着一道院墙,秦易捏紧细绳,来回踱步,听里头旖旎风光长至墙外。   秦砚抱住被吻得五荤六道的阮杨,逐步落入床榻之上,秦砚倾身而下,解开腰带,脱去他一层又一层的白衫。   阮杨勾住秦砚的腰,修长的腿在腰部交叉,两颊泛起红晕,许久未经人事的身体,被秦砚轻轻拂过的指尖,撩拨瘫软如正待灌溉的春泥。   玉兰花瓣席地而起,随风穿过窗棂,清新的芳香,落入两人的鼻尖。阮杨笑如银铃,朦胧覆水的眸子,此刻熠熠生辉。   秦砚指尖轻柔揉搓,阮杨不着一物,触及空中秦砚的呼吸,红印遍布秦砚吻过的地界,秦砚稍一靠近,阮杨便不住喘息。   “砚哥……”   “这么敏感。”秦砚动作不停,单手摸至床头处的银盒,从里头掏出一盒梨花膏,顶开圆盖,花香依旧,软膏却早已冷硬如石。   阮杨委屈道:“砚哥好久没来。”   秦砚抹去他的泪光,笑道:“那……小苑安用自己的来,如往日那般,晓得吗?”   “晓得。”阮杨乖乖点头,秦砚一边吻住他白嫩的大腿,一边朝上见他自己用手揉搓,阮杨到底撑不住这样的撩拨,很快便呼吸急促,腹部落下湿腻的液体。   “真乖。”   秦砚顺手捻在指尖,往阮杨白嫩的臀瓣送。阮杨尾音轻扬,面对这般白嫩细滑的身躯,一向有耐心的秦砚,却等不及阮杨的反应,迫不及待地往里送。   阮杨瞬间从未尽的余韵中醒来,往床头处缩,轻声呼道:“砚哥,疼……”   只需这一个动作,便让阮杨想起与秦砚初次偷食禁果,被秦砚灌得迷醉,秦砚这般粗鲁的动作,仍是将他从醉酒中醒来。   秦砚温柔,却如今日这般,急不可耐地往里面送。   虽然阮杨那时已对他有意,也笃定迟早会与秦砚成亲,却也从未想过在成亲之前便行夫妻之实。阮杨醉眼迷蒙,慌乱往后。   秦砚吻住他的双唇,告诉他,我喜欢你,才会跟你做这种事,小苑安,不喜欢我么?   停下动作,伤心道,小苑安不喜欢,砚哥便不做了。   早已被涨满的阮杨,动弹不得,泣声连连,说道,喜欢的,砚哥,你轻点。   醉酒的阮杨脸颊微红,落泪别有一番风情,秦砚爱听他床笫之间软软的泣声,秦砚坏笑用力动作,轻声道,砚哥会轻,不让苑安疼。   阮杨的呜咽淹没在两人的喘息中。   被撞疼的阮杨抓紧被褥,颤声道:“砚哥,砚哥,你对我做这种事,喜欢我的,对吧?”   秦砚将阮杨白皙纤细的脚踝单手握在手里,腰部用力,撞在阮杨深处,倾身用大汗淋漓的身躯,包围惴惴不安的阮杨,咬住他的耳朵,留下一圈牙印,宣示主权后,轻声道:“喜欢小苑安。”   “嗯!”阮杨忍疼,喘息笑道:“喜欢砚哥。”   喜欢砚哥。   阮杨趴在秦砚的胸口,问道:“砚哥,我会有孩子吗?”   秦砚拍着他的小脑袋,笑道:“会有的。”   阮杨感受着他的胸膛,阖眸。   他知道的,大夫说过,他不会再有孩子了。   砚哥再喜欢他多少次,也还是没有的。 第七章   左手触摸到的被褥发凉,阮杨裹着被子翻转,手臂向里侧探去,依旧是凉得发慌,阮杨趴起来四处摸索。   “砚哥?”   裹紧被褥的阮杨如同一条滚动的毛毛虫,毫无方向的四处乱撞,哐当一声。   “哎哟,顶到墙了。”   阮杨掀开被褥,露出小脑袋,坐起身靠在墙壁,揉搓撞疼的额头。   “睡太沉,没有送砚哥。”阮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捏住脸颊,喃喃道,“砚哥来过吗?”   秦易一直坐在屋檐上,此刻心情复杂,无心捉弄阮杨。否则,他便会下去亲口告诉阮杨,他的砚哥早已穿戴好衣物,还亲了亲他的额头,便毫不留恋,大摇大摆地从这处院落出去,连个回头都没有。   放置一旁的红烧肉,浇灌的热油早已凝固。   秦易不是第一天带红烧肉过来这处荒废的小院落,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来给他的小哥夫献礼。那日短短的几刻钟的相遇,让他睡梦里辗转反侧。   阮杨在阳光下白皙透亮的肩膀与蝴蝶骨,指节修长的手指用力至泛白,玉足踏上碎瓦时的淡定自若,这位小哥夫……当真迷人,似是在解一个诱人谜团,可并不想急着揭晓答案。   翌日,秦易便特意起早,让醉香搂的厨子做了一份红烧肉,而阮杨尚未起身。昨夜风起,栽种的野菜铺在通往里屋的小道上,比之前一日,瓦罐的碎片有增无减,无一处完好的空地,秦易需小心避过。   阮杨还在睡觉,全身绷直,用被子蒙脸,手臂搭在小腹上。秦易想让阮杨吃上热腾腾的红烧肉,正欲掀开阮杨扣住的被子,方露一角,阮杨眼角微红,泪痕向两侧蜿蜒,若不是他开口时便含着软糯的哭音,当真如画像里下凡的仙子。   他这一动作,阮杨却如受到惊吓一般,迅速将被子再蒙上脸,被褥里的手臂迅速捂住脸,小声警告道:“虫子不要来爬我的脸!”   “是我……”秦易愣住,出声道。   “虫子不要来。”   大概是真的累坏了。秦易拎着红烧肉,蹲在床沿处,瞧他被子里的睡颜,吸气时,被褥印出精致的五官,秦易笑了笑,凑近瞧得更细致些。   阮杨的睡姿从未变过,乖巧,小唇微张,时不时会掀开被子呼吸,之后便迅速掩盖。   秦易是一大早过来的,日落西山也未见他醒来。秦易将红烧肉放置在桌子上,收拾起这处荒废的小院落。   墙角处的碎瓦已堆砌至脚踝高度,沾血的碎瓦经过时日流逝,已逐渐化成暗红,灰色的墙壁也沾染不少血迹。   秦易将它们拾在竹筐里,挑起抬出去丢在门外,顺便将被风刮落的院门安置回去,立好前几日倒下的置物架,水井里漂浮在上的小块碎瓦打捞起来,做好这些,阮杨未醒,秦易只好离去。   连续两日,秦易修缮好屋顶上的碎瓦,栽种芭蕉叶的苗子,荒废的院落已焕然一新,阮砚却仍未从梦中醒来。秦易想,若他今日仍是不醒,便该带大夫过来给他瞧瞧。   可秦砚来了,阮杨也醒了,在他收拾完善的院落里,相拥、交谈、交欢。   真该让秦砚瞧瞧,这处院落从前荒废落败的场景,让他来瞧瞧,他是如何狠心让失明的阮杨独自在此生活的。   阮杨坐在床沿处伸懒腰。   “要洗床铺、被子,都湿了,要洗澡,要吃饭,要换衣服,洗衣服,好忙,要赶快。”   阮杨解开脚掌处包裹的布条,小心翼翼地踩在床沿,似是不放心一般,又在木板上面慢吞吞摩擦一会儿,道:“不疼了,要出去,要洗被子。”   秦易本想下去帮忙,又想看看他如何独自一人生活,便又坐到屋檐上。阮杨将整床叠好的被褥扛在肩上,未叠整齐的被褥不少拖曳在地上,秦易眼中仅剩融为一体的洁白,缓缓朝门外走去。   “我要打水,洗被子。明天不要下雨,被子不干,床会硬。”   阮杨趴在水井边找木盆,找到后,沿着绳索将木盆放下,左右摇晃,木盆依然飘在水上。   “饿了,没有力气,我要先吃点东西,对,我要先吃点东西。”   他将木盆拎上来,放置在水井旁。   “走过小道的五块青石板,有果子,藏好的,果子。”   在屋檐上的秦易望过去,伸长手臂的阮杨,小步伐挪动着,他仅占小道上的一点点位置,每走一步,便要停一会儿,细数这是第几块青石板,蹲在地上掐紧腹部。   “有点疼,忍忍,很快,要走快一点。”   阮杨又重新站起来,往院子栽种野菜的地界走去,踩到湿淋淋的土壤上,跪到地上,用手挖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秦易依稀瞧见,这颗果子没有水分,在阮杨的手心里干瘪的过分。   阮杨用袖子擦了擦,淡定地放进嘴里,嘴唇颤抖着嚼动,时不时从嘴里吐出泥巴。   “劈柴太麻烦了,腰疼,摔的腰疼,还是你好吃。”阮杨又是一口咬下,吞了一口,嘴里咬住干瘪的果子,双手继续往下挖,又是一个红彤彤的果子,连挖了好几个,放在下摆围起的兜里。   紧接着便一手兜着果子,脚边小心翼翼认路。   “不能摔,摔了不知道会掉去哪里,肚子会饿,还要洗被子,不能饿,会晕,会睡好多天,忘记数天。”   阮杨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朝院子里的石桌走去,坐下,放在袖子里随意擦了擦,便放入嘴里一顿咬。秦易望了眼放置在右侧的红烧肉,正待他思虑要不要扔下去时,阮杨却急道:“肚子不要叫了,我不是在吃了吗?”   秦易见他的形态,没来由的发笑,心情亦轻松不少。   他总算知晓阮杨特别之处,除却他那犹如天神赐予的容颜与身段,还在于一般人对于他的处境自行生起的怜悯、惋惜,局中人却全无此种思绪。   “吃完了,要洗被子。”   阮杨再次蹲在水井旁,将水打上来,倒入木盆里,两手用力搓洗被子。   “用力点,否则洗不干净。”   秦易瞧见,确实洗不干净,拖曳的泥土还挂在上面,可阮杨瞧不见,他跟闹着玩似的,放在鼻子里嗅一嗅,便又放入木盆里。   “香,洗干净了。”   阮杨拎起被子抖动,从水中扬起如翻滚的波浪,颗颗分明的水珠扬洒便犹如从天而降的甘霖,地上溅起的水滴如粉末,拢起的雾气如人间仙境。   秦易情愫翻涌,一个箭步从屋檐上翻落,脚尖落地,衣袂翻飞,紧紧抿唇,直勾勾地盯着被仙雾包围的小哥夫。   湿透的被褥被阮杨扛在肩上,秦易背手侧身,阮杨从面前经过,秦易分明瞧见,阮杨湿透的肩膀,白衫透出一圈方才被秦砚宣示过主权的红印。   这个红印在提醒他,这是秦砚的妾,不能越过界限,阮杨还未被秦砚完全遗忘,而阮杨,秦砚未来过的五百多日,分明一日都不曾遗忘过秦砚。   秦易眉间轻颦,小簇的火苗闪烁在眼中。   “晾衣绳,慢一点,抬手找,很快能找到,找到,挂上去。”   阮杨轻微一跳,将湿淋淋的被褥挂在绳索上,秦易走至无布遮挡的地界,阮杨全然不知面前的人瞳孔燃烧的火焰,笑如春风柳絮,抬起头祈祷千万别下雨。   秦易的火苗被浇灭,无声地笑着。阮杨含住蜜糖似的嗓音,语调轻快的碎碎念,有治愈一切的能力。   若他此生便注定是大哥的人,便如今日这般,隐于无形,看他笑,看他哭。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阮杨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敲自己的脑袋,“不想了不想了,没听见公鸡叫。”   “衣服湿了,要换。要洗澡。”   阮杨走到院子南边的角落,趴在地上摸索着物体,直到顶到墙边,失落道:“又没了呀。没关系,我来劈。”   秦易看他在墙壁处躬身翻找,待他走近时,阮杨一个转身,手里拎着一个柴刀向他面前送,秦易瞬间失色,屏气轻挪,连退两步,目光错漏之处,却见举起柴刀的阮杨犹如稚气未脱闯荡江湖的少年郎。   柴刀横在胸前,向前迈去,柴刀径直向前,转身踮起脚尖,如瀑鸦发顺势飘起,脚掌落地,眼神凌厉直望着他。   秦易不敢动作,仅余阮杨的呼吸,秦易起伏不定,沉浸在看似失明,却又穿透尘世的目光里。   不一会儿,阮杨却两手捧着柴刀,道:“太重了。以前唱戏的龚老板教过的这一招,还是好玩,但是下次得挑个轻的。以前砚哥爱看,我练的不错,他这次没看到。”   秦易握紧拳头,阖眸,这样充满爱意,却不值得旁人珍惜。   “围起来。”   阮杨在袖子处打结,衣裳渐短,锁骨袒露,湿透的白衫在胸两侧均是红印,他倾身将木柴放置前方,用两个高高的木板围起来。   “砍!”   阮杨挺起腰,双手握紧柴刀,举起喊了一声,柴刀迅速落下,木柴断成两截。秦易被他用力鼓起的双颊逗笑,笑而无声,阮杨本该是阮府受宠的公子哥,如今却在这院落里以一把柴刀当剑耍,又是把出尘入世的柴刀,将木柴利落地劈成两截。   秦易越看越有趣,不想打扰阮杨沉浸的小世界。阮杨扶腰,劈了十块,道:“累了,我累了,不能再砍了,会生病,没有大夫,会很痛。”   阮杨抱起一摞柴到里屋旁边的地界,一块破布铺在上方,几块砖头摞起的小灶台,放置中央的瓦罐在滴水。秦易想,这大概是阮杨自己搭的小棚子。   “柴,丢进去,火折子,我要找火,不会没了吧,没了不行,没了冬天会冷,要省一点用。”   秦易故意将火折子放到他正摸索的地方,阮杨愣了愣,缩成一团,张望四周,道:“不会真的有乳母说的阿飘吧。”   秦易在想是否要现身,阮杨猛然擦出亮光,手放到木柴中央,感受位置,而后丢进去,念叨道:“太好了,阿飘来陪我也好的,就是你不要打雷的时候来就好了。”   “你长什么样阿?你能不能平时帮我去看看砚哥?不过会吓到他们吧,没关系,我这里很大,你们要来就来好了,还可以多叫几个过来的。”   “阿飘,你不会说话吗?”   秦易不言。   “我听不见对不对?好吧,好吧。”   阮杨慢吞吞到水井舀水,倒入桶里,扁担迅速在肩膀处勒出两条红痕,一点点倒入瓦罐里,剩余的倒入半人高的木桶里。来回几次,木桶里的凉水已至三分之二。   “够了,差不多了,壶小,烧不到很多热水,烧水麻烦,用多点凉水,我要去拿衣服,待会要换。”   回来的时候,阮杨的手里不仅有衣服,还有陪他聊天的小瓶子。绕过七歪八扭的竹制屏风,去到木桶旁。秦易触摸着竹制屏风,笑了笑,这想必也是来自阮杨灵巧的双手。   阮杨在摇摇欲坠的竹屏挂上红色的薄衫,袖子、衣摆边缘缀满铃铛,动起来铃铛叮铃作响。   秦易分明瞧见,这衣襟缀入的款式,分明是女款。   “今天穿这个。阿飘来了,会用铃铛跟我说话。”   阮杨双手抱起瓦罐,迅速倒入木桶里,又迅速放下,两手摸着耳朵,念道:“不烫,不烫。”   竹屏的红衫与柴火的烟雾,让秦易目中泛起红雾。秦易背手站在身后,阮杨随意挽起发髻,而后一层一层,脱下湿透的白衫,随着白衫滑落显露出不可亵渎的肉体。   挺直优雅的脖颈,骨骼分明的背脊,脊椎骨顺畅而下,两处深陷的腰窝,至浑圆粉嫩的臀部,秦易无法移开目光,眯起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占为己有的欲望。   白皙修长的双腿正踩上台阶,脚尖探入水中。一阵轻巧的水声,阮杨坐在木桶里发笑,道:“舒服吗?小瓶子,我带你来泡澡。”   只煮一壶热水,木桶里的水想必寒意甚过暖意,阮杨却惬意地在木桶里仰叹,道:“当然舒服呀,你要提醒我别睡着,上次冬天,咳了好久。”   用手弹了弹小瓶子,清音回响,阮杨笑了笑,说道:“小瓶子,今天砚哥来过,你说我会不会像上次一样,会有宝宝呀?”   “可是有宝宝是很痛的,我很佩服哥哥,他都生两个了,他为什么这么勇敢,我太不坚强了,对吗?”   秦易心生疑惑,他竟有过孩子?平坦无一丝赘肉的小腹,竟是有过大哥的孩子?   水声重叠,阮杨偏过脸,扬起白皙的手臂,露珠从指尖滚落到白皙的肩膀,微弱的火光里,他的睫毛轻颤,投射到墙上的剪影里,喉结在昏黄的剪光滚动。   阮杨唇瓣轻启,笑道:“小水珠,你要跑哪里去?”   水珠似也调皮,从肩膀又再顺着洁白的胸膛落下,阮杨双手捧起小瓶子,恰好遮住两颗粉色的凸起,秦易无法形容,这样纯洁又满含情欲,这样……恰好好处的画面。   “小瓶子,我有时候觉得,连你都不跟我说话,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自己跟自己说话。哎,你说,砚哥他真的来过吗?”   “唔,我觉得有点痛,那应该真的来过。”   “砚哥下次什么时候来。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阿?我也不知道。”   “小瓶子,我想我的宝宝了。待会我带你去见他,我们去陪他聊聊天,好不好?”   “水冷了,下次我们再泡。”阮杨用布帛擦净小瓶子,放置到原处的椅子旁,修长的双腿一高一低,踩在台阶上,早间被秦砚侵犯过的地方,藏在深处。   秦砚咽了咽口水,背过身急急行走,他怕再不走,难保不会做出越界之事。   叮铃铃——   秦易耳边没来由,风吹过响铃。   缀满铃铛的红衫,被阮杨举起,玉足踮起,旋转裹住,脚步轻点,落地而停,仅余响铃阵阵。   男穿女款,肩膀过宽,窄小的红衫藏不住白皙的锁骨,玄黑色的腰带倒是刚好圈出细腰,宽大的袖袍臂间白嫩,手里抱住黝黑的瓶子,从秦易面前经过,红衫衬他肤色更为白皙,鼻梁挺翘,唇上如落英透粉。   “小瓶子,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宝宝。”   秦易跟在身后。   深入里屋后侧,无一丝光亮,不像有乳母照顾宝宝的地界,秦易满怀疑惑,继续紧跟其后。   “在这里,向后面去,要小心,只有土,摸墙壁吧,一格,两格,三格……到了。”   阮杨跪在地上,将小瓶子放在旁边,秦易望着他趴在地上,摸索到一块木牌后,轻轻地笑了笑,秦易心中疑惑,不是带小瓶子来看宝宝吗?来看这木牌做什么?   秦易悄悄向前几步。   “小瓶子,这是我的孩子,你摸摸他。”   “你问我为什么他睡在这里吗?”   “嗯……因为他出生在冬天,我没能力,找不到砚哥,是我不好。所以他睡在这里了。”   秦易看清了木牌。   木牌上的字歪歪扭扭,秦易辨别出来,上面写着。   阮杨的孩子,之墓。   父亲秦砚,爹亲阮杨。 第八章   夜间探墓,四周寂静无声。秦易点燃火折子,悄然放置到墓牌左侧,蹿起的火苗,衬出阮杨苍白的脸。   “爹亲来看你了,没有被雨淋到吧?”   墓牌被一个遮风挡雨的竹制小棚围挡,阮杨趴在地上,确认小棚未被几日前的飓风吹倒,掌心掂量底下埋着的厚土。   “幸好飓风没将你的房屋刮倒,爹亲用厚厚的土给你做被子了,应该不会冷。”   “前几天飓风来了,我被吓得不敢出来,对不住,这么久才来看你,只是每次来看你,我的心里都有点难过。”阮杨转为坐姿,两腿交叠,靠在墙边抚摸怀里揣着的小瓶子,“难过起来,就会想起不好的事情。”   不远处的火光闪烁,剪影中的嘴唇微动,阮杨的声音很轻,似是担忧沉睡中的婴儿,秦易顺势坐在他一侧,望着火苗不住发愣。   “我不是说你是不好的事情,唉,我嘴笨。”阮杨拽紧小瓶子,掌心来回抚摸泥土,“爹亲没能好好保护你,宝宝不要怪我。”   “大夫说,爹亲先前失去过两个宝宝,又中过毒,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宝宝了。”阮杨抚摸的动作更为温柔,轻声道,“可是你却偷偷跑到爹亲的肚子里,谁都不知道,除了爹亲,没人知道。”   秦易满目惊疑,微风徐来,阮杨缩起肩头,努力缩入窄小的红衫里头,缀满的铃铛响个不停,秦易此刻有一股冲动,他想将铃铛一个一个扯掉,将这碍眼的女款红衫扯破,丢到外面去。阮杨似也放弃做无用的挣扎,来回抚摸怀中黝黑的瓶身。   “其实爹亲也不知道,那是你的哥哥还是姐姐。”阮杨垂下头,“但爹亲记得很痛。”   阮杨来青城之前,乳母告诉他此处有一门父亲早前为他订下的亲事,有父亲为他找的好夫君。埋葬好父亲后,便启程寻找秦府所在之处。他此前一直不曾出城,即便出门也有几位下人随行,彼时他独自一人,身无分文。   斩杀父亲当日,集市里闹出不少动静,他模样生的出众,自然不少人认出他,不分青红皂白纷纷刁难他。他鼓起勇气问路,指路人却故意指错方向,他一抹眼泪,决议自行绕青城走了好大一圈,几天几夜后,大大的秦府二字才出现在面前。   梆子声在寂静的街道敲击,打更人报时正值丑时,阮杨不顾秦府已入寝,当是好眠之时,扣响金色的圆环,用力敲击木门,在夜里扰人清眠。打更人听闻声响,便过来此处,见阮杨生得白嫩,便生了不少歪念。   几天几夜不曾进食,阮杨一脚踢开打更人,转身再次扣响圆环,大喊救命。守门大爷这才姗姗来迟,门开出一条缝隙时,阮杨便伸脚进去,守门大爷惊了一跳,本能向外面关闭,被卡住的脚踝疼的无法动弹,阮杨硬是挤进去,腿一软,便摔在地上。   守门大爷怒喝,这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夜半三更扰人好梦。吩咐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准备将阮杨丢出去,阮杨却死死扣住守门大爷,气若浮丝,喊道,我是阮杨……我是阮杨。   守门大爷喊道,我管你是软杨还是柳杨,夜半三更讨饭讨到这里来,不要命啦?   阮杨抚摸着正咕咕叫个不停的肚子,委屈道,我不是叫花子。   几名下人在前头点灯,府里的灯从远处点起,逐渐亮起的灯火延续到府门,随之而来的是一名身披长袍的清隽郎君,身形颀长,面容俊朗,问守门大爷,为何闹出如此动静。   守门大爷回道,少爷,是一个夜半三更来讨饭的叫花子。   阮杨委屈道,我不是叫花子,我是阮杨,我爹是阮芜辞,我与秦砚有婚约的。   守门大爷怒道,我少爷尚未婚配,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乳母诓我不成?阮杨被吓得不敢说话,从怀里抽出揉烂的婚契,就着微弱的灯火仔细瞧了瞧,里头赫然是秦砚与阮杨的名字,落款处有户部的印章。   少爷指向前方,几名下人掌灯立在阮杨四周。衣衫褴褛的阮杨,露出的手臂、脚踝肤若白瓷,污泥遍布在两颊,难掩面上白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抬头瞧着,眼眶及鼻尖都红通通的。   少爷将他的婚契拿过来看,斜觑,问道,你便是阮杨?   阮杨应了一声,说道,我不是叫花子。   少爷将阮杨扶起,阮杨已是些许疲态,歪歪扭扭地站着,少爷问道,方才可是你喊的救命?   阮杨低下头,嗯,那个人拿着梆子,非要往我身上凑。   少爷低笑两声,吩咐守门大爷,明早将此事报给官府。   阮杨垂下眼眸,两行泪沿着下巴往下滴。少爷见状,让下人拿了手帕,轻轻擦拭,问道,怎么还哭了呢?   阮杨接过手帕,往脸上一抹,道,你是我进青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污泥擦净,阮杨脸上白净不少,答话时又十分乖巧,少爷对这位未婚夫生出不少好感,笑道,这就好啦?   阮杨携着重重的鼻音应了一声。相比故意指错路,往他身上扔菜叶子的人,少爷给他递了干净的手帕,处理欺负他的打更人。   不多时,秦岂也披着衣袍出来,打更人俯身作揖喊了声老爷,秦岂从鼻间嗯了一声,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向父亲说明情况,阮杨却有些站不住,倒下时被少爷搂在怀里,阮杨在怀里看秦岂面如黑炭的表情,吓得浑身一抖,真的晕了过去。   “没办法,我那时候太饿了,你爷爷往那儿一站,我就开始抖,我总觉得,他要把我赶出去……”   阮杨说话时视线垂落,不知放在何处,眸中隐含的水花淡去不远处腾腾燃烧的焰火。   秦易不言。阮杨当真是个聪明小伙,他的父亲,可不就是要把阮杨赶出去。当年阮芜辞斩首之事在朝廷之中闹得沸沸扬扬,父亲本就不满意这庶子配嫡子的亲事,阮芜辞被斩首以后,更是不想接阮杨这烫手山芋,若是阮杨晓得几分人情世故晓得知难而退,便也晓得不该在风头未过之时硬是找上秦府。   “可是他没有赶我出去。”   秦易想,当然是不会赶你出去。陛下已言明废除连坐制度,阮杨未参与勾结党羽之事,若是此刻不分青红皂白将他赶出去,必然是落人口舌,秦府自当不会如此处理。依他父亲的个性,当然是将来寻个由头废除婚约,再寻个罪名堂而皇之将他逐出秦府。   环顾四周无人的废弃院落,在外人看来阮杨确实还在秦府,可放阮杨一个失明之人独自在此,是想他生,还是想他死?秦易在想,父亲这样的安排,想必逐他出府之心从未变过。可惜阮杨也一如既往,不晓得人情世故,也不晓得知难而退。   抑或是阮杨知悉,念在大哥当年待他的情谊,舍不得离去?秦易不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的少爷便是你父亲。”阮杨提及秦砚,总是笑眯眯的。   阮杨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秦岂将他安置在偏远厢房,旁人不得靠近,秦砚让下人好生服侍。秦岂多次警告秦砚,将来这门婚事是要作废的,莫生出别样的情愫。秦砚明面上应着,总是夜半过去,瞧这夜里发光的白面团子。   阮杨在翌日半夜醒来,目光所及一片黑漆漆,秦砚正蹲在床边瞧他,见他醒来,问道,你可有想吃的?   阮杨低声道,厨房里有什么,我便吃什么,乳母说,不能挑食。   秦砚唤人换过茶水,捧到他手心,阮杨抿了一口,秦砚笑道,此刻正值丑时。阮杨惊呼一声,秦砚嘘了一声,道,我偷偷来的,丑时不让厨子起身,惊动我父亲便麻烦,我让青姨到厨房去,看看有什么剩下吃的,你将就吃一些,可好?   阮杨点头。丽姨从外头递过一碟油脂凝固的红烧肉,秦砚皱了皱眉头,责问丽姨,竟然连放在炭火上烤烤都不晓得吗?阮杨早已饿得发慌,一筷子夹起放入嘴里,举起拇指赞叹,好吃。   秦砚取过他的筷子,道,你这样要闹肚子。言毕,两手捏着碟子的边缘,放在火上烘烤,阮杨与他蹲在一处,看炭火烧旺,碟子上的油脂开始融化,桐油灯下的红烧肉色泽更为诱人。   阮杨吃光了红烧肉,摸出婚契,又收入怀中,幸好没被人夺走。秦砚问道,那上面真是我的名字?   阮杨应了一声,笑道,我俩的名字都在,砚哥,等过两年,等我长大,我们便可以成亲了。   秦砚笑道,这么漂亮的郎君,许配给我。   阮杨认真道,父亲说,庶子不比嫡子,无法分家宅,他疼我,便给我许一个好夫君。父亲疼我,我信他。   秦砚笑道,那我便做你的好夫君。   即便秦岂多次阻拦,秦砚依然夜半溜进阮杨的厢房,与他偷偷睡在一处。阮杨心中开怀,下人都不愿意与他说话,秦岂又不让他出门,每天在这四方小地,无聊的紧。秦砚愿意过来与他谈天说地,偶尔给他带些吃食糕点,好玩的新奇物什。   只是每到清晨,秦砚从后面搂他时,便有粗棍状的炽热贴紧他的臀缝,他下意识地抓住挪开,秦砚便会瞬间惊醒,将他的手放在炽热的来源,隔着轻薄的亵裤握住来回摩擦,秦砚仰叹一声,手里便多了一些粘稠之物。如此几次之后,阮杨的身体也起了奇怪的反应,他泣道,砚哥,我这里好烫,这里起来了,以前不会的。   秦砚笑了一声,小傻瓜,你长大了。   两人的婚约已至两年之期,秦岂尚未有操办喜事之意。秦砚已迫不及待地游说阮杨行夫夫之实,秦砚说,他们迟早要成亲的。   秦易偷偷寻来新郎服,屏退下人,让阮杨穿上,点上龙凤烛。饮一口茶水,便俯身压住阮杨,解开腰带,从耳后吻过泛粉的脸颊,再一路吻至洁白漂亮的锁骨,秦砚说,我想这里很久了。   一口咬下去,阮杨嘤咛一声,眸里泛起水光,眼尾添了几抹红,侧过头去喊疼。秦砚让他乖,待会便不疼了。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无了亵裤的阻挡,炽热径直抵在臀缝里,秦砚管不得许多,没用上早已备好的梨花膏,扶起便长驱直入,顶入湿热的道里,阮杨啜泣了一整夜。   “宝宝,那两年,你父亲总是来找我,不像现在,时常见不到。”阮杨摸着小瓶子,笑道,“不过现在你父亲有两个儿子,又有别的妻妾,还有生意打理,当是忙的,太忙了,不来了,不来就没有宝宝,没有宝宝,宝宝就不会睡在这里。”   如此,他便又笑了起来。他继续说道:“打理生意是很忙的,我当年也帮过忙哦,没想到吧?”   不过也是在那时,他失去了跟秦砚的第一个宝宝。   秦砚的母亲祖上从商,到了她这一代仅有嫡女,生意便由她接管,她有意锻炼秦砚,将部分生意交由他打理。于是,秦砚便有理由带他偷溜出去收账,待秦岂发现时,两人已到了百里之外,品着当地风情美食,佯装已成亲的夫夫在客栈里尽情巫山云雨。   收账时,阮杨不明白,为何还要请欠账之人吃酒。秦砚笑道,小苑安,若是他一分不还,我们损失可就大了,出一点小钱,换回全部的银两,你说值当不值当?   阮杨乖乖应道,值当。   秦砚笑道,往后这些银两,也是你的银两,苑安想不想替砚哥分忧?   阮杨乖乖点头,想的。   秦砚顺势便让他在酒桌上多饮几杯。   “但是我不喜欢饮酒。砚哥总是让我喝,每天晕晕乎乎的,肚子也不舒服,宝宝,我告诉你,饮酒我是要闹脾气的。”   成功收到账款的秦砚十分欣喜,提着一个油布包裹的物什回来,阮杨前一夜饮酒脑袋晕晕乎乎,迷迷糊糊地被他套上新衣,衣带缀满的铃铛交响,阮杨睁眼一瞧,秦砚正撑着手臂,笑眯眯地望着他。   阮杨将醒未醒,目光所及被阴影笼罩,秦砚的唇瓣已压住轻柔嘬含,垂落的几缕青丝绕在阮杨纤长细瘦的脖颈,刺在白皙线条分明的锁骨上,阮杨嘴角偷偷弯了起来,指尖扯住青丝。   秦砚闷闷笑了两声,作坏似的轻轻咬住粉润的舌尖,倾身托住圆润的臀瓣,未曾酒醒的阮杨靠在他的肩膀,两人紧贴的肌肤似火燃烧,白皙的皮肤泛起粉色,在身下失神轻声喘息。   阮杨被扰乱清梦,迷糊之中捶向秦砚,呢喃道,砚哥,我还没醒,不舒服。   展开的红衫铺满圆桌,宽大的衣袖坠在桌沿,铃铛绣满衣带,翻动间悦耳清灵,配上羞怯朦胧的睡颜,被逐渐调教成熟的躯体,不一会儿便被撩拨不已,急促止不住呻吟喘息,秦砚就着溢出的清透之水,一点点挤进狭窄的入口。彻底被搅醒的阮杨眼角噙着泪,似有若无地轻声啜泣,不住喊着砚哥慢一点儿,太烫了。   秦砚在他耳边沉声道,好,砚哥慢一点儿,苑安当真是我的幸运妻。   继而猛然朝里一记猛撞,阮杨瞬间疼得高昂大喊,秦砚捂住他的嘴唇,轻啄几下,安慰道,我的小苑安,客栈可不隔音,不能让旁人听见。阮杨泪流不止,悉数呻吟闷在喉咙,两手环住他的脖颈,埋在发烫的胸膛,委屈道,砚哥,我肚子有点疼,你撞的有点疼,我们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这声气若浮丝的休息一会儿却让秦砚更为激昂,他挺腰又是一撞,低声道,小苑安,你听,你在唱歌。连续不断的撞击,身子不住向后挪去,小铃铛响个不停,抵在桌沿的白嫩臀瓣被磨损了皮,肚腹方才隐隐生出的疼痛瞬间剧烈,阮杨闷声哼叫起来,啜泣道,砚哥,太深了,我不行了,我疼。   秦砚哄道,好,不让苑安疼了,苑安到下面来。   白皙赤足踏在青石板上,阮杨双腿不住抖动,捂住发疼的肚腹直不起身,站起时清液从臀缝顺着大腿流下,秦砚从身后抱住他,含住他小巧透粉的耳垂,轻声道,苑安,苑安。   轻轻压住阮杨的上半身,阮杨肚腹被迫紧贴冰凉的木制圆桌,桌沿正巧抵在下腹,秦砚扣住他的细腰,挺腰缓慢试探,而后便像是控制不住般,愈来愈快,一刻不停朝前撞。   下腹抵在桌沿尖角处,每一次撞击,生出剧烈难以承受的疼痛,阮杨不住求饶,低泣呢喃,凄凄切切疼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随着阮杨抑制不住高昂的泣音,秦砚终于抱住他,伏在他身后粗沉喘息。   半夜里,似有剪子搅弄肚腹,毫无规则地胡乱剪裁皮肉,阮杨疼得翻来覆去,他拱起身捂住疼痛的来源,埋在被子里的脑袋续满汗珠,迅速浸湿枕巾,泣音连连。   这种姿势未得缓解,他转而趴在床上,肚腹贴紧坚硬的床板,鼓起的弧度里头有一股找不到出口的洪流。血丝印在床铺上,他以为是吃坏肚子,从行囊中找出止疼的药丸,自行灌下,却未有半分缓解,蹲在地上抹泪啜泣。   后来疼得没招儿了,阮杨轻轻推搡熟睡的秦砚,啜泣道,砚哥,我肚子疼。   秦砚点灯起来,却见阮杨的血流满大腿,在白皙的脚下汇聚。秦砚来不及披上外袍,急急忙忙将他抱在身上,阮杨面目苍白,也不明白为何流出这么多血,这让他想起在集市里被斩首的父亲。   阮杨心生惧意,泣道,砚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秦砚急道,别胡说,砚哥这就带你到医馆。   大夫仔细检查,肚腹上被撞出的痕迹,又望及臀瓣磨破的皮,垫子接住源源不断的血液,斜觑一眼面目苍白的阮杨及一脸忧色的秦砚,道,他已怀孕两个多月,你们这般胡闹,孩子保不住了。   秦砚震惊不已,道,苑安!丽姨给你熬的汤药你吃了没吃?!   阮杨听闻消息更是哽咽不止,抚摸逐渐鼓起的肚腹,被秦砚这声斥责吓得止不住啜泣,如实答道,我觉得苦,有时没吃,砚哥,我怎么办,我会不会死?宝宝,宝宝怎么办?   大夫瞧着这两个糊涂人,答道,孩子是留不住了,你看,鼓起一肚子血水,必须立刻排出,否则他也活不下来。   秦砚未撞见过这样的事,握住阮杨冰凉的掌心,安慰道,苑安,将来砚哥定会娶你进门。   阮杨失血过多,神志不清,委屈道,我疼,宝宝会不会疼。   秦砚指腹抹去他的泪,唇口青白的阮杨喃喃自语,让他心疼,他道,砚哥陪你。   月份太小,无需喂药。大夫在阮杨的肚腹上扎满长针,银针刺入光滑的皮肤,凉意让阮杨止不住战栗,大夫手里用力往肚腹一按,便有血水从狭窄的出口溢出,药童用木盆接住。   秦砚面露不忍,吻住他的指尖,安慰道,苑安,疼便咬住我。   阮杨丝毫不客气,啜泣之中咬住秦砚掌心虎口,热泪滴在秦砚的手背,大夫再往肚腹一按,一次比一次剧烈清晰的疼痛,让阮杨牙口一松,仰起洁白细直的脖颈,气力丧尽仅余断断续续的呜咽。   秦砚皱紧眉头,问道,大夫,可还要许久?   大夫擦满额上的汗液,怜惜道,若他早些来,会好一些。   药童接满两盆血水,阮杨已疼得晕厥。大夫瞧见血水里头混杂一颗圆球状的透明物什,擦拭手帕,道了声,好了。只不过里头的血水依然要每日按压排出,否则淤积于里,怕是要影响往后生育,半月里不可受凉,当要好生歇息。   秦砚心中却另有打算。他与阮杨之事未得父母应允,此次出行本就是隐瞒他们,若是知晓他与阮杨早已有夫夫之实,怕不是要闯出大祸,更何况行程早定,若是未按时归去,父母更是要起疑心。   连夜将阮杨安置在不透风的马车,雇佣一名药童在路上好生伺候,阮杨在马车里昏昏沉沉,每每醒来便喊着砚哥,秦砚却从未入内想见,隔着车帘轻声安慰,阮杨几次哀求他进来。   秦砚却道,这是风俗,苑安。   阮杨半知半懂,却也没力气与他撒娇争辩。   那十五日里,药童的手势力道日日剧增,用力一按,血水与泪花淌下,可怜兮兮地哽咽。药童语重心长道,越是接近深处,血水顽固,越是要大力将其逼出。阮杨常常疼得死去活来,醒来总是黑漆漆一片,分不清晨起黄昏。   回秦府时一直赶路,路上无补血药材,药童便建议用猪肝熬汤,秦砚每日清晨亲自在厨房熬制,仅从门口处遣人递进去,送入一张纸条。阮杨展开,里头的只言片语却让他好生珍藏,连日来的按腹疼得双手颤抖,将猪肝水捧到嘴边,小口啄饮,埋怨道,我总是疼,砚哥怎么不进来?   药童说道,大户人家总是有些避讳,血是污秽之物,都得避着。   阮杨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心里想着,那是宝宝,才不是污秽之物。却也不想沉浸在失去宝宝的伤感中,来回翻看砚哥留下的字条,不多时肚腹的疼痛再次发作,卧在床榻抽噎。   十五日后,他没力气下马车,药童被遣散回去,秦砚让人偷偷摸摸送回阮杨厢房,几乎是被人拖住前行。往后的半个月里,阮杨不曾见过秦砚。   丽姨不知阮杨小产,未给予特别照顾,一如往日烹饪寒凉的药材与青菜,他每吃一回,便疼得满床打滚。   直至今日,腹痛偶尔也会发作。   “怀孕真的一次比一次疼。”   “宝宝,生你的时候也很疼,所以哥哥真的好厉害。”阮杨跪在地上,用整个身体掩盖住竹棚底下的泥土,哽咽道,“宝宝,我好想你。”   好想你还温热的躺在我怀里,不必以天为栏,以地为床,以这厚实的泥土作被,盼你会笑,盼你会闹,盼你在这四方小院里奔跑。   即便再疼,爹亲想你。 第九章   火折子燃剩灰烬,微弱的星火随风而起,铺在冰冷的墓地,如夜空星辰微光闪烁。   黝黑的小瓶子被阮杨拽得很紧,他趴在墓地上面喃喃细语。秦易无法辨别,他到底有没有哭泣,只是每当微风拂过,红衣上缀满的铃铛便透出清脆的响声,在祭奠未看一眼便匆匆离世的孩子。   远处的天光逐渐亮起,墓地上的星火彻底熄灭,阮杨依旧缩成一团,与他的孩儿一同酣睡。   秦易的视线扫过白皙瘦弱的身影,又放在天边逐渐刺目的光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黑暗、光明、漆黑、色彩,在阮杨眼里再无旁的区别。   离开荒废的小院,秦易径直走进秦府正厅。秦岂、韩溪明、秦砚与夏晔正在吃早膳,聊话家常,其乐融融。   庶子不可同桌而食,一般是在自己的小院里用膳,或者待他们用膳完毕再入正厅。于是四人见秦易径直进来,均是一愣,仅有四岁的秦正乖巧,低声喊了一句秦易的称谓。   秦岂放下筷子,瞪了他一眼,秦易俯首作揖,向四人问安。秦砚先是打了圆场,劝说一次半次不要紧,秦岂念在早朝时辰将至,挥手作罢,斥责道:“下不为例。”   秦易应了声是,秦砚吩咐下人多加一副碗筷,让他坐到自己身旁。夏晔用巾帕擦拭唇角,回房更衣,下人替他换了朝服,准备与秦岂一同上早朝。   庶子不能为官,夏晔身着朝服,英姿挺拔,秦易不由得艳羡,朝他多望去几眼。   他这个哥夫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面上不露悲喜,城府极深,叫人捉摸不透,仅有四岁的秦正一唤,淡淡的笑意才有些许暖意。秦砚与秦正一同将夏晔送至府门,秦砚在一旁观望三人相拥,一家三口满目笑意。   阮杨亦是满目笑意,却仅能在废弃小院与墓地里的孩儿就地而眠。   秦正活泼聪慧。而阮杨那被厚土盖着的孩儿不会说话,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不会像秦正一样,被秦砚与夏晔拥在怀里喊着爹亲,更不会恋恋不舍地向夏晔撒娇,不让他上早朝。   他的孩儿没了呼吸,只能埋在地里。   浸满黑暗的窒息来袭,秦易靠在柱子旁,阖上双眸,嘴唇微颤,似乎感受到阮杨在满天满地的黑暗里的无助、茫然与无边无际的孤寂。   秦砚终于舍弃妻子折返,让下人撤走早膳,上茶具,问道:“今天怎么过来了?可是你那处厢房不甚舒适?”   “哥。”秦易接过亲砚递过的茶杯,饮一口入喉,轻声道,“我见过阮杨了。”   秦砚沉吟半晌,扯出勉强的笑意,再次给他倒了一杯茶。   “哦,见过了。”   “阮杨,他怎么失明的?”念及此名,秦易指骨用力,捏紧杯子,低声问道,“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荒废的院落里?”   秦砚皱眉,挑眉打量。秦砚不仅不满秦易兴师问罪的语气,更不悦他此刻怒气腾腾的模样。   “少爷,昨日约好的客人已至大厅。”下人上前俯首禀告。   “知道了。”秦砚眸光一转,站起身,掸走衣袍上的灰,笑道,“不巧,昨日约好的客人来了。”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秦砚走至他的身旁,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警告着秦易,“阮杨的事情,我劝你以后都不要再打听。”   秦砚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起。   虽然秦砚身为秦府嫡子,与秦易有天壤之别的地位,但秦砚待他这个庶子却从无高低之分,头一次听见秦砚这样的语气,秦易竟有些莫名其妙的难过。   以及,莫名其妙的委屈。   方才向秦砚禀告的下人尚未离去,望着秦易欲言又止,此举未逃过秦易的眼睛。   “福叔,你未随大哥离去,有事要跟我说?”   福叔随他出正厅,旁顾无人后,附在他耳边,道:“若二少爷想了解那位阮小妾的事,曾经伺候过他的丽姨可告诉你,你所有想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秦易斜觑,问道:“条件?”   福叔叹气,道:“内人病重,大夫说要两串吊银才愿意上门来。”   秦易给他两串吊银,迂回寻至丽姨位于城东的住处。   丽姨在院中逗弄怀中一岁左右的小人儿,小人儿攀着她的小手往上爬。秦易眼眸一暗,不知怎么的,想起昨夜火光微弱的墓地。   若阮杨的孩儿熬过那个冬天,如今是否也会攀在阮杨细嫩的手臂上玩耍?   秦易目光盯着小肉团,说明来意,鬼使神差地朝丽姨伸手,将小肉团放在脸颊旁磨蹭。孩儿还不懂事,一口一个小爹喊的欢快,手掌拍向他的脸颊,这让秦易生出几分想当父亲的心思。丽姨知晓来意后,叹了口气,将阮杨来到秦府之后的事情悉数道出。   “阮杨手上有婚契,老爷却迟迟未提婚娶。全府的人都知道,老爷恨极了阮芜辞,自然也不可能善待阮杨,更别提正式迎娶为正妻。”   丽姨提起阮杨的时候,面上掠过一层淡淡的怜悯,眯起的目光忍不住柔和起来,轻笑出声,继续道:“当然,这件事阮杨不知,他心眼不多,从未多想。”   五年前,秦砚与阮杨的婚契已过六年之久,秦岂却仍未提起正式迎娶阮杨入门的事宜。阮杨成天与小院里的下人念叨,丽姨每日都会听见阮杨的自言自语。   他总说,砚哥是父亲给我挑的好夫婿,我要赶紧纳进来,不让旁人偷了去。   闻及此言,秦易想象得出,阮杨说这句话一定霸道又骄傲。秦府上下心里明知皆知阮杨不能如愿做正妻,明面上却只能让他做着表面霸道的美梦,只有他一人沉浸于此,相信梦想会成真,相信父亲赠送的礼物最终会送到手里。   秦易于心不忍,人人皆不得不在权力面前屈服,即便丽姨有恻隐之心,也不得不服从父亲,于是她事后的怜悯,在秦易的眼里便解读出几分不该有的虚情假意。   可丽姨又能做什么呢?如早膳时的他一样,面对秦砚的警告,他又能做什么?他也一样,只能忍,只能屈服,如看客一般,给他一些虚情假意的怜悯。   “少爷每日会过来,与阮杨的感情似是水到渠成。”   阮杨偶尔会抱紧秦砚,认真道,砚哥,往后你要是纳妾,我是会生气的。   秦砚从未想过此生只娶妻不纳妾,故意耍无赖,道,小苑安,你看看其他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嘛。你一个人伺候我不累呀?   阮杨心中委屈,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愤愤道,反正不给!   秦砚本想哄哄便可,如往日那般捏他两颊。白雪团子一样的脸颊还没碰到,阮杨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恨得牙痒痒,小声道,你应是不应呐。   秦砚敷衍答道,再说再说。   阮杨一口咬下秦砚的食指。秦砚连声喊痛想缩回去,阮杨见他痛得紧,哼了一声松口,道,你要是纳妾我就一直咬,一直咬,一直咬。   秦砚的食指一圈粉红的牙印,倒抽冷气,道,这么大力,你这是谋杀亲夫。   阮杨咬完就心疼了,使劲儿往他食指吹气,时不时抬头看他脸色,怯懦道,不疼吧,我都没有使劲儿……   秦砚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语气自然也恶劣了些,道,你让我咬咬看,看看疼不疼。   阮杨想着脖子上、肩膀上、大腿上的红印,小声道,你也没少咬阿,我每次也很疼的。   秦砚瞧着阮杨委屈的模样,自然也发不起来脾气,笑眯眯将他搂入怀里,擦去他隐隐的泪光,轻声道,好啦,逗你的。我一定要娶苑安进门的,我再去跟爹说说看。早日让苑安进门,这么漂亮的小郎君,莫让旁人惦记着。   阮杨迫不及待地推他出去,催促道,快去快去。   秦砚笑道,你就这么想做我妻子呀。   丽姨的孙子在怀里坐不住,委屈的撒娇哭泣,丽姨将孙子放在地上四处爬,目光紧盯着小肉团的动作,叹气道:“阮杨那时尚未过门,少爷时常留宿,虽是于理不合,可我们做下人的,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丽姨的孙子偶尔抓一把土,在地上爬行,笑嘻嘻地放到秦易手里。掌心的细土在指尖滑落,秦易怔愣出神,结合丽姨的话语,陷入怪异的思虑之中。   他在想,阮杨对秦砚不可分割的感情,到底是因为秦砚是阮芜辞亲自挑选的夫婿,还是来自于阮杨发自内心的真情。   秦易叹了口气。他不知道答案,往后也不打算问出口。   阮杨极其有耐心的在门上划痕数日子,急切盼望秦砚来到荒废的小院。至少秦砚来到小院时,阮杨期盼满足的笑容未掺半点假,若是阮杨当真解析出除真情以外的原因,只怕是连活着的念头都丧失殆尽。   “既然阮杨无法迎娶为正妻,父亲也未必愿意让大哥纳他为妾。”   丽姨颔首,叹气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无论为妻为妾,老爷压根儿就不想阮杨入门,可阮杨……”说到这里,丽姨面露哀伤轻轻摇头,无奈道:“他太死心眼了。”   “早在婚契过至两年,少爷便与他行了夫夫之实,自此之后,便吩咐我时常熬避子汤让他喝下,在每日饭菜中掺杂不易受孕的药材。阮杨着实没有心眼,除了有时埋怨苦了些,自己到厨房里撒了一大把糖混着吃,也没有觉察出别的异样。”丽姨提及阮杨,便免不了叹气,“老爷与少爷的吩咐,我们不得不听,便是想帮他,又能做什么呢?”   是呀。即便想帮他,又能做什么呢?秦易低头沉思,丽姨一语道破他所思所想,心脏片刻不停地疼着,令他忘却此行目的。他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迫切的想知道阮杨的过去。   “后来,少爷便想了个法子。”丽姨的语气顿了顿,满脸的哀愁与痛心,缓缓道,“夫人所管理的店铺在四祥出问题,约莫需在四祥停留一年半处理事宜,少爷主动提及前往此处,偷偷把阮杨也带过去。”   “他们想……”秦易不自觉的喃喃道。   丽姨点头,道:“少爷那时也没有办法,老爷一直不同意,少爷便提议不若先有个孩子,到时候老爷夫人也不得不认。”   “阮杨同意了。”   “嗯。”丽姨敛眉垂眸,道,“阮杨与少爷相处时骄纵了些,实则很少忤逆少爷,这件事自然也会听他的。只不过,阮杨不知道,少爷吩咐过要让他长期服用避子汤与避子药材。长期如此,阮杨自然不易受孕,而且后来我才知道,他之前已小产过一次,可想而知,孕子更是难上加难。”   秦易从阮杨墓地里语无伦次的只言片语,拼凑出阮杨小产过的事实,如今从丽姨口中得到证实,情景便更为详实。   他根本无法想象,连刺字都哭着喊疼的阮杨,是如何抵抗药童连续半月按腹的痛楚。   阮杨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眼前,药童轻轻一碰,他便护住已淤青的肚子,满面泪痕,哀求着让药童轻一点,伴随着凄凄切切的啜泣,止不住的哀求着轻一点,再轻一点,他疼,他难过,他想砚哥。   秦易握紧拳头,手背青筋凸显,眸光里闪烁怒气。丽姨收入眼底,忧心忡忡,问道:“你与阮杨……不会有私情吧?”   经丽姨提醒,秦易晓得失态,低声应道:“没有。”   “没有就好。恕我提醒一句,虽然少爷如今娶了正妻,又纳了几房妾室,可阮杨到底还是你的小哥夫,你可万万不可越矩。”丽姨犹豫道,“老爷不喜欢阮杨是府里众所周知的事情,从前便吩咐我们不能与他多说话,他倒也是不恼,每日不厌其烦地问我们少爷何时才来。他确实是没什么心眼儿。”   “莫要再让他伤了心。”   “嗯。”秦易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问道,“阮杨未被迎娶为正妻,所以,我大哥的计划失败了?”   “是,也不是。半年后,阮杨成功怀孕,若不是那次意外,兴许今日秦府正妻便是他。”   秦砚与阮杨方至四祥,无了束缚,日日夜夜腻在一处。过了三月毫无动静,秦砚让大夫过来诊脉。大夫愁眉苦脸,道,阮杨上次小产身体损伤过大,加之后期未加以调理,往后孕子怕是不易,先开几贴药调理身体,弥补亏损。   秦易想,阮杨若是听见这样的消息,怕是又要难过,哭得梨花带雨。   阮杨再也不嫌药苦,每一次都喝的一滴不剩,碗底也会舔干净,希望宝宝会快些来。他天天问秦砚,宝宝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每次喝药,肚子都好疼。秦砚也着实心疼,总是回答他快了,快了。   调理的汤药喝了整整三月,确定怀孕的那天,阮杨高兴坏了,蹦蹦跳跳到店铺找秦砚,秦砚吓了一大跳,赶紧就把扶着小祖宗坐下。阮杨一心想着不必再喝苦汤药,太过高兴,跟秦砚说着说着眼泪滴滴答答便往下流。   终于不用再喝药了阿。秦易猜阮杨会这样感叹。   思及此,秦易嘴角不自觉弯起,替他高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那时阮杨喝过的药,苦味此刻在舌尖生出涩意,紧接着又被密集的甜蜜掩盖。   “少爷那段时间,对阮杨极好。生怕他磕了碰了,阮杨孕吐严重,只要想吃某样食物,少爷都会想尽办法取来。”丽姨感叹道,“若是孩子平安生下来,老爷夫人拗不过少爷,加之确有婚契在手,说不定老爷夫人就真的同意了呢。”   他的父亲最爱脸面,盖有章印的婚契过了好几年,尚未正式婚娶,怎么听都不太合理,若是阮杨怀孕生子再加之他人的闲言闲语,父亲指不定确实会答应。秦砚这个招数,也确实有可行之处。   “那时两人感情着实好。不过你也知道,少爷心性不定,朝三暮四也是常有的事情。”   阮杨怀孕四月的时候,宝宝在肚子里翻动,兴高采烈地跑找秦砚分享喜悦,却看见秦砚与王掌柜在一处亲密。阮杨早前也无意撞见过几次,可那时感受到宝宝的活跃太过高兴,冲击之下的心情从高处坠落,抚摸微微隆起的肚腹,浑身冰凉,指着他们,委屈道,你们为什么这么亲密阿。   王掌柜当然是迅速从秦砚身上离开。秦砚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未顾场合,径直朝阮杨发怒,道,你是不是管太多了。   阮杨本就委屈,被他训斥,瞬间泪眼汪汪,眼泪没憋住,他背过身去抹眼泪。秦砚甚没耐心,拉着他到了账房,安慰道,小苑安,可别哭了,哭得我都心疼了。   阮杨憋着泪没说话,手背上是从脸上抹去的水光。   秦砚瞧着他透粉的鼻尖,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道,你看你,怀孕了,我怕伤害你,你以为我憋着不疼吗?   阮杨想起每天早晨自己也有冲动,哽咽着点头,说了声疼。   秦砚又问,你要让砚哥跟你一起疼吗?   一向乖巧的阮杨,控制不住逐渐加深的委屈,嚎啕大哭,埋怨道,可是如果你对王掌柜跟对我一样,跟他也做一样的事情,我心会很疼的阿。   秦砚轻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好好,小苑安真是个醋坛子。小傻瓜,都快当爹亲了,还成天哭鼻子,宝宝跟你一样爱哭怎么办?   阮杨这才收住哭声,指着隆起的肚腹,委屈道,宝宝动了,踢我。   秦砚扶着他坐在椅子上,抚摸他白皙光滑的肚皮,蹲下来贴在他的肚皮上,叮嘱道,宝宝要乖乖听话呀。还有,让你爹亲不要再哭鼻子了,为父我心疼了。   阮杨抹了眼泪,破涕为笑,道,砚哥,我不哭了。   “孩子是冬天生的吗?”秦易追问。他想起昨夜被阮杨身躯护住的墓地,底下埋葬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孩子。   “冬天?”丽姨不明他为何如此发问,答道,“不是,阮杨小产的时候,是在夏天。”   夏天。   不是冬天生的。   秦易脸色煞白,如此算来,阮杨竟是小产过两次。   可他怕疼。他怕疼的。   “是怎么回事?”   “阮杨怀胎六月时,老爷的敌对党派派人潜入府内,下毒纵火,少爷险些丧命,”丽姨抿唇,许久才说道,“阮杨牵连其中,孩子当时才六个月大小。”   落在耳边的故事,忽而真实,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丽姨的停顿中沉默。秦易咬紧唇舌,不让自己出声,但彼此心知肚明,仅在阮杨腹中待过六月的孩子……   “……活不了了。”丽姨叹息中说道,“也是在那时,阮杨身中剧毒,自此失明。” 第十章   丽姨对那段往事的叙述,阮杨对着墓地的絮絮叨叨,秦易在归去的路途中拼凑完整的故事。   丽姨说,阮杨孕期胎息不稳,日日汤药为伴,致使脾胃虚弱,孕吐一日比一日严重,加之四祥天气炎热,怀胎至六月,除了大量饮水,阮杨根本无法进食,迅速骨瘦形销,大夫叮嘱需卧床不宜走动。   偏偏祸不单行,出了一桩事。   ——宝宝,爹亲怀你哥哥的时候,爹亲可受罪了,肚子突然就鼓起来,顶得我烧心,慢慢他也会踹我,他一踹我,我就高兴,招呼你父亲来摸摸,父亲摸起来,你哥哥就不动了,调皮的呢。   ——宝宝,你也一样的,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你一动,我也高兴,只不过你父亲那时候都没有来过,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你来过。   ——他还没来得及知道,你又离开爹亲了,爹亲就不想告诉你父亲了,因为他肯定会跟我一样难过。没关系的,宝宝,不要失望,爹亲会在这里陪你,加倍疼你。   阮杨温柔地抚摸着掌心底下的厚土,神情犹如抚摸着尚在腹中的孩儿。昨夜的画面撞入秦易的眼中,即便是丽姨今日告知这段往事,秦易根本无法从阮杨的目光中,追寻到一丝怨恨,他追寻到的,仅有阮杨身下笼罩的那抹影子藏着的孤寂。   “四祥不比青城秦府守卫森严,谁也没想到,朝堂上与老爷政党不合之人,派人明目张胆潜入四祥府内,下毒刺杀老爷唯一的嫡子,为了彻底斩草除根,在府邸四周埋下火药。”丽姨想起那时的情景依然后怕,惋惜道,“四祥府内下人仅有几名,我与小远到药店给阮杨抓药,恰好躲过这一段劫难,其余下人被害,而阮杨自怀胎起气血两虚,终日在府内歇息,自然难逃一劫。”   “中间的这个经历,我也是听回来的,老爷夫人都不许我们外传,你暂且听听,切勿外传。”   据说,当时是阮杨先吃下的饭食。阮杨孕期体质敏感,排斥反应敏锐,咽下去的瞬间,朱红喷涌出喉头,阮杨慌乱无措地按住胸口,喊了一声疼,趴在桌子上捂住嘴唇,秦砚递上惯常孕吐常备的痰盂,血液凶猛,从指缝里溢出来,瞬间浸染素雅的桌布,滴落在地板。   ——我记得,我应该吃了一口菜叶子。是什么菜叶子,我记不清了。但是吃下去以后,肚子很痛,胸口很热,整个身体都很热,喉咙又疼又痒,咳了一声,我的掌心都是血,但我来不及思考,因为我全身都在疼,就跟被火烧一样,又疼又辣,你父亲碰一碰我,都疼的要命。   秦砚大惊失色,将阮杨搂在怀里,轻拍阮杨通红的脸颊,紧张道,你怎么了?来人!唤大夫,快!   ——你父亲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来,一说话,血就往外冒,他搂我搂的很紧,我又更疼了,我记得我拽住他的手,蹭的他衣裳上都是血,又想起他说血会带来晦气,但我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阮杨丧失气力,捂住疼痛不止的肚腹,砚哥,不能吃,好痛。   ——我趁自己还清醒,跟他说,这个菜一定不能吃,会很痛。   秦砚喊了好几声,都没唤来下人,于是将阮杨打横抱起,准备送去医馆,未想惊魂未定,风波再起。   ——你父亲将我抱在怀里,我疼得浑身发抖,却有两个蒙脸的人拿着刀挡在门口,你父亲将我放回到床上,打算自己出去对付那几个蒙脸的人,可是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呀。   ——我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去。   ——宝宝,你听了是不是会害怕?不过你害怕,也不会哭的,对吗?怎么办呢,我挺想说的。   ——唔……那宝宝不要听,我说给小瓶子听吧,乖,宝宝乖。   来人蒙脸持刀闯入,刀锋逼近二人时,秦砚将阮杨放回床上,阮杨疼得浑身发抖,掐住疼痛的肚腹,犹如置身在大火球中,肌肤灼烫如火炙烤,下面的血渐渐淌出遗留在木床上。汗液滑入眼眶,刺痛双目,阮杨喘着粗气,眯着眼睛里,秦砚摔碎了盘子,拎起碎片往外冲。   蒙脸之人划破了秦砚的手臂。   ——砚哥的手臂被划破几道,我心疼呀,可是肚子也疼,我赶紧憋住一口气攒力气,大声喊救命。   ——可是都没有人在附近。   ——我想帮忙,又没力气,好像……好像是滚下床的。   阮杨抱住疼痛不已的肚腹,望不清床栏的方向,跌跌撞撞的滚下床,站不稳,双膝跪地,一口血喷涌而出,洒在青石板上,越来越多的血浸湿下摆,膝盖磨出的血痕从床沿到饭桌,他伸手,单手一扫,将烛台扫在地上。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我找了个烛台。   阮杨的双手因疼痛发抖,需要双手的力量才得以紧紧握住烛台,用牙齿咬烂红蜡,露出烛台锋利的尖端,俯身护着肚腹向两位蒙面之人刺去,蒙面之人的刀刃被秦砚左闪右躲,阮杨趁一个空隙,钻入他们的空间,刺入其中一人的腹中。   被刺中的蒙脸之人的刀刃划在秦砚的手臂上,深可见骨,阮杨的目中充斥红腥,这让他想起父亲在集市中溅出的血,蒙在他的脸上,让他反胃作呕。可他没有时间顾虑身体的排斥,他双手拽紧烛台向后拔,一连串的血滴喷洒在阮杨白皙细嫩的手臂。   ——小瓶子,其实,其实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挺怕的。我不喜欢血。   秦砚用被砍伤的手臂护住阮杨,蒙脸之人似还在错愕之中,阮杨喘了两口气,恐惧两人还要再上前,他噗的一声呕出浓稠的血液,又喝了一声将烛台死死插入蒙脸之人的肚腹之中,哀求道,不要,不要过来了。   蒙脸之人轰然倒下,烛台扎在他的腰腹,穿至后背,拔不出来。蒙脸之人错愕于同行之人倒下,刀锋一亮,又是向前攻击,秦砚将阮杨护在怀里,碎片刺破他的袖子,阮杨被满目的血红激得清醒不少,他轻声道,砚哥,我肚子疼,走不快,外面肯定不止一个人,你快点去,喊人来救我,好不好?   原本白皙的脸布满鲜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秦砚望着他,抱住他,轻声道,外面一定有人去求救,苑安,不要怕。   蒙脸之人说道,外面的人,早就被清干净,秦少爷,我们的目标是你。   ——我一听他目标是砚哥,砚哥是我父亲给我安排的好夫君,我当然不能让砚哥有危险。   阮杨从喉咙里爆发吼叫,颤声道,砚哥,快去喊人来。   来救我。   大概是蒙脸之人都没想到方才奄奄一息的人爆发出来的力量,阮杨一个箭步迅速将秦砚推到门外,关门的同时转身咬住蒙脸之人的手腕,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住脆弱的皮层,顺手将蒙脸之人吃痛松手时掉落的刀扔至远方。   嘴唇止不住的抖动,溢出的血液也源源不断的往外流。   蒙脸之人身体被肚腹隆起的阮杨抱紧,膝盖便自然而然往肚腹踢。阮杨吃痛呜咽,泪流不止,嘴上更用力,牙齿咬住的手腕逐渐深入血管,洁白的牙齿渐出血痕,蒙脸之人心急于目标逐渐远去,气急败坏道,放手,给我放手。   ——小瓶子,我才不会让他追上砚哥。我当然要死死咬住。我记得那时候脑袋很晕,我只知道,我要咬住。   蒙脸之人用手肘在他背部猛击几拳,我让你放手!   重击之下的脊背让阮杨忍不住逐渐弯腰,闷哼几声,呕出几口血,肚腹疼痛不止,生生撕扯的疼痛在腹内横行,他逐渐跪在地上,更为用力抱住蒙脸之人的腰腹,白皙瘦弱的手臂青筋显现,力气丝毫不松。蒙脸之人别无他法,朝他脑袋重重敲击,阮杨脑袋晃荡,有一瞬间的迷糊,眨了眨眼,喝了一声,我绝对不会让你追上砚哥。   更用力咬住他手腕上的血管,齿间已分不清是谁的血,满嘴的腥味。   ——小瓶子,我那时候挺勇敢的吧?我咬住那个人的手臂,一点儿都不带松口的,我也不能将他弄死了,主要是不知道砚哥吃了菜没,万一中毒,要他才知道解药。我聪明吧?   ——谁想到他们那么坏,竟然放火,我喘气都喘不过来了。   ——嗯?小瓶子,你太小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容易放弃,当然是憋气继续咬,不然他出去找到砚哥怎么办。   轰的一声。   埋在府邸角落里的火药逐渐燃起,浓烟逼入鼻息,呼吸不畅。阮杨感受到下摆濡湿,贴紧小腿顺流而下,在身边蜿蜒成血河,沿着青石板流淌出门外。蒙脸之人从未放弃追逐,连续不断重击他的脖颈,他疼得瞬间松口,蒙脸之人准备追出去时,阮杨膝行两步用力抱住,晕晕乎乎没办法看清,抓住手腕放嘴里咬。   ——可能我咬他咬的疼,他打我挺疼的,所以千万不能打架,打架不好,两人都疼。   ——他动起来像有一层火在皮肤上摩擦,现在天气一热,我的皮肤还是会像火烧一样,有时候躺在床上啥都不做就感觉老天爷要把我烤熟了,穿衣服也疼的,手拿东西也疼,冒冷水里不疼,可是会生病,病了不好,病了没有大夫,不能生病。   窗上的木条星点燃起,火光从周围逼近厢房,温度突然升至阮杨无法接受的程度,他的皮肤似被火灼烧,烧破皮肤,露出血管,整个人沉浸在混沌的意识之中。燃烧的木头从屋上掉落,阮杨从旁边拿了一根,转过头狠狠拍向他的脑袋,泣道,你不要死,你……你不能死。   蒙脸之人在阮杨上方,吸入浓烟,早已昏沉,再被一敲,整个人倒在地上,燃烧的屋梁从上头掉落,燃起屋内布料,身后燃起的火光越来越盛。阮杨跪在地上,体内的血从未停止从嘴边溢出,微微凸起的肚腹下坠,热流淌的欢快,撕裂的疼痛越来越明显。   ——跟失去第一个孩子一样的疼。   ——我好像早有预感,留不住他。   熟悉的疼痛让阮杨满面泪痕,喝了一声,将他扛在背上,往外拖。   拉开厢房,阮杨力气丧尽,身上一软,蒙脸之人被卡在门槛,而他的肚腹已疼得不可自控,抱住肚子在地上打滚,他只想逃离这灼热的火团。   迎面撞见求救回来的秦砚,浑身血色的两人相隔燃起的万丈火光,秦砚毫不犹豫冲入热烈燃烧的火焰,将阮杨拥在怀里,抱着直奔医馆。   ——我就知道,砚哥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见到砚哥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开心。不过我要是死了,砚哥会不会就要跟王掌柜好了?小瓶子,你说砚哥会不会这样呀?   秦砚惊魂不定,抱住他往医馆跑,阮杨埋在他怀里说疼,说皮肤跟火烧一样烫,神志不清时开始撕扯身上衣物,嘴边不断溢血,在他怀里颤抖,又不愿意他的触碰。秦砚双手沾满血腥,几乎是跪着送到大夫那里去,拜托大夫一定要好好医治。   大夫说,阮杨中毒不深,但错过最佳的服下解药的时间,毒性难除,往后皮肤会夏季灼烫,冬日冰寒,随着季节、天气的变化逐渐加深触感。而这双眼睛,约莫再过一月便会完全失明。   秦砚望了一眼昏迷中生死未卜的阮杨,颤声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需要什么药材,我去取,我去买,我去挖,大夫,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样,怎么样才能救他?!   大夫说,没有办法。秦公子,若是能立即服下解药兴许还有办法,可是你要明白,若是下毒之人想要人活,又何必下毒。即便毒药有解,也不会让人太好受的。   ——也幸好只有我中毒,不然砚哥也要看不见啦。看不见的感觉不太好,眼前都是黑的,要一个人生活,看不见的时候,还是会有点害怕。   ——幸好还有小瓶子陪我。你说是吧,小瓶子,我跟你一样,说话没有人会听,所以我们要互相倾听。   秦砚跪在床前,握住阮杨鲜血浸满的掌心,泣不成声。大夫叹了口气,说道,孩子也保不住的,待会我熬一碗汤药,他喝了,孩子好下来。   秦砚倏然松开阮杨的掌心,一拳捶在床上,对着外面的官兵狠声道,烦请转告大人,今晚必须问出谁是幕后主使,若是问不出,我便一层一层向上报,我秦砚在朝堂之中并无官职,可那人光天化日之下纵火下毒,未免太过目中无人!官府若是管不了,我便会另寻途径。个中利弊,大人想必心知肚明。   ——我醒来的第一眼,砚哥给我喂药,我跟他说我肚子好疼,他跟我说,待会就不疼了。   ——我喝了药,更加疼了,就好像……有人把刀伸进来,轻轻的刮了一层,再重重地捅了一刀,又像被蒙脸之人更大的力道打了好多拳。大夫说开始宫缩,疼个半宿孩子就要出来了。   ——我听不懂,我以为孩子要出生了,砚哥听了大夫的话,哭得很伤心,于是我也哭了。   秦砚心疼,将他搂在怀里,想他像往日一样,在他怀里撒娇,哭闹个不停,可他疼得拍开秦砚的手,一直哭着喊疼,缩在轻薄的被子里,蒙住脸翻滚着啜泣,来回碾出不规则的血迹。秦砚轻声喊道,苑安,怎么了,你告诉砚哥。   阮杨在床上抱着肚腹翻滚,不敢触碰自己的肌肤,泣道,砚哥,我好烫,好烫,好难受,好疼。   阮杨用疯了一样的力道,不自觉的撕扯衣物,扯成一条条的棉布,秦砚不知所措,一边哄骗他不疼了,喝药不疼了,一边泪不住往下淌。   “那时我们赶回来,在外面听他说这些话,也挺心疼。”丽姨神情哀伤,轻轻叹气,“阮杨最怕疼了。”   大夫过来掀开被子时,阮杨已将自己脱净,浮起一层肿胀的红色,脖颈、肩部、背部被手肘敲击,泛起一条条鞭痕模样的伤痕,蝴蝶骨处刻的秦砚二字,分外清晰,肚腹隆起,此刻孩子在肚腹里翻滚。   大夫沉吟道,是落胎药起了作用。   两人盼了许久的孩儿,前一日还在腹中活动,两人交叠的手按在腹上,开玩笑似想取名事宜,而今日的活跃,却是死期将至。   秦砚吻在阮杨的额头,轻轻安抚他,阮杨却十分抗拒,他推开,泣道,砚哥,你一碰我,好疼阿,哪儿都疼,比上一次还疼,砚哥,我好疼,我好害怕,想你抱着我,可是你抱着我,我疼。我怎么办?   大夫轻声道,你中了毒,此刻天气炎热,你便会如火烧。我待会儿要用金针刺在你的穴位,让孩子顺利出来,你要配合些。   阮杨慌乱,揪住秦砚,泣道,怎么回事阿?怎么又要扎针?为什么又要跟上次一样?砚哥,砚哥,为什么会这样?   秦砚跪在旁边泣不成声,对不住,苑安,我们的孩子,保不住了。   ——小瓶子,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要失去第二个宝宝。   ——失去第二个宝宝的时候,我更疼了。   ——上一次,我不知道宝宝来过,我事后伤心了一阵。可第二次,我知道宝宝就在我的肚子里,我吃了很多苦苦的药盼来的,在那一天之前,他都在我肚子里踢我,他怎么就这样带着我的期盼,就离开了呢?   ——小瓶子,我,我有点难过了。   阮杨护住肚腹的手被药童强行掰开,两腿被药童绑在床上,阮杨动弹不得啜泣不止,大夫的金针一刺,细小的刺痛瞬间蔓延至巨大的疼痛,肚腹里的孩子在享受世间最后仅有的活跃,弹跳不止,阮杨想去安抚一下,求求大夫,让他安慰一下自己的孩子。   大夫叹了口气,在他的肚腹刺下第二针。粗大的金针竖在上方,阮杨逐渐呼吸困难,心脏刺痛,可他的手都被按住,无法动作,转过头向秦砚求助,砚哥,你跟大夫说,不要刺到我们的宝宝,好不好。   阮杨的声音嘶哑、微弱,秦砚听见一阵心疼,重重点头,哽咽道,苑安,不疼,我陪你。我一定能替你讨个公道。   阮杨崩溃大哭,道,我不要公道,我要我的宝宝。你们,能不能,不要让他离开我阿。   秦砚喉咙里掩饰不住的泣音,鼻息间剩余重重喘息,伤悲却也蹲在阮杨的身边,安慰他,我陪你,砚哥陪你。   大夫接二连三下金针,金针分布在阮杨的肚腹之上,阮杨的身体受不住每一次金针的刺入,每一次下针,阮杨便疼得全身抖动,意欲翻滚抑制逐渐凶猛的疼痛,肚腹除却火团聚集的热辣灼烧,还有绵密如针刺片刻不停的痛楚,可他的四肢被束,只能在原来的位置磨蹭后背,咬住散乱的鸦发,忍住到逐渐升至极限的痛觉。   大夫说,金针要扎在此处一个时辰,腹中的孩儿会越来越活跃,待到最活跃时,便是落胎的最好时机。   秦砚摆手,制止大夫往下说,他要在此处陪阮杨。陪他度过这一个时辰,陪他感受他们的孩子,度过这最后一个时辰。   大夫、药童走了以后,秦砚解开束缚他手腕的白带子,阮杨疼得半昏半醒,仅见秦砚对他宠溺地笑了笑,擦去他额头上湿腻的汗液,说道,苑安还想摸宝宝对不对?   被秦砚轻柔的手势安抚,阮杨扁着嘴巴,委屈地点头。   秦砚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那我们小心点,慢慢的感受宝宝。   无力的手腕被他握住,触碰到如火烧的肚腹上,指尖碰触时似被烫伤一般的热度,可阮杨太想宝宝,随着秦砚避开金针的地界,掌心完全接触肚腹之上,随着他的抚摸,肚腹上的金针一颤一颤。   这是他养了六个月的宝宝,还有三个多月,他就会平安来到他们身边,他此刻是这么活跃,他是这么想活着。   阮杨轻声泣道,宝宝,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秦砚轻声哽咽道,是我不好,没保护好你们。   一个时辰后,大夫回来,秦砚被赶出去。鲜血早已爬满曲起的大腿,大夫勾起阮杨的双腿,固定在医床凹陷之处,阮杨闭上眼睛使劲安慰自己,没关系,不疼,太热了,宝宝在里面也难受。没关系的。   大夫取出所有刺在肚腹上的金针,金针刺过的地方,密密麻麻的针刺与灼烫折磨逐渐昏迷的阮杨。大夫让他随着宫缩用力。   ——可我一点儿都不想用力,我还想跟宝宝多待一会儿。   大夫见他不肯用力,怕待会儿孩子活跃度减小,更加不好出来,便劝说阮杨,你现下要配合,否则孩子在里面久了,你也会有危险。   阮杨拼命摇头。大夫无可奈何,喊了声得罪了,便按在他的肚腹上方,大夫掌心的触感让阮杨灼烫不已,大夫用力一按,力道便狠狠按住往下推,阮杨哭叫不已,被束缚住的手腕被白带子磨蹭红肿,连连喊着,不要按,不要按,好疼。   大夫一按,涌出的血液在凹陷的小盆里聚集,满了小盆,药童便递出去。秦砚问道,还没好吗?   药童摇摇头,捧着干净的小盆进去。阮杨已被大夫的力道吓怕了,连声泣道,我用力,我用力,你别按了,我用力。   大夫喊道,用力。   阮杨挺起腰身,汗液源源不断地抵在胸膛,白带子勾住的手腕勒住青紫,长长地喊了一声,倒下时又禁不住啜泣,气息失去规律。他又再度起身,瘦弱的身躯映出几根肋骨,瘦削直至隆起的肚腹,那里的生命倾尽近几月的心血。   而此刻,正慢慢离去。   阮杨屏住气息,失去神智的脑袋,本能地听从大夫的指令,一次又一次,咬紧牙关,忍住皮肤热辣的痛楚,持续挺腰、用力推出,他分明能感到出口不断被撑大,热血一直随之而流,不过半个时辰,大夫说孩子已经到出口,再用力一次,大夫会帮忙拖出来。   阮杨却停住不动了。他面目苍白,汗液与泪痕交错在洁白的脸颊,任由孩子将他的出口撑开至无法闭合的位置,合不拢的双腿不住抖动,漂浮的空气灼烫,让他难以喘息。   大夫说,赶紧用力。   阮杨哭着摇头。   大夫双手上来,径直按在下腹上,按在腹中孩子的腿上,用力慢慢向外推,阮杨疼得颤抖不止,浑身乱颤,他哭着说,大夫,为什么呀?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甚至让人听不清,所以没有人回答他。   大夫径直将孩子拖出来,阮杨被迫撑开许久的出口倏然轻松,便再次不可自控的发抖,身下的血液再次积满几个小盆。   ——小瓶子,我发誓,我是真的听见他哭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不哭了。大夫告诉我,是个男孩。   ——后来,后来我也忘了,我看不清楚,砚哥好像进来了,爹、娘也进来了。我觉得好累,应该睡着了。   ——小瓶子,所以你说哥哥真的很勇敢吧?哥哥生了两个,估计都没我哭得厉害,我太不坚强了,对吗?   ——嗯,我应该坚强一点的。   秦易在归去的路途中策马疾驰,风声呼啸落在身后,吹散迷雾般的往事。唯一的念头愈发清晰时,喝了一声,勒马停驻郊外,放眼望去,空无一物。   秦易阖上双眸,仅有的念头是。   阮杨挨过不止一次的痛楚。   至今却仍是孑然一身。 第十一章   望春玉兰在枝头上摇摇欲坠,翠绿的枝叶上坠着水滴,滴在地上弥漫出水雾,落在地上的洁白花簇早已腐烂枯黄,散落在废弃的院门之外。   剧烈的咳嗽声从院内传出,秦易心下一紧,连忙握紧手上的绳索,加紧步伐入内。   “好烫,生病了,好像跟宝宝说话,忘记要回房间睡觉,冷了,受风寒了,要喝药,喝药就好了。”   阮杨缩成一团,蹲在瓦罐旁,白皙光洁如瓷的手臂摇晃蒲扇,对着围起砖石中央升起的火苗扇风。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立即起身,惊喜道:“砚哥!是不是你呀?!”   “小哥夫,我是秦易。”   “哦,弟弟来啦。”阮杨神情失落,蹲回原来的位置,目光向着地板,“弟弟来了,弟弟,礼物给我小儿子带到了吗?”   “嗯。”   “他们喜欢吗?”阮杨面向前方,紧张道。   “当然喜欢。”秦易不忍心告诉他,缝制粗糙的衣物还在房中柜子放置。   “喜欢就好。”阮杨笑起来,大力扇风。   秦易蹲在他身侧,握住阮杨的手腕,将蒲扇扇风偏离的方向,转移到火苗前方正确的位置。阮杨却如同被重物袭击,瞬间惊呼一声,推开秦易,捂住手腕收在怀里,埋头呢喃着:“疼。好烫。不能生病。生病烫,火烧一样。”   “你怎么了?”几乎是瞬间,阮杨的手腕添了一圈红痕。   “好烫好烫。对不起阿,弟弟,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伤着没?”阮杨憋住一口气,目光盈盈含水,伴随着偶尔的咳嗽,轻声道,“我一生病,皮肤就跟着疼,很多年了,现在好一些了。弟弟,你伤着没?”   “没有。”秦易想,这大概便是中毒的后遗症,皮肤夏日灼烫,冬日冰寒,亲眼所见,仍是不忍。六年前,阮杨亦是沉浸在空梦一场的小霸王,如今瞧着他的黑睫如扇,向着面前的虚空关怀,辨别不出说话之人的方向,竟是说不出的惆怅。   “没有就好,我也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以前砚哥就说我力气大,他说我爱掐人,我也不记得,我记得我没有掐过,可是他说我掐的,不好,掐人不好。”阮杨顷刻放松不少,又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双手握住跌落在地的蒲扇。   来回摇摆扇风时,火苗随风也发抖,一壶水在两人静默中沸腾。   “草药,草药在外面,哎呀,我又忘记先拿进来,不过上次拿进来,不小心被火烧了,烫死我了,我拿砖拍灭了,幸好没有烧到我,嗯,乳母说我有福气,我是个有福气的人。”阮杨在自言自语中起身,“草药在外面的架子里……一块……两块……”   “小哥夫,我替您去拿。”秦易不敢碰他,出声阻拦他往外走。   阮杨站在原地,扶着墙壁,忽然抬头望了望,疑惑道:“弟弟是不是来了,弟弟刚刚是来了还跟我说话了吗?弟弟?”   “小哥夫,我在呢。”秦易走到他身旁,让声音清晰一些。   “哦,你真的来了。”阮杨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耳朵,“生病的时候,总是听不清楚。弟弟,谢谢你帮我送礼物给小儿子,天黑了吗?你快些回去,不要找不到路了。找不到路,会耽误很多事情的。”   “天还没黑,小哥夫,我替您拿草药。”秦易疾走几步,向他表示自己已经去拿,“在架子上的哪一层呢?”   “在第二层右边第三个簸箕里。”   秦易在架子上翻找,在所谓的簸箕里,仅有几根晒干的青草,无根、干瘪、脆弱易折,根本不是药材的模样。   “是这个吗?只有这些了。”秦易将几根干草放到他手里,让他自己触摸。   “是哎,谢谢弟弟,弟弟好聪明,一找就找到了,我都要找好久。”阮杨用指尖捏着,踩着青石板的缝隙往回路走,“只有这些了吗?这么快没了呀,没关系,我再摘来晒干就好,最好不要生病了,生病难受。”   “这是你摘的?”秦易疑惑道。   “嗯!”阮杨掌心在上方感受热量,掌心迅速浮出一圈水珠,找到合适的热度方位,指尖轻放,干草被卷入翻腾的水中,“我摘的。”   秦易在院中未找到种植草药的土壤,问道:“哪里摘的?”   “墙角摘的,挺难找的。我找好久,才找到一些,找到,晒干,咳咳咳。”阮杨咳嗽不止,一句话回答的断断续续,声音喑哑,秦易找了一个杯状的小瓦罐,清洗上面的青苔,从水井处打上满满一杯水,放在他手里。   阮杨接过双手捧住喝下,咳嗽间隙道了声谢。   “可这不是药材。”这只是青草。   “乳母跟我说的,生病就找这个晒干煮水,很快就好,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那时我也煮给宝宝……”阮杨面色僵硬,及时收住未说完的话,低着头迅速转了话题,“生病很快就好,我每次都很快就好,这次也会是的。”   秦易想了想,说道:“我哥拜托我来照顾您,往后你生病了,您跟我说,我带您出去瞧大夫。您晒的草药倒也不是不能用,但是大夫诊过开的药方会更好,您说呢?”   阮杨欣喜道:“好呀,那你能先带我去见砚哥吗?”   “好,我领您去。”秦易倒也料到阮杨三句话不离秦砚的性子,便也温声应下。   “谢谢弟弟!不过不能让爹娘发现了,”阮杨眨着眼睛,吐了吐舌头,添了几分俏皮,笑道,“爹娘不太喜欢我。”   秦易一时噎住。   原来他知道阿。   一股清香从瓦罐中飘散,升起的迷雾模糊眼前的视线,对面的阮杨似也晕染一层淡墨,润透如浸出水色,咳嗽不止时脸颊染上透水的桃红,耳朵尖尖上浸出一圈浅粉,长睫上续满将落未落的小水珠。   “我要拿勺子舀药喝,在后面的小台上,小心点……”   “我去拿。”   “哎呀,差点又忘了弟弟在这里。”他低声说了一句,抬头笑道,“好,谢谢弟弟。”   阮杨的笑容如春风吹拂的柳絮,不知不觉径直撩拨到心底,叫人捉摸不住。秦易笑了笑,在小台上找到勺子,装满一碗,阮杨捧在掌心吹气,吹起的雾气蒙住玲珑透水的眸子,几根垂坠在脸颊边的青丝在清风中微扬。   “小哥夫,您耳朵上……”阮杨偏过头去,秦易望见他耳骨上泛红微肿的伤口,想说下次来要带些药膏。岂料阮杨摸了摸肿起的耳骨,重重地咳嗽两声,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青草水,耐心解释道:“弟弟还未娶亲,不知道吧,纳妾入门时,妾室要在耳骨上穿孔,否则戴不上耳饰。”   “哎,我告诉你,耳饰可重了,我当时觉得耳朵要掉下来了。”   阮杨自然不晓得,秦易见过阮杨被纳妾时的模样。   在里屋的正中央,蒙尘的画像里,阮杨端坐在后侧,秦砚坐在前方,身旁尚遗留一正妻空位。阮杨身着无花纹的朱红色喜服,眉眼飞扬,笑脸盈盈,两耳挂上繁复的耳饰,耳饰上金色流苏灵动如水。   秦砚的手偷偷向后伸,阮杨一脸满足地握住,尚余些许委屈的目光望向秦砚的后脑勺。画师恰好画下这一幕。前几日见过丽姨后,再见此画,便生出几分别样的心境。   含水的目光里不是感动,是中毒之后的煎熬,是经历过丧子的疼痛,是从正妻委身为妾室的委屈。   当年政党之争,秦砚险些丧命,秦岂与韩溪明听闻消息,便从青城赶至四祥,连夜拷打阮杨拼了性命留下一命的犯人,才知晓事实原委。   正巧,犯人乃是阮芜辞曾经座下门客所派遣,秦岂当即连夜书写奏折,呈报陛下,陛下治其重罪。秦岂顺水推舟,陛下便将阮芜辞余党连根拔起,这张龙椅总算坐得稳当。   韩溪明及其余下人日夜守在身受重伤的秦砚身旁,小产不久的阮杨似乎早已被众人遗忘,除了大夫每日按腹,仅余丽姨一人留守在旁。他中毒之后,大夫竭尽毕生所能,也未能清除余毒。   中毒后的症状是皮肤夏季灼烫,冬日寒凉,当时正值夏季,旁人碰也碰不得,他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入眠,浑身如同置身火团里,小产时喊得声音嘶哑,饮进水时抿下一大口,水源有如即刻沸腾,便会依次灼烫口腔、食道、胃部,常常如被困在火笼里动弹不得,生出几分老天爷是不是要将他活活烧死的恐惧。   于是谁也不敢碰他。   只要一碰他,灼烫便从那人触碰的地界,一直燃烧到不停发热的脑袋。   无了旁人的协助,他只能每日自行坐起,挪动身躯,小产后尚未痊愈的伤口出血,丽姨替他擦拭拖曳的血迹。当他靠在墙壁时,身上已晕出一层薄汗,接过丽姨捧过来的汤药,一口一口慢慢嘬饮,再自行更换已然湿透的衣裳。晚些时候,大夫会进来,隔着裹冰的布帛,按在他的肚腹,将剩余的淤血按出体内。   每一次按在腹上,身躯抽搐不已,疼得喊不出声音,一整夜都无法入眠。   那时他已经疼的流不出泪了。秦易望着阮杨此刻含笑的眸光,忽然想起丽姨说的这句话。   丽姨说,那时大夫未避着他,小产后不久,便将此生不会再也不会有孕且今后失明之事告知他。阮杨知晓之后,拽住丽姨,目光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地问,砚哥还会来看我吗?   丽姨无法回答。   秦砚手臂多有划伤,昏睡醒来时,与秦岂言明要正式迎娶阮杨,秦岂自是不愿,当时陛下正在惩治阮芜辞余党,秦砚在此时迎娶阮杨为正妻,岂不是将秦家与阮家有干系告知天下。但此事阮杨毕竟有功劳,得了秦岂的示意,在阮杨小产后第十六日,韩溪明总算来探望阮杨。   韩溪明还未迈入厢房,阮杨伏在床榻旁,对着痰盂呕出一大滩血,自行拎起准备好的白帕,擦拭嘴边淋漓不尽的朱红,这让韩溪明的脚步顿住,犹豫着是否应该避过污秽,晚些再进去。   阮杨眼尖,望见还在厢房外踟蹰的韩溪明,轻声道,秦……秦夫人……   韩溪明骑虎难下,经过捧着痰盂的丽姨,丽姨矮身问好,韩溪明手帕掩在鼻下,匆匆应了一声,站在床榻前,问道,你可好些了?   阮杨有气无力地点头,委屈道,嗯,秦夫人……砚……砚哥呢……   想起儿子的伤势,韩溪明眼眶泛红,背过身去抹泪。阮杨身上疼得紧,却也记得秦砚手臂上的伤,急道,他……伤很重是不是?我要去找他……   攀住床畔往外拖了几步想下床,手指灼痛,他顿了顿,又用力挪了几步。韩溪明制止他的动作,轻掩泪痕,道,他醒了,醒了就被老爷在祠堂罚跪,说到此处,白帕再掩泪痕,话语之间多了几分哽咽,道,他身子还虚着,就这么跪在祠堂里。   阮杨抚摸着胀痛不已的肚腹,曲起双腿,虚弱道,那我去陪他。   韩溪明及时坐在床榻,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可知,他为什么跪在祠堂里?   阮杨连续多日吃不下任何食物,仅用汤药维持为数不多的需求,这一系列动作已消耗过多体力,听她这么问,晕头转向地轻轻摇头。   韩溪明说道,他跟老爷说要迎娶你为正妻。   阮杨握紧拳头,许久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欣喜道,真的吗?   韩溪明说道,可老爷不同意,他便跪在里头,如何也不愿服软。他现在受伤未愈,又跪在祠堂里,若是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阮杨腹痛未停,昏昏沉沉地挠着脑袋,似乎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大概能猜到韩溪明想提出让他放弃婚契,可婚契是爹亲送给他的礼物。   韩溪明见他沉默,又道,秦家就一个嫡子,往后娶正妻,是要能为秦家开枝散叶的。   阮杨小声道,秦夫人,您直说什么意思吧,我……我不想乱猜。   韩溪明叹了口气,道,不若你与秦砚的婚契就此作罢,你若是愿意,便作他的妾。   阮杨小声道,我不愿。   韩溪明以为自己没听清,反问道,什么?   阮杨缓过一阵黑暗,眨着眼睛,虚弱道,他要跪,我便陪他一道跪着。   韩溪明见他软硬不吃,道,阮杨,你跪,你以什么身份陪他跪。   阮杨几乎是滑在地上的,韩溪明扶他的肩膀,扶不起来,他疼起来,挣扎地喊了几声挣脱她的手臂,趴在地上无法动作。   韩溪明见他如此到底禁不住心疼,恼道,我实话告诉你,你当初来我府里之时,你父亲方斩首示众不久,风口浪尖你过来,你倒是也不怕给秦家惹来什么祸端。你父亲争权夺位,逼得秦家一退再退,我们不计前嫌,在府上偷偷养你这么些年,怎么也对得起那张婚契,现下你不能孕子,非要争那正妻的位置,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你若是不同意解了婚契,我们会再想办法解了。   韩溪明见他伏在地上的身躯颤抖不已,声调不禁也软了下来,道,现下各退一步,你若是解了婚契,纳你为妾,你还能跟砚儿在一起,若是不能解,你便留在四祥,不要回去了。   阮杨按住疼痛不已的肚腹,不敢起身,啜泣道,我再想想。   丽姨说,夫人走后,阮杨躺在房里,喊了一晚上的砚哥,疼,却也不说哪里疼,就是捂住胸口的位置。翌日,便亲自签下解婚契的书信,老爷立即谴人送至户部,老爷收到户部文书后,向各大世家宣布喜讯。   阮杨自那日之后,眼睛便时常看不清物体,经常将人错认为秦砚。秦砚伤好探望阮杨,阮杨听出他的声音,忍着灼痛将他揪在自己怀里,秦砚心疼道,苑安,对不住。   阮杨唇口苍白,见到是他,欣喜已耗去所有的力气,趴在他的肩膀上不自觉昏迷。秦砚陪在他身边,直至傍晚,阮杨醒转,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看清楚秦砚的模样,阮杨轻声道,砚哥,我以后是不是就看不到你了。   秦砚故意凑近,鼻尖抵着鼻尖,磨蹭出疼惜,道,那砚哥便让苑安瞧清楚,砚哥靠近你,让你瞧清楚。   早已干涸的眼眶,顷刻湿润,阮杨委屈道,砚哥,能不能在我还看得见的时候,娶我呀?   秦砚收紧怀抱,下巴抵着他濡湿的发丝,哽咽道,能的,能的,砚哥这就去准备。   阮杨心满意足,埋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半月后,大夫称清除些许毒素,皮肤的症状无初时严重,秦砚亦已按低于正妻一等的纳妾之礼准备妥当。也正是在那时,才发现阮杨耳骨上尚未穿孔。   因正妻嫁入府内无需佩戴繁重的耳饰,而是佩戴金饰帽冠,阮杨一直以为自己将来会是正妻,是以光洁的耳骨上一个耳洞都没有。   丽姨亲自在他的耳骨临时慢慢刺出三个孔。细长的银针生生穿过软骨,在同样的位置重复相同的动作,每一次穿透软骨,细针便如同一根攒着火苗的火柴棒,磨蹭时燃烧的焰火通至发热的眼眶,血珠滴落浇不灭即将被纳为妾的喜悦。   起码可以跟砚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父亲的礼物没有丢,还在的。丽姨听阮杨这样安慰自己。   阮杨穿戴完毕在镜前坐着,朱红色的喜服是砚哥准备的,烛火的映照下更衬出他失血苍白,丽姨给他戴上沉重的耳饰,丽姨笑道,真好看。   他笑了笑,轻轻摇头时,金色的流苏随之摇晃,眸子里的水光随之晃荡,丽姨笑他调皮的模样,在他的嘴巴上点了红,道,你脸色发青,丽姨给你唇上点红。   阮杨笑道,谢谢丽姨。   府门外有一顶小轿子,小轿子门上有一朵红绣球,阮杨笑了笑,便矮身钻入这顶狭窄的轿子。   打更人敲击梆子,提醒当是时三更天,四处无灯,万籁俱寂,轿夫围着秦府悄悄地转了一圈,再下轿时,由丽姨领他拐过七歪八扭的路,秦砚已在院门等着他,满面笑意。   点燃半截龙凤烛,烛光在微风中摇晃。两人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便在这摇晃的烛火中对拜,如此,纳妾礼成,阮杨亦正式弃了父亲赠送的礼物,委身为妾室。   当晚,秦砚预定好青城知名的画师,描绘这副灵动传神的画像,而后两人在落款处署名,两手紧握,相顾一笑,将其挂在正中央。   “弟弟,弟弟,你还在吗?”阮杨呵着气,饮完一碗汤药,喃喃自语,“是不是走了。弟弟走路没有声音,我都听不见,应该走了吧,早点回去,早点回去好,这样不会迷路。找不到路,会迷路的。是不是天黑了?天黑了要睡觉。”   “我没走,”听见阮杨的自言自语,秦易回过神来,笑了笑,“你忘了吗?我要带你去看大哥。”   “真的吗?!”阮杨立即放下碗,顾不得灼烧的疼痛,握紧秦易的手腕,“那我们快点去呀。”   “嗯,别急,我一定,一定带你出去。”秦易笑了笑,拎住绳索连接的油布包,在他面前晃了晃,嘿嘿笑道,“唔,弟弟今天带了红烧肉,要不要吃一点?”   阮杨眼睛亮了亮,舌尖冒出肉香,急切道:“要!”   “好,弟弟不跟你抢,”秦易笑眯眯地望着他,“全部都是你的。” 第十二章   阮杨全身上下的皮肤灼烫,不愿旁人多碰他一下。秦易伴在他身旁,待他慢慢落座在石桌,将油纸包上的红烧肉在未熄灭的柴火上方炙烤,随意摘了几根还未烂在地里的野菜,洗净在唯一的瓦罐里煮过后捞起来。   油纸与石桌摩擦出的细微声响,秦易每拆开一点油纸,阮杨便忍不住往秦易身旁靠近,想来对里头红烧肉垂涎已久。   秦易微笑垂眸,阮杨白皙修长的指尖捏住筷子,一副即将大快朵颐的模样,眯起眼睛时浓黑细密的长睫扑闪着,秦易笑了笑,将光泽饱满的红烧肉挪到他面前。   “小哥夫,您尝尝。”   “是红烧肉,跟砚哥当年给我吃的味道好像哦。”阮杨鼻尖往油纸的方向靠近,嘴巴往里头呼气吹凉,抬起头朝他笑道:“太香了,谢谢弟弟,一定很好吃。”   秦易知晓他三句话不离秦砚的性子,也不与他多计较,目光柔和,不放过阮杨的任何一个动作。阮杨似乎也不太会使用筷子,夹不稳一块红烧肉,干脆用筷子戳穿,戳空几次以后,终于戳中一块肉,便迫不及待地送到嘴前。   冒着热气的红烧肉让他犯了难,他想了想,用舌尖舔了一下,舌尖便着火灼烫,指尖一松,红烧肉滚落到油纸包里。   阮杨吐着舌头,小声道:“烫,烫死我了。”   阮杨忍住舌尖冒出的沸腾灼热,呷巴呷巴吸取余味,肉香弥漫在口腔,他的笑容立即明亮,双眼缓缓眯成一条缝,笑道:“好吃。”   不必再多一句言辞,阮杨脸上洋溢着幸福,便知这红烧肉是他喜爱的味道。   “慢点吃。”秦易听他的声音软糯,展开许久不曾见过的欢颜,笑道,“我不跟你抢。”   “弟弟,你好好哦。”   秦易听出声调里的哽咽。阮杨低头吹凉冒着的红烧肉,青丝垂落掩去半面容颜,眨出水光,顺着下巴滴落在油纸上,浇灭红烧肉持续冒出的热气。   秦易不敢碰他,也不敢说话,阮杨依旧旁若无人,笑着吹凉红烧肉。   生病时流泪,连眼睛都会发烫。阮杨疼得厉害,用袖子擦干眼泪,咬下一小口红烧肉,赞叹道:“真好吃。”   红烧肉已缺一小口,光泽遗留在阮杨的唇上,秦易深觉阮杨模样乖巧可爱,待他发现自己越矩时,指尖已经停留在阮杨的唇上。   他的脸近在咫尺,往日空洞无神的目光里藏住将落未落的泪珠,柔光之下眼眸与唇瓣却含笑朝上扬,微风拂动他几缕青丝,如水墨走出的面容随之也无法清晰。   思及此,秦易的指尖不仅未从他的唇上撤离,反情不自禁地在他的唇上揉捏,顺着心意,向他靠近。   逐渐靠近的秦易,鼻尖呼出的气息,熟悉的距离与味道,让阮杨笑意渐渐凝固。   在秦府的另一处厢房,他与秦砚初见,秦砚替他在炭火上热一盘油脂凝固的红烧肉,桐油灯内燃起的灯火如豆,亮堂了矮身靠近的秦砚。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自己未来的夫君。   那时两人正当年少,静谧逼仄的空间里,灯火爆出一声响,激爆彼此的黑瞳中燃烧着火苗,秦砚假意替他擦拭嘴角污秽,趁阮杨阖眸便倾身含住柔软的嘴唇。   是砚哥。   “砚哥?”阮杨失明许久,沉浸黑暗已是惯常,可此刻重现秦砚桐油灯下注视他的黑瞳,熟悉的目光与气息,即便只是一闪而过的回忆,也让他激动不已,他站起来伸手向前摸,惊喜道,“砚哥,是不是你故意捉弄我?!”   浓重的期盼,藏在话语中。   尽管听见他这么发问,秦易真的很想把秦砚抓过来放在阮杨面前,让阮杨靠着抱着说话,但这一声喊,也只能让秦易清醒,退出越矩的距离,安抚道:“小哥夫,我是弟弟。”   阮杨的小脸一下垮下来,失望极了,想了很久,轻声提醒道:“弟弟,刚刚太近了,砚哥会不高兴。”   “嗯,小哥夫,您嘴角脏了。”秦易随意找了借口,“待会儿总不能花脸去见大哥,我替您擦擦。”   “真的吗?”想到可以出去见秦砚,阮杨高兴不已,立即往嘴唇抹去油光,又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轻声道,“弟弟,你说的对,你等我一下。”   阮杨兴高采烈地数着青石板,越过门槛,翻开衣柜,秦易见到柜中大多数是白色的衣物。阮杨弯腰搓捏衣物布料,判断衣物款式,左挑右选,挑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套在身上,笑道:“好久没穿,怎么还大了些,袖子都空空的。”   双手摸索找到凳子,坐在梳妆桌前,用梳子理顺未见杂乱的墨发,认真地绾起发髻,在镜前偏过头,左右看看,心满意足地笑道:“好看的。”   “小瓶子,要去见砚哥了,弟弟带我去,不怕迷路了。”阮杨找到小瓶子,袖子擦拭瓶身,小声道,“但我不能麻烦弟弟送我回来,可能要晚几天才能找你了,你要乖乖的。”   “弟弟,我准备好了。”   秦易一直在门口等着,装扮完成的阮杨处理,令他眼前又是一亮。   阮杨本就生得好看,若是平日里松散的发髻与衣物让他像清荣俊秀的小郎君,这会儿稍稍一打扮,倒真有几分正妻的姿态。   秦易目光定在他身上,晃了晃神,待阮杨再提醒一声,他轻咳两声回神,朝阮杨手心里放了一根竹,轻声道:“您还在病中,我碰您会疼,可大哥不忍心您摔,我给您削了一根竹子引路,您握握,是不是这个高度?”   “是哎,弟弟,你手真巧。”阮杨向他道谢。   通往主院的路,是一整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无人打理的路旁杂草丛生。此时阮杨病症发作之时,肌肤一触即疼,更何况是不断在鹅卵石上磨蹭的脚掌心。秦易本想让他走慢一些,可他一人一竹走得极快,偶尔回头问秦易方向,一边喃喃自语记住路线。   秦易分明看见,他的脚底早已磨出水泡。   到主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不是怕他疼,秦易真想直接扛肩上走,但见阮杨兴致勃勃的劲儿,便哎哟了几声,借故停留在原地,道:“小哥夫,好累,咱们歇歇。”   “对不住阿,弟弟,我太着急了,忘记等你了。”阮杨倒是先给他道歉,这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当真不配他的装扮,秦易笑了笑:“小哥夫,是我耽误了您的进程,咱们在这儿凉亭歇歇。”   秦易让他坐着歇会儿,发现他的发髻湿透,背上的汗液浸透到外衣上,竹子在地上抡了一圈自个儿倒了,秦易替他捡起来时,望见微微发抖的掌心也冒了水泡。秦易无法问他疼不疼,这大概只会变成一句会加重他痛觉的废话。   “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阮杨擦拭额上的汗,笑道,“我刚跟砚哥成亲时,砚哥为我修了一条路,数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就能找到他了。”   “嗯?”   “真的,你别不信。刚成亲时,我总是去找砚哥,爹娘不太高兴,后来砚哥娶正妻,爹娘就更不想让我找砚哥。”阮杨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应该是怕我影响他和哥哥的感情。”   几年前,秦砚娶正妻当日,阮杨避过歇下的下人,寻着主院奏乐之声,一路数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到了往日能找到秦砚的地方。   目不能视之人,听觉、嗅觉比往日灵敏,阮杨深有体会,他那时分明感受到面前数人的呼吸停滞。   阮杨上前揉捏秦砚身前的绣球,比与他成亲时的大许多,秦砚是不是本该穿这一身来迎娶他?   此事若是放在往日,指不定就要大闹婚宴,但今时不同,他深知爹娘不喜爱他,婚契早已在户部解除,砚哥往后也会有正妻与孩儿,而他再也无法与砚哥再拥有孩儿。   阮杨掩住内心几分难过,朝他笑道,砚哥,你是不是要娶正妻啦?   秦砚将他带至旁边,抹去他脸上无声的泪痕,温声道,怎么不等我去找你?   阮杨轻快道,等不了啦。今日砚哥娶正妻,我想,这本来也是我的喜日,便还是想见一见你。   秦砚望着他嘴唇上翘,面对他说话时甚至辨别不了正确的方向,眼眶红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道,苑安,对不住,我……   阮杨轻声道,砚哥,我要喊他哥哥还是弟弟呀?   秦砚苦涩道,他比你大上两岁。   阮杨若有所思,欢快道,那我便喊他哥哥。   秦砚温声道,你想喊什么都可以。   阮杨本想说完就走,本该坚强一些的,却还是忍不住搂住他,埋在他怀里,眼泪打湿了绣球,泣道,砚哥,不要,不要忘记我。没人跟我说话,我害怕。   秦砚叹了口气,道,不会的。   阮杨埋在他怀里不愿离开,却还是被赶来的丽姨分开,秦砚也被其余的人拉回原来的婚房,那里有正等待他的正妻夏晔。   阮杨的身体尚未痊愈,被丽姨带至阴暗的角落后,扶着树干呕出几滩朱红,淅淅沥沥地洒在青石板上。   “不过我也影响不了。”阮杨朝他笑道,“后来砚哥成亲以后,我找过砚哥,却无意中听过哥哥弹琴,弟弟,你听过吗?很好听。”   秦易当然听过,夏晔乃是青城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是当科状元,面对阮杨的提问,秦易只能选择默不作声。   “我不会弹琴,但我会画砚哥,砚哥说,我画里的他最好看。说远了,嗯,我听过他和哥哥聊天,他们……感情挺好的。”   阮杨通常也只会在夏季去找秦砚,他的病症皮肤夏季灼烫,冬日冰寒,一到冬日便恨不得要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再多的炭火都无法呵暖他由内泛出的寒冷。   几年前夏季青城洪水泛滥,韩溪明将下人遣散,荒废的院落里便鲜少有人光临,他每日忙于修缮房屋,扫出屋里的洪水,无空闲的时间去找秦砚。秦砚大概忙于生意,也未来过这处院落。   冬季时除了不得不下床煮热食,基本就是躺在床上冬眠。直至春天雪融,他兴高采烈地出门,立即摔了一跤,摸了摸地上,才发现青石板不知何时已变成鹅卵石,雪水覆上鹅卵石更为光滑,他摔伤了腰,僵直无法动弹,躺了一两个月养伤。   后来他又出去了几次,要不就是迷路到其他荒废的院落,走走停停还在原地,他怕极了爬到脚上的小虫子,经常吓得大哭,踩死以后浆液粘在脚上,找不到地方冲刷。   受过几次惊吓,还是没能跟这些小虫子们做好朋友。   第二年春天,秦砚过来,阮杨没有与他说近半年的一切,趴在他怀里不住哭泣,秦砚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多大的人了,还爱哭鼻子,夏晔便不似你这般爱哭。   阮杨愣了愣,战战兢兢地止住哭声,问道,夏晔,是哥哥的名字吗?   秦砚默认,阮杨便再也不敢哭了。秦砚环顾四周,问道,丽姨怎么不见了?   阮杨诚实答道,娘说要削减开支。   秦砚疑惑道,我竟不知道这件事,我再派几个人过来,不能让我们苑安一个人在这里。   阮杨哽咽道,没关系的,砚哥能不能常来找我,没人跟我说话,我看不见,我害怕。   秦砚连声说好,便将他抱在怀里,问道,想不想砚哥?   两人毕竟在一起多年,阮杨听懂他的暗示,便主动坐起来,解去他的衣衫,吻在他的脖颈,一路吻到早已挺立的器官,秦砚在他的后方润滑几下,不太顺利地强行进入,阮杨跪坐在他身上,将生生掰开的痛楚淹没在咬紧的唇上。   起起伏伏,两人大汗淋漓,彼此交织的肉体灼热不已,一股更为灼烫的液体打在阮杨的腹中,这才有了至今在地里沉睡的孩子。   阮杨曾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有怀孕的症状时,阮杨正经历每年夏季皮肤灼烫,往日痛得紧了也会呕吐,初时的身体不适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怀第二个孩子时的感觉重新发生在身上,第三个孩子也跟它一样,在肚子里吐泡泡,甚至偶尔还在在里面动作,他又是欣喜,又是惶恐。   生怕一场空欢喜。   他想起那条打滑的鹅卵石路,便打算先找个大夫,确认以后再告诉秦砚,可当他想从后院处通往外头的小洞出去时,他绕着围墙摸了好几圈,终于确认这个小洞不知何时被堵上了。   过了几天,他想直接去找秦砚,他想跟秦砚说他可能怀孕了,尽管秦府要削减开支,但能不能帮忙找个大夫,他可以当几条长命锁作为家用补偿。   夏季的雨总是落个不停,这条鹅卵石路太滑,他没走几步便摔了底朝天,他不死心,捧着微微隆起的肚腹起身,又是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再次摔了个底朝天。   泥浆裹满衣衫,濡湿鸦发,凸起的鹅卵石直接痛击往日高处落下摔伤的腰,每一个动作都让他不住颤抖,他深觉几乎没办法再起身,但更可怕的是稍已麻木的下肢正悄悄淌出灼热的液体。   经历过两次小产,这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他再也顾不上鹅卵石可能会将皮肤磨烂,双臂撑在路上,拖动仅存些许知觉的下肢,让肚腹悬空,爬着越过门槛,回到床上静静躺着。   没有大夫,没有草药,他能做的只有祈祷和自言自语抵抗住侵蚀身心的惶恐。   他说,砚哥,我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他说,要是我自己是大夫就好了,就不用麻烦其他人了。   他说,砚哥,我们是不是要有孩子了?   他说,孩子,你要坚强点阿,爹亲不能再失去你了。   所幸,孩子足够坚强。   想到这里,他又毫不意外地想起了那年大雪纷飞的冬季,他拼尽全力,想用柴刀凿开后院通往外面的小洞,想给孩子找一个大夫,可直至唇上布满冰霜,手指几乎结冰,也未能如愿。   他想,也许大夫说的话是对的。   他本来就不该再有孩子。   “我们走吧。”阮杨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迅速向外面走,“我们去找砚哥,不想了,不想了。”   生怕再多坐一会儿,又要想起更不开心的事情,若是能快些见到秦砚,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便通通可以忘掉。   “小哥夫,前面便是了。”秦易走在后面,给他指路。   “哎,好,谢谢弟弟。”阮杨回过身,向他道谢。   “小哥夫,嫡子与庶子不能同在,我便先离开了。”秦易轻声道。   “谢谢弟弟,待会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阮杨朝他弯腰道谢,笑道,“辛苦弟弟走了这么远的路。”   “小哥夫,下次再见。”秦易朝他挥手。   “再见,弟弟。”阮杨也向着他的方向挥手。   “阮杨?”秦砚正走出院落,便望见阮杨独自站在院门口,怕被里头的秦岂与韩溪明发现,便领他到一旁的角落,轻声道,“怎么不等我去找你?你要是摔伤了,砚哥可就心疼了。”   “砚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阮杨扔了竹子,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喃喃道。   “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十三章   左手触摸到的被褥凉意侵入,阮杨疼得缩回手指,在被子里裹紧翻转。一张大床滚了个遍,依旧是凉得令人发慌。   未听及枝头上筑巢的鸟雀啼鸣,未闻见鹅卵石路旁的花香。   但他看见砚哥了。   “又做梦了。”阮杨在被窝里狠狠敲击自己的脑袋。   “梦里真好,砚哥是有颜色的。”外面漫天大雪,屋内炭火前几日用尽还未补给,阮杨捏紧手指努力来回搓暖,轻声咳了几句,小声道,“我现在醒了,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阮杨躲在被窝里露出一点手指探温,不过是一瞬立即缩回来,搓暖疼得发麻的手指,轻轻咳了两声,埋怨道:“冬天还没过去呀。”   “好冷。”   “春天才会有人来吧。”   “我再睡会儿吧。”阮杨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轻声安慰自己,“睡着不会冷,身体也不会疼。”   风声在耳旁呼啸,醒来的每一刻,皮肤都如针刺般又疼又冷。   “睡不着,我跟小瓶子说会儿话吧,嗯。”   阮杨裹紧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挪一步缓一阵,每一步摩擦中的皮肤都在刺痛,待身躯顶到床头柜,他已疼得咳嗽不止。他用力拍发痒的胸口,震住似有小虫子钻爬的地方,想让身体不再那么难受,努力深呼吸一口气,集聚勇气抵抗即将到来的疼痛。   “小瓶子,在第二个柜子……拿……要快……否则……会疼。”   “一……二……嘿!”   阮杨想趁人不备时迅速将黝黑的瓶子收入怀里,疼得嘴唇冒出寒气,却细心擦去浮于表面的霜花,颤声道:“你是不是也很冷,我暖暖你,但你得跟我说会儿话哦。”   阮杨抱住小瓶子。   “小瓶子,我又想起不好的事情了,刚刚我梦见我找到砚哥,砚哥说他还在用早膳。我想起之前有一次真的找到砚哥了,但是爹、娘、砚哥、哥哥还有儿子正在正厅用早膳,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觉得他们好像很惊讶,儿子喊了一声,爹,乞丐来了,我们还有多的饭食吗,我们给他吃好吗?”   “虽然我不是乞丐,但不得不说,儿子真的很善良。”阮杨轻声笑了笑,“如果宝宝能长这么大,一定也很善良。”   阮杨诉说时的节奏很慢,声量也极小,在他的抚摸下,小瓶子逐渐暖和起来,他将小瓶子贴在胸口。   他停了停,眨去冰凉的泪光,继续说道:“让我意外的是爹,爹只说了一句下不为例,砚哥让我坐在他旁边,我看不见,怕用筷会四处乱戳,不敢动,砚哥给我舀了一碗粥。不过……我坐下来后,他们都不说话了。”   “小瓶子,我是不是打扰了他们呀?”   “怪不得只有我一个人在小院里。”   “小瓶子,哥哥很厉害,听说是状元,可以跟爹一同去早朝。”阮杨用身体压紧被褥的边,不让风透入一点,“砚哥送他去早朝,我想问哥哥的事情,砚哥却有点不太高兴。”   “他让我不要再打听哥哥的事情。”   “我……我有点难过。”   “唔,我是不是怕自己难过,所以昨晚的梦里才没有跟砚哥进去用早膳。”阮杨捂住嘴唇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指尖掌心湿漉漉的,他怔愣一会儿,放在鼻尖嗅了嗅,没有味道。   他失落道:“我昨晚想找梦里的砚哥说会儿话,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进去,我说我躲在角落里等他出来,我也保证不让爹娘发现我……可是他就不见了。”   就跟现在一样。   他又是一个人了。   “小瓶子,我想宝宝了。”   阮杨将被褥披在身上,体内瞬间如同结冰迟缓,他咳嗽着打了个哆嗦,小瓶子轻轻地放回柜中,笑道,“小瓶子,外面冷,我不带你去了。等春天,我再带你去看宝宝。”   “乖。”   过长的被褥拖曳在地上,赤脚在青石板上丈量位置,浸出的寒意直达心里,他停驻在门扉前,指尖在门闩上来回抚摸。   即将迎接门开后的满面风雪,他知晓院中的积雪会深入脚踝,脚掌会被冻得难动分毫,无法辨别去墓牌上的路。   “但我来了。”   阮杨缓缓撤走门闩,冻得通红的指尖拽住门缝,寒意趁此悉数侵入,寒入肺腑,他忍不住俯身咳了两声,喉管中的血液似被冻住的冰,如何也咳不出来流动的液体。   “比往年更冷了。”   门扉的吱吖声如老者在富丽堂皇的秦府中苟延残喘,他又躲在门后轻声连续不断地咳了几声,身形随摇摆不定的门扉轻轻摇晃。好半晌,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我要去的。”   风雪肆意在这荒废小院驰骋,阮杨这才想起若是融化的雪水打湿被褥,便没有另一床洁净温暖的被褥,想了想,便放置好被褥,独自迈出院中。   阮杨裸足踩在雪中,按住心上的位置,微微抬头,望这尘世赠与他眼底暗无天日的黑色,望不见身上着的白衣与天地融为不染纤尘的洁净之色,长睫沾染几朵雪花,雪白的脸颊反而泛出几丝粉红,他笑了。   “宝宝,雪比我的身体还暖。”   他伸长双臂,脚掌划开雪,揭露到底层,凭着父子连心的直觉,找到那块几近被积雪覆盖的墓牌。   “宝宝,爹亲来了,你的房屋怎么倒了呢。”阮杨的嗓音被冻得喑哑,似乎每一句话,都需要用尽力气,“爹亲给你修房子。宝宝的房屋不能倒。”   他跪在墓牌前方,扶起被雪压垮的小棚,将积雪拨到一旁,再次置入深挖的土中。阮杨忙活完,细细抚摸墓牌刻过的字,他笑道:“宝宝,爹亲往日写字还是好看的,自从看不见,笔划乱了些,宝宝不要介意。”   “宝宝……”   “爹亲想你了。”   这个孩子来的意外又惊喜,即便那时他的中毒之症不曾消减,方觉察怀孕时皮肤如火烫,如同体内的五脏六腑在燃烧,他生怕中毒后的躯体留不住孩子,本想让下人回去通报一声。   自从洪水灾害娘撤走下人后,府中下人会定时送来食物与炭火,只是总是静静的来,静静的走,来无影去无踪,阮杨一直没等到与下人碰面,只好另寻他法。   后院处通往外头的小洞却被堵住,找不到大夫开保胎药贴,他后来想尽办法,尝试再走通往主院的小路寻秦砚,可青石板路不知何时变成鹅卵石路,他在这条小道摔伤腰,便也只敢卧床休养,不敢再走那条路。   待腰伤好了些许,却还是时常会流血,便想了一个法子,从墙角处摘下草药,晒干了熬水喝,孩子竟也误打误撞地活下来了。   思及此,阮杨轻声笑了笑,宠溺道:“那时候你很调皮。”   孩子会在肚子里吐泡泡,会隔着肚皮踢他的掌心,阮杨想,在这处无人的院落里,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往后,他会在这小院里奔跑玩闹,再大一些,砚哥若是还会来,便央求砚哥找老师教他读书写字。   这些美好的畅想伴随他整个孕期,他估摸着临产的日子是在冬季,即便毒发时由体内结起的冰寒向外延伸,皮肤似被裹住一层浅霜,也仅一心只想着千万别冷着孩子。   平日里积攒送来的炭火,盼望能在孩子降生的时候悉数燃起,想让孩子感受到屋子里是暖的。将往日穿的衣裳拆开重新缝制,他从未接触过针线活,指尖便不可避免地多了密密麻麻的伤口。   “爹亲做好了准备,等待你,等你陪我。“   那个冬天,他生了寒疾,咳嗽的厉害,每咳一次便禁不住俯身掩唇,嘴里含着血腥味,血液却似被冻住在体内,堵在喉咙,生在舌尖,用尽全力也无法祛除这讨人厌的味道。孩子长得小,只在他身前占据一点弧度,孩子随着剧烈的咳嗽跳动起来,在肚腹里四处乱踢。   阮杨总是笑着,即便是忍受着双重折磨,只要一想到孩子平安出生后陪伴自己度过往后的岁月,便也算不得什么事。   可他没想到真正生孩子时,是如此凶险又绝望。   “爹亲知道,宝宝那时也疼。”   雪花在耳边盘旋,寒风无孔不入,如多年前他生产时满院风雪呼啸,他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小院中,喊破了嗓子,也没等来一个人来帮助他生下孩子。   “爹亲悄悄告诉你,其实爹亲那时……也怕的要命。”   腹痛接连不断地持续好几天,暖流砸破体内的寒冰,在冬季沉睡的触觉被孩子的活泼激醒,刚开始似有剪子在搅弄肚腹,如同失去第一个孩子一般。   熟悉的刺刀搅弄之感,让疼得几夜不成眠的他惊了一跳,抚摸着不住下坠的肚腹,满头冷汗,剧烈的疼痛清晰显现在体内的每一处,可他却想着,这次不会再如同往日一般,失去孩子了吧。   他期盼的孩子即将出生,这让他欣喜又惶恐。   他疼的不住掉眼泪,又笑着立即从床上坐起,扶着肚子蹲在地上数火盆里的炭火,待会孩子出生时便可燃起,检查床上的几套衣物已收了针脚,以免刺疼孩子娇嫩的肌肤。   忍疼到水井旁打上一桶水,孩子动起来时,差点将水抖回水井里,他拍了拍肚腹里的孩子,便算是惩罚,轻声道,不要调皮了。   将水倒入陶罐里煮热,他想要孩子出生时便触及尘世间的暖。无法遮蔽风雪的布制小棚,他跪在地上,微微隆起的肚腹已坠在两腿之间,孩子的动静越来越大,似那时被歹人不断击打,每动一次都无法呼吸。   他来回抚摸肚腹,抹了眼泪,泣道,宝宝,你小力一点儿,爹亲疼。   阮杨准备回房里,却已疼得神志不清,他只好掐住自己的掌心,轻声道,走,慢慢走。还有两块……就到了。忍忍,再忍忍。   却不料被床边的门槛绊住,长久踏雪而行再碰及硬物,尖锐的疼痛让他站不起来,他跪在床边摸细瘦冰冷的脚踝,已鼓起一个大包,随便动一下都让他战栗不止,他没来由的委屈,泣道,砚哥,你能不能过来,我好疼。   阮杨趴在床头,啜泣道,我疼,比刺字的时候疼多了,我好怕,怎么比失去第二个宝宝的时候还疼阿。砚哥……你来好不好,我不打听哥哥了,哥哥很好,你来好不好?我乖……   哭起来时,贴紧床栏的肚腹随他一缩一缩的,似乎也在一同哭泣。   此刻没有大夫给他指令,秦砚亦不在身旁,他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今夕何年。胸口那处位置泛出的疼痛细密绵长,与腹中猛烈的宫缩一同砸在心里,他忽然很想砚哥陪在身边,他泣道,砚哥,我不打听哥哥了,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好害怕。   雪花压落枝头,红梅悄然绽放。   除却呼啸的风声,与独自生产的呜咽,院里再无其他声响。眼底的黑暗逐渐形成不见边际的荒芜,他如何闭上眼睛,恐慌都在肆无忌惮地蔓延,他疼得下意识咬紧自己的手背,热泪刺痛那圈深可见骨的牙印,战战兢兢地安慰自己不怕,就是冷,冷了些。   毒发时如冰在体内横行浑身僵硬,他趴在床沿向前探寻,摸到被褥一角,手放在里面暖了一会儿,慢慢扯落铺在自己的身体上,添了一丝暖意,他在被褥里颤抖着汲取力量,忽而一道阵痛来袭,孩子冲撞的力道似是要击碎他本就脆弱的骨头。   他惊慌失措地闷哼几声,抓紧大腿使劲向两边分开,沉腰向下用力,孩子还未找到出口,膝盖已磨蹭出两行血迹,白皙的大腿迅速浮起几条红肿的伤痕。他哽咽不止,轻声道,好疼,好疼阿,砚哥,我好疼。   阮杨依旧跪在床栏前,酸疼的腰部不住下沉,垂坠的肚腹已贴紧大腿,肚腹收缩的力道使出口不断扩大,丝毫不给他一点时间思虑,毒发时的寒冻与宫缩疼痛瞬间达到极限悉数齐至,被褥瞬间便被他的汗液浸湿,背脊一阵阵发凉。   他一直紧咬着手背,喘气时仰起洁白细直的脖颈,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单手感受孩子持续靠下的位置,未过半晌,冻僵的躯体被一股汹涌猛烈的热流冲破,与此同时,孩子随着这股热流一同向外冲,将狭小的骨缝撑开到极限。   他长长突兀地尖叫了一声,半刻昏迷时脑袋撞到坚硬的木板,擦破的嘴角流出凝固的血液,而他埋着头,来回抚摸肚腹不知所措。   “真的太害怕了,总以为要失去你。”   失去第二个孩子时,大夫让他不停用力,他只想跟孩子再待一会儿,可大夫便按在他的腹上,用力向后推,拖出来的孩子出生后仅有一声啼哭,便再无声息。   汗液与泪痕交错的脸颊遍布苍白与无措,他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宝宝,你乖乖的,爹亲不按你,你会疼。   他用一种扭曲的姿势触摸,无法合拢的双腿不住颤抖,除了大大张开的口子,他什么都没摸到。他哭的眼睛通红,密集的宫缩让他昏迷的间隙越来越长,脑袋每每磕到床栏处才痛醒,醒来之后仅听见自己的喘息,微弱而绝望。   方不容易暖起来的身体再次僵硬,血腥味无声淌在地上。传说失明之人的嗅觉敏感,阮杨深觉这是真的,这一点味道让他逃脱不掉失明后无数次活灵活现的回忆,被斩首示众的父亲鲜血灼烫,人头在城中悬挂,晒了七天七夜,他望着自己的亲人,无能为力。   秦砚被歹人割伤手臂,在祠堂跪了几天几夜,爹娘不同意娶他为正妻,他无能为力。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他无能为力。   孩子,你让我活下去。活下去,好不好?   孩子重新蓄满了活力坠落,他本能地爆发出一阵嘶吼,干涩的出口被迫再次撕裂,在狭小的骨缝中逐渐挣扎出来,他害怕极了,多想秦砚此刻就在身旁,可他能揪紧的只有湿透的被褥,再一次撕心裂肺的泣声吼叫,水声滴滴答答地沿着鲜血密布的大腿汇成一滩,胎头露出了大半。   阮杨又是哭又是笑,他不确定,不确定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却又期盼着孩子能活下来。   再一身子往下压住用力,埋下头去咬住手背,胎水湿润干涩撕裂的出口,随着他极致的用力,水声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板,胎肩终于顺利娩出。他喘了两口气,最后一次用力,孩子掉落在用被褥圈起一团柔软的窝。   他笑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砚哥……砚哥……   他第一次做爹亲,兴奋地喃喃细语,已疲惫至极点,来不及收拾自己,维持着跪姿趴在地上,找寻从身体里脱离出来的孩子。   迫不及待地抱起来放在怀里拍打,颇有活力连续不断的啼哭,让阮杨放下了心,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埋在他的脸颊旁,轻声道,宝宝,爹亲知道你什么模样了,好看,好看的。   毒发时冻僵许久的血液,随着孩子的出生迸发无尽的活力,放下孩子后,噗的一声从喉咙里呕出来,他捂住胸口闭上嘴巴想抑制住血液,却从嘴角溢出来,他昏昏沉沉地歪倒身体,脑袋磕到了床栏,彻底陷入昏迷。   “宝宝,爹亲那时要是不晕,你不会生病吧,对不起,是爹亲不好,爹亲让你生病,爹亲找不到大夫,爹亲……爹亲……”剩下的话语说不出来,堵在哽咽的喉咙里。   那时他昏迷醒来,孩子啼哭不止,浑身滚烫。他惊了一跳,想起昏过去时炭火未燃起,便立即爬过去找到火盆燃起炭火,剪了脐带,跌跌撞撞地找到已冷却些许的热水给孩子清洗,可孩子的哭声依旧不曾停歇,烧的越来越厉害,不找大夫不行了。   阮杨咳喘不止,轻声道,你别怕,爹亲给你找大夫。   他披上被褥,一瘸一拐地走上那条小道,风吹来时肚腹疼痛不止,白雪覆盖的双脚通红,双腿已几近麻木,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呐喊,他希望求救的声音可以传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处的主院,他高声喊道,砚哥,我生了一个孩子,能不能……能不能找个大夫。   雪花在风中飘荡,沾在他的被褥上,在他的发丝上融化成冰冷的雪水,那一路他咳嗽得更厉害,却也不忘高声呐喊,直至风雪冻住他的声音,直至他的脚踝难动分毫,秦砚也不曾出现在他绝望无助的小道上。   阮杨努力笑了笑,折返时孩子啼哭逐渐虚弱,他努力暖和自己的手之后,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小声安慰自己,没事的,父亲可能太远了,我要去外面,给你找大夫,如果能出去,我们就不……不回来了。我们在爷爷的墓碑旁边筑一个小屋,我们以后都生活在一起。   柴刀冰寒,握起后肚腹疼痛的厉害,他扶着还未完全消下去的肚腹,裹紧被褥跪在软雪上,咬紧牙根抵御外界肆无忌惮的寒风与体内寒雪覆盖的五脏六腑,想用柴刀凿开一个小洞,先凿开的是一层薄冰,整块掉在他身前的大腿,他冻得啰嗦,握起柴刀凿墙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歇。   雪花轻轻柔柔在天空中飘洒,几近与大雪融为一体的阮杨,新落下的雪已至脚踝高,肚腹传来的疼痛时不时让他昏迷,唇上结满冰霜,手指几乎结冰,体内寒气肆意,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比这寒天冬日冷上半分,可他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直至墙上的石灰终于有所松动。   他惊呼一声,跪在床栏前,想迫不及待地跟孩子说,他有救了。   可孩子高热许久,啼哭逐渐减弱,炭火也快烧到尽头。他颤抖着不敢触碰孩子,一味的哭泣哀求重复着两个字。   不要,不要。   他焦急不已,去院里挖掘厚雪,从中找出被覆盖的青草煮水,吹凉后想喂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学不会吞咽,便自己饮了一口,想度给失去意识的孩子。   孩子不会张嘴,水从他的脸颊两旁一路滑到阮杨的手背。他抿紧嘴唇,坚持不懈,一口又一口地硬是度给孩子,他捏了捏孩子的脸颊,笑道,不要跟爹亲玩闹,你快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爹亲也是这样的。   阮杨抱在怀里逗弄孩子,孩子没有一点回应,小巧的鼻子里没有声息,脖颈处再也没有跳动的脉搏。恐慌、失望再一次牢牢地困住阮杨,他抱紧孩子,歇斯底里地亲着孩子的嘴唇,期望能度些气息给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里仅剩他一人失声嘶哑的痛哭在废弃的院里,没来得及穿上他准备的衣物,燃尽冬日所有的炭火也暖不起来幼小的身躯。   他死了,还来不及学会跑,来不及学会跳,来不及学会唤一声爹亲。   他死了,出生在未燃炭火的寒冬腊月,没感受到世间片刻暖意,便没了呼吸,只能埋在地里。   “你真的很倔强,一点儿也不喝,这件事你一点都不乖哦。”阮杨轻轻抚摸着简易的墓牌,“你说,会不会你喝下去,病就好了呢?”   “说到底,还是怪我,如果我能有办法喂进去,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对吗?”   “你会跟秦正一样,是个能说会道的善良小公子。”   “对不起呀,不要怪爹亲,好不好?”   “不过,你说……”阮杨伏在墓地上,轻雪覆在他身上,他轻声喃喃道,“野菜埋入土里在春天里会发芽,爹亲在冬天把你埋在土里,你是不是也会在春天发芽,再来陪我呀。” 第十四章   忽大风起,雪花在空中盘旋,随风簌簌压在冬日枯败的芭蕉叶。   秦砚一路踏着深至脚踝的厚雪,伫立在小院前凝视许久,指尖捻去芭蕉叶上的雪花,方一伸出便冻得通红,他叹了口气,又缩回狐裘里。   丽姨朝他俯身问好,递出汤婆子。   秦砚将汤婆子揣在手心里,定睛在小院巷里深处简陋的小竹棚。小竹棚上面的积雪显然已被清除过一遭,鲜艳的小人衣物上,交叠的银链在苍白的天地闪烁微弱的光。   “他昨晚又将长命锁跟衣服翻出来,放在这里了吗?”   丽姨俯身:“是。”   秦砚叹了口气,道:“去唤大夫过来吧。”   丽姨听命退下。   半晌,秦砚入到厢房里,烧了双倍炭火的厢房如炎炎夏日,秦砚脱下御寒的狐裘,盖在正在被下缩成一团的阮杨身上。伸手入被中,捏住阮杨冰冷的指尖轻轻揉捏,盼望能唤醒他往日的温度。   阮杨尚未醒来,秦砚便顺势跪在床栏处,指尖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心疼地捋着每一寸。往日的如墨横眉,在冬日逐渐疏淡泛着银白色的光,毫无血色的脸颊与唇色,稍一张望,便与外头纷纷落下的雪一般失色。   “弟弟,谢谢你来带我找砚哥。”   “弟弟,谢谢你给我带红烧肉。”   “弟弟,砚哥最近是不是很忙?是不是他让你来看我的?”   “弟弟,砚哥呢,我……我有点想他了。”   忽而,秦砚的手被抓紧,阮杨冰凉的指尖用力捏紧他的掌心,后又忽而放开他的手,猛然坐起身拽紧被子,紧张道:“小瓶子,弟弟,弟弟说要带我出去!”   “我们,我们带宝宝走好不好?”   秦砚立即将他拥入怀中,捋着他几乎冻结成冰的发丝,轻声安慰道:“苑安,是我,砚哥在这里。”   阮杨努力辨别这个声音,喃喃道:“砚哥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阮杨说话时很用力,下巴抵住秦砚的肩膀一动一动,秦砚轻拍他瘦如冰削的后背,调侃道:“苑安是嫌砚哥老了吗?”   “不是,砚哥,我突然……突然有点不认识你了。”阮杨往后仰,小声提议道,“你让我摸摸好不好?”   “好。”   阮杨的跃跃欲试暗含些许调皮,用指尖回忆往日秦砚的模样。   平缓的长眉扎得指尖发痒,深邃眼窝上的长睫轻颤,指尖顺而落下,停留在下巴已蓄起的胡须上,阮杨深觉有趣,触摸自己光洁的下巴,又伸手捉弄似的拽了两下秦砚的胡须。   秦砚也不恼,由他去闹,只顾定睛在阮杨缓缓描绘面容时逐渐展露出来的笑容。   “你不是砚哥,砚哥才没有蓄胡须。弟弟,是不是你又想弄个假胡须来诓我,我可是你小哥夫。”阮杨立即收起手指,躲在被子里哼了一声,“弟弟,虽然你跟砚哥长相、声音、生辰都一模一样,但你不是砚哥。”   “我认得他,”阮杨为了让自己确定还认得秦砚,又再次喃喃道,“我认得他的。”   “苑安。”秦砚试图消散他的恐慌。   “你不要装砚哥了……”阮杨重新在棉被里缩成一团,气鼓鼓道:“大冬天的,我要冬眠了,不然冷,身体好冷,好冷。弟弟,你早些回去吧,天气太冷了,回去小心路滑,摔倒疼,不好,会疼。”   秦砚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阮杨,但每一次,都让他心疼万分。   “苑安。”   “弟弟,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只有砚哥才能这么叫我。”   秦砚深知这个冬日,他的病更重了些,沉吟半晌,道:“大哥托我让张大夫来看你,你要乖一些,不要再挣扎跑出去了,外面冷,大哥会心疼的。”   “嗯,弟弟,我不跑,外面冷。”阮杨点点头,乖乖地缩在床角里。   丽姨领着张大夫进来,张大夫哄了许久,阮杨伸出一点指尖,掰着被褥的边缘不愿放手,轻声道:“张大夫,您快些,我冷,冷着疼。”   张大夫将手伸进去切脉,轻声哄道:“冷吗?比之前更冷了吗?”   “嗯,身体里像是有冰块,要将我冻住了,我越来越动不了了。”阮杨开怀地笑起来,“里面的冰块可以放到夏天吗,夏天很烫,跟火烧一样,疼。”   当年政党之变致使阮杨中毒,近年来症状愈发严重,毒发时的不适感是由内而外,外界的助力根本无大作用,即便是夏日里放满冰块,冬日里置满火炉,阮杨还是无时无刻觉得疼,秦砚每每来时,看见他在床上的小角落来回翻滚,听见他说疼的声音,如何也哄不好便生觉无能为力。   到后来,他竟有些不敢走进来。   张大夫紧皱着眉头,哄着他掀开被褥,用银针刺入心脏处,阮杨忍疼硬是咬出些许血色,探出的银针血色迅速裹上一层霜。   张大夫仔细观察后,回头目含忧色望了一眼秦砚,秦砚方要问话,张大夫又用手势下压示意待会再说,对阮杨轻声道:“好,你乖,我就快一些。今日可好,又看见什么事啦?愿不愿意跟我说?”   “嗯,张大夫,我跟你说,弟弟前几天给我带红烧肉了,说砚哥拜托他给我带的。吃红烧肉的时候,我又想起砚哥,张大夫,砚哥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呀?外面好冷,要明年春天才能出去了。”   张大夫道:“其实砚哥每天都会来,但都趁你睡着的时候,他又不好打扰你休息,明年春天呀,阮杨就好了,好了就可以出去了。”   “太好了!张大夫,有时候我觉得我在做梦,有时候又不像在做梦,但是我睁不开眼睛。”阮杨面对张大夫时很放松,兴致勃勃道,“我跟你说一个呀,我梦见弟弟带我去找砚哥,砚哥要我留在角落等他,但是他送完哥哥去早朝,就把我忘了,弟弟带我回来的。”   秦砚背手站在身侧,目光晦暗不明。   他知晓阮杨这段半真半假的梦境,几年前阮杨无意中闯入正厅,引起正在用早膳的秦岂不悦,便做主趁冬天将青石板路更换成鹅卵石路,秦砚见状也只能答应阮杨常来小院里看他。   却因着愧疚,很少兑现承诺。   “阮杨,”张大夫收起银针布帛,握住他纤细脆弱的手腕,轻声道,“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阮杨未正面回答,愣了愣,轻声道:“张大夫,你真好,我没有心愿。”   “我的心愿完不成了,张大夫,如果宝宝当时能找到你就好了,他就不会埋在土里面。”他揪紧了被褥边缘,活生生冷出一身汗,低喃道,“张大夫,他春天会长出来吗?”   阮杨啜泣道:“都坏我,我想他回到我肚子里,如果我不让他出来,他就不会死了。”   秦砚听闻此言,不禁失声悲戚。   早前阮杨病情仅仅是身体症状明显,倒从未念叨着一些奇怪的名字与事情。正妻夏晔作为朝中重臣被派往流霜城留守一年,秦砚随之同去。夏晔在流霜城捉拿阮氏余党有功,与秦砚一同荣归秦府,秦岂笑得合不拢嘴。   秦砚记得,回来那天也是大雪,夏晔和他方下马车尚未入府中,忽有一个发髻凌乱的人跌跌撞撞地闯过来。   秦府经过早前政党之争险些让秦砚丢失性命,现时夏晔即将生产,自然严防把守,此人大冬日衣着单薄跌跌撞撞地靠近,立即被护卫当成亡命之徒打倒在地,呵斥道,来者何人!   那人似有些许错愕,又似有些神志不清,未明白为何被人一掌打倒在地,正想解释胸口却被硕大的靴子踩住,冻血堵住喉咙无法出声。   他尚未来得及蓄力翻转过来,旁人见他身上披一件棉制的被褥,血色沾染下摆已冻结成冰,裸露出来的小腿至脚踝均泛青紫。他抓起一把雪贴在喉咙和胸口上,体内堵住的冻血经融化的雪化解,鲜血沿着嘴角喷在雪地,似枝头腊月绽放的红梅。   他的身体陷在深雪中,拽不住一个可以捏在手心里的东西。他摸了摸胸口,却空无一物,仅颤声道,我,我是阮杨,我跟秦砚……有婚约,我是他的妻……不,我……我是他的妾。   秦砚尚未从震惊中醒悟,后来有一位老者提着药箱百般艰难地将他扶起来,低声询问没事吧?秦砚这才看清面前攀在老者手臂上才勉强站立的阮杨。   眉毛、发丝续满了雪花,未戴护耳用具导致耳洞通红,被冻僵的阮杨动起来十分困难,哆嗦着嘴唇轻声向着一个方向,哀求道,我……我可以进去吗?   秦岂和韩溪明不曾答话,阮杨的动作却是要硬闯。   夏晔早前听说过阮杨的存在,父之过不及其子,更何况一个庶子又能做什么?看他冻得哆嗦,夏晔三下五除二摘下披风铺在他肩头,厉声吩咐下人,还等什么?阮氏都冻成这样了,还不快些备好热茶?!   阮杨朝他笑眯眯道谢,谢谢哥哥。   韩溪明这才着急起来,道,天寒地冻的,你还怀着身孕,冻着了怎么办?!快给少夫人披上。   与此同时,缓过神来的秦砚亦摘下自己的披风叠在阮杨身上,抱起来护住他早已冻僵的脚踝,比外面的漫天飞雪还冷,他一面迅速进去暖和的正厅,一面吩咐下人赶紧去找大夫。   老者大呼一声,我便是大夫,这人唤我来看他的孩儿。   在场的人均惊呼,孩儿?   即将昏迷的阮杨应了一声,嗯,我的宝宝,生病了。   秦岂为防家丑外扬,唤下人关上门,韩溪明、秦砚一路行至正厅均是不信,问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会有孕,怎会有孩儿?   韩溪明倒是直白,道,莫不是犯疯病了?   大夫掀开阮杨身上披着的被褥,给大家示意他鼓起的肚腹,鲜血布满露出的腿,道,他确实是方生产不久,且体内的胎盘尚未脱落,应是真的,快带我去看看吧,听说是高热的厉害。   韩溪明不允许即将临盆的夏晔走那条易滑的鹅卵石路,却是拦也拦不住秦砚非要跟着阮杨过去。   一路上,阮杨拽住他的衣袖不停地放在鼻子尖嗅,偶尔按在肚腹上皱紧眉头,转而抬手摸着他的下巴捏了两下,轻声道,砚哥,你终于来看我了,我找不到你,我很大声的喊你。   秦砚没料到会见到这副场景。   白雪铺满院落,屋檐底下放置许多碎瓦,瓦罐摆放凌乱,柴刀卡在一处未破开的木柴上,沾染成片的血迹,水井旁舀上来的木桶歪到,在倾倒的木桶里冻结成冰,厢房里的血腥味厚重恶臭,后院处已凿开能容一人爬着出入的小洞。   阮杨拉着他的衣袖,弱弱道,我用柴刀,凿破了洞,我出去了,宝宝,宝宝生病了,以后我补,补起来,你们不要生气。   秦砚听他胡言乱语,竟是发起高热,没来由的发慌,喊道,人呢!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阮杨轻声道,娘说要节省开支,这里就不派人来了,砚哥,我一个人可以的,我可以洗衣服,我可以种菜,我可以修漏雨的房屋,就是没人跟我说话,我害怕。以后,以后你常来,我们跟宝宝一起玩。   大夫在这里冻得哆嗦,这样的天气,刚出生的宝宝能不生病吗?   可翻遍里屋,也没找到孩子的藏身之处。   阮杨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便领他们走到一处小棚前,简陋的墓牌竖在雪地上。阮杨趴在地上摸了摸,笑道,我都忘了,我把宝宝种进土里了。   秦砚仅担忧他的毒,让他回去屋里,他摇头不回,低声啜泣,我不回,我只有宝宝了。父亲没了,爹亲没了,砚哥是哥哥的,只有宝宝在这里陪我。   阮杨不再是初识粉雕玉琢个性开朗的少年,秦砚见不得他这般模样,只顾着安慰道,砚哥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阮杨欣喜片刻,又喃喃道,不,爹娘不喜欢。   秦砚后来派人发掘,阮杨没有犯疯病,那里面确然是有个孩子。   掩盖在雪下的小生命,身体生的瘦小,方出生的容貌,与阮杨倒是十成十的相像。   秦砚不敢多看,只望一眼便让人赶紧安葬。   大夫趁阮杨昏迷当下诊断,而他产后未来得及处理胎盘余物事宜,产程约莫在一个月前,此处处理起来只能用刀子割开再取出,再加上他冻伤极其严重,身上余毒未清,约莫也就一两年时光,是否还要再遭这个罪?   阮杨哀求道,不要了,疼。   秦砚便也搂着他,呢喃道,都依你。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秦砚再来看他时,便总是能看见他拿着小瓶子说话,时不时地对小瓶子说“秦易是弟弟,弟弟喜欢我,弟弟要带我出去。”   众人皆知,秦府除他一个嫡子外,根本没有庶子秦易,这些阮杨明明是知道的。   秦砚当他魔怔了,便赶紧唤了鼎鼎有名的张观张大夫过来望诊,张大夫过来几次以后,问了阮杨一些问题,再与秦砚一一核实,张大夫与秦砚发现,阮杨说他与秦易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往日秦砚与阮杨真实经历过的。   二人均是不解。   过了许久,张大夫捋着胡须,在纸上写下“阮杨”,单独拎出与“易”相像的右边,又配上秦砚的秦,解释道,我仅在医书上看过,毒发之人若有伤心事,便只会记着往日美好的日子。对于阮杨来说,他与你从前的回忆是人生最值得珍藏的。但你有正妻,他又不得你爹娘喜爱,这孩子大概是不想再烦扰你,便臆想出一人来爱他。   张大夫进而说道,反反复复地相识,相爱,相恋,兴许是不愿醒来了。   秦砚难以置信,臆想一人,来爱他。   张大夫指着“易”字,这“杨”字拆作两半,一半是他自己,一半分给了从前与他相识时的你。秦易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声音一样,模样一致,是你,也可以不是你。   张大夫沉吟半晌,心疼道,他太痛苦了,你不在,他希望找到一个人,带他脱离这困境,却也……想不到其他人了,只能照着你的模样,再回忆一遍你们的悉数过往。   再回忆一遍……你们的悉数过往。   “秦少爷?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秦砚目光不离床上喝过药后熟睡的人,叹了口气,轻声道:“他的病情……当真时日无多了?”   雪花随风卷作几缕雪絮,张大夫在厢房门口处眯起眼睛眺望,雪花旋即落在伸出的掌心中,张大夫愣了一会儿,亦随秦砚的视线回头望去,两鬓霜白颤了颤,眨去泪光,背手故作潇洒道:“嗯,就这两天了。”   张大夫怅然道:“他受的苦,非常人能及,早些去了,也好。”   秦砚与他走到一处,入眼处亦是望无尽头的白,张大夫轻声道:“近年来,我从他自己对与秦易的交往叙述里对你们的过往也略微探的一二,容我再啰嗦几句。阮杨生前与你有婚约,是他父亲决定的,你爹娘不喜爱他,着实不是他的过错,硬逼他解了婚约仅能作你的妾,已……唉,待他死后,给他个实实在在的名分吧。”   近几年来阮杨时常胡言乱语,可至少还活着,如今大夫却说他要死了,秦砚思及此事便心中闷痛,终究只能埋头叹出一口气。张大夫说的不错,他受的苦,非常人能及,若是能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他亦是不舍。他待阮杨的真心不掺一点假意,阮杨中毒之后却常因愧疚不敢踏足此地,犯病后倒又是来的频繁,秦砚深觉自己矛盾,非要阮杨认不出自己才敢来到他面前,让他将自己当作小瓶子、当作秦易、当作丽姨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就是不要认出他就是口中待他好的砚哥。   他甚至希望,阮杨这辈子再也认不出他。   “大概是清醒时发觉他的孩儿无法复活,他方才与我说,想要换一个未了的心愿。”张大夫无奈地摇头,想起阮杨半梦半醒间说的话。   ——我生在光明,不愿死在黑暗里。   ——张大夫,我在黑暗的时间太长,我还想,还想再看看自己。   “待他醒来,便能如愿。”   如愿。秦砚垂眸,噤口不言。   张大夫临走时,深深地望了秦砚一眼,叹息道:“莫要再让他伤了心。”   秦砚彻夜不眠守在床侧,醒来的阮杨感受到一抹光亮跃于眼底,他本能地用手背挡了挡,惊讶于眼睛竟能重新视物,喃喃道:“我是在梦里吗?梦里我看得见,还有肉吃。”   入眼之处皆是新鲜,阮杨凑在趴在床前的秦砚面前,盯着许久却不敢触碰,笑道:“梦里还有砚哥。”   秦砚强作镇定,捏了捏他的脸蛋:“这不是梦,是真的。”   阮杨哇了一声,立即忍疼下床,即将摔倒时被秦砚抱住,秦砚吻着他冰凉的脸颊,笑道:“我抱你。”   阮杨立即埋在他怀里,重重地应了一声:“我要去镜子前。”   “好。”   阮杨坐在秦砚的大腿上,对着镜前的自己左右看看,捏住苍白的脸颊:“凹下去了。”   秦砚替他绾发,木簪别好后,阮杨埋在他怀里撒娇,轻声道:“砚哥替我画眉毛,我才发现,我的眉毛怎么都白了,哈哈。”   秦砚需用许多力气才压抑住伤悲,装作无常,可握眉笔的手颤抖不已,秦砚左手握住右手,硬是替他添上墨色。   “好看的。”阮杨朝镜中的自己微笑,挥手轻声道,“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秦砚刮着他的鼻尖,笑道:“当然好看,我的苑安,怎样都好看。”   “砚哥,我想再看看雪。”   秦砚答应了。   院中积雪扫至一旁,在中央临时搭起暖帐,阮杨换上秦砚准备的新衣物,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上,手中放置的汤婆子如何也暖不了身体,干脆放到一旁,任由漫天的冷风雪色侵入。   “冷不冷?”秦砚蹲在他身旁,关心道,“需要再添一点暖炉吗?”   阮杨低头瞧着他,忽而向往日那般弹了弹他的脑门,不知怎的,便有血丝沿着嘴角流下来,秦砚替他擦拭,阮杨好奇地拿过巾帕仔细观察,许久,才朝着秦砚笑道:“只有心是暖的,血才会流出来。”‘   “梦里的血颜色鲜明,原来这么黑。”   巾帕已被黑血浸透,秦砚指腹擦过去,哽咽道:“苑安,苑安,对不住,我……”   阮杨却笑道:“砚哥,你可知我的名字是何意?”   秦砚将所有的愧疚往喉咙中咽,哆嗦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阮杨捏着他光滑的下巴,低头与他鼻尖碰着鼻尖,相映的瞳孔却似燃起那晚桐油灯的火苗。   “爹亲说,春日携来的风带来了飘扬的柳絮,也带来了在流霜城小院出生的我。他们希望我,一世平安,所以,我名唤杨,字苑安。”   随即凝眸朝秦砚望去,笑道:“砚哥用不着说对不住,你瞧,我注定做不了你的正妻,我只能在一隅小院里,做你的妾。”   大风忽而悬起,前方的雪花纷飞,穿透布置好的暖帐,雪花漂浮在二人之间,沾在两人的发间与衣物之上,阮杨玩心一起,摊开掌心,长睫轻颤,朝秦砚望去。   秦砚含笑会意,与往常一般,将掌心置他之上,随风卷起的几簇雪花落在两人交叠的掌心上,秦砚的温热将雪花融化成水,阮杨指尖轻触掌心雪水,望了半晌,轻声道:“我生时春色满园,如今却要在万物俱寂的冬日踏上归程。”   秦砚想安慰一句不是,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空中的雪花围绕着两人旋转,如春日翩然舞起的蝴蝶。   秦砚只顾着两只手包围住逐渐冰冷的掌心,不希望他的温度被这弥天旋转的冬日带走怀中之人仅剩的活力,阮杨却忽然指了指前方堆砌的积雪,笑道:“你看……”   雪花随指尖所指的方向旋去,一望皆白的深雪中,眼前似乎便有一行用力踩入找到实地,又极力拔出来后遗留的的印子。   “……好可惜。”   阮杨的呢喃轻如飘雪,秦砚握不紧他垂落的手臂,眼眶里的热泪方一溢出,便干涸在寒天腊月中,阮杨直至死前,也没有一句埋怨他的话语。   年少时相遇一见便倾情。如初见,秦砚倾身吻住阮杨了无生气的唇瓣,热泪滴落散去阮杨面上凝结的雪花,桐油灯里燃起的微光撑不住他给阮杨带来寒天地冻的冬日。   弱冠时不曾婚娶先行礼。阮杨替他挡敌,救他一命,却被迫解婚契,独自产子,他哪是丧命在冬日,明明先是丧命在他言而无信,后又丧命他难以启齿的愧疚里。秦砚不断擦拭阮杨面上新浮起的雪花,不想让大雪带走曾完全属于他的魂魄。   只是这么想一想,又有泪花滴落在冷却的面容。   秦砚泪眼迷蒙,任由眸光染上点点雪痕,似是望不清楚。   他的阮杨天生长得白净,去时也要与天地间苍茫落下的大雪融为一体。   于是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他那似春日暖融柳絮的面容。   秦砚埋在冰冷的躯体里失声痛哭。 第十五章 后记 隐藏的虐点   1.非典型嫂子文学:   秦易是小瞎子臆想出来的,从头到尾根本没人帮他,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   2.隐藏虐点:   小瞎子因为看不见,做噩梦时是醒不来的,因为他的眼前还是黑色,他无法脱离想脱离的场景,例如,秦易提到哥哥时,他想起父亲被斩首的情景,普通人也许看一看别的东西就会转移注意力,可小瞎子不行,他的眼前只能不停地重演当时的回忆。   只会看见父亲的血,一次又一次的溅在眼睛上,灼烫的血液滚烫的记忆,上次有秦易在陪他说话,他可以暂时脱离,可是有五百多个日夜,他是一个人过的。所以这些场景不断重复,不断加深,他只能靠自言自语,来换取一时的脱离。   这些情景当然包括回忆起秦砚,为什么会越来越忘不掉,因为这些仅有的记忆,在黑暗的幕布里不断重演,不断加深,他当然越来越期盼秦砚,也越来越喜欢他。   所以他是个小话痨,他需要不停的说话,提醒自己要做的事情,至少有一些事情可以短暂的离开,让他获取一丁点的安全感,让他可以在这个四方小院里独自生活。   小瞎子虽然看起来智商不太高的样子,其实小瞎子未必就不知道秦爸爸不喜欢他,只是,这一纸婚契,是父亲送给他最好的礼物。   他只有这个了。父亲没了,爹亲早就没了,哥哥们也没了,他只有这个婚契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