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白华为菅   作者: 五色瓜   简介:   《白华为菅》白华菅兮,白茅束兮。 民国十三年,明菅从卖鱼的乡下丫头摇身一变,成了温府的三小姐。   旗袍、黄包车、留声机与《新青年》;淮城、香港、上海、北平与昆明。   新与旧的碰撞,东方与西方的交融。 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她不愿做随波逐流者,只想做一个,领航人。 第一章   晨曦第一缕日光照在乌瓦白墙上时,明水镇的石桥下大小船只早已集聚,密密匝匝地挤满了大半条河道。   天虽还未大亮,沿河两岸的早市上却熙熙攘攘,到处是人。路边摊上箍桶的、编席的、补碗的,还有卖猪肉的、卖熏鱼的、卖笤帚的等等,不一而足,吆喝声长短相间,此起彼伏,其中一道清亮的嗓音最为悠长,还夹杂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卖鱼咯,今早刚打的鱼——”   循着这吆喝声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两边俱是卖鱼的摊子。   走到尽头才能看见一个半大孩子站在自家摊子前,招徕着往来的人。   旁边别家都是年富力强的汉子,或是膀大腰粗的妇人,也有干瘦的老头。只有这家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穿草鞋补丁褂,皮肤黝黑,鼻梁上一道疤,看着不过才十一二岁。   他面前的地上铺了张自家编的苇席子,上面摊着十几条张了口用草绳串了的大鱼。旁边几个盛满水的大木盆里,还有几尾乌黑的鲫鱼正在灵活地游动着。   来人才在摊子前站定,原本在草席子上直挺挺躺着的大鱼陡然一个甩尾,飞溅的水珠吓了他一跳。   “呦,这还活着呢。”   虎生认出眼前这位是熟客,连忙问道:“您老来了,今天要哪条鱼?”   “是这条?”   “不是不是,是这条。”   顺着熟客手指的方向,虎生手脚麻利地抓出那条鱼来,放在砧板上按住,另一只手抽了刀,准备将那条鱼破肚去鳞。   那熟客看了眼四周,随口问道:“你家小妹今天怎么没来呀?”   虎生一边剖鱼刮鳞,一边答道:“她来了,先去那边买根红头绳,我留在这看摊子。”   熟客在一旁看着他杀鱼一边道:“你这手艺不行,没你家小妹杀鱼那股劲头。”   这话虎生听人说得也不少了,他嘴笨,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能挠头道:“您放心,我手艺虽然比不上我妹子,但这鱼一定给您刮得干干净净。要是刮得不干净,我就、我就再给您刮一遍。”   他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明水镇三面环水,但近处河道里的鱼却不多。   镇上的人吃鱼,反倒要从周边村子里的人手里买来。虎生和他家小妹打小便学会了杀鱼,把一条鱼处理得干干净净了再卖给镇上的人,手艺颇得好评,也招来了不少生意。   熟客看得出来,虎生手上的动作虽快,一看就是做熟了的,但还是差了点意思。究竟差在哪里,熟客也说不好,但只要见过他家小妹杀过一次鱼的,就没人能忘了。   他头一回路过这里时,看见这坐了个六七岁大的女娃,正全神贯注地杀鱼剖腹、去鳃刮鳞,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手腕上下翻飞,不过片刻的功夫,一条鱼便被剖干刮净了。   熟客家里也有个小女儿,上头有三个男娃,只得了这么一个闺女,当掌上明珠一样娇惯着。如今八岁大了,让她去街上打瓶香油都要磨缠半天,更别提让她杀什么鱼了。他看这家的女娃年纪这样小就要出来帮家里看摊,难免心中爱怜,故而常来照顾他们生意。   不过一会的功夫,虎生就把鱼处理好,用草绳串了,交到熟客手上。   “您老慢走,下次再来呀。”   熟客走后,接连又来了几位老主顾。   虎生一忙碌起来就没停下,平日里有小妹帮着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就虎生一个人忙著称斤两、杀鱼刮鳞,才不一会功夫,已是忙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一拨人走了,虎生才能坐下来歇口气,一边擦汗,一边心道,小妹不过去买根头绳,怎么还没回来。   他正这样想着,四周突然静了一瞬。   在这原本嘈杂的环境里,这短暂的寂静显得格外突兀。   虎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抬头四处张望。   他一转头,就见不远处四个膀大腰圆的黑衣汉子簇拥着一个女人,正摇曳生姿地向这里走来。   那女人看着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头发烫了时下大城市里最时兴的波浪卷。眉目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鲜红的唇与雪白的肤色形成对比,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艳冶。   她外头披了件极名贵的纯黑色貂皮大衣,上面没有一根杂毛,如同黑缎子般水滑,里头穿了件鸡心领的无袖旗袍,胸前别了一枚翡翠胸针,在初秋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泛过一丝冷光。   她脚下的高跟鞋每走一步,后跟就叩击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动之间,还能从侧摆的开叉处隐约看见那修长白皙的腿。   这样好看又洋气的女人,从来只有西洋画上里才能看见。出现在明水镇这等破落地方已是稀罕事,更何况还是在这遍地鱼腥的集市上。   虎生险些看直了眼,直到女人身边的黑衣汉子一眼横过来,这才缩回了目光。   为首的黑衣汉子走到虎生摊前,又左右看了看,没看见要找的人,便喝道:“小子,平桥村明家的鱼摊在哪里?”   虎生挠头道:“平桥村里好几家姓明的,但是今天在这摆摊卖鱼的就我们一家。”   问话的黑衣汉子同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问道:“你家大人呢?”   虎生没有丝毫戒心道:“他们去另一边卖鸭子了。”   对方又问:“我听说,你有个小妹妹,她在哪里?”   虎生小心地瞟了一眼他们中间的女人,才朝他们身后道:“就在你们后面。”   一群人转头,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六七岁大的小丫头,正在看着他们说话。她手里还攥着一截红头绳见梅珊看过来,便下意识将红头绳藏在身后,一脸警惕,神态虽然带着防备,却并不畏缩。   虎生朝她喊了一声:“阿菅,好像是来找你的。”   黑衣汉子们对视一眼,正要上前去问话,突然听得身后女人曼声道:“阿大,你们且让开。”   他们立即让出空当来,让女人款款地走过去。   名叫阿菅的女娃年龄大约只有六七岁,生得身形瘦小,脸被风吹日晒得微黑,穿一件改小了的旧袄和宽边蓝袄裤,乍一看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乡下野丫头。唯有脸上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如寒光秋水,湛然有神。   被簇拥着向阿菅走去的年轻女人名叫梅珊,早年也是在风月场上混出来的人物,自然知道这一双眼有多难得。她拿着手帕的手伸出来要去够阿菅的小脸,却被对方猛地一退躲开。   “你想干什么?”   阿菅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   梅珊放下手来,轻声一笑。   不待她发话,旁边两个黑衣汉子便不由分说地上去一左一右地制住女娃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那力道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未必能挣脱,更何况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   阿菅的脚在空气中胡乱踢蹬,高声叫道:“你们干什么!救命呀!拐子要抢小孩了!”   这下连虎生都急了,冲上去试图推搡他们,却还没近身,就被其中一个黑衣汉子拎起了后衣领,只能在半空中胡乱踢打,愤怒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妹妹!”   旁边鱼摊的一个与明家兄妹相熟的汉子哐当一声放下刀,正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抱不平,就被自家女人在身后一把死死攥住衣角:“你上前去做什么!没看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那也是你惹得起的!”   “快,快去叫明家那两口子来!”   周围旁观的人虽然不敢直接上前,只能一脸敌意地围了过来注视着黑衣汉子这群人,其中机灵的已经飞快地溜去集市另一边去找明家的大人了。   梅珊对众人的怒目而视置若罔闻,径自用手帕在指尖垫着,托了阿菅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会,才曼声道:“五官倒还有几分样子,只是这皮肤未免晒得太黑,要养回来不知要费多少时候。”她的声音靡软,语调慵懒,仿佛戏中人唱罢后一声长叹。   阿菅本能地感觉到梅珊对她的轻视,因为对方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一只待刮鳞去腑的鱼,杂货铺里的一盒洋火,就是不像在看一个人。她心里原本只是三分的警惕,如今已经升到了十分的敌意。   梅珊曼声问道:“小丫头,我问你,你娘可是叫明贞。”   阿菅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核眼:“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那就是了。”   梅珊轻笑了一声,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拈着方才的帕子一角,抖开一团雪白,又蓦地一松手,帕子便轻飘着打了个旋,落在满是脏污的地上。   “我是你爹家的人,特意来接你和你娘回去享福的。”   阿菅眉头一皱,声音清脆且坚定道:“我娘两年前就死了。”   梅珊对此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道:“哦,是这样。那怕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福分了。”   阿菅抿了一下唇,没有做声。   梅珊本以为她不会再有什么反应了,正要别开眼,却听她突然问道:“你说的我爹家,可是那个很有名的温家。”   梅珊饶有兴味地看了阿菅一眼:“看来我确实没有找错人,没错,正是温家。”   阿菅小小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就是那个男盗女娼的温家?”   梅珊长眉一挑,来了几分兴致:“你这话是哪里学来的,是你那个娘教你的。”   阿菅头一扬:“我不用谁教,温家的名声早就臭大街了,明水镇的人都知道。”   虎生在旁边煞有介事地附和着:“对,都知道!比最臭的熏鱼还臭!”   说完这话,他自己就犯了嘀咕。他怎么没听说过明水镇有姓温的大户人家,但不知为什么,这又隐约有点耳熟。   旁边的黑衣汉子抬高了手就要扇下来:“小兔崽子!你竟敢这样说!”   “算了,你和两个小鬼计较什么,我们且在这里等等他家大人便是了。”   眼看黑衣汉子的手就要落下来,旁边梅珊唤了一声,黑衣汉子这才放下手来,转头恭敬道:“四姨奶奶,要不我们这就抓着这两个小兔崽子回去?”   “抓回去?”梅珊虽还是懒懒地笑着,但却飞了一个妩媚的白眼给他:“明贞只生了一个不值钱的丫头,你却要带两个回去,咱们温家什么时候做那赔本的买卖。更何况你看看周围这些人的样子,好似要吃了我们似的,你若是能把他们带走,那也不会陪我来走这一趟了。且在这里等一会吧,反正已经也人去报信了,等他们家大人来了,我们再好好说道一番。”   果然如梅珊所说,不一会的功夫,一对中年夫妻挑着担子匆匆往这边赶来。   阿菅眼尖,连忙冲着那挥手:“舅母,我们在这里!”   虎生也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喊道:“娘!快过来!我们被坏人抓了!”   挤开人群过来的一男一女看着有四十多岁,男人身材高大,腰背佝偻,憨厚木讷的面相,眼角的细纹里透出生活的愁苦。他正是明菅的舅舅,虎生的亲爹明贵。   女人脑后盘了个髻,衣着朴素,比一般的农妇气质还有几分不同。   她便是阿菅的舅母明李氏。   明李氏看见这一身气派的梅珊不由得一愣,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   梅珊瞥了她们一眼,语气傲然道:“你们便是明家能说了算的人吧?”   明李氏低声下气道:“这里人多眼杂,也不方便说话。这位太太若是不介意,不妨上我们的船,到我们家里。大家坐着也好把话敞开来说。”   说着,她招呼虎生:“快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虎生讷讷道:“可是咱们鱼还没卖几条呢。”   “不卖了,回家再说。”   梅珊也不想大庭广众下任人当耍猴戏的看着,稍一思忖,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到了河边,明家的船就泊在石桥下。   明家这只乌篷船也有年头了,   梅珊只瞥了一眼,便打发黑衣阿大去再租一条船过来,这才纡尊降贵地上去了。   舱内逼仄狭小,两个小的坐了进去,里面堆放着杂物,里头还捆着两只活的鸭子直扑腾,要她坐在这么条船上,她还不如直接跳河来得干净。   长篙在岸石上一磕,船便被借力推远了。   两条船一前一后地顺着水波向前而去。 第二章   明家住在离明水镇不远的平桥村。   沿河道蜿蜒而下,撑上半个时辰的船,一行人很快来到平桥村的那条木板桥下。拴好了船,再沿着河边一条野草丛生的小径往前走,七拐八绕后总算是到了明家。   明家的门口种了两棵大桑树,枝叶繁茂,门板两边贴的红对联已经被风吹日晒得看不清字迹了。里面一个院子,左边是鸡鸭棚舍,紧挨着茅房,臭气熏人;右边是柴房和一小块辟出来的菜地。   明家夫妻俩引着皱眉不已的梅珊进了堂屋,找出长条板凳,用手巾擦了又擦,才请梅珊她坐下。同来的那几个黑衣汉子则在门外候着。   明李氏用家里最好的碗从缸里舀了一碗水,双手捧着到梅珊面前:“这位太太,您若是渴了,便喝口水吧。”   梅珊瞥了一眼边沿上缺了口的瓷碗,意兴阑珊地挥手道:“不必了。”   明李氏把碗放到一边,试探着问道:“您来,可是要问我们家明贞的事?”   一旁闷葫芦似的明贵抬头看了眼梅珊,又低下头去。   明贞是阿菅的母亲,也是明贵唯一的妹妹。   明家人往上数至少三代人都以打鱼、种田为生,乡下人整日风吹日晒的,生得粗笨。直到明贵这一辈,才出了个明贞这么个姑娘,自幼生得雪肤花貌,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世道乱了,这一带不太平,明家人怕养不住,便托了人送去了明水镇上的大户小姐身边当使女,盼着她能托了人家的福,日后能嫁户家底殷实的好人家,过安生日子。最不济做了人家的小妾,也不至于为生计发愁。   可不到两年,大户人家的小姐嫁给了淮城一户姓温的人家当继室,明贞作为她贴身伺候的使女,也跟着一起过去温府了。中间又过了没几年,突然一天夜里,明贞背着包袱,挺着隆起的肚子坐着一只小船回来了。   原来,那家的小姐嫁到温府当了继室,没出一年便病故了。   她人不在了,带来的丫鬟们也无人庇护,只能在底下做粗使活计,明贞便被分去了温家小少爷的院子中扫地打水。   温府小少爷自幼被惯得坏了,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他见明贞貌美,便有意于她。明贞自幼被家里娇惯,即便到了小姐身边,也因生得好当了大丫鬟,相当于二小姐。一朝沦落为粗使丫头,心里自然愤恨愁苦。   二人正好年龄相仿,一个有意诱哄,一个半推半就,一来二去,明贞便被温家的小少爷夺了清白的身子,还有有了身孕。   起初这事还瞒得紧,后来明贞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便再也瞒不住。   若她只是温家寻常的一个丫鬟就罢了,可偏巧明贞身份尴尬,她毕竟原是继室夫人身边的侍女,名义上也算是温家小少爷的母亲。   这事要搁在以前,温小少爷算是淫辱母婢,实在有辱门楣,温家老爷知道这事后大怒,罚他去跪了祠堂。至于明贞,便被人灌了一碗打胎药,随手把她打发回来了。   温家的人当年想着,小少爷还年轻,左右不过一个孽种,日后等他再娶妻妾,早晚会儿女成群的。谁曾想,明贞走后,温家小少爷仍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成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不说,还染上了大烟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下来,抽得整个人骨瘦如柴。去年冬天,他终于一命呜呼,死前连个后都没给温家留下。   再加上府里还有一位三爷去得也早,这样一来,府里三房四房都呈现一派败落之相。这让一心盼着子孙满堂的温老太爷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想做点什么,又被人提醒了当年有那么一桩事,便抱着侥幸的心思,让下面的人去打听。   没成想,这么一打听还真打听着了。   当日明贞被温家赶走,虽然灌了一碗打胎药,裤子上也见了红,但那胎儿就是没掉,管这事的婆子也稀里糊涂地放了她走。   回去的路上,明贞见自己还是一天天肚子大了,才知道这个孩子并没有打掉。   等到了家里,兄嫂听到她这样不争气,难免恼怒,但终归只有这么一个妹子,还是心软了。因为怕这肚子里的孩子会误了她一生,他们便硬起心肠,又托人买来了打胎药。又一碗药灌了下去,明贞肚子痛得死去活来,也没能把肚子里的孽种打下来,最终还是怀胎十月,被迫生下了这个孽种。   这个孽种就是阿菅。   明贞本就柔弱,自打生下孩子后身子更是一如不如一日。   家里虽穷,给她抓来调养的药一直没断过。   饶是如此,两年前明贞还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女儿阿菅,全由兄嫂一手将她带大。   和温家这桩陈年公案,明家夫妻虽然有心瞒着孩子,奈何明贞在世时整日在小阿菅面前念叨着这事。这孩子自小聪慧,一来二去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今日梅珊来这么一问,阿菅便猜出了个大概。这会明李氏已经给她使了几次眼色,但平日格外懂事的她就是不肯走开,硬是要站在边上听着大人们说话。   梅珊一双美目直视着明家众人:“刚才听这小丫头的话,想必你们也清楚我们的来历。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今日来,是奉了老太爷的命,要把温家的骨血带回去,你们可有意见?”   明家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咬着牙道:“没、没意见。”   梅珊嗤笑了一声:“既然你们都没什么意见,那这会就可以替她收拾包袱,让她走人了。不,包袱也不用收拾了,我这就带她走。”说罢,她就要起身。   明李氏连忙道:“这位太太,这个不急、这个不急的。只是、只是我们不明白,好端端的都过了这些年了,怎么突然就想起我们家阿菅了。”   梅珊轻笑一声:“你们真想知道?”   明家夫妻俩连忙点点头。   梅珊看了门外一眼,抬起手放在嘴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她那个死鬼爹抽大烟抽得没了命,也没给温家留个后,偏又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老爷子不忍心看他唯一的骨血流落在外,便让我特意来走这一趟,把她带回去享福。”   明家夫妇讷讷地点头,口中不住呢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梅珊站起身来:“好了,你们都听明白了。既然明白,那我就带她回去了。”   一旁的阿菅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嚷道:“舅母,我不要去温家!”   不待梅珊反应,明李氏先一巴掌落在她背上:“胡闹!平日是怎么教你规矩的,大人说话哪里有你一个小孩子家插嘴的份。虎生,带你小妹出去玩,等到了吃饭的时候再回来!”   虎生起哄道:“我不走!我不想玩!”   他才喊了一句,就被他亲娘一眼给瞪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吭声。   明李氏难得对着阿菅冷下脸来:“你不出去也成,就在这里坐着老实听着,再不听话,我立即把你送走。”   阿菅见她疾言厉色,知道舅母这是要动真格的了,当即不敢再闹,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们,湿润的杏眼里含着盈盈一点泪意,虽然面目熏黑,但亦颇有些动人的意味。   梅珊在一旁看了,心里不免又是一动,转过许多念头。   但即便她主意再多,眼下人还没到手,只能是空想。她便冷笑一声,逼问道:“怎么,看你们的样子,似乎很是不情愿。”   明家的大人自然是连声说不敢。   梅珊心里有底,抬高了声音:我说句难听的话放在这,这丫头留在这里,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奸生的野种,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她若是回了温家,那必然是正经的千金小姐。放着好好的前途不去,留在这泥巴地里当一辈子野丫头,你们这长辈是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想要把这丫头留下,给你们那傻儿子当童养媳的?”   明李氏被她说得难堪,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心里有三分火气,却为了阿菅还是赔笑道:“这位太太,您今日来得匆忙,我们一时也没什么准备。您是带我们阿菅去过好日子的,照理说我们不该拦着,但您瞧,到底是我们自小养大的孩子,哪能说走就走呢。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留几日,我们也好劝劝阿菅,让她放心地走了。”   梅珊不依不饶道:“多留几日?你当我们温家是什么。你不妨去淮城打听打听,温家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人家。这等祖坟冒了青烟的好事,你们反倒推三阻四,像是我们要逼良为娼似的。”   她虽生了一幅美艳贵气的皮囊,但却出身于下九流厮混的风月地。这些年在温家养着,平日里端着架子还好,这会一抬高了嗓门,那股子粗俗泼辣的劲头又出来了。   明贵讷讷道:“不留多了,就、就三日。孩子毕竟在村里长了这些年,就让她再看看。”   梅珊还是冷笑:“我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且不说,客栈里的床可是硌得很,我在这一天都待不下去,你们掂量着办!”   明贵还在犹豫让阿菅再留一日还是两日,一旁的明李氏已经咬牙应道:“就今晚!就今晚!过了今夜,明日一早我们就把她送去镇上,给您带走!您带她去过好日子!”   梅珊这才满意地笑了:“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温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就多留着一晚。明早我起来,就要见到这小丫头。不然的话,就让她一辈子在这泥地里打滚吧。”   说罢,她就干脆利落地起身而去。 第三章   温家的人走了,可屋里的气氛依旧静得吓人。   还是明李氏先开口道:“虎生,你去赶鸭子下河,等晌午吃饭了再回来。”   虎生高兴地应了:“好嘞,阿菅,咱们走。”   明李氏道:“阿菅不和你一起,我有话跟她说,今天就你一个人去。”   虎生挠了挠头:“那行吧,我自己去就自己去。”   等他一出门,明贵也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明李氏和阿菅双双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拦他。反倒是明贵自己,走到了门口,又突然掉过头来走到阿菅面前。一向不善言辞的他愧疚地憋出了几个字:“阿菅,别怪舅舅。”   阿菅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但还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力忍了回去。   两人走后,屋里只剩下了明李氏和阿菅两人。   阿菅低垂着头,看着草鞋上的破洞,只听明李氏声音发涩道:“阿菅,舅母有些话想跟你说。”   ……   虽不知明李氏和阿菅说了什么,但等到晌午虎生回来再看,发现屋里的气氛还和离开前一样沉重。   他有心想问一问阿菅,爹娘要把她送人的事,可看了她们的脸色,又不敢问。好在很快就要吃晌午饭了,虎生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饭上。   可除了他自己几乎把头埋进碗里吃得不亦乐乎,其余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   虎生唏哩呼噜一碗下去,见桌上的其他人还是心不在焉,不由得左看了他爹,右看了他娘,一拍脑瓜,最终还是决定跟他娘说:“娘,咱们别把妹妹送走,大不了以后我俩都少吃点,再多去打鱼卖了。”   他娘还没发话,倒是一旁的他亲爹着急了。向来沉默寡言的明贵重重地放下碗,呵斥了一声:“吃你的饭!”   “吃就吃,”虎生小声嘀咕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嘛。”   一旁的明李氏突然对着明贵发怒道:“你不吃就不吃,放碗这么重做什么。磕破了碗,家里还有几个钱补?”   明贵脸色铁青,砰地一声放下筷子不说话。   虎生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还是一直沉默的阿菅开口道:“舅舅,舅母,你们别吵了,咱们先吃饭吧。我明日就要走了,以后再要一桌吃饭,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屋里顿时陷入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有了碗筷磕碰的声音。   ……   晚饭过后,阿菅跟明李氏一屋,虎生跟他爹一同睡。   吹了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阿菅躺在里边仰面向上,双手交叠放在被子上,却没有半分睡意。   明李氏爬上来向她那边挪了一下,温热的身子便挨在了一处。   她问道:“阿菅,你可是还在生舅母的气?”   从中午过后,这孩子便一个人闷闷地不说话,连晚饭都没精打采的,由不得她不担心。阿菅这孩子自小聪明伶俐,一百个也不及她。只是年龄小性格拗,只怕想不开会钻牛角尖。   阿菅仿佛就在等着她开口问她,一头拱到她怀里闷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今天那女人说她是温家的人,你们这么快就要把我送走,也不怕她们是拐子,专门从哪听了话来哄你们的。”   明李氏顺势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傻丫头,我也不妨跟你说句实话。今日温家的人虽然看似来得突然,但把你送回温家的事,我和你舅舅之前就商量过了。你的消息,也是我们托人捎去淮城的。即便今天温家的人不上门来,回头我们也要想办法把你送过去。”   阿菅沉默了,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为什么。”   明李氏叹了一口气:“如今这世道,已经不比许多年前了。这年月到处都乱,那些个土匪贪官,个个都恨不得刮下咱们一层皮来。外头那些大头兵,处处烧杀掳掠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到咱们这来了。别看你现在只是个小丫头,但再长大一大呀,舅母怕呀,怕护不住你。”   阿菅难过地低声道:“我就一个乡下野丫头,有什么好怕的。”   明李氏轻声笑了,温柔地哄她:“什么乡下野丫头,你娘当年可是明水镇第一美人。你不要看你现在小,又整日在外头风吹日晒得皮肤黑。等你当了温家的小姐,整日坐在堂屋里什么也不干,再搽上香喷喷的雪花膏,你比今天那女人还白呢。”   阿菅委屈道:“我不管什么白不白的。我就知道,我离了家就过得不好,就像从前你们把我娘送去了别人家,可她最后不还是过得不好,又回来了。”   明李氏耐心地给她解释:“你娘是你娘,你是你。送你娘去宋家是没办法,她是去给人当丫鬟伺候人的;你去了温家就是正经的小姐,是别人来伺候你,这不一样的。”   阿菅急急地接话道:“我不要别人伺候,我伺候舅母。我洗衣服、做饭、赶鸭子、喂猪、杀鱼,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行。”   明李氏摇头,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拍:“舅母什么也不用你做,只想你衣食无忧地好好过一辈子。人呀,再怎么样都要吃饱了才能说别的。你本就应该是温家的小姐,而不是卖鱼的丫头,这才是你应过的日子。”   阿菅低声道:“可我娘去了温府,被赶了出来,生下了我没几年就死了。宋家太太去了温府,不出一年就死了,可见那里是个吃人的去处。我还小,去了那里,只怕他们连骨头都不吐了。”   明李氏被她说得心里一揪,想到她这样小的年纪,就要一个人到温府那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的地方,险些动摇了决心。但她想起家里半空的米缸,想起阿菅一身补丁的旧袄,再想想阿菅好不容易才能匀出钱来换一条的新头绳,很快还是硬起心肠来:“不会有这样的事,温家是大户人家,你听话懂事,就不会有人难为你。阿菅最聪明了,不怕。”   其实话说到这里,阿菅已经明白,舅母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温家有钱有势,能让她过得更好。明菅知道,但她依然不能明白大人的想法。   ——难道那些会比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更重要吗?   望着头顶的黑暗,阿菅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茫然。   这一次过了很久,阿菅的声音才闷闷地传来:“那,回头你跟她们要些钱吧。”   明李氏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呵斥道:“你这又说什么混话。”   阿菅慢慢道:“你们拿了钱,过好日子,然后送我哥去上学。回头我学会了写字,就给你们送信,你们也给我回信。这样以后不论到了哪里,我们都好像还在一处,我们还是一家人。”   明李氏听得一阵心酸,岔开话题道:“早些睡吧,明早还得起早把你送去镇上呢。”   阿菅却不容她蒙混过去,坚持道:“舅母,我就这么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你若是不答应我,我明天就不跟你去镇上,也不去温家。半夜你睡着了,我就跑出去,当街上的叫花子,当桥底的水鬼,再也不回来了。”   明李氏气得手举了起来,可半晌才轻轻落下,拍在了阿菅的背上:“好,我答应你,成了吧。”她知道这丫头自小说到做到,真要不答应,她说不定半夜真的就一个人跑了。   阿菅这才松了口气,把头埋在她颈窝里,抱着她不肯撒手。   又过了好一会,明李氏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称绵长,知道阿菅这是睡了,这才对着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姑子到死是个糊涂鬼,听说温家的小少爷也是个惫懒不成器的。这样一对爹娘,却不知怎么生出了阿菅这么个丫头来。   她把阿菅送回了温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明李氏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抱着阿菅,整整一夜都未合眼,直到天明。   阿菅其实没有睡着,起初她一直睁着眼看向黑暗中的墙壁,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不想最终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身边的被窝已经没人了。阿菅从床上爬起穿衣叠被,揉着眼下出去一看,就见舅母正背对着她在灶台前烙饼。   她放下手,怔怔地看着晨光和炊烟中舅母不停忙碌的背影。   明李氏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手上的动作也不停道:“醒了。”   阿菅心里明白,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舅母为她做早饭了,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舅母,我起了。”   一旁的帘子掀开,虎生迷迷糊糊地走过来:“娘,真香啊。”   明李氏手上的动作不停,“你们俩快洗脸洗手,一会吃饭。”   两个孩子听话地去洗脸了,等他们收拾妥当了,饭桌已经支起来等着他们了。   明李氏从没这么舍得放油,每一张饼都烙得酥香可口。虎生吃得满嘴流油,就着咸菜,唏哩呼噜地喝完一大碗几乎能映出人影来的稀粥。另外三人则食不知味,浑浑噩噩地吃完了一顿饭。 第四章   吃过早饭,一家四口就到河边上了船。两个小的坐在船内,明家夫妻俩一前一后地撑着船。   初秋的清晨,寒气渐深。岸边的水草苇叶上凝着一层冷白的霜,灰紫色的芦花在金色的晨曦中摇曳着,河水拍打着船侧,水浪在身后远去,更远的地方不时有飞鸟掠过水面。   虎生见他爹娘满怀心事,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小声偷着对阿菅说:“你一会走了,要是不喜欢那边,就趁他们不注意,就偷着跑回来。”   阿菅回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角,知道虎生这个傻子到现在还没搞明白状况。   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傻子便傻子吧,他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于是阿菅也不把话挑破,而是故意顺着虎生的话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等我跑回来了,天都已经黑了。”   虎生拧着两道粗黑的眉毛,愁道:“可我不能给你留灯,灯油多贵呀,被娘发现了,她又要打我了。”   阿菅眨巴了一下眼,看着他轻声说道:“你晚上要是没事,就去给我抓一兜萤火虫,用纱布装了,挂在咱们家的门上。晚上我摸黑回来,看到门上的萤火虫就知道了。”   虎生撇嘴道:“你最会使唤人了,又让我给你抓萤火虫,你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   “那你到底给不给我抓。”   虎生本想说不给,但又想到阿菅马上就要被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只能瓮声瓮气道:“给你抓,给你抓还不行嘛。”   阿菅这才抿着嘴笑了。   明水镇已近在眼前。   明家人来到梅珊下榻的那间客栈,请掌柜的上去敲门叫她,等她再从木楼梯上缓步走下来,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梅珊外头披了件米黄色坠着流苏的大披肩,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道:   “来得这么早,我还没睡够呢。”   明李氏拽着阿菅的手,把她送到梅珊跟前,声音发紧:“这位太太,我们家阿菅就交给您了。这孩子脾气倔,若是有什么冲撞您的,请您多担待。”   梅珊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走吧走吧。”   明家夫妇俩再怎么不舍,这会也只能松手拽着虎生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却突然听明菅道:“等一等,他们还不能走。”   梅珊皱了眉头:“你这小丫头,又要搞什么鬼。”   明菅仰头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透着坚定:“我是温家的人,但却是明家人把我养这么大的。如今你们既要我认祖归宗,就该给明家钱。”   明李氏没想到她居然还惦记着钱这回事,在一旁急得跺脚:“阿菅,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梅珊看着她们这一唱一和,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伸了手在一旁看自己的指甲:“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呀,哪有人做这亏本的买卖。罢了,阿大,拿些大洋给他们吧。”   旁边的黑衣汉子听了她的话从,从怀里摸出一把大洋。   阿菅看了一眼,便道:“不行,你们给的不够。都说温家是大户人家,这点钱打发叫花子都不要呢。”   梅珊耐着性子,唤道:“阿大,去楼上房间里取一袋钱。”   黑衣阿大瞅了她们一眼,依言转身上楼取了钱袋来,拿回来在手里还特意晃了晃,里面的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粗声道:“这行了吧。”   “行了行了。”   明李氏接过钱袋,连忙给阿菅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闹了。   阿菅也不知道多少大洋才够舅舅一家不用打鱼,还能送虎生上学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梅珊:“这可是看在我舅母发话的份上,你们亏着心呢。”   梅珊险些要被她气笑了,斜眼睨她:“你果真是温家的种,这气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我倒想看看,等你回去了,跟温家的人怎么个斗法。”   阿菅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不吭声。   神色尴尬的明李氏只好把她拉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再惹恼了温家人。一直絮叨到旁边的梅珊都听得不耐烦了,这才不得已走了。   ……   一家三口沉默着离开了客栈。   直到快走到自家泊船的岸边了,一直懵懵懂懂的虎生才突然清醒过来,抹了一把脸,愣愣地问道:“爹,不是说送小妹去温家过好日子吗,咱们为什么要拿钱,为什么要拿那群人的钱啊。”   明贵被自己儿子问得说不出话来。   虎生直愣愣地看向他娘,却发现明李氏也别开了目光,不与他对视。   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爹,娘,您不会是要把小妹卖给人贩子,所以换了钱吧。”   明李氏一巴掌拍了上来:“你胡说什么呢,快走,别再问了。”   虎生心里咯噔一下,越发认定了他心中的猜测,心直直地下坠。   妹妹阿菅从小比他聪明,本事大,心眼多,还爱使唤人,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爹娘还都只夸她,只向着她。虎生虽然对此不大高兴,但她毕竟是妹妹呀,爹娘可以把她送到别人家里养着过好日子,可怎么能拿了人家的钱,把妹妹卖了呢?   虎生抬眼看向明家夫妻俩,有点哽咽道:“爹,娘,你们别卖小妹,卖我吧。我吃得多,还认得回家的路,我能跑回来!”   明李氏的手原本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最终却轻轻地抚了抚他脑袋,什么也没说,旁边的明贵也只是叹气。   虎生从爹娘的神色里已经读出了一切,当即一擦泪发狠道:“你们要卖了小妹!我就要去把她找回来!”   说完,他拔腿就向客栈的方向跑去。   还没跑出几步,虎生就被明贵上前一把制住,半大的小子,气力已经不小,犹如一只初生的小牛犊愤怒地冲撞着:“你放开我!爹,你放开我!”   明贵眼看一只手已经制不住他了,还得两只手按着他。   明李氏再在一边连拖带拽地把虎生拉到船边,用绳子结结实实地地捆了,这才往船舱里一扔,也不管他在里头怎么哭叫翻腾。   长篙一点,明家的船便渐渐远离了明水镇。   ……   明家人走后,阿菅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梅珊虽然外头罩了一件披肩,但里面只穿一件无袖旗袍,初秋清早的寒气还是让她受不住,随口叫道:“小丫头,你跟我上楼来。”   阿菅最后看了一眼明家人离去的方向,回头跟在梅珊的身后上了楼。   梅珊住下的这间客栈是掌柜自家的老房子改的,内里的陈设古香古色。雕花拔步床,老式梳妆台,圆头翘足的椅子扶手上随意搭着她昨天那件纯黑色的貂皮大衣。   一进来,梅珊先迫不及待地脱了鞋,赤着脚扯落披肩,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躺下,闭上眼又打了个呵欠。直到身子暖和过来,才心满意足地吩咐阿菅道:“你一会给把衣裳换了,咱们收拾收拾,今天就往回赶。”   “换衣服?”   梅珊冷哼一声道,嫌弃道:“你难不成想穿着这一身出去见人。你不嫌丢温家的脸,我倒还怕丢了我的人呢。”   阿菅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灰色旧短袄和窄脚裤,这已是舅母为了把她体面地送走,特意找出的。但她也知道,这身衣服确实穿了去温家那种大户人家是寒碜的,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眼看着地上。   梅珊仍闭着眼吩咐道:“衣服在凳子上,自己拿了穿。”   阿菅四处一看,很快在一张圆凳上找到了梅珊准备的衣服,簇新的雪青色元宝领绒面短袄,纯黑色细褶裙以及一双锃亮的圆头黑皮鞋,还有雪白的里衣袜子等。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梅珊,别扭地扯出拔步床的纱帐挡住在身前,才开始换衣服。先是里衣,而后袄裙,最后换上袜子与皮鞋。   梅珊躺在床上,只听见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复归寂静。   “换好了。”   阿菅扯了一下衣角,颇不习惯地说。   梅珊抬了眼,右胳膊撑起半边身子转过来,一头卷发随之散落在她雪白的肩头上。她眯着眼把阿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道:“还是不大合身,等回头快到家之前,我再给你换一身行头。”   当初听来的消息,按理说这丫头如今应该有六岁大了。可明家日子过得苦,她生得又瘦小,如今看起来反而还要小。短袄成了长袄,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宽大的袖管里露出她一双芦柴棒般细瘦的手腕,不是一定点半点地不合身;竖起来的领子几乎把她整截脖子都遮去了,颜色也衬得她的脸又黑又黄。   唯一还算合适的,便只有脚上的皮鞋了。   她还未缠过足。   梅珊忍着笑道:“你走两步。”   阿菅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她身上穿的细褶子裙,成千上百条细褶子,人稍微一晃,裙面就如波光粼粼而动,更别提她这么一迈出步子来,裙摆简直犹如狂风骇浪,看得梅珊咯咯地笑。   时下虽然外头的风气不比从前,但大户人家的规矩仍然多,女儿家讲究仪态,就看这裙摆上的细褶。教养好的闺秀,走起路来莲步姗姗,裙下只微露一点绣鞋尖,褶裙轻轻摆动,犹如微风细雨,裙面平滑如湖,只偶尔有一丝涟漪。而阿菅显然是不懂这些的。   她虽不明白,但直觉对方是在嘲笑她,便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梅珊。   梅珊笑吟吟地问她:“瞧你那眼神,好似要吃了我似的。你看,我又给了你舅母钱,又给你这样好的新衣服穿。我对你好不好呀?”   明菅倔强地抿了一下嘴角,很不领情:“我听人说过,这世上除了骨肉至亲,凡是对你好的,都必有所求。我劝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我是乡下的野丫头,惹恼了我,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梅珊瞅了她一会,佯嗔道:“你这个小丫头,倒是会欺负我这样好脾性的人。换了温家其他的人来,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你还敢不敢。”   “所以呢,到底为什么?”   明菅突然问道。   梅珊挑眉:“什么为什么?”   明菅问道:“即便我是温家的孩子,不过是个女娃,承不了香火。听说温家也算是名门望族,想要找个人来过继,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回去?”   梅珊早先就觉得这丫头看着小,心里头却是极有主意的。如今再听她这一番话说得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不由得又高看她几眼。不过到底不过是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她再怎么高看,也不过是从泥坑底到了地面上,还是要被梅珊踩在脚底下,用鞋跟碾上一碾。   她笑吟吟地看着明菅,目光带了一分怜悯道:“等去了你就知道了,温家的人惯会在你们这些女娃身上作文章。你虽是个不值钱的丫头,却也有别的用处。”   明菅皱紧了眉头,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直觉梅珊话里的意思不好。   她正思忖着,梅珊已经赤着脚走下来,伏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似叹惋又似嘲讽道:   “温家的人呐,从根上就是烂的。” 第五章   当天中午,梅珊便带着阿菅动身。   众人先离了明水镇,走水路直奔县城,再换乘小汽车向着淮城赶去。   许是一路上看离家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成定局,明菅这丫头也终于安分下来。她虽不再刺人了,但整个人也没了那股鲜活劲,仿佛一块没有灵魂的木头,整日呆呆的,连那双曾经让梅珊都为之动容的杏眼都渐渐失去了光采。   这天傍晚,梅珊她们一行人抵达一处县城,要寻下榻的客栈。   黑衣阿大坐在前头开着车,刚转过一个拐角,前头正好有一群赶骡子车的占据了大半条街。   他骂了一声晦气,只能跟着骡子车屁股后头缓慢行驶着。   明菅坐在车后座上,眼向窗外看。   梅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见街角停着几个拉黄包车的正在歇脚。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打扮,头上戴一顶破草帽,穿一身打补丁的汗衫,脖子上搭一条白汗巾,一脸穷苦相。   恰好有个穿长衫的客人过去了,一群车夫顿时围了上去。被选中的车夫欢天喜地,给客人殷勤地擦了座位后很快拉起双轮车。他弓着腰跑在前面,像牛马一样卖力地拉着车跑得飞快。   梅珊见她看得专注,便轻声笑道:“这是黄包车,听人说最早是从上海那边传来的。看样子,你这乡下丫头是第一次见。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明菅从小到大长在平桥村,最远只去过明水镇,自然是没见过这些。   她没搭理梅珊,仍专注地看着那群车夫,那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若有所思,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合的神情。   梅珊用胳膊肘拐她一下:“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明菅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   梅珊一顿,睨了她一眼:“好好说话,学那些酸人咬文嚼字做什么。”   明菅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句话是宋代的大宰相王安石说的,意思是古代的王公大臣虽然不遵从王道,但也不曾敢把人当成牲口来用。”   她这么一解释,梅珊听明白了,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也会咬文嚼字的。是念过书?”   明菅答了一句:“我舅母从前家里是在县城开书铺的。”   只是后来败落得厉害,才嫁到了平桥村。   梅珊一挑眉,心下了然。   难怪那个农妇看着和一般的农妇不一样,也难怪这乡下丫头说话做事有几分章法。   不过惊讶归惊讶,这不过只是归途中的一个小插曲,梅珊也没放在心上。   众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傍晚时分抵达了温府门外。   暮色四合,温府外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府门紧闭,外面一左一右地蹲着两个石狮子,在夜色下格外狰狞。大门纯用黑漆涂就,庄严肃穆,若非两边挂了灯笼照着,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明菅抬头一看,只见上面高高地挂着一大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温府”。   黑衣阿大上前扣了两下铜门环,里面很快传来声音。   门子打开一条门缝,见是梅珊她们回来了,连忙招呼人开门迎接:“四姨奶奶回来了!”   明菅就站在梅珊身旁,清楚地看见她听到这个称呼时撇了一下嘴。   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缓缓打开,通向宅院深处。   闻讯赶来的下人们纷纷忙碌起来,点灯的、跑去报信的、上来拎行李的,忙成一团。   梅珊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道:“这些日子,都有谁在府里?”   旁边跟着的人陪着笑脸道:“三位小少爷在外面上学,大太太、二太太在上海照料他们,这是您知道的。不过说来也是巧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前两天也从外地回来了,这会应该在咱们老太爷的院子里议事。三姨奶奶和太太小姐们正坐在花厅里,您要不直接带着这位过去。”   说话的人觑了一眼明菅。   梅珊轻笑一声:“不急,我们一路赶回来,怎么着也要先换身衣裳再去。先让人去跟三姐说一声吧,我一会就带着她过去。”   明菅默不作声地跟在梅珊身后,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温家的宅院极大,三五步一景,放眼望去到处花木掩映,蓊郁葱茏。白日里还好,入夜后没什么人,风一吹总显得有些阴森。只有檐廊下的灯笼依次向前蜿蜒着,照着黑漆漆的庭院。   梅珊住的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她的卧房便在小楼上。   一进了门,梅珊先打开衣柜,让丫鬟帮她挑衣服。   丫鬟们拿着衣服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什么纱的、绢的、丝绒的、云罗的、吴绫的、蜀锦的,什么鸡心领、元宝领、掐牙边的,旗袍、袄子、绸裙、长裤,水红的、银红的、鹅黄的,应有尽有。来的路上明菅已经在她身边见识了不少,但还是看得眼花缭乱。   梅珊却怎么也不满意,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终只勉强捡了两件。等她终于决定好了穿什么,沐浴的水也已经备好了。   一个机灵的丫鬟把明菅也带了下去洗澡。   明菅能敏锐地感觉到丫鬟们落在她身上探询、好奇,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但她只是抿了抿唇角,低头将情绪掩藏在眼眸深处,像只傀儡般任凭她们拉扯着。   等她的头发被擦得半干了,这才又被拖到梅珊面前。   沐浴后的梅珊肤光水润,唇上不涂口脂也比平常气色好。她索性也不化妆,只扫了扫如黛一样的长眉,见镜子中的人眼波流转之间,愈发眉眼含情,这才满意。   她穿着一条玫红丝质睡裙,湿漉漉的卷发垂在肩头待干。她整个人慵懒地靠在藤椅上,翘着一条雪白的腿,问身边的丫鬟:“府里是出了什么事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那两位都从外地回来了?”   身后给她擦头发的丫鬟低声道:“听人说是一批要紧的货被南边的大头兵扣住,上下打点了好一番也不肯放,得罪了背后的大主顾,被好一番为难,货款一时周转不开,关系也走不通了。两位老爷没办法,只好回家里来找老太爷商量对策。”   梅珊轻笑一声:“看样子,这温家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呀。”   另一个丫鬟伶俐道:“您真是料事如神,听二老爷身边伺候的人说,是先前生意场上的对头,不知怎么打通了上面的关节,故意给使的绊子。”   梅珊道:“别人能打通关节,咱们家不也是去好生打点了吗?”   擦头发的丫鬟接茬道:“这次不同,听说是对头本家的亲戚做了大官,在南边领着兵。您想,外人给的钱再多,也难越过自家亲戚的脸面去。”   她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清楚了。   梅珊听完才发现明菅也跟着已经听了一小会了,皱着眉道:“你怎么还在这。”   明菅抿了一下唇角,没有吭声。   梅珊眼波流转,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嫣然一笑,站起身来拉过明菅的手:“走,咱们看热闹去。”   她打得什么主意明菅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拉着匆匆到了一处院子前,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了。   拦住她的下人也跟明菅进府以来见的不一样,浑身上下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待梅珊也没有其余下人那样恭敬。为首的一个甚至面上还带着一丝不阴不阳的冷笑:“四姨奶奶,您先回去吧,两位老爷正在陪老太爷说话呢。”   梅珊一拢耳畔的秀发:“怎么,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我都进去不得了?”   她一把拉过旁边的明菅:“看见了吧,这是你们四爷嫡亲的姑娘,唯一的骨血,今天才刚回来认祖归宗。你们就把她晾在这里,不让她见老太爷。”   对方皮笑肉不笑道:“四姨奶奶,老爷们说的都是要紧的事。您若是得闲,不妨先带着小姐去旁边的小花厅一坐,三姨奶奶正带着人在那说话。若是回头老太爷还有精力应付您,小的们一定去叫您。”   接连被人顶了几句,梅珊心下着恼,当即要拉着明菅直接往里头闯,却听见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女人的轻唤:“四妹。”   梅珊转过身来,眯了眼看着丫鬟簇拥下缓步走来的女人:“原来是三姐。先前我听人说你正带着人在小花厅里闲聊呢。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说完了话也不忘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脑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来人应该是温府的三姨奶奶。   “先前几个姨娘抱了见宛、见绣她们来和我作伴说着话,听人来报说四妹你回来了。我原先想你素来喜欢热闹,应该一会就到了,不想左等右等也不见你来,原来是在这里,”话正说着,她把头转向一边,像是才发现明菅的存在,温和道,“这便是季琰的孩子吧,来,上前给我看看。”   梅珊推了明菅一把:“去吧。”   明菅被推得向前了两步,尽管不情愿,还是走到了三姨奶奶身边。   “快叫人。”   明菅飞快地看眼前人了一眼,才声音平板道:“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和一身旗袍、身段绰约的梅珊不同,她穿一件黑缎镶边的大袄,下面是宽大的衫裤,外罩一条褶裙。线条从上到下一溜乏味的平直,没有丝毫旖旎的曲线。尽管穿着老气而古板,但她看着约莫只有三十多岁,眉目温婉祥和,人保养得好,皮肤白皙,只有眼尾细细的纹路才暴露了她早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她状似亲切地握住明菅的一只小手:“时候不早了,你和这小家伙也赶了一天的路,想来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明菅的小手微微缩了一下,但还是任由对方拉着。   她能感觉到,三姨奶奶的手虽然细腻柔软,掌心却是冰凉的   梅珊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既然三姐都这么说了,那我等明天再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在旁看着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隐约能看出,在这温府里,这位三姨奶奶的地位应当是要高过梅珊一头的。   三姨奶奶问了她几句话,便松开了手,她身边的一个丫鬟上前,拉着明菅道:“三小姐,请跟我来。”   在跟着大人离开前,明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温家老太爷的院子黑沉沉的,仿佛一口沉重的乌木棺材,里面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 第六章   三姨奶奶的丫鬟带着明菅来到了已准备好的院子,并叫来了分给明菅的两个丫鬟。   两人一大一小,穿一样的青色袄子套云肩背心,都梳一条辫子,用红绳扎了垂在脑后。大的那个叫春桃,长得高壮,身材丰满,看着十四五了,胸脯都鼓鼓的,一双眼滴溜溜乱转;小的那个叫甘草,人瘦巴巴的,表情怯生生的,看着和明菅差不多大小。   还有一个看门杂役的老妈子,穿一身半旧的蓝竹布罩衫。她看上去有五十多了,头发都已半白,满脸都是皱纹,一双眼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显然脑子不大清楚。   明菅住的院子不大,里头种着一颗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地上光秃秃的,刚除过杂草翻了土,还没来得及种点什么。进院正对一间堂屋,左右两侧各是厢房。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明菅不知所措地问了卧房里另外两个人,发现小的那个和她一样一脸茫然。   叫春桃的丫鬟辫子一甩:“还能做什么,没看天都黑了吗,睡觉。”   明菅只好爬上床去睡觉。   一钻进被子,她就闻到一股霉味。   这处院子原本没人居住,荒草都长了老高。直到说明菅要回来,三姨奶奶才让下面的人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又打扫了屋子。但负责扫洒的下人偷了懒,又没有人真的把这事特别放在心上,因此屋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霉味,连着被子上都有这股味。   但这被子确实是簇新的青锦面料,摸在手里又软又滑。   明菅没有作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窝在被子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没等人叫就睡醒了。   明菅睁开眼的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在明家的时候,直到看到身上盖着厚实的青锦被,她才反应过来,揉着眼下了床,迷迷糊糊地去找人。   不一会,春桃、甘草也醒了。她们草草地起床收拾了一下,开始伺候明菅。   春桃从外头打了一盆水,重重地往脸盆架那一放,顿时水花四溅。   “洗脸。”   明菅听话地用盆里冰冷的水把脸洗了,用雪白的手巾擦干。   春桃见明菅乖乖听话,心里很是得意。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不过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傻呆呆的什么都不懂,日后还不是要在她手里任由她揉捏。   她随口吩咐一旁的甘草道:“你,去把水端了倒掉。”   甘草连忙过去,两截纤瘦的手腕从袖管里伸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地搬着沉重的水盆出去了。   春桃看了一眼明菅道:“你坐在那圆凳上,我给你梳头。”   明菅依言跳上了凳子,板板正正地坐好。   春桃梳头的时候有些不耐烦,抓着明菅的头发很用力,扯得她整个头皮都痛。   起先明菅还能忍,后来发现她不说,春桃的力气就越来越大,揪得越来越疼,不由得皱眉提醒她道:“你弄痛我了。”   春桃撇嘴道:“才刚回来,就这么娇气。”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春桃还是放缓了劲,又给她草草地梳了两下。   等甘草倒完水回来,春桃已经把明菅的头都梳好了,看了她便发脾气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倒个水都这么慢!”   甘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瑟缩着站在一边。   明菅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春桃瞥她一眼:“等着厨房的人送饭来,吃完了再去和其他几位小姐一块跟女先生习字。”   没过一会,厨房的人就拎了饭盒来了。   春桃撞开瘦小的甘草,径自出门迎了上去。   厨房来的人显然是认识春桃的,见了她便笑道:“原来是你这个馋嘴的,可别偷吃。”   “瞧您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嘛,”春桃压低了声音,朝屋里瞧了一眼,吃吃地笑道,“再说了,我便是吃了,她又能怎么样。”   两个人一同在门外低低地笑了起来。   门后听着的明菅和甘草两人面面相觑。   外面的人说笑个不停,一直到厨房送饭的人走了,春桃才拎着两个食盒进来。   她揭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一碟碟地端了出来,摆在桌子上。   “今天做了五丁包子,我先给你尝尝。”   春桃说着,也不等明菅回答,径直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抓起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明菅只是看她一眼,没有出声,低头吃了起来。   春桃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着眼看旁边那个小的懵懵懂懂地吃着她挑剩下的,心里慢慢就有了底气。两个小傻子凑了一块,一会再来个老糊涂,还不是都要任她摆布。   吃过早饭后,春桃打发了甘草去厨房送饭盒,自己带着明菅去书房。   去的路上,明菅听着春桃咕哝,知道了一些温家的状况。   温府老太爷有四子一女,除了阿菅的亲爹外,还有一位三爷早早地夭折了,只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子女双全。大太太手段厉害,虽然大老爷有拈花惹草的毛病,又一个接一个的姨太太娶进了门,但这么些年只有一个生下了个姑娘。二太太则棋差一招,肚子又不争气,到至今只有一个女儿,反倒让两个姨太太分别生下了一子一女。这样算起来,温府里连上初来乍到的明菅在内,共有四位小姐。   温家小姐们上课的书房离明菅的院子不远,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书房附近的檐廊下。   几个丫鬟正坐在栏杆上嗑着瓜子小声聊天解闷。   春桃朝屋里看了一眼,问道:“女先生呢?”   其中一个丫鬟脆声道:“听说今天家里有事,要晚一点来,三位小姐正在里头习字呢。”   另外一个快言快语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把她带来了,今天是第一天来上课,怎么着也得让人跟先生说一声呀。”   春桃撇嘴道:“府里出了事,三姨奶奶每天忙还不够,还哪有心思管她呀。要不先让她进去坐着,等女先生来了咱们再和她说。”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这可说不好,我先进去跟里面的小姐们说一声。”   明菅她们看着进去问话的丫鬟很快又出来,招手让她们进去。   偌大的书房里摆了三张小书桌,各坐着一个女孩,正转头向她们看来。   大的那两个看着有八九岁,最小的一个才两三岁,旁边还跟着个奶娘模样的年轻女人。   “她是谁?”   问话的是一个穿桃红绸袄的小女孩。   她虽然还小,但生得很是粉面桃腮。皮肤雪白,眉眼娇俏灵动,是个十足的小美人胚子。只是一双丹凤眼傲气极了,看着就不好相处。   春桃连忙赔笑道:“回大小姐的话,这位是刚回来的三小姐,今天来跟您们一起念书。”   小美人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抓起一旁的茶盏就往明菅身上扔去,嘴里还喊着:“走开!我才不要跟乡下丫头一起!”   明菅眼疾手快,抓了一旁瘦小的甘草躲开了,茶盏直直地砸在春桃的胸口上。   滚烫的茶水迅速透入了衣襟,留下一团褐色的污渍,烫得春桃嗷的一声大叫起来。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很快有人就跑去告诉了三姨奶奶。   来人报信时,梅珊正好在三姨奶奶这里喝茶,听到消息后不由得挑了挑眉。   三姨奶奶听了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见宛这孩子也是可怜的,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大太太的手段你也知道,虽然抱给了姨娘教养,但哪能管得住她呢。见宛这般高傲难容人的性子,以后只怕要吃大亏的。”   一旁的丫鬟知情识趣道:“想来是三小姐初来乍到,大小姐有点认生,所以才会这样。”   三姨奶奶沉思了一会,才道:“不然这样吧,今天便算了,以后把她们的课分开。见宛她们学这个,就让三丫头学别的。等以后日子长了,再慢慢试着让她们一起上课。”   “四妹妹,”三姨奶奶转过头来看她,“恐怕还要劳烦你走一趟。初来乍到,如今又和见宛起了争执。你算是这府里与她最亲近的人,还是我们一同去去看一看吧。”   梅珊起身道:“姐姐都这样说了,我走一趟便是了。”   等三姨奶奶和梅珊赶到时,却发现书房里的情形和她们想象得大不相同。   惹事的温见宛正在低头练大字,只是一只左手始终背在身后,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泪痕。另外两个小女孩也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习字,连她们进来都不敢抬头。   靠窗的座位处又多了一张小桌,明菅正坐在那里拿着毛笔笨拙地划拉着,身后站了个穿旧翠竹蓝布罩衫的女子,偶尔纠正她握笔的姿势。   听到传来脚步声,对方一抬头,恰好看见双双进门的梅珊她们。   三姨奶奶客气道:“齐先生来了。”   齐先生微微颔首,歉意道:“抱歉,今日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她面庞白净,五官尚称得清秀二字。只是脸上未施脂粉,站在明艳动人的梅珊旁边,就愈发显得和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蓝竹布罩衫一般寡淡。   三姨奶奶对齐先生的客气是有缘由的。   齐先生原来也是淮城本地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出嫁没多久,家里便渐渐地败落了。她嫁的那个人又整日对她拳打脚踢,她不堪忍受,最后毅然决然地和男方离了婚。   虽然如今在外面已经大谈什么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但在风气保守的本地,女子离婚还是一件丢人的事。齐先生的兄嫂觉得没了颜面,不肯接纳她,她便索性当了女先生,靠着教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读书习字为生。   起初这差事并不顺利,人人都怕请她到了家里,又教唆得家里的女孩子也学了歪风邪气。可她还是想法设法地找着了第一份差事,过了一段日子,人家家里也没闹出什么事,她又教得好,天长日久地别的人家也慢慢忘了这事。   更有些开明的家庭,听说齐先生懂的多,还请她到家里给女孩子们讲一讲外头的事。   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小声地跟三姨奶奶交待方才事情的经过。   温见宛摔了春桃一身茶水后,一群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拦着温见宛。   但温见宛素来脾气大,虽然人小小的,但连丫鬟们都怕她几分。她们不拦还好,一拦反而又激起了她的火气,拿着砚台、镇纸不由分说地砸。   眼看书房里就要乱成一团,齐先生恰好赶到,先是问清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拿出戒尺敲了温见宛十几下手心,直到她疼到捱不住认了错,便让人收拾了书房,让四个小的好好练字,这才有了刚才三姨奶奶她们进门的一幕。 第七章   三姨奶奶一边听,一边缓步走到见宛身边,拉起她的一只小手一看,只见整个掌心都是红通通一片,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显然齐先生并未留手。   温见宛抬起一双眼饱含期望地看着三姨奶奶,可等了一会只见她叹着气摇了摇头,吩咐人道:“还不快去拿药来给小姐涂上。”   三姨奶奶对齐先生道:“见宛年纪小,一时有失礼之处,先生勿怪。今日下课后望先生留步片刻,我有要事相商。”   温见宛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对齐先生又多了几分畏惧。   齐先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三姨奶奶向明菅道:“昨日是我考虑不周,还未带你见过你的姐妹们,你过来。”   她先牵着明菅来到刚才扔茶盏的小美人面前。   “这是你大姐姐,是你大伯的女儿,名叫见宛。”   小美人温见宛哼了一声,把头别过去。   她又牵着明菅的手,来到另外一个穿着竹青色褶裙的小女孩身前。   这一个虽然不如前一个好看,但也生得清秀。她眉眼细长,面容文秀,有几分羞涩腼腆,见了明菅过来,便柔柔地对她歉意一笑。   明菅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   “这是你二姐姐,是你二伯的女儿,名叫见绣。”   三姨奶奶牵着明菅的手,来到最后一个面前。   “这是你小妹妹,也是你二伯的女儿,今年才四岁,名叫见瑜。”   明菅只见奶娘的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小人,看着软软的可爱,很招人疼。她乌黑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正好奇地看着面前的明菅。   正当三姨奶奶准备牵着明菅回去时,从开头到现在一直不说话的小人突然开口道:“这人长得好黑呀,像鬼一样。”   童言稚语,天真无邪。   众人再看一眼明菅,纷纷笑了起来,书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就连刚才一脸傲气的小女孩都没忍住大笑起来。   明菅紧紧地抿着嘴角,将所有情绪都藏在了眼底。   虽然在来的路上梅珊让明菅整日捂着少见太阳,如今她比起在平桥村那会,已经肉眼可见地白了一两分。但是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贵小姐们自然还是没法比。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似乎有一个人没有笑,一看正是齐先生。她眉头微蹙,看着反倒比明菅这个被取笑的人还不高兴。   众人笑了一会,这才停下了。   三姨奶奶温和道:“既然都已经见过了,这几个小丫头就麻烦先生多费心了。我们便不在这里打扰了。稍后等课业结束,我让人来请先生一叙,还请先生切莫忘了。”   齐先生把她们送到门口,才折返回去,继续看着明菅她们练字。   才一走远,梅珊一脸狐疑地问道:“你找齐先生有什么事?”   三姨奶奶微笑着看她一眼:“去我院子里再说。”   梅珊今天去三姨奶奶院子喝茶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意要去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这次温家出事的原因。她回来只晚了两天,已经错过了要紧的时候。虽然这事温府已经暗地里传了个遍,但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的,总不如问过三姨奶奶。   等两人坐下,三姨奶奶先接着之前的话茬,道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一次还不是什么生意上的对头,不过是二老爷在酒桌上与人的几句口角。二老爷事后酒醒还没当回事,但对方是一位少将家的小舅子,难免年轻气盛,便挑唆了姐夫施以颜色。一直到温家的货物被扣押,二老爷派人去打点也不肯放行,这才察觉出不对,忙不迭地找远在上海的大老爷出个主意。   幸亏大老爷及时发电报通知了温老太爷,求他老人家想个办法。温老太爷拖着病体给昔日的一位故交写了信,又备了厚礼,两方坐下来说和,这才算平息了此事。但货物滞留逾期已定,得罪了不少大主顾,此番还是伤了不少元气。   梅珊听了若有所思道,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这和齐先生有何干系?”   三姨奶奶继续娓娓道来,温家此番虽然伤筋动骨,但总算有惊无险。但出了这么一遭事,难免让人心里有个疙瘩。   多年以来,温家的生意早已遍及大江南北。虽不说故交遍天下,但生意场上的人脉极广。这一次不巧碰上了个愣头青,便被吃得死死的,给温府的老爷们极大的触动。若是温家在上头有自己的亲信,这次又何必如此被动。   自打十几年前皇帝退了位,这世道一天乱过一天。城头变幻大王旗,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虽然外头的人嚷嚷着新思潮,但温家的老爷们对这些玩意谨慎得很,也让家里的少爷们去上海的洋学堂念书,可终究没能下得了决心,赶一赶当下留学的大潮,更不用说家里几个女孩子了。   如今老太爷年事已高,另外两位老爷又要打理生意,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小一辈了。男孩子打算送出去留学,至于女孩们——   三姨奶奶温声道:“依着咱们老太爷的意思,家里的这几个女孩子,也不能只学女红了事,还是要把她们送去外头见见世面才是。现在的青年人都喜欢什么新思想,让她们多见识一下,日后也好说亲事。”   梅珊笑吟吟道:“是这个理。男人嘛,难免都假正经。既要相貌不凡,又想身段出挑,性情温柔贤惠能帮着打理家事还不够,最好要谈吐风雅,能帮他们做那红袖添香的美梦。”   她话说得直白粗俗,颇为难听,三姨奶奶佯作没听明白,叹道:“老太爷的意思是,上海那边大太太也忙,更是没空教养她们。不如托齐先生帮个忙,带着几个丫头送到香港咱们家那位姑奶奶身边。她如今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始终连个孩子都没有,把家里的女孩子送过去,也好给她当个伴。”   梅珊轻笑一声:“咱们那位姑奶奶确实是没个亲生的孩子。不过我可听说了,她在香港的日子可舒坦着呢。虽没有亲生的儿女,手底下养的几个女孩子个个都知情识趣,又有一堆追捧者,比电影明星还风光几分。”   三姨奶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含笑不语。   温家那位远在香港的姑奶奶闺名唤作静姝,是温老太爷唯一的爱女。早年嫁了个闽地的富商,没两年那富商老死了。那老头子无儿无女,留了一大笔遗产给她。温静姝受当时的新思潮影响,一扭头跑去了香港,在那里买了别墅孀居,结交名流。她当年生得貌美又伶俐风趣,在上层圈子大出风头。   说得好听,温静姝是香港社交圈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说得难听,便是交际花。但交际花也便交际花了,人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教几个小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   有意思的是,把家里的女孩送去这样一个人身边教养的温家。   想到这里,梅珊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   ……   梅珊和三姨奶奶闲聊时,明菅正在书房里练字。   明菅的这双小手,从小到大拿过套船的绳索,提过杀鱼的刀,有劲得很。却从没摸过毛笔这么细又精巧的物件,拿笔的姿势笨拙又小心翼翼,生怕手上一用力,就把它撅折了。而且笔头的毫毛那么柔软,在墨池里吸饱了墨汁,一点在纸上就是黑乎乎的一团。   齐先生站在她身后耐心地指导着,好半天明菅才能划出一条清晰的笔画来。   她看着看着,冷不丁一把握住笔杆用力一抽,却抽了几下都未曾抽出,不由得皱眉对转头看过来的明菅道:“你执笔的手太过用力,这样写字非但费力,还拘限了你字的格局。”   明菅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放松了手上的力气,低头继续在纸上笨拙用力地划拉着。   她笔下的线条横冲直撞,就连弯折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身后的齐先生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小女孩才多大的年龄,性情就已如此刚直执拗。   她正想着,衣角被人怯生生地牵了两下,扭头一看,就见温见宛扭捏道:“先生我练大字写得手疼,能不能让我歇一会。”   齐先生点头颔首:“去吧。”   温见宛得了应允,立即开心地跑去拉另一个座位上的温见绣:“走吧,我们一起去园子。”   温见绣看着有几分为难,被她拉扯了两下,身子摇晃着只能放下了笔,求救般地看向齐先生。但齐先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也不敢反抗见宛,只能被她拖着走了。   两个姐姐都出去了,没一会奶娘抱着小小的温见瑜过来,还没张口,齐先生便淡淡道:“知道了,去吧。”   等她们都出了门,齐先生瞥了一眼仍在笨拙练字的明菅,心道或许刚直执拗也有执拗的好处,总好过一个性情浮躁,一个唯唯诺诺,还有一个性情不定。   书房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都跟着见宛她们出去了,只剩下她们两个。许是因为刚才对齐先生的几分好感,明菅大了胆子问道:“先生,你可不可以先教我写两个字?”   齐先生虽然看着性情严厉,但其实是很好说话的,她当即一边取笔一边铺纸问道:“你想要先学哪两个字?”   “我想学‘明菅’这两个字,明是明日的明,菅是一种草。”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问道:“为何偏要先学这两个字。”   明菅神色坦然地答道:“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   齐先生一边低头在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一边慢慢吟道:“‘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你娘给你起的是个好名字。”   明菅摇摇头:“我不懂你说的意思,但我舅母告诉我,菅就是一种野草,我们平桥村那里的人常用这种草的根做笤帚。”   齐先生温声道:“那你可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菅草叶长根韧,生命力极其顽强,你娘取的这名字,有很深的寓意,她定然是希望你能性情坚韧,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明菅凝视了齐先生片刻,又低下头来看了纸上的字,仔细地记住它们的轮廓,这才将那张写了字的宣纸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这张纸可以送给我吗?”   待齐先生点了头,她便如获至宝一般将纸折叠好,塞进了怀里,继续低头练字。   明菅一边心不在焉地画纸,一边想着从前。   舅母私底下跟舅舅说过,她娘是个糊涂的,不然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地步。   两年前,娘亲就病死了。   见宁记得她死前还在一心一意地念叨着,温家的少爷会来接走她们娘俩过好日子。可她不知道,爹早就忘了她了。就那样糊涂的人,也会一心期盼着女儿能够像菅草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吗? 第八章   齐先生看她发呆,以为她也无心学习,摇头无奈道:“罢了,你也和我出去走走吧。”   明菅回过神来抬头瞧她一眼,也不害怕,只是搁下笔垂手放在膝盖上,耷拉个脑袋,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看得齐先生想笑,连忙催她道:“放心,走吧。”   她这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跟在齐先生出了门。   温府的园子名为憩园,离书房不远。   眼下虽已是秋日,但沿着回廊甬路向前一直走,假山石上仍藤萝垂蔓,遍目冷翠,只有偶尔随风吹落的几片黄叶,才能见出一丝秋日的萧瑟。   师生二人相对无话地走了一阵,齐先生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学写字?”   明菅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用脚去踢一颗小石子:“想给我舅母写信。”   或许是因为刚才齐先生没有和众人一起嘲笑她,明菅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感。毕竟在这遍目无亲的温府,齐先生是第一个让她感到善意的人。   齐先生并不清楚温家的家事,但她本是大户人家出身,又看明菅这么大了,却连字都不会写几个,多少也能猜出几分,便道:“既然想写信,就要好好习字。”   明菅闷声道:“可是写字好难。”   齐先生难得严厉道:“你习字还不过一天,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心性这样浮躁,做事只会事倍功半。”   “我知道,”明菅的头更低了,“可是我怕赶不及。”   齐先生放缓了语气:“也不必你亲自来写,可以托人代笔,或者让人捎个口信过去。”   明菅摇头,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神情:“离得太远,温家的人肯定不想我和舅母有往来,我也信不过她们。”   齐先生看着她心里一软,爱怜道:“你这样聪慧懂事,想来你舅母一定很爱你。”   “我知道舅母爱我,”明菅抬头看她,神情认真道,“可是先生,这不长久。”   齐先生听到她这样说,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着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会这么想?”   明菅理所当然道:“从前我很爱我娘,虽然她总是不理我,很少和我说话,心里只挂念着我爹,但我还是很爱她,因为她是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人。两年前她病死了,我当时哭得很伤心,好长一段时间夜里醒来枕头都是湿的。可不过才两年,我已经不会时常想起她了,即便想起了,也不再那么难过,甚至连她什么样子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可见人不在身边,隔得越远,影子越淡。我不在舅母她们身边,若是不时常让她们想起我,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把我忘了,说不定我也会把她们忘了。”   她说完这一切,又低下了头,将脚前的那颗小石子彻底踢开。   “‘去者日已疏,来者日益亲’,没想到你这样的年纪,竟然也悟得出这个道理,”齐先生沉吟半晌,才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顶,柔声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替你代笔写信给你舅母。不过前提是,你必须要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把我教你的字练好。”   “真的吗?”   明菅倏地抬头,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齐先生温柔却郑重道:“我是先生,自然不会说谎骗人。”   ……   当天,齐先生就帮明菅写了一张字条。   虽是由齐先生代笔,但内容却是明菅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已到温家,诸事皆宜,勿念。”   话很简短,只有一句。口吻虽冷淡,却透着几分小女孩的负气。   齐先生一听就笑了,再三和她确认:“你确定要写这个?”   明菅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添一句,让虎生记得给我捉萤火虫。”   临行前,明菅再三核对了地址,还是有几分担心,也不知齐先生托的人能否把信送到明水镇。不过想到以后日子还长,齐先生既然答应了她,总会帮忙找到门路的。她也就稍稍放下心来,认真地跟齐先生念书习字了。   虽然温见宛还对明菅能和她们一起去书房颇为不忿,但慑于齐先生的存在,她只能被迫接受了。不过她也不可能给明菅什么好脸色,拉着见绣、见瑜两个小的合伙孤立明菅,私底下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直把她当成了空气一般。   明菅没空在意见宛的小动作。   她算过日子,和梅珊从明水镇来到淮城用了七日,这路上一来一往,舅母他们的回信怎么说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功夫。   在这期间,明菅还没等到回信,温府先发生了一件大事。   ——温老太爷的病重了。   明菅私底下听春桃嘀咕这才知道,原来前些年老太爷就中过风。虽然后经名医施针诊治,捡回一条命来,但落下了口歪鼻斜、不良于行的毛病,自此才把生意都交给两个儿子打理,没想到没有他亲自坐镇,还是出了事。   老太爷年事已高,去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了,今年这段日子又为了温家生意的事操劳。好不容易事情一过,就急急地召回两个儿子商讨以后的路子。等定下了对儿孙们的安排,他心里头的那口气一松,人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可是来势汹汹,整个淮城但凡有几分名气的郎中、西医轮流被请到府里来诊治。   整个温府乌云罩顶,下人们走路都行色匆匆,连春桃这样平日横行霸道惯了的都敛声屏气,安分了不少。   在这一片人心惶惶中,明菅仍和往常一样。她对温家没有感情,也体会不到温老太爷这个主心骨对温家的意义,所以一门心思放在了习字和等回信这两件事上。   明菅以往因为家贫,从没拿过毛笔,练起字来进步甚微。她便想起从前和舅母识字的时候,都是用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划,先记住字形,再拆开看笔画和架构。这段日子一得了空闲,她便蹲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用手指划拉。   同时,为了怕自己算错日子,每天清晨,明菅都会到槐树上用石头划一条痕。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眼看明菅快要刻到第十五条痕了,听人说温老太爷终于醒了过来,只是身体状况还是不大好,毕竟人也上了岁数了,年龄摆在那里,能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来都算福泽深厚了。   但这些和明菅没什么关系,她一心一意地等着舅母她们的回信。   等到第十五天,明菅终于按捺不住,一早便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出去看一趟,可偏偏下午齐先生才来给她们上课,她急也没办法。   明菅刚在树皮上划下最后一条痕迹时,春桃突然冲了进来。   她一边拉扯着明菅身上的衣服,一边飞快道:“三姨奶奶刚才打发了人传话过来,要你去老太爷院子里。”   明菅有点懵,她来温府这些时日,除了三姨奶奶与梅珊偶尔露过几次面外,温家的长辈们一个都没见过她。这次突然要她去老太爷的院子,想也知道是有大事要发生。   春桃匆匆给明菅换了换了衣服,洗干净脸,带她去了老太爷的院子。   虽然才进府半个月,但这已经是明菅第二次来到这里了。   温老太爷的院子似乎和别的院子都不同,墙格外高厚,仿佛一个沉重的囚笼。院子正中的天井处种了一棵大石榴树,如今已是深秋,枝叶凋零,只余光秃秃的枯枝盘踞在院子上空。   明菅到的时候,温府里有头脸的主子们大多已到场。   温见宛她们几个被各自的奶娘带着站在一旁,连素来跋扈的见宛今日都分外乖顺。一旁除了梅珊外,还有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少年,看起来也是温家的主子。   他身材瘦削,眉目间有一股英气,只是神色格外冷漠,仿佛对这里的人和事都无动于衷。   明菅站定后不一会,两个老爷模样的中年男人匆匆来到院子里。俩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道哪个是大老爷,哪个是二老爷。   她刚这么想,矮胖的那个过去抱起了小小的见瑜逗了她两句,又转头和见绣说了几句话,显然,他就是二老爷温仲璋了。另一个抚了抚见宛头顶的,应该就是大老爷温伯璩。   见明菅到来,这两位她名义上的伯父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看能来的人差不多来齐了,里面的人才出来叫他们进去。   屋里生了炭盆,闷热得很,四处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再加上光线不好,透着一股老旧阴森的氛围。   堂屋中摆了一把漆金交椅,上面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旁边站着三姨奶奶。因为是背对着她们,明菅只能看清他身上簇新的黑缎团花寿褂,还有一顶黑色瓜皮小帽。他脑后留一条干枯的辫子,猪尾巴一样垂着。和这棺材一样的院子一同散发着腐朽霉烂的气息。   三姨奶奶牵着明菅的手转到正面,不等她看清,就一把按着她的肩膀让她磕头叫人。   连磕了三个头后,明菅这才偷偷看了一眼温老太爷。   只见椅子上仰面躺着一个老人,脸上的皮都皱到了一处,五官歪斜,眼上蒙着一层白翳,仿佛一具干尸正在冷冷地注视着她。   明菅素来胆大,这会也打了一个激灵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温老太爷浑浊地咕哝了几句,像人临死之前的呓语。   三姨奶奶笑道:“老太爷说了,以后三丫头的名字就叫做见宁,还不快谢过老太爷赐名。”   明菅没有办法,只能又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低头站在一旁,又听得座椅上传来一阵浊重的咕哝,两个伯父在一旁轻声应对着什么。他们说的话没头没尾,明菅也听得云里雾里。   过了一会,咕哝声停下了,三姨奶奶才轻声道:“老太爷累了,先回屋去休息了,还请两位老爷和这几个小的把情况说一说。”   等温老太爷回了里屋,一群人出了院子,这才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第九章   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不喜欢老太爷屋子里那股味。   一出门,温家大老爷温伯璩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对着小辈们道:“老太爷的意思是,你们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家里打算过几天就送你们去上海,再转到香港你们姑母那里,以后你们就在那边念书。你们也一天天大了,也该去见见世面了。”   “至于柏青,你和妹妹们一道乘船,稍后家里会派人送你去广州,那是你父亲曾经去过的地方,你在那里安心念书,日后好报效国家,不要辜负了家里对你的栽培。”   后半截他是对着那个穿长衫的少年说的,而对方只是垂了眼,没有作声。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却浮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明菅,不,如今已经是温见宁了,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少年名叫温柏青。听温伯璩的口气,这人应该也是温家的子侄辈,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孩子。   但眼下她已经无暇关注旁人的事了,温伯璩的话犹如一个炸雷在她脑海中响起,一下子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托齐先生寄给舅母他们的信还没回来呢,怎么又要把她送走了。   温见宛大着胆子问道:“爹,我们为什么要去香港,而且这么急?”   她虽是庶出,但温伯璩向来宠爱这个女儿,耐心解释道:“这事前些日子老太爷就拿定主意了,也给香港你姑母那里发过电报。原先是打算再留你们一段日子,可老太爷身体不好,你们也看到了。他这是放心不下,硬撑着一口气,想趁着还没闭眼,看着你们小一辈能早日撑起家业,所以早早地送你们过去。”   温见宛她们几个并不能明白长辈们的心意。虽然对即将到来的远行还有几分抵触,但碍于长辈们的面子,她们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只能先被奶娘们带着回了各自的院子里。   回去的路上,温见宁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要去香港的话,岂不是说她又要走,离舅母她们更远了,可她的信还没收到呢。淮城已经算是人生地不熟,但好歹还有齐先生,但若是到了香港这个她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她可怎么再托人捎信。   因为神思不属,她都没空去留心春桃跟她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记得,春桃好她像说,她也想跟着一道去香港。   还没等她理清头绪,就到了下午上课的时候。   温见宁特意提前去了上课的书房。结果一进门,就看见齐先生站在那里向她投来歉意的目光,心顿时直直地往下坠。   虽然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她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先生,您收到我舅母的回信了吗?”   齐先生叹了口气:“抱歉,我派去捎信的人还没传回话来。”   她已经知道她们不日将提前动身去往上海的事了,对没能完成自己这个学生的托付也有几分愧疚不忍。   温见宁直愣愣地看着她,杏核眼里浮起一层水光,声音发涩道:“先生,过几日我们就要被送走了,送到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去,据说那里离淮城很远很远,离明水镇就更远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飘忽了几分,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齐先生连忙安慰她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们这次去香港,我会一同随行。等到了香港那边安定下来,我再想办法联系你舅母好不好?你不要着急,送信的人也许是路上耽搁了,也许有什么别的意外。但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帮你到底。”   听到齐先生也会跟她们一同前去,温见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免情绪低落。   齐先生见她的神情渐渐不那么紧绷了,才循循善诱道:“你不要怕,我们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而已。到了那里,你照样可以和内地通信。香港是目前国内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虽然被英国人占领了,但那里终归是国人的领土。那里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你去了那里,会见识到很多有趣的人和事。你舅母知道了,也会替你高兴的。”   但她说的这些好处,温见宁并没有听进去,只是低垂着头轻声问道:“先生,你说我们走之前能收到我舅母的回信吗?”   齐先生一怔,最终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这事,她也不能确定。   果然,和她们预料的一样,直到动身的那一日,齐先生仍没有收到舅母她们的回信。   ……   若非担忧会错过舅母的回信,温见宁对即将到来的远行其实并没有太多难过。   她来温家的时日不长,春桃给她收拾的行李也不多,只一个藤条提箱,里面装了几件路上换洗的衣服,和一边啼哭一边拼命塞行李的见宛她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温家的几个长辈考虑到,虽说以后去了香港那边,女孩们的生活起居全由温静姝负责照看,到时定会换一批新的丫鬟。但她们年纪毕竟还小,骤然离了熟悉的环境也不适应,便只允许她们一人带一个身边的丫鬟去。   跟着温见宁走的是春桃。   春桃的父母是温府的家生子,跟着大老爷做过事,颇有几分见识。听说有这么个机会能让春桃出去见世面,便想了办法跟三姨奶奶底下的人通了气,让她跟温见宁一起去香港。若是在那边能搭上一两个阔少爷嫁了,自然是再好不过。   动身当日,温见宁她们几个又去了一趟老太爷的院子里磕了头。   老太爷因身体欠佳,从头到尾没再露面,是三姨奶奶带人一直把她们送到了温府大门口,亲自看着几个女孩子跟着大人们坐上车。   黑色的福特小汽车缓缓开动,温府在身后逐渐远去。   温见宁回头透过后车玻璃,看见三姨奶奶站在温府门口目送她们远去,直至消失成一个小点,心头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被她抛在脑后。   按照事先计划的路线,她们先前往上海的温公馆,再从那里买票乘船去香港。   由于一路颠簸,离家前几天,一向娇生惯养的温见宛很是闹了几天脾气。不过她们毕竟还是孩子,忘性大。这是她们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的新鲜见闻很快就冲淡了她们的离愁别恨,吸引了她们好奇的目光。   这种新奇感在抵达上海的当日到达了顶点。   据大人们所说,在一个世纪前,上海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但自从六十多年前开埠以来,它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一路飞速发展。如今的上海已经一跃成为当下国内乃至整个亚洲最大的都市之一,有着“东方巴黎”的美称。   车一进了上海,温见宛她们几个就没舍得眨几次眼。   参天的百货大楼,在城市中穿行的电车,橱窗里的木制模特,每一样事物都那么新奇;道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比一路上她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要繁华。   街上有拉着客人一路狂奔的黄包车夫,有高鼻深目、神气活现的洋人,还有手中挥舞着报纸的报童。甚至还有胆大的毛头小子,看她们的小汽车行得慢,拍车窗想向里面的人兜售香烟和旅行指南的,结果自然是被司机下来赶走。   几个小人还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外头的行人,只见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长袍马褂,袄裙旗袍,皆有不同。传统与现代,古旧与时髦,都在眼前碰撞与交融。   前面路太堵,温家的小汽车只能放慢速度,旁边走过一群齐耳短发的女学生。   她们普遍穿着清一色的湖蓝色上袄和大摆黑裙,胳膊下夹著书本,一边说笑着犹如一阵轻风般从小汽车旁掠过,让一群半大的小丫头看直了眼。   见绣一脸赞叹道:“她们可真好看。”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温见宁这会也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听到她的话点了点头。   她无法明确地用言语形容,但还是能感受到这群女学生虽然素面朝天,却和眼前这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一样,有一股别样的生机与活力。和死气沉沉的温家老宅相比,这里实在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见宛不以为然道:“蓝黑色的衣裳都太丑,不好看,还是旗袍最好看。”   “那是文明新装,时下上海的女学生都喜欢穿的。”   齐先生出声解释道。   她自从离了淮城,也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细呢素格旗袍。因为近来天气转冷,外面还罩着一件灰绒线衫。虽然颜色也属于见宛不喜欢的素净寡淡,却因为齐先生皮肤白又气质出众,反而穿出了一种旧式的婉约。一开始看到的时候,让几个小人都惊艳了好一阵。   女学生们欢笑着走过后,迎面的黄包车又拉过来一个富太太。   和刚才那群简约素雅的女学生相比,这位太太的打扮就要古怪多了。她头上梳着一个东洋式样的高髻,横插一根簪子,上穿女式西装外套,戴白色蕾丝长手套,手腕上还戴着金表。全身上下但凡有能穿戴的地方,都已经被她安排满了。   温见宁虽然不太懂服饰搭配的门道,却也觉得这位太太一身搭配很累赘。   梅珊精准毒辣地评价道:“就是个会走路的百货大楼。”   虽说她常年待在淮城,但论起穿衣打扮的门道来,她可不输给上海的摩登女郎。   除了温见宁,另外三个女孩听了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她们不知道的是,时下的上海乃至全国受到西方风气的冲击,在文化人的倡导下,什么都讲求进步、变革与文明。不仅思想要变,外在的衣着打扮也要变,不少人换上了外国的西装领带,也有人穿上了改良的袄裙旗袍。可无论是思想,还是服饰,任何变迁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所以才有了眼前奇装异服不绝于世,新旧混杂的局面。   直到几年后当局颁布了有关条令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话说回来也奇怪,这次送她们去香港的,除了有齐先生、还没见面的二太太外,梅珊作为一个姨太太,不在家里伺候老太爷,竟然也要跟着她们一起来了。   关于这一点,见宛她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齐先生眼看汽车行得这样慢,便对司机道:“停一停吧,我就在这里下车。”   见宛不懂就问:“齐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吗?”   温见宁也一脸不解。   齐先生解释道:“我在上海有朋友,先去她那里寄住几天,而后再跟你们一起去香港。”   她虽是她们的女先生,但到底还是一个外人,住在温公馆有诸多不方便。更何况时隔几年,她难得回到上海,也想和老朋友们见一见。   虽然温见宁舍不得让齐先生这个唯一她能亲近的人离开,但这事她又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先生下了车,和她们挥手后很快消失在街头的人群中。   等齐先生离开后,司机掉头回去,绕了人少的远路。   一个小时后,她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温公馆。 第十章   温公馆坐落于法租界,是一栋带独立花园的三层小洋楼,庭院里绿草如茵,中间一条小径由鹅卵石铺成。黑色小汽车沿鹅卵石路向前行驶,一直到尽头才缓缓停下。   佣人们早已等在门口,一见老爷小姐们下来,连忙上来帮忙拎行李。   在里面等着的两位太太听到消息很快迎了出来,和两位老爷寒暄着进了屋。   温见宁落在一行人的最后面,一边打量着温公馆的陈设,一边听大人说话。   大太太精明强干,是温公馆里真正管家的人。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温松年,今年十六;小儿子温松寿,今年十二,去了学校里,中午补回来吃饭,要等到傍晚才能回来。见宛是一位姨娘所生的,那位姨娘很早就因为难产去了,见宛被养在老宅,和大太太的关系并不亲近,但在她面前,却还是温顺恭敬一口一个母亲的叫着。   虽然不知道大太太私下里为人如何,但她们一进门来,大太太就以女主人的姿态热情地招待了她们,就连对温见宁都是格外亲热,让她颇有几分不自在。在带她们上楼看客房的空当,大太太还顺便问了她们的喜好,向佣人交待了晚餐的安排。   二太太,也就是见瑜的亲娘,她生得矮胖,和二伯父很有夫妻相。一见了小见瑜就抱在怀里,心肝肉地叫。她没有儿子,只得了见瑜这一个亲生女儿。   至于温见绣和还没见过的温松昌都是姨娘生的,和她关系也比较冷淡。   不过在温见宁看来,温家不是什么穷苦人家,能舍得把这么小的见瑜扔在温府,自己却跑来上海守着二伯父,二太太口中的这个心肝肉,估计是要大打折扣的。   等到了傍晚,温松年、温松寿、温松昌兄弟三个也从学校里回来了。   他们三个虽然逢年过节也要回淮城,但因为这几年一直定居在上海,和见宛她们不常见面。跟初来乍到的温见宁更没什么话说,充其量只是在大人面前,规规矩矩地打声招呼罢了。   这群孩子虽然一开始见面还有几分生疏,但到底是一家人。在饭桌上有大人特意引着说话,很快又说说笑笑热闹起来。只有两个闷葫芦,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只顾着低头吃饭。   其中一个是温见宁,另一个是温柏青。   直到众人吃完饭后,大太太才发觉这俩孩子一直沉默寡言着,不由笑道:“柏青和见宁两个怎么不说话,是对饭菜不满意吗?”   “没有。”   “没有。”   一大一小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向另一边。   虽说从淮城到上海这一路,这对名义上的堂兄妹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但两人的性子都是素来沉默寡言惯了,非必要的情况下谁都不会开口,所以至他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关于温柏青这位堂兄,温见宁之前听大人们的谈话,知道温柏青是已故三伯父温叔瑀唯一的儿子,也和她一样,不久前才回到温家。   大人们说,十几年前三伯父因为跟外头的人胡混着闹革命。为了防止他祸及家人,三伯父直接被老太爷逐出家门,对外只宣称是病死了。三伯父倒也硬气。既然家里不要他,他索性也不再回淮城。后来老太爷后悔,几次派人叫他回去,他都不肯,再后来就没了消息。   等温家人再次打听到他的下落,却发现几年前,三伯父早就已经出了意外过世,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温柏青的生母出身不好,老太爷不肯让她入门,所以用了点手段,只把温柏青带回了温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俩是一样的,都是被温家强迫着离开了最亲的人。   温见宁对这位堂兄其实有点好奇,但对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也不会和见宛一样,主动凑上去自讨没趣。   一行人在温公馆只停留了两天,很快又要动身出发,准备坐船去香港。虽说见宛她们还对上海的繁华恋恋不舍,但行程注定了她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温家这一次前往香港,要搭的是一艘荷兰火轮。这年头国内的船运管理混乱,当局只知搞出各种名头的税来压榨小商人,底下的民船本就求生艰难,再加上西方各国的把控、排挤,如今的海上大半是外商轮船的天下。   二太太早已提前让下人买好了头等舱的票,亲自护送她的心肝肉见瑜走一趟港岛。   登船的第一日,一路上对见宁百般不顺眼的温见宛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天灰蒙蒙的。云很低,像灰雁的羽翼一般几乎擦着人的头顶掠过。   码头上人来人往,尤其到了开船前一刻,几乎到处是人挤人。   直到轮船的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后,趁二太太她们忙着安置行李,温见宁站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身后翻涌的浪花和逐渐远去的码头。   她再一次确切地感受到,她和舅母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齐先生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去吧。到了那边,会有消息的。”   温见宁抬头看了齐先生一眼,还是跟着她回了舱内上课。   虽然从淮城到香港一路旅途漫漫,但除了她们中间在温公馆住下的那几天,这一路上,齐先生都没忘找机会,无论是沿途的风土见闻,还是近年来国内外的重大事件,她都会讲给她们听,见缝插针地给她们上课。   只可惜温见宛她们不太能理解齐先生的苦心,几乎没有能坐得住的时候。   除了温见宁还老老实实地跟在齐先生身边外,反倒是温柏青这个便宜学生时常会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蹭课。不过他一般不和人说话,只有齐先生问到偶尔才会答几句。   今天齐先生准备趁有时间,给她们讲一讲英文。   等过几天女孩子们到了香港那边,肯定是要学英文的。早让她们学一点,等到了那头再学也好上手。   可和往常相比,温见宛她们三个今日更加不在状态。   三个小人坐在那里扭来扭去,仿佛屁股下坐了针毡,很是躁动不安。   齐先生原先只是用咳嗽来示意她们注意坐姿,可成效不大。   讲完第一个英文字母后,她只好停下来:“见宛,我知道这船上有些颠簸。但是你可不可以忍耐一会,至少听我讲五分钟。”   温见宛小脸苍白道:“先生,这船这么颠簸,不如咱们今天就不上课——”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忍不住,一张嘴就“哇”地一声吐了。   离她最近的见绣吓了一大跳,往后一躲反而没事,反倒是离她有一段距离的温见宁被当场吐了一身。袄子上、裙摆上都是痕迹,还散发着一股酸味。   温见宁虽然没有洁癖,这会也生气了。   她扭头就指着见宛,冲齐先生告状道:“先生,她是故意的!”   这些日子齐先生也没少见这对姐妹俩吵架,从还在温家的时候就吵,一直到上了船也吵。与其说是两个人吵架,不如说是见宛一个人在挑衅,温见宁一直都不予理会,齐先生也还是头一次看到温见宁这样生气。   她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见宛虽然因为刚才的呕吐已经小脸苍白,身子摇摇欲坠,但还不忘欺负温见宁:“对!我就是故意的,我不仅要吐到你身上,还要故意吐到你脸上呕——”   说着见宛没忍住,又吐了一次。   这一次温见宁早有防备,见宛才一低头她就躲开了。   可她身后恰好是来蹭课的温柏青,她一躲开,温柏青就跟着遭了殃。   见宛这下懵了,她都不敢看温柏青的脸色,带着哭腔解释道:“柏青哥哥,我不是呕——”   她本想说她不是故意的,可喉咙不争气,又一次剧烈地呕吐起来,收都收不住。   见绣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也吐了。   看两个姐姐都吐了,见瑜也跟着吐了一口。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齐先生一边叫温家的丫鬟们快点过来帮忙,一边让温柏青快去通知二太太她们,一转头看温见宁站在角落里正低头看着衣服上的污迹,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哭笑不得道:“你也别在这里愣着了,先回房间把衣服换下来,一会我帮你洗洗。”   温见宁摇头:“怎么能让先生洗衣服呢,我去找春桃。”   可等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见春桃正扶着墙壁干呕不止,脚下已是一地狼藉。   ——算了,她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齐先生和二太太都在忙着照顾几个小的,其余丫鬟们有的和春桃一样晕船,有的也在照料见宛她们,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她。   温见宁只好拿着脏衣服,想找人问一问船上哪里有洗衣服的地方。   头等舱周围的房门紧闭,走廊上这会也没人经过,很是清静。   温见宁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敲门,自己一个人拿着衣服,想去别处看一看有没有可以洗衣服的地方。   她们所乘坐的这艘荷兰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内部结构虽然不算复杂,但温见宁毕竟还小,又是平生第一次坐这种大船,没走多久就有点分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胡乱走一同,越走觉得四周光线越暗,空气越污浊,周围的声音越嘈杂。   路上她倒也碰到几个大人,可他们都行色匆匆,根本没空搭理她一个小孩。有一个还没等她靠近就不耐烦地打发她:“走开走开,没钱没钱。”   温见宁停下脚步,觉得自己不能再走了。   她正要掉头回去,前方拐角处突然出来一个人。   那人见到她一个女娃在这,附近又没别的人,顿时眼前一亮,咧嘴笑道:“哪来的小丫头,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一张口,就露出一嘴黑黄的烂牙,让人看了就犯恶心。   温见宁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也不答话,扭头就走。   她人小腿短,刚一转身,那人就怪笑着跨步拦在她面前:“小丫头,你想去哪呀,要不跟叔叔一起去底下玩一玩。”   温见宁没吭声。   她向左,想从他旁边绕过,他就往左挡住路;向右,他就站在右边不让她走。   温见宁抱着衣服的那只手摸了一摸袖管,一双杏眼陡地盯住他:“让开!”   梅珊曾经说过,温见宁生了一双漂亮的眼。   寻常人的杏核眼最是温润秀气,没什么攻击性,但温见宁的不同。她的眼瞳极黑且圆,大而有神,黑白分明,过于明亮,一旦凌厉起来,更是寒气逼人。   那人被她瞪得浑身一僵,很快又反应过来眼前不过是个毛丫头,看着这双眼,心里只觉得有点痒痒,搓着手就要上前:“有点意思。”   温见宁正要去摸出袖管里藏的东西,前面突然传来少年清冽的嗓音:“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伯父不过让你回房间换一下衣服,一会好去跳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十一章   两人俱是一愣,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那人身后不远处站了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人,眉目英朗,神态平静淡然,正是温见宁的便宜堂哥温柏青。   那人顿时惊疑不定地打量起温见宁来。   先前这里光线昏暗,他刚才只看见这小丫头生得粗笨,手里还抱着脏衣服,却没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料精美考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再一听这少年的话,哪里不知道这小丫头很有可能是头等舱的人。   若是先前没来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会一看清了情况,那人顿时萌生退缩之意。   他虽然混不吝,但也知道什么人是能惹的,什么人是不能惹的。哪怕对方只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也不敢硬来,直接撞开温见宁就跑了。   等人走后,温柏青才松了一口气,皱眉问她:“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等温见宁回答,他已经视线一转,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脏衣服,口气依然硬邦邦的:“把衣服给我,我找人帮你洗。”   温见宁愣了一下,正要把手上的脏衣服给他,却又听见他有点嫌弃道:“算了,你先拿着,等一会回去后再给我。”   说完,他很自然地一把拉过温见宁的小手,往回走去。   温见宁只好一手抱着衣服,一边跟在他的身后。   才走了两步,温柏青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皱着眉看了一眼她的小手问道:“你之前换完衣服后洗手了吗?”   温见宁乖乖道:“洗了。”   “哦。”   温柏青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可是我没洗澡。”   温柏青停下来瞪了她一眼,才又抬脚继续向前。   一直把她送回了房间门口,温柏青最后警告道:“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到跟这些人接触。再有下次,我只当没看到,随你被什么坏人抓走了。”   不等温见宁点头答应,他抱着脏衣服转身就走。   温见宁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少年瘦瘦高高的背影走远了,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接下来的几日,温见宁几乎都在房间里度过。   海上的天气始终不好,风浪大,船颠簸得厉害,齐先生根本没法上课。   温见宁自小在渔船上跟着明家夫妇讨生活,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可温见宛她们几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却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从第一日起,她们便吐得昏天暗地,哭闹着要回家去。   二太太忙得焦头烂额,一会哄这个,一会哄那个,既要打发人去找船上的医生过来,转头又发现丫鬟们也都不中用地晕船了。她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转不过来,不仅把齐先生叫来帮忙,偶尔还得叫见宁和柏青两个孩子来搭把手。   至于梅珊,她自然是靠不住的。   梅珊自打上了船便如鱼得水一般,整日跑去舞厅和蓝眼珠的外国人跳舞,根本见不到人影。   二太太一面背地里骂梅珊是骚狐狸,转过头来又要梅珊教她如何跳社交舞。   好在见宛她们几个只是一时不适应,吃了药之后便有所好转。但因为晕船,她们也只能恹恹地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休养,哪都去不得,只能偶尔听一听从舞厅那里传来的萨克斯声,心里发着痒痒,想亲自去那里看一看。   可莫说她们还在病着,即使是身体好了,有二太太看着,也不会放她们几个小女孩到舞厅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去。   直到这天晚上,温见宁熄了灯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虽然路过的几个人一再放轻了步子,可其中还是有个人落脚重了一点,立即被伙伴低声说了一句,这才又蹑手蹑脚,做贼一样地从她房门前溜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见宁听出其中一个说话的似乎是见宛。   ——她这么晚不睡是要做什么?   温见宁心里泛上疑问,从床上下来,没有惊动一旁打地铺的春桃。   春桃这几天晚上吃了晕船药,每晚一觉能睡到第二天中午,眼下正在一旁轻微打鼾,哪怕温见宁亲自喊她叫都不一定会醒。   等温见宁推开房门时,恰好看到走廊拐角处一抹消失的衣角。   她想了一下,决定跟上她们。   或许是温见宁和这艘船确实不对付。   虽然她很快就追了上去,可一转身就失去了见宛她们的踪迹,还被四通八达的走廊绕晕了。好在最后她还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正要推开房间的门时,突然又停下了动作。   ——左右她也睡不着,还不如出去透透气。   虽然舱内的路温见宁不熟悉,但去甲板上的路她还是记得的。   等她一个人走到上面时,发现夜已深,甲板上空无一人。   只有船尾的竿子上吊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惨淡地照着散乱堆在那里的货物,上面用几块油布盖着,用做简单的防潮。   温见宁还记得,刚上船的时候甲板上到处都挤满了人和铺盖卷,脏乱得很,二太太还嫌恶地告诫她不要在甲板上乱跑,省得被染上了跳蚤都不知道。后来听说有个孕妇就在甲板上分娩了,船上的人都觉得不吉利,把甲板上的穷人们都赶去了底舱挤在一处。   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有几分刺骨的冰冷。   白日里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到了夜里,乌云反被风吹散了大半。皎洁的月光从云端投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海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肃穆沉重,多了几分危险与神秘。   温见宁一个人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非但没觉得之前让她难以入睡的躁动消退,反而被寒风吹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正打算回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群人过来了。   温见宁心里一跳,生出几分危险的预感。   在头脑做出判断之前,她身体下意识地已经掀起油布,钻进了货堆里。   她藏身的位置恰到好处,身前那堆货物上面蒙着的油布没有全盖好。从那道缝隙里,她正好能看到来人们的脚。   这一伙人很多,大约有十几二十号人。其中有几个人的脚步格外沉重,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这几个人有高有矮,看身形可能是女人和孩子,但温见宁也不确定,因为隔得距离远,灯光昏暗,影影绰绰地看得不分明。   一个声音有点谄媚道:“医生,您给瞧瞧,这几个还能不能治了。运一趟货不容易,这少一个就少一份钱。要是能治的话,您就给治一治吧。”   温见宁听声音有几分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正是她前天见过的一口烂牙。   而后她听到被称作医生的人嫌恶的声音道:“治不好了,扔下去吧,省得再传染给其他的人。”这个声音也有点耳熟,好像是之前给见宛她们开晕船药的那个医生,说起话来和颜悦色的,没想到一转身就变了个人。   一口烂牙的人应了一声,招呼了另一个人。   两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脚,抬货物一样走到船边上把人往下一扔。   温见宁只听扑通一下落水声,上一秒还苟延残喘着的人就已经彻底葬身于万顷波涛中了。   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下一刻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嘴。   然而,前头的人立即有所察觉。   “刚才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   温见宁和她身后的人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一口烂牙的人正要过去查看,身后的医生出声道:“不用了,看到就看到吧,动了手就不好处理了,别再生事。”毕竟这个点还往甲板上走的,不太可能是底舱的人。   那人又看了那堆货物一眼,这才收回了目光,慢慢地走了回去。   温见宁感觉到捂着她嘴巴的那只手这才松开,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她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是温柏青。   一大一小就在这角落里,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对方半天。   远处的那群人人还在往船下扔人。染病的人不只一个,随着那个医生的嘴里不断吐出冰冷的宣判,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因为隔得远,水花声听起来并不大,却像一记小锤,一下一下,每敲一次就有一条人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咚咚咚地敲在温见宁和温柏青他们两个人的心口上。   期间不是没有人反抗想逃跑的,但才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抓回来一顿拳脚相加,发泄完后又扔到了海里喂鱼。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等人走后过了一会,两个孩子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   温柏青拉着温见宁出来,小心地看了眼四周,也不敢再甲板上多作停留,很快又溜回头等舱的那条走廊上。   一到了安全的地方,看见了熟悉的灯光,温柏青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过头来,温柏青沉下脸训斥见宁:“我之前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到处乱跑吗?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怎么敢一个人跑到甲板上去。”   温见宁年龄小,还有许多事不懂,但温柏青却是听说过近年来船上人口贩卖的猖獗。   走远洋的货轮商船上,女人和孩子向来是最好下手的对象。人一旦被捉到,就会被关进昏暗不见天日的底舱,牲口一样在挤在一处吃喝拉撒。半途中若是有害了病的,就像刚才一样直接扔下海喂鱼。还活着的女人,一部分在途经香港时兜售出去,卖给富裕人家当女佣,或是卖到塘西当妓女;还有一些远渡重洋卖到了美国西海岸当妓女。   若是落到他们的手中,后果可想而知。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回想起刚才的场景,直到现在,温柏青还觉得后怕。 第十二章   温见宁低头道:“对不起。”   见她没有找借口狡辩,温柏青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口气仍然生硬道:“你刚才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幸好那些人无意追究,不然咱们两个谁都跑不掉。”   温见宁点了点头,看温柏青的神色有所缓和,才大着胆子安慰他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温柏青都要被她气笑了:“你不怕,你凭什么不怕。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那都是人贩子,专门买卖女人和小孩的。被他们捉住了,温家的人可救不了你。”   温见宁摸出了袖管里一直藏着的那把小刀,献宝一样双手递给他看:“我带了这个。”   她身上仍穿着旧式的袄裙,袖子宽肥,里面仿佛能藏得下舅母讲过的故事里朱亥椎杀晋鄙用的二十斤重的大铁锤,更何况只是一把刀子。   这把小刀是春桃用来削水果的,她偷偷藏在身上,才敢一个人在船上到处走。   温柏青倒抽了一口凉气,“你随身就带着这个?”   温见宁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神情虽然稚气,却很认真:“我家里以前是卖鱼的,我杀过鱼,力气很大,会用刀,所以不怕他。”   明水镇虽然位置偏远,但哪里都不缺心黑的坏人,她又是个女娃。明李氏很早就教过她如何观察坏人,还有防身。虽然后者在舅母的教导中,也是实在万不得已才能动用的手段。但温见宁却拿自己杀鱼的那点本事当了真。   一个小丫头拿着刀对抗大人,亏她也能想得出来。   温柏青嗤笑一声,没好气地一把没收了她的刀。   可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这小丫头的身世,温柏青的神色又渐渐柔和下来,突然道:“我家里以前是卖豆腐的,我娘长得好看,别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时常来我们摊子上买豆腐。”   他只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但一瞬间,温见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她在温家,或是他在温家,都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外来者,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一样。   身体被拘在这座轮船上,向着远方漂流而去,但他们的心却始终在至亲的人身边。   两人一高一矮,一个低头一个仰视,四目相接。   这对刚生出一点默契的堂兄妹还在酝酿感情,不远处的房门突然一响,里面走出了齐先生。一见是他们俩,齐先生奇怪道:“见宁,柏青,怎么这么晚了,你们两个还没睡。”   温柏青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齐先生看着这一大一小,狐疑道:“你们两个怎么凑在一块了,平时不是连话都不说吗?”   看温柏青迟疑不语,温见宁只好编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他一个人怕黑,所以找我说话。”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小女孩拙劣的谎言,只说了一句:“好了,都快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这对兄妹两人看了彼此一眼,乖乖回了各自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先前在甲板上偷看到的一幕太过可怕,这一夜温见宁睡得并不安稳,夜里一直不停地做噩梦。直到天快亮时,她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温见宁梦到,她们一到了香港,很快就收到了舅母的来信。   舅母在信里说,他们有了钱,已经送虎生去上学,他们一家三口如今过得很好,也希望见宁在温家好好地过日子,等她长大了,他们就来看她。   温见宁醒来时,先前的噩梦已经忘了,心里只有一片宁静和笃定。   ——舅母他们会来信的。   第二日,海上的风浪渐渐小了,船也没那么颠簸了。   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奉了齐先生的命令,一早去通知见宛她们今日应该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时,恰好来给她们复诊的随船医生也在。   医生正在跟小女孩们说话,态度温和:“你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不用再吃药了。若是还不舒服,再让你们家大人来喊我。”   这个声音,正是昨天夜里甲板上让把人扔下去的那个人。   温见宁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再看一眼旁边的温柏青,脸色也变了。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察觉出自己脸上的神情可能也不怎么好看,连忙低下头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生怕被这个医生看出什么端倪。   见宛像是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有一点发青,见绣、见瑜两个也没什么精神,蔫头耷脑地打着呵欠,听了医生的话,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声。   她们三个昨天半夜里趁大人不注意,结伴溜出房间,到舞厅看了一会热闹。虽然很快又溜回来了,但是因为过于兴奋,一整晚都没能睡好。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笑道:“你们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一定要保证好睡眠,不要在船上到处乱跑。不然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被坏人抓走的。”   见宛正在偷偷打呵欠到一半,听到医生的话,整个人顿时僵住。   见绣和见瑜两个也吓了一跳。   三个小女孩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还是见宛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先生。”   医生笑容温和道:“不用谢。你们两位小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这话是转头对温见宁和温柏青两人说的。   温柏青一下子僵住了,还是温见宁镇定地代为回答道:“没有,谢谢您,我们很健康。”   那医生也没有在意,很快就离开了。   等医生走后,所有的孩子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见宛她们收拾了书本,准备去齐先生房间里上课。   温见宁和温柏青有意落在后面,心事重重地穿过走廊。   趁人不注意,她小声对温柏青道:“你不要害怕,他应该不知道昨晚是我们。”   温柏青冷冷道:“我才没有怕。至于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你也最好赶紧忘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齐先生房间门口。   临进门前,两个孩子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们很快都看出来了,只怕昨晚在甲板上的所见所闻,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两人恐怕都很难忘记。   ……   可能是因为共同分享了一个秘密,原本还有几分生疏的兄妹二人关系迅速拉近。   等齐先生让她们用刚学的两句英文简单地和同伴打招呼时,见宛愕然发现,不知怎么回事,之前对她都爱答不理的柏青哥哥,竟然破天荒地开口和温见宁那个乡下丫头说话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样子,别提有多扎眼了。   就连见绣都多看了好几眼。   可因为先前在温柏青面前丢过好大一回脸,温见宛在他面前总有几分拘手束脚。而且齐先生就在眼前,她虽然看着他们俩一起有种莫名的愤怒,但也只能压着火气,不敢随意发作。   好在这种让她抓心挠肝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这次旅途终点的接近,当天中午,温柏青就在一处港口先下了船。   和温见宁她们的目的地不一样,他要从这里转到广州去念书,过两年要在那里上军校。   等温柏青一走,温见宁又恢复了抱著书本沉默寡言的状态。这天下午眼看快到香港了,齐先生推开她房门时,温见宁还正趴在桌子上看书。   齐先生温言劝道:“爱看书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休息,别熬坏了眼。”   既然先生都发话了,温见宁只好收起书,可不看书她又没有事情做。   师生二人无话,只好静静对坐。   温见宁转头看向窗外的海面,稚气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思。   海上弥漫的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让舷窗外的一切都变得迷蒙。灰蓝的海洋一眼望去没有边际,在海波中轻轻摇晃的船犹如一座孤岛,身处其中的人也只能随之一起在茫茫海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漂流。   温见宁抬起手指,在玻璃上窗反复写齐先生之前教她的两句英文“Hello”“Goodbye”,很快,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便爬满了玻璃。   齐先生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写,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外头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再仔细分辨一下,似乎是有人在喊香港。   齐先生对温见宁道:“我们出去看看。”   温见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在齐先生身后上了甲板。   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搭着手张望。   师生二人穿过人群,很快就看到了见宛她们。   见宛她们几个早就跑到了甲板上,正扒在栏杆上踮着脚尖向前方眺望。   寒冷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冷。风吹得几个小人几乎站不住,只能紧紧地抓着栏杆,和人群一起往前方看去。   齐先生张开手臂从背后护住她们,欣然道:“前面应当就是香港了。”   温见宁和她们向一个方向看去。   天是沉重的铅灰,海水是浑浊的灰绿,轮船下急速翻涌着雪白的泡沫。   一眼看去,先是高楼隐约的轮廓和鲜艳夺目的巨型广告招牌,然后才能注意到前方的港口以及附近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   香港,已近在眼前。 第十三章   在海上的这几日,天一直阴云密布。可等轮船进港口停泊后,风却突然停了。厚厚的云层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从中洒落,驱散了寒风带来的冷意。   温家一行人下了船,在码头上四处张望着,等着姑母温静姝派人来接。   周围不时有外国水手走过,温见宁看到他们,不由得想起齐先生曾给她们讲过香港的由来。   往前推不到百年,眼前这一带还是人烟罕至之地。直至前清战败后,清廷多次割地赔款,才使得如今的香港岛、九龙、新界等绝大多数岛屿逐渐都变成了英国人的租界。   起初的香港只有移民到这里的外国人,人烟稀少。直到十几年前清帝退位,时局动荡,人心惶惶,临近的粤省乃至内陆的不少满清遗老、富商乡绅跑到香港来避难定居,随后陆续发展起各行各业,这才有了香港如今的繁华。   二太太带着一群孩子在码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温静姝的人接她们,只能咬牙招呼了路边计时收费的出租车,把她们和行李一起送到温静姝的别墅。   至于齐先生,她又去投奔朋友了,说等她安定下来会给她们送消息。   小汽车载着一行人驶离了码头。   岛上四处是小山与丘陵,草木稀疏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红褐色土崖。公路随着山势的起伏一会缓,一会陡,向着海滨的方向延伸过去,才零零星星地有了人烟。   汽车翻山越岭,一路颠簸。   按照二太太给的地址,过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抵达温静姝的住处。   温静姝在香港的别墅是一栋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黑色雕花的铁栅栏门,庭院里的草坪修建得整齐,还搭了一个秋千架子。沿着宽阔的石阶向上,走过白色大理石圆柱支起的长廊,来到精美的桃木门前。   二太太和梅珊带着一群孩子走进客厅,里面就闻声跑出来一群丫鬟模样的女孩们。   她们个个都是十几岁的少女,眉目标致,宛转灵巧,健康的小麦肤色。每个人脑后拖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穿清一色的翠竹蓝布罩衫窄脚裤,脚上趿拉着木屐,后跟叩在光滑的地板上笃笃地响,跑到她们跟前七嘴八舌地叫人:“太太们来了,快来坐。”   显然是有人之前交代过会有客人上门。   二太太对温静姝没有亲自迎接这件事大为光火,这会直接问道:“姑奶奶人去哪里了?”语气带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   其中为首的一个女孩回答:“太太今日赴宴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二太太听了不满道:“不说早就发了电报告诉她今日到吗,还去参加哪门子的宴会。”   另一个女孩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是戴维斯爵士的宴会,人家早一个月前就让人给我们太太送了邀请函,不好推了的。”   二太太虽不知戴维斯爵士是哪号人物,但听这群丫鬟们的口气,也知道这人定然来头不小。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人阴沉着张脸,仿佛别人欠了她几吊钱。   可孩子们不管那么多,都好奇地打量着客厅里的陈设。   这里的摆设和上海温公馆里差不多,却比温公馆里还要金碧辉煌。客厅内摆放的多半是时兴的西式家具,也有带着东方风情的布置,两种混搭在一起,却也别具一番风味。   见宛向前走了几步到角落里,看到一样奇形怪状的东西。翘足的方凳,上面还有四方的底座,做成镂空雕花柜子的样式,上面连着一个大大的纯铜喇叭。   最小的见瑜出声道:“这是留声机,我爹爹有一个。”   她这么一说,温见宛才想起来之前确实在温公馆见过类似的摆设。   二太太仿佛拿这里当了自己家,心安理得地吩咐道:“去把唱片拿来。”   一群女孩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女孩提醒道:“太太不喜欢别人随便动她的东西。”   眼看二太太就要发怒,梅珊突然出声道:“莫不是我记错了,唱片不都放在下面的柜子里吗。”说着她走上前去打开下面的柜子,果然取出一叠唱片来。   二太太一噎,一时没说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珊把唱片交给丫鬟们,让她们调了唱针,很快就有轻柔舒缓的音乐从大喇叭流淌出来,让几个小女孩听得如痴如醉。她们一边听,一边沿着客厅走着,很快看到墙角放着一架黑色大三角钢琴,连忙跑过去又好奇地围着看。   丫鬟怕她们还要动温静姝的东西,连忙道:“对了,给三位小姐和四太太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楼上。您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二太太瞥了旁边的梅珊一眼,阴阳怪气道:“真是可笑,咱们姑奶奶这是怎么教丫鬟称呼人的,我们温家只有两个老爷,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四太太。”   梅珊一路上懒得和她计较,这会听了笑道:“可不是,让人不知道的听了,万一误会我和二太太一般岁数的,那岂不是真成了笑话了。”   不等二太太发怒,见瑜突然开口,奶声奶气道:“娘,我困了。”   二太太顿时顾不上生气,先看她的心肝肉:“好好好,咱们这就上去看房间。”   说着她白了梅珊一眼,牵了见瑜的小手上楼去。   温见宁她们几个也跟在身后。   她和见宛、见绣三人的房间都是一样的,只有见瑜一个人的房间格外大,古典欧式的布置,床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洋娃娃。卧房连接着一个大阳台,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能将花园和远山一览无余。   二太太勉强表示还算满意,温见宁和见绣更是没什么意见。   只有见宛有些不忿,但她也不敢说什么。   看完房间后,她们跟着大人一起在客厅里喝着下午茶,一边等温静姝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大人们还好,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早已饿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但因为出于教养,还是在那里安安分分地坐着,眼巴巴地等那位未曾谋面的姑母回来。   这期间,二太太并不是不想支使丫鬟们先开饭,可那群可恶的丫鬟们一口咬定,说是她们太太早有安排,怎么也不肯听她的,气得二太太浑身发抖,又发了一通脾气。   但她除了发火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干坐在那里等着。   直到大门外传来汽车声、杂乱的脚步声,丫鬟们才赶紧跑去门口迎着。   不一会,一个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少妇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这少妇看上去三十左右,头戴一顶黑色圆边礼帽,上面装饰着蓬松得近乎夸张的白色羽毛。垂下来的纯黑面网上坠着细小如泪滴般的碎钻,在灯光下闪烁着优雅而冰冷的光芒。   她一手掀下面网,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她的嘴唇上大概是涂了紫红的胭脂,比吃多了桑葚的那种紫黑色要浅,又比寻常的红来得深沉阴冷。和梅珊那种热烈俗气的妩媚不同,这位姑母的美是冷艳而咄咄逼人,带着点对人的蔑视,看人也是居高临下的,不止温见宁一个人不喜欢,几个小女孩也觉得不舒服。   见主人终于归来,二太太尖酸道:“呦,咱们姑奶奶可算是回来了。”   温静姝瞥她一眼没出声,一边脱下长过手肘的蕾丝手套迈步向前,一边吩咐佣人们:“晚餐准备好没有,今日家里人来,把我珍藏的那瓶威士忌拿出来。”   说着她径直跨过了身边的二太太,给了梅珊一个热烈的拥抱:“好久不见了,梅珊。”   梅珊微笑着回应:“静姝,好久不见。”   她年龄不大的时候就进了温家,当时温静姝尚未出嫁。两人都是年轻女孩,年龄相仿,互相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一个是姨太太,另一个是女儿,但情同姐妹一般。   中间隔了十几年没见面,但情分依然在。   二太太在一旁,脸青一阵白一阵。   温见宁和见宛她们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她们虽然看不明白大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却明显能感受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直到坐到餐桌前,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她们又提了起来。   晚餐是西式的。   之前在船上虽然也有提供西餐,但二太太不喜欢,齐先生随她们,见宛她们当时晕船,只能吃粥和菜汤,温见宁也只能跟着一起,所以女孩们都没吃过西餐。   丫鬟们服侍着小女孩们好歹铺了餐巾,但总不能替她们亲手拿着刀叉。   她们只好看着姑母和梅珊的动作,有学有样地拿着刀叉切割牛排。   一开始几个孩子倒还有几分样子,可不一会就状况百出。   温见宁力气太大,控制不好力道,切牛排的时候总是用力过猛,刀子不时刺啦一下划过餐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见宛她们力气小,割不动牛排,只能咬牙切齿使出浑身的力气拉锯一样地来回撕扯着。   旁边一个丫鬟看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见宛瞪了一眼这才稍有收敛。   她们也知道自己正在不断地闹笑话,但大人不发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   直到吃完后,温静姝放下刀叉,用洁白的餐巾拭了拭嘴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难怪老头子要把她们都送到我这里来。家里是怎么把一个个好好的女孩子养成这样。这么大了,竟然连刀叉都不会拿,西餐的礼仪也一点不懂。”   二太太的脸色不好看,却也不好反驳什么,因为温静姝说的句句是实情。   梅珊在一旁笑道:“这有什么办法,三姨奶奶那样的人,一辈子待在老宅里,就怕行差踏错,巴不得女孩子们也成了她这样的。”   见宛从前嘲笑温见宁起劲,如今被大人当面这样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反驳。   其他两个也不好受,毕竟她们也是被嫌弃的对象。   只有温见宁神情自若,她们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就和见宛之前说她乡下丫头一样。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丫鬟们先带温见宁她们去洗澡,大人们则留在客厅里说话。至于商议的是什么,就不为人知了。   洗完澡后,小女孩们回各自的新房间睡觉。   温见宁的房间虽没有阳台,却有一扇窗户,据说若是打开远眺,还能看到远处的山海。只可惜如今是晚上,深灰色天鹅绒的厚窗帘一拉,什么都看不到,关了灯更是一片黑。   她躺在床上,觉得身下终于没有前几日在船上的颠簸摇晃了,心里这才生出一点踏在实地上的安全感,闭上眼沉沉睡去。   来到香港的第一日夜里,温见宁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十四章   二太太只在香港呆了几天,便买了船票匆匆返回上海。   她虽然有点不舍得唯一的小女儿见瑜,但更不放心留在上海的二老爷,生怕她不在身边这几天,二老爷又被狐媚子勾去了。这边一安定下来,她马不停蹄地买票坐船回了上海。   她一走,温家姐妹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别墅里,就只有梅珊一个熟人了。   齐先生虽是她们的女先生,但毕竟不住在这里,只有上课的时候才能见到人。   至于温静姝,她虽然在名义上是她们的姑母,但自从当嫁人后,十几年来回温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个小辈虽听说过她的名头,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一想到以后就要和这位看着就不好亲近的姑母住在一起了,不由得心中惴惴。   据说来的头几天晚上,见宛、见绣她们夜里还哭湿了枕巾。   可当着大人的面,没有一个人哭闹,就连最小的见瑜都一样。她们心里也清楚,哭也没用,梅珊靠不住,家里人既然把她们送过来,就不可能再让她们轻易回去。   温静姝也没跟她们客气,一来就给她们安排了满满的课程。   几个女孩们想日后在香港长住,最先要攻克的就是语言关。   时下的香港是鱼龙混杂之地,中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印度人,什么人都有,说的语言也各不相同。仅国人内部,使用的就有客家话、闽南语等各种方言,但大家说的最多的还是广东话。毕竟香港离广东实在太近,两地的往来密切。温见宁她们几个日后要在香港生活,免不了要改一改那口软糯的江南腔。   其次是英文。   香港毕竟是英国人的租界,受英国的影响最深。尤其在上流社会,不会说英文,根本寸步难行。温家这次千里迢迢地把女孩子们送到香港,就是让她们为日后进入上流社会的圈子做准备。若是还有余力,温静姝还打算让她们学点法语,以便日后舞会交际的时候能充一下场面。如果这些她们都能跟上进度,等明年开春,如果通过了入学考试,温静姝就要送她们去附近的修道院附属小学读书。   除此之外,她们还要学习礼仪、打网球、弹钢琴,甚至是学儿童芭蕾。   教芭蕾的女老师第一天让她们压腿的时候,天生筋骨硬、年纪又最大的见宛哭得撕心裂肺,一度还想装晕糊弄了事,却还是被叫起来继续压腿。见绣和见瑜筋骨柔软,做这些并不费力。只有温见宁和见宛一样,也觉得有些吃力,但还是咬牙忍下来了,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而温静姝她们全程只在一旁看着,等练习结束后,才让人端了甜点和果汁来,又说了几句漂亮话,总算把见宛她们几个哄住了。   温静姝的原话是:“也不用你们学成什么舞蹈家,毕竟跳芭蕾的女人脚都不好看,只需练好了让仪态能看就行。”   “钢琴也不必学成个什么大家,拣几支时兴的曲子学了,宴会上不至于丢人现眼罢了。”   可话虽这么说,该吃的苦头她们还是一样也没有少。   温静姝对她们的要求虽然一再放低,奈何温见宁她们都是初学者,入门的时候免不了要受一番磋磨。这样两相对比下来,每天齐先生来给她们上的国文课都让人觉得格外亲切,就连一向坐不住的见宛,最近都能全神贯注地听完齐先生的整节课了。   至于齐先生,她来到香港后,很快托朋友找到了住处。每日上午十点左右来给她们上国文和英文课,周末两天改成下午。   这天周六下午,齐先生正在上课,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温见宁一抬头,看见是姑母温静姝身上穿着玉色缎子的睡衣,倚在门边矜持地笑道:“佩珍,好久不见了。”   见宁她们这才知道了齐先生的名字,齐佩珍。   齐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客气地回礼道:“好久不见。”   温家与齐家都是淮城本地的大户,两人从前在闺中时,自然也是认识的。只是后来她们各自远嫁,再也没见过面。这次齐先生到香港后,已经给温见宁她们上了几天课,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温静姝。   原因无他,只因之前每次齐先生来上课时,温静姝和梅珊两人不是一起出去参加宴会,就是去逛街了,不然就是在楼上呼呼睡大觉。等她们下午睡醒了,齐先生也已下课,乘公交车返回她租住的公寓。   温见宁只觉得温静姝她们懒得出奇。   这位姑母和梅珊从来不做事,也不读书。每天就是去赴宴、逛街、做美容,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夜深了才回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已是家常便饭。她们不做工,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可以支撑着日复一日过这种穷奢极欲的日子。   温静姝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刚才听你给她们几个小的讲英文,还带着淮城口音。许多年没回那里去了,听了真让人亲切。”   齐先生的神色仍平静淡然:“我的英文是自学来的,发音确实不太好。”   见她识趣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温静姝满意地一笑,话题一转:“对了,我们多年不见,你又难得来了香港,怎么也不在我们这里住下。”   齐先生摇头道:“不了,我已经租了公寓,更何况我住在这里也不方便。”   温静姝当然也只是嘴上跟她客气,没有真的想让她住进自己家中。   她和齐先生又寒暄几句,给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留下一句“等过几日我给你们找一位新的英文老师”,就转身走了。   若说之前温见宁对这位姑母还没什么感觉,但现在她真的有点不喜欢她了。   她虽然不知道姑母和齐先生这两人有什么恩怨,却听得出来,姑母的意思是想砸了齐先生的饭碗。不过齐先生并没有在意,转过头来继续给她们上课。   今日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   齐先生宣布下课后,道:“见宁先留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温见宁一怔,突然心有灵犀一般地知道了一会齐先生要和她说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问齐先生回信的事,可又怕问多了会让齐先生烦,只好一直按捺着内心的冲动。今天被齐先生这么一叫,心里不由得突突地直跳。   见宛她们一下课后就跑出去玩了,屋里只有齐先生和温见宁两人。   齐先生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小心地开口道:“见宁,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温见宁看齐先生的神色不对,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是仰着小脑袋,一脸期盼地看着她:“先生,是我舅母的回信到了吗?”   齐先生一脸愧疚道:“很抱歉。”   温见宁的心陡然直直地往下坠。   齐先生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仿佛从天边飘来:“我托去送信的人来了消息,那人说你被温家接走后不久,明水镇那里去了抓壮丁充军的。你舅舅他听到风声及早跑了,那伙人就把你表哥虎生抓走了,还打伤了你的舅母。送信的人去村里找他们的时候,你舅母和舅舅已经离开那里,要去寻你表哥了。”   说完,齐先生一脸歉意地看着温见宁。   她也没有想到,短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明家就出了这么多变故。送信的人甚至没能见到明家的人一面,也没有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就彻底失去了明家人的音讯。   温见宁半晌没有说话,久到齐先生以为她要一直这么站下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轻声道:“谢谢你先生,我先上楼了。”   说完她不等齐先生回答,转身落荒而逃一样走了。   齐先生看着小小的身影踩着沉重的步伐,最终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温见宁没有下楼吃饭,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当天夜里,温见宁发起烧来。   贴身照看她的春桃对她的事从来不上心,自然没有及时发现她的情况。   一直等到第二天众人吃早饭时,还不见她下楼,梅珊这才让人去催了几次。去敲门的丫鬟始终没听到房间里有回应,这才察觉出不对。等众人撞开门一看,才发现温见宁已经烧得满脸通红、不省人事了。   温静姝当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念着是从老宅来的人,之前她们说你好吃懒做,我也不说什么,只当给你爹娘脸面。没想到一个当丫鬟的,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贴身照顾竟然看成这样。”   春桃被骂得战战兢兢,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   温静姝当场把她赶去楼下厨房做粗活,换了另一个丫鬟贴身照顾温见宁。   不一会,家里请来的医生赶到,给温见宁量了体温,察看了她的状况,给开了药,说是问题不大,等退了烧人慢慢养着就好了。送走了医生,丫鬟们轮流在温见宁床前守着。   和她生来柔弱的娘相比,温见宁从小就很少生病。   这一次却是真的病来如山倒,一脸几天都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她一会梦见自己还在平桥村,站在河滩上,远远地看见了明家的那条小破渔船。   天起了大雾,岸边的芦苇荡上飞着白茫茫的芦花。船上吊了一盏昏黄的小灯,会呼吸般一亮一暗的,仿佛是萤火虫的光。她光着脚涉水向着渔船不停地走,可怎么走都到不了跟前。   又一会,她梦见自己还在那艘荷兰轮船上。   海上起了风浪,船颠簸得厉害。她整个人被摇晃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也和现在一样生着病,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昏沉中,她只听见黑暗中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治不好了,扔下去吧。”   有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脚,把她扔进了海里。   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从噩梦中惊醒几次,又因为发热而昏睡过去。   如此反复几次,终于难受得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在外人看来,她满脸通红、眉头紧皱,在睡梦中哭得有几分可怜。   等人走了,梅珊坐在她的床边跟她说话:“平日里看着心里有一百一千个主意,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被亲爹娘卖了,像你这么大那会,已经在那下九流的地方讨了几年生活。看如今,不也还好好的。”   梅珊向来心思玲珑,她看温见宁病得突然,前一天晚上又不肯吃饭,很快猜出她很可能是有什么心事。再一去问了齐先生,当即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不知道为什么,温见宁人陷在梦境里无法挣脱,头也昏昏沉沉,偏生意识还有几分清醒,偶尔能感知到坐在床边的人对她说了什么,梅珊这一段话她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温见宁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不,她和梅珊不一样。 第十五章   梅珊走之后,齐先生也来了。   齐先生对温见宁很愧疚,难得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虽然因为发烧,温见宁有些听不清楚,但这种久违了的朦胧絮语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与温暖。眼眶不知何时又热热胀胀的,人虽昏迷着,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划过面颊,在身下的枕巾上洇湿了一小块痕迹。   齐先生拿着帕子替她一一拭去泪痕,对着昏睡中的温见宁轻声道:“人的一生有无数个‘Hello’与‘Goodbye’,相遇之后有离别,离别之后又有重逢,这就是人生。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先生相信你会想明白的。”   最后这一句,温见宁听清楚了。   一直等齐先生离开房间后过了很久很久,温见宁放在里侧那只攥紧被子的手终于渐渐松开了。但她知道,她的执念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融入了她的骨血里,此生再也不会分离。   想通了之后,温见宁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感也缓缓消散,只是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仍然无法从昏睡的状态中挣脱,依旧没有醒来。   这期间,作为名义上的姐妹们,温见宛她们也一起来看过她了。   见宛嫌弃屋子里有药味,来过一次就走了;   见瑜趴在床边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很快就跑出去找丫鬟们抱她;   只有见绣一个人,之后几天也经常来她的床边坐下,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些琐事,若是周围无人,她就小声地啜泣起来,哭得让温见宁有点于心不忍,仿佛见绣是被她弄哭的一般,让她越发地想要快点好起来。   或许和齐先生说的一样,她这场病全是因为想不开而造成的。   温见宁人一想开了,烧渐渐地退了。   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她睁开了眼。   此时两个大人都不在家,她醒了也没人搭理。   在丫鬟的喂食下,温见宁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西药,这才在床上继续躺着。   等过一会丫鬟用茶托端了水进来,看见她闭眼躺在床上,还以为她睡了,只好把茶托放在桌子上,自己打着呵欠守在床边。   毕竟,看着一个昏睡的病人确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过了一会,就在这丫鬟昏昏欲睡,眼看就要倒在床边的时候,换班的人终于来了。   原先那个丫鬟听到动静揉了揉眼,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多守了她好一会了。”   刚来的那个笑嘻嘻的:“刚才苏丝在下面给我们读最新一期的《春莺啭》呢,我刚听完这不就过来了吗。”   说着她瞥了一眼床上的温见宁:“不是说刚才醒了吗,怎么又睡过去了?”   另一个撇嘴道:“病着的人不都这样吗。”   新来的那个问道:“好不容易醒了,要不要叫医生过来一趟?”   另一个没好气道:“咱们太太和四太太还没回来,要你自作主张。对了,你快告诉我苏丝都讲了什么?这一回莺儿到底见没见到她的表哥?”   温见宁没有动,一直闭眼听着她们讲话。   她这几天虽然昏睡着,偶尔也和现在一样听得几句丫鬟们的闲谈。   这群丫鬟的话题天南地北杂七杂八,一会提到来别墅里修过钢琴的俄国佬,一会说起永安百货最近的折扣活动,其中夹杂着只有她们才心知肚明的隐语,温见宁听得云里雾里,绝大半是听不懂的。不过刚才她们说的这几句,恰好是她能听明白的。   苏丝是这群年轻女孩中为首的一个,仗着温静姝的偏爱,性情有几分娇蛮,连对温见宁她们几个有时也不全放在眼里。她们来的第一日因为不知晓西餐礼仪,在餐桌上闹出了不少笑话,在一旁笑话的人而被见宛瞪了的人就是她。   《春莺啭》是最近在小报上连载的一个俗套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作者名为弄影阁主人,丫鬟们提到的莺儿和表哥是里面的男女主人公。   让温见宁有些被触动的是,这个莺儿和她的身世相仿。她也因故自小养在舅舅家中,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后表哥出国留学之时,莺儿被父家强行接回,自此再无音讯,一对有情人自此被拆散。后来表哥回国,和家人一起四处打听莺儿的下落,终于探听到了她的消息。此时的莺儿因为家境败落,已经沦为舞女。   莺儿因为身份而自相形秽,不肯再见到表哥,于是想尽办法躲闪,因此两人屡屡错过,中间还发生了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当然,温见宁对虎生没什么想法。但她也迫切地想要听到莺儿和表哥一家重新见面,仿佛这样她就能从中得到一点安慰。   刚过来的丫鬟道:“去去去,你不能自己去看,我忙得很。”   原先那个央求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苏丝脾气大得很,又不耐烦给人再讲一遍,我才不要自讨没趣,你就给我讲一讲吧,不然我这心里老是放不下。”   温静姝养的这群女孩子里面,只苏丝一个人识字最多。   小报每次被看完后,就被苏丝一个人霸占了。其余人要想知道小报上讲了什么,就只能缠着她问。一定要三请四请,苏丝才会勉为其难地答应,而且她只肯讲一次,若是错过了,只能去问别人。   温见宁想了一想,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两个丫鬟被她突然起身吓了一跳,却听见温见宁问道:“你们能给我讲一讲吗,我也想听莺儿和她表哥家到底怎么样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一回,弄影阁主人连载到表哥去舞厅找莺儿见面,莺儿正好跟经理请假,在两人快要在经理办公室的紧要关头停下了。结果这一回两人还是擦肩而过,不过结尾表哥已经找到了莺儿租房的住址,正要寻上门去,故事连载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温见宁只觉得这个结尾弄得人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可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还要再等一礼拜,因为丫鬟们说,这份小报一周才发行一次。   讲完了故事,丫鬟被温见宁打发出去倒热水了。才一会的功夫,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   温见宁回头一看,见绣一个人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还随手关上了门。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对方一会,见绣才想起她来的目的。   她的神情中带着一如既往的羞怯,语调柔柔地安慰温见宁道:“听人说你醒过来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这几天齐先生讲的课我记了两份,等你好了,我偷偷地给你。”   温见宁点了点头,认真道:“谢谢你。”   一直以来,在温家三姐妹中,见绣是唯一一个主动对她释放善意的人。虽然碍于见宛的存在,她也不敢当面对温见宁好,但她知道,见绣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她不能不领这份情。   见绣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用谢啦,我是你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你不要告诉见宛。她们还在下面等我呢,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温见宁才收回了目光合上了眼。   ……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温见宁这一病就将近一个月。她们来的时候是十一月底,可等她彻底病好了时,来到香港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已经悄然而至。   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受英国文化影响最深,舶来的洋节也成了华人上流社会必然要过的节日之一。温见宛她们对外国人的神虽然没什么敬畏之心,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兴高采烈地去客厅看着佣人们布置圣诞树,或者去厨房看人烤火鸡。   而且她们刚得知一个消息,温柏青也要从广州来和她们一起过节了。   圣诞节前一天的傍晚,温柏青终于抵达港口,温静姝亲自去迎接的。   只是不知为何,却只让见宛她们几个小的则留在家里等着。   温见宁虽然也和她们一样在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坐着,但心思不在即将到来的温柏青身上,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放在不远处漆茶几上的一份小报上。   新印出来的报纸还隐隐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几个小时前报纸刚送来的时候,温静姝她们正好急着去码头接温柏青,没来得及翻看,丫鬟们也不敢自己擅自拿了先看,就这么随手放在了茶几上的攒盒上静静地躺着。   若是见宛她们不在,温见宁也就大着胆子自己上前去看一看。   可温见宛就在眼前,被她看到了说不定又要找茬,所以温见宁也只好按捺住上前去看报纸的冲动,安分地坐在那里等着温静姝她们回来。   就在她们都要等得不耐烦之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过一个月没见,温柏青的个子又长高不少,人也结实了几分,眉宇之间却比之前舒展许多,想来在广州那边住的还不差。   梅珊和温静姝对温柏青要比对女孩子们亲热得多,不仅亲自去接,来的当晚为了照顾他,吃的也是中餐,在饭桌上更是没少给亲自他夹肉。   很快,温柏青面前的碗里就堆了有小山那么高。   见宛她们几个面面相觑,显然也看出了大人们对这个哥哥的重视。   而温柏青只是低头沉默着吃饭,什么也没说。   晚饭后,一家大大小小坐在客厅里闲聊。   壁炉里通红的火跳跃着,映得圣诞树上挂的星星都亮晶晶的。   见宛鼓起勇气,拿着童话书撒娇道:“柏青哥哥,你给我们读一个故事吧。”   温柏青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接过童话书,选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一篇讲了起来。   毕竟是圣诞节,应景。   至于给妹妹们讲圣诞节这一天有个可怜的小女孩冻饿死在街头的悲惨故事,会不会给她们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温柏青没有考虑那么多。   他要讲故事,原本在说笑的梅珊和温静姝也停下来听他讲。   客厅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温柏青的嗓音回荡着。   温见宁虽然也做出倾听状,但全程心不在焉,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茶几上放着的那份小报。——她还惦记着莺儿和表哥最终有没有见面呢。   只是这么多人在这里,她也不好意思去拿了看。而且她懵懵懂懂地也知道,要是被梅珊她们知道自己要看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肯定又要来拿她取笑。   等到故事讲完,温柏青合上书,突然问道:“温见宁,我刚才讲了什么。” 第十六章   被突然点到名字的温见宁顿时回过神来,用自己的话简单地把这个故事复述了一遍。   她们的童话书是一样,四人一人一本。温见宁那本早就翻看过一遍,对这个故事还有印象,即使刚才没听也知道个大概。   等她讲完,温柏青点了点头:“很好。”   他放下童话书,手伸向放在茶几上的海棠纹攒盒那里。   温见宁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那份小报正好放在上面。   温柏青的手拿起那份小报,又在温见宁紧张的注视下放在了一边,打开攒盒从中抓出一把酒心巧克力来给她:“奖励。”   顶着见宛直欲喷火的目光,温见宁接过了那一把巧克力,剥开一块放在嘴里。   苦涩的巧克力在口中柔柔化开,随后是酒的味道,浓烈馥郁。   这个小插曲过后,她终于收了心,再也没敢往那份小报上看过一眼。   可能是受了那一把酒心巧克力的刺激,之后见宛越发缠着温柏青问得起劲,一会问温柏青学了什么,功课重不重;一会又问广州那里有什么新鲜的,有什么好玩的。   温柏青虽然被她问得有些无奈,但能回答的问题,他都一一答了。   原来,温柏青和她们一样,到广州后并没有直接入学,而是先请了家庭教师补习,等明年开春,通过入学考试之后再去学校里读书。   不过他作为男孩,要比她们这些女孩自由多了。   广州那里没有温家的长辈,只有在那里打理生意的家仆,偶尔两位伯父去那边谈生意的时候,可能会去那里的房子小住一段日子。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温柏青都是一个人在那边。虽然孤寂,却无人管束,倒让见宛她们有几分羡慕。   等夜深了,温静姝这才赶一群孩子们上楼睡觉。   温柏青临时住在客房,离温见宁的房间不远,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在后面走着。等温见宁进了屋正要关上房门时,他突然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用后背抵住了门,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温见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温柏青低头从袖子里拿出折叠成小块的报纸,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你想看这个?”   温见宁用力点了点头。   先前温柏青已经大致浏览过这张小报的内容,看她点头又不禁皱眉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功课还不知道做的怎么样,一心看这种东西。”   他嘴上说得嫌弃,还是把那张小报递给了她。   温见宁连忙接过,粗粗扫了一眼,看到上面有《春莺啭》的回目,旁边的署名也是弄影阁主人。她这才放下心来把小报收好,然后才对温柏青道谢:“谢谢你。”   回答她的是温柏青的一声冷哼:“想看就拿过去看,别遮遮掩掩的。”   温见宁想了想道:“那你想进我房间就可以进来的,也不用遮掩。”   温柏青被她气得先是一噎,又见她态度真诚,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没好气道:“你看完后明天给我,让我来处理,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看这种、这种东西了。”   等送走了温柏青,温见宁关好房门,打开绿罩子的台灯,开始看这一次连载的内容。   和丫鬟们只讲个大概情节不同,弄影阁主人在小说里没少卖弄文采,温见宁学识有限,有许多地方读不通,只能囫囵吞枣地拣着要紧的地方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她不由得大失所望。   原来表哥找上门时,正巧莺儿因为交不出房租已经被房东赶走,要去投奔与她交好的另一个舞女家中,两人再一次错过。然而表哥已经料到莺儿无家可归,必然是投奔了亲友,又从邻居那里打听到和莺儿交好舞女的名字。至于后事如何,则又要看下回分解。   温见宁觉得,说不定等到下一期,这个弄影阁主人还会弄出两人擦肩而过的桥段,接着吊人胃口。这哪里是什么《春莺啭》,分明是把人耍得团团转。   她放下小报,正打算上床去睡觉了,突然又顿住脚步。   温见宁折回书桌前,又拿起小报,看了看弄影阁主人那几个铅字,又看了一眼旁边其他几个栏目的作者署名,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如果她可以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舅母他们有一天会不会看到,然后循著名字找过来?   这个想法一出现,瞬间就攫住了她全部心神,让她的脑海里已经再也装不下别的。   她的心砰砰乱跳,只恨不得立即回到房间的书桌前坐下,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锦绣文章来让报社把它变成铅字刊登,还要附上她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   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最好找齐先生商量,让她帮忙参谋一下。   只可惜因为过圣诞节,这几日温静姝给她们放了假,她还得等过几日才能见到齐先生。   这期间,温柏青住了不到三天,又要启程回广州。   虽然他面上没说什么,但温见宁想想都替他觉得疲惫。从广州一路到这里虽不算远,但还是免不了要倒车乘船;来了之后,温柏青还要应付不熟悉的姑母和堂妹们;住上没几日,再匆匆赶回去。   她趁没人在的时候对他认真道:“你若是不想来,下次就不要来了。”   温柏青睨她一眼:“我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用不着你提醒。”   温见宁以为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正要解释,却看见温柏青嘴角微扬。   他其实听懂了温见宁的意思。   这一次圣诞节是姑母温静姝提前半个月给他去了信,邀请他到香港前来一聚。信中再三邀请,他只觉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来了。到了这里,姑母的招待又过于殷勤,让他颇感不适,心中有几分后悔。更重要的是,他对温家人心怀警惕。温静姝她们越热情,他就觉得其中越有古怪。   他原先已经打算好,若是再有下次,一定要想办法找借口推脱。   但是温柏青看了温见宁一眼,心道罢了。   若是有空的话,偶尔来看一看也好,总归他在这世界上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这个亲人自然指的是他心里认同的这个,而不是指温家的那些。   想到这里,温柏青掏出预先备好的一张纸条:“拿着。”   温见宁接过来低头一看,见上面写着地址,又听他说:“这是我的通信地址,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写信给我。”   她迟疑道:“可是我一般没有什么事。”   温见宁说的是实话。   温静姝和梅珊在生活上并没有亏待她们,一般不会有用得到麻烦温柏青的地步。而且虽然香港和广州离得不算太远,但也不近,若有什么急事,等一封信送到了也已经晚了。更何况她还有齐先生,有什么心里话肯定是先和齐先生说的。   温柏青这次真的瞪了她一眼,然后才把地址往她手里一塞,转身离开了。   ……   等他走后,温家的女孩们又恢复了整日上课的状态。   圣诞过后没几天,温静姝突然把她们几个一起找过去谈话。   梅珊在一旁笑语盈盈道:“你们姑母先前说要给你们请一位好的英文老师,这不,总算把人家请来了,明日就要给你们上课。你们可要好好听那位老师的话。”   温见宁这才想起,先前温静姝就说过,要给她们找一位新的英文老师。当时只说过几日就找人,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才把人请来。   梅珊她们特意提前通知小女孩们,只因为温静姝请来的这位英文老师来头不小。对方乃是内地望族冯家的人,身世显赫,还在国外读过书。若非她如今情况特殊,以温静姝这样的身份,想请她上门做英文老师,只怕是痴人说梦。   不提前嘱咐一声,万一这群孩子们不懂事,慢待了新来的老师,那就不好。   温见宁她们齐声应了。   第二天上午,她们一早就被打扮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新英文老师的到来。过了不一会,听到门口那里有脚步声、说话声传来,一群小女孩急忙从沙发上跳下,调整好站姿立成一排,翘首向来人张望着。   只见温静姝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边说笑一边进来。   那年轻女孩一头短发利落,灰色小羊皮大衣里是高领白衬衣外套格子马甲,棕色长靴马裤,有着不输男子的英气洒脱。人长得却很漂亮,明眸皓齿,笑起来还有浅浅的梨涡。   温静姝冲她们几个招手示意道:“还在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见你们的英文老师。”   年轻女孩主动伸出出手,落落大方道:“你们好,我叫冯苓,以后就是你们的英文老师了。”   几个小女孩这才如梦初醒,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和她握了手。   梅珊虽美,但举止带一点轻浮;姑母温静姝也美,但她的优雅中总带着一点造作。更重要的是,她们和见宛她们年龄差了一辈,那种成熟的美仿佛在云端上,离她们还太遥远。   可眼前的冯苓不同。   她年轻漂亮,大方洒脱,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朝气,这些特质本来就已经深深吸引了几个小女孩;再听她将一口纯熟流利、优美动听的英文,她们虽然听得昏头涨脑,又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大姐姐生出了几分崇拜。   冯苓也并没有因为教的是小孩子就没放在心上,反而还提前地备了课,认真做了备课笔记。不过准备和现实总是有出入,发现她们还是有点跟不上,冯苓一再放慢了速度,耐心地纠正她们的发音。   不过一上午下来,小女孩们就对新来的这位英文老师生出了几分好感。   就连先前因为觉得来人抢了齐先生饭碗的温见宁,也很难说出冯苓有什么不好。 第十七章   等冯苓走后,听温静姝和梅珊闲谈,温见宁这才知道这位新老师的来历。   冯苓出身于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冯家,祖上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在当地绵延百年,历代出过的官员、学者不计其数。直至今日,都有多子弟在当局身居要职,可谓世系庞大,底蕴深厚。   她是本家三房的长女,年方十九,正当妙龄。家里人早已给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却遭到了冯苓本人的强烈反对。   冯苓不是那种拘在小门户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年幼时就随父亲一起留过洋,是受过新式教育、追求独立的新女性。为了表达对包办婚姻的强烈不满与反抗,冯苓从上海的家中负气出走,来投奔了香港这边的好友,在一次宴会上和温静姝偶然认识。   她出走时身上带的钱财不多,家里直接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只能托庇于朋友。最近,她身上的珠宝变卖的差不多了,正在发愁经济来源的问题。   温静姝听说她的情况后便动了心思。   她深知,这种自小娇惯大的女孩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吃不了苦头,转头跟家里和好,所以有意拿家庭教师的名头和她做个人情,说不定日后还能和冯家结下一份善缘。即便不成,总归也没有什么损失。   冯苓听了果然高兴,一口答应下来,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等到下午,齐先生也来上课了。   听到小女孩们喜欢新来的英文教师,齐先生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告诉她们一定要好好和新老师学习,之后又继续上课了。   这一天的课程结束得很快。   齐先生正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温见宁背着手踱到她跟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先生,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等听完温见宁的话,齐先生又确认了一遍:“你想写文章?”   温见宁用力地点了点头。   学生要上进,这自然是好事。   齐先生欣然问道:“那你是写诗歌、散文,还是戏剧,或者小说呢?”   温见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但她还是很果断道:“肯定不写诗!”   温见宁原先那点国文底子,都是明李氏所教的。明李氏娘家多年前就已经败落,后来嫁给明贵后更是一贫如洗,整日为生计操劳,原先学的那点东西早已忘了九成。教给温见宁的那点,她能记住几句偶尔说出来唬人还好,真要考察学问肯定是不行的。   这段日子温见宁在齐先生的指点下,不太晦涩的古文已经能读通了,但对诗歌还是只有一知半解。她朦朦胧胧能觉出那些诗写得很美,但一听齐先生讲起那些平仄押韵就知道,写诗有多难,所以她立即排除了对她而言最难的选项。   又想了一下那本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春莺啭》,温见宁对齐先生道:“先生,我想写小说。”   齐先生点了头,又问道:“你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短篇、中篇还是长篇?”   温见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齐先生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所以就是说,你还没想好写什么故事,就先跑来找我了。”   被齐先生一点,温见宁这才窘然发现,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连要写什么都没想好。   齐先生沉吟片刻,才道:“这样吧,等明日我拿一些报纸来,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等之后有了想法要落笔的时候再和我说。”   第二日,齐先生来上课时果然拿了厚厚一叠报纸来。   说是报纸也不准确,应当是齐先生这些年做的剪报,按照时间、类别粘贴在了本子上,日子长了,就累积了厚厚的好几本。   温见宁高兴地抱着剪报一直把齐先生送到门口,目送着齐先生远去。   转过身正要上楼回房间,却见温见宛正堵在楼梯扶手那里,一双凤眼高傲地看着她:“齐先生给了你什么?”   温见宁道:“齐先生说我国文底子不好,让我平日多读书看报,所以把她的剪报给了我。”齐先生确实说过见宁底子不好,也确实让她多读书看报。只不过为什么她要突然看报纸,就不是能告诉她的了。   温见宛走上来一看她怀里抱着的,里面果然是一堆没什么用处的剪报。   她虽然心里还有几分怀疑,但已经去了大半,语气轻蔑道:“家里又不是没有报纸,你偏要拿齐先生的东西,果然是眼皮子浅的乡下丫头。”   见宛说完拍拍手转身走了。   温见宁照常当她说的话是耳旁风,听完就忘。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齐先生每日下课后多讲一些课外知识,说是让她们增长见识。每当到这个时候,温见宁都会全身贯注地听着。不管能否听懂,都尽量记住。   她听得出来,这些都是齐先生特意讲给她听的。   齐先生说,中国自古以诗文为正道,小说不过是末流。然而近代以来,国内文学界的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说的地位空前提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当今国内受众最广、发展最好的文学体裁,正是温见宁想要写的小说。   小说之下,又分了各种门类。如今国内的小说分了两派,一类是正统,走严肃文学的路子,眼下正在内地发展得如火如荼,各种文学流派和创作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头;还有一类则是旧式的鸳鸯蝴蝶派,前些年因为在和前者论战中落了下风,日现颓势,在广大市民中却还占据着相当一部分市场。比如姑母温静姝她们喜欢读的小报,上面连载的小说大多是后者。   时下发表的小说,多半是在报纸上先刊登。若是反响好,报社才会考虑出单行本。所以想要发表文章,免不了要先研究各种报刊。   香港早年只有英文报刊,当时岛上的居民也少,文化水平不高,几乎没几个国人能看得懂。直到后来的一位港督从教会学校的基金中拨出款项来大力发展报刊业,这里的报纸这才逐渐发展起来。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香港一度成为全国报业中心,直到近年来报业中心才逐渐转至上海,但香港本地的报刊业仍然繁荣。因为这里的大氛围相对国内较为宽松,只要不影响英国人的殖民政策,根本没人管。因此上至各种政治刊物,下到市面上流传的各种小报,香港的报纸种类堪称五花八门。   温静姝她们不是会关心经济民生的人,充其量只是订几份八卦小报,闲暇时看看花边新闻和通俗小说做个消遣。香港这一类小报很多,犹如春雨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虽然冒出来的快,但很快会因为资金短缺而倒闭,过几天同一条街上又会出现新的报纸。   连载《春莺啭》的那份小报名为《风月杂谈》,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报纸。上面除了辟一块栏目连载这部通俗小说之外,其余大多是上流社会的花边新闻。   温见宁虽然听得晕头涨脑,但很快也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要靠写小说来大大地扬名,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事。   ……   写小说不过是温见宁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等冷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点太想当然了。但既然已经和齐先生说过,总不好再打退堂鼓。   可温静姝给她们几个安排的课业太重,她只能偶尔抽空翻一下齐先生给她的笔记资料,写小说的事情只能往后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动笔。   温见宁没有想到,她这一拖就到了次年的三月。   这期间,见宛她们在香港度过了人生第一个不在温家老宅度过的新年。   来到香港的第一年,非但见宛她们没有被接回老宅,就连二太太也没有要来接走见瑜的意思,只有温柏青这个男孩回了一趟淮城,几个女孩仿佛被温家不约而同地遗忘了。   除夕夜的那一晚,几个孩子都有些心情低落,她们谁都没有守岁,早早地就各自回楼上房间睡觉了。   过完年后,温静姝她们又开始了整日饮酒作乐的日子。   即便刚开始来的时候不懂,时间一长,几个小女孩都看明白了。   她们这位姑母和梅珊,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人。两人整日最大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召集和她们一样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参加各种社交活动。   温静姝和梅珊对自己的行为并不遮掩,也不避讳在孩子们面前大谈男人,只是楼下开宴会时从不让她们下楼,说是小孩子见多了不好,要等她们再大一些才让她们参加舞会。   每天晚上,温见宁她们姐妹几个在楼上复习功课时,她们就在楼下跳舞或者搓麻将。   若只是搓麻将还好,不过是哗啦啦的洗牌声,说话声还传不到楼上来,她们最怕的是下面办舞会。   一到了办舞会的晚上,客厅里的留声机放着各种音乐,时而是爵士,时而是古典音乐,柔滑的乐声犹如藤蔓一样顺着窗户,攀着楼梯,百转千回地传到楼上,痒痒地直钻耳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象楼下的酒会该是怎样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平日里,温见宁也喜欢留声机放的歌曲,可在背单词的时候,她只觉得吵耳朵,只能把棉花球团了堵住耳洞。可她还是能听到音乐声坚持不懈地往脑子里钻,怎么也挡不住。一来二去,她索性把棉花球扔到一边,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和这些声音作对抗。   这当然不容易。   一开始的时候,她很快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思绪随着音乐飘出很远。   等时间一长,她才慢慢适应下来。   后来无论楼下做什么,温见宁都能一心一意地看书了。   不过那也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她才能做到的,就眼下而言,温见宁还是不堪其扰,只能堵着耳朵在房间里大声地读着单词对抗着楼下的声音。 第十八章   时间一日日推移,眼看再过一阵就春天了,女孩们也快要入学考试后也要去学校里念书,温静姝特意请了裁缝上门来给女孩子们量身裁制新衣。   香港位置靠南,全年绝大多数天气较热,所以做衣服用的料子都质地轻薄,多用棉、麻一类的面料。若是冬天,这里也比大陆暖和,只需用呢子、夹棉做衣。   衣料一轻巧,连带着人也俏了三分。   再加上香港受西方文化影响,追求时尚,上流社会的名媛淑女们的打扮格外时髦。   温静姝自然不想家里的女孩子穿了落伍的袄裙到外头落了她的脸面,和梅珊一起亲自陪同着她们挑选新衣服的料子和样式。   温见宁坐在旁边听她们和裁缝说话,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口中的旗袍,到了港人这里就变成了长衫。   见宛就很不喜欢长衫这种叫法:“男人穿的那才叫长衫呢,还是叫旗袍好听。”   梅珊听了摇头笑道:“旗袍虽然好看,但也不是什么场合都穿的。”   见宛喜欢旗袍,是全家人尽皆知的事。只是因为她还小,人还撑不起衣服,也不能经常穿。   不过不管是长衫还是旗袍,要想穿得熨帖,总归要量体裁衣。   女孩子们张开手臂,让人量了尺寸后,开始挑选她们喜欢的样式和面料。   香港这里的流行服饰,除了少数是被电影明星带起来的风尚外,其余大多是从上海那里传来的。裁缝上门时偶尔会带几本画报杂志,让主顾们参考着在上面选个喜欢的样子。   温见宁跟着其余人挑了几个样子,等送走了裁缝,来给她们上课的冯翎终于姗姗来迟。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冯苓已经和这几个女孩相处得很融洽。每次课后的休息时间,她都会坐在沙发上和她们谈天说地。虽然多半是见宛和冯苓两个人在对话,温见宁她们在一旁听着,但这也足够一群小女孩们高兴很久了。   今日见宛和冯苓照常东拉西扯了好一会,才扭扭捏捏地问道:“对了,冯苓姐姐,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冯苓微笑着示意她说下去。   见宛不好意思地问道:“就是我英文单词总是记不下来,背得倒快,可隔一天就忘了,再背还会再忘。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法,能让人很快就记住单词,而且不会忘掉呀?”   温见宁不由得点了点头,认识这么长时间,她今日才难得看见宛顺眼了一回。因为见宛问的这个问题,恰好也是她想问的。   冯苓的回答很简短:“这个没什么别的方法,就是反复背反复记,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   温见宛大失所望道:“冯苓姐也和齐先生说的一样。”   对于学英文这件事,见宛之前也想过磨洋工,能拖一天算一天,能学会多少算多少,可是听姑母温静姝的意思,她们春天就一定要参加入学考试,万一到时候考试不过留在家里,岂不是要大大地丢脸。因为学习进度不尽如人意,温见宛之前早就问过了齐先生,齐先生说的办法和冯翎说的大同小异,都是死记硬背的笨法子,根本没什么作用。   冯苓看出几个小人的失望,笑道:“怎么,你们不满意?”   见宛为难道:“就是觉得这个办法,怎么说呢,太简单了。”   而且还很枯燥。   冯苓笑道:“很简单吗,能把每一样简单的事都坚持不懈地做好,本身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几个小女孩听不进她说的大道理,仍在垂头丧气着。   见宛还不死心,问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冯苓慧黠一笑:“当然有。”   见宛连忙问道:“是什么呀,冯苓姐你快告诉我们吧。”   其余几个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姐姐快告诉我们吧。”   冯苓被一群小丫头缠得没办法,只能一本正经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当你有一个聪明的脑瓜,能做到看什么都过目不忘的时候,英文单词自然迎刃而解。”   见宛她们顿时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冯苓姐,你好厉害。”   冯苓笑眯眯道:“哪有,我也没有很厉害。”   一旁温见宁犹豫了片刻,终于提出自己的疑问:“可是,冯苓姐真的能过目不忘的话,为什么还要带笔记和书本来呢。”   气氛顿时有几分凝滞。   见宛她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是呀,温见宁说的没错,若是冯苓姐真的能做到过目不忘,为什么还要带着教学笔记和书本过来呢。   冯苓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当场看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年龄不大,倒是和我那弟弟一样。”   见宛瞅了温见宁一眼,转头笑问道:“冯苓姐,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他多大了。”   冯苓给她们上课这段日子,几乎很少提到她家里的事情。所以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冯苓还有个弟弟。   冯苓笑道:“和她差不多大,脑瓜倒是很聪明,就是性情不太讨人喜欢。”   一点都不给她留面子。   见宛也跟着笑了:“那确实应该挺像的。”   她指的当然是性情不讨人喜欢这一点。   温见宁低下头来,抿了抿唇角,一言不发。   冯苓见她不吭声,以为她生气了,不由得又是摇头:“真是越看越像,一个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一个严肃得像个小老太太。”她虽嘴上说着温见宁不讨人喜欢,但却抬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以示安抚,显然她并没有真的为此计较。   温见宁知道她没有不高兴,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冯苓对几个小女孩解释道:“我当然不是因为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才能记住这么多单词的。我也是经过大量的记忆和重复后才能掌握的。只不过我学习英文比较早,而且小时候跟随我父亲在国外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学习英文的语言环境比你们好一些罢了。”   冯苓这样爽快地承认了,反而让几个小丫头都有点失望。   见宛还是没能忘了过目不忘的事,半是失望半是期盼地问:“冯苓姐,你说世界上真的有过目不忘的人吗?”   冯苓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认真地回答道:“有。”   见宛当即来了精神,追问道:“那人是谁呀?”   冯苓难得踌躇了一下,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瓜,却什么都没说。   这段对话只不过是她们课后的一个小插曲,谁都没有放在心上,除了温见宁。   她想,虽然死记硬背的方法看起来很笨,但齐先生和冯苓姐都这么说,肯定有她们的道理。   温见宁决定还是按照这个笨办法来。   她给自己做了一个计划,每天背十个英文单词,至少练一篇大字。因为眼下课程安排得太紧,几乎没什么空余时间。周一至周五要在家里上课,晚上会有女佣看着催她早点上床休息,所以她只能把学习的时间放在早上。   因为怕吵醒了隔壁房间的见宛她们,每日一大清早她洗漱完毕,就会直接来到花园外的那条走廊上来回走动着背单词。因为天冷,时不时还要跺一跺脚。   她的举动最先引起别墅里丫鬟们的主意。   起初,她们成群结队地从温见宁身边路过这里,就为看一眼热闹。   温见宁只当没看到她们,闭上眼抱着英文书沿着走廊来回走动。三两天后,丫鬟们终于对她失去了兴趣,再见到后连瞥都不瞥一眼,目不斜视地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有一天早上,梅珊难得早起,让人拉开窗帘。她还没来得及向远山眺望,就先看见楼下花园外的走廊上有个小小的人影在来来回回地走。   梅珊一边打呵欠一边问道:“下头的是哪个丫头,怎么一直在那里走来走去的?”   一旁的丫鬟看了一眼回答道:“四太太,那是见宁小姐。”   另一个补充了一句:“是三小姐在背英文单词。”   梅珊放下手,神情有几分愕然:“她在那里背单词?这才几点钟?”   丫鬟们脆声道:“这段日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可能是考试时间近了,三小姐怕考不过才会这样吧。其余几位小姐也都用功,不过都比不上三小姐。”   梅珊若有所思地盯着长廊上来回走动、偶尔跺脚的小人看了一会,突然叹口气:“可惜是个女娃,若是个男孩,日后说不定真能成一番事业。”   一个丫头伶俐道:“是女孩也有女孩的好处,总归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吗?”   一听这俏皮话,梅珊顿时笑了,抬起手来打她:“就你乖觉,都是我这些日子把你们惯坏了。回头让你们太太听见,少不了要扣下你们的嫁妆。”   那个丫头连忙跳到一边去,笑道:“四太太最好了,可不是那种会在背后告状的人呢。”   梅珊到温静姝别墅住下不过几个月,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却颇受丫鬟们亲近。一来是因为梅珊总是带着懒懒的笑意,比起总冷着一张脸的温静姝来说,不知好了多少;二来,梅珊虽然在香港是初来乍到,但她接连几次在社交场上大出风头,比起温静姝来都不遑多让,足以让丫鬟们对她格外推崇。   只不过,光哄了这几个小丫鬟是不够的,重要的还是哄一哄家里这几个女孩子们。   若是真能哄得她们俯首帖耳——   梅珊端起手里描金白瓷的咖啡杯,眼波嫣然流转。   那也不枉她想法设法跟来香港这一趟了。   ……   在温见宁她们的紧张准备中,入学考试的日子还是来了。   前一天晚上几个孩子都在熬夜学习,女佣们劝不住,只能随她们去了。第二天一早大家的精神都不太好,温见宁亲眼瞧见,就连一向表现得很是自负的见宛眼下都有点发乌。   温静姝已经托人和学校打了招呼,只要通过国文和英文考试,她们很快就能上学去结识更多的同龄人。但若是无法通过,就只能留在家里再学一年。谁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其余姐妹去上学,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中,这段时间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学习。   虽然梅珊再三告诉她们不必紧张,但真的面对试题的时候,温见宁的手心还是出了汗。等她答完题,额头上也出了一层冷汗,就如同上完两节芭蕾课那样累。   再一看见宛她们,神色也有几分萎靡不振。   几个女孩难得心有戚戚焉地对了个眼神,这才舒了口气。   为了犒劳她们这些日子的辛苦,接下来两天,温静姝给她们放了假,亲自带她们去逛街。香港虽然不及上海繁华,但也足够让小女孩们玩得开心了。   等第三日,裁缝将女孩子们的新衣服送来时,她们的考试成绩也恰好出来了。 第十九章   温见宁和见宛两个堪堪卡着及格线通过了入学考试,而见绣的英文成绩不及格,只怕不能和她们一样一起上学了,倒是最小的见瑜考得最好。   见宛瞟了温见宁和见瑜两人一眼,嘟囔道:“不应该呀。”   平日里上课的时候,她样样都比几个妹妹高出一头。无论齐先生,还是冯翎都说她是最聪明的一个,只可惜不够用功。她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到温见宁和她的成绩差不多,见瑜更是盖过了她的风头,才觉得有几分懊恼。   梅珊在一旁提醒道:“你考五年级的题,自然要比她们的难。”   温见宛这才恍然大悟。   梅珊说的其实没错,温见宛今年十岁,考的五年级的题;见绣小她两岁,考三年级的题;至于温见宁,她拿的是二年级的题。最小的见瑜其实还没到入学年龄,不过是随手拿了份一年级的试卷让她做一做看,没想到竟然考得这样好。   温见宁却瞧见,一旁的见绣不知何时眼圈已经红了,双手捏着衣角,低头紧抿着嘴唇,仿佛下一刻就会哭起来。   她有点担心,本想拉着她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安慰她几句,却又被大人们叫去上楼换衣服,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   等她们一走,楼下客厅里的温静姝和梅珊就说起了刚才的事。   考试成绩一出来,几个孩子的资质顿时显露出来。四人里面最聪明的应当是见瑜,其次是见宛,最后才是温见宁和温见绣,和她们私下里的观察出入不大。当然,为了哄见宛高兴,她们还得说这次考试见宛应当是四人中的第一名。   温静姝评价道:“依我来看,这三个里头,见宛资质最好,见绣性子太软了一些,见瑜虽然小,鬼心思却多,而且有我那个二嫂在,只怕不好摆弄。只这个三丫头的性子最有意思,可惜不是个男孩。”   梅珊笑道:“若是男孩,估计和柏青也差不多。”   提起这个侄子,温静姝不由得摇头:“柏青的年龄还是太大了,又心思重,只怕对他再好,他日后还是不会和咱们一条心。若是三丫头这么大的,说不定还真能指望上。”   梅珊不以为意:“柏青毕竟是你们温家的人,和你血脉相连,怎么也好过日后养一个外人给你养老送终。看他的性子,也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白眼狼。更何况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不还有这四个小的攥在咱们手里,慢慢调理,总会成事的。”   两人说笑罢了,又谈起社交场上的事。   没过一会,女孩们穿着新衣下来了,个个脸上都是高兴之色,就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温见宁脸上都破天荒地带了几分笑意。   温见宁觉得,新式衣服好看倒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样式大方束缚,活动起来轻便。   她在明家从小就帮大人干活,像温府那种倒大袖的袄裙,虽然镶滚精致繁复,可无论是走路,还是干活都不方便。如今换了这一身,总算有种从套子里脱身的畅快感。   温见宁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温见宛正在偷偷打量她。   也就是刚才,温见宛突然发现温见宁这个乡下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点扎眼了。   不知从哪一日起,温见宁身上已经悄然褪去了从前的那股执拗粗野。   刚来的那几日,年轻女佣们总是看着她们吃吃地笑,还在说什么“三块粉蒸肉,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之类的玩笑话。这里头的典故,她们恰好听齐先生闲谈的时候说起过。   这原是有人拿女孩子取笑的话,说上海的女孩子们皮肤白皙温软,是粉蒸肉;湘粤一带的女孩子肤色深而形容瘦削,故而称之为糖醋排骨。   温见宛她们虽然不是从上海人,但也算是从上海来的,这一句“粉蒸肉”的戏谑话倒也算有趣。可温见宁和见宛她们一同来的,又不是湘粤人,得了这一句糖醋排骨的评价,全因她肤色比见宛她们深。   可如今不同了。   温见宁的舅母明李氏说,她母亲明贞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温家这边,看温静姝和两位伯父,以及下面和温见宁一辈的都长得不差,想来她那个纨绔亲爹温季琰也应该不丑。   温见宁自从回了温家乃至到了香港,这么长一段日子,她都没出过几次门,中间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休养了一段时日。没有了阳光的暴晒,她的肤色一点一点恢复了本应有的白皙,原先承自父母的五官底子慢慢凸显出来。   虽然因为五官尚未长开,还一团孩子气,比不上见宛,但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至少,温见宁再和见宛她们站在一块,已经没有人会拿她当小丫鬟了。   见女孩们都换上了新衣,温静姝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虽然几个丫头都还小,不过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从眉眼就能看出都是一块块待琢的璞玉,等年纪再大一些,稍加打磨,便是可以一块块可在掌心里把玩的玉璧。   梅珊瞥了一眼,问道:“怎么见绣还没下来?”   一个丫鬟在旁小声道:“二小姐正在楼上哭呢,怎么也劝不住。”   作为姐妹中唯一一个考砸的,见绣从知道成绩的那一刻眼眶就发了红。原先在客厅众人面前还能忍着,一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再也抑制不住,扑倒在床上就呜咽起来。   两个大人去劝过了也止不住她的泪,只好又让见绣考了一份和温见宁一样的题,这一次见绣勉强擦线而过。虽然她不能去读三年级,却可以和温见宁一起去念书了。   虽然和妹妹念同一年级让人有些窘迫,但总也好过姐妹们都去上学,自己一个人只能待在家里补课,见绣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影。   第二个礼拜,温见宁终于上学去了。   温家姐妹们念书的地方在离家最近的修道院附属小学,每天上下学由家里的小汽车接送。   温见宁原先以为,通过了入学考试后就能松一口气。   可她上了学之后才发现,课程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增多。除了学校里增加的算数、几何、美术、音乐、手工等课程之外,还有温静姝格外给她们安排的骑马、游泳等,这样排下来,竟然比之前还要忙碌。   学校里有专门的老师教授国文和英语,所以在家中上课的时间也大大压缩了。好在冯翎那边已经又找到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至于齐先生,她早在先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又去了一户富商人家当了家庭教师。   可不知为什么,温见宁还是隐隐有几分担忧。   她没想到这份担忧很快就成真了。   周六,齐先生上完课后合上书本,对她们道:“今天先生有一件事想和你们说一声。”   见宛第一个举手问道:“什么事呀先生?”   齐先生看着她们温和道:“你们如今也开始上学了,我也是时候离开了。我有位朋友帮我在上海的报社找了一份工作,不日我就要离开香港去那里工作。以后你们的功课,就要自己多上心了。”   四个小女孩先是一呆,反应过来后不约而同地急了,叽叽喳喳地围在了齐先生的身边:“您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姑母她们赶您走了?”   “先生,您不要走,我们去和姑母她们说情。您不要去上海好不好?”   “先生,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除了温见宁之外,齐先生与见宛她们起初不过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可到了香港之后,身边骤然没了熟悉的亲人,情况就慢慢发生了变化。   温静姝和梅珊两人虽然从不打骂她们,但出于孩子敏感的天性,她们也不愿意亲近自己的亲姑母,反倒是与齐先生一个外人的感情愈发深厚。就连最初因为被齐先生打过而心怀不满的见宛,如今都对她生出了几分依恋之情,乍一听齐先生说要走,顿时都急了。   齐先生温声道:“其实当初在上海那几日友人就劝我留下,只是当时一来已受你们家里人所托,二来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孩子这样来香港,所以还是跟了过来。如今你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所以我想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温见宛都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不住摇晃,软声道:“可是先生,我舍不得您。”   齐先生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等到了上海那边,我们可以通信。你们以后说不定也还要再去上海,咱们早晚还能再见面。”   “通信”这两个字仿佛触动了温见宁脆弱的神经,她只觉得胸口陡然一阵抽痛,想也不想地对着齐先生大喊一声:“骗子,都是大骗子!”   说完她蹬蹬蹬地跑出了房间。   不明所以的见宛皱眉道:“她又发什么疯?”   齐先生先安抚了她们,才叹了口气道:“没事的,等我去和她好好说一说,她会明白的。”   在女佣的带领下,齐先生上楼来到温见宁的房间外,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隔着一层门板,齐先生道:“见宁,我知道你在里面。可不可以把门打开,先生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声音传入房内,趴在书桌前的温见宁听得一清二楚。   可她没有回应,她也不想回应。   齐先生又敲了几次门,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转身离去。   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温见宁这才觉得有几分后悔。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一看,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齐先生离开了。   她说走就走,当天温静姝就给她结算了薪水,之后两天就没再来过别墅这边。   直到这时,一股强烈的悔意这才涌上温见宁的心头。   她后悔自己莫名其妙地和齐先生发脾气,更害怕齐先生这几天就离开香港,让她连和齐先生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懊丧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梅珊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这天傍晚,她敲响了温见宁房间的门,给了她一个地址,上面写着齐先生所住的地方。   看着一下子惊喜得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温见宁,梅珊笑吟吟地问道:“你瞧,我对你好不好呀。这家里这么多人,还有哪个比我对你的事更上心的。”   温见宁低头抿了抿唇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好。”   她虽然对梅珊仍抱有警惕之心,但却不能不领这份情。   梅珊这才满意地笑了:“好了,趁你先生还没有离开香港,去看一看她吧。” 第二十章   对于齐先生的离去,温见宁其实早有预感。   先前温静姝说要给她们找英文老师那会,她就看出两人之间有几分不对付,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还是觉得发自内心的难过。   除了温柏青和见绣对她还不错之外,温家的人于她而言只比街头的陌生人好一点。只有齐先生不同,在舅母他们不再身边的这段日子教她读书写字,并为了她的事奔走。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她知道,齐先生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她好的大人。   可齐先生这一走,她身边不仅失去了一位师长,还失去了一位亲人,一位朋友。   虽然齐先生说了,她们可以通信,但是只要一想起舅母她们,温见宁就会下意识地就会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哪怕有书信,有电报,在这个世道里,分隔两地的人说没了音讯就没了音讯。一旦断了联系,今生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   温见宁对着车窗快速掠过的街景有几分伤感。   等到了地方,司机带着她来到齐先生的楼下,她正在犹豫一会上去如何跟齐先生道歉,突然就听见齐先生愕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见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见宁一转身,就看见齐先生拎着一兜菜站在她身后。   她一时有些慌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齐先生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司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要不在这里等一下,我先把东西送上去,一会再下来陪你找个地方说话。你想去哪里,不然咱们就去咖啡厅?”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几日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温见宁鼓起勇气道:“不用了,我想去先生住的地方那里看一看,可以吗?”   齐先生愣了一下,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你跟我一起上来吧。”   温见宁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跟在齐先生的身后上了楼。   香港地方不大,居住面积有限,公寓极少。   齐先生原先打算是投奔朋友家,可没想到她抵港不久前,友人就已经回到了内地。一个人单独租一间公寓太贵,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和人合租。   与齐先生合住的房客是塘西的阿姑,也就是妓女,平日所结交的都是三教九流之人。所幸她晚上不会带客人回家,这才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齐先生用钥匙打开房门,一推开门就被迎面扑来的气味呛了一下。   温见宁在她身后也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呕吐物的馊臭味、酒味、桂花头油味、肥皂味,让人直欲作呕。再一看,小客厅里仿佛遭了劫,满地一片狼藉。   齐先生回头对她:“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打开窗户通一下风。”   说着她进了客厅,跨过地板上那滩呕吐物,先咚咚咚地敲响了另一位房客的门:“孟鹂小姐,请问你还好吗?”   里面没有回应。   门虚掩着,齐先生犹豫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入。   房间内亦是一地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臭味。床上躺了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正背对着她向墙那面呼呼大睡,想来是酒还没醒。   见人没事,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出去关上门,才发现自己那个学生已经进来,正在收拾散乱在地板上的杂物:“你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我来就好。”   温见宁自然不可能只在一旁坐着,硬是帮着齐先生一起打扫客厅。   等师生二人大致收拾过一遍后,这才进了齐先生的房间休息。   温见宁拘谨地在齐先生的床上坐下,看着她转身从窗台上拿下一大捧书报,放在书桌上:“我这几日一直在整理一些笔记和资料,想临走之前给你送过去,既然你今天来了,一会就把它带回去吧。”   温见宁没想到齐先生这几天都是在为了她的事忙碌,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摞厚厚的资料,低下头轻声问道:“先生,您真的一定要走吗?”   齐先生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笑容和煦:“是的,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虽然早已知道齐先生去意已决,但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温见宁还是有几分失落。   但她不想重蹈几日前的冒失让齐先生不高兴,所以她勉强打起精神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先生说去了上海会给我们写信,这可是真的?”   齐先生微微颔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到上海找好了住处,很快就会给你们来信。我是先生,绝对不会食言。再说了,你不是还想以后写文章吗,即便我走丢了,在报纸上看到我们见宁的文章,会很快再找到你的。”   她提起这件事,温见宁才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豪言壮语,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   到现在为止,她还一个字都没有写过呢。   齐先生看她低头脸红,以为她是在害羞,拉着她的小手鼓励道:“你不必不好意思,你能有这样的志气,我作为你的先生,也为你感到骄傲。”   温见宁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会为她而骄傲,这样的话连舅母都未曾这样对她说过。她一时之间又是羞愧,又是欢喜,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小脸涨得通红,眼神亮亮地看着齐先生:“先生,您等我。等我写了文章,就投到你要去的那家报社里。”   齐先生微微一笑,抬手摸她的小脑袋:“当然可以,不过你不必心急,我们慢慢来。”   这年头但凡读书识字的,无一不想把自己的文字登在报刊上。   可这条路哪里有这么好走。   齐先生知道时下有一种出名要趁早的风气,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也如此浮躁。   师生二人在狭小的房间里交谈许久,直到天色将暮,在楼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司机找上门来,温见宁才不得不下楼坐车回家。   齐先生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隔了玻璃向她不断挥手的小人渐渐远去之后,这才转身上楼。   两天后,齐先生离开香港。   温见宁她们全都亲自去码头送了齐先生一程,看着齐先生登船。   见宛她们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只有温见宁仰着头,一滴泪都没有掉。回来的路上,温见宁自然被见宛骂了一句冷血。   可齐先生走了,但她们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   温见宁还是很忙。   齐先生临走之前留下了课业,让她好好学习写作,说莫要着急,先通过阅读和练笔打厚底子,总会有厚积薄发的那一日。她开了一张长长的书单,上面列着要温见宁读的书目文章,还让温见宁写好读书笔记和日记。   尽管齐先生人已经不在香港,但温见宁还是不打折扣地按照她说的做了。   毕竟,她向来听话。   除此之外,温见宁还是坚持每日早起在花园外的长廊上读英文。   虽然已经应付了入学考试,但英文还是要学的。她深知自己算不上最聪明的那一拨,只能用努力来弥补。   温见宁每日早起读英文的事在全家都不是秘密。   起初见宛也想跟温见宁较劲。   她让女佣们喊她起床,每日起得比温见宁还早,读起英文来比她还大声。可没几天她就撑不住了,一天起得比一天晚,到最后直接放弃了。她只好自我安慰道,反正姑母说过,女孩子睡不好是要长皱纹的。   见绣也跟着早起了几回。   可早上寒气重,她很快就病倒了,后来也没再来过。   至于见瑜,她看见两个姐姐都已经放弃了,也没把这当一回事。更何况凭她的聪明劲,也用不着这么用功。   渐渐地,三月的天一日日地回暖,清早起来也不用像之前冬天那么冷,至少温见宁背书的时候已经不用频频跺脚了。才六点钟左右,别墅外的天空就泛起了鱼肚白。   佣人们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不时会有人从温见宁身边经过。   偶尔,温见宁还能看到春桃。   自从上次温见宁发烧,她便被赶出了里屋,只能在楼下跟老妈子一起做粗使活计。如今她再看到温见宁,早已没有了从前的跋扈,远远地就低头避开了。   温见宁再想起她从前欺负别人的样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天早上温见宁背完了书,估摸着离早饭还有一会,便在花园里闲逛。   春天到来,万物萌发,园子里也一片葱茏的绿意。园丁和几个佣人正在花园里除草,温见宁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干活。   直到一个佣人要去拔长在栅栏边上的一株灌木时,她才忍不住提醒道:“那个是金银花,可以泡水喝的,不是杂草。”   那丛灌木上生着无数洁白与鹅黄的小花,活泼泼地开着,带着春日的朝气与蓬勃。从前温见宁还在乡下的时候见过,金银花可以入药,她还见药铺有人收过。   一旁雇来的园丁听了她的话笑道:“太太们只想在园子里看英国玫瑰,不稀罕忍冬这种草。这种草什么土里都能长,不值钱的。”说着他用锄头把那株金银花连根拔起。   温见宁心里一动,仿佛有软绒绒的芽破土而出,挠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弯下腰,掐了一小朵鹅黄的忍冬,低头放在鼻前轻轻嗅着。   她这才知道,原来金银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忍冬。   只有捱过漫长冬日的严寒,才能迎着朝阳绽放出春日的气息。 第二十一章   初夏的午后,杏子黄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种满英国玫瑰的花园里。   园子外到长廊下的一块空地上,立着海滩上才用的遮阳大伞。伞下的藤椅上躺着个十六七岁、身形苗条的少女。   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小报,一双漂亮的凤眼里犹然带着小时候的骄矜。   这少女正是温见宛。   六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昔日的小豆丁们也长成了正值韶年的少女们。   这几年国内外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两年前,日军入侵东北,成立了伪满洲国,引起国内外哗然。不过对于远在地图东南一隅的香港来说,国内的血与火未免太过遥远。无论是清末的革命,还是后来国内军阀的割据,战火永远都烧不到这座小岛上。   这里风和日暖,安逸宁静,直让人昏昏欲睡。   温见宛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屋里睡一觉。   她穿过客厅,一个女佣手里拿了新送来的报纸和信件迎面走来,见了她连忙退让。   温见宛原本没在意,正要上楼时才突然想到什么,又退了回来问道:“有温见宁的信吗?”   得到下人肯定的答复之后,温见宛粲然一笑:“她今天出去了,这会不在房间。给我吧,我会放到她桌上。”   那个丫头迟疑着,一时没有答应。   温见宛笑吟吟地盯着她:“怎么,信不过我?难不成我还会翻妹妹的信不成?”   她那双高傲的凤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若是直接拒绝,后果可想而知。   那丫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中的信交给了温见宛。   信到手之后,温见宛一边让女佣盯着大门,以防温见宁突然提前回来;一边她亲自到厨房让人烧了开水,用水汽一点点软化了用浆糊封住的封口,这才心满意足地拆开了信封。   这几年以来,她们常住香港,除了见瑜偶尔被接回上海几次之外,她们几乎很少再见到温家的人,算起来只有温柏青这个堂兄能和她们时常相见。   隔三差五地,温静姝她们就会打电话邀请他到香港这里来过节。   可所有人对温柏青的好都像热脸贴冷屁股,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地冷淡疏离,平日更是从不会主动想起给她们打电话或是写信。   温见宛央求过几次,他也只是在过节的时候寄几张贺卡,写几句敷衍的祝福语罢了。   唯有和温见宁不同,她知道,这两人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   见宛就想不明白了,他跟温见宁那种闷葫芦一样的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温见宁,她仿佛早就防着见宛一般,每次送来的信都亲自拿到楼上,寄出的信亲自抽空送出去邮寄了,让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今日既然撞在见宛手上,她自然不能错过。   温柏青的这封信写得很简短。   先是寥寥三五行交代了自己的近况后突然笔锋一转,问起温见宁近来手头是否宽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显,是要和这个妹妹借钱,对于借钱的原因却只字未提。   看到这里,温见宛陡然对手上的信失去了兴趣,对远在内地的温柏青更是生出几分鄙夷。她还以为这位堂兄有多了不起,原来不过是个和女人要钱的货色。   她最瞧不起这种人了。   见宛重新封好信,准备送到温见宁的房间里去。   温见宁的房间和她的房间格局布置相差无几,书桌挨着窗户,从窗户往外看,不仅能将楼下的花园尽收眼底,还能眺望到远处蔚蓝的海。   温见宛把信压在墨水瓶下,原本就打算出去。   可她想了一想,又退了回来,轻手轻脚地翻看书桌和抽屉,想随便找点什么出来。   见宛今天的运气不错,温见宁出门前有一个抽屉忘了锁,让她顺利地从中抽出一本笔记来。   打开一看上面写的内容,温见宛不由得眉头一挑。   ……   等到温见宁回到别墅,上楼进房间看到了书桌上放着的信封,就已经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温柏青的信大多数都是她亲自拿上楼来的,偶尔有几次她不在,也交待了人务必放在书架上,总之不要放在显眼的地方,怎么今天就直接压在了墨水瓶下。   不过等她打开温柏青的信之后,她就无暇关注这些小问题了。   ——温柏青要向他借钱。   温见宁觉得有点反常,柏青怎么会突然写信问她要钱。   虽然温家有许多不好,但至少不会在生活上苛待她们,更何况温柏青还是家里的男孩,零用钱也不少。他突然写信跟她要钱,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正在思索着,门外女佣敲门提醒她下楼吃饭。   温见宁随手把信放进了抽屉里,下楼来到了餐桌前自己的座位坐下。   很快,她就发现今天家里的人都有点奇怪。   她们时不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温见宁,偶尔又不时交换个眼神,仿佛在交流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见绣偷偷向她眨了眨眼,像是有话想和她说的样子。   温见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没吃几口就推说不舒服,上楼休息了。   等回到房间,她提笔给温柏青回信,在信里问了他这次要钱的原因和汇款方式,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她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   温静姝虽然待钱仔细,但为了不让家里的女孩子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百货公司里的商品,每个月都是给了零用钱的。除去平日买书的钱外,温见宁把零花钱攒了起来,可并不多。   她把面值大的纸票夹在了信纸里,封好信后放进抽屉里,打算有空亲自寄出去。   忙完这一切后,温见宁正准备再看一会书就上床睡觉,突然听到门外有三声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人用指甲小心地扣着门板。   她连忙打开房门,门外光着脚穿着睡衣的见绣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两人一起上了床,钻进了一个被窝里。   温见宁埋怨道:“你来怎么连拖鞋也不穿,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见绣压低了声音道:“穿拖鞋声音太大,之前我偷着过来就差点被见宛发现。而且就几步路,没事的。对了,见宛今天偷偷进你的房间了。她看到你在写小说,家里人都知道了。”   温见宁这才明白今晚饭桌上众人异样目光的缘由,不由得沉默了。   见绣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在写小说吗?你写的什么呀?”   温见宁有点不自然道:“就是随便写着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她不想多说,见绣也不再多问。   她们两个小姐妹之间原本就互相有好感,只是碍于见宛的存在,才不敢明面上往来。后来两人一起上学,又在同一个班里读书,两人之间交流越来越多,几年下来感情甚笃。   两姐妹躲一个被窝里说了会悄悄话,见绣有点困了,又下床折回自己房间去睡觉。之前有一次她和温见宁盖一张被子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起差点被见宛抓个正着,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留在温见宁房间里过夜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温见宁拿着所余不多的零钱亲自去百货公司重新买了锁,给每一个抽屉都上了锁,钥匙和要紧的信件塞进了床头和墙壁的夹缝里。   等忙完这一切,她这才在书桌前坐下,拿出那一日见宛翻看过的笔记本,手轻轻地摩挲着封面。当年齐先生离开后没有食言,她抵达上海后一直和温见宁有书信往来,。   几乎每个月,温见宁都会把自己的练笔习作寄给齐先生看,之后再收到齐先生的回信,听取她的意见进行修改。   经过六年的练习,也就这两年,温见宁才隐隐约约觉得摸着了一点写作的门径。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但至少她已经可以流畅地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只是这次她打算写的是一个恋爱故事,这种文章她总不好意思寄给齐先生看,只能自己慢慢摸索着写。没想到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见宛看到了。好在她还没写到后面,不然见宛看到了在背后还不知要编排什么呢。   温见宁打开笔记本,认真地审视她写的开头。   时下能在报刊上发表的小说只有两类,一类是正统文学,走五四以来新文学的路子;另一类则是面向市民的通俗文学。两者的界限没有明确界定,只大致以作品所表达的意义来区别。像温见宁想写的这个恋爱故事,就属于后者。   姑母温静姝她们喜欢看港岛本地小报上面连载的通俗小说,所以家里的女孩也跟着看了不少。通俗小说题材很丰富,侦探的、武侠的、凶杀的各种都有,以罗曼蒂克的爱情小说最多,因为这一类卖得最好。   香港本土的小报和内地的小报不大一样。国内的市场更大,读者口味杂多,包容性更强,除了谈情说爱类的通俗小说,武侠演义等其他题材也大受欢迎。相比之下,港岛的小报题材也比较单一,情节也比较趋于模式化。   温见宁看得多了,只觉得都一个套路,自己也能动笔写。   倒不是没有胸怀抱负的办报人想要打破这一困局,只是销量惨淡,资金又跟不上,没隔几天就倒闭了,类似的例子一抓一大把,让温静姝没少抱怨过。   她搜集了这几年温静姝看过的小报,研究了一番,直到最近才动笔,自然不会因为见宛的突然打岔而中断她的计划。   温见宁打算这篇小说写完之后,试着找一家本地的小报社投过去试一试效果。   齐先生曾经说过,让她厚积薄发,不要急功近利。   但温见宁想,六年了,她也是时候试探着迈出第一步。   她正统文学的功底或许还不牢靠,但是通俗小说的路子,她想试一试。   大约一个礼拜后,她接到了温柏青的回信。   信中说等见宛成人礼的那天,他也会到香港来,到时候会亲自和她说明借钱的原因。   温见宁把信收好,一边等着温柏青的到来,一边按照计划写自己的小说。   今年香港气候比往年还要炎热,这个时候学校里已经早早地放了假。温见宁素来不喜欢交际,整日躲在楼上房间里看书,偶尔才会下来去花园里透气。   直到这天见绣去喊她一起去花园里喝下午茶,她才觉得有点奇怪。   见宛在家的时候,见绣为了避免麻烦,几乎不会主动和温见宁在一起,更别提一起在花园里喝下午茶了。   等她坐下问起原因,见绣看了一眼楼上,才小声道:“她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连饭都是女佣们送进去的。”   温见宁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见宛又要和她别苗头。   不过这样也好,温见宛有事做,就能少生是非,她也能清静。 第二十二章   几天之后,见宛终于出关了。   众人虽然面上不显,但都不能免俗地都想问问她的诗写得如何。不过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直到晚饭时,梅珊才第一个问起。   温见宛难得有几分赧然。   她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可诗哪有那么好写。她涂涂改改的,总也不满意,七天下来,纸上不过只留下了六个字,她在房间里实在憋闷得慌,这才出来,可这让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好在梅珊及时替她解围:“好了,这诗哪有一日就能做成的。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都要把人闷坏了。我们见宛这样漂亮伶俐,可别和古人里的呆子一样,为了念叨着一句诗,连撞了人都不知道。”   温静姝也跟着笑了起来:“是这个理。”   温见宁在一旁听着,知道梅珊说的是贾岛的典故,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她心里却不动声色地想,若是温见宛真能有贾岛这种推敲的劲头,说不定真能成一番事业。   这几年她和见宛两个人明里暗里没少较劲,对见宛她也算有几分了解。   温静姝突然问道:“见宁的小说不知道写得怎么样了?”   温见宁垂下眼眸,放下手中的道:“不过是随手写着玩罢了,又不打算投出去。想起来了写一写,如今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梅珊瞥了她一眼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会说古人文绉绉的话,你又这样用功,说不定好生写一写,咱们家里能出两个才女呢。”   她脸上了然的笑意让温见宁觉得讨厌,她没有出声回答,低头喝茶作为掩饰。   一旁听着的温静姝脸上倒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见宛向来见不得话题落在温见宁的身上,连忙把话题拉回来:“之前说了下个月的成人礼上我要穿新衣裳,今天让人去问裁缝,却告诉我还没做好呢。百货公司里新上的几件洋装样式倒还好,只是不是定做的,到底不合身。”   没错,见宛今年已经十六岁,按照英国的风俗,是时候为她举行成人礼,正式进入社交场合了。成人礼舞会的时间就在下个月见宛生日的那一天,届时温静姝她们会遍邀相识的名流前来为见宛庆祝。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虽然还没到岁数,但作为见宛的姐妹,到时候也要一起盛装出席。   眼看她们热烈地讨论起成人礼的细节来,温见宁对这些不感兴趣,随便找了个借口上楼。   等回到房间,温见宁打开抽屉的锁,从中抽出已经准备好的信封来。   这里面装着她昨天刚刚完成的短篇小说,她打算投往一家名为《星岛杂谈》的小报。   这家小报是近期市面上发行量比较大的小报之一,报社成立了一年有余,在香港众多小报社里算是寿命长久的。温见宁估计它至少不会下个月就倒闭,这才敢大着胆子投稿。   信投出去之后还没等到恢复,温见宛成人礼那天很快就到了。   这天下午一点,众人集聚在客厅里准备晚上的舞会。可等了半天,温柏青还是没有到。订按理说他今天中午就应抵达九龙码头,但至今派出去接他的人都没有消息。   温静姝不断看向墙上的挂钟道:“这都几点钟了,柏青怎么还没到。”   梅珊看了一眼外头的天,笑道:“可能是这几日天气不好,船误了点了。”   温静姝皱眉道:“这孩子,之前给他发了电报让他早早买票,他偏要今日才到。”   梅珊安抚道:“好了,再打发人去码头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   见宛漫不经心道:“您着急什么,不过是轮船晚点罢了。难不成柏青堂兄今日到不了,客人就不用招待了。总归码头有人接他,他又不是不认识路,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怕丢了不成。”   她话音一落,客厅里的众人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她。   见宛只觉得莫名其妙,却还不忘暗讽温见宁:“你们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三妹妹,你觉得呢?”   温见宁不欲和她多说,直接起身:“我去码头一趟。”   梅珊连忙提醒:“若是柏青人还没到,你莫要忘了早点回来,不要误了晚宴。”   温见宁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旁的见绣也提醒道:“看外面的天像是要下雨,你记得带伞。”   见宛听了冷笑道:“一连几日外头的天都阴着,但凡长眼色的人都知道要带伞出门,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见绣顿时不作声了。   温见宁转过头反唇相讥:“但凡知礼节的人都知道,别人谈话就应该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平日里她懒得和见宛计较,但牵扯到了见绣又是另一回事。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梅珊连忙出来当和事佬:“好了好了,见宁你快去快回,见宛你也快点先去楼上再试一遍礼服。”   两人这才偃旗息鼓,双双冷笑一声各自离去。   温见宁站在走廊下,看到天阴沉沉地下起了蒙蒙细雨。   她撑开伞走下重重台阶,到大门外上了车。   车还在半路上,雨势渐渐大了。   密密麻麻的雨点子砸在车盖上,发出哒哒哒地细微的轻响。被风扫在车玻璃上的雨点蜿蜒成一道道透明的水痕,让车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等到了码头,已经转成了倾盆大雨。   温见宁刚撑伞下了车,就听见司机道:“那不是柏青少爷他们吗?”   她连忙抬头张望,只见冒着雨匆匆向他们走来的正是温柏青一行人。   温见宁连忙迎上前,踮了脚给他撑伞,“怎么这么晚才到。”   六年的时光过去,温柏青已经长成二十多岁的青年,如今的温见宁还不到他胸口的位置。   三年前温柏青进了军校,眼看再有一年就要毕业。这么长的一段军校生涯,早已让他脱去了当年一身的少年意气,行走坐卧之时身形始终如松般挺拔,眉宇挺括锋利,浑身上下都透出硬朗的军人气质。   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伞为两人撑着,一脸讥诮道:“船早就开进港口了,只是一直停在那里不肯放人。有个日本官丢了东西,就要把整条船上的人都搜了身,这才把我们放下船。”   温见宁听了也只觉日本人欺人太甚,不由得皱起眉头:“别的暂且不说,船上的英国人、法国人他们就肯被日本人这样羞辱?”   温柏青冷笑一声:“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对英国人、法国人自然是客客气气地请他们配合,对咱们中国人自然是呼来喝去。”   温见宁看他余怒未消,知道其中定然发生了许多不愉快,连忙转移话题:“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先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并肩坐在后车座上闲谈。   黑色小汽车驶离码头,半路上就陷在了泥坑里动弹不得。   司机和佣人下去好不容易把车推了出来,却又发现车熄火不动,打开车盖看了半天也没能修好,只能如实告诉温见宁他们这糟糕的情况。   温柏青看了一眼怀表,估算了一下时间,转头对温见宁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我们不如就先走一段,等看到了路过的车再坐回去,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温见宁点了点头:“你们去找人拖车吧,我们打车回去。”   两人一起下了车,撑着伞走了一段路才觉得后悔。   天气实在恶劣,这一路上别说车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雨水哗啦啦地从伞顶流下来,压弯了伞骨。好在这伞骨还算结实,竟然没有被风雨折腾得散架,勉强为两人遮了头顶的风雨。   可这对于他们来说这点遮蔽并没有太大作用,狂风裹挟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扑来,没一会的功夫,两人胸口以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这还不是最狼狈的。   才听见身后的汽车鸣笛声,温柏青还没来得及拉着见宁躲开,小汽车就擦着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甩了他们一身泥水。   这下兄妹俩彻底成了落汤鸡,不仅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身上还到处都溅满了泥点子。   温见宁张望了一眼,看清了车牌才道:“是严家的车。”   温柏青不在香港常住,对这边的名流知之甚少:“什么严家?”   严家是香港本地出名的华商,据说祖上下过南洋,在那边白手起家,后来在买了个英国的爵位,来到香港做生意。十几年的经营下来,如今已经成了香港出名的地头蛇之一。   她说完之后,温柏青一脸狐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温见宁解释:“严家的一位千金和温见宛是好友,我看见过她家的车。”   温柏青听了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还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你如今还小,不要和他们一样整天想着应酬交际。女孩子只有好好读书,日后才不至于年纪轻轻地就嫁人生子,到别人家里去当老妈子。”   饶是从前不明白,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早已清楚温家那群人打得什么鬼主意。   他不希望温见宁被温家的人引着走到弯路上。   温见宁这会不想和他说话。   她提了一下胳膊上湿透的衣袖,打了一个喷嚏。   她出来时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长衫,这会被风雨一浇,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温柏青瞥了她一眼,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披在肩上。   被宽大的外套裹住后,温见宁隐隐发青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可过不了多久,外套也被淋湿了。   两个心眼都不算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记了严家人一笔,又并肩往前闷头走了一段路,温见宁才突然想起来,开口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想到和我借钱。”   温柏青抿了抿唇角,看向前方茫茫雨幕没有开口。 第二十三章   正当温见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了,又突然听他道:“我要找一个人。”   和见宁的情况不同,温柏青当年是被温家从他母亲身边抢走的。   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被迫骨肉分离,所以温柏青才会对温家的人这样恨之入骨。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法设法去打听自己母亲的下落,只是据从前的街坊邻居说,当年他被温家带走之后不久,他的母亲很快也下落不明。   直到不久前,温柏青才得到她的消息。一个曾经的邻居告诉他,他的母亲当年为了追寻他的下落,不知怎么从内地辗转到了香港,已经沦落为塘西街头的妓女。   那人当时也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留下温柏青母亲的住址,所以他只能自己寻人。   温柏青常年在广东待着,身边跟着的都是温家的仆人,很难抽身到香港来亲自查访他母亲的下落,唯有花钱雇人去打听。有些话他虽然没说,但温见宁也能猜出,若他母亲如今的身份真的那么尴尬,以他的个性,定然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能告诉温见宁这件事,至少说明他没把她当外人。   温见宁想了一想,问道:“不然我在香港帮你打听一下?”   她刚才一听他提起塘西,很快就想到当年和齐先生合租的那个妓女,不知道写信问一问齐先生会不会有结果。   温柏青断然拒绝:“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可是你跟我借钱了。”   温柏青一噎,有点恼羞成怒地教训她:“你不过一个女学生,能到哪里去探听消息,到头来别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见他说得这样严肃,温见宁只好点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件事你不能着急。香港虽然小,但人这么多,你只能慢慢找。”   “这我知道。”温柏青沉声道。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她生活在那种地方,又过了这么多年,或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温见宁低声安慰道:“不会的,她还没有找到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就像舅母他们,也不会有事的,他们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温见宁抬头看向伞外灰茫茫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这六年以来,她已经不会时常想起舅母她们了。就连齐先生,在她离开的第一年她也都慢慢适应了。再过上十年二十年,或许有一日,她真的会慢慢忘了他们吧。   她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往事太久,很快收回思绪问道:“你要花钱雇人打听,还差多少钱?”   温柏青开口道:“钱目前还够用,只是我担心撑不了多久。若是日后找到了人,替她赎身只怕也是一大笔款项。我想把她接到身边来,只怕接下来一两年手头都不会宽裕。”   温见宁点了点头:“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温柏青本想问她想什么办法,又想到他这个妹妹向来是这种性子,看着安分,心里头却有一百个主意。虽然这些主意不一定有用,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对任何事都很有信心。   两人继续顶着风雨往前走,身后又传来汽车行驶过来的声音。   温柏青连忙拉着温见宁退到一边,免得再被溅到一身泥水。   那辆汽车却在他们身旁缓缓停下,按了一声喇叭。   两人对视一眼,走到后车门附近,里面有人打开车门。   温见宁看了一眼,顿时惊喜道:“冯苓姐。”   车后座上正冲着她笑的年轻女人正是冯苓。   当年她因为和家里闹翻,教过温见宁她们两年英文来勉强维持生活。后来她家里终于松了口,不再给她强加婚事,她这才高高兴兴地收拾了行李回到上海去了,自此两边就很少联系,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了。   冯苓打量她一眼,笑道:“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   温见宁不好意思道:“今天见宛成人礼,我去码头接我堂兄,路上车坏了。原想着走一段再打一程车,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没想到雨这样大,路还有这么远。”   温柏青在她身旁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言简意赅道:“温柏青,是见宁的堂兄。”   冯苓颔首示意,拉了身旁人的胳膊给他们介绍:“这是我弟弟冯翊。”   原本扭头看向另一侧车窗的少年被她拖着一条胳膊,这才不得不转过头来。他素来又不喜欢和人交际,只是下意识地看了车门前的女孩一眼,冲她点头示意。   身侧的冯苓挡着光,冯翊的视力又一向不好,一时没能全看清那女孩的面孔。   他只看见她穿竹青软缎短袖旗袍,外头披了一件男子的外套,显得身形娇小又稍显狼狈。皮肤似乎很白,五官依稀能看出来很清秀,有一双明净而纯粹的杏核眼。   对上那双眼的瞬间,冯翊不知为何想起唐诗里的那一句。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车内的光线昏暗,温见宁也只能看出他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十三四岁左右,眉目清朗而英气,只是似乎眼神有点不好,散漫而没有焦距,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仍扭头看向窗外。   冯苓笑眯眯地招手道:“先上来说吧。”   温见宁稍一思忖,也不和她客气,钻进了车中。温柏青也跟在她的身后上了车。   车后座上坐了四个人,原本就狭小的车内空间顿时拥挤起来,车门都关不上了。   温柏青本想绕到前面的车座去,一抬头却看见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堆满了高高的礼盒,别说他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男子,即便是温见宁这样娇小的也没法坐过去。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温见宁先叹了口气,对温柏青道:“你以后少吃点。”   温柏青瞪了她一眼。   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冯翊突然转过头来,开口道:“我下车吧。”   少年人的声音清朗,咬字清晰,只是声调太平,显得有几分古板。   “不行,”冯苓断然拒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想回去看你那些劳什子的破书。你小小年纪,就应当多见见女孩子,偏要窝在小书斋里做老学究,日后还怎么娶媳妇。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你正好和我见一见香港的名媛淑女们。上海的你不喜欢,香港的总能有个入眼的吧。”   冯翊声音平稳道:“这样难得的机会,这半个月来我天天都能碰上。”   不等冯苓这个当姐姐的恼羞成怒,温见宁先开口道:“这样麻烦你们实在不好,我们就在前面下车吧。冯翎姐你们到了之后,麻烦通知我们家的人,他们一会就会派车来接我们,等不了多久的。”   冯苓摇头:“这怎么行,我既然都碰到了,还能让你在雨里等。”   一群人推来辞去,最终还是按照名叫冯翊的少年说的办法,他先下车在原地等着,让温见宁她们先回去换了湿衣服,再派车来接他。   冯翊从他那一侧打开车门,撑伞下车后对冯翎道:“你可以先把眼镜还给我了。”   冯苓虽然担心自己这个弟弟又跑了,但这样的雨天,眼神好的人都看不清楚,只怕他出了什么事,还是从手袋里找出他的眼镜递给了他。   冯翊戴上自己的眼镜,下意识往车里看了一眼。   刚才那个女孩正好偏过头去正在和她堂兄说话,看不到正脸。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和姐姐冯苓挥手作别后,看着汽车消失在雨幕中。   ……   等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冯苓才叹道:“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个弟弟从小就是闷葫芦性子,整天只喜欢看书,不爱和人打交道,尤其见了女孩子,更是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有心想着带他出来多见识见识,但你看他那不情愿的样子,真是让我头疼。”   温见宁记得从前听到冯苓提过,她家里有个很聪明的弟弟,不由得问起来。   提起这个,冯苓与有荣焉道:“虽然我们家阿翊性子古板了一些,不过脑袋确实是很聪明的。不是我替他吹牛,他三岁就能背唐诗,四岁时识字三千多个,从小到大考试只拿第一名和奖学金,在我们整个冯家都是数一数二的聪明。”   温见宁和温柏青对视一眼,觉得冯苓不太像刚才那个少年的姐姐,更像他亲妈。   冯苓替自己弟弟吹嘘了一路,末了才问道:“见宁,一会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   温见宁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冯苓有几分不好意思道:“一会舞会上你的第一支舞,我可不可以替我们家阿翊预定了。他性子腼腆,只怕到了舞会那种地方不敢主动邀请女孩子跳舞。不过你也不必为难,若是实在不情愿,就不用管她。”   温见宁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只是她觉得,冯苓姐的弟弟,很有可能根本不会来参加这次的舞会。   一行人一路交谈着,不一会到达了温家别墅门口。   司机先折返回去接冯翊,温见宁兄妹则和冯翎先行分开。   两人浑身上下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肯定不能从正门穿过客厅去楼上,只能绕过长廊到后面的小门,让丫鬟们开了门,先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再趁人不注意上楼去擦头发换了礼服,还一人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免得淋了雨后感冒。   温柏青速度快,换完衣服就去敲开了温见宁的房门,她还正坐在镜台前让女佣给梳头呢。   见他进来,温见宁抬手打发了女佣:“不用了,就这样吧。”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今晚的主角是见宛,她只要不出错就行了。   等女佣出去之后,温柏青才问道:“一会你真要和那个姓冯的跳舞?”   温见宁转头看他:“好歹刚才还坐了人家的车,你能不能维持一下起码的礼貌。”   温柏青语重心长地劝她:“若只是跳舞还没什么,若是他姐姐以后还要提别的要求,你不要被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我刚才在车上听着,这个叫冯翊的少年虽然家世不凡,但上头的长姐太过强势,只怕他日后是个耳根子软,只听家里人的,不是良配。”   温见宁扶额叹气道:“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冯苓姐只是随口这么一提。我还没到定亲的年龄,你担心的未免太多了。”   温柏青未置可否,只是说:“若非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放在从前,你这个年龄差不多早就定亲了。”   等他们收拾好双双下楼时,客人大多已经到了,虽然舞会却尚未开始,相熟的人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闲谈。   看到温见宁兄妹终于过来,梅珊这才松口气:“总算是来了,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温柏青压低了声音解释原因,她听了点头道:“好了,你先去见过你姑母她们。”   兄妹二人远远地就看见站在人群中的见宛和温静姝两人。   温静姝正在带着见宛引见客人。   这会一连见了几个本地的富商士绅,见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一张脸几乎挂不住。   温静姝看出她的不高兴,正打算放她和年龄相当的少年少女们去玩,一旁突然横插出一个身穿锈红万福团花寿褂的干瘦小老头,拦在她们身前。 第二十四章   此人姓钱,乃是广东的一个土财主。虽然人已一大把年纪,谈吐也不如何风雅,但难得出手阔绰,在温静姝的众多主顾中,算是出手最大方的几人之一。   钱老爷一手端着酒杯,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见宛,一副等着温静姝给他介绍的模样:“早就听说你家里养了四个如花似玉的侄女,今日一看,当真名不虚传。”   见人已经挡在身前,温静姝只能带见宛和他寒暄几句。   见宛自恃是个有涵养的淑女,虽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和眼前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子打了声招呼。本以为这下可以走人了,不想眼前这糟老头子竟不依不饶道:“见宛小姐怎么不喝酒,莫非是你姑母的酒不合口味?我广东家中有几瓶法国酒庄窖藏的美酒,用来配见宛小姐这样的佳人,想来才不算埋没。”   他口气狎昵,让见宛原本就有些不快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一旁的温静姝连忙挽上钱老爷的手臂,手中的高脚杯轻轻一碰,妩媚笑道:“几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巴结。咱们好些日子不见了,不如去那边说话。”   温静姝是香港社交场上出了名的冷美人,平日最会拿乔不过。她突然这么主动,钱老爷自然是喜出望外,无有不从,被好说歹说地哄走了。他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多打量见宛几眼,仿佛见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见宛俏脸涨红,一双手垂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但她好歹记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是随便发脾气的地方。她往旁边一瞥,看到不远处的见绣正和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说话,便不由分说地走过去,一把拉过见绣,对那人嫣然一笑:“抱歉,我想和我妹妹说一会话。”   趁那人愣神之际,她拉着见绣匆匆穿过人群上楼去了。   梅珊远远看到这一幕,几句话巧妙地打发了身边的男人,正准备放下酒杯,跟到楼上去看看,却被迎面走过来的温见宁拦住:“梅珊姨,今日家里的客人这样多,还是你在这里看着,见宛那边交给我。”   梅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点了头。自己一扭身,迎上了另一位英国绅士。   绕开人群后,温见宁这才提着裙摆,小心地上了楼。   才来到走廊里,她就听到见宛愤怒的声音:“哪一家的成人礼舞会上请的不是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女,只咱们家的好姑母与姨太太,连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头子都巴巴地请了来!她们打的什么鬼主意,真当我不知道!”   也不知见绣说了什么话,见宛的声音愈发高了,还带着几分尖锐:“你怕什么,她们做得出来,我就说不得!”   温见宁没有放轻自己的脚步声,向走廊深处走去,但房间里面的人情绪太激动,竟然也没听到有人来了,还在大声地说着。   “不仅是她,她,还有他们,全家上下没一个好人!”   离得近了,见绣的声音也能听清楚。   她慌乱地小声劝着见宛:“你小点声,万一被姑母她们听到就糟了。”   直到温见宁走到房间外敲了三下门,门内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里面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平静下来,传出了见宛的声音:“进来。”   温见宁推门而入,并关上身后的房门。   床上坐着刚才还在大发雷霆的见宛,见绣站在一旁,眼神有几分躲闪。   看到进来的人是她,两人显然松了口气。   见宛冷笑一声:“原来是你在听墙角,我还道是谁,果然只有没教养的乡下丫头才能做出来这等好事。”   温见宁认真地纠正道:“我没有偷听,我是光明正大地在听。你声音这样大,整条走廊都能听见。你应该庆幸佣人们都在楼下帮忙,不然这会早有好事的跑去,把你刚才说过的话都告诉姑母她们了。”   甚至,若非温见宁猜到见宛盛怒之下定会口无遮拦,拦下梅珊自己上楼来,这会梅珊已站在门外把方才见宛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见宛虽知她说的是实情,但还是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你若是要告状,大可去她们面前说,我还怕了你不成!就让人赏你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子,把人伺候好了,日后也好拿了人家的遗产去逍遥快活!”   她的声音尖厉,再加上咄咄逼人的语气,即便是泥菩萨都要被逼出三分火气来。   这话着实羞辱人,连见绣都听不下去了:“见宛,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温见宁眉头微皱,攥了攥拳头又松开,沉声道:“你冷静一点,今日是你的成人礼,我不想和你吵架。”   见宛看她隐忍,反而得寸进尺:“我就要说,我偏要说。老的不知羞耻,小的也跟着为虎作伥。都是一窝子娼妇,活该一辈子伺候老男人!”   “啪——!”   清脆的一记耳光声后,见宛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水般的寂静。   一旁的见绣眼睁睁看到见宛的头被一耳光打偏到一旁,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见宁神色平静地收回手,嘴唇颤抖道:“见宁,你怎么、怎么能……”   从小到大,见宛欺负温见宁惯了,也从没见温见宁反抗过。久而久之,包括见绣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了。却没想到温见宁今日会突然发作,直接干脆利落地给了见宛一耳光。   见宛一时被打懵了,捂脸咬着下唇,整个人又羞又气。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冲开了脸上的脂粉。   等她渐渐回过神来,才一脸不甘地瞪着温见宁,仿佛想要动手再找回场子来。   温见宁沉声警告道:“我留手了。”   不然以她的力气,一巴掌下去,见宛的左脸早就肿了。   见宛闻言吓得一哆嗦,拉了见绣躲在她身后,生怕温见宁再过来打她。   看她终于冷静下来,温见宁才冷然道:“你对她们有什么意见,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拖别人下水。如果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可能因为有见绣挡在身前,见宛胆子又大了起来。   她恨声道:“好,我知道,你虽和她们不是一伙的,但你心里向着她们呢。你这样帮她们说话,到底有什么好处。”   温见宁直视着她:“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你以为你身上的礼服、首饰,还有楼下为你办的舞会,都是因为你见宛小姐聪明美貌,所以她们不求回报地特意来巴结你?”   三个女孩子都是心思玲珑的人,家里把她们几个女孩送到香港的意图,这么多年来大家早已看得清楚,只是之前谁都没有把事情挑破到眼前这种令人难堪的程度。   一时之间,屋子里一片静默。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她们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门外偷听的人站久了,一时不小心,竟然发出细微的响动。   温见宁和见宛两人几乎同时对门外喊道:“什么人!”   “是我。”   见瑜推门而入,声音天真道:“大姐姐,三姐姐。姑母叫你们快点下去,宴会快要开始了。”   看到是见瑜,见宛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总归是自家姐妹,见瑜年龄小,又向来听话,肯定不会向姑母她们告状。   只有温见宁皱眉瞥了见瑜一眼,转头对见宛道:“你补一补妆,不然一会下去被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见宛冷笑道:“我还不用你来指教。”   她还记着方才温见宁那一巴掌,若非眼下不好动手,这一巴掌她早就还回去了。   见绣连忙劝道:“好了,今日是你的成人礼,你这个女主角不能缺席太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咱们先把今天应付过去。见宁,你给见宛道个歉。她虽有不对,但无论怎么说,你都不该动手的。”   温见宁这次倒是没有异议,打人确实是她不对,从礼节上来说,她确实应该道歉。至于见宛是否接受,那是她的事。   她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自然是又惹得见宛格外恼恨。   见绣好说歹说地先把今天的主角哄好了,四姐妹这才一起下了楼。   舞会很快就正式开始了。   客厅里原先的家具都已经被拖走,正中留出偌大一块空地作舞池,靠窗的帘幕下设了长条沙发供客人休憩。璀璨的水晶吊灯悬在正上空,下面舞池中的男男女女跳着交谊舞。   长桌上铺了白绸子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点心、果汁和鸡尾酒。瓶里插满了大朵娇艳的英国玫瑰,擦得锃亮的银烛台擎着无数支雪白的蜡烛,烛光将高脚杯照得晶亮剔透。   年轻的女佣们脑后拖着一条辫子,手里端着茶托酒盏,小心灵活地在客人中间穿梭,偶尔还要伶俐地应付几句男客人的调笑。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了,温见宁还是很不习惯这种氛围。舞会一开始,她就自己找了一个角落里待着。   不一会,一身黑色礼服的温柏青来到她跟前,躬身伸手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温见宁微笑着看他一眼,搭上了他的手。   兄妹二人伴着音乐一同进入舞池,虽然一高一矮,身高差距大,但配合默契。   大约从两年前,温静姝她们开始有意识地教导她们如何应对各种人,方便日后逐步进入社交场合。偶尔温柏青也在场时,两兄妹便联起手来应付了事。   这种把戏两人已经玩过很多次。温柏青可以借此躲避过分热情的女士们,温见宁也得以免于和中年绅士们打交道。   身旁的男男女女举止亲昵,还不时交换以眼波耳语,气氛暧昧难言。他们兄妹夹杂其中,还是有几分格格不入。   温见宁低声道:“我们一会出去透透气,这里实在让人不舒服。”   两人跳完一曲之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客厅,来到别墅外的白色大理石走廊上。   外面的雨还在沙沙地下着,空寂的长廊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立在石阶下的马路边。兄妹二人几乎走到长廊尽头才停下,并肩远眺,一时无话。   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混在一起的气息,冷风夹杂着雨丝迎面吹入廊下,不一会温见宁裸露在外的手臂就冻得发青。   温柏青瞥了一眼,正打算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却听温见宁摇头道:“你还是直接回去帮我拿件绒线衫过来吧,你那身外套只怕也不顶冷。”   等温柏青返回别墅,走廊上只剩下了温见宁一个人。   左右没人看到,她索性抱着双膝蹲在地上,望着前方寂寥的雨夜出神。她本就身形娇小,蹲下来再被高大的圆柱一挡,乍一看走廊上仿佛空无一人。   正当温见宁发呆时,从别墅里头转出来一对年轻男女往长廊这里走来,似乎是一对小情侣在闹别扭。准确来说,是女方在闹别扭,男方在哄。一个负气急冲冲地往前走,另一个拉住她的手,拽住不让她离开。可很快被女方甩掉,男方又继续跟了上来。   两人如此反复纠缠,离温见宁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   温见宁换了个姿势,双手托腮正在出神。   起初她虽隐约察觉出有人过来了,可并没有在意。直到那头说话的两个人向这里走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句直钻进了温见宁的耳朵里。 第二十五章   一个娇媚的女声赌气道:“我原应该知道的,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年轻低沉的男声:“怎么没两样,我看你分明和别人不同,只是不曾告诉你。”   高傲的女声中带着一点天真:“我不信,除非你立刻就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男声轻笑道:“我不告诉你,绝不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我爱你,且只爱你。”   这对话听了着实让人浑身发麻,温见宁打了个寒颤,站起身来。   她原本打算大大方方地出去,表示这里还有个人在。可她刚从柱子后探了个脑袋,就见这对男女抱在一起缠绵拥吻,吓得又缩了回去。   她这一缩,两人亲吻结束后又热烈地说起情话来。   温见宁听这两人你侬我侬,真是好不尴尬。   她虽有心弄出声音打断这两人的谈话,但仔细一想,她先前已听了一段,这会再出去,搞不好才是真的要得罪人。再三权衡之下,她还是没勇气露头,只好尽可能地躲在柱子以免被这两人发现,同时在心里祈求他们赶快走开。   然而上天非但没有听到温见宁的请求,反而变本加厉地戏弄她。   那对男女一边调情,一边沿着回廊往前,时走时停,离温见宁藏身的柱子越来越近。   温见宁只觉心扑通扑通在跳,不知是应该及早出来向人家道歉,还是待在这里等两人发现她这个不光彩的偷听者为止。   终于,这两人在离她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下。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说话声戛然而止。   她很快反应过来。   ——糟了,去给她拿外套的温柏青回来了。   好在温柏青反应快,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彬彬有礼道:“抱歉,打扰了。”说完果断转身往别墅里走,根本没给另外两人反应的时间。   躲在柱子后的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   这对年轻男女被温柏青这位不速之客打扰了兴致,不一会也一同返回了客厅。   温见宁躲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陆续又有几位客人出来透气后,她这才从柱子后面绕出来,小心地溜了回去。   客厅里的男男女女仍在跳舞,仿佛上了发条一样停不下来。   她左右看没人注意,端了一小杯香槟,状若不经意地坐在了温柏青身边。   才一坐下,就听温柏青促狭地笑道:“看来你刚才是躲在柱子后面了,难怪不见你人。”   温见宁一边注意着四周,生怕被人看出来古怪,一边假装小口轻啜香槟酒,嘴唇轻动:“幸好你反应快,不然我可要得罪人了。”   “恐怕你已经得罪了。”   温见宁一时忘了伪装,不解地转头看他。   只见温柏青气定神闲,从容不迫道:“方才那人往我手臂上搭的绒线衫瞥了一眼,显然是知道这里还躲了一位小姐的。”   温见宁神情一滞,很快自我安慰道:“知道归知道,但他又没有亲眼看到我,舞会上这么多人,他不可能知道是谁的。”   “那可未必,”温柏青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你瞧,这不就来了。”   温见宁一抬头,见绣和一个英俊的青年正向他们走来。   今晚的见绣穿了件泥金缎淡青色的短袖旗袍,身形纤细苗条,皮肤白皙,如同清晨带露折下的一朵栀子花,清新不失娇美。   她刚和人跳完了一曲舞,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秀气的鹅蛋脸晕红,一双眼眸亮晶晶地含着笑意。饶是她的相貌不过清秀,这样容光焕发的时候,也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温见宁很少看到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不由向她身旁的人看去。   站在见绣身侧的青年身材高挑修长,容貌俊美,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眼窝比寻常人深邃,带着点混血的味道,只是一双桃花眼却颇具东方风情。气质却并不拘谨,而是带着几分诗人般的洒脱不羁。   他含笑向温见宁看来,让温见宁心里漫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见绣笑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三妹妹温见宁,这位是我堂兄温柏青。我身旁这位是严霆琛,是你见宛姐姐的同学。”   温柏青简单地点头示意后,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袖手看戏。   严霆琛风度翩翩地伸手问道:“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请三小姐跳一支舞。”   他一开口,那温柔低沉的嗓音就令温见宁头皮一紧。   ——温柏青当真没有骗她,眼前这人确实是方才在走廊上说话的人。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一旁的见绣连忙眨眼示意。她只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硬着头皮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搭在严霆琛的手上。   悠扬柔和的乐声中,两人滑入舞池。   温见宁很少和外人跳舞,眼下对方的手正落在她的后背上。虽没什么逾矩的举动,还是让她浑身不自在。恰好留声机正在放的还是一曲华尔兹,这要求跳舞的双方身体贴得极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狭小,非但会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甚至还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两人之前并不认识,也无话可谈,一时之间气氛颇为尴尬。   还是对方先开口缓和气氛:“之前就听见绣小姐说,她有个成绩优异的三妹妹,今日见了才知她只说了半句。三小姐年龄虽小,不仅人聪明,舞也跳得这样好。”   温见宁僵硬地扯动嘴角:“您客气了。”   严霆琛轻笑一声:“三小姐不必这样客气,我与见宛小姐是同窗,和见绣小姐也有过几面之缘,平日里也时常来你姑母这里玩。只是你不常出来,所以我们今日才得见,不然或许早就成了朋友。”   温见宁抬起眼皮,轻声道:“有的礼貌还是有必要的。”   严霆琛垂下头,伏在温见宁的耳边,声音低沉道:“可小女孩偷听哥哥姐姐们说话,实在不像是礼貌的行为。”   ——果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温见宁呼吸一滞,飞快地回敬了一句:“计较小女孩的无心之过,似乎也不是有容人之量的兄长应当做的。”   这话一脱口而出,她便有几分懊恼。   平素跟温柏青闹惯了,她对着外人口头上竟然也带了不饶人的习惯。偷听一事无论有心无心,本是她的不对,怎能还反怪起了苦主。   温见宁心中愧疚,难得先软和了口气,诚恳地和对方道歉:“抱歉,刚才我确实无意听到了你和那位小姐的谈话,但你放心,我并不知道那位小姐是谁,更绝不会和外人泄露你和那位小姐的关系。”   她说话时仰起了脸,一双杏核眼里面漾着水光,映出对方的倒影。被这样一双真诚纯澈的眼眸看着,实在让人很难不被打动,就连见多识广的严霆琛也愣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后,他才嘴角噙着笑意道:“其实三小姐说出去也没关系。这样我若是没了别的佳人相伴,岂不是有理由可以一直缠着三小姐了。”   方才两人虽然说话,但脚下舞步未乱。   可这次温见宁脚步一停,再次抬起头时,杏眼已染上几分恼怒。   严霆琛本在这种场合厮混惯了,仗着生了一副好皮相,不过随口一句调笑,未必真的有欺负一个小女孩的意思,一看温见宁的神色,便心知要糟,连忙补救道:“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想来三小姐应当不会计较我的无心之失。”   恰好一曲终了,温见宁顺势松开手,冷然道:“先生,我并没有感觉到你的幽默。”   说罢她转身离开,穿过人群径直向角落里走去。   见绣连忙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看你们似乎有些不愉快的样子。”   她方才一直在不远处看两人跳舞,看到见宁停下来和严霆琛说了句话就转身径直走开,便知两人定是话不投机。   严霆琛自嘲道:“没什么,是我说错了话。不过你这妹妹年龄虽小,脾气却是很大。”   见绣连忙解释:“你不要介意,见宁她只是不喜欢舞会这种场合,所以有些紧张罢了,其实她平常不会这样的。”   严霆琛未置可否,转而对见绣一笑,躬身再次发出邀请:“既然三小姐不愿赏脸,不知二小姐能否给我一个机会,再与我这个不会说话的人跳一支舞?”   见绣脸微红了一下,还是将手交给了他:“你若是还不会说话,只怕旁人都要成了哑巴。”   此时音乐声再起,换了一曲热烈缠绵的伦巴。两人和身旁人一同欢快地扭动身子,很快将方才温见宁带来的那点不愉快忘在了脑后。   等温见宁回到沙发上坐下时,角落里已空无一人。   温柏青已被温静姝拉走,正在人群另一头应酬。她往那边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一个人去餐桌前端了杯果汁过来小口地喝着,百无聊赖地等舞会结束。   不过片刻,冯苓穿过人群大步向这边走来,在她身旁坐下。   香港的名媛淑女们受英国贵族的影响,远比上海十里洋场的交际花们骄矜。邀一支舞总要请个三五次,才点头答应。可自幼长在国外的冯苓却没那么多讲究。她几乎来者不拒,很快受到绅士们的热烈欢迎,一连跳了十几支舞,这会总算累了,香汗淋漓地坐在温见宁身旁,手中拿了一把象牙骨的粉红羽毛扇子,打开来扇了两下。   等她缓过劲了,这才抬手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短发,含笑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和大家一起去跳舞?”   温见宁实话实说:“我不太喜欢跳舞,一跳浑身都不自在。”   比起待在这种喧闹的场合,她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窝在楼上看书。   冯苓一听不禁摇头:“你这样可不行,女孩子在社交场上太过拘谨,会失去很多机会的。”   她正要拿弟弟冯翊做反面例子,劝温见宁几句,一个佣人匆匆走过来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听得冯苓的眉头皱起。   等人走后温见宁问起,冯苓才无奈道:“司机回去接阿翊,结果被他哄得开车,又把他送了回去。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他下车的时候把眼镜还给他。”   原来,冯翊马上要转到国外中学念书,恰好冯苓来这边度假,姐弟两人在香港短暂停留。只是令冯苓担心的是,她弟弟自幼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际,来香港后更是整日躲在房间看书。等日后到了国外,只怕更是会当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为了让冯翊多出来交际,她今日是先抢了自己弟弟的眼镜,才把他胁迫上车的,不曾想冯翊不领情,竟趁机溜回去了。   冯苓摇头颇为惋惜道:“只可惜我还替他预定了你的一支舞,这小子没这个福气,只能白白让别的绅士抢走了。”   温见宁只觉窘然,又有几分好笑。   冯苓虽是一片好心,但她这样插手安排,未免强人所难,难怪那个叫冯翊的少年会躲开。   两人说了一会话,又有人来前来邀请。   正好冯苓休息够了,便欣然应允。   她起身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温见宁:“对了,今年秋天我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你们几个做学生的,可要记得要去上海参加我的婚礼。” 第二十六章   几年前,冯苓正是因为逃了家里的婚约,才来香港这边投奔朋友。最终她大获全胜,又返回了上海。一晃几年过去,作为她曾经的学生,听说她终于要结婚,温见宁也替她高兴。   只是冯苓这会要和人去跳舞,她也不好多问个中细节。   过了一会,温静姝亲自来角落里问温见宁:“我听冯小姐说,她要结婚了,打算邀请你们几个女孩子去参加她的婚礼,可有此事。”   温见宁抿了抿唇,点了头。   温静姝当即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别的,穿过人群再去找见宛她们确认。   温见宁低下头,突然有几分意兴阑珊。   舞会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下,客人才纷纷散去。   作为主家的人,温见宁陪在温静姝她们身旁,一同到门口送客。   等最后一辆小汽车离开时,众人这才打着呵欠拾阶而上,准备回到楼上房间准备睡觉。   见宛有意落在后面,趁人不注意,经过温见宁身旁时压低声音,语气森冷道:“咱们的帐今天可还没算完呢。”   她还记着温见宁今日打她那一巴掌,指不定日后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会还回去。可她才不会告诉温见宁什么时候动手,她就是要让这个乡下丫头永远提心吊胆,时刻当心她的报复。   温见宁却倏地转头盯着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寒气逼人,几乎一字一字道:“我等着你来。”   见宛被她看得呼吸一窒,莫名生出几分胆怯,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温见宁走后,见宛才咬牙切齿地一跺脚:“神经病!”   回到房间后,温见宁关了灯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门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一骨碌爬起,将房门打开。   身穿睡裙的见绣蹑手蹑脚地溜进来,直至钻进被窝后,才跟温见宁咬耳朵道:“见宛今日一定累了,明早起不来,我想在你房里睡。”今晚的舞会办得太热闹,见绣直到现在脸还是热的。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索性就想来找温见宁说话。   黑暗中,姐妹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静静地看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   见绣突然问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人家不过一句玩笑话,你竟然这么大反应。”   她说的是今晚宴会上的事。   温见宁硬邦邦道:“我一直都是这样,不管谁说了让我讨厌的玩笑话,我都不会给他面子。反倒是你,和那种人是怎么认识的。”   见绣小声埋怨道:“可他是我的朋友,你这样做让我也很没面子。”   “你本就不应该交这种朋友,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知道他——”温见宁本想提她在长廊上听到的对话,但又想起她已经跟人允诺过,绝不把这件事向外泄露半个字。话到了嘴边,只能改口,生硬道:“总之,你只需记住,那个严霆琛不是好人。”   她看见绣今晚的样子,实在有点担心见绣会被严霆琛那种花花公子骗了去。   见绣静了一会,才在黑暗中轻声道:“我知道呀。”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片刻,一时之间,房间里只有彼此轻柔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还是见绣先开口,絮絮叨叨地给温见宁讲起了严霆琛的家世。   严家祖上在南洋白手起家,后来转至香港,开起了百货公司。严霆琛的父亲严诚更是从英国人手中花钱买了爵士勋位,成为香港的地头蛇之一。   严诚本人也是风流成性,多年来一直是姑母温静姝她们的座上客。家里还有十几房姨太太,生了一堆女娇娥。只有一个严霆琛是五姨太所出,是唯一的男丁,自幼被惯得坏了,比老子还纨绔不成器。但因严家仅存了这一条血脉,严诚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绣也是今年才在楼下的舞会上偶然认识他的。   严霆琛是见宛的同学,其父还是姑母她们的朋友,若非他整日忙着四处和女孩子们约会,或许见绣还能再早一点认识他。他这人虽是个花花公子,但相貌俊美、谈吐风雅,人又知情识趣,相处起来颇为轻松。跳过几次舞之后,见绣也和他成了朋友。   不过也只是朋友而已。   对于他的一些风流事迹,见绣也有所耳闻。   温见宁对这人不感兴趣,听了几句就连连打呵欠,困得睁不开眼。她只要见绣心里有数,不被这个花花公子三两句话骗了就好。   就在温见宁快睡着时,又听到见绣小心翼翼的声音:“今天你和见宛说的话,是怎么想的。”   温见宁困得迷糊了,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见绣只好轻声再问:“见宁,你打算将来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温见宁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能模棱两可地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见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觉得,我们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好。”   温见宁实在困得不行,连连嗯了几声没了动静。   耳畔传来轻柔匀称的呼吸声,身旁的人已睡着了。   见绣有心再和温见宁多说几句,可也体谅她一整晚被迫待在舞会上的疲倦,只能独自一人睁眼看向头顶黑魆魆的夜。   见绣知道,她从来不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   她和见宁不一样。   就比方说同样在对待见宛这件事上,见宁是懒得和见宛计较,她却是真的不敢。小时候她就不敢反抗见宛,大了也不敢轻易逆了她的意思。对自己的姐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把她们当金丝雀一样养大的温家。   哪怕知道这华美的屋舍、衣饰都是温静姝她们精心打造的锁链,但她还是不敢想象飞出金笼后的日子,甚至只要一想到就会浑身发抖。   她正想着,身旁的见宁翻了一个身,背对她向床外沉沉睡去。   见绣轻叹了一口气,也转过身去,面向另一边阖上了眼。   …   十六岁成人礼后,见宛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姑母她们一起参加各种社交场合了。   她仿佛忘了成人礼当天的各种不愉快,把发尾烫了卷,涂口红穿高跟鞋,整日出席各种舞会,言谈举止俨然已有了大人的模样。   这天下午,温见宁照例被佣人从房间里叫出来喝下午茶。   温静姝她们今日难得没有牌局邀约,也正在楼下沙发上坐着。   温见宁扫了几眼,发现在场的只缺了一个见宛。不过她也没多想,径直坐下来,和众人一起喝茶吃点心。   没过一会,见宛春风满面地快步走进客厅来,站在众人面前背着手矜持道:“诸位,我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众人很给面子地停下来,看着见宛发言。   见宛深呼吸一口气,酝酿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开口。她想了一想,索性直接把藏在身后的报纸拿出来,递给离得最近的见绣。   见绣接过报纸来一看,恰到好处地嗳了一声:“是见宛的诗发表了。”   众人纷纷过来看热闹,报纸上面果然有见宛的名字,署名的那一小块栏目正好是一首小诗。   这一下就连原本并不在意的温见宁也被吸引了过来。   见宛带回的这份报纸名为《星岛晚报》,虽然只和温见宁投的《星岛杂谈》虽然只差了两个字,但地位却是云泥之别。前者至少是一份正经报纸,后者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报。   温见宁原以为见宛前段日子要写诗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再想到自己的投稿现在还没有消息,她难免有点心情低落,连众人议论了什么都没听清。   等回过神来,她才听到见绣好奇地问道:“听人说写文章很赚钱的,你得了多少稿费呀?”   提起这个,见宛不由得露出遗憾的神色:“报社只给了五元钱稿费,虽然少,不过勉强够我买只赛璐璐发夹了。”   众人再次议论一番,还是梅珊先感叹道:“可惜这期报纸出晚了,不然若是能在我们见宛成人礼的那天刊印出来,这样才有意义。”   她这么一说,其他也纷纷替见宛觉得可惜。毕竟见宛这样爱出风头,平白错过了这样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怎能不让她遗憾。   众人还在对见宛的诗啧啧称奇时,只有温静姝在旁一直不曾说话,而是举止优雅地端起描金白瓷杯,抿去了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意。   这时,一个穿翠蓝袄裤的女佣来到客厅:“三小姐,这里有您的信。”   温见宁从沙发上起身,去接过信封。才一转身,就发现众人都停下来在看她。   她镇定自若道:“是齐先生从上海寄来的信。”   其实温见宁方才低头扫了一眼信封上面的字,知道是从那家报社寄过来的。但她清楚,若是实话实说,只怕她会是下一个被当场围观的对象。出于某种心理,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投稿的事,尤其在还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   众人一听,这才不再关注,把注意力转回到见宛发表的那首诗上。   温见宁没有参与讨论,只和温静姝说了一声,径直上了楼。   楼下传来见宛谦逊的声音:“我不过是随手写了几句,侥幸被人看中罢了。诗歌本就好写,不过三五行字,比不得小说长篇大论,随便一写就是好几千字,也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有生之年能不能也刊印在报纸上。”   而温见宁步伐没有一丝停顿。   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转身步入走廊,把所有声音都留在身后。   等回房间关好房门,温见宁这才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信封用的是棕色牛皮纸,结实挺括,上面的落款来自报社一位姓方的编辑,钢笔字遒劲有力,很有几分水准。   温见宁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动手拆开信封。   信纸才一抽出,她还未来得及展开,里面夹带的钞票却先掉了出来。   温见宁先是一愣,随后心头涌上狂喜。   她突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快速踱步了几个来回,几乎要跳起来对着窗外大声喊了出来。考虑到会被楼下的人听到,她最终还是压下了冲动,但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床上来来回回地打滚。   等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她才坐回书桌前展开信纸,将对方的来信认真读了一遍。   来信的人是报社的一位编辑,人姓方,看字迹笔力应当是一位男性。这位方编辑在信中告知温见宁,她的稿子已经被取用,只是报纸要等到下一期才印刷,所以目前还没有登出。   至于稿费,报社给出了千字六角的价格。   温见宁曾听齐先生说过,时下的稿费一般为千字一块到五块之间,通常只有名家才能拿到四块以上的价格。不过那大多都是散文、短篇的价格,长篇小说的价格还要再压低,千字六角虽然不高,但对于温见宁一个文坛新人来说已算不错的待遇了。   她的这部小说差不多有一万多字,信里却附了十元的钞票。对方还在信的末尾提出,想和她另外约个时间地点见上一面。 第二十七章   温见宁犹豫了片刻。   去见一个陌生男子并非小事,若是约在了公共场合,香港寸大的地方,碰上了熟人难免要解释不清;若是约在了偏僻地方,她一个女孩总觉得不安全。   她不想让温家其他人知道她写恋爱小说,所以不可能让家里的人陪同前去。温柏青远在广州,来往着实不便,也不好麻烦他。   沉吟半晌后,温见宁才提笔回信,问对方能否约在青鸟咖啡馆见面。   这间咖啡馆位于皇后大道附近的楼梯街拐角处,店面不大,至少见宛她们逛街累了绝不会去那种小地方歇脚;却位于市区的繁华街道上,至少可以保障安全。隔壁有一家小书店,她之前偶尔会去那里淘旧书,和书店的老板算是认识,若是情况不对,还能有个照应。   等写完回信,温见宁这才想起来那部小说的原稿,当即翻箱倒柜地将其找了出来,把稿纸摊在书桌上,认真审视自己人生发表的第一部 通俗小说。   她写的这个恋爱故事名为《还珠缘》,是以她已故爹娘的经历为原型,但结局与现实全然不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珍珠和明贞一样,自小长在江南水乡,后被送去大户人家做太太身边的贴身女佣,后来与留洋回来的小少爷一见钟情。他们的感情遭到了封建家长的反对,最终两人被生生拆散。   怀着身孕的珍珠回到家乡,在兄嫂的帮助下生下一子。不久后,有对自称是珍珠亲生父母的富商夫妇找上门来,说珍珠是他们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双方认亲后,珍珠抱着儿子来到富商上海的家中。因这对夫妇只得了她一个亲女儿,又流落在外多年,接回来后自然对她悉心教导。珍珠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逐渐成长为一个进步的新女性。   后来经过父母劝说,珍珠终于决定去相亲,却没想到相亲对象正好是从前和她相恋的少爷,一切皆大欢喜,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总的来说,这个故事情节很俗套。   起初写完时,温见宁自己也并不是很满意,不过她本就没打算一次投中,反正不过是投石问路,所以还是寄了出去。   但在那位方编辑的来信中,却不吝赞美之辞,说了一些夸她“行文简洁明快”“字里行间洋溢着主人公对新生活的憧憬”之类的话,让温见宁看了一阵脸热,既有几分飘飘然,又莫名觉得这样让她很不好意思。   温见宁原本想给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写信,和老师第一个分享这个好消息。可看完原稿后,温见宁却觉得有点心虚。这篇小说写得并不好,虽然侥幸中了,但给齐先生看了,未免丢人现眼。更何况写通俗小说,显得她不务正业,让齐先生知道了,说不定要批评她。   这样一想,齐先生那里肯定是不能告诉了。   不过转头温见宁就写了封信给温柏青。   信里没有明说小说发表这回事,只是不无骄傲地告诉他,她最近发了笔小财,暂时可以周济他一下,顺便还附上了那张还没捂热乎的钞票。   自从温柏青上了军校后,这几年便很少回香港这边来。因他住在学校里,给他打电话也不方便,发电报又不划算,两人还是只能通过书信联络。上次见宛成人礼时,温柏青说要找他的母亲,急需用钱,这段时日却没再来信,也不知进展如何。   只可惜她帮不上他的忙,赚的这点钱也未必能够用。   想到这里,温见宁不由得叹了口气,再一次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等她把信装好,才想起这件事还没告诉过见绣。不过她先前已和见绣说了,只是随手写写,可一转眼自己的小说就已经发表了,这样一来难免会让见绣多想。   ——算了,还是再等等吧。   …   等温见宁收到方编辑回信的当天,《还珠缘》终于刊登在了最新一期的《星岛杂谈》上。   这天照例喝下午茶时,只有温静姝被人约了出去不在家。   佣人们在园子里支了一把大遮阳伞,圆桌上铺了白累丝桌布,上面放了各式点心、果汁、茶水和给她们打发时间的几份报纸。   梅珊是最后一个来的。   她抽开椅子坐下,随口问道:“今日的小报上有什么好看的。”   这几年来随着女孩们长大,别墅订的报纸种类日益增多。除了市面上最热的几份小报外,还有申报香港版和几份时闻报纸。不过家中最常说起的还是小报,毕竟总不能让这一群只知打扮的女人聊什么国计民生。   见绣笑道:“只有一份小报改版了,其他的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这一期只有一个叫明菅的作者所写的《还珠缘》还能看罢了。”   温见宁动作一顿,险些呛到,好在她及时做了掩饰,也没人注意到她。   一旁的见宛只觉这个名字她隐隐在哪里听过,却始终想不起来,索性也不再多想,随口道:“看著作者的笔名,应当是一位脾气古怪的女士。”   梅珊跟着轻笑了一声:“这倒未必,内地不是有些文人,分明是男子,却喜欢起什么‘安娜’‘萍云’之类的笔名。用了这种名字尚还不够,还要在后面加上女士二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欲盖弥彰。”   她这样一说,见宛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管他们是男是女,小说写得好看就行了。”   梅珊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温见宁:“不过说来可是巧了,这笔名恰好和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的名字一模一样。”   温见宁仿佛没听见她们的谈话,随手从托盘上面取了一块三明治,低头吃了起来。   好在梅珊也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是随口一提。   众人一起喝着下午茶,谈一下最近新流行的旗袍款式、百货公司新上的洋装。不一会,见宛的同学来喊她出去玩,她把见绣也一并带走,梅珊也先回了别墅里。   一时之间,原地只留下温见宁和见瑜两人。   夏日午后的花园一片静谧,熏风夹杂着玫瑰的香味迎面吹来,令人昏昏欲睡。   见瑜突然轻声道:“大家都说大姐姐是才女,依我来看,三姐姐才是真正的才女呢。”   温见宁瞥她一眼道:“大家都说你的记性从小就不错,看来确实如此。”   她很不喜欢见瑜这种试探中带着挑拨的态度,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才走出没几步,见瑜在身后叫住她:“我听梅珊姨说,我小时候不懂事,曾经得罪过三姐姐。是因为这个原因,三姐姐才一直只喜欢和二姐姐一起玩,而对我心存偏见吗?”   温见宁脚下一顿:“都说了是小时候的事了,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了,又何来偏见一说。”   她虽然心胸并不宽广,但还不至于因为小孩子的几句话记恨至今。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妹妹一直喜欢不起来,索性也懒得和她虚与委蛇。   等回到楼上,温见宁才考虑起换笔名的事情来。   若非今日梅珊她们恰好都在,只怕她还得过段时间才能发觉,用从前的名字作为写通俗小说的笔名实在不妥。且不说若是被齐先生看到她写这种东西,定会觉得她不务正业,更有梅珊、见瑜这种清楚她底细的聪明人,时刻在旁窥伺,她可不想被她们抓到把柄来取笑。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佣人便敲了门送了信来。   温见宁拆开一看,原来是方编辑的回信。对方已经答应两日后的下午和温见宁在青鸟咖啡馆见面,并告诉了她见面时的穿戴细节,以便相认。   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起考虑见面那天要穿什么衣服。   …   赴约当日,温见宁提前二十分钟到了青鸟咖啡馆外。   因是第一次单独出门见外人,她出门前特意打扮过,还抹了一点口红,好让自己成熟一点。   在侍者的带领下,温见宁来到靠窗的座位,那里已坐了一个穿黑色长衫,带金丝圆眼镜的中年男子,他身前的桌子上还摆了一份报纸。   温见宁走到对方跟前,问道:“您好,请问是方先生吗?”   对方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才伸出手来:“您应该就是明菅女士了吧。”   温见宁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客气地称呼她为女士的,不由得耳根一热,却还是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   等她坐下来,两人点了单,对方这才感叹道:“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这位中年先生正是先前那位姓方的编辑,他名叫方鸣鹤,年龄四十岁左右,原先在上海的一家报社工作,几个月前才到港担任《星岛杂谈》的编辑。   虽然从来信的字迹上,他已经猜出这位明菅女士的年龄应当不大,但真的见了面还是不免有几分惊讶,眼前这位小姐虽然神态沉稳大方,但还是掩盖不了一脸的稚气。   温见宁客气道:“先生过奖了。不知先生今日特意约我出来见面,可是有什么事。”   方鸣鹤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道:“是这样的,我们的报社近期改版,风格上比以往有很大的变动,想必您已经从最新一期的报纸上看到了。您的风格恰好与我们的理念很符合,不知今后是否愿意持续给我们报社供稿。”   虽然来之前隐隐有了猜测,但由对方亲口说出,温见宁还是惊喜道:“当然愿意。”   两人初步聊了一会后,咖啡端上了桌。   方鸣鹤看了温见宁一眼,才道:“我方才突然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温小姐这样年轻,就如此才华横溢。但不知你是否愿意在报纸上刊登你的玉照,或许这样能为你吸引更多读者。”   方鸣鹤这话说得很是委婉含蓄,但话里的意思温见宁听明白了。   对方是想用她来炒作,这种事时下并不少见。有的人为了博个才子才女的名声,写出一本作品便迫不及待地联合小报炒作,来扩大名气,也确实吸引了一些追捧。温见宁是个相貌清丽的女孩,还写这种鸳蝴小说,若是操作得当,不是没有一举成名的可能。   但温见宁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摇头拒绝:“不,我不希望写小说的事影响到我的生活与学业,也希望方先生您可以理解。”   方鸣鹤脸上露出遗憾之色,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位温小姐一看就家世良好,写通俗小说不过是兴趣爱好。想要让她来放下身段配合报社的炒作,未免不太现实,确实是他异想天开了。   这个话题被一笔带过,二人又聊了会时下通俗小说流行的题材和几位风头正盛的作家。   方鸣鹤是专业人士,对文学的造诣很高。他并没有因为温见宁的年龄小而轻视她,而是认真地和她探讨,还指出了《还珠缘》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一番谈话下来,温见宁只觉获益匪浅。   等从咖啡馆里出来,和方鸣鹤道别后,温见宁一个人坐在回去的电车上,还是心潮澎湃。她看向电车外迅速后退的街景,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犹带青涩的面孔,那双漂亮的杏核眼正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 第二十八章   在这次会面中,方鸣鹤告知了温见宁最新一期小报的销量——   将近六千份。   六千份是一个什么概念,温见宁不太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拿别的报纸销量作为参考。   时下最具影响力报纸之一是上海的《申报》,它的发行面向全国,几乎每期都稳定在十五万份以上。如果这个差距过大还说明不了问题,温见宁还曾听齐先生提起过,上海小报销量最高的不过两万份。占有地利之便,还拥有二十多万人口的大上海都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在这位居东南一隅、人口较少的小小港岛了。   当然,这也不全是温见宁一个人的功劳。   方鸣鹤作为新上任的总编,秉持着“新旧结合、雅俗共赏”的理念,对《星岛杂谈》的版面栏目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摒弃了从前小报上的媚俗风月、低俗笑料,转而刊载香港本地重要的社会新闻,又选了一些风格清新的小品文、杂文、评论等,让整份报纸的风格都为之焕然一新。   这其中也包括了通俗小说。   当今国内的通俗小说分为两派,一类是旧式的鸳鸯蝴蝶派,另一类是新派文学。前者在数年前和新文学的那些人笔战中落了下风,被斥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文章,这几年声势愈发衰落,但在老派市民中还占有相当一部分市场;后者则是新文学和商业写作的结合,吸引了大量新读者,目前以上海的张留余、叶霜崖、施元灯等海派作家的创作最为出名。   香港不比上海人口大,包容性强。早年这里从内地逃难来的遗老多,本土小报上一直以老派市民喜欢的鸳蝴派风格为主,但这样一来又无法满足新市民的需求,因而亟需变动。   温见宁的这篇《还珠缘》,乍一看走的还是鸳蝴派半文半白的路子,实则风格杂糅新旧。这样一来正好切合了方鸣鹤的理念,所以才有了两人的这次见面与后续的合作。   在这次会面中,温见宁已经初步定下了下一部小说的题材。   ——她想写塘西的妓女。   妓女虽是下九流的职业,却历来是文人墨客最钟爱的题材之一,温见宁也不能免俗。   鸳蝴派以妓女题材的作品数不胜数,到了新派文人的手里,她们则摇身一变成了摩登的舞女。文学作品中的妓女大多她们身世悲惨,遭遇堪怜,又因为职业的特殊性让人忍不住想窥伺她们的内心世界。   她选择这个题材还有一个原因。   上一本小说中,她将主人公活动的地点放在了上海。然而温见宁久居香港,对上海的了解仅限于数年前的惊鸿一瞥和这些年报纸杂志上的描绘。写的篇幅一长起来,难免会束手束脚。至于塘西,她虽然没去过,但毕竟她人在香港,想取材总归是有办法的。   之前得知温柏青的事后,温见宁曾给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写过一封信,向齐先生询问她在香港是否还有朋友了解塘西的情况,只是齐先生那边还一直没有回复。   不过她也不着急,先一边在稿纸上打故事的框架,一边等信。   若是齐先生没有门路,她再另想别的办法。   因忙着构思新的小说,温见宁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晚饭前才下楼。   这时,一早出去赴宴的梅珊与温静姝,还有白日里一起和同学去浅水湾饭店游泳的见宛她们也回了别墅,众人正在楼下的沙发上闲聊。   因是夏天,温家的女人们再注意保养,每日出门皮肤都晒成了蜜色。好在时下正流行这种肤色,才免去了她们的许多担忧。只有温见宁一个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皮肤白的晃眼。   梅珊看她下来,连忙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并开口劝道:“见宁,我听说你今日又待在房间里一整天,连午饭都是让人送上楼的。平日上学期间你这样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放假,你还要把自己关在屋里。时间久了,会憋出病的。”   她语气中带着责怪,仿佛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对温见宁表示关切。   一旁的见绣也跟着点头。   同住一个屋檐下六年,温见宁对梅珊的态度已比从前缓和了不少,还找了个借口敷衍:“外面太阳太晒了,我头晕,不想出去。”   见宛在一旁冷笑:“瞧你整日躲在房间里装作用功读书的样子,也没见你有林黛玉的诗才,反而先得了她一身的病。”   这段时间她接连又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小诗,嘲弄起温见宁来格外有底气。   见绣在一旁拉住她小声道:“见宛——”   这两人从小就不对付,好在一方懒得计较,另一方的冷嘲热讽也起不了作用。可自从成人礼那回冲突后,这段日子两人却是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温见宁垂眼:“我自然比不得见宛小姐才华横溢,不过说起体弱多病,倒是见宛小姐多心,我毕竟是乡下丫头出身,还是有一把蛮力的。”   上一次事后她也算看明白了,见宛就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越是对她客气,她反而愈发张牙舞爪。反之吓唬她几次,她还能安分几天。   见宛听出她话里的威胁之意,一时又气又怕,涨红了脸转头告状道:“姑母,你看她——”   温静姝乐得看她们争斗,被见宛叫到,这才不得已出来做个裁判:“好了,你姐姐也是为你好,你整日待在房间里确实不像样子,从明日起你和姐姐们一起出去玩。见宛你也是,教训妹妹也不应当用这种口吻。”   她这话偏向谁,简直一目了然。   见宛得意洋洋地瞟了温见宁一眼。   梅珊打圆场道:“好了,快要开饭了,你们都去洗手。”   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双双别过头去。   …   虽被温静姝说了一通,但温见宁并未往心里去,依旧我行我素。   一日下午,她正在房间里构思故事框架,佣人敲门送来了她的信。   打开一看,恰巧是齐先生的信到了。   齐先生的回信里果然提到了当年和她同租的房客。   那人名叫孟鹂,原是塘西的妓女。当年齐先生曾和她相处了有半年时间,知道她也是个苦命人,后来被拐卖到香港了,这才沦落风尘,但为人不坏。   温见宁要打听塘西的人事,找孟鹂就可以。   不过齐先生在信中再三告诫温见宁,切记不可孤身一人去塘西附近逗留,而后才给出了那个叫孟鹂的女人的联系方式。   温见宁抄下地址后,先是提笔给齐先生回信,感谢她的帮忙。   写到一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把写通俗小说的事告诉齐先生。   不仅如此,因为最近她忙着准备新的小说,这次也没有习作寄过去,只能编了个借口,说是暑假里学校布置的功课太多要忙,有时间会补上。   这是她第一次对齐先生撒谎,下笔时掌心都出了汗。   有好几次,温见宁都把信纸揉成了团要主动向齐先生承认一切,可最终她还是照着原来的信重新誊抄了一份,塞入信封里。   等寄出信后,她才开始琢磨和这个孟鹂如何联系的事。   出于诸多方面的考虑,温见宁最终没有用温家别墅的地址和孟鹂联络,而是从之前的那家书店寄信,由书店老板代为接收转交。   因为先前有过和方鸣鹤见面的经历,这一次温见宁熟练多了。   一来一往,两人很快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还在那间青鸟咖啡馆。   会面当日,温见宁提前二十分钟抵达,可坐下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对方才姗姗来迟。   温见宁当时正在低头翻看随身带来的笔记,突地听到身后传来高跟鞋跟的叩地声。   还未来得及抬头,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一团黑底黛绿的影子飘来,在她对面的位子上落座,随之飘来的还有一股浓重呛人的脂粉味。   温见宁合上笔记本,抬头向对面看去。   六年前她曾见过孟鹂一次,只是当年在齐先生住处匆匆一瞥,对她何等相貌并不清楚。   今日其实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正脸。   这个名叫孟鹂的女人四十多岁,一头烫卷的乌发仿若云鬟,脸上的皮肉已经松弛,眼尾也有了细细的纹路,甚至还盖了厚厚的脂粉,只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看向温见宁时,仿佛还能勾人魂魄。这等年纪还风韵犹存,更不用想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美人。   她身上穿件乌绒滚边的黑底碎绿花香云绸旗袍,戴一串珍珠项链,拎着玉色软缎的手袋,正是画报上塘西阿姑们的典型打扮。   温见宁毕竟跟温静姝、梅珊那等人物同一屋檐下住了几年,虽然交际的手腕没学来几成,但眼力已练出来了:孟鹂的发根已很久没有补烫了,身上旗袍的样式也是几年前流行的,更何况香云绸的料子本就不值钱,那手袋倒还不错,只是上有几处已经勾丝了,至于珍珠项链的成色,更是不堪。   她只看了片刻就收回目光,心里大致有了数。   温见宁在打量孟鹂的同时,对方也瞥了她几眼。   眼前的女孩生了一张秀气的鹅蛋脸,眉眼虽还未长开,却看得出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年龄大约十五六,或许还更小,只因神态沉稳,看着给人一种早熟感。一身打扮虽然朴素得如同普通学生,但坐姿仪态一看便知是好人家出身的,更何况家里还能请得起齐佩珍这样的家庭教师,显然非富即贵。   只是她打量人时那种小大人的神情,还是掩不住青涩。如果不是从前欠了她老师的人情,孟鹂今天才不会大老远跑一趟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虽然对方迟到了很久,不过是温见宁有求于人,她还是客气道:“孟女士,您好。我是之前给您写过信的温见宁,想和您打听家里一位亲人的下落。”   这些孟鹂先前早已从来信中听齐佩珍说过,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知道了,那人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温见宁正要开口,却突然就卡了壳。   温柏青不准许她私下去塘西打听,自然也没告诉她多少细节。如今话到了嘴边,她才尴尬地发现,她对自己要找的人知之甚少,只能干巴巴道:“我要找的是一个女人,她年纪应该有三四十岁,或许还要大一点。她从前很会做豆腐,有个儿子,曾经还被人叫过豆腐西施。”   孟鹂不知为何怔了一下,突然嗤笑出声:“什么做豆腐不做豆腐的,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不会做豆腐,可开不了张。”说着她竟也不顾穿了开叉的旗袍,在桌下张了张腿,还对温见宁飞了一个眼波,挑逗的意味极浓。   温见宁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僵硬,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今日是我准备不足,找人的事我们可以先放一放,等下次再谈。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麻烦孟女士。我对塘西很是好奇,所以想和您打听一下那边的事。”   孟鹂一脸狐疑道:“你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打听那里的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打听这个。”说到这,她不由得上上下下扫了几眼温见宁,仿佛她是什么异类。   温见宁自然不会和她说理由,坚持道:“我只是好奇,想问您几个问题,希望您能够回答。”   孟鹂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才突然笑道:“你想问塘西的事可以,不过我只答应了你老师帮你找人,可没说还要帮她带学生。你若是想打听别的——”   她舔了一下红唇,眼神贪婪:“得收钱。” 第二十九章   温见宁对此早有预料。   她镇定道:“我这里有两种计费方式,一种计时,我问你答,每小时我可以付你两元;另一种根据你回答的问题数量,我再做计算,你可以任选一种。”   孟鹂冷笑一声:“这位小姐,你不妨去塘西街头好好打听一下,老娘是什么身价,你这点钱,怕不是打发要饭的叫花子都没人肯。”   她说着拿起手袋,作势要起身离开。   可温见宁稳稳当当地坐在位子上,一点没有挽留她的意思。   孟鹂拎了手袋走出一段距离,眼看都要到门口了,还不见温见宁出声,顿在那里几秒钟,只好又转回身坐下,双手按在桌上身子前倾:“温小姐,你若是想问我塘西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那得加钱。”   温见宁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冷然道:“我虽想向您打听消息,但并不意味着我甘愿当冤大头。如果您觉得我能给出的价格无法让您满意,自然也可以掉头寻别的主顾,看看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有兴趣来听故事还付钱的。”   她答得这样干脆利落,全然不给孟鹂留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温见宁知道自己给出的价格无法和妓女的皮肉生意比,但也绝对不低。时下港岛的米价每斤不过六分钱,她自己写了一篇小说,总共也不过赚了十块钱稿酬。既然她一开始就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就绝不会再加砝码。   孟鹂若是想要漫天要价,只怕挑错了对象。   更何况她看得出,孟鹂手头应该也是缺钱的。   孟鹂盯了温见宁一会,也不见她有半分松动,整个人陡地泄了气,不耐烦地扬手:“罢了罢了,我今日只当发善心做好事。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越有钱的反而越抠。”   这后半句话在温见宁冷淡的目光中声音越压越低。   温见宁心中已有了故事的大致雏形,所需要的不过是细节的填充。她来时已做好准备,见孟鹂答应,便拿出身旁的笔记本,就开始提问她准备好的问题。   差不多坐了两个小时,温见宁才把预先准备的问题都问完了,还记了半本笔记。   她对照了清单,撕下半页纸递给孟鹂:“这上面是一些你回答的不够详细的问题,你回去好好看看,下次见面我还会再问。”   孟鹂今日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了半天,早想着如何扳回一局。   她瞥了一眼那半页纸,脑中灵光一现,很快抓住了什么。   孟鹂盯着温见宁,突然就笑了:“温小姐年龄虽小,没想到却是个才女。也不知道哪天能在小报上,看到咱们温小姐的大作。若是温小姐成了名作家,不知可否看在我今日帮忙的份上,替我打个广告,大家一起发财。”   她的口气笃定,竟是一下就猜中了温见宁的打算。   而温见宁只是按照先前的约定,从口袋里掏出四块钱放在桌上,随即收拾东西起身:“咖啡的钱我已经预付过了,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直到走出咖啡馆一段距离后,温见宁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虽然她方才在孟鹂面前装得镇定自若,但心里也捏了把冷汗。   若非已和方鸣鹤说定了自己要写这个题材,她实在不想和孟鹂这种人打交道。而且,即便孟鹂态度轻佻,但若是再找一个人,说不定会比孟鹂还要难缠,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回到别墅,温见宁提笔给温柏青写信,让他最近若是有空回香港一趟,她有事想和他当面说。上一次她寄出的信,温柏青至今还没回,也不知道他近来到底在忙什么。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封信发出后,温柏青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直到暑假结束,温柏青才匆匆给她来了个电话,说他有要事在身。   而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人催促,电话便挂了。   既然他忙成这样,温见宁一时也不好再去打扰。   余下的大半个假期,温见宁都躲在房间里忙活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   等到框架打好,素材也收集了个大概,她终于开始动笔。   她打算写的这一部小说名为《莺啼倦》,主要讲述的是内地农家女阿英幼年被拐卖到塘西,成为一名阿姑,以她的视角来看欢场女子的爱恨情仇。   因事先准备充分,她这一次的写作速度远比上一本《还珠缘》快上许多。   和方鸣鹤商议后,温见宁换了一个笔名——   白茅。   这笔名取自《诗经·小雅》中《白华》那篇,开头第一句“白华菅兮,白茅束兮”,正是当年齐先生曾给她念过的那一句。   开学前后,《莺啼倦》终于正式在《星岛杂谈》上连载了。   《莺啼倦》以香港塘西为背景,写的又是妓女这样吸睛的话题,从第一期连载起就引起了小范围的热潮。因为温见宁准备得周全,关于塘西的细节逼真,有人说她是一个惯于风月的无耻文人,有人说她本身就是个妓女,才能写得这样真实。   温见宁想不明白,她虽写了这种题材,但里面并无任何风月之事,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无耻之徒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莺啼倦》带得小报的销量节节升高,方鸣鹤也高兴得给温见宁提了一角钱的稿费。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温见宁在小说里杜撰了一个花名叫玉棠春的妓女,正好和塘西新挂牌的一位阿姑撞了名字,对方一夜之间身价骤抬,引得有不少妓女纷纷写信给报社,愿付广告钱给这位白茅先生,只求他在文中提及自己的名号。   这种事对于报社来说并不少见。   十几年前内地风靡一时的《晶报》上曾经专门开辟了一个名为“莺花屑”的栏目,专门给妓女登广告来盈利。时至今日,已成为一种惯例。   虽说这事可能不太讲究,但毕竟只是在小说中改动几个字的事,所以方鸣鹤特意来信问过温见宁的意见。   温见宁对此颇为无语,虽然她确实很想赚钱,但还没沦落到靠给妓女打广告为生的地步,当即回信拒绝。之后再有类似的信件,她便全权交由报社的人帮忙处理。   转眼之间,漫长的暑假过去,终于到了温家姐妹开学的日子。   除了还在念小学的见瑜外,其余三人都就读于南英中学。   温见宁八岁入学,这次暑假开学回去便要步入初中三年级。   而刚过完十六岁成人礼的见宛即将度过在中学的最后一段时光,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她将会是在姐妹中最先一个念大学的;年龄最小的见瑜当初入学考试成绩最好,但姑母还是压了她两年才放她入学,所以她今年还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   她们三人的成绩名列前茅,让温静姝素来颇为得意,每每聚会时都要拿她们夸耀。只有见绣一个,虽然她也很用功,但仍只是中游水平。   开学后,温见宁的生活和往常变化不大。   每日除了上课学习外,她一放学便回去躲在房间里先写完作业,再准备下一期要连载的稿子。只有偶尔学校社团有活动时,她的日程安排才会有所变动。   南英中学的社团活动很丰富,但和热衷于参加各种社团活动的见宛她们不同,温见宁只加入了一个文学社。   南英中学的文学社名为“野火”,取自白居易那句脍炙人口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了这个意思之外,野火本身还是英国人对香港一种花的叫法。这花呈艳红色,开时烈烈如火烧云霞,浓得几乎化不开。每年五月过后,浅水湾附近会有大片野火花开放。花期一直持续到七八月底,这野火便烧过整整一个夏天。   温见宁曾在一本植物图鉴上翻到过这种植物,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叫凤凰木。想来当初创立文学社的前辈们,在起名字的时候应该花费了很多心思,才能让这样简单的一个名字,包含了他们的无数希冀与憧憬。   野火社是南英中学最大的社团之一,不仅有自己的同名刊物,在校内还有独立的活动教室。时下爱好文学的少年少女太多,只初中部大约有两百多号人。温见宁混在其中,安分低调而不起眼,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便是近来港岛上小有名气的新作者白茅。   按照惯例,每周五下午是野火社成员的读书交流会。   开学后的第一次读书交流会后,活动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收拾卫生。除了温见宁外,还有一个短发女生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短发女生名叫钟荟,是温见宁的同班同学,性情爽利开朗。   戴眼镜的男生名为蒋旭文,是野火社初中部的社长,在学校里人缘颇佳。文学社的才子才女们多少有点自恃清高,不理俗物,彼此之间还有点文人相轻的意味,只有他擅长交际,心性豁达,最后才推举了他当社长。   三人正在清扫地上的纸屑,蒋旭文突然叫了一声:“这是谁的书,竟然落在社团里了。”   钟荟探头看了一眼道:“呀,是望岁居士的书,还是新出的呢。”   温见宁听了问道:“是那位最喜欢写三角恋爱的望岁居士?”   望岁居士是上海新派作家张留余的笔名,此人是素来最擅长写都市恋情小说,里面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通常是三角关系。有人曾不无辛辣地讽刺说,张留余所有的作品就是一个三角形。尽管这样,还是不妨碍张留余的小说风靡上海,受诸多贵妇人追捧,甚至还传到香港来,连温静姝她们都是张留余的忠实读者。   钟荟笑道:“依我看来,这位张先生未免太不知变通。男女之间的关系何其复杂,他却固执地只肯写三角形,却不知还可以写四边形、五边形、甚至多边形。若是这样写,人家就不会给他起个张三角的外号了。”   蒋旭文在一旁插科打诨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三是个非同一般的数字,古人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数学上说,三角形又是最稳固的结构。所以男女关系至多不能超过三角恋,一旦超过了三这个数字,免不得让人头晕眼花。”   三人说笑了一阵,凑在一块看起了张留余新出的这篇名为《织女》的小说。   才看了几页,温见宁便有几分讶然。   和张留余以往的柔媚风格不同,这本《织女》竟然是一篇反日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乃是一位富家小姐,家中经营丝绸布匹。后来家境败落,只能去一家日本纺织厂做女工,在那里饱受日本人欺凌与侮辱。虽然其中还少不了张式的三角恋爱描写,但比起他本人从前的那些纯恋情小说,格调不知高了多少。   虽然有很多人瞧不上张留余的恋情小说,嫌其格调低俗,但他身为全上海最知名的作家之一,笔力还是很强的。尤其读到日本人对车间女工进行军事化管理,女主遭到侮辱打骂那段,再联系国内时局,看得人又是气愤又是心痛。   虽只是快速翻过一遍,但三人看完后还是好半天才平复下心情。   钟荟转头问道:“见宁,你觉得张留余这个故事写得如何?”   温见宁斟酌了一下,才评价道:“有点可惜。”   这篇小说立意乍一看很高,但还是没能跳出张留余热衷于三角恋爱的小格局,三角恋情搭配民族仇恨,反倒显得不伦不类。张留余对日本人的刻画也仅停留在他们的残暴凶狠上,反而显得人物脸谱化,批判也只停留在了一味发泄的层面上,激愤有余,深刻不足。   另外两人听了她的看法,也跟着点了头,显然有同样的感受。   三人又聊了一会文坛八卦,看外头天色不早了,这才赶紧收拾东西锁门离开。   临分开前,蒋旭文突然想起什么,提醒两人道:“对了,这周日我们文学社有活动,你们俩要记得去。”   钟荟转头笑道:“你不用提醒我,倒是见宁你一定要来。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除了读书会,其他活动你都不爱参加,未免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吧。”   温见宁生性孤僻内敛,在文学社里多数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帮忙做排版、校对的活,并不爱出风头。时间一长,她这种默默做事的作风,反而让文学社的成员们对她都颇有好感,渐渐地也不觉得她清高孤傲,难以相处了。   钟荟亦是对她颇有好感的人之一。只是温见宁鲜少参与社团活动,平日功课紧,她们也很少深入交流的机会。   温见宁本还想拒绝,但被她上来抱着胳膊一顿摇晃,最后还是点了头。 第三十章   回到别墅,等温见宁坐在书桌前照常写完作业后,对着摊开的稿纸发呆。   比起第一本《还珠缘》的生涩,她这一本《莺啼倦》的写作过程很流畅,读者的反响也不错,但不知为何,温见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起初她还没觉出来,每日按时打开稿纸,还能洋洋洒洒地写下千余字。可随着篇幅的展开,她越写越没劲头,最后勉强写出来的稿子交给报社,报社那里竟也没觉出有什么问题。   她曾致信给方鸣鹤,询问过他的意见。   方鸣鹤认为,或许是因为温见宁头一次连载长篇小说的缘故,她可能有了倦怠心理。   他的建议是让温见宁先休息一段时日,调整好状态再动笔。反正之前温见宁写得快,她寄过去的稿子已足够报社连载一段时日了。   温见宁找不出其他原因,也只能认为是这样。   不过方鸣鹤的建议她并没有听从,因为她知道,有些事一旦撂下,再想捡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还不如等手上这本《莺啼倦》写完,她再好好想办法总结问题。   她硬着头皮提起笔,沙沙地写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今日的状态格外不佳。每写几个字就忍不住涂涂改改,到后来整个人心浮气躁,索性将随手将写废了的稿子揉成一团团扔进纸篓里。   等到窗外月上中天时,纸篓已装满了废纸团,而她面前的稿纸上只有三行字。   温见宁头一次觉得写作会令人这样烦躁。   她扔下笔,上床倒头就睡。   等第二天一早起来,温见宁在走廊上背完书后,才想起钟荟昨日的邀约。   她匆忙跑回楼上换衣服,及时赶到了约定的汇合地点。   野火社这一次的社团活动是从高中部那边发起的联谊,蒋旭文所带领的初中部只不过跟着一起去凑热闹而已。说是联谊,不过是和话剧社、美术社的同学一起去爬山,借着挥洒汗水、谈论艺术的机会,释放少年少女躁动的荷尔蒙。   因为人员太多等不及,各个社团分头出发,约定在一处山坡上见。   初秋的山麓仍是遍野青翠,不见衰黄。山色明媚,林间枝头有许多鸟雀栖息,一路啁啾不停,好不热闹。   温见宁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香港的地理位置处于国内外候鸟迁徙的路线上,国内的候鸟南渡到这里过冬,东南亚的鸟会向北飞来这里避暑,小小的港岛因此成了鸟类的天堂,常见的鸟类约有两百多种。仅这一路走来,就有十几种不同的鸟雀从众人头顶飞过。   等她随文学社众人抵达约定的山坡时,其他社团已经早早到了。山坡上四处是人,美术社的同学已在树下支起了画架,话剧社的同学围在一起,正中站着一个男生,正在慷慨激昂地朗诵诗歌。   看到他们到来,正在朗诵的男生停了下来,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也纷纷转过头。   温见宁一眼就看到了上次见过的严霆琛,还有他身旁坐着的见绣。   见绣是美术社的成员,见宛是话剧社的人,她们出现在这里很正常。反倒是鲜少参加这种郊游活动的温见宁突然出现,打了见绣一个措手不及,当下别过头去,心虚地不敢和她对视。   严霆琛倒是对温见宁点头一笑,神色坦然。   温见宁先是同样客气地打了声招呼,然后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两人中间。不明所以的钟荟也跟着挤在温见宁右手边坐下,还不好意思地对见绣说了一声打扰。   这样一来,见绣和严霆琛二人被彻底隔开了。   等新来的人坐下后,众人继续朗诵诗歌。   一旁有人叫道:“见宛,你也上去朗诵你发表的诗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循着众人起哄的方向,温见宁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见宛。   等众人再三起哄后,见宛这才掠了掠耳边的头发,意气风发地走上前去。   因为生得漂亮又善于交际,她向来是南英中学的风云人物,近来更是因为诗歌屡屡发表,被人吹捧为才女,身后时常跟了一大群追求者。   就比方说,温见宁就在人群中看到一张有几分眼熟的面孔,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名叫卢嘉骏,从暑假起就整日跟在见宛身后大献殷勤。就连温见宁这个不常下楼的人都认识他,可见这人来别墅的次数之频,没想到今日他也跟着一起来了。   她不过一晃眼的功夫,站在正中的见宛已经开始朗诵作品了。   温见宁不懂白话诗,不代表在场没别人懂。   身旁的钟荟就小声凑在她耳边道:“见宁,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这位应该是你姐姐吧,她这诗写得可真够——”   后半句话她欲言又止,但话中的意味显而易见。   温见宁想了一想,也小声问道:“你真的觉得很不好吗?”   钟荟给了她一个你自行体会的眼神。   温见宁有几分不解,若见宛这诗写得当真不好,为何还能屡屡发表在报纸上。   可紧接着钟荟就小声告诉她:“见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其实学校私下里一直传,你姐姐的诗是因为买通了报社的编辑,所以才能发表的。”   温见宁眉头一皱:“这话是谁在传的。”   钟荟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反正已经有好几个女生私下里说了。若她们说的是真的,你最好劝劝你姐姐。若是假的,可能你姐姐的诗里确实有我看不出的好处吧。”   听了钟荟的话,温见宁心头沉沉。   钟荟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祖上迁来香港前出过几任翰林,家中长辈多是香港文化界名流。她的父亲是香港《大公报》的编辑,小叔甚至还是国内小有名气的诗人。   钟荟没有必要针对温见宛,她所言也不像是无的放矢。毕竟姑母温静姝人脉甚广,想要买通报社编辑发表见宛的诗也并非难事,若传言为真——   她只想到这里,见宛已经念完了。   周围的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其中以卢嘉骏的鼓掌叫好尤为卖力。   见宛下来后,钟荟主动起身上前去朗诵诗歌,空出了旁边的位子。   温见宁轻轻拽了一把见绣,示意她有话想和她说。   两人先后离开,一直走到一棵大树下,见四周无人,温见宁才把方才听来的话告诉她。   却不料见绣听了道:“这我知道。”   温见宁惊讶道:“你知道?”   “姑母和那几家报社的总编都认识,他们谈话时,曾被见瑜偶然听到了,”见绣叹口气道,“只是见宛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和她说了,她也只会觉得是别人嫉妒。我们贸然说出实情,被姑母知道了免不了要怪罪,见宛也只会记恨我们。更何况这事真假未知,只要没有证据,旁人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你听我一句劝,这件事就不要管了。”   温见宁虽不赞同她的看法,但见绣都这样说了,也只能应了一声。   两人反正都已出来了,索性就在山坡上边走边聊天。   温见宁随口问道:“那个卢嘉骏不是我们学校的吧,之前我好像在舞会上见过他。”   见绣摇头:“不是,他是华南大学的学生。”   这个卢嘉骏原是浙江官宦人家的独生子,被家里人送到香港求学。偶然一次机会,他和见绣先认识,之后有几分追求她的意思。然而在见宛的成人礼舞会上,她把见绣从卢嘉骏身前拉走后,卢嘉骏当场对见宛一见钟情,从此见宛走到哪他跟到哪。   只可惜见宛身边的追求者众多,对见宛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个可以使唤的跑腿。   见绣曾劝了卢嘉骏几次,但他乐此不疲,也只能随他去了。   温见宁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朋友?”   一个严霆琛不说,如今还多了个卢嘉骏。   见绣低头道:“谁让你整天待在楼上不肯下来,连我交了什么朋友,你都不清楚。”   她这样一说,温见宁反倒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她说的是实情。   可见绣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见宁,我们和你不一样,你好歹还有柏青堂兄和梅珊姨帮你说话,你不肯下楼,姑母也奈何不了你,但我们只有自己,只能早做打算。”   这话听得温见宁心头火起,当即反唇相讥道:“不,你还有见宛,你们才是真正的好姐妹。你有什么朋友,有什么打算,总归不用跟我一个外人报备,我也不会再自作多情,来管温二小姐的闲事了。”   她从未这样生气过,说罢转过身就要快步离开。   见绣在身后喊她:“见宁——”   温见宁仿佛没听见,脚步加快,一气跑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下。   她随手扯了一把身旁灌木丛的叶子,在手里揪了半天才慢慢消了气。   等心情平复下来,温见宁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激了,心里有几分懊悔。可见绣话里的意思,显然也没把温见宁当成自己人来看,这让她只觉有几分受伤,一时又不想去找见绣道歉了。   正在烦躁时,温见宁突地听见一阵鸟叫声,不由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树下的草丛里,扑腾着一只火冠雀的雏鸟。   温见宁抬头看了眼身前的树,果然上面有一个鸟巢,想来这只雏雀应当是从窝里掉出来的,没摔成肉泥也算幸事。   雏鸟因翅羽尚未长全,飞不起来,扑腾几下累了,又蜷在草丛里。   温见宁正蹲在地上看,身后传来钟荟的声音。   她跑过来停下,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怎么跑这样远。”   温见宁指了指草丛里那团绒黄。   钟荟呀了一声,连忙蹲下身来语气轻柔地问道:“小家伙,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见宁替它答道:“说不定是这附近哪只蓝鹊干的。”   蓝鹊是香港比较常见的几种鸟之一,虽然羽色鲜亮,但却是一种恶鸟。它们性情凶戾,不仅自己的雏鸟死去都能吃掉,还会去啄食其他鸟巢里小鸟,每年被它们屠戮的小鸟不知凡几。   钟荟听了也点头道:“这些蓝鹊最是可恶不过,就和日本人一样,占了别人的家国土地,还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比蓝鹊还坏。”   温见宁看她一脸愤慨的模样,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哪里又刺激到她了。   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同来爬山的还有几个日本同学。钟荟方才朗诵诗歌时,和他们起了争执,一时气不过才跑来找她说话。   她想了想,问道:“你朗诵的诗歌是哪一首?”   钟荟高昂着头:“《七子之歌》,台湾那首。”   温见宁心道,难怪。   两年前日军占领东北后,时局愈发紧张。   去年的淞沪抗战,中日双方打得昏天暗地;今年初,日军又南下占领山海关。两国之间摩擦不断,导致民间的反日情绪愈发高涨。   莫说上海的张留余要写书痛骂日本人,就连远在东南的香港也不例外。   这几年来,香港民众多次发起抵制日货的活动,可惜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原因,只能以失败收场。但香港人对日本人的排斥却与日俱增,就连钟荟这等学生都不例外。   《七子之歌》中写了澳门、香港、台湾、广州湾、九龙、旅顺大连、威海卫七处失地,其中写台湾那首控诉的便是日本侵略者。   钟荟人在香港,却念了台湾那首诗,也难怪日本同学反应大。   双方当场辩论起来,其中有几个中国同学拉了偏架,指责钟荟不应把个人情绪代入这等文学交流的场合。对方人多势众,其他人难得出来放松一下,也只想和稀泥。钟荟一个人争辩不过,气得只能跑过来找温见宁说话。   温见宁只觉得,钟荟固然有偏激的地方,但眼下国难当头,那些同学所谓客观公正的话,让人听了实在未免寒心。   提起方才那几人,钟荟不由冷笑道:“他们几个家里在《香港日报》给日本人卖命,这头他们就替日本人说话,将来若是日本攻占了香港,这群人绝对是从老到小一窝子卖国贼。”   温见宁先前也听过传言,说《香港日报》有日本人的股份,是专门替日本人在华南搜集香港情报的。   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两人没有多谈,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这只雏鸟身上。   钟荟发愁道:“这只小鸟掉在这里可怎么办,这棵树这么高。”   温见宁伸手指给她看:“你看到那个树杈没有,要是我踩着它,就可以爬上高处去,趁母鸟还没回来,我把它放回鸟窝里。”   钟荟上下看她一眼:“可是你连那根树杈都踩不到呀。”   温见宁所指的那根树杈位置同样很高,不仅她爬不上去,就连比她高的钟荟也没办法。   两人正打算回去找人帮忙,却看见蒋旭文往这边找来了。 第三十一章   听完钟荟的请求,蒋旭文吓得摇头:“我不爬,我不会,我恐高,一站在树上就头晕。”   钟荟气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中国若是指望你这样的人上战场,早就被日本亡国了。”   蒋旭文纳闷道:“爬树和上战场有什么关系,又和亡国有什么关系。”   温见宁连忙拉开正要反驳的钟荟:“好了,你们别吵了。社长你既然来了,就在下面垫着我,我上去把它放回鸟窝里就行。”   蒋旭文本想劝阻,可被钟荟捶了一下,只好老实蹲下身当人梯。   温见宁脱下鞋袜,踩在蒋旭文的肩膀上,总算才能够到那根她想要落脚的树杈。一有了支撑点,她很快就地爬到了高处。手脚之灵活,令下面的两人目瞪口呆。   看她爬的这样高,钟荟才有点后悔,只觉刚才不应该放见宁上去冒险的。   她在下面喊:“见宁,你小心一点,慢一点。”   随着温见宁不断向高处攀爬去,原本在山坡另一头的那群人也转了过来。这其中就包括严霆琛和见宛她们。还隔得远远的,严霆琛一眼便看到了树上的人影。   秋日的天空高远明净,午后浅金色的日光洒落,树上的小少女光着脚,一手抓紧树枝,一手小心地托着雏鸟往巢里送。等她终于把小鸟放入巢中,一双清冷的杏眼这才弯成了月牙,罕见地露出一个干净纯粹的笑容来。   见宛气得脸色铁青:“她在干什么,真不嫌丢人。”   一旁的见绣拉住她:“你小点声,见宁还在树上,不要惊了她。”   她话音刚落,突然听见一阵尖厉的鸟叫声,竟是大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而树上的温见宁才一抬头,就看见一只火冠雀迎面俯冲下来。它显然把温见宁当成了偷鸟的小贼,尖喙正朝着温见宁的脸而去,来势汹汹。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温见宁左右躲闪不及,还是一脚踩空,直直地从树上掉了下来。   好在树下的蒋旭文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旁边的钟荟。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接住温见宁,就被她重重砸倒,两个人同时摔在地上。   离得最近的钟荟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扑上前去察看两人的情况。   见宛她们也终于回过神,挤开人群去看温见宁的伤势。   有蒋旭文这个人肉垫子的缓冲,温见宁没有大碍,只是下落时右脚还是难免崴了一下,左腿也被尖长的草叶划伤,小腿鲜血淋漓。   温见宁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之前有人考虑到这种情况,带来了医药箱,连忙替她包扎。   钟荟帮不上温见宁这边的忙,只能懊恼地咬着唇,转头去看蒋旭文。蒋旭文原本还要逞强摆手说无事,一看钟荟关切的目光,连忙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喊不舒服。   出了这么一遭事故,温见宁的情况显然不合适再留在山上了。   见宛心里气得要命,但还是要维持风度,微笑对众人道:“我妹妹给各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她下山去,你们好好玩。”   一旁的卢嘉骏连忙献殷勤:“这山路陡峭,我背她下去吧。”   见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卢嘉骏虽不明所以,但脑中警铃大作,当即改口道:“只不过不知你妹妹她多重,不然的话这离下山还有好远一段路呢。”   他这话显然让见宛很满意,她正要开口调侃温见宁的体重,却听旁边有人突然温声道:“让我来背吧。”   开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严霆琛。   见宛一怔,却不敢和他也耍脸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走到温见宁身前蹲下。   温见宁踌躇了片刻,眼见一旁的蒋旭文还在捂着胸口和钟荟说话,再一看周围也没有熟识的同学,最终还是低声道了句谢,爬到这人背上,被他一下轻松地背起。   严霆琛背起她,对已经呆住的那对温家姐妹微笑道:“走吧。”   下山的路上,众人神色各异。   温见宁和严霆琛顾不上旁人的古怪目光,因为他们两人眼下都颇不好受。   前者还是因为不习惯和年轻男子贴得过近,可如今她被人背着,胸口几乎整个贴在了对方的后背上,她只能浑身僵硬地试图抬起上半身,想离对方远点;   而后者同样浑身不自在。   后背上女孩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处,仿佛被羽毛拂过般微痒。因为贴得太近,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小小身躯里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对严霆琛而言很新奇。   他从前不是没有背过女人,只是无论背哪一个女伴,都免不了要和对方调笑一路,反倒没空去感受这些。而如今身上这个始终一言不发,反倒让严霆琛头一次觉得不自在起来。   一行人下山后在路边叫了辆车,一直将他们送到了温家别墅门口。   然而等这次下车时,温见宁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严霆琛背她进去了。   见绣在旁沉默了一路,这会才开口道:“见宁,不要逞强。你若是从台阶上再掉下来,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说出这句话后,她整个人不知为何仿佛释然了许多。   温见宁抬头看了一眼别墅门前的石阶。   香港由于地气潮湿,半山别墅大多是建在重重台阶上,温家别墅亦是如此。平日里看起来寻常的台阶,在她脚受伤后看起来格外高。即便她单脚虽然也能跳上去,但诚如见绣所说,还是太危险了。更何况已经被人背了一路,也不差这一段路的距离了。   她想了想才道:“等一下。”   温见宁拿出笔记本放在严霆琛的后背上,挡住自己的胸口后,这才低下身来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再次让他背着。   严霆琛虽没看到她一连串举动,却能感受到后背上的硬物,不由得嘴角抽动,“三小姐,我这人虽然品性低劣,但还没饥不择食到会对一个小女孩下手的地步。”   见绣没能忍住,偏过头去偷偷地笑了。   一旁的见宛本来要出言讽刺,可大概是因为温见宁的举动太好笑,她一开口没忍住,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一路跟来的卢嘉骏虽还没反应过来,但也跟着一起笑了。   身下的严霆琛更是低低地笑了出声,整个人的后背都在震动。   温见宁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但还是捶了他一下,口气生硬道:“你到底还要不要背我回去?”   严霆琛听出她的恼羞成怒,笑道:“当然。”   说着他还将温见宁往上托了托。   等众人进了客厅,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温静姝她们一看温见宁竟是被人背着回来的,连忙上前去查看她的伤势。   看了温见宁腿上的伤,温静姝心痛道:“这是怎么回事?平日你不出门,好不容易出去一趟,竟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女孩子身上若是留了疤,将来可不好嫁人的。”   她的口气不全是关心,反倒更多是痛惜,仿佛不是温见宁受伤,而是被人打碎了她心爱的汝窑茶具。   温见宁没出声,垂着眼睑坐在沙发上。   严霆琛瞥了她一眼,转头对几个女人笑道:“我先送三小姐上楼。”   等把温见宁背上楼,放在她的床上后,严霆琛这才得以打量房间的陈设。   和他从前见过的女孩子房间不同,这里没有洋娃娃、相框以及精致的盆栽摆件,除了必要的床与桌椅外,只在靠墙的位置立了两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书籍,这点倒是和严霆琛猜想的差不多,一个古板的小学究房里差不多就应该是这样。   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净几近冷清,唯有书桌一角的玻璃杯里盛满了水,里头插了一束忍冬花,柔软的绿蔓上垂下洁白与鹅黄的小花,才给房间带来些许生气。   严霆琛看了几眼便要离开,免得让这小女孩再多想。   他正走到房门口,却听见身后的温见宁突然出声问道:“那天和你在走廊上的那位小姐,是你喜欢的人吗?”   他转头看坐在床上的小人,神色惊诧:“三小姐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就请你一心一意待她,不要来打扰我二姐姐,”温见宁想了一想,还是勉为其难地补充道,“也不要去打扰温见宛。”   虽然她今天和见绣闹了一点不愉快,但这并不妨碍她警告严霆琛,不要妄想脚踏两只船,尤其有一方还可能是见绣。   严霆琛哑然失笑。   他很想告诉眼前的女孩,他既不是英镑,也并非银元,还做不到想让哪个女孩喜欢他,对方就会飞蛾扑火地迎上来。更何况她的两个姐姐,也不像她想的一样简单。   但他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说了一句:“三小姐真的和你的两位姐姐很不一样。”   他的声音温柔,说话时不自觉地又带上缱绻多情的口吻,令温见宁整个人都警惕起来,杏眼瞪圆:“虽然我很感谢你今天把我背回来,但我不会喜欢你的。”   这次严霆琛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等他再从温家别墅里出来时,天色已晚,山上渐渐起了雾。温家别墅的灯光也浸了雾,整栋房子被一团暖黄的光晕罩住,朦朦胧胧得让人看不真切。   严霆琛独自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点了一支烟,边抽边往别墅二楼的某个房间看去。   他心道,温家这小女孩看着早熟,但其实懵懵懂懂。若是闲来无事,偶尔逗一逗也挺有趣。   他这样想着,一边凝视着那个亮灯的房间,直到抽完整整一支烟后,这才开车离去。   而别墅内,等外人走后,见宛这才把之前温见宁的举动当作笑话讲给了温静姝她们听。   她们听了果然大笑,梅珊笑得泪都出来了:“我从前说什么来着,这丫头看着有主意,到底还是个孩子,净做些让人发笑的事。”   众人正在拿温见宁说笑,突然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   “你们在说什么笑话,竟然这样热闹。” 第三十二章   只见提着行李箱走进客厅的青年眉目英俊,气质凛冽,正是温柏青。   温静姝惊喜地站起身道:“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好让家里人去码头接你。”   “我只回来住两天就走,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用人亲自去接,”温柏青一边说一边随手把行李箱给佣人,并问道:“见宁呢,怎么不见她人。”   温静姝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你这个妹妹,整日就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好好一个女孩子,正是多交朋友的时候,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书呆子。今日好不容易和人出去一趟,竟然摔了腿,这会正在房间里休息呢。”   温柏青一边探头向楼上看去,一边笑着替温见宁开脱:“见宁还小,等再过三四年,她和见宛一样大的时候再交朋友也不晚。她伤的重不重,医生怎么说?”   温静姝虽有心和他多说几句,但也看出他急着找温见宁说话,当下也不再阻拦:“不过是崴了脚,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既然你今日回来,咱们今日就晚点开饭,让佣人做你爱吃的。你先上楼过去和她说说话,再给她送碟点心垫垫肚子。”   一听她这话,温柏青面色更是柔和几分:“见宁这丫头不懂事,劳烦姑妈您费心了。”   温静姝摇头笑道:“说什么客气话,都是一家人。”   见绣和其他人一样在旁边看着姑侄二人对话。   直到温柏青上楼后,她才低下头,眼神微黯。   她今日对见宁说的话虽有赌气的成分在,但也不全是假的。姑母看重堂兄,堂兄又看重见宁,处处关心维护她。就比如说方才,堂兄除了刚进来时对她们点了点头,就没再看她们一眼。哪怕一早知道他们两人感情要好,见绣心里也难免会有几分低落。   不过她很快把这种感觉甩掉。   她和见宁最好,有柏青堂兄关照她,她应当高兴才对,又怎么能因为这个而嫉妒她呢。   …   房间里,温见宁正坐在床上看书,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跳下床,一瘸一拐地打开房门一看,只见温柏青端了一碟点心站在门外,不由得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温柏青抬了抬手里的点心碟子:“你确定要我站在门口和你说。”   温见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让他进来坐下。   等关上房门后,温柏青问起她的伤势,温见宁把今天发生的事简单一提,随即问起他这段时间消失的原因。   温柏青只道是他今年即将毕业,前段日子出去执行任务。   因涉及军中机密,他没有多提,温见宁也没再问。   两人多日未见,闲聊了半天才想起正题。   温柏青问道:“你先前写信给我,是有什么事要说。”   温见宁从房间的书架上取出一份折叠好的报纸递给他。   温柏青随手拿过来展开,随意扫了一眼小报的内容,很快找到署名明菅的栏目,看到是篇小说,讶然抬头问道:“你写的?”   温见宁矜持地点了点头,见他没有上心,连忙强调道:“是我写的,你好好看。”   大致浏览过一遍后,温柏青下了简短的评语:“俗气至极。”   温见宁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来:“把我的钱还我。”   他立即识时务地改口:“但由我们锦心绣口的温三小姐写来,却是花团锦簇,妙不可言。”   兄妹二人照常说笑了几句,温见宁才把她的想法告诉温柏青。   “虽然那位方编辑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港岛的小报发行毕竟有限,我想往国内的报刊上投稿试试看。你若是有空,替我留心广州那边的报纸刊物,若是有合适的、稿酬高的,你帮忙打听了报社的地址,我也想试一试,说不定就能赚到钱。”   温见宁一直都知道,国内的报刊竞争远比香港这里激烈。只有在报纸上连载受热捧的小说才能出单行本,靠版税才能挣大钱。比方说那位张留余先生,就是靠着版税才在上海买了一栋别墅。虽然目前方先生赏识她,但她却不能真的就此固步自封。   而且她若真的想靠写小说赚钱扬名,只是这样在一家报纸上这样写下去是不行的。   温柏青起初还在笑着听她说,听到后面才察觉出不对。   他眉头微拧,语重心长道:“先前我说要和你借钱,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你既然打算写作,就不要过分考虑钱财的事。等我明年毕业做了军官,至少每月会有份稳定的薪水,你不必为我担心。至于你现在的稿费,还是自己留着,女孩子还是应该自己攒些私房钱,日后做什么事心里都有底气。”   他这次回来,本就打算把温见宁的钱还给她,顺便再给她塞点零花钱。听了温见宁方才的话,更觉得自己早应当如此做了。   温见宁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也有可能你一毕了业就被分配到底下当一个大头兵,整日给长官打洗脚水的那种。”   温柏青只是笑,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他在广州就读的军校是目前国内最出名的军官学校,从那里毕业的学生最差也是去军队从底层军官做起,又有哪个长官敢让他们军校毕业的学生去打洗脚水。   更不用说像他这样,早有老师帮忙在军中打过招呼的人了。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说起来我这次回来,恰好也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温见宁侧头倾听。   温柏青轻描淡写道:“你未来的嫂子有着落了。”   温见宁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顿时惊喜地跳了起来:“你谈恋爱了?怎么不早和我说?是哪家的闺秀,还是你的同学?你们军校里也有女孩子吗?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温柏青连忙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小点声。   等温见宁听话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他才笑道:“对方是我在军校老师的女儿,之前我去老师家吃饭的时候见过,人很文静。虽然还没有正式订婚,不过听我老师话里的意思,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温见宁激动了一会才平复下心情,想了一想,才提醒他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只怕大伯父他们不会轻易同意的。”   他们的婚事,只怕温家长辈早有打算。   “家里送我们出来读书,就是为了日后能够对家族有用。大伯父他们圈子有限,往来的至多不过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而我老师在军中的人脉极广,对我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温柏青的神色平静淡然,“他们会分得清利害的。”   温见宁从他的话中嗅出一丝异样的意味:“方才我就觉得奇怪,只听你说什么你老师的意思,大伯父他们的意思,怎么不说要和你订婚的那位小姐是什么想法呢?”   “她自然是愿意的。”   温柏青的回答简短利落,但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很明确——   这根本不是温见宁想象中的自由恋爱,而是一桩功利婚姻。若非为了日后的前途,恐怕温柏青未必会和这位老师的爱女订婚。   温见宁默然。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替温柏青难过,还是为那位未曾谋面的未来堂嫂而惋惜。   她虽早已知道他们将来的婚事未必能自主,但却没想过温柏青是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   温柏青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有的话不妨带给我看一眼。”   温见宁这才回过神来,摇头感叹:“有的人真是奇怪,之前整日训我在学校里要好好用功读书。如今自己突然说要订婚了,也要撺掇别人来谈恋爱。”   被她挤兑的温柏青只好换个话题:“这件事可以暂且不提,我先问学业。你成绩这样好,有没有想过将来报考哪里的大学?是去港大,还是出国?”   温见宁怔了一下,才老老实实道:“我没想过这么多。”   目前的她还在念国中,哪里想过几年之后的事。   起初来香港时,她还会想着将来如何要回到国内去寻找舅母。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见宁已明白,在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失散的亲人,几率实在过于渺茫。慢慢地,这个念头也渐渐淡去了。   这六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由温静姝她们安排她的生活,习惯了由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写信指导她的学业与写作。   可方才温柏青突然提起,她才发现自己对更远的未来几乎没有规划。   温见宁心中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别墅的日子太闲适了,竟然让她悄然放松了应有的警惕。   对面的温柏青耐心地给她分析:“这几年国内的局势一直不稳定,日本人打下了东北还不够,还对华北虎视眈眈,未来几年只怕会更不太平。香港虽然远离内地的战火,但这座岛还是太小,我个人的建议是你出国走走看看。你喜欢文学,可以去英国读莎士比亚和雪莱,或者去法国了解司汤达和巴尔扎克,无论去哪里,都有助于你开阔视野。”   他的口吻难得这样温和,但温见宁却只觉浑身不舒服。   她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垂着头道:“国外就真的太平了吗,听说欧洲近来的局势很是紧张,指不定什么时候,欧洲就会再次燃起战火。”   “那就去美国,”温柏青从容不迫地拍板道,“那里远离亚欧,战火再怎么也烧不到那里去。”   温见宁嗤笑一声:“那个国家只有两百年历史,所谓的文明不过是拾欧洲的牙慧,有什么文学值得人去研究的。”   温柏青见她一再反驳,知她心里抵触谈这件事,缓和了口气道:“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并不是替你做决定。只是你已经上中学了,再过几年必然要面临选择,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毕竟,等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没做打算的话,家里必然会替你打算好一切的。”   他说的是实情。   若说温柏青身为男子,婚事上好歹还有一定的选择权,温家女孩的命运早在她们踏上香港的那一日就已经注定。如果不想被家族当成礼物,她们只能自己奋力抗争。   温见宁终于还是点了头:“我明白了。”   一看她蔫头耷脑的样子,温柏青不禁笑着摇头道:“我不过提醒你两句,瞧你竟怕成这样。没什么好担心的,等到了那时候,自然有我给你撑腰。”三五年的时间,足够温柏青在军中站稳脚跟,自然能够将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庇护在他的羽翼下。   温见宁未置可否,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连忙问道:“你之前打听伯母的下落,可曾有线索了?”   温柏青方才还含笑的面孔滞了滞,良久才道:“一时还没能找到。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你背着我偷偷去塘西了?”   他一下就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问得温见宁哑口无言。   她索性也不抵赖,坦白了她从齐先生那里得到一个塘西妓女的联系方式。   话才说到一半,温柏青就沉下脸来训她:“之前我和你说过什么,你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是吧。塘西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女学生还要往那里头钻,还和妓女见面。温见宁,你可真是愈发有本事了。”   温见宁低声解释道:“那人是从前齐先生认识的,不会有差错的。”   温柏青才不管那些:“什么齐先生,她在香港住了几天,认识几个人。这个世道什么人都会变了,更何况那还只是她一个所谓的朋友。以后你不许再去和那人见面,听到没有!”   反正之前和孟鹂几次见面,温见宁差不多已问完了她想问的,当下点头答应了。   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追加了一句:“正好你这次也在香港,不然这两天你陪我最后再去见那人一次,说不定就有线索了呢。”   眼看温柏青脸色霎时铁青,温见宁连忙改口道:“当然,我只是随口一提,方才我已答应你了不会再见那人的,肯定就不会再去见她。话说回来即便没有线索,你和我说说你娘的事也好。按照辈分,她也算我的伯母。我从前都和你说过我舅母他们的事情了,你可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   温柏青瞪了她一眼,终于还是缓和了面色。   他斟酌了一会,才缓慢开口道:“她从前便是妓女,被我父亲遇到赎了身,改了名姓,这才过起了正经日子。我六岁大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她一个女人带着我讨生活,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了。”   再之后他就被温家人夺走,母子二人分离至今,都没能找到对方。   温见宁问:“那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或者有什么特征?我觉得你这么久都没找到她的下落,未必是坏消息。说不定她已经改名换姓,做了别的营生。若是这样,她有可能还生活在香港某个地方,将来某一日说不定我还能在街头碰到她。”   温柏青不确定道:“容貌我一时我说不清楚,不过我藏了她一张小像。留在了广州,这次没带回来,等下回带给你看。”   温见宁点了头,最后追问道:“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三伯母的名字呢?” 第三十三章   温柏青的母亲姓季,叫季素君。据说这个名字是三伯父将她从窑子里救出来后改的,她原本的名字温柏青也不记得了,只知她原先姓孟。   温见宁将他所说的一些信息记了下来,留着以后慢慢查找。   然而这次温柏青的学校只给了他两天假,第二日中午他便再次匆匆离开了香港。   等他离开后不久,温家别墅终于接到了来自上海的婚礼请柬。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大红烫金的请柬上只邀请了温家姐妹四人,并无温静姝她们的名字。   显然,冯苓不打算让这两位去把她的婚礼变成公然拉皮条的场合。   虽早有预料,但温静姝未免还是感到受了轻视,言语中不免刻薄了冯苓几句。   她说刻薄话时,温见宁她们恰好也在场。   温见宁一抬头,恰好看到对面的见宛她们眼中幸灾乐祸的神色。可再一揉眼,众人又各自喝茶看报,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她隐约能感受到,从见宛的成人礼后,别墅里悄然弥漫起一种微妙的氛围。   虽然表面上大家和往常一样,和温静姝撒娇卖乖,但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了自己的想法。且不说生性高傲的见宛能转头就忘了钱老爷的羞辱,仍兴高采烈地参加各种舞会有多么反常,就连素来文静羞怯的见绣偶尔也会让她觉得有几分陌生。   温见宁受伤的第二天,见绣便主动来和她道歉,她也认了错,两人很快重归于好。   但温见宁还是察觉出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见绣身上悄然发生了某种改变。   眼下尚且如此,只怕未来某一日,别墅里连表面的祥和都维持不下去。   温见宁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因为温见宁崴了脚行动不便,心怀愧疚的钟荟主动提出每日和她一起上下学。期间两人免不了在路上一起讨论文学时事,钟荟思维敏捷,温见宁见解独到,两人性情颇为投契,关系也迅速升温。   再加上偶尔参与其中的蒋旭文,三人逐渐结成了一个小团体。   然而温见宁的脚伤尚未养好,转头就要动身离开香港一段时日了。   为了这次上海之行,温静姝给她们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好在温见宁早有准备,她提前将连载的稿子寄给了方鸣鹤,这才和见宛她们一起提着行李登上了船。   时隔多年,温见宁她们又一次踏入上海。   比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激动与好奇,如今的少女们已经从容多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亲自到了码头去迎接,二太太手里还抱了一个小男孩。   这小男孩生得胖墩墩的,正是她们的小堂弟温松孚。她们到香港第二年,见瑜便多了这一个亲弟弟。二太太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才得以扬眉吐气,整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五岁大了还把他抱在怀里,脚不沾地。   温见宁下意识看了一眼跟在二太太身后的见瑜,只见她始终垂着眼,脸上没什么笑影,仿佛对母亲弟弟的存在无动于衷。   但温见宁却觉得,这样的见瑜反而比平日有了点人气。   等众人回到温公馆,房间早已安排好了。   女孩子们一路舟车劳顿,在屋子里休息到傍晚,这才出来和温家人吃了一顿晚饭。   大伯父二伯父显然比前些年老了,但精神还好。温家的几个兄弟都已长成了青年人,眼看和温柏青一样,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虽然双方都已多年不见,仅凭电话和书信往来,但温家人对她们都很是热络。女孩们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也都应对得滴水不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因为温见宁她们抵达得早,这几日她们没有行程安排,可以任意在上海四处玩。   第二日一早,温见宁便起来准备与齐先生的会面。   师生二人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但这是她们六年多以来第一次见面,温见宁格外重视。早上出门前,她特意拉着见绣一起给她挑出门的衣服。   等选好后,温见宁转头对她说:“你和齐先生也好久不见了,不然和我一起去吧。”   见绣摇头道:“算了,你和齐先生已经约好了,临时带我过去不好。总归这段时日我们都在上海,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她既然不去,温见宁也不好勉强。   温公馆里的小汽车一早送两位伯父出去谈生意了,温见宁只能自己一个人想办法抵达约定的地点眼看收拾妥当,她告别见绣,打算步行去最近的站点等电车。   见绣劝她:“你的脚伤还没好全,不如叫辆黄包车把你送过去吧。”   温见宁摇头:“你知道的,我不坐黄包车。”   她这个古怪的习惯维持了多年,温家别墅的人都清楚。   见绣知道劝不动,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看着温见宁远去的背影,她有些出神。   当年她们初到香港那半年,因为人生地不熟,确实对齐先生有很深的感情。齐先生要走时,见绣还难受了好几天。   齐先生离开香港后,起初见绣她们还时常给她寄信,可一晃六七年过去,再深厚的情分都要淡了,渐渐地她们也不再写信,只改成逢年过节时偶尔寄张贺卡聊表心意。   到如今,只有温见宁一个人还和齐先生保持联络。   从前在香港时,见绣还没觉出这有什么,可她看着见宁欢欢喜喜地去见齐先生,心底突然有一点点羡慕她们师生这种感情。   虽不热烈张扬,但却长久。   她正这样想着,身后见宛喊她出去逛街,这念头也转瞬即逝。   …   因为出门早,等温见宁到了约定的地方,离见面时间还有一小时。   好在她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先前随手从街头买了一份小报用来消磨时间。   上海的小报不仅连载通俗小说,插送花边新闻和广告,甚至还辟了板块专门留给文人骂战的。比方说她手上这份,上面便有一篇文章批评时下以张留余为首的海派作家满纸铜臭味。撰稿人文笔恣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温见宁虽也算是被骂的对象之一,但也看得津津有味。   她才看了一半,眼角的余光瞥到白衫黑裤的侍者来到桌旁,下意识抬头道:“我的朋友还没来,暂时不需要——”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到侍者身后站着的女人。   虽然阔别了六年之久,但温见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温见宁站起身来,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道:“先生,好久不见。”   齐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一起坐下。   从之前的来信中,温见宁已知道当年齐先生来到上海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先是找了一份校对员的工作,后来陆续又换了几家报社,如今正在一家出名的左翼杂志社供职。   师生二人寒暄几句后,齐先生笑道:“你前段日子在忙什么,竟也不给我来信。”   温见宁干巴巴笑道:“没忙什么呀,我记得给先生写过信了呀。”   她其实不知道,她在对外人说谎时还能勉强装装样子,但对着自己亲近的人撒谎时,总是难免心虚。比如眼下,她视线散漫,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直视自己的老师。   齐先生在心里叹口气,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委婉地提醒道:“见宁,你不妨好好回想一下,你有多久没有寄你的习作过来了?”   她的口气温和,并不严厉,却还是让温见宁羞愧得无地自容。   对着自己向来尊敬的老师,温见宁无法再编下去,只挣扎了片刻后就低头认错道:“对不起先生,先前我没敢告诉您,香港一家小报愿意收我的小说,所以前段时日才会误了练笔。等我这次回去,一定会把先前落下的补上。”   齐先生颔首:“我知道。”   眼看对面的学生惊讶地抬起头来,齐先生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当然知道。   自己这个学生向来做事认真,六年来每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寄来习作,没有一次失约。   当初收到温见宁推说暑假功课多的回信后,齐先生便起了疑心,正想找人打听是否是香港温公馆里发生了什么事,恰巧一位去香港的报社同事出差回来,随手带回一份小报,恰好就是登载了《还珠缘》的那一期。   一看到明菅这个久违了的名字,齐先生很快推出了事情的大概。   上海的办报人虽多,但大家或多或少都认识。齐先生从前待过几家报社,托朋友一打听,甚至还联系到了方鸣鹤本人。再一询问,事情果真和她所想的一样。   起初,齐佩珍还在为温见宁高兴。   这些年她一日日看着信纸上稚嫩的涂鸦逐渐变成流利优美的文字,温见宁的努力与才华,全在她眼中。学生能得到旁人的认可,她这个做先生的自然也高兴。但正因为了解,所以齐佩珍在看到温见宁换了笔名后新写的长篇小说后,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而问道:“见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从事什么职业?”   这是第三次有人问起温见宁将来的打算了。   温见宁模棱两可道:“大概和先生您一样,会去报社当个编辑吧。”   “你是否考虑过,把写作当成你未来的方向之一?”   温见宁不好意思道:“这个我没想好,不过若是学习工作之余有闲暇,或许我会写点鸳蝴小说赚钱糊口吧。新文学我写不好,日后如何很难说。”   她浑然不知,她的打算正好是齐佩珍最担心的一种。   或许正因如此,见宁从小报上得到金钱等方面的肯定后,才会一门心思投入其中。   然而若将当今文坛的各种文人分个高下,小报文人无疑是垫底的。除了顶尖的几位,小报文人,自从五四以来便为新文化知识分子所不齿,甚至即便是鸳蝴派派的领军人物,都不敢公然承认自己是鸳蝴派作家。   如果见宁只满足于此,只怕会白白浪费她的天分。   齐先生自然不能看着温见宁误入歧途,想要点醒她。她随手抽过方才温见宁看过的小报,瞥了几眼后才放下道:“方才这篇文章你应当也看完了,不如说说你的想法。”   温见宁脸上发热,低头道:“这人言辞虽尖刻了些,但道理是没错的。鸳蝴小说终究上不得台面,只是也不全像他说的那样,都是一味媚俗猥亵之作。”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一时竟也不知自己在答什么,或者说在维护什么。   齐先生假装没有看出她的窘迫,直白地问道:“你既然知道鸳蝴小说登不得大雅之堂,为何还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呢?”   这下温见宁彻底涨红了脸,再也不能佯作镇定。她只觉脸上发着烧,连额头都冒出了汗,却还要硬着头皮,支支吾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只是、我只是需要钱,所以才写这种小说的,而且、而且鸳蝴小说也没有那样低下,它也可以写社会人生,也可以教育民众,和严肃文学之间并非泾渭分明的。”   齐先生明知故问道:“是吗?你真的认为前者可以和后者混为一谈吗?”   温见宁几乎把头埋到桌底下去。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至少她在《莺啼倦》里写的都是男女情爱的事可看不出什么社会人生、教育民众的深意。虽不至于猥亵下流,但总归只是打发消遣的玩意。   她小声道:“对不起,齐先生,我错了。”   齐先生看出她这话说得含糊别扭,并非全然出自真心。只是她的目的并非让学生低头认错,而是希望温见宁早早能看到这个时代之外更多的东西,而这远非三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比起一股脑地塞给温见宁,她更希望学生能自己慢慢想通。 第三十四章   师生二人共进午餐后,由于齐先生在报社还有工作,不能久留。   两人出了餐厅,一同沿着街道慢慢走。   前方街角转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里面大多是青年学生,手里拿着条幅和小旗子,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   齐先生连忙拉着温见宁避让。   还没等人群如潮水般从她们身边经过,当局的人匆匆赶来维持秩序。   说是维持秩序,其实根本是在粗暴地推搡、喝骂。只要穿学生制服的人,都被人驱赶,一时之间,女孩子们凄厉的哭声、蛮横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整条街上乱成一团。   温见宁她们被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们虽没挨打,但也被当局的人盘查了几句。好在齐先生应对得当,才没把她们也当成参与游行的人一并带走。   温见宁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当局的人把几个带头的学生抓走,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喃喃道:“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些只是爱国的学生,却当街遭到这种对待。   齐先生叹了口气:“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见得多了,就会习惯了。”   耳畔仿佛还萦绕着方才女学生们的哭叫声,温见宁只觉得心中揪痛,心道这怎么可能习惯,这些人本不应该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看温见宁仍失魂落魄的样子,齐先生轻声道:“你这几日若是无事,不妨在上海随处转转。去你没见过的地方看一看,在这座城市里,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等看得多了,你就会想明白的。你向来聪明,虽然现在缺了一点方向感,不过没关系,你还有时间慢慢找。”   齐先生亲自将温见宁送到电车站,嘱咐她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先行道别,改日再见。   温见宁一个人坐在回去的电车上,仍浑浑噩噩的。   她其实并非不知道当局对游行学生的态度,只是从前道听途说,还是比不上今日亲眼所见来的震撼。方才那些学生有的和她同龄,有的也大不了她几岁,却敢于走上街头为家国发出自己的呐喊。而她在香港,最多不过是在抵制日货期间少用几件日本货,跟着同学们附和几句对时局的批评,却没有真心想要为当下做过什么。   温见宁只觉自相形秽,却又听到心里另一个声音在狡辩。   可即便抗争了,又有什么用,就像那些学生,不还是被抓走了。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员。只因躲在温家的避风港里,才免于遭受风雨。一旦离开了温家的庇护,也不过是和许多人一样,被推入时代的浪潮里被裹挟而去,连自保尚且艰难,更不用提去改变别的。   这两种声音在温见宁的脑海中打架,吵吵嚷嚷的,让她越想越混乱。   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家与国,眼下与未来,许许多多问题突然间汹涌而至,直接展现在温见宁的面前,逼迫她从温公馆编织的美梦前清醒过来,及早对未来做出自己的抉择。   而她只觉身心茫然,不知去处。   …   等回到温公馆后,温见宁推说走累了,直到晚饭时也没下楼来。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没有早起,而是赖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没过一会,大伯母便来敲了她的房门,让她赶紧起床梳洗。原来冯翎婚期在即,今日特意要举办一场单身舞会,请了许多名媛淑女前去,就连温见宁她们几个也在受邀之列。   冯公馆和温公馆同样坐落于法租界,但后者显然无法与前者相提并论。   等温见宁她们乘车抵达时,冯公馆大门口已是车水马龙。   因是冯苓的单身舞会,她邀请的大多是年轻人,名媛淑女、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还有许多她从前在外国的朋友。四个女孩下了车,就如同四只丑小鸭进了天鹅池里。   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发亮。她在香港跟着温静姝她们也算见识了不少富商名流了,可和冯公馆一比,别墅的社交场当真算不了什么。   不仅她如此想,就连一旁的见绣眼中都异彩涟涟。   只有温见宁还在因为昨天的事心情沉重,根本心思注意到其他情况。   然而等没一会,踌躇满志的温家女孩们便意识到,社交场合不是她们想象的那么好混的。   在香港时,有姑母温静姝带着她们引见客人,人家又卖温静姝几分面子,对她们颇为追捧。可到了上海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们矜持得拉不下脸来主动逢迎人,只能束手无策地在旁看着。而冯苓的朋友太多,一时也顾不上她们几个小丫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等舞会一开始,总算有人来搭话了。   来的都是青年男女,跳舞是他们拉近距离的最快方式。就连温见宁这种平素无人问津的小丫头片子,都有热情的外国友人过来连邀了几次。   一两次还好,次数一多温见宁顿觉无福消受,只想溜出去在走廊上躲会清静,等舞会差不多快结束了再回来。然而她刚一溜出客厅,迎头就撞上了换了一身礼服过来的冯苓。   冯苓眨了眨眼问道:“见宁,你出来做什么?”   温见宁只能尴尬地解释道:“冯苓姐,我只是、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冯苓看她支支吾吾,顿时心下了然,正要劝她抓住机会和同龄人多交际,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噙着笑意道:“既然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如去我们家书楼看会书。等舞会结束,我再让仆人来叫你。”   温见宁欣然应允,跟着冯家的仆从向冯公馆内部走去。   等看她跟人走远了,冯苓才收回了目光,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心虚。   ——让少年少女多认识一下,应该也不算她做了坏事吧。   …   在冯家仆人的带领下,温见宁终于来到冯家书楼前。   书楼下有个看门的老仆人正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带路的仆人跟他用家乡话咕哝了几句.   老人家本就口齿不清,说话还带有浓重的乡音。温见宁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却还是很礼貌地对老人微笑点头。   仆人转头对温见宁恭敬道:“您上楼去看书吧,这里的藏书您可以随便翻阅,只是有些书年头久了,需要您小心轻放。稍后若是舞会结束,我会再来叫您的。”   温见宁连忙谢过。   等那人走后,她再次对看门的老人点头示意,这才进了冯家书楼。   书楼内部是传统的木石结构,光看楼梯扶手的色泽就已有年头了。   可能因为今日冯公馆举行舞会,书楼里静无一人。   温见宁拾阶而上,整座空旷的小楼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足音。   冯家是世家大族,藏书丰富。虽然冯公馆这里只是他们家在上海的一处住宅,书楼里的藏书之巨仍是让温见宁瞠目结舌。一排排老式乌木书架几乎高顶天花板,上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各种书,古今中外、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其中还是以线装的古籍最多,纸张边缘都泛了黄,可见其年代久远。   温见宁先随手抽了一本古人的游记,站在书架前低头看。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后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不开。   这种随处可见的游记她以后有空可以随时看,今日难得能来到这里,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参观一下冯家书楼。   想到这里,温见宁将手中的书放回原位,抬脚向楼上走去。   才刚踏入三楼,她便听到重重书架后传来搬动重物的声音,不由得目露惊诧。   ——竟然有人也在书楼里。   温见宁循着声音过去,只见最后一排书架前,一个身穿灰色长衫、戴金边眼镜的少年正站在矮梯上伸手去够最顶层的一摞书。   对方显然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两人对视,看到对方的瞬间都是一怔。   秋日的阳光透过书楼的小窗照入,阳光下无数尘埃飞舞。循声而来的少女只从书柜旁小心地探了个脑袋,好奇地仰着头,一双明净的杏眼盈盈地看了过来。耀眼的日光照在她瓷白的皮肤上,仿若透明,连脸上那层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许是因为那矮梯没放稳,那少年脚下一个重心不稳,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子一摇晃,整个人砰地一声向前面的书架倒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整个书架被他撞得猛地一晃,人摔在地上直接被稀里哗啦掉下来的书盖住了。   温见宁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这才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查看对方的情况。   险些被书堆埋了的少年扑腾几下,伸出一只手摸索了半天,先抓过地上眼镜,胡乱戴上后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便慌忙道:“你好,实在抱歉,吓到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拍去长衫上的灰尘。   温见宁也点头:“是我吓到你了,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等那少年站起来,她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他大约十五六岁,个子很高,眉目俊逸,神色清冷,一身书卷气很重。只是看起来隐约有几分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冯家的人。   两人一起把书放回架子上,温见宁看着胡乱排放的书问道:“这样堆上去就可以了吗?”   对方神色淡然道:“之后会有人来专门收拾,不必担心。”   温见宁点了点头。   双方一时无话,气氛有几分尴尬。   正当温见宁犹豫要不要自我介绍时,戴眼镜的少年先拿了自己要的书走开,绕过书架,来到角落里摆放的长条沙发上坐下。   温见宁在书架上挑了本想看的书,才走过来轻声询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冯家少年看了温见宁一眼,视线落在她走路微跛的那只右脚上,什么也没说,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桌上的书收拾好。自己坐在沙发的一头,打开书低头看了起来。   若是有熟识他的人在这,定能发现他看似镇定的动作中透着一丝不自然。   温见宁这才放心地坐下来。   打开书前,她下意识瞥了一眼。   木几上原本凌乱地放了几本书,这会已被整齐地摞在一旁。而对方身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温见宁看不懂的各种数字与公式。   他大概是个学理科的。   温见宁的念头稍纵即逝,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头低头,彼此相隔甚远,互不干扰。   书楼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和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秋日的暖阳透过小窗,照在这对少年少女的身上。两人虽然相隔甚远,但彼此身上的气质意外地和谐,美好宁静得让人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   等来叫温见宁的仆人上楼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温见宁看到来人后连忙放下书站起,见另一头的冯家少年同样转头看来,才不好意思道:“我要先回去了。”   对方轻轻颔首,随后低下头装作继续看书的样子。   等温见宁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眼看要跟着那仆人走到楼梯口了,身后的少年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你是哪一房的人?我之前没见过你。”   他知道这两天冯公馆里来了很多旁支的亲戚,只是不知这女孩是哪一家的。   温见宁愕然,随即反应过来,这少年应该是把她当成了冯家的人。   她转身解释道:“我是受了冯苓小姐的邀请来参加宴会的。因为闲来无事,才来了书楼这里,并不是冯家的亲戚。”   原来是他姐姐的朋友。   冯翊本还想问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温见宁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再问,便礼貌地和他道别离开。   冯翊只能目送她下了楼。   等人走后,他才突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攥紧的右手,而掌心里早已是汗涔涔的。   冯翊垂下眼眸,为自己方才的莫名紧张感到有几分困惑。   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到原因,只能在心里暗暗地想——   果然,和女孩子打交道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第三十五章   等温见宁返回大厅附近,见瑜已经在门口等着她,身旁却不见另外两人的踪影。   看到她终于过来了,见瑜连忙道:“三姐姐,大姐姐她们已经往门口走了。”   大厅里面的舞会还尚未结束,甚至传出了爵士乐声。依照见宛的性子,舞会还没结束就要离开,肯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温见宁不由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瑜小声道:“舞会上来了一个大诗人,说是冯家的朋友。大姐姐便在人家面前提起自己的诗作,结果被人挖苦了一顿,说她的诗若是能登上报纸,绝对是花钱买来的。大姐姐觉得丢了面子,所以要先离开。”而她们身为见宛的姐妹,即便私底下再不和,表面上都要同进退,自然也只能陪她一同离去。   温见宁默然。   早点知道真相,对见宛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但还是要看她本人是否能接受这个事实。   等她们二人来到自家车前,便看到卢嘉骏正站在车门前,低头和里面的人说话。   坐在车里的见宛已经被卢嘉骏和见绣一左一右哄好了,只眼眶还微微泛着红。   温见宁惊讶道:“他怎么从香港追到这里来了?”   见瑜小声道:“嘉骏哥哥今日也是受邀来参加舞会的,据说他家里和冯家是世交。”   原来是这样。   温见宁先前只听见绣说卢嘉骏家里是书香门第,却没想到他的家世竟然这样好。想来这个可怜人今后在见宛那里的待遇,说不定能提高几分了。   卢嘉骏亲自把她们送回了温公馆,等温见宁她们下车后,还能看见他和见宛站在门口说话。   她们两人先进了屋里,只有见绣一个人留在门口,等卢嘉骏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后,才跟见宛一起往屋里走。   温见宛被人坏了兴致,今日没能在舞会上大出风头,心里颇有几分不甘。不过得以弄清卢嘉骏的家世,对她而言也算是一大收获。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转头问道:“之前我怎么没听你说卢家和冯家是通家之好的事?”   见绣低头道:“不过是随意认识的普通朋友,他自己只说是浙江人,祖上是书香门第,我哪里能知道,他家里竟能和冯家不相上下。”   见宛只是随口一问,听了遂不再疑心,只是脸上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   等晚饭时,长辈们难免要问起今日的事,被姐妹几个联手搪塞过去了。   因在舞会上丢了面子,接下来几天冯公馆再下帖子,说是开了文学沙龙请她们前去,都被见宛拒绝了。她自己去不成,也不让其他人去,整日拉着见绣和卢嘉骏四处逛街。   温见宁懒得和她们一起,自己每日清早起来带了速写的本子,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地乱逛,百货公司、赛马场、舞厅、电影院、公园、教堂,都是她在香港司空见惯的场景,换到了上海也不过是大同小异。   更何况齐先生说过,让她去没见过的地方看。   所以第二日,温见宁走入了上海纵横交错的弄堂。   清晨拉走马桶的板车才离开不久,路旁排水沟里传来鱼鳞、烂菜叶子的臭气,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几乎在进入的瞬间就把温见宁逼退。除了当年她还在明水镇的集市上卖鱼时,她已经许多年没闻到这样的气味了。   无论是温家别墅、温公馆,还是她这些年所待过的其他地方,大多都洁净明亮。温见宁的鼻子早已和其他感官一样,被过于舒适优裕的生活磨得退化了,突然置身于这种环境,这才冷不丁被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在过去的几年里,温见宁从没这样试着认真地调动全身的感官,去观察身边的一切:   她在角落里看到过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们浑身都是虱子臭虫,有气无力地蜷在角落里;她在街头看过黄包车夫们,像骡马一样拉着客人穿过大街小巷,只为赚取一家老小的口粮;她也看过码头的工人,肩上扛着沉重的货物,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杆来;还看过许许多多外国人,不像平日在酒宴舞会上见到的那样彬彬有礼,而是对她的国人傲慢蛮横,仿佛忘了他们正踏在别国的领土上。   温见宁隐隐明白了齐先生的意思,齐先生是想让她看到,这个时代还有许多不幸,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繁华有相同的底色,可丑陋却有各自的悲欢。   可这仍然无法解答她的困惑,面对着这些人,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许她能出手解决其中一两个人当下的困境,却无法改变他们苦难的人生,更不可能去解救成千上万的人。最重要的是,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更遑论去改变世界。   她看到的越多,心情越沉重,这种困惑就愈发加深。   然而这一次不像从前,齐先生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仍是让温见宁自己去寻找。   在这茫茫人海中,去寻找适合她的答案。   …   在温见宁的困顿与迷茫中,时间终于到了冯苓婚礼当日。   一大清早,温家姐妹便起床打扮,和长辈们一同前去冯公馆。   等众人抵达后,才发现冯公馆外比舞会那天还要拥堵。   若说上一次来的只有青年才俊,这次来的更多是上海本地的名流士绅,她们甚至还看到了几张在报纸上才出现过的熟悉面孔。   不仅几个女孩震得说不出话来,就连温家的长辈们都颇有几分激动。   他们这次能来参加婚礼,说起来还是托了女孩们和冯苓的交情。若这一次能和冯家搭上关系,对家里的生意也有好处;即便不能,能趁这个机会多结交几个朋友也是好的。   离婚礼开始的时间尚早,冯家的下人先把女孩们带去见了冯苓。   冯苓正在房间里试婚纱,看到她们到来,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连忙招呼她们坐下。   外人只觉冯苓大方热情,但只有熟知她的人才清楚,她个性好强,又爱出风头,在同辈姐妹中人缘不算好。温家几个女孩虽非她的亲妹妹,但至少她们是真心崇拜冯苓的。让他们参加婚礼,对于冯苓来说,也算是填补了她没有亲姐妹捧场的缺憾。   众人坐定后,冯苓这才替那天她的朋友冒犯了见宛的事道歉。   她也是事后才得知这件事的,原想让那位诗人朋友亲自给见宛道歉。但诗人生性恃才放旷惯了,根本看不上见宛这等心比天高的丫头片子,最后只得她这个主家亲自出面。   冯苓这样一道歉,见宛反而不好意思了,这件事总算就此揭过。   众人正在聊天,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   门推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少年。   他一看到里面坐了几个女孩,下意识就要退出,却被冯苓叫住,招手让他进来:“阿翊,你快过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这下冯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进来了。   四个女孩对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   冯苓把人拉过来,笑盈盈地给双方介绍:“这是我弟弟冯翊,这是我先前在香港教过的学生,你叫妹妹们就好。”   冯翊尴尬得耳朵都要热了,眼神正好对上了站在最左边的温见宁。   四目相接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   他们的目光交会没能逃出旁边人的眼。   见宛之前就听冯苓说过她弟弟的事,一直对他颇为好奇。可冯翊一进来就看向温见宁,让她心里不由开口问道:“你们认识?”   口气中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   温见宁点了点头:“几天前在书楼见过。”   她当时虽猜到了他是冯家人,不过没想到他会是冯苓的弟弟,难怪看着有几分眼熟。   冯苓笑着提醒:“你忘了,之前在香港不是还见过面的。”   她这样一说,两人这才想起几个月前的那次初见,这才恍然大悟。   见宛她们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虽然有心想问,但出于矜持,只能先按捺住审问温见宁的冲动,转过头来和冯家姐弟谈笑风生。   冯翊显然很不擅长应付女孩子,这会被迫坐在这里,整个人坐立不安。   又一个话题结束后,冯苓瞥了一眼身旁如坐针毡的冯翊,笑道:“让阿翊先陪你们去外头透透气吧,这里有见宁陪我就够了。”   显然,冯苓是有话想和温见宁单独说。   见宛原有几分不忿,不过想到可以和冯翊一起出去,很快便转嗔为喜。   等他们都出去并带上房门后,冯苓斟酌一会,才对眼前的女孩慢慢开口道:“见宁,有件事我要先和你说声抱歉。”   温见宁愣了一下。   “上次让人带你去冯家书楼,是我有意为之。其实我当时知道阿翊在楼里,还有意让你过去,是存了让你们交朋友的心思。”冯苓说完,还郑重地微微欠身表示歉意。   虽然方才见到冯翊时,温见宁心里已有了猜测。但冯苓这样一说,反而让她有几分手足无措,讷讷道:“冯苓姐,你不用道歉的。”   毕竟如今不是旧社会了,他们只是见了个面,冯苓的安排并没有很出格的地方。   但冯苓的神情却很认真:“或许你觉得是一件小事,但归根到底是我动机不纯在先,理应和你道歉的。阿翊自小性格孤僻,更不会和女孩子相处,一直让我很担心,所以才会出此下策。为了弥补我的过失,今后你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以告诉我。我毕竟是冯家人,将来帮你一个小忙至少还是能做到的。”   温见宁知道冯苓这样出身的人一个承诺有多重:“冯苓姐,其实我——”   她话尚未说完,便被冯苓双手拍在肩膀上,语气笃定道:“小孩子话别说的太满,总有一日你会需要的。”她的眼神仿佛洞察一切,直看到温见宁的心里去。   温见宁犹豫了一会,这才点了头。   冯苓这才轻松笑道:“说来我也还有一个小忙需要你帮助,阿翊今年到美国读书,在那边也没有朋友。你可不可以做他的朋友?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偶尔和他写封信交流一下你们的想法就可以,我想你们小孩子总归有共同话题可以聊的。”   有了第一次点头应允,这一回温见宁没有犹豫很久,还是点了头。   她虽不喜欢这种家长安排式的交友,但也清楚,仅凭之前那点小事就想得到冯苓的承诺是不可能的。只有答应她的要求,才能获得相应的报酬。   只是若非温见宁清楚以冯家的家世,根本不可能看上她这样的出身,否则她真要以为冯苓要替她弟弟乱点鸳鸯谱了。   等温见宁离开后,冯苓这才坐在梳妆台前对镜一笑。   当年温家四个女孩她都教过,却只对温见宁印象最深。这个女孩性情坚韧,心思纯净,做事认真严谨,和冯翊很像,他们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人在一起,多少会有一点共同语言。但两个同样寡言无趣的人在一起,又不至于不会生出情愫。   冯翊今年已赴美留学,还要等几年才能完成学业。这次若非冯苓大婚,寻常他也不会回到上海来,想再见温见宁,只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样一来,她也不必担心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温见宁会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   温见宁离开冯苓的房间,等她在下人的引导下找到见宛她们时,冯翊显然快撑不住了。见到她来,脸上这才显然松了口气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温见宁被姐姐冯苓留下单独说话,再联想之前书楼那次相见,冯翊觉得自己这口气可能得松早了。   他问道:“方才我姐姐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过分的话?”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才摇头道:“没有。”   她不知道,这片刻的犹豫已被冯翊尽收眼底。他正要说什么,一旁的下人出声催促,他只能深深地看了一眼温见宁,对她道:“稍后宴会见。” 第三十六章   等冯翊走后,见宛她们还没来得及盘问温见宁,便被冯家的傧相引去了礼堂,等待新人稍后举行仪式。冯家给她们安排的座位靠前,前后左右都是大人物,几个女孩夹在其中心情忐忑,也没了窃窃私语的心思,直至婚礼正式开始。   新郎相貌堂堂,气质儒雅,他身着黑色西式礼服,步入礼堂。而冯苓身穿象牙白色婚纱,低头微笑着跟在未来丈夫身边。   四个女孩年龄都大了,即便是最小的见瑜都做不得花童,只能坐在靠前排的位子上看婚礼。   座位上的见宛小声嘀咕道:“老实说,我觉得这花冠头纱不好看。将来我若是结婚,一定要找巴黎的设计师给我最好看的头纱。”   见绣却不以为然:“我觉得挺好看的。你莫不是还在记恨成人礼舞会那天,冯苓姐抢了你的风头。她又不是故意的,反倒是你,今日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你不要闹脾气。”   见宛气得直接扭过头去,不和她说话。   只有温见宁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对璧人在神父面前宣誓应答。   听人说,冯苓的丈夫就是先前她毁过婚约的未婚夫。兜兜转转,两人竟还是走到了一起。   温见宁不羡慕冯苓此刻的幸福美满,却羡慕冯苓的自由。因为无论是毁掉婚约,还是和她的丈夫结婚,都是出于冯苓自己的选择。她家里有真正尊重她、爱护她的亲人,所以才能让她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想过的人生。   仪式结束后,众人移步去舞厅举行宴会。   见宛一开场就去找卢嘉骏了,留下另外三个女孩待在角落里等人来邀请。   见绣正要开口问温见宁她是如何与冯翊认识的,却看见冯翊正迎面向她们走来,不由得又是一怔。   冯翊已换了一身黑色西式礼服,戴着金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斯文俊秀,不甚熟练地开口问温见宁道:“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见绣推了温见宁一把,她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和冯翊一同步入舞池。   悠扬舒缓的乐声中,少年少女翩然起舞。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温见宁的脚伤虽未好全,只有走起路来才能看出微微有一点跛,对跳交谊舞的影响不大。   冯翊显然平常是不怎么跳舞的,他肢体僵硬,连连出错。两人才跳了没一会,温见宁已经被他踩了好几下。若非看到他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手心也湿漉漉的,她定要怀疑冯翊是在借机欺负她。   不过想起之前和冯苓的对话,温见宁还是主动问道:“你很紧张吗?”   不等一脸窘迫的冯翊道歉,温见宁先自己回答了:“我有点紧张,因为平时我只和我堂兄一起跳舞,和别人跳的次数比较少。”   冯翊怔了一下。   他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脚下的舞步也逐渐找到了合适的节奏。   温见宁心里松了口气,语气轻松地问道:“你去美国是想要学数学吗,那天我看到你在纸上列了许多看不懂的公式。”   他摇头:“不是,是打算学物理。”   冯翊没说出口的是,国内时局混乱,既没有好的实验室,也缺乏资金、技术和必要的仪器设备,所以他打算赴美留学,等学成后再归国。   这个话题温见宁无法发表意见,她对这门学科本身没有什么爱好,所了解的范围不超出南英中学物理课上教过的内容。   两人又陷入沉默,不过气氛比之前缓和多了。   冯翊迟疑了一会,才缓慢道:“我从小不爱和人说话,我姐姐认为我有交流障碍,尤其是和女孩,但其实并非如此。”   温见宁也觉得他的症状没有冯苓担忧的那样严重。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经放松下来了,说话口齿清楚,逻辑清晰,显然之前只是因为紧张才会有几分拘谨。   “我只是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有必要的交际上。”   温见宁眨巴了一下眼问道:“比如跳舞?”   冯翊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手忙脚乱,又踩了温见宁一脚,额头的汗又出来了。   他正要道歉,却听温见宁道:“我也觉得跳舞很浪费时间,但是没办法,在这种宴会上,如果不跳舞,好像会显得其他人格格不入。”   恰在此时,一曲终了,两人顺势松开了手。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你回了美国,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我想问你一些关于美国那边的事。”她虽口中这样说,但脸上却带着歉意的表情,仿佛在等着他赶紧拒绝。   显然,这应该就是冯苓拜托她的事了。   冯翊先是愣了一下,但却点了头:“好。”   这下换成温见宁愣了。   少年的嗓音清冽,眼镜片后的目光真诚清澈:“一会我会让我姐姐将地址转交给你。”   温见宁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乱,匆忙点了头转身离开。   冯翊站在原地,看着微跛着的背影远去,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虽然他很反感冯苓干涉他的交友,但如果他的配合能帮得上这个名叫温见宁的女孩一点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   等回去的路上,见绣终于忍不住问道:“见宁,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冯翊。”   温见宁没有隐瞒,坦然地把香港那次初遇告诉了她。   见宛在一旁讥讽道:“就她乖觉,到了人家的地界上还到处乱走,可不是能碰见别人家的少爷。”她话里显然是要嘲弄温见宁想攀高枝,但却透着几分酸溜溜的意思。   温见宁冷然道:“我在冯公馆里走动,至少是得了主人的允许。但你和卢嘉骏往来,不知他家里人作何感想?”   见宛气得脸色铁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日宴会一开始,她便径直去找卢嘉骏跳舞,却看到他身旁站了一位气质雍容的贵妇人,这人正是卢嘉骏的母亲。虽然对方并说什么,但那挑剔的目光还是不免让见宛浑身不自在。   温见宁这一开口,正好戳在了她的痛处上。   婚礼结束后,温家姐妹又在逗留了几日,终于踏上了返回香港的船。   临行前一日,师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温见宁深知,这次一别后,下次再见不知又要等上几年,情绪难免有几分低落。   不过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对齐佩珍认真道:“先生,您曾问过我对未来的打算,我暂时还是不能给你答案。但请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齐先生难得说了许多宽慰温见宁的话,但温见宁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因齐先生的一句肯定而冲昏头脑的小女孩了,她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一次的上海之行称不上圆满,虽没出大的波折,但几个女孩未免都受到了冲击。她们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离了别墅后的她们,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回去的途中,大家没了来时玩乐的兴致,只希望赶紧返回香港。   可中途还是出了意外。   上船的第一天傍晚,见绣喊了温见宁跟着一起去甲板上看落日。   温见宁当时正在房间里对着稿纸冥思苦想,半天都没能写出什么来,索性就和见绣一同出去了。但她没想到,一出了门,见宛她们也等在旁边。   双方都把对方当成了空气,跟见绣一起径直穿过走廊。   温见宁才来到拐角处,前方突然有一道身影重重地撞进了她怀里。   她脚下一个不稳,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见绣她们连忙来扶,只见撞了温见宁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只有七八岁大小,浑身脏兮兮地发着臭味。她们还没来得及问话,就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倒在地上的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爬起来踉跄着撞开她们又往里头跑。   脚步声向这边逼近,转眼就有五六个男人跑了过来。   温见宁突然就明白了——   这女孩是被人拐来后偷跑出来的。   其中一个人见了她们喝道:“喂,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丫头跑过去。”   见宛她们几个都噤了声,不敢出声,只有见瑜看了一眼温见宁。   还没等温见宁编出谎话骗过他们,为首的一个汉子已瞥到她素白缎面旗袍上的脏印子,咧嘴笑道:“几位小姐,我们家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们,实在是对不住。”   他们说完就向走廊深处追了过去。   温见宁正要跟上前,却被见宛死死地抓住手臂,力气大到几乎要给她掐出印子来。   见宛咬牙低声道:“你少给我们惹事,真要惹上了这群人,他们可不会在乎多抓几个人走。”   温见宁何尝不知见宛说的是对的。   等这群人走后,见宛才缓缓松开了手,像是给自己找借口一样小声道:“这、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没办法,毕竟他们人多势众。”   温见宁倏地抬起头来:“可我们至少得做点什么。”   见宛怔住了。   最终,她们还是没能拦住温见宁,跟她一道去了船长室。   虽然对方承诺了会调查此事,但温见宁看他们的样子,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回到舱内,众人本就低落的心情愈发沉重,匆匆回了各自的房间睡觉。   然而温见宁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只要她一闭上眼,方才那个小女孩惊恐的眼神就会在眼前浮现。   她索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又坐回了书桌前,对着一沓稿纸胡乱涂画,发泄心中的郁闷。温见宁正划拉着,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抓住了这段时日让她困扰的问题所在。   她曾经对钟荟她们批评张留余的《织女》肤浅,可《莺啼倦》又何尝不是。他们同样都错误地拿了沉重的话题当噱头,却失去了对这些苦难者真正的哀悯。   她固然也可以凭借技巧、经验来写作,但如果对笔下的人物连基本的同情都没有,没有真情实感的投入,自然会越写越乏力。   温见宁重新从开头部分审视《莺啼倦》,良久之后,才抓过笔在稿纸上写下一个标题——   《海上繁花》。 第三十七章   三年的时间转眼而逝,这几年来国内外都发生了许多大事。即便是远在东南的香港,都能感受到时局的余震。   两年前日本人在香港组织倾销,华资产业大受冲击。虽然香港华人多次组织抵制日货的活动,但由于种种原因,收效甚微,最终只能以失败收场。如今百货公司的货架上仍摆满了日货,街头巷尾也多了不少形容鬼祟的日本人,到处都是山雨欲来的气息。   但这些暂且和温见宁关系不大。   她这三年来除了学习外,一直忙于写作。   当年她没有完全遵照齐先生的意思,直接放弃鸳蝴小说的写作,而是仍在变换笔名给各种小报供稿,以此攒下了一笔钱。   另一头,在半个月前,温见宁终于将《海上繁花》的修改稿寄去了上海。   这部小说取材于她自身的见闻,还有齐先生在其中帮忙修改。在过去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为这部长篇小说做准备。   如今半个月过去了,想来齐先生那边应该也快有消息了。   与此同时,她和远在美国的冯翊一直有书信往来。   虽说起初温见宁是受了冯苓所托,但三年下来,两人已经成为了朋友。温见宁偶尔在信中请教冯翊一些学业上的问题,对方都会认真解答,双方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   只不过温见宁还是不敢让人把信送到别墅来,每次都是自己亲自去邮局取信。   她很清楚,一旦温静姝她们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想办法大做文章。   温见宁不想给冯翊带来麻烦。   这天等她返回别墅时,客厅里仍和平常一样在办舞会。   温见宁正要和往常一样,趁人不备溜到楼上去,却突然被温静姝从身后叫住:“见宁,你才刚回来,又要到楼上去?”   她微扬的语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周围原本在交谈的人停下纷纷看过来,温见宁没办法,只能转身。   迎面走来的梅珊笑吟吟道:“刚才还说起你,你整天待在房间里,今日特意要寻你下来,却不见人了,快来见过陈老板,他早就想见一见你了。”   她们身旁的男人温见宁先前就已注意到,这会才得以正式打量对方。   这个陈老板大约有四十岁,眉骨高隆,眼中精光内敛,一看便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物。他身材高壮,气质粗犷,即便戴了副金边眼镜,身上穿了黑色西式礼服,还是没有半分文质彬彬的感觉,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温见宁客气道:“陈老板好。”   她的态度过于拘谨,让一旁的温静姝大皱眉头,但她当着陈老板的面又不好说温见宁,只吩咐道:“你去楼上换套衣服下来,今日有贵客,不准再待在房间里。”   温见宁低头看着鞋尖没有应声。   梅珊推了她一把:“这孩子呆头呆脑的,还不快去。”   温见宁这才转身上楼,动作缓慢僵硬,光看背影就透着不情愿。   等她从楼上换了礼服下来,先被见绣拽到了角落里,小声告诉她方才那位陈老板的来历。   这人名叫陈鸿望,原是一个烟土贩子,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发了一笔横财,后在内地经营多年,如今身家丰厚。近来他到香港做生意,急于在社交场上打开门路,这才和温静姝她们搭上关系。   他虽是个还没洗干净的泥腿子,既不会说英文,社交礼仪也不通,但为人却颇为知情识趣,出手豪气大方,一来二去竟也得了温静姝她们的欢心。   温见宁听完后,眼里露出一丝讥诮:“这位陈老板有姑母和梅珊姨两个人还不够吗?”   见绣顿了一下,仍小声解释道:“我听说那位陈老板虽然家财万贯,但家中的妻子早已逝世。他这次来到香港,除了为生意打开门路外,还有意在香港寻一位淑女当他的妻子,不是专门来寻欢作乐的。”   显然,梅珊和温静姝两人都不可能成为妻子的人选。   淮城的温老太爷虽已风烛残年,但还苟延残喘着,所以梅珊如今的身份还是温家的姨太太;至于温静姝,又是拿了前任丈夫的遗产挥霍的名人。和这两人逢场作戏还好说,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娶她们回家当正经太太。   可这位陈老板到底不年轻了,身家还这样丰厚,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留给自家人,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她们为了笼络住大主顾,就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了?   温见宁在心里冷笑。   她转头对见绣道:“她们若是让你怎么样,你不要理会她们。”   温见宁知道这几年见绣的日子不好过。   虽然三姐妹年龄相差无几,但见绣和见宛只差一岁,两人平日相伴出入各种舞会,没少在楼下陪一群中年人饮酒作乐。见宛尚有卢嘉骏这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在背后撑腰,见绣则不同。她性子软,没少被温静姝呼来喝去。温见宁先前劝过她几次,可她都没听进去。   见绣反而劝她:“见宁,俗话说过刚易折,你不要太过执拗。姑母这几年对你一直颇不满意,你切莫再顶撞她了。惹恼了她,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温见宁摇头:“有的事不能退让。你退一步,她们反会得寸进尺。你不要怕她们,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她攒够了钱,她会想办法带见绣离开这里。虽然她还没有想好到哪里落脚,但至少离了温家,她们才能有条生路。   两人正在说话,那头的温静姝她们再度走了过来,身旁自然还是方才那位陈老板。   温静姝瞥了温见宁一眼,“换了身衣服总还算有个女孩的样子,还不快过来给陈老板敬酒。”   陈鸿望笑道:“哪里有让主人家献殷勤的道理,应当是我给三小姐敬酒才对。”   他举杯至温见宁面前,主动要与她碰杯。   “抱歉,我不喝酒,”温见宁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杯果汁,不卑不亢道,“我年龄小,只能以此代酒,希望陈老板不要怪罪。”   说完她也未与陈鸿望碰杯,自己仰头一饮而尽,全然不顾温静姝已铁青的脸色。   虽说温见宁喝的是果汁,但看她动作利落、丝毫无忸怩之态,哪怕明知对方并不给面子,陈鸿望还是不吝赞美道:“三小姐果真是豪爽之人,在下佩服。”   说完也举杯一饮而尽。   梅珊怕温见宁再做出失礼的举动,连忙岔开话题:“我突然想起还未替陈老板引见赵小姐,把佳人冷落在一旁可不太好,不如我们先移步去那边。”   陈鸿望瞥了一眼温见宁,笑道:“只怕我亲近了另一位,又会冷落了眼前人。”   他虽这样说,还是跟梅珊一同转身离开了。   而温静姝则一边走一边回头,给了温见宁一个警告的眼神。   见绣早已被温见宁方才的举动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告诫她:“见宁,等会人走了,你给姑母说句软话,千万别再这样了。”看温静姝方才的神情,显然是要秋后算账的。   温见宁低头看向放在膝上已攥成拳的双手,轻声道:“早晚都会有这一日的。”   因为她先前的态度过于明显,直到舞会结束,温静姝她们都没再敢带陈鸿望往这边过来。等散场后,温静姝她们亲自到别墅外送了陈鸿望离开。   一回头,温静姝就沉下脸:“都给我回客厅说话。”   几个女孩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看了温见宁一眼。   等回到客厅,梅珊先给温见宁使了个眼色,抢先开口道:“今日陈老板对你的印象很不错,倒是你都这么大人了,还只喝果汁,未免太孩子气,以后你可得改了。”   一旁的温静姝余怒未消:“依我看就是你给她惯的,十几岁的人了,还拿自己当个孩子。放在过去,她这个年龄早都成婚生子了。”   温见宁低头道:“我还是学生,希望以学业为重。等过两年我上大学时,再交际也不迟。”   温静姝反而冷笑道:“你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也就是咱们温家钱多,才能把一个从前卖鱼的丫头养成女学生。但你得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上学几年,难不成还要让好人家等你几年。”   温见宁直接起身,转身快步回楼上,并反锁了房间的门。   这种态度显然激怒了温静姝,她一直跟到了温见宁的房间外,哐哐哐砸门:“你娘不要脸爬了我四弟的床,生下你个野种!若不是温家把你找回来,如今你还在乡下卖鱼!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如今倒是惯会拿出个清高大小姐的模样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其他人在温静姝身后跟上了楼,听到她这番话脸色各异。   就连见宛起初听到温见宁被骂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等听到后几句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在场的除了见瑜是二房嫡出,她和见绣两人都是庶女,同样寄人篱下。若非她这几年和卢嘉骏感情稳定,日后十有八九要嫁到浙江卢家去,还指不定今日挨骂的会是谁。   温静姝叫骂了几句,始终不见房里的人有动静,气急败坏地喊佣人:“把钥匙给我拿来。”   还没等佣人取回钥匙,里面的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温见宁直接从里面跑了出来,猛地撞得温静姝一个趔趄,随后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   身后的众人慌乱地去扶温静姝,等温见宁快冲出客厅时,还能听到楼上温静姝的叫骂声:“你们谁都别去拦着,她既有本事跑,今后就别再回老娘这里来!” 第三十八章   直到上了电车,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温见宁的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虽有几分懊恼自己方才不够冷静,但既已出来了,再后悔也无用。   温见宁摸了摸绒线衫外侧的口袋,虽然出来得匆忙,但好在她刚才没有完全被愤怒冲昏头脑。离开别墅前,她带走了刚从邮局取回的信,以及这几年攒下的大部分钱。若是这一次彻底和温静姝决裂,至少短时间内,她还不至于流落街头。   至于之后如何,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电车又一次停下,温见宁跟在人群后面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   天色将暮,傍晚市中的街道上行人渐稀,一些店铺已经打烊了,只有路上的黄包车夫还拉着客人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等再回过神来,温见宁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平日常来的这家书店门口,只是今日店里早已关门了。倒是旁边的咖啡馆还开着门,从里面飘出来一阵咖啡混杂着烘面包的香气。这个时候,里面还有不少客人在用餐。   温见宁摸了摸肚子,走进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跟侍者点了杯咖啡后,她才拿出口袋里的信拆开。   在上一封信里,她曾向冯翊询问了去美国留学的事,想来这一次的信里应当会有她想要的答复。   打开信纸,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冯翊的字一如既往地端正严谨,从不会有任何潦草。   “见宁:上次在信中,你曾向我打听美国学校的事,我问过几位美国同学,又搜寻了一些资料,附在下面供你参考,希望能有于你有益的地方。”   一看到这个开头,温见宁不禁想起当年两人通信之初,曾为对彼此的称呼大为苦恼。   当今的人写起信来称呼五花八门,有的沿用旧习仍是称兄道弟,有的学日本人无论男女,必称呼对方为君、桑;还有学西洋的口吻,开头就言称亲爱的,或者密斯小姐密斯特先生地叫,着实令人牙酸。   他们当初不过几面之缘,彼此之间并无任何关系,甚至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称兄道弟未免不伦不类,东洋、西洋的怪称呼,更是让这对同样拘谨保守的少年少女尴尬。然而就是简单地互相称对方为先生、小姐,年龄不大的两人也只觉别扭。   通了三年的信,逐渐成为朋友的两人这才能平和地在信里写下对方的名字。想到这里,温见宁不由得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继续看了下去。   冯翊在信里详尽地解答了温见宁的问题,还比较了美国几所大学文学专业的优劣。直到结尾处,他才笔锋一转,破天荒地这样写道:   “……你既向我问起这些,想来应当是有意日后来美国留学。这三年来我虽身在国外,但也听说日军屡屡进犯平津,意在染指华北,乃至席卷全国。香港虽地处偏远,但也难保将来战火不会烧到东南沿海。作为你的朋友,我本应当支持你的决定。然而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后面有几处涂抹的痕迹,显然写信的人原本想说什么,起来了个头后又觉得不妥,只能匆匆涂去,下一句生硬地转过话头:“……其实我已有打算,一旦时局恶化,就会暂时中断学业归国。毕竟如今国难当头,我辈青年又怎能真的置身事外。”   “……看到这里,希望你不会误会我是试图以家国大义相逼,想要劝说你也留在国内。你醉心文学,将来或许会成为一名学者,出国深造,亦是为国家留存有用之身。我只是希望日后若是有战火平息的那一日,你在美国学有所成,勿要忘了身后这个饱受屈辱与蹂躏的古老国度,它正在殷殷期盼着在外的游子,能早日归来。”   温见宁一直看到这里,终于微微动容。这是冯翊第一次在信中主动告知温见宁他今后的打算,并以友人的身份提出劝告——他希望无论温见宁是否想去美国留学,都能记住日后要回国看看。   她放下信,陷入沉思。   原先她已做好了初步的打算,攒下这三年来的稿酬,等高中学业一结束,她就离开香港,彻底逃出温静姝的掌控。之后再听从温柏青的建议,先去美国或者英国的大学读四年文学避开冲突,学成后若是事态稳定下来再归国。   但冯翊的话却从另外一个方面点醒了她。   若只是为了读文学,这个阶段的她其实没有必要跑到国外去大费周章。毕竟文学这门学科不比理工科,还需借助国外的仪器设备,国内的大学里同样有足够优秀的学者教授;   而若是为了躲避战火,四年的时间显然不足以让国内如今的纷乱平息。她虽然人在香港,却也清楚日本房面的步步紧逼,战争一旦正式打响,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然而,若是说离开香港后一直留在美国或者国外其他地方,再也不回来,温见宁却从没起过这个念头。且不提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恐怕会让人她难以习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朋友都留在国内,她怎么可能独自出逃。   温见宁的根在这里,离不开,也逃不掉。   可若是不去国外,那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内地的大学了。   温见宁正在低头沉思,一名侍者走过来道:“小姐,这位女士说她是您在等的朋友。”   她抬头一看,只见侍者身后站了个女人。   对方身上穿的还是当年那件黑底黛绿的旗袍,只是下摆镶的绒边都磨损了,看着比当年还要窘迫。来人正是孟鹂,她这几年来似乎老得很快,眼下乌青,脸上的皮肉越发松弛,脸上的笑容讨好中带着贪婪:“温小姐,咱们好久不见了。故人重逢,你不请我吃顿饭?”   温见宁盯了她一会,才收回了目光。她不说话,孟鹂知她这是同意了,一屁股坐在对面,连忙招呼侍者点了单。   当年,温见宁答应了温柏青不再和孟鹂往来,后来自然遵守承诺,没再搭理过这人。反倒是孟鹂这边,事后有几次托书店老板传口信跟温见宁借钱,屡次纠缠不休,还曾在书店外蹲守过大半个月。幸亏书店老板提前和温见宁打过招呼,她足足有三五个月路过时特意绕开这里,孟鹂这才不再来了。   没想到今日还是被她在这里撞上了。   等食物一上桌,孟鹂连声招呼都没打,一个人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饿了很久。   一番风卷残云后,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总算恢复了点精神。她仔细地打量起温见宁,似笑非笑地道:“温小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莫非是和家里人赌气离家出走了。”   温见宁不想和她多说:“饭你已吃饱了,想必可以离开了。”   孟鹂才不在意她的冷脸,调笑道:“温小姐,虽说几年不见,你已出落得这样漂亮。但女孩子家性格太差,只凭着这张脸,将来只怕找不到好婆家的。”   温见宁直接起身结账,扭头向门外走去。   孟鹂连忙跟在身后:“温小姐,温小姐你别走呀,若非看在你刚才请我的那顿饭上,我可不会和你说这几句知心话。”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咖啡馆,温见宁飞快地走在前头,孟鹂在身后追。   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温见宁几乎要以冲的速度拐过街角,却险些撞上了对面来人。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跟对方道歉,一抬头就看到严霆琛正站在她身前。   他微笑道:“见绣她们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温见宁微微抿了抿唇,脸不自然地别开。   这三年来,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像起初时那般僵硬。严霆琛和见绣她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习气。再加上严霆琛和温家别墅往来密切,如此一来,温见宁也不好总对人板着脸,一来二去的,两人竟也成了普通朋友。但也就只是普通朋友。   被一个外人知道这些事,温见宁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身后匆匆跟了上来的孟鹂看到这个拦在温见宁身前的年轻男人,她虽有心上前去讨个便宜,但被对方冷冷地瞥了一眼,顿时知道对方不是好惹的,只能嘟囔着装作路过走远了。等她离开,严廷琛才低头向温见宁伸出手,耐心道:“跟我回去。”   温见宁仍沉默不语,甚至还后退了半步,低头看鞋尖。   她就这样低着头,鸦黑的短发后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后颈,仿佛一只倔强的小兽在无声地对抗。   严霆琛简直拿她没办法,只能温声劝她:“不过是跟你姑妈吵两句嘴,哪里值得你连家都不回。天色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孤身在外,很不安全。听我的,先回去再说,你姐姐她们正在担心你。”   温见宁犹豫半晌,这才慢吞吞地迈出了步子。   严霆琛风度翩翩地替她拉开车门,等她坐好后,才绕回前方开车。一路上,严霆琛仍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后座上的女孩。   或许是看出温见宁心情不好,他便拿了自己的倒霉事说笑,无非是去跟家里要钱,又被自家老头子骂了一通之类的事。温见宁多少也听说过,严霆琛这三年来在严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整日和一帮狐朋狗友胡混,眼看毕业在即,可整个人还是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他父亲严诚本就看不上他,认为他没出息,甚至放出话来,等他念完大学就会切断他的经济来源。若是以前,严霆琛自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偏生这三年严家突然接连添了几个男丁,他在家里的地位已大不如前。温见宁原本只是随便听听,然而今日严霆琛说着说着,话题却渐渐越来越不对劲:“老头子如今越来越不肯给钱,我时常在想,不妨你我凑在一起,如此一来能免了你姑妈再找你的麻烦,二来我也能从我父亲手里预支我的那笔结婚基金。我们两人拿了这笔钱逍遥快活,谁都管不着我们,岂不是很好?”   像他这样的大家子弟,家族都会为他们预留一份信托基金,等到他们成家立业后才能取出,作为他们离开家族的本钱。严霆琛近来手头着实紧张,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这上面。   温见宁皱眉:“你若再开这种玩笑,我就从车上跳下去。”   如今她的确没有从前那样讨厌严霆琛了,可这并不意味着能容忍他拿她开这种玩笑。   若是往日,严霆琛很快会再说几句圆回来,这个玩笑便也就此揭过了。可这一次他却整个人沉默下来,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突然问了温见宁一句:“介意我抽烟吗?”   后座的人没出声,他便自顾自地摸出了烟盒与打火机。   可等点了一支烟后,他突然又没了兴致,随手扔出窗外。   黑暗中,一点火星倏地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起初还尚未熄灭,直到汽车开走后,被遗留在原地的烟头才慢慢冷却。   回去的路上车内一片寂静,两人竟再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车停在温家别墅外的台阶下时,严霆琛才突然又道:“见宁,我说,若是我说,方才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会不会吓到你。”   他的声音中带了些令人不易察觉的紧张。然而温见宁的声音永远清醒而坦然:“不会,那是你的想法,和我无关。”她说完就一个人打开车门下去,抬头看向前方的别墅。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电灯将门口照得雪亮,引来了蚊虫在头顶嗡嗡地绕着飞,温见宁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乱成一团。眼下的她没有心思去应付严霆琛这个花花公子的真心或假意,半山别墅里的一切才是她真正要面对的难题。   车中的严霆琛顿了片刻,这才下来倚着车头,静静地看着前方路灯下娇小的身影。   梅珊和见宛她们正在客厅等着,听到汽车声和佣人通报连忙迎了出来。   一见到人,她们便纷纷围着温见宁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话里话外无非都在怪她气性大,不过被说了几句就跑出去不回来,惹得大家都为她担心。   温见宁一动不动地站在她们中间,神情漠然。   还是梅珊先出声:“好了好了,人既然回来了,就先去屋里说。”   女孩们这才反应过来,推着温见宁往别墅里走。   见绣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回头一看发现严霆琛还倚在车边,不由得用眼神询问他为何不跟着一同进去坐坐。   严霆琛站直了身子,微笑道:“你们先进去慢慢劝她,我在外头抽支烟。”   见绣只能先转过头去,跟在众人后头慢慢地走。   直到快进门了,她终于没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隔的距离太远,身后人的轮廓在阴影中不太分明。   见绣只能看到他姿态懒散地倚在车头前,先是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微微仰头吞云吐雾,仿佛日本物语提到的某种妖怪一样,要从这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中汲取力量。   见绣心中微微有些异样,然而她最终还是回过头,先跟着众人进了客厅。 第三十九章   众人进了客厅,只有温静姝正一个人坐在真皮沙发上,旁若无人地看着手里的画报。温见宁停下脚步,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梅珊不动声色地拧了温见宁几下,看她还是纹丝未动,只能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转头给见宛她们使眼色:“天色不早了,都先上楼休息,有什么咱们话明日再说。”   女孩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推着温见宁的肩膀从客厅沙发后穿过。   等来到楼上的房间里,两姐妹才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说温见宁负气出走的事。见绣在左边劝,见宛就在右边冷嘲热讽。不一会,梅珊也上楼来了,和她们一起劝。   温见宁坐在床沿上始终一言不发。   见瑜在旁跟着听了会,只觉怪没意思的。   以三姐姐的性格,若是能轻易低了头,那才是怪事。   她实在觉得无聊,想随便编个借口出去透透气,然而等她起了身,其他人也没有过问,仍在七嘴八舌地围着三姐姐说着无用的话。不过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向来最容易被众人忽视的一个,见瑜对此已经习惯了。   走廊上空旷无人,只有身后的房间隐隐传出说话声。尽头的窗子佣人没有关上,晚风吹开了白纱窗帘,露出外面黑沉沉的夜。见瑜走过去将窗子合拢,不经意往下一瞥,发现严霆琛的车还停在台阶下的路边上。她心里一动,下了楼才发现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却不见了温静姝的踪影。   见瑜想了一想,转头从后门出去,绕到别墅外的大理石走廊下。才过拐角,她就远远地看到温静姝和严霆琛两人正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的一根圆柱下说话。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躲在一根圆柱后偷听。   晚风送来二人的交谈声,也不知先前严霆琛说了什么,温静姝嗤笑一声:“我们见绣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你怎么就看上了这个三丫头。”   严霆琛微微笑道:“见宁自有她的好处。”   “我可是不知她究竟有什么好处,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对她另眼相看,”温静姝冷笑,“你总归是要从你老子手里拿出你的那份钱来,与其娶个祖宗在家里供着,哪比得上有娶个听话的人,放在家里也知冷知热。”   “我若是真看重这些,还不如劳烦您帮忙找个千金小姐,这样不仅有了钱,还能在家里雇上十个八个老妈子,哪个不能知冷知热呢。”   严霆琛虽笑着说,可显然没把温静姝的话放在心上。   温静姝冷笑:“你也不用在这里给我装糊涂,我不妨说句难听的,你如今也不比前几年了,有钱有身份的小姐,有哪一个肯平白便宜了你。我们见绣听话懂事,最好拿捏不过,眼下还正当好时候,要不是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份上,我会和你说这个。你若是招惹上那个三丫头,只怕等将来你们反目的时候,她那性子绝对能生生咬下你一块肉来。”   严霆琛只是淡淡道:“我父亲也不是傻的,随便找个好拿捏的回去,他一看就知我的打算,定然不肯把钱给我。更何况见宁那性子,只要我对她好,她定然不会那般无情的。”   温静姝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出他的意思,不由得神色古怪道:“你莫不是真打算和这个三丫头过安生日子去了。”   严霆琛笑了。他的话很含蓄:“见宁是个好女孩。”   温静姝啧啧称奇:“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丫头是个心气高的,即便你愿意放下身段来,人家也未必会点这个头。”   “事在人为,总会有机会的,”严霆琛直起身子,那双素来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竟也带上了几分凉薄:“若是见宁不肯点头,您不是也说了,还有她姐姐嘛。”   见瑜只躲在旁边听了一会,因为怕被发现,很快转身回到楼上。   她出去这一会,竟也没人在意,屋里的人仍在说话。或许是因为她们太能念叨,温见宁最后还是点了头,答应之后会和温静姝道歉。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收兵回各自的房间。   见绣是最后一个走出房门的。   她关上门,看到见瑜正站在楼梯上向下看,笑着催促她道:“天色不早了,快回房睡觉吧,明日还要上学呢。”   见瑜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想看看霆琛哥哥还在不在,方才我下楼看到他和姑母在说话,也不知这会他走了没。”   见绣一怔,这才记起来原来他还没走。   见瑜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下了楼。严霆琛果然还没有离开,正在客厅里和温静姝说话。   看她从楼上下来,温静姝起身笑道:“你们年轻人说话吧,我先回楼上睡觉了。”   或许是她揶揄的意味过于明显,让见绣的脸不自觉地热了一下,这才落落大方地走过去,理了理裙摆,才在严霆琛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两人闲聊了没多久,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严霆琛见天色不早了,便主动要起身离开。   见绣一直将他送到门口,才忍不住问道:“见宁今天可是又跟你起了争执?我一看你们的样子,就觉出有些不对。”   严霆琛微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是微笑。   他无声的拒绝令见绣觉得有些难堪,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见宁呀?”   严霆琛似乎是有些意外,她竟然会当面挑破这个问题,不过随后他还是轻笑着摇头,又微微颔首:“见宁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事实上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答案。   起初他只是喜欢逗弄这个过分严肃的小女孩,但时间久了,他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确实对这个小女孩有些不同寻常。然而他自己也很难分辨出自己对温三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愫,喜欢这个词,对于自小混惯了交际场的严霆琛来说,实在味同嚼蜡。若说喜欢,大概是有的吧。所以他才会在有些厌倦如今的日子时,第一时间想到了她。   不过,这后半句话他自然不会和温见绣说。   见绣却怔怔地有些出神,低声喃喃道:“见宁她确实和一般人都不同。”所以也难怪他会动心。   他爱见宁,见绣也爱,虽然不是同一种,但或许这就是他们此生的缘分了。   见绣心中微微怅然,却还是低头轻笑。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若是你以后能真心待她,或许我会帮你。”   …   这一次的出走,最终以温见宁的认错告终。   在众人的劝说下,她低头跟温静姝道了歉。温静姝虽然只是冷笑一声,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这件事明面上算是就此揭过,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恐怕只是个开始。   由于她突然离家出走,见绣出于担心,曾向钟荟打电话询问过她的下落。   周一去上学时,钟荟也问起了这件事。   温见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好友说起和温家的这些龃龉,只能编个借口搪塞过去。好在钟荟不是那等心细如发的人,只劝了她几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温见宁强迫自己那这些不愉快的事忘在脑后,把注意力放回学习上来。   进入中学后,她们的功课愈发重了。   即便是素来成绩优异的温见宁,想要保持门门功课名列前茅,都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再加上还要分心写作,往往她一天忙碌下来,只觉得精疲力尽。   好在《海上繁花》已经修改完投递了出去,她才得以松了口气。然而这次的信寄出去后犹如石沉大海,齐先生那边一直没有回音,这让温见宁的心中有些忐忑,平时上课还好,一下了课便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满脑子都是这回事。   “见宁,见宁。”钟荟在旁边一连叫了几声,温见宁才反应过来。   “你又在发呆了。好了,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坐着,她们在聊天,我们也过去说说话。”钟荟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胳膊,去旁边正在讨论的女同学们身旁坐下,也加入其中。   她们正在讨论时下在报刊上连载的热门小说。温见宁向来性格孤僻,这会也只是静静地听她们交流,自己并不发言。   她正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女同学笑着说:“我上个礼拜和家人返沪,听说那边近来新崛起了一位文坛新秀,笔名好像叫做白茅,她写的《海上繁花》还蛮有意思的。”   乍一听到自己的笔名,温见宁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好在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古怪,旁边有人接话道:“白茅,你是说那个小报上的白茅?”   对于香港本土的小报读者来说,对这个名为白茅的鸳蝴派作家可不算陌生。他的作品这几年屡屡见诸于小报,因笔触细腻清丽,颇受女性读者欢迎,在场的女同学们几乎都多多少少看过白茅的作品。   不过,这位白茅成名也有两三年了,自然不能称得上是什么文坛新秀。   旁边的钟荟对这人也很感兴趣,插话道:“可能是撞了笔名吧,这也不是没有的事。毕竟这两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香港。”那位女同学笑道:“虽然是发在上海的报刊上,其中却写到了香港的风物,我猜应当就是同一个人。不过若是人家不肯承认,咱也没有什么办法。”   钟荟快言快语道:“好了你别说这么多了,管他是哪个白茅呢。快把他的作品拿来给我们看看,到底怎么个有意思法,不就知道这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了。”   众人这才凑在一起看起了女同学带回来的那份杂志。   温见宁虽被挤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但她毕竟是作者,自然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故事的情节其实很简单,主人公是一位船长的小女儿明秀,她幼年时被父亲带在身边,整日在海上漂泊。一次无意中她跑到了底舱,发现了被关押在那里的拐卖女性。这群女人中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有十几岁的少女,甚至还有和她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女童。她们大多是如花一样的年龄,却和货物一样被关在不见天日的舱底,即将转卖到东南亚乃至美国西海岸等地。   误入底舱的明秀很快被大人们找了回去,并被勒令不准再去底舱,但年幼的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偶尔还是会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跑去和那些被关押的女孩们说说话。但随着那些女孩们到岸后被卖走,这短暂的友情也很快随之凋谢。   随着一天天长大,明秀逐渐明白了身为船长的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将这件事藏在心底。后来,明秀的父亲带着她上了岸,他们一家靠着之前积攒下的巨额财富过上了优裕的生活。   眼看明秀就要订婚之际,她的父亲突然在一场意外中丧生,家中的变故接二连三。明秀无力对抗这些打击,最终还被虎狼一样的亲戚卖上了当年那艘船。命运在这里成了一个可笑的轮回,昔日人贩子的女儿,最终也成为了被人贩卖的对象。   被关在底舱的明秀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几次和同伴试图借助船上乘客的力量逃出去,却因乘客的袖手旁观而被抓回来。她最后一次找到机会逃出底舱,凭借自己从小对这艘船的熟悉,一个人放下了救生艇在茫茫海上出逃时,却发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篇幅不长,情节也不算太曲折,全靠文字的水磨功夫一点点营造出来了阴郁压抑的氛围。那位同学所拿的几份杂志上的内容,还没连载到后来的部分,结尾断在了明秀突逢家庭变故那段,饶是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女生们才渐渐缓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钟荟不由得追问下文:“只有这些了吗?”   被问到的女生摊手道:“杂志只连载到这里了,想来等过段日子才会传到香港这边。”恰在这时,来上课的老师已经夹着课本步入了教室,女生们也不好再围在一起,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上课。   等下课后,钟荟去跟那位女同学要了那杂志准备带回家好好细读,转头问道:“见宁,之前怎么不听你说话。你觉得这个白茅的文章写得如何?”   这个问题温见宁实在不好回答,只能含糊其辞道:“还可以吧。”   虽然她暂时不打算告诉钟荟她就是白茅,但是早晚有一天,她还是会和好友分享这个秘密的。若是这会她忍不住自卖自夸起来,万一将来钟荟笑话,她也会很难为情的。   钟荟没有发现她的反常,自顾自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也不知道这两个白茅是不是一个人,以前我在报纸上看他的文章,觉得文笔虽然有些意思,但看来打发时间也就算了,但是这一次我觉得他这篇《海上繁花》写的真好,比他以前写的所有文章都好。”   温见宁看着她,终于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我也这样觉得。” 第四十章   《海上繁花》的成功发表,把温见宁这段时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就连晚上回半山别墅时,她的脚步都为之轻快了不少。   更让人惊喜的是,前脚才到家,齐先生的信就被佣人送上楼来。   因为已经知道了结果,温见宁很从容地拆了信封。   果然,齐先生在信里告诉她,《海上繁花》在那家国内出名的杂志上已经发表了,读者的反响很热烈。除了夹了一些读者寄来的信后,齐先生还附寄了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评论。   这些评论有好也有坏,其中甚至不乏一些言辞激烈的批评,把这篇小说批评得一无是处。   温见宁把这些剪报都认认真真在笔记本上一一贴好,留待日后时常翻看。   除了这些,齐先生还告诉她,已有书商跟她联系,欲等《海上繁花》连载结束后将其出成单行本,并和她商量版税的事。   齐先生在信中说,这年头的版税一向很高,书局给知名作家的版税通常百分之十起步,更高的甚至能达到三成。温见宁这次虽然因《海上繁花》在内地崭露头角,但在国内还只算是个文坛新秀,不过书商这边还算有诚意,给出了百分之七的版税。温见宁对这些不算很懂,再加上她人在香港,和上海那边来回沟通也不方便,索性提笔在信中告诉齐先生,全权委托齐先生帮忙处理。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突然有人敲门。   佣人来通知她,说是太太们要带她们出去应酬,让温见宁早早换了衣服好出去。   等关上门后,温见宁才背靠门板慢慢地滑了下去,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出神。   人只要低过一次头,腰就会越来越弯下去。   上一次她的认错妥协,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从那回之后,这几天楼下的宴会,温静姝再也容不得她躲在楼上看书了,先是下楼陪客人跳舞,然后是出去和人应酬,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后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温见宁在心里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只有一年的时间。等在香港这边的学业结束,她就想办法逃出温家别墅,飞去内地,再也不回来。她勉强打起精神来换了衣服,跟温静姝她们一同去赴宴。   然而今天非但她一人提不起兴致,等回来时,见宛也不知为何闹起了脾气,把卢嘉骏关在了别墅门外,还不让佣人们放他进来。   温见宁无意间听到了几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见宛本是这几年香港社交场上独拔头筹的人物,年轻的小姐里向来属她最能出风头。但近来有位广东的赵小姐来这边后,她便隐隐被压了一头。今日见宛在宴会上看到卢嘉骏主动和姓赵的搭讪,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宴会上她不好当场发作,回来甩了一路的脸色,也不肯听卢嘉骏的解释。   温见宁自然不会多管她的闲事,转身就上楼了。   只有见绣一人还留在客厅苦苦劝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你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当时你在气头上也就罢了,既然都回来了,还闹成这样让下人看笑话。你再这样使性子,等哪天真的把人气跑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见宛眉毛一扬:“他敢!”她虽然面上丝毫不露怯,但气势却渐渐消了。   见绣的话恰好隐隐戳中了她的心病。   她早已有打算和卢嘉骏订下婚约,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想早早结婚,只是为了拿一桩稳当的婚事预先堵住温家人的嘴,也免得卢嘉骏这个呆子跑了。可卢家的人始终态度暧昧,既不肯点头,也不说不准,一再拖着。卢嘉骏也是个没胆气的,虽然他也想和见宛早日订婚,却不敢忤逆了他母亲的意思。她今日这样发作,也不全是因为那个姓赵的,还有订婚这事的缘故。   若是卢嘉骏都不站在她这边,她岂不是——见宛不敢再想下去。旁边的见绣看出她态度松动,及时劝道:“好了,你既然想通了,就赶紧出去和他说句话。也不是要我们见宛小姐低头,只是给那呆子找个台阶下罢了。”见宛轻咳一声,这才施施然地出去找卢嘉骏和解了。   等她出去后,见绣这才上楼敲开了隔壁的房门,对温见宁微笑道:“见宁,这周末你若是有空,陪我一起去山上写生吧。”   温见宁有几分惊讶。   因为见宛的缘故,她们两人其实很少一起单独出去。但既然见绣难得主动发出邀请,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温见宁欣然应允。周末一早,她和见绣一出门,便看见别墅外的台阶下,衣冠楚楚的严霆琛正倚在黑色的小汽车前,仿佛已经等候多时了。   温见宁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毕竟她们两个女孩上山,万一出了事也没个可靠的人照应,见绣叫上严霆琛也无可厚非,所以她也没有多想。   三人乘车一同来到郊外,步行上山。   初夏的天已有些燥热,但一走进山林里,空气顿时清幽凉爽起来。   见绣今日是真的很高兴,一路上都说笑不停。看她开心,温见宁也渐渐受到感染,神情也不像平日那么紧绷,又让另外两人暗暗松了口气。   等到了地方,温见宁才觉得这一带有些眼熟。   这里似乎就是那年社团时她们联谊来过的山坡。   见绣一个人在一棵大树下支了画架,却连拉带拽地把温见宁他们带去了山坡上笑道:“你们就站在这里给我当模特,我在那边画你们。”她说完对严霆琛眨巴了下眼,示意他抓住机会,回头转身跑开,把另外两人留在了原地。   温见宁原本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她已经看出来了,见绣今日叫她出来,就是为了要留出机会让她和严霆琛独处。   一看她神情不对,严霆琛心知不好,连忙解释:“见宁,你先不要这么紧张,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说。”   温见宁冷笑:“所以你是什么意思,你让见绣找借口把我骗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方才这一路上她还满心欢喜地以为今日难得能和见绣一起出来玩,却没想到是这两人联起手要诓她,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一想到见绣竟然伙同外人来骗她,温见宁不由得怒火中烧。但这会见绣人不在眼前,她一腔怒火自然全都冲着严霆琛这个罪魁祸首来了。   严霆琛话头一转,轻声道:“见宁你还记不记得这里,当年你曾救过一只雏鸟,爬到树上后失足掉了下来,后来还是我把你背下山的。”   温见宁没有作声,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严霆琛下意识地伸手要拦下她,却被温见宁闪身躲过。他在身后道:“见宁,我知道你要拒绝我,但你不妨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温见宁脚步一顿,果然停下了。   然而还不等他松口气,把话一口气说完,温见宁先出声了。   “如果我之前的拒绝不够明确,那今日大家不妨把话说开,”她甚至懒得转头看他一眼,“请严先生大可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对未来的规划里从来都没有你。”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严霆琛原本想拦住她,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抓到,只能无力地垂下手,站在原地苦笑。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远处的见绣发现情况不对,连忙跑过来拦在温见宁面前。可拦下了人,对上温见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才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地,竟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   温见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可真听他的话。”   说罢,她头一回甩开了见绣的手,一个人下山去了。   等人都走远了,严霆琛才走下来到见绣身旁苦笑道:“抱歉,这次只怕是我连累你了。”   见绣心里乱得很,只能勉强一笑:“是我跟你道歉才对,主意是我出的。我本来只想让你们能有机会独处,没想到见宁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两人心里都是懊恼不已,一时半会都没心思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严霆琛先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当初我和见宁的初遇太过糟糕,才让她对我的成见如此之深。”   他这番话说得苦涩,听得见绣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但此刻她只能压下情绪道:“我们还是快去追见宁吧,她这会赌气一个人下山,我实在很担心她。”   两人沿着来路下山,很快看到了温见宁的身影。   但他们没有凑上去,生怕再激怒了她,只远远地跟着。   温见宁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他们也就跟了一路。她上了电车,他们就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她回了半山别墅,停在台阶下看向她的房间。   这样的场景,对于见绣而言,并不陌生。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有许多次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每次见宁进了别墅,身旁的人都会坐在车里,或者倚在车边上抬头看向二楼,神态温柔而专注。   见绣从未见过这人对别人这样上心过,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自作主张。但是,但是见宁她、见宁她这性子,还是太过偏激了。   见绣定了定心神,打开车门,和严霆琛道别后进了别墅。   她上了楼,一个人在走廊里徘徊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温见宁的房门。   “笃笃笃——”   里面传来温见宁冷淡的声音:“进来。”   见绣推门而入,原本坐在书桌前的温见宁同时转过身来,双手抱肩,冷淡地审视着她。   其实她早就听到了走廊上的踱步声,但一直忍着没有出声,她在等,在等见绣主动敲门,在等见绣主动为今日的事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房间里死寂无声。   最终还是见绣实在无法忍受这尴尬的沉默,率先开口道:“见宁,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温见宁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她。   见绣低声说道:“你向来最聪明了,家里的事你肯定也看得清楚。”   温家把她们这些女孩送来香港,是想让她们长大后为了家族去联姻,但温静姝她们同样有自己的打算。姑母这些年在她们身上下了这样大的力气,定然不会轻易放她们离去。与其将来年龄大了,被温家或者姑母随便安排个什么人,还不如她们自己早做打算,和见宛一样挑个青年才俊,双方皆大欢喜。   见绣一口气说了许多,却仍不见温见宁有反应,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着与其将来到了外头受苦,不如让我来帮你掌眼,挑一个知心合意的人。今日是我不好,只想着能让你有空和他单独相处看看,没有考虑你的想法。但是见宁,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霆琛他对你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严家也是香港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对他也算知根知底,到哪去找这样合适的人呢。”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还想替严霆琛说合。   然而温见宁不为所动。   她的声音比自己预想得还要平静,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每个字都要把人刺出血来:“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但其实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喜欢严霆琛,你觉得他好,就把他塞给我,却根本没有考虑过我是怎么想的。”   陡然被她说中心思的见绣脸上火辣辣的,深吸一口气:“我承认,我当年确实对严霆琛有过好感,但自从知道他对你的心意后,我早已放下了。香港的青年才俊这样多,我还不至于沦落到和自己妹妹抢男人。”   话说到这,她的眼圈终于红了:“我没想到,你、你竟然是这样想我的,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看一个外人比自己的姐妹重要吗?”   温见宁看着她,迟疑着摇了头:“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在你的心里究竟孰轻孰重。可当你决定把我骗到山上去的那一刻,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见绣涨红了脸辩解:“我不是,我没有,我是为了你好,我把他让给你,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却还要怀疑我们!”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只觉惊慌。   她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温见宁被她激怒了:“对,你们,你总算把实话说出来了,你和他才是一伙的。见绣小姐既然这样喜欢,又何必让给我!你说你不会把外人看得比姐妹重要,其实你早已经做出选择了!就和你对见宛一样,你嘴上说是怕她生气,所以才不敢当面理我的。但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在我和温见宛两个人里,你选择的是她,不是我!”   她索性把这些年所有的不满一股脑地冲着见绣发泄出来,说完后只觉满心痛快。   见绣的眼眶盈满泪水,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近乎羞辱的怀疑,口不择言地为自己辩驳道:“我没有,我没有!”   可温见宁再也不想理她,一个人转过身去低头看书。   最终,见绣一个人哭着跑了房间。   等她出去后,温见宁才放开了书。   其实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乱糟糟得一团。   方才短暂的痛快之后,她才隐隐觉出后悔来,可她也拉不下脸来去追见绣,只是一个人趴在书桌上,额头抵在手臂上,眼眶似乎有湿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   温见宁想,她和见绣怎么就这样了呢。 第四十一章   一连几个礼拜,两人都未主动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然而她们虽在同一年级,如今也不在一个班,如今碰了面,都是各自别过头去,谁都不肯打招呼。平日因为见宛的缘故,她们在别墅里并不亲近,既不一同上下学,也很少一起出去逛街,只有在学校里相处的时间才长些。   这样下来,竟然没人发现她们有什么不对。   只有年龄最小的见瑜似乎看出了什么,但也没有问。   在这个当口上,许久未见的温柏青终于抽空回了一趟香港。   比起几年前,如今的温柏青可谓意气风发。   三年来,他在老师的帮助下在稳扎稳打,步步高升。   因国内时局紧张,他公务繁忙,所以很少回到香港这边。这次突然主动回来,让温静姝很是高兴,连带对温见宁的态度都缓和许多。晚饭过后,温柏青敲开了温见宁的房门。   三年里,这对兄妹也不过寥寥见了几次面。每次温柏青都只是匆匆回来住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这次回来距他们上次见面也有小半年了,双方都免不了有许多话要说。   他一坐下来就问起了《海上繁花》的事,温见宁不由得惊讶道:“你不是说整日忙于公务,原来温长官也有空看小说呀。”   温柏青摇头失笑:“我是才听你未来嫂子说的,她很喜欢看你的小说,算是你的忠实读者。不过你放心,我可没有出卖你。”   两人多日未见,说笑了很久,温柏青才斟酌着问道:“上次见绣哭着打电话给我,说你顶撞了姑母,离家出走了。可是她们逼你做什么了?”   其实这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再想到如今和见绣闹成这样,温见宁沉默了一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温柏青沉吟片刻后道:“若是你在这里住得实在不开心,不如这次干脆和我一起回内地好好读书。有什么事,等你念完了高中,我们再慢慢商量。”   温见宁摇头:“不必了。”   她很清楚,温柏青想带走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事后要跟温家那边夹缠不清,温静姝自己就在香港经营多年,和不少地头蛇有交情。若是她不点头,温见宁几乎不可能离开这里。   而且方才在饭桌上,她已经知道,温柏青这次特意回来,是为了明年春天结婚的事。   三年前,在双方长辈的见证下,温柏青和他老师的女儿订了婚。如今他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她怎么可能这个节骨眼上去拖累他。事态尚未到最坏的地步,她不愿将温柏青早早拖入这趟浑水里。   见她不肯答应,温柏青也没有强求。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攥在手里伸到温见宁面前道:“送你个小玩意。”虽说要送给她,但温柏青的手却攥得很紧,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手心里究竟握了什么。   温见宁故作高傲地别过头去:“我才不要猜。”   “不猜就不猜吧,”温柏青含笑解释道:“是我母亲的小像,之前你一直说想看,我总是忘了带。这次总算记起来了,送你做个纪念。”   他边说边摊开手掌,只见他的掌心里静静地卧着一枚鸡心形的吊坠。   温见宁见过这种吊坠,知道打开后这里面可以藏一张小小的相片。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应该留着的,或者是送给嫂子也好。”虽然不打算收下,但温见宁还是顺手接了过来,想看一眼温柏青生母究竟长什么模样。   当年,温柏青得知母亲的下落后,一直花钱请人在香港四处打听搜寻她的踪迹。但三年过去,仍没有半点音讯,他也只能渐渐放弃了。   温柏青嘴角稍微敛:“没必要这样麻烦。”   温见宁停下动作,皱眉看他:“你们都要结婚了。”   温柏青淡淡道:“你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结婚只是个开始,以后如何还很难说。这东西就放在那你这里了,只当是我寄存在你这里的,你好好保管。”   温见宁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张了张口,赌气般地应承下来:“好了,我知道了。”   她说完低下头来继续摆弄手里的吊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果然有张黑白小像,上面一个年轻女子,眉目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稀透着几分熟悉。她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了。   对面的温柏青瞧出不对,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你怎么回事,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温见宁回过神来,干巴巴道:“只是我觉得,我可能已经见过她了。”   第二天一早,兄妹两人前往当年齐先生租住过的那间公寓。   半路上,温见宁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面色紧绷的温柏青。她怎么也没能想到,当年她在那间公寓里匆匆一瞥的人,竟然会是温柏青的母亲。   一想到孟鹂这个人,她的心情不由得复杂起来。   然而等两人来到那间公寓后,却被如今的住客告知,孟鹂已经搬走很久了。听说她在外面欠了别人的钱,被四处追债,如今谁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回去的路上,温见宁安慰温柏青道:“你不用担心,她说不定还会来找我。我这边若是有了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说话间,车子开过街道的拐角,温见宁看到前方那间自己常去的书店,连忙道:“我们就在这里停一停,去旁边的咖啡馆坐一坐。”   她原本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念头,想着上次孟鹂在她这里占到了便宜,说不定还会再来。   但没曾想,两人一下了车,就迎面撞上一个女人。   双方看清对面来人的瞬间都是一愣,最后还是孟鹂先反应过来。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不过瞥了一眼温见宁身旁的温柏青后,她很快轻佻地笑了起来:“温小姐今日竟然有空和男朋友出来逛街,看来是已经跟家里人和好了。”   温见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先是小心地看了一眼身旁温柏青的脸色,才斟酌着道:“他是我的堂兄,不是什么男朋友。不过既然碰到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孟鹂有些惊讶,不过免费的饭票送上门来,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三人就近找了间餐厅坐下。   温见宁看旁边的温柏青一直不出声,只好自己问道:“孟鹂小姐,其实我们今天正好有事找你,想请你帮忙找个人。”   孟鹂兴致缺缺道:“还是之前你说过的那人吧。”   她记性还不差,记得几年前温见宁曾经想跟她打听过一个女人的下落。   温见宁点了点头道:“我要找的那个女人四十多岁,大约七八年前,她乘船从内地来到香港。或许是中途被人拐卖,也可能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总之,有人在塘西看到了她。”   孟鹂嗤笑一声:“温小姐,每年塘西不知有多少拐来的女人,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她从前是妓女,但后来碰到一个男人,给她赎了身,两人还结了婚。”   温见宁一边说,一边观察孟鹂的神态,果不其然看到她怔了一下。   孟鹂很快回过神来冷笑:“在娼寮里碰到的男人也敢托付终身,这女人定然是脑袋空空。莫不是被救她出火坑的那男人一转手,又把她卖到了香港来?”   温见宁摇头:“不是。救她的那个男人是个好人,只是很早就病死了,给她留下一个儿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孟鹂的面色愈发不自然:“还有个儿子呀。只怕带着孩子出来卖,身价都要低上不少,这女人若是不改嫁,只怕有的苦头吃喽。”   她的口气里虽还带着一贯的讥嘲,但比之前要缓和多了。   温见宁看一旁的温柏青脸色不变,只能说下去:“但是,她没能把自己的儿子一直带在身边。她的丈夫是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少爷,死后没几年,夫家就来人把她的儿子带走了。因为她出身不好,又无权无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儿子夺走,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孟鹂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却只听对面的温见宁继续说:“她的儿子如今已经长成一个青年人了,二十多岁,原来姓季,这是她丈夫离家出走后临时改的姓。后来他儿子回到夫家,改姓了温。”   孟鹂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痛苦,嘴唇也开始颤抖。   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回过神来,摸索着从身旁的手袋里取出个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来,抖抖索索了好几次才点着了火,猛地吸了一口,仿佛从虚无缥缈的烟雾中汲取了力量,这才抬眼看向温见宁,哑声问道:“那个女的儿子,在哪。”   温见宁实在不忍心回答,只能闭上了眼。   孟鹂已经从她的沉默中得出了答案,哆嗦着唇看向她身旁一直没出声的英俊青年。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言未发,却始终在注视着她。   她手中夹着的香烟陡然落在旗袍上,烫出一个洞来。可仓皇之下,她一时竟也顾不得灼痛,蹭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要跑。   早有预料的温柏青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孟鹂的胳膊,又将其拽回到座位上。   他们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别桌客人的注意,人高马大的侍者大步走来:“先生,小姐,如果你们和这位女士有什么纠纷的话,希望你们能到外面解决。”   温柏青歉意地解释:“我们只是有一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解除了。”   “另外,我们这里不允许吸烟,如果您有需求,请移步到吸烟室或楼下。”   温柏青颔首:“好的,我知道了。”   等侍者走后,他才回头看向身旁的孟鹂。   她脸色苍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位、这位少爷——”   温柏青淡淡道:“我以为您至少会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一句话堵得孟鹂哑口无言,面上又有几分惊惶,仿佛犯了错的孩子,连之前对她有偏见的温见宁看了都有几分于心不忍。   温柏青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如何开口,正好侍者推了餐车过来,他才道:“先吃点东西,有什么事情,我们稍后慢慢谈。” 第四十二章   餐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咀嚼声和偶尔刀叉碰撞在瓷盘上的清脆声响。   对面的孟鹂木着张脸,举止僵硬地往嘴里塞着吃的。温见宁也同样没有胃口,抬眼偷偷看身旁的温柏青,他仍然在一丝不苟地切着牛排,神态镇定自若,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好不容易等这顿饭吃完了,温柏青才刚刚放下刀叉,一直如坐针毡的孟鹂就忍不住了,惴惴不安地叫道:“这位、这位少爷……”   她本来想叫他的乳名,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口。   温柏青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边的残渣:“温柏青,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孟鹂一时又不敢说话了,只能讷讷地应下。   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温见宁不好插手,只能在旁边看着。   三人从餐馆里出来,开车去了孟鹂如今落脚的地方。   孟鹂这段时日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因为要躲开追债的人,她住在一处棚户区,周围的环境拥挤杂乱,屋子里同样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温柏青替她还了欠下的房租,又让温见宁帮忙一起收拾了行李,转头在旅馆租了个房间。三人这才得以坐下来,说起从前的事。   当年温柏青被温家强行带走后,孟鹂曾一路打听到了淮城。她好不容易找到温府门外,却被门子告知儿子已经被送到香港去了。对方颇为好心,说自己领了府里的差事也要去港岛,可以和孟鹂作伴一起。孟鹂当时千恩万谢,凑了全付身家勉强拿出船票来,结果一上船就被人关进了底舱。   之后的事情便一目了然。   孟鹂被卖到香港时年纪已经大了,起初只能去做最低等的站街妓女。期间她跑过几次,挨过几次打。可后来还是逃不掉,她也只能渐渐死了心,除了陪客,整日就是酗酒、抽烟、赌钱,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孟鹂在说起过去时掉了不少泪,说到最后,甚至嚎啕大哭起来,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发泄地哭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温见宁只能在一旁帮忙递手帕给她。   可能是因为这一天的情绪起伏过于剧烈,孟鹂最终哭累了,不知不觉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温见宁帮她脱掉鞋袜,盖好被子,关上房门出来,却发现屋内不见温柏青的踪影。   她找出去,在旅馆的楼下看到了他正在街边蹲着抽烟,不由得皱了眉头。   见她过来,温柏青随手把烟头掐灭,站起身来对她说:“我今晚在这里守着,就不回去了。姑母她们那里,还要麻烦你帮我想个办法搪塞过去。”   温见宁点头又问:“姑母她们那里好说,但是孟女士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温柏青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惫道:“先前不是说了,带她去广州,寻个房子先住下再说。”   “之后呢?”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什么叫做之后再说,”温见宁一脸不赞同道:“你不会打算瞒着你老师一家吧?”在她看来,瞒固然能瞒一时,但早晚会露出破绽,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坦白。   温柏青摇头失笑:“我突然带一个女人回去,即便我不说,我老师也会在背地里查得清清楚楚。他就只有一个女儿,如珠似宝地宠到这么大,怎么可能让她平白受了委屈。”   温见宁眉头微蹙,替他担忧起来:“你订婚在即,突然领了孟女士……伯母回去,只怕你老师和那位小姐都会对伯母的身份有意见。”恐怕不止是有意见,想来孟鹂的那番经历,一般人家都难以接受。   温柏青神色淡然道:“他们有意见也没办法,谁让她是我的母亲。”   他才说完,就见温见宁那双黑亮的眼珠盯着他一瞬也不错开,过了好一会,才突然整个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温柏青不由得挑眉,正要开口问,却听温见宁先解释道:“老实说,先前你告诉我,你只是为了仕途才和你老师的女儿订婚时,我觉得你整个人变得我都要不认识了。毕竟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广州,虽然偶尔会回香港这里,但我们相处的时间到底不长。有些事你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也不好劝你。但是看你对你母亲的态度。我觉得哪怕你不爱那位小姐,至少应该也不会对她太差。”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一张小脸原本严肃地板着,说到最后却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   温柏青心中一哂,心道这丫头说话还是一如当年,表面看起来句句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实际话里话外还是这样天真幼稚。   但他只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瓜:“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难怪个头长不高。”   温见宁连忙捂住脑袋,躲开他的手:“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天色已黑,温柏青要留下来看着孟鹂,防止她逃跑。一时不方便送她回去,但让温见宁一个女孩走夜路回别墅,他也不放心,当即准备在街头给她拦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去。   他刚一招手,就被温见宁拦下道:“你忘了,我不坐黄包车的。   温柏青这才想起来她还有这个怪癖:“这附近一时只怕也找不到电话可以借用,也没法叫家里的汽车来接你,你今日还是凑合一下。”   “不是凑合不凑合的问题,”温见宁摇头,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原则,“我自己走一段路,再看看有没有出租车,你不必担心我。”   温柏青拿她没办法,只能道:“我陪你去找出租车,至少让我看着你上车了才能放心。”   兄妹俩沿着长街走了很长一段路,仍没能看到出租车的影子。   两人正慢慢地向前走着,突然有一辆黑色小汽车驶过他们身边,又缓缓倒退回来,车窗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温三小姐,你们是否需要我捎上一程?”   说话的人眉骨高隆,眼中精光内敛,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陈鸿望。   温见宁一愣,旁边的温柏青看出不对,用眼神询问她是怎么回事。   不等温见宁开口,对方先朗声笑道:“温三小姐,想必你身边这位应当就是你的堂兄了吧。温少爷,虽然今日是初次见面,但鄙人来香港后承蒙你们姑妈的关照,天色这么晚了,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捎上二位一程。”   兄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还是温柏青笑道:“既然这位先生和我姑妈是相识,那就只能麻烦您捎带我这个妹妹回去一趟。我今晚有公务在身,只怕不能和你们一道回去了。”   虽说和对方只是初次见面,不过考虑到温静姝认识的多少都是香港有头有脸的人物,至少不会做出什么有失分寸的事,温柏青还是示意温见宁先上车去。   陈鸿望亲自下来为温见宁拉开了车门,她钻进去后,紧挨着另一边车门坐下,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地寒暄了一阵,这才隔着车窗挥手与温柏青道别。   回去的路上,温见宁颇为拘谨地坐在后座上,旁边就坐着陈鸿望。两人虽都有意保持距离,但隔得还是很近,让温见宁有些紧张。   车内一片寂静,还是陈鸿望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上次见面是我给三小姐带来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他已从旁人处听说了温见宁离家出走的风波,此时还特意点了出来,对温见宁道了歉,可谓诚意十足。   温见宁摇头:“这和陈老板无关。”   温静姝对她的不满由来已久,那天不过是正好借了机会发泄出来。即便没了陈鸿望,还会有张鸿望、李鸿望,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仿佛看出她并不想说话,对方也十分体贴地未再出声打扰她。   一路无言。   汽车穿过茫茫黑夜,直到半山别墅的门口这才缓缓停下。   这一次,陈鸿望仍是十分绅士地亲自替温见宁打开了车门。   温见宁下来后低声道:“多谢陈先生。”无论对方是抱了怎样的心思,但至少人家这一路没有任何逾矩之举,还对她颇为关照,她自然也没有失礼的道理。   陈鸿望正要说什么,别墅里的人却被惊动了。温静姝她们搭着披肩,趿拉着木屐就匆匆迎了出来,见绣她们也紧跟在身后。   一看是陈鸿望亲自把温见宁送了回来,众人当即热情地招呼起来。   寒暄了几句后,瞥见站在旁边不做声的温见宁,温静姝眉毛微扬:“陈先生特意把你送回来,怎么也不留陈先生进来坐坐。”   温见宁只是抿了抿唇,仍是一声不吭。   温静姝眼中划过一丝恼怒,但强行按捺下心中的不满,挤出笑容来,打算等把人送走后再收拾这个小丫头片子。   倒是一旁的陈鸿望看了她们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众人一同说笑着进了客厅。   温静姝看了温见宁这副榆木疙瘩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陈鸿望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她索性也不想留她在这里碍眼,直接打发了她上楼去,竟是连温柏青的去向都没问。   温见宁暗暗地了松了一口气,免去了再编借口。   她转身就往楼梯上走,快拐进走廊时,还能听见下面客厅里传来温静姝带笑的声音:“你这一趟来的可是正是时候,前些日子严家才发了请柬,要遍请本地的华人侨商,讨论这次赴内地商业考察的事。你来香港也有一段时日了,到时候正好让我为你引见一些人。” 第四十三章   温柏青对别墅这边说是有紧急公务,需要尽早返回。事实上他留在香港多待了两日,总算劝服了孟鹂和他一起回广州去。   临行当日,温见宁从别墅里溜出来去码头给他们送别。   因为无法预料到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温柏青一再叮嘱温见宁,千万不要再轻易和温静姝起冲突,也不要意气用事。无论有什么,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眼看时间不早了,温柏青看了一眼身旁的孟鹂。   显然,她有话想和温见宁说。   孟鹂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素净的脸上虽然露出几分老态,却比从前看着顺眼多了。她捋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看起来低眉顺眼的,甚至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听柏青说,你在姐妹中行三,我就叫你一声三小姐吧。之前我对你多有不住,我这人,从前在下流地方厮混惯了,口无遮拦的,请你莫要往心里去。”   温见宁只是笑:“您不必介意从前的事,之前我的态度也不太好,还望您不要见怪。您和堂兄回去后好好过日子,至于从前的事,都忘了吧。”   远处的邮船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催促着乘客早早登船。   三人挥手道别。   看着他们登上了船,温见宁才一个人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舅母她们的事。   这些年她虽然人在香港,几乎没回过内地,但也曾想法设法地打听过明家人的下落。   然而没想到,舅母他们当年竟然一去不返,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明水镇。时至今日,温见宁仍然不愿意往坏处想,但对此生再见到舅母她们这件事,她已经不抱有任何期望了。她只希望他们能平安生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不用像曾经的孟鹂一样颠沛流离。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   温柏青走后,温见宁恢复了之前忙碌的状态。   除了每日在别墅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她时常还得硬着头皮跟在温静姝她们身后,在舞会上和一群男男女女们应酬。等宴罢归来,回到房间,她只觉筋疲力尽,从没有那样累过。   至于见绣,她们至少明面上保持了客客气气的状态,但私下里还是互不搭理。时日一长,就连见宛都发现了她们的不对劲。不过她们交恶,见宛自然乐见其成,平日奚落起温见宁来更是毫不留情,而见绣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再也不和从前一样起码还出来劝两句。   温见宁表面上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但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唯一能让她稍稍感到开心的,只有《海上繁花》的发行了。   《海上繁花》远比温见宁想象得还要成功,白茅这个笔名的影响力终于不再只限于香港本土,而是第一次在国内文坛正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海上繁花》的影响力也从上海本地逐渐扩展开来,传到香港,同样受到了追捧。   比如她的好友钟荟,就成了白茅的忠实读者,据说还写了长长的信寄给了上海那间杂志社。甚至在放学走路时,温见宁还听她一路抱怨个不停:“《海上繁花》发表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托了爸爸去问《星岛杂谈》那里问,他们却始终不肯松口。给上海那边的报社寄信,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这位白茅先生还真是神秘得很。”   温见宁听了只是在旁边偷偷地笑,笑完才问她:“你写信给白茅,是有什么是要问他吗?”   钟荟唉声叹气道:“算是吧,其实我就是想问,那个结局究竟是什么意思,明秀到底逃没逃走。这结尾弄得我心里不上不下的,真是难受。”   温见宁抿着嘴笑。   《海上繁花》的结局里,主人公明秀一个人划走了船上唯一能用的救生艇,逃向月夜下的大海,还没等她喘口气,却发现海天相接处有风暴来临的征兆。   在她看来,无论是主人公明秀,还是一整船人的命运都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只是,这些想法她还是暂时不要和钟荟说好。   温见宁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向来最是感性,要是被她确认了是个悲剧结局,指不定要哭去几缸的泪。以后再被她知道,温见宁就是这个白茅,说不定还要凶她一顿。   她正微笑着想着,又听钟荟说:“白茅从前的作品我都找来看过了,也不知道他什么能再出新作。《海上繁花》虽然写得好,但是未免太伤感了,我倒是希望能看他写些别的作品。”   温见宁其实很想告诉钟荟,白茅先生因为功课吃紧,暂且不打算写长篇了,即便是短篇小说,也只打算偶尔有闲暇时再动笔。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钟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问她:“见宁,你的国文作文向来都是被老师称赞的,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写写文章投给报社。”   其实还有件事,钟荟一直觉得奇怪,见宁是野火社的成员,但一直以来,她只帮忙审稿校对,除了读书笔记外,几乎没有主动写过什么往校刊上投稿过。   温见宁镇定地答道:“至少要等大学再说,如今的时间实在不充裕。”   原来还是因为学习,也是,她一直都很用功。   钟荟点了点头,又问:“对了见宁,之前一直忘了问你,你应该是打算考港大的吧?”   温见宁摇头:“不是。”   钟荟好奇地追问:“那你是打算出国吗,去欧洲,还是美国?”   温见宁还是摇头:“都不是,我想我大概……会去内地吧。”   她不确定地这样说着。   上次收到冯翊的信后,她一直有这方面的打算,只是这段时间她身心疲惫,无暇去细想究竟要考内地哪一所大学。   钟荟一脸崇拜道:“见宁,我可真佩服你。”   温见宁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只怕想岔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我想去内地只是因为我的老师在那边,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向来巾帼不让须眉,虽是个女孩,却有着拳拳报国之心,总想着去内地前线看看。   钟荟莞尔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如今大家都知道内地这么乱,争先恐后地往香港、往国外跑,你还愿意去北边,这本身就很值得我佩服了。”   温见宁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呢。”   钟荟低头道:“其实我也想去北平上大学,可我爸爸他们说,眼下国内正值多事之秋。日本人说不定何时就会打进华北,接下来几年只怕更不太平。”   钟荟在香港还有割舍不下的家人,但温见宁却没这些牵绊。离了香港,她大可以去上海投奔齐先生,对她而言,哪怕内地再怎么不太平,也比留在香港这里好。   和温家的这些恩怨,温见宁实在没法和钟荟讲,她只能低声道:“留在香港或去国外,只能躲得了一时清净,但到了内地,哪怕身处战火中,至少心里是安宁的。”   钟荟低头想了一会,突然抬起头,神色郑重道:“见宁,我跟你做个伴,咱们一起去内地考大学,再拉上蒋旭文。”   温见宁笑问道:“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她这话问得一语双关,虽然这两人至今还没有确定关系,但这两个好友之间的古怪,她这个中间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钟荟羞红了脸,别扭道:“我才不管他们。”   两人还在说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们,回头一看,只见身穿黑色学生装的蒋旭文正冲她们跑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们面前。   随着学业的日益紧张,高年级的社员已在逐渐退出社团的日常活动,就连蒋旭文这个野火社的社长也正在将手头的事务慢慢移交给低年级的社员。他这边刚一结束了社团的事务,就马上跑过来找她们了。   他一来,钟荟就把刚才和温见宁的话又说了一遍,提议道:“到时候我们三个就一起北上,也好做个伴。”   温见宁看钟荟是真的动了这个念头,怕她这急冲冲的性子,第二天就要闹着北上,连忙道:“北上的事先不着急,咱们先是好好想想去考哪里的大学。”   钟荟歪头道:“这还用想吗,你成绩这么好,肯定是要去北大,或者清华。”   温见宁愣了一下。   钟荟说的这两个,都是北平的大学。   虽然一开始她也有考虑过将来要去北平的几所大学看看,但她在北平没有认识的人,齐先生人又在上海,她首先考虑的也是上海那边。北平对于她而言,实在过于遥远陌生了。”   钟荟在一旁自言自语,仿佛已经拿定了主意:“其实天津的南开我也想去看看,张伯苓先生的‘允公允能,日新月异’实在是深得我心。但北大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她这话说得仿佛是已经被这几所国内顶尖的大学录取了,正在苦恼着去哪家更好。   蒋旭文和温见宁对视后无奈一笑,简直拿她没办法。   钟荟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短发甩出干净利落的弧度:“那我们就说好了,明年一起去内地,就考北大。”   看她这样开心,温见宁浅浅一笑:“好。”   旁边的蒋旭文也只是跟着笑,眼里却闪过一丝苦涩。   可再一晃眼,他也应声下了,还和旁边的钟荟讨论起内地的大学来。   温见宁晃了晃脑袋,只当是自己一时看错了。   好友三人一路闲聊着在校门口分别,各自回了各自的家。   温见宁回到半山别墅后,直接上了楼复习功课。不知不觉快到饭点了,她放下笔伸个懒腰,正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佣人敲门送了信进来。   温柏青那边终于来信了。   温见宁拆开来一看,才扫了几行,就慢慢皱起了眉头。   果然和他们当日所猜想的一样,温柏青这次回去后并不顺利。   信中的字迹带着几分潦草,显然他写信时心情不佳,也存了和温见宁一吐为快的心思。   当日温柏青带着母亲孟鹂返回广州,先租了一处公寓让她住下。还没等他想好如何跟老师一家开口,却被对方先发了难。   恩师大发雷霆,问他为何从香港带回一个女人,做出金屋藏娇的事。向来视他为己出的师母也对他一脸失望,更不用提那位原本对他颇为仰慕的小姐了。   好不容易等他解释清楚,可局面再次陷入僵持。就如同温见宁先前所说的,普通人家尚且难以接受和一个妓女做亲家,更何况温柏青他老师这等人家里。   温柏青的这位恩师姓廖,不仅家世显赫,本人在军中也是位高权重。   他原先看中温柏青当他的女婿,一是看温柏青相貌英俊、人品端正、能力出众,又是自己手底下的学生,算是知根知底。温家虽是商人出身,但至少也算身家清白,不至于辱没了他的爱女。如今这学生突然带回一个当过妓女的母亲,这便由不得他心里不舒坦了。   可女儿实在喜欢,这个学生他又着实满意。思忖之后,他给温柏青下了通牒:由他出面给孟鹂一笔钱,让她签下和温柏青断绝母子关系的文书,并保证今后不和任何人提起此事,还送她去东南亚定居,两家才能结亲。否则,他绝无可能让女儿认一个妓女当婆母。   以温柏青的性格,怎么可能答应。   他虽然这几年磨得比从前圆滑许多,但还有自己的坚持。且不说年幼时孟鹂曾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带到十几岁,单说断绝母子关系,这便触动了他的底线。   双方一时僵在了这里。   孟鹂却是知道自己拖累了儿子,自己偷偷跑了几次,又被温柏青找了回来。她希望自己能离开广州,让温柏青好生和他老师的女儿结婚,过好自己的日子。   温柏青自然不肯。   可老师那里他也无法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就连那位爱慕他的小姐也不曾替他说话,让他只能夹在其中两头为难。   所以他特意写信给温见宁,一是对她发牢骚,二是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主意。   可温见宁虽站在温柏青这边,却也能体会他老师一家的心情。   她想了半晌,才提笔给温柏青回信。   其实温见宁也想不到什么两全的办法,只能告诉他应当体谅老师一家的心情,若是有机会和他老师,还有廖家的那位小姐好好谈一谈他的想法。若是实在谈不成,也不必勉强。总归双方现在只是口头婚约,及早解除婚约,也好不耽误各自婚嫁。   她写完信,正打算放下笔,脑海中突然想起上次温柏青说过的话。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位廖家的小姐似乎很喜欢她的小说。 第四十四章   温见宁沉吟良久,抽出一沓稿纸在上面写下一个标题:   《续汧国夫人传》。   《汧国夫人传》是唐人白行简所写的传奇小说,又名《李娃传》,写的是名妓李娃在长安得遇荥阳公子郑生,两人经过一番波折后终于结为夫妇。李娃后来被封为汧国夫人,有四个儿子都当了大官,还与望族通婚,家族兴隆。   唐传奇的结局到这里原本已很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福泽绵延至子孙。   然而传奇终归只是传奇。   事实上,唐代奉行士庶不婚,门第之见远比时下还要根深蒂固。   以李娃妓.女的出身,哪怕她曾对郑生有恩义,受到世人尊重,但把故事换到现实中,真的所有人都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她吗?   只要看一看孟鹂的处境,就能知道结论。   虽然,温见宁如今自己也写小说,知道虚构与真实不能混为一谈。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另一个角度写一个故事。   她从《李娃传》的结局续上,开篇的李娃和郑生早已结为夫妇将近二十年。昔日的传奇虽然偶尔还有人提起,但早已在岁月的磨蚀下褪色。轰轰烈烈的爱情在风尘中打了个滚,最终还是跌入琐屑的世俗中。   不过转眼的功夫,李娃和郑生的长子已经了定亲的年龄,两人有意为他求娶望族崔氏女,未曾想却被对方婉拒。之后接连几次求亲,都屡屡碰壁。夫妇二人深感纳闷,私底下去打听了原因,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些大户人家其实因为李娃从前做过妓女,声名不佳,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和这样的人家有牵扯。   他们这才知道,哪怕李娃已被封为汧国夫人,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世人的偏见仍然深深地扎根在脑海中。   两人正在为了儿子的婚事劳心伤神,此时长子又爱上了另一位风尘女子,和家中反目。几番波折中,夫妇渐生嫌隙,到了故事结局时,二人已是同床异梦。到了结尾时,李娃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沉沉夜雨,思绪渐渐混沌,还在想着等待天明要和长子好好商量的事。   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明朗,正如温见宁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她只是把温柏青他们如今的困局换了种方式表述出来,至于对方看到后会想什么,会有什么反应,温见宁无法确定,她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用这种方式来劝人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她也只能帮温柏青到这里了。   温见宁将信封好后,便窝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   才送出给温柏青的信,温见宁便开始算起了回信的日子。   往常温柏青在广州读军校时,至少一来一回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有回音。如今他经常在内地不知什么地方执行要务,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有消息了。   可是她能等得起,人家廖小姐也能等得了吗。   温见宁有些忧心忡忡。   可就和她猜测的一样,温柏青那边始终没个回信。温见宁只觉情况不容乐观,但又不能自己去信催问,只能等温柏青想好了再说。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   这期间,国内外又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   香港虽然同样不平静,但在周边的飘摇风雨中已算是难得的一处避风湾。学校里虽不乏热血的同学们一心报国,但比起内地那些不时上街游行的学生,至少这小小的港岛上还能放下一张安稳的书桌。   这天傍晚放学后,温见宁是最后一个抱著书走出教室的。   钟荟他们今日有社团活动,只怕一时半会还没有结束,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慢慢地收拾完书,打扫了卫生,这才一个人沿着林荫道往校门口走去。   香港四季温暖,这个季节尤为闷热多雨,使得岛上的草木格外蓊郁。路两边影树高大得仿佛要耸入云端,树冠上的野火花犹如火烧云霞,映衬着湛蓝高远的天。   在温见宁的印象里,往年的野火花从未开得像今年这样好,热烈、赤忱而纯粹,仿佛要用尽全部的气力,燃烧完这最后一个平静的夏天。   前方尽头的树下有人冲她招手喊:“见宁!”   温见宁一路小跑到对方面前,站定后才问道:“你不是和蒋旭文去社团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还只有你一个人。”   钟荟神态轻松道:“不过是社团换届,我只是一个干事,觉得无聊就先溜走了。他是社长,自然还要留下来说几句场面话。”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仿佛藏了什么东西。   温见宁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抱著书走在钟荟旁边,和她说起今日的功课。   钟荟左等右等也不见温见宁开口询问,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见宁,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你要不要先猜猜看?”   温见宁低头故作沉思状:“是好吃的点心,还是我之前想买的诗集?”   “都不是。”   钟荟从身后拿出一个牛皮纸袋,笑盈盈地双手递给了温见宁。   温见宁打开后,从里面抽出几张纸一看,目光顿时凝住了。   纸袋里面装着的赫然是内地各所知名大学近年来的招生试卷,各科都有,十分齐全。   她顿时惊喜地抬头看着钟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清楚这份资料在时下的珍贵程度。钟荟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了这样齐全的资料。   钟荟笑道:“你不是说将来想考内地的大学,我让家里人帮忙找来了近年来国内大学的试卷,虽然不齐,但你先看看总是有用的。”   温见宁紧紧地抱着牛皮纸袋,感动道:“钟荟,谢谢你。”   上次她只是和钟荟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钟荟就记在了心上。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将来可是要一起北上的,”钟荟先是故作谦虚地摆摆手,而后想到了什么,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对温见宁作请求状,“而且,说不定等明年这时候,还要拜托你这个第一名帮我和蒋旭文补课呢。”   温见宁笑了:“这个包在我身上。”   好友二人一路说笑着,并肩穿过了长长的林荫道,眼看到了学校门口。   温见宁正想说什么,一转头看见校门口的影树下停着一辆轿车,旁边站着一个穿酱红色万字团福褂的老头。他正和身旁穿西装的司机一起向四周张望着,一看到温见宁,枯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   钟荟发现温见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格外难看,连忙扯了她的袖子,眨巴了眼询问。   温见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勉强对她笑了一下:“没事,是我姑妈的朋友。你先走吧,我今天可能没法和你一起了。”   钟荟虽然不放心她,但温见宁一再摇头说没事,她也只能先行离开。   目送她离开后,温见宁深吸一口气,走向站在车边的钱老爷,客气地问道:“您好,请问是姑母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温见宁对钱老爷这个人的印象很不好。   且不说他跟温静姝她们私底下有些拉拉扯扯的勾当,这人还曾在见宛的成人礼上对见宛说过不三不四的话,后来甚至多有纠缠。好在见宛很快跟卢嘉骏确定了关系,这位钱老爷的行为这才稍有所收敛。   钱老爷的目光一寸寸地滑过温见宁的脸与脖颈,才笑道:“见宁小姐莫非不记得了,今日有严爵士举办的晚宴。温太太怕你们忘了,特意让钱某人来接一趟你与见绣小姐。”   他这样一提,温见宁这才隐隐约约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只是她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转眼就忘在了脑后,更没想到温静姝竟然会让钱老爷到来学校外,在大庭广众下接她和见绣。她那位好姑母,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两人对话间,已有不少南英中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从他们身旁走过。虽然温见宁刻意站远了距离,两人的年龄还差得这样大,但还是引来了不少人异样的目光。   她心中微恼,面上也没个笑影。   温见宁向来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多少被钱老爷看出了端倪。   他素来被人逢迎惯了,就连温静姝她们都不会轻易给他脸色看,今日见温见宁这么个小丫头敢摆脸色,当即也有些不快。他正要借着长辈的身份训斥几句,余光瞥到有人朝这边过来了,一抬头这才转怒为喜:“见绣小姐,您可算是出来了。”   来人的确是见绣。   她和旁边的女同学说笑了几句便挥手道别,先扫了一眼旁边的温见宁,才对钱老爷言笑晏晏道:“您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钱老爷自然把方才和温见宁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见绣听了笑道:“姑母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您亲自来接我们,这样太麻烦您了。”   钱老爷笑呵呵道:“能来接见绣小姐一同赴宴,是我钱某人的荣幸才对。”   他主动替见绣拉开了车门,见绣也不客气,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温见宁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也跟着上了车。   等到了车里,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谈得分外融洽。温见宁只觉他们的说笑声格外刺耳,索性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眼不见为净。   好在没有多久,她们就回到了半山别墅,换过礼服后再次驱车赴宴。等她们赶到严公馆时,门外已是衣香鬓影,车水马龙。   庭院内灯火煌煌,草坪正中的喷水池在灯光下愈发显得璀璨。相熟的人们早已三三两两地举着香槟酒攀谈起来,温静姝她们也在其中。好不容易跟着一一见过了温静姝她们结识的大人物,女孩子们终于被放去和年轻人们跳舞了。   温见宁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找个角落待到晚宴结束,可一转身正好迎上一个熟人。   陈鸿望举杯致意:“温三小姐,好久不见。”   温见宁对他礼貌性地笑笑:“陈先生好。”   两人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便交错而过。   只是温见宁走出一段距离后,隐约还能觉出身后似乎还有人在注视着她。再一回头,却只看见了晃动的人影,以及和几位女士正在谈笑风生的陈鸿望。   可能是错觉吧。   她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一个人走向角落里。   温见宁原本打算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避开人群,站在角落里等待着晚宴结束。然而天不遂人愿,没过一会,喝得已有几分微醺的钱老爷迎面向她走来。   一看他这模样,温见宁顿知不好,连忙低头回避。然而对方已经近至眼前,她往左躲,对方就在左边挡着;她往右走,对方就挪到右边挡路。   见左右都无路可走了,温见宁只能抬头,准备看这个老畜生究竟打算做什么。   钱老爷先前受了温见宁的冷脸,后来虽被见绣的温言软语化解了不少,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舒坦。方才几杯酒下肚,再被人一恭维,这会飘飘然地就想来温见宁这里找回颜面。   他面色微醺,一双眼眯起上下打量着温见宁,满意地笑道:“当年在见宛小姐的成人礼上,见宁小姐年纪还小,没想到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竟然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钱某人没记错的话,见宁小姐今年也要举行成人礼了吧,我广东的酒庄里可有得是佳酿,等到时定然要让人送来为见宁小姐好生庆贺一番。”   “不必麻烦了,”温见宁勉强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至于在这种公众场合下显得过于失态,“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手腕。   温见宁陡然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杏核眼里蕴满怒火,仿佛下一刻就会喷薄而出。   钱老爷却不以为意,语气仍旧狎昵:“见宁小姐又何必这样故作清高,钱某人今天也没有别的意思,怎么说我也是你姑母的朋友,请你跳支舞不为过吧。”他说着,手竟然顺着温见宁的手腕轻轻捻了一把。   温见宁只觉一阵阵反胃恶心,用力甩开,后退两三步,才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这边。她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穿白色西装的严霆琛,不由一怔。   自从上回不欢而散后,严霆琛已经有段日子没来半山别墅了。期间他曾经到学校找过温见宁几次,但都被她拉着钟荟躲开了,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今日的晚会算是严家的主场,他会出现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   钱老爷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严霆琛,不由得嗤笑:“怎么,见宁小姐有心上人了?”   灯光人影中,严霆琛手持高脚杯,站在人群中纹丝未动,仿佛在等着温见宁求助。   温见宁心中冷笑,怒意愈甚,当即转头大步向外走去。   她不管不顾地一走起来,钱老爷才发现这个小丫头力气远比他想象得大。她一个看起来有些纤弱的女孩,竟然能凭着自身的蛮力,把他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   两人的冲突先前其实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这会再看到一个女孩头也不回地拖着一个老头子往前横冲直撞,众人纷纷散开,一边惊诧地看着他们,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被硬生生拖出一段距离后,钱老爷终于醒过神来了。他这才顿觉一张老脸挂不住,当即一只手要去抓温见宁的肩膀,却被她侧身躲开。   温见宁见对方还想动手动脚,直接一把用力地将他推开。可等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水池,她这才想起来要稍稍收住力气。   然而,为时已晚。   钱老爷只觉一阵大力猛地冲来,顿时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他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又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脚下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仰头倒栽进了喷泉下方的水池里。   只听哗啦一声,轰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离得稍近的女客们被迸溅的水花扑了一身,身上的礼服都湿透了,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这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来。 第四十五章   围观的人正七手八脚地把落入水池的钱老爷拉上来,听到骚乱声的严诚已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步向这边走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闹事。   他今年虽已年近六十,还有严霆琛这样大的一个儿子,鬓角都已隐隐发白,但本人保养得宜,精神矍铄,相貌颇具威严。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还在水池里扑腾的钱老爷,以及站在人群另一边的温见,颇具风度地对着身边人颔首示意,让她们自行处理。   在他右手侧的正是温静姝和梅珊她们。   梅珊正在心里暗叫一声糟,温静姝却已快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温见宁面前,竟然也不顾在场还有这么多人,抬起手来再次重重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温见宁连躲也未躲,生生挨下了这一巴掌,整个人被打得头顿时偏向一边去。   见绣原本还在一旁看着,这下也没法冷静了,连忙走上前去,拉住温静姝的胳膊劝道:“姑妈,您别生气,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见宁她还小……”   温静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见绣的后半句话就卡在了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一旁的温见宁却突然垂下眼,讥笑道:“不用你在那里假惺惺地装好人。”   见绣的眼眶倏地红了。   温静姝二话没说再次扬起手来,眼看又要落在温见宁的脸上,旁边的梅珊和见宛她们这会终于也反应过来了,赶忙上去拉住她,还有几个相熟的太太上前去一起劝。   毕竟不是在自家的地盘,又有这么多人在看着,温静姝最终还是被人拉着放下了手,冷冰冰地看着同样面无表情的温见宁。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大一小的对峙让梅珊格外头疼,她好不容易才让旁边的人把这两人各自拉到一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在场的大多都是明白人,很快就三三两两地散开,继续跳舞应酬了。不过等回去私底下再怎么说,那就是人家的事了。   因为中间闹了这么一出事来,她们还是中途就匆匆退场了。   出了严公馆的大门,温静姝一个人面罩寒霜地走在前头先上了车,其他人纷纷跟在她的身后,有意落在最后面的梅珊丢给温见宁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把温见宁一个人留在了严公馆的门口。这种时候,可没人敢主动去触温静姝的霉头。   温见宁一个人站在原地,目送着汽车远去。   她早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所以心态很平静。   温见宁大致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半山别墅的距离,如果只靠双腿来走,她只怕要走到明天早上。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夜里穿过市区已不算安全,再要翻山越岭,只怕这一路上有得奔波。与其回别墅,还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然而——   她扯了一下身上的礼服裙,露出苦笑。因为今晚出来赴宴,她身上并没带什么钱,想要空着手投宿旅馆,只怕人家也不会轻易收留。   这种情况,想必她那位好姑母也料到了吧。   温见宁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她固然不想回去,但身无分文地留在外面也不是办法。更何况别墅里总归有她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就这样永远留在别墅里,她总归还是不甘心。   大不了再低一次头,等钱取回来再说。   温见宁很快重振起精神来,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头走。   夜色已深,路上无人,但好在严公馆方圆几里地的治安还不差,至少没有什么流浪汉和醉鬼在街头游荡。然而温见宁走走停停,最终还是一点点远离了富人区。   才转入一条巷子,温见宁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夹杂着英文的咒骂声。   她预感不好,连忙转身要走。   但身后的人一听到脚步声,竟然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原来这是两个英国军官喝醉了酒,正在街头游晃。他们一看到身穿礼服裙奔跑的温见宁,顿时眼前一亮。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看出是个身材苗条的东方少女,两人当即一边呼喝咒骂着,一边在身后追赶。   饶是温见宁之前已经走累了,但这会也不敢懈怠,反而加快速度试图摆脱身后的人。   然而她一路沿着来路跑回去,前方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雪亮的灯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挡住,等慢慢适应光线后才慢慢放下手来。   一辆黑色小汽车从阴影中缓缓驶出,恰好停在温见宁身前。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只见车上走下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司机,他对温见宁简单地点头示意后,直接迎上了后面赶来的两个英国醉鬼。后车门缓缓打开,方才在宴会上碰过面的陈鸿望赫然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发出邀请:“见宁小姐,先上车再说吧。”   温见宁只是稍作思考,便点头答应了。   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会再拒绝别人的好意,今晚受罪的只有她自己。   身后传来两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司机很快处理完了两个酒鬼,上来将汽车调转方向,很快驶离了这条巷子。   “老板,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前头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先送温小姐回家。”   一旁的温见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道:“陈老板,我今晚不方便回别墅那边,若是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帮我找间旅馆暂时住下。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会还给您的。”   温静姝正在气头上,若是看到她搭了别人的车轻轻松松回去了,只怕会更加恼怒。   陈鸿望微笑着反问:“三小姐若是这样一直在外面,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给我。”   温见宁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低声道:“我们家里的事,陈老板只怕不太清楚。”   她能察觉出,陈鸿望约莫是想帮她一把,但她实在不想给旁人带来麻烦,只能委婉地提醒对方最好不要插手温家的家务事。   陈鸿望仍只是笑,怎么说他也是个商人,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若说在平日,对方不领情,他也不会自讨没趣。但他今日恰好兴致上来了,偏想要掺和这件事,自然不会被这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吓退。   他轻笑道:“温三小姐未免太小看人了,有些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温见宁抿了抿唇,问道:“陈老板知道什么?”   她旁边的中年男人轻笑一声,话头一转:“比方说我看得出来,你刚才那样说你的姐姐,其实只是不想她事后被你姑妈迁怒对不对?”   这本身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但不知为何,温见宁听了却突然鼻头一酸,眼眶微热,她心知不好,慌忙抬起手来胡乱擦了几下。她皮肤太白,片刻的功夫就揉得两只眼都红通通的。其实她一滴泪都没掉,但看起来却仿佛刚才大哭过一场似的。   “想哭的话就哭吧,我不会告诉你家里人的。”   陈鸿望叹了口气,说完后真的侧头看向车窗外。   温见宁低下头,湿热的液体这才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在脸上肆意流淌。   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因为她并没有觉得很难过。无论是钱老爷的纠缠,还是温静姝的一巴掌,她都已经习惯了,甚至是她方才孤身一个人走过长长的路,遇到了酒鬼,顶多也只是有些后怕,并没有觉得多难过。   她明明不难过的。   陈鸿望只听见旁边传来女孩细细的抽泣声,过了没多久很快渐渐停止了。他这才适时递过去一块手帕,却被对方轻轻推了回来。   温见宁毫不顾忌形象地自己用手胡乱擦了泪:“我没事。”   她还不用别人来可怜她。   陈鸿望只觉得有意思,他来香港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讲究的小姐。不过他还是摇头道:“女孩子家不用总是逞强,偶尔学会示弱,日子才会过得好。”   他这话一语双关,说的正是之前晚宴上的事。   在陈鸿望看来,今晚的事,原本就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温见宁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道:“陈先生是男子,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陈鸿望听出她话中微含的讥讽之意,不由得哑然。   且不说他先前也算帮她说过话,就说方才他也趁少女伤心难过时出手相救,没想到对方还是这样不领情。玫瑰固然刺手,却好歹会开出鲜红柔媚的花,供人赏玩采撷。这女孩却仿佛是个毛栗子,浑身是尖刺,沾手不得。   然而对陈鸿望来说,火中取栗,向来是他最有兴致做的事。   他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手中一边用细布轻轻擦拭,一边道:“你姑母那边的事,三小姐不必担心。她不是难说话的人,今日我既然帮了三小姐一把,肯定会帮到底,把你好生送回去。”   温见宁不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但是她很清楚,这人说温静姝是个好说话的人,纯粹是在扯谎哄孩子,但她也没有反驳什么。   一直到他们再次站在了半山别墅的门口。   陈鸿望看着下车站定后就纹丝未动的少女,问道:“不敢进去?”   温见宁倔强道:“我没有。”   陈鸿望只是笑了一声,走在她前面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你姑妈不会为难你的。”   温见宁抬头,只见前方男人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遮住了路灯的光线。她默默地低下了头,跟在了陈鸿望的身后,一级级地走上台阶。 第四十六章   等他们进去时,客厅里仍是灯火通明的,所有人都坐在沙发上,身上换了寻常居家的衣服,显然是方才被匆匆叫起来换的。   温静姝坐在沙发正中,旁边的见宛她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在这等压抑的气氛中,陈鸿望一进来,立即有年轻的女佣轻手轻脚地倒茶添水,却全然敢像平日里那样和他调笑几句。   陈鸿望一点都没在意温静姝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色,和颜悦色道:“我可是把你们三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了。天色也不早了,还不赶紧送你们三小姐回楼上休息。”   半山别墅里向来都是温静姝一个人的天下,别墅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对她俯首听命,甚至是梅珊都要看她的脸色。然而陈鸿望这样吩咐下来,女佣们竟然听从了他的吩咐。温静姝也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说话。   温见宁这才意识到,这位陈老板对半山别墅的影响力,只怕比她之前想象得还要大。   但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帮她说话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佣人先上了楼。   等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后,温见宁隐约还能感觉到温静姝冷冷的目光仍然刺在她后背上。   回到房间后,温见宁第一时间先反锁了门,拉开了窗子。   晚风吹动了两旁的窗帘,楼下花园里的虫鸣声都传了进来,但客厅里的说话声却一点也传不进来。平日里楼下的留声机这样吵,而今天却这样静,静得让人心里只觉不安。   温见宁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发现实在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放弃。   她熄了灯,盘腿在地上坐了很久,一直到听到陆续有人上楼,声音又渐渐消失,再是女佣们关灯的声音。等一切彻底归于静谧后,她才从床与墙壁的夹缝里摸出一个牛皮信封,拿出里面的钞票来,借着月光小心地捏在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渐渐觉得安心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把信封放在枕头下,躺在床上看向窗口。   窗帘没有拉上,一眼就能看到一轮圆月挂在靛蓝的夜空上,月光皎洁如水,这仿佛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温见宁看了很久,直到眼皮渐渐沉重,这才怀着沉甸甸的心事睡了过去。   ……   清晨第一缕的日光刺痛了薄薄的眼睑,床上蜷着身体熟睡的少女猛然惊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面。   还好,她的钱还在。   温见宁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起身把钱藏好。   她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可具体梦到了什么却记不清楚了,只觉得身体有些发虚,仿佛是噩梦的后遗症。等再下楼时,所有人都在餐桌前用早餐,直到温见宁坐下来,都没有一个人抬头或者停下动作看她一眼,餐厅里只有刀叉声和细细的咀嚼声。   吃完饭,温见宁照常去上了学。   等晚上回到别墅,餐厅里的气氛仍旧沉闷。   家里所有人都不敢和温见宁说话,每当她一出现,众人间原本还算正常的气氛立刻变得压抑起来。没过两三次,温见宁自己也识趣地不再轻易离开房间去。   如此过了三五天后,再没人提起那天的事,这事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温见宁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仍然保持着警惕与不安。   她不知道当日陈鸿望究竟做了什么,是怎么帮了她,更不清楚他们之间是否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她很清楚,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陈鸿望肯帮她解围,必然也会有所图。   但是她又等了几天,陈鸿望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异动。   温见宁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提高了警惕。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并不是完全多余的。   由于别墅的几个女孩在学校里各自有社团活动,从几年前起,除非事先打过招呼外,她们不再统一由司机接送。然而自打上次的事过后,每日上下学,别墅的司机都会在门口专门等着温见宁,车接车送,盯着她的日常行程。   若说平时上学也就罢了,可等到周末她和往常一样去书店时,司机竟也寸步不离地等在门外。在这种情况下,温见宁再想给冯翊寄信或与报社的编辑联系,已经很难再避开温静姝的耳目了。但凡她这边有风吹草动,都会有人去告诉温静姝。   温见宁心头沉重。   她莫名有种预感,眼下这种表面平静的日子,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原先计划中的逃亡,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她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美国的冯翊写信。   上次冯翊来信后,她至今还不曾回复,倒不是忘了,只是她对未来的考量还一直犹豫不决。却不想短短一两个月的时日,已经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心中虽有许多话想写给这个远方的朋友,但真落了笔,信上却只有寥寥数言。   “冯翊:我已决定听从你的建议,先留在国内看看。上一封信里,你曾说你以后也会回到国内。我想,说不定将来的某一日,我们会在国内的某处重逢,但我只希望这一天暂且不要太快到来。因家中变故,短期之内我这边恐怕不方便再与你联络。接下来的半年里,请务必不要给我来信。如果我能安定下来,或许会再写信给你。你的朋友,温见宁。”   写完信后,温见宁放下了笔,莫名有些怅然。   她本来想着再给齐先生和温柏青那边再寄封信,但最后还是放下了笔。   ——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她不想让他们早早地为她担心。   温见宁在学校里把给冯翊的那封信交给了钟荟,托钟荟去邮局代她寄出。只要那封信盖上邮戳,漂洋过海地送到太平洋另一头的冯翊手中,这样她也就能放心了。   这几年来她和冯翊的书信往来都是私下里进行的,不要说温静姝她们,就是齐先生和温柏青那边她都没有透露过。如今她被温静姝在手里拿捏着,万一和冯翊的信落在了这位姑母的手里,她只怕会给对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寄出信后,接下来这段日子,温见宁索性减少了出行。   没课的时候,她整日安安静静地待在楼上的房间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与此同时,她待在学校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只为了能晚一点回到那栋令人窒息的房子里去。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温见宁照常放学很久之后才回了别墅。   一进客厅,她才发现所有人今天居然都在场。   沙发上还坐了一位陌生的年轻小姐,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容长脸,肤色白皙,披肩发齐刘海,上面只别了一枚珍珠发卡,穿一身豆绿软缎旗袍,气质婉约静美。她转过头来看到温见宁,微笑着对她点头示意。   温见宁愣了一下,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已经多日没有给过温见宁半点好脸色的温静姝,这会竟对着她和颜悦色道:“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见过你静秋姐。”   她话音才落,温见宁就看到了一身便装的温柏青从楼上走了下来。   果真如温见宁所料,这位年轻小姐正是与温柏青有婚约的那位廖家小姐,闺名静秋,年龄比温柏青小几岁。她今年刚从国内某所知名大学毕业,如今正在广州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二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颇为登对。   看廖静秋眼神含笑、容光焕发,还不时和温柏青互换个眼神的模样,温见宁心中大定,知道这两人应该是已经把先前的问题解决了,才会一起来别墅这边。   见过人后,温见宁便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很少说话,只看着他们聊天。   廖静秋出身名门,谈吐文雅,态度温柔谦和,很快就赢得了温家一众女人们的好感,就连向来眼高于顶的见宛都主动跟她说了很多话,还跟她请教了一些学业上的问题。   等到了晚饭时,众人共进晚餐。   饭桌上,作为未来堂嫂的廖静秋难免也问起了其他几个堂妹的学业。   她自然而然地转头问温见宁道:“见宁明年也应当要准备考大学了吧,你有没有想好,将来要报考哪里的学校?”   一时之间,众人的刀叉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半空中。   温见宁虽然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她顿了一顿,才慢慢道:“我自然是要留在香港的,只是还要看能不能考上港大才是。”   她这样一说,饭桌上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梅珊笑吟吟道:“你成绩向来再好不过了,只要有心,自然是考得上的。”   廖静秋虽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但也察觉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连忙笑着把话题转开。其他人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打岔。一时之间,饭桌上又是其乐融融。   晚饭过后,众人又坐在客厅内闲谈,直到夜深了才纷纷散去。   只有温见宁却被廖静秋悄悄约了出去,两人沿着别墅外的走廊散步。   山上的昼夜温差大,一入了夜,乳白色的雾气渐渐浮起,浓得连远处的藤萝架子都让人看得不分明。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躲在草丛里的虫子切切地低鸣着。   单独和这位未来堂嫂走在一起,温见宁难免有些不自在。   当初她寄出信后反复想了很久,总觉得有些后悔。她不该因为想要偏帮温柏青,就用那种方式来劝说别人。无论她有心无心,都是把人家架在了火上烤。   然而,当她嗫嚅着和廖静秋表示歉意后,对方反而笑了。   “这不关你的事,”廖静秋温柔地劝她,“总归还是我自己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又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不过你的文章确实点醒了我,如今已经是新社会了,我还抱着老古董的偏见,实在不应该。只是我没想到,柏青一直跟我提到的妹妹竟然会是这样一位才女,还恰巧是我喜欢的作家。”   当初她收到温柏青转交给她的信,看完那篇小说后,就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事实,只是温柏青那边什么也没跟她透露。方才她终于听到温见宁亲口承认,这才确定了眼前纤弱文静的小姑娘,正是近来名声鹊起的作家白茅。   温见宁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窘迫得连连摆手。   两人继续边走边聊,谈起了国内的文学,不一会话又转到日本乃至欧美文学,越谈越投机。眼看夜色越来越深,两人也该回去了,廖静秋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廖静秋双手合十作请求状,“你知道我如今是做编辑的,看了好的文章不忍看它埋没在我手里。若是你不介意,我想把你写给我的那篇文章代投给《羊城文艺》,你看可好?”   《羊城文艺》正是廖静秋所在杂志社边写的刊物。   温见宁当然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两人又聊了一会,才一同回到了楼上。   在别墅里住了两三日后,温柏青和廖静秋终于要动身返回内地了。   温柏青有公务在身,这次还是好不容易抽出来两天假回来一趟,过段日子就要到前线去。这次回来是特意带着未婚妻来见见家里人的。   他和廖静秋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到时会先在淮城那边举行一场中式婚礼,先给足温家面子,随后再在广州举办一场西式婚礼。   临行时,温家的女人们难得一同出动,去码头为他们送别。   到了码头,温静姝拉着廖静秋的手说了许久的话话,一副颇为不舍的模样,见宛她们也同样如此。人多的时候,温见宁从来不会主动凑上去说话,只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   廖静秋好不容易应付了完了她们,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笑盈盈地对温见宁说:“见宁,瞧我险些忘了一件事。从前不知道你这个大作家的联系方式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广州和香港离得也不算远,你若是有了好的文章,可要多关照一下我。” 第四十七章   温见宁心中微微一紧,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旁边其他人闻言脸色各异,温静姝精心修饰过的眉毛更是高高地扬了起来。   温柏青也看了廖静秋一眼。   廖静秋当即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顿时局促不安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还是温柏青最先开口道:“姑母,码头风大,你们还是先回去吧,留见宁在这里陪我们就可以了。”   温静姝微微眯了眼,脸上的笑容不变:“好了,知道你们兄妹感情最好。就听你的,留见宁在这里陪你们,我们先回去了。”   众人走后,廖静秋正要为了方才的无心之失和温见宁道歉,却听温柏青道:“你先上船去,我有些话想和见宁单独说说。”   廖静秋也知道他素来看重这个妹妹,当即点点头先上了船。   原地只剩下了兄妹二人时,温柏青才揉了揉眉心,问道:“你近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和姑母她们闹过不愉快?”其实昨日他一回来就想问问,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温见宁原本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和温柏青说,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姑母她总是看我不顺眼,每天都有不愉快。她不高兴,我有什么办法。”   看她虽是抱怨,语气语气还算轻松,温柏青松了口气:“你也不要总是和她对着干,偶尔低一低头也没有坏处。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愿意听,姑母那边暂且不提,我看你和见绣之间似乎也有些怪怪的,你们两个吵架了?”   温见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的事,你不要乱猜了。”   温柏青只道是姐妹间寻常吵嘴罢了,并没有没当回事,仍絮絮地交待温见宁:“你姑且再忍耐一段时日,等明年春夏我抽出时间来,就带你离开香港,温家还有姑母这边都由我来想办法,你只要安安心心念书就好。”   温见宁不想谈这个,随便找了个话题问道:“孟……伯母最近可还好?”   温柏青笑笑:“你放心,她过得很好。”   虽然廖家那边还是不肯认下孟鹂这个亲家,但有了廖静秋在其中帮忙劝说,至少老师他们不会再说什么让他们母子断绝关系的话了。   两人正说着,催促登船的汽笛声一再响起。   终于,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临上船前,温柏青拍了拍她的肩膀,再三嘱咐:“见宁,照顾好自己。”   温见宁一个人在码头上站了很久,直到彻底看不见轮船的踪迹了,才转身而去。   等她回到半山别墅时才发现,其他人今日竟然都没有出去。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径直回到楼上,照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下午,梅珊让女佣敲门叫她去花园里喝下午茶。自从上次钱老爷的事过后,已经许久没人喊她一起了。   温见宁微微有些诧异,却还是去了。   虽然她并不是很想和她们待在一处,但梅珊既然让人来叫了,如果她再找借口推脱,到时候温静姝少不了要借题发挥。   等她到花园时,其他人都已经坐在遮阳伞下闲聊。   温见宁抽出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随手翻阅着小报,不参与她们的谈话。   身旁的见宛又在抱怨那个新冒出来的赵家小姐,语气有些刻薄:“……她也不过是发表了两三首诗罢了,那群人简直要把她捧成缪斯降临。她若是真的才华横溢,怎么也不见有哪家出名的报社跟她约稿。”   她一边说,还不忘瞟了一眼旁边的温见宁。   见绣虽然不知道见宛究竟只是想发牢骚,还是说什么,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下意识地扭转话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百货公司里新上了几款瑞士的手表,你不是之前说想要吗?这几日有空闲我们去看看。”   另一边的温静姝放下描金边的骨瓷杯,慢条斯理道:“你从前在这方面也很有天分,只是不肯用功,当初写了几首小诗后就撒手不管,整日跟人忙着排话剧了。要我说你最近若是无事,沉下心来,再写上几首诗,要压过赵家小姐一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宛神情微滞,张了张口本来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想起了一些不快的往事,本不想再谈下去,却听旁边的见瑜天真地道:“说起这个来,这两天同学有邀请我参加文学社的,可是我想我文章写得不好,一时还有些犹豫。要是我也能像大姐姐一样就好了。”   见宛嗤笑一声,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温见宁,冷嘲道:“你倒是可以问问你三姐姐,她不是野火社的才女吗?向她多请教请教,保准没错。”   温见宁端起红茶平静道:“最近功课忙,我很早之前就退出了社团活动。”   见宛有心针对她,自然不容她这样一语带过,仍死咬不放:“虽然已经退出了社团,但你可是在野火社待了好几年的大才女,想来一定有什么大作能给我们看看吧。”   温见宁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宛眉毛微挑,明艳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我只是觉得奇怪得很,你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功,也不知道做什么。你爱好文学,在野火社当了这么久的干事,却从来没听说过你在校报上发表过任何文章。想问一问,不可以吗?”   温见宁正要反唇相讥,一旁的温静姝也随之看了过来。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冰冷的审视,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私底下写作的事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虽然她一向做得很隐蔽,但也不可能瞒住别墅里所有人的眼。她们只怕早就有所猜测,只是谁都没捅破到明面上来问罢了。   在温静姝她们看来,温见宁即便是有些才华,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挣个三块五块的润笔费罢了。这点微薄的稿酬对普通人家来说,或许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而言,实在不值一提。除非温见宁能写出前段时间红火一时的《海上繁花》,或许才能让她们稍稍高看一眼。   然而今日廖静秋在码头上以玩笑的口气说起约稿的事来,她们才隐隐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有心想借着话茬一探究竟。就连向来会为温见宁打圆场的梅珊和见绣都没说话,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温见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性子答道:“我在社团内只负责审校和排版,撰稿的事和我无关。我虽然是个干事,但野火社里的干事那样多,我又算什么呢。”   见宛冷笑一声还要追问,却听温静姝慵懒道:“罢了,见宛,她既然不想说,你再问也没用。人家这心,和咱们可还隔着一层呢。”   这话实际上已经说得很重了,但温见宁心里只是冷笑,面上却装出一副不安的模样为自己辩解:“姑母,我没有这个意思……”   温静姝懒得听她解释,举止优雅地叉了一块奶油点心放入口中,咽下后问道:“你昨晚说打算以后考港大,可是都想好了。”   温见宁低声道:“想好了。”   温静姝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很好。我原先就想说,咱们家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你们几个女孩子,用多少钱在你们身上,总该有个定数。若是你们无心深造,我也好早早把钱用给你们打扮,找一桩合适的亲事,也不用考什么大学了,念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既然你有心学习,家里自然会好好供你上完大学。”   她这话虽然是对着温见宁一个人说的,但见宛她们的脸色也都有些不好看,只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表情罢了。   温见宁对她话里的意思心知肚明,面上还是乖顺道:“多谢姑母。”   等一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温见宁反锁了房门,再次将藏在夹缝里的书信和手稿仔细地看了一遍,盘算着找个时间销毁掉其中一部分。因为她实在不敢确定,温静姝她们会不会因为对她写作的事感兴趣,而让人进来翻她的东西。   她估算着日子,也就这两天,上海那边的稿费也应当要寄过来了。有了这一大笔钱,她心里也能更踏实些。在此之前,她也不想给自己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过一会,梅珊亲自过来敲门,说是要带她去拜访一位港大的教授。她显然是把温见宁之前说的话当了真,几乎马不停蹄地安排了会面,还要亲自陪她一同前去。   温见宁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她的信就被人送来了。   因为家里有见宛这种爱翻人东西的人在,所以温见宁很早之前就交待过家里的女佣,她的信必须要亲自交到她的手里,或者放在她房间的书桌上,不准经过别人的手。   从邮差那里取了信的女佣才一进了客厅,便被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见瑜瞧见了,笑着问道:“可有我的信?”   女佣笑着答道:“今日只有三小姐的信,您的信或许还在路上呢。”   见瑜心里一动,微笑道:“三姐姐才出门去了,我帮你放到三姐姐的房间里吧。”   女佣迟疑片刻,还是摇头:“四小姐,还是我亲自送上去吧。”   因为信件的事,大小姐温见宛和三小姐已经闹过几回,她们做下人的也很为难。虽然四小姐见瑜看起来不像是会私拆信件的那种人,但她还是不敢将三小姐的信随意交出去,生怕再沾上什么麻烦。   好在见瑜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纠缠,女佣这才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匆匆跑上楼。   过了一会,见瑜上楼回房间,正打算进去,余光却不经意瞥到不远处房间的门虚掩着。可能因为方才佣人放下信后走得匆忙,门并没有关上,还留了一条缝。   见瑜看左右无人,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三姐姐的信就放在桌子上,她只看了一眼,并没有拆开。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温见宁放在书架上的一个牛皮纸袋上。 第四十八章   回来的路上,温见宁总觉得今日右眼皮一直在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一时又实在想不起究竟还有什么事,是她遗漏的。手稿和书信虽然她还没来得及转移,但藏的地方很隐蔽,应该不会这么快会被人发觉。   她强迫自己定住心神,不要自乱了阵脚。   然而一进客厅,她的预感就被证实了。   温静姝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中央,见宛她们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温见宁一看这三堂会审的架势,知道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   梅珊也看出来不对了,连忙给她使个眼色:“有什么事,咱们先坐下好好说说。”   温见宁没有听梅珊的话马上坐下,而是下意识地先扫了一眼,看见温静姝身前的漆金矮几上放了一个牛皮纸袋,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她细想,温静姝突然抓起桌上的牛皮纸袋劈头盖脸地向温见宁砸去。   砰地一声,温见宁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任由牛皮纸袋重重地砸在脸上。由于封口已被拆开,这会再被人重重地扔出去,纸袋里的试卷犹如雪片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伴随着哗啦声落在温见宁头上、肩上,滑落在地上。   客厅里鸦雀无声。   温见宁闭了闭眼,她已经知道那纸袋里放的是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像一场噩梦。   温见宁只觉自己被人肆意拉扯着,但她全然不想反抗,任由自己被人推来搡去。哪怕尖尖的指甲划得她的脸生疼,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起初她的耳朵里分明还能听到温静姝的骂声,但这骂声也渐渐地远去了,她只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犹如海底的熔岩,不受控制地上涌、沸腾,最后又被蒸干成虚无。   最后,她被人踉踉跄跄地拖着上了楼。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后,门板重重地在眼前合上,她只听见一句:“把她给我关起来!”   ……   温见宁被软禁了。   不允许她出门,不允许她上学,更不允许她与外界沟通。   房间的门偶尔可以打开,但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别墅内,连花园都不让去。   每次她要下楼,都有两个女佣紧紧跟在她身后,可以读书看报,但不许写信,更不让她使用客厅里的电话。   整个别墅都被笼罩在阴云中,就连平日里爱打闹的年轻女佣们都不敢高声说话,每次走过客厅时都敛声屏气。在这样的氛围下,没人敢为温见宁说话,更没人敢替她求情,就连梅珊都不敢在温静姝的气头上去捋虎须。   幽禁的日子,比温见宁想象得难熬。   起初,她以为不过是被关在房间里,没什么可怕的。   她照常读书、温习功课,但一连几天,别墅里仍是没人敢跟她说一句话,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偶尔看着窗外蓝蓝的天,听着外头的声音。   白天见宛她们去了学校,女佣们在挨个清理房间,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走动声,过一会又彻底归于寂静。只有屋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心慌。   到了傍晚,所有人都回来了。   见宛她们逛完街回来累了,随手关上房门,留下砰地一声沉闷的响。楼下的客厅到了深夜里还是热闹得很,哗啦哗啦的搓麻将声清脆极了,一直到后半夜才会歇下。   隔三五天,她们又办了一场舞会。   留声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轻柔的音乐如水,缓缓淌进房间里。温见宁只觉得仿佛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甲板上,随着海波飘荡。雾气从海面上浮起,遮住了船外的一切,让她既看不到来路,也看不清去向。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况持续到第七天,温见宁绝食了。   她将房门反锁,怎么敲门都不肯打开,佣人只能将饭菜放在门外。过一会去看,上面分毫未动。如此两三次,女佣们再次撤回冷掉的饭菜后,这个消息便在别墅里传开了。   众人得知这个消息,没人感到意外。   以温见宁这执拗决绝的性子,使出绝食这招不过是早晚的事。   温静姝听说这事后甚至还冷笑一声:“我还道她有多大的本事,到头来也不过就这点把戏。她既要做个贞洁烈女,我这个做姑妈的自然要成全她!”   只是温静姝不管她的死活,其他人也不能真能看着温见宁一个大活人出事。   第一个来打头阵的是见绣。   温见宁正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门外传来敲门声:“见宁,是我。”   见绣顿了顿,又道:“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好歹先吃点东西垫垫。”   被子下的人一动也未动。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才又道:“即便你不想吃饭,就这样把我晾在门外,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哪怕你再不想承认,名义上我还是你的姐姐。”   温见宁拉下身上的被子,盯着天花板出神片刻,这才下了床慢吞吞地去开了房门。   门一打开,见绣已端了饭菜正站在门外。   整整两天滴水未进的温见宁光着脚站在地上,脸色苍白,整个人神情也恹恹的:“我不会吃的,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微哑,整个人很明显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原本对来见她还有些抵触的见绣一看她这个样子,鼻头发酸。她吸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发着抖:“见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温见宁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见绣直接把门推开,越过她把手中的食物放在书桌上。   温见宁看着她的举动,尽可能语气平缓道:“你可以出去了。”   见绣看她这个样子,自然不肯就这样走了。要是她放下就一走,见宁肯定还是不吃饭,岂不是白来一趟。但她也知道温见宁脾气倔,只能慢慢一步一步来。   她故作轻松地在椅子上坐下:“咱们也好久没说话了,能和你聊聊吗。”   温见宁垂下眼睑,随手关上了房门。   见绣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其实无话可谈。   上次严公馆的事后,两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她们确实有段日子没说话了,甚至在这回事之前还互不搭理对方。   她的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只能随意地扫了周围几眼,还和她们先前日常闲聊时一样语调轻松道:“好歹也是白天,你怎么把窗帘也拉上了。”   见绣边说边起来拉开了窗帘,日光瞬间穿透了原本暗沉沉的房间。   温见宁抬起一只手,挡住刺眼的光线。   见绣已经絮絮叨叨地弯腰开始帮她收拾起屋子来了:“你这两天也不开门放人进来,房间也没人收拾,才多久就落了一层灰,也不知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左找右找,一时找不到趁手的抹布来,只好放下手来,却又瞥到床.上散乱的被子:“你一连待在房间里几天也不出去,居然连被子都不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邋遢了。”她边说边走到床边,打算帮温见宁叠好被子。   温见宁眯着眼才适应了光线,看见绣往床那边去,连忙拦在她身前。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对见绣道:“你出去吧,这不关你的事。”   见绣愣了一下,笑道:“不过是帮你叠个被子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着又要越过去,却被温见宁抬起的手臂挡得死死的。   温见宁坚持道:“不用了,一会我自己叠就可以了。”   见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脸上露出受伤的神色:“你真的就这样讨厌我。”   温见宁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前,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趁她一时失神之际,见绣竟然猛地撞开了她的肩膀,要去掀那床上的被子要一看究竟。温见宁赶忙上去抢,两人拉着被子竟僵持住了。   “放开。”   见绣的力气不如温见宁的大,两人较劲半天,见绣才发现根本扯不过她,只好使出杀手锏:“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喊姑母她们过来。”   她对温见宁的性情再熟悉不过,如果说方才还只是怀疑的话,这下她已能确认,温见宁确实在房间里不知搞什么鬼,而她的秘密,正好就藏在这团被子下。   温见宁盯着她,这才慢慢松开手,任由见绣一把掀起了被子。   原本的床单不知何时被人撕去了一半,另外一半已经不见了踪影。见绣又围着床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一团布绳,这布绳赫然就是用另半边床单和其他衣物撕成条后结成的。   见绣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可真敢……”   她没想到都这种地步了,温见宁竟然还想逃。   温见宁的房间在二楼,只要用床单结成布绳从窗子放下去就能跳到花园里。只要再想办法翻出墙去,她大可以逃之夭夭,彻底逃离别墅。   被当场抓了个现行的温见宁在床边坐下低垂着眼,一声不吭。   见绣真是被她气坏了,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真是疯了,不,是我疯了。”   她早该猜到的,见宁虽然性格执拗,但并不愚钝,她不可能会天真地以为到用绝食这种方式就能让温静姝改变主意。   见绣扶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床边上,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冷静下来,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带上了责怪的语气:“不过就是和姑母低低头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闹得这样难看,让大家都不愉快。万一今日发现的不是我而是她们,你想如何收场。”   温见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再低头下去,还有什么用吗?”   见绣一时语塞。   良久,她才泄气般问道:“说,你究竟打算怎么跑。”   温见宁听懂了她的意思,过了半晌才低着头缓缓开口道:“你去学校里联系我的朋友钟荟,让她帮我买一张从香港往内地的船票,越快越好,去哪里都可以。离开前一天晚上,让她想办法雇辆汽车,来别墅附近接我。”   见绣低头道:“船票我可以替你买,何必这样麻烦。”   她是见过那个钟荟的,平日在学校里,她没少见过她们抱著书本并肩谈笑。她也知道这个女孩是见宁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但她没想到,见宁和这个钟荟的关系竟然会这样要好。这样的时候,见宁第一时间还能想起她。   温见宁摇头:“万一你的行动被她们发现,就得不偿失了。”   她很清楚,自己只有一次机会逃跑,一旦被温静姝她们发现,非但她自己的处境会害不如眼下,甚至可能连累帮她的见绣,而后者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见绣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好了,你既然决定了要走,那多少也吃点东西,不然怎么能有力气跑呢。听我的话,多少先吃一点。”   温见宁小心地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你不必担心我,我有吃的。”   她只是嘴上说要绝食,闹出样子做给温静姝看的,其实从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开始攒食物藏在衣柜里。毕竟,只有吃饱了养足体力才能方便她逃脱。   见绣这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温见宁显然是铁了心要跑,而且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她还能再说什么。   她只能低低地说了一句:“但你、但你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然还是先跟姑母那边服个软,说不定还能……方便你逃跑。”   见绣原本是想说,说不定温静姝气消了,就不会再为难她,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口。   温见宁摇头:“还不到时候。”   她若是突然就低了头,反而会让温静姝她们生出疑心。至少还要再等上三五日,让温静姝自以为把她熬得软了,到时候再低头才顺理成章。   见绣彻底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半晌,见绣才想到自己进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怕被人怀疑,连忙起身端了托盘准备出去。温见宁把她送到门口,却见她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轻声道:“方才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你把这些都告诉了我,就不怕我转过头去跟姑母她们告密?”   温见宁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坦然道:“你不会的。”   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人的想法也越差越大,她有时候并不能理解见绣在想什么。但温见宁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以见绣的为人,绝不会害她。   不过寥寥几个字,却不知为何让见绣突然鼻头一酸,苦笑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种自信,仿佛你永远不会看错人。对严霆琛是这样,对我也是。”   然而不等温见宁再开口,她匆匆擦了下眼眶,转身离去低低地说:“但这或许是为数不多的我能为你做的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逃出去的。” 第四十九章   见绣端着茶托下了楼,另外几人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众人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茶托,便知道她这次是无功而返。   见宛烦躁起来:“她到底想怎么样,一个乡下丫头,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旁边的见瑜不无担忧道:“二姐姐,三姐姐究竟怎么说?”   见绣随手把茶托放在矮几上,随口敷衍道:“还能怎么说呢,她只说不想吃,也不听我的劝,又让我拿出来了。”   她还在为方才的事而心神不定,只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表情,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见瑜正在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那这下可糟了,三姐姐连二姐姐的话都不听了,这可如何是好。梅珊姨,不然还是你去看看三姐姐,或许她会听你的话。”   梅珊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罢了,我热脸贴冷屁股贴了十几年,也没见咱们三小姐跟我交半分心。连见绣的话都不听,她这会应该是打定主意了,旁人说得再多都没用。”   说罢,她起身上楼,昨晚跟几位太太打麻将打得太晚,她要再回房间补个觉。   见绣也没心思再坐下去,匆匆找了个借口出门去了。   见瑜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为难道:“大姐姐,这可怎么办呀。三姐姐不肯吃饭,咱们又不能强按着,这样下去对她的身体可不好。”   她本是随口这样一说,见宛却抬起头来冷笑:“谁说咱们不能强按着。”   见瑜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一路上了楼。   而房间里,才送走了见绣的温见宁刚把布绳藏好,还没想好如何处理好床上的东西,突然听到钥匙捅进锁孔的扭动声。   一转头,就看着见宛带着一群佣人们进来,身后还跟了不明所以的见瑜。   没等她出声质问,见宛命令道:“按住她。”   两个佣人按照她的吩咐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将温见宁按在椅子上,另一个捏住她的下巴,拿了块三明治往她嘴里硬塞。   温见宁别过头,声音嘶哑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见宛冷笑:“你自己想死,我还不想我的房间旁边死过人呢。”   她正要命人继续,却见原本负责按住温见宁的佣人被温见宁猛地一下子挣脱开来,轻松得好似不曾费力,面上的神情仍是漠然的:“我的事和你无关。”   见宛这才知道,当日温见宁说她力气大并非诓她,脸色登时变了,却还兀自强撑着:“怎么和我无关,你想绝食就滚出别墅去,凭什么在我的房间旁边寻死?”   她们二人针锋相对起来就没完,被拉来的见瑜百无聊赖地扫了几眼房间,视线很快落在了书桌一角的空墨水瓶上。   不知为何,见瑜总觉得这个空墨水瓶有点奇怪。   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视线又落在了不远处的床.上。床.上的被子不知为何只叠了一半,还是从正中叠上的,露出了下面半边床单。   见瑜思忖了片刻,从女佣手里接过托盘,一边走向床头一边轻声道:“三姐姐,我帮你把吃的放在床边,你若是饿了,就吃一点。”   还没等她走过去,温见宁突然猛地一抬手,将整个托盘掀翻。咣啷一声,玻璃杯、瓷碟摔碎在地,碎片四溅,一地狼藉。   见瑜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向后退了一大步。   她这向来聪明的脑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见宛一把拉过护在身后。   见宛早已忘了自己上一秒还在害怕温见宁会突然发疯冲上来打她,直接对见瑜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别理这条疯狗!”   话虽是对见瑜说的,但在场的人都清楚骂的是谁。   等门被重重甩上后,温见宁还能听到见宛愤愤不平的骂声:“饿死她活该!”   ……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后,温见宁才松了口气。   从前她没有在意,今天才发现,见瑜的观察力实在惊人,这令她本能地有些警惕。   当初那袋试卷不知为何落到了温静姝手上,因事出仓促,她一时也没心情去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她被禁足,虽然无法和佣人打听什么,但在脑海里反复过了几遍后,不知为何总有些怀疑见瑜。   别墅里的女佣们大多不识字,更不可能想到会把试卷送到温静姝跟前;见绣不会做这样的事,温静姝她们若是想翻东西只怕早就动手了。事后她注意到,房间里虽然有被人翻过的迹象,但对方并没有找到她藏在夹缝里的东西。   家里有嫌疑的只有见宛和见瑜两人。   见宛这人虽然有过前科,但前些年被温见宁暗地里整治过几次后,她也再不敢私拆别人的信了。更何况当日下午她跟卢嘉骏出去看话剧了,回来得比她早不了多少。   这样一来,便只剩下了见瑜。   但温见宁怎么也想不出她为什么这样做,只能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先都抛在脑后。总归她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对她而言,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如何逃出这里。   温静姝在香港经营多年,认识不少地头蛇。如果她不能及时离开港岛,哪怕出了温家别墅也没用。如今有了见绣的帮忙,她逃离香港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除了这些外,温见宁这几天在房间里也没闲着。   这些年她和齐先生、冯翊乃至各家报社往来的重要信件都藏在床头和墙壁夹缝里,已攒了厚厚一大摞。等她几天后逃出别墅,肯定无法带走它们。但若是留在原来的地方,也不知还能否藏得住。温见宁不敢抱有侥幸心理,用墨水涂污了上面的关键字迹。   这样,即便是之后被温静姝她们发现了,她们也无法拿这些信件做文章。   她处理完所有信件后,又重新藏回原来的地方。   剩下的,就要看见绣和钟荟她们的了。   ……   到了楼下,见宛还是余怒未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饿死她活该!你一开始就不该理她,管她死活!”   见瑜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看起来仿佛是因为温见宁刚才粗暴的态度而有些受伤。其实她不过是口头上提了一句要去看看三姐姐,但没想到大姐姐会真的拉了她亲自去一趟。二姐姐之前也和三姐姐不说话了,但一出了事还是第一个去劝人。   她这三位好姐姐,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不过见瑜心思一转,仔细地回想了方才的细节,对见宛说出自己的疑惑:“大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方才三姐姐有点奇怪。她从前不是那样粗鲁的人,可是刚才好像、好像不想让我们在她的房间里多待。”   见宛很快反应过来了,眉毛微扬:“你是说她在房间里搞什么鬼?”   见瑜迟疑着,几次欲言又止才道:“这我也不好说,只是觉得以三姐姐的性格……我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再惹恼了姑母,只怕三姐姐的处境会更糟。”   见宛冷笑:“那也是她活该!”   见瑜摇头道:“大姐姐,你不能这样说,也千万不要告诉姑母,三姐姐她、她也只是太执拗了,她已经知道错了,一定会改的。”   见宛原本还要再刻薄温见宁几句,突然觉出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审视着这个平日乖巧不起眼的妹妹,看得见瑜有些不自在了,讷讷地问道:“大姐姐,你怎么了?”   温见宛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起身:“我突然想起来,之前让你二姐姐陪我去百货公司逛逛,她居然自己出去了,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见瑜连忙道:“不了,我还有功课没有温习,二姐姐才走没多久,你去追的话应该能追上。”   见宛打了个呵欠,边说边往楼上走:“算了,我也回去补个觉,改天再说吧。”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见瑜这才松了口气。   ……   和温见宁预料的一样,她的绝食抗议最终没能奏效。   她绝食的第三天,温静姝就让女佣们突然闯进来直接把她捆在床上,让医生给她注射葡萄糖。几次下来后,温见宁假装妥协了,老老实实地吃起了饭。   大约是觉得她快要被驯服了,又或者是看她这段时间闹绝食把自己整个人都弄得虚弱不堪,下面的人对温见宁的看管也稍稍松了。   傍晚时分,见绣趁人不注意,匆匆敲响了她的房门。   一坐下来,她就语速飞快道:“钟荟那边我已经告诉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温见宁由于之前的“绝食”,整个人仿佛大病过一场似的,如今还是脸色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冷静:“就这几天,你让钟荟尽快帮我找好车。”   见绣眉头紧蹙:“你就真的这么着急,这件事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姑母、姑母她其实也是担心你的,你不吃饭,她还让医生来看你,她……”   她原本还想劝下去,却看到温见宁拉起了袖子,露出满是细瘦的胳膊,上面残留着针孔和几道青印子,看上去格外狰狞。她余下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只是想留着我这条命,好发挥更大的价值罢了,”温见宁放下袖子,心平气和道,“见绣,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不能再回头了。”   见绣哑口无言,只能心事重重地出了房间。   她沿着楼梯,心不在焉地往楼下走,却正好赶上见宛和见瑜她们同时从学校回来。因为心情不佳,她看到她们也只是随口打了声招呼,准备出门去。   身后的见宛叫住她:“你最近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整天不见人影。”   见绣转过头又带上了笑:“我还能干什么,近来社团活动太忙,整天都要叫人,这不才回来又要出去。放心,这次周末不会忘了陪你去百货公司的。”   见宛嗤笑一声,本想挖苦她一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她自己先顿了一下,抬起眼盯着见绣慢慢道:“你记得就好。”   见绣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又应付了几句,最终还是匆匆出门了。   见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在旁边乖巧温顺的见瑜,微笑道:“我突然想起有本书落在学校里了,帮我告诉姑妈她们一声,今天我晚些时候回来。” 第五十章   傍晚的天阴沉沉的,仿佛将要下雨。   高大的影树仿佛要刺破头顶的乌云,树冠上一簇簇火红的花不如平日晴天时那样红得分明,反而有些黯淡,随着风和枝叶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响。   见绣站在树下,仰着头看了许久,直到有人轻轻拍在她的肩膀上。   转头一看,来人正是钟荟。   钟荟留着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身上跟见绣一样穿着灰蓝色阴丹士林旗袍,右手抱著书本挡在胸前。她五官只是清秀,虽然没有寻常女孩的柔美,气质却远要比见绣自信洒脱得多,是那种一看就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女生。   见绣别开目光问道:“船票和车子你都准备好了吗?”   旁边的同学三三两两走过,没有人会特意去留心她们站在这里说了什么。   “放心,都准备好了,”钟荟不无担忧地询问好友的状况,“见宁最近怎么样,她还好吗?”   前段时间见宁突然不来上学,让她很是担心。打电话去她家里,见宁的姑妈只说她生了传染病,正在卧床静养,不宜探视。一开始钟荟也没想太多,直到见宁的二姐姐亲自过来找她说明了情况,她才知道见宁在家里的处境居然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见绣冷淡道:“你放心,她很好。”   说着她低下头,从钱包里取出几张钞票递给她:“这是船票钱和雇车的钱,我代见宁给你。”   钟荟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个真没必要,我和见宁是朋友——”   见绣却径直把钱塞到钟荟手中,不容置疑道:“亲姐妹尚且还要明算账,更何况你们也只是同学。收下吧,我还另外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钟荟只觉得见宁这个二姐姐说话口气怪怪的,让人莫名不舒服。   但她也只能先接过钱:“你说。”   见绣微微一笑:“等那天晚上,你接到见宁后,想办法劝劝她,让她不要离开香港,再给她找个安全的住处暂时住下。”   钟荟不解道:“为什么,见宁的意思不是要离开香港吗?”   “离开,”见绣微微侧头看向钟荟,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耐着性子跟她解释,“见宁她不过一个女孩子,离了家能去哪里。她不过跟家里人闹了点矛盾,一时想不开,咱们就陪她玩这一次,等回头两边的气都消了,她自然还是要回家的。你是她的好朋友,我想她应当会听你的话。”   她说话的语调虽柔柔的,不知为何却带着些许嘲弄的意味。   钟荟迟疑道:“可你是见宁的姐姐,如果你劝不动她,那我大概也……”   “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见绣陡然拔高声音,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每天都一起上课走路,她只把你当成朋友,你说的话怎么可能没用!”   钟荟被吓得倒退几步,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了对方。   见绣这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试图牵起嘴角缓和气氛。但她脸上的神情实在僵硬,最后只能自嘲一笑:“你不妨再好好考虑一下,反正你帮我,也是在帮她。”   她话音方落,身后却传来熟悉而倨傲的声音。   “我劝你也好好考虑一下,最好不要拦着她离开香港。”   见绣猛地转过身来,发现温见宛竟然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树下。   她双手抱肩,昂首而立,脸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见绣,也不知道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见绣顿时紧张起来,却又听见宛用她一贯嘲讽的语气,冷冷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姑母她们已经打算把她送给那个姓钱的老头子,让她去广东做人家的第八房小妾。”   见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怎么可能?”   旁边的钟荟和她也是一样的反应。   她虽然不知道她们口中姓钱的老头子是谁,但把见宁送给旁人去做妾,她还是能明白的。这都什么年代了,温家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不可能,”温见宛冷笑,“你没发现,这次事后梅珊居然对那个乡下丫头都不管不问了吗?以前她可是最热心不过了,这次却懒得过问,你就不觉得奇怪?我特意去问了她身边的丫头,她跟咱们姑母早就商量过了,既然这乡下丫头养不熟,还不如早早把她送走。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求证。”   见绣心神俱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原本,她的打算正如同刚才和钟荟说的那样,想办法先稳住见宁,让她留在香港,以后再慢慢修复和姑母她们的关系。可若是和见宛说的那样,姑母她们打定了主意要把见宁送人,那她、那她这样煞费苦心,岂不是在害了见宁。   旁边的钟荟最先反应过来。   她虽然对温家的许多事都一知半解,但也察觉出温家姐妹几个关系怪异,一时还无法确定见宛的来意,便主动问道:“先等一下,我能不能问问。你是打算帮见宁逃出家里的吗?”   “帮她?”温见宛仍是冷笑。   “我才不想愿意帮她,只是更不想看到某些人得意罢了。”   ……   深夜,半山别墅。   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仿佛要下雨了。   见瑜睁着眼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漆黑的夜。   她自小害怕打雷,尤其是雷雨天的晚上,她向来睡不着。年幼时身边尚且还有奶娘给她唱着淮城本地的小曲哄她入睡,后来她年龄大了,奶娘也回了淮城。再之后的雷雨夜里,见瑜常常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露台外的闷雷声滚滚,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在这雷声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点奇怪的声音,像是人的指甲正在轻刮着门板,令人毛骨悚然。   见瑜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侧头听着。   与她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的走廊上,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尽头的窗子没有关紧,被风彻底吹开,狂风卷着白纱窗帘,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了黑沉沉的夜空,雪亮的电光照得四下通明。原本空无一人的长长走廊里,赫然映出了交错的人影。   人影停在其中一个房间门口,耐心等待了片刻。   很快,黑暗中传来门把手扭动时细微的咔嗒声,又归于寂静。   ……   见绣钻进温见宁的房间后,便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温见宁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见绣摇摇头:“没事。”   她不想说,温见宁也没有追问,转而问道:“钟荟那边怎么说?”   见绣回过神来,低声道:“船票她已经买好了,先放在她那边,等到了那天夜里,她会让家里的车在下面山坡上等你。一接到你,就立即去码头准备登船。”   温见宁点了点头,既然钟荟那边安排好了,就只剩下她们这边了。   见绣抬起眼,几乎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见宁,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   温见宁看着她。   见绣嘴唇颤动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起身走到门边,打开房门:“还有一个人,你可能需要见一见。”   “咔嗒”一声,房门再次应声而开。   在温见宁渐渐变化的脸色中,同样身穿睡衣的温见宛昂着头走了进来。   虽说温见宁对见宛的突然加入心存疑虑,但逃跑的事已被她知悉,不让她参与进来反而会更糟糕。不过不得不说,有了见宛的帮忙,逃出别墅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了。   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先是从一个同学家里的诊所拿到了安眠药,打算当晚放在佣人和见瑜她们的杯子里,又用蜡模偷印了外面大门的钥匙。这样一来,她们虽不能说是十成十的把握可以成功离开,但也总比她之前的跳窗逃跑可行得多。   转眼到了约定逃跑的那天晚上。   从前几天起,香港一直在下雨,到了这天傍晚更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虽然外面下了雨,但温静姝她们还是照常出去赴宴,直到深夜才回来。跳了一晚上的舞,两人都有些疲惫,今晚只怕会睡得更沉。   窗子外的天仍是漆黑如泼墨,风雨交加,仿佛老天都在帮温见宁。   午夜十二点过后,温见宁才先将用床单拧成的绳子从窗口放下,伪装成她独自从二楼窗户逃出的假相。虽然她也不确定这样是否真的能瞒过温静姝她们的耳目。但至少要做个样子,免得她们直接怀疑到见绣她们身上。   才放出绳子,她就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房门轻轻打开,前面赫然站着身穿睡裙的见绣,以及,她身旁的见宛。   温见宁的视线落在见宛的身上,皱起了眉头。   见宛在旁边冷笑:“怎么,还是不肯信我。我要是想和姑母告发你,只怕这会你早就被送到广东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那就别废话,”温见宁打断了她,“再这样说下去,迟早把人招来。”   见宛本想冷哼一声,但最终只是硬生生别过头去。   黑暗的走廊空旷无人,女孩们犹如夜间的幽灵从中穿过,拉着手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走下。在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她们从未有一刻这般亲密无间过。就连向来骄纵的见宛都放下往日的所有成见、旧怨,只为策划这一次叛逃。   走在最右边的见宛尤为紧张。   她想起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第一次坐来香港的船。有一天夜里,她曾带着见绣、见瑜她们,趁大人睡着偷溜出房间,穿过舱内狭长的走廊,去舞厅看热闹。当年的她们也是同样地小心而紧张,生怕被大人发现。   可那时的她们若是被大人抓个现行,顶多不过骂几句。但今日若是被姑母撞见她们的行为,只怕她们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居然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着这个乡下丫头。   不过既然帮都帮了,她断然没有后悔退缩的道理。   见宛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在这别墅里,总得有个能逃出去的人。   一来到别墅外,温度骤然下降,三个女孩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   见宛她们身上都只穿了件单薄的旧睡裙,温见宁虽穿了长裤,但很快裤管也被雨丝湿透,紧紧贴在小腿上。狂风夹杂着雨丝从四面八方吹来,饶是打开了伞也不能挡住。   她们摸黑沿着长廊穿过花园,走下台阶,来到雕花黑漆的铁门前。   见宛拿出已准备好的钥匙打开门,随后关上。   风雨声遮住了门开关的声音,也掩去了她们的踪迹。   她们迈着小碎步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准备沿着马路再走一段距离,把温见宁送到前面的山坡下,等着钟荟家的车来。   然而才走出没多远,女孩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前方不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个人,她肩上披了纯黑色的貂皮大氅,里面穿着鲜红的旗袍,容姿身段仿佛还是当年将温见宁从明水镇带走时的模样。   等她缓缓转过脸来,看向众人时,女孩们只觉如坠冰窟。 第五十一章   原本应当在卧室里睡觉的梅珊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仿佛已经等候多时了。   梅珊最先看向一旁的见宛,冷声道:“见绣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她们胡闹。”   见宛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即便她再讨厌温见宁,也知道在身后这栋别墅里,她应该和谁站在同一边。   温见宁的声音紧张而干涩:“梅珊姨,只有你一个人在这。”   她用的是陈述句。   眼下的她已来不及去想梅珊此刻为何会在这里,她很清楚,若站在眼前的人是温静姝,她这一次逃亡已经可以画上句点了。但如果只是梅珊一人的话,或许她还有一丝生机。   哪怕明知这丝生机再渺茫,温见宁都要尽可能地争取。   她只有这次机会了。   温见宁的脑中早已乱成一团,但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脸上的神情反而越发镇定:“梅珊姨,许多年前您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都还记得。”   温见宁一边说,一边慢慢理清思绪:“您当年告诉我,温家的人,从根子上就是坏的。家里打算将来送我们去联姻,这我们所有人都清楚。您和姑母却想留下我们,让我们报答你们。我不妨冒昧地问一句,您和姑母打算怎么分?”   天上一道接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她的脸庞雪白,杏眼愈发明亮。   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身旁的另外两人都有些害怕,只能抓紧了彼此的手。   温见宁却迎着梅珊冰冷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如今老太爷尚还在世,您还是温家的姨太太,在别墅里还有您的一席之地,半山别墅是姑母的私产,您的吃穿用度都是温家给您的。但若是等过几年老太爷去了,温家也不站在您这边了,您拿什么和姑母争。”   “其实您和我们一样,都是仰人鼻息,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温见宁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能这样伶牙俐齿,还能从容不迫地分析对方的处境,但她知道,她必须接着说下去。   她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人。   梅珊已经不再年轻了。   当年那个把她从明水镇带走的漂亮女人虽然一直注重保养,但毕竟岁月无情,再美的容颜也早已不如初见时那样动人。   同样地,温见宁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任由别人把她带走的乡下丫头了。   她知道,这几年梅珊和温静姝这对好姐妹因争风吃醋也曾小小地闹过几次不愉快,虽然很快都化解了,但她不相信,梅珊心里会一点疙瘩也不留。   “我相信您今日一个人在这里等我们,肯定也存了放我一条生路的心思。”   “您今日若是放我走,非但我,还有我堂兄,甚至还有见绣她们,都会记得您今日的义举。等将来您有难了,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但您仔细想想,把我强留下来,送了旁人,日后我堂兄会怎么想,还有她们,她们会不会因被我牵连而记恨您。”   梅珊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估量着方才温见宁说的话。   雨水哗啦啦地从伞的边沿直流而下,夜色太深,饶是双方近在咫尺,温见宁也很难看清她的神色,更无从推测梅珊的想法。   她想,若是实在不行,她们这边好歹有三个人,至少可以冲过去把梅珊打昏绑起来,直到温见宁离开之后再放了她。只是这种法子过于粗暴,将梅珊彻底得罪了,她固然能一走了之,但见绣她们却绝对会被迁怒。   她只能赌,赌她的话能够打动梅珊,让她放她们一马。   女孩们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一分一秒都会让人倍感煎熬。   终于,梅珊突然动了,一步步向她们几个走来。   三个女孩如临大敌般屏住了呼吸,抓紧了身边离得最近的人,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哗哗的雨水声仍掩盖不住鞋跟叩地的清脆声响,一步又一步,一下又一下,步步紧逼,仿佛重重敲击在她们的心口上。而当梅珊走到她们面前时,仿佛没看到她们的存在一般,突然径直从她们身旁越过,向着夜色下的别墅大门走去。   直到高跟鞋声远去,女孩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就连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温见宁都只觉腿软,好在旁边的见绣扶了一把,她才能勉强站稳。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梅珊居然真的肯放过她们。   见宛扯了一下见绣,低声道:“快送她最后一程,我去看着梅珊,免得这女人再反悔。”说完她还用力推了见绣一把。   见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了温见宁的手一起往坡下跑。   看着她们的背影在雨夜中逐渐远去,见宛这才转过身来去追走在前头的梅珊。   狂风刮得路两边高大的树木哗然作响,雨水在马路两边汇成湍急的水流。两个人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不顾形象地狂奔,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手里撑着的那把伞仿佛成了摆设,四处飞溅的雨水几乎迸到她们的脸上。   直到她们一路狂奔到山坡下,才看到前方的马路边上停了一辆黑色小汽车。   在这样漆黑的雨夜里,它几乎要与夜幕融为一体,若非它突然打开车灯示意,否则温见宁她们都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黑色小汽车缓缓向前开了一段路又停下,仿佛在等她们做最后的道别。   两个女孩都知道,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见绣低低地说:“若是安定下来,记得写信告诉我一声。”   温见宁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见绣,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广州找柏青哥也好,去上海找齐先生也好,我们一起离开香港,永远都不回来。”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是这次见绣不跟她一起离开,只怕将来会更难脱身。   见绣看向远处,避开了她的目光:“我走不了的,留在别墅里固然有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它能给我想要的生活。”   温见宁抓着她还是不肯松手:“你会画画,你会说英文,你有许多许多长处,我们可以自己赚钱,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即便你挣钱不够养活自己,还有我。”   “你认为我们赚的钱,是可以买下一辆小汽车,还是一座半山别墅,”见绣轻轻抽开手,“见宁,我跟你,还有见宛都不一样。”   话说到这份上,她秀美的面容上也带了几分黯然。   见宛聪明美貌,虽然性格强势,也不乏有卢嘉骏这样的追求者肯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根本不用逃,轻而易举就能嫁给好人家;见宁自是不必说,她聪明有胆气,人也漂亮,从小到大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高看她一眼,她敢逃,也有这个底气逃离温公馆。   可她不同。   姐妹里她是相貌最平庸的一个,念书上没什么天分,性格也懦弱极了。只靠着所谓的听话体贴,才勉强不至于被人厌弃。若是离了温家别墅,她又能有什么好归宿。   温见宁着急道:“见绣,我很有钱的,我有很多钱。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写作,已经攒下了一笔钱,足够我们去上海落脚生活一段时日了。虽然这些钱可能还不够买一辆小汽车,也买不下一座别墅,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们一起走吧,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没想到,好几年了,直到今日你才和我彻底说了实话,”见绣眼中含泪却笑道,“其实你心里一早就清楚的,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对不对?”   见绣的话戳中了温见宁心里不敢面对的那块地方。   她很想带见绣离开,其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念头,她一直都清楚,见绣是想留在别墅的。正如见绣自己所说,别墅即便有诸多不好,但至少生活安稳、衣食无忧。而如今外面的世道这样乱,就连温见宁自己都不敢确定,她是否能独自在如今的世道里站稳脚跟。   温见宁一时怔怔地看着见绣,说不出话来。   见绣自嘲地轻笑:“好了,我知你现在心里一定很瞧不上我,但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路。往后若是还能再见,你还愿意认我这个没出息的姐姐,跟我打声招呼也好。若是不愿,也没什么,我们就当从未认识过彼此。”   温见宁涩然道:“你别说这样的话。”   她怎么可能不认见绣,怎么可能会瞧不上她。   在她最初还是个黑黑丑丑的乡下丫头时,整个温家也不过只有见绣一个人会主动对她释放出善意。她若是连见绣都瞧不上,那她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两人站在雨中,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   一阵狂风忽地裹挟着雨丝吹来,吹得伞东倒西歪,让见绣几乎握不住。   温见宁的手慢慢抬起,向上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一起紧紧地抓着伞,捏得指节都发了白。   在这样的瞬间,过去那两个月的猜疑、误解与争执,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雨水还是不受阻挡地随着狂风拍到脸上,手里的伞不至于再摇摇欲坠了。只是她们一时都分不清,此刻脸上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还是见绣先胡乱拭了一把脸上的泪,催促道:“好了你快走吧,别再回头了。”   温见宁这次没再犹豫,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见绣,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在脑海,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冒着雨跑向前方的汽车。   她将见绣留在了雨中,将温家别墅的一切都彻底抛在了身后。   雪亮的车灯穿透茫茫雨雾,仿佛灯塔在召唤着黑暗中的旅人。   原地只留下见绣一人,独自撑伞站在黑沉沉的雨夜里,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奔向前方那光明的去处。 第五十二章   温见宁冒雨一路跑到汽车后侧,里面的人立刻打开车门放她坐进来。   不等她开口,旁边早已等候多时的钟荟抽出条雪白的毛巾递过去:“你先好好擦擦,看你全身都湿透了,时间还早,一会先去我家里再换件衣服,我们再去码头。”   方才在雨中一番狂奔,温见宁衣衫尽湿,头发还在哒哒地往下滴水珠。   她接过毛巾,边擦边犹豫道:“你这么晚出来,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有意见的,我们再这样去打扰他们不好吧。”   钟荟直接向前头开车的司机喊了声:“爸爸。”   温见宁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这才注意到,前面开车的中年男子身穿呢料西装,戴了副无框圆边眼镜,虽然看不到正脸,但对方的衣着气质显然不是个普通的司机。   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对方笑道:“你好温同学,我是钟荟的父亲。”   听他亲口承认身份,温见宁顿时懵了。   她虽猜到钟荟的家人可能会知道这件事,但没想到钟荟的父亲居然会亲自前来,顿时有种做坏事被人当场抓包的心虚感,局促不安道:“钟先生您好,真的很抱歉把您和钟荟牵扯到我的事情里来,还给您家带来这么多麻烦。”   她让钟荟代买船票还只算小事,关键是她还让钟荟大半夜的亲自来协助她逃亡。   等天一亮,温静姝发现她逃出别墅,肯定会大.发雷霆。见绣她们那边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万一她们顶不住压力,交待出钟荟的存在,只会给钟家带来麻烦。可若是她还有别的选择,温见宁也不愿把好友牵扯进来。   钟父笑道:“不必客气,钟荟在家时常提起你这个好朋友。能够帮到你,她很开心。”   钟荟在一旁小声跟温见宁解释:“其实不是我有意想告诉他们的,只是我买完船票后一不小心妈妈被发现了,所以就——”   当日见宁的二姐来找她帮忙,她听后没有犹豫,立即帮忙买了船票。   可还没等她跟自家司机商量好如何半夜偷跑出来的事,就被家里人发现了端倪。最终,钟荟还是没能顶住压力,把事情告诉了父母。好在钟荟的父母不是那等泥古不化的顽固,问清情况后便答应了让钟荟帮忙。   否则,温见宁非但无法借力逃出香.港,反而会因为计划暴.露而被温静姝关得更严实。   “你不要怪我们大人多管闲事,实在是你们小朋友办事太不令人放心,”钟父一边在前头开车,一边调侃女儿,“毕竟我们家钟荟三天两头说要反抗封建家长,离家出走去前线当战地记者,她妈妈难免要多注意几分。”   钟荟不满地反驳了几句。   在这对父女的调侃声中,温见宁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虽然还没能彻底逃出生天,但至少眼下她已看到了希望。唯一令她有些不放心的是,方才走得太匆忙,她忘了多交待见绣她们几句,一定要想办法收拾干净首尾,尽可能瞒过温静姝的眼。还有梅珊那边,也不知她会不会事后反悔,告发见绣她们。   她从车窗往外看,夜色还是这样漆黑。   黑色小汽车冲破重重雨幕的封.锁,将半山别墅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钟荟的父亲开车先送她们去了一趟钟家,让温见宁换了身干净衣服,随后才驱车赶往港口。这一夜过得混乱而匆忙,等她们赶到码头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个好朋友坐在车里说了会话,眼看也到了开船的时刻。   钟荟拉着温见宁的手,再三嘱咐:“到了上海记得给我们传个消息,如果你的老师靠不住,就去我上海的叔叔家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担心好友孤身去了上海没有合适的地方落脚,在半路上就已经把她叔叔的联系方式给了温见宁。   温见宁点了点头,拎着手提箱下了车。她逃得匆忙,走时身上除了少数积蓄外几乎什么都没带。好在钟家人细心,还特意帮忙准备了行李。   好友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温见宁正扶着舷梯跟随人流一同上船,突然听见钟荟又在身后大声喊:“见宁。”   她回头,只看见不远处的钟荟冲她奋力挥手:“明年我们在北平见。”   温见宁莞尔一笑,也对着好友大声喊道:“好,我们明年北平再见——”   ……   钟荟代买的票在三等客舱,这并非她吝惜船票钱,而是温见宁事先特意要求过的。   毕竟她一个女孩孤身坐头等舱过于扎眼,万一温静姝的人事后到码头这边查起来,也很容易被人抓住首尾。坐普通舱虽然也有可能暴露,但至少能让对方多花费些时间。   普通舱给人的第一感受就是挤,座位上人挨人,过道里也放满了行李箱,气味也不算好闻。隔壁座位的中年妇女抱着孩子吵嚷个不停,温见宁只好堵住耳朵,用帽子盖住头,老老实实待在舱内,不敢四处走动。   好在这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轮船总算抵达了上海港口。   这里的码头一如三年前那般繁华,黄浦江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外国船只,其中甚至有大批日.本军舰。码头上人来人往,但这一次并没有人来接温见宁。   好在她不是第一次到上海,跟人打听了路,便一路朝着齐先生的住处找了过去。   等到地方后,温见宁才发现自己只知道个大概位置,并不清楚齐先生具体住在哪栋房子里。她看天色已晚,再走去齐先生工作的那家杂志社找人,两人指不定会错开,索性留在弄堂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等齐先生回来。   白日弄堂里的人多半出去做工了,除了留在家中的妇女老人,只有几个衣上缀着补丁的孩子玩累了打弹子的游戏,吮着手指,从门后探个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学生。   直至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在外奔波劳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归来,弄堂里这才热闹起来。   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从头顶开着的小窗子里飘出来,推着板车卖夜点心的小贩也四处叫卖,什么八宝饭、火腿粽子、绉纱小馄饨的香气钻进了弄堂里,让人只觉饥肠辘辘。   温见宁吸了吸鼻子,实在饿得有些受不住。   之前她在船上时怕被人注意到,不敢随意起身走动去餐厅吃饭,但餐车送来的饭又粗陋得让人难以下咽,以至于她现在还饿着肚子。她正打算去弄堂另一头找个小贩买点吃的垫垫肚子,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齐先生讶然的嗓音:“见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转头一看,果真是齐先生。   齐先生今日工作了一天,没想到回来就看到本应在香.港的学生站在自家楼下,心里顿时有了数,没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好了,有什么事我们先上楼再说。”   师生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楼上,用钥匙开了门,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坐下。   温见宁颇为拘谨地坐在沙发一角,把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和齐先生说了。等说完逃家的过程,她才局促不安地补充道:“先生,我不会在您这里呆太久的。我手里还有些钱,等找到住处,我很快就会搬走。”   齐先生虽然是她的老师,但也没有学生在老师家里赖着的道理。   温见宁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打算好了,最多一两个月,等她在上海找到合适的房子,就会搬出去一个人住,再找份工作或者写稿子养活自己,尽量不给齐先生带来麻烦。   齐先生却摇头不赞同道:“你既然来了上海,就在我这里住下,不要再说什么搬出去的话。你一个小女孩,在外独自一人住也不安全,不如留在这里跟我做个伴。”   温见宁再三推辞不过,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话说得差不多了,齐先生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你还没吃过晚饭吧,我先去做饭。”   温见宁本想同去帮忙,但齐先生不让她插手,只能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等着。   没过一会,饭菜便摆上了桌。   屋内略显黯淡的暖黄色电灯下,师生二人相对而坐。   齐先生的厨艺不算好,饭菜只是勉强可以入口罢了。   温见宁低着头只扒了几口白饭,不知为何默默地红了眼圈。   齐先生看着她摇头:“怎么了,就算我的手艺不好,起码也要给老师一点面子。”   温见宁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泪:“我没事,就是先生的饭做得好吃,我很高兴。”她说完大口大口地扒起饭菜来,把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   齐先生看着她微叹一声,不再说话。   晚饭后,师生二人开始收拾房间。   齐先生所住的屋子卧室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两人只能暂且先凑合过这一晚。   温见宁把行李箱放在桌上打开,只见里面放了几套崭新干净的衣物,是钟荟的家人们为她准备的。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打算重新叠好,才抽走最上面的一件纺绸衬衫,就看到了放在下面的信封。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信,里面还夹了一叠整齐的钞票。   温见宁只看了几行,泪突然又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了,晕湿了上头的字迹。   钟荟他们还是不放心她,在信中一再嘱托她到了上海,有空就去找她的叔叔。因为怕她身上的钱不够,还特意把自己攒的零用钱都给了她。   齐先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她的情绪平复下来,这才催她去冲凉。   虽还是初秋的天气,但上海的暑气并未完全褪去。   温见宁在船上跟一群人挤了几天,身上的气味着实不算好闻。再加上下午在弄堂里等人时也出了汗,黏在后背上令人难受。   她拧开热水汀的管子,哗啦哗啦冲下的流水带走了身上污垢。浴室内逐渐蒸腾而的白色水汽模糊了温见宁的视线,也让她的思绪也为之放空。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脸上热热的,摸一把全是水。   洗完澡后,温见宁回到房间里。   齐先生最近要翻译一本国外的著作,晚上还要埋首在书桌前忙碌,温见宁也不好打扰她,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一本雪莱的诗集。   直到夜深了,齐先生才停下笔道:“睡吧。”   两人关了灯,同挤一张床。虽然如今的夜里已经不如夏日那样闷热,但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还是不免拥挤。温见宁很小心地蜷起身子,尽量避免挨到旁边的齐先生身上。她才悄悄支起一条腿,就听见齐先生说:“没事,我不热。”   她这才默默地展开身子,躺在齐先生身边。   枕巾被褥都是齐先生特意新换的,上面有种好闻的皂角粉味,干净而温暖,让她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由于接连数日的担惊受怕,温见宁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温见宁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在梦里闻到了早饭的香味。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浅金色的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照进房间里。   温见宁慢慢从床.上坐起,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房间的一切陈设都是陌生的,却让她有种久违了的熟悉感。   仿佛一夜之间,她又回到了久远的小时候,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和虎生一起闻着饭味,去灶台前找舅母的日子。   有这么一瞬间,她想就这样窝在被子里,永远不要起来。 第五十三章   不过温见宁也只是短暂地这样一想,因为齐先生侧身进了房间,看她醒了便催促道:“既然已经醒了,就快去洗把脸,起来和我一起吃饭。”   早饭简单而朴素,齐先生从早点摊上买来了炸得金黄酥脆的粢饭糕,熬得稠厚的糖米粥,还有一小碟腌红苋菜。齐先生一边递给她筷勺,一边道:“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这些,等明天咱们早上起来,我带你去早点摊子,或者等下次我去面包房给你买些糕点回来。”   温见宁摇了摇头:“不用这样麻烦,这些就很好。”   她没有挑食的习惯,捧起碗来把自己的那份粥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齐先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杂志社一趟。   临走前,她特意嘱咐温见宁道:“你在家先等我一会,我去报社请半天假,一会就回来陪你在周围四处转转。你若是无聊,可以随便找本书看看,只是不要随便动我右手边那一摞书。我带了钥匙,如果有人来敲门,无论是谁都不要开门,不要应答,也不要发出声音。”   齐先生离开后,屋子里顿时变得空落落的。   温见宁坐了一会实在待不住,便卷起袖子,开始帮忙打扫房间。   她推开阳台和房间的窗户,初秋清晨微凉的空气迎面扑来。   瓦蓝的天空被路两边的灰色建筑物和对面楼伸过来的晾衣绳切割成窄窄的一道空隙,远处不知哪户人家的鸽笼没关紧,白鸽子扑棱着翅膀从飞过,很快消失在天际。   齐先生平日的工作虽忙,但屋子里还是大致收拾过的,除了一些角落里的地方落了灰尘,只有卧室里那张抵着墙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大部头的著作,放得东倒西歪,下面还压着厚厚的稿纸。温见宁一本本将其排整齐,把散落的稿纸也整理好用墨水瓶压住。   至于齐先生右手边的那摞书,她没打算动。   收拾好后,温见宁正准备转身离开,一本书不慎被碰落在地。她俯下身捡起书,瞥到上面细小卷曲的俄文顿了一下,又把书放回了桌上。   没过一会,齐先生回来了。   两人一同出门,开始熟悉周边的地形。   齐先生所住这一带临近苏州河,周边弄堂民居密布,岔路横生,外来的人一头扎进去,稍有不注意就会在巷子里迷失方向。   温见宁跟着齐先生走了几次后,这才勉强记住了大致的路线。   等到了傍晚,师生二人吃过晚饭后,合力把一张买来的小书桌抬至楼上,摆在房间里正对着窗户。到了夜里,师生两人一人一桌,各自写各自的东西。   另一边的齐先生还在埋头翻译她的俄文著作,温见宁则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看着窗外的夜色沉吟片刻,这才提起笔打算给香港那边写信。   一封信要给钟荟报平安,还有一封给见绣的信也要托钟荟转交。   等把给钟荟她们的信写完,温见宁又抽出了几张稿纸。   还有一封——   原本她还一封信给温柏青,可她不知道他眼下究竟在哪里,若是寄去广州,又怕被温家的人发现,顺着地址再找上门来,只能先搁置在一边。   她的笔尖无意识地在稿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直到墨水把浅蓝色的信纸洇透了,险些沾在袖子上,这才手忙脚乱地先把钢笔收好,才对着空白的信纸下定了决心。   这最后一封,温见宁想写给远在美国的冯翊。   上次去信时她心烦意乱,没头没尾地只写了几句就寄给人家,只怕会让对方担心。如今她既然安定下来,也是时候给人家回封信了。   她打起精神来,在纸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写道:“冯翊:因家中有事,我近日已转至上海定居。请放心,我在上海这里一切安好,只是前些日子琐事缠身,一时无暇告知你搬家的消息。如果你想要和我通信,请寄往这个地址。”   温见宁原本还打算往下再写几句,可她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收起了钢笔。写到这里就足够了,她和冯翊毕竟只是普通朋友,温家的那些人和事,实在不足对外人细说。   等所有信都装好后,温见宁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仰头倒在椅背上。直至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地有了彻底远离温家那些人的感觉。   她终于可以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了。   温见宁就这样在齐先生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齐先生免不了要教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如何过日子。   尽管温见宁本身并不骄纵,但她毕竟从六岁后就去了香.港,在半山别墅的生活全由女佣打理一切,如今也不过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真正独立生活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温见宁跟着齐先生学着如何烧开水,如何用煤气灶做饭,如何用针线缝补衣服,点点滴滴,全是生活中的小事。虽然起初上手时她做得磕磕绊绊,但总归还是慢慢摸索到了门路。   和香.港的半山别墅相比,公寓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别有乐趣。   温见宁清早起来打开天窗,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的绳上夹住,看着它们像五颜六色的旗子一样在风中摇曳,下面是匆匆走过的行人;窗台上废弃的花盆里,温见宁种了一蓬狗尾巴草,齐先生说等明年春天,可以去挖几株凤仙花种上,长好了给温见宁染指甲;还有夜里,她坐在书桌前摊开稿纸,窗外就是漆黑的夜空,卖馄饨的小贩在下面推着车辘辘走过,叫卖声在窄窄的弄堂里传出回响,没一会就有人忍不住跑出去讨价还价。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让温见宁感到莫名的满足。   在公寓的生活里,同样也有许多让人不那么快乐的事。   楼上的住客晒被子总是直接往晒竿上一晾,鸡毛掸子一抽,灰尘就混杂着鸡毛扑簌簌地往下落,说了几次都不改;热水汀的铁管生了锈,总往下滴答着浊黄的水,温见宁花了很多功夫,也没能完全磨去上面的锈迹,齐先生让她不要管,可她还是不免要和那节管子怄气;温见宁也跟着去早市上卖菜,跟牙尖嘴利的小贩讨价还价,然而每次说到最后,都是她窘得满脸通红,躲在齐先生身后再不敢出声了。   但就是这些琐屑的烦恼,也能让人感到这样充实。   又过了大半个月,温见宁才从这种重获新生的狂喜中慢慢平静下来。   白天齐先生要出去工作,顾不上她。而她虽不喜欢出门逛街,但整日待在公寓里无所事事,也未免太过无聊,索性一早提了菜篮出去帮齐先生买菜,钻研厨艺。   她们所住的位置邻近苏州河,出了弄堂走沿着路七拐八弯地走,很快便能看到两岸破旧的乌篷船密压压地挤着,温见宁知道,这一条船就是一家人的托身之所,吃住生活都在那小小的乌篷下。路两边是各色摊子,清早除了来这里买菜的普通市民外,还有不少靠衣衫褴褛、靠捡烂菜叶子果腹的穷人。   她立在原地看了许久,才走向菜摊去。   傍晚时分,齐先生回到家不见温见宁迎出来,找了一圈才发现温见宁正蹲在厨房的地上,一只手拎着鱼尾,另一只手拿着菜刀在比划着,似乎在考虑如何下手。   温见宁看她回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多年没刮过鱼了,有些手生。”   她说完便低下头来,继续用力地来回刮起鱼鳞来。   齐先生原本还担心她会割到自己,但看她的动作渐渐熟练,也不再说什么。   温见宁独自一人烧了一桌菜,等做完饭后整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不过等看到齐先生赞许的神情,她才放心地低头吃了起来。   眼看饭吃得差不多了,温见宁才小声说:“先生,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找工作?”   齐先生夹菜的动作顿在了半空中。   “虽然我可以写点文章投给报社,但这样一直躲在屋子里待着也不好,”温见宁替她夹了一块炸酥鲫鱼放进碗中,认真道:“我可以去当家庭教师,去餐厅里弹钢琴,或者当个编辑也可以,总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您放心,不只是为了钱。”   齐先生沉吟片刻才道:“你想出去工作是件好事,不过你毕竟还是学生,应当以学习为重。若不是这次突然出事,你还有一年才能完成学业。我看不如这样,我先去周围的中学打听一下,看有没有愿意收你在班上旁听的。”   温见宁想了想后才,摇头道:“齐先生,还是让我自己先去找份工作吧。功课我在香.港时已学得差不多了,只要时常复习就好,您不必担心这个。我打算趁这段时间有空,多见识一些人事,再去上海的大学四处转转。”   齐先生听了遂不再多谈,只说:“既然你心里已有了主意,就去做吧。”   师生二人吃完饭后,来到各自的书桌前开始工作。   齐先生仍在翻译她的著作,温见宁这边暂时还没有收到香.港那边的回信,只能写写每日的读书笔记,偶尔再抽空写篇散文来赚点润笔费。   温见宁写着写着突然停笔,转头道:“先生,我很早以前就想过,夜深的时候在楼上打开窗子,一伸手好像能抓住天上的月亮,这样会很有意境。”   齐先生头也不抬道:“夜里点灯还开窗子,容易把蚊虫招来。”   温见宁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齐先生停下笔,抽了另外一张稿纸才道:“之前的窗纱破了,我一直没再换,等明天我们再去买块纱布回来。”   温见宁这才高兴起来。   师生二人各自埋头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着自己的工作,一直到夜色转深,这才双双收拾了书本,回到各自的床.上安然入睡。 第五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温见宁跟齐先生一起出门。   两人半路分开,一个照常去了杂志社,另一个漫无目的地满大街找工作。   温见宁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   三十年代的上海虽然看起来繁荣如故,但由于这些年来的内忧外患,经济着实不太景气。普通大学生毕业后拿着文凭都难以找到工作,更何况她一个才离家出来步入社会的女孩。   这其中,温见宁本身的样貌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在这世道里,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谋生都分外艰难,更何况是一个年轻女孩。   或许是她运气不好,接连遇到的几个餐馆老板、富裕人家的男主人,甚至是百货公司的男经理,一看到温见宁的脸,几乎无一不会流露出那种令人作呕的神情来。好在她向来警惕心强,只要对方的眼神稍有不对,便立即起身告辞。   可这样一连几天下来,她竟是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从前在香港参加舞会时,温见宁总觉得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富商们脸上虚伪的神情令人厌恶,然而一旦撕下表面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这个世界远比她的想象要现实残酷得多   齐先生只能劝她先别着急,慢慢找着再说,总归她还没到非要找份工作养家糊口的地步。   不过,事情在温见宁屡屡碰壁将近半个月后,总算有了转机。   这天傍晚,齐先生回到公寓里,温见宁已照常做好了饭。   两人坐下后,温见宁才很高兴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弹钢琴的工作。   “是一间很小的西餐厅,除了炸猪排卖得还不错外,其他的生意只是平平。老板是个耙耳朵的广东人,他夫人每天都要来看生意,应该不敢有什么歪心思。他大概以为我的家境不错,要的钱还少,所以答应得很痛快。”   齐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说出她最后的顾虑:“不过你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也不知道会不会碰上温家的人,万一他们碰上就不好了。”   温见宁听后沉默不语,这其实也正是她所担心的。   她之所以千里迢迢来到上海,是因为齐先生在这里,可不巧的是,这里同样有温家人。万一有天双方突然碰上了,场面只怕会难以收拾。   不过她逃出来两个多月,至今温家人还没发现她的踪迹,多少给了温见宁一点信心。   毕竟上海这样大,在几百万口人中被温家人突然碰上的几率还不算太大。她上次和温家人见面还是三年前,如今站在他们面前,这群所谓的亲戚们也未必能认得出她来。再加上去工作的那间西餐厅店面不大,她的演奏水平也只是一般,想来也惊动不了什么人。   温见宁咽下最后一口饭后,才不确定道:“反正,我大概不会在上海待太久,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碰上的。而且说不定等他们找到我的踪迹时,我已经离开了。”   齐先生了然道:“你不打算在上海考大学?”   温见宁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实答道:“我还没想好。”   她确实没有想好自己的去向。   多年以来,明家人音讯全无,而温家除了柏青堂兄和见绣她们,她也不把其他那些人当作亲人,只有齐先生才是她亦师亦友、全心依赖的长辈。她没有家,也没有根,如果没有齐先生在,她在哪座城市漂泊其实没什么大的区别。   如果没有温家人在的话,她肯定会一直留在上海,跟在齐先生身边的。可偏偏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她一时也在犹豫中。   齐先生放下筷子问她:“说说你的想法。”   温见宁想了想说:“如果真要留在上海的话,我肯定不会去考圣约翰大学。”   齐先生奇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温见宁半真半假地说:“我在香.港时不喜欢西方的神,总不能虔诚做礼拜,去了也只怕人家不肯收我这种渎神者。”   两人相视而笑,都知道她是在信口胡说。   圣约翰大学虽然起初的确是美国传教士创办,用来在国内宣扬基.督的教义,但这些年历经数次学生运动和新思.潮的冲击,其日常课程中的宗.教色彩大.大减弱,甚至早在几年前,圣约翰的神学院就因招生人数不足被迫关闭了。   师生二人说笑了一阵,这才认真地谈论起来。   尽管近年来圣约翰大学的宗.教性不断减弱,但随着它的教学重心逐渐转向金融、商业方面,其在本埠商界的地位可谓一时无两。   圣约翰的学生大多来自上海及周边各省的有钱人家的子弟,他们来到这里学习多半是为了结交社交场上的人脉,为将来接管家业做准备。在这样的前提下,圣约翰的历届学生们借助他们的校友会,结下了一张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们的势力不仅遍布上海滩,在宁波、汉口、天津、北平,乃至西欧、美国等地都有分会。   当年温家原打算把几个男丁送到国外去镀金,但经过仔细考量后,还是把长孙温松年送进了圣约翰大学,在学校里为温家拓展人脉,为以后接手家业做准备。   如果温见宁敢去圣约翰大学,被温家人发现是迟早的事。   温见宁再一一细数其他几所学校的缺点,南洋公学的校长信奉程朱理学的老一套,复旦以及其他几所学校,学生不是忙着闹运动,就是本身专业的性质逐渐偏向一些实用科目,对一心想学文学的她来说并不合适。再有诸如上海美专一类的学校,风气太过散漫,学生们整日不好好上课,四处乱跑,也不是能让人安心学习的地方。   再加上温家人的存在,温见宁最终还是把目光跳出了上海,投向了北方。   离开香港前,钟荟曾和她约定好,明年在北平见。   温见宁虽然舍不得还在上海的齐先生,但对那里还是有些意动的。   北平是皇都古城,底蕴深厚,近年来更是风云交会的中心。而钟荟所向往的北大作为如今国内的最高学府之一,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学生前去朝圣。尤其北大中文系的许多学者教授,更是时下爱好文学的青年学生心目中的领袖人物。   即便当初钟荟没有提起,温见宁迟早也会将目光投向那里。   齐先生听后赞许地点点头:“既然你有这个打算,只怕要尽早做准备了。我在北平那边有认识的朋友,回头我写封信跟他们问问情况。”   “其实我还没想好,”话说到这里,温见宁又改了口,起身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道,“如今的工作这样难找,大学生毕业了也不过是去做个小学教员。学中文的不如学洋文的,学洋文的不如学经济的。我其实也没必要一定要去念文学,偶尔自己得闲看看名家大作也挺好。说不定我会学些实用的科目,将来也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齐先生看着她把碗筷送进厨房,不赞同道:“你学习总归不只是为了挣那几个大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兴趣爱好,不然辛苦自己念四年书,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次,温见宁没有回话,只是含混地应了几声。   她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她并不是担心以后毕业找不到工作,才无法下定决心去北平的,她只是舍不得齐先生,想着但凡能在上海多待一日便是一日,其余的一切只能等到时候再说。   齐先生并不知道温见宁的这些小心思。她向来尊重温见宁个人的意愿,也不好催促她及早做出选择,只道是等时机到了,这孩子自己会慢慢想通的。   温见宁就这样先去了那间小小的西餐厅,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虽然当初说定的是她只要坐在那里弹钢琴就好,事实上那个胖老板没有放过一丝一毫可以压榨她剩余价值的机会。温见宁在弹琴之余,偶尔还要帮忙做女侍应生的活。身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不免会招来一些异样的目光。   好在这间西餐厅虽小,来往的人多少还有些体面,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对她多做为难。   然而好景不长,如此几天的轻松日子下来,温见宁终于遇上了麻烦。   她好像被人跟踪了。   这天傍晚离开西餐厅后,她照常一个人走在路上,有几个地痞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分散在她身后跟着。温见宁每次一停下,他们也跟着在原地打转,或问路边小贩价钱,或停在路边准备抽烟。来来回回总是这么几张面孔,由不得人不起疑心。   直到第三次从面包房的橱窗玻璃上看到,那几个黑衣黑帽的人在她不远处向这边张望时,温见宁这才确定,她大约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温见宁并没有慌张。   她不动声色地在街头上走着,看到路边的店铺就进去看看,一看就是很久,但她什么也不买,每次都两手空空地再出来,仿佛只是随便逛逛。如此两三次后,跟着她的人在她再一次进了店铺后,索性躲在了街角的墙根下抽烟当作消遣。   然而这一回,他们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出来。   等他们终于察觉不对,匆匆闯进那家店铺,却被店里的人告知,刚才进来的人早就已经离开了,这才连忙跑出去追。   又过了一会,等温见宁确定那群人应该不在附近了,这才整理了衣裙,从躲藏的角落里出来,跟店里好心的伙计道谢后,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四周,一边迂回着绕了远路回家。   今天她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然而等回到家里,齐先生居然还没有回来。   温见宁只好先系上围裙,为两人准备晚饭。   她原先在香港时亲自动手做饭的机会不多,如今的手艺大多是这次来上海后跟着齐先生一点点学出来的。不过齐先生的厨艺充其量只能糊弄肚子,反倒是温见宁这个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近来的晚饭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掌勺。   饭做好后,温见宁盖在锅里,坐在客厅里等了好一会,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不得已要打开昏黄的电灯时,齐先生仍没有回来的迹象。   温见宁这才坐立不安起来。   今日她不知为何被人盯上,齐先生那边会不会是也碰到了同样的状况?   她焦躁地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走动了许久,等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出门去找巡捕房的人报案时,外头突然传来了钥匙捅进门锁的扭动声。   齐先生终于回来了。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   齐先生一边把手里拎着的油纸包放下,一边脱去身上的雪青色绒线衫外套,笑着解释道:“今天绕了点远路,给你买了包你爱吃的酥皮点心。”   温见宁接过她手里的绒线衫,帮忙挂在墙上,一边埋怨道:“谁爱吃什么酥皮点心了,这么晚了,您一个人还在外面闲逛。饭菜都凉了,您等我再去热热。”   等她把饭菜热好后,师生二人在餐桌前坐下。   饭吃到一半,齐先生才突然道:“你这几天下班的路上可还好,现在外面乱得很,你一个女孩子走路时一定要小心,不要往偏僻的弄堂里钻。若是在路上碰到鬼鬼祟祟的人,就往巡捕或者银行之类的地方去。”   这话她从几天前就叮嘱过一遍,今日不知为何又强调了一次,语气也有些异样。   温见宁低头沉思了片刻,还是问道:“您是不是也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您了?”   师生二人面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对方今日也有了同样的遭遇。   齐先生道:“我明天就出去另寻住处,你在家帮忙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尽快搬走。”   温见宁正要回话,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笃——”   一时之间,师生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敲门的声音很有节奏,接连三下一停顿,仿佛在耐心地等着她们回应。   来人已经到了门口,如今她们再关灯假装屋里没人也来不及了。   师生二人悄无声息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先生走至门板后,提高声音问道:“什么人。”   熟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能否请温三小姐回话。”   温见宁一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这个声音,居然是陈鸿望。这人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第五十五章   她踌躇片刻,还是走上前去,用眼神示意齐先生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带着与其气质很不相称的金边眼镜,眼眸精光内敛,果然是多日不见的陈鸿望。他的目光落在温见宁身上,这才笑了起来。   “三小姐,多日不见了,你可是让我们好找。”   温见宁的目光同样越过他身后,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随行的几个黑衣大汉,十分镇定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你不要为难我的老师。”   “三小姐可能误会了什么,我这次来是真心和三小姐结交,而非替你的姑母做说客,”陈鸿望边笑着说,边转过头来,很客气地对旁边的齐先生说,“这位女士,能否请您先离开片刻,我和这位温三小姐有些话要说。”   齐先生不为所动,甚至还有几分愠怒:“这位先生,大晚上的您带着这些人来打扰我们暂且不说,站在我的屋子里还要赶人,也未免太过失礼。”她看出自己的学生和这个人认识,但并不熟络,对方甚至还有可能是和温家交情匪浅,所以格外警惕。   陈鸿望仍只是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这位女士,我来找的是温三小姐,虽然你是她的长辈,但能否先听听温三小姐她本人的意见。”   温见宁虽然并不愿意跟陈鸿望谈话,但形势显然是对方占了上风。她看了看僵持不下的两人,轻轻道:“先生,您先出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在她的劝说下,齐先生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先在门外等一会,让他们就在客厅说话。隔着薄薄的门板,里面的人稍有动静她也来得及冲进去。   等房门一关上,温见宁客气地问道:“陈老板,如果您不是打算来抓我回去的,那您这样兴师动众地亲自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鸿望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简单地扫视了几眼屋内的陈设,这才含笑道:“俗话说来者是客,三小姐既然要问我的来意,为何不请我坐坐。”   温见宁忍着气请他坐下,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敝舍简陋,茶水粗劣,还望陈老板见谅。”   陈鸿望坐下后才笑道:“虽然我很想第一个找到三小姐,不过还是有人抢在了我的前头。若非有他们先一步在前面引路,只怕我这个后来者还要过两天才能上门叨扰。”   温见宁听了心直直地往下坠,知道陈鸿望说的应该就是温家人。   她还是被温家的人找到了。   原来,当初她在见绣她们的帮助下仓促逃出香.港后,温静姝始终没有查出别墅里是否有人在暗中协助她逃走,所以也一直无法确定她的去向。温家的人在香.港、广州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甚至还让人在各个码头查了去国外的船只,始终没有结果。   直至最后,他们的人才将目光转至上海。   温家虽然在上海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但要找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找了几个青帮的混混帮忙在上海搜寻,没多久就盯上了齐先生,正要顺着上门把温见宁抓回去,被陈鸿望的人及时拦下。然而他们在今日跟踪温见宁时,恰巧被她发现,连忙回去禀报了陈鸿望,这才有了他的这次登门拜访。   温见宁深吸一口气:“多谢陈老板告知我这个消息,只是陈老板这样大费周章,不知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   她不太相信眼前这人会这么好心。   陈鸿望微笑着看向对面的少女。   离家在外也将近有两个月了,眼前的女孩非但不见憔悴,脸颊的弧度反而还比之前要圆转饱满几分。昏黄的灯光下,她面庞清丽,莹白的皮肤有种近乎玉质的透明感。那双黑白分明、湛然有神的杏核眼更是让她显得神态自信,锐气逼人,有种寻常女孩少有的气质。   他的眼中浮现出欣赏之色:“说来三小姐可能不信,陈某之所以这样费力气,无非是诚心与三小姐结交。”   对面的少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值得让一个大商人放下.身段来结交的。   不等她想明白,陈鸿望又看了看四周,轻笑道:“这里太过简陋,让三小姐这样的人住在这里实在过于屈就了。陈某有个提议,我在公共租界那里有栋空置的洋房,若是三小姐不嫌弃,可以去那里暂住一段时日。等你和家里人的事情解决了,再另寻住处也不迟。当然,若是三小姐放心不下你的老师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可以和你一同前去。”   温见宁的眼神立即变了,冷声道:“我在这里住着很好,不劳陈老板费心。”   “三小姐大约误会了我的用意,”陈鸿望颇有耐心地解释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三小姐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多少能过得舒心些。”   温见宁仍然冷淡:“不必了,多谢陈老板的好意。”   对面的人笑了:“三小姐何必急于把话说得这样满,您还有时间,大可以慢慢考虑。”   看温见宁还要拒绝,陈鸿望拿起帽子,准备起身离开。   温见宁只好将人送到门口,看着对方带人下了楼坐车走远,这才松了口气。一回头,她才发现齐先生正在看她,连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齐先生解释了一番。   齐先生沉吟片刻道:“我这几天出门看看,咱们尽快搬家。”   温见宁有些不舍得:“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虽然她在这间公寓住的时间并不长,但这毕竟是她离开温家后第一次停泊的地方,难免对这里有种特殊的感情。   齐先生微微颔首:“我们必须尽快搬走,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温见宁很快就想通了,点点头:“好,我明日一早就去西餐厅的老板辞职。”   总归温家的人已经打听到她们的下落,西餐厅那里肯定也不能去了。房子、工作什么的并不重要,只要有齐先生在,她们师生二人到哪里都能过下去,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避开温家人的耳目,免得被他们找上门来。   师生二人定下了搬家的事,便早早休息下了。   翌日清晨,她们用过饭后,便分头行动。齐先生打算去杂志社请个长假,温见宁则在家收拾东西,之后去工作的那间西餐厅辞职,稍后两人再汇合,一起去找新的地方落脚。   温见宁一去了西餐厅,就跟胖老板开口提了辞职的事。   胖老板操着他那口浓重的广东口音硬是说说她突然要辞工,给他的餐厅带来很大的损失,所以要把她那本就微薄的薪水扣除掉一半。而温见宁虽然早就预料到胖老板克扣工钱的可能,但看对方居然这般过分,还是不免有些不忿,在角落里跟他小声讨价还价起来。   二人尚还没争出个结果,靠窗的座位上一个身穿棕色呢料西装的青年男子看了许久,终于起身大步向他们走来,对温见宁热情道:“你就是见宁吧,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家。”   他身形高大,气质出众,五官和温柏青隐约有几分相似之处。   温见宁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很快就认出眼前这人正是温家的长孙温松年,她名义上的大堂兄。上一次她和他见面,还是在三年多以前。   她神色冷淡地要往门外走道:“不好意思先生,您认错人了。”   对方显然不容许她就这样过去,再次挡住去路,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虽然咱们好几年不见了,但姑母托人从香港送来了你的相片,我总不至于对着照片还认错人吧。”   温见宁心中暗暗焦急,别过头想绕开他:“对不起先生,您真的认错人了。”   然而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人挡住前路,哪是那么容易就能避开的。她左躲右闪,对方始终牢牢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不由得急了,闷头就要往外跑。   温松年看她要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去,终于忍不住抬手,猛地一把拽过温见宁的手腕:“好了,别再闹了,你先跟我回去见过家里人再说。”   温见宁拔高声音,厉声喝道:“这位先生,你再这样拉拉扯扯,我就要叫巡捕房的人了。”   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让整间西餐厅的人都听到了,纷纷将视线转向这边。   原本还在旁边看戏的胖老板见影响了生意,立刻沉下脸来:“明小姐,虽然你曾在我店里工作过,但如果你不打算用餐的话,还希望你不要在这里妨碍我们的生意。还有这位先生,如果你们有什么私人事务,麻烦请到外面处理。如果需要叫巡捕房的人来,我可以代劳。”   温见宁在应聘时声称自己姓明,故而胖老板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温松年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横插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暂时不需要麻烦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正在僵持的堂兄妹二人同时转过头来,看清了身后的来人。   温松年放开手,客气道:“陈老板,今日真是巧,您怎么也在这里?”   他作为温家的长孙,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跟在父亲和二伯父的身后逐步接手家业。陈鸿望虽然是今年才和温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却是一位不好轻易得罪的大主顾。   “我有位朋友在这里,正好路过来瞧一瞧。”   陈鸿望说罢含笑看向昨晚才见过的少女。   温松年看看陈鸿望,又下意识地看看温见宁,眼神顿时有些微妙。   “陈老板,您既然认识见宁,就应当知道她是我的堂妹,她的事也是我温家的家事。虽然您是我们家的贵客,但如果要插手,恐怕还是有些不合礼数吧。”   陈鸿望笑道:“虽说二位是堂兄妹,但温三小姐毕竟是陈某人的朋友。若是她真的有难,陈某又何惧在其中做这个恶人。”   他说完转过头来,看向浑身戒备的少女:“三小姐,不知您愿意选择哪边?”   温见宁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游移不定。   最终,她还是顶着温松年探究的目光,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陈鸿望的身后,出了餐厅上了车。尽管她也不想跟这人走,但跟他在一起,也总好过被温家人强行带回去。   身后的温松年跟着他们一路追了出来:“见宁,见宁,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家里总不会害你的。”然而被他叫到的人却头也不回,径自上了陈鸿望的车。   温松年只能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那辆黑色小汽车渐渐驶远。   ……   直到彻底远离了这条街,陈鸿望才问身旁的女孩:“三小姐就没什么话想要问我?”   而旁边的人只是别过头去,看向窗外。   “我能问什么呢。”   就在陈鸿望以为她要一路这样沉默下去,少女含着讥诮的声音终于响起。   “比如说,问陈老板打算带我去哪里,是要去你英租界的那栋洋房吗?”   陈鸿望哑然失笑:“只是带三小姐随便逛逛罢了,三小姐又何必对我这样防备。”   温见宁本想继续反唇相讥,但考虑到自己还坐在对方车上,她还是懒得浪费口舌,继续看向车窗外的街景,盘算着一会该在什么地方跳车。   她这点小心思显然没能瞒过旁边的人。   对方轻笑一声:“为了三小姐你自己的安全考虑,我劝你最好不要打跳车的主意。”   温见宁收回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   陈鸿望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索性直接道:“三小姐即便不为自己想想,也应该多为你的老师考虑考虑。”   听到对方竟然拿齐先生来威胁自己,温见宁终于出奇地愤怒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这一次,却换成了陈鸿望不再回答她的话了。   温见宁按捺住性子,慢慢压制住汹涌的怒火,膝盖上的双手虽然攥成了小小的拳,却还是沉默着坐在旁边,不敢再轻举妄动。就算她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拿齐先生的安危作赌。   就在这沉默中,黑色小轿车穿过热闹的市区,最终停在了路边的一处公园里。 第五十六章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温见宁跟在陈鸿望的身后,在公园里的一张长椅上一同坐下。   虽然坐在一处,但温见宁却跟他刻意保持了距离,背脊也挺得笔直。   温见宁有些不明白陈鸿望的用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这人的行为感到困惑。   还在香港时,她以为这人不计较她的行事态度,是为了展示绅士风度;对她施以援手,是另有所图。虽然在她逃离半山别墅前,这人还并没有做什么,也不过是因为还没来得及下手罢了。今天他趁机把她带走,也无非是想把她关在上海的某处房产里,做他的第几房姨太太,可把她带到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琢磨不透,又担心另一边的齐先生,踌躇再三后还是开了口,难得带了一点恳求的语气:“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请你不要伤害我的老师,她跟我还有温家的事无关。”   对方只是悠然道:“如果我是三小姐,就不会在一个心怀叵测的人面前再三强调你那位老师的重要性。”   温见宁立即紧紧地闭上了嘴,眼神却有些愤怒。   陈鸿望看她的反应,这才又笑了:“三小姐请放心,我无意对你的老师做什么。不过是让手下的人去告知那位女先生一声,我会陪三小姐出来散散心,稍后会亲自送你回去而已。”   温见宁还是不开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刺透。   陈鸿望挑眉:“怎么说方才我也是帮三小姐解了围,三小姐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温见宁低下头来,抿了抿唇角。   她当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态度有多差。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很清楚自己一无所有,除了浑身的刺能扎一扎人外,在面对真正的危险时,根本没有自保之力。可在对方的面前,她觉得浑身的刺仿佛扎了个空,非但没让对方与她拉开距离,甚至连没给他造成半分困扰。   她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样子,落入陈鸿望的眼里,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两人静静地坐了没多久,陈鸿望的一个黑衣手下过来:“老板,您要的东西买来了。”   他抬手接过油纸袋,转手又给温见宁:“尝尝看。”   温见宁顿了几秒钟才接过,嗅到里面的甜香,不由得困惑道:“奶油栗子蛋糕?”   她抬头看了陈鸿望一眼,最终还是默默低下头吃了起来。   从前在香港时,温见宁也吃过这种奶油栗子蛋糕,但从没尝到过烤得这样好的。雪白的奶油浓郁香甜,里头的栗子粉也磨得那样软糯细腻,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这香甜的气息让她整个人在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不少。   陈鸿望一边看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一边笑道:“我想三小姐哪怕看着再老成,但归根结底是个女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些的,看起来三小姐果然很喜欢。”   温见宁听后却慢慢地睁大了一双杏核眼,下意识问道:“我看起来很老吗?”   她说完后有些懊恼自己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吃蛋糕了。   好在陈鸿望并没有接下这个令人尴尬的话头,两人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一人专心致志地低头吃东西,另一个人在颇有耐心地等待着她填饱肚子。   由于预想到等吃完后又会出现两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局面,温见宁一再放慢了进食的速度。但她吃得再慢,这一份小小的栗子蛋糕最终还是被吃完了。   她捧着空的纸袋,正低着头打算等对方开口时,视线内突然多了一块雪白的手帕。   温见宁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头接了过来,别过头去轻轻擦去了嘴角的奶油渍。等估计脸上差不多应该擦干净了,这才将手帕攥在手心里,转头对陈鸿望道:“谢谢您的手帕,之后等我洗干净了,会托人还给您的。”尽管温见宁还是不愿意再和这个人有多余的接触,但把自己用脏了的手帕直接还给别人这种没礼貌的行为,她还是做不到的。   陈鸿望的目光含笑:“只可惜如今已入秋,你们女孩不适合吃太多凉的。不然我可以让人去海格路意大利总会买一份核桃椰子泥雪糕,或是跑马厅的奶泡冰激凌,这些在上海滩都是出了名的美味,你一定会喜欢。”   温见宁拒绝道:“陈老板不必这样费心,我不喜欢吃甜食。”   话一出口,温见宁就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从前在香港时,她和见宛她们一样,也很喜欢吃这些甜食,但总是很克制。   温静姝对家里女孩子的身材要求严格,定期会让她们称量体重。每重一磅,接下来几天的食谱都会变成蔬菜沙拉。这时常会让温见宁想起乡下养在圈里的牲口,觉得自己和那些猪羊也没什么区别,迟早都是会被放在砧板上被称斤论量卖掉的。   陈鸿望却仿佛已经识破了她这个小小的谎言,对此只是付之一笑。   或许是因为甜点的作用,之后温见宁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她至少可以确定,短时间内陈鸿望还不会做出什么危害她安全的事。至于以后,等她和齐先生搬走躲上一阵,或者以后离开上海,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以后了。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没什么话,只是沉默着在公园里漫步。   当年上海开埠之处,新辟的几处公园曾在门口挂起了“华人禁止入内”的牌子,引来了无数争议。如今数十年过去,多数公园都已对华人开放,来往的有长袍马褂的中年人,也有高鼻深目的外国佬。最多的还是青年学生,男男女.女,和他们一样并肩走着。   偶尔有白俄小贩拿了水果过来问,温见宁只摇摇头,继续向前。   两人谁都不说话,看起来就像一对难得能共同度过这样安静时光的朋友。但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的心里清楚。   直到日影西斜,陈鸿望这才让人将温见宁又送了回来。   临别前,他才问道:“三小姐,温家的人我会暂时替您挡住。但只怕他们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不知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温见宁只摇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她从身上那件粗花呢针织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零钱来,语气难得放缓了:“今日多谢您的款待,这是今日您请我的甜点钱。我知道这些恐怕还不够,改日我定会将余下的钱还给您。”   陈鸿望仍只是笑:“三小姐既然有心要还给我蛋糕钱,倒不如回头请我一次。”   温见宁当然知道这样一来二去,肯定会没完没了,本想开口拒绝,但一看对方并没有收下钱的架势,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既然陈老板这样说了,若是下次见面,请陈老板一定给我个机会,让我来做东。”   两人定下承诺,也不再多言。   等看着他上车离去,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   她站在路口,远远地看着那辆黑色小汽车消失后,这才转身步履轻快地上了楼。等她回到住的地方时,才发现齐先生今日已早早地回来了。   昏黄的电灯下,齐先生正坐在客厅那张沙发上,卷起了衣袖,一手用棉球蘸了碘酒往上擦。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她下意识一抬头,额角上的伤口清晰可见。   温见宁心中一惊,急忙跑过去察看她的伤势。除了额头上的伤外,齐先生露出的胳膊上同样有大片擦伤和淤痕迹,甚至身上还有些不能让人看到的淤伤,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温见宁一边心疼地接过棉签,帮齐先生上药,一边气愤道:“这是谁干的!是陈鸿望的人,还是温家的人做的?我回头就去找他们!”   她有些懊恼下午居然险些被陈鸿望骗了过去,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   齐先生拉住她,摇了摇头:“这点小伤不碍事,你可千万别去。不是那位陈老板派来的人,今日反倒要多谢他的手下,若不是他们的人站出来帮忙说话,当时只怕更难收场。”   她身上的伤并非温见宁以为的那样,而是她今日在杂志社时被上门闹事的人打的。   这几年由于国内外局势紧张,内地的进步文学团体一直是当局极力打压的对象。齐先生所在的这家杂志社今年已有几次因为言论受到了牵连,尤其几位负责时评栏目的编辑更是屡屡被人警告。但没想到,其他人这次居然也会被牵连进来。   尤其齐先生,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还是在混乱中被那伙人打伤。   这群上门滋事的甚至专门对她下了重手,若非陈鸿望的手下及时出面在其中帮忙说和,只怕她今日就不只是擦破皮、多几道淤伤了。   温见宁听完后垂下眼,轻声问道:“是因为先生那些书的缘故吗?”   齐先生看了她一眼:“你不该看的。”   温见宁低声解释:“我没有翻开仔细看,但先前在香.港时,学校里的一些同学会谈到这些事。”所以她对齐先生翻译的那些书,并非一无所知。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   温见宁本以为齐先生会对她说些什么,就像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一样,总是急于把身边的人拉进一个个小团体里。但齐先生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师生二人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地谈论下去。   两人连夜收拾了一些衣物细软,第二天趁天还没亮,便离开了这间公寓。   在齐先生同事的帮助下,她们暂时在另外一处房子里落脚。齐先生那边也跟杂志社那边已经请好了长假,这段时间不再上班,以防被温家的人再次发现。   她们的新住处仍是在一处弄堂里,条件虽比不上先前的地方,但胜在周边地形更为复杂偏僻,一般人不容易找到这里来,万一有异动,她们也好及时脱身。再加上师生二人打定主意深居简出,果然又安稳了大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找上门来,这才渐渐松了口气。   两人虽是深居简出,但偶尔还是不免要出门买些菜肉和点心。齐先生怕温见宁一个人出门会遇上麻烦,通常是由她出门采购的。   这天她从外头回来,照常拎了满兜子的菜,脸上的神色却不是很好看。   温见宁在袋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把芦蒿,半袋毛豆,一棵菘菜,却不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由得疑惑道:“先生,今天的小报呢?”   平常每回无论是她们谁出去买菜,都会随手从外头买几份小报,一来方便她们了解一些本地的小道消息,二来报纸也可作垫纸包书之用。   齐先生僵了片刻,不自然道:“方才我出去时,没看见那些卖报的孩子,所以不曾买到。”   “那群报童平日里四处走街串巷的,今个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了,”温见宁听了只觉奇怪,不由得担忧道,“他们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齐先生安慰道:“依我看未必是出了什么事,那些小家伙今天到这里卖一阵子,明天到那边卖一阵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只差这一两日的报纸也没什么,你暂且委屈些,等明天我出去再打听打听便是了。”   温见宁想想,只觉齐先生说的也有道理,暂时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齐先生看一时糊弄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她放心得还是太早了。   到了晚间,温见宁照常在窗子边看书时,听到了楼下的打梆子叫卖声。再仔细一分辨,听到是叫卖蟹壳黄烧饼的,突然有些馋了。   她顿时书也不看了,就停在那一页,扭头看齐先生。   齐先生在旁看了笑:“既然想吃,就下去买些吧。”   温见宁这才拿了零钱,一阵风一样跑下去,没过一会,又抱着一包烧饼跑上楼来,一进门就松手放到桌上:“才刚出锅的烧饼,可烫手了。我买了许多,一会您也跟我一起吃。”   齐先生还没来得及答话,又听她语气轻快道:“往日饭后总要看会小报打发时间,今日您没买,我这还有些不习惯。这回可巧,那小贩正好从报童那里拿了今日卖不出去的报纸用来垫烧饼,我跟那小贩了几份,还比平常便宜呢。”   原本齐先生还只是笑着在听,听到小报的事这才又紧张起来。   温见宁把包了蟹壳黄的纸包打开,腾腾的热气和香味在屋里散开。她拿起旁边一叠小报,正打算一边等着烧饼凉了,一边打发时间,却听齐先生道:“先不急看报纸,你最近整日看这些打发消遣,功课有没有落下?我可要好好考校你。”   齐先生走过去挡在温见宁的身前,正要装作不经意地抽走那份小报,却被她突然抬手压住报纸的边沿,怎么也抽不出。她不由得愕然地看着对面的学生。   温见宁表情镇定,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   她说:“先生,让我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温见宁一展开报纸,瞬间明白了齐先生今日不肯让她看到小报的原因。   原来,温家还是发现了她就是白茅的事,并以此在小报上大做文章来编排她。齐先生大约是怕她看了生气难过,所以本想把这件事遮掩过去的。   当初她离开半山别墅前,虽然用墨水把私藏的信件、手稿关键处都进行涂抹,为的就是防止被温静姝她们抓住把柄,但很显然,她们最终还是发现了她就是白茅的事实。只是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发现她从前跟冯翊有书信往来。   不过冯家的势力非同小可,他们应该不会主动招惹才对。话虽如此,温见宁还是打算先看完余下几份小报,稍后再写封信提醒冯翊那边要小心温家人。   这叠小报本就是那个卖蟹壳黄的小贩打算用来包烧饼的,上面沾了些油污,但并不妨碍人看明白文章的大致意思。写文章的人无疑是知情者,对方用一种故弄玄虚的口吻,遮遮掩掩地写了大半篇,虽未完全透露温见宁的姓名,但把她这些年的经历都说了个四五分,余下的那五六分全是编造。   报纸上的铅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什么家中有个自幼订婚的未婚夫,后来家中败落,被她嫌弃,故而负气离家出走,什么家人苦苦哀求,她却至今不归,在大上海与陌生男子把臂同游,看得温见宁都气笑了。   不得不说,温家这泼脏水的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最有效不过。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恰好是妙龄少女,还身陷桃色新闻中,哪怕是不知道白茅是何方神圣的人,都不会错过看热闹的机会。而这种事只要一传出来,哪怕是她想澄清,只怕都百口莫辩。   她拿起另一份跟齐先生一同看了起来,这一份小报把温见宁的身世抖露出来,说她本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婢女所生,流落在乡下,因温家人好心又找了回来,被温家养大后又卷了姑母家里的钱财逃跑,通篇把温见宁刻画成一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全然不提他们当初把温家姐妹送到港岛去是为了什么,也不提她为何要逃出半山别墅。   当然,如果只有这些,还不至于让温见宁愤怒。   令她气愤的是,温家的人竟然在小报上还提到了她早已过世的母亲。即便当年母亲明贞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们温家人就真的清清白白摘不出错吗。   这些陈年往事暂且不提,俗话说死者为大,再怎么侮辱人也不及尊长,温家这一次行事,是想用舆.论让温见宁彻底声名狼藉。   齐先生还在一旁担心,温见宁反而又笑了:“他们好像不太清楚,惹我什么不好,偏要跟我这样一个小报文人打笔墨官司。”   ……   接下来的几日,小报上的流言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温见宁先前写给廖静秋那篇《续李娃传》发表在广州的报刊上,不知怎么也被人翻了出来。到了小报上,被有心人言之凿凿地一同分析,不知怎地便成了她出身不好的铁证。期间倒也有寥寥几个为她说话的人,但这些声音很快都被淹没在一群人的唾沫里。   在某一家小报突然刊登了温见宁的“玉照”后,舆.论更是被推上了顶峰。那照片虽只是黑白的影像,但仍能清楚地看出上面的少女容貌秀丽。如果说一个女作家就已经能引来半个上海滩的苍蝇,那么这下,连黄浦江那边的苍蝇都要飞过来了。   温家人的手里根本没有她的照片,不用说,只有可能是香.港那边给的。   温见宁很快提笔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名叫《太太的下午茶》。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富商遗孀梁太太,她继承了亡夫的大笔遗产后移居香.港,买了栋半山别墅过着奢侈糜烂的日子。为了打发时间,她在别墅里养了一批年轻的女孩子,教养她们如何与男人打情骂俏,如何从年老的富豪绅士手里榨出钱财来。因为所有场景都发生在梁太太那种满英国玫瑰的花园里,又正好是在她喝下午茶的时候,故而起名为此。   由于写的几乎都是亲身见闻,温见宁下笔时几乎一气呵成,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完,装进了信封里,等齐先生出门时代为投给了上海本地一家很出名的小报。   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作家白茅突然来稿,那家报纸的编辑反应也很快,没两天就印了出来。但凡熟悉温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故事的原型正是温静姝。   齐先生看了不禁摇头:“你这讽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只怕你姑母见了要被你气出病来。”   可温见宁却只觉还不够。   总归这段时日不能随意出门,她接连写了数个短篇,打算和那篇《太太的下午茶》一起组成一个系列,并将其起名为《望族》。这个系列里,她虚构了一个江南的大户人家梁家,从他们老太爷那辈发家时写起。梁家本不姓梁,原借了另一个大户人家的家底才发了家。   梁家老太爷原先是个破落户出身,早年凭着一张还不差的脸和三寸不烂之舌,入赘到了那大户人家。在那家的老太爷死后,家里的大权逐渐落到他手里。他的原配夫人为他一连生了四个儿子,生到最后一个小的难产死了。   原配一死,梁老太爷悲痛欲绝,呕血昏倒,令当地人无不感慨他的情深意重。可关上门来不到一年他便给儿子们改了姓,不仅顺理成章地鸠占鹊巢,还很快陆续娶了三房姨太太。   梁老太爷尝到了拽女人的裤腰带往上爬的好处,对自己的女儿也不手软,把她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闽商。没过两三年,那个商人死了,大半家产落在梁老太爷的女儿手上,被她卷去香.港随意挥霍,正好与先前那篇《太太的客厅》接上了首尾。   而另一边的梁老太爷也吃到了甜头,他一边让儿子们娶了大户人家的太太联姻,等儿子们的后代出来,再让香.港的女儿帮忙培养下一代的孙女们,想让这些年轻的女孩们继续通过家族联姻,为梁家成为名门望族奉献出一切。   而这些小说中梁家人的原型,自然就是装得分外体面的温家。   当初她刚到温家时,还没来得及弄清这家人的底细,就被仓促送走。不过前些年在香港,知道这些事的梅珊可没少在她耳边念叨。若非如此,眼下温见宁只有坐在这里干生气的份。   她写完文章,转头就匿名给几份小报投了稿,装作是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一一把文章中的情况作了注解,把温家那点腌臜事都抖落得干干净净。   齐先生对此不赞同,再三提醒她:“你这样未免太过激了,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手段,竟然这样不饶人。他们固然有不对,但你也要学会得饶人处且饶人。此事终归是你与温家的家事,你是晚辈,让外人看了,哪怕是你再有道理,也都是你的不对。”   “先生,您不必替他们说话。如今不肯善罢甘休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只要他们不让步,我才不会轻易停手,”温见宁对此只是轻哼一声,“他们既然想借外人的口来议论我,自然也要尝尝同样的滋味。”   ……   正当温见宁与温家在小报上你来我往地较劲时,一艘巨轮从上海的码头出发,在太平洋的风浪中行过数日,终于抵达了对岸的旧金山。   冯翊结束了接连数月的实验,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学校回到与人合租的公寓。走到门口时,她习惯性地随手打开门外的信箱,却发现这几日的报纸和信件都已经不见了。   他眉头微皱,推门进去,看到小客厅的沙发上正坐着亲姐姐冯苓。   不过几年不见,已为少妇的冯苓和少女时的她截然不同,乌黑长发盘起,尽数拢在垂下面网的软帽里,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随性洒脱,多了些从容妩媚:“你都多少天不回来了,我问你的房东要了钥匙,打开一看看家里到处都落了灰,才让人帮忙清扫完。”   冯翊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前段时间和同学一直在学校里忙实验,这里离学校太远,不方便回来,我累了就在那里的宿舍睡一觉。”   姐弟二人许久未见,自然免不了要好生叙旧,只是他们性情迥异,一个话多,另一个话少,多数时候是冯苓在说,弟弟冯翊在听。   简单寒暄几句后,冯苓直接切入了正题。   “你的教授罗森特先生给咱们父亲写了封信,说你和几个同学有意毕业后回国,他挽留了你几次,结果你始终不肯听劝。父亲听说我正好来美国,让我顺道看看你在这边过得怎么样。你可是一个人孤身在异乡久了,想家了。依我看不如这样,今年春节你就回上海,咱们一家团圆,好好过个年如何。”   冯翊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淡淡道:“也好,我本就打算早些回国内,这次收拾好行李回去,年后也不用回这边了。”   冯苓嗔怪道:“好了,跟你说正经的,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你在国外好好地念你的书,偶尔想家了回上海看看不要紧。不过你这也不跟家里商量好了,就打算毕了业回去,又算怎么回事。如今国内乱糟糟的,哪里比得上这里安安静静的。”   冯翊平静道:“您和姐夫,还有父亲、叔公他们不也都留在国内。”   冯苓对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有些头痛。   当初家里当初送他还有其他几个子弟出来留学,本就是考虑到国内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要让男丁们尽可能留在国外,以防万一。但谁能想到这群年轻人在国外也不知受了什么人的鼓动,硬是想回国去。   别房的人冯苓管不着,但对这个素来固执己见的亲弟弟却没了脾气,只能再次劝道:“当初家里特意送你出国,不就是为了能让你有个好的环境可以潜心学习吗。你喜欢物理,这里不仅有世界顶尖的实验室,还有一流的教授。可国内的学生到处上街游行,整天忙着演讲、辩论,哪里是学习的地方。你看不如这样,你若是想回去,每年假期都可以回家常看看,没必要耽误自己的学业。”   冯翊终于抬起眼,声音镇定而有力:“阿姊,我并非在跟您还有父亲讨价还价。我想您也清楚,自小我打定主意做的事,你们都谁都拦不住我。即便您和家里有法子一时拦着我不回国,我迟早还是回去的。”   他虽能理解父亲和姐姐的一片苦心,但正如他所说的,没有让家人留在时局混乱的国内,他一个人在国外安稳度日的道理。更何况,留学生在这里的日子也并没有那么好过。   美国向来是个排华情绪很重的国家,对有色人种的歧视几乎无处不在,即便他的导师罗森特与冯家有交情,对他颇为照顾,但在大环境下,像罗森特这样肯不持偏见、公平待人的只是个例,绝大多数外国人仍然对国人心怀偏见。   冯翊虽然生性沉默寡言,但并非愚钝木讷之人。这六年来,他看多了国人在异国他乡饱受欺凌的情形,对于脚下的这片土地,他实在难以生出什么认同感。然而这种苦闷,实在不足以对外人道也,尤其是自幼长在国外受西式教育、对这些不能完全理解的冯苓。   恰巧在不久前,一位世交家的朋友写信问他,是否有意在毕业后返回国内去北平的一所高校当物理助教。冯翊颇为意动,等明年提交毕业论文后,他就打算飞回国内去北平看看。   坐在对面的冯苓看他语气这样坚定,也不由得神色变幻。   她自然看得出弟弟的决心,知道这事一时半会肯定是不那么容易劝的。但眼下离他毕业还有半年多的时间,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而且即便最后真的还是没能说服他,等他回了国内,在上海的地界上,只要家里人看住了,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冯苓心中很快有了决断,当即笑道:“好了好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唯一的亲弟弟,又是长房的独苗,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我绝不拦你。”   她虽然答应得容易,冯翊也能猜出她的打算,只是没有戳破罢了。   姐弟二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气氛又谈了一会,冯翊才迟疑着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见宁……就是你曾经教过的那位温小姐,她最近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上一次他收到温见宁的回信只觉不对,但因为对方已说了暂时不要给她写信,他也不好进一步追问,只能先把这件事搁置在后。   如今冯苓从国内过来了,他下意识地想从她这里寻求答案。   一提起温见宁来,冯苓不由得挑眉笑道:“你在国外不知道,她家里近来为了她的事,可是闹得天翻地覆,几乎整个上海滩人尽皆知。”   她把温见宁逃家后这段时日和温家在报纸上打的口头官司,当成一桩趣谈,都说给了冯翊听。一边说,一边还不忘观察冯翊的神色,果不其然看见他皱了眉。   冯翊道:“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上海无亲无靠,只怕会有危险。”   冯苓对此很是不以为然:“她既然决心逃出来,肯定事先准备好了退路,估计目前正在哪个朋友家里寄宿,不然也没有这个余裕和温家在报纸上打笔墨官司。”   冯翊却没有她那么轻松:“她是你的学生,有没有办法暂时帮她一把?”   冯苓只是微微一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初我也不过教了她们姐妹几个月罢了。再说这是温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插手其中,让别人听了,只怕要说是咱们冯家在外不懂规矩,连人家管教孩子的事都要横加干涉。阿翊,这事我管不了的。”   她话虽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她不会插手这件事。   冯翊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当年让温小姐主动和我往来,究竟答应了她什么?”   冯苓怔了一下,才颇有几分意外道:“她连这个都和你说了。”   冯翊没有回答。   这件事起初是他自己猜到的,但当年他在和温见宁跳舞时,她也暗示过这点。只是对于冯苓究竟说了什么,这些年他们都没再提过。今日跟姐姐冯苓提起,才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没错,我当年答应了她,若是她肯与你多亲近,将来她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会酌情考虑帮她一把,”冯苓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站在冯翊面前看着他:“不过现在的问题是,直到今天她也没有开口向我求助,所以这件事还轮不到我来插手。” 第五十八章   冯翎自然这话说得问心无愧。   当年她确实有意帮温家女孩一把,但是事后过了这么久,双方的往来越来越少,她起先的念头也渐渐淡了。毕竟她回国这些年见过的、帮过的人多了,然而却并非每次好心都能有好报。接连吃过几次亏后,冯苓自然也长了记性。   而且,即便是当初,冯苓在许下承诺的同时,也给温见宁挖了一个陷阱。   一旦温见宁主动开口提出要寻求冯家的帮助,就意味着她将当年冯苓所说的话当了真,把和她与冯翊的友谊当作一场交易。只要她肯开口求助,冯苓当然会兑现她的承诺。   不过,温见宁和冯家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然,这些话冯苓不会说出口,可向来聪明的冯翊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过短短三年不见,长姐就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不过,他还是劝道:“到底是您先对人家许下了承诺,人家也遵照约定跟我这个怪人当普通朋友往来。如今对方有难,咱们出尔反尔,传出去只怕咱们冯家的名声不好听。”   冯苓挑眉:“我竟然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居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一个女孩子求情。   她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生性冷清,但却极其固执,说过的话,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更改,对人只怕更是如此。若非她早知道这两人这些年只是书信往来,中间还隔了整整一个太平洋,她这会真要担心冯翊被一个女孩子骗了去。   冯翊对此只是沉默。   冯苓实在没办法,只能无奈道:“好了,我的大少爷,你既开了口,我这个做姐姐的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明面上我这个外人插手实在不好看,私底下我会想办法,尽量关照那位温三小姐的。不过帮归帮,旁人能卖我们家几分面子,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冯翊这才松了口气:“您肯帮忙就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有了冯苓这句话,见宁那边至少会好过很多。   姐弟二人又聊了会天,看天色不早,冯苓终于催促弟弟:“好了,你快去换件衣服,一会我带你出去吃饭。瞧你的模样,整天只知道泡在实验室里,人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冯翊听了她的话,起身先回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   看着房门缓缓合上,冯苓这才随手打开旁边的手袋,取出一封折叠的信来。牛皮信封上娟秀的字迹,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笔,寄信人的名字也正是她熟悉的那个。   这封信一路漂洋过海,终于抵达大洋彼岸后,并未在第一时间被它的主人发现,而是在信箱和许多卷报纸里挤了几个月,落到了冯苓手中。   在房门再次打开前,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又将那封信折好放回了手袋中。   ……   不知不觉中,时间又过去了一个礼拜。   这天傍晚,齐先生在家写东西,温见宁一个人拿着投稿的信封,打算出去找个报童帮忙送信,顺便去了就近一家生煎摊子,准备买些回去当作晚饭。   或许是怕了温见宁这种玉石俱焚的报复方式,这些日子温家在小报上的气焰渐渐不如先前那么嚣张,舆.论的热度同样在渐渐散去,温见宁手头的这个《望族》系列也没必要再一直写下去了。等手头上最后这篇稿子刊印后,她也打算收手,让这场风波就这样慢慢平息。   信托人送走后,温见宁一个人去买吃的。   然而排队到了她这里时,这一炉生煎已经卖完了,她只能接着等下去。   等温见宁的生煎终于做好,她正准备付钱时,却听摊主笑道:“您的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回头看到身后不远处的人,张口结舌道:“陈、陈老板?”   陈鸿望不禁笑道:“三小姐不必担心,你家里的人暂时还没有找到这里。”   温见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便温家的人没有找到这里,但陈鸿望的人不还是发现了她们的踪迹,这二者在她眼里的分别不大。   陈鸿望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笑了,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上次和三小姐分别时,三小姐曾经许诺会请我吃顿饭。一别多时,今日难得你我都有空,不知三小姐可否兑现承诺。”   温见宁看出她今天反正是躲不过这一遭了,索性爽快地点头答应。   她先回去跟齐先生说明了情况,这才坐上了陈鸿望的车。   尽管来上海虽然有段时日了,但她多数时候只是跟齐先生一起在公寓里做家饭菜吃,对上海本埠的餐馆并不算熟悉,尤其对高档西餐厅,更是知之甚少,只能凭着以往在香港时听人闲谈时的印象,随口说了间西餐厅的名字。   司机调转车头,按照她所说的方向去了。   ……   温见宁说的这间西餐厅虽小,也比不上霞飞路那些闻名上海滩的西餐厅装潢奢华,但布置却很幽雅。昏黄的吊灯,厚重的深色木桌椅,玫瑰红的台布与长绒地毯,交织出一种迷离柔和的氛围。小提琴手在餐厅的另一头,轻柔的乐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既不会让人听不清,又不至于干扰客人们的交谈。   陈鸿望这人不通文墨,谈吐也不见得如何优雅有趣,但胜在其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尤其在讲到生意场上的事,也让温见宁这个外行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她一边听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到有侍者一桌桌地去别的客人那里低声说些什么,那些客人虽有些不满,但还是起身离开。   不一会功夫,餐厅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他们这一桌。   恰好侍者推着餐桌来到他们桌边,陈鸿望也暂时停下,温见宁迟疑片刻,还是问道:“这间餐厅的主人,可是和陈老板是老相识?”   “算是吧。”   陈鸿望的回答有些意味不明。   直到侍者将餐具一一布设好,他才道:“实不相瞒,这餐厅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我买下了。”   温见宁虽已猜到大半,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意说了间西餐厅,竟然就是陈鸿望名下的产业。   所以这顿饭究竟还算不算她请客。   她一时竟有些纠结。   陈鸿望拿起刀叉,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自嘲道:“我第一次来上海的西餐厅来时不懂规矩,当时发了一大笔横财。一个白佬服务生问我牛排要几分熟。我一张口就是要十分熟的,当时那服务生虽没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他眼底瞧不起人。后来我在内地的生意越做越大,等再回到上海,我就把这里买了下来,即便他们再看不起我这个泥腿子,又能怎么样。”   温见宁还是没忍住:“可是如今您吃起牛排来,还是要七分熟的。”   这话脱口而出后,她才觉得不妥,连忙收声。   陈鸿望并没有真的和她计较,只是笑了笑:“三小姐说的不错,其实后来仔细想想,这不过是一时负气之举。好在这间小餐厅每年倒也能为我赚些薄利,才不至于砸在手中。”   他的态度这样坦荡磊落,反而让温见宁不好再说什么:“陈老板不过是买下这间西餐厅罢了,并未因昔日的一时气愤做什么挟私泄愤之事,已是很难得了。”   陈鸿望的动作停下,抬头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摇头失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三小姐为我说话。”   温见宁一时语塞,只能低头切牛排作掩饰。   过了一会,两人之间的气氛才渐渐再次缓和,恢复到了正常的谈话状态。如此一来,就免不了要提到这些日子温见宁跟温家的事。   陈鸿望倒是没说什么让人反感的话,只是淡淡道:“你那位大堂兄倒和你家里的人有些不一样,他再三恳请我从中搭线,想与你好好谈谈。毕竟是一家人,闹到如今这样的地步,面子上实在不太好看。”   他所说的正是温见宁那天匆匆一瞥的温松年。   在温家找不到温见宁的踪迹后,他主动找上了陈鸿望,想要跟温见宁好好谈谈。   温见宁低头沉默半晌,才道:“且不说我姑母她们,大伯父、二伯父还在家中主事,淮城本家的老太爷仍健在,我这事只怕他一个晚辈做不了主。更何况即便能谈得妥当,回去日子久了,还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在温家人心里,家里的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等下一次,我恐怕连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见她仍不愿意对温家人低头,陈鸿望也颇为知情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当初我第一次见三小姐,就觉得三小姐与其他淑女不同。但我没想到三小姐这样年轻,竟然是个才女。”   温见宁被他的恭维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知道对方大概也看到了她那些有意刻薄人的文章后更是脸热,连忙摆手道:“我不过是随便写写罢了,当不得陈老板这样夸奖。香港的名门小姐里,比我有才华的不知有多少。”   她这话说得很诚恳。   温见宁自己心里很清楚,她最多不过是胆子大,所以出名早些,而且有温家闹这一出,出的还大多是恶名。往前推十几年,五四那一代的女作家大多是内地官宦名门出身的闺秀,论出身、论才华,这世上比她出色的大有人在。   更何况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虽然发表了些文章,但至今还只是单打独斗,始终没能真正的进入这个圈子里。而且托温家的福,至少两三年内她也很难被上海的主流文学圈子接纳。哪怕是日后,也会有人不时翻出这件事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陈鸿望笑笑:“但是相比起来,我更喜欢三小姐的率真坦诚,虽然有些话听来不免刺耳,不过也要比那些满口洋文、心思古怪的千金小姐好。”   他这过于直白的话令温见宁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对面的人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不知三小姐是否愿意将近来的文章版权交由我手下的人代理,我最近恰好有意向出版业投资,手里正好收购了一间小的出版社”   温见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讶然道:“陈老板,是想买下我的小说?”   陈鸿望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后才道:“陈某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三小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成就,我想假以时日,必定会更有成就。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既看当下,也看长久。我是诚心和三小姐交朋友,也相信三小姐的人品。在版税价格方面,三小姐可以酌情开。”   温见宁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道:“抱歉陈老板,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请恕我不能答应。”   坐在对面的陈鸿望似乎有些意外,又仿佛一切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温见宁低头道:“陈老板,这段时间您对我的照顾,我一直感激在心。”   “无论如何,您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可是答应这个合作,这对您来说并不公平。我无意妄自菲薄,但也清楚自己的份量,我的才华还不足以到您这样大费周章的地步。”   她原先以为,陈鸿望这人如此殷勤,定是别有所图,如今对方坦诚他只是看中了她的才华,温见宁虽然有几分信了,但还是不免有些怀疑。   对于她的不信任,陈鸿望只是洒脱一笑。   “陈某的过去想必三小姐应当也有所耳闻。早些年我在西北一带跟人跑烟土发家,生意虽不大上得了台面,但也攒下了些家私。这些年经营下来,也算小有家产。虽然我看起来在一些年轻的太太小姐们里颇受欢迎,但我自己清楚,自己始终不过是个泥腿子。吃牛排、喝红酒,也改不掉身上的粗陋。”   “陈某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而且我觉得,三小姐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曾经是个什么人。我们是一类人,虽然有幸爬到了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出身。所以我想交三小姐这个朋友,不知道我这样说,三小姐是否还会怀疑我的用心。”   他突然这样把牌面摊在了桌上,让温见宁有些猝不及防。   但她听明白了陈鸿望的意思,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诚意,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算妥帖。   好在陈鸿望也没指望她马上很快能有反应,甚至还给了她一个台阶下:“突然这样仓促地提到这些,或许唐突了三小姐。主要是因为我在内地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只怕这段时间不能继续停留在上海。若是三小姐这段时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以联系我手下的人。”   温见宁虽不会跟以前一样第一时间拒绝,但也不会真的去他那里寻求帮助。不过她突然想起什么,还是道:“这次我与温家的事,多谢陈老板在其中帮忙说和了。”   一直以来,她始终在误解对方的好意。如今话既然说开了,她自然也应当表示谢意。毕竟这段日子,如果没有他在其中斡旋,只怕她早被温家人带回去了。   她想了想又道:“虽然白茅的作品可能不太值钱了,但若是陈老板不担心亏损,这个笔名下所有的作品,包括新出的这些文章,版权都可以任由您处置,权当是我的谢礼。这些可能不能完全偿还您的恩情,若是我以后还能写得出好的文章来,也会第一时间考虑与您合作。”   如果没有这次和温家的笔战,或许再过两三年,等她的作品打磨得更成熟了,就能够偿还这份人情了,但是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她手里也只有这个还算值钱了。   陈鸿望挑眉:“仅仅只是第一时间考虑吗?我以为三小姐会看在我们也算相识一场的份上,直接答应我们的合作。”   温见宁对此只能歉意地笑笑。   “看来我可能欠缺了一点点时机,”陈鸿望很大方地笑道,“不过希望等我下次回上海时,能听到三小姐不一样的答复。”   温见宁摇头:“陈老板,或许那时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陈鸿望本还要说些什么,旁边快步走来一个黑衣手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等那人退下后,他才笑道:“陈某自信与三小姐有缘,我们总还会再见的。希望到时候,三小姐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这个人了。”   两人虽未谈妥合作一事,但经过这一次,总算是冰释前嫌。   如今再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态度,温见宁只觉当初实在是太过分了。若是换了个气量狭小的人,指不定早就被她得罪成仇人。心中的歉疚感一再加深,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对陈鸿望的态度也大为缓和,一时之间气氛竟是前所未有地和谐。   虽然这间餐厅是陈鸿望名下的产业,好在他并没有让温见宁为难,最终还是让她请了客。   天色虽已全然黑了下来,但一辆汽车停在这里还是引来了住户们的注意。有人假装去取晾竿上的衣物,好奇又鬼祟地打量着路灯下这一男一女。   温见宁踌躇片刻,客气道:“陈先生不上去坐坐吗?”   陈鸿望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笑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他也知道自己未必能受齐先生欢迎。   温见宁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汽车没入沉沉的黑夜里,这才步履轻快地上了楼。   屋里的灯亮着,齐先生已一个人吃过晚饭,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看到温见宁回来,这才随手放到一旁,拉着她坐下谈话。   对于齐先生,温见宁向来没有任何隐瞒。   她把今日与陈鸿望出去吃饭的事和齐先生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等说完后才发现齐先生正在专注地打量着她,让她浑身都不自然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第五十九章   齐先生温和地问道:“见宁,对于那位陈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呢?”   温见宁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怎么想?”   齐先生看着她,仿佛正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纵容中又带着少许了然。   温见宁慌乱地为自己辩解:“先生,我和那位陈先生没有什么的。”   她虽然自觉问心无愧,但支吾了半天,声音还是越来越低,垂下头来不说话了。   温见宁知道齐先生想说什么,但直至此时此刻为止,她从来并没有先生想过的那种心思,因为她看不透陈鸿望这个人。这人时而让她会放松警惕,时而又让她本能地觉得危险,即便如今他们算是朋友,以后也只会是普通朋友。   齐先生看出她的为难与窘迫,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先生知道因为你姑母她们的事,对恋爱这方面的事一直戒心很重。但有的时候,你越过紧张,反而会适得其反。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不经意间错过一段良缘。”   温见宁茫然地看着她:“先生。”   她有些不明白齐先生的意思,按理说先生应当是要责备她跟陈鸿望来往过密才对,为什么会突然转了口风。   齐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如今也有十六了,可放在过去的人家,你说不定早已嫁为人妇,打理一家人的衣食起居了。往后上了大学,若是碰到人品正直的年青才俊,也不妨学时下的年轻人,谈一场可靠的恋爱。”   温见宁低低地叫了声:“先生。”   齐先生没再说话,起身先一步回了房间里。   她相信自己说这些已经足够了。   方才听到那位陈姓商人的离去,她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见宁待她如师如母,她又何尝不把她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这人若是一直在见宁身边晃来晃去,时日一长,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见宁毕竟只是个孩子,即便她再能防备,也比不过这种久经世故的人。   ……   陈鸿望前脚刚离开上海,一直忙于军务的温柏青仿佛约好了般终于抽空来了上海。   来之前他已从香.港温公馆的电话里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公务一脱身,他就连忙赶往这里,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未婚妻廖静秋。   双方甫一见面,廖静秋就对温见宁十分愧疚。   “若非当日我一时失言,怎么也不至于连累你至此。”   她已从报纸上知悉了这段日子围绕在女作家白茅身上的许多流言蜚语,也从温柏青那里知晓了一些温家的事,还以为是她当日在码头上的无心之言,让温家人抓到了威胁温见宁的把柄,才有了这场风波。   温见宁连忙道:“静秋姐,这与你无关。”   她和温家的矛盾由来已久,跟廖静秋本无关系。即便是事后温家人查出了她就是白茅的事,也是她自己不知道在何处留下了破绽。   而另一边的温柏青则客气地跟齐先生寒暄道:“,见宁这段时日劳烦您费心照顾了。”   他知道见宁一直都很尊敬这位从前的老师,她离家出走这段日子,也全赖齐先生的照顾,因此他对齐先生也很是恭敬。   齐先生只是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就跟廖静秋一起先退出去了,给他们兄妹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兄妹两人坐下后,最先谈起的还是香.港那边的事。   当初温见宁逃走后,温静姝起先也怀疑过别墅中有内鬼,但最终没能查出什么来,只好作罢。不过她明里暗里对见宛她们几个看管得更为严格了。   听到这里,温见宁才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她一到上海就写了信托钟荟转交,但不知为何见绣那边一直没有来信,让她之前始终放心不下。如今看来那天梅珊果真是被她的话说动了,她非但把她们放走,还替她们保守了秘密。她没有对温柏青隐瞒当初逃跑的事,把当初的事说了一遍后,认真道:“如今我不在香.港,若是别墅那边有什么事,麻烦你帮我多照看她们。”   她得罪温静姝得罪的这样狠,接下来两三年内,只怕都无法再回香.港了。见宛和梅珊她们两个还好说,而见绣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温静姝迟早要插手她的婚事。   温柏青自然答应了。   他对见绣她们几个的情分虽然不如温见宁,但若她们真的出了事,也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据他所知,温静姝在香.港看到那篇《太太的下午茶》时,气得几欲吐血。就连见绣她们对温见宁颇有怨言,毕竟她这样一写,多少把她们几个也捎带进去了,免不了被人在背后议论。   温见宁听到这个,也不由得沉默片刻。   尽管这并非她本意,但她一时冲动之下的做法,还是伤害到了见绣她们。可既然已经做了,再后悔也没用,只能等有朝一日再见面时,她再跟她们好好解释了。   她不说话时,温柏青终于想起来认真打量这个妹妹。   这些年他们兄妹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都只有几天,几乎在他没注意到的时间里,她已经长大了许多,侧脸的神情沉静端庄,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却分外清澈坦然,仿佛面对任何事都毫不畏惧的样子。   温柏青不由得微微晃神。   从前他一直听梅珊姨说,见宁这一双眼生得最好,今日才知道此言不虚。   他本以为温见宁逃亡在外这几个月,即便有人照应,不至于生活困顿,也会因为温家人的无赖手段而生气憔悴。但今日见了才发现,脱离了温家,如今的见宁眉眼里从容中带着少女独有的蓬勃锐气,全然没了往日沉默寡言的模样。   温柏青回过神来,继续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和他们一直这样耗下去。你香.港的学校那边,我已经找人帮忙打过招呼了,会让你顺利地高中毕业,但你总归是要好好念书的。”   温见宁这次没有犹豫,很快答道:“我打算留在国内,复习功课考大学。”   温柏青微微皱眉:“你确定,你打算留在国内?”   温见宁认真点头:“我确定。”   关于她的去向,两人几年前就有过谈话,只是当时念及她年龄小,温柏青还没拿定主意,如今却是不得不做打算了。考虑到见宁留在国内,也方便他安排人照料,温柏青不过沉吟片刻,很快就答应下来:“你留在国内倒也可以,但是留在上海太不方便,以你的成绩,想报考中央大学应当没有问题。”   温见宁低头轻声道:“不去中央大学,我想去北平。”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在犹豫的话,这会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想要离开上海,去北平看看。   温柏青见她一根筋地固执己见,有些着急地压低了声音道:“如今的华北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去那里,谁来照顾你。我不妨给你透个底,日.本人攻占平津是迟早的事。我如今有整日军务在身,真的打起来了可顾不上你。”   “我也没要你顾上我什么,”温见宁的倔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不肯妥协,“我也不用别人来照顾。我和我同学已经约好了要一起去北平,总不能失信于人。再说总是说要打仗,但也没真见日.本人打过来,真的打起来了,我又不是没长腿,肯定会跑的。”   温柏青又劝了几次,见她还是不肯松口,索性也不再做这个恶人:“好,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回头我去打听一下北平那边有没有朋友,到时候给你在周边找个住处,你在那边安心学习,好好准备考试。不过你也不能一直就住在这种地方,回头你搬去我母亲身边,和她一起住。”   虽然廖家已经默认了孟鹂这个亲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接受与孟鹂往来。温柏青索性在把她安置在了上海法租界的某处别墅中,温见宁正好可以过去和她作伴。   温见宁听了,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才开口问:“我能不能问你一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竟然可以买的起租界的房产。”   她虽不清楚法租界的地价如何,但也知道这房产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   哪怕温柏青如今在军中任职,哪怕他明面上还和温家维持着关系,甚至还和廖家的女儿有婚约,也不足以解释这笔资金的来源。除非……   温柏青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略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温见宁原本还等着他的解释,但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说话,目光渐渐转为失望。   她发现自己确实真的不了解这个一直颇为信赖的堂兄。   过去的那些年,他们两人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内地,相隔甚远。尽管因为小时候的一点同病相怜,他们至今仍然关系亲厚,犹如亲兄妹一般,但事实上她从未看透他。   温柏青这才跟她低声解释:“见宁,你不要这样孩子气。这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做,军中人人都是这样的,你不贪财你不伸手,只会被其他人排挤。”   温见宁破天荒地打断了他的话:“道理我都明白,你不必再说了。”   兄妹二人相对沉默半晌。   还是温见宁勉强打起精神:“还有一件事,你的婚礼,我恐怕不能出席了。”   按照温柏青原先的打算,他与廖静秋会在分别淮城和广州两地各办一次婚礼。无论温见宁在哪边出席,都不可避免地会碰上温家人。   温柏青知道她的处境,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坚持,只点了点头。   兄妹俩的这次谈话并不愉快,双方都压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脸色也有些异样。   临别前,廖静秋看出了端倪,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想从中劝解,却只见温见宁几乎微不可察地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   从齐先生这边一离开,温柏青就带了廖静秋去了温公馆,   他这趟上海之行本就是为了一次性地解决温见宁的事,所以与和温家那边和谈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们想尽量达成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温家那边却始终不肯松口。   可温见宁这边,有冯家、陈鸿望和温柏青三方的人保护,他们无法强行将其带走,最多只能在报纸上破坏温见宁的名誉,却也被反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   也不知温柏青在其中如何活动的,又拖了一段日子,温家才托人传过话来,告诉温见宁,若是想让温家放她一马,她必须偿还温家这些年来在她身上的花费,共计三万元整。   这在时下,可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温见宁听到这消息反而松了口气:“其实这样也好。”   在世人眼中,温家即便有千万个不是,但她也是承了他们的恩惠才得以长大。如果真的能用钱把她与温家之间的这笔烂账彻底一笔勾销,也是值当的。   齐先生眉头紧皱:“好什么好,那是三万元,你去哪里能弄到这么多钱。”   反而是温见宁安慰她:“没关系的先生,我会努力赚钱的。”   她手头的积蓄还有不少,前段日子靠着跟温家打笔头官司,又在小报上赚了一笔。最近又刚好跟一家报社签下了一部长篇通俗小说的合同。只要接下来几年她笔耕不辍,省吃俭用,再跟温柏青他们凑一凑,五年之内若是没碰上什么大事,肯定能攒下来钱还给温家人的。即便是要欠债,欠温柏青的钱也总比跟温家再有牵扯好。   齐先生仍是忧虑不已:“你以为温家会这么轻易松口让你一点点凑钱,他们这样狮子大张口,就是想逼你一次性拿出这款子来。”   温见宁低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尽力凑凑。即便凑不够,就如今的局面,他们一时半会应当也不会怎么样。”   齐先生未置可否,坐在旁边静静地想了一会,起身道:“你先留在家里,我一会回来。” 第六十章   齐先生先去了趟银行,把存在保险柜里的藤条箱拿了回来,又从床底的书箱里翻出把钥匙,把箱子打开,让温见宁帮忙清点。   她本是淮城一大户人家的女儿,当年结婚后不久,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又受当时的新思.潮影响,她毅然决然地带着自己的嫁妆离了婚。   齐先生的兄嫂思想古板,以此为耻,不让她再进齐家的门。这些年她一个人孤身在外,自食其力,当初那笔嫁妆除了偶尔应急或者救济亲友时,竟然还留下大半的古董珠宝。这次温见宁有难,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   温见宁急道:“先生,这怎么能行。这是您母亲留给您的,怎么能因为我的事就这样典当出去。您留着您的东西,我这边再不济,还有我堂兄帮忙想办法。”   齐先生却不以为然:“这些死物放在我这里,终究只是落灰罢了,还不如用来给你解了这燃眉之急。只是不知我这些东西典当出去,能不能凑够这笔钱。”   看学生还要反驳,齐先生的语气不容置疑道:“这钱的来路你也清楚,总好过去欠别人的。我的钱不滚利,你我师生,也不至于欠人情债。你若是再要拒绝,就是没把我当成你的老师。”   温见宁张了张口,这下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不论其中的过程如何,这三万块最终还是凑齐了。   钱到手后,温家不知是不是又反悔自己要的价格太少,又好长一段时间没了消息。但过了段日子后,他们最终还是登报发了声明,宣布温见宁与温家彻底脱离关系,此后生死嫁娶,都与温家无关,整场闹剧也总算是潦草地画上了句点。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温见宁也该搬去法租界的孟鹂那边了。   临行前,温见宁拉着齐先生的胳膊摇晃:“先生,您和我们一起住吧。”   齐先生只是摇了摇头:“这里离我工作的那家杂志社太远了,实在不方便。你还是去你二伯母那边好好住下,记得要听长辈的话。”   温见宁何尝不知道这只是齐先生的推托之词,但她劝不动齐先生,只能作罢。   最终,她还是一个人搬走了。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法租界的小洋房里住下,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待在齐先生的身边。即便她可以在温柏青等人一时的保护下,勉强跟着齐先生,但她总不能这样赖在齐先生身后一辈子。   更何况,她麻烦齐先生的也够多了。   而法租界这边,孟鹂被一个人安置在上海,大半年都没能再见上温柏青这个儿子一面。   如今他把温见宁托付给她,她二话不说,亲自指挥着仆从们收拾出温见宁的房间来,每一样布置都亲自问过了本人的意思才肯放心。而温见宁这边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她就自己一个人兴致勃勃地折腾来折腾去,几乎把每间客房都换了个样,任由她挑选。   温见宁看到这布置华美的房间,心里却莫名有些难受。   不过她好歹还记着在孟鹂等人面前掩饰情绪,这才没有让她们看出端倪。   温见宁搬进这里后,起初并不适应在孟鹂身边的生活。   来上海后,尤其之前在齐先生那边住时,她大多数时候只窝在弄堂里,搬到这边跟孟鹂住在一块,反而经常被迫出门闲逛。   孟鹂这人好打扮、喜欢热闹,没有一天是闲得住的,每日清早起来就在楼下开着留声机,听着流行歌曲,吃过早饭又要拉着温见宁出去逛街、听戏,一逛就是一整天。   起初温见宁不好意思拒绝,但接连几天她每天傍晚累得回来都要走不动路了,孟鹂却还能神采奕奕拉了她新认识不久的朋友,在楼下客厅打一晚上的牌。   之后等孟鹂再拉她出去时,温见宁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她一起了。   她在孟鹂身上看出了温静姝她们的影子,对此难免有些抵触。   逃出香港、得罪温家,她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摆脱温家给她的阴影,若是要重新回到以往的那种生活中,那她当初又何必那样自讨苦吃。   但很快,温见宁又渐渐觉出,孟鹂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来上海时正逢夏末秋初,一晃眼的功夫,就入了冬。   上海的地理位置并不算北方,但冬日的天气对于曾经长居港岛的温见宁来说未免还是冷了些,原本就减少了出门的她更是有了理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直至傍晚时分,她来到窗前,马路边上种的法国梧桐叶子早已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色的天空。   坐了一整天,她累得腰酸背痛,活动了下肩膀后,趿拉着拖鞋打算下楼找点点心   往日热热闹闹的客厅这会居然冷冷清清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在旁边开了盏小灯,在黑暗中静静地散发着乳白色的柔和光芒。留声机也没有打开,孟鹂一个人背对靠在丝绒沙发上,洋红漆小茶几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册子。   温见宁原以为她睡着了,扶着木质楼梯的扶手走下来,才发现她还醒着,只是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   她不由得奇怪地问道:“您今日怎么没组牌局呀?”   难怪她刚才在楼上觉得那样安静,往常这个时候,孟鹂和她新认识的姐妹们的牌局早已经开始了。   孟鹂回过头笑道:“今夜听说要下雪,她们一个两个的都找借口推说不来了。”   温见宁在她旁边坐下:“山不过来,您大可去山那边。”   孟鹂摇摇头自嘲道:“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我去凑什么热闹,平白讨人嫌咯。”   温见宁伸手拿过那本册子,才发现孟鹂看的居然是粤菜的菜谱。   “您是打算学做菜吗?”   孟鹂从她手里又把册子夺了过来,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吧,我想着今年柏青他们过年时说不定会来我这里停留两日,就随便看看。”   温见宁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自己可以说,这里有厨师和佣人,孟鹂没必要看这些。可她清楚的事,难道孟鹂就不明白吗?不过是一片慈母之心罢了。   温见宁也知道自己不能说,温柏青很有可能今年不会特意来陪她。毕竟他明年就要结婚了,这种阖家欢乐的时刻应该会在温家或者廖家度过。   这些日子她也看出了一些,虽说孟鹂自从被温柏青接来后就养尊处优,如今更是自己一个人在上海过得舒心自在,唯独在偶尔谈起廖家这门亲事时,神情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孟鹂半生沉沦,如今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却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只能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   比起自己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洋房里,或许她更希望能与儿子一家相聚,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但孟鹂自己可能也知道,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如今这样,已经是上天垂幸了。   温见宁认真地想了想道:“您如果真心要学的话,不如让人去馆子里请个粤菜师父,好好地学一学,回头在我堂兄和静秋姐面前,也能好好露一手。”   孟鹂笑道:“我的小姐哟,花那个钱做什么,我也只是说说。家里有厨子不说,他们小两口过年还未必能来我这里。我呀,学了了也只是白费劲。”   温见宁却很坚持地说道:“即便今年不过来,明年也一定会过来的。往后也会一起过来,您可不能偷这一时的懒。自家人做的饭,和厨子做的可不一样。”   孟鹂怔了怔。   等她回过神来后,嘴唇有些颤抖,笑得也像是在哭:“你……说的也是。”   ……   或许是因为温见宁安慰的话起了效果,接下来几日孟鹂对温见宁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乎让她受到惊吓的地步。   比方说,她知道温见宁喜欢文学,就想带温见宁去参加别人家的文学沙龙。   这事倒不全是孟鹂突发奇想,她的牌搭子大多是住在附近,或者是在美容院、百货公司认识的有钱人家的太太,人脉广得很,认识几个上海滩出名的作家还是容易的。   温见宁却摇摇头:“您不必这样麻烦,我不去的。”   她不肯去参加这些活动,并非因为性格羞怯,不敢见人,而是考虑到她跟温家在小报上闹得风风雨雨,难免会被人看到。若是她的照片没有被公开,或许还有心怀侥幸的可能,但既然连她的照片都已经被印在了报纸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参加沙龙,任人背后评头论足,她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我前段日子玩得太过,明年就要考学了,我正好可以在您这里好好看看书温习功课。”   她这样一说,孟鹂也不好再替她张罗这方面的事了。   再比方说,又隔了两天,温见宁在房间里看书,突然被佣人叫下楼。   她一眼就看到客厅沙发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仿佛孟鹂跟她的牌搭子把百货公司的衣帽架都搬到了这里来,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孟鹂喜气洋洋地招呼她:“给你买了些新衣裳,快来看看,喜欢不喜欢。”   温见宁一看放在最上面的旗袍,立即摇头:“这不行,现在的天气太冷了,也没法穿出去。”   “真是个死脑筋,谁让你现在穿出去了,先试试看不行呀,”孟鹂直接指挥着女佣抱着衣服,推着温见宁上楼去换衣服,“快去,给我一件一件地试。”   等温见宁木着脸试完最后一套衣服时,孟鹂才看着她摇摇头,下了最后的评语:“模样倒是周正,只是一脸孩子气,一看就是个女学生。”   她虽这样说,但再仔细看看看着眼前正值韶龄的少女,又真情实意地替她惋惜起来:“但我家见宁还年轻,又有这样的好相貌,也不知将来哪个男子能有这等福气。温家那群人不做好事,把你的名声坏成这样。以后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少爷,可有得苦头吃了。”   被当面说起这种事,温见宁虽不免有些窘迫,却还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的夸赞:“您忘了当初还说过我这样的脾气,可不讨人喜欢,将来只怕难找到好人家。”   孟鹂听了也只是笑,当初她们相看两相厌,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笑过之后,她还是故意板起了脸:“好了,你整日就知道待在房间里看书,小小年龄就一身学究起,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明天不准看书了,跟我去百货公司再给你选些合适的衣服。”   面对这样的孟鹂,温见宁反而不好像从前一样直接拒绝,最终只能苦笑着答应了。 第六十一章   呼啸的北风裹着雪花,从咖啡馆的玻璃窗前掠过。   灰沉沉的天宇下,对面百货公司的招牌颜色仍然鲜艳而招摇。或许是因为已临近年关,街上的行人并没有因为严寒的天气而减少,车辆反而比往常还多了。   孟鹂跟她的牌搭子们一早先去了百货公司,把温见宁寄放在这就近的咖啡馆里。等她跟她的小姐妹逛完街了,再和司机一起来接她。   温见宁低头翻阅着报纸,心情有些沉重。   正如齐先生当日所说,她与温家针锋相对的做法固然解了一时的气,但更多的看客们只觉她这个人忘恩负义,不顾长辈恩情。虽不想把这些外人的想法放在心上,但她毕竟也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超然物外。   白茅这个笔名,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不过,对于一个有志于文学之路的人来说,笔名上的是非纠.缠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还要看作品。   温见宁将报纸放在旁边,低头沉思。   来上海的这段时日,起初她只零零散散地发表了几篇散文,并没有急于动笔写点什么。当时她是想再观望一段时间,看清如今的文艺风向再下笔。但到后来,她又提笔接着写长篇通俗小说,一来为了养活自己,二来为了多赚点钱,尽早把钱还给齐先生。   上海近来时兴的通俗小说虽和前些年流行的样式不太一样,但情趣却大同小异,顶多不过是把故事背景搬到了跑马厅、电影院这些时髦地方,套上新式人物的壳子,涂上一层靡丽的油彩,而这些生活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虽然写得流利,但这些小说的文学价值并不高。   反而整个《望族》系列里的中短篇小说,虽然不过是她一时泄愤之作,但抛开那些外在因素不谈,这竟是这些年除了《海上繁花》外她写的最像样的作品。   她正在出神,旁边突然坐过来一个圆脸的青年学生,不招自来地在她对面坐下,热情地问她:“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   温见宁讶然抬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休学,暂时不念书了。”   对方理解地点点头。   这年月读书毕竟是件奢侈的事,说不定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就可能中断学业了。不过他还是坚持问道:“同学,你在学校的时候听说过蚁社吗?”   跟他同来的穿蓝上衣黑裙子的女学生连忙从怀中抽出一张宣传单递给温见宁,温见宁也连忙双手接过,低头一看就明白这两个学生是做什么的了。   这两人给她的是一张爱国传单,他们所提到的蚁社是去年成立的一个社团,主要成员包括学生和一些知识分子、青年工人,里面甚至还有不少上海文协的成员。   温见宁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道:“很抱歉,我原先是在香港念书的,不是上海本地人,过段时间可能就要去北平念书,可能没法加入你们的社团,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两个学生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   不过他们很快就恢复过来。女生主动握了握温见宁的手道:“打扰你了同学,不过你日后去了北平,也一定要记得为国家尽一份力。”   她留着齐耳短发,同样是一张圆脸,看着比温见宁还要稚气。尽管她说话的神态格外严肃认真,但配合她的年龄来看实在有些滑稽。   温见宁先是点点头,随后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不过,你们就这样在咖啡馆里拉成员,实在太危险了。万一被有心人举报就不好了。”   男生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社团可是有很多人的,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会有学长学姐营救我们。而且我们在这里观察你也很久了,你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学生,又是女生,应该还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所以才来碰碰运气。”   不过很可惜,诚如温见宁所说的,她在上海停留的时间太短,实在不适合参与进来。   “不多说了同学,我们先走了,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两个学生只跟温见宁闲谈了片刻,就起身离开。   她坐在座位上,透过玻璃窗看到那两个学生才走到街上,对面突然来了一伙租界巡警,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好在那两人反应也很快,一见势头不对,当即拔腿就跑。   正巧电车在附近停靠,上面下来一大波人。他们趁机混入人群中,往另一边跑去,挥舞着警棍的巡捕们也连忙去追,可被人潮所阻,   直至看不清那群人的踪影,温见宁才坐了下来。   但愿那两个学生能逃脱追捕。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温见宁继续坐在桌前写写画画,直到傍晚,孟鹂她们才逛得尽兴了,喊她回家去。温见宁抱着笔记一低头上了车,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辆别克小汽车内的视线。   若是她注意到,说不定就能认出,那汽车后座上的青年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冯翊。   他这回专门从美国返回上海,准备和家人一起度过新年。   冯翊方才无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福特小汽车,有个短发的女孩子,和旁边的中年女人说笑着上了车,她的眉目依稀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眉头微皱,正想看个清楚,对方的汽车却已经缓缓开动,向着相反的方向开走。   姐姐冯苓从旁边凑过来,也往车窗外看:“你在看什么,竟看得这样专注?”   冯翊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看错了人而已。”   “你多年不回上海,没想到还有记得的熟人,”冯苓笑道,“是女孩子吗?你如今年龄也不小了,这次回来一定要跟我好好去舞会上认识些年轻的女孩子。”   冯翊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又要张罗这些没用的事了。   姐弟二人闲谈间,他们的汽车也重新启动,与原先那辆汽车越隔越远,直至消失在街角。   ……   转眼之间,春节这一天终于到了。   法租界的这栋洋房里,也和无数个普通人家一样也忙碌起来。   温柏青要在温家和廖家两边来回,无暇陪她们一起度过新年。在征求孟鹂同意的前提下,温见宁把齐先生请了过来,跟她们在洋房里一起度过除夕夜。   齐先生早年和她的丈夫离婚,后来又跟家里人决裂,这些年来也是孤身一个人在沪漂泊。以往每逢新春佳节,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空屋子。   她们三个人凑在一起,竟是度过了一个难得热闹的新年。   等到了午夜,西洋自鸣钟敲了十二下,原本还昏昏欲睡的温见宁在钟声中清醒过来,笑容灿烂地对她们说了声“新年快乐”,两个做长辈的也笑吟吟地取出红包分给她。   若是平常日子,温见宁肯定不会收下。   但新年这样特殊的时刻,她才不会推开每个孩子都应得的压岁钱。   温见宁收了红包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压.在枕头下,睡得安安稳稳。就在她还沉浸在难得的好梦中时,新的一年,悄然来临了。   ……   年后不久,齐先生不顾她们的劝阻,还是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时间转眼就到了三月份,温见宁也该启程前往北平了。   孟鹂虽有心再多留她住上几个月,但温见宁一提要早早去大学周边温习功课的事,她也不好阻拦了。再加上她去那边适应北方的水土还要一段时日,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温柏青离开上海前,早已安排好了送温见宁去北平的人。跟她同行的是一对兄弟,是温柏青专门为她从身边抽调的人手,大的叫王力,小的叫王勇,都是沉稳可靠的人,这几个月来几乎寸步不离地在温见宁身边保护,早已跟她混熟了。   临行当日,齐先生也来送别。   司机开车把她们一行人送到火车站,孟鹂先行回去了。   她知道她们师生情深,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留在这里反而妨碍她们说话。反正她已经把人送到了这里,后面还有王力、王勇两个人护送,当即识趣地先回去了。   等她一回到法租界的那栋洋房里,一个女佣就捏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迎了上来:“夫人,这是在见宁小姐的房间中发现的。”   孟鹂原以为是温见宁不小心落下的,没有放在心上。   正打算走开时,她突然想到,那丫头也不像个丢三落四的人,这信封指不定是她特意留下的,这才从女佣手里接过。拆开一看,里面除了一封信外,还有数张面额不等的钞票,甚至还有几个银元从中掉落,叮当滚了一地。   孟鹂没看那些钱,而是打开了信纸。信写得简短,是温见宁一贯的风格,里面无非是诸如感谢孟鹂这段时日的照顾这一类的客套话,此外就是关于这笔钱的事。她倒没说什么,只是说这笔钱是还给她大堂兄的,让孟鹂代为转交。   孟鹂看着这信封,眼神慢慢变得复杂,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这孩子。   ……   孟鹂走后,站台上仍然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温见宁看着齐先生,眼眶微微红了。   她自幼无父无母,后来又被带到温家,只能在齐先生这个老师身上才能汲取到一些家人般的温情与关怀。尽管她真正在齐先生身边住的日子不过几个月,可她在真的要离开上海时,却只觉满心都是舍不得。   齐先生笑话她:“虽是要出远门,不过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不准学人家哭哭啼啼的。”   原本温见宁确实有点想哭,但被齐先生这样一说,也只好窘迫地收了泪。   齐先生看她情绪稳定下来,这才絮絮叨叨说了些她这次北上的注意事项,叮嘱她要多穿衣服,要好好学习,看时间似乎不太够了,才强迫自己停下。   “到了北平那边去若是不适应,”齐先生顿了一下,“就多忍耐一些,安心学习。”   她本想说若是温见宁不习惯,可以回上海来。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口。稚鸟再怎么眷恋旧巢,也总要有展翅高飞的一天。她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软,而耽误了见宁的前程。   温见宁点了点头,忍住再度泛上来的泪意。   眼看火车要开动了,齐先生连忙催促温见宁上车。   王力、王勇两人帮忙提着行李在前,挤开人潮。温见宁很快找到自己的车厢座位,靠着车窗看到了不远处站台上的齐先生。   齐先生正在下面冲她挥手,温见宁也拼命冲她挥手。   汽笛长鸣三声,列车终于轰隆隆开动了。   站台上人头攒动,黑压压地向着列车的方向涌来。   温见宁隔着玻璃看到,齐先生和站台上的许多人一样,一边跑一边挥手,却追不上速度越来越快的列车,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已不是温见宁第一次和齐先生告别了,但她却是头一次莫名生出这样强烈的预感——   这恐怕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齐先生了。 第六十二章   这预感来得异常荒诞而强烈,有那么一瞬间,温见宁几乎想要跳下火车,不管不顾地跑回齐先生身边。她不想去北平考什么大学了,只想留在上海这里和齐先生一起生活。   可最终,她还是冷静下来,从车窗探出头来,也拼命朝着齐先生挥手,看着齐先生远远地落在节节车厢后,身影逐渐缩成一个小点,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等她转回来坐下,这场北上的旅程才算真正开始。   虽然亲友师长提前为她打点好了北平的一切,但温见宁心里还是不免感到紧张。毕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身前往一座陌生的城市。   那里于她而言是全新的天地,充满了未知,就如同她身处的列车一般。   温见宁还是生平第一次坐长途火车,对周边的一切都很好奇。   她所坐的一等车厢最为舒适,地上铺着提花长绒毯,古典欧式的装潢,不仅有盥洗室、化妆间、吸烟室,甚至还配带了一个小小的吧台。   二等车厢是四人座,中间只有一张小桌,条件比一等车厢略差,设施也没有那样齐全。   条件最差的还是三等车厢。   过道很狭窄,人又拥挤,有人想在中间打地铺坐下来,不过没多久就被人踩了起来。空气流通很差,不打开窗的时候人身上的汗臭味、头油味、烟草味等混杂在一起,臭烘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乘客更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还有小贩挑了筐子卖鸭梨的、卖糖糕的,吆喝着穿来走去。扒手混杂在密压压的人群里,没一会就有人大喊丢了东西。   温见宁过去看的时候,王力、王勇两人不得不牢牢地护在她左右,以防出什么意外。   令他们松口气的是,这位小姐似乎只是好奇而已,很快就不再来这边了,也免去了他们跟着一起挨挤受罪。   这年头的火车都开得很慢,从北平到上海的铁路并非直达,中间还要转渡轮至天津,再换乘列车。一连奔波了几天几夜后,温见宁等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北平。   ……   一进入北平,温见宁就明显感觉出了不同。   街头很少有上海那种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更多是低矮的胡同民居和古老的建筑,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历史。初春的天气寒意刺骨,干冷的风中夹杂着尘土,路边的老柳树绿蒙蒙的。街上的行人穿着臃肿的灰棉布袄,低着头揣着袖筒走过。   王力他们雇了辆驴车,把行李放在上面,载着温见宁晃晃悠悠地穿过长街,来到他们预先为她租的房子。   温见宁的新居是一座四合院坐北朝南的正三间,分别作为客厅、卧房和书房。东西两边的厢房里住着两户人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另外还有耳房、杂物房等,里面已经收拾出来,作为王力两兄弟住的地方。院里窗下种着一株老石榴树,枝干苍虬,虽还未长出新嫩的绿叶,但据说每年都能结出不少红彤彤的石榴。   王力他们一次性为温见宁垫付了大半年的房租,可以让她住很长一段时间。   温见宁一边忙着复习功课,一边适应着全新的环境。   直至四月底的一日,她收到了钟荟的电报,他们很快也要来北平了。   从接到这封电报后,温见宁就每天数着上面的日子。   差不多十天后,钟荟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北平。   火车站里,王力、王勇两人帮忙拿了个大牌子,写了字挂在胸口寻人。温见宁还在四下搜寻熟悉的身影,突然听见钟荟的大喊声:“见宁,我们在这里!”   一转头,她就看见向她飞奔而来的钟荟。   两个好友向着对方跑过去,一到跟前,就抱在了一又跳又笑。   好不容易等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温见宁才看到身后跟着的蒋旭文和一个眼熟的中年人。这中年人正是钟荟的父亲,当初温见宁从半山别墅逃跑时还曾见过他一面。   她连忙叫道:“钟叔叔,您好。”   钟父微笑着对她颔首示意。   两人早在去年就已见过面,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颇佳。   三人许久不见,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当然,话最多的还属钟荟。   当初温见宁走后,见绣她们没有暴露,所以钟荟这边始终平安无事。原本她还做好了准备,万一温静姝敢让人来闹,她还要发动学校里的同学们一起去声讨这个老巫婆。不过事后很久,温静姝也没有找上门来,她反而是从别人那里又听说了一些温家的事。   说到这里,钟荟突然板起脸来:“我真是看错你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却连这么要紧的事都不告诉我,还看我的笑话。”   温见宁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钟荟指的应该是她就是白茅那件事。   只是之前通信时钟荟并没跟她再提过这件事,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会钟荟说起来,温见宁才觉出不好意思来,连忙和她道歉。尽管事出有因,但她把这件事瞒了好友那么久,甚至在钟荟在她面前提起白茅时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本身就有不对的地方。   钟荟连忙摆手:“好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就是那个白茅,算一算时间,原来你那么早就是大作家了,我居然还让你去投学校的刊物。”   温见宁一脸窘迫地摆手:“你可别笑话我了,我如今可算是出了恶名。好了,咱们不说这个,我请你们吃饭,为你和叔叔接风洗尘。”   ……   说是要接风洗尘,事实上只有他们三个凑在一处。   钟荟的父亲看出他们在有他这个长辈在场的时候放不开,索性找了个要去拜访旧友的借口,自己先离开了,留他们这些小辈自行玩闹。   虽然嘴上说着这怎么能行,但钟父一离开后,三人都松了口气。一转头,两个初来乍到的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温见宁这个来了已经有一段日子的人下馆子去了。   温见宁带他们去了一家自己常去的小馆子,点了几个店里的拿手菜。   饭菜还未上桌,好友三人只能先喝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突然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还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群黑褂黑裤的人旋风般冲了进来,把其中一桌一个商人模样的胖食客给按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高亢的喝骂声与惨呼声,让旁边听着的人整个心都揪了起来。没过一会,在闻讯赶来的掌柜的再三恳求下,这群人终于抓着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被这个中途的插曲这么一搅和,任凭是谁都要没了吃饭的心思。   钟荟冷冷道:“日.本人都已经打到城根底下了,他们还有心思抓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也不低,但还是被旁边桌的人听到了,纷纷用异样的目光朝她看来。   蒋旭文连忙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别这样大声。”   钟荟虽然向来心直口快惯了,但也知晓轻重,她们如今身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比不得在香.港时,低下头沉默着喝茶了。   过了一会等旁边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温见宁才在旁边给她低声解释。   方才那群人实际是来抓走.私的。   这两年整个华北走.私成风,据说其中还有日.本人参与。从去年起,南京方面就严令北平及周边各城严查走.私,一旦抓到了这些人,就严惩不贷。   温见宁比他们早抵达几个月,已经见惯了这些事。   钟荟听了表情虽有缓和,仍是皱眉不止:“上面这些人早不禁晚不禁,眼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打起来了,还这样当众抓人。”   蒋旭文在旁边叹气:“别说是这些走.私的人了,只怕连普通人被他们胡乱抓去的也不少。”   温见宁看着他们摇头:“抓得最多的还是咱们这样的学生,有些抓进去又放出来,放出来又抓进去。能出来的还算好的,更多的就一直关着,父母想尽了办法求门路都没用,就一直关在监牢里。”   钟荟被她的话吓住了,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的感叹,其实也正是时下绝大多数国人的心声。   自前清的鸦.片战争以来,天朝国门大开,任由周围环伺的豺狼虎豹趁虚而入。七十余年来,无数有识之士为了救亡图存四处奔走,青年学子走上街头,然而一代代的变法,一代代的流血,却始终不见国泰民安的那一日。然而即便是这样,眼下也是为数不多的太平日子。日.本人已经兵临北平城下,当初在东北的惨剧随时可能重演。   话说到这里,三人的情绪都难免低落起来。   钟荟最先振作起来:“我们这次千里迢迢来到北平,不正是为了寻一个答案的嘛。我相信只要我们这些人万众一心,虽为蚍蜉,也可撼树。”   温见宁低声道:“但若想仅仅只靠普通民众是不行的。”   钟荟没明白她的意思,立即反驳道:“肉食者鄙,不足与谋。”   蒋旭文连忙打圆场:“国家危难,所以才是我辈青年力挽狂澜之时。好了好了菜来了,两位女士,饭桌之上莫谈国事,我们还是快吃饭吧。”   恰巧饭菜接连被送上桌,她们这才不再谈论这些,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   钟父原先是打算为女儿赁一间公寓让她住下,但钟荟不想离好友太远,再加上这房子也足够宽敞,索性又在温见宁原本的卧房里添了张床,中间只作了简单的隔断。   两人本就亲密无间,这下几乎同吃同住,感情更胜往昔。   至于同来的蒋旭文,四合院实在没他住的地方,他也只能就近在周围找了一间四合院,租下了一处厢房。   钟荟他们到来后,温见宁终于不再是整日一个人待在屋里闷头学习了。   好友三人偶尔去王府井大街上逛逛,淘淘旧书,下下馆子,或者随着络绎不绝的游客一道去妙峰山上进香。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一起去北平各大高校的课堂上旁听。   如今最为出名的学校又属北大、清华和燕大这三所。一些出名的教授的课最收欢迎,每次讲课时教室里人满为患,他们不得不跟人群挤在过道上听课。   北大位于城区,清华大学与燕京大学位于北平西郊,离繁华热闹的城区很远。但两所学校教育经费充足,校园内部的建设十分优越。   三所学校中,又以北大的条件最差。这里的宿舍还是前清时期留下的旧房子,虽然历史底蕴是够深厚了,但里面冬冷夏热,只有住进去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直到三年前,北大才有了第一栋可以供应热水的宿舍楼,为此还在学校内引起了一番轰动。   在北大参观时,钟荟中途肚子突然不舒服,去了一趟公厕,等再出来后扶着一棵百年老树干呕了半天,才心有余悸道:“你们不要怪我不仗义,我可是打定主意了以后要考清华或者燕大的,若是你们打算考这里,你们自己住好了。”   温见宁直接扭头笑问蒋旭文:“那你想考哪一所学校呢?”   蒋旭文也笑道:“我想,无论我能考上哪一所都行。不过,我这不是还没考上嘛。”   钟荟当然听得出这两个人是在揶揄自己,只假装没听到。   “北大条件虽差,但也它的好处,”温见宁看了看四周,忍着笑凑到钟荟身边小声道:“我听人说,北大的老师上课不会拿着花名册点名,只要你肯参加考试就行。而且宵禁也很宽松,若是跟朋友出去谈恋爱、看电影晚归,舍监也不会管得很严的。”   钟荟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你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宿舍条件差,我们可以在外面住嘛。”   等她们参观一天回去,却得知了钟父要先行返回香.港的消息。 第六十三章   钟父原先是打算陪钟荟考完试之后,把女儿的一切都安排好再离开,但因为香.港那边临时有事,他只能把回去的时间提前。   临行前,钟父对见宁他们温和道:“我们家钟荟性情有些鲁莽急躁,不过心地还是好的,希望你们两位好朋友能多担待一些。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地方,让钟荟写信或者发电报告诉一声,虽然我人不在内地,但还有些故交,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温见宁跟蒋旭文二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即便没有钟父这句话,这也是他们本该做的。   钟父把女儿叫到一边,再三叮嘱:“如今在北平可不比从前在香.港时,有我和你妈妈为你操心,你自己说话行事,一定要三思而行。你那两位同学就很稳重,平日要多跟人家学习。那个叫见宁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就和家里人闹翻了,一个人孤身在外,也没个靠得住的亲人,你生日比她大几个月,要多多照顾人家才是,不能总发大小姐脾气,让人家迁就你。”   钟荟撒娇道:“好了,我都知道了。您都要走了,还要数落我。”   他这些话,远处的温见宁跟蒋旭文自然是听不到的。   不过他们只看父女二人相处的情形,也能猜个大概。   钟父大概是又叮嘱了些什么,然而钟荟并没有听进去,又是跺脚又是撒娇的,钟父只能无奈地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又说了些鼓励安慰的话。   温见宁感慨:“钟叔叔人真好呀。”   去年逃出香.港时,她与钟父不过是匆匆见了一面,但他肯支.持女儿帮助温见宁,已是不知比那些迂腐之辈好了多少。这些日子在北平,虽然钟父大多时候也在忙自己的事,只是偶尔陪同他们出去看看名胜古迹,但他文雅幽默的谈吐让温见宁对这位长辈颇为敬服。   再加上看到钟父对女儿的教导,更是对好友羡慕不已。毕竟她自小生长的环境里全是女性,还是第一次见到钟父这样成熟可靠的男性长辈。   旁边的蒋旭文并不能体会她的心境,只是跟着点头附和罢了。   ……   钟父离去后,随着夏天的到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考试的日子也日日逼近。三人很快都收了心,整日窝在书房里温习功课,只有偶尔才会一起出去散散步。   报名考燕大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但每年的新生却始终只有八百多号人,至于北大.和清华,据说今年才只招六百个学生。在这个年月里能负担得起学费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些家底的,甚至有些本就是仕宦人家出身,家学渊源,长辈还在学校里任职。跟这样一群同龄人竞争,任凭是谁都会感到有压力。   考试前一夜,温见宁和钟荟一同在书房里挑灯夜战。   温见宁学至十点左右,实在困到不行,起身准备去睡觉,顺便催促了还在看书的钟荟也赶紧去休息,却被钟荟打着呵欠摇头拒绝:“我再看一会,再看一会就睡。”   温见宁揉了揉眼道:“总归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还不如早些睡吧,万一明天再考场上睡着了,那可就不好了。”   钟荟已经又低下了头,一边看题一边道:“说不定就差了这一点呢,万一明天考不过灰溜溜地回香.港去,也太没面子了。”   说话的功夫,她又打了个呵欠。   温见宁看劝不动,只能嘱咐她一句尽量早睡,免得影响第二天考试,自己先回房间睡了。她实在是困倦得不行,几乎一沾枕头,整个人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再睁开眼来,窗外的天已然亮了。   她匆忙起身收拾,跑去叫了钟荟他们,只见钟荟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神情萎靡不振。旁边的蒋旭文脸色也不是很好,显然昨夜也熬了很晚。   好友三人匆忙赶往各自的考场,和全国各地无数赶来的考生一同坐在教室里等待考试。   别的考试暂不赘述,对于温见宁而言,最关心的还是国文考试。   卷子一到手,她先看了看题,只见今年北大的国文试题主要分为两项:   一项为文法,主要由造句、修正错误以及文言文虚词的用法等组成,另一项就是二选一的白话题作文,不限字数。   只见第一道作文题目这样写着:叙述你平日作文所感到的困难,并推寻困难的由来。   温见宁怔了一下,很快又埋头沙沙地写了起来。   考试时间紧迫,没有留给她发呆的余地。   整个考场内很快响起同样犹如春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直至铃声再次响起,这才渐渐平息。   ……   接连两天的考试下来,等三人考试结束后再碰面时个个都无精打采,脸色同样难看。   一来是因为这段时间连续不断的高强度复习,二来是因为无论是谁,心里都没有底。好在这场考试终于总算是结束了,碰头的好友三人相约一同去下馆子。   今日学校周边的饭馆里人满为患,好在他们来得早,靠墙占了个座位,跟跑堂的叫了几样店里的招牌菜,先喝着茶慢慢等菜上来。   钟荟今日聊天的兴致不高,蒋旭文也不好说话,温见宁更是素来话少。   没过一会,饭菜上桌,这种情况仍然没有好转。   蒋旭文倒是有心缓和气氛,可看着两个女生都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自己也只能老老实实吃饭。然而没过一会,旁边的钟荟低头扒着饭菜,眼泪却突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温见宁看了一眼蒋旭文,发现他也正好在看她。两人僵持了一会,她只好轻声道:“钟荟,你怎么了,考试都已经结束了,你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   钟荟才哽咽道:“我、我只是觉得觉得我考不上了。”   说着,她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泪珠又滚了下来,慌得旁边的蒋旭文手忙脚乱。   温见宁轻声劝她:“考不上了我们可以明年再考,难不成考不上了天就塌下来了。我们留在北平,接着考下去,一次次地考,我就不信以你的聪明劲,会怎么也考不上。”   钟荟虽觉得有道理,却还是扁了扁嘴:“万一真这样,考了那么久才考上,简直丢死人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   然而当天晚上回去,钟荟就发了烧。   她先前一连熬了很长时间的夜,再加上来北方后的水土不服,积累成疾,这一次病势汹汹,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直到放榜那天也没能下得来床,还是温见宁他们替她去看的成绩。   放榜当日,告示墙前人山人海。   温见宁仗着个子小的优势,奋力挤了进去。   她不出意外地在榜首前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一直往下看,很快看到了钟荟的名字也赫然列在其中。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发现蒋旭文不知为何不见了。   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找了一圈,总算在墙根下找到了人。   蒋旭文正低头蹲在地上,察觉到温见宁过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一看他失落的神情,温见宁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们三个人中,竟然是蒋旭文落榜了。   ……   回去的路上,两人沿着街边慢慢地边走边说话。   温见宁这才知道,蒋旭文这次陪钟荟北上,原来也是冒了风险的。   他本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等他帮扶。蒋家本身只是普通的中等人家,他这次跑到内地来,已算是任性妄为了一次。如今他名落孙山,自然也没有再在内地待下去再白白耗上一年的道理。更何况他也不能敢担保,自己再考一次就一定就能考上。   两人说话间,转眼已经回到了住处。   蒋旭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只是钟荟就要麻烦你照顾了,她向来性子冲动,你是她的好朋友,帮忙多拉她一把,别让她冒冒失失地惹上麻烦。还有,帮我跟她说声再见。”   他来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既然考试不成,他也该早早回香.港了。   只是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一走意味着什么。   尽管他与钟荟情投意合,但两人至今都没有真正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以后两人分隔南北,一个在香.港谋生,一个在内地求学,中间平添了无尽变数。   他总不能让钟荟好好一个女孩子家等着自己。   温见宁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我不会帮你,若是你有什么想和她说的,就自己亲口去告诉她,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如果你不想和她说,就不该有这样的话。”   蒋旭文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见宁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里去看钟荟。   过了好一会,蒋旭文才跟进了屋。   温见宁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在钟荟面前提起半句方才的事,而是在说些笑话来与她解闷。等温见宁与钟荟的谈话暂告一段落后,蒋旭文才忍不住插了一句:“见宁,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跟钟荟单独谈谈。”   披着外套坐在床.上的钟荟脸色仍然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些,黑亮亮的眼珠地带着笑意,闻言后没有半分羞涩忸怩,很大方地对温见宁点了点头。   温见宁退了出去,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走到院子里,王力、王勇两人正在为她搭葡.萄架子。   前两天温见宁随口玩笑时曾说,她们这院子只有一株老石榴树,未免太过空旷,若是有满架葡.萄,等到秋日坐在摇椅上,看着枝头垂下累累硕果就更好了。   温见宁在下头仰头看他们:“我不过随口这样一说,你们不必这样麻烦。你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打理起来可费事了。”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露出苦笑:“您这是又要赶我们走了。”   温见宁摇头:“不是要赶走你们,而是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以后大概会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不会常回这里。你们可以去找我堂兄复命,没必要陪我一直待在北平。”   两兄弟苦笑道:“我们若是回去了,实在没法跟温长官交待。”   温见宁劝道:“我堂兄那边,自然有我和堂嫂帮忙说话。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们去军队里,去前线才是正经事。留在这里当我的护卫,又算怎么回事呢。”   她这番话说得两人都有些意动。   他们兄弟二人当初投军,自是为了报效国家。然而温长官对他们有恩,他们奉命来照顾他的亲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们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甘。   温见宁看出他们的动摇,正准备再加把劲时,蒋旭文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   两人的视线才一对上,蒋旭文就被温见宁狠狠瞪了一眼。   温见宁那双杏核眼又大又漂亮,平日里看着还能称赞一句明眸善睐,但这会瞪起人来当真凶得很,把蒋旭文当场吓得呆立在原地。   而温见宁早已头也不回地越过他,去里面安慰钟荟了。   等敲开门进去后,钟荟肩头仍披着外套,双手捧着茶杯坐在床.上。   温见宁看她的神情还算平静,坐下后才小心地问:“你们都谈完了?”   钟荟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和他已经说好了,让他在香.港等等我,我也在北平等等他,等在北平念完了大学,我就回香.港去找他。若是中途哪一方变了心意,想要另行嫁娶,只要写封信告知对方就好。”   温见宁没想到钟荟竟然能这样通透,一时竟不知是为好友高兴还是难过。   反而是钟荟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笑着拉起她的手:“看你的样子,竟是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上心。我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你这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就不要担心那些没用的了。”   温见宁拿开她的手,把头扭到一边去:“好了钟大小姐,算我多管闲事。你们俩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早晚有一日,你会知道厉害的。”   “我的生日比你还要大半年呢,怎么你说话反而还这样老气横秋的,”钟荟突然想到什么,脸上带了探询的神色,好奇地问:“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有好几个男同学私底下对你都颇有好感,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其实不止这些,钟荟认识这个好友多年,莫说不曾见过她与别的男同学谈恋爱,就连有密切往来的男性友人都不见她有过。   温见宁从未想过这些事。   她自小长在半山别墅,所见到的男男女.女之间不是逢场作戏,就是另有所图。小小年纪看透了这些后,即便自己笔下的传奇写得再缠.绵悱恻,温见宁对此也很难再提起兴致。再加上她自知生性孤僻敏.感,很难轻易相信旁人,索性对这类事敬而远之。   但是钟荟却不肯轻易让她糊弄过去,磨缠了半天,温见宁才绞尽脑汁道:“我喜欢的类型,肯定要是年轻才俊,与我志同道合之人。”   这话跟没说差不多,钟荟看从温见宁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瞪了她一眼,终于放过了她。   那天的谈话过后,蒋旭文原本想在北平再待一段时日,等钟荟病好了再动身回香.港。不曾想,没过几日,他的家人就连发几道电报,说是他的母亲病重,要他速速回去。   钟荟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临别的那日,还是温见宁代为送行的。   火车开动前,她很想提醒蒋旭文要记得对钟荟的承诺,可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在站台上对着这位逐渐远去的好友挥了挥手,毕竟他们下一次再见,恐怕是四年后或者更久了。虽不知等到那时候会是个什么光景,但至少在这离别时,她还是希望能给对方留下个好的印象。   蒋旭文走后,钟荟的病情有所好转,渐渐能起床下地了。   过了不多时,她们又一同去火车站送王力、王勇两兄弟送行。   直到上车前,二人中的兄长王力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温见宁的安危,一再嘱咐道:“温小姐,往后我们兄弟不在,您一个人留在北平务必多加小心。如今的华北实在不太平,日.本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您要是察觉不对,一定要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温见宁对这点也做过心理打算,真诚道:“这点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如今我好歹是也是大学生了。教育是民族之根本,真打起仗来,政.府和学校里一定会组织学生集体转移。真到了那时候,我有手有脚的,怎么也会早早想办法往外跑的,跟着大部队一起反而安全。”   说到这,她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钱包递给他们:“下一次再见面,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你们务必多保重。这是一点心意,你们就收下吧。”   两个汉子连忙摆手道:“小姐,我们怎么能收您的钱。”   温见宁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们手中:“拿去,这钱本就该是给你们的路费与报酬。等你们回到军中,也请帮我好好照顾我堂兄。”   他们推辞不过,最终只能收下了钱,登上了火车。   等他们一走,四合院里真的就只剩下温见宁和钟荟两个人了。   大概是出去时不注意又吹了风,回去后到了夜里,钟荟再次发起高烧来。   好在温见宁一直注意着她的病情,连忙再次去请了大夫来看。然而这一次钟荟病得更厉害,一连几天高烧都不退,好不容易等她退烧了,温见宁的一颗心这才放了回去。   因为担心钟荟的身体状况,她这段时日经常忙前忙后了一整宿,整个人也累得筋疲力尽,有时索性就留在了钟荟的床边阖眼小憩片刻。   这天的子夜时分,钟荟突然被一阵雷声惊得迷迷糊糊醒来。   她一睁眼,险些被床前晃动的高大黑影吓了一跳。等揉开眼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人正是好友温见宁,她这才松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天边那股闷雷声再次响了起来,还夹杂着爆竹一样阵阵剧烈的炸响。钟荟侧耳细听了片刻,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越发苍白。   ——她听得出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打雷声,而是枪炮的声音。   钟荟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吓人:“见宁,外面这是怎么了?”   背对着她站在阴影里的温见宁看向窗外,声音仿若还在梦中:“可能是军队在演习,也可能是,打起来了。” 第六十四章   外头的天虽未亮,但两人一时都没了睡意,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慌。   最终还是温见宁定了定心神,解释道:“应该是城外在演习,动静大了些。”   她这话倒也不全然是在安慰钟荟。   一年多以前,南京国民政.府在日方施加的压力下,被迫承认了东北满洲国与华北特殊化。自此之后,驻扎在北平附近的日军愈发猖狂。近半年来,日.本人整天在北平四周晃悠,战机盘旋在北平城上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始终不见有炸弹落下来。   对于日.本人的下一步行动,民间也是众说纷纭。一方的说辞和温柏青当初提醒她的差不多,中日战争日益迫近,华北的局势紧张如火药桶,一触即发,但也有国人觉得,日.本人一时半会还不敢大举进犯,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可说归说,温见宁来北平的这段日子里,也有几次听过城外传来零星的枪声,但从未有一次能让她这样心惊肉跳,总感觉会有大事发生。   她让钟荟先安心躺着,等天亮了再出门打探情况。   从钟荟房里出来,她推开了院门。   天上无星无月,看不到半点亮光。四合院里的另外两户人家都还在睡着,屋里没有点灯,放眼望去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细雨,空气阴沉闷热中散发着股湿霉味,远处的屋顶传来三两声躁动的猫叫,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没来由地心慌意乱。   温见宁站在院门口侧耳细听了一阵,再没听到有枪声响起,这才折身回去躺下。   她心里不踏实,一整夜翻来覆去地没睡好,临近天明时才闭了会眼。等再睁开眼,她隔着窗看到屋外天已微微亮了,她连忙爬起来穿衣服,准备去街上打探消息。   四合院的东厢房住着姓祈的一家五口人,西厢房住着一对年轻的小夫妻。   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很早,等她来到院子时,东厢房的祈家人已经起了。这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男人外出挣钱,女人则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婆婆和两个孩子。   祈家嫂子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梳个圆髻,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衫,正蹲在地上择菜,旁边两个小的跟着帮忙干活。大的有十一二岁了,小的只有六七岁。   温见宁跟他们打过招呼后,连忙问道:“您昨天夜里可听到城外的枪声?”   祈家嫂子听了笑道:“这半年日.本人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回,也没见着他们真敢打进城里来。温小姐您这还是没住惯,等再在北平住上半年,您和您那位钟小姐听习惯了就好了。”   她是个聪明人,尤其前些日子看到王力、王勇两兄弟两个保镖,知道住在正三间那两个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家世不一般,故而对她们一向很客气。   温见宁看她神态轻松,心也稍稍放了下来,跟她道谢后出了大门。   昨夜方下过一场毛毛细雨,地上还是潮的。天上乌云未散,阴沉沉的仿佛骤雨将至。老人家提着鸟笼在巷口来来回回地溜达,车夫们靠在墙根下等生意,路边茶馆里的人围在桌前聊着前清皇室的秘闻,七月的北平城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悠闲,蝉鸣声在树荫里飘荡,哪里有什么要打仗的迹象。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幸好真的是她们杞人忧天了。   她回去把消息告诉钟荟,钟荟也松了口气:“只要没打起来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说罢,她只觉喉咙发痒,当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温见宁连忙去给她倒水,回来又帮她拍背顺气的,好不容易等钟荟平静下来,看着她涨得通红的脸色,有些担忧道:“你这次感冒总也不好,我们不如去医院再好好看看。”   钟荟呷了口热水,这才慢慢缓了过来,一听温见宁说要送她去医院,连忙摇头道:“不过是普通的感冒而已,很快就好了,哪里用得着去医院,那里哪是人待的地方。”   她不愿意去,温见宁也不好再劝,只能道:“既然这样,那这几日.你就不要下床出门了,安心在家里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出去。”   接下来一整天,两人未再出门,躲在房间里看书休息。   等到了傍晚,温见宁刚看着钟荟喝下一碗苦涩的中药,外面突然有人哐哐哐地拍门。   她把一打开,祈家嫂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告诉她们:“温小姐,钟小姐,大事不好了,城外、城外真的打起来了!”   祈家嫂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从街头听来的消息一说,温见宁这才知道自己的预感成真了。   原来,就在昨天夜里,日方以一名士兵失踪为借口,要强行搜查宛平城,却遭到了守城军队的拒绝。日方以此为由悍然发起攻击,守军奋起反抗。   昨天半夜里枪声起后没多久,城里与宛平方向的通讯一度中断。所以直到过了这么久,消息才陆陆续续地传了进来。如今的宛平城方向炮声阵阵,双方正在周边一带打得热火朝天。   这还是两个女孩平生第一次碰到战事爆发这种大事,不由得有些慌乱,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因钟荟还在病中,温见宁拦着不让她出门,她只能躺在床.上,等温见宁出去打探消息回来。   等温见宁出门后,才发现打仗的事已经在北平城内传开了。   北平的学生组成了救国联合会,正在街头募捐物资,明天要自发去慰问前线守军,街头巷尾有不少市民自发组队,要出城去帮军队痛击侵略者。   温见宁把全身的钱都掏出来捐掉,然后找人仔细打听了战况。直到听到前线守军几次对日军予以痛击,她才稍稍放心,回了四合院。   等她匆匆一进门,钟荟就从床.上挣扎着爬起:“仗打得怎么样了?”   温见宁把自己看到的情形都跟她说了,才总结道:“听说咱们前线的军队士气很高,好几次都把日军打了回去。大家都很气愤,有其他学校的同学们明天还要去慰问。”   钟荟嗔怪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些,咱们这算赢了还是输了。”   温见宁迟疑道:“昨天夜里才打起来,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这场仗的结果谁都说不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昨夜卢沟桥发生的事完全是复刻当年东北的九一八事件。她不知道这场仗会持续多久,也并不通晓军事,但仅凭直觉,她就觉得这次的事恐怕一时难以善了。   她这样一说,反而让钟荟不满起来:“见宁,你不能长侵略者志气,灭咱们的威风。”   温见宁连忙跟她认错:“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在我们的地盘上,哪有不胜的道理。日.本人敢来攻打北平,就是在自取灭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被彻底赶出华北。”   虽知道她说的话未必成真,钟荟还是满意地放过了她,仰头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可恨我不是男孩子,不能一同上前线浴血奋战。”   温见宁安慰道:“女子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时候,不比男儿差。不过就算要保家卫国,前提是你先要养好病,还没到需要让一个恹恹的病人前去支援作战的时候。”   钟荟勉强打起精神来:“我不过是感冒咳嗽两声罢了,其实身体没什么大碍,不如明天我跟你一起上街看看,总比让我一个人闷在屋里提心吊胆好。”   温见宁提醒她:“只是看看的话还可以,但你不要头脑发.热,跟着学生军一起走了。钟叔叔临走前可是特意关照过我,要好好看住你的。”   钟荟没好气地答道:“我知道分寸的。”   两人说完,房间终于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方才还算轻松的气氛也渐渐冷却下来。   过了许久,钟荟有些茫然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见宁,你说咱们的军队真的能打赢吗?”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城外居然真的打仗了。   这不是她在香.港时从书上、报纸上白纸黑字里看到的战争,也不是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一组组伤亡数字、一张张行军的照片,真实的战争就在离她不远的城外上演着,而且战火随时有可能蔓延到近在咫尺的北平城。   这个问题她已问过一次,但温见宁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那你说,这场仗会打到城里来吗?”   温见宁迟疑道:“或许……会吧。”   战争一旦打响,最终的局面任何人都难以预料。此刻响彻在宛平城上空的战火,随时都可能波及到这座近在咫尺的古城,到时候她们也不能幸免地被卷入其中。   “那要是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咱们该怎么办?”   对于这点,温见宁在回来的路上已有所设想。   “学校应该会组织学生大批转移,我们跟着大部队走。如果没有组织,咱们就想办法混在逃难的人里跑出去,去上海或者其他安全的地方。”   北平城内高校众多,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才,官方不可能置之不理。一旦战争爆发,学校早晚会组织师生大批转移,到时候她们跟着大队人马走,逃生的机会也大。即便学校不组织,她们也要想办法逃出城区,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这一次钟荟停顿了很久,才小声问道:“要是咱们跑不出去呢。”   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她们两个普通人逃不掉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温见宁虽有迟疑,但还是很快答道:“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可若是整个北平城都陷于日.本人之手,真的到了生死与大义抉择的时刻,温见宁不觉得她和钟荟两个普通人的死亡在家国面前会如何重于泰山,更多的时候,她们这些普通人就像一蓬羽毛,被风用力吹一口就飘飘荡荡、身不由己地散了。   但她可以选择的,是如何死得问心无愧。   钟荟虽有预料,但还是被她的回答有些吓住了,好半天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六十五章   夜里下起滂沱大雨,直至凌晨时分方才停歇。   天亮后不久,好友二人就走上街头,去四处打听最新的战况。   昨天晚间,双方交火足足三个小时才停下。直到今天凌晨,那位“失踪”的日.本士兵才被日方找到,中日代表进行谈判后,已商议好一同从卢沟桥撤兵。   温见宁她们听说后双双松了口气,尽管她们也希望己方军队能一鼓作气,把这些日.本人彻底赶出华北,但她们更清楚,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期盼。如今双方的国立是敌强我弱,若是能把这次的事态控制住,不进一步波及周边各县区以及北平,已是最理想的结果。   虽然已看到了和谈的希望,不过北平街头自发对前线的支援仍未停止。   昨日温见宁在街头见到的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今日同样在街头组织募捐。在她们言明自己是九月份即将入学北大的新生后,很快被学生群体们接纳,跟他们一起派发传单、清点募集物资,准备稍后出城送往宛平方向,慰问前线的士兵们。   一直忙碌到下午,等到他们将物资清点得差不多后,领头的一个学姐才发话问道:“有哪位同学愿意跟我们一起出城去?”   她的发言引来了一众学生的踊跃回应。   “带我一个!”   “我去我去我去!”   “我也去!”   钟荟也顾不得自己感冒嗓子不舒服了,拉着温见宁的手一并举了起来:“我们也想去。”   想一同跟去前线看看的学生实在太多,温见宁她们不过是半道加入的,按理说没她们的份。但听说她们是从香.港来的,领头的学姐最终还是点了头,同意带她们一起去。   并不是说因为她们是从香.港来内地求学的,就对她们有什么特殊照顾,而是同去的这些学生们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大多都来自国内不同省份地区,以此代表全国青年向那些爱国将士表示敬意。除了北平学生组织的救国联合会外,还有红十字会等社会团体也组织医疗队到前线去救助伤员。两人混在学生群中,跟着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地往出了城。   钟荟性格开朗,话又多,即便还不时因为生病咳嗽几声,也拦不住她和同行的其他学生交谈的热情;温见宁话少,只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她们高谈阔论。   等她说得累了终于停下,温见宁才小声问:“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突然就说要去了。”   钟荟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方才一时激动,忘了跟你说。好了见宁,我们马上就要看到士兵们了,机会难得,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温见宁倒不是要怪她,只是本能地有些担心罢了。   中日双方虽已商讨出了和谈成果,但只要日.本人还没真正撤兵,就意味着这事还没有了结。不久前城外才刚刚停战,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昨天夜里还是一场大雨,今日的天气却晴朗得过分。毒辣的大太阳高高地在头顶上晒着,烤得脚下的山路发烫,蝉躲在远处的树荫里嘶鸣。一群学生们虽然热得汗流浃背,但马上就要看到前线的士兵了,他们精神振奋,一路有说有笑,气氛热烈,直到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众人才纷纷跟着停下,不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状况。   温见宁她们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才知道前面的是正要去换防的保安大队。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日.本人不肯放行,双方正在理论,堵住了去路。   几个学生代表已经上前去打听消息,她们跟众人一起留在原地。   一开始学生们还只是叽叽喳喳地聊天等着,但午后的天气愈发炎热,一群性情急躁的男生终于按捺不住要上去问个究竟,被前面的人拦了下来。眼看双方就要起冲突,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匆匆赶来劝他们:“同学们,你们先离开这里,返回城里去吧。”   领头的那个学姐姓沈,闻言问道:“这位队长,是不是日.本人不愿意撤防,想为难你们?”   她这一开口,把所有学生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那个队长模样的人知道这些学生年轻气盛,最容易冲动行事不过。   万一真让他们凑上去,事情反而会更加难以收拾。   他连连摇头,再次出声安抚道:“同学们不必担心,城外的事自有我们来解决。你们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重,保家卫国自有士兵在前面。这里并不安全,请你们尽快原路返回北平城,勿要让家中的父母师长担忧。”   温见宁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人实在嘴笨,这样说只怕同学们更不肯走了。   果然如她所料,一群学生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对,以为日.本人要破坏和谈结果,当即群情激奋要冲上前去理论,闹出了好一番骚动。   钟荟也在旁边嘀咕:“哪有谁一生下来就是士兵和学生的。”   温见宁掐了她一把,她这才不再说话。   为首的几个学生领袖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们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同意把募捐来的物资交给保安大队和红十字会他们护送,他们组织学生团体按原路返回北平城。   一众学生兴高采烈而来,却中途被迫返回,回去的路上都没了谈兴,垂头丧气地走着。   钟荟喉咙发痒,忍不住又咳嗽几声,看旁边的温见宁,发现她的脸色凝重。   她小声对好友道:“我觉得这次双方撤兵只怕没这么顺利。”   温见宁点点头,中日双方和谈,她们这边是不愿多生事端,委曲求全,可敌人却是来势汹汹、蓄意挑衅,哪有这么容易就收场。即便最后真的能和平解决,日方也肯定要敲骨吸髓一番。一想到这,她的心情愈发沉重,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自己的国家受外国欺侮,这种冲击力对她而言,远胜过从报纸与历史课本上看来的令人愤怒。   等第二日,她们果不其然听到了双方和谈破裂,再次隔城对峙的消息。   日军先是拒绝保安大队的人换防,而后在双方交涉下才有所让步,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按约定撤兵。凌晨时分,日方再次试图攻城,被我方军队迎头痛击。   除此之外,日军还沿路设置了关卡,阻隔了北平与卢沟桥之间的交通。这下被困在北平城里的普通人想要再打听到城外的消息,已是难上加难。最后一个传进城的消息说,北平周边各地区正有大批日.本军队开来,不日将逼近宛平城。   中日双方将有一场大战,已成为摆在北平城里每一个人面前的事实。   接下来几日,温见宁她们陆陆续续又听到几次和谈的消息,然而这些谈判的结果在日军的故意挑衅下,又毫不例外地全化作一纸空谈。   街头抗战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了,温见宁她们每天都上街去帮忙发传单,或者帮联合救国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就被迫停止。   因为钟荟的感冒又加重了。   原本她还只是咳嗽、流涕,接连几天的奔波劳累后,她接连又出现发.热的症状,还一度高烧不退。这下温见宁可不敢让她再跑到街上发传单,强行让她待在房间里好好养病,自己除了偶尔出去打探消息外,也减少了外出的时间。   但消息也越来越难打听了。   随着北平城与外界的联系切断,市民们获得消息的手段大多只来源于道听途说。其中稍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搅和浑水,流言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一时之间,北平城里各种谣言漫天乱飞,真真假假令人难以分辨。   温见宁没办法,只能把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报纸都买了,跟钟荟一起分析。但两个不懂军事的女孩在一起也分析不出有用的来,只能抱着担忧继续等下去,等这场仗打出一个结果。   转眼之间,距离卢沟桥战役爆发已有十天了。   这天钟荟在家等着从收音机里听广播,温见宁从外面打听了消息回来。   她一如既往地没能带回来什么消息。   据传上面的人仍然不愿再起兵戎,竭力试图与日.本人达成和约。然而不过短短十几天内,双方达成了多次协定,又屡屡被日.本人先撕毁条款。即便如此,上面仍在竭力求和,四方周旋以求和谈,始终没有决心正面抗击侵略者的样子。   温见宁听说,北平学界的有识之士们已经打算联合起来,请求二十九军集中抗敌,也不知道他们这次集体请.愿,会不会有结果。   “和谈,和谈,都这时候了,还和谈什么!”钟荟听后一时情绪激动,高声骂了几句,很快又撕心裂肺地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胸腔里那颗心脏都咳出来。   温见宁看得胆战心惊,连忙拍背递水,等她停下来,才看着她潮.红的脸颊劝道:“你别着急,依我看这和谈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拖延时间为稍后的大战做准备罢了。不过,你这病不能再耽误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钟荟也觉出自己这次的病况实在不对,终于不再拒绝。   由于打仗,驴马骡子都被征去城外帮忙运输物资了,平日到处可见的黄包车夫也不见踪影,大约也是去支援前线了,温见宁只能扶着钟荟去就近的医院。   钟荟病得厉害,高烧让她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全靠温见宁的搀扶往前走。   尽管温见宁的力气不小,但身上负担着另一个人的重量,也只能慢慢地往前走。   她们沿着墙根才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轰隆隆的炸响,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街上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路两边的行人惊慌失措地想找地方躲藏。   温见宁也连忙拉着钟荟靠着墙边抱头蹲下。   直到过了一会,她们才发现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而前方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情势骇人,显然起了不小的火,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家要在那浓烟火光中化为灰烬。   温见宁帮忙拍了拍钟荟身上的灰尘,不知是安慰钟荟还是安慰自己:“没事,应该是外面的炮弹落进城里了。”   钟荟茫然地看着前方冲天的黑烟:“见宁,这就是打仗吗?”   温见宁看着那股滚滚的黑烟,一时竟没有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两人才缓过神来,默默无言地继续向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钟荟由于这段时间的重感冒并发了肺炎,还好她们来医院得早,病情还不算太严重。   尽管如此,还是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肺炎在这时候并不是小毛病,若是稍不注意,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这下温见宁可容不得钟荟再任性,决心要让她在医院里住到病好为止。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城外正在打仗,用不了多长时间伤兵就会从城外陆续送来,到时候北平的医院未必够用。等到了那时候,若是钟荟再想进医院诊治,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她必须要让钟荟尽快把病养好。   先把钟荟这边安顿好后,温见宁一个人回了四合院准备拿几件换洗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方便她去医院照顾。等收拾得差不多准备离开时,温见宁不经意瞥到卧房里的收音机,这才想起自己险些忘了听今日的广播。   她坐下来,打开收音机,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传来那位委员长的声音。   “……卢沟桥事件能否扩大为中日战争,全系日.本政.府的态度。和平希望续绝之关键,全系日.本军队之行动……”   温见宁只听到这里,就把收音机关掉,再也没心情听下去了。   这番讲话对全国各地的普通民众或许还能起到振奋人心、坚定抗日的作用,但对于像她一样真正被困在北平城的人来说,听到后还是只觉丧气。   北平对国人的意义,完全不亚于如今作为首都的南京。一个国家的首都即将沦陷,无疑意味着整个国家正在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而这种时刻,她们的军队无力保护她们,只能在侵略者的勉力抵挡,意识到这一点后,实在让人心痛难言。   她在屋里一个人坐了很久,才返回了医院。   接下来几日,双方交战愈发激烈,炮火一度波及永定门、广胜门附近。收音机里总是在谈判、谈判,日军的飞机却都已飞到北平的上空盘旋了。   温见宁担心的情况也终于发生了。前线撤下来大批伤兵送进北平的各家医院,她很快被护士委婉地告知,希望她们回家能够去静养,因为这段时日从城外及周边各县送进来的伤兵太多,床位不够,她们必须给军队腾地方。   温见宁原本还想跟她们再争取一下,让好友能留在医院里再休养几天,但最终她还是被不敌护士的伶牙俐齿,最后只能雇车把钟荟带回了四合院。   回去后,温见宁满怀愧疚地对钟荟道:“对不起,若是我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钟荟低声说:“没关系的,我也不想留在那里,不想留在医院里听那些伤兵们的呼痛声……”   医院是伤患病人住的地方,里面的氛围本就沉重,在前线送来的伤兵接连填满临近的病房后,那种惨痛压抑的气氛几乎到了极点。   其他病房里痛苦的呻吟声白天黑夜不绝于耳,整条走廊上到处都能听见。温见宁每次打水走过时,都要加快步伐,更不用提整日待在病房里的钟荟了。   她听了钟荟的话心情有些复杂,正要劝她几句,却听到钟荟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们保护了我们,可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钟荟这样一说,温见宁的眼眶也忍不住微微有些湿润,连忙掩饰性地转移话题:“好了,既然要回到家来养病,就一定要注意身体。”   到了夜里,她安顿钟荟吃完药睡下,这才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   从战事再次打响后,她们所住的地方就不时能听到从远处城郊传来的炮声。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实在扰人清梦。钟荟由于睡前吃了药,这会约莫已经睡熟了。可温见宁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经常一整夜脑子里都是乱哄哄,直至天将亮时才能合片刻眼。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在不知道辗转反侧多少次后,温见宁突然觉出不对。   她连忙翻身坐起,看向窗外。   正是夏季,院子里传来细细的虫鸣声。温见宁这才发现,她已经有好一会没听到炮声了。若放在往日,这声音再寻常不过了。可在眼下这种打仗的时候突然听到,令人内心不安。   她坐在黑暗中等了很久,也没再听到炮声响起。这些天炮声不断,让人难以入睡,这会炮声突然沉寂,反而更让人睡不着。   温见宁披着衣服走到窗边,只看见屋外黑沉沉的夜空。   冥冥之中她有种预感,北平,恐怕是保不住了。 第六十六章   七月底,北平沦陷。   守城的二十九军连夜撤退,日军第二日就进了城。   不久后,天津沦陷。   持续了二十多天的战役终于结束后,城外的消息也渐渐传了进来。   发生在南苑那场战斗的状况,也断断续续地传遍北平城的大街小巷。据少数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说,战况异常惨烈。学生兵也死伤惨重,那些都是北平各校的学生,有的甚至还是中学生,和温见宁她们差不多的年龄,就已永远闭上了双眼。   北平的百姓们来不及伤感,甚至也来不及抹去血与泪,就必须要先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日.本人来了,在东北沦陷六年后,这座百年皇城也落入侵略者之手。   他们成了亡.国奴了。   早在卢沟桥战役爆发后不久,温见宁就隐隐有种预感,这次的战事不会轻易平息,她们或许会在这里见证一段历史,然而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温见宁只觉身心茫然。   就在上个月,她刚刚结束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她满怀憧憬地打算着要与好友如何度过未来四年的生活。不过短短几十天,北平、天津相继沦陷,国土沦丧。尽管她知道,在这样的家国剧变面前,她个人的前程实在微不足道,但这样的时刻,她又能做什么呢。   时代的风浪说来就来,这个浪头来得又高又猛,一下子就把她打得手足无措。   和她同样茫然不安的还有躺在病床.上的钟荟。   她不过是因为生病昏沉了几天,北平怎么就易手他人了呢。   北平沦陷的第二日,城内的汉奸就迫不及待地组织起了维持会,迎接日.本军队的到来。   日.本人初一进城,忙着占领城内的机关要地,一时无暇祸害普通百姓,温见宁她们因内心抗拒不愿出门,躲在四合院这片小天地里,一时半会竟然没有感觉到城内已经换了天。   只有东厢房的祈家嫂子告诉她们,外面的青天白日满地旗换成了遍地的日.本膏药旗后,她们心里才生出了些不真实感。北平,大约是真的沦陷了。   第一个把温见宁从自欺欺人的幻梦中叫醒的东厢房的祈老太太。   北平沦陷后没几天,东厢房的祈家嫂子突然拉住温见宁说话。   原来他们家的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在听说日.本人占领北平后当场昏过去,醒来后半边身子就动弹不得,人也不肯吃饭,只让家里人把她搬到一张竹椅上要绝食。   儿子媳妇去劝了好几回,老人家始终不肯张口吃饭。   祈家嫂子拉着温见宁一边说一边抹泪:“温小姐,我不懂这些那些大道理,但您是个读书人,您能不能帮我劝劝娘,好歹别让儿女背上不孝的名声。”   温见宁被她的眼泪弄得有些为难,她虽不知老人家为何要绝食,但人家儿子儿媳都劝不动的事,她一个外人去说话又能顶什么用,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会尽力而为。   她去看望祈老太太时,老人家正恹恹地躺在院里的一张藤椅下,似睡非睡的样子。   温见宁按照事先在心里编好的套话劝了几句,突然发现老人家的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她连忙凑上去,只听到几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只好把祈家嫂子叫过来。   祈家嫂子听了一阵,只说:“娘又在念叨当年的事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这祈老太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在北平烧杀抢掠,她家里也因此败落,后来嫁给了一个店铺的小伙计。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住在这皇城根下历经了无数风云变幻。但对于这些外国侵略者的凶残,她始终都未曾忘却。   得知北平城再遭浩劫,落入敌寇之手,她不愿受辱,更不愿拖累儿女,索性选择了轻生。   祈家嫂子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感兴趣,很快又去追着两个孩子忙活了。只有温见宁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祈老太太的藤椅边,听着老人家那时不时的咕哝声有些出神。   她的呓语中是否有什么埋藏在心底的陈年往事,温见宁不曾得知。   温见宁只知道,这天下午的时光过得异常缓慢。   午后的日光斜照在屋檐下,一老一小坐在那里,仿佛在晒太阳般悠然自得,风吹过不远处的老石榴树亮绿的叶子,露出浅青微红的石榴来,一如战争爆发前的许多个下午。四合院里没有战争,没有侵略者,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墙壁隔绝在这方小天地外。   两天后,祈老太太去世了。   温见宁在钟荟问起时,只说是生老病死世间常态,老太太年纪大了,去得很安详。   钟荟因为生病不曾亲眼看过,但温见宁却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临死亡。两天前她还跟那位祈家老太太坐在同一个屋檐下,两天后对方却已不在人世了。   在她对未来茫然的时候,另一个人正在缓慢地步入死亡。   而那绝食的滋味,温见宁最清楚不过了。   当初被囚禁在半山别墅时,为了骗过温静姝她们,起先她是真的绝食了好几天。一开始饿着肚子还会咕噜咕噜地响,后来饿得胃痛,再饿下去连痛觉都没了,只觉肚子里仿佛有团火在滚。这样一日日眼睁睁地等待着体内的生机枯萎,又是怎样的心情。   很可惜,温见宁再也无从得知。   令人不知是悲是喜的是,就在日军进驻后不久,北宁铁路终于再次正常运行。   战争爆发前,北平的东西北三面交通已被日.本控制,唯有南边还由中国.军队把守。在宛平等地失守后,北平彻底成为日军封.锁下的一座孤城。北宁铁路的重新运转,犹如放开了闸门的洪水,北平城里的人但凡有门路的,都争先恐后地想借此机会尽早逃出去。   住在西厢房的那对小学教员夫妻听到消息后,甚至连道别都没有,连夜收拾行李赶火车走了。他们一走,四合院里更加冷清,只剩下了她们和祈家四口人。   确定西厢房的人离开当天,祈家嫂子就去人家屋里翻找留下来的东西。   等她搜刮得满载而归时,一出门正好撞上了温见宁,她下意识地讪笑两声,问道:“温小姐,您和您朋友还没走啊。”   她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多余,钟荟的病还没好,她们怎么可能离开。   温见宁笑笑:“您和家里人不是也还没走吗?”   祈家嫂子闻言一愣,然后叹了口气:“几辈人都住在这北平城里,外地也没个别的亲戚,还带着俩孩子,哪走得了。外面兵荒马乱的,未必就比这里安生。北平好歹是老皇城,多少事都过去了,不还是这样,慢慢熬就是了。”   温见宁听了她的话,倒是对这个有些精明市侩的小妇人刮目相看。   两人又闲聊几句,温见宁还惦记着屋里的钟荟,正要回去,又被祈家嫂子在背后叫住:“温小姐,我还是得劝您几句。看您的样子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这里不是您久待的地方,若是有机会,还是尽早想办法离开吧。”   温见宁谢过对方的好意,却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因为她也很清楚,她走不了。   等她回到屋里,就发现钟荟又在发烧,温见宁方才还算平静的心情又焦虑起来。   钟荟这场感冒从七月初起,中间并发了肺炎,到如今已经历时一个多月还没好全,她很担心再这样拖下去钟荟的身体会撑不住。当初由于医院挤满了伤兵,温见宁不得不中断治疗,带她回四合院养病。再加上这段时日受战事和北平沦陷的冲击,钟荟的心情几度大起大落,无疑又加剧了病情。   可如今北平的医院大部分为日.本人接管,再把钟荟送去,只怕她心里抵触。更何况日.本人掌管下的医院,肯不肯接收国人也是两说。   温见宁焦虑地在房内来回踱步片刻,很快想起一个人来。   当日她要来北平求学,齐先生早早帮忙联系了一位旧友,说是温见宁在北平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许对方也能帮忙关照一下。毕竟她也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子,只要温见宁到北平一安顿好,她堂兄派给她的两个保镖肯定会被她打发走。但她见宁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照应不行。   温见宁自然不会谢绝齐先生的一片好意,她刚来北平时,曾经登门拜访过齐先生那位朋友几次,但双方毕竟并不相熟,少有进一步的往来。不久后钟荟她们来到北平,温见宁一边与好友,一边忙于准备考试,就没去拜访过。   如今她突然有事相求才再次登门,实在羞惭不已。   可这种情况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温见宁按照原先的地址,敲响了对方的房门。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戴圆眼镜,穿灰棉布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正是她要找的那位褚医生。   据齐先生说,这位褚先生是中医世家出身,早年曾留学日.本学西医,后来回到国内,因为爱好文学,曾经在杂志社供职过很短的一段时日,是她的同事,两人私交尚可。大约是因为时下的编辑但凡过两篇含有敏.感言论的稿子,就要被打手找上门生事,褚先生不堪其扰,最后还是干回了医生这个职业。   温见宁不太能理解这其中的缘故,若是由于害怕麻烦而躲着杂志社编辑这个行业,而又做了医生,岂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大的火坑。   但这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褚医生听清温见宁的来意后欣然应允,拎起医箱就跟她去上门为钟荟诊脉。   诊完脉后,他正要打算开个方子,突然想起什么还是放下笔,对温见宁她们道:“如今城里买药只怕也有诸多不便,稍后见宁你跟我走一趟,去取药回来煎给你朋友。”   温见宁连声谢过。   她扶钟荟先躺下,送褚医生回去顺带从他那里拿了药。   临走之前,褚医生叮嘱她:“如今的局势越来越坏,这北平城实在不是久留之地,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最好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过段时日我打算离开这里,若是你们也要离开的话,可以与我一同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温见宁咬了咬牙:“不行,褚医生,我不能走。”   当日在香.港时,钟家人曾冒着风险把她送了出去;后来钟荟的父亲离去前,也将钟荟托付给她,让她们互相照应。如今钟荟一个人病得都下不来床,她怎么可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北平城里。   褚医生听了原因,也能理解她的心情,但还是好心劝道:“你可要想好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想南下可就难了。到时候只怕你想走也走不了。”   温见宁低下头:“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和褚医生道别后,温见宁再回去照顾钟荟时没有提起褚医生的话,只是嘱咐钟荟:“医生的话你都听见了,咱们再怎么着急都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病养好。”   钟荟今日似乎是有话想要和温见宁说,但她张了张口却只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也不知道学校里的同学们怎么样了。见宁,你帮我出去打听打听可好。”   这还是她自生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让温见宁帮忙打听除了战事以外的消息。不过温见宁也有些担心学校那边,拜托祈家嫂子帮忙照顾钟荟后,一个人去了趟北大。 第六十七章   北大的门口日军守卫森严,人员出入都要经过搜身。温见宁不敢靠近,只在附近看了几眼就很快离开了。不过她虽不能进学校,却可以跟周边的小饭馆打听消息。   她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从那些掌柜的口中知道了学校的近况。   占领北平后还不到一周时,日军就开进了北平各大高校,北大、清华、燕大三所学校是日.本人照顾的重点对象,每所学校都有日.本驻军把守,校内师生的财物及珍贵器械、藏书被搜刮走,就连人也抓走了一大批。   铁路恢复后,校内师生是否还要留在已沦陷的北平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   教授们对此意见不一,有的主张南下,为抗日保存火种;有的主张留在北平,以身保全气节。不过更多的师生逃出北平已经成为大势。但日.本人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大量外逃,火车站的检查日益严苛,一些有门路的学生教授还可逃出去,但已陆续有普通学生无功而返。   最糟糕的是,今后恐怕只会越查越严。   温见宁打听完消息后,回去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跟钟荟说了。   钟荟低头听着听着,突然开口道:“见宁,你也快想办法离开吧。”   这几天她一直在考虑如何跟见宁说这件事,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总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怕自己会陷在北平这里,只担心连累了见宁也要陪她继续吃苦。虽然看眼下的情形,她怕是已经成了见宁的累赘了。   温见宁一愣,很快笑道:“说什么傻话,如今我们哪跑得了呢。”   放在北平刚沦陷那会,或是之前大批师生迁走时,趁日.本人还没来得及封.锁周边,或许还来得及,但如今想要逃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了。   钟荟很快拆穿她拙劣的借口:“西厢房那小两口,不过是小学的教员,也不是什么有家世背景的。既然他们都能逃出去,你去学校里求那些教授们帮忙,肯定也能离开的。”   温见宁笑道:“那些教授都自顾不暇了,哪有心思管我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学生。就算是要转移学生,人家也是优先照顾自己学校的。”   钟荟低头喃喃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还在病着,放心不下我才不肯走。但是见宁,你不用这样。这次不是从前放学时你等我收拾课本,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听我的,你赶紧想办法离开北平,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越快离开越好。”   温见宁重重地放下水盆:“那你要怎么样,你让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钟荟狠狠心,点了点头:“对,你一个人走,我的事我自己想办法,不用你来管。你又不欠我什么,犯不着跟我在这里耗着。”   温见宁笑了笑:“谁说我不欠你什么,当初若不是你跟钟叔叔帮我逃出香.港,我这会说不定早被她扔给哪个老头子做小妾了。钟荟,这是我应该做的。”   钟荟哽咽道:“这不一样,当初我帮你冒的风险,可没有你留在这里继续陪我的风险大。”   当初她帮见宁逃出香.港,虽然知道可能会给自家惹来麻烦,但她也很清楚,父亲好歹也是温家的人不可能把她们家怎么样。她为见宁做的,不过只是举手之劳,而如今北平陷落,见宁却还要留在这里照顾她一个病人,几乎是把整个性命都搭在了这里。   “有什么不一样的,”温见宁绞干了热毛巾,一边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一边道,“在我看来,都一样。你不必担心逃难的事,我听说还有的学校私底下会组织学生转移。只是咱们认识的人到底不多,一时半会还找不到门路,等你病再好些,我们一起慢慢想办法。”   她的态度这样坚决,钟荟知道自己劝不动她,终于不再提要让她一个人离开的话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病情赶快好转,不要再连累自己的好友。   ……   确定她们短期内无法离开北平后,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随着日子的推移,日军在汉奸的带路下,对北平的掌控程度日益加深,并进一步开始大规模的搜查。说是搜查,其实还不如用搜刮这个词更贴切。无论是家中珍藏的古董,还是时下的新鲜玩意,但凡值钱的他们统统都会带走,甚至连人家住的宅子都要占了去。   可以说,日军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哭天抢地、家破人亡。   温见宁她们也一直提心吊胆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搜查回到她们这里来。   这天中午,温见宁她们这条胡同突然收到消息,说是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他们这一带搜查了。   报信的人来时,温见宁正跟祈家嫂子他们在院子里择菜,一听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在院子里转了一通,很快商量出办法来。   屋里对此一无所知的钟荟还躺在床.上看着一本诗集,温见宁从门外冲了进来,一边拉开她的被子,往她身上套了厚厚的衣服,一边飞快地道:“钟荟,你听我说,日.本人快要来搜查了。不过你不要害怕,一会我会把你藏在空屋墙角下的煤堆里。”   听说日.本人要来,钟荟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手指抓紧了她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手:“那你呢?见宁你要去哪里,你藏在什么地方?我要跟你一起。”   温见宁安慰她道:“别担心,我会和祈家嫂子一起藏在屋顶的后坡上。”   钟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四合院的屋顶分前后两面坡,前坡正对院子,后坡对着胡同间的小路,真正能藏人的地方有限,一个不小心,日军很容易就能发现她们的踪迹。万一她们被路上或者别处的日军看到屋顶上有人,很有可能连逃跑都来不及就被乱枪打死。   钟荟慌乱道:“不行,你们躲在那里太危险了。”   “来不及了,我不跟你多说了。”   钟荟病得浑身使不上力气,腿脚发软,温见宁索性将她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搀扶着她下床来到院子后的杂物屋。   之前王力、王勇两兄弟在此住过一段时间,他们走后,屋子就空了下来。临屋靠墙的角落里堆着煤,里头已经被祈家的男人挖空了。祈家嫂子已经让两个孩子钻了进去,温见宁也用力推着钟荟让她钻了进去,让她跟那两个孩子待在一处。   在盖上麻袋皮前,温见宁再三叮嘱钟荟她们:“待会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千万不要发出声来。我们就在附近看着你们,不会有事的。”   钟荟抱着祈家的两个孩子缩在角落里,咬着下唇用力点了点头。   人都进去后,三人一齐动手,在外面垒起煤块。直到煤堆得跟小山一样,从外面也看不出人的身形了,温见宁才用树枝往里捅了几下,心里还是没底。   她正打算再搬些杂物来遮掩,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喊:“日.本人来了,都快躲起来!”   三人这才慌了起来,匆匆清理完地上的煤渣,按照原先商量好的各自躲藏。祈家男人先翻过墙,沿着胡同间的夹道不知往何处跑去了。祈家嫂子和温见宁两人踩着墙下的水缸边沿往屋顶上一前一后地爬,温见宁已经好几年没做过爬高这种事了,但危急关头,她手脚并用地扒着屋檐,也勉强跟在了祈家嫂子的身后。   两人踩在摇摇欲坠的瓦上,靠在屋顶边上,一边小心地藏住身形,一边不断调整角度,尽可能让多看到院子里的情况,万一中途两个孩子或者钟荟不小心闹出动静,或者日.本兵想扒开煤堆,她们也能及时作出反应,把人引开。   她们才刚爬上去没多久,就听见一阵沉重杂沓的脚步声,有十来个人正向这边逼近。厚重的皮靴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声都像硬邦.邦的拳头捶在人的胸口上,让人直喘不过气来。   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地砸门,不时用日语喊话,或者直接破门而入。   祈家嫂子正想探个头看看,院子的大门突地被人一脚踹开。   她顿时吓得缩了回去,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温见宁仔细地听着脚步声,似乎是有两三个日.本士兵闯进来搜查了。   趁他们进屋里翻找的空当,她小心地挪动身体,往院子里瞄了一眼,只一眼她就看到了那个手持刺刀穿军装的日.本人。日光照在刺刀上,反射出冰冷锋利的光,刺得她眼花。   温见宁只觉自己鼻尖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呼出的气都热辣辣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动着,她从来都未这样担心过自己心跳的声音会太大,生怕被下面的人发现。   这几个日.本兵没有找到她们的踪迹,在屋里似乎也没翻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些扫兴地往后院走。其中一个日.本兵甚至走到了煤堆附近,让温见宁的心砰砰直跳。   好在那个日.本士兵,只是随手用刺刀往煤堆里扎了几下,就不甚感兴趣地走了。   这伙日.本士兵虽然走了,但她们一时还不敢下去,生怕他们再掉头回来。   两人待在屋顶上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只能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直到又过了许久,祈家的男人回来了,推开门冲着屋顶喊:“都快出来吧,外头的日.本人已经走了。”   她们这才从屋顶上下来,手忙脚乱地扒开煤堆。   好在先前那个士兵的刺刀并没有扎透煤堆,这一大两小蜷缩在里面安然无恙,只是脸上沾了点煤灰,眼里泪汪汪的,一出来看到她们就哭着扑了上来。   两个孩子抱住祈家嫂子的大腿,钟荟则抱紧了温见宁不肯撒手。   一从煤堆里脱身,回到屋里关上门,钟荟就大哭着扑进她怀里:“见宁,下次你别留我一个人了,我刚才好怕你出事。你若是有事,我就只有一个人了。”   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父母,更没吃过这种苦头。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温见宁一个人,方才两人分开躲藏,她一声不吭地憋着泪躲在煤堆里,心中的害怕可想而知。   温见宁也紧紧地抱住她,也哽咽道:“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莫说是钟荟害怕,方才她趴在后坡上时,心里也止不住地后悔。   她怎么能让钟荟一个人藏身在煤堆里,万一日.本兵的刺刀不小心戳在了她的身上,万一那几个孩子害怕发出了声音,她所谓的好心反而会害了钟荟。更何况在如今这已沦陷的北平城里,她和钟荟最信任的人只有彼此。与其被刺刀与子弹分开,还不如两个人作伴死在一块。   好友二人相对而泣半晌,温见宁才擦去脸上的泪,去打水给两人洗脸。   钟荟因为方才的搜查受了点惊吓,额头又有点发烫。   温见宁看她吃了药睡下,就坐在她的床边,为两人之后的事打算。   今天日.本人的搜查,打消了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   钟荟的病迟早会好,北平不是久留之地,她们迟早要离开。   可越往后拖,日.本人对北平周边的掌控越严密,想要出城也越难。可等到时候,她们该怎么才能突破重重封.锁,去往安全的地方呢。 第六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温见宁就一个人出门了。   事实上最近这段时日,除非万不得已,她几乎从不愿出门。   如今的北平城内的大路上到处都是岗哨与关卡,日军查得严,无论男女老少一律都要搜过身后才能放行;稍有不如意,就要喝骂殴打,命行人下跪侮辱。温见宁虽还不至于运气这样糟糕,但看到自己的同胞被人打耳光、罚跪,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她每次回来后都不愿见人,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半天不出来,这种情况下,反而是素来脾气急躁的钟荟倒过来安慰她。   可今日,温见宁却是不得不出门。   她跟人问了路,一路到了一间报社所在的街道。三月份她从上海来到北平后,曾以齐虎生为笔名在这间报社发行的《北平日报》上发表过两三篇杂文。报社的主编谭立文对她的文章颇为赞赏,双方还曾约见过一面,对方当时见到她是个年轻的女学生,还颇有些惊讶。   而这位谭主编,就是温见宁目前在北平接触过的人里最可能有门路的了。   就在她刚转入街口时,一队日.本兵恰好气势汹汹地迎面走来,险些吓了温见宁一跳。她退到路边,等这伙人过去后才再次往报社走去。   一进报社,她才知道方才那伙人是冲这里来的。报社内部仿佛刚刚遭遇了一场浩劫,满地狼藉,里面的工作人员有不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正垂头丧气地在收拾东西。   温见宁在他们的指点下找到了主编办公室,发现这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仅文件报纸散落一地,就连他们的主编大人还呆呆地坐在地上发怔,不远处散落着一副金边眼镜,边框都被踩折了。   谭立文眯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门口站了个人在看她,这才慢慢摸到了被踩折了的眼镜戴上。他从地上爬起拍拍长衫上的灰尘:“是见宁啊,我们这里乱得很,就不请你进来坐了。”   温见宁弯下腰,帮忙一起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刊文件。   两人.大致把地上散乱的文件都拾起后,才坐下谈话。   谭立文问:“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被人一眼看破来意,温见宁顿时有些窘迫,但还是诚恳地说明自己的情况。   对方似乎仍不意外,闻言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也正有离开北平的打算,若是你们需要帮忙,不用找别人,跟我一起走便是了。你也看到了,我这报社是开不下去了,日.本人让我们停办,我们也只能停办。我已经打算稍后到上海租界去,看看那里能不能再起一番事业。”   温见宁没想到对方也要走了,只能苦笑:“可是我现在只怕走不了,要等过段时间再说。”   钟荟的病还没好,她不敢带着生病的她出城。如果她要离开,只有钟荟的身体状况好起来才有可能。   谭主编听后很是遗憾,不过还留了他认识几个报社友人的联系方式给她,让她等日后打算离开时,可以上门求助。   温见宁谢过他,才离开了报社回到四合院。   事后温见宁陆陆续续找过谭主编所说的那几个朋友,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要么早就带着一家老小走了,要么已经被日.本人抓走,至今下落不明。她这才认识到,局势一天变化比一天快,她再怎么早做打算都没用,与其把希望放在这个人那个人身上,还不如等钟荟的身体彻底好了再说。   好在钟荟也很争气,到了八月底,她的身体状况终于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人逐渐可以下床活动了,咳嗽也没那么厉害。偶尔天气好的傍晚,温见宁也让她一个人去院子里走走,跟祈家的孩子说说话,免得一个人闷出病来。   钟荟对于跟小孩子说话没什么兴趣,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发呆。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大事,尽管有温见宁在前为她挡住了许多,还是让她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她披着外套,搬了凳子坐在台阶上捧着脸发了好一会呆,连东厢房的两个小孩从学校里放学回来都不清楚,直到一阵撕纸的声音把她惊醒。   她一抬头,就看到两个孩子正坐在地上撕课本。   钟荟看了连忙叫道:“你们在做什么,不准撕书。”   两个孩子停下动作,怯生生地看着她:“这是老师让我们撕的。”   钟荟走过去拿起他们撕掉的书页,看到上面已经用墨水涂得乌七八糟了,更是生气,正要教训他们,突然瞥到墨水没盖住的课文,又不说话了。   两个孩子有点怕她,见她不出声也不敢说话,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   温见宁从里屋出来看到了,悄悄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两个孩子这才如蒙大赦般迅速溜掉。   她随手翻翻,很快就明白钟荟气闷的原因。   这些被墨水涂掉又撕下来的课文,全都是一些有关精忠报国、抗击侵略者的敏.感话题,其中甚至不乏一篇爱国者对抗日.本人的课文。日军初步占领北平后,已经开始着手计划如何在思想上控制国人,上次温见宁还听饭馆的老板说,北平的中小学已打算开设日语课,就连教科书也要重新编写,以满足日.本人的需要。   温见宁知道钟荟在生病,经不起这种刺激,自己应当多劝劝她放宽心。但她看着这些被墨涂过又撕下来的书页,安慰的话就卡在喉咙里,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她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残页,回了屋里。   钟荟一个人在院子里发了会呆,等到心头的那股气闷感稍稍缓和下来后,才起身回到屋里,发现温见宁正蹲在隔壁书房的地上分捡报纸杂志。   两人都爱好文学,虽然来北平的时日不长,但书房里随手买来的报刊书籍并不少,其中甚至不乏一些爱国书刊。万一被日.本人搜检出来,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麻烦。   尽管钟荟知道温见宁的用意,看到后还是不免更加气闷,一个人转头面向墙壁生闷气。   温见宁也不管她,仍自顾自地忙活着。   过了一会,钟荟才默不作声地也来帮忙收拾。   两人齐心合力地把那些书挑选出来,堆在了地上,钟荟出了趟门,找了个铁盆进来。   温见宁看她一眼:“我只是要把这些收拾起来,可没说要烧书。”按照她的打算,是想把这些书装在箱子里,埋在院子那棵老石榴树下,若是日后有机会再取出来。   但这一回却是钟荟坚持道:“还是烧了吧,该记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看钟荟这样坚持,温见宁稍一思索,也不再犹豫了。她们要在院子里埋东西的话,动静不会太小。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以后还是会招来祸端,还不如索性将它们付之一炬。   两人纷纷动手将书纸扔进盆里,划了火柴点燃。   通红的火舌舔.舐着纸页焦黄的边缘,很快蔓延开来,卷曲着化成一堆灰烬。   好友二人并肩看着这些书纸化为灰烬,神色肃穆,仿佛在出席一场葬礼。   她们买来的这些书只是市面上的普通书,烧掉了也不至于太过心疼。但北平那些藏书甚巨的人家,不知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等火光消退后,两人用木棍把纸灰搅碎,把铁盆抬到院子里,在那棵老石榴树下挖了个坑,再往里面填土。力气活大多是温见宁一个人干的,钟荟只能在旁边帮忙埋。   等到把灰埋下,两人也顾不上形象,就这样坐在泥地上休息。   正值秋日,老石榴树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没有夏天火红的花,没有沉甸甸饱满的石榴,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苍秃秃的树干,往屋顶伸去。   钟荟突然叹了口气:“古有黛玉葬花,今天有我们在石榴树下埋灰。”   虽是不同时期不一样的心境,却同样让人倍感凄凉。   温见宁在旁边轻声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等来春就好了。”   钟荟听了有些出神,见宁的性格看似消极冷漠,但在一些要紧的事上从来不见她有半分犹豫迷茫。反倒是自己,稍稍受些打击就要伤悲春秋。   她才自嘲地笑了笑,就被温见宁拉了往里屋走,很快就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   第二日,东厢房的祈家嫂子在院子里碰到温见宁时,果然问起了昨晚她们去石榴树下挖坑的事。她们和祈家人原先不过是在院子里碰上了点个头打个招呼罢了,可自打北平沦陷、西厢房的那对小夫妻走后,这些日子他们互相照应,倒也有了点亲近的意思。   温见宁只说是她和钟荟闹着玩,不小心把一些书烧了,把灰埋在石榴树下。   祈家嫂子似乎有点不信,但还是拉着温见宁跟她说了好一会话。   她今天找温见宁说的是粮食的事。   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北平的粮价一路水涨船高。   起先是北平的居民们有意识地开始囤粮,带动的粮价越来越高。在日.本人进城后,北平的各大粮店的存粮都被他们洗劫一空,粮价又翻了好几番。可粮价贵也就罢了,更让人愤恨难平的是在日军的强行干涉下,市面上只卖各家粮店配的杂粮面。大米面粉已经成了奢侈品,偶尔能买到半袋豆子都能让人心满意足了。   原本她们手头的钱还算充裕,但这段日子下来,竟也有些捉襟见肘。更何况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凡能省一分则是一分。温见宁她们两个饭量不算太大的女孩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下面还养着两个孩子的祈家人了。   说着说着,祈家嫂子就不由得把话题转到了已过世的祈老太太身上。   “娘她一定是想到了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才会先走一步的。”   她哭得这样伤心,温见宁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在旁边看着。   不过也不用她劝,祈家嫂子很快就哭累了停下,一边抹泪,一边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问道:“温小姐,不知你们那里有没有余粮了。”   温见宁摇了摇头:“我们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吃的了。”   祈家嫂子的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但还是勉强笑问道:“前些日子我看你从外面买了粮拿进屋里,可要小心些放,别招了老鼠。”   温见宁客气道:“当时没想太多,买的粮食也不多,只怕老鼠也偷不着。”   两人说完话,各自回各自的屋里忙活。   温见宁原以为这不过是闲话家常,随口聊到罢了,可没过两天夜里,她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响动。因为钟荟这段时间一直生病,半夜喝水上茅房免不了要人照顾,她已养成习惯,听到点风吹草丛就会惊醒。   温见宁下意识迷迷糊糊地问:“钟荟,你要起夜吗?我来扶你。”   然而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温见宁等了一会,还是没听见钟荟的回话,屋那头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的意识慢慢清醒,心里也渐渐有了数,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悄悄开了隔间的门,发现钟荟也已穿着睡袍从床上起身了。   两人借着屋外的月光对了个眼神,就近拎起凳子和鸡毛掸子,一同轻手轻脚地往书房方向去了。等走到门口,她们从虚掩的门缝中看到有个瘦小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翻找什么。   温见宁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那小小的身影顿时停住,背对着她缩在墙角里再也不敢乱动。   这让温见宁大为不解。她特意出声,为的就是惊走着屋里的贼人,也免得双方争斗起来,毕竟她和钟荟只是两个女孩子,万一真的厮打起来未必是贼人对手。但没想到这毛.贼居然这样不经吓,竟然怕得不敢乱动。难不成这人还是第一天做贼?   另一边的钟荟打开电灯,发现这半夜潜进来的小贼正是东厢房祈家的小女儿二丫。   温见宁与钟荟相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为难。   还是温见宁先上去,轻声问道:“二丫,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尽管她的语气轻柔,但二丫还是害怕得浑身发抖,嗫嚅道:“我、我饿了。”   两人又对视一眼,半夜进来偷翻东西,这实在不是件小事。但二丫只是个孩子,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嘱咐她早些回去睡觉,下次不要再走错了屋子。   等把人送走了,两人把门关得更紧了,才回房间里讨论起粮食的事。   尽管二丫的话听起来像是因为半夜饿了,才误打误撞到了她们的屋子里找吃的,但这种谎话骗不过温见宁她们。二丫也有六岁大了,哪怕睡得再怎么迷糊,也不可能从东厢房跑到正三间的书房里来找吃的。可若说是二丫成心来偷,温见宁也觉得不太对。   祈家嫂子平日对一双儿女管教甚严,二丫作为女孩更是规规矩矩的,之前偶尔来她们屋里玩也从不敢乱碰她们的东西,怎么今天突然胆子这样大,敢来她们屋里偷东西了呢。   她想起前两天和祈家嫂子的谈话,连忙把这事告诉钟荟。   钟荟想了想,不确定道:“有没有可能,是他家大人让孩子来的?”   二丫毕竟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娃,就算被她们当场抓住,她们也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温见宁微微一滞,不得不说,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但没有证据,也无法与对方证实,这也只是她们的猜测。   钟荟对祈家两个大人没什么好感,但对那两个孩子实在于心不忍,咬牙道:“要不、要不我们就借他们点粮食?大不了我以后少吃点,总好过让两个孩子挨饿。”   温见宁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摇头:“不行,这粮我们暂时还不能借。”   祈家的两个大人暂且不说,但他们家那位老太太当年可是经历过庚子事变的人。自清末以来,老北平人久经变乱,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总会有点准备。若说对方家里一点存粮都没有,温见宁是不信的。但即便真的没有,温见宁也不敢借。   祈家四张嘴,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她和钟荟却只有两个人,哪里经得起外借。并非她吝啬狠心,只是她和钟荟不知道还要留在北平多久,更不知眼下城内粮食的困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每一口粮食都维系着她和钟荟的命。   钟荟虽不是坚定地要借祈家人粮,但听了她的话还在犹豫。   温见宁跟她解释道:“挨饿的日子这才刚刚开始,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山穷水尽了。现在就找个理由今天来借一点,明天来偷一点,这样下去我们手里的粮也撑不了多久。等吃完了再买不上新粮,真要饿死的只会是我们。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心硬一点。”   钟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嗫嚅道:“那……万一以后真到了快要饿死人的时候,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吧。”   温见宁抿了抿唇角:“救急不救穷,真等到那时候再说吧。”   钟荟抬头看她一眼,不再说话,似乎是默默答应了,又像是在无声地谴责她。   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声。   温见宁自己心里也难受得很。   自北平沦陷这段日子以来,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日子这么难熬。北平沦陷后的每一件事,无一不在折磨着每一个人,她也不例外。之前钟荟一直生病,可即便她不生病,像这种情况下她也全无主意,更担不起事,如今两人一起,遇到大小事真正能拿主意的只有温见宁自己。一旦她做错了选择,最终只会害了两个人。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保证她们自己的生活。   两人沉默一会,温见宁才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叮嘱钟荟:“不说祈家的事,我们以后也不能再多吃了,每顿饭只吃五六分饱就差不多了,还有些别的小事,咱们也该注意一下。”   她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来是在大家都已经开始缺粮的时候,她们还吃得白白胖胖的,只会让人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比如东厢房祈家嫂子那样的人。二来日.本士兵、浪人在北平城里横行霸道,闲来无事就闯入百姓家中大肆搜刮,若只是丢些钱粮也就罢了,他们还糟蹋年轻姑娘。这些时日,温见宁听说北平城里已有不少女孩被日.本人侮辱后跳河上吊自杀。   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年轻、干净只会给她们带来灭顶之灾。   钟荟知道自己的头脑不如好友冷静清醒,所以她也不会轻易质疑温见宁的决定。既然见宁已经考虑好了,她照做就是。两人商定好了做法,从第二日就开始实施了。   前几日还好,然而没过多久,钟荟就觉出日子难捱了。 第六十九章   顿顿稀粥就咸菜,没有油水,每天一到下午,钟荟的肚子就咕噜噜直叫;这段时间她们一直没再去过理发店,两人的头发都留长了些,索性也不去理发店,她们随便搬了个凳子在客厅用一把大剪刀给对方理发。等剪完后,两人看着彼此狗啃似的发型面面相觑;虽已过了夏天,但三五天身上不洗澡,她总疑心自己身上有股怪味,央求温见宁说自己想洗个澡,结果被好友数落一顿后,只好作罢。   这些还只是一些小苦头,更让人难受的还是人。   祈家嫂子陆陆续续地又变着借口问她们粮食的事,都被两人委婉地回绝了。温见宁最后一次拒绝时,她终于忍不住变了脸,当场冷笑几声,拉着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起初温见宁她们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接下来祈家嫂子的作为引起了钟荟极大的愤慨。   自北平沦陷后,她们便很少去街上的小饭馆里吃饭,只能两个人将就着自己动手。钟荟不会做饭,偶尔帮忙也只会帮倒忙,温见宁索性把做饭的活包揽下来。她们做饭通常不在正三间的屋里用炉子,而是去厨房的灶台做,到了饭点免不了要跟祈家嫂子碰上。对方时不时撞一下温见宁,时不时往地上泼点水溅到她鞋面上,过一会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嘲笑温见宁她们只会装阔租个大房子,实际抠门又小气。   钟荟有些气愤:“她怎么能这样,就算咱们不分粮给她,以前日.本人还没进城的时候,你可没少给他们家孩子零嘴吃。上回半夜来我们这偷吃的,咱们也什么都没说把人放回去了,她一个教孩子偷东西的人,居然还对我们甩脸子。”   温见宁微微叹气:“那时候祈家也不缺粮食,我送点小零嘴不过是给孩子解解馋。现在可不一样,大家都是为了活命,反正你别管她就是了。”   祈家嫂子看她们没什么反应,反而愈发趾高气扬,再也不复从前对她们的尊敬。大约是想着她们总归不过两个女学生,北平与外边的联系一断,没了家里人撑腰,她们再生气又能如何。反倒是祈家的男人每回在院子里看到她们歉意地低下头,仿佛也为妻子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日子就这样在两家的磕磕碰碰地继续往前。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大约是天气转凉的缘故,钟荟又有些咳嗽的症状。再加上这段日子整天节食,她又脏又饿又没力气,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说:“见宁,我好想吃菠萝包。”   可如今的北平城里,不要说菠萝包,即便是寻常的面包都难得。   温见宁心里难过,口中却还要给好友开空头支票:“你病还没好全,不能乱吃东西。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我们一起离开北平,等去了上海或者香.港,你要多少菠萝包我都买给你。”   钟荟当然也知道自己是在异想天开,连忙转移了话题。   好在钟荟这次犯咳嗽的毛病只是虚惊一场,没两天钟荟的咳嗽就止住了。眼看她的身体马上就要彻底康复,两人再次开始合计起如何逃出北平的事。温见宁这边认识的人大多已经离开北平了,一时指望不上,倒是钟荟这边,还有她父亲的旧识在京,她们说不定能向他们求助。在钟荟的仔细回忆下,她终于想起父亲交待过的一位友人。   钟荟父亲的这位朋友是清华的一位姓郑的教授,钟父离开北平前曾特意请老友多关照孤身在外求学的女儿。   然而等温见宁拿着地址找上门去的时候,开门的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穿蓝布衫的女孩。对方显然很警惕,哪怕看到温见宁一副女学生打扮,也不肯让她进来。   但看到温见宁态度温和诚恳,她戒备的神情这才渐渐软化下来。   原来早在多日前,这位郑教授突然外出后就再也没有返回,如今整个人已不知所踪。如今郑家没有长辈,家里的一切全靠他的长女来打理操持。   温见宁从门缝中看到这女孩身后还有几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知道眼下他们的处境只怕比她们还要艰难,咬咬牙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她:“钱虽不多,但郑教授不在,你还要照顾弟弟妹妹,这一点心意请不要推辞。”   那个名叫小苹的女孩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她的钱:“我父亲离开前把家里的钱都已经交给我了,让我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   她这话说得委婉,但温见宁听明白了。   只怕这位郑教授早已料到,等日.本人攻入北平后他的下场,所以仓促离开。只是可怜他年幼的儿女们,还要留在这已经沦陷的北平城。   温见宁只好把钱收回口袋,劝道:“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办法逃出北平吧。”   小苹只是摇头:“弟弟妹妹太小,我们走不了。”   温见宁跟小苹他们告别后,回到了四合院,把情况跟钟荟一说,两人相对沉默半晌。她才又提起刚听说的消息:“听说三校现在已经转移到了湖南长沙一带,准备在那边复课。”   钟荟不由得出神道:“湖南……那路一定很远吧,我们要去那边恐怕会很麻烦。”   “虽然到处都在打仗,路上免不了危险,但若是真能借此机会四处看看,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们所说的前提都是要逃出北平城,先逃出这里,不过只是第一步。   两人又失落了好一会,这才打起精神来继续想办法。   接下来的半个月,两个女孩想方设法地接近北平高校的一些师生,然而就连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她们现在的身份着实尴尬。   两人来北平不过几个月,除了长辈们交待过的几位熟人外,在北平再无旧识;虽已考上了北大,但还未入学,再加上北大自迁走后人事管理混乱,身份也很难核实。   再加上如今各校都被日.本人把守,青年师生动辄被抓,让她们更是提心吊胆。   其他学生被抓走,有师长亲友为之奔走,还尚有脱身的可能。而她们万一被抓进去,能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温见宁她们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只能按捺住焦虑不安的心,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机会来临。   等好不容易接近了一些人,她们自称是已考上北大的学生,却仍难以取信对方。   早在九月份时,日.本人让成立了一个所谓的华北学生联合会,里面的学生干事几乎全是亲日派。联合会的人经常伪装成爱国学生,骗取一些教授的信任,借机套取参与转移学生的人员名单。就因为这些人,已经有不少老师学生都被日.本人抓走了,至今还生死未卜。余下的教授们虽还在暗中帮忙想办法,但已经不敢轻易相信每一个来寻求帮助的学生了。   温见宁她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趟趟地跑,想尽办法四处求人,一段时间下来,倒也有了些成果。其实到了后来,对方也未必不是完全不相信这两个女孩,而是被困的师生实在太逗。他们自己学校的学生尚且转移不过来了,一时也顾不上两个外校的学生。   好在总归有人心软,北平一所大学的负责人终于答应会帮忙一起想办法。   但是要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她们也不清楚,可至少看到了一丝曙光。   就在这等待中,北平沦陷后的第一个冬天,终于来临了。   ……   这是温见宁她们在北平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两人过去常年待香.港,看到下雪起初还兴奋了一会,等新鲜感一过,两人又开始担忧。北方的冷,据说是能冻死人的。她们院子里好歹还堆了王力兄弟他们走前买下的煤,至少能度过这个冬天,而这偌大的北平城却不知有多少人要冻死街头了。   果然,第一场大雪下了几天后,她们就断断续续地听外面的人说,今年街头冻死的穷人要比往年多得多。   清早,温见宁一出门,就看到认识的一个黄包车夫老马正靠在墙根下歇脚。   这些年但凡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个怪癖,就是她从来不坐黄包车。   虽然没有坐黄包车的习惯,可但凡力所能及,她还是尽力想帮助这些苦命人的。从初春来到北平后,但凡有需要搬重物捎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叫就近的车夫。她和气好说话,也不为一点小钱斤斤计较,跟其中几个车夫处得不错,老马就是其中之一。   温见宁总觉得他哪里长得有点像她舅舅明贵,对他总是格外关照。   只是她需要帮忙捎送搬运的东西到底不多,拉黄包车的也不能总在这一条胡同附近转悠,两人也有段日子没见,没想到今天一出门就碰上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温见宁这才知道老马近来的遭遇。   他们做人力车夫的,风里来雨里去,每天累得脱了层皮,也不过勉强糊口。但自从日.本人来了后,几家车厂接连被迫关闭,这些车夫们的生计无着,日子愈发困苦。老马运气还算好的,兜兜转转终于在另一家车厂找到了活,这又重新跑了起来。   只是眼下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这会根本没得生意,只能在路边歇会。温见宁看老马身上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袄,破洞处甚至还冒出几股灰扑扑的絮,穿这样的衣服窝在这里,怎么可能暖和过来呢。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您要不去我们屋里坐坐,别冻坏了。”   她到底还只是个女孩,家里也只有另一个女孩,能请一个成年男人去自己住的地方坐坐,已是她能释放的最大善意了。 第七十章   老马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小姐,我这还得做生意。”   他人如其姓,生了一张长长的马脸,肿眼泡,两边的颧骨瘦得凸出来,脸上堆积的每一条皱纹都透出愁苦,让人看了就觉得可怜。因为天太冷,他的整张脸都冻成了酱紫色,嘴唇也是青紫的。   温见宁想了想:“我那里还有几件厚实的衣裳,只是对您来说有点小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先披着暖和暖和再说。”   老马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等一会有客,跑起来了浑身就热乎了。”   他的手粗糙宽大,骨节粗.大,上面生满冻疮,裂开了吓人的红口子。   温见宁看了心中更是酸涩,下定决心道:“这天寒地冻的,到处不是日.本人,就是二等日.本人,您这一时半会的,哪来的客人,不然我先借您暖暖身子,等客来了您再还我就是。”   老马说不过她,只好讷讷地道了谢。   温见宁回了屋子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当初知道她要来北平,孟鹂为她添置了许多厚衣裳。但因为准备得太多,有几件她至今还没来得及穿。她拣的虽都是女孩的夹袄,但好在她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颜色和绣样,都还算朴素。她接着又找出一床薄的被子,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温见宁抱着袄子和薄被出了门,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她走出大门,看到老马还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坐着,正抄着袖筒浑身蜷缩成一团抵御寒冷。   她一边喊着老马,一边走过去。   老马歪头以一个古怪的姿势靠在墙上,仿佛睡着了。   温见宁又喊了几声老马,还是没有动静,再去推,人已经僵硬.了,一头向墙角栽倒。   她一下子呆立在原地。   天上的雪花还在静静地飘着,盖在角落里的人身上。他的口鼻已经呼不出微弱的白气,显然是已经停止了呼吸。   温见宁鼻子一酸,拼命忍住汹涌的泪,颤抖着将手里的厚衣服盖在他身上。   她才盖上衣服,对面就有人辘辘地赶着车过来,冲她吆喝道:“让让!赶紧让开!这个是不是也死了,真晦气!”他们说着跳下来,推开温见宁上前去探老马的鼻息。大约确定人是真的死了,这才掀起驴车上的草席子,把尸体往驴车上一扔。   温见宁听人说过,因为这天实在太冷,无家可归、冻死街头的人太多,日.本人又要建设大东.亚共荣,上面的长官看不惯街头这些死人,让人沿街清理尸体,别影响市容,这些在街头倒卧冻死的人都会被一车车送到城外去埋了。   她不知道从前这些苦命人被冻死街头时,从前的政.府是不是也是这样简单处理了了事。但眼前这两个人极其粗暴的态度引得她分外愤怒,这些天一直压抑的某种情感猛烈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让她不得不用指甲掐着掌心里的肉才能保持一点冷静。   尽管她极力压制,但对方还是很快注意到了她有些扭曲的眼神。   其中一人用鞭子指着温见宁,喝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   温见宁低着头退到墙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两个人把老马的尸体拉上车,堆在车上其他尸体上用草席一盖,拖垃圾一样地拉走了。   她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忍耐。   那辆载着无数尸体的骡车辘辘着走远了。   雪还在纷纷下着,温见宁浑身僵硬着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才动作迟缓地转身,往四合院里走,正好迎上披上衣服打算出门看看情况的钟荟。   她出去的时间太长,钟荟有些担心,还没出院子就发现温见宁已经回来了,再一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钟荟简直要吓坏了:“见宁,你怎么了,眼红成这样。”   温见宁声音干涩地只说了一句:“老马死了。”   她的眼虽红,但干干的,没有泪。   再问她也不肯开口,一个人进了房间,好半天没声音传出来。   钟荟不太清楚这个老马和见宁有什么交情,但她知道一个人死了,心里也有些替这人难过。   因为老马的死,接下来几天,她们屋里的气氛都分外沉重。钟荟不敢在这种时候打扰温见宁,只能默默地等着她自己能慢慢缓过来。直到傍晚,她们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下喝了点稀粥当作晚饭,正打算看看书后早早睡下,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叩门声。   一开始她们还以为是有人找祈家那两口子,但后来听叩门声一直不停,东厢房的人又骂骂咧咧地不肯开门,她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敲门的人可能是来找她们的。   可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平,又有什么人会来找她们呢?   温见宁披上外套,去院子里开门。   她路经东厢房时,听到祈家嫂子又在里面骂些不三不四的话,大约是想说她们不干净,晚上招男人上门,又被她男人说了两句,转而骂起她男人来。   温见宁听后心里腻味极了。   直到她打开大门,看清来客的脸就惊讶地叫了起来:“褚先生,怎么是您?”   来的正是早在八月份就离开北平的褚医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路的大雪,让褚医生几乎要变成个雪人。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雪花,笑起来还是从前文质彬彬的模样:“能否先让我进去再说。”   她连忙迎了褚医生进屋坐下详谈。   点了煤油灯后,褚医生一见她们的样子就摇头叹气:“当日你初至北平,还是个清秀斯文的女孩子,如今几个月不见,居然变成了假小子,若是被你老师看到,定要心疼了。”   钟荟不必说,接连几个月的大病和营养不良让她的气色憔悴,小脸蜡黄,而没生病的温见宁却瘦得更厉害。她整个人几乎就瘦得脱了相,皮肤也晒得黑了,整个人瘦瘦干干的,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再换身旧衣服,活像个街头讨饭的小叫花子。   可她们都清楚,如今不是女孩子爱干净爱漂亮的时候。只要她们能清清白白地活下去,即便是被虱子咬出血来都没问题,所以她们都没把褚医生的这句感叹放在心上。   温见宁的眼睛微微发亮:“您之前离开北平后,可是见到齐先生了?她近来可好?”   褚医生笑道:“当然见过,还是她委托我这次前来帮你们逃出去。至于她的安危,你大可放心,她已经去了租界住下。”   温见宁听了先是激动,而后愧疚道:“这样对您实在太危险了。”   当初褚医生再三劝她早点离开,可她放心不下生病的钟荟,一直拖到如今,还害得褚医生以身涉险,亲自返回北平来帮她们逃离这里。   褚医生听后只是笑了笑:“是为了你们,但也不全是。好了,我们长话短说。过两天我们的人会安排你们逃出城区,你们从那里再转至天津乘船离开。虽然我们都想做到一路上都能有人接应你们这些学生,但日.本人的搜捕太严密,实在是力不从心。出了北平前我可以照顾你们,出了北平后你们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温见宁她们原本都已经已经做好了从河南长途跋涉南下的准备,突然得知褚医生这里有门路可以从天津乘船南下,对她们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若是能走海路,只要过了天津她们就能一路畅通地抵达上海或香.港,可比走陆路安全得多。   对他再三提到的危险,温见宁她们心中也有数。   可哪怕危险再大,要好过在北平城里这样度日如年下去。   褚医生再三交待了她们一些注意事项后,很快又离开了。   约定离开北平的前一夜,温见宁她们两个在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们索性也不点灯,摸黑又起来收拾东西。温见宁把藏在大书架后面的粮袋拎了出来,小声对钟荟说:“等咱们走以后,剩下的这些就留给祈家人吧。”   她们明日一去,无论生死,都不会再折返回来,这些东西.藏起来也没用。而且这北平城里,她们熟悉的也只有祈家人,也只有留给他们最方便。   钟荟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强调:“是留给那两个孩子的,不是那个女人。”   温见宁说:“反正都一样。”   凌晨三四点钟,大约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两人背上简易的行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住了大半年的四合院,头也不回地前往和褚医生约定好的地点。等天终于微微亮了,城门打开,她们打扮成两个乡下孩子,跟在同样乔装改扮后的褚医生身后,经过日.本人的严密排查后混出了城。他们在城外的山野中又走了许久后,总算看到了来接头的人。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褚医生温和地对两个女孩道:“南下的路太远,你们自己要多保重。”   他只负责把她们送出城去,稍后还要返回北平,完成他自己的事。   温见宁她们与褚医生挥手道别后,这才上了驴车。   驴车晃晃悠悠,沿着小路冒着风雪向前。温见宁她们最后回头看向北平的方向,只见那里大雪纷飞,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后的古都仿佛被掩埋在漫天风雪里,只隐隐约约露出个轮廓。   再远一远,就连那轮廓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第七十一章   温见宁无法确切地回忆起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她跟钟荟是如何心惊胆战地通过日.本人的排查的。在那些面对手持刀枪的日.本士兵时,只要她们稍有眼神躲闪或者回答犹豫,就会跟前面的人一样被当场殴打或抓走。在那十二个小时里,生死悬于一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就连仔细回想都是煎熬。   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她和钟荟已经坐在一艘货船上。这艘船从天津的港口出发,要一路南下,途径上海、香.港,最终抵达大洋对岸的美国。如今的船票比往日更贵,温见宁她们拿出了身上最后的钱,再加上送她们的人帮忙补贴,这才勉强凑齐票钱,逃离天津。   当货船终于驶离陆地,在茫茫海波上飘荡时,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们就要考虑此行最终的目的地了。   在船上这段期间,温见宁也有考虑过去上海先投奔齐先生,但考虑到那里也已沦陷,即便英法租界相对还算安全,但她们也不敢冒这个风险潜入,万一半路上被日.本人的关卡拦住,实在得不偿失。她们索性坐船一路南下,一直到了香.港的码头,这才自觉安全下来。   好不容易逃到了香.港,钟荟自然要回家看看。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这次北平沦陷,她与父母几个月不通音讯,肯定让他们急坏了。然而温见宁却自觉不方便在这里久待,打算在码头附近找间小旅馆待上几小时,等明天一早就坐船去内地找学校。   钟荟不肯放她走,再三劝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不如跟我一起回家吧。”   温见宁迟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家里的事,我不敢在香.港露面。万一被人认出来了,只怕会给你们惹来麻烦。”   钟荟劝她:“当初你不是已经把钱给了温家人吗,他们也登报与你脱离关系,肯定不好再公开难为你。而且你离去已经有一年多了,他们未必能想到你会回香.港。还有,这段日子你变化这么大,也就是我整天和你在一起,不然的话都认不出你了。跟我一起去吧,我爸爸妈妈肯定很想见你。”   温见宁摸了摸自己一头短发,心想也是。   大不了她去了钟荟家,就再也不出门了。温静姝的人即便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找到人家里去,只要她们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大碍。   不过说归说,她们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很小心地注意四周,生怕被人盯上。   虽然温见宁离开香.港不过才一年多,但街头的风貌已与战前大不相同。日军的侵入使内地的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一路南下逃亡,使这小小的港岛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很快涌入了大批的难民,街头更显拥挤,和她们一样打扮的人不在少数,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温见宁她们搭了巴士,穿过市区,一路来到了钟荟的家附近。   钟荟的形象变得太大,以至于钟家的佣人们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佣人们说,钟荟的父亲近日因公务去了重庆,只有她的母亲在家。   听到佣人来报说女儿和同学一起回来了,原本还在房间里熨衣服的钟母手一抖,险些把熨斗扔了。等回过神来,她踉踉跄跄地跑下了楼,就看到女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母女二人好不容易再相见,顿时抱头痛哭。   等好不容易平复下了激动的情绪,钟荟的母亲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温见宁。她有些不确定道:“蒋同学你好,这次是你送钟荟回来的吗?”   钟荟无奈道:“妈妈,这是见宁,不是那个蒋旭文。”   两人在中学时虽然关系甚好,但由于温见宁很少出门交际,也不擅长应付长辈,一直拖着不曾到钟荟家做客。而蒋旭文,则是小情侣彼此心中有鬼,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往来。直至送钟荟赴北平准备考试那次,还是钟父第一次见到他。   至于钟母,更是两个都不曾见过。   她自知闹了笑话,连忙对温见宁道歉。   双方只是简单寒暄几句,来不及一叙别情,钟荟的母亲先安排两个孩子去洗澡。她们为了自保,本就有意打扮得邋遢,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身上的气味更是不堪。   过了许久,两个清秀干净的女孩才并肩一同从楼上走下。   钟荟还好说,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哪怕刚才是个脏泥猴,她也一眼认得出。反而是旁边的少女白皙纤瘦,下巴尖尖,虽然头发剪得极短,像个男孩子,但看气质谈吐,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女孩子,钟母看了不由连连点头。   她们洗澡的时候,钟母已让佣人为她们准备些清淡可口的饭菜,让她们先填饱肚子。   两个孩子先是在北平饿坏了,又一路长途奔波、担惊受怕,如今骤然面对着满桌的饭菜,当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待吃饱喝足后,双方才坐下来,交流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   当初钟父因事匆匆返回香.港,落了钟荟母亲好一番埋怨。   她本就不放心女儿跟同学一起去内地求学,钟父还回来得这样早,她只怕自己这娇养大的女儿在那边过不好,夜里还时常失眠。好在没过多久,钟荟就从北平发来电报,说是自己已经考上北大了,夫妻俩这才为女儿高兴起来。   然而还没高兴几天,他们突然听到了卢沟桥战役爆发的消息。   当时华北的局势扑朔迷离,身陷其中的温见宁她们每天都被各种小道消息弄得眼花缭乱,更不用说千里之外的香.港这边。钟荟的父母搜罗内地的报纸,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结果,最后却收到了平津相继陷落的噩耗。   起先他们还抱有侥幸之心,盼着钟荟已经从北平逃了出来。然而一连等了许久,北平这边始终没有半点音讯,他们这才渐渐死了心,知道女儿多半是被困在北平了。   钟荟的妈妈为此大病一场,常常落泪埋怨自己当初为何会同意让女儿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这段时间,他们倒是也试图联络过在北平的熟人,但由于战乱,那些熟人都尚且联系不上,就更不用提找人帮他们打听钟荟的下落了。钟荟的妈妈有几次打算拖着病体,亲自去北平把钟荟接回来,但都被钟父他们拦下。   说到这里,钟荟的妈妈怕女儿心里留下芥蒂,解释道:“你不要怪你爸爸,他当时已经不敢抱有你还能活着回到香港的打算,这些日子时常去内地出差,就是想办法求人能把你带回来。之所以拦着我,他也是人,也在害怕,害怕我半路上就撑不住,害怕我们这个家到最后,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还好上天保佑,你终于回来了。”   钟荟眼眶微红,连声安慰她:“还好你和爸爸没有到内地去,那边到处都在打仗,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看你们瘦成这样,在北平城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你从小到大都没离家这么久,这些天我每晚都梦到你喊妈妈,一会喊饿,一会浑身是血的。”   说到这里,钟荟的妈妈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钟荟正要张口好好跟她诉苦,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温见宁突然轻声道:“当初在北平时,钟荟还整天跟我念叨,想再吃香港的菠萝油,可是那边又哪里能买到正宗的菠萝油呢。”   钟母听了立即道:“如今都回到家了,要吃多少有多少,一定吃到你再也不想吃为止。”   母女二人说说停停,哭哭笑笑,总算把最初这阵过去了。   钟荟的母亲听完两个女孩在北平这段时日的经历后,对女儿的这个好友更是另眼相看。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女儿,知道若非有这位好朋友照顾,只怕钟荟连最初那段时日都活不过,更别提最后还成功逃出北平来了。   想到这里,她温和道:“见宁,我从前时常听钟荟说起你这个好朋友,但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见你。钟荟是独生女,家里也没个亲的兄弟姐妹。在北平这段时日里,幸亏有你多加照顾,才让我们母女重聚。若你不嫌弃的话,不知道愿不愿意认我个干亲,叫我一声干妈。”   温见宁反应很快,当即脆生生喊了一句:“干妈。”   钟荟在旁边跟着笑:“这下可好了,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姐姐。”   温见宁直接扭头道:“干妈,你看她哪里有个姐姐的样子。”   她们有意插科打诨,没过多久,这一大两小就在客厅里笑作一团。她们的笑声终于驱散了一连数月盘旋在这栋别墅上空的愁云惨淡,渐渐驱散了过去那三个月带来的阴霾。   ……   温见宁就在钟家这样住下了。   她们逃出北平时是十一月底,一路奔波躲藏回到香.港时已是十二月了。再过段时日,内地学校那边也要放寒假准备过新年了,她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待在这里。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她的形貌也有所改变,但温见宁还是不敢轻易出去,整日待在钟家不肯出门,平日只通过钟家母女和佣人的话以及报纸得知外界消息。   但钟荟和温见宁不一样,她可闲不住,回香.港的第二天就出门了。   她先去见了蒋旭文。两人也有半年多不见了,中间更是有好几个月都失去了联系,好不容易才见到一面,一双小情侣自然要好好互诉衷肠。   当初蒋旭文回港后不久,母亲的病就渐渐好转。可没等他松口气,就听闻北平陷落的消息,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再走,然而这时再说什么都晚了。他冲动之下,险些买船票回到内地,可人都到了码头,却还是被家里人拦下了。   温见宁听得直皱眉,旁边的钟荟却道:“他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很难得了。”   她本想劝好友几句,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回到香.港,钟荟几乎隔三差五都要见蒋旭文一面。不过谈恋爱只是钟荟外出的原因之一,她更多时候还是以出门作客为主。   内地战争爆发,大批难民来香.港躲避战火,与之相伴而来的还有大批教育界、学界的优秀人物,其中甚至还有来这里养病的联合大学文学系的教授。香.港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一块乐土。战争爆发不到半年,香.港的报刊杂志水准却进步得飞快。   钟家在香.港文化界人脉颇广,钟荟所认识的一些长辈更是直接能与这些人接触,因而钟荟多了不少机会去上门拜访讨教。温见宁虽然也很想跟钟荟一同前去拜会那些大家,但最终还是没跟去。这些名流人士家中定然少不了人来人往,若是被人看到,或者传到温静姝耳中,她不敢冒这种风险。   但足不出户,也有足不出户的好处。   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东西,反而让心情慢慢沉淀下来,有空做一些之前没心情做的事了。之前在北平时,她整天忙着照顾钟荟、料理家务、担心局势,时刻忧心忡忡,几乎没有心情和力气再提笔写些什么,连日记都停笔。   如今既然已经逃脱生天,她自然也要重新拾起笔杆。   当日她与那位谭主编最后一次碰面时,对方曾告诉她,日.本人不允许北平民众向外地的文艺报刊投稿,更不允许报纸刊登有关文章,就是怕沦陷后北平的情况为外界所知。既然她好不容易从北平逃出来了,自然想试着用笔来把那段情形描绘出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昭告世人。   然而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生疏了的缘故,她几次提笔,始终还是没能写出来。笔太轻,而未能写下的那些人和事太惨痛,温见宁沉吟良久,最终只能先放下笔。   她还要再等等,再好好想一想。 第七十二章   然而没过多久后,温见宁躲进小书斋的平静很快被一张报纸打破了。   几天后的傍晚,她在一份小报的某个版面上看到一则结婚消息,上面要结婚的男女主人公不是旁人,一位是见宛的男朋友卢嘉骏,另一位则是见宛最讨厌的那位广东赵姓千金。   看到这则消息后,温见宁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了大事了。   当日从她逃出香.港后,曾托钟荟给见绣她们去过几封信。   可大约是怨恨她在报纸上写文章嘲笑温家人时,把她们捎带进去了,见绣她们没再给过回信,渐渐地,温见宁也不再写了。所以这一年多以来,她们双方对彼此的情况都一无所知,仿佛要就这样断绝往来。直到此刻,温见宁才觉出有打听一下她们消息的必要。   哪怕她们未必领情,但她至少也要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   她想了想,拿着报纸去找钟荟的妈妈。   钟家是书香门第,和一些香.港的富商权贵虽有往来,但并不密切,交往更多的还是文化界、教育界的名人。不过饶是如此,她们知道的肯定也比如今的温见宁多。   她敲响房门时,钟荟的妈妈正在房间里叠旗袍。   温见宁进门后,她一边教她如何叠好旗袍的领子,一边问了问温见宁这段时间住得怎么样、吃得如何,虽只是些琐碎的小问题,却让温见宁心中一暖。   不过她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踌躇片刻,还是拿出报纸问道:“干妈,您认识的人多,不知道您最近听说过这位卢先生和赵小姐要结婚的消息了吗?”   钟母接过报纸看了看,有些奇怪道:“你认识这两位吗?”   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大堂姐和那位卢先生曾经是恋人,我看到了一时好奇,想问一问罢了。不过没什么要紧的,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钟母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有位名叫温见绣的小姐,是不是也是你的姐姐?”   温见宁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却听她继续道:“我前些时候听人说,这位见绣小姐要和严家的公子订婚,看来你这位姐姐喜事将近了。”   温静姝在香.港的名声只限于虚情假意的社交圈,按理说钟母怎么也不可能在意她们的花边消息,可严霆琛的身份就不同了。   毕竟是严家的大公子,他订婚的消息自然值得钟母稍微记一记。   然而这个消息对于温见宁来说,无疑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直到一个人回了房间后,温见宁的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她不明白,不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半山别墅究竟都发生了什么。见绣怎么会突然要跟严霆琛订婚,卢嘉骏怎么跟广东的那位赵小姐要结婚了,明明才过去没多久,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变化。   过了好一会,她才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其中的情况。   从前见绣就一直对严霆琛有意,温见宁不在香.港后,也没人从中拦着她,若再有人推波助澜,她被严霆琛骗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至于见宛,这里面的情况就更古怪了。若是卢嘉骏跟别家千金订了婚,温见宁也许还会以为他是被见宛一脚踹开了,但他和见宛最痛恨的那位赵家小姐结婚,这其中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把两件事放在一起,她并不担心后者,毕竟见宛是那种别人让她不痛快,她就能闹得天翻地覆的主,肯定不会吃亏。   她唯一担心的只有见绣。原先在温见宁的设想里,见绣的婚事至少还要再等两三年,她快大学毕业时才能定下来,可没想到不过一年多,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温见宁左思右想,始终没法放下,找了钟荟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问问我二姐姐,愿不愿意找个时间跟我见一面,我有些话想要问她。”   钟荟对温见宁的这位二姐姐还有印象。   当初温见宁被软禁在半山别墅时,曾托她二姐来找钟荟帮忙,两人有过短暂的接触。虽然一共不过交谈了几句话,但钟荟总觉得见宁那位二姐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她,对她的态度也颇为冷淡,她心里委实不愿意再和那人打交道。   可她想到见宁回香港也有一段日子了,肯定也想见到自己的家人。   最后,钟荟还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要帮忙。   然而等第二日傍晚回来,钟荟为难道:“见宁,我今日偷偷见了你二姐姐,也问过了她的意思,她说……她不愿见你,还说你还是尽快离开香.港为好,万一被你姑母的人发现了,反而会连累大家。她还问了我你身上有没有钱,我说你不缺钱,她就没再问了。”   尽管温见宁已有所预料,但真听到见绣的反应后还是不免失落。   可她勉强打起精神,再次央求道:“能不能再麻烦你,再帮我问一次,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想跟她说。”哪怕见绣那边对她的成见再深,她也必须见她一面。   钟荟看着她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再试试。”   ……   也不知钟荟使了什么方法,最终见绣还是答应了和温见宁见面。   约定好的那日下午,温见宁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她们预定好的那间咖啡馆,在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她才来没多久,就有侍者为一位年轻的小姐推开了门。   这位年轻的小姐穿着最时兴的洋装,头发烫了时髦的卷,脸上化了淡妆,格外光彩照人,一进来就自然而然地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不过一年没见,见绣出落得更胜从前,气质也愈发成熟。若非温见宁和她同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多年,只怕也要认不出了。   温见宁再低头看看自己,理了一头比男孩子长不了多少的短发,身上只借了钟荟的一件旧棕红的长旗袍,外面套一件长长的灰蓝大衣,邋遢得实在不像是来见客的样子。   见绣优雅地在她对面坐下:“见宁,我们好久不见了。”   温见宁轻轻应了声。   虽然才只有一年,但于她们而言,确实是恍如隔世一般。   见绣先跟侍应生点了杯咖啡后,细细地打量过她后,才微叹一声:“你瘦了,气色也不大好,这一年里没少吃苦头吧。柏青堂兄没有安顿好你吗?”   虽然这段时日温见宁在钟家已吃得饱穿得暖,气色已比刚逃出来那会好了许多。但北平那段日子的摧残还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在如今娇美动人的见绣映衬下,显得愈发憔悴。但温见宁也不想提在北平的那些事,转而问道:“你这一年过得还好?”   见绣矜持地笑了笑:“香.港这里很太平,我还是老样子,整日只是念书、逛街,陪姑母她们一起去人家里作客、跳舞这些事,也谈不上好与不好。”   其实不用她回答,温见宁看她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多余。   为了不让一会谈话的气氛尴尬,她赶紧先就之前的事道歉:“……之前报纸上的文章,实在是对你们不住。我当时被气昏了头,只想着怎么让他们难堪,却没想到会连累你和见宛。事后柏青堂兄跟我提起,我才恍然惊醒,这样会牵连到你们。”   见绣听后微微惊讶,随即失笑道:“这算什么事。难道你不在报纸上写,外人背后里就不会议论了吗。不过,这还是我头一回看你这样道歉。”   她的语气这样轻松,反而让温见宁心里一痛。比起见绣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她倒宁可见绣因为这事生了她的气,至少证明见绣还在乎,至少证明见绣是因为这些误会才不愿见她的,而非诚心躲着她。   这一来一往几句话的功夫,侍者已经送上了咖啡。   两人这才低头,用银亮的小勺轻轻搅.弄着各自面前的那杯。   见绣今日手腕上戴了一块不知什么牌子的名表,温见宁看不出来好坏,但仍能看出来这表昂贵。搅.弄咖啡时,她的手表反射着桌角台灯光,有些晃了温见宁的眼。   温见宁对咖啡的品味向来极差,根本品尝不出这种苦涩液体的好处,她只一会就没了耐性,直接切入正题:“我听说,你打算与严霆琛订婚了。”   见绣沉默了一会,才道:“咱们难得见面,可不可以不要提这件事?”   温见宁盯着她,语气复杂道:“你觅得良人,即将订婚。这样的喜事,不可以提吗?”   见绣微微冷笑:“于我而言,的确是一桩喜事,但你好像并没有为我感到高兴。”   这一次换做是温见宁沉默半晌,才开口慢慢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你提过。即便我没有提,你自己心里也应当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见绣飞快地反问了一句后,才觉出自己有些失态,连忙低头喝咖啡作掩饰。过了一会,她才又恢复了以往温柔的语气:“他年轻又模样好,家世也好,我又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而温见宁坚持问道:“是姑母和他逼迫你的吗?”   见绣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没有,一切皆是我自愿,没有任何人逼迫。见宁,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这样坏,你这样会让你身边的人都感到很累。”   她这话让对面的温见宁浑身一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是你对霆琛的误解太深,他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尤其对你。正因如此,我才相信他这人本性不坏……好了,我知道你不愿听这些,”她说到这停了停,又继续道,“见宁,我这一生走到这一步,已是很难得了。你若是真的为了我好,就请不要再对我说那些话。你就做好一个妹妹应该做的事,真诚地祝福你的姐姐,这样不好吗?”   温见宁张了张口,怎么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本想说,你还这样年轻,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就糊涂地把自己的后半生都交付到一个不可靠的人手里,这怎么能算是难得,又怎能让她闭口不谈。可是眼前的见绣这样恳切地看着她,近乎哀求地看着她,希望她不要多管闲事,她还能再说什么呢。   看她终于不说话了,见绣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有些试探性地问道:“那……我们订婚时,你要不要也来看看。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我希望这种重要的时刻,你也能帮我做个见证。”   “我不去,”温见宁终于再次开口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实在不大方便。”   见绣连忙道:“没关系的,我与霆琛的订婚仪式在严公馆举行,你若真的想来,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混进来,只要小心,是不会有人发现的。静秋堂嫂到时候也会来,哪怕你被发现了,有她在场帮忙说话,姑母她们肯定不敢为难你。”   温见宁低头用银勺搅着咖啡:“真的不必了。”   她咬字加重,语气异常坚决。   听到她再三拒绝,见绣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不过面上还是迟疑道:“这样真的好吗?虽然只是一个订婚礼,但对我和霆琛来说都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你是我们俩的妹妹,是我们共同的亲人,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那就祝你们幸福。”   她语速飞快,见绣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却看见对面的温见宁勉强挤出个笑容:“好了,祝福的话,再说第二遍就没用了。”   她不想再对见绣说这种违心的话。   见绣怔了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见宁,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个令双方都尴尬的话题终于结束后,她们谈话的气氛才渐渐正常起来。   见绣问道:“你回香.港有多久了,这段时间你就一直住在你那位同学的家里吗?也没有和静秋堂嫂或者别人联络?”   温见宁点了点头。   若非突然听闻见绣要订婚的消息,其实这次回来她谁都没打算见。毕竟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在这块地界上可并不受人欢迎。   见绣叹了口气:“你们从前就要好,没想到你离开这么久,现在看起来似乎更好了。好了,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家,你一个外人住在那里,时间久了,即便你那位同学不说什么,人家父母也会有意见。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静秋堂嫂最近来港小居。你大可以搬到她那里去住,也免得再麻烦人家。”   她不知道钟荟和温见宁一起北上求学,在沦陷的北平相依为命的事,温见宁不想多提,那一部分都被她一语带过了。   温见宁知道见绣是出于好意劝她离开钟家,话听起来却莫名让她有些不舒服。   不过她还是解释道:“钟家人待我很好也很亲切,而且我认了钟荟的妈妈作干妈,也算半个亲人了,她们不是外人。”   见绣的笑容微微僵硬,很快又恢复过来:“那真的很好,你又多了个姐妹了。”   “不管怎么说,静秋堂嫂你还是要见的。”   温见宁思忖片刻,也点了点头。   她当初把王力兄弟他们送走,之后又被困北平,和外界断了联系。来香.港这么久,再不和这位堂嫂打声招呼,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又陆陆续续谈了些琐碎的事,直至天色将晚,这才一同离开。   见绣看到黄包车夫过来,一招手想让车夫先把温见宁送回去,话到嘴边才想起她那个怪癖,问道:“天色不早了,现在香.港的治安不好,不如你今日就破个例?”   温见宁摇头:“一会钟家的司机会来接我。”   见绣又叹了口气:“你虽然是借住在别人家里,但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应该也不少。若是没有钱尽管跟我开口,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温见宁当然不会张口跟见绣要钱。她就是再落魄,自己好歹还能写写文章赚点稿费养活自己,见绣才是真的没有半点进项,还要看温静姝的脸色过活,又哪里能弄到钱接济她。   她这样想着,眼角的余光瞥到见绣腕上的名表,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黄包车夫拉起见绣,两人挥手道别。   温见宁又等了片刻,钟家的车很快按照约定来这里接她。   等回去后,钟荟问她:“你们今天谈得怎么样。”   温见宁叹了口气:“还好吧。”   钟荟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两人肯定是谈得不甚愉快,问:“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温见宁摇头,这是她们之间的事,不该把钟荟也牵扯进来。   当初逃出香.港时,她以为她和见绣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可如今看来,只是当时离别的情绪冲淡了一切,让她们无暇去考虑别的。她和见绣都已不是小孩子了,往后还会有更多人、更多事隔在她们中间。误会或许早晚会解开,但隔阂却很难再消除了。   温见宁怅然良久,可最终只能轻轻一叹。 第七十三章   和见绣碰面后隔了一两天,温见宁按照她所给的地址去拜访廖静秋。   廖静秋在香.港的住处同样是一栋花园洋房,并不比半山别墅逊色半分。   温见宁在登门时被人拦在门外,直到禀明身份后才被请入。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片刻,二楼上很快下来了人。一见对方,温见宁就连忙起身叫道:“静秋姐。”   一年不见,廖静秋的模样并未大变,只是盘起了长发,举手投足间有了年轻妻子的温婉韵味。   三月份温见宁刚动身去北平时,她与堂兄温柏青在淮城办了一场旧式婚礼,后来又在广州这边办了一次西式婚礼,两人已正式结为夫妻。只是温见宁一时还改不过口来,还是习惯性地叫她静秋姐。   好在廖静秋也并不在意这个称呼,也就任由她这么叫了。   廖静秋坐下后嗔怪道:“你来了香港,怎么也不让人跟我通个信,害得我们为你担心。”   温见宁有些尴尬,这事的确是她忘了。   她在钟家住下后,唯一想起的只有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她们,连忙去信告诉她们安危。至于温柏青他们这边,一来她也知道一时指望不上,二来上次见面,她和温柏青之间有些不愉快,再加上她后来自作主张把王力他们打发回去,以至于在北平时孤立无援,让他知道了,不免又要批评她,下意识地就忘了这事。   好在廖静秋没有在王力兄弟上的事打转,只嘱咐了温见宁几句,以后出门在外要多与家里人联系,转头问起了温见宁在北平时的事,听到沦陷区情形后,又是好一番唏嘘。   两人的谈话暂告一段落,廖静秋才问:“我听你二姐姐说,你如今寄住在同学家里,到底有些不方便。我还要在这里待到你二姐姐她订婚结束,不如搬到我这里来小住一段时日,之后我再带你回广州?或者你有没有别的打算?”   温见宁听后先是一愣,心里莫名有点不痛快。   她虽知见绣是一片好意,不想她寄宿在同学家里麻烦人家,可她们刚见过面,温见宁就来见了廖静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见绣居然已经和廖静秋通过气了,可见她速度之快。   温见宁尽可能语气委婉道:“不必了静秋姐,我住在这里实在不方便,万一姑母她们偶尔来你这里作客,碰上了一时会很麻烦。过段时日我打算自己回内地上学,就不麻烦你了。”   她不情愿,廖静秋也不强求,只嘱咐了几句,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温见宁只当是客套话,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向温柏青他们开口。   不过,她确实有事想说。   “对了,静秋姐,”温见宁迟疑道,“还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跟你开口。”   廖静秋笑道:“跟我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   温见宁小心道:“如今战事一起,柏青堂兄在军中只会更忙,也更让人担心。我想若是可以的话,你们逢年过节有空,能不能也去看看伯母。她一个人住在上海,也挺孤单的。”   廖静秋听完,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但或许是因为她开了口,也不好当面拒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温见宁知道,虽然当初廖静秋肯帮忙劝说父母,甚至还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不该对孟鹂的身份怀有偏见,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做到毫无芥蒂地去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可从对孟鹂的处置方式,她大致也能猜出来这位年轻堂嫂的态度。   廖静秋固然可以接受孟鹂这个婆婆的存在,但要两个出身、性情都相差如此之大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朝夕共处,实在太为难人了。   若在平时,温见宁这个做小辈的自然不敢从中说话,但如今战事已起,上海沦陷,温柏青忙于军务,根本无暇顾及家事。孟鹂一个没有根底的女人,在法租界住那么大一栋房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有心人盯上,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提醒廖静秋。   但至于对方能听进去多少,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   见过廖静秋两三天后,温见宁本打算继续构思她的小说,转眼就又出了事。   这天中午,钟荟吃过午饭就出门参加聚会去了,她走后没多久,就有佣人来敲温见宁的房门,说是有位名叫温见绣的小姐托人传信,说有事想和她见一面。   温见宁有些奇怪,见绣又找她有什么事,她不是很不想再见到她吗。   不过她也并未多想,告知了钟母一声,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见绣约她见面的地点在一间很小的教堂。   温见宁来到教堂时,里面排排棕色的长椅上空无一人。   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等待着见绣的到来。   午后静谧的日光穿过彩绘小窗,穿过华美庄严的穹顶,照在前方的圣母像上。面含微笑的圣母怀抱圣婴,沐浴在温暖明亮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圣洁高贵。温见宁虽从不信宗教,但在这种氛围下也闭上了双眼,无声地祷告起来。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温见宁一转头,却发现来的不是见绣。   而是许久未见的严霆琛。   他双目含笑,笃定地向她快步走来。   温见宁的第一反应是见绣把她归来的事告诉了这人,但仔细想想又不可能。   上回见面时,见绣显然很抗拒她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又怎么可能把她的消息透露出去,还是透露给她的未婚夫。   对方已走至她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见宁,好久不见。”   温见宁冷淡道:“你今天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严霆琛走到她旁边坐下:“去年我听说你姑母把你关起来,还在想你们两个的脾气都这样烈,也不知最后谁能驯服谁。却没想到你竟有勇气逃出香港,更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再回来。”   温见宁立即从长椅上起身,与他拉开距离。   “严先生,请你记得你是即将举行订婚礼的人,请你自重。”   严霆琛哑然失笑:“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我们换个话题,不如你先猜猜我是如何发现你的踪迹的?”   温见宁懒得跟他多说,只想赶紧离开,却听他自顾自道:   “前几天我约了你二姐跟朋友一起去打网球,她拒绝了,说身体不舒服。我便觉得有些奇怪,除非真的走不开,你二姐几乎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更何况是我。我想了想去半山别墅一看,正好看见她出门,便索性让人私下跟着她去看看。盯梢的人隔得太远,只说她是跟一个少年在咖啡厅谈话。虽然下头的人糊涂到男女都分不清,但我看你二姐整日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猜到只可能是你回来了。”   温见宁听后冷笑:“你派人跟踪,其实是想抓住她的把柄,日后好做要挟吧。”   严霆琛听了仍只是笑:“你这么说也没错。”   温见宁抬脚要往外在,又听见他在身后笑:“我和你二姐姐马上就要订婚,再很快就要结婚了,见宁,你一定为此很不快吧?”   她停下脚步,扭头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虽然你看不上,但我对你二姐姐而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温见宁很讨厌他说这话时自负的口气,更厌恶他对见绣这种轻浮的态度,尽管她一直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发作,但终于还是冷声道:“这话你不必对我说,应该对你的未婚妻说。”   严霆琛笑着反问:“你以为你那位二姐姐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香港的名媛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容貌、才情,她都不是最顶尖的,家世也不酸太好。至于温顺听话的普通女孩子,向来是哪里都不缺的。你二姐她也很清楚,她嫁不了头一等的男人,自己却又看不上次一等的人,最后也只能嫁给我。”   温见宁快被他的狂妄自大气死了,正要跟他理论,他的语调突地又低沉温柔起来,却仍是那样自顾自地说话。   “我曾经也想过我未来妻子的模样,家世不能太高,不至于因为我继承不了家里多少财产而盛气凌人;出身也不能太差,至少要能理解彼此的想法与爱好。那些自作聪明,总想控制男人的女子简直不可理喻,唯唯诺诺且毫无主见的女人,又太过乏味,我选来选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还是觉得认识的女孩子里,你才是最适合我的那个。最重要的是,我心甘情愿把以后的人生交给你来管束。”   他说着转过脸来,那双桃花眼深情地看着她:“见宁,你也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曾经说过的话,依然算数。”   温见宁只觉这人的嘴脸实在令人作呕,再也不想多言语,扭头要走。一转头,她就看到长椅中间的过道尽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正是见绣。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最终还是温见宁先别过头去。   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想继续看到见绣的眼神,因为越看下去,只会让她们对彼此更加失望。   可她这样的逃避反而激怒了见绣。   她蹬蹬蹬地大步向她走来,上来就重重地推了温见宁一把,把她推得整个人往后退去,还是旁边的严霆琛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然而见绣却还不依不饶地逼上前来,她声音尖锐,咄咄逼问:“温见宁,上次见面你说的话呢?你不是说祝福我吗?从小到大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对我?”   温见宁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气势汹汹要扑上来的女人是见绣,任由她推来搡去。   旁边的严霆琛见势不好,连忙要把她们拉开:“见绣,见绣,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见绣声泪俱下:“你让我怎么冷静!你们两个,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要跟我订婚的人,你们有什么事不可以跟我说,一定要私下约在这里见面!”   严霆琛微微挑眉,正要说些什么。   旁边一直不曾开口的温见宁突然道:“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难看吗?”   见绣浑身一颤,终于停下手垂着头站在原地,眼泪掉得更凶。   温见宁看也不看地对旁边的人下了驱逐令:“严先生,这是我们姐妹间的私事,请你这个外人暂时先离开这里,我们自己会解决。”   严霆琛并不放心她们俩单独待在这里,但他也知道温见宁的性子,他强留下来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只好道:“这样吧,我在教堂外面等你们。”   他离开后,教堂里只剩下两个人。   温见宁不知道该怎样安抚见绣,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有解释的必要,自始至终她的态度别人不清楚,见绣却是最明白不过的。   见绣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从手袋里取出火机和香烟。   温见宁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抽烟。   她的动作还有些不熟练,但打火吸烟的模样却很急切,仿佛一个许久没摸到烟的老烟鬼,点燃了香烟后捏住凑近嘴边,用力地猛吸了一大口,从口鼻中喷出团团呛人的烟雾。   这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似乎并没能给她以力量,却让她整个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自顾自地说着伤心话:“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我都留你一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记着你。见宛欺负你,全家只有我真心实意地帮你说话。你要触犯姑母,你要离开,我也尽心尽力地帮你。就连男人,就连男人也是……你不要的……”   见绣说到这里,才猛地抽噎了一下。   “你不要的,你不要的……我才当成宝一样。”   她哭得这样伤心,温见宁也不可遏制地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但是生平头一次的,她不知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难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见绣的误解而难过,还是因为两个人之间这么深的隔阂而难过。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一股深沉空洞的悲哀笼罩,让她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些情绪。   午后的日光透过彩色玻璃拼接而成的小窗,照在她们的身上。身后的圣母像眉目悲悯、面含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仿佛对尘世的凡人们无限怜悯,无限包容。   但是温见宁很清楚,这只是假象。   神不爱世人,不然怎么会忍心看着凡人们彼此误解、仇视、憎恨,甚至流血残杀。 第七十四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见宁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见绣旁边坐下,轻声安慰她:“不是我不要的……是你选择了他,他也选择了你。我和严先生之间,从来就没有那些事。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们才会是一对佳侣。”   见绣大约是哭累了,抬起满含泪水的眼看她,仍带着怀疑:“你说的,是真的吗?”   温见宁微笑:“是真的。”   见绣仿佛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居然立即就信了她的话,有些慌乱不安道:“对不起见宁,方才我一时冲动……我没有恶意的。”   温见宁仍只是微笑:“我知道。”   她不知道见绣听了多少他们的谈话,但她相信有些事见绣一直心知肚明,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见绣只想她给出一个态度,她也按照她的希望给了,仅此而已。   见绣渐渐收了泪,不确定地问:“见宁,我们以后还是好姐妹,对吧?”   “当然,永远是。”   但她们都很清楚,两个人的关系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两人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再待在这里也只觉得尴尬。见绣用手帕擦去了脸上的泪痕,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迟疑着不肯离开。   温见宁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他在外面等你。”   见绣终于破涕为笑,一边和她挥手道别,一边脚步轻快地向教堂外走去。   外面,有她选择的人在等着她。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处,温见宁这才瘫坐在长椅上,仰头闭上眼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只觉浑身上下前所未有地沉重而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教堂内又有脚步声响起,走至她身旁停下。   她睁开眼,才发现居然是见宛不知何时来了。   一年多不见,她这个昔日的死对头还是老样子,下巴永远抬得比别人高,永远漂亮精致又骄傲,看不出半分不久前受过情伤的模样。   见宛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在长椅上坐下问:“你跟见绣都解释清楚了?”   方才温见宁和见绣谈话时,她显然已从等在外面的严霆琛口中知道了一些情况。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别告诉我只是一个巧合。”   温见宁皱眉看她:“是你通风报信的?温见宛,你能不能做点光明磊落的事。”   她是被严霆琛私下骗出来的,随后见绣匆匆赶来,见宛也跟着过来,怎么看都不像巧合。   见宛冷笑:“难道我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至少我可没与自己姐姐的未婚夫私下见面,也没跟自己的姐妹为了一个男人厮打。”   温见宁别过头去,冷冷道:“我不想跟你吵。”   虽然她问心无愧,但她根本不想跟见宛这种随口颠倒黑白的人解释。   两人都不开口,教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见宛才语气生硬道:“我有个朋友看到了严霆琛好像要来教堂见人,让人打电话把这事告诉我。我只当是严霆琛在外面又有了别的女人,想给她提个醒而已。”   结果没想到反而会是温见宁,更没想到见绣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温见宁没想到她居然会解释,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见宛没有转头,仍抬着下巴,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冷哼了一声。   大约是过了一年多,见宛也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温见宁想了想,才问:“见绣现在怎么都学会抽烟了,是那个人教她的?”   这个问题显然见宛也不清楚,只摇摇头:“学好不容易,学坏就三两天的事,谁知道呢。”   温见宁的眉头皱得更紧:“你不是整天和她一起,怎么也不看着她点。”   “整天跟她在一起的是姑母她们,”见宛立即反驳道,“她这一年来跟姑母她们出去的日子可比跟我一起的时候多,我哪里管得了。而且她最近脾气也大得很,平日里不发作还好,一发作起来就要闹个天翻地覆。我原以为对你她能压一压脾气,没想到大家的待遇都一样。”   放才和见绣对峙时,温见宁就隐隐约约觉得见绣的反应太过激动,神色也太憔悴,但一时来不及去想。如今听了见宛的话,才知道原来见绣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变化已经这样大了。   见宛突然叹了口气道:“她也不容易,无论她对你做了什么事,你都多体谅她吧。”   温见宁听了苦笑:“我知道,我不会真的和她置气的。”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明白,”见宛对她的话只是嗤笑一声,语气却渐渐沉重,“姑母上了年龄,脾气越来越差。这一年来又因为你出走的事整日疑神疑鬼,大家的日子都很不好过。我和其他人还好些,见绣这性子才是家里最受欺负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急着要把自己的事早些定下来吧。”   温见宁勉强打起精神来:“可严霆琛那人不是良配,还有姑母她们在旁边虎视眈眈,见绣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等我离开后,还要麻烦你帮我多留神她的状况。”   见宛高傲道:“这我恐怕办不到。”   温见宁抬起头看着她拎着手袋从长椅上起身,似乎已打算离开这里,“你最好先弄清楚一点,人家马上就要订婚,成双成对,我才是那个应该被人照顾的孤家寡人。过段时间,我说不定要去上海,也说不定会去哪里散散心,不可能一直在她身后当老妈子。”   她的话虽不好听,但温见宁知道这也是实情。   见宛如今的处境不比从前,她没了卢嘉骏这个男朋友,迟早要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不可能一直陪在见绣身边,更何况她也未必能挡得住温家那些长辈的算计。   她迟疑着说:“那你能不能帮忙让梅珊姨多看着见绣,总归见绣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   上次她从半山别墅逃跑时,梅珊帮她们瞒住了温静姝,应该算是站在了她们这边。若是梅珊肯在其中帮衬,见绣的处境也不至于让人这么担心。   见宛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功夫来照看别人。”   听她一说,温见宁这才知道,原来梅珊这些日子也不好过。   几个月前,姑母温静姝跟一个英国医生打得火.热。不曾想那个英国佬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一转身又去勾搭梅珊。某天三人同去浅水湾饭店附近游泳。许是这俩人打情骂俏时过火了,回来后,温静姝在别墅里指桑骂槐地发了好大一通火,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把梅珊送回淮城老宅去。最后也不知梅珊私底下使了什么办法赔礼道歉,才让温静姝消了火气,终于不再提要把她送回淮城的事。   事后两人又亲亲热热如同姐妹一般,可经过这么一遭,大家都看出她们俩的关系已大不如从前了。   温见宁听了更是沉默,方才见宛说半山别墅里如今不比从前,她还以为只是最近温静姝的脾气又发作了。但如今就连梅珊这样的聪明人都过得这样艰难,见绣她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地在姑母手下讨生活的情形也可想而知。   她想了想,对打算离去的见宛道:“你……也照顾好你自己。”   这句话仿佛捅了马蜂窝,见宛扭过头来瞪她,眼里却很快流出泪来。   她突然的情绪爆发让温见宁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为何自己一句客套话,竟然就惹得这位大小姐抽噎着跟她说起卢嘉骏的事来了。   不过她这样一说,温见宁这才知道,果然和她猜测的那样。卢嘉骏背叛了见宛,他连声招呼都没打,转头就跟赵家小姐订了婚。至于两人何时勾搭上的,何时见过了双方父母,见宛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就在看到婚讯的三两天前还冲着卢嘉骏发了一通大小姐脾气。   而这一次,卢嘉骏再也没来哄她。   见宛起初只当是要再晾一晾他,等回头这呆子清醒了,自然会回来。等过了几天从报纸上看到他订婚的消息,只觉如晴天霹雳般,整个人昏头昏脑地要去找卢嘉骏争辩个明白,反而被温静姝让人拦住,提醒她不要闹得大家面子上难看。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后,她才从这沉重的一击中勉强恢复过来。但强颜欢笑并不意味着此事就可以这样揭过,见宛提起时情绪还是分外激动:“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若是卢嘉骏无法忍受她的脾气,早早地提了分手,见宛就算一时不忿,但她也有自己的骄傲,气消了也就罢了;但他默不作声地跟见宛的死对头好上,简直是把她的脸面往地上踩,让她沦为整个圈子里的笑柄。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不仅她那些所谓的闺中好友个个旁敲侧击地想打听状况,就连见绣、梅珊她们同情的目光也让她浑身难受。   说的人气愤难平,听得人也感慨良多。放在一年多以前,若是有人跟她说,见宛会在危急关头帮她一把,或者会如眼下这般伏在她肩膀上痛哭失声,温见宁只会觉得那人该去看精神科的医生。但是如今,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见宛的后背,仿佛在哄孩子一般。   过了好一会,见宛的泪才渐渐地止住了。   理智逐渐回笼后,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温见宁这个她最讨厌的人面前丢了丑。她立即推开温见宁,与她拉开距离,还胡乱抹了一把脸,恨恨地问:“你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得意?”   若换了从前,她这牙尖嘴利的样子肯定要激得温见宁反唇相讥。   但她当初能从半山别墅逃脱,已承了见宛的情意,如今看见宛这样,她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落井下石的话,只能好声好气道:“我怎么敢,我如今这里可是过街老鼠,出个门都要遮遮掩掩的,哪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话原先是见宛准备拿来刺她的,如今被温见宁自己说了,见宛也不领情,只觉得这家伙一如既往地讨厌,还抢了自己的话,又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语气尖酸道:“可温三小姐手段不凡,走到哪里都有人争着抢着帮你化险为夷,这点我们可比不上。”   温见宁知道她自小要强,样样都要比人好,可在婚事上却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心里可藏了天大的不痛快。可也因为要强,她既不愿让温静姝那些人看轻了自己,近来性情大变的见绣也靠不住,只能一直憋在心里,一直憋到此刻才爆发出来,所以也不和她再计较。   温见宁只好问:“你打算去哪里散心?欧洲,还是美国?”   见宛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倒是想去那些好地方度个假散散心,可家里也要舍得把我放那么远。毕竟有你这个前车之鉴在,他们只怕养了这么多年的鸭子看了外面的池塘又飞了,最多只会让我在国内转转。”   这话堵得温见宁哑口无言,无论怎么说,当初她的离家出走,确实给见宛她们带来了困扰。她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个主意:“正好我这次在香.港不会停留太久,过段时间也要回内地重新上学。你要不要跟我做个伴?我们一起走,去内地看看大好河山。”   见宛冷冷地看她:“我若是跟着你跑了,你能供我吃穿,还是能让你那位好堂兄再帮忙拿出一笔钱来让我再跟温家断绝关系?”   温见宁张了张口,想解释那笔钱不是温柏青出的。但她想了想觉得没必要跟见宛说这个,只道:“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钱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只要你愿意走就好。”   温见宛对此只是冷笑一声:“你少来糊弄我,你自己不要脸,把自家的事在上海、香.港闹得名声扫地、人尽皆知,我还是要脸的。不过是个臭男人罢了,逼得我颜面无光就罢了,还想让我灰溜溜离开。早晚有一日,我要让他们后悔!”   一看她的模样,温见宁就知道她的话,见宛半分都没能听进去。   不过若是能听人劝,或许就不是温见宛了。   两人话不投机,最终见宛还是先行离开,并表示不想以后再跟温见宁碰面了。   回到钟家后,温见宁的情绪很是低落,连晚饭都没什么胃口。   这一趟回香.港,无论是见绣还是见宛,她哪一个都没能劝得动。   她曾经一度为自己能逃出生天而无限欢喜,可如今回头看一看,与她一同长大的姐妹们还陷在泥淖里,甚至连挣扎呼救都不愿,更让她觉得自己失败。   钟家母女看出她心情不佳,在饭桌上交换了个眼神。   饭后不久,钟母敲响了温见宁的房门。   温见宁请她在椅子上坐下,听她问道:“是今晚的饭菜不可口,还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和干妈说说,虽然未必能帮上你的忙,但你说说话,说不定心里也会好受些”   钟荟的妈妈很亲切也很温柔,但温见宁还是无法像对齐先生那样全然敞开心扉,她只能吞吞.吐吐地把这些年她们姐妹的事说了一些。   钟母静静地听完,到最后才劝温见宁道:“人各有命,随她们去吧。她们虽是你的姐妹,但也没有道理让你一个做妹妹的为她们的前途操心。”   温见宁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里一时绕不过这个坎。   听到钟母也这样劝,她这才慢慢放下了心事。 第七十五章   尽管温见宁当日一再拒绝,可某天傍晚见绣还是让人送来了一份请柬。   她与严霆琛订婚的当日,钟荟作为见绣的同学,代她去参加了这次订婚礼。   据钟荟说,来了许多香.港社交界的名流,人人都称赞男方高大俊美,女方温婉秀美,真是一双登对的璧人。不过订婚礼上的见绣虽然光彩照人,但偶尔还是有些心不在焉。钟荟猜测道:“她当时好像往我这边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你有没有来。”   温见宁顿了顿:“可能是你看错了吧。”   她平淡的语气令人听不出情绪。   这对姐妹俩的事,钟荟也不好从中劝什么。她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道:“对了,我在温公馆那里还碰到一个人,看样子应当是你们家的亲戚,他不知怎地,好像知道我认识你似的。”   据她的描述,温见宁很快在脑海中勾勒出大堂兄温松年的轮廓来。   她顿时有些紧张。   温松年怎么会知道她与钟荟的关系,是谁泄的密?难不成见绣那天只是假装不在意,事后又想让温家人把她抓回去。   温见宁正脑子乱哄哄的,却又听钟荟道:“他让我转告你一件事。”   “你说。”   “那个人的话很奇怪,”钟荟一边回忆,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让我告诉你,前些年有人去明水镇平桥村,给明贵夫妇,还有你母亲修了坟。”   温见宁的脑海里顿时炸成一片空白,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当年表哥虎生被征兵的人抓走,舅舅他们抛下全部家当去寻,自此明家三口再无音讯。   这些年来,她虽然一再地自欺欺人,不愿细想这些往事,但心里其实早已不抱有任何幻想。如今骤然得知明家的消息,温见宁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悲的是她已可以确定,舅舅、舅母已不在人世,喜的是或许表哥虎生还尚在人世。可若是表哥虎生还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他这些年都不来找她。他分明还记得平桥村,记得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怎么就忘了她这个妹妹呢。   这个问题只在脑海中一转,温见宁很快就找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当年温家既然能把孟鹂骗到香.港来卖掉,自然也能想到借口把虎生搪塞过去。   只可惜,若是再早些时候能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定她还能偷偷潜回淮城,打听虎生的下落。可如今战乱已起,内地动荡不安,如果她再要回去,一来会置自身于险地,二来对方的踪迹一时半会也难以寻觅。对此,她也只能叹一声,一切皆是天意。   不过,陈鸿望当日那句话说得没错。   她这个大堂兄,和温家的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温见宁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还是记下了这个堂兄对她的善意。   只是她到底还是不愿直接跟温松年对面谈话,如今又和见绣关系僵硬,只能拜托见宛再去跟温松年打听得更仔细些。见宛口头上对她的请求烦得不行,不过等了两天还是打电话过来,又断断续续跟她说了一些事。   去年温见宁离家出走后,温静姝在香.港遍寻不得,便通知了在上海的大伯父他们,让他们寻找她的下落。温松年当时作为长孙和家族的接班人,已被允许参与到家族事务中,得知这个堂妹的身世后,对她也有几分同情。   不过比起长辈们只想用威逼的方式来强迫温见宁低头,温松年更清楚如今的年轻人性情叛逆,家里越是一味打压,结果反而会越糟糕。他更想以怀柔的手段劝服温见宁,想试试能不能做点什么,或许能换她回心转意,与温家重归于好。   据温松年说,他起初派人去平桥村,只是想为温见宁的母亲好好下葬迁坟,以此换得她心软。但他派去的人却听村里人说,前些年已有人修过了,还在旁边为明贵夫妇也立了坟。办这些事的是个年轻人,有的人说是富家少爷,有的人说是个青年军官,但无论哪种说法,都差不多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   温松年一听手下的人回报,很快就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决定试试以此来打动温见宁。然而没想到,温见宁连跟他多说句话的功夫都不情愿,他自然也无从提起。   听见宛说,他至今还对上次见面时温见宁的冷漠态度耿耿于怀,尤其对她当时宁愿跟陈鸿望这个外人走,也不肯信任自己这个做堂兄的,让他的自尊心颇为受伤。   不过这个大堂兄的想法虽然有些迂腐,但终归本性还是好的。他承诺,之后若是再有明家的消息,一定会托人转告给温见宁。   见宛作为中间传话的人,听说陈鸿望的事后又狠狠地奚落了温见宁一番:“……别扒上个有钱的老男人,就真当人家对你真心实意,人家不过是随便玩玩罢了。”   她说话实在难听,温见宁听后绷着张脸:“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既然你不能好好说话,那我也不在口头上跟你道谢了,你心里知道就好。”   另一头的见宛当即被她气得挂断了电话。   钟荟在旁边听得清楚,作为家中独生女的她,也实在不能理解温家姐妹这种相处方式,只能由衷感叹道:“你们家的关系真是太复杂了。”   温见宁叹口气:“她就是这样的人,你不理她,她反而就好了。”   她和见宛从小打到大,也是近来才试着和平相处,可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早已成了习惯,莫说是见宛,就连她一时半会恐怕也很难改过来。   温见宁不想再提那些烦心事,转而问道:“别说我了,你今天怎么回事,回来这么早。”   她不说还好,一说钟荟就开始叹气。   钟荟今日去参加了一个香港赴内地求学的学生聚会。   战前,和她们一样香港赴内地求学的人不在少数。战争爆发后,他们经过各种方式辗转回到家中,由于忧心国内局势和未来前程,便组织了一场场聚会。虽然他们未必能探讨出什么有用的国策,但跟同龄人在一起总比和家里人有更多共同语言。   今日的聚会上来了一位刚从内地逃难出来的同学,看到与会的众人个个衣着光鲜,将包括钟荟在内的其他人痛斥一顿,拂袖而去。被那个同学这么一闹,众人脸上无光。虽然之后钟荟和几个同学极力活跃气氛,但大家都没了兴致,很快都匆匆离场了。   温见宁道:“他大约是在内地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一时还没办法走出来,看到一些人心里不痛快,所以才会这样吧,应当不是只针对你们。”   其实她刚在钟家住下的时候,也很不适应,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自己还在北平,醒来后对舒适的生活、贴心的佣人总觉得分外抵触。   钟荟长叹一声:“但是那名同学说的,也未必全是泄愤之辞。”   见宁整日闭门不出,对外面的一些情况不清楚,她却整日出去参加活动,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情况。回港的这些同学里,许多都已不打算再回内地受苦,托关系转了学回香.港念书,这些也就罢了,不过是人之常情;可还有一些人,原先还是有志向的,在内地吃了点苦头,回来后就变本加厉地补偿自己,生活比从前还要奢靡。   那些人口里谈着爱国,但行动上却一个比一个畏缩,实在是讽刺极了。   但他们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钟荟闷闷道:“当初从北平刚逃出来的时候,我在心里想,若是能平安抵达香.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内地,再也不要离开父母身边。可真的回来了,这些日子明明在家里过得舒舒服服的,我心里却总是不踏实。”   温见宁没有说话,她多少能明白钟荟的感受。   她们躲在香.港太平无事的时候,内地却四处炮火连天,山河破碎;她们在衣食无忧的时候,还有人在挨饿受冻,甚至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如果从未见到过那些惨相,或许她们还能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越是亲身经历过,越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钟荟静了一会,突然叹口气:“见宁,你是一早就下定决心要回内地找学校了吧。我不如你,明知道去了就要面对许多困难,可还是义无反顾。我得承认,我从来不像口头上表现得那样勇敢,我娇气又吃不了苦,什么都做不了。”   温见宁轻轻打她一下:“你别想太多,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钟荟笑她:“这话你骗骗别人还好,可骗不了我。你英语那样好,只是不能留在香港,欧洲、美国,别的地方你就去不成了?”   “我是说真的,”温见宁想了想,认真地跟她解释,“我跟你不一样,我总觉得我是个没有根的人,到哪里都没有家的感觉。但留在国内,才不至于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在今年三月份去北平前,我心里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原本想大学四年里慢慢想清楚一些事,但打起仗来之后,好像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觉得我至少,至少要做点什么,也应该能做点什么。”   在北平那段日子,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她的命运正和整个家国牵连在一处,被时代的风浪裹挟着上下颠簸,随时都可能被滔天巨浪吞噬。可她不想再在风急浪高时,被随便一个浪头就打得不知所措了,她也要试着找到自己的方向。   钟荟迷茫道:“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上战场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还轮不到她;她亦没有别的本事,既不会救死扶伤,不能为国家大事出谋划策,她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学生,有着满腔的热血和充沛的情感,却不知将这些倾泻在何处。   “我们先去学校看看,说不定到了那里,或许就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然而提到回学校,温见宁这边自然没什么问题,为难的只有钟荟。她是钟家的独生女,首先就要过父母这关。还有蒋旭文那边,两人好不容易重聚,转眼又要分开。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确定了要返回内地继续求学一事后,就只剩下一个难题——   她们该如何说服钟荟的妈妈,放她们两个再回内地去。   到了晚饭时,三人坐在桌前,钟母就发现两个女儿今天有点不对劲,谁都没有先提起筷子,而是你看我我看你,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先说话。   她有些诧异地问:“怎么回事,是今天的饭菜不可口,还是你们俩有什么事瞒着我?”   温见宁终于开口道:“我们确实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她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径直看向旁边的钟荟。   钟荟没办法,这才小声道:“妈妈,等新年过后,我和见宁想尽早返校。” 第七十六章   钟母先是愣了一下,很快笑道:“你们是学生,假期过完了当然该回学校好好学习。”   她虽答得含糊,但看样子并不会强烈反对,钟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三人不再说话,一时之间,饭桌上安静得只有筷子磕碰声。   等到这顿饭眼看吃得快差不多了,钟荟的妈妈还是沉不住气,放下筷子,提醒两个女儿:“妈妈不会做封建的大家长。不过,你们可要想好了,内地如今的条件肯定比不上咱们这里。我原先是打算过年后帮你们办理转学手续,回香港这.边的大学念书。毕竟离家近,我和你爸爸也好对你们有个照应。内地如今到处都在打仗,不是安心学习的地方。战时不比平常,条件也要更艰苦。我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们不如再好好考虑考虑?”   若是她疾言厉色地不允许钟荟返回内地求学,钟荟心里反而会好受些。但母亲这样轻声细语地征询她的意见,她反而没那么坚定了。之前她一心去北平考大学,结果正好碰上北平陷落,不仅自己身陷险境,还让父母都为之担心。   如今她才回来不久,又要跑出去让妈妈操心,未免太过任性了。   可钟荟在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小声道:“妈妈,我还是想去内地看看。”   她说完又有些底气不足,连忙在桌子下踢了一脚还在专心吃饭的温见宁,示意她赶紧帮忙一起说话:“见宁,你说是吧,你最想去内地了,我得陪着你。”   温见宁被她踢了一脚,咽下嘴里的饭菜后,这才解释道:“干妈,我肯定不能在香.港久待的。您也知道我家里那些事,虽然当初家里那边确实登报与我断绝了关系,但我姑母这个人我了解,她那边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一旦被她发现我的踪迹,肯定要为难你们。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所以您还是把钟荟留下吧。”   钟荟原本听着前半截还在跟着点头,等听到最后才突然傻了眼。   另一边的温见宁已经咬着筷子笑了起来。   她回过神来,这才没好气道:“见宁,不要开这种玩笑。”   两个女孩子打打闹闹,旁边钟荟的母亲眼里虽还有担忧,却渐渐舒展了眉头。   她虽然舍不得女儿再去昆明求学,但也不会真的拦着她去追求理想。   温见宁她们自知,既已下定了决心要重返内地求学,她们也该收心开始温习功课。当初她们滞留在北平三四个月,没来得及跟学校一起转移,已经落下不少功课,必须尽早赶上进度。不然她们等回了学校,万一因为成绩不合格,被校方劝说留级或退学就太丢脸了。   不过转眼之间,新年已至。   这是温见宁离开半山别墅后在外过的第二个新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和钟家母女吃过年夜饭后,一同在客厅里守岁。   到了十二点左右,两个女孩都困得有点受不住,但客厅里的珐琅自鸣钟一敲响,她们顿时又精神起来,跟钟母讨要压岁钱。笑过闹过后,她们这才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歇下。   温见宁拉起被子正要躺下时,突然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在上海,她与孟鹂还有齐先生三人,似乎也是这样过的年。当时的她没想到,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她会经历了这么多事。在这一年的结尾,她跟钟荟又逃离了北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但好在,钟家不是半山别墅,只要没被抓回那里,她过去的一年多就不算白费功夫。   临睡着前,温见宁在心里对自己说,离开温家的第二年,她还是过得很好。   ……   新年过后不久,温见宁她们也该启程去西南了。   这段时日,她们一直留神着学校的消息,听闻就在她们刚逃出北平前后,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长沙的火车站,炮声再次摧毁了校园的平静。长沙临时大学打算将学校再迁往位于西南的昆明。然而由于昆明地区的校舍不足,她们所在的文学院,则要迁往云南蒙自。   两个女孩决定从香.港乘船出发,到越南再乘火车北上,去云南找学校。   只可惜她们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这么长时间,中间甚至还过了一个新年,钟荟的父亲仍滞留在内地,父女二人终究没能见上一面。   临行的那天,钟母将两个女儿送到了码头。   她对钟荟殷殷叮嘱:“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但也不要亏待了自己。若是不够,尽管发电报来跟家里要。你自小是被我和你父亲娇惯大的,没吃多少苦。昆明那边比不得香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的衣食起居,记得不要挑食,用心功课。”   钟荟撒娇道:“谁说我没吃过苦,我这回在北平不就吃了好大的苦头。”   “你那是有人家见宁照顾,若真是把你一个人扔在那,能不能跑出来还是两说。”   钟荟的妈妈没好气地数落完她,转过头来看向见宁,温柔道:“钟荟虽比你大几个月,但看她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像个能做姐姐的人。你们一同去昆明求学,若是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就代干妈好好管教她,不必客气。”   温见宁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却换来钟荟好大一番不乐意。   三人说笑了一会,眼看登船的时刻越来越近了,钟荟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扫向远处的人群。温见宁和钟母对视一眼,顿时心下了然,不由得笑了起来。   温见宁打趣道:“你是不是在找某个人?”   当着母亲和好友的面,钟荟的脸红了红,否认道:“才没有,我今天可没让他来送。我不喜欢离别,当初他要离开北平时,我也没送,今天也不用他来。”   温见宁踮起脚尖向远处看了看:“是吗,他好像真的没来。真是太可惜了,你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等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钟荟的手背在身后,偷偷掐了她一把,才故作不在意道:“又不是说我这次离开了就不回来了,西南离香.港近,逢年过节我时常会回来的。”所以也不差这一两天。   温见宁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另一个方向,还指给她看:“那你不如先看看那边,那是谁?”   钟荟和她妈妈一同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青年,戴着一副黑框小圆边眼镜,提一个行李箱,打扮得就和周围的乘客没什么分别。发现她们正往这边来看,对方还下意识地想躲。   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后,蒋旭文才硬着头皮向她们大步走来。   两人碰面后,钟荟埋怨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说不让你送吗?”   蒋旭文好不容易先跟她这边解释完,才讷讷地跟她们打招呼:“伯母好,见宁好。”   钟荟的母亲微笑着颔首,并没有计较这双小儿女的一时激动,转而仔细问起了蒋旭文家里的情况,弄得蒋旭文和钟荟很快又紧张起来。   他们三人谈话,温见宁不好插嘴,只能一个人在旁边微笑看着。   码头上人来人往,有许多人都和他们一样,有即将远行的离人,也有来为他们送别的亲友。众人一边等待着开船时刻的到来,一边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闲话。离她最近的也是一家人,父亲在严肃地说着什么,母亲抬手为儿子正了正衣领。   一阵寒风吹来,温见宁别过头去,也拉了拉脖颈上的围巾。   她心想,香.港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冷了。   短暂的温馨过后,在汽笛声的催促中,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温见宁她们买的票在头等舱,有专门的舷梯供她们登船。这样一来,不仅免去了两个女孩登船前的奋力拥挤之苦,也让她们得以多留片刻,直到和亲人朋友再三道别后,这才在钟母和蒋旭文的目光下,提起行李箱登船。   临上船前,温见宁仿佛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顿时愣了神,竟忘了自己正站在舷梯前,直到身后的人不耐烦地出声催促,前面的钟荟也疑惑地问道:“见宁?”   她这才回过神,跟着钟荟一起扶着舷梯上了船。   方才她看到人群中隐约有个影子一晃而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瞥,她只觉对方的身形像是见绣,但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应该只是错觉而已。   两人先把行李放进自己的房间里,才相约一起出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此时正值傍晚,放眼望去,夕阳将碧绿的海面染成了耀眼的金红。港岛在她们身后渐渐缩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不见。   温见宁双手抓着栏杆,出神地看着船下汹涌的波涛。   这次仓促返回香.港,对她来说着实算不上一趟让人愉快的旅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离开这里,那些令她无法理解的人和事,那些纠结、痛苦与茫然,都将随着滚滚波涛被巨大的轮船远远地抛在身后。而她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向前方看去。   只是不知,等四年后结束学业,她们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第七十七章   “亲爱的先生,   此刻我正坐在从河内开往滇南的火车上给您写信。   在上封信中,我曾跟您抱怨过,我们乘坐的火车慢得令人心焦,让人疑心在铁轨旁慢悠悠地骑着单车都能轻松追上。可坐得久了,才发现慢也有慢的好处。我们坐在车窗旁看沿途的风景,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晴天白日下大片开阔的水稻田缓慢后退,骑在水牛背上的幼童、走在田埂上的农人也慢慢远去。   今天火车过了河内,列车北上驶入了热带森林。铁轨两边随处都是高大的热带树木,蓊郁葱茏,放眼望去,我们的列车仿佛要陷入绿色海浪的包围里。   钟荟说热带的绿是一种单调的颜色,到处都是苍绿蓊郁的,没有分明的四季,看久了只觉乏味。可我认为,一种颜色里也有无数变化,翠绿、碧绿、苍绿、苔绿……浓淡深浅,绝不单调,但每一种都是绿,每一种都有着那样旺盛的生机,让我总是看不厌。然而想要一直保持着这样平静愉快的心情看风景,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铁路沿途有许多淡黄色的小房子,多是法国人设的车站,每到一站,火车就要停上片刻。我从车窗往外看,有衣冠楚楚的外国绅士提着行李下了火车进入车站,一群衣衫褴褛的当地小孩兜着水果一拥而上,却被闻声赶来的车站管理人员粗暴驱逐。有些同学看了很不忍,但凡手里有余钱的,就叫那些孩子过来买他们一点茶叶水果,才不至于让他们空手而归。   在古代,越.南一度是中国的藩属,两国曾有过战争,但也着有数百年的友好往来。我听说,这个古老的国度如今已经沦为外国人的殖民地,那些自诩来自文明世界的西方人在这里横行肆虐。作为异国的过客,或许我不能为这里做里的人什么,但还是由衷地希望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有朝一日能迎来真正的自由与独.立。   热带的天气炎热而潮湿,旅途又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火车上没有别的娱乐,同学们只能想法子打发时间,打桥牌、辩论是最常见的活动。钟荟喜欢热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牌打得不好,口舌也不够伶俐,不愿多参与,多半时候是躲在座位上看看书、看看风景,虽是闷了些,但一个人也很自在。   有一次闷热的午后,不知是谁突然提议,要大家来唱歌,整节车厢的气氛都活了起来。   从前在我姑母家中,每逢这种场合,我必想方设法避开。一来我不愿意在那些人前做小丑,卖弄我不怎么样的歌喉;二来我也很不喜欢听那些靡靡之音。可如今我却很喜欢听这些同学们唱歌。有位男同学反串旦角,唱了一段京剧,引得所有人都在起哄;也有女同学唱了支《秋水伊人》,赢来满车厢的喝彩。   无论唱的好不好,大家都很给面子,掌声一阵接着一阵。气氛正热烈时,不知何人突然唱起一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方才还热闹的车厢顿时冷却下来,满座寂然无声。在场绝大多数同学的家在关内,听后却无不泪下。我不知为何,也哭得不成样子,好在混于同学们中间并不起眼。   车上这些同学多半来自内地战区,七七事变爆发以来,大半国土沦陷于日寇的铁蹄之下,他们被迫背井离乡,南下千里不仅是为了求学,更是有家而归不得。   可是我想,同学们至少还有魂牵梦萦的故土,百年之后落叶归根,魂魄总有能念念不忘的方向,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每次思及此处,我总觉怅然。   我的小半生不过十几年,待了许多地方,可到哪里都是得过且过,没有个能扎下根的地方。如今回想起来,只有刚逃出我姑母那里,跟您一起住在弄堂的那段日子,才有些家的感觉。   写到这里,或许您该笑话我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可这确实是我内心的想法。我盼着未来这几年,能在这片新的土地上找到真正的平静,更盼着您能早日离开是非之地,到西南大后方来,到这安全的地方来。   您永远的学生   温见宁”   在信纸上刚刚写完最后的落款,温见宁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   拍她的是个短发女学生,笑着邀请她:“见宁,别一个人坐在这了,大家一起打桥牌去。”   温见宁笑道:“不了,我牌打得不好,你们玩吧。”   她对打牌向来不热衷,对方也不勉强,把另一边正在和人辩论的钟荟拉去了前面的座位,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名同学准备一起组局打牌。   去年七月,卢沟桥战役爆发,平津相继沦陷。教育部发出命令,要在长沙设立由清华、南开等校组成的联合大学。平津各大高校的师生陆续逃出平津,经过长途跋涉,一路南下去投奔学校。然而复课后没多久,就遭日军飞机轰炸,联合大学被迫再度迁移。   就在这短短几个月内,出于各种原因,联大有六百多名学生因或投笔从戎,或转学回乡,离开了联大,最终只有八百多名学生兵分两路随学校一起奔赴滇省。   其中一路是一群青年教师和男生组成步行团,步行前往一千多里外的滇省,而其他体弱的学生和女生与温见宁她们的线路大致相同,他们从香.港乘船至越.南海.防,再从河内坐火车北上,穿过边境进入滇省。   温见宁她们当日上船后不久,就遇到了这些走海路的同学们。大家都是年轻学子,又即将赴同一所学校读书,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尽管跟这些同学相处得很融洽,但这次长途旅程也并不像温见宁在给齐先生的信里写得那般全然和谐的。车上的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彼此的性情、思想与习惯各不相同,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有了矛盾虽不至于大打出手,但言语冲突还是少不了。不过好在大家的争论都并非出自私心,全是出于拳拳爱国之心,争论结束后也不会结怨。   更何况在即将到来的分离前,再大的分歧也会为之消弭。   当天傍晚,温见宁她们和一些同学要先在一个叫碧色寨的地方下车,从那里转乘小火车前往蒙自,而其他的同学们则继续乘坐滇越火车北上昆明,双方就此道别。   接下来,她们这些先下车的人在教师带领下,转乘了碧石路小火车一路颠簸。第二天临近傍晚时,列车才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停靠在窄小的铁轨上。   她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蒙自。   蒙自是距离滇越边境线极近的一座小城,光绪年间被辟为商埠,当初的法国人曾陆陆续续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海关、银行、医院等。但由于当地经济凋敝,后来银行倒闭,海关被迁往昆.明,只留下许多闲置已久的空楼房。这次联大西迁,便租借了当地的海关大楼作为教学楼,将周围的其他建筑作为校舍、图书馆等。   温见宁听知情的同学说,学校最初是打算把整个学校迁来蒙自,但由于后来校长们又在昆.明找到了新的校舍,所以除了文法学院在蒙自暂作停留外,校本部及理学院、工学院的学生都安置在昆.明。等明年那边所有的新校舍完工后,文法学院再迁往与其他学院汇合。   她们女生的宿舍就在城东,距离海关大楼大约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据说是当地的士绅听说学校要搬来蒙自,特意在自家的宅院里腾出一栋三层小楼给学生们用。   小楼原是那大户人家的女眷居所,庭院深深,景色清幽雅致,楼前种了一株合抱粗的大榕树,突然要容纳这么多女学生,里面还是拥挤了些。   宿舍多是六到八人一间,温见宁她们的运气还算不错,被分到了一个六人间。和同寝室的女同学商量后,她和钟荟住上下铺。钟荟选了下铺,温见宁就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上铺,两人先卷起袖子跟同屋的其他女同学一起打扫完寝室的卫生,再摆好了床铺和个人物品。   等这些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楼外的天色也不早了。   众人经过长途跋涉后又忙活了这好一阵,都又累又饿。去食堂打了饭草草地吃完,也没心思评价食堂的饭菜如何,饭后就着煤油灯看了会书,就纷纷准备各自上.床睡觉。   钟荟是宿舍里第一个睡着的。   火车上的座位让人睡久了浑身酸痛,她这段时日一直没能休息好。再加上她这些天在车上整日和其他同学打牌、玩闹,看起来精力十足,实际上身体早就累了,如今亢奋的神经也终于安定下来,哪怕床铺十分简陋,她也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而她上铺的温见宁今晚却有些失眠。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看了许久的墙壁,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才轻轻翻了个身,木板床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吓得温见宁顿时保持着一个姿势僵在那里,不敢再轻易乱动。   过了一会,宿舍里其他人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四下静得出奇。   窗外的夜色渐渐转深,月上中天,楼外那棵大榕树的影子落在了宿舍的墙与地面上,影影绰绰得让人心乱。楼外的风不知何时从窗缝呜呜地吹了进来,如泣如诉,温见宁正听得毛骨悚然,突然又听见对面的床上传来幽幽的叹气声。   这下就更吓人了。   她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却只见那女同学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面向墙壁。   这呜呜的风声一夜未能停下,听得温见宁也心烦意乱。到天将亮时,她才觉得眼皮渐渐沉重。然而阖眼才不过片刻,很快被宿舍内的吵动惊醒。   看已经有人要起床了,她也连忙起床收拾,并叫醒了下铺的钟荟。   两人匆忙起床简单洗漱后,便商量着出去买些生活用品。来时为了轻便,她们所带的行李不多,一些生活用品还要添置。   宿舍的另外两个女同学听到她们的谈话,其中一个主动提出要与她们同去。   钟荟有心和新同学交好,再加上最近的街虽然离校舍近,但她们毕竟是初来乍到,还是结伴出去也好有个照应。   温见宁自然也没有异议。   主动提议的那位女同学名叫张同慧,在温见宁她们对面床的下铺,家在冀北农村,模样干练,笑容淳朴爽朗,让人很有好感。   旁边另一位女同学名叫阮问筠,睡在对面上铺,昨夜温见宁听到叹气的人就是她。她眉眼细细,模样清秀文弱,气质却很是孤傲清冷,给人一种目无下尘之感。听她自我介绍,只说自己是南方人,别的再没提,但看其举止气质,家里条件应当不差。   除了她们两人外,还有一位同学洗漱未归。   几个女孩一边闲聊,打算等那位洗漱的同学回来,问问她要不要同去。   至于剩下的那女同学,则在昨日进来看了看宿舍,就拎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直至现在都没回来,想来是看宿舍条件简陋,出去找别的住处了。   温见宁揉了揉眼眶,她睡得不好,这会有些精神不济。   旁边的钟荟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随口道:“昨晚我明明睡得那么沉,可一觉醒来还是浑身不舒服,都怪这木板床,也太硬实了,动一动还那么响。”   张同慧看了眼门外,小声说:“昨天我看到了,有的同学分到的床可好了,老式雕花床。听说是这宅子的主人家提供的,只是不多罢了。”   阮问筠冷笑:“好坏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咱们只是来借宿的,能有睡的地方就不错了。”   门外进来一个女同学,手里还端着水盆,听了笑道:“虽然咱们没分到好的床铺,但这也不算差了,还有比咱们都不如的呢。”   说话的女同学名叫冯莘,听口音似乎是江浙一带的人,不过她自己只说自小是在上海念书的。温见宁心中一动,隐隐想起了什么。   听冯莘解释,她们这才知道,原来由于木床不够,校方派人赶工不及,这次还有的同学甚至连简陋的木板床都没分到,只能用木箱拼成床在上面凑合着睡。   几个女孩听得心有戚戚焉,也不好再抱怨什么   众人不急着去吃早饭,稍作收拾,就结伴出去了。学校跟她们一样成群结队去逛街的女同学不在少数,她们几乎连路都不用打听,跟着人走就是了。   宿舍里的几个女孩,钟荟向来话多,张同慧开朗健谈,冯莘也是个不会冷场的人,只有温见宁和阮问筠两个沉默寡言的,在旁边当听众。其实温见宁有心问问旁边的阮问筠,昨晚她是不是也没睡好,但看对方一副谁都不愿搭理的冷淡模样,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蒙自的县城不大,街上只有一个邮局、一家银行,几间破破烂烂的小商店和小饭馆。众人进了其中一家小杂货店,柜台前已有不少和她们一样来买生活用品的同学。   前面排了队,她们几个在旁边等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性的尖叫,吓了众人一跳,紧接着就听见隔几步远的另一间店里传来了争吵声。几个在她们后面等不及的同学出去看情况了,出于凑热闹的天性,温见宁她们也跟了过去。   到了那家店门口,众人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眼熟的面孔。   ——巧了,这不正是她们宿舍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女同学吗。 第七十八章   杂货铺门口前,那位她们只见过一面的女同学正在跟一对当地打扮的母女对峙着,引来了许多在附近买日用品的联大同学围观。一时之间,街道上挤满了人。   温见宁她们听了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方才这位女同学在柜台前买东西时,旁边的小女孩居然顺着旗袍开叉处摸了她的大腿,她一低头,就看到丝.袜上留下了一个黑手印。虽说对方只是个小女娃,换了脾气好的女同学,或许就忍气吞声、回去掉几滴眼泪罢了,可事不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这位女同学显然也不是个会退让的人。   她情绪激动,当场上前抓住那小女孩的手要她道歉,却被女孩的母亲拍掉,再被推搡,顿时气得骂了起来。可她虽然在大声地骂,可翻来覆去只会用诸如卑鄙、无耻几个不痛不痒的词,小女孩的母亲则直接用当地的方言跟她对骂,语速极快。   双方虽然未必能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对方说得不是什么好话,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看就要撕扯起来,被围观的同学们拉住,这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撕扯起来。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终于挤出来两个学生干事模样的学姐,高个子的那个向那位女同学询问情况,圆脸的那个则拉着当地的妇女劝慰。   温见宁对钟荟说:“我看那位学姐有些眼熟。”   钟荟小声附和:“我也看着那女同学有点眼熟,不过她应该不是学姐,好像是咱们屋里走了的那个。”她完全没跟温见宁说到一块去。   圆脸学姐耐心地听了半晌,才对被摸的女同学解释道:“她在说你穿得太暴.露了,她孩子就想看看你旗袍下面是什么。”   众人听后下意识看去,只见那女同学身穿银红长袖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虽然颜色鲜艳,但并无出格之处,在场的许多女同学都跟她差不多的打扮,陡然听到这句衣着暴.露,不少人心中都又羞又气愤,至于当事人更是瞪圆了眼,要为自己分辩个明白。   圆脸学姐无奈地解释道:“你先别急,我也只是转述而已。”   旁边的高个子学姐却已站了出来,对围观的同学们发话。   她声音不高,却沉稳平静,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各位同学们,蒙自当地的风俗守旧,我们的衣着在自己人看来或许只是寻常,但对当地人来说就是伤风败俗。稍后我们会跟老师们商量,让学校出面代为调解。但在这种事解决之前,今后女同学们逛街时一定要多加注意,最好结伴而行。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及时向学校反应。”   钟荟有些不服气,混在人群中高声问道:“她们认为旗袍暴.露,就一定是对的吗?这事明明是她们的错,至少也应该先道歉吧,总不能就平白这么算了。”   她的话引起了一众学生的响应,一时群情激奋,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温见宁着急地拉了一下钟荟的衣袖,示意她往人群外看。   钟荟这才注意到,学生们都围在这里,已经引起了不少当地人远远地往这边看,从四面八方冷漠的眼神让人有些心惊肉跳,可其他同学们还浑然未觉。   她这才有些后悔,额头上慢慢沁出冷汗。   那位高个子学姐仍镇定自若地问道:“若是有谁能让她们心甘情愿道歉的,也尽可以上前来试试。不过我只问一句,若是她们不肯认错,你们又围在这里,打算对妇孺做什么,仗着人多势众来逼她们低头认错吗?”   原本还群情激奋的同学们一时都哑口无言。   其实他们并没有以众欺寡的打算,多数人只是来凑热闹罢了。只是围在这附近的学生越来越多,大家又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一群人起哄,不知不觉中事态就可能失去控制。   而且这对本地母女一看就是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的,跟她们讲大道理,她们也未必能听懂,说不定还会胡搅蛮缠,倒打一耙,那时候才是真的说不清了。   局面一时僵持下来。   不过很快还是有人喊道:“我们可以跟她们讲道理。”   那位学姐似乎是笑了:“在这里吗?围在这里,对她们讲道理?”   人群里有人喊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高个子学姐环视四周道:“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当年民国初立,才有剪辫易服,革除满清陋习;五四以后,才有风气开放、男女平等。我们女同学今日能到大学念书,能穿旗袍、高跟鞋走上街头,乃是这十几年内国内一代又一代的有识之士推动、思想启蒙的结果,而不是此时此刻用三两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在蒙自,我们是初来乍到的客人,理应入乡随俗。但今日如此,不代表日后亦然。我说的话想必大家都能明白,还是尽快散了吧。”   圆脸学姐也道:“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这位同学,你要跟我们一起去见老师吗?”   那女同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显然她不愿把这事闹到学校面前。   那两位学姐立即会意,她们没有当众询问姓名,只问了她是哪个学院的,说稍后学校一定给她一个交待,就先带着那对当地母女走了。   她们一走,围观的其他同学慢慢散去,各自逛街去了。远处看着的当地人见没什么事发生,也终于渐渐散了,只有温见宁她们还留在原地不曾离开。毕竟当事的女生跟她们也是一个宿舍的同学,碰到这种事,她们怎么着也该上去打声招呼。   这会周围的人三三两两散得差不多了,那位女同学终于也看到了她们。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扬起笑容,仿佛没事人一样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我是陈菡香,跟你们一个宿舍的,咱们昨天见过的。”   众人也赶紧依次自我介绍,大家这下才算认识了。   她们目睹了方才的事,有心安慰这位陈同学,只是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是对方不以为意地笑道:“今天真是晦气,才来这第二天就碰上这种事。刚才骂了一通,害得我口都干了,你们逛街不累吗,要不大家一起去馆子吃点什么?”   温见宁和钟荟对视一眼,这些天她们在火车上,根本没吃过什么好的。昨天晚上也只是随便吃了点食堂的饭,可也没吃出什么滋味。今天一早,她们连早饭也没吃就出来逛街买东西,到如今肚子还是饿的,也确实该垫垫了。   冯莘也有些意动:“听人说云南的过桥米线很出名,不如我们就一起去尝尝吧。”   张同慧突然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想先回宿舍了,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阮问筠也道:“我跟你一起。”   钟荟张了张口,本想说她请客,被温见宁扯了一下衣角,这才闭上嘴看她们走远了。陈菡香在旁边冷眼旁观,等张同慧她们走远后,才笑道:“咱们走吧。”   一行四人沿着长街看去,最后选了一家客最多的小饭馆钻了进去。   还不到饭点,里面的座位未满。众人进去一看,只见这饭馆内摆的方桌和长条凳显然都上了年头,陈旧不堪,有的甚至开了几条裂纹。离她们最近的桌子上面也蒙着油腻腻的一层污垢,上面落了几只苍蝇,看着就令人不适。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冯莘道:“这边条件简陋,我们将就一些吧。”   她们问店家要了条毛巾擦了桌椅,点了四碗过桥米线,这才在靠墙的位置坐下。   这位名叫陈菡香的女同学话比钟荟还多,又过分热情了。不过闲谈了一会,她们就知道了她是广东人,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又是最受父亲宠的小女儿,昨天看宿舍条件简陋,陈菡香索性自己一个人出来租了个小院子住,还热情地邀请她们同住。   三人连忙婉拒,看她一个人说得这样多,也主动说起了自己的事。   最先接话的是冯莘,她倒是没有详提家里的情况,只说自己年幼时随父母搬到上海租界住,后来在圣玛利亚女中念过书,考上清华后没多久北平就爆发了战争。钟荟一听,连忙跟她打听起人来,说是她家哪位叔叔的女儿也在女中读书,那正好也是冯莘的一位学姐。   有了共同的熟人后,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热烈地交谈起来,一时之间连温见宁都插不进嘴。好不容易等她们的话题暂告一段落,温见宁才问冯莘:“你既然在上海念书,还姓冯,可是和法租界的冯家有亲戚关系?”   冯莘微微诧异:“你也知道上海冯家?”   温见宁简短答道:“以前在上海住时,曾经听人提起过。”   冯莘说:“你听说的上海冯家,或许是我们冯氏的本家。我家只是冯家的旁支,在租界没那么大名声。你想和我打听冯家的人?”   温见宁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再追问下去。   另外三人的话题渐渐偏到了别的方面,多半聊些年轻女孩子们喜欢的时兴电影、打扮之类的话题,她对这些都不太上心,也插不进嘴,只在旁边听着。   不过陈菡香与冯莘都是心思玲.珑、善于交际的人,她们生怕冷落了温见宁,不时也拉她说几句,这才不至于让温见宁游离在话题之外。   说话间,四碗过桥米线终于被端了上来。   原本落在别处地方的苍蝇们顿时被吸引过来,嗡嗡地绕着碗打转。几个女孩甚至没来得及挥手将它们赶走,其中几只苍蝇就已经落在了米线上。   温见宁眼最尖,她拿起一双竹筷,在面前这碗雪白的米线里一阵翻搅,从底下翻上来的米线里夹出两只死了的苍蝇来,大约是煮米线时不注意掉进去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彼此的脸都隐隐有些发青。   陈菡香的脸色最为难看,她今天本就倒霉,再看到这样一碗米线,更是倒尽了胃口。   冯莘连忙打圆场道:“算了算了,我们就当是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温见宁她们也不想跟店家起争执,纷纷打算掏钱自认倒霉。这四碗米线众人一筷子也没动,就把店家叫过来算账。付钱时,温见宁落在最后一个,陈菡香突然想起什么,多了一句嘴:“不如我来帮你付了?”   钟荟听出不对,正要与她理论,却听温见宁开玩笑道:“第一回 请我吃饭,就请这个?”   陈菡香向来口无遮拦惯了,方才也只是随便问一句,话出口后才觉得不妥,听温见宁这样说,当即笑道:“有机会一定请你吃点好的。”   四人出了小饭馆后,陈菡香拉着冯莘接着逛街再找个干净地方,温见宁这边东西已经买完了,钟荟自然也要陪她一起回去,两拨人就此分开。   等她们走后,钟荟才扭头道:“我看那人说话口无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方才她们闲谈时,众人都说了自己家里的事,冯莘、钟荟的家庭背景一目了然,只有温见宁什么也不提。再看她身上的蓝布旗袍,虽然不至于有补丁,但打扮也朴素得过分,实在不像是手头宽裕的样子。大约是出于这个原因,陈菡香才会误解了什么。   温见宁笑道:“你才是别往心里去,她也没有恶意。”   两人说说笑笑,一同往宿舍方向走去。 第七十九章   那日的事于温见宁她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随着来到蒙自的学生人数越来越多,正式开学的日子逼近,她们必须尽快适应在蒙自的生活。   正如钟荟的母亲所担心的那样,学校的生活条件的确不算好。   住宿楼拥挤,一到晚上窗缝就漏风,呜呜的风声让人心乱,不知被哪个同学起了名字叫“听风楼”,一时之间在全体女生中传开;学校食堂的饭菜太淡,几乎没有盐的滋味,可若说出去下馆子,一来许多同学囊中羞涩,二来当地饭馆的卫生条件实在堪忧,尽管同学们发起了灭蝇运动,也不是三两日就能见成效的。   生活条件尚且如此简陋,精神娱乐更是匮乏。除了那天她们逛的那条街外,城内稍没有消遣的地方。有些爱逛街的女同学们在一条街上找到了间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可有没有咖啡馆都还好说,最让温见宁她们无法接受的是学校在蒙自的图书馆。   蒙自这边的学生们分批前来,而她们又是最早到达的那一拨,学校一时还没有开课,但图书馆已向全体学生开放,允许他们在里面借阅、自习。然而联大两次迁校,大批图书、仪器的长途搬运困难,至今还未能完全搬完。再加上这次校本部设在了昆明,分到她们这边的图书少之又少。   临时图书馆里只有十几个座位,她们第一次去的时候太晚,座位早已被人占满了,只好在图书馆内站着看了一下午的书。第二天宿舍里五个人一早就去了,可还是抢不到座位,因为还有人起得比她们还早,甚至还在门口排了长队,等一开门就挤进去。到了夜间,由于蒙自当地治安不好,她们往返图书馆,还是被学校派来的校工们一路护送回去的。   又过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到院里派人通知,说是要发国文课本了,众人兴冲冲地跑过去,却被告知,由于印刷的纸张不够用,她们的课本数量不足,有些同学只怕没有书,建议大家先互相传阅手抄。温见宁她们六个人只分到了一本国文课本,只能把书拆成几份,匆匆抄起书来。大家白天躲在宿舍里抄书,饭点轮流派人去把所有人的饭都买回来。   这样一天下来,所有人都抄得手酸腰痛,到晚上灭了煤油灯,在床上进行宿舍会谈时,每个人都不免牢骚几句。最后冯莘安慰道:“咱们只是缺几本书,互相借着抄一抄,看一看也能解决问题。听说隔壁法律系现在只到了一位教授,等开学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而和法学系的那些学生相比,至少她们还有雄厚的师资力量。   众人这才不说话了,宿舍里渐渐静了下来。   呜呜的风声又顺着窗缝钻了进来,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翻过身去。木床吱呀吱呀地响,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翻身,拉上被子准备睡觉了。   只有温见宁还在对着窗户,借着月光又翻了翻那叠粗糙的课本纸页,上面还散发着油墨味。为了精简纸张,这次印的书上只有课文,连作者注释都无。   不过温见宁却很清楚,这几页纸上所印的那篇课文,正是联大一位教授的成名之作,当年一经发表就引起了轰动。从前她读书时看到过,非常喜欢,还曾经模仿过这位教授写了几篇不成样子的习作。像这样作品被选进国文课本的教授在联大里还有好几位,而在不久之后,她就要坐在讲台下,听这些国内最杰出的文人学者讲课了。   一想到这里,温见宁只觉一切烦恼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她又看了好一会,这才将纸页放在枕下,闭眼安心地睡去。   ……   香.港到越.南.海.防的轮船不多,每次往返只能运来几十名联大的学生。直至四月底,文法学院的学生才陆陆续续地到齐。这个学期对于她们来说,才算真正地开始了。   开学当日,学校邀请了好几位教授上台演讲。   演讲的主题都差不多,大意都是勉励在国家值此危难之际,同学们应当勤勉自强,为民族保存文明的火种。尽管这一类的话,温见宁她们这些日子断断续续也听过许多遍,但坐在礼堂内还是听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开学典礼过后,她们终于开始正式上课了。   联大的大一学生不具体划分院系,按分组来上课。由于学校在两次迁移中流失的学生太多,她们这一级的大一学生最终来到蒙自的只有几十人,上大一国文、英文之类的必修课时,差不多一个教室就能装得下。   一年级的学生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学校对此很重视,国文、英文这类的各学院必修课都有好几位知名教授坐镇。联大的教授们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些教授是中式的书香门第出身,有些教授在欧美各国留过学,性情各异,但无不气质鲜明,个性极强,令人一见难忘。尤其她们中文系的几位教授,更是五四以来广大青年学生心目中的精神领袖。   最初的激动与兴奋渐渐褪去后,温见宁她们才逐渐正视起她们的师长。   光环之下,其实教授们也是普通人。   就比方说在讲课一事上,教授们虽然学富五车,但优秀的学者与出色的讲师是两回事。有的教授语言幽默,讲课有趣,一节课下来不仅教室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就连走廊上也站满了慕名而来的同学们;但有的教授知识渊博,但讲课只是照本宣科,平板无味,令人昏昏欲睡;有的教授学贯中西,任何典故轶闻都能信手拈来,可他们一句话都要夹杂个英文单词或,下面的学生却往往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这些暂且还好说,最糟糕的是有些教授上课时带着浓重的口音,无论用中文还是英文,大家一句也听不清。温见宁也听不太懂,只能在上课时连猜带蒙地把教授说的所有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课后再跟一个宿舍的同学另行讨论整理。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礼拜,众人这才从开学的手忙脚乱中慢慢适应下来。   傍晚时分,好友二人相约一起去海关附近的小公园散步。   此时的蒙自已值春夏之交,公园内花木蓊郁,路边的尤加利树高大繁茂,上面停着一两只雪白的鹭鸟,听到人声走近,就呼啦一下张开白翅纷纷飞走了。翠绿层叠的枝叶间开满了洁白的花,隐隐有种清新而奇异的香气。两人走了一阵累了,选了僻静处,并肩在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闲聊,多半时候是钟荟一个人在说,温见宁在听。   这些日子她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宿舍里,但由于两人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各有所好,课外活动不常在一处。钟荟接触的人更多,难免攒了一肚子牢骚。   起初她还只是说一些生活上鸡毛蒜皮的琐事,渐渐话题的重心就偏到了其他的事上。   中日战事爆发之初,国内的报纸舆.论对抗战的局势一片乐观。温见宁却对此很不看好,就连向来激进热血的钟荟也难得和她达成了一致。如今时间一长,上.海沦陷,南.京失守,军队在战场上的颓势愈发明显,士气终究还是渐渐跌落下来。   联大内部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文学院的师生自然也不可能幸免。同学们平日走在路上,都免不了被人问一句,究竟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的。   温见宁她们宿舍内部还算好的,冯莘、张同慧都是性情宽和豁达之人,一般不会主动谈起这种会引发争论的话题,温见宁按着钟荟,不让她把在外面的议论带回宿舍里来。只有阮问筠每次听到战事的消息,都不免要冷笑几声,说些丧气话。   她原是金陵人,而南.京沦陷后的惨状国人尽知。   大家多少也能理解她心中的悲愤苦闷,都任由她说去了。   宿舍内还能勉强维持着一番和平景象,可出了宿舍,其他人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温见宁从来不当众谈这些事,只在私底下和钟荟交流过一些想法。钟荟则在外也毫不掩饰她的看法。她对这两派人都看不上,认为主战派鲁莽冒进,主和派懦弱无耻,结果在辩论时反而被两派的人联合起来斥责她左右摇摆,属于骑墙派,把钟荟气得不行。   如果说这还只算口舌之争,可另外一件事就实打实地让人不痛快了。   文法学校迁到蒙自后,学校虽然特意开设了蒙自办事处,有教授专门负责处理学生事务,但由于人手不足,处理学生事务还是要借助学生团体的力量。其中有一些学生自发组织了一个正风团,平日自发纠察学生风纪,在同学们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这些同学看不惯一些注重打扮和生活享受的同学,认为在国难当头之际,他们的作风还如此腐败,实在有辱联大的门楣。可他们再怎么看不惯,也没有处罚其他同学的权利,大多情况下也只能冷嘲热讽。比方说跟她们一个宿舍的陈菡香,就由于好时髦打扮,被正风团的几个人斥为有伤风化,双方还起过不小的冲突,当时正巧路过的钟荟也被卷入其中。   钟荟虽然看不上陈菡香,但更同样看不惯正风团那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   双方可谓是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最终还是还是结了怨。   温见宁听她抱怨正风团的所作所为,也对这个正风团无甚好感。但是她毕竟不了解那些人,也不好帮腔指责,只能劝钟荟,这群同学只是临时抱成一团,等再过段时间,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散了,没必要和他们怄气。   钟荟倒完这些苦水后,才一头倒在她的肩膀上,拖长了声调道:“见宁,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一个人,真过不惯在这里的日子,更不用说还待四年了。”   对她们来说,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温见宁正要劝她几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人正朝着她俩这边来了,顿时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才一转身,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棍向她们迎头砸下。 第八十章   好在她反应快,连忙推开旁边的钟荟,两人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一劫,但这事显然还没完。她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紧接着第二棍、第三棍又迎面而来,顿时下意识地尖叫着抱头鼠窜。仓皇之间,温见宁才发现偷袭她们的人竟是一个当地的老农。   这老农虽然年龄大了,但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把两人赶得抱头逃窜。   即便是当初在沦陷后的北平城,温见宁她们也还没这么狼狈过,两人在前面一阵乱跑,后面的人挥着木棍在追。钟荟闷头跑出一段距离,才发现温见宁没跟上来,扭头一看,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掉头回去,跟追打她们的那个老农抢起木棍来了。   二人一老一小,你争我夺,力气相当,双方都涨红了脸,竟一时僵持不下。钟荟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却听温见宁大声喊她:“还在那愣着做什么,快来帮我。”   她这才赶紧跑过去,到了他们跟前还是手足无措:“我、我怎么帮啊?”   说话间,温见宁已有些支撑不住,她心道不妙,突然撒手就跑。那老农一个重心不稳,随着惯性踉跄着追了几步,脚下突然一滑,顿时摔倒在地,整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荟吓得不敢动弹,还是温见宁上前查看了情况后,安慰道:“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两个人对着地上的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温见宁也想不到如何处置现场,正打算拉着钟荟赶紧回去,免得再出事端。可钟荟这边胆子突然又大了起来,她一指这老农腰间的麻绳道:“趁他还没醒过来,我们快把他绑起来,一会把他扭送去学校那边,让学校帮我们评评理。”   温见宁迟疑道:“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   方才情急之下,她没反应过来,这会却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跟她们有什么仇怨,就更不可能了,她们才来蒙自几天。   若说是打劫,这小公园离她们的宿舍极近,平常这个时候也有不少师生和她们一样来这里散步,若这老农是想劫财物,至少也该等天黑再下手。   钟荟气愤道:“误会,能有什么误会,可以让他拿木棍在背后袭击人的。一把年龄了还敢学人出来拦道抢劫,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这种人。”   温见宁一想也有道理,当即不再犹豫,跟钟荟一起动手把这个老农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一个在原地看人,一个跑去报信,不一会就带来了一大群人。除了一大群赶来看热闹的学生们外,联大在蒙自事务的主要负责人黎教授也匆匆赶来了。   这位黎教授原是北大心理学的教授,性格随和幽默,在学生中颇受欢迎。这次联大迁往蒙自后,他便成了蒙自办事处的负责人之一。他一问过情况,便大约猜出了是怎么回事,连忙先一边把那老农先松了绑,一边示意温见宁她们去学校的办事处,等着他处理完这边再说。   两人立刻会意,趁着人多偷偷溜走,一路去了办事处。   学校驻蒙自的办事处位于原来的法国领事馆,温见宁她们到了黎教授办公室时,里面只有一个学生干事模样的人在打扫卫生。两人帮忙干了点活,等那学生干事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左看右看实在无聊,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虽然猜出她们这次惹出的事可能不会小,但温见宁她们自觉占了理,并不担心,甚至还有心思聊了一会天。然而她们等了许久,黎教授那边还是没处理完。   就在两人有些坐不住之际,黎教授总算回来了。   他一进来,两人立即站起来低下头,做出一副老实学生的模样。   黎教授压压手,示意她们没事:“别紧张,坐。”   温见宁她们这才坐下来,听黎教授解释她们这次遇袭的原因。   原来这次还是由于当地风俗闹出来的事,蒙自当地的观念颇为守旧,年轻男女在订婚前连正常的交谈都不允许,更不用提像联大的男女同学们整日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还结伴出行了。要是当地男女被人看到,都是要挨打的。   据黎教授说,类似的事之前也发生过两三回,但闹出像今天这种乌龙的却还是头一次。   方才那位老农正是在远处看到温见宁她们交头接耳,行为亲密,一时气愤不过,想痛打鸳鸯。没想到非但被对方当场反制不说,他打的也不是一对鸳鸯,而是一双女孩。   其实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差不多弄清楚了,但钟荟表现得还是很异常愤慨:“就算见宁头发短了些,但看身高体型,怎么也不能把她当成是男生啊。”   温见宁这才知道钟荟这样义愤填膺,居然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扭过头瞪了钟荟一眼,以示谢意。   黎教授一本正经道:“这也未必,那位老人家或许是既把温同学当作了男生,把钟同学你也同样当成了男生,看你们拉手搭肩,举止亲昵,这才气愤不过。”   钟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温见宁却不给面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头发也不比温见宁的长到哪里去。   钟荟也瞪了温见宁一眼,作为回敬。   这场闹剧里,她们虽是受害者,可结果却占了上风,所以两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学校的调解。对方的家人虽还有些不忿,但毕竟是他们动手在先,再加上忌惮学校和为此出面的当地士绅们,最后也同意息事宁人。   在黎教授的主持下,双方互相赔礼道歉,这事总算是了结了。   不过经此一事,文法学院有谈恋爱的男女学生们再出门约会时,对当地人格外注意,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就挨了闷棍,毕竟这闷棍也不是谁都能有运气躲过的。   这件事看似就这样收场了,然而联大学生和当地人的冲突仍屡屡发生。后来逼得校长不得不亲自出面,发出诸如女生穿蓝布大褂,男女同学保持适当的距离之类的倡议。据说正风团的人听后越发拿着鸡毛当令箭,又和不少同学起了摩擦,但那都是另外的事了。   ……   学校正式开课后,一切都逐渐步入了正轨。   联大学生的社团活动仍然如火如荼,许多社团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这些社团类型丰富,有诸如同乡会、基督青年会之类的社团,也有古典音乐、诗歌、文学、话剧一类的兴趣社团。各社团都在忙着纳新,同学们参与的热情也很高。   然而温见宁的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只有钟荟和冯莘热衷于参加那些社团活动,再算上一个不在宿舍住的陈菡香,其他人最多只参加了个读书会,温见宁也差不多,除了被钟荟拉去话剧社凑了个人数外,其他的邀请她都一概婉拒了。   这天下午,钟荟从外面回来时,发现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大约是出去找地方自习了。只有温见宁一个人坐在木箱堆成的简易书桌前低头在写什么。她悄悄走到温见宁身后,正打算吓她一跳,就听温见宁头也不抬地道:“别来烦我,我在算账。”   再探头一看,还真是。   温见宁不管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钟荟,仍专心对账。   钟荟在她旁边坐下,一边看着她算账,一边不以为意地问:“妈妈给的生活费已经不够了吗,你写信问家里要就是了,不用这样麻烦。”   温见宁答道:“钱自然是够的,不过我还是要多攒点。”   钟荟觉得有些奇怪:“你攒那么多钱做什么,要是有什么想买的、想要的,回头我写信跟妈妈说一声,让她给我们寄过来。”   她自小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对钱没什么概念,哪怕在北平时吃了一回教训,也不长记性。当初离开香.港,她的母亲把两人的生活费都交到温见宁手中,让她来支配两人的日常开销。但温见宁并没有把这笔钱用一分一厘用在自己身上的打算——   她在钟家借住、收压岁钱,姑且还算是正常的情谊往来,可她若是真的心安理得而花别人家的钱上学,那也未免太过厚脸皮了。   所以,尽管两人的生活费都在温见宁一人手中握着,但这些日子她始终未为自己动用过分文。钟荟那边的每一笔开支,她平日都有记录,至于她自己的花销则另外记账。   她早年攒下的钱财早已在逃出北平时用光,幸亏后来在钟荟家借住了大半个冬天,不然她迟早沦落到跟人写信要钱的地步。手头上这少许积蓄,还是在香.港停留时干妈给她的压岁钱,在有新的款项入账前,这点钱她必须能省则省。   联大的住宿费全免,她本身还算节俭,应当不会花太多钱,只有一个月的伙食费就大约要六到七元,再加上跟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往来通信、买些报纸书刊,零零碎碎地加起来,还是不免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只是温见宁并未把自己的这些打算告诉钟荟。   这事一说开了,钟荟肯定会不依不饶地要劝她。可她主意已定,钟荟再劝不动,只会显得两人生分,所以还不如暂时先不要提,等她手头宽裕了,再慢慢跟她说清楚也不迟。   温见宁仍一边低头专心致志地算账,一边道:“这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样。以后我说不定还要把我先生接来这里,给她养老送终,必须要想办法攒点钱。”   之前几封寄往上海的信里,她都一再恳请齐先生暂且离开上海,到西南大后方来,然而都被齐先生拒绝了,说是她自有她的事要做,一时脱不开身。   温见宁回想起齐先生房间里那些总不肯让她翻动的俄文著作,对此只能保持沉默。   齐先生那边的事暂且不提,攒钱这件事却是她必须尽快想办法的。   这些日子她也了解了一些当地的情况,蒙自的报刊杂志并不发达,想在这边赚足稿酬,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她还是打算走回以前的路子,往香.港那边的报刊投稿。   只是香.港和云南还有段距离,等信寄出取回,这一来一往不知要花几多功夫,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想尽快赚取自己的生活费,她还是要尽快在当地找份活来做。   听她这样说,钟荟反而不好再劝什么了。   她总不能对见宁说,让家里一并出钱养着她老师。尽管在她看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以见宁的性子,肯定不会接受。 第八十一章   温见宁向来是说干就干的性子。   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份工作,接下来一连几日都在为这件事忙活。   离她们宿舍几条街远的地方,就有一所蒙自的中学,温见宁每天下午没课就去那一带转转。只是她虽找了过去,但并不知道该如何能打听到消息,只好来来回回在蒙自中学门口徘徊。直到第五天下午,她照例来到蒙自中学附近,打算接着碰运气时,突然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一扭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张同慧正拉着阮问筠冲她招手。   双方一碰头,她连忙问道:“你们怎么也在?”   张同慧爽朗地笑道:“我听说有学长、学姐们组织了夜校,正打算招咱们联大的同学去当教师,打算拉问筠去那边碰碰运气,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她身后的阮问筠抬头瞟了温见宁一眼,没吭声。   温见宁自然不会拒绝。   据张同慧说,组织办夜校的学姐们临时租了当地人的一间房子,正在招人手。三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那边走,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询问彼此来找工作的原因。   可嘴上不说,不代表她们心里不明白。   温见宁自己的情况不必多说,张同慧家境贫寒,必须自力更生;阮问筠虽不提自家的事,但温见宁看她每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样子,多半是和沦陷区的家人联系不上了。在学校里,和阮问筠一样家在战区、断绝经济来源的学生并不在少数。   夜校租的小院子就在离蒙自中学不远处的一条街上,温见宁她们到时,已有几名同学在场,正在按顺序让两位负责的学姐考核。那两位学姐一位个子高,一位生了张圆脸,正是那天在街上见过的。听张同慧说,那位高个子学姐姓沈,名叫沉静芷,圆脸学姐叫范慧敏,两人都是高年级的风云人物,在北平未沦陷前,她们已是北大学生中的领袖了。   三校联并后,她们仍是学生干事,帮学校协调各项学生事务。上次陈菡香被当地小孩摸了腿,正是她们帮忙上报学校的。事后经过调解,那对当地的母女也跟陈菡香本人道了歉。   来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她们。   张同慧和阮问筠先上,都毫无疑问地顺利通过了。   眼看下一个就要轮到温见宁,范学姐看了看登记的名单,语气委婉中带着歉意道:“温同学,你可以不用讲了,教国文的同学人数已经足够多了。”   另外两人顿时紧张起来,就连一向清清冷冷的阮问筠都有些懊恼。看她的样子,似乎是以为她占了最后一个名额,害得温见宁不能入选,下意识地想跟范学姐求情。   温见宁虽然也觉得可惜,但还是笑道:“没关系,那我回头再去别处碰碰运气。”   旁边的沈学姐冷不丁问道:“能教英文吗?”   温见宁连忙问道:“当然可以。”   沈学姐让她拿课本念了一段,这才点头算是通过了。   三人终于松了口气,连声跟学姐们道了谢。   之后她们几个一直留在这里帮忙,直到天色擦黑,三人才和其他同学们结伴回到宿舍。   钟荟听说这事后,埋怨她:“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等明天我跟你一起去问问学姐们夜校还要不要人了,以后咱们也好做个伴。”   温见宁先向她赔罪,才问道:“你除了白天上课,还有那么多社团活动,晚上真的还有力气去那边教书吗?要是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不如不去误人子弟。”   钟荟想了想也是,这才不再为这事纠结了。   不过她隔三差五地得了空,还是会跟温见宁她们一起去夜校帮忙。   夜校招到的学生多半是当地的小孩,也有少数成年人。   学生们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孩子在家已开蒙,有的成年人却大字不识一个,这也和当地百姓受教育的水平有关。毕竟除了富裕的人家,真正能学习读书识字的人只是极少数,就连报名参加夜校的,也是因为听说这里教人识字花不了多少钱才来的。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的夜校多少带了点义学的性质,能收到手的学费可想而知。好在同学们正是满腔热情、乐于助人的年龄,尽管夜校能开出的薪水并不多,但却没有一个人以此为借口请辞的。   最终,夜校在蒙自办学的第一期招了五十多名学生。   这些人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温见宁和一些同学还是头一次当老师,生怕误人子弟,教书和准备功课一样用心,每次上课前都会特意抽出时间来准备。她们每天上课、社团活动、教学,日子就这样在无波无澜中一天天流逝。   ……   六月,蒙自的雨季来临。   学校附近有一大片洼地,被当地人称之为南湖,温见宁她们初来时早已干涸见底。接连数日的雨水后,湖水终于涨满,几乎一夜之间,两岸杨柳如烟,遍目晴翠。   当地的男女老少和士兵,每每闲来无事,会去湖畔附近散步,但去得最多的还属离得最近的联大师生们。每次晚饭过后,湖边游人如织,穿长袍马褂的、西装革履的、还有旗袍袄裙的,与戴蓝布头巾、少数民族装束的当地人对比鲜明,俨然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   在湖边漫步的联大师生在此汇集,也不单单是为了欣赏风景,更多时候是借这闲暇畅谈文艺,交流学问,颇有稷下之风。其中有一些爱好诗歌的同学成立了一个南湖诗社,还拉了几位知名的教授做导师,就连同宿舍的阮问筠也参加了。   钟荟和冯莘对此也很感兴趣,但她们俩的活动太多,一时也抽不开身。至于温见宁,就更不用提了,一来她对诗歌的见解实在谈不上如何深刻,二来她白日要上课学习,每晚忙着要去夜校教书,光已有的社团活动都让她疲于应对,更不用提别的了。   直到这天国文课结束后,钟荟把她拉去准备话剧社的活动。   话剧社这次的活动在小公园的一处草坪上,她们一来就看到人群中那两位老熟人,沈学姐和范学姐。她们不仅牵头组织了夜校,就连先前组建话剧社,也是由她们最先发起的。只是她们似乎很忙,除了一开始露过几次面后,其他事都交给别的负责人了。   温见宁当初是被钟荟抓来凑人数的,也谈不上对话剧社的活动有多热情。她之前来的几次顶多帮忙打打杂、管理服装道具,和其他同学也算不上多熟稔。所以在钟荟过去参与讨论时,她仍只是坐在旁边看管着衣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话剧社的其他同学在讨论。   大家正在谈论话剧社这次筹备的义演。   眼下已是六月,再有一个月就是卢沟桥事变一周年了,先前社里成员商议,要在当地办一场抗日宣传义演。但从五月开学忙活了这些日子,直到今天还是没能定下最终的剧目。   众人商议了一阵,有的提名演这个,有的提名演那个,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最后还是身为话剧社社长的沉静芷摇头否决:“不行,我们接下来这次义演是要进行抗日宣传,大家提名的这些剧目有的是五四前后的作品,虽然精神并不过时,但距今也有十几年了。还有一些剧目,是去年卢沟桥事变后一些知名的剧作家所作,其中甚至不乏中文系几位教授的剧本,虽然也符合宣传抗日的主题,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咱们话剧社能出演咱们同学自己编写的剧本。”   这话说得容易,可一时半会谁能马上拿出好的剧本呢。   按打算好的,她们七月份就要义演,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再排练。   七月底学校还有一场大考,到时候大家既要焦头烂额地备考,还要抽出时间排练、做宣传,能留给她们磨剧本的时间并不多。   沉静芷环视四周:“文学院的同学请举一下手。”   在场半数以上的同学都举起了手,温见宁她们也跟着举了起来。本来蒙自这里就只有联大文法两个学院,参加话剧社的人里文学院更是占了大头。   “除了中文系的同学,先把手放下。”   “已决定好要参演的,或者有宣传工作的同学先放下。”   这一次只剩下温见宁和稀稀拉拉少数几个同学了,就连钟荟也把手放了下来。   沉静芷看了看他们几个道:“你们几个,每人都回去写一个故事来,最慢一周之内拿出来,大家投票选出最好的那个。或者你们中哪个有好主意的,牵个头当负责人,几个人合作赶工也可以。怎么样,有谁愿意主动请缨吗?”   其他几个同学大约也和温见宁一样是来凑人头混日子的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敢应声的,气氛一时僵在那里。   沉静芷突然转过头,盯着温见宁问:“不会吗?”   温见宁虽然不知道这位学姐为什么会看向她,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没写过。”   这并非搪塞之辞,她写过小说,写过散文,写过评论杂谈,当初因为不服气见宛,甚至还偷偷在本子上写过几首惨不忍睹的诗,可她确实从来没有写过剧本。   沉静芷不容置疑道:“那正好可以练练笔,中文系的学生,不懂戏剧可不行。”   她这话不仅是对温见宁说的,也是对另外几个人说的。   温见宁一时想不到什么借口再做推辞,但沉静芷已不再管她,走过去跟其他同学交待事项。倒是范慧敏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   温见宁这下没办法了。 第八十二章   沈学姐一声令下,她们这些小兵卒不敢不从,但取什么材、有什么要求,沈学姐也一个字不提。回去后,温见宁对着摊开的稿纸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   和她一样发愁的还有钟荟,沈学姐当然不可能就把这件事扔给温见宁他们这么几个人,最后还是发话让整个话剧社的人都一起帮忙想,只是对其他人没有硬性要求,全凭自愿。所以钟荟只发愁了一会就去看别的书了,发愁的只剩下温见宁一个。   她才发愁了没多久,同宿舍的另外几个女孩从外面回来了,屋里立即热闹起来。今日难得都没课,又聚在宿舍里,大家热热闹闹地说了会话。   冯莘打听到消息,说是学校里已在筹备校刊的事。宿舍的几个女孩一听都颇感兴趣,就连温见宁也抬起了头。然而一听到冯莘说,负责的教授已经说了,校刊上发表的文章不允许涉及国家大事,只谈校内事务与文艺时,大家顿觉扫兴不已。   钟荟撇嘴:“这也不让说,那也不让说,还有什么意思。”   阮问筠也冷笑:“内地都已经打成那样了,咱们学校里还有人想做武陵人呢。”   温见宁没有附和她们,心里却也觉得怪没劲的。虽然她也不喜欢把文艺与政.治放在一块谈,可国势如此,想要把学校圈在桃花源里,这怎么可能。   她这样想着,从手边抽出厚厚一沓稿纸,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温见宁不久前才写完的短篇系列小说。   当初和钟荟逃到香.港安定下来后,温见宁就一直想把北平沦陷时的事写下来,但当时苦于没有思路,后来到了学校后,一再拖来拖去,居然拖到不久前才写完初稿。她打算等收到齐先生那边的修改意见后,再考虑投出去。   至于投哪里,她早就想好了,上海沦陷,齐先生那边多有不便,这等文章不宜再交由她代为投递,顶多只能让齐先生帮忙修改。她待过的几个地方里,只有如今的香.港还是一片乐土。钟荟的父亲就在香.港.大.公报任职,把稿子往那边投,她完全可以放心。   可即便有相熟的长辈照顾,若是自己写的东西上不了台面,温见宁也不好意思把稿子交过去,所以她铆足了劲想把稿子改好了再寄走。   手上的这一组系列短篇,她给它起名为《永定桥》,这一来是文中的地名,二来则取自山河永定之意。故事的主人公文慧,是外地去北平备考的女中学生,租住在一间住了十几个人的四合院里。四合院几乎是一个小社会,其他十几名租客身份、性情各异,囊括了北平中下层小人物的缩影。   这些短篇多数是从文慧的视角出发,使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目睹了七七事变爆发、北平沦陷前后这些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只有最后少数几篇是借他人之口叙述,交待了文慧逃出北平后的一些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慧这个主要角色就是她和钟荟两人的合体,她的所见所闻和她们在那段日子的经历也大多一致,不过部分地方略有修饰罢了。   温见宁看着看着手稿,不知不觉又在上面涂涂改改起来。   等她修改了一阵累了,正打算放下笔时,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巧了,这不是有现成的题材可以写吗。   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温见宁立即抓起笔奋笔疾书起来。   ……   几天后,话剧社的成员再集体碰头时,就轮到温见宁和另外几个同学交“作业”了。   沉静芷虽然并不是多严苛的人,但她本身在同学们心中威信重,又天生一张冷脸,看着就不大亲切,有些惯会耍懒的同学对上这位学姐更是又敬又怕,尤其当时和温见宁一样被点名的几个同学,你捅.我我捅.你,互相使眼色,都想磨蹭到最后一个。   温见宁想了想,索性上前打了头阵。   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她不第一个上前,沉静芷也正准备让她先来。这会看她主动过来了,沉静芷看着不动声色,心里还是满意的。她接过温见宁递来的稿子,才低头看了一眼题目,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既在北平待过,也应当知道宛平城内不设钟楼。”   温见宁写的这个故事名为《宛平钟声》,诚如她所言,宛平城内的确是不设钟楼的。不过她只说:“知道的,只是觉得合适,就起了这个题目,您先继续看吧。”   沉静芷这才接着看了下去。   温见宁并没有延续沦陷后的北平这个题材,这次的剧本里她写了另外一座孤城宛平。   当初温见宁和钟荟在北平时,整天靠着小报和茶馆的道听途说来确定宛平的战况,再有先前写《永定桥》的经验打底,至少写出个剧本的框架来还是没问题的。   宛平自古以来是京师南面的门户,卢沟桥事变爆发前后,更是中日双方激战的中心,而近在咫尺的宛平城居民便成了第一批日军入侵的受害者。   剧情一开始出场的是宛平城一位年老的打更人,他在七七事变当晚听到了第一声枪响,起初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发现是城外在打枪后,他连忙通知宛平城里的几户有交情的人家。   打更人年迈又无子女,平时多靠这些人家接济才能勉强糊口。这几户人家里,有儿子就在二十九军当兵的,有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甚至还有寺庙里的僧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这些人家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可在残酷的战争以及没有人性的侵略者面前,所有的侥幸和逃避,最终还是化成了对侵略者的满腔仇恨。   宛平城内的普通民众终于联合起来,和前线士兵们决心一同抗日。但敌我相差悬殊,最终宛平城还是被日本人打开了门户,一通烧杀抢掠后,被炮声震聋的老打更人在断壁残垣中渐渐远去,最后只留下一声声凄凉悠长的梆子声。   沉静芷看了很久,等看完结尾,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虽说卢沟桥事变这个题材被人写过许多次了,但写得还不错,有参加哪个文学社吗?”   温见宁摇摇头,她暂时还没那个时间,至少要等下半年适应过来,再考虑这些事。   沉静芷低头又翻了翻她的本子:“你这故事,作为小说改一改足以发表了。不过作为戏剧来说,有些冲突和爆发力都不够强烈,人物语言太书面化,有些地方也不符合这次宣传抗日义演的要求。但本子我还是先留下了,稍后如何还要听听同学们的意见。”   她一口气挑出了许多不如意之处,但看脸上的神情却又分明是满意的。   温见宁自然没有异议。   过了一会,沉静芷陆续把上交给她的那些稿子分发下去,在话剧社的同学们中间传阅,之后不记名投票进行表决。最后投票结果出来,还是定下了温见宁的故事。   钟荟知道了笔温见宁还要兴奋,恨不得立即回宿舍告诉其他人这个好消息。温见宁当然也很高兴,可高兴归高兴,她当初写得仓促,只是打了一个粗胚,还许多需要改动的地方。   沉静芷等几个负责人一边招了几个笔头好的同学帮修改剧本,一边让表演的同学紧锣密鼓地开始排练,还有负责宣传的同学也没能闲着,这段日子挨家挨户地发传单。   仿佛看出之前温见宁是想来凑人数的,沉静芷这些日子绝不让温见宁闲下来,要么让她改剧本,要么写宣传单,但凡能用到她的地方总是要物尽其用。   温见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入了这位沈学姐的眼,可人家指派她干活并不是没道理的瞎指挥,更何况其他人一样在忙,她也不好意思偷懒,只能跟众人一同忙碌起来。   很快,七月来临了。   ……   “要我民族不灭,惟有抗战到底!”   话剧社全体演员手拉手齐声念完最后一句口号,周围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她们话剧社这次举办的七七事变一周年纪念义演就在南湖岸边的草地上,此刻周围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有联大的师生,还有当地的男女老少和士兵,所有人都在热烈地鼓掌。   温见宁也跟着一起用力地拍起手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卢沟桥事变后,她和钟荟困在孤城里,虽然为未来忧心不已,却无能为力。而如今,至少她们已经能和同学们一起为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国家而尽一份绵薄之力。   但她想,她能做的或许不仅仅只有这些。   话剧社的义演结束后,温见宁和所有同学一样很快投入了紧张的考试准备中。   听风楼一楼的女生食堂到了晚上就变成了自习室,点着几盏煤油灯,在灯下复习。经常是一个宿舍的人占一张大方桌,彼此对坐着复习功课到深夜。就连一直住在校外的陈菡香为了考试,这几日也突然回了宿舍,跟众人一起复习。   直到各科考试都结束后,所有人这才放松下来。   温见宁也不用每天起早去图书馆占座位了,每天睡到天光大亮才起床,跟钟荟一起慢悠悠地去街上卖稀饭的地方吃早餐,回来还顺便给其他人带几份。   不过这种松弛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从六月底就一直有小道消息在传,说是被她们当作教学楼的海关大楼要被空军学校征用,等九月份她们就要迁往昆明,和联大其他学院会合。   考试过了没几日,学校总算下了通知。   钟荟抱怨道:“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安顿下来,才三四个月就又要我们搬走。”   温见宁和其他人也跟着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长途跋涉的滋味可不好受,更何况她们好不容易刚刚融入了在蒙自的生活,等到了昆明还要再适应一回,也由不得她们抱怨。   趁着成绩还没出来,女同学们东西多,一早就开始收拾行李。   来蒙自几个月,温见宁也没攒下什么家当,把买来的几本书和她来时坐火车买的茶叶收起来,就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卷铺盖了。等她收拾了一通,自觉差不多了,一转头看到枕边用蓝色包袱包起来的厚厚书信,这才发现差点把最重要的东西忘了。   她揭开布皮,这里面装了她逃出北平后和齐先生往来的所有书信。 第八十三章   在北平时的那些,原本她也好好地收着了,可当初逃出去时不便携带,临走前她只能埋在了四合院那株老石榴树下。不过温见宁估计,她埋东西的动静瞒不了东厢房那一家,等发现她们走后,那些书信还能不能在原来的位置还是两说。   她这样想着,随手拿起最上面那封信。   这一封倒不是齐先生的来信,而是孟鹂的。   在香.港时,她已通过齐先生告知了孟鹂自己的下落,孟鹂也隔三差五地请齐先生代笔,在信中问问她的近况,顺带告诉她,温柏青对她跑回内地念书的事很不满,让孟鹂代为规劝温见宁,让她尽早从联大退学,他会让廖静秋代为帮她办理好出国留学的一切事宜。   温见宁看过后就把信随手收起来了,她才不会听温柏青的话。反正她人已经跑到学校来了,温柏青忙着在军中升官发财,就算是想管她也是分.身乏术。   收拾行李对她来说还只是小事,由于她们马上就要搬走,夜校的课程马上也快到结束的时候,温见宁不想草草收场,最后这几天讲得格外用心,恨不得把所有她知道的都塞进学生脑子里。另一边,《永定桥》的修改最近也到了收尾的阶段,钟荟整天催促着温见宁早早把稿子寄出去,她也打算趁着还有时间抓紧改完。   然而正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突然来了。   这天温见宁刚从校外归来,就看到听风楼下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走近了一看,她立即惊喜道:“静秋姐,你怎么来了?”   廖静秋笑道:“你来蒙自这么久,才给我写过几封信。所以我就来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的,竟然能让你都把我给忘了。”   她这样一说,温见宁也有些不好意思。   楼下人来人往,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连忙带了廖静秋回宿舍去坐。   今日宿舍里其他人恰巧都在,见到温见宁带了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回宿舍,都有些好奇。   大家同处一间宿舍几个月,又没有别的娱乐,闲来无事就聊天,平日里几乎无话不谈。这段时间下来,大家对各自的家庭出身都有所了解,就连阮问筠也在晚上会谈时跟大家坦白了和家人失去联络的事。唯有温见宁仍然不肯提家里的事,偶尔被问到,不是含糊其辞,就是连忙转移话题,旁边还有个知根知底的钟荟打岔。   三两次下来,大家心里都有了数,只当是她家里有什么伤心事,便不再追问。   不过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所猜测。   每个月温见宁都会收到来自上海的信,据说是她的一位老师寄来的。若是她双亲尚在人世,或者家中有别的亲族长辈照顾,怎么会只跟老师有书信往来。   今日她突然带回了她的堂嫂,引得众人都分外好奇。   温见宁一一介绍了双方,大家简单地打过招呼后,张同慧搬了椅子过来。   廖静秋坐下后笑道:“这些日子多亏你们照顾我们家见宁了,这次来得匆忙,只能给你们带了一些肉罐头,请你们务必不要推辞。”   她带来的都是上好的美国牛肉罐头,易于储存,还是难得的肉食。在学校食堂饭菜令人不敢恭维的情况下,实在是一份很实惠的礼物。   冯莘她们几个也不推辞,都落落大方地道了谢。   廖静秋年纪轻,比她们也大不了几岁,跟几个女孩在一起聊天时也没有隔阂感,很快就拉近了和这群女孩们的距离。众人聊天时不免要提起这次要搬往昆明的事,钟荟说东西太多,温见宁就在旁边拆她的台,还不忘说自己的早就收拾好了。   廖静秋听了却道:“既然见宁已经收拾好了,那不如一会我请大家一块出去吃个饭,你们好好道别一下,我们明天就动身回香港。”   一开始众人还没觉出来什么,等她说完后立即觉出不对味了。   温见宁迟疑着问道“静秋姐,你的意思是?”   廖静秋笑道:“上回在香.港,你说想来内地求学,我不好拦你,只能放你走了。可你柏青哥哥知道我把你放到内地来,对我好一番埋怨。他在军中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便托我来帮你办理转学手续。其实我早该到了,只是临动身前听说你们学院很快要搬迁的事,想着索性让你念完这个学期,再来帮你办转学手续。”   温见宁连忙为自己分辩:“静秋姐,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学校很好,老师同学们也很好。你与我柏青堂兄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转学这件事就不必麻烦了。”   “你柏青哥哥已发了话,就容不得你耍小孩子脾气,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廖静秋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更何况也没什么麻烦的,我来找你之前,早已跟你们学校的负责人把转学手续办好了。”   宿舍里瞬间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大家都不敢再出声了。   这话对温见宁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下子震得她脑海空白。   她整个人浑身发冷,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她不能留在联大了,连退学手续都已经办好了。   看她瞬间六神无主的样子,廖静秋心中也有些歉疚。   但这趟来之前,柏青早已和她交待过,说他这个妹妹性格最是执拗,跟她口头商量是行不通的,必须快刀斩乱麻。等把转学手续一办,到时候哪怕温见宁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跟着她走。至于见宁是否会生气,等她一个人在国外静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打算再劝几句,却突然听温见宁问:“是我堂兄让你这样做的?你们凭什么?”   熟知她性情的钟荟知道不好,连忙示意让她冷静些。   然而温见宁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她满脑子就回荡着一个念头,她要被迫离开学校了,廖静秋连转学手续都已经办好了,她又要去过被别人安排的人生了……   廖静秋被她的态度刺了一下,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他是你的兄长,我是你的堂嫂,你年纪尚小,又没有父母和其他亲长,我们有义务管教你。”   “我与温家早已恩断义绝!”   温见宁突然抬高了声音,吓了钟荟她们几个一跳。   这句话一出口,温见宁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了。   但她并不想收敛,反而忽地站起来看着廖静秋:“我与温家早已恩断义绝,柏青堂兄他也是温家的人。我与他之间亲缘已断,余下的往日情分,并不代表他可以插手我的人生。静秋姐,可无论你今天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走。”   廖静秋却十分强硬:“不行,转学手续已经办了,你不想走也必须走。我知道你还抱着侥幸心理,但你们学校负责人我认识,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留你的。”   温见宁脸色涨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们无耻!”   说罢,她就撞开挡在前面的廖静秋,一个人跑了出去。   钟荟二话没说跟着追了出去,只留下宿舍里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   众人当场目睹了这场家庭内部冲突,心里都有些尴尬,但另外两人已经跑了,她们总不能也溜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了半天,最后还是由冯莘主动上前,小心翼翼地拉了廖静秋坐下道:“要不您先喝口水,坐下来消消气。”   ……   温见宁只觉得胸口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这火烧得她脑海空白,理智全无。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一路冲进了学校办事处门口。   她只是脚步停顿了一下,连门都忘了敲,径直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除了黎教授外,还有几个学生干事在场,其中就有圆脸的范学姐。大家看到有人突然闯入,都有些惊讶。先前因为棒打老农那回事,黎教授对她还有印象,见她一个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也只是微微一怔,很快笑道:“是温同学呀。”   温见宁不说话,只瞪着他,仿佛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黎教授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转头对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道:“你们都先出去。”   其他学生听了他的话,纷纷放下手中的文件出门。范学姐落在其他同学后面,她离开时正要随手把门关上,又听黎教授道:“不用关门,把门开着。”   毕竟师生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流言传出去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等其他人走光了,温见宁也顾不上什么尊师重道,一开口就质问道:“黎教授,您是不是未经我允许,就办了我的转学手续?”   黎教授回想了片刻,很快记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他微微诧异道:“确有此事。不过转学是你家里人的意思,看你的样子,他们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吗?”   温见宁冷冷地说:“不仅他们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就连黎教授您,也未经我个人允许,就帮人办了我的转学手续。您甚至都没有找我本人核实过对方的身份,万一对方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呢,您这样的做法岂不是在给那些恶人.大开方便之门?”   她的态度可以说得上是恨不客气了,但黎教授只是好声好气道:“没事先通知你,的确是我这个负责人的不对。不过我曾与廖家人有旧,你那位堂嫂应当不是假的。”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温见宁更来气了:“您就凭这个断定她不是假的,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徇私?熟人就可以越过正常的程序办事了吗?”   黎教授涵养极好,立即点头向她认了错:“是我疏忽了。”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温见宁只觉一拳犹如打在了棉花上,浑身的力气都没处使。她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有些泄气道:“当然,她确实也不是假的。”   不过她很快又挺起背脊:“可是我当初已经登报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他们无权决定我是否退学。即便是真的,我已成年,是否办理退学,学校应当征求我个人的意见,而不是由家里人和学校私下商量,代替我做决定。”   黎教授仍只是微笑颔首:“不错,是这个道理。你的决定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是我疏忽了,不如你先回去,等回头我跟你家里人好好谈谈,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温见宁听了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地看着他,一双杏核眼睁得溜圆,做出凶狠的样子:“你是教授,你不能骗人。我不想转学,谁说我都不会转,你们要是想调走或者开除我的学籍,我就、我就……赖在学校里不走了!”   话说虽得铿锵有力,但黎教授还是一眼看出她的色厉内荏来。   这女学生虽然嘴上咄咄逼人,但脸上却一副随时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黎教授丝毫不怀疑,若是他以退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为借口,表示不让她继续留在联大,这个敢跑来质疑他的女学生会当场嚎啕大哭。   他无奈地摇摇头:“知道了,你放心,无论是去是留,联大都会尽力尊重每一位同学的选择,只要你自己考虑清楚了,学校绝不会成为你们的阻力。”   温见宁连忙道:“我想好了!我要留在这里!”   “那就留在这里,稍后我会跟你家里人好好谈谈的,争取得到他们的理解。如果最后你家里这边还是不肯松口也没关系,学校会发放生活津贴,保证你能够顺利完成学业,”黎教授说着看了门外一眼,笑道,“好了,擦擦脸,既然决定要留在联大,回去就专心学习。其他问题,学校里都会想办法帮忙解决。”   他这样一说,温见宁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没出息地哭了起来,满脸都是泪水。她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早已丢失的理智这才慢慢回笼。回忆起刚刚的蛮横无礼,她的脸终于慢慢红了,讷讷道:“对不起教授,我给您添麻烦了。”   黎教授只是笑着摇摇头,端起自己的茶杯,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温见宁这才转身离开。   等她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才发现门外、走廊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见她出来,堵在门口的同学们都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她方才在办公室里撒泼耍赖的情形,居然被这么多人看了去。   温见宁的脸蹭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强逼着自己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才走出没几步,走廊上突然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吓得她几乎跳起来。温见宁浑身坚硬,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外走。   待走到拐角处,她终于忍不住落荒而逃。   等终于跑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温见宁这才扶着一棵树喘气休息。然而还没等她喘匀了气,就听见身后传来钟荟的声音,一转头看到她正挥着手往她这边跑来。   钟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她面前停下,温见宁告诉她:“你放心,没什么事了,我刚才去找过黎教授了,他答应只要我不自愿离开,学校这边不会同意的。”   她没好气道:“我都听到了。我刚才怕你想不开,追出来看看,没想你倒好,对着黎教授都不怕,一出了办公室就跑得这么快,我追都追不上。”   温见宁窘迫了片刻,问道:“刚才走廊上那些同学是怎么回事?”   钟荟也不大清楚,只道:“大概是听了什么风声赶过来的吧,看热闹罢了。”   等她们两人慢慢走回听风楼时,廖静秋已经走了。   听冯莘她们说,她还是没有放弃让温见宁退学的打算。   接下来几日,廖静秋果然又来了几次。 第一回 温见宁一看到她掉头就跑,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等下一次,廖静秋就带了几个保镖模样的人来,试图拦下她好好谈谈。可温见宁周围的同学们都对此很警觉,一看到这些人,就不动声色地挡住路,不让他们靠近她。   如此三五次后,廖静秋终于不再来了。 第八十四章   温见宁事后才知道,那天她与黎教授的对话在同学们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联大.和她一样被家里勒令转学的同学不在少数,大家大约是把这件事看作是反对封建家长的斗争,所以才会有许多不认识的同学也齐心协力地帮她。   但不管怎么说,最终她还是留下来了。   这场风波渐渐过去后,第一学年的考试成绩终于出来了。   放榜的当日,她们宿舍全体出动去告示栏前看成绩。成绩单是一张大纸从划分左右两栏,左栏学号,右栏成绩,有不及格的用红笔圈出。宿舍里功课最为优异的是阮问筠,其次是温见宁和冯莘,钟荟整天忙于社团活动,张同慧为赚生活费奔波劳碌,还有不在宿舍住的陈菡香,她们三人的成绩不相上下。   不过万幸的是,她们宿舍没有一个人挂科的。挂科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一旦她们挂科就必须重修这门课,要是重修再不过就有可能影响到毕业。像大一国文这种全校共通的必修课,一旦不合格连毕业证都会被扣下。   成绩出来之后,文法学院的师生也到了动身离开的时候。   离别的那一日,蒙自当地有不少人前来送行。   温见宁不知道旁人为何会来,但在人群中看到自己教过的一个学生后时,心里顿时一暖,只觉自己这段时日的努力不算白费。   再看其余人,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来送行的吧。   联大的师生们来的时日不长,但这些日子下来对当地的影响却十分显著。蒙自的小饭馆里已学会在食物上蒙一层纱布来防苍蝇,当地的年轻姑娘们出门时已不用再遮遮掩掩,有些大胆的还学起了女学生们的打扮,有更多的女孩可以上学,也有更多的人学会了读书识字……   这个小县城正在焕发出与往日不同的生机。   就在她们启程前往昆明的同一天,一封厚厚的信寄往了香.港。   这封信里附带的正是《永定桥》的手稿,在齐先生和钟荟的帮助下,温见宁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次修改。在寄出信前,温见宁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在写给钟父的信末尾附了一句,若是能发表的话,她希望能用明菅这个名字当作她的笔名   笔名这件事,温见宁考虑过许久了。   从上一次被温家抓住大做文章后,她被迫弃用了多年的笔名,之后就一直变换使用各种化名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但始终没有定下来究竟用哪个。   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用回自己最初的名字,来全了她当年初次接触文学时那个心愿。若是虎生还尚在人世,若是他某一日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文章时,对此还有一丝丝熟悉,或许他们兄妹就还能有重逢的一日。   ……   云南是个好地方。   这里地处高原,四季如春,湛湛蓝天之下,巍峨起伏的山岭绵延不绝。   温见宁和钟荟都是在城市中长大,从未见过过这样辽阔的风景。沿途所见到的风土人情,令两人大开眼界,冲淡了一路的许多艰苦。   然而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她们终于抵达昆明时,却被告知学校还没有为她们准备好校舍。   文法学院的一群师生哗然,可没办法,没地方就是没地方。   大家只能先自行另找住处。教授们还好说,有亲朋故旧们照顾,总不至于流落街头,学生们就难多了。有钱的就凑一起租个小院子,没钱的只能住破旅舍。这样凑合过了几天,学校才传出话来说找了一处会馆来安置蒙自来的学生。   众人原以为这下很快能搬进去了,但没多久就听说会馆被工学院的人占用了。   文法学院的师生们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当即吵着要去找工学院的主事人理论。这样吵吵嚷嚷又过去几天,温见宁她们总算听到了好消息,说是当地政.府让昆明农校和师范学校迁出,把原先的校舍挪给他们居住。虽是好消息,但大家这段时间都被折腾得不行,只觉学校在拆了东墙补西墙。尤其在搬进新校舍的当天,她们看着师范学校的校工们往外搬东西时,心里都有些莫名的歉疚。   搬进新校舍后不久,温见宁她们就接到通知,所有二年级的同学要参加全市大学生军事集训,没过几天,一众学生就被拉到昆明郊外训练。   虽说昆明的气候极好,但正午的太阳仍让人难以消受,体质弱的女生们很快有撑不住的,她们宿舍的阮问筠就是其中之一。起初她还咬牙死命撑着,某一天突然中暑晕倒后,这才被温见宁她们扶着回了宿舍躺下躺下休息。   安置完阮问筠,温见宁她们回去接着训练,没过多久,就突然听到一阵凄厉的呜呜声在周围上空盘旋着。众人只觉毛骨悚然,正想问问其他同学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是哪个人大喊了一声:“是空袭警报!日.本人来了!”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方才还井然有序的队列立刻乱成一团,大家都争先恐后往外跑。虽然还有几个教官有心组织学生们有序撤退,但人太多也太乱,怎么喝令也没用,也只能跟着一起跑了。   温见宁她们也跟着一起跑。才跑出没几步,她们突然想起阮问筠还吃了安眠药在宿舍里睡觉。   四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咬牙都闷头往回跑,逆着人群一路跑到宿舍里。冯莘和钟荟把浑身无力的阮问筠架起来就往外跑,张同慧、温见宁两个拎着她们几个人的书箱跟了出来。   等她们出了校门,街上还有许多人跟她们一样拎着包袱细软,携着家小乱跑。到处都乱糟糟一片,到处都是喊声、哭声,天上传来日军飞机巨大的嗡鸣声。除了阮问筠外,其他几人的体能还算不错,在人群中东.突西闯,竟然跑到了城郊。   然而一阵人.潮过来,等温见宁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钟荟她们的身影。   她正焦急地在四下寻找好友的踪影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脚下的这片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远处十几架飞机呈三角阵列状,从蓝天上猛地俯冲下来。温见宁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视力竟然这样好,她甚至都能看清机翼上漆着的红白太阳旗。   到处都是飞机与炸弹的声音,温见宁往前跑也不是,往后跑也不是,突然看到前方有人从路边的土沟里冲她这边招手,连忙拎著书箱往那道沟的方向跑。   眼看土沟已经近在眼前了,离温见宁只有几十米的地方突然有颗炮弹落了下来,只听轰地一声炸响,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瞬间将她整个人都掀飞了起来。   温见宁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不知重重摔在什么地方,摔得头晕脑胀。过了一会,她才隐隐感觉到有人靠近她推了几下,似乎是在问她怎么样了。   还没等她回答,又一颗炮弹在土沟附近炸开。   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后,迸溅的土石沙就像下了一场暴雨,那个来察看她情况的人也倒在了温见宁身上。她的头还在发昏,也不知道身上那个倒霉的人究竟是死是活,只能默默地听着外面接连不断的爆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   温见宁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人声,但还是不敢动,毕竟她身上还压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呢。   好在没过多久,她身上的人终于缓缓动了一下,随后慢慢撑住旁边的土石,站了起来。   对方一起身,温见宁终于也得以动弹了。   两人一先一后地站起来,由于身上几乎都被炮弹溅起的尘土盖住,一站起身来连忙在身上一阵乱拍。从沟里探了个头出来看看外边,发现天上确实不见了日军飞机的踪影,还有人陆陆续续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这才一起手脚并用地从土沟里爬了出去。   直到此时,两人方有闲暇打量起方才的“沟友”。   压在温见宁身上的是位高高瘦瘦、穿灰色长衫的男同学,眉目清俊,气质斯文,只是眼神有些涣散,看样子应该是个高度近视的。他的眼镜大约是在方才的逃难与爆炸中丢失了,这会儿视野内一片模糊,距离稍远一点的事物更是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   不过站得离他最近的这位女同学,他大约还是能看清的。   她身上穿着联大女学生最常见的蓝布罩衫黑长裙,脸上灰扑扑的,黑白分明的杏核眼里还带着些惊惶茫然。可不知为何,这位女同学隐隐让他觉得有些眼熟,或许是理学院的哪个女学生,也可能哪位世交叔伯家的女儿,从前在哪见过一面。   他在一边努力地回忆着,一边在周围搜寻方才仓促间落下的书箱。   十几本散落一地,他一本一本地捡起,拍掉上面的沙砾尘土,小心地平整好书皮边角,往手提箱里装。直到他捡起一本英文原版的外国小说,这才愣了愣,把书递给了同样在旁边满地找书的温见宁,对方也正好递过来一本他的书。   四目相接,两人谁也不说话,就继续这样默默地在周围找书、换书了。   其实刚才温见宁看清是男生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别扭了一下,不过毕竟现在又不是从前那种有男女大防的时候了,更何况刚才人家还算护了她,再计较这些未免显得她太不懂事。   温见宁正从沟里捡到几本书时,突然听到钟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竟然还带着几分凄厉。她一激灵,把手里的几本书胡乱往手提箱里一塞,就拎着箱子头也不回地往钟荟那边跑,只留下那位男同学一个人站在原地。   远远地,她听见身后的人喊了声:“同学……”   温见宁头也不回地边跑边喊:“今天谢谢你了同学!以后有缘再见!”   身后的人伸了伸手,本来想叫住她,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其实他只是想说,刚才他隐约看到她拿走的几本书好像是他的。但由于没戴眼镜,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一晃之间看错了。   ——不过人已经跑远了,还是算了。 第八十五章   温见宁穿过人群,循着钟荟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跑过去,就看见了灰头土脸的好友。   两人一碰面,就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那样紧紧抱着对方哭了会,旁边其他人也有跟她们差不多的,也有木着脸往城区方向走的。这种时候,没人会笑话这些。   等泪止住了,她们才跟着其他同学一起往学校那边走。   空袭刚刚过去,学校也不敢让她们都回宿舍去,先让她们在教室里等待消息。   过了几个小时,昆明死伤的百姓还没统计出来,不过联大受了伤的师生不在少数。其中一颗炮弹落在宿舍附近,有几间宿舍被夷为平地。一方队的教官和他年幼的儿子在这次空袭中遇难,联大的师生帮忙家属办丧事。   温见宁见过那小孩子,她们军训的时候,他们就躲在树后睁着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女生们喜欢逗小孩子,一到休息时间就哄他们喊姐姐。那么小的孩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尸身都不成样子。家里人哭得凄惨,那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回荡,怎么也不肯停歇。   这是抗战爆发以来,她头一次距离死亡这么近。   温见宁觉得她应该哭的,可是眼却干干的,没有泪。   直到傍晚,众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里。   今天空袭给大家带来的冲击太大,大家都没什么心情看书或者说话,都抱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或者面向墙壁,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温见宁也茫然地看了许久的墙壁,才想起来打开箱子,开始清点自己的书。虽然当时仓促,她没来得及数清到底收回了多少本书,但仅凭感觉,她也能估算出她这次损失惨重。   钟荟也坐过来帮她的忙。两人一起动手,很快就理出了头绪。   温见宁叹了口气:“书丢了几本,还有几本,是别人的。”   当时她听到钟荟的叫声时,急于跑去跟她汇合,大概就是那时候,她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把最后这几本书胡乱塞进了自己箱子里。仔细看一看,都是英文原版的,在这内陆想再买都难,十分珍贵,是必须尽快还给人家的。   钟荟劝她:“书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事就好。”   只是这几本别人的书,又是怎么回事。   温见宁仿佛看出她的疑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才道:“方才忘了问那位男同学是哪个学院的,不过看这几本书,应当是理学院数学系的人。”   钟荟不以为意:“这个好说,回头我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她们想的那样顺利,钟荟托人去打听了一圈,数学系丢书的人倒是有,只是没有一个能跟温见宁形容的那名男同学对上号的。对方似乎不知道自己丢了书,也没有来找人,一时之间这几本书居然就搁在温见宁这里送不出去了。   冯莘听说这件事后给她们出了个主意:“依我看那名同学即便不是数学系的人,也应该是咱们联大的同学。你们不如在各个学院的壁报上登个失物招领,说不定失主就看到了呢。”   温见宁和钟荟两人一拍脑门。   是了,她们怎么忘了还有壁报呢。   壁报是近来在联大学生中兴起的一种手抄报形式,经常被贴在各学院、宿舍出入能看得到的地方,上面多半刊载一些诗歌、时评之列的文章,但也有人登失物招领、寻人启事之类的。用壁报找人,可比她们没有头绪地乱打听要好多了。   钟荟、冯莘她们俩人脉广,很快帮忙跟几个办壁报的同学打了招呼。   没过几天,果然有人找上门来。当时温见宁她正好忙着社团活动,只能托同宿舍的张同慧帮忙送去,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事后温见宁想起来有点可惜,当时她应该抽空跑一趟,跟人家亲自道歉的。而且她始终有点耿耿于怀的是,后来她回想起那天的事,总觉得那位戴眼镜的男同学很是面熟,仿佛他们从前在哪见过。但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或许是以前在香港念书时的某个男同学,又或许是在别的地方有过一面之缘,谁知道呢。   她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没用的事。   上次日军空袭昆明过后,飞机又来了几次,据当地政.府统计,说是造成的总体伤亡不大,但还是给昆明百姓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警报这样接连响了几回,大家终于从起初的恐惧慌乱慢慢变得镇定下来。不是说当轰炸再来时已经不怕了,而是在组织撤退、躲防空洞时秩序也比头一次好多了。日军飞机不来的时候,大家也能和往常一样该上课上课,该做工做工,毕竟日子还是要往前过的。   因为空袭,今年的全市大学生集训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温见宁她们终于有空重新找兼差了。   当初蒙自的夜校在离开时就已解散,自从来了昆明后,没人组织,许多没了差事的文法学院同学们只好在昆明四处找新的兼差,但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联大理工学院的同学比他们早来近半年,能做的差事被人占了大半,余下给她们的并不多。同宿舍的张同慧她们找了许久,据说才找到一份在联大学生开的饭馆里帮忙的差事,但由于薪资微薄,她们还在努力找第二份活计。   不过比起上一次只会无头苍蝇一样在中学门口乱转,这一回温见宁显得老练多了。   她去找了在蒙自认识的那位范学姐。   她在话剧社帮忙打杂那段日子,听的最多的是沈学姐的令,但真正亲近的人却是范学姐。和不苟言笑的沈学姐不同,这位范学姐脸圆圆的,待人接物也亲切,在学生中的人缘很好。听说温见宁的来意后,她欣然应允,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消息。   离昆明城近的中学前段时间刚招了一批年轻教师,如今已经不缺教员了,只有县里的中学还缺人。可城区和县里交通不便,几乎只能靠步行往来,有高年级的同学干脆请了长假直接去县里住,只有期末考试时才回来。   但温见宁不想为了赚生活费耽误学业,还是希望尽可能在离学校近的地方找份兼差。如此一来,她只能考虑在昆明找请家馆的人家。   然而教家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年头能请得起家馆多半也是本地的富裕人家,家里的孩童都被惯坏了,性子又野,常常不听年轻先生们的话,然而许多学生在家也同样是父母娇养大的,对这些不听话的学生无甚好感,双方几乎相看两相厌,能长久磨合下来的师生并不多。   范学姐还说,这些请家馆的人家对学生成绩的要求也很高。   温见宁把自己上回大考前的成绩一说,听得她连连点头。   虽然没有拿成绩单,可联大的学生哪怕再穷,但也不会为了一份兼差在成绩上造假,更何况这种到学校里一打听就知道的事,撒谎反而是最不划算的。   范学姐听完后,就跟温见宁提起昆明有家陆公馆正要请一位女先生教家里的一对龙凤胎,开的工钱也很高。不过话才说了一半,她自己先摇头:“算了算了,你还是再等等,我再帮你好好打听。”   温见宁忙问是怎么回事,却听范学姐说:“这家人太闹腾,之前其实也有几位女同学去过,后来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她又问:“怎么个闹法?”   范学姐叹了口气,只拣了几件事说了。   这陆公馆的男主人常年不在家,夫人去世得也早,管事的是个姨太太,那双龙凤胎学生是她的亲生儿女,被娇惯得不行。这位姨太太骨子里瞧不起穷学生,对他们颇多挑剔。选先生要选两个成绩顶优秀的,一人教文,一人教理,还要一男一女分别教孩子。   教理的那个据说是物理系的一个男生,也不知道怎么忍下来了。教文的女同学接二连三地去了好几个,被为难得都不肯再上门了。   至于那对龙凤胎,温见宁一听,无非是往女先生的课本里塞虫子,在喝的茶水里放盐,或者出言顶撞之类的,令人烦不胜烦。虽只是小孩子淘气,但难在大人在旁,稍有不对就要护崽,闹到最后是教也教不动,打也不能打,骂也骂不得。   听她说完,温见宁心里大致有了数:“那好,我去。”   见她决定要去,范学姐反而有些担忧道:“你可想好了,这家馆可不是那么好教的。不然你再等几天,我另外帮忙打听一下,说不定还有别的人家也要请教师呢。”   温见宁坚定道:“没事,我已经想好了,先让我试试吧。”   在她看来,办法总比困难多,就算范学姐帮忙再另找一家,只怕一时半会也未必能找到出手这么阔绰的,还不如先试试看。若是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范学姐看她这样坚定,最终还是帮忙联系了陆公馆那边。没过几天,对方就传来了话,让温见宁先过去教教试试。   但在她动身之前,香.港方面也终于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永定桥》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了。 第八十六章   事实上早在七月底温见宁刚抵达昆.明时,香.港那边就已经有了动静。   但由于《永定桥》系列篇幅较长,直到不久前才刊登完。再加上.书信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她今日才收到回信。   钟荟的父亲在正式刊登前帮忙拟了另一个标题,《一个女学生在北平沦陷前后的见闻》,这样一来这些短篇有了纪实的味道。一经发表,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永定桥》的发表是已经有些晚了,毕竟卢沟桥事变已经过去了一年,能写的大多都已写了,但写的人虽多,却少有公认的好小说。   这一来是由于当时局势紧迫,报纸上的讨论都围绕着战况国情,发表的大多是时评,而后的话剧、诗歌等创作更多是为了发出爱国的呼吁声而作,虽然情感鲜明强烈,但艺术上却稍显不成熟;二来但凡以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的作品都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真正窥以全貌,   在卢沟桥事变刚刚过去一周年之际,终于有人能沉下心来写出这样的作品,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讨论。从这种角度来看,《永定桥》的发表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除了文学艺术上和抗日问题的探讨外,《永定桥》还让人们关注到另一件事。   当初平津沦陷,有不少人拖家带口的往外逃出来了,可更多的人还留在了那边,不说别的,就说北大等几所学校,至今还有不少师生滞留在那边。《永定桥》中的女主人公历时四个多月才勉强在一位大学教授的帮助下逃脱,如今日军已占了城,往后的统治只会一日比一日严酷,那些困守在城中的师生该如何才能脱困。   据说已有人公开呼吁政.府应继续想办法帮助被困在沦陷区的师生,为国家抢救火种。这事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若是能让更多有能力的人注意到这点,也是一桩好事。   当然,讨论的声音中也不全是积极的。   有人认为主人公文慧作为一名学生,国难当头之际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逃跑,实在过于消极,还有好事之徒将这种逃离曲解成是在影射国军的撤退。温见宁对此已有预料,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这个时代的报刊杂志的特色就是如此,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   在抗战爆发后,口借爱国排除异己、浑水摸鱼的更是大有人在。只要温见宁自己问心无愧,只要她真正想传递的声音能让更多人听到,那么她所做的这些尝试,就不算白费。   她心满意足地收起了信,在钟荟的床.上留了张字条,就先一个人去了陆公馆。   陆公馆位于昆明的圆通寺一带,宅子从外边看是中式的宅院,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进到院子里才发现里面的建筑还带着些法式风情。   陆家的姨太太打扮得漂亮,衣服上绣着精致的纹样,身上戴着苗族繁复的银饰,耳朵上还要明晃晃地一对翡翠坠子,活像个移动的首饰架。人也很倨傲,连名字都没问过,用下巴看了温见宁一眼后就淡淡地示意让她先去书房讲讲看看。   书房里已经有了人,除了她那对学生外,还有一个男同学正在教小男孩功课。   温见宁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微微愣了一下,这不正是那天她见过的男同学吗。   不过比起那天初见时的狼狈,今日对方体面多了。虽还是那一身旧长衫,但对方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边眼镜,想来应当不会再是一副什么都看不清的样子了。只是看对方的侧脸,温见宁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   不过她没有继续向下去,回过神来正打算与旁边的小女孩先做自我介绍,却被那小女孩抓起桌上的砚台砸了过去:“才不要你教!才不要你这个穷鬼教!”   然而她早察觉不对,身子一闪,那砚台就冲着身后来看笑话的姨太太去了。墨汁瞬间染黑了衣袍,姨太太也尖叫起来,一时闹得人仰马翻,局面混乱无比。   温见宁心中微微愠怒,但更多还是觉得好笑。   这一幕在她看来何其熟悉,简直就和当年她与见宛初见时一模一样。   等她定下心神时,姨太太已经先去换衣服了,而那位男同学也停了下来。他瞥了温见宁一眼,像是并没有认出他,抽出一把戒尺对刚才在旁边笑着拍手的小男孩说:“伸出手来。”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两个孩子瞬间噤声,小脸都吓得白了。   小男孩不服气道:“先生,凭什么打我,刚才做坏事的是妹妹。”   “你是兄长,她是妹妹。她犯了错,你也有责任。”   小孩子不懂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本来还想接着顶嘴,但温见宁看得出他们还是害怕这位先生的,最后还是低头乖乖伸出手掌受罚了。哥哥挨了打,妹妹在旁边也有点害怕,不过大约是料定这位先生不会打她的手板,一转眼珠对温见宁又做起了鬼脸。   温见宁想了想,等那边打完后借了戒尺,对小女孩道:“你也伸出手来。”   小女孩当即尖叫起来:“就连爹娘和先生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你趁我娘不在的时候欺负我,等她回来,我也让她打你!”   “那好,就等你娘回来。”   话音方落,那位换了衣服的姨太太就柳眉倒竖地进来了:“我看谁敢打我陆家的孩子!”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那位男同学平静地开了口:“夫人,刚才是我打的。”   姨太太似乎有些忌惮他,赔笑道:“男孩子淘气,冯先生是应该多敲打的。”   一转头对温见宁又变了张面孔,神色不善道:“是你想打我女儿?”   “是我,”温见宁眼皮都没眨一下,“难道夫人认为不该打吗?”   姨太太冷笑一声:“孩子不懂事淘气罢了,她但凡懂事,还请你做什么。你一个初来乍到的穷学生,我们好心给你口饭吃,你到了主人府上不恭敬也就算了,还敢反客为主了。今天若是不给我说出个一二来,回头我倒想去问问你们学校,是怎么教的学生?”   温见宁不卑不亢道:“夫人这话还是说得谨慎些,从方才到现在,我连贵府的一口茶水都没喝过,几时吃了你们陆家的饭?初生的婴儿会说话前尚能称一句不懂事,六七岁的孩子却是会看大人脸色的,我也不知是这孩子秉性恶劣,还是陆家的长辈无状,把孩子放纵成了这副模样。回去之后我也想问问学校里的教授们,他们整日写文章抨击时事,怎么不知昆明还有这样的人家。”   姨太太轻蔑地冷笑道:“你一个女学生,跑去面前搬弄是非,我看有谁能信你,更何况今日的事,我这里还有人证。”   她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男同学,却被对方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夫人,我也是联大的学生。”   姨太太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怒气冲冲道:“好!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今天倒要看看,我让你打你敢不敢动手!”   温见宁仿佛没听出她话中威胁的意味,板着脸抓住小女孩的手,啪啪啪一连打了三下。她的就连小女孩也不敢相信,这三下手板这么快就敲完了。   姨太太以为温见宁终归还是不敢得罪陆家,轻蔑地笑了两声:“行了,既然打也打了,今日就开始教课吧。一会走的时候管家会给你开工钱,我们府上可请不起这种先生。”   “不必了。”   “夫人不肯正眼看我,她方才用砚台扔我,无非为了羞辱我,而不是真心想请先生回来学习;我敲她三下手板,不是想打得她痛了,让她长记性、知礼节,而是想借打手板来羞辱她与夫人,并非想做贵府的先生。大家一来一往,也算扯平了。”   温见宁说罢,也懒得再看着姨太太愕然的脸色,扭头就要离开。   “站住!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羞辱我们?”   温见宁停下脚步回头,黑白分明的眼里冷意毕现:“我只是个穷学生,可也是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出来的学生。我考上大学是凭我在功课上下的苦功,养活自己靠的是正当工作,无论在什么人面前,我都能凭自己堂堂正正做人。不知道夫人和你的一双儿女凭的是什么?来之前我听说陆家的男主人常年不在家里,把家中事务和儿女都托付给了夫人你。我想知道,等他回来看到自己的儿女被养成昆明城人尽皆知的纨绔后,又会是什么表情?”   话说到这里,姨太太的脸色终于有些发白了。   她最怕的就是自家老爷,万一真的和这女学生所说,等家里的男人回来,听人说儿女如何不成器,只怕她是第一个要倒霉的。   而且她更忌惮温见宁身后站着的那些教授们。当地的权贵士绅们虽然明面上欢迎联大的师生前来,但暗地里对那些在国内地位非同一般的教授一直颇为防备。若是被那群掌握了笔杆子的人骂上几句,只怕整个陆家都要在昆明抬不起头来。   仿佛嫌温见宁的话打击还不够重一般,方才的男同学也平静道:“这位同学方才说的,也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夫人能娇惯儿女一时,难道还能纵容一世吗?若是陆家只想找两个顺着孩子心意、能陪着他们玩的仆人,只怕我难当此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然把姨太太挤兑得冷汗直冒。   对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不定。   等再平静下来,竟然又变了张脸,她亲自给两人倒茶道歉,又叫旁边的两个小的以后听先生的话,不准再胡闹,还表示以后先生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温见宁对她变脸的本事叹为观止,但对方已经给了台阶下,她也就顺势而下教孩子做起了功课。那对龙凤胎刚才看大人吵架,自己这方似乎还吵输了,心中惴惴不安,坐在板凳上竟然也安安生生地捱到了结束时。   庭院中不知何时已沙沙地下起了雨。   离开前,温见宁和那个男同学跟陆公馆的人借了两把伞,一同出门。   虽然昆.明比当初的蒙.自风气要开放些,但两人还是有意识地拉开了距离。冯翊一个人走在前面,温见宁一个人走在后面。即便是有人路过,也不会想到这两人居然是一起的。   连绵的雨丝不断从天上飘落,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落在水洼里散开无数涟漪。昆明的雨天与别处不同,天色并不阴沉,厚重的乌云边沿朦朦胧胧透着微弱的亮光,街边店铺点上了昏黄的灯火,交织成一种奇异静谧的氛围。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半晌,眼看快到校门口了,温见宁终于忍不住,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同学,请问你是……冯翊吗?” 第八十七章   其实方才温见宁听那陆家的姨太太称他为冯先生的一瞬间,就犹如醍醐灌顶,终于把这人的脸与多年前见过的某个少年重合在一起。只是他们太久没见过彼此,在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前,温见宁还是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   对面的人听到她的话后浑身一震,眼睛很快亮了起来。   他迎着对面女生的目光,笃定道:“见宁。”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一大喜事。   双方终于确定了彼此的身份,都有些高兴,可高兴之余,还有些尴尬。   之前躲日军飞机空袭的那次,他们也算见了一回面了,但是当时两人谁都没认出谁来,还书的那次又阴差阳错地没能相见,以至于拖到今天才得以确认。   冯翊先解释道:“上次我的眼镜丢了,当时只是见你眼熟,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温见宁也连忙解释道:“上次见面时只觉得你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后来我朋友叫我,我便先跑开了。还书的时候也是托人帮忙送的,没能见到你。对了,你那些书似乎是数学著作,我还当你是数学系的同学,没想到完全不是。”   她倒还记得冯翊是学物理的。当初冯翊在信中曾告诉她,一旦时局危急,他会返回国内,可她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而且她来昆明也有段时日了,文理学院离得不算太远,在那次空袭之前两人竟然一次也没碰上。   两人将话说开了,方才的尴尬也很快被冲淡。毕竟离他们第一次见面也过去很多年了,两人的面貌都有些变化,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事。   说话之间,两人已进了校门。   临分别前,冯翊提醒道:“那两个孩子多半不会服气,以后少不了还要恶作剧。”   温见宁谢过他的好意,但并没有退缩的打算。   她这边跟冯翊才道过别,一转头就看到路另一边的钟荟正在冲她招手。   钟荟看了她留下的字条,已知道《永定桥》发表的事,整个人兴奋极了。但由于温见宁事先已告诉她,不准她跟其他人透露这些事,她一个人在宿舍里怕自己憋不住,估摸着时间见宁也该回来了,特意跑出来找她,却恰巧看到方才她与冯翊道别的那一幕。   钟荟好奇极了。她与温见宁从中学时就交好,却还是头一次看她与她不认识的男同学往来,难免要揶揄几句,顺便打探冯翊的来历。   温见宁无奈地解释:“那是我以前的朋友,没想到居然能在昆明碰见。”   钟荟不信:“什么以前的朋友,你有什么朋友我还不清楚,还不快老实交代。”   温见宁笑道:“这你还真不知道,我从前确实和他有几年书信往来,不过只是普通朋友,所以也不曾告诉你。好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并无那种关系,只是君子之交。”   钟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话,自顾自道:“我觉得那人看起来不错,有个青年才俊的模样,勉勉强强配得上你。只是不知他这人品行才学如何,回头我帮你打听,你且放心吧。”   温见宁警告她:“钟荟,你不准胡闹。”   钟荟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口中道:“放心放心,我做事你放心。”   温见宁有心想说几句重话,让钟荟别再胡闹,但话到了嘴边还是不忍心,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钟荟并不是存了戏弄她的心思,只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她也能和其他女同学一样,多交些朋友,或者自由恋爱,找一个可靠的人托付终身。即便不能,至少也多个朋友。   温见宁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但那个人至少不会是冯翊。   对她而言,冯翊是个很遥远的朋友。   若是两人还和从前一样,隔着一个大洋书信往来,她会觉得熟悉且心安,也愿意和这位友人说说心里话;但若是这人走到她的面前,她只会觉得陌生且不适应。   但再怎么不适应,她还是免不了要跟冯翊碰面的。   每天傍晚,她都要登陆公馆的门去教那对龙凤胎功课。   两人并不同去,有时他到的早些,有时温见宁到的早,谁先来就先教那对龙凤胎做功课,等到对方来了,也只是互相点点头,整个过程中也很少交谈。   直到结束后天色黑了下来,两人出了公馆的大门,才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起初的几日,两人回去时就像还没认出彼此一般,一路谁也不说话,等走到学校附近,才自然而然地分开;过了几天,温见宁只觉这样沉默下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只会更奇怪,所以她主动开了口,冯翊自然也不是个会让人尴尬的人。   两人就这样在回去的路上,慢慢地聊起天来。   闲谈时他们最先提到的,还是当初断了联络的事。   当日温见宁逃到上海后,曾给冯翊去信告诉过她的下落,后来却再也没收到过对方的回信。她只当是冯翊和见绣她们一样,出于什么原因不愿再理她了,所以她也不再写信了。   尽管她不会因此而明显地流露出什么情绪,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受伤。   这次她问起原因后,却见冯翊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许是邮寄的过程中丢失了。”   温见宁一想,这的确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毕竟上.海与美.国中间遥遥隔了一个大洋,路上丢了信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更何况冯翊又不是那等会无缘无故耍性子跟人断交的人,只怪她没有再多写几封信,就这样误解了人家。   这样一想,她整个人顿时轻松多了。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讲了讲这两年多以来各自的经历。   温见宁掐去了和温家闹的那段,只说了去北平求学,而后逃回香港,去蒙自求学这段,而冯翊这边的经历就要完整得多了。   当初他听闻中日战争爆发,匆忙联系了故友后回国。   但当时北平早已沦陷,他只能前往长.沙去了联.大。由于他离去前在美.国那边还没有完全毕业,连那边大学文凭都不曾拿到手。好在联大爱惜人才,他在几位教授主持下通过了考试,如今被国内的一位物理学教授收为关门弟子,闲暇之余还担任了低年级的物理助教。   后来联大要迁往云.南,他便参加了联大师生的步行团,一起穿过湘西、贵.州等地,抵达了昆.明。不久后认识了陆家人,和陆家的主人相谈颇为投契,被对方聘为家庭教师。   至于陆家的情况,温见宁这些日子也看到了。   那位姨太太横行跋扈,龙凤胎也跟着瞧不起除了冯翊之外的其他先生。之前招了几位女先生,这母子三人对人家颇不客气,偶尔有冯翊在场帮忙说话还好,一旦他有事去不成,这家人肯定要兴风作浪,接连气走了四五位联大的女同学。   冯翊虽然不满他们的行为,但身为男子,怎么也不好过多干预对方的家事,尤其是龙凤胎中的那个小女孩,他也不好拿敲手板来吓唬她。温见宁出来的那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陆家母子被人顶撞成那样。他也希望她能留下来,有个人好帮衬着,两人相互照应。   有了冯翊的帮忙,陆家的两个孩子很快温见宁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只能蔫头耷脑地跟着这个穷女大学生学习。至于陆家那位姨太太,虽然对温见宁有诸多不满,但看在冯翊的面子上,居然也咬牙忍了。   陆公馆这边的事情逐渐稳定下来后,围绕《永定桥》的讨论风潮终于渐渐传到了昆明,在温见宁的同学们中扩散开来。   许多联大学生亲身经历过北平沦陷,对文中女学生文慧的心态和经历感同身受。因为一些细节足够真实,还有人猜测,女学生文慧本人应当就在他们之中。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永定桥》的成功带动了这些同学也纷纷在报纸杂志上发声,要么描述七七事变中的细节,众人要么控诉日军进城后的暴行。其实最初逃出沦陷区时,也有人在报纸上发表过类似的经历,但很快被淹没在对局势战况的探讨中了,这次集中爆发出来,反而让这些声音再次得到重视。   温见宁无法准确地估量《永定桥》在同学中的影响力,但从钟荟的反应中还是能看出些不同来。这段日子钟荟的下巴几乎要抬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温见宁事先再三跟她强调过,指不定她这些天一个绷不住,就随口把温见宁这个原作者的身份暴露出去。而她之前的那些作品,虽然也不乏人讨论,从未在学生群体中有过这样大的影响力。   除了这些,《永定桥》的成功给温见宁带来最直观的好处就是,她一次性获得了一笔极为丰厚的稿酬,大大减轻了她的经济压力。但除了留下一小部分作生活费外,温见宁并不打算把这些钱全留在自己手里烂掉。攒钱可以慢慢来,但有些事却不能拖。她打算把这笔钱捐给前线,联大里这种为抗战献金的活动没少举办,总有能捐出去的时候。   十月的一天,武汉、广州相继沦陷。 第八十八章   从六月份起,江城会战就牵动了全国上下所有人的心。   大街小巷的茶馆里每天都有人在激烈地讨论,联大的同学办了壁报来分析长江沿途的战况,上至士绅权贵,下至街头的贩夫走卒,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这次战役。   接连遭受重创的国内太需要一场盛大的胜利来提升士气了。   然而长达近四个月的江城会战终于落下帷幕时,不但江城这座军事重镇失守,就连远在南边的羊城也随之落入敌手。江城会战旷日持久,全程近四个月,虽然最终丢了江城,但给对方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姑且称得上一句虽败犹荣。然而羊城却是另一种情况,从日军真正发起进攻到羊城易帜,仅仅只有九天的时间。   消息一传出,群情低落。   主和派的人放下报纸,叹一句早就知道如此;主战派的人听了只觉丧气,但明明白白的大败摆在眼前,再怎么乐观的人都说不出积极的话。   但无论是哪一方,在这种情况下都没了争论的心情。   然而情况只会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严峻,温见宁在报纸上看到分析,羊城的沦陷不仅仅只限于丢了一座大城市,最重要的港口也落入敌手。自从抗战爆发后,日军每攻占一处都会封.锁周边地区的交通,截断中国.军队的运输补给线。陆上交通不便,政.府只能开辟了海上的路子,从英美各国援助的战略物资大多都是通过羊城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内地。   羊城沦陷后,如何往国内运输物资成了一个大难题。   这些前线的战况对于绝大多数人或许还算遥远,但涉及到身边的人时,就很难冷静了。   联大有不少同学家里都有亲人在这两地,听闻消息后都担忧不已。就连温见宁她们宿舍的陈菡香听说了消息后,也找她们哭了一阵,担心家中亲人的安危。可她刚哭完不久就接到了家中的电报,说是全家人已迁往香.港,让她勿要挂念,这才高兴起来。   陈菡香无疑是幸运的,但更多人却未必也能拥有这样的好运气。   温见宁记得廖静秋家似乎就在羊城那边,这些日子一放下报纸,就常常一个人沉默不语。   钟荟试探着问:“你要不要给你堂嫂写封信,问问家里怎么样了?”   温见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吭声,似乎没有拿定主意。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她突然情绪爆发,当场跑了出去,向来脾气温和的廖静秋也被她气得不轻。冯莘、张同慧她们留在宿舍里,帮忙安抚了廖静秋的情绪,为温见宁说了不少好话。   廖静秋这边平静下来后,也跟她们说了说心里话,最后才走了。   冯莘她们私下拉钟荟一起开了个内部小会,经过讨论后,大家的意见比较一致,都觉得见宁这位堂嫂并不是什么坏人,她们若是好好沟通,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讨论出结果后,众人一致推了钟荟出来做这个调解人。毕竟她和温见宁关系最亲密,也只有她说这话,温见宁才能听得进去。   钟荟小心翼翼道:“其实你那位堂嫂也不是坏人,她也是为了你打算。当初我们说要来内地求学,妈妈不也是担心我们的安危吗?”   温见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为我好,为我好就可以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帮我办了转学手续吗?如果那天我没去黎教授那里闹,如果黎教授是铁了心要赶我出联大,到那时我还不肯走,她是不是让人把我绑走,我也不能怪他?你不用为她说话,我心里什么都清楚。”   看她的态度这样冷漠,钟荟也不敢再多提。   只是她这样一提,温见宁的情绪还是不免受到影响。没过一会就借口宿舍里闷,说要一个人出去透透气。钟荟也难得没有跟她一起出来,放她一个人静一静。   温见宁穿上一个人出了宿舍,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摸了摸口袋,发现身上还有些余钱,打算趁这个空闲去买些东西。   上次丢了几本书后,她就一直想买一方印章,回头在自己的书上留个标记。   内地战乱频仍,学校两次西迁,使得买书用书对普通学生都成了奢侈的事。   尽管学校为学生提供助学贷金,但仍有许多同学生活拮据,只能一边找兼差,一边典当自己的书籍衣物来勉强维持生计。温见宁虽还不至于到典当东西的地步,但手头暂时用不到的书总是会低价卖出给需要的同学,也算帮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   同学们之间的书买进卖出,在扉页上留下名字,下任主人再用笔涂掉未免太过糟蹋书了,还不如仿照古人,在书上留个印记,只要再看到知道是自己的书就行了。   之前她跟别的同学打听到有个联大的学生在卖篆刻印章,打听了那人常出没的茶馆,今日正好可以去找那卖印章的人。   春城的街头有许多茶馆,出了学校的那条街上就有三五家,里面人满为患。除了少数真正的茶客外,绝大多数都是联大的学生在那里看书。角落的方桌前坐了一个男生,正在埋头看书,旁边还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印章。   走近了一看,才惊讶地发现对方居然是她的熟人冯翊。   冯翊察觉到来人,抬头看到是她,也有些惊讶。   当初他从国外回来得匆忙,身上所带的钱不多,后来更是跟家里断了联络,只能想办法自己谋生。他教小孩子功课,做过些小生意,攒了一年下来,如今手头也有些微薄积蓄,至少暂时不必为填饱肚子发愁了,所以最近才帮人刻刻账、写字抄书画画来赚点小钱。   温见宁听得很是佩服,虽说冯翊是个理科生,不过可比她这个中文系的人要风雅多了。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与冯苓姐联系不上,可是上海那边不通信?若是需要帮忙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忙托人先把信送到香港那边去。”   话一出口,她就觉出不对。   虽说从西南到上.海路途遥远,一封信不知要几经辗转才能寄到,但无论怎么说,两边的通讯并未完全中断,冯翊不可能和家里完全断了往来。这些日子她跟齐先生就不曾断过书信往来,更何况是他和冯家呢,只怕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果然,冯翊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你想用什么石料,刻什么字?”   温见宁想了想:“刻学校的校训吧,至于石料,我一窍不通,还是内行人帮忙拿主意。”   冯翊淡淡地应了声:“好。”   温见宁问:“那,这应当多少钱?”   冯翊看了她一眼:“不用钱,只当是我送你的。之前弄丢了你的信,只当是赔礼就好”   温见宁连忙拒绝:“不行不行,这可不好。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冯翊笑了:“那我送你一张画吧,不收钱。”   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眼眸却微微发亮:“真的可以吗?”   冯翊问:“你想画什么。”   温见宁想了想道:“就画几株兰草吧。”   其实她倒是想让冯翊帮忙画些别的,但未免显得太不庄重,所以就改口说了兰草。   冯翊看着她眉目柔和了些,语气温和道:“兰草是四君子之一,这可要好好画。”   温见宁却生怕麻烦他,连忙道:“不用不用,你就在一张纸的中央,随意勾几株兰草就好,我一会带回去贴在墙上,就可以当作点缀了。”   冯翊听了却没有应允,而是道:“听起来有些像南宋人郑思肖的无根兰花,寓意不好。”   他口中提到的郑思肖是南宋遗民,宋亡之后,他所画的墨兰皆无根无土,花叶萧疏,以此寄托身世飘零之感以及对故国的怀念。虽说其气节可嘉,但确实正如冯翊所说,寓意不好。   温见宁笑道:“有什么寓意好不好的,只是一副画而已。”   她看冯翊似乎仍不肯答应,便补充道:“如今国内正是山河破碎、风雨飘零时,也算应景。等你画好了,我把它贴在墙上时时看着,用来自勉也好。”   听她这样说,冯翊总算点了头。   两人三言两语就谈成了一笔小生意,温见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打算与冯翊告辞,却见他起身一边收拾桌上的书籍,一边问她:“难得碰上,能否与我一起去翠湖边走走。”   温见宁正好也不想回宿舍,稍一犹豫,便点头同意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她就有些后悔自己这样草率地答应了冯翊的请求。   春城的风气比蒙.自虽稍显开放,但街上成双结对的青年男女还是少数,一路上两人还是引来了一些人的注目,让温见宁颇不自在。   她既有心避嫌,又不能不与冯翊走在一处,只能绷着脸与对方保持距离,心里也有些恼。但这种恼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是她答应了对方在先,而且冯翊突然提出请求,说不定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她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   不过话说回来,来到春城后,她也听一些同学说起过这边的情况。正如同文法学院到蒙.自时引起的波澜一般,联大校本部最初在来春城时也和当地人发生了许多摩擦。半年的时间下来,在校方与当地政.府的共同努力下,这种情况虽有改善,但想要彻底消弭其中的误会偏见,尚且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温见宁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着,翠.湖已然近在眼前。 第八十九章   蒙自当地有个南湖,春城也有一座翠湖。后者沿岸还修了堤,密压压地栽了许多柳树,湖心的小岛上建了亭台楼阁,更适合游人赏玩。两人没有去湖心的小亭子,只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中间还特意隔开了一段距离。   冯翊什么话也不说,只从旁边捡了一把石子打水漂。   随处可见石子到了他手里,再被掷出去时仿佛变成了一尾活鱼,扑通扑通在书面上连跳四五下,直到湖面也散开一圈圈涟漪,才一甩尾巴猛地扎进了水底。远处水面上铺着一层苍绿的水浮萍,也不知是被这水波惊扰,还是被轻风拂过,微微晃动个不停。   温见宁在旁边看了一会,也捡了石头,正要学着他的样子打水漂。突然听旁边的人问她:“之前看你来时的样子,似乎是心情不好?”   她并不说话,扔出手中的石头,扑通一声落入不远处的湖面。   虽然和冯翊名义上是朋友,但有些事温见宁还是不想跟外人说。   冯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声音仍然平静:“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不过若是你家里有什么问题的话,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可以开口。”   温见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家里事烦心?”   冯翊转过来看她:“胡乱猜的,没想到猜中了。”   温见宁低头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温柏青他们想让她退学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期间冯翊一直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她。   温见宁起初还只是叙说,但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   她低头喃喃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有些地方做错了,可还是会、还是会觉得委屈,不想跟他们低头,哪怕明知道他们确实是为了我好。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任性了?”   冯翊道:“女孩子任性一点,似乎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   温见宁很不赞同道:“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难道女孩子天生就该是胡搅蛮缠的吗?男人天生就是明白事理的吗?这种逻辑上的低级谬误,可不该出现在物理系的高材生身上。”   冯翊知道她心情不好,自己正撞到了枪口上,也只是哑然失笑,并不与她计较。   正当温见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他却突然开口道:“你应该也能猜到吧,我也是违背了家里的意思跑回国内来的。”   温见宁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回应。   她知道冯家的情况,冯翊要回国的阻力,只怕比她要大得多了。   冯翊的声音仍然平和有力,正如同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我家里的人,和你的堂兄堂嫂也差不多。他们都希望我能在美国完成学业,毕业后也不要回国,就留在国外,可我还是一意孤行地跑回来了。我能理解家里人的想法,也能理解你堂兄堂嫂的想法,若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不顾劝阻,要去危险的地方,我大概也会是他们的心情。”   温见宁想到上海的齐先生,垂下眼睑:“是我们错了吗?”   “我们没有错,他们也没有。但人世间的是,不是非黑即白,只有对错的。”   温见宁沉默了一会才说:“道理我明白,只是怎么做才好呢?我不可能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他们也未必能听得进去我的想法。”   这世上最难的是两全。   “不必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但至少也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温见宁沉默了一会,突然有些为难地问:“那我是不是应该回去就写信跟我堂嫂道歉?”   冯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视线看向前方的湖面:“如果你还没有勇气当面说出来的话,最好不要放在信里说。更何况你只是这会听了我的话,才决定要跟你堂嫂道歉,等回去静下来再想想,说不定又会改了主意。等你真的能想开了再说吧。”   温见宁转过头,皱眉看着他的侧脸:“我觉得你像是意有所指,好像在说我是个墙头草,被人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心意。甚至不用风吹,过一会就会换个想法。”   冯翊无奈地:“中文系的女同学,就这么擅长做文字功夫吗?”   温见宁板着张脸:“那是自然。”   说完后,她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笑完后才诚心诚意地跟冯翊道了谢,说:“你放心吧,我都明白了,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冯翊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道谢,从草地上拿书起身:“好了,既然开导客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也该回去忙生意了。”   他说罢拍拍长衫上的草屑,跟温见宁道别后,一个人离开了。   温见宁站在原地,看着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后,才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   回到宿舍后,温见宁跟钟荟道了歉,随后往廖家和上.海分别寄了一封信,寄往香.港的信犹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倒是上海那边孟鹂的来信却很快回复过来,告知她廖家早在羊城战事爆发前就迁往港.岛了,一切平安。   对这个结果,温见宁也有预料,可她至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那天过后没几日,她与冯翊一同从陆公馆里出来时,冯翊这才将印章和画都交给了她:“画得粗略,前几天有事耽搁了,你看看若是不满意,回头我再给你画。”   温见宁一边展开画卷,口中说着:“不用不用,我觉得已经足够好了。”   果然如她要求的那样,纸上只画了寥寥几株兰草,无根无土,却没有半分萧条疏落的凋败之感,墨兰花叶线条流畅劲拔,气韵生动,哪怕是温见宁这等对水墨画的鉴赏水平一般的人,也能看出这几株兰草的飘逸脱俗来。   她小心地将画纸收拢在怀中,连忙道:“多谢。”   冯翊没有看她,似乎仍是极专注地看向前方:“不必客气。”   回去后,她拿着画在墙上比划了半天,实在舍不得贴在墙面上,最后把它压在了书桌上垫来写字的玻璃板上,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钟荟在盯着她看了好半天。   就连阮问筠也过来问:“这兰草画得真好,是谁送的?”   温见宁笑道:“这是赠品,我买了别人一方印章,人家就送了我一副画。”   “还有这样的好事?”阮问筠仔细端详了一会,才又道,“我看着墨兰不傍土石而生,又只画了这寥寥几笔,似乎有几分像南宋人郑思肖的无根兰花。不过画这副墨兰图的人功底深,也一定花了不少心思。这画的虽是柔弱兰草,看着却有竹的品格。”   温见宁听她夸这画好就跟着高兴,也没在意别的,只说:“你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带你再去买。”这样她也算给冯翊拉了单生意了。   阮问筠摇头:“算了,我多少也懂一些国画,虽然未必比得上这墨兰图的主人,但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温见宁知道她手头拮据,虽然没有再劝她,但心里却还是有点不服气。   画和画能一样吗,她也是会画几笔画的人。   这么一想,她渐渐走神了。   昔日在半山别墅时,姑母温静姝为了让她们什么都会一点,日后在人前也好拿得出手,曾为她们请过许多教师,温见宁也这样跟着学了一点西洋画的技法,但国画却是一点也没学过的。她们姐妹几个里,见宛学钢琴和交际舞最快,画画最好的却是见绣。   想到这里,温见宁又怔了一下。   这还是她来到云南后第一次想起见绣。   温见宁曾经想过,她会写点小说,见绣会画画,两人要是一起逃走,日后可以卖文卖画为生。如今两人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她在西南念书,见绣在港.岛过着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日子,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或许见绣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海里一转,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再打开盛印章的小袋子。之前都把注意力放在画上了,反而忘了最紧要的东西。小小的一方印章通体呈淡青色,通体温润细腻,质地坚实如玉。   温见宁不懂石料,只能继续和阮问筠请教,听她说只是便宜的青田石后才放下心来。她已经白得了人家的赠品,万一在价钱上再占了人便宜,只会让她困扰。   好在冯翊并没有让她为难。   从七八月份抵达春城后,由于校本部组织混乱以及日军的接连空袭,温见宁她们始终没能好好上课,绝大多数时间除了都用来适应新环境和参与社团活动。   直至这一年的十一月底,她们才正式开始选课,为下一学年做准备。   联大实行学分制,在必修课外,学生可以自由选修其他课程,甚至还可以跨院选择。不过这种选择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的,学校注重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理学院的学生被要求学习文史知识,她们文科学生也至少要选择一门自然科学、两门社会科学作为必修科目。   社会科学被划分在文学院,尚且还好说,但自然科学课程却多在理工学院。   之前在蒙自时,由于文学院与学校本部分开,教师来往不便,连课也上不成。如今文学院终于迁到昆明来,这门自然科学课终于能好好上了。   温见宁看到物理学院开了一门天体物理,有些心动。她最近恰好对天体物理感兴趣,但对植物学和昆虫学也有兴趣,一时竟不知该选哪个好。正在犹豫时,旁边的钟荟就催她:“还愣着干什么,当然物理系的课呀。”   她白了钟荟一眼,回头另选了一门本地植物。 第九十章   十二月初,她们在春城的第二学年才算正式开始。   开学后不到一个月,某位副统领于河内发表通电公开投日,瞬间点燃了普通民众的怒火。各校的学生发起了火炬游行,数千人走上街头游行,途中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极为浩大。当日温见宁她们也在游行的队伍中,跟着滚滚人潮不断向前。   然而再大的声势也不能挽回战场上的颓败,也不能将日寇驱逐出国土。   游行结束后,每个同学心里仍压抑着一股火气,迫切地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再为改变现状做点什么有用的事,就连温见宁她们也不例外。   她正在酝酿她的下一部作品,钟荟却先来找她商量一件事。   ——她想和温见宁一起办一份壁报。   这个主意一提出,温见宁还没答应,就先引起了整个宿舍的热烈响应。等她回过神来时,一群人已经开始在讨论给壁报起个什么名字。   对面床的阮问筠放下手里的书:“依我看不如叫《武陵人》。”   冯莘笑道:“不怕你这讽刺尖刻,只怕有的人笨到听不明白。”   大家都知道她在挖苦的是哪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蒙自迁来昆明后,正风团的人虽然散了,但并不意味着矛盾就此不存在。学生中始终还存在这一群人,喜欢对他人的衣食住行、生活作风指指点点,并上升到爱国的层面上,让人很不愉快。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群人在学校里并不在少数,她们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   温见宁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就用‘野火’这个名字。”   这原是她们中学时文学社刊物的名字,当时她就觉得寓意极好,这会又想了起来。   钟荟拍了一下手:“那就这么定了。”   既然名字有了,接下来就该讨论版面、选文的问题了。众人正在跃跃欲试之际,温见宁却说:“先不着急,我们先来讨论一下咱们这份壁报的定位。”   其实上次还书事件前,温见宁就已经注意到了学生壁报的存在。当初在蒙自时,就已有同学采用壁报的形式来宣传。到了昆明后,学生人数更多,壁报也越来越多。   温见宁仔细考虑过着其中的原因,壁报由学生手写,若是几个人一起赶工,至少每天都能出一期,更新甚至可能比一般的报刊杂志还快;最重要的是这种方式对她们这些普通学生来说,更易于掌握,也更容易来宣传自己的想法。   虽然昆明本地也有许多报纸杂志,可供人一展才华,但这些报刊约稿的对象包括整个昆明,学生中虽偶有文采出众者,但毕竟羽翼未丰,还不能跟教授们相提并论。   壁报作为学生们施展才华的手段,以后只会越来越多。要想在众多的壁报中能够做到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自己鲜明的风格。就比方说在武汉会战时,有的壁报专门做了战况分析,有的着眼于新体诗,有的壁报只刊载文学评论,有的多登一些讽刺时局的漫画,偶尔还会兼登一些失物招领、转让书籍的告示。她们也必须拿出不一样的本事,才能真正把野火办起来。   可众人讨论了一会,还是没能定下基调。   温见宁想了想,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成的事,最终只能先将分工先明确下来。   宿舍的五个人里,阮问筠负责抄报,冯莘设计版面,张同慧在同学中收稿,只是她们三人只是暂时帮忙,未必能一直坚持下去,毕竟她们也有她们的事要做,所以只能温见宁和钟荟两个名义上的负责人自己多想办法了。   五个女孩说干就干,一连忙活了三天,终于把第一期《野火》匆忙赶工出来了。   文章是宿舍里几个人之前的读书评论凑起来充版面的,温见宁与钟荟帮忙审稿和修改,阮问筠抄得一手精致漂亮的小楷,正文多是由她帮忙誊写的,冯莘还设计了《野火》的标志,一簇赤红呈火焰状的花朵。最后趁着天色未亮时,宿舍一群人集体出动,把新鲜出炉的壁报贴在了学校内人往来最多的那面墙上。   不出意外的是,第一期《野火》贴出去后并没有在同学中引起太大反响。   每隔三五天都会有新出的壁报,但真正能一直坚持下来的人却不多。而且此时别人已有办得很成熟的壁报了,常关注壁报的同学多半也是先看这些“老字号”的。   而她们的《野火》,还需要耐心蛰伏,等一个燎原的契机。   ……   自从决定和钟荟一起把《野火》办好,温见宁本就充实的生活就更忙碌了。   平日里她白天要上课,傍晚要去教家馆,回来就要为《野火》写文章,还要尽可能抽出空来看书学习——联大对学生的考核很严格,理工学院的课程、实验几乎排得满满当当,文学院虽和这些不一样,但也需要大量地看书。当然,不同学生有不同的学法,虽然也有逃课、偷懒的同学,但更多人都在默默地埋头苦学。   很长一段时间,温见宁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   几乎在她没察觉的时候,时间已经走到第二年三月了。   又一轮紧张的备考过后,成绩很快出来了。   上次大考时,她们宿舍里成绩排头一个的是阮问筠,这一回打头阵的就成了温见宁,后面才是阮问筠、冯莘,倒是钟荟她们几个的成绩没太大变动。   陈菡香凑过来笑嘻嘻道:“见宁,这次多亏你的笔记了。既然你考得这样好,回头不如请我们一起下馆子。”   温见宁正色道:“你借了我的笔记,还要我请你吃饭,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没记错的话,倒是你还欠我一顿饭吧。”   她与陈菡香说笑完,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阮问筠仍在仰头专注地看着成绩单。   温见宁原本的笑渐渐淡了,突然有些不安起来,转过头却见阮问筠神情自然地对她笑笑:“我看你的习作成绩这样好,要是能亲眼看看你的作文就好了。”   看她笑了,温见宁也跟着一起笑,众人跟着一起回了宿舍   可等傍晚跟钟荟一起出去散步时,想起这件事时还是不免有些走神。   钟荟看出她心情不好,仔细想了想,很快就猜到了原因,劝她说:“你也别自责了,大家考试是各凭本事,你那样用功,有这个成绩也是理所应当的。谁要是不服气,下次也用功考个第一名就是了。”   温见宁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这不仅仅是用功不用功的事。   她自小知道自己不是最聪明的那种学生,所以在念书上一直很用功,这么多年下来努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再加上跟见宛别苗头惯了,她在学习上处处逼着自己争做最好的那个,也同样习惯了去争第一名。可如今的考试对她而言,已不是第一名不第一名的事。   钟荟看她神色落寞,猜出了些她的想法,急道:“你能让了一个人,难道还能让第二个、第三个?就算你是好心,这种谦让也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就算是我也不会领你的情。”   温见宁哑然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打算让,只是不想再非争不可了。”   她的同学们不是她的敌人,考第几名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钟荟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见宁,有时你待人太过体贴,反而显得对自己严苛了。遇事又总喜欢藏在心里,我真担心以后若是你熟悉的人出了什么事,你该如何自处。”   温见宁没好气地掐了她一把:“呸呸呸,能出什么事。”   钟荟也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   两人很快忘了先前的事,又有说有笑起来。   考试结束后,学校终于肯放假了。虽然这次春假只有短短六天,但钟荟还是打算回趟港岛家中看看。这一年多她都待在云南,就连暑假和过年都没能回去看望父母,再不回去,也未免太不像话。跟她一样要回家看看的还有冯莘、陈菡香,阮问筠和张同慧都选择留下。   温见宁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临行的前一日,温见宁在宿舍里看书,钟荟在她身后收拾行李。   等钟荟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再次问道:“见宁,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家吗?咱们来内地这么久,爸爸妈妈一定很想见到你,再说你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多无聊呀。”   温见宁放下书转过来笑道:“这次的假只有几天,我留在宿舍里看看书就过去了。干爹干妈那里,你帮我问他们好就够了。等明年、明年我一定跟你一起回去。”   钟荟没好气道:“我还不知道你,等明年你肯定又要找别的理由留下来。”   温见宁只是笑,不再答话。   钟荟拿她没办法,只能叹口气,用力地一把抱住她:“见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没关有系,我和爸爸妈妈都会等,等你真心愿意跟我一起回家的那天。你要记得,我们不仅是朋友,还是永远的家人。”   温见宁仍不说话,却同样用力地抱了抱她。   第二天一早,钟荟跟其他回港的同学们一起离开了。   温见宁在校门口把人送走后,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宿舍。   钟荟在的时候她还不觉得,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她一走,温见宁突然觉得宿舍里有些空了。   虽然只是空了一张床位,宿舍里也不是没有其他人留下,但她还是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自从她们来到学校后,平日里她跟钟荟也并非时时在一处。两人各自有各的活动,有时不上课的话,一天里只有晚上才能碰面。   温见宁一个人坐着想了许久,看到墙上那张兰花图,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大约是因为钟荟走了,她最熟悉的人不在这里,所以她才会胡思乱想吧。   想清楚这些后,温见宁突然打起精神来,翻找出账本,专心致志地算起账来。   昆明是个好地方,她很喜欢这里,想多攒点钱,以后在这里买块地,建一座小小的房子,若是日后她和先生无处可去,师生二人就在这里安度余生。   ……   短短的六天春假很快就过去了,钟荟从港.岛回来了。   她这次回来,不仅带回了许多在滇省很难买到的英文原版书籍,甚至还带来了见宛的信。   温见宁十分意外。   见宛怎么会想起托人给她写信,莫不是港岛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她怀着满腹疑问,一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了厚厚一叠浅粉红色的信纸。再一打开,英文写得优美流利,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似乎是某种法国香水的味道。   温见宁捏着信纸,久久无语。   这位大小姐大约是在家闲得发慌,竟有闲情逸致想起来给她写信。   果然不出她所料,见宛在信里也写没什么要紧事,只按一般的英文书信格式,礼节性地问了问她的近况,随后写起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琐事,从法租界某间咖啡馆的招牌甜点,到舞会上某家千金闹出的玩笑,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令人不悦的炫耀感。   温见宁勉强耐着性子看了大半天,才看出了一点有用的消息来。   正如当初在港岛时所说,去年见绣的订婚礼后不久,见宛就以散心为由离开港岛,回了上海温公馆,见瑜也跟她一起,去上海那边的女中念书去了。她是二太太亲生的女儿,以后自然不可能跟她们几个一样随便处置,早晚都是要由自己的亲生父母们安排的。   见宛去了上海,又在那边开辟了自己新的交际圈,这段时日混得可谓春风得意。   看到最后,见宛才想起来提了一句,说是去年年底,见绣已和严霆琛完婚了,他们婚礼时,严爵士还送了这对新人一套房产。不过闲置的那栋房子被他们租了出去,好应付日常开销,见绣也并没有搬出半山别墅,还拉了严霆琛一起住了进去。   温见宁看得眉头皱起,提起旁边的笔,打算写信回复见宛,她对她们那些事不感兴趣,让她没事别再来打扰她。但还没下笔,温见宁就想到,依见宛那讨人厌的性格,她越是强调,只怕她会越来劲,以后只怕没完没了。   她索性也不另找信纸,就在见宛那封信下面,像给学生批改作业一样,随手签了个阅,又把那散发着幽香的信纸折好,装回原来的信封里打算有空再寄出去。   才刚把信收好,钟荟就跑进了宿舍喊她:“见宁,快去看,外面打起来了!” 第九十一章   起初温见宁还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城内哪里打仗了。   被钟荟一路拉到现场后,才知道原来只是两拨学生在打架斗殴。   她们赶过去时,打架双方都已被周围人拉扯开,双方个个鼻青脸肿、衣着凌乱,却还在争辩不休,就连围观的同学们也不乏加入他们争论的,一时间混乱不已。   钟荟在旁边小声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次的事还是正风团那伙人惹出来的余波。   自从文法学院与校本部汇合后,关于生活作风的攻讦非但没有停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昆明的娱乐条件毕竟比当初的蒙自好得多,咖啡馆、电影院、舞厅应有尽有。一些家境富裕的同学除了穿衣打扮上追求时髦外,还没少举办宴会、跳交际舞。   有人在校报上发表了一篇讽刺这些同学生活作风的文章,不仅言辞极尽刻薄,每个人物都能让熟悉的人看出原型来。所以当事人直接找上门来,把写文章的人打了一顿。   温见宁听得直摇头:“一边恶语伤人,另一边拳脚相向,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爱国,却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自己人先打起来了,这算什么。”   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方面的争执。   周围和她们一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尽管有不少人上去劝阻拉架,但这伙人动静闹得太大,没过一会,学校训导处的教师们匆匆赶来调停了,其中还有她们认识的黎教授。   蒙自文法学院迁到昆明后,原来的办事处被并入校本部。黎教授由于擅长处理学生事务,成了训导处的负责人之一。   温见宁先后和黎教授打过两次交道,虽然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双方也算熟人了。   她本是出于礼貌,拉钟荟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却被黎教授点了名:“既然你们两个也在,就先我去办公室等一会,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们。”   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黎教授能找她们有什么事。   不过她们还是跟着去了一趟训导处的办公室,等黎教授那边终于处理完了这次的纠纷,才问她们:“最近那份名为《野火》的壁报,是你们两个办的吧?”   温见宁和钟荟顿时紧张起来。   办壁报并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学校至今也从未明文禁止过学生们办报,可见是没问题的,但办壁报没问题,不代表登在上面的文章也没问题。   《野火》才刚办起来没多久,投稿给她们的人并不多,上面的文章主要还是出于她们两人之手。温见宁尚且还懂得克制,钟荟却没少撰写一些讽刺时下乱象的时评,里面的措辞很是大胆尖刻,指不定哪篇就触到了某些人的禁忌。但壁报是两人一起办的,每篇文章也是一起讨论修改发出的,真的出了问题被找上门来,她们自然也理应一起承担。   黎教授温和道:“不要紧张,没什么事,只是做个简单的登记罢了。学校最近要统计各壁报的学生负责人名单,就和你们学生社团的名单一样,训导处这里要存一份纪录。”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问道:“必须要用我们的真名吗?”   钟荟也跟她一样,满脸紧张地注视着黎教授,却只见他突然大笑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温见宁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问了个不太聪明的问题。   不过最后在登记时,温见宁她们试探着编了个名字填上去时,黎教授也没阻拦她们,挥挥手就放她们走了。但这件事还是给她们敲响了警钟。   学校已经注意到壁报这股新生力量的存在,早晚还会有更多有心人注意到。   两人私下里讨论过,要不要收敛一下言辞,以防日后被人抓住做文章。但讨论过后,她们还是决定该写什么还是写什么。联大向来风气自由,比她们发言还要大胆的同学也不是没有,她们暂时还没有杞人忧天的必要。等以后风头变了,再考虑也不迟。   至于那天打架的事,学校方面也很快给出了处理结果。   打人的同学记了过,其他涉事同学在几位教授的组织下当众召开了几场关于生活作风的辩论会。双方激烈地争论了好几天,可最后还是谁也没能说服谁,朴素派的同学仍以抗战后只看爱国电影为荣,奢侈派的同学仍旧我行我素。   不过辩论会结束后,明面上类似的纠纷总算渐渐少了。但温见宁仍感觉得到,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仍有无数暗流在涌动。   风波过去后,这个学期也正式开始了。   由于所选的专业方向不一,二年级的学生上课和从前已有不同了。   温见宁她们宿舍里除了一起上大课外,其他时候只能三三两两地各自结伴去上各自的选修课,偶尔甚至还会出现有人落单的情况。   就比方说温见宁选了一门本地植物,全宿舍只有她一个人选了这门课。等上课当天去了教室,她才发现文学院选这门课的人并不多,周围的同学中几乎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   她选了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在低头翻看课本时,门外进来一名高年级的男生。   对方扫了几眼教室,很快将目光定在了温见宁所坐的方向,并向这边走来。   温见宁察觉到有人坐在她前面,下意识一抬头,就看到冯翊已走到她身前的位置坐下。   她有些惊喜,跟他打了声招呼才问道:“你怎么也上这门了?”   冯翊看到她笑,也跟着笑了:“正好对这门课感兴趣,过来听听。”   但没想到会这样巧,会在这里碰到她。   联大各学院的教授并不排斥别系的学生跨学院旁听,比方说文学院有位教授中国古代神话讲得极好,每次上课时就连理工学院的学生都会大老远赶来,窗外走廊上都站满了人。   冯翊虽是学物理的,但自小受家学熏陶,对传统文化也略感兴趣,闲暇时也去文学院听过几次课,可这还是第一次在别的课上碰到她。   本来朋友相见,是应该再和冯翊多说几句话的,可温见宁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尽管冯翊并不知情,还拿她当朋友,可温见宁自己心里却很清楚,当初为了避免钟荟多想,她特意没有那门天体物理,没曾想两人还是这样巧合地碰到一块了。   看着眼前态度坦荡的冯翊,她心里不免有些愧疚。钟荟对她和冯翊的关系有所误解,她只需多做解释就好了,怎能因为畏惧人言,就主动跟自己的朋友拉开距离。   温见宁还在心里自责,给他们上课的教授已经来了。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教室很快安静下来,冯翊也转了过去。   进来的是个穿蓝布大褂的老先生,留一把乱糟糟的山羊胡子,若是不知道的人只怕要以为是中文系的哪位教授。这位老教授虽然上了年龄,手中拎了个装标本的大箱子,脚步却十分稳健地走至讲台上,声音洪亮道:“同学们请先打开课本,翻至……”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只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尖锐而悠长的警报声。   大半年过去了,日军的飞机隔三差五就要来昆明上空飞几趟。大家对这声音都习以为常了,纷纷下意识地看向讲台上。果然,那位老教授合上课本,从容宣布:“今天的课暂时就上到这里,请各位同学依次离开。”   话音落下,教室里所有人纷纷起身,抱着课本从教室离开。   温见宁坐在教室最靠里的位置,理应是最后一拨离开教室的学生。她看教室里的同学走得几乎差不多了,走上讲台主动请缨道:“一会就要跑起来了,不如我帮您拎箱子吧。”   老教授看她一眼,笑了:“我人虽然老了,可还没有让女同学帮忙拎箱子的道理。”   温见宁却不由分说地上前拎起箱子:“需要我再扶您一把吗?”   老教授无奈地摇摇头,在前面先出了门,温见宁紧随其后,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一出门,冯翊正等在门口,一眼看到拎着箱子跟在老教授身后的温见宁。他先是一怔,又有些无奈道:“我来吧。”   温见宁没有推拒,把箱子递给了他,扶着老教授快步离开。   好在三人没走出多远,迎面跑来了几个高年级的男同学,自称是这位老教授的关门弟子。他们知道导师上了年纪,腿脚比不上年轻人,听到空袭警报后连忙跑来背人。   看到那几个男同学背着老教授,抬着箱子走远了,温见宁这才放下心来。再看看周围跑警报的人已经不多了,对冯翊提议道:“咱们也快些跑吧?”   冯翊没有犹豫,跟她一块跑了起来。   一路上,他们也碰到了其他跑警报的学生和百姓。多数人没有方向,只是乱跑一气,百姓们拖家带口的跑不了太远,就躲得近一点;学生们体力好的,就一路跑到郊外的山上去,跑到哪个山沟就窝在里面躲一躲。冯翊从前也是如此,随便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坐下看书,直到空袭警报解除,再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   但温见宁却很有方向感,一路在前面引着他跑,直到两人钻进一片松树林。   林子深处有一小片空地,这会已有不少人跑到这里避难来了,还有一些摊贩在这里支了摊子,卖大饼的、卖米线的、卖烧饵块的,热热闹闹自成一片天地。   温见宁熟门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家摊子的长条凳上坐下。   对面早已坐了个细眉细眼的女生正在看书,察觉到有人来了,一抬头看到是她,不由笑道:“没想到你今天居然是第一个跑过来的。”   说话的女生正是阮问筠,温见宁看了看周围:“冯莘和钟荟怎么还没来?”   阮问筠说:“她们应该也快到了,可能是拎著书箱跑不太方便。”   冯翊看出她们应该是一个宿舍的,估计是早约好了一起在这里碰头。   他不打算上前打扰她们,正要自行找个地方坐会,等空袭结束,却被温见宁连忙叫住:“冯翊,你也过来坐,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   他愣了片刻,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第九十二章   阮问筠在听到冯翊的名字时,瞥了温见宁一眼。   但等温见宁为两人介绍时,她已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三人坐下后没多久,钟荟和冯莘两人终于拎著书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   这里是她们宿舍提前约好的地方,每次空袭警报响起时,大家无论在哪上课,最后都会跑来这边碰头。张同慧正好在这家摊子帮忙,她们还能顺带照顾一下生意。   只是今日,钟荟还没走到近前,就看到她们常占的那张桌子边上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对方是个穿灰色长衫的青年,眉目清俊,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气质沉稳而淡然,看起来像是学校里的年轻教师,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温见宁大大方方地介绍:“这位就是我先前跟你提起过的冯翊。”   她深知,与其让钟荟乱琢磨些有用没用的,还不如借此机会,让她亲眼见一见冯翊本人。   钟荟听到她说两人是正好上课时碰到的,本来还有些怀疑。可再看了一会,发现这两人眼神清明,举止坦荡,这才不得不相信他们身上真的没有半分她想象的那种苗头。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死心,跟冯翊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两人的情况。   冯翊居然也不生气,认真且耐心地一一回答她,声音始终清朗而温润:“……我阿姊曾经做过见宁的英文教师,起初只是无意中见过一面,但并未通晓姓名。后来在我阿姊的婚礼上,才真正结识为朋友。后来我出国,只能书信往来。”   “……是,中间断过联系。当时我仓促回国,没来得及写信,没想到后来会在昆明遇见。”   温见宁实在忍不住,在桌子下一连踢了钟荟好几脚,可她仍旧浑然未觉。   等到钟荟又问起冯家祖籍何处时,温见宁没忍住又踢了她一下。大概是她用力太大,这一次坐在她对面的冯翊终于忍不住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温见宁瞬间明白自己方才踢错了人,连忙低下头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耳根却几乎红透,几乎蔓延到了脖颈上。旁边偷偷观察他们的冯莘却恰好看到这一幕,跟放下笔活动手腕的阮问筠对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好在钟荟还算知道分寸,最后还是打住了。   空袭警报响起时,钟荟正好在宿舍里出壁报,所以跑警报的时候除了书箱,连带着没办完的壁报也一块拿过来了。众人正好可以借这段空闲,把明天那一期壁报出了。   冯莘帮忙用铅笔勾线设计版面,钟荟最后校对和修改,阮问筠负责誊写已经写好了的文章,至于温见宁,她自己一个人既要把几篇还没写完的文章续个结尾,还有最近正在准备的小说要写。大家分工明确,纷纷埋头行动起来,倒把旁边的冯翊给忘了。   直到他出声提醒:“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阮问筠问:“你毛笔字写得怎么样,不然来帮我一起抄文章吧。”   全宿舍公认她的字最好看,故而誊抄这项枯燥无趣的任务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虽然有时候其他人也会来帮忙,但大部分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忙活。   冯翊尚未开口,温见宁却很自然地接话:“他没问题的。”在陆家教书时,她曾见过他把着那小男孩的手写过大字,字迹挺拔而遒劲,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   阮问筠听后连忙催促道:“你快来帮我写报头‘野火’这两个字,我总是写不好。”   在众人的注视下,冯翊依言提笔写下这二字。   大家纷纷凑过来看,阮问筠的腕力不足,这两个字哪怕努力写得再大再醒目,都未免显得过于秀气,换了个功底深厚的人来写,气势瞬间跃然于纸上。   阮问筠不由得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字,可惜不好天天麻烦你来帮忙。”   钟荟瞄了一眼温见宁,口中道:“是呀,太可惜了。”   冯翊也并没有大包大揽地直接应下,静静地等她发话。   温见宁也觉得不好总这样麻烦人家,但还是开口央求道:“若是你平日里不忙,最近能不能帮我们抄几笔?不用多了,哪怕只有这两个字也好。回头让问筠私下再临帖练一练,你帮忙指点一二,以后就不用麻烦你了。”   阮问筠替自己叫屈:“为什么又是我?不行不行,我改不了了,还是你们几人拜师吧。”   不等温见宁看向她们,钟荟、冯莘异口同声道:“不行,我社团活动太忙。”   难道她看起来很闲吗。   温见宁正要横眉竖目地跟她们算账,却听冯翊道:“你适合临柳公权的帖。”   这下她说不出话来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冯翊。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还是由温见宁花时间临帖,冯翊在旁帮忙指点,他们本就由于教家馆三天两头就要碰一次面,如今还有每周的选修课上,她也可以上交作业。已然成了半个徒弟的温见宁请了一壶茶、一碗过桥米线作为拜师礼,冯翊也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   暮春的日光静静地照在松林中的这片空地上,摊子上的那口大铁锅煮开了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水泡,蒸腾的水汽不断上升,消散在蓝天里。山中这样空旷,旁边同学的讨论声、路人的说话声、几家吃食担子的叫卖声也不扰人。   众人分头忙碌自己手头上的事,一时没有人说话。   冯翊才誊抄了半篇文章,突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他微微转头,那个名叫钟荟的女孩悄悄提醒他:“你往我们这边坐一点,一会可千万别去打扰她。万一要是有人在见宁用功的时候打扰她,她生起气来可是很吓人的。”   冯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温见宁,她正在低头写东西,看向稿纸的神情极为专注,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并没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他笑了笑,继续看接下来要誊写的文章。   虽已隔了两年,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温见宁的字迹。   方才他说她适合柳体,并非信口开河。   虽然他看得出,她虽然没有正经地练过书法,可字却有种力透纸背的刚硬。这种刚硬,在她年少时还尚显稚嫩倔强,这几年却隐隐有了风骨初成的端倪。她向来聪明,若是肯用心练习,假以时日必然能有所成就。   他一边开始着手誊抄,一边快速浏览这篇文章的内容。   手上的这篇文章和之前那篇他人所写的时评不一样,只是篇写狄更斯的文评。   在冯翊的印象里,她很早时就对文学感兴趣,如今又是中文系的学生,写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当初还在美国的那段日子,两人隔着整个太平洋书信往来时,见宁时常托他在那边的书店帮忙买一些书,偶尔也会和他谈起国外的作家。   只可惜当时的他对那些兴趣不深,一门心思扑在实验室里,不过他幼时蒙家中长辈教导,对传统的经文倒是有些了解,不知她对这些会不会感兴趣。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打了个转就游走了。   在外人看来,冯翊仍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誊抄文章,下笔如行云流水般。   众人齐心协力,很快将这一期壁报赶工完,又拿了各自的书和笔记来复习功课。好在冯翊今日出门时身边还带了一本,这才不至于跟温见宁她们借书看。   随着日头渐移,来到这片空地上的学生非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不时会有人过来跟冯翊打招呼,有的喊冯助教,有的叫师兄,看样子都是物理系的学生。   钟荟趁冯翊不注意,悄悄告诉了温见宁一些事。   在联大的理学院中,物理系的严格一向是出了名的。凡是平日物理学成绩低于七十分的,都不能留在物理系。偏偏考试既难又频繁,每学期都会有学生被迫转系。对于一些在水平线上下徘徊的,冯翊偶尔会手下留情放过对方一马,故而物理系的一些学生都对这位年轻的助教心存感激。   不过冯翊也并非完全惯着他们,该紧的时候紧,该放的时候也会网开一面,公私分明,再加上他学问扎实,时间久了,物理系的同学们都十分敬佩这位年轻的师兄。   温见宁用力掐了她一把,咬牙道:“既然你知道那么多,方才还跟人打听什么?”   钟荟小声讨饶,两人又笑闹了一阵。   昆明今日的天气极好,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藏在林间的布谷鸟声声叫着,郊外的山野春光烂漫。战争的阴霾,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这片土地的上空。   直至傍晚时分,空袭警报才解除。   那日之后,冯翊果然履行了承诺,每日抽空过来帮忙誊抄的同时,还会监督温见宁临帖。   温见宁想起最初跟齐先生练大字那段日子,由于字写得十分丑陋,齐先生每每会在字纸上用红笔将写得好的部分勾圈,以此表示对她的鼓励。当时她还小,一张大字上虽然只有零星的几个红圈,却如同开在枝头的梅花,让她整个心都雀跃起来,故而进步飞快。   后来齐先生离开,也没人再督促她们练字。当时她与见宛她们字写得都不算丑,姑母温静姝只顾着让人教她们学钢琴、跳舞和礼仪,没再管过这些事。   然而冯翊的做法却与齐先生正好相反。   头一次上交作业时,他就十分严格地给她打了满纸的红圈圈,圈出了所有写得不好的地方,打回来让她重新练习,第二日、第三日还是如此。可在她有些丧气时,冯翊却又拿她先前的字对比给她看,果然进步多了。   温见宁这才体会到了一点点物理系的同学们对冯助教的复杂感受。   另一边,原先她们常贴壁报的那面墙壁下,也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驻足。   尽管她们办壁报登文章,本就是为了给更多人看的,但不知为什么,温见宁总是很不好意思,偶尔有心上前问问他的意见,可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日子就在日复一日地上课、习字和出壁报中悄然过去,三四月份的昆明春光正好,到处的花木都是蓊郁葱茏的。女生宿舍附近有个土坡下长满了木香花,淡黄的、雪白的密密地开了好大一片,开得好极了。温见宁除了偶尔喜欢用金银花、菊花泡水外,平日对这些花花草草一向不甚在意,也忍不住掐了几朵放盛了清水的空墨水瓶里养着,能开好多天。   偶尔看书累了抬头看看,心里也觉得轻松多了。   一天她正照例伏在书桌前看一本参考书时,钟荟从外面回来了。   她一大早出去参加话剧社的活动,回来后发现大家今天没课,都躲在宿舍里看书,随口问了句今天的《今日评论》有没有人买。   学校迁至昆明后,教授们不仅在当地原有的报刊上发表议论,也自行筹办新的报刊杂志,《今日评论》就是其中一份,上面多刊载教授们的时评文章,每期一出联大的学生们竞相购买。为了省钱,她们宿舍买报刊杂志时大多集体出资买一份,在各自手中传阅。   今天张同慧新买来的那份《今日评论》还没有人看过,钟荟拿到自己书桌前坐下,看着看着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气死我了!这个唐教授怎么能写出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 第九十三章   宿舍里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温见宁的手一抖,钢笔在稿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墨水印子。   她没好气道:“钟荟,你没事不要大呼小叫的。”   其他人也被吓得心有余悸,不过还是笑道:“古有拍案叫绝,今有咱们钟荟拍案骂臭。快给我们说说,到底是什么文章,把你气成这样。”   钟荟把手中的《今日评论》递给她们传阅:“我不好说,你们自己看!”   报纸最后一个才传到温见宁手中,她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很快就明白钟荟生气的原因了。原来这位唐教授是隔壁历史社科系的一位教授,专门研究人口的。   他在这篇文章里宣称,他经过大量的调查研究对比,得出一个结论,为了下一代的人口素养考虑,女性应该更多地回归家庭,40岁以后再考虑外出学习工作。   这位唐教授或许自有他的科学依据在其中,话也说得尽可能委婉,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结论的偏颇,也难怪大家看了火大。   她还在往下看,宿舍里其他人已经讨论起来了。   等温见宁看完时,大家已经卷起袖子准备出门去找那位教授理论去了。   她急忙拦住众人道:“咱们私下去找唐教授辩论,能不能辩得赢暂且不说,大家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去了,实在有失风度,回头有人该说咱们是胡搅蛮缠了。依我看不如这样,既然这位唐教授可以在报纸上侃侃而谈,咱们也大可写文章反击他。”   众人一听,也觉得这样更妥当。   大家又简单讨论了一会,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奋笔疾书。   或许是因为群情激奋,大家这次都写得很快,几乎一气呵成。写完后,众人只简单地评了评各自的文章,紧接着出接下来这一期的壁报,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她们还在往墙上贴时,就有几位路过的女同学停下来看。她们贴完后,站在远处等了一会,只见壁报前围的人已越来越多,还有人边看边与周围人讨论起来。   温见宁有种预感,或许这一次就是《野火》传开的契机了。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野火被春风一吹,便烧起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教授在《今日评论》那篇文章终于渐渐传开,在联大的女同学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五四以来,女性们也竞相走上了个性解.放的道路,在各个领域好不容易摆脱了传统三从四德的束缚,突然有人来建议她们回家带孩子去,怎能不让人火冒三丈。   各家壁报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而温见宁她们的野火恰好抢占了先机,文章又写得极犀利,一时之间在同学中广为流传。这些日子下来,《野火》其实也积攒下了一些忠实读者,却还是头一次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宿舍众人都受到鼓舞,准备借此机会大干一场。温见宁也正要再接再厉,突然有同学跑来告诉她们,说是文教授找她和钟荟一起过去。   文教授是二人的老师,一年级时教过她们国文,如今二年级了教她们各体文习作。这两年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写作上,都给过温见宁她们很大的帮助。   两人到了办公室,文先生请她们坐下,问道:“我听训导处的黎教授说,那份名为《野火》的壁报是你们两个办的。你们之中,谁是主笔?”   钟荟抢白道:“是我。”   温见宁瞪了她一眼:“我们都是主笔。”   文先生看出两人想岔了,失笑道:“不用紧张,你们有主见、肯思考是好事,咱们学校可从来没有师长不让学生发声,我与唐教授也没有交情,犯不上为他难为自己的学生。我叫你们来只是问一问,我打算将你们壁报上的这篇文章放在《今日评论》上,不知你们愿意吗?”   两人对视一眼,惊喜道:“当然愿意。”   虽然《今日评论》面向社会大众征稿,但上面通常只有教授们的大作。学生所写的文章,能被刊载的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作为主编的文先生亲自开口来问。   三天后,温见宁所写的那篇文章果然印成了铅字。   不过她们也不敢松懈,以为这就算大获全胜了,因为唐教授又发了一篇文章,针对她们的质疑做出了解释。她们也继续努力搜集资料、撰文批驳那位唐教授的观点。双方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场笔仗后,在《今日评论》上最新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唐教授终于提议,双方不妨在学校里展开一场自由辩论,大家各抒己见。   消息一出,同学们奔走相告。   只有温见宁和钟荟很难高兴起来。   唐教授在那篇文章中特意点了她们两人的名,还称赞她们言辞犀利、文辞俱佳,希望能当面与她们阐明自己的观点。这也就是说,他给她们下了战书。   这并不是头一次联大教授要与学生们公开辩论,但过往的几次大多是那些同学主动请缨,即便辩论输了,大家非但不会说什么,反而还会夸一句勇气可嘉。可她们这次情况不同,两人是要代表其他同学上台的,一旦输了,只会面上无光,说不定还要落人埋怨。   而且从在报纸上的这几次来回论战来看,无论那位唐教授自身的一些观点是否站得住脚,但逻辑严密、条理清晰,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出壁报的时候有大家帮忙出谋划策、查缺补漏,但跟一位善于辩论的教授当众针锋相对,两人未免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可就是再怎么没底气,她们也不得不应战。   温见宁甚至还提笔,写了一封不卑不亢的回战书。   这场公开辩论定在了一个礼拜后,届时唐教授会亲自出面应对学生们的质疑。   许多热心的女同学听到消息后,特意从别的宿舍跑来,有的转交资料,有的传授辩论技巧,还有的帮忙提供思路,无论是来做什么的,总之宿舍里总是挤满了人。   温见宁这边正准备得焦头烂额之际,阮问筠跑来告诉她,说冯翊找她。   她只好放下书本出去见人,因为辩论的事,她已提前和陆家请了假,冯翊应该不会不知情。这个节骨眼上来找她,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冯翊约她见面的地方仍在翠湖边,时近五月,两岸早已杨柳成荫。温见宁出了学校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盎然的绿。起初她还步履匆匆,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要翻哪一本资料,但走在湖边时,已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等她走到约定见面的湖心亭时,看到冯翊正站在扶栏便喂鱼。湖里被人放生了许多尾锦鲤,锦鲤并不好吃,所以侥幸逃过湖边垂钓者的毒手,在湖里繁衍生息下来。   看她过来,他向她招手示意,还大方地分出了一半鱼食。   温见宁学他的样子将鱼食大把地抛洒进水中,引来水中的鱼争相吞食。两人将手中的所有鱼食扔完,这才在亭中坐下闲聊。   冯翊推过来几本书,温见宁一看,是几本有关女性权利的外文著作,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这些日子她也恶补了一些有关近代女性运动的知识,知道西方在这些方面远远走在国人前面,相关的著述资料也更加丰富,冯翊送来的这几本著作恰好都是她没见过的。   她正要道谢,却听冯翊问:“你有几天没好好睡了?”   这些时日她整天翻看书籍查找资料,眼下熬出了淡淡的青,整个人的脸色也十分憔悴。   听到他这样说,温见宁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她原本想解释几句,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低下头:“其实……我这个人并不擅长辩论,我们很可能会输。”   她话说到一半,又不肯说了。   尽管她竭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不那么丧气,可话一出口还是觉得自己太没用。   冯翊笑了笑:“那我可没见过比你更擅长辩论的女同学。”   温见宁先是不解,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笑话她当初跟陆家那位姨太太吵架的事。她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故作生气道:“你不要以为我拿你当好朋友,你就可以取笑我了,这次又不是吵架,不一样的。”   冯翊很认真地问她:“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有很多不一样,她的对手更强大,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要保持风度……   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她不敢输。当初她和陆家姨太太对着干,是因为她对陆家无所求,哪怕豁出去,后果也不过是当场走人。但这一次,她和钟荟肩头上压着许多女同学沉甸甸的期望,她们不愿意输掉后面对他们失望的眼神。   冯翊又问:“如果唐教授赢了,就能证明他的观点正确吗?”   温见宁断然否认:“当然不是。”   “如果换了别人上场,就一定能辩倒唐教授吗?”   温见宁有些不确定道:“也不一定,不过获胜的几率说不定会比我们大一些。”   如果不是因为唐教授点了她和钟荟的名,还有许多其他更擅长辩论的同学愿意上台。   “既然没有把握,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应战?”   “因为那样太丢脸……”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后,过了一会才低头承认道,“不,是因为我们太想赢了。”   冯翊又问:“那,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赢?”   看他这样穷追不舍、一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令温见宁心中的烦躁更甚,她不知怎么想的,忽地一下站起身来,生气道:“你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这些没什么好问的!我那里还堆了好多的书要看,还有辩论用的提纲没写完,我这几天甚至没睡着过!你说要见我,我还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把一切都放下来了,可你……”   可他却在这里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哪怕知道他是想开导她……   温见宁想到这里,理智这才渐渐回笼了,下意识止住了后面更多更伤人的话。   亭中终于再次静了下来。   温见宁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看冯翊的反应,也不敢再说话,只能逼迫自己把视线转向栏杆外的水面。午后的日光中,整个翠湖都处于一片静谧的氛围中。微风吹过,垂柳拂水,湖面就微微起了皱。这会来湖心亭的游人不多,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她竖起耳朵,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冯翊开口或者离开,这才忍不住偷偷觑了一眼冯翊的脸色。他好像没有生气,仍在用那种平和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她。   温见宁原本梗在喉咙里的话突然就有了用武之地,一口气说了出来:“抱歉,我不该为这些没用的事迁怒于你。我这个人虽然性格不太好,可平时不会这样的。下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别理我就是了,我一个人会慢慢想开的。你、你别生我的气……” 第九十四章   半山别墅那些年,温见宁从小被见宛她们挖苦嘲笑,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沉默以对,唯有被她们欺辱得过分了才会反唇相讥。可即便是在那些不过分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像表面上装出来那样不在意的。可在意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帮她说话,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的感受。   天长日久,她就像一个被堵塞的死火山口,无论心里的情绪翻滚得怎样剧烈,表面上看都是平静的。直到后来脱离了温家,没了令她耿耿于怀的那些人和事纠缠,再有钟荟和学校里其他老师同学的影响,温见宁终于渐渐不再那么紧绷了。   但也并不意味着她的心胸有多么宽容,脾气有多么温和。恰恰相反,她虽然在同学们中以好说话著称,但就算最顽劣的男同学也不敢随意和她乱开玩笑。哪怕是钟荟,在看出她心情不佳的时候,也不敢主动来触霉头,只在事后她平静下来时,才敢跟她坦诚地谈一谈。冯翊是第一个在她烦躁时肯主动来关心她的人,可她倒好……   她心中悔意更甚,耳边却传来冯翊叹气的声音。   他似乎有些无奈,却还在认真地和她慢慢解释:“见宁,我没有生气,也不认为你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温见宁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两人又回到了起初的状态,一同静静地坐在亭子边上。   温见宁这一次思考了很久,把冯翊的问题想了许久,才声音闷闷地说:“……我想要影响更多的同学,想影响更多的人。”   当年她逃出温家,摆脱了多年以来的噩梦,却也同时失去了方向。为了找寻答案,她北上求学,却又被时代的一个浪头打得不知所措。她不喜欢自己这种身心茫然的状态,努力想改变些什么,又来到了学校里,和同龄人一起念书。直到《永定桥》的影响力让她认识到,她手中的笔杆不再只是在纸上涂鸦的玩具,它很沉,有着令她无法估计的分量。   她一直想找到的那条路,也终于在她面前渐渐显出了轮廓。   事实上,这对其他人而言,其实是一条显而易见的路。   早在十多年前,她的师长们就以笔为匕,划破了旧时代那层虚伪的面纱,成为无数青年心目中的精神领袖;十多年后,他们又作为教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和更多的同学。她的许多同学也积极地投身于创作,还有演讲、辩论到壁报,无一不是他们的努力的方式。   温见宁从前并非不知道这些,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她只是不曾确定,她是否也有这种能力,去改变更多的人,乃至于改变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她所正处于如今国内最好的学校,她有着最优秀的同学。有一日战争结束,他们将会从师长的手中接过重任,成为这个时代的领航人。   而她身为其中的一员,哪怕最终不能像她的师长们那样改天换地,但至少可以从现在起,努力影响身边的同学。从确定这些后,温见宁心里就一直憋着股劲。   她和钟荟都需要这次辩论发出自己的声音,为她们自己、为《野火》获取更多的声望。但诚如冯翊所问的那样,即便失败了也无关紧要,总还会有下一次机会。路漫漫其修远兮,她们这才刚刚开始,就为了小事而患得患失,心态未免太浮躁了。   温见宁磕磕绊绊地把这些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她说得很认真,也很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旁边冯翊的神情,只知道他在静静地听着。   说完后,她才郑重地对他道谢:“跟你说过之后,我觉得好多了。”   冯翊终于笑了:“你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想开的。”   话说到这里,温见宁的心结已解开,两人又闲聊了好一会。直到夕阳西下,满湖碎金般的波光粼粼闪动时,温见宁才与他道别,一个人抱起书先离开。   走出很远后,她回头一看,那道灰色的身影仍在亭中朱红的栏杆边上。   ……   转眼就到了公开辩论的那天。   辩论的地点在校内操场的一处台子上,许多同学闻讯赶来,甚至还有不少教授也来看热闹。温见宁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上台,钟荟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尽管事先一再做了心理建设,但真正站在台上,看向下面密压压的人头,温见宁的脑海还是瞬间一片空白,本能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   同宿舍的冯莘、阮问筠等人来了,文学院许多女同学来了,沈、范两位学姐也来了,还有教过她的几位教授也都在台下。   然后,她在人群中也看到了冯翊。   他和许多同学一样,正在不远处冲她招手。   ……   由于注意力太过集中,温见宁已记不清这场辩论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   她只记得最后她下台时,无数同学呼地一下向她和钟荟涌来,无数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她反应不过来。等回到宿舍时,她才晕乎乎地问:“我们赢了吗?”   冯莘她们笑道:“没有赢,可是也没有输。”   这场辩论实在精彩,虽然对方实在难缠,但她们的发挥很出色,最后双方争执不下,还是她们学院的文先生上台做了个裁判,宣布双方打了个平手。   唐教授虽然被她们为难得不轻,但最后也极有风度地做出了让步,只说自己只是根据调查研究得出的初步结论,她们提出的一些观点也很有价值。   这次辩论被很好地控制在了正常的学术探讨范围内,结果也自然是喜人的。   温见宁和钟荟两人借此一战成名,唐教授保持了学者的风度,暂时平息了争议,学校内举行了一次成功的自由辩论,再次发扬了一贯自由独立的学风。   从最初的兴奋激动中平息下来后,温见宁这才想起去物理系找冯翊,准备把借他的书还回去,顺便和他道谢。他那天送来的几本书里有很多有用的数据和研究成果,为她们提供了有力的论据。可以说若是少了几本书,她们这次的发挥也会大打折扣。   然而等她找过去后,却被物理系的学生告知:“冯助教今天跟人出去了,这会不在。”   她只好托人把那几本书放在冯翊的桌子上,自己一个人先回去了。   ……   温见宁没在校内找到冯翊,只因他眼下正坐在昆明一间茶室的隔间里,对面坐着一位气质不俗、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士,两人的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冯翊用他一贯平和的语气问对方:“阿姊,家里最近可还好。”   坐在他正对面的冯苓不冷不热道:“好得很,有你这样孝顺的儿子,爹在家里想起你,饭都能多吃半碗。”   冯翊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语气仍温和道:“人年纪大了不克消化,吃太多了,只怕积食,你让二娘她们帮忙多劝劝。”   冯苓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更来气。   当初他早早跟家里透了口风,说是毕业要回国来,她只当是他一时糊涂,代家里去了一趟美国,费了半天口舌,以为终于把他劝得回心转意了。   没想到这臭小子居然敢阳奉阴违,表面上终于不提回国的事了,可最后还是跑了。他辛辛苦苦在外留学那么多年,中日战争爆发后,他居然瞒着家里人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回国内,若非他的导师给冯父发电报询问情况,恐怕他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好在这混小子还知道留了一封信,告知他们自己的去向。可饶是如此,冯家的人跟在大学的朋友们再三打听,最终才在长沙寻到他的下落。   当时日军已攻占上海,冯苓忙着帮忙转移家业,安置家中老小,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只能托认识的人去劝冯翊早日离开内地,去冯家在香港的避难处。然而劝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港岛那边却始终没等到他回来,就连过年他也只发了封电报,就再没了下文。   冯苓之后便没再派人去劝,一来是她当时实在没空,二来也有心冷一冷他,让这个平时只知道埋头在小书斋里做学问的大少爷好好看一看民间疾苦,等他吃了苦头就知道回家了。可不曾想,等她再收到消息时,冯翊已跟着联大步行团从长沙来了滇省。   冯苓都想象不了这个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的弟弟,是怎么走下来这一路的。但就是这样,他仍是不肯回家。   眼看又一年过去了,冯苓终于沉不住气,亲自跑来昆明把人带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问了另外一件要紧的事:“先不说这个,我听物理系的同学们说,你近来时常跟一名女同学往来,是谈恋爱了吗?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世如何?”   冯翊的眉头终于一点点皱起:“没有这回事。”   冯苓在旁边察言观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是对方家世相当,你也喜欢的话,冯家也不是那等一点都不开明的人家。可若对方的出身不好,总归咱们家里也不松口,与其到时候两头为难,你这会又何必耽误人家女孩子。”   她说这话的功夫,冯翊的面色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心情拿冯苓开玩笑:“当初若是早知道会嫁给姐夫,想来阿姊也不会闹离家出走这一遭了。”   冯苓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才道:“我是女人,只要冯家在我身后,无论我嫁不嫁给你姐夫,日子都不至于过得太差。可你不同,父亲虽然娶了几位姨太太,可这么多年膝下却只有你一个儿子。这些年你要念书,家里依你;你要出国,家里也送你出去留学,但只有一样,你不能以身犯险。昆明这里是离前线远,可也比不了港岛太平,保不准什么时候战火就烧到这里了,而且你们这里不是也没少有日军飞机来轰炸吗。”   原本她还只是劝,可说着说着火气不自觉就涌了上来。   冯翊熟知她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最好闭嘴,任由她说就是了。   冯苓果然念叨了好一会,等看他低着头老实听训的模样,火气还是慢慢散了,语调也软了下来:“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也跟这里认识的朋友道个别,回头跟我一起走。”   还在低着头做听训状的青年顿了一下,知道到了不容打马虎眼的时刻了。   冯翊抬起眼来看向自己的姐姐:“阿姊,我在昆明这里能找到我的位置。”   所以他不打算跟她回去。   姐弟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   冯苓最先受不了这近乎凝滞的气氛,语气突然异常尖刻道:“你别给我找这么多借口。好,就算你怨恨当年母亲去世后,父亲只带了我一个人出国,把你扔在老宅里,可二叔公呢,你回来这么些日子,想没想过他老人家?父亲不在国内那些年,是他老人家给你开的蒙,教你读书识字。后来你主意大了,不肯接他老人家的衣钵,跑到国外学物理,二叔公也不让我们拦着。你向来最敬重他老人家,如今二叔公老了,你作为晚辈应尽的孝道呢?”   她虽然余怒未消,但好歹还记得克制,又叹了口气道:“上海那边的藏书楼你还记得吧,日军攻占上海那天被炮火夷为平地。要不是家里的下人拦着,他老人家差点跟那些藏书一起葬身火海。书烧没了,二叔公也跟着大病一场,至今还在卧床休养。二叔公年事已高,膝下又没有子女,只有你是他从小带大的。阿翊,你该回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冯翊仍是沉默。   不得不说,冯苓不愧是他的亲姐姐,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软肋。   但他对这些也并非毫无准备,声音微哑道:“我来昆明后与二叔公通过信,他老人家在信里说了,让我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吧,不必顾忌家里。”   冯苓这次有信心来昆明抓人,最大的把握就是这个,却没想到这条路早被这一老一小给堵死了。她终于气结道:“你还真是二叔公教出来的好孩子!一模一样的顽固,不懂变通!”   冯翊没有说话,任由她发泄怒火。   冯苓气了一阵,终于冷笑起来:“既然你不稀罕冯家,不想回去,那么以后也别回去了。来之前爹已经跟我说了,若是你一意孤行,忤逆长辈的意思,就把你逐出家门。你不是以为咱们这一房就你一个男丁吗,我不妨告诉你,爹已打算从旁支过继一个男孩来。冯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没了你,家里的香火照样断不了!”   冯翊眉头皱紧:“阿姊,我们真的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冯苓起身离开前冷冷道:“当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你自己可以选。接下来我会在昆明留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可以好好想清楚,尽早给我答复。” 第九十五章   冯翊这边终于见识到亲姐姐的胡搅蛮缠时,另一边的温见宁也没有多好过。   在从理学院回去的路上,有认识的同学见到她,热心提醒她:“见宁,你快回去,你家里人找你来了。”   温见宁现在一听家里人三个字,心脏都会剧烈地跳一下,绝不是因为惊喜。   她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选择往宿舍方向走去。还没走到宿舍近前,远远地就看到前方一棵缅桂树下,站着温柏青和两名随从。再近一近,才发现两人是许久不见的王力兄弟。   她慢慢地走至树下,站在温柏青面前。   温柏青今日是穿便服来的,看起来文质彬彬,像个留学回来的年轻教师。但他毕竟是出身行伍,哪怕随便在树下这么一站,锋锐的气质都扎眼得很。再加上旁边还站了两个大汉,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好人,难怪引得不少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   他盯了她一会,才道:“瘦了,头发怎么剪这么短?”   温见宁定了定心神,答:“在学校不方便打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他们有两年多没见,彼此之间更加生疏了。   温柏青看了看路边来来往往的学生,发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吃过午饭没有,我带你去下馆子。”   温见宁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出了校门上车,最后被带去了城内的一间法国餐馆。   她对法餐兴致缺缺,点单的是温柏青。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了一顿饭,临到结束时,温见宁还是没忍住问他:“你不是应该在军中忙你的事吗,为什么突然跑到昆明了?”   “有公务在身。”温柏青答得很敷衍。   温见宁知道他不方便细说,也没有追问下去。   温柏青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温见宁不假思索,飞快答道:“继续在联大念书。”   “念完了大学呢,打算去哪里,做什么?”   温见宁顿了顿,鼓起勇气道:“留在昆明,若是可以的话就继续读研究生,若是不能我也留在这里,找所学校教书,平日没事写写文章,挺好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温柏青这才没再责备她,反而干脆利落地点了头:“好,如果这就是你的打算,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拦你。不过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了,你们女孩子总要嫁人的,你最近在学校里谈恋爱了没有?”   温见宁有些羞恼道:“我不嫁人,也不谈恋爱。”   “说什么胡话,”温柏青脸一沉,呵斥道,“你去问问你班里这个年龄的女同学,有几个家里没有订婚的。嫁人是早晚的事,你若是有了中意的人,我好让人尽早帮你打听底细;若是没有,我也好让你嫂子尽早给你安排一门亲事。”   温见宁气道:“封建,愚昧!现在不兴老一套了,你自己放着自由恋爱不谈,要服从你老师的安排,也就算了了,凭什么现在还想用这套来管束我?”   温柏青只是冷笑:“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温见宁这次真的急了,拍着桌子站起来要跟他辩论个明白。   可温柏青对她的一句话也懒得听,只吩咐道:“一会让王力他们两个陪你去好好逛街买几件衣裳,过两天我要到别人府上祝寿,别给我丢人现眼。”   他说罢起身理了理袖口,就扔下温见宁和王力兄弟待在这里,自己扬长而去。   温见宁给自己顺了顺气,才回过头对王家兄弟道:“他已走了,你们俩不必拘束,坐。”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有些局促地在她对面坐下。   当初他们兄弟二人离开北平后不久,就接到战报听说北平沦陷,都后悔不迭。   但当时他们已回到军中,部队即将开拔,他们也只能先上前线去。战场残酷无情,分秒间就可见生死,他们无暇再分心想起这件事。直到后来上面的长官下令撤退,他们从前线退下来时才接到消息,说温见宁已平安地从北平逃出来了,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都跟随温柏青出生入死,一开口也替他说话:“三小姐,温长官他也不容易。从开始打仗以来,长官就被派到前线去了,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日子。可他心里还记挂着您,所以才让夫人来看着您。可是您又……所以他这次特意来昆明,也是为了您。”   温见宁却没那么容易相信他们的话,一脸狐疑道:“他真的是为了我才想到这边来的?不是军中派系斗争,他来这边躲风头,或是这里有利可图?”   王力兄弟俩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温见宁垂下眼,低声道:“你们放心吧,无论他是为了谁,总归是在做保家卫国的事。我承他这份情,只要他做得不过分,我会给这个他面子的。好了,他不是说要你们陪我去挑衣服吗,我们去就是了。”   见她终于松口肯配合,王力兄弟二人也松了口气。   ……   温柏青虽来了昆明,但不知是有公务在身,还是因为看了温见宁就烦,接下来这些时日,他几乎没再出现过,只是让王力兄弟一趟趟往她这里送东西,令人烦不胜烦。东西她自然不肯收,让他们带回去了,只是苦了王力兄弟俩,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又有前车之鉴在,让温见宁一连几天都心情不佳。   陆家两个孩子原本因为她最近不再像起初那么严厉,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可这几天看她脸色阴沉,又吓得锁了回去。不过温见宁没有迁怒他们的性子,仍照常上完了课。   等和冯翊一同回去时被问起,她才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家里人来了。”   冯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道:“巧了,我家里的人也来了。”   温见宁这才想起他曾说过,他家里似乎也反对他留在昆明的事,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喋喋不休地对他抱怨起温柏青的专制来。   冯翊也不嫌她的话太多,安静而耐心地听她讲。   天上仍在下雨,昆明的雨季十分漫长,一下起来就没个够,但却并不让人厌烦。细密绵软的雨丝不断从天上飘落,人们撑着伞走过长长的街道,仿佛可以这样就走完一生。   两人走到校门前附近的那条街时,雨幕中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叫卖声。   “卖杨梅咯,卖杨梅——”   杨梅在昆明是再常见不过的水果,五月份起就陆陆续续可以摘下来卖了。昆明的杨梅又大又红,她和钟荟都很喜欢吃,只可惜一吃多了就容易牙酸,第二天连饭都吃不下。   温见宁停下脚步,转头问他:“我请你吃杨梅吧,你帮我们写报头,还指点我习字,我们还没给过你报酬呢。”   冯翊认真地提醒她:“拜师礼你已经给过了。”   但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没有坚决推辞的意思。   不过他这样一说,温见宁就想起当初自己那碗过桥米线和一壶茶来了,不由得有些赧然。其实当时她并非吝惜酬劳钱,只是顾虑那样会显得两人太生疏,至少对她来说,有些情谊是无法用报酬来衡量的。但只用吃食来还人情实在太笨拙,她回头还是要想个别的法子。   比方说再买他几幅画,或者让他再帮忙刻几个章?   温见宁这样想着。   卖杨梅的是个苗族的女孩子,皮肤微黑,才十几岁就出来补贴家用了。竹编的小篓里,乌红的杨梅颗颗饱满水润,在新绿的叶子映衬下分外秀色可餐。旁边的小篓里还放了从树上摘下来的缅桂花,一串串的往下滴着水珠,洁白又可爱。   平日她们来买杨梅,多半是自己带个木盘或小筐,今天手边什么都没有。最后经过商量,那女孩子多收了一点钱,把她用来包东西的蓝布铺开,折去杨梅的枝叶,放里面兜住。   温见宁不过多看了两眼花,就见那女孩子就把缅桂花也往里装。   她连忙道:“我们不买花。”   送给冯翊一个大男人花算怎么回事。   那苗族女孩子有些生气,也有些委屈,用浓重的当地口音道:“这是送你们的。”   温见宁哑然失笑,连忙跟她道歉,但那女孩脾气很倔,坚决不肯再送给她花了。不过不送就不送,她没放在心上,旁边的冯翊却温声道:“那我们可以出钱买一点吗,我想送给她。”   那苗族女孩子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地看了几眼,最终还是心软,决定白送给他们。   温见宁却有些窘迫,不太明白冯翊的意思。   冯翊的态度却很坦荡:“总归我收下了你的杨梅,这花算作回礼。”   听他这样说,她虽然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也不好再深究下去。   温见宁付了钱,那个苗族女孩直接把蓝布兜往她怀里一塞,就扭头跑远了。她哭笑不得,正准备把杨梅转手送给冯翊,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他们逼近。   她转头一看,只看到许久未见的冯苓正脸色难看地向他们走来。   再一看旁边微微苦笑的冯翊,她顿时心下了然。   ……   冯苓这边自然也没想到,当日她不过是听了物理系学生的话,有些怀疑弟弟跟别的女孩子有往来,没想到今天会意外撞破现场。   而且对方还不是别人,恰好还是她熟悉的那个,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她今日能碰到温见宁他们,也不全然只是意外。   上次分别前,冯苓最后跟冯翊说的可并不只是狠话。   她这次来到昆明,的确身上还另有重任,不单单是为了他。冯家族内有一位长辈身居要职,她自己丈夫家里也背景不俗,大家都想在学生中捞些资本。联大虽然条件虽然艰苦了些,但毕竟集中了国内三所顶尖大学的人才,若是能用钱买个好名声,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这种事又不好做得太显眼,招人诟病。   冯苓这次来代表两边的家族给联大捐了大批钱财和实验仪器,想跟校方商量定向资助一批优秀学生的事。但哪想到学校这边捐款和仪器照收不误,但定向资助却是死活不松口,说是不能开这个先例。冯苓又转问能否开设专门的助学金,结果同样是被婉拒。   她虽还不至于就这样气馁,但难免有点心气不顺,   在学校这边碰了壁,冯苓就想起另一个让她头疼的家伙了,转头去冯翊的宿舍找他,却被告知他出去教家馆了,要等傍晚才能回来。   冯苓这下更气了,可气也没办法,只好让司机开着车走了。   没想到才出校门没多远,她就看到冯翊撑着伞跟一个短发的女学生走了过来。再一看那女生清丽的面孔,熟悉的眉眼五官,顿觉一股怒火涌上了心头。   她下了车蹬蹬蹬地冲两人走过去,连高跟鞋踩得泥水飞溅都不顾,顷刻冲至两人面前。看到两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还眉来眼去,冯苓更是火冒三丈,面上却还要强行压抑着怒气,挤出个虚伪的笑容来:“见宁,没想到你居然也在昆明。”   温见宁也看得出来者不善,但还是客气地回道:“我的学校迁来了这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冯苓姐您和冯翊,真是太巧了。您最近也打算来昆明定居吗?”   冯苓剜了一眼旁边的冯翊,口中道:“我不在昆明久住,是为了找他回家去的,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你居然也恰好在昆明念书。”   她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话,让这个女孩子知道些分寸,却被冯翊抢先道:“见宁,我和我阿姊有话要说,你先回去。”   温见宁当然也不想留下来,把蓝布兜飞快地塞进他怀里:“这个给你。”   冯翊道:“这花是你的。”   温见宁哪里还敢要花,旁边的冯苓脸都已气得铁青了。   她客客气气地跟两人道别后,一转头就跑远了。   冯家姐弟俩一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冯苓终于忍不住转过头,质问道:“你从小就不爱吃酸的,什么时候跟人学会吃起杨梅来了?”   冯翊收回目光,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不知何时带上了笑意。他伸手抓了几颗杨梅,伸手递给横眉竖目的亲姐姐:“昆明的杨梅滋味极好,阿姊你不如也尝尝?” 第九十六章   那天的事,温见宁也不知冯翊最后是如何收场的。   她在回到宿舍后才觉出自己实在有些不仗义,居然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应付冯苓。不过,一想到冯苓当时的表情,她还是心有戚戚焉。冯苓显然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此刻在她心里,温见宁还充当了某种极为不光彩的角色。   人心里一旦有了成见,她一个外人无论再怎么辩解,也只会越描越黑罢了。   所以,她也只好暂时对不起冯翊,把烂摊子留给他来收拾。   另一边,温柏青虽然口中说只是临时来昆明处理公务,却出手极阔绰地在城内买下一处公馆住下,期间还让人叫温见宁也过去一同住,却被她断然拒绝。   寿日当天,她才抱了刚买没多久的礼服去了昆明温公馆。   换好礼服后,兄妹二人一同乘车,前往别人府上祝寿。   温柏青要带她登门拜访的这户人家姓贺。   过寿的是这家的老爷,晚清末年曾任云南地方督抚,后于民国初立之际,顺应民意,也得以继续做他的地方要员。贺老爷子虽已致仕,但由于德高望重,在西南这片地带上仍然颇有威信,今年恰好是他的七十整寿,因战乱迁至昆明的各界名流都纷纷前来拜访。   寿宴当日,贺公馆的大门外车水马龙。   他们兄妹二人下车时,在一众宾客中并不引人注目。   温柏青今日显然不只是来祝寿的,才一会的功夫就已与不少客人都打过招呼。   温见宁温顺地跟在他身边与人问好敬酒,乖巧得令温柏青诧异不已。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他临时抓来充台面的,哪怕帮不上忙,至少也要尽量不给他拖后腿。   兄妹俩正在与一位将军夫人谈话时,没有注意到门外又进来一对年轻的客人。   和他们这对兄妹组合相反,对方恰好是一对姐弟。若是温见宁转头注意一下,定会发现这两人正是几天前她才见过的冯家姐弟。   那天她先行离开后,尽管冯翊一再解释,冯苓仍是半信半疑。   不过冷静了几天后,她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了。等为贺家的长辈祝寿后,她会立刻带着冯翊离开昆明,无论是假是真,等过个两三年,再缠.绵的情意也能给它断干净了。   冯家与贺家有旧,来往的宾客中也有不少冯苓的熟人。她连忙带着冯翊过去与人寒暄,没有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   冯翊无意往不远处瞥了一眼,视线突然凝住。   他看到了好几日不见的温见宁,她正站在一位青年军官模样的年轻男子身边。   这两人的眉眼五官虽不相似,但看言谈举止,应该只是兄妹。再加上她先前曾跟他抱怨过一些事,想来那人就是她口中的堂兄了。   冯翊只看了片刻就得出结论,自己也没察觉地松了口气,移开视线,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个方向,以防被姐姐冯苓看到,再去打扰人家。   好在她正忙于跟贺家人打招呼,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这边的贺家人一听说两家长辈有过往来,连忙带他们姐弟二人去拜见了今日的寿星。贺老爷子虽已年近古稀,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不怒自威之感。   听完冯苓的恭维后,贺老爷子似乎想起什么,微微眯起眼:“冯雍是你们的什么人。”   冯苓含笑答道:“论辈分我们要叫他老人家一声二叔公,我这个弟弟小时候常跟在他身边,算是二叔公一手带大的。”她说着还在背后推了一把冯翊。   贺老爷子显然也对冯翊来了兴趣,当场要考校他的学问。   而冯苓趁这一老一少谈话,自己先去旁边与其他人应酬了。   冯翊的二叔公年轻时曾与贺家这位老爷子相识,只是两家相隔甚远,往来不便,后来只能每年通几封书信,但二人的情谊还是在的。如今看到老友的子侄辈出落得这般出色,贺老爷子眼中还是逐渐浮现出赞赏之色。   一老一少交谈良久,他这才放了冯翊离开。   冯翊从这边出来,很快在舞池边找到了姐姐冯苓。   她方才与人跳舞得累了,正坐在丝绒沙发上休息片刻,见他来没好气道:“你来找我做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莫非连邀请舞伴,都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帮你选。”   若是往常,这种场合下,冯翊躲她尚还来不及,不过今天例外。   眼看冯苓只需微微一侧头,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温家兄妹了,冯翊不着痕迹地站至冯苓身前,恰好挡住她的视线,还微微弯下腰来,主动做出邀请的姿势,脸上带着微笑:“冯苓小姐,冒昧地问一句,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冯苓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将手递给了弟弟。   两人一同步入舞池。   一曲终了,冯苓又推他去跟贺家的一位年轻女士跳舞。   冯翊不好拒绝主人家,只能一边跳,一边分神注意着温见宁那边,余光瞥到她跟他堂兄跟几位客人说了会话,就一个人悄悄去角落里躲着了,有些哭笑不得。   ……   另一边,温柏青带着温见宁跟许多客人一一敬过酒后,碰上了一位当地的总务科长。两位大人物忙着谈话,就让她一个人先去跟其他年轻人交个朋友。   她自然不会留下来自讨没趣,一个人端着酒杯走开了。   贺家在当地的势力极大,今日来的客人极多。来往的年轻男女们各个衣着入时,打扮用心,有些面孔看着眼熟,似乎在学校里曾见过,但温见宁熟识的却几乎一个也没有。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周围人好一会,才觉出不对劲。这哪里是给人祝寿的,分明更像是给各家青年男女来相亲的。可即便她看出问题来了,这会也不好离开,只能趁温柏青没注意,溜去角落里待着。尽管如此,但仍然不断有人过来邀请她跳舞,但都被她一一婉拒了。   温见宁接连拒绝了几人,跟侍者要了一杯浅金色的香槟酒,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神漫无目的地落在舞池里,突然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冯翊。   如果不是这段时日两人已经相处得很熟了,只怕她也要认不出来今日的冯翊了。   他今日没有穿一身长袍,而是换了西式的礼服,身形挺拔而利落。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种沉稳淡然的气质,与年龄相仿的其他人一对比,好像整个人都沉淀了下来。   温见宁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刚认识那会,冯翊还是个极其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的少年。   比起当年的紧张生涩,如今的冯翊和女性相处时可要从容多了。她一边小口地抿着酒,一边看着远处起舞的年轻男女,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冯翊本就一直在分神注意着她,很快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原本止水般的心境一乱,脚下更是连连出错。恰巧一曲终了,他跟女方道过歉后,看到远处的冯苓正在跟人聚在一处举杯谈笑,这才放心地向温见宁走去。   见他过来,温见宁露出了然的神情:“你也是想来这里躲清静的吧。”   冯翊哑然失笑,他还在担心她受了冷落,没想到她一点也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在她身边坐下,看向那名青年男子所在的方向:“那位就是你的兄长?”   温见宁点点头:“他是我那个堂兄,临时把我抓过来的。”   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由于酒精的缘故,她的眼神不太清明,脸上微微晕红,反应也有些迟钝,和往常沉静的模样大相径庭。   冯翊很委婉地劝她:“有些香槟的度数虽然不高,但是喝多了明天早上还是会头疼。”   温见宁听话地放下酒杯:“有段时间没喝过了,确实有些头晕。”   两个人难得偷闲的人坐在这安静的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华尔兹,悠扬而柔和,但这些和他们无关。   不远处舞池里的衣香鬓影与他们无关,社交场上的假意与真心与他们也无关,唯一与他们有关的只有学校附近哪家的老板抠门不让用电灯,哪家小饭馆的铁锅蛋好吃,哪天早上起晚了,去图书馆又没能占到位子。   温见宁想了想说:“……以后若是还能回得去上海,真希望再能去你家的书楼看看。”   她还记得当年头一次去冯家书楼时的震撼,对于爱书之人来说,只要去过一次就没法忘怀。   “恐怕不行了,”冯翊微微歉意道,“那座书楼已被炸毁了。”   温见宁啊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真可惜。”   冯翊接过她的话:“是很可惜,我二叔公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化成了灰烬。不过好在祖宅那边还有些家底,这件事发生后,家里人把大部分藏书都运去了港岛。若是你以后回那边的话,无论什么时候想去看都可以。”   温见宁摇摇头:“那边我恐怕是回不去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   不必说,自然还是因为她以前家里的事。   冯翊对这件事知道得不多,但她不愿提起,也不会主动过问。   两人终于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旁人跳舞,虽然没有人开口,也不觉得冷场。   温见宁盯着前方发呆,没有察觉到旁边的冯翊正在偷偷打量她。   平日总是蓝衣黑裙的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件水红色的礼服裙。塔夫绸的质地光亮柔而顺,裙摆边缘有少许软软地垂在地上,就像阴雨天庭院中兀自静静绽放的山茶花。   昆明是他平生所见过花开得最好的土地,一年四季总有各种花在开着。   有一次傍晚,他跟她一块从陆家出来时,天上下起了小雨。庭院的台阶傍着几株双色山茶,浓绿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新亮。她驻足停了片刻,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脸上的神情沉静而柔和,仿佛古典油画里的仕女。   冯翊怔这样想着,余光突然瞥见人群的另一头,原本正在跟人说话的冯苓突然停下了交谈,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是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迹。   他下意识起身道:“我先去我阿姊那边看看,你……”   温见宁很自然地接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点躲着冯苓姐的。”   照那日冯苓的反应来看,若是被她发现她也在这里,指不定还要误会到什么地方去。   冯翊哑然,片刻后才对她道:“不必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本想说让她小心一些,别让冯苓看到,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实在唐突。他又凭什么要求见宁躲着他姐姐些呢,毕竟她才是真正心思坦荡,却被他们无辜牵连的那个人。   她一脸疑惑,却迎上他镇定的目光:“被看到的话,我来想办法。”   原本他还在顾忌着姐姐的想法,但是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冯苓怎么看,也没那么重要了。 第九十七章   尽管冯翊这样说了,温见宁还是不想给他惹麻烦,全场下来尽可能躲着他们走动。好在今日来祝寿的宾客太多,她混迹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不过在这场寿宴将近尾声时,还是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意外。   某一次她被温柏青拉去跟人敬酒,穿过人群时不知为何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温见宁向来对旁人的注视比较敏感,回头一望,发现角落里有个年轻男子正盯着她瞧。   对方倒不像温见宁想象的那种花花公子,反而更像个年轻学生,生得剑眉星目,身形挺拔,比她也大不了几岁的模样,气质坦荡而磊落,并不让人生厌。   他见自己被发现,也没有避开目光,反而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挡在温见宁身前,十分客气地问道:“你好,我叫周应煌。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温见宁客气而生疏道:“我不认识你,你可能认错人了。”   她说罢就想绕开这人,不想又被对方挡住去路,继续追问道:“没关系,从前不认识也不要紧,我们现在不就认识了。我的名字你刚才已经知道了,我叫周应煌,是航校的学生,目前在昆明培训,不知你是哪里的学生,贵姓?”   温见宁皱了皱眉头,只觉这人咄咄逼人的模样好无礼。   不远处的温柏青看到她这边的状况,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温见宁直接对他喊了声哥,就躲在他身后,对方却已经冷淡下来:“抱歉,认错人了,打扰两位了。”   说罢,那人就歉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离开后,温见宁才小声嘀咕道:“这人怎么回事?”   温柏青低声训斥她:“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宴会碰上个搭讪的人都要往我身后躲。口口声声说不想被包办婚姻,就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嫁出去。”   温见宁的神情慢慢变得冷漠,讥笑道:“你和静秋姐当初也是在宴会上搭讪认识的?”   一句话气得温柏青脸色发青。   直到宴会结束,兄妹俩都没再说一句话。   宾客们跟主人家道别后纷纷散去,他们不愿早早出去跟人挤,有意落在了后面。   等兄妹两人出了大门时,天上不知何时阴沉沉地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个不停。   他们的司机和车早已等在门口,不远处的长街上虽然还停了三两辆黑色汽车没有开走,但和来时的热闹,愈发显得萧条冷落。   旁边有人为他们打伞,两人正要下台阶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声音隐隐令人耳熟:“……贺世叔,怎好劳烦您亲自送我们出来,您还是快回去吧。”   温见宁还未反应过来,温柏青倒是听到贺家人出来,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对方察觉到前面有人看来,也本能瞥了一眼。   两边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温见宁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双眼直欲冒火的冯苓,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小心地躲过了后半场宴会,却怎么也没想到双方居然会在离场前这最后一刻撞上。   再看旁边的冯翊,他的面色反而十分平静,比她要从容多了。   冯苓看到温见宁旁边的青年男子,很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这位就是温先生吧,今日既然有缘碰上,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好好谈谈。”   温柏青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缘故,但看几人的神色,也猜出了个来龙去脉。   他瞥了旁边拼命给他使眼色的温见宁一眼,微微笑道:“乐意之至。”   ……   温见宁起初还提心吊胆了一会,等双方坐下来才发现,她担心得太过了。   像冯苓这样自恃身份的人,自然不可能跟街头泼妇一样,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失了风度。相反,她还颇为礼貌地跟温柏青这个做兄长的东拉西扯了好一会。   聪明的成年人说话实在令人头晕,温见宁在宴会上先是敬了不少酒,后来喝了几杯香槟,头晕乎乎的,人也极其困倦,在旁边听他们打机锋听得昏昏欲睡,眼皮越来越沉重,等到后半程连他们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回去的车上了。   她听见温柏青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原来是冯家的人,眼光还算不错。”   温见宁连忙强调道:“我对冯翊真的绝无半分私情。”   温柏青嗤笑一声,刻薄道:“好了,我当然知道你对那冯家的小子没意思。不过,他倒是很肯维护你。我先前只当你脾气又差,还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温柔可亲,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把石头当璞玉。”   温见宁不甘示弱地嘲讽:“比不上静秋姐错把鱼目当珍珠。”   温柏青冷笑:“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还真把外人当作自家人了。”   温见宁淡淡道:“不敢,我如今只是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人,无论是温长官,还是廖家的小姐,我都是高攀不上的。”   “我不过说一句,你能顶十句,你才女的名声就这么来的,”温柏青顿了顿,再开口时,那股嘲讽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淡了,“我听说你有个好朋友,还认了人家的父母当干爸干妈。呵,自家的亲人不认,反倒上赶着别人家的。不过这样也好,哪怕你毕了业和冯家的小子结婚,也算有自己的娘家人能撑腰,我也可以放心了。”   温见宁听出不对,皱眉问:“你在胡说什么?”   温柏青淡淡道:“虽然你温三小姐瞧不上我那些蝇营狗苟的事,但我毕竟还是个军人,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死在战场上,不可能一直看着你过家家。日.本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滇缅公路不管的,这一两年间我说不定要随军去南边,即便不去那边,也没空再管你的事。”   温见宁认真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不必管。”   对她的话,温柏青仍是报以嗤笑。   说话间,汽车已经缓缓停在了学校门口。   温见宁跳下车打开伞,正准备往回走,却听见温柏青又发了话。   他坐在车里,只露出半张冷峻的侧脸:“我在昆明还会停留几天,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去温公馆。我走以后,那边就留给你当嫁妆,你要是想住,随时都可以去。”   温见宁很客气、也很坚决地对他说:“不必了。”   车窗缓缓合上,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她的视线。   她一个人静静站在原地,目送汽车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这才转身继续走。   学校的路都是土坡,一下雨就满地泥泞。温见宁身上还穿着累赘的礼服长裙,只能一只手为自己打伞,一手拎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女生宿舍所在的方向而去。   冷风迎面吹来,让她有些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眼看她快走到宿舍附近了,前方树下突然有个黑影动了,吓了她一跳。   察觉出她的害怕与防备,对方停下来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后才出声。   “见宁,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冯翊的声音。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但旋即还是有些疑惑。   这么晚了,冯翊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今日的事牵连到你,我很抱歉。方才在你堂兄和我阿姊面前,我一时口不择言……”   原来,冯翊是为方才的事来找她道歉,所以才特意等在这里的。   对面的人仍在絮絮说着,语声温和而清润,温见宁却不自觉地走了神。   于她而言,冯翊早已不只是普通朋友,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关系可谓亦师亦友,真要论起来的话,恐怕师的成分还要占得多些。再加上冯翊本就少年老成,她对他更多是欣赏、敬佩。温见宁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会意气用事,口不择言,也会被家人为难成这个样子。   她还在走神中,却发现冯翊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只有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有些无奈道:“见宁,今天晚上我们说的话,你是不是并没有好好听。”   被人当场指出这点后,温见宁连忙道歉:“是我的错,我喝了酒,刚才没有注意听。你接着说吧,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听。”   冯翊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话。”   天太黑,不远处女生宿舍里的灯光太黯淡,温见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更无从猜测他的想法。他停了好一会,才又道:“我只是想说,我不太擅长和其他女性相处,唯有和你在一起时,才不至于不自在。希望不会因为这些事,失去你这个朋友。”   这话其实极容易让听的人多想,但他的语气这样温和诚恳,态度这样坦荡磊落,让人实在不能不相信,他真的只是担心自己会失去一位友人。   温见宁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自信满满道:“当然不会。”   她也曾有过百口莫辩的时候,多少能理解冯翊此刻的心情。   冯家是冯家,他是他,她绝不会做出迁怒朋友的事。   听到她的保证,对面的人这才一点点放松了下来:“早知道最后还是会撞上,当时就应该邀请你跳一支舞。”   温见宁想了想道:“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机会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已放松下来,可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冯翊终于道:“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温见宁也是在困了,跟他道别后往宿舍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走到门口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那里黑魆魆的,没有光亮什么也看不清。   但不知为什么,她很确定冯翊仍静静地伫立在沉沉夜雨中。   ……   那天夜里的对话,两人后来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听冯翊说,他姐姐冯苓没多久就离开昆明了。她其实很想问问冯翊,他最后与冯苓那边是如何交待的,但想到这话题难免会让人为难,所以最后也索性不提了。   温柏青同样在不久后离开了昆明。   他这一趟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昆明没待多就又要走了。两人都清楚这一次分别后,下一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夕。离别前时双方都克制了自己的脾气,平平淡淡地道了别。   五月底,联大的第一届学生自治会成立了。   在温见宁认识的这些人中,沈学姐当选为学生会主.席,范学姐成为干事会副主.席,钟荟、冯莘二人成为学生自治会的普通干事。至于宿舍里的其他人,阮问筠和她向来不喜欢参与社团,一心埋头于书中;陈菡香是有心无力,虽然她个人很想参加,但最终未能入选;至于张同慧,她是宿舍里最让人惋惜的一个——   她快要休学了。 第九十八章   在温见宁她们宿舍里,张同慧是家境最贫寒的一个。   冯莘、钟荟有家里支撑,温见宁可以靠卖文为生,阮问筠先前虽然跟家里断了联系,但逃出沦陷区时身上还是带了些值钱的物件,最近据说还跟某位远方叔父联系上了。   宿舍里只有张同慧一个人,不得不整日都在为生计奔波,先是托人在昆明的一所中学里当教师,又帮忙办膳团、打零工,可她再怎么辛苦,还是比不上昆明城物价上涨的速度。   没错,从年初起,昆明的物价就在一路上涨。   这对于穷学生们来说,着实不是一个好现象。   更糟糕的是,据报纸上分析,这种物价上涨的情况恐怕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张同慧这次要休学,并不是因为她忙于做兼差,导致挂科或旷课的功课太多,而是她打算休学一年南下去跟人做生意。这事说起来还要怪钟荟这些春假从家中回来的同学,她们中有人从南边带回来一些时髦玩意,到了这边就成了紧俏商品,脱手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张同慧素来颇有生意头脑,注意到这点后很快心动。   事实也正如她观察到的那样,当初广州失陷后,国际战略物资的输送转只能从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国内。这条公路转眼便成了当代的丝绸之路,不少商人借此机会把香港、东南亚乃至欧洲的紧俏商品运往国内,再转手倒卖出去,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笔暴利。   以张同慧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钱,当然做不到如此程度,但她估算过,哪怕是在两地来回倒卖一些小商品也足以赚取她一年的生活费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众人劝了几次,见她主意已定,也只好任由她去了。毕竟张同慧承诺自己只是休学一年,等赚够了往后的学杂费,回来后一定用功读书。   大家私下里开了个内部会议讨论过,温见宁和阮问筠的笔记做得最好,等张同慧回来后可以帮她补课;冯莘和钟荟手头的钱宽裕,可以借她一些钱做路费;陈菡香家里有亲戚也在,回去可以帮忙问问能不能捎带上张同慧。   不过,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尚早。   张同慧打算等上半年学期结束后,趁暑假先去南边打听了行情,再做行动。如今才五月,距离大考还有一个多月,大家的重心主要还是放在学校里。   温见宁除了照常上课、教家馆外,闲暇时常拉了同宿舍的阮问筠一起去泡茶馆。   最初在蒙自时,阮问筠只和张同慧最为要好,与宿舍其他人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的。钟荟、冯莘她们忙于参加社团活动,余下的两人这才渐渐熟络起来,经常相约一起去泡茶馆。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最热衷的活动之一,相比起每天要起早排队才能占到座位的图书馆,在茶馆里看书可自在多了。昆明街头有许多茶馆,她们只需用一点点钱就可以买一壶茶,占一张桌子,两人都是那种尤其耐得住坐冷板凳的类型,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等晚上茶馆要熄灯打烊了,两人这才抱著书一起往回走。   时间一长,二人的感情也愈来愈好。   温见宁照例看了许久的书后,肩颈酸痛,正打算起来活动片刻,却突然发现原本坐在对面的阮问筠不见了。   起初她还没有在意,可过了一会,阮问筠始终没有回来。她只好把书放在桌上,请旁边的一位男同学帮忙照看一下,就一路找了出去。   直到她找至街角,才看到阮问筠正在和一个男同学说话。   那男同学背对着她,个头很高,穿着夹克,一看就是很新派、追求时髦的那种人。   温见宁本以为两人是在谈恋爱,不欲坏人好事,正想悄悄离开,阮问筠却一眼看到了她,连忙推开那男同学向她跑来。她站到温见宁身后,才冲着那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下次你再来找,我就告诉我们学校训导处的老师。”   那男同学转过身来,那是张让温见宁有些眼熟的脸。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苦恼,好像想跟她解释什么。可看到温见宁的瞬间,他已迈开的脚步又生生定在了原地,看眼神分明还是记得温见宁的。   温见宁也终于想起,这人正是前些天在贺府上见过的周应煌。   阮问筠撂下这句话,就拉着温见宁头也不回地往茶馆的方向走。两人回到茶馆后,又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看书。直至午饭时,温见宁才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怎么回事呀?”   阮问筠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才把事情告诉了她。   原来,那个周应煌居然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温见宁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忍住诧异继续又听了下去,才知道这事还要从阮问筠联系上那位远房叔父说起。抗战爆发后,对方带着一家人老小迁去了重庆,突然收到阮问筠这个便宜侄女的来信,虽不太想搭理她,但还是帮忙打听了一下她父母的消息,结果正好碰上了周家人。   周家和阮家是旧相识,早年两家父母说笑时曾定下过一门娃娃亲,后来周家出了事搬走了,之后的十多年里两家长辈只有书信往来。   金陵沦陷后,阮问筠与家人失散,两家的联系自然而然断了。   而另一边,周家的长辈在重庆安顿下来后,也有心寻访旧友的下落,听说了阮问筠的事后,连忙告知在昆明航校训练的周应煌,让他好生关照一下她。   其实周家人只是出于好心,照顾一下朋友的遗孤,未必把当年的玩笑话当真,可阮问筠的那位叔父家却不这样想。周家长辈在重庆那边做了高官,若是阮问筠能抓住当年的婚约,往后不仅能有人照应,说不定还能惠及他们一家,故而三番四次写信来催。   温见宁听到这就懂了,她这位叔父和温家那些人完全是一样的路数。   可能是看到她脸上浮现愠色,阮问筠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央求道:“见宁,你别、别管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其实他只是看我孤身一人在昆明太可怜,想多帮帮我罢了。方才他是来给我送钱的,只是我不肯收下。”   她想起刚认识阮问筠那会,大家知道她跟家里人断了联系,手头拮据,平日里跟她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流露出的怜悯,会刺伤她脆弱的自尊心。   既然阮问筠都这样恳求了,温见宁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她既然知道了这事,接下来跟阮问筠一同走路时便注意了许多,偶尔迎面碰上周应煌和他的同学们来找她时,就冷冰冰地瞪着他们,不让他们接近。那个周应煌似乎也有些怕她,每次来找阮问筠时,远远地看到她就一溜烟跑了。   再后来,温见宁就没怎么见过他。   虽然周应煌总算被赶跑了,不过温见宁却始终记得阮问筠手头不宽裕的事。   阮问筠和张同慧还不大一样,她的性格有些内向敏感,又醉心读书,在找兼差的事上并不热衷,虽然在图书馆帮人整理资料,但薪水微薄。从前她还能靠教育部下发的贷金和奖学金养活自己,但昆明的物价越来越高,眼看着也不成了。   温见宁挑了个合适的时机,主动提出想借她点钱,阮问筠却说自己最近已经找了份兼差,薪水开得很足,手头已宽裕了许多。她起初以为是阮问筠自尊心太强,不肯接受她的好意。但看她接下来这段日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也不再节衣缩食了,这才放下心来。   ……   六月底,又是一场大考。   今年大考的成绩注定要让很多人跌破眼镜,向来高踞榜首的温见宁这一次的成绩只堪堪排了个中上。与她相熟的同学都觉奇怪,但顾及她的心情,私下里找钟荟打听情况,还有给出主意的,让她们去找老师看看卷子,问一问怎么回事。   温见宁的才气在文学院里是出了名的,联大的老师们也最是爱才,也不可能会因为某篇读书报告写得不合他们心意,就随便给个低分。文学也不像一些理工学科,才华学识是稳稳地在那里的,几乎不存在严重发挥失常的状况。   钟荟心里最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她总不能和别人说出实情。   学校提供给同学们的助学金都和成绩挂钩,上次大考结束后两人散步时,见宁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当时还劝过,可惜没起到什么作用。   温见宁看到成绩后也舒了一口气,和她预料得相差无几。   考试彻底结束后,两人开始准备收拾行李。因为她和钟荟已约好,今年暑假一同参加学校和学生自治会联办的夏令营。说是夏令营,实际是联大各学院联合组织的一次考察云南当地风土人情的远足活动。社会科学系的师生打算借机调查民俗,历史系的师生要搜集地方史料,还有生物系、地质系的同学也各有任务。   温见宁也想趁假期的功夫,多开阔眼界,钟荟不过是被她拉来作伴的。   就在她们动身出发前,她再次接到了见宛的来信。 第九十九章   上一次见宛来信还是在三月份,也不知是她回的那个“阅”字成功气到了她,还是由于沿途地方在打仗,信在路上耽搁了些日子,这一封信居然隔了这么久才来。   温见宁拆开信封,还是熟悉的浅粉色信纸和巴黎香水的味道。   见宛这一封信里还是不改她炫耀的老.毛病,仍在吹嘘自己在上海滩社交场上如何受男人追捧。不过相比上一封信,温见宁还是能看出她字里行间隐隐的焦躁感,大约是因为温家人在为她重新筹划婚事的缘故。毕竟见宛还年轻貌美,温家也不可能一直放任她这样下去。   温家近来的日子也不算太好,日军在不久前攻占了淮城。城内的大户人家都卷了细软跑路,温家老宅的人也匆匆赶去上海法租界避难。温老太爷年事已高,经不起一路颠簸折腾,到温公馆后没两三天就没了,令众人.大感晦气。   不过毕竟是长辈,人也已经死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赶紧为他老人家筹办丧事。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老太爷一起来上海的三姨奶奶不声不响地突然就割腕死了。临死前还留下一封遗书,说是她要追随老太爷而去。   温家人又气又觉得好笑,温老太爷多少年前就瘫在摇椅上动弹不得了,她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早已人老珠黄了,还学什么才子佳人来殉情呢。不过再怎么不满,他们还是不得不给好好给三姨奶奶下葬,毕竟人家有情有义,他们要是再不给情面,传出去就要成了恶人。   温见宁在老宅待得时间短,对那位三姨奶.奶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若不是见宛这次突然在信里提起,只怕再过些年,在她记忆中,那个很多年前站在温府大门外看着载着她们的汽车远去的影子也会被时间磨蚀殆尽。   对三姨奶奶来说,或许早早地随温老太爷而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温家这样本性凉薄的人家,她一个没有倚仗的老姨娘待在那里,往后的日子,免不了要处处看人脸色,再勉强活上十几二十年,也只是忍辱偷生罢了。   出乎温见宁意料的是,见宛这样刻薄的性子,但在三姨奶奶这件事上难得没说什么风凉话,反而流露出几分萧索之意。温见宁这才记起,见宛的母亲也只是个姨娘,在生她时难产去了,大太太不愿意养她,见宛小的时候没少受三姨奶奶照顾。   温见宁顿了一会,又接着看了下去。   法租界温公馆接连的丧事让见宛心情不佳,转头又去了港岛那边散心。   温老太爷虽然死了,但名义上作为姨太太的梅珊仍然不肯回上海奔丧,还待在半山别墅里醉生梦死。不过有几次在宴会散后回去的车上,见宛看见梅珊怔怔对着车窗外的黑夜掉泪。虽然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不过想也知道,这眼泪肯定不会是为温老太爷掉的。   见宛在信里提到,见绣如今烟瘾大得很,人也瘦了许多。她还听说,见绣跟严霆琛两人各玩各的,不过见绣近来看上去精神还好,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所以她也没多过问。   除了这些琐事外,对于见宛而言,此次回港,最大的收获就是她又遇上了前男友卢嘉骏。   早些时候她还在上海,就听说他跟那位赵姓千金的婚后生活不协,这次重逢后一瞧,果真如此。她故意装出心胸豁达的模样,温柔大方地劝了那卢嘉骏几句,那负心汉果然又昏头涨脑,说要跟赵小姐离婚,与她重拾旧好,也不想想他也配。   正好见宛在报纸上看到了温见宁所写的《永定桥》,这才突然想起温见宁如今也算一个出名的作家了。所以在这封信的结尾,见宛大小姐还特意问温见宁,能不能专门为她写一篇讽刺卢嘉骏这等负心汉的小说,她可以出高价买下。   温见宁几乎要被她气笑了,她总是能低估这位大小姐的虚荣无耻。   不过她一个人在书桌前坐了一会,还是抽出信纸来决定给见宛回信。   首先,她对与温家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请温大小姐以后不必再提;其次,她对她的恋情纠葛也不关心,请温大小姐自重;最后,如果没有要紧的事,请温大小姐不要再来信打扰她的生活,双方各自安好就是了。   这封信写到这里,本来该到此结束了。   但温见宁在书桌前静.坐一会,最终还是慢慢把它揉成了纸团。   依照见宛的性子,若她真的像信上说的那么好,只怕也不会想起来给她写信。   她耐着性子,给见宛重新回了封很长的信。   温见宁在信里写,三姨奶奶毕竟曾经对见宛有恩,若是以后她都打算住在上海,每年清明节至少给三姨奶奶上次坟,也算全了她们当年的情分;梅珊当日曾放过她们一回,若是有能劝的地方,也多帮忙劝劝,但切记不要跟梅珊走得太近,免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至于见绣,她已嫁人,见宛这个做大姐的若是帮不上她的忙,就不要管人家的私事。   还有姑母温静姝和温家那些人,如果他们要是逼迫她嫁人,她可以向廖静秋求助,拖上个一时半刻的,实在不行可以到她这里来。不过见宛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成天无所事事,她建议她还是早日找份工作,至少先学会凭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   在信的最后,她还另附了一篇名为《皆大欢喜》的短篇小说。   在这篇小说里,文小姐和鲁先生曾是一对恋人,后因女方使小性子、鲁母反对,性情懦弱的鲁先生娶了另一位小姐,不想婚后这二人生活不谐,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鲁母这才后悔娶了一个母夜叉回来。文小姐正黯然神伤之际,正巧赶上一位远方叔父去世,她继承了大笔遗产,又与鲁先生偶然重逢。   鲁先生厌恶原配的寡淡无味,一见了活泼热烈的文小姐,很快旧情复燃。   鲁母听说了此事后,顿时对文小姐的印象大为改观,想把原配赶走;原配也想摆脱鲁家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追求自由,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故事的结尾是鲁先生和原配登报离婚,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如愿以偿。但她相信,只要见宛没有真被她的那群追求者们哄得丢了脑子,就能看懂没有写出来的结局。   当初见宛与卢家的恩怨,温见宁其实不太清楚,一些细节还是后来才听说的。   见宛固然有错,但也只是与卢嘉骏小情侣之间的是非。但卢家人一边不情愿接受见宛,一边拖着她、骗着她跟别家的小姐定了婚事,实在很难不让人鄙薄其家风。   至于卢嘉骏,更是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薄情人。   眼下见宛这样沾沾自喜,再跟这人走得近了,早晚还要再吃一次亏。   温见宁写完后将这封长信寄了出去,反正她能劝的都已经写在信里了,余下的事就看温见宛自己如何处理了。   没想到这件事才处理完,她却被钟荟告知,她不能陪温见宁一起去夏令营了。   可在温见宁问是不是她家里出了事时,她只摇头说不是,再追问为什么要回去,她怎么也不肯说。其实温见宁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因为蒋旭文,闹得很不高兴。   钟荟连忙双手合十,又是道歉又是央求的,反倒把温见宁弄得哭笑不得。其实她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真的生气,但头一回被钟荟这样重色轻友,心里难免有些郁闷罢了。   最终,好友二人一个收拾行李回了港岛,另一个背上了行囊,独自踏上了旅途。   ……   这次暑假,同宿舍的冯莘、陈菡香也回家去了,张同慧去滇缅路跑生意,阮问筠身体又不好,经不住长途颠簸,所以温见宁只能一个人上路。好在文学院里还有些相熟的同学也参加了这次远足,她才不至于连个认识的人没有。   不过很快,远行的第一天,她就碰上了一位老熟人冯翊。   温见宁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件奇妙的事。   前些时候,她跟冯翊聊起从前的事时曾发现,在过去的那些年,他们其实错过了好几次。比方说那一年她在上海,恰好冯翊从美国回来陪家里人过年,但由于信在中途丢失,两人却连一面也未能见上。有一天他们甚至同样陪家人去了百货公司,但硬是没能碰到过一次。小小的上海尚且如此,可到了滇省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他们却仿佛走到哪都能遇上。   不过冯翊参加这次夏日远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早在去年初春,他曾跟随学校的步行团穿过了湘黔等地,一路上见识了不少的人和事,温见宁还曾听他讲起过。他这次参加远游,和温见宁的目的也差不多,也是为了多看看云南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   七八月份的滇省仍处在漫长的雨季中,一路上的雨时下时停,地上湿泞不已。半途中,汽车轮胎陷在路上厚厚的烂泥里动弹不得,众人只能改换成骡车,男同学们一辆,女同学们一辆。天气好的时候,大家一起就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边上,垂下两条腿,隔空展开辩论。头顶蓝天白云悠悠,两边的青山慢腾腾地后退。   云南地貌奇异,高原峭壁,河谷梯田,风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第一百章   不过他们的旅途也不总是这样悠闲的,山中的蛇蚁蚊虫,沿途城镇匮乏的物质生活条件,还有地方上的各种乱象对联大师生们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有一次,他们在半途中遇到了一伙马匪,虽然对方人并不多,但还是吓了众人一跳。带队的教授与对方协商后,交出一些财物,这才得以通行。不想那伙马匪的头目是个敬佩读书人的,听说是联大的师生,又让手下沿途追赶把劫来的财物送了回来。   不过这样的事总归还是令人心有余悸,毕竟这样通情理的马匪还是少数,最终教授们还是帮忙联系了当地的驻军,每到一地帮忙打点,这才能让众人安心上路。   除此之外,队伍里有像冯翊这样曾经参加过步行团的人,他们在上次长途跋涉中已经积攒了许多有用的经验,也为这次远足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尽管一路困难重重,但温见宁还是觉得这趟出来,能够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当地人的生活习俗与民生状态,对她来说实在是收获远大于磨难。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深入地触及到社会底层的民众。   她空闲时曾翻看了过往所有的手稿,发现自己最擅长写的居然还是那个所谓的上层圈子。托北平那段经历的福,她多多少少也会描绘一些市民和普通人的生活景象,但对于她曾经出身的最底层,她这些年来却一无所知了。   温见宁深感自己眼界狭窄,迫切地需要了解更多来充实自己的创作。   在昆明城的那段日子,她也曾观察过街头的摊贩,也和马夫们说说话,但城里毕竟还算少有的繁华之地,哪有荒山僻壤的千疮百孔让人触目惊心。   滇省盛产优质烟土,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百余年前一度几乎掏空了前清国力的鸦.片至今还在毒害着无数底层的百姓,才十几岁的少年人就因为吸食烟土而骨瘦如柴,倒在街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地还久受土匪战乱之苦,他们所到的一处村落刚被土匪洗劫过,死伤无数,家里的老人都被抓上了山,只有年幼的孩子躲在柴垛里躲过一劫,可面对被洗劫一空的家里也只能嚎啕大哭……   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同情心反而成了最无用的东西,随行保护他们的人多次警告联大师生,不要多管闲事。但在教授的带领下,同学们还是想办法捐钱捐物,尽自己所能帮助一些可怜人,哪怕那些钱和物未必能真能解决这些问题。   这些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心里不是滋味,但好在也并非到处都是这样破败混乱的。   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上,还有丰富的物产、怡人的风景和许许多多淳朴乐观的少数民族同胞们热情相迎,不然恐怕不等这次远足结束,大家精神上就要承受不了了。   有一日,他们正好赶上当地彝族人一年一度的火把节。临时居住的村寨家家户户准备了松木,到了晚上还举行了火把晚会,并邀请联大师生们也一并参与其中。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寨子的每个角落,驱散了黑暗。彝族的青年男女热情地拉了这一群师生,也围在篝火边竞相奔走跳舞,场面浩大又热闹。   在众人欢声笑语不断之时,只有温见宁趁没人注意,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村子。   她没有走太远,就在村口附近的一处山坡上坐下,看着天上的星空想自己的心事。没过多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扭头一看,是冯翊来找她了。   他在她身旁坐下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温见宁侧头看着他笑:“我一个人安静惯了,如果太热闹,反而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两人静静地坐在山坡上的草丛中,他们看向夜色掩映下的苍茫远山,也看向更高更远的天穹。一条乳白的银河横贯夜空,无数细小的星辰高悬于他们头顶,从亘古之初到往后的千千万万年,这些星斗始终在天穹上默默注视着人世间的沧桑变幻。微风送来细细的虫鸣声,远处传来脆亮的嬉笑,却只衬得眼前的夜色愈发寥廓深远。   温见宁想了想问道:“去年年底选课的时候,我看到你们物理系开了一门天体物理,本来想选那门课的,可惜最后还是选了本地植物。天体物理有趣吗?”   她自从来了云南后,总觉得自己从前的眼界不够开阔,想了解更多。除了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外,她也关心脚下坚实的大地,以及头顶浩瀚的星河。   冯助教十分尽职尽责地为她解答:“天文物理虽然是天文学与物理学的交叉学科,但除了少数需要观测外,更多偏向于计算。如果你有心了解天体的参数或者宇宙规律,要掌握微积分等很多数理知识。不过如果你只是想认识一下天上的星星,那么不用去上课,我也可以教你。”   温见宁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那么冯先生,请多指教。”   冯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指给她看:“看那里,北极星与北斗你一定认识,我们以此为基点,这一颗是大角星……”   他一边说,手指依次将散落的星辰勾连成线,温见宁十分认真地听着。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老师认真,学生用心,讲了许久才停下。   温见宁正要照例跟冯翊道谢,却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草丛见一点淡黄色的荧光倏忽而没,顿时惊喜地站起来要去捉住那只会发光的小昆虫。然而还不等她走到近前,那只萤火虫仿佛就从草叶的震颤中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颤颤巍巍地振翅膀飞了起来。   它越升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一口气飞入河汉,化作夜幕上的一颗星。   温见宁伸手抓了一下,却只抓了个空。   冯翊也站起身来,慢慢走至她的身侧:“滇省这里的气候适宜昆虫繁衍,等过了四月,萤火虫就会出来了,一直持续到深秋。若是你喜欢,这些日子再往山里走一走,到有水源的地方,应该会有很多萤火虫。”   温见宁仰头看漫天的星斗,隔了许久才回答他:“我小的时候因为很喜欢看萤火虫,常常指使我表哥去帮我抓,他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去跟舅舅和舅母告状。他们最疼我了,每次听说他不听我的话就揍他。现在想想,我小时候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也难怪我表哥不喜欢我,常常和我对着干。”   冯翊有些诧异,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起从前的事。   只可惜,温见宁只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两人又重新找地方坐了下来,身后村子所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歌声,再仔细一分辨,似乎是青年男女在对唱。这也是当地人的习俗之一,年轻男女可以在火把节这天借助歌声互诉衷情,尽情地表达对彼此的爱意。   温见宁有些感慨道:“虽然有些人常说,当地人蒙昧无知,这里是未开化之地。可咱们那边在国民政.府成立后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有了爱情独立,婚姻自由。这里的人却是千百年都这样过来的,反而比所谓文明人的世界要来得自由。”   冯翊静静地看了会夜色,突然问道:“我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温见宁当然不会拒绝。   随后,冯翊给她讲了一个很曲折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民国初年讲起,当时风气渐开,有识之士主张个性自由,反对包办婚姻,寻常讲求三从四德的女子已入不了他们的眼,只有留过洋的、会讲一口流利英文的时髦小姐,才是值得追捧的对象。为了追寻真爱,当时一位名士欲抛妻弃子,和一位新派的才女结为连理,然而却受到了家人的阻挠。   只听到这里,温见宁突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自家的事。   她本想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但看着冯翊脸上隐忍的神情,却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只能静静地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冯翊的母亲显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登报控诉那位新派的才女小姐拆散夫妻,闹得满城风雨,这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最后只能在双方亲友的劝说下惨淡收场。冯父也并不打算就此改过,赌气般地往家里娶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可想而知,冯翊的童年是在怎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   在他六岁那年,他母亲终于不堪其辱,在卧房内烧炭自杀。   只听他这样冷静的叙述,温见宁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惨烈状况。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冯翊一向平静淡然的外表下,居然有着这样沉重而压抑的过去。   他母亲死后,他父亲大受冲击,不肯再留在家里,索性带走了活泼伶俐的大女儿冯苓一并出国散心。冯翊当时年龄尚幼,又素来沉默寡言,并不讨他父亲喜欢,就和他那些姨太太一道被留在了老宅里,一留就是许多年。   二叔公冯雍听说此事后,怜悯他年幼,把他带在身边养着,教他读书识字、刻章作画,甚至还教他打理家业。冯家本是当地的诗礼望族,冯雍本人也是典型的旧式文人,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冯翊那一身老学究的气质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冯翊淡淡道:“只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接过二叔公的衣钵,反而跑去了国外。”   温见宁不知说什么,但她也很清楚,冯翊未必需要她的安慰。   她想了想,问他:“那么你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他说:“当然。” 第一百零一章   温见宁的这个故事也很长,但她并没有从头讲起,而是想到哪就说到哪。   她从出逃的那个雨夜讲起,讲远在上海的齐先生,讲和钟荟在北平时的相依为命,也将那些年住在半山别墅与见宛的争吵和见绣的分歧,最后以许多年前她离开明家的那个清晨,她与表哥虎生关于萤火虫的约定结束。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就是和钟荟,她好像也没有说过今晚这样多的话。但这样把这些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全都说出后,她也没有懊恼。   虽然冯翊这个人,温见宁有些看不太透。   事实上她看不懂的人太多了,冯翊并不是第一个。   比如钟荟,她就常不明白自己这位好友为什么总是能那么活力四射、横冲直撞,像颗永远不会停止燃烧的火球,散发着无限的光与热;比如见宛,她也不明白人怎么能这么讨厌又虚荣浅薄,还有长大后的见绣、温柏青,她也常常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温见宁知道他少年时孤身一人去美国留学,大多数时间待在国外。按理说,这样的他应该是个很西派的人,就跟某些清华出身的男生一样,穿西装或皮夹克,看电影或跳交际舞,说话不时夹杂着几句英文。但温见宁每次见这人,他几乎都只穿一身旧式的灰色长衫,在茶馆里埋头看书时,仿佛一个旧时代的学究。何况他还会几笔国画、也懂篆刻,一身气质沉稳淡然,就更像传统的中式文人了。   不过方才听说了他家里的事,这个谜团才得以解开。   再比方说,他比温见宁也大不了几岁,但身上却总有种老年人的沉稳平和。温见宁每次跟他在一起时,总能感到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力量。   正是出于这种感觉,所以她很确信,冯翊是一位值得她交付这些秘密心事的朋友。   温见宁说完这些后,冯翊也同样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来安慰她。两个人都静静地不出声,却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许多。   许久以后,冯翊才慢慢道:“见宁,其实我很高兴你今天愿意和我说这些事,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一直以来虽说作为你的朋友,但我好像到今天才算多了解了你一点。”   温见宁又何尝不是,但她还是连忙解释:“其实以前我也不是不想说,只是觉得没必要提起那些事,我也拿你当我的好朋友。我不太会说话,但是我心里清楚,你是除了我老师齐先生,还有钟荟之外,第一个这样对我好的朋友。”   两人真正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冯翊给予她的许多帮助却是实打实的,单从这次暑期远足以来,一路上他就帮过她许多。不是说其他同学就待她不好了,可是冯翊那种于细微之处的无声关照,实在让生性敏感的她很难不记在心里。   冯翊却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了一句:“见宁,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这明明只是一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话,温见宁却听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她一时没太明白,正要仔细弄清楚时,冯翊却不容她多想,抬头看了看天空,站起身来道:“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温见宁起身,跟在他身后,往村寨所在的方向去。   接下来的这些天,果然如冯翊所说的那样,某天夜里他们一行人在山里的溪水边遇到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当这些奇异的生灵从溪水上缓缓升起时,以微弱的光芒照亮林间时,在场的教授与同学们都几乎倾倒在这自然的奇迹下。   热爱诗歌的同学们几乎要沉醉在这场幻梦中,一路上互相暗生情愫的男女同学也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处,只有生物系的几个同学最不解风情,只想多抓几只好做标本研究一下。   而温见宁在看这壮观的一幕时,心如止水般平静。   因为她清楚,她真正想要的那只萤火虫,恐怕此生都不会飞入她的掌心。   想到这里,她扭头看向身侧,和她并肩站在一处的冯翊仍在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他仿佛也为这景象所震撼。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十分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带着探询。   温见宁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回过头去和其他人一起欣赏美景了。   ……   接下来的旅途中仍出现了不少预料之外的状况,众人耽搁了一些时日。直至开学前几日,一行人才风尘仆仆地回到昆明。比起去时的意气风发,一些身体较弱的女同学回来时有些疲惫不堪。   不过温见宁还和去时一样精神抖擞。她身体素质向来不错,这次虽然也吃了些苦头,但也更多地磨炼了体魄。和她一起的冯翊更是不必说,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像个文弱学者,但经过这次远游,温见宁发现,他反而比那些整天上蹿下跳的男同学要精力充足得多了。   众人入了城,进了校门后才停下,开始纷纷从骡车上卸行李。有些女同学的行李太重,男同学们发挥绅士风度,主动上去献殷勤,她们也乐得减轻负担。   温见宁这次出门时带的生活用品不多,只是带了两个很沉的书箱,里面装了一些大部头的著作,在路上差不多看完了。再加上沿途买来给钟荟她们当礼物的土特产,分量着实不轻。   冯翊习惯性地问她:“需要我帮忙吗?”   换在以前,温见宁肯定要连忙摆手拒绝。不过过去的一个月里,两人在路上互相照应惯了,她也没有拒绝。两人拎了手提箱正要往学校里走,突然听到有人叫温见宁的名字。   温见宁只听声音有些令人耳熟,一扭头看到三年不见的陈鸿望正站在不远处。   三年不见,他的模样变化并不大,温见宁虽然一开始不确定,但还是很快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了。   她十分意外,走过去问道:“陈老板,你怎么也来昆明了?”   “听说三小姐在昆明,陈某特意前来拜访。不想你的同学说,你出去远游今日才回来,所以陈某特意等在这里,”陈鸿望一边说,一边眼眸微眯,看向她身后沉默寡言的青年,“不知这位是?”   温见宁坦然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冯翊。”   这两人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后,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双方既然见了面,免不了要详谈,只是温见宁这边还急着搬行李,免不了要耽搁一会功夫。于是就出现了令人尴尬的画面,冯翊帮忙提箱子,陈鸿望在旁边等着。   温见宁总觉得这两人一碰面就气氛怪怪的,可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   好在冯翊帮她拎完行李后,就先行离开了,只留下她和陈鸿望说话。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上海,当时陈鸿望由于生意上的事突然离开,不久后她又北上求学,碰到中日战争爆发,自此就断了联系。   这三年间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如今再次见到对方,都只觉恍如隔世。   据陈鸿望说,当初日军在北方屡挑事端,他的生意受到了些影响,不得不匆匆离去。可原本的烂摊子还没处理完,又正逢抗日战争爆发,在内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直至不久前才了气色。忙完生意上的事后,他才想起打听温见宁的下落。   然而他从齐先生她们那里问不出有用的消息,只好转头跟温松年探听消息,很快又从见宛那边得知她如今正在昆明念大学。   温见宁听到这脸上仍只是笑,心里已经把见宛来回扎了好几次小人。   她客气地问:“陈老板,不知你这次来昆明找我,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虽然陈鸿望方才自称内地生意遭受了沉重打击,不过她看得出,他在这三年里变化并不大,如今这气定神闲的风度甚至还远胜当年。虽然不知他突然来找到她有何事,但她想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三小姐何必这样客气,”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件事陈某确实想问一问三小姐的意思。当初离开上海前,三小姐曾对我说,愿意将作品的版权交由陈某来代理。不知这话,是否还算数。”   温见宁怔了一下,很快笑道:“当然算数。”   陈鸿望由于在内地的生意损失惨重,这两年间早已把重心转移到了香港乃至东南亚一带。为了在文化人中博个好名声,他开了一间书局,想借助温见宁的作品来打开局面。   他虽不太清楚温见宁近来的写作状况,但当初《望族》的影响力却是看在眼里的。只是这书一卖,免不了又要有人翻出她与温家的那些龃龉。   陈鸿望是个口才极好的商人,为了达成这次合作,他给温见宁描绘日后名利双收的前景时,说得极为动人。温见宁却听得走了神,直至被对方出声提醒后,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切都交给陈老板来打理就好,我不懂这些。”   于是,这件事很快就这样定了下来。   温见宁这边将尽快重新修订《望族》,其他一切出版事宜由陈鸿望的人帮忙打理。   临别前,温见宁想起了一件事,问他:“能不能再拜托您一件事?”   陈鸿望笑了:“三小姐请说。”   她郑重其事道:“我有位同学名叫张同慧,她近来要学人跑去缅甸做生意,人已离开昆明了。她一个人孤身在外,我们实在很担心。若是你们有缘碰上,若是她当时恰好有什么麻烦,您又恰好能帮得上忙的,请务必帮她一把。如果实在不便,也劳烦您费心写封信给我,我和其他同学会自行想办法帮忙解决。”   陈鸿望不无诧异地问:“那位张同学可是三小姐的至交好友?”   不然依照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放下身段来这样求人。   温见宁如今的性情比从前开朗了许多,也有了不少要好的同学,但真正被她放到心里的朋友,钟荟肯定是其中之一,冯翊也算得上一个,但张同慧多少还是差了点,两人的接触并不多。她诚实地摇头:“不到刎颈之交那种程度,但同住一个宿舍几年,总有情分在。”   陈鸿望心里有了数,有些感慨道:“当三小姐的朋友真是件极幸运的事。”   温见宁微微一笑:“那想来陈老板肯定也是个幸运的人。”   陈鸿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陈鸿望这次来昆明,不仅是为了寻找温见宁的下落,更多还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故而又在这里待了几天,期间还没少上门来找过她。   不过温见宁大多以自己要着手准备修改原稿为借口,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邀约。直至他离开昆明的那日,才不得不以朋友的身份前去送别。   没过几日,新的学年开始了。   从这一学年伊始,联大的师生们终于得以搬入新修好的校舍。   从去年起,联大的校舍一直处于不敷使用的状况,就比如说文学院在昆明中学及师范学校借住了大半年,这才得以搬迁,其他学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新校舍建在昆明城的三分寺一带,由于经费有限,条件简陋更胜往昔。不过在校舍筹建中同学们就有跑过去围观的,大家对这些心里早已有了数。   陈菡香照常不来宿舍住,她那张床便被众人用来出壁报。   迁入新校舍后,她们的壁报也转移了阵地,改成贴在了北门附近的一面墙上。那里学生出入人多,能看到的可能性也更大,许多壁报也纷纷迁移到那里。   《野火》创刊大半年后,也在摸索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温见宁她们不拘限文体类型,小说、诗歌、散文都可刊载,宗旨立足于学生群体,对一些争议性问题,她们会联合社会科学系的同学在联大经过调研后,尽可能再做出公允的论断。   这种相对中立的立场虽然不受极端派的欢迎,但却让《野火》在同学中的风评越来越好。加入《野火》的同学也越来越多,温见宁和钟荟终于不再事必亲力亲为,她们的重心更多转移到了审校或其他方面,已很少亲自动笔。   钟荟这次从港岛回来后不久,一天傍晚突然把温见宁约了出去,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温见宁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在晚饭后跟她一起去了翠湖边散步。   傍晚的湖畔游人如织,和她们一样沿湖散心的同学有很多。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在岸边的大石上,看着天边一弯新月升起。   良久,钟荟才下定决心,十分郑重道:“见宁,我打算与蒋旭文订婚了。”   温见宁顿时站了起来,才按住她的双肩道:“这种事你可不要跟我开玩笑。”   钟荟仍只是笑,目光有些羞涩,显然不是作假的。   温见宁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就一个假期的功夫,这两人就突然要订婚了,明明书还没念完呢。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才皱眉问:“怎么这么突然,你还没念完大学呢。他家里人逼你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订婚,干爹干娘他们肯同意?”   钟荟笑道:“只是订婚而已,真要结婚怎么也要等到我毕业再说。”   不过正如温见宁所猜测的那样,钟荟突然决定订婚,也确实有蒋家的因素在其中。   蒋旭文的母亲起先并不认同钟荟这个女朋友,认为两家门第不相配,但看小儿女们坚持,渐渐就松了口。她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病情反复加重,怎么也不见好。不久前的一次发病,若不是被及时送去医院,只怕人就没了。   她想在临终前,能看到长子蒋旭文的婚事早日定下来。   不过更重要的是,钟荟他们俩自己也想早早把这事定下来。他们两人自中学起就暗生情愫,后来虽分隔两地,也没有改变。她这次暑假突然回去,就是接到蒋旭文的来信,打算和钟父钟母商量订婚的事。   好在钟荟的父母一向开明,并没有从中阻拦,只是嘱咐他们哪怕订了婚,也要先专心完成学业,其他一切事有他们帮忙操持。订婚礼定在今年冬天,等钟荟在学校这边考完试放假回去,就邀请两家的亲朋好友参加订婚礼。   温见宁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但听完后还是有种不真实感,仿佛昨日她们还在中学时,一转眼钟荟却已经要订婚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生子了。   她想了想道:“那等你毕业结婚了,以后还是要留在港岛的吧。”   钟荟歉意道:“蒋旭文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我不能让他抛下一大家子跟我到这里来……所以、所以见宁,毕业后我不能陪你留在昆明了。”   但她知道,温见宁是想留在这边的。   温见宁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算什么,就算没有蒋旭文,你家就在那里,干爹干妈也在港岛,总不能让他们跑到昆明来过日子。你走了,昆明这里还有阮问筠、冯莘她们,还有许多同学、教授都在,我可不孤单。云南到香港也没有太远,要是我们谁想谁了,总还能再见面的。”   钟荟笑道:“好了,我们先不想那么久以后的事了。放春假时你不肯跟我一起走,这回我要订婚,你这个好朋友总不能还找借口推辞吧?”   当然不能,钟荟要订婚,温见宁怎么也要到场的。   好友二人又热热闹闹地商议了一会订婚仪式上用什么花之类的细节,钟荟突然问道:“我的人生大事已经定下来了,那么见宁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温见宁一时迟疑着没有回答。   钟荟却不肯让她逃避,仍坚持追问道:“陈菡香家里早给她订了婚,等一念完书就要回去嫁人了;阮问筠有未婚夫,以前听张同慧说,她家里也给她结过娃娃亲的。冯莘家里不清楚,但还有班上许多的女同学都有婚约,大家迟早都会嫁人的,你自己就没什么想法?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些,你和那个冯翊究竟如何了?”   温见宁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去:“你难道还不清楚,我和他只是君子之交。”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她自己都不太信自己的话。如果说在与冯翊重逢之初,她还能言之凿凿地说出这四个字,可在这次暑期远游后,她实在说不出口了。   她并不是个愚钝迟笨的人,只是有些事一直不愿去深思细想。   但只要旁观者轻轻一点出,她就再也不能逃避了。   钟荟没有看出她的惊疑不定,仍自顾自劝道:“见宁,或许你真是这么以为的,人家可未必这么想。可依我来看,那个冯翊对你肯定是有好感的。”   温见宁不想再谈这件事,岔开话题:“好了,难得听到你的喜事,何必扯到我身上。咱们再走一会,我还要回去改稿子,明天我们再好好庆祝一下。”   钟荟看她面色不虞,遂也不再提了。   ……   她不过随口一句话,却让温见宁接下来整整好几日脑子里都乱哄哄的,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时,总会不自觉地走神想起往日与冯翊相处的细节。   但她也同样回想起温家那些人丑恶的嘴脸,又想起冯苓的态度,整整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对床的阮问筠眼下发青,顿觉十分歉疚。   阮问筠素来心思重,睡眠状况不好,夜里稍有响动就辗转难眠。昨天晚上她半宿没睡着,想来肯定扰得人家不得安宁。   在两人照常去茶馆的路上时,温见宁为昨晚的事向她道歉。   但阮问筠并不在意,反而好奇道:“其实不关你的事,我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好觉,早都习惯了。不过你又是怎么回事?”   她这一问,温见宁就更加歉疚了:“……抱歉问筠,我不想说。”   当初周应煌的事,阮问筠都坦诚地告诉她了,可同样的情况,她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阮问筠却十分大度道:“好了,既然你不想说就不说,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我也不迟。如果有什么难处的话,一定不要自己藏在心里。”   其实她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若是与她相处得久了,就很容易发现她表面的尖酸刻薄下的善良体贴。尤其最近她仿佛开朗了许多,身上最后那点酸气也不见了。   受她的感染,温见宁终于渐渐打起精神来。   三天后的傍晚,温见宁照常去陆家教书。   到了他们照例与陆家母子们告别时,温见宁对那位姨太太道:“……最近学校里功课吃紧,从下个月起恐怕不会再来了,感谢您这段时日的关照……最近这段日子请您早些帮两个孩子打听新的女先生。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和同学们打听一下有没有想来的。”   那对龙凤胎一听说她不再来了,顿时喜笑颜开。但温见宁这些日子下来的积威犹在,两个小的好歹还记着马上收敛起表情,又垂下头做出老老实实的模样来。   不过温见宁根本没心情管他们的反应。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的冯翊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他并没有出声问一问她原因,也没有表示出惊诧。   毕竟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想来什么都能猜到。她突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要辞去家馆,显然已是将他排除出了朋友的范围。   陆家姨太太显然也很惊讶,嘴上挽留了几句,破天荒地亲自将两人送至门口。   回去的路上,两人半晌无话。   温见宁打起精神来:“这段日子以来,多谢你的照顾了。”   冯翊沉默了一会,才道:“应当是我谢你才对。不过你辞了家馆,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他是在担心她没了这份兼差,接下来的日子会难过吧。   温见宁专注地看着脚下坑坑洼洼的鹅卵石路:“没事的,我自己私下里会写些小说赚稿费,手头还算宽裕,以后还会去图书馆帮忙整理资料或者修地方志,足以养活自己了。”   所以不必担心她。   之后冯翊便不再说话了。   临到学校门口时,两人和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分开转身,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回宿舍的路上,温见宁一个人走得很慢。   她已经不用冯翊再指导她临帖了,报头不过就那么几个字,她早已练得差不多了。今日又辞了陆家的家馆,往后肯定不会常常与冯翊碰面了。日子一长,两人的关系会慢慢淡下来,真正回到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这样也很好。 第一百零三章   自那日之后,温见宁很少再见到冯翊了。   时间一长,果真如她当时所料想的那样,原本心中的悸动也渐渐褪去。   她在辞了陆家的家馆后,在北平中日战争委员会另找了一份兼差。这是份薪水不高的闲差,只负责帮忙搜集、剪贴、整理中日战争爆发以来报纸上的有关消息,以此作为日后研究的史料。来此工作的许多同学都不是为了那点薪资来的。   每当温见宁坐在阅览室中,和其他人一起翻查、整理着那些真实的资料时,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无言又沉重肃穆的氛围。   到了九月,外界突然传来消息,德军发动闪电战突袭波兰,英法正式对德宣战,欧洲也注定不能再平静下去了。一些将民族存亡寄希望于英美身上的声音又纷纷抬头,发声者中不乏一些著名的文人学者,有些甚至是联大的师长。   温见宁实在没忍住,还用化名写了篇文章发在了《今日评论》上。她并不看好英法两国的能力,仅仅欧洲战场就足以牵制他们的注意力了。至于远隔太平洋的美国,更是无利不起早的典范。从东北事变至今八年,在没有利益割让的情况下,还在指望西方这些国家无私对中国伸以援手的人,可以说是没有半分长进。她在这篇文章中的语气难免重了些,引起了挺英美派的反驳,让她又不得不接连写了好几篇文章驳斥对方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将重心放在了《望族》的修订上。   说起《望族》,温见宁当初写它,只是为了讥讽温家人,没想到却无心插柳柳成荫,反而使其成为她最出色的作品之一。由于《望族》篇幅较短,人物也少,要重修其实并不是件难事。但在修改的过程中,她想起那日见宛的来信,突然想再续上几篇,给小说中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家族一个结尾,所以修改的进度始终不快,直至最近这几天才寄了出去。   在这期间,学生自治会进行了第二次改选。   在这次改选中,钟荟由于上半年的当众辩论和《野火》带来的声望,成功当选为理事会的副会长,并兼壁报股的负责人。所谓壁报股是学生自治会下属的分支之一,顾名思义,主要负责学生中的壁报事务。同宿舍的冯莘也因为善于处理学生事务,成了时事股的负责人。   作为一个局外人,温见宁从她们那里听说了许多内部消息。   据说这次选举中,存在一些学生社团拉帮结派、挤占职位的现象,闹得大家都很不愉快。好在中途被沈、范两位学姐及时制止,学生自治会才不至于成为互相争斗倾轧的地盘。   尽管这些与温见宁这种既不参与改选、也不与其他人拉帮结伙的普通学生无关,但她仍有一种深深的忧虑,也不知眼下这样的太平光景,又能维持多久。   另一边,陈鸿望手下的那些人动作很快。   没过多久,他们将《望族》成功印刷出版。这本书经过温见宁精心修订后,文采思想比当日风靡上海时又上了一个台阶,不出所料地大获成功。   消息传至昆明时,温见宁也没有心情为自己高兴。   因为进入十月以来,日军的轰炸愈发频繁,往往她们从一大早就听到空袭警报,跑去郊外的防空洞一躲就躲上一天,连课都上不了。一次空袭后,许多校舍被炸毁,有些才刚刚搬进新地方的同学转眼又没了住处。   但她的同学们要比她要积极乐观得多。   日军这一年多以来的轰炸仿佛极大地锻炼了大家的神经承受能力,就连她们宿舍最娇气的阮问筠,在一次轰炸后也能从土沟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转头问她们中午吃什么了。   到了十一月份,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昆明四季如春,本来冬天也是极为温暖的,但不知为何今年却冷得出奇。温见宁她们不得不翻出压在箱子最底下的厚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敢出门。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跑了好几个月滇缅路的张同慧突然回来了。   张同慧这趟出去可算见了世面,去时她还只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学生,回来时却已小有资产了。当然,这几个月里她也没少吃苦头,她一个女孩揣着仅有的存款在两地来回奔波,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温见宁她们这些留在学校里的人无法想象的。   她回来的那日,宿舍全体出动,去小饭馆里为她接风洗尘。   私下里,她还特意谢过了一回温见宁。   原来,陈鸿望如今的新生意就在滇缅公路沿线。那日温见宁拜托过她后,他让手下的人去打听张同慧的下落,后来他手下的卡车司机曾经捎过张同慧几程,靠着那几趟来回倒卖的货物,她至少已攒够了明年一年的生活费。   温见宁听得暗暗咋舌,难怪学校里有不少同学都要去跑单帮,这里面的利润果然惊人。   张同慧是个极清楚分寸的人,她知道自己头一回跑滇缅路就能这样成功,是借了温见宁的人情,这种事可一,却不可再二再三。她很委婉地对温见宁表示,以后再跑滇缅路,她绝对不会借她的面子来赚钱。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温见宁自然也舒了口气。   凭心而论,她也不想与陈鸿望有太多人情利益上的牵扯。人终究是会成长的,放在两年前,她或许还会相信陈鸿望看中她才华的话,但如今的她却清醒多了。   不过张同慧这次回来,只是临时回来看看她们,还没有打算就这样回到学校。她仍没有赚够钱,或者说没赚到能让她心里踏实下来的钱,所以没过几日又离开了。   她离开时,这一学期的年底大考也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投身于紧张的复习中。   阮问筠身体弱,几天前受了风寒,这些日子躲在宿舍里养病,不能跟温见宁一起去茶馆看书,其他人又嫌天气冷。一连许多天,温见宁只能每天清晨一个人出门,夜里一个人回来。好在她从前也独来独往惯了,也不会觉得身边有多冷清。   每当临近期末时,入夜后校门外街头茶馆里的电灯总是能亮很久。由于新校舍里没有电灯,准备考试的同学们都在茶馆里复习,屋里只有翻书的声音。温见宁一早去占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一直从清晨坐到傍晚。   到了夜里,她正在埋头看书之际,不知是哪个同学突然喊了一声:“下雪了,外面下雪了!”   温见宁本不想分心,奈何茶馆内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最后她索性也起身出去看雪了。   昆明四季如春,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天寒冷的日子,下雪更是极为少见的情况。在附近茶馆里复习的同学们纷纷出来看雪,一时之间,街上到处都是人影。   除了最开始那几声欢呼外,街上并不如何吵闹。   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在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茶馆里昏黄的电灯光透过半开的门户,映在每个人年轻的面容上。有的人是想起了远在北边的故土亲人,有的只是担忧着还没能赎回过冬用的外套,也有的人只是在静静地看着。   温见宁只看了一会就收回目光,正准备回去,一扭头就看到人群中的冯翊。他个子高,气质又卓然出众,哪怕他不是张扬的性子,放在人群里也是很容易被一眼看到的。   冯翊当然也注意到了她,但只是对她微微颔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温见宁只觉心里空茫茫的,也不知自己怎么回到了座位上,打起精神来继续看书。   书是精神的食粮,亦是失意人的灵药。   她把自己全身心都投入书的世界里去,直到茶馆老板要打烊关灯了,这才和周围人一样,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抱着课本与参考书打算离开。   温见宁慢吞吞地落在最后一个出了门,等她走出来时,长街上早已人影寥寥,路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两边的茶馆大多也熄了电灯,白日里热闹的长街仿佛陷入沉睡。   冷风夹杂着雪粒迎面吹来,令人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抱著书沿街慢慢地走,路边一家茶馆出来个人。   双方视线一对上,不约而同地凝住了。   自从她辞了陆家的家馆,又处处有意避开冯翊后,两人就很少碰面了。   今天突然两次遇上,让温见宁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冯翊似乎是看出她的不自在,客气而生疏道:“我突然想起好像有本书落在茶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和其他同学一起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他可不像那种会丢三落四的人。   温见宁心中默默地补了这样一句,却只能伫立在原地,看他转身准备往茶馆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神温和又明亮:“虽然有些早了,但还是想说一声,祝你新年快乐。”   毕竟等他们下次碰面,又不知要是什么时候了。   温见宁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也祝你新年快乐。” 第一百零四章   这一年的十二月,一场罕见的暴风雪降临了昆明。   大雪席卷昆明的第二天,教育部一位长官来联大发表了一通演讲。   全体学生被召集到台下,一边在寒风雪花中瑟瑟发抖,一边听着台上人的夸夸其谈,心里不痛快极了。等散场时,温见宁她们这些尚且还穿得暖的都冻得脸色发青,更不用提那些衣衫破旧不堪、甚至还穿着单衣的同学们了。   由于物价一再上涨、生活拮据,许多同学不得不在几个月前就典当了过冬的棉衣、夹克,先填饱肚子或买书。本打算等渡过一时难关,再努力赚钱把衣物赎回来。然而事与愿违,除了和张同慧一样去跑滇缅路的那些同学发了大财外,绝大多数人做兼差挣来的钱,远远比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填饱肚子尚且艰难,更不用提赎回衣物了。   最糟糕的是,物价上涨带来的恶劣影响已从学生中蔓延到了教授群体中。   作为这个时代各领域最顶尖的一批人物,联大的教授们无论走到哪里,向来受到人们的礼遇,薪资、待遇也一向十分优裕。然而就是这样,教授们面对飞涨的物价也渐觉吃力,私下里纷纷另谋兼差,赚钱来补贴家用。有的教授好面子爱清高,仍咬牙苦苦坚持着;有的卖文章赚钱,有的和自己的学生们一样去做家馆,还有的靠刻章卖画为生。   有联大教授的名头在,他们的日子总要比穷学生们好过些。   可物价再这样飞涨下去,也不知道教授们能支撑多久,更不知其他同学和昆明的百姓们能支撑多久。就连自己这几年攒下的存款能不能应付得来接下来的日子,温见宁也不太确定。虽然手头上还有些余钱,但她还是选择重操旧业,重新写起通俗小说来了。   事实上温见宁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长篇通俗小说了,但专门应付小姐太太们的那种写作模式她早已烂熟于心,写起来几乎可以不用停顿。   然而她的手都冻得萝卜一样红肿,几乎连钢笔都握不稳。钟荟帮忙打了一盆热水给她暖手,但冻肿的手一伸进热水里,只觉钻心的痒。阮问筠说,这是她头一回切身感受到杜甫那句布衾多年冷似铁的滋味,哪怕是去年冬日都没有今年这样难熬。   铁皮屋顶的宿舍漏风,一下雪就冷得让人直打颤,大家也不敢想办法取暖,据说这几天有个女生宿舍生火盆,夜里险些燎了被子,再加上炭火烟气重,很容易出事。众人把箱底倒空,把所有衣服都堆在床上,可夜里还是偶尔还会被冻醒。   墨水瓶虽然还不至于冻上,但钢笔却很容易被堵塞,出水很不流畅。温见宁每写一段都要停下来,用力地掼几下笔,有时用力一过,稿纸上就会被甩上斑斑点点的靛蓝印子。   温见宁心不在焉地换掉污了的纸,突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遇到的冯翊。   她想,现在有名气更大的教授们跟他抢生意,他恐怕要少了条谋生的路子。但愿陆家那位姨太太不要再生事端,让他至少安安稳稳地领一份薪水。   然而人越怕什么,就越有可能发生什么。   没过几天,她在去文先生家中拜访时意外得知,他和理学院的一位教授,最近受一位陆姓富商所托,要去其府上教他的一双儿女。   温见宁回去后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晚遇见冯翊时的细节,当时他身上似乎仍只是穿了件棉布长袍,虽然不算破旧,但显然也是不足以御寒的。   这样一想,她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几天后,在她和感冒初愈的阮问筠一同去茶馆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问筠,我拿你当好朋友,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想问一问你的意见。”   温见宁隐去了她对冯翊的种种复杂感受,只对阮问筠说自己想帮朋友一把。   虽然双方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但阮问筠对那个冯翊还有印象。她有些不解道:“既然你们是朋友,那么有什么困难,他完全可以跟你开口,你也大可以主动帮她。”   温见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其中的缘故,只好说:“不,我不想与那人有瓜葛,最好不要让对方知道这件事。”   阮问筠总算听明白了,她大约是顾及对方的自尊心,不想直接提出帮助。她咬着下唇想了一会,突然笑道:“不如想办法找户人家来帮忙演一出戏,聘他做那户人家的先生,每月按时结工钱给他就是了。”   温见宁没想到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室友居然会有这样富有艺术性的想法,顿时张口结舌道:“这、这样,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阮问筠低头笑:“这有什么草率的,只要瞒得周全,除非有什么巧合,不然绝对发现不了的。不如你把这事交给我,我认识一位行家,绝对能将此事办得十分妥当。”   她说到这里,脸上不知为何浮现淡淡的红晕。   温见宁也不知她为什么脸突然就红了,只当是被寒风吹的,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只要不被拆穿,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予人钱财,难免会带些施舍的味道,但凡有些清高的人都不会接受这种嗟来之食的,还不如   话已至此,她已决定将这件事托付给阮问筠,并十分郑重地嘱咐她:“那这件事你务必要守口如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钟荟。”   阮问筠看了她一眼,眼中隐隐有些笑意:“放心,我绝对不会让钟荟知道的。”   没过几天,阮问筠跑来告诉她,冯翊已被她请来的人骗去一户人家做先生了。   那户人家有个儿子,听说有这等既能让孩子跟随联大的助教学习,又不用自己掏钱的好事,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戏也演得十分成功。   温见宁总算如释重负,彻底放下了一桩心事。他们相识一场,过去在或大或小的事上,她总归是亏欠冯翊的恩情,如今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偿还了。   另一边,她私下跟钟荟商量过,虽说同学们办壁报多半是自愿参加的,但如今物价这样高,又是冬天,有些同学日子过得艰难,她们能不能以办壁报为借口,多少发给他们一点薪水,至少支撑那些人过完这个冬天。   钟荟自然是同意的。   她们没办法顾及更多的人,只能自己出钱,给帮她们打理《野火》的一些同学发了薪水。有些同学一开始不好意思收下,但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这件事过后没过多久,她们终于捱到了年底的这次大考。   考试一结束,温见宁她们就马不停蹄地收拾了行李,先乘火车,再转渡轮,经过一路的颠簸与风浪,数日后终于再次踏上了港岛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   两年多不见,钟荟的父母还如记忆中那般亲切。   不过比起当年初次见面,钟父对她的态度还是稍稍有了些变化。他不再只拿温见宁当一个普通的女学生,不仅在饭桌上聊起时事,会仔细听一听她的意见,也会郑重地邀请她去参加文学研讨会:“我有一些老朋友对你很感兴趣,你大可放心,他们都是很可靠的人。”   他的语气诚恳而温和,并说了其中几个人的名字,都是近年来国内十分出名的作家、诗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几位甚至还能称得上温见宁在文学创作方面的领路人。他们因躲避战乱而来到了港岛,与钟父交情颇深,看到她的文章后十分赞赏。   温见宁恍惚片刻,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这一步了。   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暂时不必了。”   虽然见一见这些文坛前辈们,也许会有更大的收获,但她这次回来最主要还是为了钟荟的订婚礼,并不想节外生枝。更何况她向来不擅长讨人喜欢,有时也有些文人相轻的毛病。万一去了以后与人意见不合,言语上再冒犯了别人,反而得不偿失。   钟父虽觉得有些可惜,但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意愿。   钟荟与蒋旭文的订婚礼定在了一个小小的教堂里,来参加订婚仪式的只有双方亲友,人并不多。温见宁虽是晚辈,却也和钟荟的父母坐在了最前排。   那里是钟荟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一双年轻的小情侣在双方亲友和牧师的见证下,认真地念完了誓词,交换戒指,算是定下了这桩婚约。只等两年后钟荟毕业,两人就可以正式结为夫妻了。   订婚礼结束后,由于距离开学的日子还早,温见宁她们并没有急于返校,而是心安理得地赖在家里蹭吃蹭喝,毕竟她们一年下来能够放松的日子拢共也就这么几天。   钟荟每天清早都赖床不起,温见宁比她好些,仍能按时起床,但也不像在学校时那样用功,每天早饭后看看花边小报打发时间,一上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这样溜走了。   这天她照常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时,钟家的佣人突然告诉她有客来访。   钟父今日已去报社工作了,钟荟还在楼上睡觉。已被当成钟家一员的温见宁只好一边代为迎客,一边让佣人赶紧去楼上把钟母叫下来。   来客一进门,温见宁就愣了。   这人不是航校的学生吗,怎么跑到钟家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太讨人喜欢,对温见宁歉意道:“钟小姐,那天的事实在抱歉,是我唐突了。当时我认错了人,看你像我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难免有些急切。”   温见宁听他称呼,知道他错以为她和钟荟是亲姐妹了。不过她也不想纠正他的口误,只是微笑道:“谁都有认错人的时候,那天的事我都忘了。”   周应煌见她似乎真的不介意了,忙不迭地套近乎:“钟小姐你和你姐姐,还有问筠应该是一个宿舍的吧,在昆明的时候,我时常看见你和问筠走在一起。”   他浓眉大眼的长相看起来英气方正,说话的态度又这样热情,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温见宁的笑意更甚:“钟荟是我的妹妹,你和阮同学是兄妹吗?”   打听女同学的私事不说,还敢在外人面前叫得这么亲昵,可真够厚颜无耻的。   周应煌顿时被她一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身后楼梯处传来笑声,温见宁转头看,是钟母下楼了。   她显然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嗔怪道:“来者是客,不得胡闹。”   温见宁看她来了,连忙笑着起身:“那您来招待这位客人,我先上楼去叫钟荟了。”   还不等她离开,钟荟已打着呵欠沿着木质扶手,从楼上下来了。   她看到周应煌,脸上浮现诧异之色:“你怎么又来了。”   钟母责备道:“都已是订婚的人了,还日上三竿了才起来,懒懒散散的不成样子,见到客人也这样不礼貌,我是这么教你的吗。见宁也不准偷笑,你们两个都给向周先生道歉。”   周应煌尴尬地陪笑:“不要紧的,钟夫人,两位小姐只是开玩笑罢了。”   被钟母批评后,两人这才安分下来,规规矩矩地在旁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谈话,偶尔趁他们不注意,还要凑一块小声嘀咕几句,最后被钟母双双逐出客厅。   钟荟悄悄跟说:“春假我回家那段日子,这人几乎天天登门拜访我爸爸,烦人得很。”   温见宁想了想,也小声问她:“这人会不会是看上你了?”   钟荟没好气瞪她一眼:“又胡说,人家可是为你而来的。”   温见宁睁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可再听钟荟一解释,她才发现这人居然还真是冲她来的。   原来这个周应煌居然是她的热心读.者,自从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文章后,便隔三差五来钟家走动,想从钟荟父亲这边打探到她的消息。像他一样对明菅这位女作家好奇的人不在少数,有人托关系来问,也有人亲自上门拜访,但都被钟父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提起这件事,钟荟的语气有些骄傲,也有些复杂:“见宁,你大概不知道,你早已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了。”   从温见宁写《永定桥》揭露日.本人在北平的所作所为,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开始,明菅这个名字就被划成了反日作家。加之她后来写过一些时评,谴责日军的暴行,据说有一篇还被国外的记者引用了去,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这个笔名更是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   如今的港岛在明面上虽是英国人的地盘,但也阻挡不住日方无孔不入的渗透。这种渗透早在她们中学时就开始了,在抗战爆发后,日.本人的行动更是愈发肆无忌惮。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出于防范日.本人,还是对她个人隐私的尊重,钟父不可能泄露她的身份行踪。   温见宁对这些其实早有预料。   她对钟荟说:“我的真实身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不是秘密,若是真有人要拿这个作文章,你们不必顾忌我,万事以干爹干妈他们的安全为重。”   钟荟郑重道:“这不算什么,港岛如今怎么说也是英国人的殖民地,日.本人再霸道,一时半会也不敢拿我们家怎么样。”   话说到这里,两人想起如今步步沦陷的国土,再想到远在欧洲的英法战场,还有那些至今仍寄希望于美国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些国人,其中甚至不乏她们的师长。在这些沉重的现实面前,港岛却因为早一步沦落于英国之手,而免遭日寇蹂.躏,实在算不上一件让人颜面有光的事。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低落,转头返回屋内时,周应煌还在与钟母谈话。   也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她们进去时恰好看到人高马大的周应煌突然从沙发上站起,在钟母面前跪了下来,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钟母十分却镇定,她一边拉起周应煌,一边对进来的两人道:“见宁你先上楼去,荟荟你先留下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温见宁并没有她是被特意隔开的自觉,反而对钟荟挑挑眉,就说是冲她来的吧。   钟荟既是郁闷,又是不解,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留下来。   然而温见宁已径直越过她,上楼看书去了。   她今日看的是一本英文的哥特小说,书中所描绘的中世纪古堡实在令人着迷,她一直看到佣人敲门提醒她去吃午饭,才放下书伸了个懒腰下楼。   等她来到餐桌前时,才发现周应煌已经离开了。   钟荟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这事我也没弄清楚,要等爸爸回来再拿主意。”   温见宁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她还在回想那本英文小说的内容,没有注意到钟荟的反常。   接下来几日,钟家的气氛十分古怪。   温见宁能碰到钟荟跟她父母在说话,可她一过去,他们就立即转换话题。她只当是钟家有什么不好明说的私事,不想让她知道,也顺势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另一边,周应煌仍每天坚持来钟家拜访。这些日子钟荟的父母一大早就出门了,家里只有她和钟荟两人在,只好代为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温见宁起初对这人无甚好感,但每次见面时他竭力活跃气氛,对她们的态度十分讨好,再加上钟荟在旁屡屡帮他说话,一段日子下来,大家还是混熟了。   不久后,寒假结束,三人终于一同返回了昆明。   她们离开了好些天,这次回来时,昆明的天气总算有了转暖的迹象。   然而除此以外,其他的事情没有任何好转,物价仍在缓慢地上涨。在过去的短短一年里,它已足足翻了三倍。到了三月初,学校的校工们终于不堪重负,全体罢工了。   校务委员会处理的速度很快,在学生们尚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这次罢工还没来得及造成太大的影响,很快被平息下来,过后大家还是照样过日子。   三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一夜之间,过去几个月的寒冷萧瑟仿佛都无声地消融在明媚的春光中。   开学后,温见宁的日子还和往常一样,上课看书写文章,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她已打算毕业后留校,文教授那边也帮忙跟院系打过了招呼,若是没有意外的话,等她明年一毕业,就可以从联大的先修班教起。   期间,陈鸿望又来昆明找过温见宁一次。   就在年初温见宁回香港那段日子,突然有人辗转找到陈鸿望手下的人,想要从其手中高价买走温见宁那些作品的版权。自从《望族》修订版大卖后,确实也有过类似的人找上门来问过,但却从未见过像这群人这样坚持的,价格一再抬高,令他起了疑心。事后他派人私下去查了对方的底细,只知那人是浙商,确实也做过书局报馆的买卖。   但他还是有些怀疑,始终没有答应。   温见宁有些不解道:“既然对方肯出高价,那陈老板为何不转手卖给别人呢?”   陈鸿望难得正色道:“三小姐是我的朋友,既然肯把自己的书稿交于我手,我又怎能随手转卖给别人。商人虽然以逐利为本性,但陈某也不想在三小姐心里永远只做个商人。”   温见宁顿了片刻,忽地笑了:“陈老板或许不只是个商人,但我却只是个卖文为生的穷作家罢了,谁能出高价,我就卖给谁,哪怕对朋友也是如此。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愿与陈老板共勉。”   陈鸿望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很快恢复如常道:“三小姐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温见宁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称赞:“陈老板客气了。”   二人既然都摆出了在商言商的态度,接下来的谈话比先前还要客气生疏几分。   陈鸿望这次来是商讨以下一步的合作为由的,想问问温见宁是否再有出书的打算。然而她只推说忙于学业,短期内并没有提笔再写小说的想法,婉言拒绝了,若是何时动了念头,定会再联系陈老板云云。   等将陈鸿望送走后,温见宁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她不再是当年被陈鸿望三两句好话就会被哄得掏心掏肺的小女孩了,今日他话里话外的暗示再明确不过,温见宁自然听得懂,也做出了含蓄的拒绝。当日她愿意交出《望族》的版权给他打理,或许是让这人误会了什么,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更多只是想偿还当年的情分。除此之外,两人至多算是普通朋友,也仅此而已。 第一百零六章   三月底的一天,学生自治会传来消息,说是五月份将要在学校的小礼堂举办一场联合公演,各话剧社可以联合参演,届时全校师生会一道前来观看演出。   联大西迁后,喜好话剧的师生自发组织了许多话剧社。起初只有一个青年话剧社,后来由于学生管理者内部理念不合,又陆续组建了南屏社、当代话剧社、沉钟社等几个话剧社。从蒙自转到昆明后,那边的话剧社自然解散了,钟荟几经选择,最终加入了南屏社。   在五月份即将到来的这次联合公演中,她缩在的南屏社就是参与社团之一。   这次演出空前盛大,除了各话剧社要联合演出一些经典剧目外,每个社团还至少要出一个独立剧目。由于当初在蒙自时,温见宁所写的《宛平钟声》被话剧社改编为剧本,深受同学们喜爱,不仅在当地演出时大获成功,来到昆明后也多次被搬上舞台。尽管剧本的成功本身还有其他几位同学的功劳,但她的名气在一些同学间渐渐传开了。   南屏社的负责人特意托了钟荟从中传话,想让温见宁帮忙他们社团再写个新的剧本。   钟荟都开口了,温见宁欣然应允。   比起第一次写剧本时的冥思苦想,这一次她动笔的速度要快得多了。   没过几天,等钟荟要来看时,剧本已写了大半。   她接过手稿一看,只见温见宁新写的这剧本的名字叫《离离草》,顿时想到了两人所办的壁报,立即向温见宁提议将剧本再改成小说,直接发表在她们的《野火》上。这这对温见宁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更何况还是放在她们的壁报上,自然不会嫌麻烦。   提到壁报,两人又聊了许久,钟荟又继续看了下去。   《离离草》主要讲述了七七事变爆发前后,北平某所中学一班同学的故事。在日军大举侵入前,这群年轻的学生们意气风发,一心为国家的前途而不断抗争。   但在北平沦陷后,他们的爱国运动遭遇了寒潮。身边的同学接二连三被捕牺牲,家人们面对侵略者时的强颜欢笑,都让这群单纯莽撞的少年人们渐渐彷徨了起来。然而迷茫终究是短暂的,他们很快意识到,只有长久地坚持下去,才有看到希望的那天。   故事结尾时,这一班同学也到了毕业分离的时刻,一群同窗好友们唱着“长亭外古道边”,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有的选择辗转南下,去西南求学;有的选择出国留学,苦苦追寻救国救民之路;有的仍留在沦陷的北平城里,当了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员……   他们犹如草籽般被风吹落到天涯各处,但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都在默默为家国的未来积攒着力量,只等春风吹过,离离野草就会犹如野火般席卷大江南北。   因为知道钟荟也会参与这次演出,温见宁出于私心,特意为钟荟写了一个与她本人性格十分相近的角色,这个角色有些类似高尔基笔下的勇士丹柯,亦是这出戏的中心人物之一。   在俄国作家的笔下,丹柯是部落的勇士,率领族人在阴暗的森林中跋涉,在族人疲惫不堪时,他抓出自己炽红如火的心,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那颗通红的心犹如火炬般驱走了黑暗;而她所写的这个角色,虽然不如丹柯那样伟大,却同样有满腔炽烈的情怀。   她机智勇敢,见识出众,是同学们心目中的领袖,然而在日军占领北平后,却她却在一次偷偷宣发爱国传单时意外被日军抓走。   钟荟看剧本时,温见宁恰巧写到了这出戏最关键的部分,也是她最纠结的部分。按照情节的正常发展,到这个角色被捕入狱,同学们想法设法营救却处处碰壁的时候,这个角色差不多就该退场了。通过她的牺牲,激起其他角色们内心对侵略者的痛恨,也以这个角色身上不畏牺牲的精神,作为鼓舞观众的力量。   可温见宁写到这里却有些犹豫了。   这个角色毕竟是她以钟荟为原型写的,一想到要让这个角色被捕入狱,最后还要牺牲,她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所以正打算将这一段改写。   钟荟听后,笑话她道:“以前过年时妈妈总不让我说晦气话,怕影响了一年的运气,我说她这是封建迷信,她还要倒过来数落我一顿。见宁你怎么也变成了老糊涂?若是你心里真的过意不去,就为我好好写,让这个角色牺牲得再壮烈些,也再有价值一些。”   她这样一说,温见宁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和原型并不相干,她身为一个作家,自然清楚这点,只是因为这次的角色本是她专门为钟荟而写的,所以才不得不多考虑一些。但既然钟荟这个原型人物都不介意,她自然也没了顾忌,放心大胆地接着写了下去。   一个礼拜过后,《离离草》初稿完成。   手稿交至南屏社众人的手中传阅过后,大家一致通过,都决定将《离离草》作为此次联合公演南屏社的原创剧目。不过剧本初步写完后,也不代表温见宁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作为唯一的作者,她必须去观看南屏社同学们的排练现场,来反复修改台词,进一步将剧本打磨好。再加上钟荟也拉她去南屏社帮忙,   三月底一次排练时,温见宁恰好碰上了沉静芷和范慧敏两位学姐。   在联大这两年下来,她们也成了熟识。再过几个月,学姐们这一届眼看就快毕业了,最近正在忙着学生自治会卸任交接的事,还是临时抽出空来帮忙指导演出的。   温见宁作为少数的知情人,听说过一些内部消息。   据传上一届学生卸下职务后,即将接任学生自治会主席的是法学院的一位男同学,钟荟将从范学姐手中接任干事会主席,冯莘是她的副手。   钟荟由于担任学生自治会干事的关系,和两位学姐更熟一些。她刚跟一位同学对完台词,就被沈学姐叫了出去,两人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没过一会,钟荟回来了,把温见宁叫了出去,说是沈学姐有话要和她单独说。   温见宁平生不曾怕过人,唯独对这位沈学姐有些打怵。   但她只能暂时放下剧本,硬着头皮去了。   沉静芷正站在外面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等她,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盯着温见宁看,看得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招惹了这位学姐。   她不知道,沉静芷这会的心情也委实复杂得很。   早在两年前在蒙自初次见面时,她就曾注意过温见宁她们两人。   当时文学院一名女同学和当地的一对母女起了冲突,这两人一个当众跟她直接对着干,另一个却能注意到旁边当地人的动静。   后来在话剧社活动时,她先后也与两人接触过,只觉这两人倒也有可取之处,也有心让她们多锻炼一下。只可惜后来转至昆明后这两年里,温见宁便不肯再参加别的社团活动,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又诸事缠身,便把原来的心思抛在脑后。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去年她们与社科系唐教授的那场辩论,直接让这两人在女同学中有了极高的声望,再加上这两人办的壁报《野火》流传甚广,无形中又影响了更多同学。最重要的是,这两年来学生社团暗地里各种争斗不休,她们难得能始终保持着不偏不倚的立场。   可惜的是,沉静芷最看好的那个自始至终都不肯参与社团事务,而另一个的性情有些急躁,行事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相比之下,她更看好的反而是与其同宿舍的冯莘。   沉静芷想到这里,开口问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只问你一句话。我和其他几位高年级的同学,即将从《岁寒》离任,现在需要你去那边帮忙,你去还是不去?”   《岁寒》是学校与学生自治会后来联办的一份校刊,编撰、征稿等一切工作主要面向学生,可以说是学校内部影响力最大的文艺刊物之一。沉静芷同时担任了学生主编的职务,这次换届也要一并交出职务,换其他人担任。   然而这两年多以来,学生社团中最大的三青团和群社屡屡冲突不断,这种针锋相对仅从当初的正风团就可见端倪。一些壁报和学生刊物都已沦为不同政见者互相攻讦的阵地。无论《岁寒》落到哪一边手中,都可能沦为滥用的工具。   正是出于这种担忧,她才想把《岁寒》交到一个放心的人手中。   即将接任过《岁寒》学生主编的性格太过温吞,时间久了只怕招架不住;太过激进的,又怕被人抓住把柄,所以她才想到了温见宁。   温见宁的回答却有些出乎沉静芷的意料。   她有些担忧地问:“沈学姐,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沉静芷一怔,态度逐渐缓和下来:“当然还不至于如此,只是要防范于未然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两人又聊了一会,了解《岁寒》如今的状况后,温见宁最终还是答应会帮忙。   没过几日,她便去了学生编辑部报到。   温见宁在校内素有才名,人缘也不差,突然加入《岁寒》后,非但没有被其他同学排斥,反而受到欢迎。即将接替沈学姐职位的是一位姓穆的男同学,是位性格宽厚的老好人。然而他虽然擅长调和同学间的关系,但本人才气不足,有些时候不能服众。除了份内的工作外,温见宁真正要做的不多,只需在关键时刻帮这位穆同学维持好编辑部内的平衡。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除了上课看书外,她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编辑部和话剧社这两边来回奔波。《岁寒》这边的差事还算清闲,可话剧社公演的事却丝毫马虎不得。据传有位重庆来的教育部专员将专程来联大访问,届时也会一同观看演出。所有人都十分看重这次公演,各个社团也在私底下暗暗较劲,排练时经常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在众人紧锣密鼓的的准备中,五月的联合公演终于来临。   当日,温见宁这个编外人员照例被临时叫来帮忙。   趁空闲时,她正坐在一个盛道具的木箱上,正打算最后理一遍剧本时,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她过去一看,只见一间更衣室外不知何时围满了各家话剧社的成员们。   人群正中,南屏社的社长与青年社的一位副社长如同斗鸡般瞪视着对方,全靠两边的人死死拉住才不至于真的打起来。可两拨人拉架归拉架,双方仍怒目而视。   若不是顾忌着今晚的公演,只怕也要当场打起来。   已穿上演出服装的钟荟也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赶过来:“怎么回事?”   问过后才知道,原来青年社一直对抽签结果不满,认为有人从中动了手脚,让他们排在了最后,方才终于忍不住爆发,想赖掉之前的抽签结果,重新决定出场次序。   钟荟带着怒容道:“抽签结果半个月前就已经出来了,不满意你们早忙什么去了!教育部专员马上就要到了,若是谁想让大家这两个月的心血都白费,休怪我不顾同学情谊!”   她的话令其他三个话剧社也同仇敌忾起来。   为了这次公演,大家花了那么多心血,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捣乱,就是与所有人为敌。   青年社的社长见犯了众怒,这才在一群社员的簇拥下愤愤不平地走了。   钟荟等其他人纷纷散开去准备演出后后,仍有些余怒未消,对温见宁道:“咱们先去看看排练,等公演结束了,再跟这些人好好算账。”   温见宁觉得青年社这些人连抽签都输不起,只怕不会轻易罢手,稍后万一再寻衅生事,只怕会搞砸整场公演:“不了,你们先好好排练,我去训导处走一趟,看看黎教授在不在。”   有训导处的人来坐镇,这群人多少应该能老实些。   钟荟也有些不放心,可她这会抽不开身,只好放她离开:“那你去吧。”   温见宁放下剧本,离开后台,往礼堂门口走去。   此刻各话剧社的人员都在后台准备演出,礼堂内部冷清无人。她还没走到门边,就被早已等在门口的一名男同学拦下:“这位同学,你不准出去,从现在起这里不准任何人离开。”   这男同学看起来有些眼熟,温见宁先前见过,是青年社的人。   她心里一跳,装作有些苦恼的样子:“不能出去吗?同学,能不能通融一下。”   那男同学断然拒绝:“不行,在演出结束前,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温见宁并没有跟他推搡争吵,反而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对他央求道:“可是,我这会肚子疼得厉害,想去找医生看看,你能不能网开一面放我出去。我又不是那些话剧社的人,只是被临时拉来帮忙的,没必要一直留在这里吧。”   那名男同学大概也没想到会碰到这种情况,他虽然被交待过不准放其他社团的人离开礼堂,但总不能拦着人家看病。看他神色犹豫不决,温见宁连忙又说了许多好话。   两人还在僵持不下时,最早一批观看公演的同学拿着票来了。见他们堵着礼堂的门口说话,有人催促道:“两位同学,你们能不能让一让?”   那青年社的男同学连票都没看一眼,粗暴道:“不行,你不准进。”   被拦下的同学也不是个脾气好的,开口就呛道:“我拿了票来,凭什么不让进。”   温见宁趁两人吵架,撞开他们二人撒腿就跑。   青年社的男同学连忙去追,还没跑两步就看到另外几人借机要往礼堂里钻,眼瞅着也快追不上温见宁了,只好先拦着这边闹着要进场的人。   而另一边,温见宁正飞快地往学校训导处狂奔,引得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   她的心口咚咚直跳,莫名有种预感,这次搞不好要出事了。   训导处已近在眼前,然而等她推门而入时,却只见往日热闹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名女同学正在低头整理文件,急忙问道:“同学,黎教授去了哪里?”   “黎教授跟其他教授一起去大西门迎接教育部专员了。”   温见宁一听越发焦急,二话不说扭头就往门外跑,眼看要迈出门口时才想起什么,连忙退回去,对女同学央求道:“同学,能否麻烦你帮忙找一下学生自治会的沈学姐和范学姐,请她们务必多带些人去礼堂一趟,就告诉她后台那里需要维持秩序,她会明白的。”   待对方答应后,她一路匆匆赶到西门,正好撞上了一行人。   这一行人里绝大多数是联大校务委员会的负责人和教授,正簇拥着一位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边聊边四处观看,黎教授果然也在其中。   温见宁不敢上前去问,只能远远地站着,拼命地给黎教授使眼色。   黎教授一看到这个女学生来找他,顿知定是没什么好事,趁同僚们不注意,放慢了脚步落在后头,无奈地问她:“又出了什么事了?”   温见宁连忙用最简短的话把情况说了一遍,黎教授也意识到事态不对,顿时严肃起来:“趁专员他们还没到礼堂,咱们赶紧走一趟,务必稳住情况。”   他正欲跟温见宁一同抄近路先赶去小礼堂,防止那些社团学生闹事,却突然被那位教育部专员喊了名字,要叫他过去问话,只好又转身折了回去。   这群人不仅一边谈话,一边向着礼堂方向走去。   温见宁没想到还会出这样的变故,一时急得额头冒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黎教授边与人谈话,一边侧过身来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跟在他们身旁。   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毕竟就算再着急,她一个人也很难突破阻拦闯入礼堂。   可眼下黎教授显然走不开,惟愿方才那位女同学尽快找到沈学姐救场。哪怕她们只能拖个一时半刻,只要那群人不直接闹到专员面前,一切都还有挽救的可能。   一行人很快来到小礼堂附近,众人远远地就看到前方有五六名同学正在和在门口守着的男同学争执,双方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在那位专员皱眉前,黎教授抢先上前问:“怎么回事?”   那些手里拿了门票的同学七嘴八舌道:“他不让我们入场!”   他瞥了眼旁边那个眼神有些躲闪的男学生,和气道:“演出还没到开场的时候,自然不能随意放人进去。大家也要多理解一下其他同学的工作,”   其中一个学生小声嘀咕道:“方才有几个人就被放进去了,却不让我们进去,”   那青年社的男同学涨红了脸,梗着脖子狡辩:“进去的那几个都是话剧社的人!”   眼看这两拨学生又要争执起来,黎教授连忙道:“好了好了,大家今日既然是来看演出的,就赶紧入场吧,不要堵在门口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警告地看那位还想拦人的男同学一眼。   那男同学显然仍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当面顶撞他,只好退在一边,等教授们和那些拿了门票的同学依次进入后,才跟在后面,一路瞪着温见宁,仿佛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过温见宁这会也没心情管他的想法,等黎教授一脱身,两人就匆匆去了后台,只见各话剧社的同学仍在走廊上的更衣室内进进出出,有几位高年级的学生干事正一边看着忙碌的其他人一边说笑,其中一个背影高挑纤秀,仔细一瞧,正是沉静芷。   察觉到身后有人来,沉静芷转过身,看到是温见宁,对她微微颔首而笑。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看来应当是没事了。   黎教授看到这里一切正常,过去问了沉静芷她们几句话,放心地离开了。   待他走后,温见宁问起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只见沈学姐叹了口气:“今日辛苦你了,这里有我们在,你先去前面看演出吧,这事回头再说。”   有她坐镇,温见宁顿觉轻松,听话地绕去了前台下。   礼堂内陆陆续续地被放进来了不少同学,来的人似乎没有章法地乱坐一气,也没有同学来维持秩序,她只好随意拣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   过了不多时,演出正式开场。   然而礼堂的人今日仍没有坐满,观众席上还空了许多座位。   温见宁没有细想原因,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舞台上,第一个演出的剧目就是南屏社《离离草》。大幕缓缓拉开,她熟悉的那些角色依次登场,钟荟这个女主角也赫然出现在舞台上。   随着演出时间的推移,眼看第一幕的高潮部分即将来临时——   突然之间,整个礼堂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第一百零八章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舞台出了点小问题,可过了好一会,灯光也没有再次亮起。   众人这才觉出不对,不由得议论纷纷。   恰在这时,台上突然传来学生演员们的尖叫声,其中还夹杂着怒斥声、重物倒地声,台下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躁动不安,原本尚算平静的礼堂瞬间混乱起来。   温见宁本还坐在座位上,意识到台上出事后,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   然而台上一片漆黑,任谁都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有人在大喊:“南屏社欺压同学,自治会处事不公!正义何存!公道何在!”   “打.倒南屏社!打.倒南屏社!”   正在这时,门外也传来了许多学生的喧闹声,虽然乱糟糟的,让人听不清他们具体喊了什么,可在这种情形下,无疑加剧了礼堂内的混乱。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的教授们有的已冲上台去问清情况,也有的在安抚在场其他同学。   此情此景,任谁都知道,这次筹备已久的联合公演完全搞砸了。   温见宁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不明白,明明大家都已尽了力,为什么事态还会一步步演变成眼前的境地。   在年轻教师和学生干事们的及时疏导下,礼堂内没有发生大的踩踏事故,在场师生纷纷离开礼堂后,自治会和训导处的人开始调查这次演出事故的原因。   结果不出众人所料,果然是青年社那伙人闹出来的好事。   当时那些人虽被钟荟斥退,可心里并不服气。也不知是哪个先起头提的主意,最终他们决定把其他社团的成员锁在更衣室,让青年社的人抢先登台演出。   不料中途意外跑出去一个温见宁,她虽然没能成功把黎教授请来阻止事态恶化,却让人通知了沈学姐。接到消息的沉静芷反应比所有人预想得都要快,她带了几个相熟的学生干事直接到场,凭借自身的威信,当场镇住了青年社那群搞小动作的人。   可这伙人并不死心,索性决定直接破坏演出,让所有人都演不成。   他们一边拦在门外,除了自己社团和支持他们的少数人外,不允许其他同学进入;另一边指使人去破坏演出。破坏电闸的人还是另一个话剧社的一位社员,他和青年社的社长是多年好友,出事之前,同社的其他成员们居然没有一人知道这件事。   这其中的种种曲折,实在令人一言难尽。   事实上,在过去两个多月的准备阶段里,五个话剧社间就摩擦不断。   温见宁虽不像钟荟那样清楚各话剧社之间的具体矛盾,但多少知道,这次矛盾爆发的原因,主要还是与三青团、群社这两大学生社团的明争暗斗有关。   青年社的绝大多数社员恰好出身于三青团。这几年来,三青团仗着背后有官方支持,再加上一些成员家庭背景不俗,在校内的声势十分浩大,社员们也横行霸道惯了,处处要求一等公民待遇;与之齐名的群社自然成了三青团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没少被针对。   之前还在筹备阶段中,钟荟就曾跟她抱怨过,青年社的几位女同学仗着家世显赫,总要在合演剧目中争女主角的位子,闹得大家都很不高兴。同样参与公演的另外两个社团由于主要成员大多来自群社,则是他们当时找茬的主要对象。   至于钟荟所在的南屏社,这次完全是由于抽签次序,夹在中间受了无妄之灾。   当初她们还天真地以为以为,只要忍到公演结束就好了,却没想到最终会以闹剧收场。   调查结果水落石出后,几个话剧社的学生负责人和干事都被叫去谈话,钟荟也在其中。   等她回到宿舍,一看钟荟的神情,众人就知道只怕学校的处置不是那么令人满意。   果不其然,听钟荟说,那位重庆来的教育专员有所偏袒,始作俑者被轻轻放过,其他几个话剧社反而被批评为不懂得团结同学。然而这样的处理,青年社那群人仍不满意。   尽管在校方的调解下,双方最后只能勉强握手言和,可双方都不服气。   温见宁看她满怀愤懑,又想起好友这段日子以来的辛苦排练,只好宽慰她几句。   钟荟却摇头叹气:“我倒没事,不过是一次演出罢了。只可惜你的新剧本第一次开演就遇上这样的事,我原先还想好好演你写给我的角色呢。”   两人的情绪虽有些低落,可好在有彼此互相勉励,才稍稍打起了些精神。   公演风波结束后没多久,学校为沉静芷她们这一届毕业生办了典礼。   范学姐打算留校,沈学姐却要公费赴美留学,远走他乡,下一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夕。她离开昆明的那日,温见宁她们前去送行,和她们一样的同学还有许多人。   沉静芷与其他人先说完了话,才把她们二人单独叫到一旁,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浮出了罕见的笑容:“看你们俩的样子,上次的事似乎对你们造成了一点小小的打击。”   二人闻言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上次的事确实让她们的心情受到了一些影响。   沉静芷转头看向温见宁,语气温和道:“那天你问我,事态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了吗。现在看来,我当时的回答似乎有些乐观了。不过公演那日幸亏你反应迅速,不然那些人一朝侥幸得逞,只怕以后还会故技重施。你尽力了,而且做得很好。”   温见宁也曾想过,若是当时她没有跑去找人,事态会不会不至于一步步恶化到那个地步。可沈学姐却告诉了她答案,倘若当时她没有阻止,最后的结果只会更糟。   她终于得以稍稍松了口气,慢慢卸下了心里的负担。   沉静芷又看向钟荟:“你是不是还在耿耿于怀?觉得上次处置得不公平?”   钟荟的头低下,显然是被说中了心思。   沉静芷叹了口气,却没有再提公演的事,只慢慢道:“在学校这几年,我感触最深的不仅仅是教授们治学之严谨,同学们求学之刻苦,而是学校的包容。联大不仅包容学术主张,也容纳了许多不同的思想见解,亦尊重每一个人的政.治观念,我们在这里学习、思考,被我们的师长同学影响着,也无时不在影响着其他的人。”   “当日学校西迁前,曾有许多同学表示要弃学参军,师长们劝说我们这些学生都是国宝,为国家留存有用之身,比上前线更有用。虽说到如今还暂时看不出什么,可我相信,有朝一日赶走了侵略者,我与你们都会成为这片土地的建设者。到那时,才是我们真正弄潮于时代的大好时候。”   温见宁她们专注地听着,其实这也是她们的想法。   沉静芷继续道:“联大前身的三所大学,这十几年间与当局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国民教育部多次施压,想驯服我们做他们的应声虫。我们的师长希望我们成长于一种纯粹的氛围中,不是为了获取某种特权,不是出于个人私利,而是为了培养出真正关注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的人。学校能有今日的环境,是各种努力下才有的结果。但保持这种环境不仅需要他们的努力,亦需要我们这些学生来尽力维护。哪怕能做得不多,也要奋力而为。”   “我知道,现在无论是自治会,还是其他学生社团,有些人想要争权夺利,把真正能做事的人排斥走。不过妥协与退让、交涉与协商,只是一时的手段结果,可世上的路无不是在曲折中前进的。我只愿你们能逆流而上,至少维持眼下这种局面。”   说到最后,沉静芷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鼓励道:“不要灰心,一切都交给你们了。”   二人听了心中既是激动,又是惭愧,再回想起这段日子的消沉,只觉十分不应该。若她们遇到一点小事就这样打起了退堂鼓,岂不是说明沈学姐看错了人。   最终,沉静芷还是离开了昆明,飞往大洋彼岸。   联合公演的事也渐渐被人遗忘,一切似乎都已经过去了。   但她们很快意识到,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在那之后,温见宁突然发现,一些原来总来拉拢她参加社团的热心同学,再碰到时却换了张冷冰冰的面孔,钟荟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于不久前接任了学生自治会的副主席,但由于上次公演风波,被一些人视作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屡屡质疑她的处事方式。   好在钟荟那日听进了沉静芷的话,如今要比以往沉得住气,再加上她本来就持身方正,绝大多数同学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让对方只能自讨没趣。   至于温见宁,她素来不易为外物所动,更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在北门附近的公.告栏上贴完当日的《野火》壁报后,两人正走在回去的路上,迎面走来一群刚打完篮球的男同学。   也不知是哪一个,在双方擦肩而过时突然狠狠地撞了下温见宁的肩膀,把毫无防备的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好在旁边的钟荟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站稳。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干的,不知从哪传来了低低的一句“告密者”。   短短的三个字,里面暗含的恶意却让钟荟瞬间勃然变色。   她怒气冲冲道:“是谁说的,有本事的站出来把话说清楚!”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同学不在少数,听到她的大喊,有些抱书经过的同学也纷纷停下了脚步,不明所以地朝这边看来,然而并没有人站出来回应她。   温见宁拉住她,摇了摇头:“没必要跟这些人生气,我们走吧。”   回南院女生宿舍的路上,两人的心情都不算太好。   钟荟倒是想安慰温见宁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无用。   她心里十分后悔那日拉了见宁去帮忙,害得她也被卷入其中。她自己平日在学生自治会里,总少不了碰到这种事,虱子多了不怕咬,却不想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更何况见宁平日里向来从不参与这些是非,如今那伙人却冲着她去了……   温见宁察觉出她的想法,安慰她道:“这算什么,就算没有上次公演的事,我不还答应沈学姐去《岁寒》帮忙了,早晚也会得罪这些人的。如今这样也好,我们也算共进退了。”   钟荟勉强笑了笑,心里并没有为此感到多高兴。   二人正在走路,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她们的名字,一抬头看到是周应煌正冲她们跑来。自从年初至今,在他的有意讨好下,双方已成了朋友。他在空校那边的训练一结束,隔三差五就跑过来找她们玩。只是今日两人的心情不大好,只能强颜欢笑应付几句。   他看她们神色消沉,笑道:“我今天似乎来得不巧,温同学和钟同学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既然如此,那我只有改天再来请你们下馆子了。”   钟荟一听,这才舒缓了脸色:“这可不行,既然你都开口了,我们总没有拒绝的道理。”   看他们三言两语已经定下来了要去哪家馆子,旁边的温见宁笑着跑开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回宿舍去叫上问筠一起。” 第一百零九章   自入学以来,联大食堂的饭菜就十分糟糕。   若只是饭菜简陋也就罢了,偶尔里面还会混进砂石、老鼠屎,常被学生们戏称为八宝饭。女同学们讲究干净,食堂都由她们亲自出人办膳团,去郊外采购食材回来做饭,像她们宿舍的张同慧,之前就在膳团里帮过工。不过男同学那边,伙食就要差得多了。   起初还有许多同学时常光顾街边的小饭馆打牙祭,后来随着物价上涨,大多数学生手头日渐拮据,在没有收到家人的生活费时,只能去吃学校食堂,来下馆子的人也慢慢少了。不过每逢手头宽裕时,大家还是会搭伙结伴来小饭馆里改善伙食。   之前她们几个凑伙出来打牙祭时,时常会叫上阮问筠,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周应煌跟她们频繁往来后,阮问筠似乎也忘了曾经一度还想躲开这个人,每次一同出去时两人有说有笑的,让温见宁这个素来迟钝的人都看出了些端倪。   四人出了校门,在一家小饭馆挑了张桌子坐下,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提到方才的事,周应煌表现得比钟荟她们还要气愤,连声说要去找人算账,被她们七嘴八舌地劝了一通后才消停下来。不过被他们这么一闹,大家反而没那么生气了。   中途还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   店里的伙计端了一锅米线,从周应煌的座位旁边经过时,不巧脚下踩了水一打滑,一锅米线被打翻在地,有些还泼在了周应煌身上。   米线上浮着一层热油,看着表面不冒热气,实则汤汁滚烫。   周应煌下意识叫出了声,温见宁她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阮问筠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小心翻起他的衣袖查看伤势,见到他衣袖下的皮肉都被烫得通红。   她一边让伙计打盆凉水过来,一边又气又急地教训他道:“……那么大个人直挺挺地往你这边来,你也不知道躲,还空校的学生呢。也不知当初查视力时,你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周应煌讪笑道:“不碍事的,只是一点烫伤。”   温见宁将这两人间的端倪看得真切,心里暗自发笑。   她和钟荟对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准备回去再好好拷问阮问筠。   好在周应煌只被溅到了少许,身上的烫伤并无大碍。掌柜的送了一碟烧饵块作为赔礼,众人也不为难这个伙计,继续说笑吃饭了。到了饭后结账时,她们正准备照例均摊,却被周应煌拦下:“说好了今日我来做东,你们怎么还付起钱来了。”   温见宁笑道:“大家只是开玩笑而已,难不成还是真心要让你破费的?”   “说了要请你们下馆子,当然不能食言,”周应煌收敛了笑意,神情有些严肃道,“以后我请客的机会只怕也不多了,听人说前线战事吃紧,我们这一期学生很可能提前毕业。”   哪怕不提前毕业,他留在昆明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们曾听周应煌提起过,由于飞行员紧缺,空校的学生通常只有一年半的训练时间,就要准备上机。一场大仗下来,真正能活着回来的人少之又少。   因为他这句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起来。   接下来他们在街上闲逛时,大家也不像往日那样开玩笑了。   直至天色将黑,双方才在西门外分开,她们三人回了南院女生宿舍。   一进了屋,温见宁就关上了门,似笑非笑地把阮问筠堵在床边拷问:“阮同学,你和那位周同学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和我们交待一下?”   若说之前她还只是怀疑,在饭馆里看到阮问筠关心则乱时就可以确定个八九不离十了。   阮问筠先是俏脸微红,很快大方坦然、毫不忸怩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今天既然你问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   她爽快地承认了和周应煌的恋情,甚至不等温见宁进一步拷问,还进一步交待了细节。原来早在去年秋天,两人就已定情。当时她正处于心意不决中,中间还拉温见宁挡过几回,周应煌也确实消失了一段日子,让阮问筠有些失落。   正在这时,她突然找到了一份十分合适的差事,去当地一户人家教女孩子识字,报酬也给得极为丰厚。阮问筠一开始真以为自己运气好,直到有一回在街头意外看到周应煌跟那家的人说话,才反应过来诸多不对劲之处。再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两人私底下渐渐又恢复了往来。虽然谁都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但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了。   温见宁听得又是好笑又是郁闷,总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故事里拆散有情人的反面角色。她正这样想着,抬头看到旁边的钟荟脸上毫无意外之色,突然反应过来:“钟荟,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所以你、你们两个居然一直瞒着我……”   她气得过去挠钟荟的肩膀当作报复,却被两人合伙反制   三个人打闹了一阵,直到笑得浑身没力气,这才坐在床上慢慢平复心情。钟荟突然小心翼翼地问:“见宁,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还瞒了你别的事,你会不会生气?”   阮问筠也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温见宁一脸狐疑道:“只是隐瞒,你们没有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二人连忙举手发誓:“这个是绝对没有的。”   可她再怎么逼问,那两人也吞吞吐吐,始终不肯说出究竟瞒了她什么。   温见宁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无奈道:“那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等你们什么时候愿意和我交待清楚了,什么时候我再和你们好好算账。”   钟荟她们听了,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连忙又把这事给含混过去。   ……   五月过后,昆明城又进入了新一年的雨季。   一连数日,雨断断续续地下,温见宁已习惯了当地的这种天气,并不觉得烦闷,反而觉得这样雨水连绵的日子反而更能让人的心绪平静下来。   《野火》有其他同学帮忙,不用她时刻盯着,在《岁寒》编辑部的工作并不忙碌,再加上中文系的学生课程压力没有理工学院那样大。闲暇之余,温见宁和其他同学常会去教授们家中拜访请教,去的最多的还是文先生家里。   他和文学院其他几位教授都很欣赏温见宁的才华,每次温见宁所写的读书报告提交上去,总能得到很高的分数。去年有段日子,她为了刻意压制考试成绩,曾故意降过自己的水准,还一度被文先生找过去问话,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在得知缘由后,文先生非但没有批评她的做法,反而表示让温见宁放心大胆地好好写,不必有所顾忌,至于分数,他和其他几位教授私下里会帮忙酌情给出。   有了教授们的关照,后来温见宁就轻松了许多。   再加上去年她向文先生请教后毕业留校执教的事,他还曾帮忙向系主任递过话,最终定下来她一毕业就可以去教先修班的学生。林林总总下来,无论是出于师生情谊,还是出于将来留校做助教讲师的缘故,她会隔三差五来帮文先生整理教学笔记和一些书稿。   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其他几位深受文先生照顾的同学也常来帮忙。   文先生家住联大附近一条巷子的小楼上,楼是砖木结构,内分上下两层。楼下住着文先生一家六口,楼上还住着两家人,都是联大的教授家属。   由于隔音较差,楼下时时能听到楼上人的走路声,楼上也能听到楼下的交谈声。就是在条件下,教授们做学术研究,准备教学大纲的。   文先生近年来正忙于整理古代小说发展史,然而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光搜集、翻阅文本就已花去了不少几年的功夫,草稿写了厚厚的一沓又一沓,上面全是用毛笔写成的小楷,字迹未必有多漂亮,但个个清晰工整,丝毫不见半分潦草,温见宁她们这些学生助手帮忙校对书稿时,都忍不住为文先生的严谨所折服。   只是这些书稿太过重要,每次文先生和师母跑警报时既要照顾几个孩子,还要拎著书箱,又要顾着一箱手稿,每每顾及不暇,所以她们几个学生偶尔也会轮流前来帮忙。   这天她和一位男同学正在文先生家帮其整理书稿时,突然听到预行警报响起,连忙小心地把书稿收进了手提箱内,又帮师母照顾孩子。   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群人这才纷纷往外走。   由于第一遍是预行警报,这说明才刚发现日军飞机往昆明飞来,再加上大家已经跑了这么些日子,也总结出了心得,这会并不着急,何况他们这一行人还带着孩子,怎么也走不快。   直到第二遍警报响起,众人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   半路上,他们还碰到了训导处的黎教授。   由于近来大家都已习惯了日军的空袭,有些心大的同学在预行警报响起后也不肯离开校园,就比方说有位女同学喜欢借这个时候去澡堂洗澡,还有同学喜欢一个人独占图书馆,只有在空袭来临时,人都跑光了,才没人跟他们抢地方。可训导处总不能看着他们留在那里,故而每次不得不派人去清校。   温见宁听了同学们的行迹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在生死关头,他们还能如此从容不迫,身上有种《世说新语》里魏晋名士的潇洒旷达。   不过黎教授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没好气道:“你们这些学生,能少添麻烦就不错了。”   显而易见,温见宁就是会给人添麻烦的一个。   她跟黎教授打过几次交道,每次碰上都没有什么好事。不过上次联合公演的事实在不能怪她,经过那次后,他们的关系反而拉近了不少。   众人一路走到城外的一条壕沟内坐下,就像温见宁她们这些学生常聚在一处消磨时光一样,教授们也有他们的集会,周围一圈坐着的也多是各学院的教授。教授们大多互相认识,有的彼此甚至还有姻亲关系,这会拖家带口地坐在一处,免不了闲谈起来。   温见宁他们这些学生插不进话,只能在旁边听教授们高谈阔论。   联大的教授们大多学识渊博,且不只专精一道,在许多方面都深有造诣,此刻虽只是闲谈,但也旁征博引,妙语如珠,令旁边听的人大开眼界。   不过教授们各抒己见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不少争议,难免也会为此争辩起来。就连文先生这样素来待人温和的,在跟另外一位教授争论起学术观点,也急得脸都涨红了。   可旁边的学生们看得明白,教授们的这种争辩不仅是为了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纯粹出于为自己心中的道而辩护。吵完之后,哪怕双方不能互相说服,可仍能尊重彼此,友好相处,足以称得上是君子之争。   温见宁和其他人一样专注地看着听着,尽管此刻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会对他们以后的人生造成怎样的影响。   直至下午两点,空袭警报解除,众人才回到城中。   从文先生家中回来后,温见宁本想喊人陪她晚上一起泡茶馆看书,可宿舍里一个人也找不到。冯莘去忙学生自治会的事,钟荟、阮问筠两个不知何时一起出去了,她只好一个人留在点着油灯看书。书还没看完,另外两人终于脸色凝重地回来了。   二人回来的路上已商量好了话,钟荟先开口喊她::“见宁,别看书了,周应煌今天有事要请我们下馆子,咱们一起去吧。”   温见宁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诧异道:“这么晚了,他也要请客?” 第一百一十章   阮问筠含含糊糊道:“也不只是为了下馆子,反正你去了就知道了。”   温见宁其实不太想出去,不过看另外两人这样坚持,她还是放下了手里的书。   三人一同去了文林街上的一家小饭馆,周应煌人已等在那里。他素来性格开朗,能说会笑,今日却没什么笑容,偶尔看向她们的眼神总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温见宁直觉是出了什么事,点完菜后问起,才知原来果真如他上次所说,由于前线吃紧,他们这一期的空校学生要提前毕业奔赴前线了。   这一去,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甚至不知他还能不能平安归来。   她想了想,咽下口中的食物才道:“今天这顿饭我们来请客吧,只当是给你饯别。”   周应煌看她一眼,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放下筷子,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慢慢道:“我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只有一件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旁边的阮问筠,却发现另外两人正一脸紧张地注视着她。   温见宁就是再迟钝,这会也觉出不对劲了。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周应煌继续说:“我有个妹妹,早年走丢了。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可一直没有音讯。好在年初在香港时,总算打听到了……”   温见宁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她看着对面的青年嘴巴张张合合,絮絮叨叨地说着令人听不懂的话。   周应煌是那种浓眉大眼的长相,相貌英气又不失诚恳正直,隐约中似乎有点记忆里虎生的影子。但隔了很多年,虎生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岔了,直到渐渐回过神来,这才听到他絮絮的说话声一句句往耳朵里钻。   周应煌,不,虎生说,当年明家把她送走后不久,他离开平桥村跑到镇上,正好赶上来抓兵丁的人,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带走了。他跑过几次,挨过几次打,后来就老实了。   他跟的那支队伍发不出粮饷,有一日底下的士兵哗变,他趁乱跑了出去,一边在街头乞讨,一边找回家的路。直到有一日他实在饿得昏了头,当街抢了一位夫人的手袋,打开从里面厚厚的钞票摸了一张,又想偷偷把手袋还回去,却被人当场逮住。好在那位丢了手袋的夫人心善,非但没有让人把他毒打一顿,反而还十分好心地让他填饱了肚子。   那位好心的夫人就是周夫人。   他与周夫人早夭的二儿子相貌有几分相似,后来被周家收为养子。   多年来他一直没忘打听父母的下落,直至几年前才寻到明贵夫妇的踪迹。两人多年来遍寻儿子不得,只能在他乡做点小生意赚钱糊口。然而明贵夫妇二人多年积劳成疾,疾痛缠身,被他接走后,一家人没过几天团圆日子,他们就双双去世了。   临终前,明李氏拉着他的手,让他务必照顾好妹妹阿菅。   直至这时,周应煌这才真正开始打听起她的下落。   少年时他只是周家的养子,虽有心和妹妹通信,却不敢给周家人说,怕他们嫌麻烦。当时他只想着她做大户人家的小姐,日子应该会过得很好,也没有用心找她。   这回借给明贵夫妇扶灵回乡的机会,他终于得以去淮城温家打听情况。   可温见宁当初在老宅待的时间并不长,府里的下人们多半已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小姐了,拿钱的人只糊弄他说温见宁早已死了。周应煌再追问埋在哪里,对方也语焉不详。   最后,他只能失望而归。   直到他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了温见宁以本名所写的《永定桥》,这才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连忙又找人四处打听,听说温家搬去了上海,就派人去温公馆。然而温家人对外十分避讳提起温见宁的事,甚至还想反过来顺藤摸瓜查出他的身份。   周应煌只好把目光投向发表她文章的那份报纸,找上了钟家,并亲自登门拜访。   尽管一提到那位和他妹妹同名的作家,钟父总会岔开话题,可这样非但没有浇灭他的希望,反而愈发让他觉得,从钟家可能找到明菅的下落,来的次数越发频繁。   然而他的态度越急切,钟家人的口风反而越严实,故而头一年里,他没能打听到丝毫有用的消息,开学后只能失望地返回昆明空校继续训练,打算等寒假时再去询问。   去贺家祝寿的那一次,他只觉温见宁的眉眼和记忆中的人十分相似,有心上去问问。可在温柏青过来后,他误以为两人是亲兄妹,又阴差阳错地放了过去。   再后来,无论是在联大,还是在钟家碰到温见宁时,他们仍是对面不相识。   直到他与钟荟的父母坦白情况,这才渐渐获取了他们的信任。   不过,这同样不是件容易的事。   温见宁很少提到她早年的事,钟荟对她这些过往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过两相验证之下,最终她还是选择相信了他的话,在那之后也极力帮忙促进他们兄妹的感情。年初在香港时,钟荟父母甚至曾有心让他们兄妹相认,可最后却被周应煌拒绝了。   他担心贸然相认,反而会让她抵触,所以一直拖至今日。事实上若不是他们这一期突然要提前赶赴前线,只怕他还要再等些时日,等和温见宁的关系再熟稔些,才会跟她彻底摊牌。   周应煌一口气把这些都说完后,才发现对面的女孩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昏黄的电灯光下,她神色沉静,没有一丝异样,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她的表现太平静了,让他们一时摸不准她是还在生气,还是不肯相信他们的话。   周应煌与另外两人对了个眼色,恰好菜已上齐了,她们连忙张罗起吃饭来。   最终大家草草地吃完了这顿饭,沉默着各自离开了。   在回女生宿舍的路上,钟荟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起温见宁,为何反应如此冷淡。   她笑了笑:“不然呢,总不能让我像戏本子里写的那样,抱着失散多年的亲人嚎啕大哭一场吧。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他是周应煌,我也不是当年的明菅了,能再遇到已是上天眷顾了,知道彼此还活着,这已经足够了。”   另外两人一时哑口无言。   她们知道见宁这话说得其实没错,可到底还是会让人意难平。   果然,周应煌听了她们的转述后,情绪也有些低落。不过他还是很快就振作起来,每日在航校的训练一结束,就跑来找温见宁献殷勤。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只想在最后这段日子里尽可能弥补这些年来兄妹之间的隔阂。   阮问筠她们也在旁边帮忙,时常喊他们一起出去散步,并极力给两人制造话题。   温见宁的态度并不冷淡,她照样有说有笑,并没有把周应煌当外人;可态度也不够热切,总让人觉得差了点什么,偏偏就是差了这点什么,让人总觉得不甘心。   尽管他这些奇奇怪怪的心理,温见宁并不得知,但多少能从他的反应中看出来一些端倪。可她的性格也做不到一下子就把眼前人当成至亲来关心,只能慢慢适应。   至于阮问筠,自从周应煌与温见宁相认后,她们的关系愈发微妙地亲近起来,本就经常一起泡茶馆的两人更是时刻形影不离,连逛街、上课都要一起,让钟荟都有些吃味。   就比如说这天,阮问筠拉着她在昆明街头胡乱逛了一个下午,总共也没买几样东西。   直到温见宁走得累了,实在忍不住问她,究竟想要买什么,阮问筠才有些难为情道:“他马上就要上战场了,总想送给他些东西,可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听人说空军的待遇很好,他又不愁吃穿,送吃的穿的也没用,真让人头疼。”   温见宁顿了片刻:“只要是你的心意,无论是什么,他都会喜欢的。”   阮问筠只当她是在打趣自己,羞得扭开头看向别处,没注意到旁边人眼中淡淡的迷惘。   最终,阮问筠把一本写了注释的诗集和一块自己自幼佩戴的玉坠送给了周应煌。   温见宁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也应当有所表示,她没什么好主意,只能送了一本英文词典和一支钢笔。词典是她听说他们会和美国飞行员一同训练,想他或许会用到;钢笔是她从一位男同学的摊子上收来的德国货,制作考究,还可随身携带,将来还可以给她们写信。   周应煌收到礼物时挺高兴的,还说在他临走前会给她们准备好回礼。温见宁起初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没过几天,他突然让人传话说晚上要约她去翠湖边一同散步。   到了夜里,估计快到约定见面的时间了,温见宁先喊阮问筠陪她一起去,却只见她连忙摆手:“我还有一本文选没看完,笔记也没有整理,就不陪你去了。”   温见宁转头又喊钟荟,钟荟也拒绝:“我今晚有事,就不陪你了。”   再看冯莘,她同样一脸的歉意。   温见宁怀疑这几人瞒着自己背地里又商量了什么好事,不过这个节骨眼上问,她们肯定也不会老实交代,反正等一会她就能知道了。   等她一人来到约定的那株老柳树下时,周应煌还没有到。她只好先坐在岸边的湖石上,一边等人,一边眺望着不远处夜色下的翠湖。   正值夏夜,湖边有不少行人仍在散步聊天。   今晚的月色极好,湖心的水面上映着一枚皎洁的月亮,随着荡漾的水波浮浮沉沉,温见宁的心情仿佛也跟着上上下下地起伏。她下意识从脚边捡了一粒石子,远远地丢了出去。   石子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只溅起了一点点水花。   温见宁接二连三地扔出石子,可无论她怎么抛,也打不出水漂来,令她十分懊恼,原本平静的心情顿时浮躁起来。再加上湖边入夜后近水的地方蚊虫极多,她本身是容易被叮咬的体质,脚踝处很快被咬出几个红肿的包。   好在在她耐性耗尽之前,周应煌总算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明明已是炎热的夏天,他今晚却还穿着夹克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揣了什么。尽管有夜色遮掩,但温见宁的眼力极好,一眼扫过去就发现了。她在心里骂了这个笨蛋几句,一手拍掉胳臂上的蚊子,径直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周应煌并没有直接把东西拿出来,反而东拉西扯了半晌,才忍不住问她:“见宁,你是不是心里怪我这么多年才来找你,所以才不愿意跟我相认的?”   他和其他人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原因。   温见宁边提防着蚊子,边随口道:“没有,我还不至于这样小气。”   周应煌一脸狐疑道:“那为什么这么些天了,你连声哥都没叫过我。”   她有些不解:“我小时候不也没叫过你吗。”   对方顿时哑口无言,被她一句话噎住的同时,又突然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好像这么些年过去,阿菅这不讨人喜欢的脾气当真一点也没有变。   一想到这里,他沉默了许久,等再开口时,却发现已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忘了。他挠了挠头,索性直接把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给你看个好玩意。”   温见宁只见他取出一个用布裹好的瓶子,瓶口被纱布封住,用细绳绑金了。他一解开,只见一点淡黄色的荧光慢悠悠从瓶口飞了出来,紧接着又飞出来十几只细细的会发亮的小虫子。它们先萦绕在两人身边,随后才向着湖心上空飞去。   周应煌看着她渐渐红起来的眼眶问:“阿菅,你一直没回家,是不是迷路了?”   他口中这样说着,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心里却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他事先和问筠她们几个女孩演练过这个场景,就连这句台词都是经过大家反复斟酌的。尽管女同学们都表示若换了她们,一定会不计前嫌,可周应煌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毕竟阿菅从小就是个很难缠的妹妹,难哄得很。   果然温见宁只是眼圈微红,瞪着眼不说话。   他只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下去:“……这些虫子是少了些,可是没办法,它们都快被生物系的人和一些男同学抓得几乎绝迹了,我们在学校附近找了好几个晚上也没抓到几只,最后只好跑到郊外的山里去抓。只剩下这些了,等下次、下次我一定再多抓几只。”   可说完好一会,也不见她再有别的反应。   周应煌既是纳闷,又有些失望地喃喃道:“怎么没用啊……”   这一句话可算捅了马蜂窝,温见宁一听哪里还猜不出这群人在背后嘀咕了什么,气得直接伸手捶他:“你是不是就想让我喊你哥你就满意了,我偏不喊!”   她打人不是女同学们娇嗔时轻轻打两下,真是对他一顿乱打,周应煌挨了两下就没忍住迅速抽身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委屈道:“你小时候毛病就多,怎么现在还学会打人了?”   温见宁气得转身往回走,一边快走一边哭。   周应煌知道自己大约是搞砸了,只好跟在身后赔礼道歉。   他本以为她这下恐怕不会搭理他了,没想到她只走了没几步,又重新回到石边坐下,背对着他,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会,突然有些委屈地问他:“……虎生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啊,你都不知道,温家的人总是欺负我……”   周应煌的鼻子也在发酸,却还在笑:“虽然迟了些,可我不还是找到你了吗?”   过了好一会,温见宁才渐渐停下,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擦去脸上的眼泪,可仍能看出隐隐泪痕,说话时还不免带了些鼻音:“其实我也没吃什么大的苦头,我运气好,总是能碰到好的人。”或许她受过一些排挤、嘲笑和冷眼相待,但跟虎生曾经的遭遇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周应煌涩声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女孩,肯定更辛苦一些。”   一想到两人好不容易相认,转眼又要分开了,温见宁又险些没忍住眼泪。旁边的人既手足无措,又有些无奈,他小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她居然这样爱哭。   等温见宁平复下心情,两人这才聊起了这些年来的经历。   周应煌讲他在周家的养父母,也讲他是如何决定投身军伍报国的;温见宁讲她跟温家人如何斗智斗勇,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西南来的。   把许多心里话都说出来后,两人之间的隔膜也消失了不少。   他突然想到什么:“之前你送了我词典和钢笔,我还有样礼物要送给你。”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右手伸入口袋,再掏出来时,只见掌心里多出了一把袖珍型的勃朗宁手枪,在湖光月色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令人心悸。   温见宁吓了一跳:“你送这个给我做什么?”   周应煌郑重道:“这是我养父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随身带着,可我马上要去前线了,今天正好把它送给你。阿菅,这世道太乱,你要保护好自己。”   自从今年四月起,日军轰炸日益频繁。后来随着空军的入驻后这种情况得到了短暂的好转,但六七月份开始,上面涂了太阳旗的飞机又卷土重来。   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往国内输送战略物资,日本人绝不会放任不管,昆明恐怕不会一直安全下去,他即将上前线保家卫国,却无力照顾自己唯一的亲人,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个。   温见宁屏住呼吸,低下头来仔细地看了一会,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冰冷的枪身,突然展颜笑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问筠的,不会让别的男同学靠近她。”   周应煌有些哭笑不得,本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想了想,也没有否认。   既然提到马上要离开的事,周应煌难免开始替妹妹的未来发愁。   她与温家闹翻,身边没有个正经的长辈照拂,虽然不是诸如堂兄之类乱七八糟的亲戚,可在他看来怎么也不靠谱。他倒是有心想把她托给自己的养父母,可一来阿菅未必情愿,二来这些年他承蒙周家二老的恩惠,才得以有今日,很难再厚着脸皮开口请求更多。   好在阿菅如今还在念书,身边有同学为伴,可将来她总有一日要有自己的归宿。到那时他若是赶不及回来,或是再回不来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周应煌就想了许多,试探着问:“你知不知道这些天帮忙一起抓萤火虫的,除了你们宿舍的同学外还有谁?”   温见宁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知道,只因她心里无比清楚那人是谁。   周应煌最初与她相认时,并没有提起他们幼年时的约定,可能是一时没想起,后来也只怕是经人提醒,才有了今晚这一出。然而她几乎从未跟外人提起过那些陈年旧事,就连齐先生和钟荟也只知道个皮毛,并不清楚个中细节。   只有一个人出于偶然,也出于某种必然,知道得最清楚也最详细。   周应煌虽不清楚她和那人究竟有什么纠葛,但看她不想提,也没再问。   ……   那晚之后,这对多年未见的兄妹俩总算对彼此敞开了心扉。   然而没过多久,周应煌他们这一期空校学生就要离开昆明了。   临别那日,温见宁和阮问筠一道去城外为他送行。二人到了城门口的泥路边,才发现还有几位女同学也在这里等着,大约是来为空校的恋人送别的。   众人等了很久,才看到一辆辆军用卡车出了城门,车中还有人不时探头向外看。然而谁也不知道自己要送别的人在哪一辆车上,有几个女同学忍不住追车跑了起来,但没跑多远就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只能望着卡车上载着的人们渐行渐远。   周应煌走后不久,外界果然传来消息,英国人为了防止日军抢夺他们的殖民地,已与对方妥协,将关闭滇缅公路,引得全国上下哗然。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后,法国迫于日方的压力,也同意让其在中越边境附近建立军事基地,这无疑意味着把整个云南省都暴露在日方眼前,昆明的轰炸往后也只会更频繁。   这一下让所有人的心头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滇缅路是国内物资的重要生命线,它的关闭意味着国内各种战略物资的断绝;而云南处境的危险,更是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安全。抗战爆发后来在昆明这里躲避战乱的文化机构实在太多,仅高校就有十二所。   一旦昆明沦陷,全国现存的学术团体都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在这种危急的情势下,哪怕不用私底下流传,任何人都能猜到他们很有可能要再次搬迁,这让许多学生生出了抵触情绪。为了保存火种,他们一路被日寇驱赶着四处躲避,联大从北平逃到了长沙,又从长沙来到了昆明,还有的学校迁过的次数更多。好不容易以为可以在昆明扎下根了,转眼又要被迫离开,任凭是谁都难以接受。   学生们可以感情用事,但各校的负责人们却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教育部很快下发通知,令在昆明的十二所高校想方设法,尽快迁移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迁移到哪里、怎么迁又是一个难题。以联大为例,全校足足有五千人,就连校舍都是占领了城内中学和师范学校的,途中搬运仪器设备和学生路费,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温见宁她们无从得知师长们的考虑,在起初担忧了几天后,很快又恢复了平常心。无论是搬是留,她们顶多只能听学校安排,与其担心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过好眼前。   日军最近的轰炸太过密集,她们已不敢跑到那片林中空地上聚会,碰面的地点改成了城外一处防空洞。那里原是一条极深的土沟,人们在两边近乎竖直的泥壁上挖出十几个防空洞,每逢警报拉响就窝在里面,靠看书、打牌消磨时光。   这天上午,警报响过三次后,温见宁被钟荟她们拉着进了其中一个防空洞。   她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这会防空洞内已人满为患,只好奋力挤进去。众人正准备找地方坐下时,温见宁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也恰好抬头向她看来。   视线对上的同时,双方都是一怔。   是冯翊。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那日的谈话后,这场为时近一年的单方面冷战终于彻底宣告结束。   温见宁的好友们很快不无惊奇地发现,她与那位物理系的年轻助教不仅恢复了来往,二人的相处比从前还要亲密得多了。而她本人在被众人旁敲侧击地问起时也并没有羞涩,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和冯翊的恋爱关系,让众人更是惊讶不已。   钟荟本应该是众人中最激动的,毕竟她一早就看出这两人的不对劲来。   不过出于关心,私底下她还是悄悄问:“见宁,你真下定决心和那个冯翊好了?”   温见宁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笑,在她再三追问下,才解释道:“我从前总是患得患失,顾虑太多。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总要试过才知道。”   钟荟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至少听明白了一件事,见宁已经打定主意了,依照她的性子,只怕轻易不会改变心意。这让她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之余,又有些不放心。   这种心情有些像当初温见宁对她与蒋旭文的担忧,纯粹是女孩子之间的一种关心。   温见宁大约能理解好友这种心情,不过她也没办法向钟荟保证什么,允诺只是一瞬间的情绪,而坚持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证明。   和冯翊谈恋爱之后,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大的变化,但多少还是有了些不同。   每次空袭跑警报时,校门外会有一个人在等着她过去,帮她拎着手里的书箱,一起离开。两人在城外的防空洞或者壕沟里,聊一下午天或者看一下午书;在没有空袭警报的白天,他们会一起去郊外爬西山,一起看古城墙上岁月剥蚀的痕迹。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她的生活中,只激起了少许涟漪,并没有大的波澜。   和他相处时,温见宁只觉得轻松自在。   虽然似乎没有书上说得那样轰轰烈烈,但至少目前这样的相处让她觉得很安心。   临近七月底,日军的飞机将近一个礼拜都没有来昆明轰炸,城内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某天晚上,南屏大戏院重映《翠堤春晓》,两人相约一起去看。   这部电影改编自奥地利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的生平,深受联大师生喜爱,两年间多次重映,每次重映时都座无虚席,这次也不例外。   电影结束后,在回学校的路上,两人碰到了不少同来看电影的物理系同学。   看到他们并肩而行,众人不由得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主要集中在温见宁身上。好一点的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还有一路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围观的,让冯翊的脸色越来越沉。   有个胆大的男同学直接过来,挤眉弄眼地问道:“冯助教,这位就是您的女友吗?”   冯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十分冷静道:“候同学,你这次考试只考了五十七分,按理说是不及格的,我给你卷面加了三分,让你勉强蒙混过关。可分数也有借有还,如果你在下月的测试中低于七十分,我会把你这半年来的成绩单交给吴教授,让他与你好好谈谈电影的观后感。”   那位候同学发出一声惨叫:“助教,为什么分数也会通货膨胀啊,我明明只欠了你三分,你却让我还十分,这不公平!”   冯翊淡淡道:“如果你不情愿也可以,那三分我随时可以收回。”   候同学总算不敢说话了,连忙灰溜溜跟他们道别后跑远了。有了这么一个倒霉蛋在前,其他人纷纷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上前招惹他们。   等尾随的人散去后,冯翊才转头对她解释道:“物理系考核严格,几乎每个学年都有因为成绩不合格而被迫转系的同学。教授们唱黑脸,我们这些助教私下里手下留情,给他们一点机会。不过他们将来迟早是要自己做研究的,要求不能放松。”   温见宁他似乎有些紧张过度,像是在担心她为男同学的调笑生气,也不想她觉得他徇私或是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作此解释。她想了想道:“物理系的同学们还挺有趣的,不过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   冯翊仔细观察了她的神情,确定她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等时间久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我们会了解彼此更多。”   说归这样说,关于冯翊的身世,早在去年暑假时,温见宁就已经知晓。至于其他的喜好,尽管她现在知道得并不多,可还有大把时间足够他们彼此了解。   不过从那日之后,温见宁逐渐认识了冯翊的同事,接触到了他的朋友,偶尔再去物理系找冯翊时,物理系的学生也会友好地跟她过来打招呼。   等她认识到这点时,发现两人的关系都已被双方身边的人知晓。   温见宁不清楚这种变化将来会是好是坏,不过至少眼下,他们已是一对公开的恋人,出入时可以坦然面对其他人的目光,也可以并肩迎接前方的风雨。   ……   这一年的七月,由于日军随时可能入侵云南,学校不敢再组织大规模的远足活动,包括地质学系、生物学系的课外考察,也大多只能在昆明郊外十几里的地方活动。温见宁拉了冯翊一起去探访当地的佛寺。大殿正中香雾缭绕,佛像宝相庄严,面带悲悯。   两人虽都不信佛,可还是一起进了香,在佛祖面前相视一笑。   尽管云南局势告急,教育部一再催促各高校搬迁,但苦于缺乏经费和合适地点,许多大学仍然迟迟没有迁移。起先教育部打算让联大迁往四川,连通知都发出了,可碍于各方面条件不成熟,最终只能让一年级的新生去那边的分校报到,本部仍然留在昆明。   这些纷乱暂时和温见宁她们干系不大,她们仍和往常一样上课、看书。不过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如今她再去茶馆时,只好跟阮问筠她们说声抱歉,转身和冯翊一起找间茶馆坐下。冯翊在另一边看书,她在这边低头写作,二人互不打扰。   偶尔她写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人。   午后的日光穿透窗纸,坐在方桌另一边低头看书的人侧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专注的神情让温见宁搁下笔支着下巴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自从去年冬日她们向帮忙出《野火》的同学们发放薪资后,这个不成文的惯例就一直延续至今日。壁报本身没有任何收入,所出的钱全由温见宁和钟荟两人补贴。温见宁生活习惯简单,平日开销极少,再有丰厚的稿酬支撑,手头还算宽裕,钟荟有家里帮忙,更是不必说。由于钟荟社团事务繁忙,管账的事全交给了她一个人。   然而这大半年来,昆明的物价让她隐隐有些不安,钱只怕会越来越不值钱,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钟荟还能坚持多久。不过她向来不喜欢放任自己沉浸在无用的情绪里,只发愁了片刻,就又低下头来继续写文章了。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眼下她坚持一刻是一刻,能帮一个人就多帮一个人。   温见宁手头正在写的是她最新的长篇小说。   自从去年修订补全《望族》后,她已有近一年的时日没有动笔写过中长篇了。在酝酿了这么长时间后,终于在之前听周应煌讲他早年在外流落的经历时,她萌生了灵感。   新小说的题目为《苦儿流浪记》,恰好与一位法国作家的作品同名,内容上讲述的都是流浪儿在社会上的所见所闻。不过这并非意味着温见宁是打算抄袭人家的著作,事实上这故事架构在外国文学中由来已久,远一点甚至能溯源到十六世纪中叶西班牙兴起的流浪汉小说,都是借助底层人民的视角来展现社会生活。   主人公是一个幼年走失的孩子,被捡到他的老乞丐起名叫苦儿,在相依为命的老乞丐死后去,他一个人四处流浪。其活动范围大致在滇黔一带,他的所见所闻也是这些地区的现状。   虽然要反映现实,不过温见宁并不打算写得太沉重压抑,而希望风格能偏向于轻快、诙谐。她打算用这部作品来做一次新的尝试,试图将新.文学与通俗文学二者的风格糅合在一处,力求做到雅俗共赏,这也与这几年来的文坛现状有关。   新.文化运动以来,通俗小说一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末流文学,备受新.文学作家们的鄙视。然而自从抗战爆发以来,出于统一战线的需求,这种泾渭分明的对立状态不复存在。早在几年前的一次文学研讨会上,新.文学作家就与通俗文学作家握手言和。自此,在国内的文艺评论中,通俗文学几乎很少成为被贬低的对象。   这两年她敏锐地注意到,国内文学的整体风格渐渐有了雅俗合流的趋势。   这种趋势对温见宁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她从少女时期就模仿通俗小说的笔调,在各类小报上发表文章,中途由于齐先生的劝阻,一度还未如何选择写作道路而苦恼过。哪怕后来她已经走上了正统文学的路子,私下里还是会写些通俗小说,一来为了谋生,二来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   如果这二者能够合流,她能在作品保持新.文学的思想性、深刻性的同时,还能让更多群众接受,对她来说无疑是最理想的结果。   既然决定了要做出尝试,温见宁少不了要找读者来帮忙评价,而坐在她对面的冯翊理所当然就成了这本书的第一位读者。   写完一章后,温见宁放下笔,将稿纸递给冯翊看。   冯翊接过后仔细读完,才跟她讲他的感受。他并非文学专业出身,对这方面的兴趣也有限,能给出的建议并不涉及理论层面,纯粹是出于一个普通读者的建议。   对于二人的专业这点,钟荟还曾有过疑虑,担心他们两人谈不来。可温见宁却觉得没什么,两人一文一理,所学虽然相差甚远,不过好在谈恋爱并不是搞学术研究,也不需要两个人研究的东西相同,只要他们的观念一致,人生有足够多的话题可以慢慢谈。   若冯翊真是中文系的人,她反而还要好好思量要不要给他看。毕竟一个专业的评论家,吹毛求疵起来很容易打消创作者的热情。   不过话虽如此,在温见宁记录完他的看法后,还是突然感叹道:“真可惜,你能帮忙给我的书稿提建议,可我好像没办法给你什么有用的帮助。”   冯翊凝视着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你不必为这个感到抱歉,相比较你的文章,我所学的那些在如今这个时候似乎也没什么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温见宁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可听他接着说下去,她才渐渐有些懂了。冯翊所研究的方向是核物理,无论在国内外都属于这个时代的顶端学科之一。然而他们的国家正处于动荡不安中,根本无力组织成规模的实验研究,甚至连基本的仪器设备都无法保证。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与同事们的一身所学几乎无法施展。   温见宁能想象到他们的茫然,就像庄子寓言里的那个人,空学了一身屠龙术,却茫然地发现人世间没有龙的存在。   不过她想了想,说起另一件事:“我们来联大的第一年,有一次钟荟跑来跟我说,她想要转系,去外文系或者别的什么系也好,反正就是不学文学了。”   冯翊猜到她大约是想安慰他,很配合地问道:“然后呢,为什么她又留下了?”   温见宁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跟他解释起来。   其实不止是她们中文系,许多文学院的同学在这几年间不得不痛苦地发现一件事,相比理工科的同学,他们所学的东西于国家的价值不大。理工科能制造出坚船利炮,可他们却只能纸上空谈。于国无用也就罢了,哪怕对他们自身来说也是如此。   外语系的同学好歹也算有一技之长,像中文、历史这样的学科却只能埋没。毕竟无论在什么时代,真正能从事创作和学术研究的人寥寥无几。   但温见宁却有些别的想法。   她承认人文学科在战时远不如理工学科来得实用,但一个国家不能永远只盯着眼下的利益,人文学科它们的影响要很多年之后才能看到,也更绵长深远。   可在当下,一些家境贫寒的同学为了生计考虑,转向实用学科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在这种情况下,但总有人要来做些“无用功”,文化才能得以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钟荟听她说中文系学生的所学,虽然短时间内看没有成效,可从长远看,对国家、对民族更有意义后,就再也不提转专业的事了。   这与冯翊他们现在的状况虽不全然相同,却也有相似之处。   她乌黑的眼眸柔而亮,像落满星光的湖水:“……国家总会有百废待兴的一天,迟早会需要大型研究,才能把握住未来。你们的出路在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不是很好吗?”   冯翊静静地看着她:“见宁,你相信我们真的会有赶走侵略者的那一天吗?”   这场仗打了足足有三年,多少人从最开始的满怀信心已变得有些麻木,大半国土已沦丧,哪怕偶尔打了胜仗,己方也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对敌人的胜利看不到尽头,有人寄希望于英美,有人想求助于莫斯科,也有人终于把目光放到了国内。可没有人能确信究竟还能不能赢,什么时候才能赢。   温见宁想到这,心情也有些沉重,不过还是坚定道:“为什么不信呢,相信总要比不相信来得好。一个人太多虑,总会失去很多乐趣,这还是你教我的道理。”   冯翊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你说得很对,是我想岔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冯翊和她有些像,都不是容易被人三言两语说服的人。如果他正如方才表现得那样迷茫彷徨,只怕也不会毅然回国,又留在昆明坚持这么久。   但路漫漫其修远兮,没有人能在路途中没有一点迷惘,始终如一地朝着一个方向跋涉。正如冯翊曾经为她拨开云雾那样,她也希望能给他一点光。   ……   到了晚上,温见宁回到宿舍时,才发现一直在滇缅路跑生意的张同慧终于回来了。   她休学将近一年,中途只回来看过她们一次,就又匆匆离开。这次滇缅公路关闭,眼看路上会越来越危险,她自忖钱也赚够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回到了昆明。   又是大半年不见,张同慧整个人的打扮越发时髦,还给她们每人带了小礼物。毕竟当初她跑去做生意时的本金和路费都是众人凑出来的。   大家并没有推辞,收下后纷纷问起她这半年来的经历。等张同慧再说完后,窗外已月上中天,众人也困了,正纷纷准备去睡觉时,她把温见宁一个人叫了出去。   二人来到屋外,此时外面正空无一人,只有她们在说话。   张同慧低声道:“见宁,我有件事想和你说,是与你那位朋友陈老板有关的。”   温见宁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提的,你直说便是。”   看她的态度这样坦荡,张同慧舒了口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可能是我多心了。”   当日温见宁曾拜托陈鸿望看在她的面子上,对独身一人在外做生意的张同慧多加照拂。事后陈鸿望果然尽心地帮忙打听了,张同慧还为此向她道过谢,也承诺过有了本金后不会再借对方光,让温见宁难做。话虽如此,可双方既然有了交集,她在两边跑生意时难免对那位陈老板手下的人多有注意,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偿还对方的恩情。   直至有一回,她听人说起,这位陈老板所倒卖的紧俏物资多是一些违禁品和珍稀药品,每来回倒卖一次,都能赚取天价利润。   张同慧起了疑心,有一次跟陈鸿望手下一个司机打交道时,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尽管对方没有承认,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八九不离十了。   说实话,自从滇缅路正式开通后,沿途倒卖物资的商人实在数不胜数,就连张同慧自己也是靠这个赚钱的。可在张同慧看来,在如今这个年头,他们卖丝袜、高跟鞋、香水等和卖违禁品、药物归根结底还是两回事。   张同慧微微涨红了脸道:“见宁,或许我有些多事了。不过你听我一句劝,像这位陈老板这样的大商人,实在太危险,你最好和你这位朋友保持距离。”   温见宁正色道:“你说的正是大事,若非你告诉我,只怕我还没想到这一层。不过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她知道陈鸿望是个大商人,也知道他在滇缅路上有生意,却没考虑到这些,的确是她的疏漏,不过好在她也没打算再跟对方有更深层次的往来,一切到此为止。   张同慧听后,这才松了口气。   ……   那日与张同慧聊过后,温见宁本打算写信与陈鸿望断绝往来,可后来想想,又觉得实在没必要。写了信对方难免会夹缠不清,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再来昆明寻她解释。   所以她索性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没再想起过这个人。   转眼,时间到了十月,温见宁的《苦儿流浪记》终于彻底完稿。   她交给文先生帮忙最终过目,文先生向来欣赏她的才华,这一次也毫不吝惜对她的称赞,不过他也指出小说结尾那俗套的大团圆结局,对故事的艺术性有所损伤。   但温见宁却坚持不肯听从他的建议改掉这一点,且不说这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正是她表哥,单从她所想要表达的内容出发,她也不可能为了表现社会的黑暗,而刻意加一个悲惨的结尾。比起所谓的深刻,她更希望读者看完后不至于为了社会一时的黑暗而沮丧,而是看到更多为改变它默默努力的人,看到苦难中也蕴藏着光明的希望。   把手稿寄出去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城内突然又响起了警报声。   温见宁照例和钟荟她们约好在城外碰头,自己一个人跑去物理系找冯翊。   一路上她遇到不少物理系的同学,热心地告诉她冯翊和他的同事们正在搬运实验仪器和资料。等她一路找到冯翊时,他们已将珍贵的资料和实验仪器放进铁皮桶中,就地掩埋完了。   两人也来不及说太多,拉起手就和其他人一样往外跑。   今天的敌袭不同往日,飞机来得格外快,路上还没离校的学生不在少数,可远处的云边却已隐隐有了日军飞机的影子。   二人才刚跑出学校,日军的飞机已来到他们的头顶嗡嗡盘旋。只听轰隆隆数声巨响,一枚枚炸弹带着团火光从云端坠落下来,脚下的大地剧烈震动,房舍成片地坍塌下来。一发炮弹落在远处,两人连忙跑到就近的墙下躲避。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此刻已被冲天的火光黑烟遮蔽,爆炸扬起的沙土纷如雨落,整个大地都在震颤,然而冯翊始终紧紧地护在温见宁身上。两人都看不到一丝光亮,耳内嗡嗡响,脑海里一片空白,连生死都没法思考,唯一能感应到的只有彼此的存在。   其中一枚炸弹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炸开,被气浪一冲,两人短暂地失去了知觉。等温见宁再醒来时,才发现周围已经静了下来。她小心地爬起来推了推旁边的冯翊,才发现他额头上有一抹凝固的血迹。有那么一瞬,她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温见宁看了看,那似乎只是皮肉的擦伤,但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伤得很严重。   好在没过多久,他终于转醒,捂着头从地上撑起了身子。   两人死里逃生,看到彼此都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互相扶持着从地上站起,看向周围的断壁残垣。方才的一大片建筑物都已化为废墟,才走出几步,就看到地上倒伏的尸体、还有人的断肢,惨烈的景象让人以为置身炼狱。   离他们最近的一具尸体是一位女同学,身上穿着最常见不过的蓝布旗袍,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断墙下,仿佛静静地睡着了。可温见宁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   冯翊抬起一只手挡在她的视线前,不让她再看。   温见宁眨巴了下眼,下意识地想抬头看他,却仍被他遮住视线,只好出声道:“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害怕这些,你这样反而我没法走路了。”   然而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听他声音微哑道:“见宁,我们订婚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个请求实在有些突兀。   尽管两人相识多年,可他们真正以恋人的身份相处不过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让人措手不及之余,还有些冒失。   不过温见宁只想了片刻,就干脆利落地答道:“好。”   她答应得这样痛快,反而让冯翊一时有些迟疑。他放下了手,斟酌了许久,才慢慢问道:“你确定不再考虑一下?我还在想要用什么话才能说服你……”   温见宁想了想:“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过若是你没想好,我也可以再多考虑些日子。”   冯翊捉住她的手紧了紧,不容拒绝道:“我想好了,你不用考虑。”   二人站在废墟中相视一笑,目光相接之际,有种难言的默契暗暗流转。   回去的路上,两人已商量到如何见双方亲属的问题。   冯翊说:“那今年学校放寒假,我们一起回趟香港,见见我二叔公吧。”   温见宁曾听冯翊说过他年幼时的事,知道那位长辈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应了声好,忽而又笑道:“冯苓姐若是知道,只怕会被我们两个气坏了。”   去年那次故人重逢时,冯苓对她的态度可称不上友好。   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你不用担心他们,一切有我。”   温见宁其实也不太担心冯家人的想法,因为如今的她已清楚,若他真是对家里人的话唯命是从的那种人,早在冯苓当初来昆明的那次,他就会自动远离她,两人也不可能走到今日。   不过她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又叹了口气:“你不听家里人的话,硬要和我在一起,以后只怕就不能再做冯家的少爷了。”   冯翊伸手作揖:“我做不了大户人家的少爷,还请温小姐莫要嫌我这个穷教书的。”   温见宁故作矜持道:“那我再好好考虑,要不要嫁给这位年轻俊俏的教书匠?”   两人说笑了好一阵才又继续谈正事。   说笑归说笑,她仍有些发愁:“若我不讨二叔公喜欢怎么办?当年第一次见他老人家时,我还错把他当成了小阁楼的守书人,但愿他不要怪罪我。”   冯翊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话她:“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二叔公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只怕早已不记得了。再说他也向来,你不必担心他。就算你真的不合他老人家的眼缘,总归你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我二叔公。”   温见宁这才放下心来,冯翊这边的事定下来后,就只余下温见宁这边的亲属了。   她上头几乎没什么正经长辈,两个兄长都上了战场,齐先生和孟鹂一时又远在上海,他们只能借这次回港的机会,去拜访一下钟荟的父母。   说到齐先生,温见宁不免有些担忧她的近况。   这大半年来,齐先生在上海的处境似乎很不好,每次来信的地址和名字都不一样。她轻易不敢给齐先生去信,只怕自己这边会给她造成什么纰漏,反而连累了自己的老师。   这次她要订婚的事,也只好先写信通知孟鹂一声,托她另为转告了。   日军这次轰炸的程度可谓前所未有,一路走来,他们所见的景象无不惨烈,放眼望去周围的建筑全被夷为平地,联大校舍的损失尤为惨重。   温见宁她们住了还不到两年的宿舍也化为废墟,所有书箱家当都被埋在了下面。   她回到南院时,钟荟等人正在废墟里翻找,想再从里面找出点什么来。好在她们的宿舍是被就近的炮弹波及震塌的,没有被大火焚烧过,众人还真从瓦砾砖石下找出不少书来。   温见宁也跟她们一起抢救出了自己的许多书和个人物品,还有和齐先生的书信、冯翊亲手刻的印章,只可惜他当初送给她的那墨兰图找不到了。   东西虽然找回了一些,可她们的住处却是实打实地没了。一群人开始发愁起今晚的住宿问题,冯翊让她们稍安勿躁,说会去帮她们打听临时住处,换来七嘴八舌的感谢。   他前脚刚走,温见宁就清了清嗓子:“我有件十分重要的好消息要宣布。”   她环视四周,在众人的注目下笑道:“我和冯翊已决定要订婚了。”   另外几个女孩先是呆了片刻,随即为她欢呼起来。   宿舍里上一个订婚的是钟荟,由于是在香港那边举行订婚礼的,她们连那位未婚夫都不曾得见,温见宁还是她们宿舍头一个跟她们见过的人定下婚事的。   大家嘻嘻哈哈地凑在她身边打趣,她却淡定自若,任由这些牙尖嘴利的开玩笑,颇有些八风不动的架势,只有旁边的钟荟一脸的欲言又止。   被她问起后,钟荟才吞吞吐吐道:“……我也不是想拦着你们,只是会不会太快了点?”   其他人从兴奋中渐渐冷却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温见宁。   温见宁认真道:“我已经考虑好了。”   日军已步步逼近云南,或许有一天,连昆明这座城池也会沦陷。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又何其短促,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们磨上三五年功夫,等到所有人都满意后再定下终身。   冯翊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会贸然跟她提出订婚的请求。   可温见宁恰好也没有拒绝的打算。   钟荟能感受到好友坚定的心意,也只能默许了。   直至傍晚时分,冯翊才帮她们在城外临时租下一间小院子,让她们暂时凑合一段时日。大家一听说有了落脚的地方,当即开开心心地商量起要重新置办什么东西来。   钟荟说:“我早就不想住咱们那个破校舍了,这回总算能换个地方了。”   其他人也应了几声,不过事实上,大家都并不是多么娇惯的人。若非这次宿舍被意外炸毁,她们也顶多只是嘴上说几句,平日还是会窝在那间简陋的宿舍里照样看书上课。   好在众人在学生里都还算手头宽裕的,很快重新置办了被褥和生活用品,这才浩浩荡荡地往回走。冯翊这个编外人员,也免不了要帮把手,一路护送她们到地方。   等把一切都差不多后,众人眼看天色不早了,七嘴八舌地劝他:“冯翊,今日麻烦你了,不过你可早些回去吧,别缠着我们见宁了。”   冯翊含笑应了声,不疾不徐走到旁边的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群人先是齐齐呆住,随后反应过来,哄笑着去推温见宁。   温见宁有些恼了,推开她们就往回走:“忙了一下午,饿得肚子都在叫了,你们还跟小孩子一样胡闹,一会我做好了饭,你们谁都不要过来吃!”   其他人跟冯翊挥手道别后,连忙跑进院子里准备晚饭了。   同宿舍的几个人里,大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钟荟好歹在北平时帮温见宁打过下手,冯莘、阮问筠两个笨手笨脚的,直接被温见宁发配去择菜。   大家忙活一通,总算手忙脚乱地把晚饭摆上了桌。   温见宁给所有人布筷后正要宣布开动,却听冯莘突然用筷子的一头敲了敲碗沿。她不明所以停下动作,才发现众人都在笑吟吟地看着她。   冯莘笑道:“见宁,莫非还用我们提醒,隔壁还有位饿着肚子的好心人呢?”   温见宁今天被她们调侃得有些恼羞成怒了,脸一扭,断然拒绝:“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钟荟端了一碟菜就往门外走:“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那位冯翊,我们见宁不愿给他吃。”   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跟着她出门去了,只留温见宁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吃也不是,任由她们胡闹也不是,只能一跺脚追出去了。   另一边的冯翊正在屋内扫地,突然听到拍门声,还以为隔壁的女同学们有什么事。   打开门一看,只见一群人正堵在门口。   钟荟手里还端了一盘菜,送到他眼前:“我们见宁亲手炒的,你可要好好吃完。”   这会温见宁已经追过来了,正站在她们后面,脸不知何时悄然红了。   阮问筠在旁边笑:“我们见宁兰心蕙质,你可要好好待她。”   冯翊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大家得了他的应声,都心满意足地纷纷跑回去吃饭了,只有温见宁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冯翊看人都走了,才跟她解释道:“……事先忘了告诉你,你们隔壁的院子我也租下了。你们毕竟都是女学生,头几日我怕你们第一次在外面住,有不习惯的地方,我在隔壁也好有个照应。若是让你为难的话,我会跟她们解释清楚再离开。”   温见宁抿嘴笑道:“我都已决定要和你订婚了,难道还怕那几个没脸没皮的闹吗?”   冯翊心中一动,再看她耳边已悄悄红了,自己的脸似乎也跟着隐隐热了起来。   不过她最多只肯说这么一句,就与他挥挥手跑掉了:“好了,你快点吃完,再等菜都要凉了,我也要回去吃饭了。”   冯翊眼看着她进了旁边的院子,这才笑着合上了门。   ……   温见宁她们宿舍几个人就这样在那间小院子住了下来。   许多和她们一样没了住处的同学,只能临时住在学校附近的破旧旅舍里,那里的住宿条件实在不算太好。相比之下,她们的院子虽小,可条件并不算太差,还有灶台可以做饭。   大家每天去上课的路上计划着要共同买菜做饭,晚上散步的时候从外面挖几株仙人掌种在院墙下,仿佛突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家。   冯翊在隔壁住了两天,帮她们安顿好后,这才返回了学校。   接下来几日,两人在一起时,仍继续谈论订婚的事。   尽管冯翊虽想早日把一切定下来,却也深知此事急不得,只能一步步来。   最终他们决定,十一月份抽空请假一周回港探亲,年底在昆明这边举行订婚仪式。等明年温见宁毕业后,两人再好好商量如何筹办婚礼的事。   两人既已商量得差不多了,立即各自写信通知亲朋好友。   温见宁原以为自己人际关系简单,不会太麻烦,真到了写信的时候才发现要通知的人也有不少。周应煌、温柏青两位兄长,还有钟荟的父母,以及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孟鹂。由于她们对冯翊知之甚少,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信,把从他们相遇到昆明重逢后的这些事都写了进去,只盼她们能够理解。   信寄出后不久,外界传来消息,说是日军已逼近云南省东南部的一座小城。   十月底,日军的飞机又在昆明狂轰滥炸了四天。警报响过后,众人已撤至城郊数里外的山上看,只见城内所在的方向烟雾冲天,城内又遭遇了一场浩劫。   温见宁看得心情沉重,转头突然看到一位熟识的女同学正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好几人围在她身旁安慰,也连忙过去问怎么回事,却只听对方呜咽:“……我把文先生的手稿落下了。”   原来今日轮到这位女同学去文先生家里帮忙,听到警报后与众人一起撤离,恰好赶上几个孩子哭闹,文先生只能先去抱孩子,把手提箱交给了她。   然而她转头又被师母喊去帮忙,一着急居然把手提箱落下了。   温见宁听后心里突地一跳,文先生正在写的那部著作最近已到了收尾阶段……   她不敢再想下去,不过让人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安慰道:“之前多少次轰炸都没事,说不定这一次也不会波及先生的住处。”   众人七嘴八舌地也说着安慰的话,好不容易把那名女同学劝停了。   温见宁陪同她一起去文先生那边道歉。   好在文先生很大度,并没有怪罪那位女同学,反而让她放宽心。   尽管如此,可女同学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她作为学生助手之一,当然知道那些手稿对文先生的重要性,那上面承载着文先生数年的心血成果,不是任何东西能衡量的。   然而大家再怎么不安也没用,众人只能看向城内的方向,在焦虑中数着分秒。   直到城中的轰炸停止了许久,警报解除,他们才连忙往山下跑。文先生素来身体不太好,今日也一路飞奔,连他们这些年轻学生居然都跟不上。温见宁和几名同学一路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直到看到前方的文先生突然停下,这才跟着停了下来。   他们顺着文先生的视线望前方看去,只见往日熟悉的巷子已化成一片火海,周围的民居仍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着。文先生家所住的那栋砖石小楼更是在火海的正中,整栋楼都已被烧得坍塌了大半,那些书稿的命运也可想而知。   身穿长袍的文先生一个人背手仰头看向前方的熊熊大火,久久定在那里没有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看着这背影,温见宁忍不住跟着有些难过起来:“先生,您……”   她只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此时此刻,再安慰的话也显得苍白无力。   其他几位同学也同样手足无措,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安慰到文先生。   正当众人有些沮丧时,却见文先生的背影终于微微动了。他转过头来,对一众学生们微微一笑:“或许这正是上天的意思,让我从头再来一回。”   温见宁有些动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文先生对她和其他女同学微微颔首,走过去挨个拍了拍另外几位男同学的肩膀,温和道:“只是要辛苦你们,又要帮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先生当好久的助手了。”   ……   这次空袭中,不仅书稿被焚,就连文先生未能带走的一些藏书也被付之一炬,连片纸都没能留下,据说跟他同住的另外两位教授的藏书也同样化为乌有。   轰炸过后,联大门外的文林街、凤翥街等也几乎被夷为平地。   放眼望去,昔日繁华热闹的城内几乎满目疮痍。   正当城内沉浸在空袭过后的惨淡气氛中,突然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好消息。日军突然撤兵,接下来整个十一月份,都未再有过空袭。   在这期间,温见宁陆陆续续收到了各处的回信。   堂兄温柏青只回了寥寥数语,表示自己已经知情,许久未联系过的廖静秋倒是也来了封信,委婉地表示,若是将来他们需要操办婚事,尽可以向她开口。   齐先生素来信任她,信里也没有过多地询问,仍叮嘱她要以学业为重。对于温见宁对她安全状况的担忧,她只说自己如今多数时候在租界活动,日.本人不能肆意妄为,让她不必担心她的安全。不过温见宁看得出,齐先生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还是齐先生头一次在没有谈到时局的情况下写了足足十几页长的信。尽管里面只是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些生活琐事,可对温见宁来说却弥足珍贵,珍而重之地把这封信收好。   所有人中,只有孟鹂表现得最为兴奋,她絮絮叨叨地写了十几页,一会在信里回忆当年总觉得温见宁会嫁不出去,一会担忧她不会打扮将来抓不住男人的心,问要不要给她寄些布料首饰。不过她最关心的还是冯翊,尽管温见宁自认在信里已把冯翊的写得很清楚了,但她还是恨不得把冯家往上数十八代都问个遍才能放心。   她最后一个收到的是周应煌的回信。   信有两封,一封给阮问筠,另一封才是给她的。   周应煌在信里写,他们自从离开昆明后,到了滇南的一处秘密基地训练,由于训练强度太大,前段日子一直没能抽出空来给她们回信。信里还说,他们跟一群美国的飞行员们共同吃住,待遇很好,让她们在昆明照顾好自己,不必为他的生活担心。   在写了满满两大页自己的近况后,他这才在信的末尾问起了温见宁订婚的事。   大约是怕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周应煌的措辞十分克制。   他只是问她,是否已决定要嫁给那个姓冯的。订婚虽然不代表两人一定会结婚,但他相信以她的性格,肯答应到这种程度,至少已有了托付终身的决心。   温见宁伏在案前,给他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从她答应与冯翊订婚以来,她身边的人反应各不相同,但这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详尽地跟人说起自己的想法。   虽然他们重逢至今不过才两年的时日,可两人认识的时日并不短。双方的家世人品彼此都已熟悉,余下的顾虑不过是他们的感情深浅程度与对未来的考量。   温见宁不是随便看两本罗曼蒂克小说就会被冲昏头脑的无知少女,她自幼亲历母亲的早逝,也目睹过半山别墅里无数赤裸裸的钱色交易,笔下也写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对于情爱二字,她向来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这也决定了她恐怕很难像普通女同学那样单纯炽烈地对待自己的恋人,她与冯翊的相处更多是细水长流式的,平淡却足够令人心安。   他们性格投契,虽然所学不同,却总有话可谈;她喜欢冯翊身上平和的气质,敬重他的人品学识,也信任他足够沉稳可靠,能与她风雨同舟、并肩而行。如果说在最初与冯翊定情时,她还没有考虑太多,只是一心一意想回应冯翊对她的情意,然而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早已有种预感,两人迟早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只是她并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然而日军的逼近,空袭的阴影始终不曾散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只想抓住当下的分分秒秒,珍重自己所爱的人,尽可能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心里既已有了决断,还为旁人琐事纠结于心,不过是杞人忧天、徒增困扰罢了。   将这封信也寄出后一个礼拜,她和冯翊、钟荟三人一同请假,回了香.港。   三人经过一路风浪颠簸,直至这天中午才抵达港口。   一下了船,温见宁先挽上旁边好友的手臂,笑吟吟对他道:“我们先不急去你家。”   冯翊起初只当是她想先去拜访钟荟的父母,再转头去冯公馆,可等陪她一并去了钟家后才知并非如此。这两个好朋友一到家后跟长辈们打了声招呼,随后就手拉手逛街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钟家的客厅里,他只好一个人应付两位长辈的盘问。   钟父尚且只问他对一些时事的看法,钟母则毫不掩饰对他这个人的探究之心,态度格外热情。尽管对方并没有问出什么让人为难的问题,可还是让冯翊有些本能地紧张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没心没肺的某个人总算回来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就只见那对好姐妹又急匆匆地撇下他上楼去了。   冯翊哑然失笑,只好再次坐下来应付钟家父母。   这一次他们在楼下等了许久,直至双方都无话可说了,钟母才想起什么,起身道:“这两个丫头今天一回来就古古怪怪的,也不知在楼上做什么,我去看看她们……”   话音未落,楼上两个女孩终于下来了。   冯翊一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落在后面的温见宁。   她身上换了件茶红的长袖丝质旗袍,衬得皮肤格外白皙,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从与冯翊确定关系不久后,她就没再剪过短发,近半年的时间过去,早已留成了乌黑的长发,这会被柔顺地绾在脑后,多了份古典而温婉的韵味。   等来到他身前,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钟荟说我总是太学生气,让我今日好好打扮了再登门,至少别让你家人觉得我慢待了他们。”   冯翊终于回过神来,笑道:“你肯跟我回去,就已是格外优待了。”   钟家父母看他们两人站在一处,只觉这一对郎才女貌,简直天造地设一般。尽管有些舍不得刚刚回来的温见宁,不过他们还是笑着催促道:“好了,既然人已经打扮好了,我也不留你们两个,还是早些带回家去给家里长辈看看。”   冯翊坦然地拉起她的手,与钟家人道别后,钟家的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地方。   二人下了车,冯翊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拉着她站在大门外。   察觉到身边的人正在深呼吸平复心情,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转头温柔道:“你不要怕,我和二叔公通过气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温见宁清了清嗓子:“我没有怕,只是有些紧张。”   他没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越发地紧了。   冯翊抬手按下电铃,在佣人匆匆跑出来打开铁栏门后,和她一起拾阶而上。   客厅的沙发上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五十岁穿黑色长袍的中年人,面容沉肃,下颌处的那把短须整齐而漂亮,想来应当是冯翊的父亲;他旁边坐了位面容清臞的老者,须发皆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手里正握着一卷古书在读。   看到二人进来,冯父重重咳嗽几声,才放下手里的报纸:“回来了。”   冯翊客套地向自己的父亲问了声好,见对方锐利的眼眸扫向他身旁的女孩,微微挺身为她做介绍:“父亲,这是见宁,是我的未婚妻。”   温见宁顺着他的介绍,礼貌道:“伯父您好。”   冯父的反应冷淡,他早已从电报中得知了温见宁的存在,也听大女儿冯苓提过一些事。不过他有再多不满,碍于身份涵养,也只是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冯翊又拉了她去给旁边的二叔公行礼。   二叔公放下手里的古书,抬了抬玳瑁边的花镜,眯眼仔细打量了一会,才说了些什么。他说话不仅乡音浓重,前些年喉咙还出过问题,一度开刀做了手术,如今说话就更让人听不懂了。就连冯翊也要听一会,才能慢慢给温见宁翻译过来。   温见宁连忙问了声好,二叔公对她的态度很平和,没有审视外人的探究,也没有对待小辈的倨傲,仿佛只是看到家里人早上买菜回来应了声好。   二叔公接下来问了问两人的学业状况,又针对小报上的某条花边新闻跟他们咕哝了好久。冯父这个正经长辈反而被这一老一小晾在旁边,脸上有些挂不住,中途咳嗽了好几声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收效甚微。   他们回来的时候不早,没过多久就到了晚饭时刻。   与他们一同用餐的还有几位姨娘。   当年冯翊的母亲自杀后,冯父仓促携女出国,之后多年未归,这些姨娘被丢在老宅里,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掉了大好年华。后来抗战爆发,冯家举家南迁,她们总算没被再忘一回,被一并带来了香.港。这几位姨娘年纪大了,在冯家没有儿女傍身,地位不高,在饭桌上对温见宁这个外人的态度都十分小心翼翼。   一大家子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   饭后,冯翊被他父亲叫去书房问话,二叔公也要回他的书房读经,温见宁则被留在客厅里和那几位姨娘闲谈。姨娘们大多是心思玲珑的人,聊天时也不会让她不自在。等冯翊那边结束了书房谈话,下来找她时,她们也很知趣地起身告辞,纷纷上楼去了。   温见宁问:“你父亲有没有为难你?”   冯翊摇摇头:“只是问了我的学业,并没有提别的事。”   她舒了口气,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两人说了会话才停下,外头天色已晚,然而离入睡时间还尚早,他们难得有这么长的清闲,一时竟不知做什么来消磨时光。最后还是冯翊起身走至客厅的角落,打开了放在角落里的留声机,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淌而出。   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才刚回来,伯父和二叔公还在楼上……”   冯翊嘴角含笑:“你的意思是,明天就会答应我的邀约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温见宁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手交给了他。   空旷的客厅内,两人相拥着慢慢起舞。肢体的距离太近,人的体温也自然慢慢升高,再加上冯翊一直含笑注视着她,让温见宁不得不想办法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如今的舞跳得比我们当年第一次遇到时好多了。”   她不由想起他们擦肩而过那次,当时冯苓还在为这个不擅交际的弟弟忧心忡忡,替他向她邀了一支舞,谁知道后来他们竟会这样。   提到冯苓,冯翊自然而然地想起她上次离开昆明前说的一些话,摇了摇头道:“我阿姊很小时就跟父亲出国了,尽管我们的感情不算太差,但很多时候我们互相都不能理解彼此的想法。你见过她没结婚前的样子,那时她还不是现在这样的。”   温见宁轻声解释道:“冯苓姐不是坏人。”   他微微颔首,不过还是促狭道:“但至少在我们的故事里,她像个棒打鸳鸯的反派角色。”   温见宁叹了口气:“虽然我不认为冯苓姐是个坏人,可我也不想她成为某些爱情小说里的先知,所以我心里只愿让她这样一直当个反面人物。”   冯翊明白她的意思,揽着她的手紧了紧,算是无声的回应。   由于她偶然提起了当年未能实现的邀约,他当即要求立刻兑现,所以角落里的留声机又放了许久的华尔兹才停下。短暂的温情过后,两人还和往常一样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客厅的丝绒沙发上,二人各占一边,温见宁在这头修改手稿,冯翊在那头看他那些晦涩艰深的著作,偌大的客厅里只余下他们彼此翻动书页和呼吸声。一位帮忙冯家打理家务的姨娘让佣人为他们送了些红茶点心来,偶尔看书累了,他们也会停下来交谈几句。   冯父中途从书房出来,往楼下看了一眼,看到客厅里的一对小情侣正在看书。   他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只觉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不过他还是站在楼上看了许久,这才摇摇头转身一个人折回了书房。   直至夜深,两人才一起上了楼。   冯家为她准备的房间在二楼,两人道过晚安,她这才关上房门入睡。   温见宁有些认床,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醒得很早。   早饭过后,冯父大约也知道自己不是那一老一小的对手,借口有事出门了。温见宁跟着冯翊去了二叔公的书房,陪老人家说说话。   自抗战爆发后,冯家的大批产业分别转向了后方、香港乃至国外等地,一些家人也大多去了国外躲避战乱,只有家族中几位年高德劭的长辈眷恋故土,死活不肯离开祖宅。   二叔公冯雍也是那些顽固派之一。不过因上海的藏书楼被日军飞机炸毁一事,他大病一场,不得不到香港的医院做手术,术后他也坚持不肯出国,故而就此留在了冯公馆做寓公。   他在案上铺开宣纸,站在明式的楠木长书桌后,亲手磨了墨,一边与两个小辈说话,一边在提笔画一幅岁朝清供图。   温见宁本以为他老人家在画的是水仙,可再一细看,却发现那只是几头青蒜。   她心里暗暗地想,这位二叔公还真是个妙人。   正这样想着,二叔公已画完了最后一笔,示意她上来帮忙写几个字。温见宁不由得庆幸当初曾让冯翊指点过一段时日,当即沉腕提笔,凝神屏气地写完了。   二叔公拿过来端详片刻,突然扭头看向旁边的冯翊。   他忍俊不禁道:“对,她的字是我指点的。”   这次不用冯翊解释,温见宁也能猜出二叔公之前在问什么了,脸微微红了。   二叔公又问了温见宁一些问题,大多是和古代文学有关的,好在并不难,她好歹是中文系的学生,这几年也未曾在学业上松懈过,顺利地答了上来。   老人家似乎笑了笑,转头又跟冯翊说了好一会话。   这一次他很久也没给她翻译,跟二叔公说了好久的话才停下。   她只好悄悄问他:“二叔公他老人家在说什么?”   冯翊笑道:“他说他很喜欢你。”   温见宁不信他的话,不过她至少能感觉出,那位老人家并不讨厌她,也就放下心了。   书房内的气氛正融洽时,佣人突然敲门,说是冯苓来了。   她和冯翊对视一眼,跟二叔公打了声招呼,准备起身离开。   二叔公竟然也搁下了笔,慢悠悠地背着手踱步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下楼去了。   冯苓正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红茶。她看到二人过来,仍纹丝未动地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抬起,直到眼角的余光瞥到二叔公也下来了,她这才连忙起身笑道:“叔公您怎么也来了,近日身体可曾康健?”   二叔公咕哝了几句,应该是在回应她,随后走至沙发另一边,让佣人送来了今日的小报放在手边看。有这样一尊大佛坐镇,冯苓有许多话都不方便说了。   不过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仗着二叔公上了年纪有些耳背,还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我听父亲说,你们这次千里迢迢从昆明过来,是已打算订婚了。”   冯翊平和道道:“毕竟是婚姻大事,至少要告知二叔公一声。”   冯苓冷哼了一声:“你现在眼里只有二叔公一个长辈,完全没有我和爸爸。”   冯翊仍极有耐性地解释:“父亲和阿姊都有人相陪,只有二叔公孤单单一个人,我自然应该多照顾他老人家些。至于订婚的事,先前我已给家里写过信通知了。”   冯苓硬邦邦丢出一句:“我不同意。”   冯翊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旁边的二叔公先咕哝了句什么。   温见宁只见冯苓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脸色变幻煞是好看。   冯翊忍着笑低声告诉她:“二叔公说,阿姊她既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要来管家里的事。”   温见宁虽觉得二叔公这样说不太好,不过她还不至于为了冯苓拆自己人的台,只好在旁边保持沉默。不过她本就是冯苓今日来的目标之一,也没能置身事外多久。   冯苓被二叔公嫌弃多管闲事后,又是气又是委屈,可她不好跟长辈顶撞,只能扭头冲着亲弟弟发作:“我这究竟是为了谁,好不容易回趟娘家都要被人这样说。”   而这个罪魁祸首只是含笑不语,既不恼怒,也不为自己辩解。   冯苓一看越发地来气,可顾忌到还有外人在场,还要给他留面子,转头又冲另一个去了:“温三小姐真是好手段,早些年只听说你在功课上十分用心,没想到对人也是如此。我倒要请教一下,你用了什么手段,能把我弟弟哄得这样听话?”   冯翊嘴角的笑容敛去,沉声道:“阿姊,在昆明那次我已和你说得足够清楚了,一开始就是我打算追求见宁在先的,你不要为难她。”   冯苓冷笑:“你是不是还要说,早年你让我帮她那次就已是有心要追求她了?你是不是在国外书读得太多脑子糊涂了,选什么样的淑女不好,一定要选这种出身的人。你知不知道她姑妈是做什么的,知不知道她父母……”   “我很清楚,”冯翊打断了她,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眉眼中也带上愠怒,“但是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正如你、我,还有今天把你叫到这里的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亲人。”   冯苓勃然大怒,却见他脸上浮现出少年时那种冷漠讥诮的神情,下意识收住了口。   而冯翊索性转头道:“见宁,你先陪二叔公去楼上,这里交给我。”   再让她留在这里,只会听到更多更不堪的话。   不过温见宁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问道:“能让我说一句吗?”   冯翊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温见宁想了想,其实从某种程度上,她能理解冯苓对她的抵触。   论出身,温家是商户出身,她还只是个私生女;论教养,她是在温静姝这等出名的交际花身边长大的,连品行上都要被人用浓墨重重打上一个问号;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只有所谓的相貌、学历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才气。可这些对冯家这等名门望族来说,这些约等于无。   若只是当作朋友交往,自然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可他们偏偏已经认定彼此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注定只能敌对下去了。   她只想到这里,抬眼向冯苓看去,眼神清澈而坦然:“我很感谢您多年前对我的帮助,也可以理解您身为长姐为冯翊考虑的心情。可我与和冯翊是独立的个体,不是家族或任何人的附庸,我们有权决定是否相爱或缔结婚姻,您有权提出异议,可并不能更改我们的决定。我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尊重您的想法,但也仅此而已。”   “我的话说完了。”   她以眼神示意一切都交给冯翊了,这才转身扶着二叔公上楼去。   其实温见宁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她还是把这些选择留给冯翊。   接下来冯家姐弟在客厅里的对话她一概不知,但据进书房来添茶水的佣人说,两人吵得很凶。她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冯翊这样的人是怎么和人吵架的,又有些担心,本想再下去看看,却被二叔公叫住,不让她离开,还与她说了一些话。   温见宁努力分辨了一下,二叔公的意思大概是,这应该是冯翊处理的事,让他自己面对。   她心里并不这样想,但碍于老人家的面子,只能先留在这里。   直到午饭时,冯翊才上楼来找他们,他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只说冯苓已经走了,别的没有提。不过温见宁还是看出了异样。   直至晚间,她等两人独处时问起,才看到冯翊脸上罕见地露出有些疲倦的神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发闷:“其实我有些后悔这次带你回这里来,只去看看钟伯父他们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本以为那对父女至少能保持他们所谓的体面,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无论是一开始冯父的冷淡,还是冯苓的蛮横,显然都是不打算接纳她的态度。   这次回冯公馆,想来于她而言,实在不是一趟愉快的旅程。   温见宁却安慰他:“别说这样的话,至少我们是为二叔公回来的。”   冯翊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抱紧了她。   等他再松开时,温见宁突然想起来问:“冯苓姐说你从前曾经帮过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冯翊犹豫了片刻,才把他当年曾请求冯苓帮忙,压制温家人在报纸上散步那些对她不利言论的事说了出来。   温见宁既有惊讶,又是哑然,她当时也曾察觉出那些攻击她的小报仿佛一夜之间哑了火,还一度以为是陈鸿望帮她的,没想到真正帮她的人竟然会是冯翊。   她不由叹气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冯翊温声道:“当时只是想能哪怕帮到你一点忙也好,事是我阿姊回国后找人办的,用的是她和冯家的人脉,我可不敢居功,更何况这也不算什么。”   尽管他这样说,但温见宁知道不是这样一回事。   若没有他开口求情,也不会有冯苓出手相助。无论怎样说,她都欠了他们姐弟的情。思及此处,她叹口气道:“这样说来我还欠了冯苓姐的人情。”   冯翊及时纠正她:“这是两件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温见宁低头想了想,又问他:“那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冯翊一滞,过了好久他才终于坦白:“去年寒假时,其实我也回了一趟香港。”   她微微睁大了眼,听他又说了下去。   原来去年寒假时,冯翊特意回港是为了处理二叔公名下的产业。他老人家不理俗务多年,早在冯翊在国外读书时,就把这些都交到他手里,让他自行定夺。然而冯翊忙于学业,也无心处理,只能找了冯家旁支的亲戚和几位职业代理人帮忙打理。   温见宁一边听一边想,原来去年的时候他也在香港,只可惜那时候她在钟家也不常出门,两人肯定也不会碰上。不过那个时候她还在躲着他,想来见到了也只是徒增尴尬。   冯翊也没有提那时候他有没有碰到过温见宁,转而又说了第二件事。   原来,当初要从陈鸿望手中买走《望族》版权的人正是他。   温见宁怎么听得有些糊涂:“你家的产业还有书局?你若是想要我的书,只需跟我说就好,还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这事还要从冯翊和那位陈老板打了个照面说起。   双方都是男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足以看出对方的心思。   不久后他听人提起过,有人在背后打听他的事,索性反过来把那个陈鸿望查了个底掉。他没有告诉温见宁具体查到了什么,只说这人的身家太不干净,后来又知道他帮她出版《望族》的机会,索性让人代为出面,从他手里重新买回了版权。起初对方还有些不愿意,但在他这边的人加重砝码后,最终还是松口了。   他最后轻描淡写道:“你只需知道,那人心术不正,我担心他将来会拿你的书作什么文章,索性不让他有这个机会。”   温见宁又是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那个时候咱们已经不说话了,你为何还要管我的事?”   其实她原本想告诉他,《望族》的版权没那么重要,她还年轻,还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而且她也不是会被人随便要挟的人。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换成了这个问题。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说起了第三件事。去年冬日,昆明大雪过后,突然有人找到冯翊,问他要不要教家馆。   他这样一说,温见宁顿时想起来了当初自己做过的事,脸上渐渐有些发烧。   好在冯翊照顾她的情绪,只言简意赅地说完了她不知道的那部分。   冯翊是个聪明人,很快就顺藤摸瓜找出了背后的阮问筠、周应煌两人,再一问缘由,心情一时复杂起来。不过他最终还是圆了这场戏,让另外两人帮他遮掩过去。   最后他微笑着问:“那我也想问你,你当时已打算不理我了,为何还要管我的事?”   只因当断不断,只因关心则乱。   温见宁张了张口,心里虽有了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   冯翊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当时你不愿再理我,我只愿尊重你的想法,不再为难你,也不和你见面。可你偏偏不让我放下,所以我就真的放不下了。我们和好那次,我说会尊重你的决定,其实是骗你的,即便当时你再次拒绝我,我也不会轻易放开。”   温见宁听后只是垂下眼,睫毛细微地颤动着,脸上渐渐染上淡淡红晕。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而动听,仿佛在哼着古老的歌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温见宁无法用言语叙说自己的心情,只好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来逃避。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一片情意,可好在兜兜转转,如今两人已定下了终身,往后还有漫长的余生可以慢慢回报。两人都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着心头涌动的情绪慢慢过去,才接着谈起了他们的事。   冯翊让她不必担心,只说冯父冯苓他们其实不足为惧,有二叔公这个长辈在上面压着,他们再怎么不满也掀不起风浪。只是免不了要跟他们争辩几句,让人有些心烦。   温见宁想了想,小声问他:“下一个会不会是你父亲?”   冯翊道:“我父亲应该不会开口为难你一个女孩子,他的那些姨太太们也不够格。”   她有些担忧地问:“那他会不会为难你?”   “应该也不会,”冯翊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长得比较像我母亲。”   温见宁还记得他说过冯家上一辈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伸出双手抱住他,很自然地伏在他肩头,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反而把冯翊逗笑了。   他问:“你想不想看妈妈的照片?”   待温见宁点头后,他回房间找了好一会,才捧来一本相簿,里面大多是他父亲和姐姐冯苓在国外拍的照片,偶尔也夹了几张冯翊幼年时的照片,从圆圆胖胖的婴儿时期到长成一个小小的少年,板板正正地站在照片里,隔着时空与她遥遥对视。   他指着另外一张照片道:“是这张了。”   这是他母亲生前留下来唯一的影像。   温见宁接过一看,黑白照片的正中端坐着一个年轻妇人,穿着高高的竖领镶边的袄子、宽大及地的长裙,面容模糊到根本看不清五官,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被磨蚀掉了。这让温见宁想起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一个在活在壳子里、一生只用生命抗争了一次的可怜人。   由于老照片太过模糊,温见宁实在看不出来冯翊究竟和他母亲有多相像,不过她回想了一下,冯翊除了偶尔有些神态和冯父比较像以外,其他的五官应该就和母亲像了。   冯翊有些好奇:“还从没人说过我和父亲哪里像。”   温见宁一边回忆一边跟他解释,冯翊偶尔的冷淡,和冯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冯翊还是个看人时冷淡疏离的少年,气质反而平和了许多。到了他们在昆明重逢时,明明两人中间隔了许多年不曾见面,但温见宁却很快和他熟稔起来,这其中未必不是受了他如今性格的影响。   他嘴角噙着笑,居然有些孩子气的得意:“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对当年初遇时的事,温见宁其实也记得不太清晰,只是方才说起时,那些尘封多年的细节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不过难得看他这样得意,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   冯翊一个人高兴了许久,又问起温见宁她父母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舅母明李氏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但对母亲明贞的容貌却还有印象。当年她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却还像个未出嫁的年轻姑娘,温柔秀美,看人时总带着些天真的神气。不过她的一生只活了短短二十来年,到死也的确只是个年轻姑娘。   至于她那位早早抽大烟死了的生父,温见宁更是连照片都不曾见过。   她有些惋惜道:“舅母当年跟我说,我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可惜我和她不太像。”   冯翊沉思片刻,才委婉地问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从来没有男同学给你递过情书。”   温见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笑。   因为小时候被人嘲笑过,她没有太关注过自己的相貌,后来年岁渐长,她才慢慢从旁人的目光中隐约感觉到,自己应该不算丑。至于情书,她的确收到过,不过从没有放在心上。在和冯翊定情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这样一天。   她故意睁眼说瞎话:“抱歉冯先生,你的未婚妻很丑,居然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侧脸:“那一定是他们的失误,那么以后由我来补给你。”   二人道过晚安后,温见宁掩上房门,一个人嘴角噙着笑意沉沉睡去。   那日之后,冯苓又来过两三趟,甚至还拿出不让他继承家业作为威胁,可最终还是不敌冯翊早有准备,最终只能铩羽而归。   二叔公没有子女,他名下的产业早已将全部交托给他一手带大的冯翊。更何况他们使出这一招,只是为了逼迫冯翊就范,不可能白白便宜了外人。再加上冯父对儿子心中有愧,反对得也不是很坚决,最后还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尽管冯翊一再坚持,但她仍没有在冯公馆长住,余下几天回到了钟家住,只是每日会以晚辈的身份来冯家拜访二叔公。每日清晨,当她走出钟家时,有位年轻英俊的司机已专程等在门外,看到她出来时才会扬起笑容。   等到傍晚时,他再把她送回钟家,在路灯下吻别。   这天清早,冯翊照例亲自开车把她接到冯公馆,却只见通往冯公馆的那条路上,有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温见宁眼皮一跳,突然浮上不妙的预感。   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尽管她已经四十多,可仍乌发蓬松,身姿绰约,风韵犹存。平日里一双妩媚的眼此刻正冰冷地盯着温见宁,仿佛随时会发动攻击的毒蛇。   这是自从当日她逃出半山别墅后至今,两人头一次见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冯翊只觉他身旁的人紧紧地抿着唇,浑身上下紧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纵然双方都没有开口,他大致也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对面温静姝的脸上浮现出满是讥诮的笑容:“见宁,许久不见了。听说你要嫁到冯家,怎么也不来通知我这个做姑母的一声,也好让我知道你没有辜负我多年的栽培。”   在温见宁开口之前,她身旁的人已微微侧身,将她挡在身后:“原来您就是见宁的姑母,我们近日才回香港,由于忙于订婚,一时未能拜访,还请您不要见怪。”   温静姝原本以为只是冯家的司机,可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斯文俊秀,气质温和卓然,哪里还不知道他就是冯家的那个少爷,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忌惮。   冯翊转头对温见宁道:“二叔公在书房里等你,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听了他的话,转身往重重台阶上走,冯公馆的大门已向她敞开。走出很远后,她仍能感觉到温静姝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她的后背上。   她上了二楼,并没有急于去书房里找二叔公,而是立在窗边看向楼下。   大门外的两人交谈的时间并不长,最终温静姝还是上车离开了。   冯翊一个人穿过庭院往里走,走至楼下抬头也看到了她,又继续往屋里走。   温见宁一直等到他上到二楼来,看他神色如常,知道应该是没什么大事,这才松了口气。她回香港多次,想来是这次出门时哪里不小心,被温静姝知道了消息,这才被堵上门来。   冯翊斟酌了片刻,才问她:“……都已过去好几年的事了,和你姑妈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出面做个和事佬,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温见宁认真考虑了一会,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不必麻烦了,我了解我那位姑妈,她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若你这个冯家少爷亲自出面,她只怕以为我们在以势压人,哪怕表面上和好了,心里恐怕只会更加恨我。反正以后咱们长住昆明,大家不见面就是了。”   冯翊再三确定不需要他从中调解,这才不再提了。   不过他还是想起另一件事问:“我们订婚的事,你有通知过你的堂姐们吗?”   ……这自然是没有的。   她不喜欢见宛,从来不会想到主动给对方写信诉说什么,这次要订婚的事,自然也没打算告知她;至于见绣,两人许久没联系了,她也不认为如今还有通知的必要。不过冯翊未必这样想,两人打算订婚,怎么也是该通知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们的。   温见宁一滞,果不其然看到他不赞同的目光。   最终在冯翊的劝说下,她同意与见绣约个地点见一面,至少告诉她订婚的事。   见面的当日,他作为她的专属司机,亲自送她到了见面的地点。不过出于尊重温见宁的决定,他并没有上楼,只是在街上等着。   温见宁在窗边坐了一会,看到楼下来了辆黄包车停下,上面下来一个黑色装束的年轻女郎。没过一会,对方在侍者的带领下径直上楼来,坐在她的对面。   见绣今日没有化妆,黑色细格网纱下露出苍白清秀的面孔,眉眼和记忆里的人一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她坐下后跟侍者点了喝的,久久没有开口。   还是温见宁先出声打破沉默,两人这才渐渐聊了起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见绣一开口就兀自说起了半山别墅的近况。   温静姝这几年大约是到了女人的更年期,脾气越发古怪多疑,动辄就为些小事大发雷霆,搞得别墅里人人自危。一次争吵后,梅珊终于忍无可忍地搬出了半山别墅,靠她这些年出手阔绰的老相好们的馈赠,于浅水湾一带买下一处别墅,在那边跟温静姝隔空打起了擂台。   见绣乐得在旁看热闹,明面上她向着温静姝的,不过私底下也没有断绝和梅珊往来。梅珊告诉见绣,她怀疑温静姝已经知道温见宁当初成功出逃,是所有人联合起来背叛她的结果。不过这个猜测是真是假,见绣也无从验证。   温见宁听到这里,只想劝见绣尽早离开半山别墅那个是非之地,可话到了嘴边:“你……和他还住在姑母那里,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见绣听她提起严霆琛,只是冷笑几声,开始数落起他的种种不是。   自从他们结婚后,见绣一边要给温静姝上供,一边还要供他大肆挥霍,她本身的花销也不小,渐渐力不从心。严霆琛拿不到钱,对她更没有好脸色,整日在外面鬼混。即便一开始见绣还心存幻想,但在两人愈发频繁的争吵中,原本的情分渐渐磨灭。   不到两年,他们的关系就已名存实亡。   关系转僵后,见绣把自己手里的钱看得很严。严霆琛拿不到补贴,从别的女人那里骗来的钱也有限,转了一圈又把主意打回自家身上。不久前他从严老爷子手里撬出了最后一笔钱,打算到英国去经商。可不巧如今的欧洲正在打仗,只好转道去美国西部淘金,不日将要启程。   温见宁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不带你一起走吗?”   这话问得实在多余,果不其然,见绣嗤笑了一声,转而问道:“你呢,你最近过得还好吧,听说你要跟冯家的人订婚了,姑妈那边可是气得不行。”   温见宁也不知该怎么说起这件事,只点了点头。   见绣从随身带来的手袋里抽出一包香烟,一边为自己打火点烟,一边淡淡道:“看到你如今有了归宿,我也放心多了。咱们姐妹三个里,总要有一个人能过得好的。”   她说罢就指尖掐着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方才两人说话时,温见宁就闻到见绣身上若隐若无的烟草味,这会看她抽烟的架势,更忍不住皱眉:“你怎么抽得这么凶,这对身体不好。”   见绣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仍在浑然忘我地吞云吐雾。直到侍者大步过来,提醒她们楼下有专用的吸烟室,她这才极不情愿地碾灭了烟头。   熄了烟头后,见绣方才还平静冷漠的脸上有些焦躁不安,越来越坐不住,最后直接拎起手袋匆匆告辞了。温见宁只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急着回去,也只好一并离开。   等她目送见绣坐上黄包车一路远去后,冯家的车慢慢开至她的身边停下。   看到她这么快就下来,冯翊有些意外道:“你们这么快就结束了?”   温见宁叹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们两人早已不是当年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何况如今见绣明显过得不甚顺心,她这边却又春风得意,说什么都只是枉谈。不过她们的近况实在令人担忧,可她唯一能打听的见宛恰好不在香.港,只好等回头再写信问她。   冯翊直接道:“回头我会让冯家的人帮你打听。”   温见宁迟疑了好久,这一次总算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身边的人一边专注地开车,一边道:“见宁,你还是应该早些习惯你有未婚夫这件事。”   她转头看向他清俊的侧脸,小小地笑了一下,心情也渐渐愉悦起来。   ——不错,她现在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尽管冯翊这样说,可这也不是一时半日就查清楚的事。   回去之后,温见宁还是给见宛写了封信,一来告诉她自己已经订婚的事,二来打听见绣的事情。信写好后,她想了想又决定给见绣也写封信。   有些话说不出口的,或许只能诉诸于纸笔。   可真到了下笔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对见绣说什么,能劝的话早已说了,若是见绣肯听,她们之间也不会走到今日。   如果她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写信告诉她,如果半山别墅住不下去了,也可以去昆明找她;再或者情况危急,也可以请钟家人帮忙。给见绣的这封信,她并没有急于寄出,而是选择先夹在一本书里,打算等离开香.港后再托人送给她。   在香.港的最后几日,温见宁与钟父进行了一番谈话。   十月份时《苦儿流浪记》就已在报纸上陆陆续续开始连载,到如今终于彻底完结。相比之前的《望族》《永定桥》系列,这部作品的评价并不算太高,尽管口碑参半,但却极大地带动了报纸的销量。钟父询问她能否再出续集,把这个故事接着写下去,这也是书商的意思。   温见宁一时还没有想好,只说等她回去再好好考虑。   离开香.港当日,为他们送别的仍是钟母和蒋旭文二人,只是这一次,与她们同行的还多了一个冯翊。上船放好行礼后,两人从船舱出来,站在甲板上看着身后远去的小岛。   温见宁的围巾没有系紧,很快被呼啸的海风吹得飞舞起来。   可她浑不在意,还在迎风远眺,他只好上前,细心地帮她把围巾整理好后才放下手,跟她往一个方向看去,过了一会突然问道:“见宁,你有想过毕业后回香.港这边来吗?我们可以不住在冯公馆,以后买一栋别墅,在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定居。”   温见宁讶异道:“我们不是要留在昆明吗,为什么突然会这样说。”   冯翊转头看她:“云南眼看就要不太平了,日军随时可能会打进来,香.港这边的情况也不酸太好,但我只愿你能留在更安稳的地方。”   她莞尔一笑:“你这样的心态,倒是和当初冯苓姐对你一样。”   冯翊微微颔首,神色认真道:“是,不过与她不同的是,我更愿意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想过更好的生活,我也会听从你的意见,重新考虑我们在哪里定居,住什么样的屋子。你不必有负担,我们完全过得上任何想要的生活。”   看他郑重的神情,温见宁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在考虑她的意见,只要她一句话、一点头,他就会考虑如何重新安排两人的未来,按她想要的方式过日子。   这让她不得不慎重考虑了一会。   但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不必了。”   要是她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当回了所谓的上等人,那么当初那个全心全意要逃出半山别墅的她岂不成了笑话。香港很繁华,冯公馆的生活安逸而舒适,可她还是更喜欢在昆明的日子,那里有蓝天高原,有她熟悉的师长朋友。   除了写作上的一点点想法外,她是个没有大志向的人,城郊那间小院子足够他们两人种花种菜共同生活。此外的其他东西虽然很好,可她暂时也无意去强求。   大约是看出她真的没什么想法,冯翊才不再提了。   不久后,他们又返回了昆明。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一学期开始,学校终于想起为她们这些在外寄宿多时的学生拨了新的校舍。   钟荟她们开玩笑说不想打扰他们二人,借这个机会搬出了小院,回了学校住。   玩笑归玩笑,尽管从香.港这趟归来后,温见宁与冯翊的感情更深了,可两人毕竟还没有正式订婚,又都是保守的人,不可能就这样住在一处。所以温见宁也随她们一同搬走了,可她私下里掏了一笔钱,买下了这间小院子,打算等将来毕业后,把这里当作她的落脚之处。   没过多久,两人很快就在小院里举办了简单的订婚仪式。   他们之前回港只是专程为了知会家里人一声,两人的师长同学都在昆明这边,自然还是在这边操办好。订婚当日,冯翊请来了他的恩师杨老教授和师母,温见宁则请来了文先生、黎教授和几位中文系的师长。   二人一同为师长们奉茶时,杨老先生瞥了温见宁一眼:“这就是那个你哄来的女学生?”   他板着张面孔,让温见宁一时分辨不出对方对自己的好恶,有些不知所措。   冯翊笑道:“学生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人,您别把人吓跑了。”   旁边的师母闻言瞪了杨老先生一眼,他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脸色愈发地严肃了。   好在旁边黎教授会说话,连忙打了个圆场过去,随后充当牧师,说起了誓词。   等订婚礼成后,杨老先生话少,只说了些劝勉的话;反而是文先生和中文系的几位教授看到得意门生定下终身大事十分高兴,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等说完后,众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尤以钟荟最是激动,竟流出泪来。阮问筠在旁边揶揄她:“只是订婚而已,等见宁结婚了,你岂不是要水淹七军、哭倒长城了。”   钟荟抹了把脸:“我才只哭这一次,咱们那小院子可都快成林妹妹的潇.湘馆了。”   阮问筠脸一红,这才不说话了。   订婚礼结束后,他们与一众师长们道别后,这才回到小院附近。   其他人先进了门,给这对刚刚订婚的有情.人留出依依惜别的空间来。   冯翊温声解释道:“老师今日不是有意要为难你的,他心肠是极软的,可天生就是那副严厉的面孔。据说当初他上门求婚时也是那样一张脸,师母都差点被他吓跑。”   温见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他走进了隔壁,温见宁才合上院门,背抵住门板一个人笑了起来。订婚礼成,两人比邻而居更名正言顺了。或许将来她就会在这个小院里出嫁,而嫁的人也不远,恰好就在隔壁。   ……   等她回到屋内,其他人已经睡下了。   她平日里跟钟荟挤一张床,刚坐到床边,原本正面向墙壁钟荟突地翻过身来,掀开被子朝她眨眨眼:“见宁,今晚咱们好好说说话。”   好友二人在被窝里说了整整一晚悄悄话,直至凌晨时分才困得遭不住,一同沉沉睡去,第二日很晚才醒。起床后不久,陈菡香突然造访。   众人连忙一通收拾请她坐下,原以为她是来贺喜的,不想她一张口居然哭了起来。   她不常在跟她们一起住,与众人的感情也不如何深,不过大家的关系还算融洽。看她突然这样失态,一群女孩连忙让她不要急着哭,先好好说话。   原来陈菡香家里早已给她订了门亲事,只等她一毕了业就要与对方完婚。   然而不巧,她的未婚夫今年突然身患重疾,卧床不起,两家长辈只担心情况不妙,催促陈菡香赶紧返回香港,早日完婚。   钟荟难以置信道:“那万一你那个未婚夫没了,你岂不是嫁过去就要守活寡?”   其实她还想说,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包办婚姻这等愚昧落后的事。可她如今好歹也懂一点人情世故,知道陈菡香真想要反抗,只怕也不会等到如今才着急。   果不其然,她只是抹了抹泪,认命般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温见宁在旁出主意道:“不然我们找教授跟你父亲说情,只剩下最后一年半载了,怎么也要让你把书念完,至少拿到毕业证再说。”   陈菡香擦干了泪,强颜欢笑道:“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毕业证又有什么用呢。总归这几年在学校里,我也没有好好念书,再强留下来也只是白白浪费时日。”   这话确是实话,尽管中文系的课业负担不重,她在学校这几年认真读书的时候也不多,每次大考前过来跟温见宁借借笔记,应付完就了事了,平日里也多是和少数同样条件优渥的女同学喝咖啡、联谊,可见也不是多喜欢念书的。   不过陈菡香心态倒好,被安慰了一会又笑了起来:“我也只是和你们说说罢了,等我嫁人了,回头你们若是路过香.港,一定要来找我玩。”   众人劝了又劝,可还是没能劝得动她。   三天后,陈菡香办了退学手续,离开了昆明。   她们宿舍六个人里,温见宁和冯莘留校,阮问筠打算去教书,张同慧还要再念一年,陈菡香很快就要嫁人,钟荟毕业后也要离开昆明回家去。大家虽还没真正到各奔前程的时刻,各自的人生却已出现了分岔,这多少让人有些感伤。   但她们与陈菡香的感情到底不深,这淡淡的感伤也随着日子的推移转瞬而逝。   转眼之间,在昆明的又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很快来临了。   这天下午,钟荟难得没有社团事务,跟温见宁她们一起在宿舍中准备壁报。   自从来帮忙《野火》的同学多了,她们也逐步把一些事务交到其他同学手中。今日她们接到外界的消息,说是豫南会战我方大捷,击退数千日军,有同学写了好几篇文章,特意分析此次战况,两人也很高兴,难得打算要去张贴壁报。   两人正在最后一次审阅是否有错漏时,突然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看,来的是壁报股的一个女同学,通知钟荟这个负责人前去开会。   钟荟也没想太多,连忙起身准备出门。   不过那位女同学瞥到木板床上堆放的那叠壁报,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你们今日的壁报先不用出了,等回头开完会再说。”   钟荟察觉出不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其他家壁报也是这样吗?”   “对,各家壁报都是这样。”   钟荟心下了然,只说自己换件衣服,马上会赶过去,先把那位女同学劝走了。等回过头来,她才神情凝重道:“见宁,今日的壁报先不要贴了,今天开会只怕没什么好事。”   温见宁方才听到她们的对话,也有这种预感,放下笔起身道:“既然是要所有壁报的学生负责人过去开会,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好了。”   钟荟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让好友再卷入这种事中:“去了有什么用,你反而还要跟着一起生气。听我的,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咱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不被那些人气糊涂的。”   温见宁只好留在宿舍里,等她开会回来。   然而钟荟这一去就许久没有消息,直到下午也没回来,这让她不由得有些担心。   温见宁很清楚,钟荟这个新上任的学生自治会副主.席虽然也兼领壁报股的职务,但她算不上那边的主要话事人。更何况上面还有训导处的教师们压着,有许多事她也未必能说得上话。今天的情况明显不对,万一她再跟人呛起来了,岂不是要遭。   她正这样想着,去了大半天的钟荟终于推门而入。   温见宁拉她坐下,连忙问道:“怎么样了,怎么去了这样久。”   她一说话,众人才发现她嗓子都哑了。   这几年在学生自治会的历练让她早已褪去了少女时的急躁幼稚,能把她气成这样的,定不会是小事。等钟荟喝了口水后平复下心情,众人这才知道缘由。   当局一直对联大的自由风气看不过眼,尤其去年以来国内外战场皆有不顺,血气方刚的学生们时常议论纷纷,一些言论传到某些人耳朵里,令他们大为恼火。今日壁报股专程召她们这些学生负责人开会,正是为了整肃壁报风气的。会议的中心内容无非是说,国家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没必要报道那些战况扰乱人心,以后不允许他们胡乱刊登有关战报,也不准提及任何时事内容,一切内容以学生本务为主。   其他人听后哑然,这分明是要堵住他们的口。   温见宁迟疑着问:“难道昆明城那么多报馆,他们也不让人说话了?”   钟荟脸色难看道:“回来时我特意托人去别处打听过了,别的地方最近还没收到类似的消息,应该只是针对咱们这些学生的。”若是当局直接下令禁谈国事,只怕社会上立刻就能吵翻天,所以才只能先从她们这些学生抓起。   冯莘谨慎地开口道:“我认为,这未必是学校的意思。”   温见宁说:“但是既然把大家都叫去开会,只怕学校这边也顶不住压力。”   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下来。   钟荟有些为难地问:“我们今日究竟还贴不贴这份壁报,还是趁时间早,再重新做一份。”   才才刚刚下了禁令,她们若是马上就要违反,只怕会被人拿来立威。   温见宁沉吟良久,在与好友对视时看到了彼此的答案。   当初她们办这份壁报的目的,就是为了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因为害怕学校的处分,就这样自断喉舌,那她们这两年来的辛苦付出无异于一场笑话。   可做出决定很容易,要考虑清楚违反规定带来的后果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温见宁经过考虑后提出,两人最好只去一个人,最后也由一个人全力承担责任,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至少能保全一个下来,但选谁去仍是个难题。   两人都没有说话,长久以来养成的默契都知道谁都不可能让对方去出头。   屋里的气氛几近凝滞,让旁边的人都有些坐不住。   阮问筠有些急道:“好了,你们争什么争。我无官一身轻,就让我去好了。”   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冯莘终于开口了,她轻声提醒道:“问筠,你就不要大包大揽了。今时不比往日,这次虽还不能确定有什么后果,可还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温见宁她们也是这样想的。   训导处那里早已登记了各家壁报的学生负责人名单,她们当时虽然用了化名,但黎教授却是知道她们的。联大虽然风气自由,畅所欲谈,但大家仍要对壁报上的内容负责。这次她们顶着禁令也决意发声,却不能不考虑后果。万一训导处或校方要找人问话,她们两个负责人里,至少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扛下责任。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最终还是温见宁拍板决定,由她去贴今天的这份壁报。   毕竟,钟荟在学生自治会的职务过于重要,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只会遭受比温见宁更猛烈的攻讦,以后她在自治会里只会更难立足。   温见宁抱起壁报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被人拉住衣角。   回头一看,只见钟荟清了清喉咙:“我要跟你一起走。”   她沉默片刻,才和好友确认:“钟荟,你当真要和我一起去?”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中带着询问,让钟荟微微有些晃神。   这一走,她们就不能回头了。不过一瞬间的功夫,钟荟觉得自己仿佛想到了很多,又似乎只是失神了片刻,不过她仍坚定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温见宁没有再劝她慎重考虑,此时此刻,一切话都是多余的。   两人并肩往门外走,出了南院女生宿舍,发现路上还有不少和她们怀里一样抱着壁报出来的女同学。大家甚至没有开口询问,只需对视一眼就默契地笑了笑,各自奔往不同的方向。   今晚的天上无星无月,路上很暗,但这些路都是平日里走熟了的,两人走得很快,没有丝毫迟滞。她们最先去的是北院附近的那道民主墙,那里的位置靠近北门,是师生进出必经之地,每日全校的壁报都会集中在这里张贴。   墙下已有不少人,她们走过去一看,发现《春蚕》《干将》《群声》《今时要评》……许许多多她们相熟的壁报负责人都来了。   不过众人没有停下来交谈,只是互相点点头就擦肩而过。   民主墙只是其中一处张贴地点,她们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这两年壁报的发展如火如荼,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有些规模大的壁报不仅在学校内张贴,甚至还会掏钱自行印刷在街头上发放。温见宁她们的《野火》致力于影响校内,还未曾到这种规模,但与最初相比,版面、页数都有了极大的扩展,每次至少抄录十几份,几乎贴遍了学校的重要地点。有时碰上当日有重大时事发生,负责的同学还会及时赶工。   张贴完手中所有的壁报后,两人返回了宿舍中。   十点过后,所有人都熄灭了油灯上.床睡觉。   众人正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一阵粗暴有力的拍门声,有人在外喊道:“钟荟、温见宁你们两个出来一下,训导处要问话!” 第一百二十章   打开门,几名学生自治会的干事正站在屋外。   钟荟作为学生自治会的副主.席,很清楚对方的底细,一看这几人都是三青团的成员,顿时猜出她们是为今晚壁报的事而来的,给温见宁使了个眼色。   温见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跟着那几人走了。   在她们离开后不久,门再次打开,冯莘、阮问筠、张同慧三人匆匆离开南院女生宿舍,在苍茫夜色的掩映下,分头赶往各处搬救兵。   另一边,那几名学生干事把温见宁她们带到一间招待室,里面已有不少相熟的同学在场。再仔细一看,绝大多数壁报的负责人都在这个屋子内,甚至不久前她们贴壁报时,大家还曾打过照面。   众人心里都清楚为什么会被半夜叫到这里,心态倒还好,跟熟人打过招呼后,纷纷盘腿坐在地上,镇定自若地聊起天来。这也与他们的经历有关,这年月的青年学生大多血气方刚,没少干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事。   有的同学甚至还曾因为抨击当局的言辞过于激烈,被抓到本地长官的府邸里,最终却还是安安全全出来了。故而对这次校内的一点小风浪,大家都没放在心上。   没过多久,外面终于有人进来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上次联合公演时那位曾阻拦过温见宁的青年社男同学。对方一眼认出了她,脸上露出恶狠狠的神情:“你,先起来去隔壁说话。”   温见宁瞥了对方一眼,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裙边的灰尘。   旁边的钟荟也跟着起身:“我和她是一家壁报的负责人,我也要一起去。”   那男同学自然也认得钟荟,冷笑一声:“你不用急,一个一个来。”   看他的态度,任谁都能看出,一会温见宁出去,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原本还在说笑聊天的其他同学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整个屋子的人都看向他们三个,偏偏那男同学还浑然未觉,甚至上前拉扯起温见宁:“还磨蹭什么,赶紧走!”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沾上温见宁的衣袖,就被旁边钟荟眼疾手快地一把拍掉:“这位同学,你有话说话,不要对女同学动手动脚。”   那男同学顿时勃然大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现周围其他人纷纷站起,向这边围了过来。他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额头上很快浮现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名同学神色不善道:“方才我就想说了,你们凭什么大半夜把我们叫到这里来。”   “让我们过来也就算了,有话就赶快问话,连张椅子都不给我们坐。”   “是你们三青团的陈主任让你们来抓人的,他人呢?”   从方才起一直没出声的温见宁也开口了,乌黑的眼眸让人看不出情绪,却让人心惊:“你们只是学生自治会的人,不是警.察局,没有权利扣押我们。”   她身旁的钟荟脸上笑吟吟的,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哪怕是学校也没有资格限制同学们的人身自由,你们大半夜把我们关在这里,是要和所有人为敌吗?”   看众人神色不善,男同学色厉内荏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陈主任马上就要到了!”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在门外守着的另外几名干事,他们一进来看到众人把他们的人团团围住,纷纷冲上前推搡呼喝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温见宁她们这边的人也已忍无可忍:“放我们出去!我要回去睡觉!”   “谁允许你们拿鸡毛当令箭来抓人了!把姓陈的叫来跟我们当面谈!”   双方都是年轻气盛,其中还有不少人平日里积怨已久。混乱中不知是哪边先踹了哪边一脚,也不知是谁挥舞的手臂抓到了谁的头发,冲突一触即发。好在温见宁她们这边人多势众,那被包围几人只能吃闷亏,就连钟荟也没忍住,混在人群中踩了对方几脚。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众人终于听到远处熟悉的声音呵斥道:“大半夜的都在这里闹什么!同学之间难道还想大打出手吗?是谁允许你们私下斗殴了?”   双方一听训导处的人来了,这才收手从中让出一条路来,黎教授、文先生和另外几位中文系的教授气喘吁吁地赶来,挤到这对峙的两拨人正中央。   一看到人群中的温见宁,黎教授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换了平常,温见宁多少也会心虚一下。不过这次她反而抬起头,不躲不闪地对上了黎教授的视线,毕竟这次的事可不是她一人惹出来的,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文先生没有处理学生冲突的经验,一开口就问:“究竟怎么回事,谁先动的手?”   话音方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两拨学生又吵了起来。   “是他们以多欺少,我的脚都要被他们踩断了。”   “是他们先耍威风,还想欺负女同学!”   “放屁!我只是想把她叫出去问话,是你们先动手打人的,这就是中文系的君子吗?”   “在教授面前,你也能这样粗鄙,我耻于与尔等小人同窗!”   双方吵闹不休,让一群匆匆赶来的教授们颇为头疼。   他们大半夜被各自的学生拍门,被迫从睡梦中惊醒,一听说要出事就匆匆赶来救场,原本就有些精神不济,这会更是被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就连向来好脾气的黎教授都忍不住大发雷霆:“都给我住口!谁先动手不重要,稍后在场所有人都要写一千字检查,一周之内本人亲自去训导处上交。你们一边出一个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她们这边的发言人是钟荟,对方也推出一个人颠倒黑白。   尽管双方险些再次吵了起来,不过黎教授等人总算弄清楚了状况,顿觉事情有些棘手。三青团背后的人显然是要借此机会杀鸡儆猴,给学生们点颜色看看。一旦他们参与其中,事情非但难以解决,只怕还会被有心人视为学校对当局的反抗。   可再怎么难,身为师长总是要护着学生的。   黎教授板起面孔:“学校可没有审问学生的惯例,就算他们违反了规定,至少也该等明日一早向我们训导处报告后再处置,怎么能连夜把人喊来。等明日处分下来,训导处会挨个通知,大家明天还要上课,现在都赶紧回去睡觉,所有人的检查也都别忘了写!”   三青团的几个学生显然不服气,旁边的文先生温和却不容置疑道:“就连日军的飞机也知道天亮了再来轰炸,同学们不过是小小地违反了一点新出的校规,哪里值得你们扰人清梦呢。无论有什么事,都等到明日早上再说。”   其他几位教授也大多持同样的态度。   被请来救场的教授们大多德高望重,在同学中威信极高。他们齐齐表态,就连素来行事跋扈的三青团成员都只觉压力极大。几个领头的学生对视一眼,正打算暂时咽下这口气时,一个眼尖的突然惊叫道:“陈主任,您总算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门外进来一位容长脸、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是三青团的指导教师兼教务处负责人之一的陈主任,他还曾教过温见宁她们一段时间的伦理课。   伦理课这乃是教育部强制要求联大学生上的必修课之一,主讲对学生们的品德要求,兼采用儒家那套忠君爱国的腐朽说辞。由于其课堂内容毫无营养,只有少数有热衷于官场仕途的同学才会去上。再加上这门课的成绩不会被计入总成绩,也不影响毕业,就连温见宁这等还算用功的学生逃起这门课来都毫无压力。   对这位陈主任,她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尊敬之心,反而更多是警惕和质疑。   陈主任一进来就先与文先生他们握手寒暄,面上笑眯眯的很是和善。   不过在温见宁她们这些学生看来,这人分明是个笑面虎,不过说了三五句话就把教授们都请到了隔壁喝茶详谈,只留下两拨学生在这边毫不示弱地互瞪对方。   双方都想知道教授们在协商什么,本想悄悄躲在门外旁听,可还没接近就被黎赶走教授出来了。众人没办法,只能回到这间接待室里,尽可能把耳朵贴在墙上。   然而校舍虽修建得简陋,却也没那么容易听到隔墙那边的话。   也不知那位陈主任跟教授们是如何协商的,教授们最终同意,三青团的人可以向学生们做思想工作,但绝不能采取暴力手段,也不得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   只不过陈主任说,既然学生们都已被叫来,不如连夜把问题解决,免得他们明日还要再来一趟,多生事端,教授们也点头应允了。   双方既已协商出了令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教授们也纷纷告辞了。   好几位教授年事已高,半夜被突然叫醒,匆匆赶来这里已是不易,看事态差不多平缓下来,纷纷要回去睡觉。只有像黎教授这样还算年轻的,仍留下来和陈主任喝茶。名为喝茶,实则镇场,主要是为了防止教授们一走,三青团这伙人再来折腾学生们。   然而这一夜注定格外漫长,被叫来问话的学生太多,临时被三青团叫来做思想工作的教师只有寥寥几人,最后还是不得不抽调学生干部们来挨个问话。   钟荟是第一波被叫走的几个人之一,她离开后,温见宁跟几位认识的同学说了会话,挖苦了那些人几句。因是深夜,没过一会大家就有些疲倦。屋里慢慢地静了下来,少有人再出声。有的同学蜷缩在墙边睡着了,她也找了个角落,坐在冰冷的地上闭眼假寐。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粗暴地推醒她:“醒醒,别睡了,轮到你了。”   她揉了下眼,扶着墙慢慢起身,跟在对方的身后进了走廊上另外一间屋子。   审问她的是一位面生的女同学,也不知是哪个系的,小小年纪就板着张晚娘面孔,仿佛温见宁欠了她几吊钱。对方像是有意要拖延时间,慢慢地审问她,一坐下先不紧不慢地调了调桌上台灯的绿色灯罩,在桌上铺开稿纸,正要开口时,咚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门板后传来清朗温润的熟悉男声:“打扰一下,我可以进来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温见宁听出来是冯翊,心里顿时一跳,不过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女同学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年轻男子也愣了一愣。   冯翊仿佛没有看到温见宁在场,镇定自若地问那位女同学:“怎么还没审完?”   那位女同学显然也不认识冯翊,被他这样一问,顿时有些茫然:“请问您是?”   冯翊面不改色道:“物理系的教师,我姓冯。陈主任喊我和几位青年教师过来看看,这群学生让人喊了那么多救兵,现在许多学院的教授都闻讯赶来了。陈主任那边压力也很大,让我来帮忙催一下。这些没什么大问题的学生问完话早点放回去,别再出什么乱子。”   他的外貌清俊斯文,身形简拔利落,气质沉稳淡然,一看就是留洋回来的青年教师,反正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会说谎的人。   温见宁在旁听得真切,险些没笑出来。   不过早在一年前,冯翊就进了学校的物理研究所,身份也已从助教转为成正式讲师,负责给物理系上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确也不全是在骗人。   女同学被他唬住了,连忙道:“好的冯先生,我马上就开始审。”   谁知冯翊并没有离开,仍站在旁边,做出一副要旁听的架势。   有人在旁监督,那位女同学难免有些不自在,不过她一转头,对上温见宁就没那么客气了,厉声呵斥道:“这位同学,你知道这次违反学校规定、私下张贴这种壁报的严重性吗?”   温见宁只是笑:“我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不符合法律的规定,公民拥有言论自由权,学校也从未明文规定过不准人贴壁报。至于什么严重性,我的确是不清楚的。”   女同学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冯翊清了清嗓子,在旁边郑重提醒:“同学,请不要把你的个人情绪带入审问工作里,这样只会浪费时间。一会我还要去监督其他同学的工作,麻烦你快点。”   女同学本就有些不快,听他对她的工作指手划脚更是不满,顿时使性子不干了:“这位冯先生,不如您来审问,我也好在旁边仔细观摩一下。”   她本是出言刺对方一句,不曾想冯翊爽快地应下,转头就问:“你认错了吗?”   温见宁答得飞快:“我认错了。”   冯翊微微颔首:“好了,你可以先离开了,下次不要再做违反学校规定的事。”   女同学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拦住他们:“不行,这、这样不合规矩……”   冯翊一边用眼神示意温见宁赶紧离开,一边对那女同学语重心长地道:“这位同学,如今正是非常时期,请你不要给陈主任添麻烦。无论你有什么问题,都等这件事过后再说。”   “好了,在这里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我还要去别处视察一下。”   说罢,他转身离开,临走前还带上了门,留下女同学一个人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他一出门,只见温见宁正在走廊上等他,连忙挥手示意她先离开,免得再被三青团的人再抓到。两人离开这片校舍,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停步。   她们被叫出来时还是上半夜,这会虽然不知夜里几点钟了,但想来应该已过子时,正是夜里最黑的时刻。虽然看不清身边人的脸,不过她还是能感觉到冯翊正在含笑看着她。   他问:“温同学,你方才认的是什么错?”   温见宁立刻会意,大声道:“我错就错在,今晚只在壁报上登了河南会战的捷报,没有把今天壁报股开会的内容直接捅出去,顺便再把三青团那群混账东西好好骂一遍,不然白白被他们半夜抓来走这一趟,岂不是枉担了罪名。”   一口气说完后,她只觉胸中的郁气终于慢慢消散,情绪也平复了许多。   虽然方才看冯翊一本正经地骗人觉得好笑,可这会她整个人冷静下来,不免有些替他担忧:“你刚才不该报真实信息的,万一刚才那人反应过来,事后上报给学校怎么办?”   冯翊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办法。”   虽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不过想到身前的冯翊大半夜特意为她跑这一趟,温见宁还是低头愧疚道:“抱歉,我应该早些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的。”   只是她没想到训导处的人会来得这样快,也低估了背后的人要处置他们的决心。尽管教授们及时赶来了,但看目前的状况,只怕等天亮后这事也不会这样简单地解决。   冯翊安慰她:“事有轻急缓重,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   可温见宁还没看到钟荟的影子,心里有些不安:“钟荟呢,你知道她出来了吗?”   钟荟比她被叫出去得早,可至今仍没有消息。   冯翊知道她们好友二人的感情深厚,安慰道:“她是自治会副主席,那边肯定会给她很大压力,她一时半会应该出不来。不过你放心,我会在这里好好看着,再有教授帮忙说情,不会有大问题。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最晚等天亮,她应该就回去了。”   他这样一说,温见宁才觉出有些疲惫。   她也知道有教授们在,自己就算在外面等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并没有一味固执地要留下来:“那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凡事等明天再说。”   冯翊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会帮你在这里等你同学出来,不然你就算回去也不能安心睡着。不必担心我,明天上午没课,若是再碰上空袭来了,说不定我还能再补个觉。”   温见宁还想劝他回去休息,不过凭借两人之间的默契,她也知道冯翊不会听的,因为易地而处,只怕她也会如此,所以她最后还是同意了。   南院女生宿舍向来是男性禁地,冯翊只把温见宁送到院门外的一棵树下就止步了。看她一步一回头地进去后,这才转身离开。   另一边,同宿舍的冯莘等人在她们被带走后,就按照商量好的,各自去往几位相熟的教授家里请他们帮忙说话。她们本想跟黎教授、文先生他们一起过去看看,可被劝说了一顿,也知道不能帮什么忙,只好先回来焦虑不安地等待消息。这会看到温见宁突然回来,大家先是喜出望外,随后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连忙问起钟荟的情况。   温见宁摇了摇头:“只有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先被放了回来,她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冯莘连忙笑道:“不用担心,既然你们能回来,钟荟那边肯定也不会有事的。有文先生、黎教授他们帮忙说话,想来那伙人也不敢把同学们怎么样。”   张同慧善解人意道:“你也吓了一跳吧,先睡一会,等钟荟回来我们会给她开门的。”   阮问筠也反应过来:“对对对,见宁你赶紧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温见宁感激地冲她们笑笑。   宿舍里很快熄灭了油灯,重新陷入了黑暗。   虽然她答应了冯翊和舍友们会好好休息,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钟荟,只抱着被子靠墙坐着,时刻注意着门外的响动。只要一听到钟荟的脚步声,她就能立刻爬起来给她开门。   可温见宁等了很久,却还是没能等到钟荟回来。   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有些撑不住,低头打了个盹的功夫,突然感到有阳光刺痛了眼皮,这才揉眼坐了起来,一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天光大亮。   整间宿舍亮堂堂的,就连屋内的灰尘都在日光下清晰可见。只是所有床铺都空荡荡的,其他人都已起床离开,或许是上课去了。   温见宁下意识看向她对面的那张床,那上面仍空无一人,被子还放在原来的位置,没有被移动过,床单上也没有睡过的褶子。没有往常赖床的人,也没有任何留给她的字条。   ——这张床的主人,彻夜未归。   温见宁不可遏制地心慌了片刻,连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出去打听消息。才出了南院不远,她就迎面撞上一手拎油纸包、一手拿饭缸的冯翊。   冯翊的神色很平静,仿佛知道她要开口问什么:“听你们宿舍的同学说你还在睡,我顺路给你买了早饭,你先吃完饭,我们慢慢再说。”   两人没有另找地方,就近坐在路边花坛的边沿上,背对着身后的泥土路。   来来往往路过的同学很多,不少同学见到席地而坐的两人,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有认识他们的还会交换个眼神,会心一笑。   温见宁拆开油纸包,里面是烧饵块。金黄焦脆的米饼里夹了折耳根、酸腌菜,分量很足。饭缸里是冯翊也不知是从哪家摊子上买来的糖稀饭,粥熬得香甜稠厚,入口温热顺滑,慢慢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等吃完后,她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心情也没有先前那样焦躁了。   看她情绪稳定了许多,冯翊这才与她说起目前的状况。   这次的事态远远比她们想象得还要严重。   当局早已对学生们议论时事不满,屡次向学校施压,可校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去年滇缅公路、中印公路接连被英法关闭后,学生群体对当局的质疑几乎达到了最高点,更让背后的人坚定了整治学风之心,尤其钟荟和几名同为学生会干事的壁报负责人这样的学生领袖,更被视为害群之马,会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   温见宁沉默良久,才问道:“我能做什么?”   冯翊道:“要想帮钟荟他们,你能做的暂时都不要做,把这些交给我和文先生他们就好。稍后我会去一趟贺府,请贺老爷子帮忙说句话,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贺家正是当日他们曾双双去登门祝寿过的当地望族,贺老爷子跟他的二叔公冯雍有旧交,上次见过冯翊后,一直把他当自家晚辈照顾,多次喊他去贺公馆吃过饭。   温见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下三青团想拿钟荟他们杀鸡儆猴,而她们能做的那些只会进一步激化事态,到时非但帮不了钟荟,反而会害了他们。可让她眼睁睁地等结果出来,这滋味未免太过难熬。   冯翊看她虽然仍在忧虑,但情绪还算稳定,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好了,我也该去贺家走一趟了。你想等钟荟的话,就去训导处那间办公室门外等吧,他们应该还待在那里。”   他与她道别后正打算离开,衣袖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   然后,他听到了女孩低低的声音:“冯翊,我真不知该如何……”   他没有转过身,声音仍旧温和清润:“见宁,我们已经订婚了。”   温见宁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清瘦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慢慢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等她一路赶至训导处门外,附近已有不少同学徘徊,冯莘也在其中。   看她来了,冯莘先往她背后看了一眼:“昨晚你回来得太晚,又担惊受怕了一夜。早上我们走时就没叫醒你,问筠和同慧刚好有课,就留我在这里打听消息。你路上碰到冯翊没有,之前我遇见他,他说要去给你买些吃的,要去南院一趟。”   温见宁道:“我遇到冯翊了,跟他说完了话才过来。这边怎么样,训导处为什么还不肯放人?钟荟他们还被关在里面吗,能不能给他们送点吃的进去,她肯定还没吃过早饭。”   冯莘说:“黎教授有让人帮忙买吃的送进去了,有人趴在窗沿下偷偷往里面看过,他们在里面没有大问题。你别急,听我慢慢和你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冯莘说,周围徘徊的其他同学和她们一样,也在担忧里面人的状况。   大家之前曾联合起来想方设法地靠近办公室,可惜没过多久就被训导处赶远了,不准任何人接近。出来赶人的黎教授和同学们说,被扣押的同学绝对不会受到什么人身伤害,让他们最好不要闹事,一切等处置结果出来再说。   出于对黎教授的信任,她们勉强愿意按捺住心情在外面徘徊,只可惜训导处并不只有黎教授一个人,很多事他也做不了主。尤其天亮之后,随着校务委员会的介入,事态变得愈发复杂。尽管有中文系的系主任亲自过来说情,可双方仍然还在僵持。   温见宁深知在双方协商的结果正式出来前,大家不能轻举妄动,也只能接着等了下去。过了一会,张同慧、阮问筠她们也下课来等。   她们三人已是最后一学年,课并不多,能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唯独张同慧由于之前出去跑生意,落下了一年的课要补,中途还不时要离开去上课。可她显然也很关心钟荟的状况,没课时也陪众人一起等。   然而从上午至傍晚,钟荟她们始终没有被放出来,周边聚集过来的学生越来越多。这几年钟荟在学生自治会树敌不少,可也同样有一大批拥踅者,被扣押的其他几名同学也同样是学生领袖。可以说,他们的安危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不仅学生们时刻关注着这里的动静,就连许多教授也被惊动,纷纷前来过问。不过半日的功夫,来的人一拨又一拨,但对方似乎仍不肯让步,始终在僵持着。   温见宁她们中途曾联合请求要进去看一看那几人的状况,却始终被拒之门外。眼看天色将暮,饶是耐性再好的同学都沉不住气了。   众人最后商议了一下,准备再次联名请求探视,若是对方再不肯放人,他们就要着手准备反击了。以温见宁、冯莘等人为首的学生代表在众目睽睽下往训导处那间办公室走去,还没走至门口,紧闭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脸疲惫的黎教授看到她们联袂前来,开口道:“结果已出来了,一会等人出来,大家都赶紧散了吧。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再给学校添麻烦了。”   他的口气不算太好,可听到训导处肯放人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众人这才退后,用最后的耐心等办公室内的人出来。好在黎教授并没有骗他们,没过多久在里面待了近乎一天一夜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出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几名德高望重的教授,也是出面帮学生们说话的一方,他们一出来就被同学们热情地团团围住;不等大家问清处置结果,里面紧接着又出来了以陈主任为首的几名校务委员会成员。方才还欢欣鼓舞的人群中静了足足有两三秒钟,不知哪个人先嘘了一声,随后爆发出浪潮一样的嘘声。   尽管人群中有几名三青团的干事想要揪出领头起哄的人,可在场的人实在太多,无论他们怎么大声呵斥要尊敬师长,也只是枉然。   最后出来的才是被扣押的那几名学生。   第一位同学出来时,在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门口终于出现了钟荟的身影,她彻夜未睡,又被关了一天,整个人有些蓬头垢面的,脸色憔悴。直到看到人群中的好友们后,眼眸才又蹭地一下亮了起来。   等众人跑到她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钟荟急切道:“有东西吃吗,我好饿。”   温见宁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好在她早已料到这种情况,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她:“帮你买了烧饵块,咱们先回宿舍去,要是不够我再去街上给你买。”   好在她一直把油纸包揣在怀里,这会还是温的。   不过看钟荟狼吞虎咽的架势,哪怕是凉的,她这会恐怕也无暇在意。   钟荟一口气吃了大半个烧饵块,才终于含糊不清地开始讲述之前里面的情况。   有教授们镇场,他们虽然不至于受苦,但也很不好受,半夜被叫起来已是精神不济,后来又被人连番审问,又饿着肚子,要不是心里有口气撑着,恐怕坚持不到现在。   听钟荟说,其实黎教授有让人给她们送吃的来,不过大家私底下商量了一下,都很有骨气地选择了不吃嗟来之食,把黎教授气得骂了一顿。   另一边,其他几名被扣押的同学一出来就汇入了人群中,很快被大家簇拥着迎了回去。温见宁她们这群女同学也簇拥着钟荟往南院方向走,钟荟还边走边吃,还没到南院就已把手里的烧饵块吃完了,又吵着说想喝稀豆粉。   温见宁只好让她先回去休息片刻,等她出校门去街上买来后再叫醒她。   可等她买回来,才哭笑不得地发现钟荟已躺在床上睡熟了。   她知道钟荟只怕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没忍心叫醒她,把稀豆粉放在床头摞起的木箱上,嘱咐冯莘她们一会记得叫钟荟起来喝,转头就出去找冯翊说话。   温见宁从校门外回来时,在南院外碰到了来找她的冯翊,只是当时她急于回宿舍送吃的,只好让他暂等片刻。等她再出来时,冯翊果然还在院外的那棵大树下等她。   钟荟已被平安放出来,温见宁的心情也随之轻快了不少。   还没等她跟他道谢,就看到冯翊罕见凝重的神色:“钟荟她们没敢跟你说这次事件的处理结果,可你早晚都会知道。所以我想,还是由我来告诉你比较好。”   温见宁愣了一愣,才道:“你说。”   尽管她自觉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在冯翊接下来的话里变了脸色。   冯翊说:“钟荟可能要被退学了。”   她恍惚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只撂下一句:“对不起,我先回去找她确认一下。”   说罢,她转身向宿舍跑去,没有注意到身后人担忧的神色。   等温见宁匆匆赶回屋内时,才发现就这一会的功夫,钟荟已经醒来了,正坐在床边一边吃她买来的稀豆粉,一边和其他几人闲谈。   看她突然冲进来,脸色难看,众人顿知她恐怕已知悉了学校的处理结果。   果不其然,温见宁一把将钟荟拉起,一边闷头往门外走,一边急冲冲道:“我们去找文先生,找系主任,再不行找校长们,绝不能让你就这么退学!”   她拉得钟荟踉跄了几步,再一走却发现却身后的人站在原地,死死不肯动。   温见宁心里一沉,转头去看,却只见好友低下了头低声道:“见宁,你冷静些,这次的事总要有人出来扛下罪名的,只有我最合适了。”   温见宁被她气急了,口不择言地吼道:“你合适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大英雄吗?”   钟荟含泪微笑道:“可总要有人来扛下这些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见宁,你曾经和我说过,我们的出身、条件要比普通同学要好得多,多承担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三青团一系的师生这次铁了心要杀鸡儆猴,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陈主任和他背后的那些人本打算至少让他们这些学生去蹲几天牢狱,吃吃苦头再说,奈何来自教授们和各方的压力太大,最终他们还是松了口。   可躲过了牢狱之灾,不代表众人能逃脱得了处罚。   所以在训导处听到他们争执处理结果时,钟荟想也不想地站了出来。   她不在乎那薄薄的一纸文凭,也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没有去处。反正她早晚都要回香港,早回晚回不还是一个样,索性她一人尽可能把最重的处罚都担下来,至少让其他同学能全身而退。只可惜她一个人的份量显然还不够,最终还是又搭上了另外两名同学的前程。   钟荟口中所说的,正是当年她一度想转系时,温见宁曾对她说过的话。   可温见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种情况下,钟荟反过来用这话劝自己想开些。   她终于被钟荟气哭了,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床边坐下低头抹眼泪,在钟荟主动坐过来陪她时,立刻把脸扭向另一边面向墙壁,怎么也不肯看她。   钟荟看她这样,也跟着哭了起来。   整个屋里安静了下来,其他几个女孩都清楚这两人间的情谊,没人敢上前劝说,只能在旁边听着两人细细的啜泣声,心里也只觉酸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们总算慢慢平复下来,众人才纷纷上前商量劝说。   在她们的劝说下,温见宁总算慢慢想开了。   不过想通是一回事,她也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被退学,还是想尽办法找文先生和系里其他几位教授帮忙托关系说情,冯翊那边也尽可能帮忙找了门路。   然而两日后,校方的处理结果最终还是出来了,钟荟和另外两名同学被勒令退学,而包括温见宁在内的其他所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   尽管已预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可在得到消息后,温见宁还是只觉荒谬又可笑。若她们是真的刊登了对当局不利的时事消息,抨击时政,这次被杀鸡儆猴也就罢了,可她们刊登的只是前线捷报,最终却也落得这般结局,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跟她抱有同样念头的人不在少数,不少人跑去抗议,但还是不能改变结果。   可钟荟和另外两名当事人的表现却比其他人要平静得多,尤其是钟荟,她既已被退学,也不打算再继续待在昆明了,等把收拾好行李、跟这边的师长朋友告别后后,她打算就回香港家里,在那边找一份差事直接开始工作。   温见宁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还是我陪你一起回去吧,我主动跟干爸干妈他们承认错误。至少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不好怪你。”   钟荟笑道:“你这是小看爸爸妈妈他们了。他们最开明了,知道我敢作敢当,绝不会怪我的。再说,如果他们真的要责备我,等你走后迟早会和我秋后算账,你陪我回去也没用。所以你呀,还是好好留在这里上学,别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看轻了我们。”   三日后,钟荟告别联大的师生朋友,踏上了回香港的路。   临别那日,温见宁出城一送再送,一再克制,最终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从中学时代起,她和钟荟就几乎形影不离,后来二人一起北上求学,逃离北平后又辗转至西南,并肩在人生的路上追寻理想,探索真理,感情愈发深厚。两人名义上只是好友,可更胜似姐妹知己。如今钟荟这一走,她只觉如失手足。   钟荟虽也在哭,可脸上却还在笑:“见宁,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三件事,一件是当年和你成为了好朋友,另一件是来了内地,和你一起去北平考试。最后一件事,就是跟你一起到联大来求学。你无须为我难过,虽说人生终有一别,可我们早晚还会再重逢的。”   温见宁这才发现,好友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在她不知道的什么时候,钟荟已悄然成长了许多。她明朗而坚定,热情又不失纯粹,已比从前成熟豁达得多。   可她暂时不想细究这些原因,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两人相识多年,这还是钟荟第一次看好友哭成这样,就连当初被困北平、孤助无援时,她都很少看到见宁这样哭,可她自己何尝又不是在流泪呢。   钟荟一边抽泣,一边拉起温见宁的手,将她交付给旁边的冯翊:“虽然还没能亲眼看到你们举行婚礼,可我们见宁就交给你了。你若是辜负了她,我这个娘家人可不会放过你。”   冯翊郑重地颔首应允,算是做出了承诺。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众人目送钟荟离开,才结伴回了城。   可等到了傍晚,钟荟却又突然回来了。   问过后才知道,原来下午日军飞机来轰炸,把城外的一条公路炸毁了,钟荟所乘的汽车没法开远,只能明日再想办法改道上路,故而不得不多留几日。   接下来数日,由于日军接二连三的轰炸,各地的公路、铁路等交通线多有被炸毁。如此多次被迫耽搁下来,到最后钟荟终于成行时,原本十分惨淡的离别气氛也已被冲淡。最后道别时,好友二人不再有眼泪,只约定了年底要在香.港见面,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钟荟退学后,她空出的学生自治会副主.席一职暂由同宿舍的冯莘接任。   尽管她们这一级的学生干事马上就要卸下职务,准备几个月后毕业了,可换届选举和职务交接仍需要高年级的学生主持,最终这差事落在了冯莘身上。   新的任命刚下来,冯莘一连好几天都避着温见宁走,偶尔碰见她也是一脸歉疚。毕竟钟荟前脚刚退学,她就补上这个空缺,在面对她的好友时,难免会有些抬不起头来。   反倒是温见宁看出她心里别扭,主动找她把话说明白:“……虽说这次是以这样的结果收场,可仔细想想,这其实对我和钟荟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这一次的教训让我们终于认清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浅薄幼稚,以后也可以免于碰得头破血流。只可惜,当初沈学姐离开时的托付,我们最终还是没能完成,余下的恐怕只能交给你了。”   冯莘看她语气这样真挚诚恳,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自从沈学姐她们离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学生自治会内部的明争暗斗越发激烈。钟荟在时还能压制一二,她突然被退学,让那伙人的气焰格外高涨,她这个临时接任者的工作也越发难做,只是这其中的苦处实在难以向外人道出。   直至听到温见宁这番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她才终于藏不住心事。,难得有些哽咽道:“……有你这句话,我怎么也要至少把这不到半年的日子撑下去。”   平日里冯莘忙于社团交际,与她们几个相处的时间不多。温见宁也不擅长主动亲近人,大家只是保持着普通的友好往来。直至这次谈过后,二人才真正觉得亲近起来。   在女孩们的关系日渐亲密时,学校内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有几位男同学最终还是沉不住气,连夜手抄了《红楼梦》第七十四回 抄检大观园一个晚上就贴遍了校内每个角落。文化人的刻薄向来兵不血刃,不过半天功夫,校内里就开始谈论起《红楼梦》来,几乎所有文艺类壁报纷纷开始探讨起这一情节的含义来。   三青团的师生当然也不是傻的,当即做出反应,要求训导处的教师去处置那群含沙射影的人,却碰了一鼻子灰。联大的教授们大多都奉行自由主义,并不卖他们面子。   上次三青团这伙人闹到让学生退学的地步,已让许多人感到不满,这会对方又要抓住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作文章,顿时引起一众教师的反感。   向来待人亲和的黎教授都重重放下茶杯,冷言冷语道:“让学生只讨论文艺的是你们,现在又让人不准谈的也是你们。满清都已亡了多少年,一本红楼都不让讨论,你们是要搞文字.狱吗?有本事让你们陈主任亲自去抓,最好把中文系那些教授们也都抓走!”   去问话的学生当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灰溜溜离开了。   可这件事并没有到此结束,三青团的人背后多方打听,最后还是查出来了其中两位带头贴手抄报的男同学。不久后,一人因故被开除,还有一位同学公费留学的资格被突然取消。   温见宁认识其中一人,后来在校内遇到时,她委婉地向对方表示了谢意,并问他有没有需要什么帮忙的地方,毕竟对方的做法也算为她和钟荟出了口恶气。   那位男同学显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难不成没了公费留学的资格,我的日子就不用过了。正好我打算毕业后去西北看一看,以后总算有机会了。”   接连两次壁报事件后,学校并没有禁止学生把壁报办下去,可还是有一些经营已久的壁报悄然不见,留下来的那些壁报也大多转谈文艺风月了,身边很少有同学再谈论时事政.治。这种变化若放在从前,信奉文艺自由的温见宁或许会以为这是好事。   可一想到钟荟和那些被开除的同学,她只觉心口发堵。   没过多久,温见宁还发现,变化的不仅仅只是壁报,学校里一些熟识的同学也突然消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她私下里打听过,有的说是请假去投奔远方亲戚,有的去了乡下教书,还有的干脆直接请假休学,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同宿舍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发现这种变化的不止她一个人,尽管其他同学还在照常上课、泡茶馆、谈论文艺、参加兴趣社团,可大多数人仍能察觉到,学校里弥漫着一股低沉压抑的氛围,仿佛山雨欲来的前夜,又像是日落西山后刚刚降临的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能重见晨曦。   不久后的一日,她听说,那位乐观的男同学也被开除了。   此时,距离她们这一届的学生毕业只剩下四个月。   在这种情况下,温见宁发表了新的短篇小说《梅雨时节》。   主人公是一位自幼长在大都市里、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跟随父母返回老家,对那个封闭落后的水乡小镇感到种种不适。   在这个故事里,江南水乡没有文学作品中一贯的明媚温柔,反而显得沉闷腐朽。梅雨时节的天气阴沉,青石板路上长着湿腻的青苔,古老的宗祠阴森又恐怖……这些姑且还不算什么,镇上落后的习俗、陈陋的观念让这位新派女学生屡屡受到族中长辈的训斥。   当她愤慨地向父母表示抗议时,却被父母告知让她多作忍耐、敬重长者,等过段日子他们返回都市就好了。主人公只能满怀苦闷地捱日子,可就在一家人原定要返回的前几日,由于日军突然占领了他们所居住的城市,父母决定继续留在乡下避难。   整个故事发生于五六月份的梅雨时节,正是江南一年中最为阴霈连绵的时候。返城的日子遥遥无期,可这些琐屑的苦闷却仿佛阴雨天气一样无休无止,主人公就在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气与心境中日复一日地等下去,等着能回城的那日。   小说在报纸上发表后,没过几日,温见宁就在《岁寒》编辑部审稿时,看到一篇《梅雨时节》的文评。她饶有兴味地看完后,还是将这份文章搁在旁边,留给其他同学评论。   尽管别人并不清楚她的笔名,可至少的避嫌她还是应该做的。   她才放下这篇文章,旁边又有人推了一份稿子过来。   温见宁拿起一看,不过扫了几眼就眉头皱起。《岁寒》不收涉及政.治的文章,是全校人尽皆知的事,这篇文章显然很不合格,再看看署名居然还是编辑部一位同学写的,只是对方今日请假没有到场。这稿子方才在其他几位学生编辑手里转过,不是直接被三青团的人直接打勾通过,就是没人敢写评论,显然已有人觉出了不妥,但没人敢当出头者。   她连眼皮都没抬,直接把这份稿子挑出来,放在不予取用的那一摞里。   旁边一位男同学突然拍桌而起:“温同学,请你认真对待你的工作,”   她放下笔,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我哪里没有认真对待工作?”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其他原本埋头看稿子的学生编辑们也纷纷抬头。   那男同学指责道:“方才那份稿子,你只看了两眼就放到了旁边,这就是你的态度?”   温见宁不紧不慢道:“我不知道,一个在工作时盯着旁边女同学一举一动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不过我还是要讲清楚,有的人只能逐字逐句地浏览,就不要以自己的能力来度量别人能否一目十行。这个回答,同学你满意了吗?”   眼看那男同学被气得脸红脖子粗,身为负责人的穆同学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大家不要争吵,都是同学,有什么事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   他话音方落,另外一位同为三青团出身的女同学起身,气势汹汹地质问温见宁:“那你说说,这篇文章里写了什么,你又凭什么不予取用?”   温见宁几句话复述完那篇文章的观点,突然笑了笑:“至于我为什么不用这篇文章,除了有这篇文章本身乏善可陈外,在编辑部这么久,我以为大家都清楚《岁寒》的宗旨。作为学校的半官方刊物,《岁寒》只谈文艺,除了抗日相关,不为任何派别的政.治观点摇旗呐喊,以免误人子弟,这一点从创刊至今从未破例。我没看出这篇煌煌大作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几位连这条最基本的准则都忘了。”   又一位同学站起身来,义正辞严道:“旧例就是用来被打破的,什么事都该有破天荒的第一回 。枉你还接受新.文化、新教育熏陶这么多年,却只会抓住规定死咬不放。”   温见宁的态度仍然平静中透着冷漠:“规定不等同于陈规陋习,你无须胡搅蛮缠。编辑部只负责承办刊物,不是断案打板子的公堂。若对这点不满,那你们大可去跟校务委员会说,去动用你们家里的人脉,动用社团的关系,让当初定下这条规定的校长和教授们改变主意,修改《岁寒》的创刊方针。”   有人出声嘲讽道:“你这么遵守规定,当初怎么又敢公然违抗壁报股的规定了?我看你这分明是心怀偏见、公报私仇,借用手中职权打压其他同学的创作!”   一提到这件事,方才还有些不忿的其他同学顿时也被激怒了,替温见宁说话:“我们在说的是《岁寒》的事,为什么要扯到壁报上去。上回事究竟如何,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莫要以为你们背后有人撑腰,就可以颠倒黑白了,公道自在人心!”   “你们大可不必替这种人说话,她敢作怎么就不敢认错。”   “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公道是你们规定的吗?”   一时之间,方才还算安静的办公室内顿时吵吵嚷嚷。   两拨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毫不相让地互瞪着对方。身为总负责人的穆同学急得满头大汗,两边劝说,却没有一方肯听他的话,坐下来息事宁人的。   这些人不提到上次的壁报事件还好,一想起钟荟和那些被迫离开学校的同学们,温见宁只觉气血翻涌,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要崩断。   她垂在身侧的手几次攥成拳头又松开,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火气,拍桌而起:“壁报的事我既然敢做,就没什么不敢当的!无论规定有理与否,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既然你们今日要联合起来违反《岁寒》的规定,那么我也问你们一句,哪个愿意站出来做背处分被记过的人,又有哪个愿意自己被开除!”   方才还嘈杂的屋内一时鸦雀无声,好半天没人出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那日的结果自然是双方不欢而散。   被用来做争论的那篇稿子虽然没有取用,可编辑部内的人心显然已经散了。如果之前大家还只是貌合神离,那么这一次才是真的撕破了脸皮。   夹在中间的穆同学大概是众人中最难做的人。   不过在他私下去找温见宁谈话时,并没有怪她那日的反击。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当时显然是三青团的人有意发难。只是他有些担忧,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卸任了,这个烂摊子只能交给下一届的负责人收拾,也不知道等他们都离开后,《岁寒》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学生编辑部的风波很快传了出去,没过多久,一些针对温见宁的流言再起。   这已不是第一回 了,之前由于去年五月的联合公演事件,她曾被一群人蔑称为告密者,后来还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小冲突。不过当时她不愿为这点小事争执,时日一长,对方就没了兴趣,那些背地里的小动作渐渐停止。   然而和上一次相比,这一次的流言来得更为凶猛。好在年级里有许多人与温见宁交好,并不相信那些谣言,私底下还纷纷跑来告诉温见宁那些人背地里传了什么话。   温见宁对这些针对她本人的谣言并不放在心上,可很快让她笑不出来的是,这股趋势居然渐渐蔓延到和她走得最近的阮问筠、冯莘两人身上。   阮问筠虽然看起来清秀文弱,可并非吃了闷亏憋在心里不说的绵软性子,说起刻薄话来却针针见血,就连中文系里还没几个人能辩倒她。听说流言后,她亲自找上门去,把说闲话的女生挤兑得当众大哭,这才渐渐没人敢招惹她。   至于冯莘,她向来聪慧,又极有手腕,更是对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   饶是这些事没有给她们造成太大影响,温见宁对她们仍然十分愧疚,毕竟阮问筠很少参与是非,冯莘又素来与人为善,二人这次全是由于被她连累才有此祸。   她们私底下纷纷劝她:“见宁,你不要多想,这不是你的错。那些人现在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好多同学都看不惯他们。就算不因为你,我们也会跟那些人对着干。”   温见宁听后只能勉强笑笑,可心里究竟什么滋味,也只有她一人清楚。   然而令她没有料到的是,事态很快就加剧到了让她再也无法泰然处之的地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突然有同学跑来告知温见宁,说是她们宿舍的张同慧跟别人起了争执。可等她匆匆赶到相应地点时,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好在有人告诉她,冯莘、阮问筠她们已跟张同慧一起离开了,她这才转头回了南院女生宿舍。   还没推开宿舍的门,温见宁就听到屋里传来哭泣声。   开门一看,是张同慧正坐在床边抽泣,冯莘她们正在旁边轻声安慰着什么。   见她进来,冯莘才拉她坐下,告诉她有人在背后说张同慧的坏话,不料张同慧恰好路过,当即要跟对方争辩个明白。可惜她性格淳厚,比不上对方牙尖嘴利,被当场气哭了,要不是她们及时赶过去解围,最后只怕非但没能驳倒对方,反而要被倒泼一身脏水。   温见宁听到一半时,张同慧还在哽咽:“我没有挪用大家的钱……我做生意的钱都是辛辛苦苦自己攒下来的,就是借钱,我也是借你们的……我没有偷钱……”   原先她还是个普通的穷学生时,没少四处跑去找兼差、打零工,但凡能干的活,她都做过,许多人都知道她的情况。这次重返学校后,张同慧的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目。她休学不过短短一年,再回学校时俨然已成了有钱人,难免引得一些人背地里说起了酸话。   若只停留在说酸话的程度,张同慧或许还能忍气吞声下去。   可不曾想背后的议论却愈演愈烈,到最后也不知从哪传出来的说法,有人怀疑她当初在女生膳团帮忙采购食材时,偷偷吞没了一笔钱款,随后用这笔钱当本金发了家。   其实听到这里,温见宁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伸手抱住张同慧,有些难过道:“对不起,同慧,是我连累了你。”   温见宁以为只要自己持身正,就不怕别人说她们影子斜,可却没想到会牵连到她身边的人,那些人甚至连只是和她一个宿舍的张同慧都没有被放过。   张同慧渐渐止住了泪,反过来安慰她:“见宁,这不关你的事。”   温见宁拉起她的手,要往门外走:“好了,咱们这就去找那些人把话当面说清楚,总不能让你一直背负着这种名声。”   可张同慧却轻轻挣脱了她的手,低头道:“见宁,没这个必要了。我、我打算退学了……”   看到几个人脸上震惊又慌乱失措的神情,她心里酸楚的同时,又有几份释然。   其实这话她很早就想对朋友们说了,可直至今日,才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当初离开昆明前,张同慧曾天真地想着,只要赚够了钱,她就回来好好读书,把荒废的时日都补回来。可人在外面飘荡了一年,见识长了,心也定不下来了,这次回来再看那些厚厚的书本,她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她本不如见宁她们天资颖悟,如今又落下整整一年的进度,每次在她们谈话时总有种插不进去的茫然感。   最让她惶恐的是,她所学的这些散文诗歌,让她突然看不到未来的出路。   张同慧家境贫寒,对物质生活本没有太高的期待,入学之初只想好好念书,毕业后能找份小学教员之类的工作,能养家糊口、填饱肚子即可。   可昆明的物价仍在一日日地涨,她现在手里的那些钱说不定有朝一日会变成一沓废纸,到那时她又要重新过回手头拮据、四处打零工的日子,一想到每天清晨睁开眼就为钱发愁的那些日子,她只觉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终于有了借口逃避这些沉重的负担。   张同慧呜咽道:“……见宁,我真后悔当初没能听你们的劝,愣是为了这一点点钱,就把学业给耽搁了……或许我一直穷下去,或许也不会那么怕了……”   温见宁既是心疼,又恨她不争气,一边说一边流泪:“既然后悔,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功课赶不上我们可以拉你一起补,那些人再敢说闲话,我们一起找上门去。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再有一年半载的功夫就可以拿到文凭了,你不能退学……钱的事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可你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可无论她说什么,张同慧仍只是掩面流泪:“……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再白白浪费时日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想想,我可能是没那个命吧。”   旁边的两人也坐不住了,也纷纷过来劝说张同慧改变主意。   无论众人好说歹说,最终张同慧毅然决然地决定了要退学,并很快办理了手续。   三月里的一天,张同慧离开了学校。   她离开的那日,宿舍仅存的三人去城外为她送行。   温见宁和阮问筠她们事先已说好,在张同慧面前不要悲悲戚戚的,可真到了分手的时刻,三人都说不出什么勉励的话,只觉得鼻子微酸,喉咙里堵得慌。   反而是张同慧笑容灿烂道:“好了,我都要走了,你们就不要哭丧着脸。咱们宿舍六人,如今已去了一半,你们几个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可一定要安安稳稳地毕业。我只能祝你们前程似锦,日后再相见时,可不要忘了我。”   三人连忙只说不会,目送张同慧坐上了晃悠悠的骡车,笑盈盈挥手与她们道别。   初春的天气微风暄暖,草木摇绿,青山巍峨,白云悠悠,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光。可回去的路上,她们却无心欣赏大好春色,只觉怅然若失。   陈菡香离开时,她们尚且还没觉出什么,只是有些淡淡的伤感;到了钟荟被退学时,大家虽然深感痛心,却也深知这只是强权逼迫下的无奈之举;可到了张同慧也要放弃学业时,众人这才生出一种深深的茫然无力感。尽管事实上,跑滇缅路后由于各种原因而退学的同学不止张同慧一个,可越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才越让人痛心。   或许是看出她近来的状态太差,数日后的一天傍晚,冯翊带她一起去圆通寺拜佛。   他们去时,宝殿内清寂无人,便在知客僧的帮助下上了香。   由于近年战乱,到处物资匮乏,即便是这等大寺也没有上等的香烛,所用的劣质线香味道有些呛人,点燃后袅袅升起的烟雾还未升至佛前,就渐渐消散。   两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殿内千姿百态的佛像,有的面带悲悯,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拈花微笑,全都高高在上地演绎着神佛们的喜怒哀乐,与世人的苦痛相隔甚远。   过了很久,两人出了圆通宝殿,在寺内边聊边散步,直至走到了寺内的放生池边,才停下脚步。已是春日,岸石边长满了菖蒲,水上铺了层浮萍,绿得几乎要与湖水融成一色。   温见宁突然涩声道:“冯翊,我只问你一件事,那些人……他们有没有对你?”   她只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连张同慧、阮问筠这些同宿舍的人都会被为难,更何况是冯翊。可恨她当时意志消沉,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没能顾及上。   冯翊笑了笑:“怎么说我也是学校的讲师,那些学生怎么敢为难我。”   温见宁没有轻易信他,微带些鼻音强调道:“冯翊,你跟我说实话。”   这一次他迟疑了很久才道:“是有过,不过并不是什么大事,我早已处理好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原来一早就有人曾在背地里拿她和冯翊的关系作文章,甚至有人还写匿名信投寄到校务委员会,以冯翊师德败坏、诱骗女学生为由,要求校方辞退他。   然而冯翊的恩师杨老先生本是校务委员会的成员之一,还有几位委员也是冯家故旧,对此事自然只是一笑了之。不过冯翊本人当然不会把这件事等闲视之,他没说自己是如何处理的,可直至今日,温见宁至少不曾听过有人在背地里指责她私德败坏、勾引师长。   温见宁气得一时头有些发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么多年来她用功读书、坚持写作,以为堂堂正正做人,自力更生,凡事无愧于心,这样就可以无所畏惧。可到如今她才明白,在这些人面前,仅凭这些根本无济于事。   冯翊看她沉默,知她定是又想岔了,耐心劝解道:“见宁,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些不是你的错。针对你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你身边绝大多数人都是关心爱护你的。”   温见宁低低地说:“这些我都明白。”   冯翊知道她并没有明白,只听她又低低地说:“……然而钟荟被开除,可我没能为她做什么;至于同慧休学一事,虽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可我同样难辞其咎。她们尚且如此,其他同学那里我更帮不上什么忙。甚至是你,我都没能为你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轻轻揽过她,让她可以靠在他的肩头。   怀中的人无声地抽泣着,温热的泪水很快洇湿了他的衣衫。直至她的呼吸终于渐渐匀缓下来,冯翊才轻声道:“见宁,无论是钟荟,还是你另一位同学,她们其实并不需要你为她们做什么,尽管世事难为,她们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是如果你一定认为,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释怀的话,就放心去做吧。”   温见宁一动也不动地把头埋进他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跟冯翊从圆通寺回来后,温见宁先去了一趟文先生家里,跟他商量关于留校的事。   文先生听后十分震惊:“你不打算留校了?”   温见宁心知,如今学校的氛围不比两三年前了,她若要强留下来,只怕会给文先生他们这些真心爱护她的人带来更大压力,还不如自己尽早放弃,免得日后文先生他们难做。   文先生大约也能猜出个中原因,劝道:“你不必在意旁人三两句闲话,你是什么样的人,中文系的老师同学都看在眼里。若还有人敢背地里造谣生事,有我和其他教授为你做主。”   尽管文先生一再挽留,可温见宁去意已决,最终他也只能尊重她的意愿。只是温见宁还提出一个请求,让文先生暂且不要把此事告知她人,等过段时日再说。   文先生虽不知她的用意,却还是同意了。   几天后,在三青团公开举办演讲会时,温见宁在众目睽睽下喊住了其中一名成员。   她没有顾及在场其他人的纷纷侧目,开门见山地逼问道:“这位同学,我听说你在背后和别人说,我的留校资格是由于讨好中文系的文先生才得来的,有没有这样的事?”   那名女同学显然没想到她会主动找上门来,顿时有些慌乱。   旁边几个成员见状不妙,拦在她身前,其中一个盛气凌人道:“就算有这么回事又能怎样,你留校的资格如何来的,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中文系这样多成绩比你优异的才子才女,凭什么你可以留下来执教?若不是文先生偏袒,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围观的其他不明情况的人也在窃窃私语,看向温见宁的目光有带上了质疑。   温见宁听后反而笑道:“人心隔肚皮,只有日久天长才能见分晓,可一个人有无真才实学反而是最好检验的。三年前,我曾出于个人原因,请求教授们不必给我太高的分数,此事中文系的主任及众多任课教授都知晓,随时可为我证明。若是你们再不信,学校历年的试卷至今仍在考试处封存,我们随时可以调取往年的试卷,你们大可以去请你认为可以公正裁判的教授来重新评阅,来断定我这几年来的真实成绩有没有资格留在校内。”   她的态度坦荡磊落,毫无半点心虚忸怩,又敢于让人去询问系主任和教授们,甚至是去考试处调阅过往试卷,可见底气之足。   一时之间,原本不明情况的其他人也信了七八分。   又有一人道:“就算你成绩考得好又能如何,中文系的考试只要随便看书,依样画葫芦写几篇读书报告就行了,留校执教讲的可是真材实学。除了你自己办的那份壁报外,你在报纸杂志上又发表过几篇文章,又有什么才气可言?”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在场许多中文系同学的不满。   “中文系随便写几篇读书报告,就能在教授们手底下得高分,真是好大的口气,不如你来写几篇文章让我们开开眼界。”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理工科考试或许还只看公式计算出的结果,我们中文系的读书报告可不搞唯结果论。这是哪一年级的学生,那年的入学试题出得未免太简单了吧。”   在几名中文系同学的起哄中,方才发言的人顿觉窘迫。   温见宁非但没有趁机回避这个问题,反而环视四周,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我在报纸刊物上发表过什么文章,请诸位看一眼这期《岁寒》《今日评论》上最新的文评。无论成绩还是文章,我不敢自认第一,但我还是想问,若我没有资格留校,那么请问今日在场的诸位,有几人认为比我更有资格留校!”   她说话时,远处的人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凑过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转眼之间,周围已密压压地聚集了一大片人。听她这样说,现场有人胳膊下正好夹了这两份刊物,拿出来对照一看,立即猜出了她的笔名,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这几年来,明菅这位神秘低调的作家俨然在文坛上有了不低的地位,其作品也深受青年学生们的喜爱,不少文艺社团屡屡对她的作品展开讨论,光在场的人里就有不少人看过她的文章。现场一时嗡嗡地议论开来,有促狭的中文系同学仍七嘴八舌地冲方才那几名三青团成员去了:“快站出来,我们也想见识一下。”   那名同学涨红了脸,试图强词夺理道:“你们、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假借办壁报之名,背地里邀买人心,想用金钱来腐蚀同学!”   温见宁冷笑着反驳道:“学生社团补贴同学的不在少数,大家所为一切全凭自愿。别的暂且不说,就说你们三青团没少以电影票、茶水点心来拉拢同学加入社团,若我们的所作所为是邀买人心,那么你们又是在做什么!”   眼看三青团这边已有落了下风之势,终于有聪明人出来打圆场了:“这位温同学,我们社团今日要举办活动,这里不是升堂打板子的地方。你和个别成员有私人恩怨,请你们私下里解决。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呢。”   温见宁嗤笑一声,目光扫过他们:“被苦主找上门来不敢承认才知道难看,背地里以流言毁人清誉却不以为耻,你们三青团这些人的学问修养,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这段日子以来,针对我以及身边人的流言究竟只是个人所为,还是团体内部授意,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今日来只是想敬告三青团的各位,若你们真有什么见教,我随时恭候各位与我当面对质,莫要再在背后搞这些不入流的把戏!”   说罢,现场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才有站在她这边的学生轰然叫好。   温见宁放出了话,也不再留恋,抽身就走,一群同学簇拥着她离开。   另一头,陈主任已闻讯赶来,大约是准备来调解争端的。   可惜他来得有些迟了,三青团的学生们都被对方强硬的言辞震慑住,只能眼睁睁看那名女学生在另外一群人的簇拥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天的事很快在学校里流传开了。   背后嚼舌根的那名女同学再出门时,难免被人指指点点的,有些抬不起头来。   可温见宁的报复仍没有停止,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听到有人背后编造她和身边人的闲话时,会专门挑人多的场合,当众去质问对方,令人下不来台。那些人背地里编造谣言,本就不光彩的事,又在大庭广众下屡屡出丑,一时对温见宁是又恨又怕。   这事属于学生内部争端,温见宁是谣言的受害者,为自己澄清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不仅训导处不愿插手,就算是三青团的陈主任也不好强硬插手,只能试图从中调解。   只可惜温见宁并不卖他的面子,转头来撰文声讨那些人。   她从不含糊其事,亦不编造事实,直接在点名道姓的指出某某系的同学在背地里如何诬告别人,自身又如何行事,行文又极辛辣犀利,笔下的这些人个个丑态毕露。   所有人一致觉得温见宁大约是疯了,才会这样不管不顾地跟三青团作对,就连阮问筠担心她这样闹下去只会再招来麻烦,私下里去找冯翊,希望他能劝劝她。   不料对方却道:“见宁她自有分寸,且让她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阮问筠有些不安道:“可万一、万一再被那些人抓住做文章,只怕见宁也要……”   对方温和却不容置疑道:“不会有这样的事。”   阮问筠顿时哑口无言。   这期间,不是没有人试图如法炮制,拿温见宁的私事来作文章。   可一来他们手里的壁报远不如《野火》受众之广,无法引来那么多同学的关注;二来温见宁在同级中风评一向很好,又极少参与别的是非,唯一的污点只有上次壁报事件,可这事若是用来攻击她只会适得其反。反而让他们越发不得人心。更何况在温见宁终于揭露自己的笔名后,甚至还在学校里引来了一大批拥踅者,让事态越发棘手。   三青团的师生们终于认识到,这个女学生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就连陈主任在背地里发牢骚,说这哪里是什么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分明是个泼妇。   这话不知怎地传了出去,第二天诸如他早年如何骗了自己的女学生怀孕,被夫人当众抓破脸的丑事就被堂而皇之地登在了报纸上,传得人尽皆知。他听后大发雷霆,当即带人要去找那女学生,要她当众作出检讨,不曾想半路上却碰到了物理系的一位年轻教师。   对方不知为何,早已知道他们的来意,笑问道:“虽说这是陈主任的私事,不过两年前与人在报纸上论战时,就曾有人提过。我曾听说一个人既然敢做一件事,就要敢当。还是说国人还分了三六九等,别的作家骂得,我们联大的学生反而骂不得?”   跟陈主任一起去的学生代表们正要愤怒地呵斥这位不懂规矩的年轻教师,却被陈主任伸手拦下。他眯着眼,一脸阴晴不定地看着那位年轻教师离开后,不知为何竟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带着那群人原路返回,不肯再去找温见宁的麻烦了。   最终,还是三青团这边派出了学生代表主动找到温见宁,亲自向她致歉,承诺会约束社团成员们不再造谣生事,并为之前的事做出了公开道歉,她这才勉强同意息事宁人。   被温见宁这次闹得满城风雨后,三青团的许多人再见到她时,都下意识地避开她走,再也无人敢来招惹她身边的人。就连和她同宿舍的冯莘也由于这场闹剧,在自治会遇到的阻力也骤然减轻了许多。她们在学校最后的这段日子,也终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眼看毕业在即,她手中的社团事务逐渐交托给低年级的同学,余下的毕业论文,温见宁也早已写得差不多,只有几处文先生指出要修改的地方。   没了上课、出壁报和跟人言语交锋的压力,她的生活陡然清闲了许多,时常和冯翊一起去茶馆看书,去翠湖边漫步,偶尔也去听听别的学院听听其他教授们的课。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她们的校园时光也步入了倒计时。   为了避免毕业当日搬家手忙脚乱,她和阮问筠、冯莘逐渐将她们的个人物品转移到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小院。这里虽被温见宁买下,但由于阮问筠她们还没找好落脚的地方,也会搬过来暂住一段时间。好在由于去年她们的宿舍曾被炸毁过一次,重新置办的被褥书籍并没有太多。再加上有冯翊帮忙,没搬几趟就已处理得差不多了。   搬完行李的最后那天,温见宁提出要亲自下厨当作答谢冯翊的酬劳,阮、冯二人很识趣地找借口回学校,留给这两人独处的机会。   两人用完饭后,搬了小木凳坐在门口看着天空闲聊。   正是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天边的云霭逐渐由耀目的金红转为暗淡的灰紫。夜色渐渐爬了上来,半弯新月和几粒疏朗的星点缀了一角天空。   冯翊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见宁,你想不想搬到圆通寺一带去住?”   温见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有些困惑道:“其实我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只是我们为什么要突然搬去圆通寺那边,这里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冯翊温声道:“圆通寺周边一带的山茶花开得很好,要是住在那里,我们可以常常一起去看花。寺里清静,你在那边也能安心看书写作。”   温见宁想了想道:“那就搬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见宁原以为冯翊是要征询过她的意见后,再另去找合适的宅子,可随后才知道,他早已在圆通寺附近买下了一处宅院,立刻就能搬走,显然他早已筹谋多时。   据冯翊说,那宅子是他经陆家人从中牵线,从一位茶叶商人手里买来的。宅子原只是一处闲置的房产,虽雇了人时常打扫,却还没被人正经入住过,正好适合作他们的新家。   温见宁看过后,觉得这宅子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实在大了些。   不过冯翊说,将来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很久,他们的学生、朋友说不定偶尔还会过来投奔他们,地方还是大一点好,温见宁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雇了辆骡车,把一些锅碗瓢盆都运去了新家。   忙活了几日后,总算收拾出个大概。   温见宁搬进去的当日,冯翊一直陪她到日暮时分才打算离开。尽管左邻右舍的人他都亲自打过招呼了,可宅子太大,这里又僻静,他担心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习惯。   可冯翊也不能就这样留下来陪她,毕竟两人还未正式完婚,实在不合礼数。   他在心里盘算着回头不如请她的朋友来陪她住段日子,再等段日子,等他们正式结为夫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来这里陪她一起……   冯翊一边这样想着,眼看就要迈出门槛,身后的人突然轻声道:“你留下来吧。”   他愣了两三秒钟,才回头怔怔地看着她。   却只见女孩微微垂下眼,瓷白的面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自那日起,两人虽还未正式结婚,却已开始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冯翊虽然孤身在国外留学过,但显然还是不太懂生活做饭这些琐事,第一天生火时就闹出了笑话,最后还是温见宁帮忙解决的。等两人简单吃过早饭后,冯翊一人步行去学校上课,温见宁留在宅子里看书、写作,偶尔倦了就起来打扫收拾、准备午饭。   尽管圆通寺离联大的距离不算很近,但冯翊中午仍会赶回来陪她。   到了傍晚,两人有时会去就近的圆通寺转转。   正如冯翊所说的那样,这一带极为清静,每逢日暮时分,甚至能听到从寺院方向传来的杳杳钟声。沿路的花木繁茂,寻常的野杜鹃、木香随处可见,冯翊喜欢的山茶花在野外也开得那样好,足足有碗口那样大,在翠绿的叶丛中仰起深红浅红的脸。   冯翊似乎真的对山茶格外偏爱,偶尔逢空闲时,还曾亲自动手移栽了几株品相上佳的山茶,种在屋外的窗下,每天早晚都精心地侍弄它们。每当他在侍弄花花草草时,温见宁就坐在庭院的台阶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一边拆开周应煌的来信。   当日周应煌从航校毕业后不久,又在基地经过短期训练,很快就飞往前线作战。   战场是最快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温见宁她们就从一封封来信中亲眼见证了周应煌的蜕变。不知从何时起,信里那个爱说爱笑的青年渐渐没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逐渐成熟的他,更沉默寡言,也更隐忍。   不过他知道阮问筠心思重,怕她为自己担忧,给她的信里都竭尽所能地说些高兴的事。但对着温见宁这个妹妹,就少了许多顾忌。他在信里告诉她第一次看到和他一期的同窗好友的飞机冒着黑烟从半空坠落的场景,写敌人坐在机舱里得意的狞笑,也写当地百姓们帮他们找到的飞机残骸,上面全是被射穿的弹孔……   周应煌不是什么作家文豪,可越是简洁直白的文字,却往往有种能将人击穿的力量。   温见宁虽然没有亲至战场,却也能据他的描述想象出几万英尺的蓝天上,有无数和她们一样的年轻人正在云巅为了保卫这个国家而经历着生死。   周应煌在信里请求她多写点她们的生活,哪怕只是琐碎的小事,也能让他感到安慰。   她也只有绞尽脑汁把自己在学校里的生活写得有趣些,她写小饭馆里的烧饵块,写圆通寺外如火如荼的山茶花,也写身边老师同学们的新鲜趣事。   她头一次庆幸自己是个拿惯了笔的,一封信经过反复修改润色后,连帮忙过目的文先生看了都十分赞叹,主动问她是否可以将信登在报纸上。可却被温见宁委婉拒绝了,或许有朝一日,她的书信会公示给世人看,但不会是现在。   至少在当下,她只想把这些信先写给自己的亲人。   或许是温见宁的信真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来信里,周应煌总算慢慢从直面身边队友死亡的悲痛中渐渐走了出来,再来信时语气措辞都平和了许多。   只是他到底还是回不去上战场之前的心态了。   度过彷徨期的周应煌在请求她千万不要告诉阮问筠这些事,免得她挂心。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每次拿到他的信后,阮问筠的失眠症总会加重。   温见宁有段时日吃坏了肚子,半夜几次爬起来去茅厕时,都看到她一个人披着被子,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对着黑暗的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白天的时候,阮问筠也时常一个人跑去查旧报纸,看到上面的飞机折损架数和伤亡人数,回来后就忧心忡忡。   当初虎生离开前,温见宁曾开玩笑说会替他守着阮问筠,不让别的男同学把未来表嫂拐走。但说笑归说笑,阮问筠也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不可能干预她的抉择。   可有时候看阮问筠的模样,她真希望另一个人不是表哥虎生,而是别的什么人,这样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劝说问筠多为自己做打算。但她恰好夹在这两人中间,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宽慰这对分隔两地的有情人。   自从周应煌离开后,照顾阮问筠的重任理所应当地转到了温见宁这个妹妹的肩上。   阮问筠的父母至今下落未明,除了在联大认识的那些同学师长外,她在昆明真正能依靠的只有温见宁了。二人同窗四年,感情甚笃,再有周应煌这层关系在,更是亲上加亲。   在平静的一天天里,时间悄然走到了这一年的七月。   温见宁她们这一届的学生终于要从联大毕业了。   当初钟荟离开后,《野火》仍然一期一期地办了下来,可如今她也要离开学校了,不忍心看她们的心血就这样绝迹,只能在低年级里找了几位热心的同学帮忙代为打理,让《野火》继续在联大流传下去。至于原来的津贴,仍由温见宁出钱资助那些生活拮据的同学。   至于沈学姐曾交待过的学生自治会和《岁寒》,她和冯莘也无力再插手什么,只能寄希望于接任的同学能守住前辈们留下来的心血,莫要让它们成为任由别人摆弄的玩具。   校长为她们讲话,随后请所有毕业生上台,一一把证书亲手发给众人,再说些勉励的话。冯莘在温见宁的左手边,阮问筠在她的右手边,三人一同上台,站在了一起。   她们双手接过师长们交到手里的毕业证书,只觉这薄薄一张纸仿佛有千钧重。过往四年的一点一滴在眼前浮现,当日蒙自初见,她们宿舍六人正值年少,个个朝气蓬勃,满怀希望。如今终于到了毕业的时候,却只有她、冯莘、阮问筠三人完成学业。   最应该在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此刻却不在这里。   想到这里,温见宁看到台下人群中的冯翊正冲她招手,这才觉得稍稍有些安心。   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也到了分手的时刻。   冯莘打算留校,而阮问筠在迁至昆明的北平图书馆找了一份闲职,偶尔还帮人编纂地方志,虽然薪水微薄,不过好歹也是一份正经工作。   城郊的那间小院子,她暂且留给了阮问筠她们住。尽管大家虽都留在昆明,又近在咫尺,随时可以碰面,可说起来还是不免会有些感伤。   没过几日,温见宁便收到了另外两人的来信。   钟荟在来信里说,她已在香港找到了一份差事,开始准备工作了。   不久前,她还在街头碰到过嫁到香港的陈菡香。听说她婚后不久,未婚夫的病情突然奇迹般地好转,两人如今的感情还算不错。陈菡香比从前发胖了些,听说最近她还准备要个孩子,让她很是唏嘘,没想到昔日的同学这么快就要为人父母了。   离开昆明的张同慧也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她最近正在贵州跟人跑生意,虽然苦了点,不过一切还算顺利,让她们不必挂念她,顺便祝贺她们完成学业。   毕业后的大家似乎都有了各自的去处,过得也不算太差。   温见宁也有了自己和冯翊的家,两人白天里一个去学校教书,一个在家闭门写作、做家务,听上去她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旧式的家庭主妇。若是放在几年前,她一定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甘心过这样乏味平庸的日子。   好在冯翊虽然学得笨拙,却也帮她分担了大半家务,只是她常常一个人待在宅子里躲清净,清净是够清净得了,可这也让人无由生出许多烦闷感。   期间,她也曾考虑过去城里找个中学教书,哪怕就近教几个孩子读书也好,可不止为何,心里总是发懒,既不想出门,也不愿跟人打交道,索性拿写作当幌子,窝在家里。   冯翊也由着她的性子来,并不催促她一定要出去见人,只是不肯让她整日一个人待在家里写作,一有机会就带了想要和温见宁讨论创作的同学回来,让温见宁跟他们探讨文学,他自己跑去跟家务斗智斗勇;不然则抓温见宁一起去散步、爬山,让她强健体魄。   托他和那些同学的福,温见宁少有一个人无聊沉闷的时候。   唯有常常被迫去爬山这件事让她偶尔会有些苦恼,不过在锻炼了一段日子后,她整个人虽然晒黑了些许,可心境也比从前明朗了许多。   在昆明的七月结束前,温见宁在报纸上发表了新的中篇小说《焚》。 第一百二十七章   和她以往的创作不同,这部中篇小说的创作风格带上了些魔幻色彩。   故事发生在清朝某年,统治者为了控制、打压汉族士人,以编书为由,要收尽天下诗书并一举焚之。主人公出身于江南某望族,家中的藏书楼已有百年历史,内有上万卷珍贵古籍。   为了不让家族世代的藏书悉数落入清廷之手,主人公发动全家上下男女老少,但凡识字的都来抄书,从白天抄到黑夜,从清晨抄到黄昏。可数万卷藏书,又哪里是人在区区数日内就能抄得尽的。可无论家人如何不满,主人公始终不为所动。   在没日没夜的抄书中,他的肉体与精神皆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有一日他终于产生了幻觉,见到了一个自称是藏书楼守护者的幽灵。二人在对话中穿越古今,回顾了家族百年的藏书史。幽灵讲述完一切后逐渐隐去,留给主人公一种过目不忘的能力。   主人公发现此事后,欣喜若狂,若是他能在清兵收缴藏书之前,将所有书籍看过一遍,过后再重新誊抄下来,岂不是意味着这些藏书仍能属于他们的家族仍能以另一种方式留下这些藏书,于是他再次没日没夜地陷入书山书.海中。   然而在家人眼里,他的痴病反而更厉害了,虽然不再没日没夜地伏案抄书,却发狂一样地把书翻得哗哗作响,看过的书弃若敝履,扔得满地都是,随意践踏。   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在清醒与幻觉的不断交织中最终发狂,在清兵前来收没藏书的前一夜点燃了整座藏书楼。冲天的火光很快惊醒了宅院里的所有人,众人纷纷起来打水救火,然而火势却越来越大,几乎燃红了半角漆黑的夜空。   一片慌乱中,只有披发赤足的主人公一个人突然平静下来,面对火光背手而立。此时一阵狂风吹来,熊熊的火势愈发冲天,漫天的纸灰和火星向夜空飞去,隐没在无边夜色里。   由于小说主题晦涩不明,文章发表后引起了一些人的讨论。   有人说是作者借历史隐喻,是为了抗议当局近来的文化高压政策;有人说,小说描述了旧式文化如何一步步走向崩塌;有人称赞结尾的漫天余烬向四面八方飞去,象征着文化的火种并未断绝;也有人批评主人公宁可将藏书付之一炬,也不愿交给清朝统治者,正反应了国人文化心态上的狭隘与偏见……   尽管众说纷纭,可身为作者的温见宁却始终保持缄默。   当一篇文章完稿时,她身为作家的使命就已完成。   余下的一切,还是交给时间来辨明。   报纸上围绕《焚》的探讨还没持续多久,就被突然发生的另外几件大事盖了过去。   七月底,外界传来消息,英.法.军.队在欧.洲战场上大溃败,被迫来了一次大撤退。没过多久,日军也从法.国手里抢走了印度殖民地。远在亚欧大陆另一端的战局对国内的局势暂时还看不出影响,可日方在太平洋上搅风搅雨,无疑引发了海对面美.国的忌惮。   不久后,美、英、荷兰等国公开宣布对日采取制裁措施。   在一片议论声中,温见宁大多时候仍留在宅子里写作看书,偶尔接待来访的同学朋友,在他们发问时,给出自己的想法。尽管未必成熟,但大家互相探讨无疑让人收获颇多。   有时,她也会听说一些学校那边的事。   据说在八月份时,青年社组织了一次公演,要上演他们编排已久的一出新戏,为此还发了不少传单、门票。不曾想演出当日恰好遇上了空袭,大家都没心思去看演出,于是他们精心筹划的公演就这样泡汤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当初他们破坏别人演出的报应。   尽管她们毕业才不过短短几个月,但大家的生活还是一点点发生了变化。   没过多久,冯莘就有了男友,据说是和她们一届的外文系高材生,很快搬出了小院另寻住处。如此一来,小院那边只剩下阮问筠一个人住了。   温见宁邀请了阮问筠也搬来圆通寺这边,却被阮问筠婉言拒绝。   她知道阮问筠大约是怕来这边打扰她和冯翊,再三劝过后,她才把一些东西搬来了这边的空屋子里,偶尔过来住几天,不过平时多半还是住在小院那边。   这种平静的日子持续至九月的某一天,冯翊傍晚回来,突然说有事和温见宁商量。   由于美方陆陆续续地派遣了军人来华支援抗战,军队里急缺翻译人才。当局下令要从昆明各大高校征调美军翻译,要求英文流利的青年教师和学生主动响应号召,联大自然也在此列。冯翊既是年轻教师,还留过学,理所应当地成为第一批被校方找上的人。只是他暂时未给学校方面确定的答复,只说要先问过家里人的意思,再做打算。   温见宁看得出,他其实是想去的。   她并不想从中阻拦,只是还是要问清楚:“那你这趟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冯翊跟她解释,他们这次只是去给基地里的美方士兵做翻译,并不用上前线。   若说是否有危险,肯定还是有的,毕竟连昆明、重庆都处于敌机轰炸的范围内,更何况是训练基地,只是并没有想象得那样严重。   温见宁这才放下心,大方道:“那你去吧,去了以后照顾好自己,记得多给我写信。”   她应允得这样痛快,反而让冯翊一时有些迟疑。   他沉吟片刻,又改口道:“学校目前还没有决定征调名单,就算他们决定了,我也不一定会去。这一去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我还要再好好考虑。”   温见宁笑话他:“冯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每回好不容易我要做个开明爽快的好人,你自己反而在这边犹犹豫豫的,未免也太不果断了。”   冯翊抬起眼凝视着她,微叹了口气道:“见宁,我很担心你。”   他在昆明没有别的挂碍,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眼前人。   这半年来,从她的至交好友钟荟被退学起,之后就接二连三地出事。每一次她好不容易刚要恢复精神了,总会有新的打击。他看过当时她所写的那些小说,还是《梅雨时节》《焚》,里面的氛围都过于压抑,显然是受了精神状态的影响。   尽管这些日子她虽然看上去恢复了许多,可他仍能察觉到她内心隐隐的伤痕。   他很清楚,真实的见宁固执又脆弱,是个极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她身边的朋友出事,她很难不把这些归咎到自己身上去。   温见宁怔了片刻,这些时日所有被强行克制住的情绪突然翻涌上来,瞬间就红了眼眶,却还强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那些事不都已过去了?”   冯翊轻声道:“我只盼着它在你心里也能过去。”   尽管当日在放生池边,两人曾为此谈过话,事后温见宁也曾以自己的方式报复过,可那些事也不是她一时半会就能彻底释怀的。她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冯翊心里清楚,只是不会主动去揭开她的伤疤,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明面上的平静,帮她一点点走出困境。可眼下他离开在即,不得不把事情挑明,只希望她能尽早振作起来。   温见宁没有做声,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好一会,才闷闷地出声,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你不必担心我,我会早早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   冯翊轻轻揽过她纤瘦的肩头:“你不必对自己下这种不通情理的命令,若是能轻易忘掉,那你也不会为此困扰了。只是见宁你也要多抬头向前看看,你的朋友们信任你、敬佩你,你的师长们对你寄予厚望,你的文章那样受人欢迎,有那样多的同学把你当成引路人。无论是生活还是你所热爱的文学,大家都更期盼着你向前,往更高更光明的地方去,还有……”   还有什么,他突然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温见宁靠在他怀里,听他清润的声音以及有力的心跳,原本那些在心头涌动的、说不出的情绪渐渐被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平和的情绪。   她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越来越依赖于冯翊了。   不仅仅只是喜欢冯翊这个人,她信任他的品格,听从他的建议,并时时在他耐心的开导下,调整自己的状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力量。这些曾是温见宁在某个时期曾梦寐以求的,可在真正拥有后,反而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这样会很容易让她产生某种依赖。她如实地把这些感受说出来后,才有些困惑地问他:“这是一个好现象吗?”   冯翊抱住她的手紧了紧,十分认真地给出了回答:“如果作为朋友,我肯定要建议你多与其他朋友谈谈,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竹筐里。可如今的我却只觉得,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他们已经是注定要度过一生的恋人,以后只会愈加信赖彼此,愈发倚重对方。   温见宁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才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会振作起来,以后你也可以多依赖我一些,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冯翊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只怕扯不平了”。   ……   几日后,冯翊随第一批自愿前去做美军翻译的各校师生离开了昆明。   分别时,他趁人不注意,轻轻低头吻了她额边的发,在她耳畔低声说:“见宁,等我这次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   按照两人原先的计划,等温见宁毕业不久后,两人就开始筹办婚礼。可谁都没有料到,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就已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温见宁一时没有心情顾得上考虑如何结婚,冯翊照顾她的情绪,也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他这次离开时突然提起,温见宁才觉得有些愧疚。   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在冯翊走后,她一个人先开始盘算起婚礼的事。   尽管他们都不准备过分操办,但两边的亲友至少还是要请到一些的,比如说二叔公,他是冯翊最敬重的长辈,二人成婚这样的大事,他老人家肯定要在场的。再有钟荟和干爹干娘他们也在港岛,所以婚礼还是要在港岛那边举行。   冯翊离开后,或许是怕她孤单,一直不肯来打扰他们的阮问筠终于也搬来圆通寺这边和她一起住。有她作伴,温见宁也不至于一个人在家觉得冷清了。   只是夜里一个人静下来时,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冯翊那边的状况,也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冯翊的来信。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约是出于某种保密需求,信封上没有地址,她也无从猜出他如今正在何处。不过从时间上推算,他所去的地方应该离昆明不远,或许就在云南省内的某个地方。   到了夜里,温见宁一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拆开信封,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见宁,   离开昆明的路上,我心里始终不安定。   夜里我时常在满车人的鼾声里辗转反侧,心里很是懊丧。我后悔不该留你一人守着家,若不是知道至少你身边还有阮同学作伴,只怕要忍不住跳车做一回逃兵了。   有天晚上,梦到你与我一同去做翻译,到凌晨时分突然惊醒,才知只是我的一场痴梦。我起来后看向东方隐隐发白的天空,想了又想,总觉得这梦做得十分不妥。美国人的天性过于热情奔放,你向来不喜交际,跟他们共事只怕会让你为难。更何况让你跟那群满嘴胡话的大头兵整日待在一处,我只怕没法静心把这份工作做下去。   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危险,到处都是绵绵的山岭、密密的林木,倘若日.本人的飞机从天上经过,恐怕也看不到我们的踪影。只是路太颠簸,没法好好给你写信,一直拖到如今安顿下来,才腾出功夫。基地这边的事我不能透露太多,只能告诉你翻译的工作很轻松,基地的伙食也不算太差,不过不如你教我炒的那几个家常菜来得适口。   我这边一切都好,只是太寂寞。除了日常的翻译工作外,我十分厌倦与人打交道,和同事们能聊的也不多,闲下来仍只是看书、看书。真奇怪,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这一次就觉得日子难捱,明明临行前,我已把能交待你的事都说光了。   写到这里,我才惊觉自己居然对着信纸滔滔不绝地写了这么多无用的话。   你看到了或许会吓了一跳,毕竟我在你面前总是沉稳老成的模样,你甚至偶尔还会笑话我像个古板的中年人。可你大约想象不到,我自己也十分讨厌我这无趣的性格,尤其在你面前时。仔细想想,我这冷漠迟钝的性格或许从小时候起就已能初见端倪了。   关于我的身世,你曾听说过。母亲死的那年我还小,对她全无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她出殡那日,无数人在幼小的我面前匆匆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突然母亲不见了,阿姊和父亲也不见了,再后来我被二叔公带到身边,整个过程不哭不闹的,甚至没有问过他们去哪里,对于母亲的消失也并不如何悲痛。如今细想,孩子的懵懂实在是一种天真的残忍。   后来我离家去美国留学,那边对华人的歧视很严重。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国家与个体命运的紧密相连。只是人间不平的事看得久了,很容易变得十分麻木,好像连悲喜都是淡的。再到抗战爆发后,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驱使着回了国,跟随联大西迁、忤逆家人留在昆明,整个过程全然出于冲动的本能,并没有沉下心来想太多。   直到后来,又在昆明与你重逢。   当年你悄然走上藏书楼的二层时,我一眼看到你时,你已是一名清秀的少女了。四年后再遇时,或许你自己不曾意识到,哪怕只是静静地不说话,也是人群中最让人无法忽视的那一个。我的目光始终被你牵引,且久久不愿离开。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教家馆那段日子里总是下雨,伞下的你抱书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躲开鹅卵石路上的水洼,那时的你轻巧而敏捷,说话轻快,反应又机敏,半点不饶人,和当年书楼上安安静静看书的少女,来信里客客气气、有点老成的女孩都有些不同,却又分明是一个人。   你递给我一把杨梅,请我吃一碗米线,偶尔请求我帮你写几个字,虽只是平常朋友间往来的小事,可我的心却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总莫名其妙的紧张,手在轻轻地发抖,只能长久地注视着你的侧脸,仿佛才能获得片刻的平静。我无法用任何枯燥的理论来解释面对你时的反常,只好用惯来的少言来掩饰情绪。可你的纤细敏锐、爱憎分明,还是让我的情绪从那些抽象的逻辑符号中挣脱出来,渐渐有了具体的声与形。   那时的昆明很小,你似乎常常会碰到我;可昆明也很大,我并不能每天都碰到你。但好在我们还是慢慢在靠近彼此,可突然有一日,你不愿理我了。   当时我有些懊恼,大约是我没能掩饰好心情,在你面前露出了太多端倪,所以你选择了不再见我。我也决定尊重你的意愿,不再见你,于是偶尔在街上或别的地方远远地看到你和你的朋友们,会避开那条路绕一圈再回来。你那时应该什么也没有发现,可能有段时间,或许还渐渐忘了我这个人。   再想到如今的我们已有了婚约,成为大家眼中的一对,我仍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有时竟会有些惶惑不安起来,尤其在你每每跟我客气道谢时。我待你好,不是盼着你必然也要待我好,可若是你也愿意待我好,我理应是高兴的,可有时却也没那么痛快,总要疑心自己是以这种卑劣的方式,才让你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   离开时我对你说回来结婚的事,只是随口一提,你不必紧张。当日我求婚时太仓促又极不讲究,家里那些人又平添许多麻烦,等你慢慢想清楚了,再举行婚礼也不迟。   写到这里,突然不知该如何写下去,这次的信只好暂时到这里了。   临行前有些事虽已交待过,不过还是容我再重复几遍。   你身体还好,可也不要整日闷坐家中埋头看书写作,或者一个人枯坐着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偶尔也主动约和你要好的同学们出去爬爬山、去翠湖边散步,或许会有新的灵感。   这半年来看你由于学校里的事,意志渐渐消沉,我既有痛心,又有自责。你最好的朋友临走时再三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我也是一直都是如此开始打算的,可最终我还是没能为你做什么,如今更是抛下你一个人留在昆明。希望你不要怪我,等我回去时,一定带礼物给你赔罪,以后长长久久地守在你的身边。   写完这封信时,窗外的天已隐隐发白,晨星隐没在云后。突然想起那一年的夏日远足时,我曾教你辨识过天上的星宿。你不是个诚心的学生,后来都没再请教过我。”   温见宁很仔细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时而微笑,时而抿唇,直至最后才双手交叠把信放在胸口上,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下意识抿了抿嘴角,仿佛要把唇边的笑意都藏起来。   她披了件外套走到院中,九月的夜里,寒气并不重。天上一轮圆月清透如白玉盘,被轻纱似的云堆掩住,却仍旧皎洁明亮,院墙下传来蟋蟀叫,声声不歇。   温见宁只觉得自己除了当年在齐先生家外,从未看过这样好的月亮。   想到齐先生,她短暂地走了一下神。   当初在来云南的途中,温见宁就一心盼着齐先生能到西南大后方来生活,可一晃眼几年过去,如今她眼看快成家,也有了落脚的地方,齐先生却仍留在上海,至今状况未明。   在齐先生家寄住的那段日子,她曾经一抬头就能看到楼外的月亮。那时她以为,她如今有了一整个院子的月亮了,不仅有月亮,还有漫天的星斗了。   她站在院子里一个人看了很久的月亮,待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才回到屋里,在煤油灯下提笔给冯翊写了封回信。   “阿翊,   你走后除问筠外,中文系的旧友、还有低年级的一些同学常常来陪我来说话,我并不孤单。院里你种下的山茶花,我有帮忙修剪,傍晚也常和问筠去翠湖边散步,并没有整天躲进小书斋里不问世事。只有爬山不太想去,没有你在,一个人去实在太累。   收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它能这样长,足够我看上许久。若你以后在基地里多认识些别处的朋友,把从他们那里听到的趣事写给我,那便再好不过了。   你的话让我回想起我们少年时那些短暂的过往,不过在我看来,你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冷漠迟钝。毕竟,若你的心里只有一潭死水,那我又怎么能听到回音。   我以为,人的心就像一处空旷的山谷,你的是天阔地远,喊出去要等很久才能听到遥远的回声;而像我这样敏感多思的人,一点微风掠过都会惊起惊涛骇浪,有任何声音都会立刻听到回响。在我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而苦恼时,你却在为许久也听不到回声而惋惜,这样对比下来再看我们对自己所不满的地方,是不是觉出有些滑稽好笑了?   我向来心思重,性情又极执拗,这半年来让你平白为我担心许久。不过也正因为有你的开解,至少我已经渐渐走了出来,不必和以前一样时时为此郁结于心。   在钟荟出现前,我和半山别墅的人聊不到一处去,闲暇时也只有把自己囚禁在房间里看书、看书。为数不多主动与人交流的时刻,就是和你还有齐先生写信时。   齐先生是我最尊敬的师长,我爱她、敬她,可到底也隔了一点距离,只有你算得上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你那时的确是个不太有趣的人,来信总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却又细致地对我提出的每个问题、每点感受做出答复,所以我并不讨厌与你通信。   尽管当时的我不会跟你说心里话,可那些琐碎的心情至少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那是你最早给我的慰藉,尽管最初的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   在我当时的印象里,尽管你家世煊赫,可似乎与学校里的男同学没什么区别。直到那封信里你提醒我国内外的情况后,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才突然高大起来。   要是当时你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用崇敬的目光来仰视你。虽然这样说,那时的你在我心里的面目仍然模糊而刻板,毕竟我们已有许久没见过面了。   后来我们在昆明重逢,或许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那时我们常常一起教完课从陆公馆出来,回学校的路上你始终撑伞走在我身边,昆明的雨季似乎绵绵无尽,街那样长,仿佛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你愿意帮我们的壁报题字、给我以指点,似乎只是同学之间交往的小事,可一点点消弭了我们之间的陌生与疏离。你的平和让我心安而自在,我本能地信赖你、愿意亲近你,若我有待你好,只因你也曾待我好。可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我一度犹豫和退缩过。   每次警报响过后,看飞机在云层中轰鸣,炸弹落在大地上,一次又一次地亲眼看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所以后来在你求婚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在我过去的十几年中,我从未设想过以后嫁人的日子。在半山别墅的那些年,让我意识到,男人大多轻浮可鄙,尤其在对你别有居心时。这样的想法大约不够严谨,不过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不能骗你。过往我所经历的一切沉淀下来,形成了那时的我。   我的早熟和世故,让我绝少有普通少女单纯炽.热的恋慕,以至于让你有了这样的误会;我的别扭与不成熟,也平白为我们两人增添了许多波折。   唯一能庆幸的是,兜兜转转过后,我们已订下了婚约。   你是我的友人,亦曾为我领过路,今后或许也该换我拉起你,走完接下来的一程又一程。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愿与君共勉之。   最后一件事我需要为自己申辩,你也不是位关心学生的好先生,过去不曾亲自来问,如今却怪我不够心诚?不过你曾教我的那些,我都已记住了,余下的只等你回来再学。”   从第一回 通信后,他们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不停地写信给对方,往往这一封信还没寄出去,另一封又来了,以至于连送信的人每天登门时都要打趣她几句。或许是由于心情渐渐转好,温见宁终于不再整日闭门读书,跟阮问筠一同去了图书馆帮工。   除此之外,她也没少埋头写作。   当初《苦儿流浪记》在艺术上的尝试并不算太成功,由于她把握得不算太好,一些评论家更多把它当成通俗文学作品来看,甚至也有将其当成儿童文学来分析的。   温见宁起初对此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去年回香.港时,钟父询问她是否愿意再写《苦儿流浪记》的续篇,她当时没有给出确切答复,直至近日她才有了续写的念头,打算把续篇的背景放在她所熟悉的港岛地区,写苦儿被拐卖至那边的所见所闻。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十月,温见宁突然接到来自香.港冯家的电报,说是二叔公重病在床,让他们俩人尽早回来看看他老人家。这边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又收到温柏青让人发来的电报,说是廖静秋近日怀孕,正在香.港家中养胎,让她年底有空闲时去陪陪她。   她索性先写了封信寄给冯翊,问他自己是否应该回香.港一趟。   其实温见宁是很想回去的,毕竟二叔公是冯翊的至亲,他老人家生了病,冯翊那边又轻易抽不开身,她这个做晚辈怎么也该去床边侍疾才对。更何况廖静秋怀孕,温柏青那边难得开口,这两件事恰好撞在了一处,合该她回一趟香.港。   不过这件事总要先和冯翊打声招呼,顺便再劝劝他,免得他又要担心。   冯翊也看出了她的意思,来信里只说若是她想回香.港,就回去一趟好了,二叔公那边他也确实有些不放心,有她代为照顾也好。至于冯家其他人,让她不必在乎。若在冯公馆里住得不开心,可以先去钟家暂住,或是在浅水湾饭店订个房间住下。   温见宁转头把昆明这边的少许琐事处理完,就踏上了回香.港的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冯家人早已接到她要来的消息,专程派车来码头上迎接她,不料钟荟怕她受委屈,也放下手头一切事务亲自赶来了码头。两拨人凑到一块,场面一时令人啼笑皆非。   温见宁自然不可能回港第一天就给冯家没脸,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先和钟荟说会话。   半年多时间没见,钟荟仍没有太大变化。   她仍留着学生时期那头乌黑秀丽的短发,脸庞丰润,气色反而比在昆明时还要好了。   两人迎着码头的海风,不管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聊了许久。   当日钟荟回港不久后,就在蒋旭文任职的那所中学当起了教员,两人每日一起上下班,朝夕相处,也算是补全了这些年来的两地分别。蒋旭文的母亲近来身体好了许多,不过他们还是打算明年就春天完婚,让温见宁、冯翊他们俩到时务必要出席。   尽管她早已从钟荟的来信中得知了这些,可亲眼看到好友的眉眼里都噙着幸福美满的味道,温见宁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不久后,钟荟就先行回去,她一人上了冯家的车,到了大门口时,才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上一次她来冯家时,身边有冯翊为伴,而这一次却只有她一个人了。   冯父最近正好出国访问,冯公馆内只有那一群姨娘们迎接她。   为首的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位周姨娘,毕竟冯家没有正经的女主人,长女冯苓毕竟已嫁作人妇,可总不好事事交由她来处理,故而一切家务都交由她来打理。   温见宁这次主要是为二叔公来,只与她们寒暄了片刻,就问起二叔公的近况。   二叔公如今正住在一家德国医院,由于送医及时,目前病情已有所好转。冯家请了专门的护工帮忙料理老人家的吃喝拉撒,几位姨娘每日轮番去照顾,冯苓偶尔也会前去探望。   她听完后,径直起身:“我先去看看二叔公。”   周姨娘显然没料到她刚一回来就要去,连忙劝她稍作休息,再去探病也不迟。   温见宁只是笑了笑:“不必了,麻烦您稍后给我送点吃的过去就好。”   看劝不动她,周姨娘也只好让人赶紧备车把她送到了二叔公所在的那家医院。   等她来到病房外时,二叔公人已经睡着了。   温见宁关上房门放轻了脚步,走至病床边坐下,看着老人家枯瘦的面容。   她曾听冯翊说起过许多二叔公年轻时的事,二叔公是国内著名的学者,年轻时还支持过变法革新,在报纸上跟人论战长达数年,也曾是搅动过时局风云的人物。晚清覆灭后,他老人家深感时代剧变,再加上受到一些打击,最终选择了隐居治书。   可这样的传奇人物在无情的岁月与疾痛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皱皱巴巴的普通小老头,原本就不太丰润的双颊由于生病已凹陷下去,稀疏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温见宁看得心头有些酸涩,伸手替二叔公掖了掖被角。   如今看来,当日她和冯翊决定留在昆明,未免有些考虑不周。他们还年轻,将来还有许多大好时日可以慢慢度过,可身边的人却等不及。   二叔公年事已高,她不想让冯翊有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那日。   翌日清晨,老人家醒后看到她回来了,很是高兴,张口想说些什么。   他的喉咙之前动过一次手术,这次旧病复发,虽然病情被及时控制住,可短期之内连话都说不出来,凡事用手来比划示意。   温见宁陪了两三天床,很快就能大致看明白他的意思。   等冯家的几位姨娘们偶尔再来接替她时,总能看到这一老一少在病房里说笑,只是一个在手舞足蹈地笔划,一个也不知怎么就能看懂了,笑得前仰后合的。   再后来,温见宁听来送汤的周姨娘说,有一次冯苓也来过了。   只是冯苓来时,温见宁正坐在病床边给二叔公念诗,念的是少陵野老。冯苓只站在门外听了一会,也没进来打声招呼就径自离开了。   或许是由于身边有了晚辈陪伴,不出半个月,医院方面就允许她们将二叔公接回家中静养,温见宁也终于能从医院这边脱身。等她扶着二叔公回到冯公馆时,却发现冯苓正坐在客厅的丝绒沙发上,身前的洋红漆小几上还放了一张烫金的请柬。   温见宁示意佣人先把二叔公扶上楼去,这才在冯苓对面坐下,等她先开口。   冯苓抬手将那张帖子推给她道:“你这些日子都待在医院里陪二叔公,直至今天才回来,大约还没看过这张请柬吧。”   温见宁看了一眼,居然是温静姝下帖子请她这个昔日的侄女去参加宴会。   她并不想和这人打交道,随手把那张请柬搁在茶几上。   冯苓微微挑眉:“怎么,你不想去?”   温见宁的神色很平静:“不想,也没有必要。二叔公虽然暂时病情稳定下来了,可身体还没有大好,身边不能离了人。更何况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没有空闲去参加这种宴会。”   冯苓轻笑一声,下巴微微有些抬起,神态倨傲道:“二叔公在家里有的是佣人照顾,你可以去,我也会陪你一起去。不管你那位姑母想使什么花招,你终究是我们冯家的人了,自然要撑得起我们冯家的场面才是。”   在她看来,温见宁一心想融入冯家,眼下她给出.台阶,愿意在外人面前给她撑面子,对方理应诚惶诚恐地接下才是。   “冯苓姐,”温见宁语气十分委婉,可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我知道你大约是受了冯翊的托付,或是看在他和二叔公的面子上,才愿意坐下来跟我谈话。甚至还为了冯家考虑,想要为我出头。可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们都大可不必这样委屈求全。”   冯苓的笑容渐渐敛起,紧盯着她:“听起来你倒是很直率。”   温见宁仿佛预料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淡淡道:“不过还是请您不要误会,我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尤其懂得在冯翊身上下功夫。一个人表面逞强,咽泪装欢的事我做不来,您对我所说的话,之后我会悉数转告给冯翊,还请您开口前三思。”   这哪里是什么不要双方委曲求全,分明是让她一个人委曲求全。   冯苓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场起身就走,而身后的温见宁也没有挽留。她或许想要和冯翊的家人和平相处,但绝不会指望对方居高临下的施舍。与其双方都心怀不满,虚情假意地去外人面前做出亲热的样子,还不如就像眼下这样,至少大家都心里痛快。   二叔公这边暂时没有大碍,温见宁也终于得闲可以忙自己的私事。   几日后,她去拜访了廖静秋。   此时廖静秋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身形还算苗条,只微微有些显怀。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许久之前的那次不愉快,像寻常姑嫂一样闲话家常。   温柏青这些年常在军中忙碌,一年到头也很少回家几次。两人的感情一直说不上多么热络,她也早想有个孩子傍身,如今总算如愿以偿。温见宁听她淡淡地叙说着这些,回想起当年这两人的婚事波折,也不知廖静秋这几年有没有后悔过。   令她意外的是,原本远在上海的孟鹂居然也在廖家。   虽然孟鹂没有明说,不过她也猜得出来,大约是为了廖静秋肚里的孩子而特意来的。   她这才明白,原来温柏青亲自发话让她过来多陪廖静秋说话,也许是担心这两人处不来,让她在其中调解。不过她看这两人的相处,虽然过于客套,可也不像是会起争执的模样。   由于廖静秋身体不便,没有亲自出门送客,孟鹂代她把温见宁送出了大门。   出了门后,两人才得以放开了说话。   孟鹂之前知道她的婚事已定,对此很是高兴,只是有些惋惜冯翊不在港岛,不能为温见宁过眼,还嘱咐她在冯家不要有压力,若是过得不舒心可以来找她云云。   温见宁谢过她的好意,转而问了齐先生的近况。   在离开昆明前,她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没有收到齐先生的来信了。   孟鹂也并不清楚这些事,只说齐先生总是如此,日军搜查一严,隔三差五就会消失上十天半个月的。等风头过去了,才会托人把信送到她那里去。   她虽如此说,可温见宁还是难免忧心,只是面上不好显露。   从廖家离开后,温见宁暂时也没了别的要紧事,她在港岛这边虽有一些亲友,可也不便打交道,除了闭门写作外,就只余下了和钟家的日常往来。   在钟父他们的介绍下,她也开始参加了几个带有半沙龙性质的聚会。   这种聚会多半在茶室里举行,参加者多是经熟人带来的朋友,大家多是文化界的名人,几乎个个都学识、素养不俗,无论参与者想谈文学、历史、哲学、时事等任何话题,总有人能发表出很有见地的看法。比方说,众人最近讨论最频繁的话题是日美之间即将到来的战争,以及战争是否会波及港岛的问题。   温见宁是以钟父的侄女身份参加的,也很少主动发言,不过只是在旁边听其他人高谈阔论,也觉得他们的讨论确实有不少让人大开眼界的地方。   事实上,自从今年七月听说日.本人从法.国手里抢走了印.度殖.民地后,关于日军是否会攻打感到的讨论就一直没有平息过。这些年来,日军接连占领了广.州、东南亚各地,逐步蚕食了港岛周边的海陆区域,形成了合围之势。港岛名义上虽是英.国人的殖民地,但英.国本土如今都已分身乏术,只怕顾及不上远东这边的基地了。   冯翊还未离开昆明时,温见宁也曾与他谈论过此事,两人的看法很一致,都认为日军攻打港岛是迟早的事,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不是他们能轻易推测得出的。   不过他听这些人讨论,以及报纸上的一些国际关系评论,都断定在日美谈判出正式结果前,太平洋不会爆发大规模战争。即便是谈判破裂,日军陷在中国战场已久,国力也不足以再开辟第二个大规模战场,所以现在担心港岛是否被波及,未免有些言之过早了。   这些分析形势的人里,既有国际问题的评论专家,也有擅长分析国际形势的时评作家,大家几乎众口一词,认为日美两国一时半会还打不起来。   温见宁听得多了,在给冯翊写信时难免也捎带上几句。   回港.岛后,她与冯翊的通信没有之前那样及时了,尽管两人每日都还在不停地写给对方,可往往收到的多是十天半个月前的信。冯翊在信里提议,不如今年她就留在港.岛过新年,也好陪陪二叔公,到时若是能请出探亲假,说不定他也能回去与她们团聚。最迟等到明年春夏之交,他也应该能及早结束翻译工作回港.岛这边。   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在亲友的祝福下完婚。   温见宁这边没什么问题,两人就这样暂且定下了这桩事。   几天后的某个下午,温见宁正在书房写文章时,佣人突然来报,说是有两位姓温的小姐前来拜访。她停下笔,立马就想到可能是见绣她们来看她了,连忙起身下楼迎接。   可到了客厅才发现,除了温见宛外,来的另一个人不是见绣,而是堂妹见瑜。   自她离了半山别墅后,先后和见宛她们都碰过面,只有见瑜还一次也不曾见过。   五年多时间过去,见瑜已从她印象里那个精致漂亮的小人,长成了含苞待放的少女。她温顺地跟在见宛身旁,看上去文静而乖巧。   温见宁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这才收回了目光。   见宛一开口就习惯性地呛人:“听说你跟冯家的人订婚了,真不愧是你。” 第一百三十章   温见宁只瞥她了一眼:“这里是冯家,我随时可以下逐客令。”   见宛险些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虽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口无遮拦,可还是习惯了嘴上不饶人,小声嘀咕道:“还没举行婚礼呢,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怕这两人随时吵起来,见瑜主动出声,帮忙打圆场道:“这么多年了,大姐姐和三姐姐一见面还是老样子,感觉大家就好像昨日还在一起。”   可另外两人并不领情,一个嗤笑,另一个一脸漠然。   见瑜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听两位姐姐们谈话,再没出过声。   两人上一次联络时,还是温见宁去年冬日跟冯翊一同回港时,出于担心见绣的状况,给见宛写了封信询问,不料寄出信后却犹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回音,事后她也没再联系过她。   一晃又是一年多不通音讯,双方对彼此的情况都并不清楚。   见宛这段日子过得的确不太春风得意,正如当年温见宁所警告的那样,她本就不该招惹卢嘉骏这种人。原本她想把他戏耍一通,转头再把他踹了,可没想到卢嘉骏却又死皮赖脸地缠了上来,三番五次破坏她的好事,让她沦为上海社交界的笑柄。   原本有些嫉妒她的千金们和她昔日的追求者们,知道她被一个有妇之夫缠上,那人还是曾抛弃过她的前男友,背地里都把她当成了笑话。   温公馆的那些人对她也很有意见,明里暗里希望她早早收心,趁还年轻貌美赶紧听从家里的安排嫁人,让见宛生了一肚子闷气,又扭头跑回了香港这边散心。   直至几日前,见宛才骤然得知她已回港,正在冯公馆当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鬼使神差地亲自找上门来,想看看这个讨厌鬼究竟过得如何了。   温见宁除了留了长发外,看上去似乎变化不大,她向来打扮朴素,不重妆饰,也看不出如何。只是客厅内这些低调却不失奢侈的摆设物件,却足以说明冯家的富贵了。   一想到这冯家长房只有一个少爷,再看佣人们毕恭毕敬的架势,让见宛心里看得直泛酸。   当年姐妹三个里,她跟见绣早早就为自己的未来谋划,可到头来却还是没个正经着落;反而是这个讨厌鬼整天不声不响的,却嫁得最好。   温见宁不用细看,光从见宛的表情中,也能猜出个一二来。   她无心管对方在想什么,只问了问见绣为何没来。   见宛只道是见绣近日身体有些不适,今天就不跟她们一起了,过几天有空了再来。   两人素来性格不合,也没什么能聊到一处的,一整个下午客厅的气氛都十分沉闷。见瑜有好几次想出声缓和气氛,可看了看二人的脸色,最终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温见宁先失去了耐心,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直截了当地问:“天色不早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姑母若是知道你们在我这,你们回去后只怕不得安宁。”   见宛柳眉倒竖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待客之道,居然现在就想赶我离开?”   温见宁反诘道:“怎么,难道你还要我留你们吃过晚饭再走?”   若是今日来的是见绣,或是只有见宛一人,温见宁留她们用晚饭也无妨,可是有见瑜在,她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索性直接下了逐客令。   见宛拎手袋起身,哼哼唧唧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冯少夫人也不像是那等大方的人。”   温见宁把她们二人送至庭院中,眼看大门在前,她突然停下脚步,吩咐见瑜道:“你先去车上等着吧,我有话要单独和你大姐姐说。”   话说得这样直白,哪怕见瑜再怎么不识趣,也不好留下来碍事。   等见瑜一出了大门,温见宁就转头直截了当道:“我上次回香港时,见绣曾告诉我,她怀疑姑母已知道你们当初帮我逃出半山别墅的事了。后来我回去想了想,若说姑母怀疑见绣也就罢了,可她的表现显然是连梅珊都怀疑到了,这其中必有蹊跷。”   见宛虽然虚荣肤浅,可头脑并不算太笨,一听很快反应过来,皱眉道:“你不会是想说,见瑜在背后告了密?可当时她对这些都毫不知情,更何况那会她才多大。”   温见宁神色冷漠:“话我已提醒到了,信不信、怎么想都由你。”   见宛气得扭头就走,等上了车,见瑜观察她的神色,才轻笑着问道:“三姐姐今日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不知她刚才又说了什么话,居然把你气成这样。”   见宛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又想起方才温见宁告诉过她的话,脸上作出没好气的模样:“她还能说什么好话,无非又在我面前装出那副假清高的模样。不提她了,咱们先回去。”   ……   仿佛生怕她这里不够热闹,两天后梅珊那里也让人送来一封请柬。   温见宁无心参与这两边的明争暗斗,不过比起对待温静姝的直接无视,她至少回了封短笺派人送去,只说自己要事在身,不方便过去,总算把这事推掉了。   可这两边的请柬她都可以推辞掉,有一个人却是不得不见的。待几日后,见绣亲自登门拜访时,温见宁特意让人准备了下午茶接待她。   比起去年见到时,见绣愈发地瘦削了。   如今她整个人消瘦得仿佛一个衣架子,尽管有华美的绸缎裹身,仍然盖不住她整个人的苍白。尽管化了淡妆,可颧骨上透出少许不正常的薄红。   这让温见宁有些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寒暄时问了几句,却被见绣几句话遮掩过去。   上次见面时,两人的谈话虽不如何亲近,但也饿还算平淡自在,这一次也同样如此。   聊天时,温见宁不由说起不久前温静姝、梅珊这两人竞相给她下帖子的事。   见绣清楚这两人的底细,给她讲了当笑话般地讲了这两人许多事。   这两个女人明明一个是姨太太,一个是早嫁出门的小姐,早些年却还整日以姐妹相称,自香港重聚后更是整日形影不离,犹如一对闺中密友。可一朝翻脸后,双方都恨不得生生撕咬下对方一块肉来。虽不至于真的扯头发当街打架那般,可也隔空交锋过好几次。   然而温静姝毕竟在交际场上经营多年,人脉资历都是梅珊比不上的,梅珊始终处于下风。最近她几个老相好又被温静姝那边的人拉拢了去,平日里她铺排的场面又大,钱财上很有些捉襟见肘,日子并不好过,以后还不知会如何。   温见宁对此未置可否,只是低下头来继续喝茶。   见绣看出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渐渐又回到了她们自己身上。   她先是问起了温见宁和冯翊之间的状况,这点温见宁没什么好隐瞒的,将两人的事大多坦诚相告后,只听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在见宛来过的那次,温见宁已从她们口中得知,严霆琛果然还是跑去美国做他的花花公子了。见绣和他虽还未彻底离婚,可这样的婚姻关系,几乎和丧偶没什么区别。   见绣对此显然不如温见宁想象得那样避讳,过了一会就自顾自地谈起了这件事,只是在说起严霆琛时,口吻淡得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只是话才说到一半,她整个人似乎有些不舒服,眉头频频皱了起来。原本她还只是强撑着,可没过多久她去端茶杯的手陡然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顿时眼神飘忽不定起来:“见宁,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我先回去了……”   温见宁直觉不对,上前按住不让她走:“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还出了这样多的汗。你不要急着回去,我这就请医生来帮你看看……”   见绣浑身都在颤抖:“见宁,我求求你,让我走,让我回去……”   她越是如此,温见宁反而越不可能就这样放她一个人走:“你先坐下,我让人给你倒杯热茶,至少等医生看过再说。”   见绣用力地甩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却被温见宁一把拉住胳膊,整个人顿时奋力挣扎起来,没过一会就变成了横冲直撞。温见宁算是力气大的,都险些没能按住她,还是又来几个佣人上前七手八脚才把人制服。   楼下的动静惊动了楼上的人,周姨娘等人匆匆下楼来查看情况,只见好几人正合力按住一位状若癫狂的年轻小姐,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温见宁一个人镇定地发号施令:“把人捆结实了,嘴用毛巾堵上,抬到房间里去绑在床上。注意点看着,别让她撞到哪里受伤。周姨娘,麻烦您打电话让医生来,让对方带上麻醉剂,要快,让家里的司机亲自去接人。”   众人连忙按照她的吩咐如是做了,佣人们把见绣抬到了二楼的房间里,用毛巾绑住她的手脚,防止她胡乱踢蹬伤人伤己。   没过一会,冯家的私人医生终于来了。温见宁把人请上了楼,看着医生已打了一针吗啡,让见绣暂时安定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出了房间后,温见宁跟医生在客厅里谈了许久,才又回到楼上,坐在床边看着见绣苍白宁静的面容,稍稍松了口气,怒火很快再次涌上心头。   好在盛怒之下,她还勉强保持了几分理智,问周姨娘要了一家百货公司经理的电话,请他代为打给半山别墅,以有新的香水洋装到货为由,把见宛叫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另一头,见宛接到百货公司邀请她去试用巴黎新款香水的电话后十分高兴。   她本还想带上温静姝她们一起去,奈何今日另外两人都什么兴致,百货公司那边又一再强调只有她一人获取资格,这才只好独自一人乘车去了。   可等她到了地方,却直接被冯家的人请上了车,一路奔向了冯公馆。   见宛虽很快明白温见宁不会没事还这样大费周章地喊她出来,但被人耍了一通还是心情不虞。一进了冯家客厅,看到已坐在沙发上等她的温见宁也没有好脸色。   她摘下小羊皮手套,意兴阑珊道:“说吧,冯少夫人今日找我有什么事?”   温见宁没心思跟她兜圈子,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见绣染上烟瘾的事。”   她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般,顿时把见宛吓蒙了,慌乱道:“你、你究竟说什么……”   温见宁冷笑:“看样子你并不知情,见绣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也不知你这个所谓的姐姐整日都在做些什么,居然连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   见宛回过神来,口不择言地为自己分辨:“我、我怎么知道这些,这几年我人都不在香.港,一年也就回来两三趟,每次也就、也就只住上几天。再说她都已是成年人了,你,你不是中途也见过她吗,你不是也没看出来,凭什么怪到我身上来了?”   说到最后,她自觉抓住了温见宁的漏洞,又扬起了下巴。   温见宁面罩寒霜:“好,我也不跟和你计较这些,现在的问题是见绣该怎么办?”   见宛犹豫了片刻,声音越来越低:“这事我管不了,你要管的话你就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回头你跟姑母好好商量,别让我们又夹在其中难做……”   她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温见宁正冷冷地盯着她。   就在她被看得浑身发毛、如坐针毡时,却见对面的人缓缓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你莫不是以为,是见绣她私底下心甘情愿去碰那些东西的,半山别墅里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人也都不知情?温大小姐,你不妨好好用你那空空如也的脑袋想想吧。”   见宛的脸色终于白了。   正在这时,佣人突然来报,说是见绣已醒转了。   温见宁没再管惊疑不定的见宛,一个人上楼去查看见绣的状况。   见绣躺在床上,脸苍白而毫无生气,只有无神的双眼还紧紧盯着她:“你都已经知道了。”   温见宁低头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不必多想,你不必回半山别墅那边了,就留在冯公馆安心养病。无论什么事,都等你身体康复了再说。”   见绣冷笑,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你又在自作多情了,你以为我需要你的可怜?从前到现在,你永远只会这样高高在上地展示出你温三小姐才是对的,才是最与我们这些庸人不同的。你知不知道我最痛恨你这种模样?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温见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这一句话让见绣所有的怒气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她先是愤怒,随后看到温见宁脸上淡然的神色,又觉得有些茫然。她以为这话至少能狠狠地刺她一下,却没想到对方已毫无反应。相比之下,她的激动与指责显得那样可笑又自以为是。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她说这样过分的话,都已经伤不到对方了。   这让她莫名有些失魂落魄,却又有些不甘。   良久,见绣才慢慢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所以我该走了。”   她终归还是半山别墅的人,在温静姝能榨干.她的利用价值之前,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两人早已势如水火,她留在这里只会让她们的关系雪上加霜。更何况虽然她嫁入了冯家,可这等人家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她没有能力护住她,还在说什么大话,真是一如既往地幼稚。   见绣这样想着,下了床就要撞开温见宁的肩膀。   大概是药效还没过去,也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体早已被掏空,她还没站稳就要走,却被自己绊倒,顿时重重地摔倒在地摊上,一时爬都爬不起来。   她大约也察觉出了自己的狼狈,挣扎了几下就这样埋头趴在地上,仿佛只要她永远不抬头不起身,就可以装作不曾在对方面前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刻。   温见宁没有去扶她,只是淡淡地问:“那你回去做什么呢,继续听任我们那位好姑母的摆布?你宁可继续当别人的傀儡,也不肯留在我这里。若你有心要与我争个高下,至少也要把身体养好再说。不然就如同现在这样,永远是我俯视着你,而不是你来施舍我。”   她说完后,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温见宁想,这样刺激她的话,或许会比婉言劝说有效。   果然,没过多久,趴在地上的人蜷缩起身体,无声地抽泣起来。   她在心里微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向地上的见绣伸出了手,却被对方紧紧拉住。她一时分辨不清见绣是想推开还是愿意接受,只觉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   等见绣情绪稳定下来后,温见宁才轻轻掩上房间的门,留她一人好好休息。   到了楼下,佣人告诉她,见宛已经离开了。   温见宁心中愠怒,索性也懒得再管她如何了,专心照顾起见绣。   见绣如今的脾气反复无常,喜怒莫测,那日被她言语激将过后,不过只安分了两三天,又改变主意要逃出去,回半山别墅。可温见宁坚决不肯不松口,她至多只能逃到庭院里,连大门口都不能接近。一开始见绣只是指责温见宁多管闲事,后来就演变成歇斯底里地撒泼,可有一群佣人压制住她,饶是她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如此反复了一段日子后,她总算平静下来,肯安分地留在冯公馆戒瘾了。   出于照顾见绣的心情,温见宁没有过问她是如何被迫染上烟瘾的。   不过她大致推算过,只有可能是在她逃出半山别墅以后的事,至多就在那一两年间。温静姝总要有什么能控制住年轻女孩子们的,有的是用所谓的爱情,有的是用金钱,若是两者都不足够,就会就像见绣这样,被她用这种阴损的方式牢牢地控制在掌心。   一想到这,温见宁更是恨透了这个所谓的姑母。   在接下来在见绣休养的这段日子,温静姝曾气势汹汹地上门来要人,只是她才到了冯公馆门口就被拦下,连温见宁的面都不曾见着,只能气急败坏地离开。   还有一回,温见宁出门时远远被一辆小汽车在后跟踪了一路,等她索性让人往英国人的警察署方向去时,那辆小汽车总算消失不见了,之后几天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她接到冯苓的电话,才知原来这事还惊动了冯苓。她让人往半山别墅那边打过招呼,警告过温静姝别再,对方这才老实下来。   温见宁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冯苓居然会主动帮忙。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猜到她的困惑与不解,冷哼一声:“怎么说我当年也教过你们姐妹的,也算你们的半个老师。若是见绣这孩子自甘堕落就罢了,可你们那位姑母的手段实在太下作,你就只当我路见不平好了。”   温见宁顿了一下,真心实意道:“冯苓姐,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   她话还未说完,另一边的人已不给面子地挂断了电话。   温见宁望着手里的电话筒,无奈地摇摇头,转头照顾二叔公和见绣去了。   十一月大半的日子,都在见绣痛苦的戒瘾的过程中缓慢度过。   温见宁在昆明时,也曾听说过染上大烟瘾的人发作时的情状。   可知道是一回事,在亲眼目睹见绣发作时,却又是另一种心情。   她从未想过,平日里举止文雅的见绣,居然也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刻,整个人状若癫狂地在床上挣扎着,若不是事先被人绑住,只怕会闹个天翻地覆。可饶是人被绑住,见绣还是要折腾上许久。直到这一阵过去了,她渐渐平息下来,整个人才犹如被抽去魂魄般,只剩下苍白的躯壳,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这期间,见绣也曾在突然发作时苦苦哀求过她,也曾在神智混乱时试图对温见宁破口大骂,但无论她想说什么,统统被塞进口中的软巾给堵了回去。   尽管这过程漫长又痛苦,可在温见宁的铁石心肠下,见绣虽有自愿的成分在,可更多还是被迫一点点地戒瘾。直到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半个月,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不过冯家的私人医生告诉温见宁,这瘾一染上,只怕不是一时半日就能完全戒除的,以后也很有可能复发。不过若是本人精神状态好,心态也足够坚决,必然会事半功倍。   没过几天,见绣跟周姨娘她们用完下午茶后,回到房间里,就看到温见宁正在指挥佣人,在她房间的一角支起了画架。再看桌上摆放的画笔油彩,显然是新买来的。   见她回来,温见宁把她推到画架前坐下,示意她偶尔无事时,用画画来打发时间也好。   见绣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多年没碰过画笔了,只怕我画不好。”   温见宁把她推到画架前,将画笔递给她鼓励道:“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生疏了,只要练习一段时日也很快能捡起来。我记得你中学时画了一副漫画,还曾登在过校报上,”   见绣低头笑了一会才道:“都那么久的事了,你不说我自己都要不记得了。”   她口上这样说,不过还是听从了温见宁的建议,渐渐拾起了画笔。   果然如温见宁所说的那样,见绣在绘画上确实比她有天分得多,没过几天再看她的速写,已很有模样了。有了可以专心投入的事业后,见绣的精神状态果然也稳定了许多。   温见宁偷偷把见绣所画的几幅漫画,向香港的各家报刊投了过去,没过几天就传来了好消息,其中一幅漫画即将登载在新一期的《大众生活》周刊上。   见绣听到后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甚至还有些不安:“你莫不是在骗我,还是你托了人硬要把我的涂鸦放上去……没这个必要的。”   温见宁笑道:“骗不骗的,等过两天刊物出了,你不就能知道了。至于托关系让人家编辑放你的画作,我三四年不待在香港了,哪里还有这样的人脉。”   见绣本想说冯家,可考虑到以温见宁的性子,定然不会随意用冯家的关系作人情,慢慢地也就信了。她先是激动地转了好一会,突然叹气自嘲道:“当初你说我可以画画养活自己,我还不肯相信。现在想想,若是当时真跟你一起走就好了。”   她说的是当年温见宁逃出半山别墅的那个雨夜,曾要她跟着一同离开。   温见宁也沉默了一会,才微笑着轻拍她的肩头:“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二叔公与见绣的身体状况好转,无疑让温见宁稍稍得以松了口气。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彻底放松下来,相反地,她一有空总免不了要出门打探消息,只因港岛近来的局势实在有些反常。   自今年十一月起,英.国人就发现对岸的日方军队频频调动,集中在广.东沿海一带,对港岛虎视眈眈,这实在令人坐立难安,日军要攻打港岛的流言一时甚嚣尘上。   若只有温见宁自己一人在港,还不至于这样担忧,可冯公馆里二叔公年事已高,见绣身体虚弱,万一战争打响,她只怕无法保全他们。再者,即便她现在就想把人送走,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冯家家大业大,她突然说要让人全部撤离,只怕没人肯听从。   温见宁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帮她拿主意,可一时半会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远在内地做美军翻译的冯翊自不必说,冯父迟迟未归,周姨娘常年守着宅子,见识不够,顶多只能帮忙操持家务,冯公馆内没有个真正能拿主意的主人。   温见宁曾试图打电话征询冯苓的意见,问她是否要早做打算,随时撤离港岛,结果却被对方嘲笑了一通后马上挂断,这让她有些无奈。   两人上次通话,还是因为见绣那回事。   事后为了表达感谢,她曾经亲自去冯苓家那边拜访过,却被拒之门外。   冯苓或许对她们心存偏见,可本质上并不是个多坏的人,之前她的态度过于强硬,反而屡屡让冯苓没脸。想两人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估计还要再等好些日子吧。   冯家这边其他人暂时指望不上,温见宁只好参考其他人的意见。在她参加的一些讨论会里,绝大多数人仍持和先前一样的看法,都认为日美正在谈判中,短期内不会公开撕破脸,就连钟父他们那个圈子的人,也同样这样想。   而且这一次参加讨论会,温见宁还从近来认识的新朋友们那里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就在近日,英.国的巡洋舰终于载着援军士兵们开进了维多利亚港。援军的到来,无疑给港岛民众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们至少不再那么畏惧日.本人的窥伺了。   聚会结束后,她孤身一人回了冯公馆。   她回去时,天上已下起了阴冷的雨,远处的建筑物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中。刺骨寒冷的湿气仿佛顺着大衣领口的缝隙处钻入人的身体,让温见宁本能地打了个寒噤。   转眼之间,这一年的十二月来临了。   尽管日方的驻军仍在海对岸虎视眈眈,但他们要攻打港岛的流言却渐渐有了偃旗息鼓的架势。据一些可靠的消息说,日.本人这段日子既没有撤侨,所开的旅社、茶食店没有关门,日语学校也还在正常教中国儿童上课,没有撤侨的架势,他们显然只是虚张声势,还不至于在短期内发动战争。   可温见宁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这种感觉令她遥远又熟悉,仿佛就在北平沦陷的前夜,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她晚上写信时,与冯翊在信中商量,准备劝说冯家提前做准备,尽早离开港岛。等过两天,她再亲自二叔公商议,送他老人家回上海租界也好,去国外养病也罢,总之港岛这里是不能久待了。还有冯苓及廖静秋那边,她也要警告她们早日离去。   至于她自己,等她把冯公馆这边的其他人事处理完了,可以带见绣跟她一起回昆明,在圆通寺的宅子里等冯翊回来。   想到这里,温见宁这才定下心神,准备回床上再休息片刻。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起,洗漱饭毕后,佣人送来了今天的报纸。她粗略看了几眼,在见绣喊她一起出门去教堂时才随手放下。   今日报纸上没有什么要紧的大新闻,想来会是平静的一天。   见绣由于近日发表了一篇作品,对绘画的兴趣大增。再加上她的身体有了好转的迹象,也不能总把她关在家里,故而温见宁这几日一有空就常陪她出门速写。   她们今日要一起去教堂,一来是见绣想要参加弥撒,感谢主的慈爱,这次戒瘾的过程似乎让见绣有了些大彻大悟的迹象,她对这方面的兴趣日渐浓厚,想从其中找到精神寄托;二来她还打算在观看完仪式后,在教堂周边速写。   温见宁虽不信这套,却也不会对此多加干涉。   姐妹二人坐在汽车中,向教堂方向赶去。   穿过热闹的市区时,路上的行人车辆渐多,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司机也放慢了车速小心行驶。温见宁在后座上隔了玻璃往外看,突然喊道:“停一停。”   司机依言在路边停下,她打开车门,站在路边向头顶厚厚的云层望去,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大群飞机,正浩浩荡荡地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见绣跟着下了车,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周围的环境有些嘈杂,电车响铃声、叫卖声、呼喝声交织在一处,路边的行人来来往往,黄包车飞一样地跑远了,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太平景象,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温见宁深吸一口气,才道:“没事。”   两人照常去了教堂参加弥撒。   然而仪式才刚开始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长椅上穿着体面的绅士淑女们顿时一通慌乱,只有听惯了这种声音的温见宁表现还算平静,只是安抚了下。身边的见绣。短暂的混乱过后,外面匆匆进来一名高鼻深目的外国神父用英文对众人说,日军已轰炸了美军的珍珠港,双方已正式开战。   今天早上,日军飞机也已逼近港岛,把机场一通狂轰滥炸。   日军的目的显而易见,港岛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这两个消息无疑如一记又一记炸雷,让在场的许多人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只有温见宁还算镇定,不声不响地带见绣先回了冯公馆,紧接着开始不停地打电话探听消息。   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了出去,人派出了一波又一波,总算确定了消息属实。日军今日不止轰炸了各处机场,还已派舰队攻占封锁各处港口和码头。   双方据说已打得热火朝天,可城区及其他地方的人们却并不清楚战况究竟如何了。由于报纸的反应极为缓慢,直至晚间,仍没有一份中文报纸能讲清如今是个什么形势。   到了晚上八点,众人才齐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港督的广播演讲。   温见宁听了一会,这演讲的大意是希望港岛民众能够参加保卫港岛的战役,其中还着重强调了国人的支持对局势的重要性。毕竟,岛上中国人占了将近九成,若是中英双方都能摒弃成见,齐心协力,或许还有背水一战的可能。   只可惜,冯公馆只有一屋子的女人。   莫说支援前线,万一日.本人真的打进来,只怕连自保都成问题。   二叔公不便发言,只能开了一张支票,让温见宁明日拿去捐款。虽然在战争已经打响时,支票也未必能起得了什么用处,可至少也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温见宁收下了支票,还对二叔公恭敬道:“有件事我想询问一下您老人家的意见。”   他们一老一小近来这些日子也培养出了些默契,二叔公让人拿来写字板,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了几行字,大意是如今正值特殊时期,他年事已高,让冯家上下一切都听从温见宁的调遣指派,周姨娘她们在旁辅助,务必让冯公馆上上下下团结一心,共克时难。   周姨娘她们看到也并无意见,反而还松了口气。   如今局势不比往常,冯家需要一个主心骨,来稳住一切。温见宁作为冯家未来的女主人,又是在场除了二叔公外,学问见识最好的那个人,她愿意担起接下来的重任,自然再好不过。   战争虽已打响,可接下来局势会演变成何等程度,却不是几个人就能猜到的。   大家在客厅里讨论到深夜,也没什么有用的结果,只好各自散去,回房间休息。   温见宁跟见绣先把二叔公扶进房间,服侍他老人家睡下,才退出了房间。   两人在走廊上站着说了一会话,到最后见绣问她:“见宁,港岛会怎么样?”   她虽然极力做出镇定的模样,可眉眼里还是透出了几丝忧虑。相比较这三四年待在内地,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炮火升起的温见宁,香港这里已太平了太久太久。   这还是见绣平生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低声跟她说了实话:“我不懂军事,可还是觉得港岛有很大的可能会守不住。英国人连自己的国土护不好,对殖民地更不可能尽心尽力。我们还是尽早做好最坏的打算……”   自中国抗战爆发以来,这些被国人寄予厚望的文明国家采取的多是袖手旁观的态度。就拿去年英.国人封闭滇缅公路来说,他们就已表明了态度,宁可对日.本.人委曲求全,也不会真的把远隔万里之遥、饱受战争蹂.躏的中国当回事。   只是,她也只是按照个人的看法推测,还不知真正的结果会如何。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夜,岛上的无数人注定和她们一样无法睡个安稳觉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翌日清晨,温见宁很早就出门了。   她想去打听一下消息,若是还有可能的话,至少要把二叔公先送走。   然而,她今日注定只能无功而返,机场早在昨日就已被炸毁,码头早已因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陷入停运,再有日军的侦查飞机在四周盘旋盯梢,只怕岛上的人插翅也难逃。   等她回来时,昨日迟迟未见的新闻总算出在了今天的报纸上。   温见宁匆匆扫了几眼,上面多是些大人物呼吁大家齐心协力,积极为保卫港岛而出力的事。还未看完,周姨娘来告诉她,说是家里的几名男仆人想要出去参加防卫队   她连忙放下报纸,亲自去询问此事。   确定那几人是当真决定了要抛却生死,与港城共存亡,温见宁等人既有感动,又有惭愧,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多塞给他们一点钱,承诺好无论如何,都会厚待他们的家人。   才把这边的事处理妥当,客厅里的电话叮铃铃地一阵急响。   佣人来报说是冯苓亲自打来的,温见宁匆忙过去接了,只听电话那头的冯苓说重庆方面紧急派来一架飞机,要抢救滞留在港岛的名流人士。她夫家和冯家或许能分得三两个位子,问温见宁和二叔公是否有意一起走。   不过冯苓本人仍在犹豫是否要走,眼下日军飞机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虫般笼罩在港岛上空,机场更是狂轰滥炸的重灾区,万一飞回内陆的途中被追击拦截,反而得不偿失。   温见宁果断道:“不行,必须尽早把二叔公送走,一天都不能拖延。”   她经历过北平沦陷,知道战争的局势瞬息万变,稍有耽搁,就会被困在孤城中再也无法脱身。年轻人或许还能经受得住,老人家却是绝对经不起炮火折腾的。   冲出重围或许有风险,可总比留在战火中心要好。   二人在电话里商定好稍后在机场碰头,分头各做准备。   温见宁上楼,轻轻敲响了二叔公书房的门。   她一进去,就干脆利落地跪在地上,对老人家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才含泪哽咽道:“港岛危在旦夕,我知道二叔公您傲骨铮铮,不愿离开,做那等临阵脱逃之人。可保卫港岛是我们年轻人的事,还请您为我和阿翊考虑,尽快离开这里。”   说罢,她也来不及等二叔公亲自点头同意,起身命令佣人们帮忙收拾了细软和几本藏书,草草地装进手提箱里,让冯家的司机把她们赶往机场。   好在二叔公并没有为难她,还算配合地被搀扶上了车。这令温见宁松了口气,她方才就已决定了,若是二叔公不肯走,哪怕她绑也要把人绑去机场。   临离开前,周姨娘她们欲言又止,一副想跟着走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模样。   温见宁只能安抚道:“姨娘,你们放心,我会回来的。”   说这句话时,她其实是有些惭愧的。   冯苓在电话里已和她再三强调过,飞机上的位子不够,冯家这边至多只能带她和二叔公两人。她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但二叔公肯定是要送走的。还有一个位子,无论让哪一位姨娘走,都说不过去。更何况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想把那个位子留给见绣。   周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呀,其实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送送你们,毕竟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其实……我们也早都已经习惯了,你把老人家照顾好,以后若是没事了,记得回港岛看看我们这些人就行。”   温见宁只轻轻拍了拍周姨娘的手,没再说什么。   等她和见绣搀扶着二叔公上了车,汽车驶离了冯公馆后,温见宁仍能通过后玻璃看到那一群姨娘们站在大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去。   通往机场的路上,她和见绣坐在汽车里,外面的枪炮声不绝于耳。   见绣问她:“见宁,你不打算一起离开吗?”   温见宁摇摇头:“我估计走不了,周姨娘她们还没安顿好,还有冯家的财物藏书也要处理。你不必担心,一会到了机场,若是飞机上还有位子,我会让他们捎带上你。可若是实在不能带上你,恐怕你就只能留下来陪我了。”   见绣对此只是莞尔一笑:“那我就不走了,我留下来跟你一起。”   若非此时,两人定会相视而笑。   只可惜眼下情况危急,温见宁实在没有心情考虑这些。   好在一路紧赶慢赶,她们最终还是及时赶到了地方。   此时机场周边已聚集了许多辆小汽车,无数拖家带口赶来的人争先恐后地想挤上最后这趟航班。然而飞机只有几架,只有跟四大家族关系最密切的那些高官显贵才能登上这最后的方舟。然而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有权势的也会被更有权势的挤下去。   像冯家这样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名额,挤不上去的人只会更多。   温见宁她们看到一位姨太太模样的年轻女郎跌坐在地上抱着年幼的孩子嚎啕大哭,大约是到了机场才被告知没有她们的位子,被临时抛在了这里。再看周围,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哭天抢地,有人揪住机场侍者的衣领质问,也有人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在死亡的阴影前,这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绅士太太们丢失了一贯的从容风度,只能拼命地发泄着恐惧。   她们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了冯苓,她也正在跟一位机场侍者愤怒地争执着什么。   温见宁走过去,冯苓才松开手,脸色难看地告知了她一个坏消息。   她来得比温见宁要早,刚把夫家的老人孩子送上飞机,却被侍者告知,原说定给他们的位子不知被什么人占了,她们两家加在一处至多只有六个位子。   温见宁这边有二叔公在,冯苓夫家这边是两位老人和两个孩子,余下的位子只有一个,也就是说,温见宁和冯苓二人必须有一个要留下来。饶是冯苓向来不怎么把温见宁放在眼里,此时此景她也开不了这个口,让温见宁她们留在这里。   在来的路上,温见宁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只能歉意地看了眼跟在她身旁的见绣。见绣也只是微笑着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在意。   她这才转头对冯苓道:“冯苓姐,我就不上去了,劳烦你照顾好二叔公。”   冯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可还是下意识客套道:“这、这怎么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   温见宁笑了笑:“不然的话,那冯苓姐您留下来?”   冯苓一时窘得面皮发烧,可面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却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留下的话。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地认识到,除去家世外貌赋予的那些外,她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危急关头会贪生怕死,更做不到什么高风亮节。   温见宁没有在这种时候为难她,口气难得柔和道:“我开玩笑的,冯苓姐,您快登机吧,一会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你们一定要多保重。”   冯苓的嘴唇颤动两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温见宁转头去车上,跟见绣一起扶着二叔公下来,待她们快要走到冯苓面前时,二叔公突然猜到了什么,枯瘦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似乎要叮嘱她几句。   凭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的默契,温见宁一眼就明白了老人家的心意。   她微笑道:“您忘了,我经历过北平沦陷。港岛就这么大,日军就算占领了这里,将来也总要往岛外赶人的,我迟早会跑出去与您和阿翊团聚,还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温见宁这样说着,将二叔公的手交到了旁边冯苓的手中。   冯苓扶着二叔公转头走出几步,眼看要上飞机了,突然不顾机场侍者的阻拦,再度一个人折返回来,拉起温见宁的手情真意切道:“见宁,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必须得想办法逃出来。若是真让你折在这里,恐怕我此生此世都没脸再去面对二叔公和阿翊他们了。”   “等把冯公馆的其他人安顿好了,我会想办法尽快逃出去的,”温见宁虽然答应了她,可还是顿了顿,“不过若是我一年之内仍没能返回内地,请您转告冯翊,让他忘了我吧。”   冯苓一脸的欲言又止,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旁边的机场侍者再次前来催促。飞机上还有许多贵重的大人物,不可能停下来等她一个人,她也只好登机了。   这最后一班飞机在巨大的呼啸声中缓缓升起,向内陆所在的地方飞去,很快消失在其他人的视线中。送走二叔公后,温见宁她们也打算尽早离开了。   这边机场的动静太大,迟早会引起日军飞机的注意,实在不是久留之地。   就在她们准备回到车上时,却只见那群被落在机场的人里缓缓走出来几个人,被簇拥在正中的是个孕妇,正被人小心搀扶着往她们这里走来。   温见宁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是孟鹂和廖静秋。   她们也没有登上最后那辆飞机。 第一百三十四章   然而双方只聊了片刻,就各自分头乘车离开。   临别时,孟鹂邀请她们去廖家的寓所避难,却被温见宁婉拒,一来是由于她还要回去安置周姨娘她们,二来廖静秋尚未开口,她们才不会不识趣地贸然上门打扰。   等她们赶回冯公馆时,周姨娘她们正坐在客厅里商量对策,听说她回来,匆忙出来迎接。   看到她果真如约回来,周姨娘眼里闪动着一点泪光,嘴上却还是说:“哎呀,温小姐,你怎么真的回来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守着家里,其实没什么要紧的……”   其他几位姨娘也有些动容,都没想到温见宁还能回来陪她们一起。   温见宁微微笑道:“如今我也是冯家的人,您就别和我说这样的客气话了。”   说罢,她和见绣已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客厅。   二叔公虽然走了,可冯家还有几位姨娘和大批佣人需要安置。   温见宁在回来的路上已把一切打算好了,坐下后发话道:“一会我打电话向浅水湾饭店订了房间,你带其他几位姨娘暂且去那边住下。佣人如果有愿意跟你们一起走的,也一并带上。如果不愿,我们也多发些薪水给他们,让他们各自逃命去吧。”   她虽是在场中最年轻的一个,但这些天在冯公馆内已渐渐成了主事的人,众人都已习惯听从她的吩咐,就连掌管家事的周姨娘虽有犹疑,也没有第一时间提出异议。   温见宁看向众人,解释道:“英军只怕守不住港岛,万一日军打进城来,我们一群女人只怕很难守住这这里。东西丢了还好说,最重要的还是要保住大家的性命。浅水湾饭店那里聚集了大批英国高官和上流人士,就算日军想要大开杀戒,在那里也要顾忌三分。周姨娘,麻烦您把利害跟大家都说清楚,若是有人不满,让他们来找我说。”   众人听后,这才纷纷散去,按她所说的各自忙碌去了。   见绣问道:“见宁,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温见宁摇摇头,勉强对她笑笑:“没别的事了,你稍后也跟她们一起去浅水湾饭店吧。”   见绣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的反常:“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温见宁笑了笑:“家里还留了这么多古董藏书和财物,我想清点一下,为它们找个好的地方安置下来。等我把冯公馆打理好了,再去跟你们会合。”   见绣仔细地瞧了她的脸色,莞尔道:“那好,我留下来跟你一起。你别想拒绝我,就算你要想办法转移冯家的藏书古董,也总要有个帮手才是。”   温见宁张了张口,本想劝她,可堪她神色坦然坚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半天过后,整个冯公馆上上下下都已大致收拾好了。   绝大多数佣人都愿意跟着姨娘她们去浅水湾饭店等待结果,只有少数几人提出想跟在温见宁她们身边,没有一人愿意拿钱自行设法逃命的。这些佣人除了出于本身对冯家的忠诚外,更多还是审时度势,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还是跟着主人们逃命的可能更大些。   金银细软和多数存款都被周姨娘她们带去了浅水湾饭店那边,只有少数留给了温见宁她们这些还要暂留在冯公馆内的人以防万一。   上车离开前,周姨娘劝道:“温小姐,您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   温见宁笑道:“等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好,就马上去与你们会合,还请您多保重。”   在周姨娘她们离去后不久,温见宁给钟家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人恰好是钟荟本人,他们一家同样没能逃出港岛,也在四处打探消息。   她也听说了最后那趟航班的事,只可惜钟父在文化界虽然有些人脉,但也无法跟那些显贵们相比,所以也没去机场碰运气。   温见宁歉意道:“当时事出仓促,没能想办法告知你和干爹干妈他们。”   钟荟宽慰道:“好了,你我之间何必说这样的话,你自己不也没能走脱?咱们又不是第一回 碰上这种事了,若是这次港岛真的沦陷了,还一起慢慢想办法便是。”   不过不管怎么说,目前的处境至少比当初她们被困北平时好得多。和当日惶惶不安的自己相比,如今的两人都已成熟了许多,而且身边还有亲友为伴,不再孤立无援。由于电话里不方便详谈,她让见绣暂时留在冯公馆里,自己又亲自去了趟钟家。   钟父出门探听战况,其余人正留在家里等他归来。由于担心被战火波及,钟荟还把蒋旭文的家人也接到了家里安顿下来,一大家子也算齐全。   温见宁本意只是想来找钟荟说几句话,谈谈如今的局势,没想到一坐就到了天黑,这才连忙起身告辞。尽管钟荟再三挽留,但温见宁还是坚持要回冯公馆那边,毕竟见绣她们还在等她回去,蒋旭文跟钟荟只好一同把她送到门口。   临别时,钟荟突然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个时候,要是冯翊也能在就好了。”   在她看来,若是冯翊能在,见宁也不至于这么辛苦,什么事都要一个人硬撑着。如今港岛战事爆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危险,她身边没个可靠的人陪着,还要照顾旁人,又怎能让她放心。   温见宁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他不在这里,对我才是真的好。”   回去的路上,她一个人端坐在后车座上,看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道。   正值冬日,长街上一片萧条冷落的景象,由于这几日战争打响,街头又多了不少别处涌来的难民,四处显得更加破败。   她下了车,抬手为自己拢了拢大衣的领口,低头匆匆走进了大门内。   往日佣人来来往往的冯公馆内此时已清冷无人,尽管众人才搬走还没多久,整个庭院内就隐隐有了萧索之感。好在小楼上还露出了几点暖黄的灯光,才不至于让人   客厅内灯火通明,只有见绣一人正在沙发上等她回来。   看到温见宁进来,她脸上的焦虑不安才倏地化作放松的笑容,迎上来帮她拿脱下来的外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了什么事。”   温见宁坐下后只喝了杯热茶,就把留下来的所有人叫来清点余下的物资。   冯家底蕴深厚,哪怕港岛冯公馆内的珍藏只是其中一部分,也足以让人忙乱好一阵了。多宝格上陈列的古董、书房里的古籍以及其他房间的珍贵物件太多,她们的清点工作直至半夜,看见绣身体弱,实在有些熬不住,温见宁就让众人先停下去睡觉,等明日再继续整理。   她回了房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没有睡意,索性起来坐到书桌前,抬手拉开了台灯。旁边的墨水瓶下压着一沓稿纸,上面是她近日才写了个开头的小说《冬雷》。这小说本来是想写港岛的现状,以提醒民众们当心日.本人随时可能发动战争。   稿子才起了个开头,不曾想这声惊雷已炸响,裹挟着无尽肃杀而来。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旁边落了一个牛皮纸的厚信封,那是她在战争打响前一夜写给冯翊的信。   昨天白日里把二叔公送去机场时走得太匆忙,她也没想起把这封信带上,让冯苓代为转交。所以,她让人传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希望他在一年后忘了她。   温见宁慢慢地失去了力气,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桌沿上。   昏暗的房间内,只有角落里的一盏孤灯亮着,桌上的人伏在墙边的阴影里,仿佛要雕塑一样这样永远凝固不动下去。   一年的时间太短,她没有把握自己在这个期限内就能逃出去。所有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当初在北平如此,这些天也是如此。   当初她侥幸逃出生天,而这一次,她也能跑得开吗?   在机场时,她不该对冯苓说那样的话。若是她心里当真想要冯翊忘了她,就不该说那样的话;可若是她不想他忘了她,又何必说那样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见宁才支起身体,抽出一沓新的稿纸,如往日一般照常写信。   这几个月里,虽然他们分隔两地,但书信频频,每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可到了这紧要关头,她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居然不知道该给他写什么。等再次握紧钢笔时,只觉冬夜里的寒气不知何时从窗外侵入房间内,让手里的笔尖都在微微颤抖。   不过她还是坚持着写完了这封信,装进了另一个信封内。   写完这封信后,她又打开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日记后,又将这几天的剪报夹在其中。在昆明给图书馆做兼差时,她已知道一手资料对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也许若干年后,她人已不在世间,可这些报纸和她写下的文字或许会成为研究日军侵略战争的铁证。   第二天,温见宁她们除了打听战况外,仍在继续昨日的清点工作。   抗战爆发后,冯家为了保护家族余下的藏书、古董,将这些东西分作四批,一批埋在内地祖宅,两批分别运往重庆、国外,还有一批就留存在了港岛的冯公馆内。   温见宁前些日子跟在二叔公身边,看过许多珍贵的藏书。这里面有唐宋传下来的孤本,有明代人的善本。她知道这些珍贵古籍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不愿这些东西落入侵略者之手。   她原本打算将这些珍贵古物封存在冯公馆的地下室内,使其免遭战火毁坏。可她反复思忖后还是觉得不妥,冯公馆内的地下室修建得并不隐蔽,万一日军攻进城来,只怕第一批要搜刮的就是这一带的花园洋房。   经过打听后,还是钟荟帮忙联络了一处教堂,那里的修女们表示愿意代为保管这批物资。温见宁听闻后连忙和其他几人动手,陆陆续续又花了几天时间趁夜将几大箱藏书和古董转移到教堂那边去,把这些都封存在一个隐蔽的地窖内。   原本忙完这一切后,温见宁理应去浅水湾饭店那边跟周姨娘她们汇合了。   可她迟迟没有动身去的意思,反而只是劝见绣赶紧去浅水湾那边避难。见绣疑心她想一个人留在城内,怎么也不肯走,再三逼问下,温见宁才吐露了实情。   若日军真的攻陷了整个港岛,只要一站稳脚跟,很快就会腾出手来搜捕反日人士。她这个早被盯上的反日作家,到时肯定也逃脱不了。她一直不肯与周姨娘她们同去浅水湾,除了有要转移物资的任务外,主要还是怕有个万一,她的身份会直接连累她们。   可她这样一说,见绣越发不肯留她一个人了。   再三劝说无果后,温见宁只能任由她也留下。只是两人还须得找个新的托身之所。   就在她们转移完藏书后不久,一颗炮弹落进了冯公馆的庭院里。这几天那一带正是轰炸的重灾区,她们已待不下去了,必须另寻住处。只是她们要投奔哪里,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钟家显然是不能去的,她连周姨娘她们都不愿连累,更遑论钟荟一家。   温见宁左想右想,索性问那间教堂的修女们,是否愿意收留她们二人。   年长的修女特里莎听完温见宁自陈身份后,欣然表示愿意留下她们,还在阁楼上给她们安排了房间住下。只是里面的布置实在简陋,阁楼久无人居,虽经打扫过,可还是隐隐有股霉味。里面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共用的榉木桌,没有电气灯,只能用烛台来照明。   温见宁尚且还好说,在昆明住校舍时,也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可见绣是从生下来就没在寻常的衣食住行上吃过半点苦头。她只怕见绣不适应,尽可能语气轻松道:“这里东西是少了些,不过也免了我们打扫费工夫。回头我们去外头找些木头箱子来,摞起来既可以当衣橱,还能当书桌、凳子,方便得很,我在昆明时就是这样的。”   见绣听了很感兴趣:“那你和我说说你们在昆明时的事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见绣对温见宁这几年的经历很感兴趣,故而接下来几日,两人晚上吹了蜡烛躺在床上谈天时,说起的都是这些事,一个人讲,另一个听,就好像少女时她们常常半夜跑到对方的房间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那样,直到夜色渐深,语声才渐渐停息。   等天亮后,新的一日又在空袭声中来临了。   温见宁到底是经历过北平沦陷的人,多少有了些经验。   当初从冯公馆离开时,她没有把那些精美的绸缎旗袍、大氅装进手提箱,所带的几件衣服多是夹克、棉夹袍,都是黑、灰、藏青这样耐脏老气的颜色,甚至还有几件男式的翻领衬衫,主要是为了方便她和见绣改扮男装。   温见宁还问修女们借了一把大剪刀,要把见绣的一头青丝剪成男人式的短发。   见绣和许多普通女孩子一样,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是从小留到大的,平日里几乎对每一根发丝都爱若珍宝,骤然听说要剪了头发,立刻就红了眼。不过她也知道轻重缓急,此事攸关性命,她也只能咬牙任由温见宁拿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下她的长发。   尽管温见宁事前信誓旦旦地说,她在昆明时也曾拿同宿舍的几个女孩练过手,可她的手艺仍然非常糟糕。见绣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坑坑洼洼的短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转头跃跃欲试道:“这下该换我来帮你剪了吧。”   孰料温见宁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微微笑道:“我……就暂时不剪了。”   见绣微微睁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温见宁只是低头抿着嘴笑,乌黑的眼眸里难得流露出些许孩子气的狡黠来。   见绣呆了一呆,随即愤怒地扑了上去,把她压在身下,要为自己可怜的头发讨回公道。   打闹过后,两人累得躺在床上时,见绣还是不免担忧地问:“见宁,我知道你不是单纯爱美才不肯剪头发的人,只是这种时候,你还是剪了吧。”   温见宁坐起身来,用手梳拢头发,飞快地给自己编了条辫子,又扭起来盘在头上,拿帽子一扣,嘴上还说道:“你看,这样不就没事了?若是再有顶瓜皮帽,哪怕把辫子垂下来,人家还会拿我当拿我当满清的遗老遗少呢。”   见绣爬起来坐着,看着她笑:“干脆我帮你再多编几条细细的辫子,围在头边,睡觉也不用拆,听人说码头上有些搬货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呢。”   于是两姐妹又高高兴兴地琢磨起该怎么编辫子了。   说笑归说笑,外面的仗仍没有打完,炮火随时会呼啸着落在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躲在建筑物里固然也不安全,可大家更不敢往外乱跑。   尽管修女们好心肯冒着风险收留她们,可两人寄宿在教堂里,还是闲不下来,主动提出要帮忙照顾教堂收留的孤儿。这些天整个港岛炮声四起,每天都不断有难民涌入城中,自然也有了越来越多走失或者被遗弃的孩子,都被安置在这里。   只是两人帮忙照顾孩子还没几日,温见宁出了趟门找到一份差使,说是要去红十字医院当护工,帮忙照料伤兵。见绣如今成了她的小跟班,她走到哪,见绣就下意识地要跟到哪,听说后也想跟温见宁一起去。   可温见宁却坚决不允许她跟出去:“你身体还没好全,真要运气不好遇上什么事,只怕还要我拖着你跑。你就留在这里,多帮修女们照看孩子。”   见绣当然不想当她的累赘,只好留下来继续照顾教堂收留的孩童们。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从每日早上送走温见宁起,见绣就开始了新一日的提心吊胆,每每听到外面传来声音,眼皮都会剧烈地跳动。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要一直持续到晚上,等温见宁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外面匆匆回来,她才能松口气。若是偶尔碰上温见宁去医院值夜班,那么见绣一晚上都要睡不好觉。   等第二天到来,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等待与煎熬。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她就越发苍白孱弱了。   见绣的健康状况本就不佳,之前那场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戒断刚过去不久,她的身体尚未调养好,就赶上了战争爆发,再加上这些日子的劳累,让她更是疲倦不已。   不过出去做看护的温见宁也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医院大约是人间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每天都会有大量伤患被抬进来,又有许多尸体被送出去。伤患中有受伤的士兵们,不过更多还是城内被流弹击中的普通人。病房里痛苦的呻吟声时时传到走廊上,哪怕在温见宁偶尔值夜时,微弱的惨叫声也不曾停止过。   港城内所有的学校都已停课封闭,临时来做看护的女学生们年轻而稚气,比温见宁还要小上好几岁,她们由于暂时没有去处,只能来这里帮忙照料伤兵,以此换口饭吃。   或许是从未亲身经历过战争,大家都有些沮丧焦躁,与伤患间的关系也并不好,隔三差五就要吵上一架。只有在发呆或捡豆子时,从她们怔忡的神情上才能看得出麻木与茫然。   这天傍晚回来后,温见宁沉着张脸,去找了趟特里莎修女。   其实原本这间教堂里还有两位神父,可由于战争爆发后,他们也拿起武器去参加了防卫战,这里的负责人就成了修女中最为年长的特里莎嬷嬷。   等她们谈完后,见绣才问她:“我听到你在说什么粮食的事,是出了什么事吗?”   温见宁摇摇头,神色仍未见舒缓,低声告诉她今日的见闻。   原来这些日子她正在医院帮忙时,看到医院提供给伤员们的饭菜很糟糕。   其实不止是伤员,就连临时来帮忙的护工伙食也只能分到米与黄豆,不见一点油星,她不由得动了念头去找英国人们问问情况。   温见宁虽是个生面孔,可好在不久前还曾代表冯家给他们捐过一笔钱,总算找到了英国人的官员询问情况。对方打官腔说着客套话,表示看在那笔钱的份上,可以破例允许温见宁拿够足以让一家人吃的食物。   她当时虽在心中冷笑,可还是跟着去了趟政.府的冷藏室。   机关的工作人员很不耐烦,因为这几天不断有人拿着条.子来抢食物,可虽然这样说,他们开门时,温见宁往里看了一眼,冷藏室和仓库里的物资粮食仍然堆积如山,可又有多少是真正能发到民众们手里的呢?   见绣听后也叹息道:“港岛这样繁华,英国人又在此地盘剥了那么多年,哪怕今日没有你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才围城几天,城内就要山穷水尽了。可围城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结束,若是城内真的断了粮,我们以后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温见宁安抚道:“我之前托了特里莎嬷嬷她们帮忙抢购粮食,也告诉过了钟荟家那边,短期内我们不必担心吃不上饭。可若日军以后真的进了城,以后只怕不好说了。”   她经历过北平沦陷,知道日军进城后那种恨不得刮地三尺的架势。若是港岛沦陷,粮食短缺是早晚的事。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买到的粮食能坚持多久也是个问题。   等到了十八日,温见宁在医院工作时,听人说日军已推.进到浅水湾一带了,这让她不由得有些担心起周姨娘她们那边的状况。   起初几日,她们还能跟周姨娘那边通电话,后来城外的日军大约炸毁了线路,便再也联系不上了。尽管温见宁曾嘱咐周姨娘可以便宜行事,若真到了危急时刻,可以将她们带走的一些古董珍宝献给日.本人,以求保住性命。无论怎么说,人命比死物重要得多。   可就是这样,温见宁有时候也会不安地想,当初她安排周姨娘她们离开,为了避免日后拖累她们,不肯与她们汇合,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在她不安的等待中,日军终于步步逼近黄泥涌一带。那里正处于港岛中央位置附近,无论是距离维多利亚城区,还是浅水湾等富人区都很近,很有可能会波及到周姨娘她们。   温见宁也不知她们能不能躲过这一次的难关,只能夜夜辗转反侧。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在一次轰炸中,不知岛上哪里的油料库被炸毁了,浓浓黑烟冲天而起,整个港岛的天空都被灰霾所笼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灼味,久久不散。   温见宁每天出门回来,头发上都落了一层灰。   到了这天下午时,日军的轰炸突然难得消停了一阵。   等温见宁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个人匆匆赶回教堂时,发现见绣坐在教堂内的一架钢琴前,一边弹钢琴,一边教孩子们唱平安夜歌,修女和其他的帮工们也围在旁边。   教堂内显然已被所有人动手打扫过一遍,到处都是整洁而明亮的,在孩子们悠扬的歌声中,温见宁慢慢走过去,这些日子紧绷的神经也渐渐舒缓下来。   ——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围城已经过了十几天,明日就是圣诞节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圣诞节的前一晚是平安夜,除了要打扫教堂、一同唱歌外,按例还要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作为庆祝。尽管这些天已经很难在市面上买到什么食物,窖藏的粮食也要预备日军进城后的饥荒,可修女们还是拿出了一些香肠、熏肉,尽可能把晚饭做得丰盛些。   到了夜里,众人还生了壁炉,给围在她们身边的孩子讲故事,修女们还打算在子夜时分举行弥撒。   温见宁在外累了一天,自忖撑不到那个时辰,跟修女们打了声招呼,就先回阁楼了。其他帮工的女人和孩子们大多也倦了,也纷纷被安排各自上床休息。见绣先把孩子们哄睡后,也回了趟阁楼,打算为孩子们画些贺卡,等到夜深了再下楼聆听福音。   看她一进来就坐在桌前,翻箱倒柜地找出画笔忙碌,温见宁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你每人都要画一张,这要忙到什么时候。贺卡不过是做个样子的,哪里真能让神给人送去祝福呢。”   见绣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笑道:“说不定过了今日,神就真的会眷顾我们呢。”   她身体孱弱,以前每逢天气转冷时总是不免要病上一场,最近又开始有些咳嗽。好在病情尚不严重,只要撑过这段就好了。   温见宁从不信神,自然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信仰上。   只是她也不会出言打破见绣的幻想便是了。   煤油灯静静地在桌角照着,见绣仍背对着她,伏在桌子前涂涂画画,温见宁坐在床边看一本英文著作,只是翻了几页就慢慢走了神。   上一年的圣诞节时,她还是和冯翊一起过的。   想到冯翊,温见宁不由得怔了好半晌,才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没过一会,旁边的人突然笑道:“好了,快来领你的贺卡。”   温见宁嘴上说着话,手里却还是接了过来:“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   她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的,毕竟上一次收到见绣的节日祝福,还是好多年前,她还没有离开半山别墅那会。   见绣画的这张贺卡倒不像是常见的圣诞卡片,反而更像是一副画作。   卡片上蓝绿色的海波与夕阳金红色的光线交织变换,色块鲜艳浓郁,对比强烈,远处有一只扬帆远航的大船,正向日落的方向追逐而去。甲板上依稀站着一名戴宽沿草帽、穿白色长裙的短发少女向远处眺望,只是背对着看画的人,令人看不见面孔。   角落里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上面写着:“祝我的妹妹见宁永远……”   温见宁还没来得及看完,突然整个房间都剧烈地一震,两人条件反射般地往床下钻。等着一阵地动山摇过去后,两人才小心地从床底下爬出,拉开门下去查看状况。   原本已在房间内休息的修女们也被这阵剧震惊醒,穿过走廊往楼下跑。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情况下跟着大家跑就对了。   她们也连忙跟上,等来到楼下才发现,原来修女们匆匆跑出来不是因为担心外面街上的爆炸,而是因为下面有难民正在不断冲击教堂的大门。   随着港岛的逐步沦陷,每天都有大批别处的难民涌入未被日军占领的城中。   教堂内只有特里莎嬷嬷和这群修女们,最多只能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和少数老人,对那些年青力壮的难民向来是拒之门外。这会看到难民们冲击大门,修女们顿时乱成一团,有的口中叽里咕噜地念着祈祷词,有的连忙点划十字,只有少数几人想起来挡住门。   然而无论是人数还是力量上,她们都并不占优势,根本无力阻拦,摇摇欲坠的大门终于被众人冲开,一群难民不管修女们的呼喊,瞬间如同潮水般涌进了教堂内。   原本正躺在长椅上的孩子们惊恐地大哭了起来,震天的哭声一时唤醒了难民们被恐惧几乎压垮的理智。他们短暂地停下了脚步,又很快不声不响地找各自的角落栖身。也不知最后一个走进教堂的难民是谁,还再次关上了大门,将身后的一切关在了门外。   方才还算宽敞的教堂内顿时密压压挤满了人,修女们几乎连走路的空隙都没有。不过在她们四处去安抚那些孩子时,那些人还是会默默地往旁边挤一挤。   哭泣过后,孩子们的小手仍抓着修女们的黑袍,仍有些不安地看着周围突然多出来的许多陌生人。他们中有的是穿蓝布大褂的普通百姓,也有穿旗袍的娇小姐,不过不论是什么人,此刻都是蓬头垢面的,形容狼狈,眼神麻木又空洞。   外面呼啸的炮火声始终未绝,教堂时不时被震得簌簌落灰,却安静得令人心慌,只有孩子们的啜泣声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又凄凉。   然而就连这样的平静都没能保持多久,很快有人按捺不住,起身要找修女们的麻烦,逼问她们哪里有食物,周围有的人在冷眼旁观,有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一个黄脸的中年男人最为嚣张,一把揪住修女的衣领,蛮横道:“你们这些洋鬼子藏粮食的地方在哪!哪里有吃的!都给我拿出来!”   修女们惊恐地上前拉扯,可又怎么能抵得过成年男人的力气。   教堂里是有存粮的,可这群难民们四处流窜了这些天,理智早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若是真把粮食都拿出来,只怕他们会更加疯狂,到时候再发生什么都很难阻止了。   温见宁终于站起身来,向那人走去。   黄脸男人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抵住了他的后脑勺,陡地浑身一僵。   他下意识双手举起,慢慢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年轻女子正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寒气慑人,让人胆寒。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教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那名黄脸男人额头上出了层冷汗,声音也开始颤抖:“别、别开枪……”   他一边说,一边示弱般地矮下了身子,温见宁的枪口也随之一寸寸向下,直至对方受不住惊恐地跌坐在地上,她这才重新抬起了手里的枪。   温见宁的目光扫视四周,但凡她所看到的地方,众人出于畏惧,下意识地纷纷低下头,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   她双手紧握着的,正是当日周应煌离开昆明前赠送给她的勃朗宁手枪。   温见宁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在场的这些人都听到:“教堂里可以给你们提供水,但没有多余的食物。你们如果想要吃的,明日一早就出去防城守卫工作,男人可以帮忙运输物资,女人可以去做看护,防卫总署会发给你们米粮。今夜大家可以在教堂内休息,可在天亮之前,谁若是想闹事,我一个女人势单力薄,固然拦不住你们,可我这枪里至少还有四发子弹,可以再带走四个人跟我一起下地狱。”   她的话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手里还拿着枪,让所有人一时大气都不敢出。   眼看这些难民们都安分了不少,她这才又回到原先的角落里坐下。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惊恐地往旁边缩了缩,温见宁看了一眼,冲他们笑了笑,坦然地坐在地上。见绣很警惕地守在她的身边,注意着周围的人,不让任何人接近。   温见宁方才拿出枪,固然震慑了一些人。可这批难民里鱼龙混杂,也有些心思不安分的人起了念头,若是他们趁机一拥而上,只怕她们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保护自己的了。   好在过了一会,那些心思难测的各种视线才慢慢消失了。   见绣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就听旁边的温见宁低低地说:“见绣,若是有一天真的躲不过,我会留下两颗子弹,一颗给我自己,另一颗给你。”   见绣只觉得心都被揪紧,一瞬间竟然无法呼吸。   她知道温见宁说的是万一,万一城破、万一被日军抓住,她们至少能用死亡来保全一身清白,可她早已不在乎什么清白不清白,也并不吝惜自己这条命。   只是见宁、见宁她还没有……   见绣的声音微微颤抖,只能说了声:“好。”   得了她的回应,温见宁才放心倚着墙,开始闭眼假寐。   这些日子她白天去医院里看护伤患,忙到很晚才回来,早已累得不行。如今夜里也不能安睡,精神自然有些不济,此时距离天亮还早,她自然要好好争取早点补足精神。   只是她并未完全放松下来,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枪。当日表哥给她这把枪时,或许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可谁能想到她居然真的有用到这一天呢……   想到这里,温见宁抬起左手,轻轻在胸前的位置按了按,这才觉得安心。   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喊:“你们、你们能不能救救她……”   温见宁睁开眼,看到几名修女向声音传来的角落走去,她也起身跟着过去了。过道上的人群散开,露出一个青年男子和两名女子,他们正围在一个穿黑底牡丹花丝绒旗袍的女人身边。这女人被流弹击中了大腿,汩汩地流了一路的血,此刻血流还在地上蜿蜒着。   修女们虽然对这群难民们心中有气,可也不会坐视不管,有懂一些医术的去拿了药箱过来帮忙清理伤口,温见宁也起身去帮忙,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女人居然是多年不见的梅珊。   再一看另外三人,原是见宛、见瑜和卢嘉骏他们。   她还是平生头一次见到这几人这般狼狈的模样,卢嘉骏身上的西服带着未干涸的血迹,见宛鬓发散乱、妆容都花了,只有见瑜还算体面,只是脸色苍白得很。   他们也认出了她,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只是眼下实在不是一个叙旧的好时候,温见宁没有跟他们多说,只是举起烛台在梅珊身边蹲下,用火光照亮她腿上的伤口,方便修女们清理。   受伤不轻的梅珊此刻神智尚存,甚至还有力气说话,看到来的是温见宁,眼里顿时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叫道:“见宁、见宁,当初是我帮你跑出去的,如今你发达了……”   温见宁低声道:“您的恩情我还记着,等您的伤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   梅珊的脸上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没了往日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慢讥诮感:“我的腿是不是被打中了动脉了,我是不是要活不成了……”   温见宁轻声安抚道:“您的伤不算太严重,只要止住血就会没事的。”   梅珊似乎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她的话,仍然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不停地重复着一些话:“见宁,这么多年,你梅珊姨待你如何你心里是清楚的。我老了,钱也没有了,这次说不定还要留了疤,你、你嫁给了冯家人,以后你必须给我养老送终……”   昔日光鲜亮丽的女人,到了此刻居然还在关心伤口是否留疤。   温见宁突然有些伤感,只说:“好,我会给您养老送终。”   旁边的见宛她们有些惊讶,她们熟知温见宁的性子,知道只要她开口允诺了绝不会轻易变卦。以梅珊这性子,若是她真的能挺过这关,以后只怕要不得了了。   两人低声说话间,修女们已为梅珊止住了血。   可梅珊的状态已然不好,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渐渐变弱,眼眸里的光也一点点暗淡下去。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里的生命力正在缓缓流逝,死死地抓住温见宁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到一丝丝生机,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她的神智有些不清楚,口中却仍在心心念念地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会缠着问她过去对温见宁如何好,一会问温见宁会不会给她养老送终。她一遍遍哀鸣般问,温见宁也一遍遍地允诺,直到她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再也没有响起。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纷纷往旁边挪了挪。   温见宁的手轻轻抽了出来,一直紧紧攥着她的那只手终于滑落在地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梅珊早已没了气息,双眸圆睁,早已暗淡无光的眼珠里残留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无限眷恋。没了鲜活的生命支撑,她的面色灰败,眼角的皱纹悉数浮现,显得苍老又疲惫。   见宛几乎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卢嘉骏和见瑜也有些胆寒,离得远远的,还是见绣过来,跟温见宁一起给梅珊阖了眼。   教堂里这么多人,不可能把尸体就停在神前。梅珊的尸体被装进了一个做工粗糙的裹尸袋里,放在后院的一架木车上,准备明日清早找人运走,找个地方埋了。   处理完梅珊的尸身后,温见宁回去倚在角落里很久没说话,只有见绣陪在她身边。   看出她情绪不佳,见绣问:“你在为梅珊姨难过吗?”   温见宁摇了摇头:“谈不上难过不难过。”   她对梅珊的感情很淡薄,哪怕对方曾经间接地帮过她,她也不可能马上转变多年来对这个人的看法。只是没感情是一回事,眼睁睁看对方死在她眼前,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没有这次开战,像梅珊这样的人只怕会一直顺风顺水地活下去,直至有一日她也年老落魄。可一场战争来了,她却只能这样仓促窘迫地死在一间小教堂里,旁边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冷眼旁观。温见宁不会为她的死而觉得悲伤,只是心里还是会空茫茫的。   见绣也是同样的感受,两人沉默地肩并肩靠在一起,给彼此支撑和力量。   没过多久,见宛她们几个终于靠了过来,主动找她说话。   见宛说,当日从冯公馆离开后,起初还是大着胆子回了趟半山别墅,表面上与温静姝虚与委蛇,私底下让人去查过半山别墅那些年轻女佣的事,结果吓了她一跳。   原先她不知道姑母温静姝的那些手段还好,知道后再看到对方那张脸,也只觉心惊肉跳,担心她随时会对自己也下手。而温静姝对她的态度也骤然古怪起来,见宛左思右想,还是敌不过心里害怕,索性跑去梅珊那边住下了。   可她这一跑,几乎等于跟温静姝反目成仇。   据说温静姝那边大发雷霆,放话会让她好看。这么一来,见宛也不敢在港岛再四处乱跑,索性想依附着梅珊,两人合伙再干一番事业。   不料两人的生意还没来得及开张,日军的炮弹就从天上落了下来。   梅珊的那栋别墅被日军轰成了一片废墟,她们无处可去,只能在城中四处逃难。   然而这些天,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往日那些朋友不是无处可去,就是闭门谢客。今晚原本她们正住在一间酒店里,突然听到爆炸声,被迫逃了出来。   半路上,梅珊不知被哪里来的流弹击中,好在遇到了卢嘉骏帮忙背着,她们没头苍蝇一样跟着难民们到处乱跑,最后来到了教堂这里,却没想到梅珊还是死了。   至于见瑜,在温见宛从半山别墅跑出来后,见瑜私底下还会偷偷跑来看她,战争爆发,她正好也跟在见宛她们身边,之后大家就一起逃难了。   说到这里,见宛又开始瑟瑟发抖起来,被旁边的卢嘉骏揽过去,轻轻拍她的肩头。   温见宁只冷淡地看了她们一眼,就起身过去帮修女们的忙了。她身后的见绣歉意地看了见瑜她们几个一眼,也紧接着跟了上去。这伙难民中,跟梅珊一样被流弹击中的倒霉蛋还有不少,好在没有人再伤到要害处,只是用绷带简单包扎后,温见宁就不再管了。   她和见绣继续靠在角落里休息,等待天明。   不知何时,外面的轰鸣声和爆炸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教堂内也随之安静了下来。天色昏暗无光,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的人们也有些疲倦,各角落传来细微的鼾声。   可温见宁却睡不着,她睁开眼是天黑,闭眼也是天黑,唯有思绪在朦胧中不断浮沉。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屋外的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清晨的日光穿透教堂的窗户,落在长椅周围睡得七倒八歪的难民们身上,不断有人醒来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新的一天来临了,可这场战争仍然看不到尽头。   温见宁她们和修女们早已起来,帮难民们煮了锅热气腾腾的米汤。   这米汤稀得能照见影子,一共也没有几粒米,虽然不能填饱肚子,但至少热气腾腾的,让人打起一些精神来。喝完米汤后,在她们的反复劝说下,难民们总算渐渐散开了。   有气力的男人们纷纷离开教堂,出去参加防御工作,活着找地方挣口吃的,一些女人也准备去做工养活家小了。留在教堂里的大批难民们纷纷各寻出路,可还是留下了一些懵懂的孩子,他们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父母遗弃在这里,仍眼巴巴地吮着手指希望能多喝碗米汤。   对于这些孩子,温见宁她们实在没法赶走,只能收留他们。   温见宁站在门口,看着最后几名难民离开了教堂后,这才松了口气。   一回头才发现,见宛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背后,眼神闪烁着问道:“你是冯家的少夫人,有没有什么门路,能让我们逃出去的?”   温见宁淡淡道:“若是我有门路,难道还会躲在这间小小的教堂里吗?”   见宛想了想确实如此,终于不再犹豫:“我们打算去外面看看,说不定能找条出路,离开这个鬼地方。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温见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们?”   见宛的脸慢慢涨红了,索性一咬牙道:“对,我们,我、见瑜还有卢嘉骏。”   温见宁未置可否,只问她:“那你们打算到哪里去找出路?”   这个问题令见宛也有些茫然,她不确定道:“……先去找从前的朋友打听一下,总该有办法的,日.本人总不可能一辈子不放人离开港岛,总会有办法出去的。”   温见宁深深看她一眼:“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我和见绣就不陪你了。”   目送这三人离开后,温见宁一回到教堂就叮嘱修女们:“如果以后那两个女孩再来找我们,只需说我们早已离开了,其他的你们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见绣小声问她:“万一她们要是走投无路又回来了,可找不到我们了怎么办?”   她还什么也没回答,见绣却突然了悟道:“你……担心她们走投无路会回去找姑母?可是这样的情形下,咱们那位姑母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处,也未必……”   温见宁叹了口气:“放心吧,若她们真的走投无路,再回教堂避难,我们早晚会碰见的。”   两人交谈过后没多久,温见宁就匆匆赶往医院。   她今日在教堂这边耽搁了太多时间,等赶到医院时已临近中午。今天又从前线撤下来来一大批伤兵,她和一群女学生们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下午,众人正在休息时,突然听到一个惊天噩耗——   港岛总督已签了停战协定,向日.本人投降了。   温见宁一时没有心思再看护伤患,请一名女学生帮忙照看病人后,一路赶回了教堂,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其余人。孩子们懵懵懂懂,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大人们却无不面色凝重,见绣甚至腿一软,直接扶着旁边的长椅坐了下来。   等回过神后,她和温见宁对视一眼,却发现彼此的脸上只余苦笑。   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有这天,可在它突然降临时,众人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见绣是平生第一次亲身经历城破,整个人有些魂不守舍;温见宁经历得虽比她多些,却也没想到围城不过十八天,就向日.本人举了白旗。   可无论她们这些普通人怎么想,日军还是来了,他们浩浩荡荡地开着卡车进了城。   英雄们死在了炮火里,普通人却只能关上门苟且着活下去。   日军大批进城后,虽然一时半会还没来得及掌控局面,不过温见宁她们两人都小心地躲在教堂的阁楼上,绝对不敢外出。修女们也知道日.本人的凶残,不让孩子们乱跑。   她们这一躲就是大半个月,这一年就在这样的仓促混乱中走到了尽头。   不过转眼的功夫,就到了新年的一月底。这期间,日军自然也来教堂搜查过几次,好在修女们把她们和另外几名帮工的女人藏得很隐蔽,众人才得以逃过一劫。   这天日.本人的搜查前脚刚走,后脚就钟荟就来到了教堂,要找温见宁有要事相商。可在温见宁问起时,她却卖了个关子:“这里不方便说话,你和你姐姐跟我一起去我家里详说。”   钟荟口中这样说着,眼眸里却带着狡黠的笑意。   温见宁猜至少应该不是什么坏事,虽不知钟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等天黑后,三人悄然离开了教堂,去往钟家。   她们已将近一个月没出过门了,对外界的情况知之甚少。   她们只见战后港岛的街头到处都是废墟,有的整条街道都为瓦砾所掩埋。正值隆冬,死于冻馁的穷人不知多少,角落里的尸体都尚未清理干净。众人从旁边经过时,都不忍心去看这仿若地狱般的惨相,直到远远见到钟家别墅暖黄的灯光,这才感觉回到了人间。   钟家的佣人帮忙开了门,众人进了客厅,钟荟的父母和一位陌生人已等在那里。   温见宁一见了客厅沙发上坐着的客人,顿时惊喜道:“方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那位客人年过五十,身穿黑色长衫,文质彬彬,正是多年未见的方鸣鹤。   方鸣鹤是她最初的伯乐,两人最初因《星岛杂谈》而结识,当时温见宁年纪还小,第一次尝试投稿时,就被方鸣鹤发掘,后来对方还给过她一些写作上的指点。   这样的往来大约持续了有两三年,直到后来她突然逃离港岛,去内地求学,两人才断了联络。去年年底她参加一些社交沙龙时,曾听人提起过他早已辞去主编职务,跑到内地办报去了,还在惋惜没能再见这位前辈一面,好好答谢对方,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钟家遇见。   双方坐下来一番畅谈,温见宁这才知道,原来方先生这次找到钟家是有使命在身。   自抗战爆发以来,港岛成了各界知名人士的避难所。由于战争突然爆发,民众尚未来得及撤退,大批高官显贵、学界名流都被滞留在岛上。除了二叔公和冯苓她们当初乘坐的那辆飞机外,其他没来得及走脱的人都被困在了岛上。   内陆方面一直十分关注港岛这边的事态,为了避免这些知名人士都惨遭日寇毒手,已纷纷发起了抢救文化界知名人士的行动。以温见宁如今在国内文坛的名声,这次自然也在被“抢救”之列。方先生作为抢救活动的负责人之一,辗转找到了钟家帮忙,这才又碰上了温见宁。   听到终于有希望能逃出去,温见宁既是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能带家人一起离开吗,这个时候总不能让我把家里人都扔在这里。”   方先生笑道:“当然可以,只是最好不要带太多人。我们很有可能要乘小船离岛,万一人太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就不好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最好是只带亲人家属,别的人只怕暂时顾不上。   温见宁愣了一下,还是连声谢过对方。   等送走了方先生后,屋里只剩下她们自己人,钟荟瞄了眼她的脸色,问道:“好不容易能离开了,怎么看你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   温见宁犹豫了片刻,低声说:“我是在想,我这样走了,冯家其他人怎么办。”   当日她以为把周姨娘她们安置在浅水湾饭店,至少可以借势保她们平安,如今她们虽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可她恐怕也很难及时把消息传给她们,并把她们也带走。   钟荟叹气道:“你呀,怎么还是这么个谁都放不下心的性子。要我说,你还没过冯家的门,就为他们冯家做到这种地步。若我是冯翊,等你回去了肯定要把你当成祖宗供起来。”   温见宁下意识为自己分辩:“我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冯翊……好了,随你怎样想。”   她这话只起了个头,便索性不再解释。   其实钟荟说得也没错,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或许有爱惜那些古籍的缘故;或许是出于道义,不忍放弃周姨娘她们,可这一切的根源还在冯翊身上。   想到冯翊,她又有短暂的失神,不过很快就强迫自己把他抛在脑后。   钟荟笑道:“你安心离开,至于冯家那几位姨娘的事,就交给我来帮忙吧。”   温见宁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们还不准备离开,还要在这里待下去?”   钟荟笑了笑,委婉道:“一时只怕走不开,不说别的,总要帮忙多送几批人离开再说。”   她已和蒋旭文商量过了,打算让钟荟的母亲和蒋家人先行逃离港岛。至于他们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   说起这些时,钟荟的神情平静而坚定,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事事都要问温见宁帮忙拿个主意的女孩了,如今的她心里有主意得很。   温见宁看着她,不知不觉中就走了神,直到耳边再次传来她的声音:“……冯家余下的那些人,我怎么也会帮忙安排妥当,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她顿时回过神来,把人交给钟荟来帮忙照看,她自然放心。只是听钟荟话里的意思,她还要留在港岛很长时间。温见宁实在担心她,不由劝道:“日军的管控只会越来越严,你和叔叔、还有蒋旭文,还是要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钟荟只是点头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温见宁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抱住了自己的好友。   而见绣只是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静静看着两个好朋友亲昵地交谈说笑。   气氛正融洽时,外面传来阵阵门铃声,众人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钟荟亲自起身出去看,没过一会就带了人进来,还喊道:“见宁,是你堂嫂来找你了。”   温见宁微微惊讶,居然是廖静秋,她怎么想到这里来找人了。   那日在机场见过后,她也曾打电话试图联络过廖静秋几次。   不过据家里接电话的佣人说,夫人这些天都在忙于奔走,整日不在家中,事后也没给温见宁这边回过电话。温见宁知道廖静秋家庭背景不俗,想来她们说不定会有逃出去的门路,于是便没有放在心上,再后来更是彻底断了联络。   廖静秋一见了她,连忙从沙发上站起走向温见宁,还没到跟前,就捂着肚子直挺挺地往地下跪,声音凄怆到:“见宁,见宁,我知道你要走。你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看在我和柏青待你不薄的份上,你不能抛下我们啊……”   温见宁和孟鹂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回坐下,看她整个人捂着脸失声痛哭。   自从上次在机场被最后一班飞机后,她这些天没日没夜地担惊受怕,人还怀着孕,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憔悴,面色浮肿,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脸上的颧骨却瘦得都凸了出来。也不知她们逃出浅水湾饭店后去了哪,又从哪里听说了有什么文化名人抢救活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温见宁,居然打听到了钟家,亲自找上门来,恰好撞个正着。   众人安慰了好半天,才让她止住了泪,扶她上楼休息去了。   等下楼后跟孟鹂闲聊时,温见宁才知道,原来她们是从浅水湾饭店那边逃出来的。   最初廖静秋她们和一些别的人想得差不多,大家都认为日军不会在浅水湾那边上岸。更何况那里名流云集,物资储备丰富,还驻扎着军队,肯定不会有大问题,说不定还能赶上哪一条逃离港岛的方舟,可惜事与愿违,浅水湾饭店还是被打了下来。   由于周姨娘她们的缘故,温见宁也打听过一些消息。港岛陷落几天前,浅水湾饭店被攻破,那里的住客都被日.本人扣押下了。不过好在住客们非富即贵,她们应该暂时还没有人身安全问题。可那一带的平常百姓,却已被送往了集中营。   但不管怎么说,她们能从浅水湾饭店那里逃出来,至少证明那里不是一条死路。   等出来后,见绣有些不乐意道:“她既然从浅水湾饭店那边逃了出来,这么多天也没想过打听你的下落。突然得知了你可以离开港岛,又眼巴巴凑了过来,这都算什么事!”   温见宁倒不如她这样生气,她和廖静秋并不亲近,也从未指望过对方什么,只是淡淡道:“都这个时候了,别说这样的话,她也只是为了逃命而已。”   以廖静秋家里的背景,想赶上这次抢救行动也不是什么难事,未必要求得到她。只是她被这场战争吓破了胆,这才会病急乱投医般找上了她。   既已有了离开港岛的门路,两人回去就准备收拾行李,跟修女们道别。只可惜如今见宛他们当日离开后不知去向,也不知如何才能联络到他们,不然的话或许还能带他们一起走。   出逃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的下午,大家约定先在钟家碰面,由钟家送她们去城郊。等夜里再走山路,到一个小渔港乘船离开。   可等到了她们约定的时间,廖静秋等人还是迟迟没来钟家。   温见宁有些焦急不安在客厅里徘徊,担心她们是不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   钟荟看墙上的挂钟,时候不早了,催促道:“不然的话,还是大家先行离开吧。”   温见宁为难道:“不然我们再等等,就等一刻钟好了,若是她们再不来,我们就离开。”   她们只好又站在原地等了一刻钟,廖静秋她们终于姗姗来迟,她和孟鹂都改成了寻常妇女的装扮,身后还跟了几名拎着大皮箱的仆人。   钟荟眉头微蹙:“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不是说过了这样逃路时会很麻烦。”   廖静秋忙道:“这些都是我们逃难能用得上的,不能丢下。”   逃难能有什么事非用不可的,想来皮箱里面装的都是财物。或许能用上,可在危急关头更多还是拖累。钟荟心有不满,可看在温见宁的面子上,也不好指责廖静秋,只能任由那几个仆人拎起箱子,匆匆往约定的地点赶去。   众人先是来到城外,与另外一群逃难的学者一家汇合。   钟荟他们还有要事在身,只送她们到城外,就要回去了,临别前,她只能叮嘱温见宁一路保重;而温见宁也只好紧紧握住好友的双手,转身在钟家人的注视中离开。   由于汽车太引人注目,也开不过着崎岖的山路,她们只能用两条腿来走。其他人尚且好说,可廖静秋却是个孕妇,被人搀扶着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休息。同行的人饶是脾气再好,体谅孕妇的不易,一而再再而三地,也对她们生出了些不满,让队伍里的气氛很是僵硬。   好在走了两个小时多后,众人总算及时赶到了碰头的地点。   接应的她们的人中,为首的一人是个眉毛粗浓的中年男子,看到混在人群中的廖静秋时,眉头几乎拧成了结:“怎么还带了个孕妇?”   队伍里平白多出了一个孕妇,格外引人注目。廖静秋也不敢做声,默默地低着头跟在旁边,孟鹂低头寸步不离地护在她的身边。   方先生连忙道:“非常时期,怎么敢把人留在这里。”   好在那中年男人没有多说什么,让众人赶紧跟上。   在夜色的掩映下,众人向码头方向走去。   眼看他们又要翻过一个山坳,护送他们的人中始终有一道视线落在温见宁身上。事实上从刚才起,她就发现了,有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一直在偷偷盯着她。   温见宁察觉到他的目光,主动抬头对他笑了笑,不料对方却惊叫起来:“这些天日军正在关卡拿着照片挨个查人,其中有个什么女作家,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他这一叫,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中年人忙问是怎么回事,就听那青年解释,原来这些日子日军对离岛的人排查得很严,为了防止一些知名的反日人士逃出港岛,守在各处关卡、码头的士兵们手里还拿了照片一一对照。而这名青年这些日子经常往来送各路人士离岛,曾偷眼瞄过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恰好与温见宁的容貌极为相似。   方先生也感觉到问题有些棘手,再次向那人确认:“你确定你没看错,照片上的人是她?”   青年挠头道:“不过照片上是个短头发的女孩,这、这个……”   温见宁摘下头顶的帽子,露出盘在脑后的长发,不等其他人松口气,就神色平静道:“我过去的确是留短发的,那照片上的人有可能是我……”   众人不由得纷纷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僵滞下来。   温见宁既然开口认下此事,心里就已做好了一切打算。她固然可以抱着侥幸心理去码头那里碰运气,可若是真的不幸被日军认出,只会连累所有的人,所以她不打算、也不可能在这等关键的问题上试图蒙混过关。   可还没等她主动表态,一路上默不作声的廖静秋冷不丁猛地推了温见宁一把,把她推出了队伍,口中还道:“你不要害人了!你无牵无挂,大家可还想赶紧逃出去!”   众人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把温见宁推出去,顿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见绣气结道:“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忘了当初是你要下跪求人把你带走的!”   而突然发疯不管不顾地推完温见宁后,廖静秋整个人脸色苍白,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顿时把身体缩起来想躲在孟鹂的身后,不料这些日子老母鸡一样护着她的孟鹂也下意识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她仿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一时僵在那里。   温见宁深深地看了廖静秋一眼,并没有理她,转头对方先生微笑道:“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我还是先不跟过去了,只能劳烦您和这几位好汉把我家里人送出去。”   方先生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神色,郑重道:“定不辱命。”   双方既已商定好,温见宁又扣上帽子,跟其余人道别。   轮到孟鹂时,她实在有些不忍道:“不然你跟我们一块到码头附近等等看,说不定根本就没这回事,我们还能一起走。你一个女孩子家,我也算你半个长辈,怎能真让你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回头见了柏青,我只怕没脸跟他说话。”   她的话让一旁廖静秋的脸色愈发苍白。   温见宁笑了笑:“谁说我是孤身一人了,我还有朋友也留在港岛。”   方先生也帮忙说话:“没错,我们的救援活动不止这一批,以后一定还有机会。”   孟鹂虽然还想劝,可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好退到一边。   见绣含泪问她:“我大约不会回上海温公馆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打算去你说的昆明看看,说不定还会见到冯翊,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帮忙转达的吗?”   温见宁顺着她的话:“你回到内地,若是有机会遇到冯家的人……”   话才说到一半,她突然又粲然一笑:“有什么好捎口信的呢,我若是能回去,自然能把该说的话都一股脑说给他;若是回不去,说了也只是徒增他的烦扰。没什么好说的了。”   到最后,温见宁又与方先生说了几句托付的话,望着那一行人的身影远去,才转身一个人沿着山间的小路慢慢往回走。   此时离天亮尚早,但天上的墨色却仿佛晕过水般渐渐地淡了,月色也清浅得近乎透明。寒冷的山风吹过路边萧疏的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四下万籁俱寂,她借着月光走在路上,心里也一片平静。   温见宁隐隐有种预感,她很可能给短期之内走不成了。不过无法离开也没什么要紧的,至少这次把见绣送走了,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直到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只见到远处一道黑影边招手边向她跑来,还没走到近前,就能看出是原本已跟众人离去的见绣。   温见宁愕然道:“你怎么回来了?”   见绣喘匀了气,这才笑道:“就允许你高风亮节,还不准我做一回君子了。”   温见宁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你赶紧走,说不定还能追得上他们。”   她口中这样说着,手里又推又搡,坚决要把她赶走。   见绣没办法,只好道:“你先别急着赶我走,听我跟你说完也不迟。”   她刚才跟众人一起离开,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   温见宁身为作家的名气虽然大,但她为人不好出风头,鲜少在报纸上披露自己的隐私,一直以来颇为神秘,除了少数几人知道她的情况外,日军又能从哪里弄到她的照片。   经见绣这样一提醒,温见宁也反应过来。   自从当年逃离半山别墅后,这些年温见宁的确不曾拍过照,若是港岛这边还能有她的照片流出,只有可能是从她们那位好姑母温静姝手里放出来的。若真是温静姝有心借日.本人之手抓住她,只怕见绣也有可能被牵连其中。   事已至此,显然这一趟她们两人都走不成了。   温见宁也只好跟见绣慢慢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后没多久,她们就从钟荟的口中确认了此事。她们那位好姑母温静姝的确于不久前投靠了日.本人,半山别墅的交际场又换了一拨新的客人。日军也确实在全城搜捕她们二人,尤其在码头处查得很严。   其实被搜捕的不止她们,许多知名人士都榜上有名,只是像她们姐妹二人这样被贴了照片、还被交待重点关照的却不多见,恐怕在很长一段日子内,她们都难以离开港岛了。   温见宁她们俩虽然心情有些沉重,不过还是很快振作起来。她们坚决地拒绝了钟荟的挽留,重新回了教堂,打算仍旧帮修女们照顾那些孤儿。   只是这一次回去后的当天夜里,温见宁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   见绣不知她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地喊了声温见宁的名字,却看温见宁突然笑了笑。   暗淡的烛火下,她的神情平静一如既往:“见绣,你帮我把头发剪了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温见宁虽不曾明说过什么,可见绣多少也能猜出些之前她不愿意剪头发的原因。   如今她主动提出要剪发,反而让见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故而她剪得很小心,可再怎么小心,温见宁这留了一年多的长发还是飘然落地,又恢复了原来的短发模样。   两人先前和修女们告别,却突然又返回,很容易被人猜到些什么。不过修女们都很体贴地没有过问,特里莎嬷嬷还告诉她们,无论她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姐妹二人谢过修女们的好意,就这样在教堂里隐姓埋名地继续住了下来。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日军对整个港岛的掌控逐步加强,日子开始越来越难过。   港岛保卫战爆发后,先是英国人说为了防城,粮食要统一调度,加之难民大量涌入,市面上很难再买到米粮,但只要舍得花钱,却也不是没办法;到了日.本人进城后,他们直接蛮横地把仓库、粮行里的米面统统没收,下令统一配给,每人只能分到六两四钱的粮食。   由于温见宁先前特意关照过,教堂这边藏了些米面,这段日子省吃俭用留了不少,一时还不至于马上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可一场防卫战下来,教堂收留了一大批无家可归的孤儿们,又多出了十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总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下去。   于是,修女们开始轮流去领粮食,哪怕只有一点,也总好过没有。   每个城区只有一两个粮食配给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起了长龙,旁边是虎视眈眈的日.本士兵们在维持秩序。说是维持秩序,可更多是在拿人寻开心。无论男女老少,但凡他们看不顺眼的就用枪托去打,用皮带去抽,有些女人还被当众脱光了衣服羞辱,令人胆寒。   可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不得不去排队领米。   毕竟那些粮食里,承载着一家老小活命的希望。   温见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由于她已被通缉了,所以特里莎嬷嬷也不让她们出去。不然她亲眼所见那样的情况,不知会不会一时冲动地拔出枪来跟那些禽兽们同归于尽。   这天特里莎嬷嬷带了几名修女去领完粮食回来后,又带回了两个她们的熟人。   不是旁人,正是当日离开的见宛和见瑜她们,只是身边没了卢嘉骏。   双方一碰面,见宛就抱着见绣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痛骂卢嘉骏那个负心汉。   当初她们离开教堂,出去寻找逃离港岛的门路,可往日社交场上认识的朋友,有些人投靠了日.本人,有些人和她们一样没了家财去处,只能靠捡垃圾度日。   见宛身上好歹有些余钱,让三人得以寄住在一间旅馆里,到处打听离开的办法。   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她们就听说了温静姝已投靠日.本人,还开始通缉温家姐妹们。这其中不仅包括温见宁、见绣,还有见瑜,见宛自然也在其中。   她们为了躲开温静姝派来抓她们的人,四处东躲西藏。起初卢嘉骏还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好她们,可日子一久还是生了心思,某天突然留下一封信离开了她们。   再次被抛弃的见宛欲哭无泪,没过多久身上仅余的钱财就花完了。她们两人做不了苦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街头找工作,想到温见宁她们说不定还在教堂这边,就来碰碰运气,正好遇上买粮回来的修女们。看到这两人还待在教堂,她们这才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待擦干了泪,见宛她们两人也选择留在教堂,帮忙照看孩子。   她们才刚放下了行李,就有修女跑过来告诉温见宁,说是有人点明了要找她。   知道她躲在教堂这里的人寥寥无几,温见宁第一个想到的是钟荟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水盆去见人。可看到来人的瞬间,她却愣了。   来的不是钟荟,而是许久不见的陈鸿望。   温见宁不知这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心里顿时浮现出警惕。   在港岛未沦陷前的那段日子,她偶尔也听人说起过陈鸿望的事。   当年他成立了一间书局,利用帮忙出版《望族》的机会,渐渐在港岛一些文化人士中一步步打开了局面,与众多名流往来,还接济了不少穷作家,俨然成了一位在文化界都颇有口碑的商人。温见宁那时不想与他再打交道,小心地避开与这人可能有交集的圈子,不想今日还是在这种情形下与他碰了面。   自上回在昆明见到后,中间又过去了两三年,陈鸿望的形貌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人却丝毫不显老态,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大商人的功成名就感。再加上他衣着光鲜,神态自若,看得出他仍然春风得意,在这场战争中并没有受太多影响。   双方的碰面,很是引来了教堂内一些孩子和女人们的注目。   温见宁低声道:“这里不适合说话,若是陈老板不介意的话,还请跟我移步到楼上。”   陈鸿望微微躬身道:“陈某自然还是听三小姐的吩咐。”   他们两人离开后,只余下温家姐妹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三人各怀心思,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最先开口的是见宛。   她眼神微微闪烁,突然低声道:“你说,那个陈鸿望会不会有门路,能帮咱们离开这里。”   见绣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就算人家有门路,凭什么帮咱们几个。”   见宛不服气道:“那也说不准,他不显然看上那个谁了吗。当年这两人就有些不对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陈老板还是不死心。只要她开口好好求个人……”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见绣冷冷地打断:“你闭嘴,真当见宁跟你一样。”   见绣向来性情柔顺,自小不敢与见宛顶嘴,过去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是不轻不重地说几句;这几年来她虽然性情大变,却也没跟见宛红过脸,这会突然出言讽刺,令见宛顿时勃然大怒:“你倒是会拍她的马屁,你们比我又好到哪里去了!”   眼看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见瑜连忙打圆场道:“大姐姐,二姐姐不是那个意思。”   见绣并没有没给她这个面子,把湿抹布摔在长椅上,头也不回地就往阁楼的方向去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个姓陈的,想跟过去看看。   见宛仍在她身后大呼小叫:“温见绣!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若不是有见瑜在旁边拉住她,只怕她早就揪住见绣,让她赔礼道歉了。   另一边,温见宁在带着陈鸿望往阁楼走时,一边在揣测这人的心思。   陈鸿望所图的是什么,她大致能猜到,只是这人是怎么找上她的,他如今是不是投靠了日.本人,她该如何应对才能不连累教堂里的其他人,这些问题一下子涌来,让温见宁疑虑重重,一时有些磨磨蹭蹭,上楼时也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对方大约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以闲话家常的口气交待了找到她的原因。   原来,他这次是跟着见宛她们顺藤摸瓜找来的。   这次港岛保卫战爆发时,陈鸿望恰好在港谈生意,也因此滞留在这里。后来他听人说温见宁也在岛上,还曾派人去打听过。他认识本地一些帮派人士,有些门路,虽没能打听到温见宁的下落,却发现了见宛她们的踪迹,跟了好些日子,今日才盯上了教堂。   听他这样说,温见宁非但没有因此松口气,反而对这人更警惕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她与见绣所住的房间内。   陈鸿望简单打量了这个逼仄狭窄的房间,惋惜道:“这里条件太简陋,实在委屈三小姐这样的人了。若是没有这场战争,像三小姐这样的人,理应待在更好的地方。”   温见宁的神色温和,唇边似乎带着些许笑意,只是未达眼底:“这样的话您当年似乎也曾说过,只是我今日还困在这里,只能说明我这人天生没有福气,只适合居此陋室。”   他的眼神扫过温见宁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看到她纤细的无名指上并无戒指的痕迹,只是笑了笑:“去年年底,陈某曾突然听人说三小姐已与冯家的少爷订婚的消息,顿感惊讶。只可惜三小姐并未发帖子告知,我只当是谣传。”   温见宁微微笑道:“不过是一桩小事,何必发帖子广而告之,当时只请了少数亲友。日后我们若要举办婚礼,陈老板愿来赏光,自然也未尝不可。”   陈鸿望这等精明的人物,怎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刺。   他轻轻叹气,索性把话摊开了说,口吻中带着些许惋惜:“我的心意,三小姐向来明白。只是当年三小姐年纪还小,又在念书,陈某不愿多做勉强,不想却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好在上天是公平的,总算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在这种时候又得以找到三小姐的下落。”   温见宁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清明地看着他,冷静地问:“我分明已有婚约在身,陈老板此举,是否有趁火打劫之嫌?”   陈鸿望摊开手,语气从容道:“三小姐不过是和那位冯家少爷订了婚,又没有举行过婚礼。即便是真的结了婚,如今已是新时代了,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相信三小姐不是什么顽固不化的人,至少会给陈某一个机会。过去几年我忙于生意,未能为三小姐排忧解难,是我的疏忽;可在这等危急关头,冯家那位少爷都无法陪在你身边,又算得上什么良配呢。”   温见宁哂笑:“莫非在陈老板心里,谁若能帮上我什么忙,我就该和谁好。若这样说,我倒不如直接去投靠我那位好姑母,借她的光往日.本人跟前凑一凑,毕竟如今在港岛,天大地大都越不过日.本人去,您说是这个道理吗。”   陈鸿望的脸色未变,仍不气馁道:“听三小姐的话,似乎还是看不上陈某。不过事出仓促,我今天贸然提出这样失礼的请求,三小姐不肯接受也是有道理的。只希望日后,我的诚意能打动三小姐的心。”   温见宁轻轻摇头:“世上的名媛千金何其多,陈老板何必在我一个有夫之妇身上白下功夫。我与陈老板相识一场,又承蒙您几次高抬贵手放我一马,理应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可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您走您的路,我走我的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偶然碰见了,点一点头就罢了,也不枉大家相交一场。”   陈鸿望看她油泼不进的态度,终于沉声道:“或许三小姐一直以为陈某不过是逢场作戏,不过陈某需为自己辩白,多年来陈某一直敬佩三小姐的才华,也敬重三小姐的人品。只要三小姐肯点头答应嫁给我,我必会明媒正娶,待我们二人结婚后,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和各地的生意账目,都会交给三小姐打理。”   温见宁对此仍只是笑,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他只好再退了一步,诚恳道:“若是三小姐认为陈某是因为港岛陷落,趁三小姐无处可去时以此要挟,陈某虽是个商人,却还不至于品德败坏到如此地步。我这里有一张日.本使馆开出的签证,三小姐无需答应我任何条件,只要拿走这张签证,你就可以逃去任何安全的地方,到那时我再追求三小姐,想必三小姐能更公正地看待陈某这个人。”   温见宁的眼神慢慢锐利起来:“陈老板,我并不需要这张签证。”   她爱她未来的丈夫,爱她的国家,也容不得别人明码标价地来羞辱她。   看她拒绝得这样不留余地,陈鸿望终于难掩失望,不过他还是坚持道:“三小姐何必把话说得这样满,人生无常,还是要多做些打算才好。你不情愿委身于我,我自然不会做勉强于你的事。这张签证只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馈赠,你还是收下吧,就算你不愿离开港岛,说不定你身边的人也会用得着。”   温见宁平静道:“无功不受禄,陈老板还是留来自用吧。”   陈鸿望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终于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慢慢恢复成以往那个精明的商人:“三小姐一向是个有骨气的人,这正是陈某敬佩的地方。港岛陷落,只愿三小姐能保住自己这身骨气,往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莫要弯折了腰。”   他口中这样说着,突然松开了手,那张签证就这样飘落在了地上。   温见宁微微颔首:“那我就先谢过陈老板的祝福了。”   话谈到这里,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陈鸿望走至门口时,脚步顿了顿:“若是三小姐愿意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罢拉开门,看到见绣在门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大步迈开离去。   待他离开后,见绣才走进来小心翼翼地俯身拿起落在床下的那张签证,察觉到温见宁冰冷的目光扫来,仍没有收手:“见宁,我帮你把这签证好好收起来。”   温见宁沉默片刻,抬眼问她:“见绣,你想离开港岛吗?”   见绣抿了抿唇,问道:“如果我说想,你会把这张签证给我用了吗?”   温见宁定定地看着她,冷声道:“我不会。”   她不会收下陈鸿望的签证,也不可能为了让见绣逃出港岛而放弃自己的原则。   见绣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既然你不肯用这张签证,也不会给我,那么就暂且把它留下来又能如何呢。万一你日后改变心意,这也算给你留了条后路。”   温见宁斩钉截铁道:“不会有万一。”   见绣小心地收好签证,夹在一本黑皮的旧约书里,锁在床边的一个木箱里,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口头附和着她的话:“是是是,不会有万一,你不会改变主意的。”   温见宁被她的态度敷衍激出了三分火气,正欲开口驳斥她时,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门开了条缝,地上落了一道黑影,顿时道:“什么人?”   外面虽没有声音响动,可她眼睁睁看到那道细细的黑影倏地消失不见。   温见宁起身打开门出去一看,只见走廊上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见绣在她身后问:“是有人在外面吗?”   她眉头微皱,随手关上了门:“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温见宁一边说一边向见绣伸出了手:“把它给我,我烧了它。”   见绣怎么也不肯给,耍赖道:“不行,刚才掉在地上,谁捡到就是谁的。再说你不要,难道就不许我拿着做个念想,好歹每天拿着看看也好。”   温见宁生气道:“那你就留着!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拿了日.本使馆的签证跑出去!”   见绣厚着脸皮道:“你别血口喷人了,我可没打算走,我就看看,难道连看看都不准了。”   温见宁被她的胡搅蛮缠弄得越发烦躁,上前要抢她的钥匙:“有什么好看的,你既不想走,就留下来陪我。我们就是一辈子困在港岛,也绝不收那种人的东西!”   见绣拼命护着她的钥匙,死活不肯撒手:“你既然不会用,我也不会用,只是留着有什么要紧的。他人已经走了,东西总归撂在这,用不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两人在床上厮打了好一会,温见宁硬是没能抢到手,最后气咻咻地扔下一句:“有我在,你就休想拿这张签证离开这里!”   见绣在她身后高声道:“谁要走了,谁偷偷走谁就是小狗!”   两人吵完架后下了楼,见绣早已恢复如常,可温见宁还是阴沉着张脸。她素来在教堂帮工的这些女人中有些威信,看她心情不好,大家一时之间都不敢往她跟前凑。   见宛私底下偷偷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她又给人甩的哪门子脸色。”   见绣微微笑了笑:“她心情不好,你别管她就是了。”   见宛撇撇嘴:“还当自己是冯家少夫人呢,一天到晚脾气还不小。”   旁边听到她们对话的见瑜笑着插了句:“大姐姐,这你可不要冤枉三姐姐了,她从小到大不一直都是这样,有什么喜欢的、讨厌的全摆在脸上了。”   见宛嗤笑一声,见绣只看了她一眼道:“好了,可别在背后编排她了,赶紧干活去吧。” 第一百四十章   见瑜脆生生地应下了,转身去打了盆水,手脚勤快地擦起栏杆来。   她们两人是后来才来教堂避难的,虽是避难,教堂也不养闲人,都要帮忙干活的。   见宛素来娇气惯了,说是留在教堂里帮忙,倒不如说是在给人添乱。   反倒是见瑜,虽然也同是娇小姐出身,可却很敢于吃苦,帮忙干起活来贴心又麻利,很快受到了修女以及一众孩子们的欢迎。   陈鸿望这人虽然心思不正,但到底还没有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离开后过了几天,日军仍没有来教堂这边抓走她们,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想来她们应该还是安全的。   不过陈鸿望的事告一段落了,见宛却烦人得很,总是来找温见宁打听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什么,陈鸿望是不是有什么能离开港岛的门路,是不是想包养温见宁等等。   她喋喋不休的架势着实令人生厌,温见宁当场就甩脸子走人了。   见宛气得不行,一转身就踢翻了旁边的水盆,正好溅了蹲着擦地的见瑜一身。   看见瑜的下摆几乎湿透,见绣皱眉道:“你去我和你三姐姐的房间里,找一件棉袍换上。”   见瑜连忙应了一声,转头就上了阁楼。   这个时候,阁楼上空无一人,大家都在下面打扫忙碌,只有她一个人匆匆走来。   见瑜一进了房间,就先来到见绣的床头,蹲下身来在箱子里摸索翻找。可无论她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正有些着急时,突然整个人耸然一惊。   转过身一看,却发现温见宁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了个清楚。   在她冷冷的注视下,见瑜的脸慢慢涨红了,立即站起来,嗫嚅着解释道:“三姐姐,我、我……刚才湿了衣服,二姐姐让我来找她的衣服穿,所以我才会……”   她正绞尽脑汁地编个借口,打算先把眼前的人糊弄过去再说,却突然看见对面温见宁抬起手来,把手中的那张纸晃了晃:“你想要的是这张签证吗?”   见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好笑。   ——不需要再装下去了,也没必要和从前那样伪装下去了。   她索性笑吟吟地在床边坐下,歪头问:“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要来找这张签证的?”   温见宁淡淡道:“那天我和见绣在房间里说话,有人在外面偷听。她没有当场闯进来要把签证抢走,所以偷听的人不可能是见宛,那就只能是你了。”   见瑜叹了口气,委屈道:“三姐姐果然对我心有成见,大姐姐当年还偷拆过你的信,你居然都宁肯信她也不信我。再说教堂里还有这么多人,也可能是别人或者哪个小孩子路过时,不小心偷听到了一二,怎么就能这样认定了是我呢?”   温见宁笑了笑:“若换了别人,只怕不会像你那么能沉住气。我一连等了好几日也不见贼来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定力。更何况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你,尤其你放着姑母那里不去,却跑来跟我们过苦日子,我自然要多提防你一点。”   “姑母?你说咱们那位好姑母?”   见瑜嗤笑一声:“她从前就是个惯会拉皮条的老鸨子,平日里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她或许还会对我客气三分。可如今局势变了,她这样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难保不会把我送到什么人床上去。我终归是要回到上海的,去了姑母身边,能不能逃出来是两说。若是跟她这样的人混到一处,以后见了国人,我也只会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温见宁微哂,见瑜果然是个聪明人,她也知道当下寻求温静姝的庇护,或许可以短暂获得片刻安宁,却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可公义良知在见瑜的眼里,不过是她权衡利弊之下的结果,而非她真心的选择,这让人不由不有些心寒。   见瑜好整以暇地笑道:“三姐姐打算如何做,现在去二姐姐她们面前拆穿我吗?你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大姐姐吧,说不定她还会大闹一场。二姐姐如今倒是死心塌地听你的话,这也难怪,你们俩本就亲近,你把她救出来,还帮她戒了大烟瘾,她自然要奉你为救世主的。”   温见宁的神情逐渐紧绷:“你知道见绣的事?你做了什么”   见瑜睁圆了一双杏眼,无辜又惊讶道:“三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还小,至多不过是告个状,说几句你们的坏话罢了,至于姑母做了什么,我哪里能管得着呢。”   温见宁的神色并没有舒缓,反而还抿了抿唇,冷冷地看着她:“从以前开始我就不明白,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当年你偷翻了我的试卷,后来还跑去跟温静姝告密。若只牵连我一个人就罢了,见绣她们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你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瑜一脸天真地看着温见宁,却仿佛是她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们得罪了我,我就要让你们过得不痛快呢。三姐姐,请你不妨好好想想你们的出身,你是个私生女,大姐姐和二姐姐也不过是姨娘生出来的下等胚子。侥幸生在了温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可别忘了你们天生只配做下等人。无论是大姐姐还是二姐姐,嫁得不好、过得不顺才是应当的,三姐姐你固然走运了一时半刻,可也长久不了。”   她的口吻温柔甜蜜,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残忍。   温见宁怒极反笑:“原来是这样,我们三个都是出身不好的假小姐,你一个父母在世、正经出身的真小姐却要自小跟我们为伍,非但争不过我们三个大的,偶尔还要看我们的脸色,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三姐姐也要劝你,还是要把眼界放开些,你那个在上海的亲弟弟今年多大了,他才是真正金娇玉贵的人。跟他比起来,你如今过得不好,不也是顺理成章的。”   在当初她们被送来港岛后不久,见瑜的父母又生了一个男孩,一直养在身边,娇惯得不行。而同是亲生的见瑜就被送到了港岛,在温静姝身边教养,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看她反应不大,还一针见血地戳在了她的痛处上,见瑜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复又笑道:“三姐姐真是个聪明人,你们三个里还是跟你说话最省力气。”   温见宁对她的夸赞只是嗤笑一声。   见瑜看她不说话,仍笑吟吟地问道:“那么,三姐姐如今打算怎么办呢?”   她的神情仿佛是在诚心诚意地发问,可温见宁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挑衅和有恃无恐。她拿准了她没办法处置她,哪怕是要拆穿她的真面目,另外两人也未必能全信她的话。   温见宁扬了扬签证:“我不能拿你如何,甚至这张签证,你若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见瑜先是一怔,拍了几下手,满面笑容地称赞她道:“我从前觉得你比我还要能装、能忍,没想到三姐姐你是真的清高,不仅不把身边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就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爱惜。这一点,我可实在不如你。我承认,我是很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不过三姐姐你也不必拿这个来骗我,你连二姐姐都不打算给的东西,怎么可能拿来给我。”   温见宁手一松,那张薄薄的纸飘然落地:“这个签证,是你的了。”   见瑜明知她可能是在骗她,可还是忍不住弯腰捡起了那张签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笑道:“三姐姐应该不会做出伪造签证特意来耍我玩吧?”   温见宁冷漠道:“它留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我和你二姐姐是要一起走的,只有一个名额,早晚是个祸患,还不如给了你,免得再生事端。”   见瑜知道她这人向来自视清高,不屑说谎,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当即不再犹豫,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签证我收下了,三姐姐大可以放心,我承了你的情,自然会干净利落地走,不会再跑去告发你们。”   她说完就抬脚往门外走,一打开门就发现见绣正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见瑜僵硬了片刻,不过很快又挺直腰背,越过见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在屋内的温见宁向几乎快石化成雕塑的见绣招手,让她进来坐:“好了,她人都已经走了,你既然已看完了好戏,就不要再杵在门口。”   见绣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她看见瑜过了很久也没回来,以为她是没能翻出衣服,就找了过来,却没想到会恰好听到这些话,此时脑子里乱哄哄得一片,开口就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签证给她了?”   温见宁淡淡道:“早都已经说了我不会用那张签证,自然是不用的。”   她自己不会用,也不希望见绣用,可若是见绣真的想跑,或许她也不会阻拦。   只是当日见绣抢走那张签证后,似乎真的只是打算留下来当个念想,一直迟迟没有拿了签证跑掉。若她真的要跑,温见宁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阻拦。   可见瑜不同,她心思太深,性情古怪,让温见宁实在有些忌惮。   尽管见瑜口口声声说跑去温静姝那边不是明智之举,但也难保有朝一日她觉得教堂待不下去了,就反手把她们给卖了。把签证给了她,让她早日离开这里,对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不过,只怕她们也不能一直在教堂这里待下去,早晚还是要换个栖身之所的。   温见宁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还为此松了口气,只是见绣的心情可就没那么豁达了。她突然才意识到,见瑜这个小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从来都不清楚。   见瑜是姐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从小也很难掺和进她们三个人的争斗里,再加上她一向聪明乖巧,故而就连最傲慢自大的见宛都把她当小妹妹看,更不用说她了。   可谁能想到呢,她们这位小妹妹对她们一直心怀恶意,这种恶意甚至不是出自什么仇怨,只是单纯地想看她们不痛快而已。仿佛只要她们过得不好了,见瑜就能满足了。   见绣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人,还是她亲近过的人,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虽然有些震惊、失望和难以置信,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并没有太难过。   毕竟她和见瑜之间,也没什么太深的交情。   等到晚饭时,见宛终于发现见瑜消失了,焦急道:“见瑜她不见了,她人没了,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可还是不见她人。刚才我问过一个修女,她说似乎看到见瑜拿了个小包袱,换了身衣服就走了。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你们快去找她啊!”   温见宁仍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低头吃饭。   只有见绣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只能敷衍地应了声:“我已经知道了。”   见宛急眼了:“你们知道她走了,为什么不拦着她?”   看这两人敷衍不上心的模样,她也不是个脑袋笨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是很快察觉出反常:“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见瑜要跑早就跑了,怎么会突然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你们两个是不是知道什么?快说!”   温见宁不接话,见绣只好道:“她找到离开港岛的门路,人已经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宛愣了一愣,立即否定道:“她、她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门路,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是不是回去找姑母了?她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声就走了呢。还是说你们已经都商量过了,就瞒着我一个人。见绣,你今天必须跟我说实话!”   见绣拉她坐下,低声道:“是真的,她真的走了。”   她把来龙去脉跟见宛解释了一遍,就静静等她发作。   果不其然,见宛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先是呆呆地坐了一会,才骤然暴跳如雷道:“你们、你们两个明明有办法可以离开,却瞒着我这么久?你们、你们不安好心!”   见绣看了她一眼,也懒得解释。   签证只有一张,谁走了都会把其他人扔下。见宁自己不肯用,她也做不到那样狼心狗肺,把见宁一个人留在这里。当日她之所以死缠烂打也要留下那张签证,只是想着日后有个万一,至少能给见宁留条后路。   至于告诉她们,见绣心想,那凭什么呢。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只想把这唯一的机会留给见宁。若不是那日正巧被见瑜听到,哪怕她把那张签证压箱底到老死,也不会主动告诉她们。   只是既然已被见绣拿走了,她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   见宛听后双目赤红,揪住她的衣领想要质问个明白,却被温见宁重重放下饭碗的声音吓了一跳:“你闹够了没有?”   见宛被她一吓,先是猛地一松手,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等回过神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你们、你们一个两个地只会欺负我……你们都不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温见宁没有兴趣哄她,一个人离开了。   只留下一个见绣,左看右看,还是叹了口气坐下来安慰见宛。   ……   另一边,拿到那张签证后,见瑜想也没想地回去匆匆收拾了包袱,离开了教堂。   包袱里除了签证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外,还有她预先留下的路费。   她那位蠢不可及的大姐姐根本不会管钱,但见宛又完全不放心卢嘉骏这个人。三人在旅馆住的那段日子,都是由她来负责算花销开支的。她稍稍动了些手脚,便偷偷攒下一笔钱财,留待将来自己逃跑时用。只是见瑜没想到,机会来得居然这样快,这样容易。   仿佛是做梦一般,上天让陈鸿望送了温见宁一张签证,而她又转手交到了见瑜手中。   只是拿到签证固然是好事,可也并不意味着她能马上离开港岛。   见瑜打算先去周围的码头打听一下有没有开往上海的渡轮,最好能直接抵达上海,毕竟若是去广州,再走陆路,要穿过重重封锁到达安全区域,对她一个女孩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在离开教堂的路上,她还碰到了日.本人的搜查,为了应付过关,她只好硬着头皮把那张签证拿了出来。其中一名日.本士兵看过后,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几乎要把见瑜看得浑身汗毛倒竖、血液逆流,对方这才抬枪放行。   等这一队士兵走后,见瑜才如释重负。她固然有些聪明的小心思,可这些凶残成性的日.本人面前也毫无施展的地方。好在这张签证足够有用,至少能保她稳稳妥妥地离开港岛。   到了码头后,她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得的那样容易。日军对这里控制得很严,几乎到处都有士兵巡逻。正当她打算硬着头皮去试试打探情况时,却被人突然拉住:“别乱走,日.本人的刺刀可是不长眼的。”   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看模样似乎是在码头做苦力的。   对方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才问道:“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来码头。”   见瑜个头娇小,年龄也不大,虽然她乔装改扮过,但一看就是个孩子。   见瑜半遮半掩地说了些情况,很快引得那个年轻人的同情,压低了声音告诉她:“……我认识援助队的人,他们可以帮你逃回去,只不过好像要办个什么归乡证。”   见瑜听人说过,想要逃离港岛的人必须要有日.本人签发的证件才可通行,据说分了归乡证和渡航证两种,前者只能一去不返,后者却是在离开后还能返回港岛的。不过对于一心要逃离这里的人来说,这二者区别并不大。   可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多留一天都有可能碰到不知名的危险。   见瑜想了想,谨慎道:“……我家人去世前给了我一张签证,说是这个可以让我离开。”   那年轻人显然也不清楚签证行不行得通,连忙带她去找了个队长模样的中年人来过目。   对方仔细地看了看这张签证,脸上突然露出个笑容来,试探着问她:“你可是跟陈老板认识,如今日.本人大使馆的签证可不好拿,只有他有这样的门路。”   见瑜笑了笑:“实在不巧,这签证正是陈老板送的。”   那人顿时肃然起敬:“既然是陈老板的朋友,那自然是要关照的了。”   见瑜听他说认识陈鸿望,顿时放心了大半,也没注意到对方的笑有些意味深长:“……今晚正好有趟船要回上海那边,我们一定把你安安全全送走。”   那人把见瑜带到海边附近的一间木棚里,和其他准备逃难的人一起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临近黎明前夕的等待是最漫长又令人煎熬的,见瑜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里时,脑海中一幕幕浮现了这些年在港岛的日子。从幼年被送到这里后,她小半生的几乎都在这座岛屿上度过,若不是前两年终于回上海待了一段时日,只怕她整个少女时期都没能逃离过这座岛。   见瑜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家中唯一一个正室所出的女孩,却只能和这三个所谓的姐姐落了同样的待遇,被送到姑母温静姝身边教养,只为日后好嫁一个家里满意的人。像温见宁她们那样的人尚且都有羞耻心,知道做别人眼里的花瓶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是她呢。   而且明明她才是所有人最聪明、最优秀的那个,却被温静姝故意视而不见,让她只能乖乖地跟在另外三人身边,连争抢的资格都没有。   若说起初只是不满,随着年岁的增长,到后来就成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   凭什么,父母要那样对待她;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和温见宁她们那样的人相提并论。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一开始只是在另外几人中来回用言语挑拨几句,再到后来告密、故意误导、挑拨见宛她们一些事,她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只要用几句话,就能在不经意间达成自己的一些目的。   其实见瑜自觉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不过是轻飘飘说了几句话罢了,坏事都是温静姝干的,男人也是她们自己选择的,怎么能把一切都怪到她头上来呢。不过她做过什么,那三个人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夜幕悄然垂落。   她跟随众人穿过崎岖的山路,到了一处岸边,准备稍后上船离开。   今晚的月色很好,皎洁的圆月破开层层乌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洒下无尽清辉。海上的风并不算大,细浪轻柔地拍打着沙滩,仿佛也在为她饯别。   见瑜的脸上不知不觉浮现了笑容。   等她回了上海,哪怕家里再怎么想忽视她、利用她,至少她也能比被留下的那三人过得好。   而那几个人,恐怕只能永远留在这座岛上了。   逃难的人太多,大家纷纷排队上船,见瑜正在耐心地等待着轮到自己时,那个为首的中年人对她招手道:“这位小姐,你过来一下,陈老板有些东西要我交给你。”   她不明所以地走了几步,正要过去,突然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击。   见瑜只觉头晕目眩,脚下踉跄几步,顿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饶是她再怎么聪明,也想不透对方为什么会突然翻脸,只能不甘心地慢慢倒下。   陷入永恒的黑暗前,见瑜只来得及想明白了一件事——   上海,只怕她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   阁楼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仍在书桌的一角亮着。   温见宁披着外套伏案写日记,突然听见绣道:“你说,见瑜这会走到哪里了呢,是到了广东,还是仍在船上?”   她没好气道:“怎么,你也想跟我再讨张签证?”   见绣伸手打了她一下:“可别不识好人心,我若是想跑,早就把你丢下,一个人跑得远远的了。只是见瑜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听她这样说,温见宁沉默了半晌才道:“她以为她得了便宜,可就算她拿了那张签证,也未必真能跑得出去,若是运气不好,只怕连港岛都出不了。”   见绣顿时悚然一惊:“为何这样说?”   温见宁淡淡道:“我只是猜的,世道这样乱,她再怎么聪明,会耍些不入流的小心思,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没有人护着,她这一路可不好走。更何况日.本大使馆的签证,哪是一般人能得了的,稍有不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她那样一个自负聪明的人,却连这点都看不透,早晚是要吃亏的。”   见绣叹了口气:“反正她人已走了,咱们又算不上人家的什么人,还是不管了。”   于是她们就真的再也没有提起过见瑜这个人和这件事,仿佛这些对于她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那般,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只有见宛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为此还折腾了好几天。   她的折腾无非也就那一套,骂温见宁无情无义,有能逃离的法子却不肯告诉她;骂见绣没有良心,从小到大她对她那样好,有了好事也不告诉她;骂见瑜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居然拿了签证自己就跑了。可无论她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无法改变定局。   发泄过后,见宛仿佛有了那么点心如死灰的意味,过了几日,她居然也开始帮忙了,虽然还是在给人添乱,可至少她不再整日喋喋不休,让人耳根清净了不少。   日子仍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去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古人云山中不知岁月老,温见宁发现,换了教堂区别也不大。她们整日闭门不出,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有时甚至不清楚究竟那天是哪一日,只能感觉到天气渐渐转热,外面已到了夏天。   见瑜一去就没再回来,陈鸿望也不曾再来找过温见宁。   她们仿佛彻底与教堂外断绝了联系,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只能通过其他人之口或是报纸消息得知。唯有在粮食越来越少和日.本人来例行搜查时,才会感觉到她们不是生活在什么与世隔绝的孤岛上,而是处在日.本人的包围中。突然有一日,许久未与她们联系的钟荟突然找到了教堂,说是有要紧的事要和温见宁说。   多日未见,好友二人险些认不出对方了。   温见宁等人早已上了通缉名单,她的境况自不用提;钟家则一直暗地里协助文化界人士逃离港岛,一旦被日军抓住蛛丝马迹,下场也可想而知。为了避免给对方带来麻烦,她们已经许久没有通过消息。   温见宁剪回了短发,这些日子又有些吃不饱饭,瘦得下巴尖尖,脸上还抹了层灰,钟荟的形貌气色也和去年年底见面时大有不同。她整个人几乎瘦得脱了形,神情疲惫,头发乱蓬蓬的,眼下发青,嘴唇干得裂了口,就连往日里一双明亮的眼眸也暗淡了不少。   钟荟的脸色有些凝重,一开口就是:“见宁,我打算离开港岛了……”   温见宁听后,非但没有惊讶,反而还大大地松了口气:“我的钟大小姐,如今你可是想开了。蒋旭文,还有叔叔他们是不是也要和你一起走?要我说早该如此了……”   上次她和见绣逃离不成后不久,钟荟就把她母亲和其他家人送走了。只剩下她、蒋旭文和她父亲耽搁在这里,只是奇怪的是,今日他们两个谁都没陪钟荟一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看到好友终于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心中还是不免欣慰。   钟荟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是抿了抿嘴角,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是,我们打算离开这里,一起去国外生活。可是、可是我这次恐怕不能带上你……”   温见宁愣了一愣,才有点责怪道:“和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能逃出去一个都是好的。我的情况这样特殊,我心里也明白,这怨不得你。只要你和干爹,还有蒋旭文能好好的,咱们就算不在一起,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的语气这样温柔,让钟荟几乎落下泪来。   钟荟一把抱住她,伏在她的肩头轻轻啜泣起来:“……当初、当初在北平时,你拼命护着我,可如今、可如今我却没办法再护着见宁你了。”   温见宁能感受到她整个身体的颤抖,凭借多年相交的默契,她也能察觉到钟荟内心深处的情绪远比此刻表现出来得还要激动,可她明明已经十分伤心了,却还哭得格外克制隐忍,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更加剧烈、随时会喷涌而出的情绪。   她只有安抚性地拍了拍钟荟的后背,等钟荟慢慢平静下来。   钟荟擦干了泪,才告诉她,她父亲的一位朋友找到了门路,能让他们三人乘渡轮到内地去,再几经辗转飞往美国。他们一家人都打算搬去人生地不熟的国外过日子,只怕接下来几年都不会过得太顺利。只是再怎么艰难,也总比留在如今的港岛要好。   她还留给温见宁一个地址,嘱咐她日后若是跑出港岛安顿好了,千万要记得给她写信。   钟荟这次来只是临走前告知温见宁最后一声,并没有在教堂这边停留太久。   仗着外面天色昏暗,温见宁大着胆子亲自把她送出了教堂。   离教堂不远处的大路两旁种着高大的影树,树木高可入云,被晚风吹得窸窸窣窣作响。可由于天色太黑,她一抬头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黑色影子,看不到那艳若云霞的野火花。这是她多日以来第一次走出教堂,走出高大建筑物的阴影时,竟有种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   温见宁有些可惜道:“只可惜是夜晚,看不到花了。”   钟荟静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等来年夏天,一定还会再见的。”   临别时,她抓住温见宁的手,再三警告道:“我走以后,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就躲在这教堂里,千万不要随便乱出去。你不知道外面都成了什么样了,我们的中学同学,好多人家里都投靠了日.本人,就连陈菡香和她夫家也是这样……”   钟荟的力气这样大,握住温见宁的手又那样紧,由不得她不点头答应。   原来日.本人占领港岛后,为了更好地控制国人,很快让一些富商豪绅成立了一个什么华商维持会。维持会的会长据说正是严爵士,也就是严霆琛的父亲,而维持会的副会长之一姓郑,正是陈菡香嫁去的那户人家。温见宁这才知道,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大汉奸,居然还和她昔日的同学有这样的关系。   转身离开前,钟荟虽然极力想做出微笑的模样,可眼中还是难掩沉痛与哀伤,让温见宁的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不知道钟荟这次一走,有生之年,她们还能不能再重逢。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论怎么说,钟荟他们一家能离开,也算一件好事。   就在钟荟走后不久,港岛再次迎来新一轮的轰炸,只是这一次出动飞机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盟军。一发发炸弹从天而落,把尚未恢复元气的港岛又变成了满目疮痍。   温见宁她们躲在教堂里不敢出门,只能听着炮弹声从热闹转为低沉,从低沉又转为死水一样的寂静。盟军的飞机来了又离开,只有日.本人一次又一次的搜查时才能闹出些动静。   教堂外的蝉鸣声渐渐停歇,港岛的夏天去了,秋天又来临了。   粮食一天比一天不够吃了,还没到入冬,她们就已经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最先扛不住的是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有些体质弱的还没能撑得过第一场秋雨,小小的身体就蜷缩成一团,无声无息地没了。   修女们四处去筹集善款,去找富人家碰运气,或者典当温见宁转交给她们的一些古董财物,可在日军对市面上米粮的严格管控下,能筹措到的粮食仍只是杯水车薪。   温见宁早已就瘦得脱了形,见宛也终于体会到往常她口口声声喊着要节食减肥的行为有多么可笑。至于见绣,三人中,她的体质一向最为孱弱,后来又在温静姝的迫使下染上了烟瘾。好不容易戒掉后,身体还没来得及调养,就赶上了战争爆发。   连日的挨饿、劳累以及忧虑下,见绣能撑到如今才病倒,已是难得。   起初她只是咳嗽,到后来越来越严重,整日高烧不退,甚至还开始说胡话。特里莎嬷嬷她们冒着风险,趁夜请来了一位私人诊所的医生。   可对方看过只是摇了摇头,见绣生的是肺病,无论是消炎药片还是其他药物,都被日.本人严格管制,普通人根本拿不到,只能靠自己硬.挺着。   温见宁甚至用了冯家的古董,再三请求那位好心的医生帮忙,对方为难了半晌,才轻轻推开了古董,只说会尽力帮忙想办法。   等他送来了消炎药后,又是一个礼拜后的事了。   这期间,她们也曾试图把见绣送到别的地方医治。   可如今大部分医院都落入了日.本人之手,根本不对外开放。而且这大半年过去,日.本人对她们的通缉与搜捕仍未停止,她们也不敢去冒风险到处求医。只有一些小的私人诊所还开着,可其他人和那位医生也是同样的说辞。   在她们濒临绝望时,这份突然送来的消炎药让她们十分感激,连忙让见绣服下后好好休息。那些药片似乎起了些效用,见绣当天就渐渐有了退烧的迹象,这让连日以来精神紧绷的温见宁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到了晚上,终于肯松口让见宛守夜了。   然而温见宁才阖眼了不过片刻,突然被人推醒。   见宛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见绣、见绣喊你过去……”   温见宁一看她的神色就心知不好,连忙翻身下床。   然而和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样,见绣不知何时已醒来,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眼神明亮得有些过分,只有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臂纤细至极,仿佛风一吹就会被折断。被病痛来回折磨了大半个月,原本就十分瘦弱的她,如今更是苍白如纸。   见绣的声音很轻:“见宁,我想去圣母像前……”   温见宁顿了顿,答应了她的请求:“好。”   只是她自己固然可以抱得动见绣,只是要一路抱到楼下的教堂里却不那么容易,只好让见宛在旁边帮衬着,两人合力一路把见绣抱到了圣母像前的长椅上坐下。   此时窗外天上的墨色已渐渐淡了,再过几个小时,天马上就要亮起。   可温见宁的心情,却在一点一点地滑入黑夜的深渊。   煤油灯豆大的火光虽然微弱,可放在身旁的长椅上,却也能照亮一方角落。昏黄的灯火为见绣的侧脸镀了一层暖黄的光晕,让她秀气的轮廓变得更加柔和。   见绣脸上的神情出奇地恬静,这让温见宁本能地感到害怕。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从自己亲近的人身上,这样清晰地嗅到死亡的味道。   见绣闭上双眼,双手放在胸口处祈祷,过了一会才睁开眼,轻声道:“我刚才悄悄跟圣母许了个愿,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我。”   温见宁捉住她的手道:“无论什么心愿,她不肯答应的,就由我来答应。”   见绣这才微微笑了:“我把我的心愿写在了圣诞节给你的那张贺卡上,你可不要食言。”   温见宁闻言一怔。   见绣当初给她写的那张贺卡上写了什么,她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   对了,对了,当时突然有轰炸,她们匆忙间躲到了床下,再后来难民冲进了教堂。仓促间,那张贺卡被她遗落在地板上,事后她随手捡起,夹在了床头的书里。   只是那本书在楼上,温见宁此刻不敢走开,只能让见宛赶紧去帮忙找来。平日里最痛恨别人支使她的见宛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慌慌张张就抛开了,仿佛后面有人在追。   见绣轻轻转动了下乌黑的眼珠,微微笑了起来:“……难得见到见宛这样慌慌张张的……她这个人啊,其实也不算太坏,只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温见宁嗯了一声,又听她慢慢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从小就合不来……平时也就罢了,如今这种时候,你可要多帮她一把……”   温见宁心里一紧,沉声道:“我会的,而且你也要一起。”   然后她听到见绣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从她瘦弱的胸腔深处传出来的响动。   温见宁头一回觉得,见宛不在的每一分一秒居然会这样难熬。她紧紧地握住见绣的一只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见绣的气息渐渐微弱,眼神慢慢失去了光彩,脸上却还是在微笑,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些嫉妒你,你那样聪明,读书还那样用功。齐先生最欣赏你,堂兄也宠爱你,梅珊姨她们对你也不一样,见宛把你当对手,严霆琛也喜欢你……现在想想……真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严霆琛这个人,就是莫名地要和你争口气……争啊,争啊,就把自己赔了进去。要不是你拉我一把,只怕我如今……”   她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若是留在半山别墅里,也许今日早已跟着温静姝为虎作伥,再也回不了头了。   温见宁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在那些年,她又何尝不曾偷偷嫉妒过见绣呢。   在曾经的她眼里,见绣的脾气永远那样好,永远能和身边的人自如地相处,就连见宛那样的人刁难她,她也不会生气,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见绣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见绣叹气道:“听你说在昆明念大学时候的事,真羡慕你啊……才觉得自己这小半生,都困在这座岛上,真是白活了……要是还有机会,真想去内地多看一看……”   去看看她不曾见过的人世疾苦,去看看那广袤无垠的山河。   她这一生,幼年懵懵懂懂,任人摆布;少女时唯唯诺诺,满心想的只有如何讨好他人,保住在温室里的生活;再后来她把严霆琛、把半山别墅的一切当作幻梦,整日沉溺于声色中,无所作为。只有在这不到一年的时日里,跟在见宁身后,虽然跌跌撞撞、受尽磨难,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终于活出了个人样,可是太短了。   温见宁鼻尖微酸:“我们会回去的,以后一起回去。”   可见绣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她知道的,自己恐怕不能回去了。   她的手渐渐冰冷,无力地靠在温见宁的肩头上,整个人眼神看向半空中,喃喃自语道:“真后悔啊……当年没有跟你一起走……白白蹉跎了这些年……”   温见宁终于泪如雨下:“是我、是我没有带你一起走……”   见绣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了,只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据:“不怪你。”   没有人应该为谁的选择而负责。   见绣只觉得精神有些恍惚,她微微地喘着气,眼前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当时见宁问她要不要一起走。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几乎把路边的树木折断,雨水在路边汇成河流从她们脚边淌过。头顶上只有小小的一把伞,被两人的双手紧紧握住仍无法挡住风雨,她们的脸上都是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多一些,还是雨水多一些。   见绣拒绝了,然后她看到见宁的脸上闪过一抹黯然,浮现出决绝的神色,头也不回地离开,向着雨夜中唯一亮着的车灯方向跑去,只留她一人站在原地。   她张了张口,鼓起勇气抬手来,试图去抓住远去的温见宁,却抓了个空。   只是在她还没来得及伤感,这场大雨骤然停止,一线天光撕裂了夜幕,逐渐扩散开来,点亮了整片天空。暴雨不见了,阴霾不见了,所有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   见绣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升入云端。   天空像一汪澄净明透的湖水,玫瑰色的云霞浮在她的身边,而在不远处,橘黄色的太阳正要一点点沉到水面下。就在这黄昏的云影里,她向着日光沉没处,轻轻纵身一跃——   整个人便永远地陷入了无尽的温暖与光明中。   ……   见宛一路匆匆上了楼,找到那张贺卡后就一路狂奔着回到教堂,却看到见绣倚在温见宁的肩膀上。待来到跟前,才发现见绣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嘴边还隐隐带着笑意,仿佛睡着了。见宛呼吸一窒,握着那张贺卡的手陡然松了开来,飘然落在地上。   那上面写着很短的一句话,“祝我的妹妹见宁,永远光明灿烂。”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九四三年冬,港岛。   转眼的功夫,港岛被日.本人占领了已有两年。战火虽已暂时平息,可街头仍旧不见当年繁华的景象,反而越见破败。凛冽的寒风里,就连店铺的招牌都有些摇摇欲坠。   身穿黑色风衣的年轻男子在街边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   司机看了他一眼,热情地招呼道:“先生,又碰到您了,快上车吧。”   年轻男子温和地笑了笑,拉开了车门:“麻烦您去一趟郑公馆。”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位先生,听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吧,怎么这两天总去郑公馆拜访,难不成是和赫赫有名的郑家人有什么关系?”   年轻男子察觉出他话中微含的讥讽和敌意,只是笑了笑道:“家里人犯了点小事,想走郑公馆的门路,把人能安安生生带出来。”   他这样一说,司机反而不好说什么了,自从日.本人进驻了港岛,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每天有事无事被日.本兵抓走审讯的人不知多少,进去的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性命不保,也不知这年轻人家里出的什么大事,居然要求到这郑家人的门前。   他虽然瞧不上向日.本人谄媚求荣的软骨头,可也不至于迁怒到普通人身上。这世道太乱,想活下来就已经费尽全力了,更别提什么骨气不骨气的。   车在郑公馆门前停下,年轻男子付了钱跟司机道了谢,提步走向大门。   方才那位司机大约想不到,这名年轻男子其实是郑家少夫人特意交代过的贵客。   他一禀明身份来意,立即就有佣人请他往屋内移步。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没多久,训练有素的佣人就连忙为他端上热茶点心。   楼梯上很快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少妇从楼上走下,一边招呼他,一边开口解释道:“请你不要着急,我已经托人私下里去打听她们姐妹的踪迹了,只怕还要多等些时日才能有线索。其实这两年日.本人也找过她们,只是也没能抓到人,以为她们已经离开了,后来就没了下文。若不是你这趟来,我也以为她们早就跑出去了,可谁能想到呢。”   说到这里,女人轻轻叹了口气。   年轻男子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若只是要等她们的下落,再久我都等得。只是前些日子我突然得了一条线索,自己遍寻不得,所以想请你们也来帮忙。”   他口中这样说着,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中放了一枚长长方方的印章。   年轻女人接过来一看,顿时喜出望外:“这是、这是……我那时候不在宿舍里住,虽没亲眼见过,可也听其他人提起过,见宁她是有这样一方印章,是你给刻的,她宝贝得很。”   虽然还没有找到人,但有了这条线索,至少意味着他们看到了些许希望。   陈菡香高兴到一半,笑容突然渐渐退去,又叹口气道:“冯先生,请你也不要怪见宁,想来她最近只怕过得十分不好,才会把这印章都给典当了。听说这印章也不值什么钱,只是连这等旧物都要卖掉,只怕见宁她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冯翊取回自己的印章,低头在手里把玩着:“我给她的东西,怎么可能用不值钱的料子。不过据那当铺老板说,见宁她还是没能认出来,被对方压了很低的价就典当了出去,让他白白捡了个大便宜。若是她能知道,说不定还能多换些钱。”   他自幼跟随二叔公学了一手篆刻,所经手的石料无不名贵。这块印章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青田石,而是极为稀少的封门青,故而少有人能认得出来。   看他似乎并没有为此生气,陈菡香这才放心下来。   当铺的伙计说,来卖掉这块印章的的确是个年轻女人,来的时候还遮遮掩掩,他虽不记得对方的模样,不过在出门时看到她跟街上的几个苦力车夫说过话,有几个车夫还挺面熟的。   只是港岛这样大,车夫整天到处跑来跑去,实在不方便找人,所以冯翊最后还是想请郑家的人帮忙,代为找到那几名车夫,好进一步寻找温见宁姐妹们的下落。两人又聊了一会,陈菡香答应若是有了消息,定会让人通知他,冯翊这才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冯翊没有喊车,一个人沿着街边慢慢地走回了旅馆。   当年他离开昆明时,满心想着等这次工作结束后,他就回昆明或者港岛,和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让她名正言顺地嫁给自己。   却从没想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会把他们分开如此之久。   港岛保卫战爆发的当日,他还在基地做翻译,突然听说了日军偷袭珍珠港后,顿知事情不好,连忙往昆明、重庆等地发电报询问消息,却等来了冯苓的道歉。   冯苓对当日的事十分愧疚,既后悔当初她对待温见宁的态度刻薄,也后悔自己没再尽力在飞机上多争取一个座位,把温见宁也带回来。   可后悔也于事无补,她终究还是没能回来。   第一波成功回来的人是她的堂嫂,据说还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都成功回来了。   冯翊初闻此事时还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见宁应该很快也要脱身了吧。   姐姐冯苓和身边其他人劝他再等等,说不定见宁就随着接下来几波救援的人回来了,万一他们再失之交臂,万一连他都要陷在港岛,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再加上二叔公当时又病了,他只能按捺住性子,继续等下去。   到了第二年三月份结束时,在救援名单上的绝大多数文化界人士都已成功地潜回了大陆,可这里面仍然没有她。再往后,日.本人把大批普通民众赶出了港岛。几名佣人混在其中,一路历经波折,总算成功抵达了重庆,与在那边的冯家人汇合。   到最后,周姨娘她们几个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昔日冯公馆的那些人,有的人还活着,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了内地;有的人死在了港岛保卫战里。只有她一个人音讯全无,既没有跟周姨娘她们一起,也没有跟别人通消息。   周姨娘告诉她,她们是在温见宁一位朋友的安排下才成功逃了出来。只是在她们离开时,温见宁和她的堂姐妹们在港岛仍被通缉着,至今下落不明。   冯翊再也无法安心等下去了,抛下一切准备潜回港岛。   他离开的那日,冯苓双眼通红地斥责他:“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惭愧难受吗?是,没错,她人已经流落在那边了,你难道也要把你的性命白白搭进去吗?”   冯翊只是顿了片刻,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若是他不来港岛,那么因为他而照顾冯家,因为他而被孤零零留在港岛的那个人,就理应白白地把她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吗?见宁她……她原来常说她没有太多牵绊,若不是因他的缘故,说不定早就想办法逃出来了。   无论她是生是死,他至少也要亲眼看到结果。   等他来到港岛后,才发现冯公馆早在炮火中几乎化为废墟,由于冯家的人都已走光了,那里被日军占为演习场地,门口岗哨森严。他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回头找了间旅馆住下。后来,他在这里越待日子越长,索性就租下了一个房间。   见宁在港岛认识的人并不少,可真正熟悉的只有钟家人。   他一来到港岛,就直扑钟家,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跟周围的住户打听钟家人的去向,才听说钟家早在城破后没多久就把家人转移走了,只有钟父和女儿女婿留了下来。后来有一天,他们突然被日.本人抓走了,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冯翊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设法找到了钟荟他们一家人的下落。可见宁并没有跟他们在一起,她是生是死,他依旧不知。   可哪怕由于日军的入侵和接连饥荒,港岛人口锐减,在这岛上要找到一个人也犹如大海捞针般困难。炮火几乎把整个港岛打散了架,冯家的故旧散了大半,留下的一些人,不是衣食无着、艰难度日,就是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的座上宾。   他能用的人脉关系寥寥无几,只能凭自己的一双脚、一双眼在人海中慢慢地找。   这期间,他在港岛陆续认识了一些朋友,又查访了许多当铺,最终找到了一些冯家的旧物,又顺着当铺的人给出的线索,一路找到了她们曾经栖身过的教堂。在他的百般请求下,修女们终于松口,只说她和她的堂姐妹们曾在此工作了一段时日,后来又不知去向。   虽然耗去了他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找人的事业并不顺利,不过能知道这些,冯翊多少也感到了些安慰。见宁她们很机警,也很谨慎,有很大概率还躲在某个角落里。   他相信,只要他用心找,终究会有找到的那一日。   直到有一天,冯翊在街头拐角处突然碰到了要去百货公司的年轻女人,对方的声音有些惊喜,还微微颤抖:“你、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冯翊?”   他愕然抬头,只看到一张隐隐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似乎是见宁的某个同学,在昆明时他曾经碰上过几回。只是他记得这位女同学和见宁的关系也算不上如何熟稔,故而陈菡香起初热情的架势让冯翊不得不心生疑虑。   直到过了一段时日,他又接触了陈菡香的丈夫郑长均,了解到郑家如今的状况后,总算慢慢摸清了这对夫妻的想法。原来,当年陈菡香没来得及毕业,就匆匆嫁给了郑家的长子冲喜。婚后不久,她的丈夫郑长均的病情突然奇迹般好转,两人这才算正式成为夫妻。   陈菡香不是什么用功的学生,在昆明时就整天乱逛,到期末才跑去借温见宁的笔记;可她的丈夫郑长均却有些不同,他虽是富家子弟出身,可也曾有过投笔从戎的心,若非是家中独子,指不定如今在哪里呢。好在这样的两人性情还算投契,才不至于酿成悲剧。   可没过多久,战争的爆发就打破了他们平静的小日子。   一夜之间,港岛就变了天。往日和他们应酬往来的那些朋友,有的死在了炮火里,有的流离失所,还有的和他们家里一样,都投靠了日.本人,保住了家族的荣华富贵。   这对夫妻二人其实本性不坏,长期压抑下大约产生了某种赎罪的心态,想借着帮他们一把的机会,好让自己的良心少受些煎熬。   经过再三考虑后,冯翊认为这对夫妻还是可信的,便寻求他们的帮助。   只希望借他们之手,能更快地找到她的下落。   ……   那天之后,没过三五日,郑家那边很快传来消息,说是请他过去一叙。   冯翊匆忙去了郑公馆,果然听到了好消息。   ——郑家人顺着他的线索,找到了温见宁她们的踪迹。   只是陈菡香脸上看不到什么笑影,脸色反而有些凝重。   冯翊波澜不惊道:“我找了她一年,无论有什么情况,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陈菡香才吞吞吐吐道:“已经找到她住的地方了,只是有人说她、她嫁给了一个做苦工的小个子男人,也不是说嫁,就是那种关系,那男人隔三差五会拿着吃的去找她……”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只说了这些,陈菡香再也不忍心说下去了。   那可是见宁,那样出色的一个人,论起学问才气,年级里几乎没有同学不佩服她的。这样一个弱女子,在沦陷后的港岛无依无靠,日军四处搜捕抓人,又闹饥荒,为了能有口吃的活命,不得已而委身他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她眼前面对的人又偏偏是见宁的未婚夫,一个肯不顾危险潜入沦陷后的港岛,只为寻回未婚妻的可怜人。这样一对有情人落到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命运弄人。   陈菡香几乎恳求道:“请你也多理解见宁的处境,这两年的港岛几乎不是一般人能活下去的,她,她也是情非得已……”   冯翊却比她想象得还要镇定,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温和:“劳烦陈小姐您带我去看一看人,有什么话,等看到见宁她再说吧。”   陈菡香连忙应了声,让家里备车,带了冯翊一起离开。   汽车行驶在冬日的郊野上,山路崎岖不平,正如人的心绪也一路起伏不定。   据陈菡香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说,那小个子男人据说姓周,靠四处给人做兼差、打零工赚点钱,平时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每隔十天半个月会去看她一次,给她送点吃的。   但她和那小个子男人的感情似乎不是很好,每次对方来给她送吃的,两个人都要关起门来吵架,吵到后半夜声音才停下,那男人就睡在她的房里。   据说,那小个子男人还曾动手打过她。   陈菡香说到这些时,心里都替温见宁难受。   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呢。   转眼之间,山路已行到尽头,一行人总算远远地看到了前方的道观。   众人下了车,来到门口推开两扇破旧的大门,一边喊着人,一边往里走。自从日军来了后,整个港岛都被刮地三尺,但凡能跑的人都跑了。这一年多以来又接连闹饥荒,道观这等地方也没米下锅,好多人挨不住饿,下山跑去做工赚点米钱。   于是这观里就空荡荡的没个人影,任凭来人闯入。   好在他们又往里走了一段,观主总算出来了。   她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脸上总有些化不开的愁苦。   听闻众人的来意后,她了然道:“你们要找的是澄心吧,没错,应该是她。我们这里的人里,属她最有派头,一看就是个娇小姐。对了,她正在后院里捡米,我带你们去看她。”   众人跟随她一路到了后院的厨房,看到几个女人正蹲在里面捡米。有几人比较警觉,听到脚步声一抬头,露出一张张陌生的面容。只有一个人没有听到来人了,始终背对着他们,低着头挑拣去米里的砂石。   冯翊却定定地站在门口,始终没有上前。   陈菡香实在忍不住,走过去轻声喊道:“见宁。”   背对着他们的女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脸来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们。   她的脸色虽然灰黄暗淡,可仍能从眉目间看出昔日的娇艳宛转。只是这年轻女人的容貌虽然漂亮,可怎么看也不是她们要找的那个人啊。   陈菡香一时愣在那里,心情也随之跌入谷底。   对方警惕地瞪圆了眼,声音却已怕得发了抖:“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陈菡香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冯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们跟前,彬彬有礼地向见宛微微躬身后,才自我介绍道:“想必您就是见宁的堂姐了,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我是她的未婚夫冯翊,您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我这次来,是特意为了把你们接出去的。”   尽管他的语气虽然还算平和,却掩饰不了那份迫切与紧张。   见宛上上下下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后,眼里的疑虑才渐渐消散,试探着问:“你、你真是她那个未婚夫?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   这天傍晚,温见宁按照惯例,匆匆赶来了道观。   她今天恰好刚结了工钱,买了点食物就赶来这里,一来是为了酬谢这里的人照顾见宛这个麻烦精,二来她自己也很久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往日一见了她带粮食来就眼红的见宛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了,她整个人容光焕发,看都不看那些东西一眼,就把她拉到一边:“我有事要和你说。”   见宛才哼哼唧唧道:“今天有人来找你了,说是什么你的大学友人,你要不要见。”   温见宁皱眉道:“有人查到我们的踪迹了?”   见宛白她一眼,嗤笑道:“你少杞人忧天了,若是人家有心要害你,咱俩早就被一齐抓走了。那人真是你的大学同学,叫陈什么香的,还说跟你是好友。”   温见宁一听就知道了,陈菡香当年中途退学后,的确嫁到了港岛,只是钟荟离开港岛前,再三与她强调,陈菡香的夫家早已投靠了日.本人,让她多加小心,不要轻信别人的话。此刻陈菡香突然找上门来,由不得温见宁不心生疑虑。   她皱眉想了好一会,突然冷不丁问道:“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什么人?”   见宛的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来:“你不妨自己猜猜看。”   温见宁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人在哪。”   见宛看她非但不上当,反而还这么快就猜出了真相,只觉得无趣极了,心不甘情不愿道:“在另一间屋子里等你,说是要给你时间让你慢慢接受。还给你送了衣服,你把自己好生收拾一下,咱们能不能逃出去可就看你那位好未婚夫了。”   说到最后,她话里还是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温见宁没理她,转头看向她放在旁边那叠衣服,去打了盆水洗干净了脸。不知是谁给她准备的一套绀青色的袄裙,她换上后,对着木盆里的水看自己的倒影。   温见宁已有很久没有打量过自己的容貌了。   出门在外时,她扮成男人,整日顶着张灰蓬蓬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如今梳顺了头发,洗干净了脸,总算露出了秀丽的五官。尽管有些营养不良,脸色不算很好看,可比起之前她刚来时的模样,至少能出去见人了。   她这两年东躲西藏,每天都蓬头垢面的,若是以这种模样突然碰到冯翊,只怕在他面前简直要抬不起头。冯翊他想得确实很周全,他一向就是这样妥帖细致的人,做什么事都很顾虑她的感受。可也正是这种细致,让她心里莫名有种细微的酸楚。   此刻,冯翊正在道观后院的另一间屋子内等她。   温见宁按见宛所说的一路找了过去,来到门外停下。正在犹豫是否要敲门进去时,门内的人突然出声,声音温和清润一如往昔:“见宁,是你来了吗?”   然后,她听到门里传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前。对方并没有立即推开门,只隔着薄薄的门板轻声道:“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就要打开门了。”   温见宁深吸了口气,猛地拉开门,只见那个熟悉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两年多过去,冯翊仍是过去清俊斯文的模样,只是人似乎瘦了很多,向来温和的眉宇间也了有些不易察觉的疲倦。在看到她的瞬间,他紧绷的神色才有了舒缓的迹象。   她在看向冯翊的同时,冯翊也在默默看她。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温见宁,而她没有闪躲,而是静静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发现她并没有抗拒他的触碰后,这才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二人已有两年多不见,如今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只是坐下来一说话,他们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镇定得多。   进屋内后,冯翊给她倒了盏茶,桌上放了一碟糕点,正是她从前爱吃的那种点心,只是温见宁几乎都要不记得它们的滋味了。   冯翊拉她坐下,没有急于说话:“你一路赶过来,应该也饿了,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她一路匆匆赶到山上,确实有些饿了。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拈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于是屋里的情况就变成了温见宁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跟冯翊说话。而他也不嫌弃,偶尔会抬起手来,帮她擦一擦嘴角的残渣。   他没有提他这两年如何担心温见宁,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只简单说了说自己是怎样找到她的,接下来的时间,都更多是听温见宁在讲述这两年间发生的一些事。   去年冬天,就在见绣去世后不久,日军的清查越来越严密,有好几次进教堂来搜查时,她们都险些被发现。见宛吃不得苦,私底下偷了好几回古董去当铺换钱。她太急切,以至于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有次险些被人直接跟踪到教堂来。   为了躲开城里日益严密的搜查,也为了不牵连教堂的修女和孩子们,她乔装改扮后,带着见宛来到了郊外的这家道观避难。她闲不下去,索性乔装成男人,帮忙做些零工挣点钱勉强糊口,有时还要过来接济一下见宛。   见宛是很想跑的,可是她不敢出门打听状况,只好躲在道观里浑浑噩噩地度日。至于温见宁,她并没有说自己是如何想的,只说是吃都吃不饱饭,也攒不够船票钱,更没有可靠的人帮忙打探消息,不敢贸然犯险,于是只好这样日复一日地蹉跎下去。   冯翊听她说到这里,就沉默着拉起了温见宁的手。   过去,温见宁的手纤细白皙,只有右手中指附近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一看就是双舞文弄墨的手,可如今她的双手粗糙不堪,连掌心都生了厚厚一层茧子,指节红肿粗.大还有些变形,甚至还有冬天冻疮留下的痕迹。   冯翊把印章放在她的掌心,轻轻合上:“把它收好了,可别再弄丢了。”   温见宁看到这印章,一时心绪复杂,过了好半天才跟他讲起当初的情况。   她身边带的钱早已用光了,就连随身携带的钢笔都典当出去换钱。到最后,身边只剩下周应煌当日送她的那支勃朗宁手枪和冯翊亲手为她刻的那方印章。   枪她不敢藏在身上,找了个地方埋了起来。至于印章,温见宁怕弄丢了,特意用红绳穿了,挂在脖颈上,却不曾想被见宛看到,又打起了印章的主意。   她虽认不出印章用的是什么料子,但她觉得至少也该是个值钱物件,趁温见宁睡觉没知觉时,偷偷用剪断了绳子,拿去当铺里换了很少的钱。   等温见宁发现要去赎回时,对方却开出了一个她无力承担的价格,她只能死心。回来后,姐妹二人自然为此大吵一架,过后温见宁便减少了来找她的次数。   偶尔再来时,两人也免不了要再次争吵。   冯翊听了却只道:“不过一块石头罢了,哪里有贵物贱人的道理。若是能换些钱,能让你填饱肚子,也是值得的。我不会怪你丢了它,只怕它反而牵绊了你。”   温见宁听后,只是低头伸手抱住了他:“好了,我们不说这个。”   他们既已重逢,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就只剩下如何离开港岛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说到这里,温见宁连忙跟冯翊打听起昆明那些旧友们的状况。   据冯翊说,冯莘至今仍在学校工作,不过已和她那位高材生男友喜结连理;阮问筠去了当地一家报社做了编辑,在冯翊再次离开昆明前,把圆通寺的宅子托给她帮忙打理;文先生等几位师长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总是不免为了学生们跟当局对抗;唯一令人黯然的是张同慧,去年不知从何时起,她突然跟阮问筠她们断了书信往来,再无音讯。   冯翊顿了顿,才开口道:“见宁,恐怕昆明我们是回不去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她离开这两年多里,昆明的情势慢慢再次恶化。   早在温见宁她们毕业的那年,当局对各大高校的言论控制就开始收紧。壁报事件后,一些进步学生要么消失,要么将宣传工作转入地下,一时无人再敢谈及时政。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大家心里的怨气和不满会消失,相反地,所有人对当局的积怨越来越深,只是在高压的政策下,只能隐忍不发。直至港岛保卫战爆发后,这种怨气才瞬间如野火燎原般席卷了整个昆明。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当日温见宁送二叔公、冯苓他们上的那辆飞机。那时由于座位有限,逃难的人太多,真正能登上飞机的人少之又少,就连温见宁她们也只能被留下。据说当日有位联大教授及家眷恰好也在机场,不料却被孔家某位小姐的老妈子和洋狗占了座位,最后无法登上飞机,只能和她们一样被滞留在港岛。   那位教授是中文系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还曾教过温见宁她们,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有极高的声誉。《大公报》的主笔当日听说此事后,为这孔家的空中飞狗写了篇文章,讽刺当局轻贱人命,一个著名学者连区区一条洋狗都比不上。   这篇檄文一出,顿时点燃了联大师生们的情绪。无数人愤怒地走上街头参加游行,要求当局给出一个说法。尽管也有些人试图为此分辩,可大家群情激奋,反而只会更加气愤。   温见宁听了只是淡淡道:“就算没有空中飞狗,也总有空中飞人,当局这次吃的亏不冤。”   她没能出口的是,无论哪里战乱,真正能跑出去的人只有非富即贵那么几个,更多普通人的性命犹如草芥,死不足惜。可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当日她是借了冯家的势才能把二叔公送上那架飞机的,若她自己不是受过多年良好的教育、侥幸写过几篇文章,只怕之前那次救援活动,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她。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局能把每一个普通百姓的性命都放在心上时,他们的国家才算真正站起来了吧。只可惜她有生之年,也不知能不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想到这里,温见宁微微叹了口气,好在旁边的冯翊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握住了她的手,这才觉得心里有了些安慰。   昆明不仅政.治氛围空前紧张,物价就已飞涨到让教授们都无法忍受、集体抗议的地步,不适合再回去了。况且若是走陆路去西南,广东、贵州都已为日.本人所占;走海路,也必须经过越南、缅甸等地,那里同样为日.本人所盘踞,一路困难重重,实在不宜以身试险。   不能回昆明,她固然有些遗憾,可有冯翊陪在身边,去上海也不失为一个好出路,说不定她还能再去见一见齐先生。   到了夜里,由于今晚不便回城,冯翊就暂时在道观这边住了下来。   他这次来观里除了找温见宁她们,还让人帮忙送了不少米面、腊肠、熏肉等,这无疑让道观里的这些人得以有了顿丰盛的晚饭。   道观内的众人几个月也未必能见到一点荤腥,突然看到碗里冒尖的米饭和油汪汪的肉片、腊肉,顿时都红了眼,碗一到手里,就低头死命地吃了起来。   温见宁吃得却不多,没多久就放下了筷子。   冯翊用眼神询问她时,她却只摇了摇头,看着旁边低头飞快地扒饭,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的见宛,低声道:“别看她吃得欢,等晚上只怕要喊胃疼了。”   见宛没有听到她的话,仍在奋力吃饭,两颊都塞得鼓鼓的,脸上还沾着少许米粒,哪里还能看出昔日那个娇贵大小姐的模样。   这两年间,港岛几乎一直在闹饥荒,粮食都被日.本人搜刮了去,能留给普通人的少之又少。她们最饿的时候甚至只能以吃树皮、野菜度日,有时可能一连几日都只有米汤,油水更是不见半点。在长期的挨饿中,两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些胃病。   像见宛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突然猛吃一通,晚上肯定要遭罪的。   温见宁说起这些时很平静,可旁边的冯翊听了心里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心里清楚,等离开港岛后,见宁的气色或许会慢慢变好,精神也能慢慢振作起来,可这两年的残酷岁月在她身体内留下的伤痕,却不知再过多久才能痊愈。   众人吃完饭后各自散去休息了,只有见宛仍坐在他们身边,说个没完没了,一边说话,还不时打个嗝,毕竟她晚饭时吃得太撑了。   若是在往常,看在她是见宁堂姐的份上,哪怕她说再久,冯翊也会耐心听完。可他看温见宁的神色有些疲倦,适时出声打断了见宛的喋喋不休:“今日天色不早了,大家还是早早休息,等明天一早起来我们再好好考虑如何离开港岛的事。”   见宛这才悻悻地闭了嘴。   三人一同往道观后面的院子里走,眼看快走到见宛所住的房间里了,她突然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跟在她身后的温见宁:“你男人都来了,你今晚还想跟我挤一间屋子?”   她这话一出,另外两人都愣了一下。   他们在昆明时虽已住在一处,可由于没有正式举行过婚礼,两人又都是保守的人,既没有同睡一屋,更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   见宛才不管那么多,用力推了温见宁一把:“还不快去。”   她的用意一贯地简单粗暴,这两年来她早已受够了过苦日子,冯翊的突然到来无疑让她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如今这样做,无非希望温见宁能巴结住冯翊,别让他跑了。   温见宁懒得和她解释,索性拉了冯翊的袖子就走。   冯翊被她拉着进到自己屋里,才反应过来:“你先休息吧,我去找人再要一床被褥来。”   温见宁坐在床边垂下眼,轻声道:“何必这样麻烦。”   冯翊愣了一愣,才慢慢走回床边坐下。   两人说了会话,才吹了灯和衣并肩躺下。尽管对方温暖清淡的气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两人心里一时并没有什么旖念,只有无限的平静与踏实。   温见宁睁眼看着黑暗的头顶,泪不知不觉就划过了面颊,在枕巾上留下洇湿的痕迹。   屋外的寒风把门窗刮得哐哐作响,身边的人转了过来,伸臂轻轻搂住她。   第二天一早,冬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时,温见宁醒来了。   她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熟悉的面容。   冯翊早已醒来,正支起胳膊在身旁注视着她,看姿势仿佛已经看了许久了。他的眉眼温润清隽,望向她的神情温柔而专注,让她下意识仰起脸来冲他笑。   冯翊这次来港岛就是为了把温见宁她们带走的,一些准备早已提前做好了,只等再打听一下情况,做好温见宁她们的身份假证明,就能马上乘船离开。   温见宁想了想,突然问他:“陈菡香呢,既然她帮你找到了我,怎么也不见她的影子?”   冯翊说:“因为她公公的身份,她说只怕如今没有颜面见你。”   对待他这个外人,或许还没什么,但对上温见宁这个老同学,陈菡香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温见宁叹口气道:“她有这个心,就还是好的,更何况我承了她的情,才能再遇你重逢我与陈菡香同窗三年,这次一走,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帮我跟她传句话,若是不嫌弃的话,临走前大家还是再见一面吧。”   冯翊轻轻地应了声。   当天夜里,温见宁突然发起烧来。   冯翊是睡到半夜时,朦胧间觉得怀里的人似乎越来越热,这才下意识惊醒的。他轻手轻脚点了煤油灯一照,只见还在睡梦中的人脸庞通红,再一触额头,果然只觉火烧般烫。   好在他这次来除了吃食外,也给道观的人送了些药。   他连忙敲响了观主的门,把药和热水取来后,亲眼看温见宁服下,冯翊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正值深夜,他们又在山上,去请医生只怕也来不及。好在观主略通岐黄之术,也帮忙把了脉,只说是略感风寒,发过汗后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其实温见宁的身体底子还算不错,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寥寥可数。这两年多以来过的日子虽苦,可也没生过什么病。冯翊一来,她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温见宁微微叹气道:“人就是这样,那口气不能松,一松下来什么病痛都找过来了。”   冯翊没有吭声,只抬手为她理了理由于汗湿而黏在侧脸上的碎发。   第二天一早,他就下山去请了医生,听说只是普通的感冒后才放下心来。   尽管温见宁生了病,但他们的离开计划还是不容拖延。   三日后,他们来到码头,准备离开港岛。   陈菡香夫妇也终于前来为他们送行。   双方一见面,陈菡香脸上露出了羞惭之色,拭泪道:“……当年在学校里,我虽不是个用功读书的学生,可自认也不至于给母校丢脸。如今这样……只怕是这辈子都无颜再见昔日的师长朋友们了。若不是这次好歹能帮上你们一点点小忙,我都不敢来见你。”   温见宁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握住她的手:“向日寇低头求生,实非你们内心所愿,我不能说你们全然无辜,但其情可原。错虽已铸成,却并非没有补救的机会。你们如今都留在港岛,又有身份之便,总有机会能再报效家国的。只要你们不曾真的做过什么卖国求荣的事,若能无愧于心,那也就能无愧于人。”   她这话说得陈菡香顿时又流下泪来,连忙用手帕擦去。   旁边她的丈夫郑长均听了,也默默红了眼眶。   自从郑家投敌求荣以来,他们的生活虽然和往日差不了太多,可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滋味,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自己心里清楚。   家里的长辈们口口声声说着家族的难处,说着各种情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两个仰仗家族荫佑的小辈,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能力说服长辈,只能忍受着良心的煎熬。若不是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哪怕他们再怎么不情愿,往后也只能继续把这汉奸低头当下去。   郑长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允诺道:“你们放心,只要我们还在港岛一日,定会私下想办法多救助像温小姐一样滞留在港岛的人士。”   温见宁顿时精神一振,郑重道:“我个人能不能逃出去,于大局并无影响。但若是你们能因此而振奋,肯多帮助其他仁人志士,那才是大功一件。”   陈菡香低声道:“其实在这次之前,我们也想私下里多帮忙做些什么,可你们也知道,郑家如今这个名声……我们这做儿子媳妇的,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   温见宁也跟着叹道:“若是钟荟还在这,说不定她能帮上你这个忙……”   钟家交游广泛,私底下只怕还在做些什么。只可惜钟家人都已经逃离港岛,钟荟临走前只知郑家人投靠了日.本人,并不知陈菡香和她丈夫还有这样赤诚的心思。   郑长均豪气干云道:“这没什么,我相信只要我们有这份心,早晚都能为国为家办出一番大事,洗刷掉身上的耻辱。”   寒风送来尖锐的汽笛声,眼看就要到了开船的时刻。   旁边的冯翊终于温声道:“此次我能成功找回见宁,多亏了二位的慷慨相助。我来得匆忙,身上没有什么能答谢二位的。冯家昔日收藏的一些古董字画藏在教堂里,你们去找特里莎修女说明身份,她们将把这些古董字画转交给你们。”   温见宁也适时接话道:“我也有些书稿寄存在教堂里,那些东西可能不值什么钱,但我身无长物,只能以此作为一点心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收下吧。”   郑长均连忙推辞道:“这可如何使得,那可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我们不过是出于良心道义帮忙,好减轻一些心理上的负担。若是你们这样,只怕我们夫妇以后都无法做人了。”   冯翊温和却不容拒绝道:“道义虽无价,可被帮助者也要表示谢意才是,不然以后只怕没有人再愿意做这样的好事了。若是你们暂时用不上那批古董书籍,若是在重庆或是美国,家眷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请尽管开口。”   温见宁在旁边也跟着劝说了几句。   最后陈菡香跟丈夫对视一眼,还是坚持道:“冯家的那些古董字画,只要我们还在世一日,定会为你们保管好,直到你们再来取走。若是等不到那日,就由我们的后人归还。见宁你的书稿也是一样,我们会为你好好保存,直到它能重见天日。”   双方商定好一切,眼看也要到开船的时刻了。   温见宁等人登船后,站在甲板上与郑长均、陈菡香夫妻二人挥手道别。   海风很大,冰冷刺骨,不过片刻功夫就把人的脸颊都刮得没了知觉。浊绿色的海波在远处翻腾着,那个承载了她许多过往的小岛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成一小点。   已安放好行李的冯翊为温见宁拉了拉围巾,带她回到了舱内。   温见宁毕竟还在病中,刚才在甲板上吹了会风的功夫,很快又有些头晕目眩,直至冯翊让侍者送来了热水,双手捧着杯子喝完,这才觉得慢慢舒缓过来了。   冯翊看她双颊上不正常的红晕,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试温,实在有些担心她的状况,让她早早吃了药好好休息。毕竟等船开到上海,至少还要一天一夜的功夫。   温见宁很听话地吞了一把药片,然后躺下了。没过一会药效开始发作,她的头昏昏沉沉的,隐约中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她整个人和这船一样都在海波上不断浮沉。   冯翊坐在床边陪她,轻轻为她拍背,还不甚熟练地哼起了摇篮曲。   温见宁双眼虽然紧闭,却还是笑了,轻声道:“你把我当小孩子呀。”   冯翊的声音里含着笑意:“病人和小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分别,都是需要哄的。”   于是,在他温柔的、有些走调的哼唱声中,温见宁最终还是安心地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她睡得并没有想象中的踏实,到了半夜她做了一场噩梦,直到冯翊把她叫醒。   温见宁被他叫醒后,迷迷瞪瞪地看到眼前人熟悉的五官轮廓,这才慢慢醒转。   她被扶起来喝了杯热水,问过冯翊才知道,此时已是半夜了。   想到冯翊一直这样守在她床边,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就被她扰了清梦,温见宁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冯翊先问了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然而温见宁也记得不太确切了。   她只好随口道:“可能是梦到了我幼年第一次坐船来港岛时的事。”   把当年和温柏青偷看到人贩子把病人扔入海里的事说给了冯翊听后,温见宁还自嘲道:“也不知我为什么还会被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吓到,明明我这辈子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了。”   北平、昆明、港岛,自从抗战爆发以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逃不脱战争的阴影。飞机的轰鸣声与炮弹的爆炸声过后,到处都是废墟与残肢。甚至就在冯翊来港岛的前几天,她路过街头时还看到过穷人冻得紫黑的尸首。   冯翊看她蹙眉,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事,伸手揽她入怀:“别再想了。”   温见宁依言收住了思绪,轻轻倚在他的肩头。   此刻外面风浪骇人,整个房间仿佛都微微晃动起来。然而坚固的船身还是顽强挡住了外界的喧嚣,把一切隔绝在外。两人静静地感受着这难得安宁的时光,久久没有说话。   正当冯翊以为温见宁已睡着了,打算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时,突然听到她在叹气。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去看她。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乌密的发际,光洁的额头以及轮廓秀丽的侧脸。   温见宁的眼半阖着,薄薄的眼睑似乎在颤动,可她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仍那样静静地倚在他的肩头上,颤声说:“阿翊,其实我没想过你会来。”   她不知道冯翊是如何想的,可这的确是她的真实想法。   这两年多以来,她也曾幻想过自己如何能跑出港岛去,与冯翊重逢。可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冯翊不顾自己的安危,孤身一人跑到港岛来找她。   不错,他们的确是已有婚约的夫妻,可就算真正的夫妻也未必能做到冯翊这种地步,这让温见宁在动容之余,又有些愧疚。   当日见绣死后,她的情绪就突然失去了控制,却又流不出泪来,整日只觉得仿佛走在云雾里,只要一脚踩空,坠下去就是无尽深渊。   过去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看不到未来的出路,也突然丧失了寻找出路的勇气,只能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意识。若不是冯翊突然找到她,恐怕她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冯翊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可我还是来了,我相信换了你,你也会来找我的。”   温见宁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有泪慢慢渗出,却被冯翊抬手小心地一一拭去。   他没有出声劝慰,也没有询问原因,只是一如既往地握紧她的手,守在她的身侧。   两人心意相通,哪怕这会屋内寂静无声,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良久过后,温见宁才缓缓睁开眼,她乌黑的瞳仁清澈透亮,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阿翊,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我的状况。从前今后,不管会发生什么,可既然你拼命将我从港岛带了出来,我保证我至少会为了你而好好地活。”   看她这样信誓旦旦地承诺,冯翊只是轻叹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轮船一路劈波斩浪,最终在第三日傍晚抵达了上海港口。   这一路上天空始终为阴沉灰霾所笼罩,狂风怒号,风浪喧天。可就在他们乘坐的船只缓缓驶入港口时,风浪终于渐渐停了下来。厚厚的云层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洒落的霞光铺在海面上,仿佛预示着前方的一切都会是光明灿烂的。   冯家的人早已等在码头上迎接他们。   见宛起初是打算跟他们去冯公馆的,不知为何半道又改变了主意,又要去温公馆住。   还是冯翊客套了几句,只说若是她在温家那边住不下,也可以多来冯公馆陪陪温见宁。   把见绣送走后,黑色小汽车载着他们二人,很快停在了法租界的冯公馆大门外。   冬日的天气里,路边的法国梧桐树枝丫都光秃秃的,放眼望去难免有些荒凉萧瑟的意味。不过据冯翊说,再等几个月,碧绿的爬山虎会长满墙壁,那时到处都会是生机与热闹。   上一次来这里是,温见宁还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当时她作为冯苓邀请的客人,参加了一场婚礼,还曾参观过冯家的书楼。   只可惜,那书楼在日军攻占上海那边就被流弹炸毁了,楼内的藏书也大多被焚毁。后来虽然重建,可冯家人也不敢再把珍贵的古籍再放在其中,如今里面,里面空荡荡的。   好在洋房主体并没有被当年的炮火损坏,仍能居住。只是在过去几年中,冯家的主人们都离开了上海,偌大的庭院平日里只有几名老仆人看家,冷清得很。   这次他们突然回到冯公馆,顿时令这些老人们喜出望外。   有了主人在,这宅子里多少也能有点人气。   为了避免她劳累伤神,家务事一切都由冯翊亲自打理。而这边刚一安顿下来,温见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给过去的亲友们写信。   首先是她的表兄周应煌,当初港岛陷落后,两人便中断了通讯,之后就由冯翊代为和他联络,后来冯翊也离开后,双方便再无音讯;还有远在昆明的阮问筠、冯莘她们那些师长朋友,想来这两年里也为她担心坏了,自然要写信告知她们一声。   其次是已搬到国外住的钟荟一家,当日她临走前,曾留给温见宁一个地址,让她脱困后可以往这个地址寄信。温见宁给自己的好友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详尽地叙述了她走后的许多事。信写完后,她才想起日美两国已开战,也不知她这封信能不能成功抵达大洋彼岸。   香港沦陷已有两年多,近一年多以来,她已不常提笔,整日做工累得手指都僵硬了,起初写信时还有些生涩,不过到后来越写越快,几乎一气呵成。   信虽写好了,不过如何寄出却是个难题。国内大半地区都已沦陷,日.本和美国也已开战,这一封封家书想辗转送到千里之外的亲友们手中,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她对冯翊不无担忧地说起这些时,却发现他的脸上浮现一种复杂而欲言又止的神情,可在温见宁询问他时,他却只是笑笑,说一切交给他来想办法。   既然冯翊都这样说了,她自然再放心不过。   只是写给远方亲友们的信还未抵达,温见宁就先听说了上海温公馆的近况。   温家本是商人,自从日军进驻上海后,他们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如今一大家子只能缩在温公馆内,甚至隔三差五还要靠卖掉家中的旧物周转接济,这让刚回去的见宛很不适应,跟温家人闹得极不愉快。   至于当日拿了签证逃回来的见瑜,她至今仍杳无音讯,既没有回到温公馆,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很有可能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见宁对此并没有多意外,且不说逃难路上的危机,单只是那张签证,就令人很不放心。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陈鸿望,对方当真会那样好心地放走她吗?   这个答案,温见宁无从得知,除了陈鸿望本人外,或许也只有见瑜才能知晓一二。   见瑜的生死,于她而言,早已无关紧要,可有一件事却是她必须要做的。   温见宁在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为见绣和梅珊设了灵位,两个木牌上镌刻着她们的名字。   她从前不信鬼神,如今却只希望若这世上真的有魂魄,见绣能听到她的呼唤,能有个栖身的地方,不至于漂泊无依。   至于梅珊,她们认识多年,温见宁知道除了钱、美貌和奉承之外,梅珊最在意的就是身后事。在梅珊生前她没能为她做些什么,可至少在梅珊死后,她该让她有个归处。   在冯公馆中彻底安顿下来后,冯翊请一位与冯家有私交的医生来帮温见宁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在港岛滞留的这两年多里,除了胃病和营养不良外,温见宁身上还有一些搬重物时落下的关节磨损。好在她还年轻,只要静心修养,慢慢调理好身体,应该不至于有大碍。   自此过后,冯翊谨遵医嘱,开始了每天对温见宁的严格监控。   他为了她早已辞去了在学校的工作,如今赋闲在家,有的是空闲盯紧了她,不准她在书房里坐太久,不准她一直看书,不准她发呆多思虑,还常催促她多在院子里走动,在花园里晒晒太阳,这让温见宁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并没有急于抓起笔来,而是更多把心思放在了寻常生活上,有时亲自下厨做菜煲汤,有时就坐在藤椅上编织毛衣。冯翊就坐在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那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也笨拙地帮她理着毛线。   两人互相关照,彼此体贴,就如同世间的寻常夫妻一般。   冬日的阳光温煦而平静,照在人身上只让人觉得日子无限静好。对于刚刚从地狱逃出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了。   在这期间,冯翊也终于收到了家里的消息。   二叔公病情不稳定,再加上国内如今的医疗条件不好,早在当年冯翊离开后不久,二叔公就在冯苓的陪同下送往美国治病,其他几位姨娘也陆续出国了。   如今一家人里,除了他们,就只有冯翊的父亲还留在重庆。   另一边,温见宁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温柏青一家的消息。   当年廖静秋从港岛安全回到内地后不久,生下了一个男孩。只是她和温柏青的感情似乎出了问题,据说两人已处于离婚边缘。至于温柏青,只听说他在港岛沦陷后的第二年三月,就随军赴缅甸远征了,至今未归。   对这夫妻二人的事,温见宁只能默然以对。   只是知道亲人们的处境还算安全,两人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随着日子的推移,他们也渐渐摸清了如今上海的情况。   六年前,日军进驻上海,除了英法租界外的其他区域,都为日.本军队所把持。   一夜之间,租界就成了各路人等避难的地方,人口在短期内迅速飞涨,情况也更加复杂。大批文化界人士在租界以文字的方式奋起反抗,受益于这特殊的局势环境,中国文学的火种非但没有在上海熄灭,反而在日军包围下的孤岛上重新燃了火炬。   直到珍珠港事变爆发后,日军开进驻租界,从那之后,租界也不再太平。   昔日如火如荼的孤岛文学,早已在日.本侵略者的多次绞杀中彻底销声匿迹。如今市面上所能见到的报纸刊物,全是日军扶植、把控下的傀儡刊物,他们雇佣了一些软骨头的文人来鼓吹和平运动、东亚共荣,这样的报纸就算拿来当厕纸都会遭人嫌弃,更别提浏览了。   温见宁在翻完如今市面上的一些报纸后,不由得掩面长叹一声,转头对冯翊遗憾道:“原本我还想离了港岛,终于能拾起写作了。如今看来,我恐怕只能考虑转行做家庭主妇了。”   港岛保卫战爆发后,她忙于躲藏,几乎完全中断了写作。这次匆匆逃离港岛后,也只带出了日记和少数手稿,其余的大多都留在了那边。至于钱财,她更是半分都没有。   自从十六岁逃离半山别墅后,她一直坚持自力更生了那么多年,虽然没能攒下巨款,可也很少为衣食担忧过。哪怕跟冯翊这样望族出身的人订婚,她能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养活自己,不用仰仗他和冯家的鼻息,也有一份底气在。   可经历过港岛这一遭后,她却有些底气不足了。   港岛初沦陷时,日.本人宣布他们发行的军票和港元兑换比定为一比二,港岛上所有居民的资产瞬间因此缩水了大半。不过半年,又变成了一比四。再到后来,就连港币都废止了,只能用他们的军票。若是有人敢私藏港币,还会被枪决。   再加上粮价飞涨、物资匮乏等原因,如今的温见宁已彻底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若不是背靠冯翊和冯家,只怕在上海也难以过下去。   冯翊从容道:“即便不给那些报刊投稿,你随时也可以拾起写作。若说别的……这可巧了,如今我也成了游手好闲的失业者,正在考虑转行做家庭主夫。说不定在这点上,我们还可以好好交流一下经验。”为了寻回她,早在动身奔赴港岛之前,冯翊就辞去了在学校和研究所的工作,如今回到上海,和温见宁一样只是个无业游民。   温见宁听后大笑,直到好一会才停下。   冯翊的眼神中带着欣慰:“这么多天了,总算见你畅快地笑了一回。”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微笑道:“那以后我多笑便是了。”   对面的人这才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温见宁想了想,突然笑盈盈道:“冯翊,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方才还温和从容的人突然有些呆滞,一时竟跟不上她这跳跃的思维,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看她的神情认真,他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二人的婚约早已定下,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早已在亲友的祝福下结为夫妇。可如今他们的家人朋友不是远在西南大后方,就是身在国外,注定无法亲眼见证他们的婚礼。   饶是如此,温见宁也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滞留在港岛的这几年,她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人生的无常。如果说昔年在北平、昆明时,她看到的还多半是其他人的死亡,可在这几年中先后离开的梅珊、见绣她们,却是曾经切切实实活在她身边的人,如今也无声无息地陷入永远的长眠之中。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又何其脆弱。那些来不及说道出的歉意、未能完全解开的心结、没能实现的心愿,在死亡面前,终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却还有漫漫余生。或许她暂且做不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大事,可她至少还能做到惜取眼前人。   ……   三月初春时,温见宁终于收到了远方亲友们的来信。   这其中既有远在昆明的阮问筠、冯莘她们的信,还有来自她表兄周应煌的家书。也不知,这些书信,是如何才能穿过自西南至上海的重重封锁,辗转来到她的手里。   她来不及细想,第一个拆开了好友阮问筠的信。   昔年在昆明时,她们就一直要好,后来有了周应煌这样一层关系在,两人不知不觉中就越发亲密,把彼此当作了亲人。她失陷在港岛三年之久,几乎不曾得过有关阮问筠的只言片语,即便是后来与冯翊重逢,他对阮问筠的事也说不出个二三来。   这让温见宁很是担心自己这位好友的状况。   昔日金陵沦陷后,阮问筠的父母双双下落不明,她只得孤身一人在昆明求学,没有任何倚靠。在学校里虽有同学师长帮扶照应,可毕竟隔了一层,关系还是不够亲近。而唯一与她要好的温见宁失陷在港岛,周应煌又在军中,无法陪伴在她左右,她的性格又素来纤细敏感,也不知这些年阮问筠一个人在时局动荡的昆明是如何度过的。   展开浅蓝色的信纸,三年不曾书信往来,阮问筠的字迹清丽如昔。   在信的开头,她先热烈地祝贺温见宁能成功逃离港岛,随后才絮絮地说起这几年来对她的担忧和一些生活上的小事,虽写得琐碎,可让人看了心中格外温暖。   温见宁仔细地把整封信看下来,只觉阮问筠在信中的口吻一如既往地浪漫善感,仿佛还是昔年那个抱书与她一起在翠湖边漫步的中文系女学生。   这让她心里多少感到一些慰藉。   回到上海前,她就已从冯翊口中听说了昆明近年来局势恶化,在一片狂风骤雨中,阮问筠尚且还能保持淳真的心性,一来可见她的品性,二来也足以见出她的近况还不算太差。   收好阮问筠的信后,她又打开了另一位友人冯莘的信。   比起上一封长信,手里的这封虽然略短,却让她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信的开头,冯莘同样先祝贺了温见宁能逃出生天,然后才简单地叙说了自己的近况。   就在港岛沦陷的第二年,冯莘就在昆明与她那位男友喜结连理,婚后二人同在学校任教,日子过得还算平稳。只可惜当时温见宁不在昆明,无法出席她的婚礼。   可接下来她却笔锋一转,口吻不无沉重这样写道:“……见宁,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回昆明来,真该到学校来看看它现在的样子。”   早在温见宁她们那一届时,联大学生社团的明争暗斗就可见端倪。就在她失陷在港岛的这几年里,昆明的局势风云骤变,连带着近在咫尺的各大高校都受到了影响。   一些联大社团学生冲进了学生自治会的办公室一通打砸,抢走了公章,又声称自治会选举不公,要求重新改选。如今的学生自治会,已沦为这些人手中任意摆弄的傀儡,早已不复当年在学生群体中的公信力。至于温见宁转交到下一届学生手里的壁报《野火》,也早已在校内的数次风波中悄然熄灭。还有不少许多进步壁报,也与之一并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许多她们的熟人。   这其中最紧要的一个,就是她们同宿舍的好友张同慧了。   在温见宁她们毕业前夕,张同慧就因忙于生计而中途辍学了。之后她虽然在西南各地到处跑单帮,却还惦念着她们这些老同学,每到一处地方,总不忘给她们写信。   然而自去年起,张同慧的信就突然一连中断了好几个月。   起初冯莘她们还以为她是忙于生意,直到日子渐渐久了才觉出反常,多次托途径昆明的商队打听张同慧的下落,可最终仍是杳无音讯。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突然失踪的女孩意味着什么,显然不言而喻。   温见宁停顿了好一会,才又看了下去。   冯莘很清楚温见宁关心的是什么,把这几年里她亲眼目睹的一些人和事都写了下来,尤其是一些师长同学的问候,她也在信里悉数向温见宁转告。   直到信的末尾,冯莘毫不避讳地提出请求,若是温见宁他们手头宽裕,请他们寄点钱或生活物品往昆明来。这短短几年间,昆明的物价已飞涨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就连平日家境优裕的教授们都已捉襟见肘,不得不变卖书籍,更莫说其他的穷教师和普通学生了。   她偶尔还能接到家中接济一二,再与丈夫彼此扶持,尚且能糊口,可阮问筠那边则要艰难得多了。当日冯翊只身奔赴港岛前,曾交给阮问筠一笔钱财,一来当作她帮忙照看宅院的酬劳,二来则希望她能代替温见宁,让《野火》继续办下去。   然而那笔酬劳,阮问筠分毫未动。   在《野火》被迫停刊后,她把余下的钱都用来接济低年级同学,自己却私底下找了好几份兼差,可以昆明如今的生活水平,她那点微薄的薪水至多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回头再看阮问筠那封绝口不提自己困窘的信,温见宁只觉百味杂陈。   短短三两年间,世殊时异,就连阮问筠也学会用粉饰太平这招来宽慰人了。若非冯莘一语道破实情,只怕她还蒙在鼓里。   温见宁一时又是叹气又是笑,拆开最后一封来自表哥虎生的家书。   早在她离开昆明前,周应煌就已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在蓝天上出生入死。二人相隔甚远,却还能不时有书信往来。港岛沦陷后,他们兄妹的通讯也就此中断。由于周应煌身份特殊,她其实不抱希望这次能收到他的家书,最多只盼能从阮问筠那里得到有关他的消息。   可她没想到,周应煌的书信最终还是穿过重山阻隔,来到了她手中。   然而就在打开信后,温见宁那满怀的欣喜一点点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了。   许是出于某种顾虑,周应煌在信中并没有过多提及这几年来在战场上的见闻,可温见宁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格外不好,却还在为她、为阮问筠时时担忧着。   温见宁已平安归来,身边又有冯翊相伴,自然不用他再担心,可阮问筠却始终让他放心不下。两人虽连婚约都不曾正式定下,可早已暗许终身。他们原本打算,若有朝一日周应煌从军中得闲归来,去见过他的养父母后,他们就早早成婚。   然而,战事打了三年,飞行员人手始终不足,他辗转于各地,却始终不能多做停留。甚至就在两年前在一次日军对重庆的轰炸中,他的养父因未来得及躲入防空洞身亡,他的养母悲痛欲绝,她本就身体不好,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   此事对周应煌的打击很大,可他又不敢跟阮问筠说,怕让她担心,在心里积存了许久,直至听闻温见宁已平安脱险,才得以在信中托付一切。   温见宁手拿着信,一边看一边走至窗边。   “……当年上战场前,我曾想过,若是我能活着回来,定能事事护问筠周全;即便我死了,把她托付给我的养父母,凭着我的抚恤金,她的后半生也能过得很好。可这些年来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却让我意识到,我当时的想法何其可笑,心态又何其自负。”   “……阿菅,若有朝一日,我不幸殉国,还请你代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兄长好生照顾问筠。娘离世前抓着我的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可直至今日,我这个做兄长的,始终没能为你这个妹妹做些什么。若今世注定遗憾,只愿来生我还能再做你的兄长,好好回护你。”   这信里写的说的,看似是托付,可在她看来,这更像是某种预先告知的诀别。   门外传来脚步声,冯翊轻轻推门而入,径直向站在窗边的她走来。他见她神情郁郁不乐,瞥了一眼桌上叠放的信封,带着些无奈道:“好端端地,怎么又有人惹你哭了。”   温见宁拭了拭湿润的眼尾,勉强笑道:“也不是他们惹的我,是我自己没用。”   冯翊未置可否,只问:“是你的同学有什么难处,还是表哥他跟你说了什么?”   她把信递给他看了,并轻声叹道:“真恨不得能早日回到昆明看看。”   那片土地上不仅承载了他们四年的记忆,还有太多他们牵挂的人和事。   冯翊和她也是一样的想法。   之前往西南寄信时,他也曾给恩师杨老先生写信报过平安。   只是老先生性格清高倔强,不肯向学生诉苦,在给冯翊的回信中也只字不提。若非冯莘写给温见宁的信中也提到了杨家的生活困顿,只怕他也要被老师骗了过去。   待情绪平复后,温见宁才在冯翊的鼓励下着手给亲友们回信。   这第一封信是写给冯莘的。   她在信里请冯莘代为照看阮问筠,并让冯莘帮忙打理她和冯翊在昆明的住处。无论是找租客,或者转手卖给别人,只求能稍稍减轻些她们经济上的负担就好。   温见宁深知,若是私下里告诉阮问筠,以她清高要强的性子,必然会推三阻四,绝不肯轻易接受她们的好意,可有了冯莘的帮忙劝说,想必问筠那边也能想通。   对阮问筠,她则严厉批评了对方这种粉饰太平的行为,虽然双方目前还能通信,可一封信来回要好几个月,若是中途遇上打仗,更不知要耽搁到哪年哪月。比起在信里说些不尽不实、不痛不痒的话,她更希望能听到阮问筠与她说说真心话。   可对表哥虎生,她却又不得不用上阮问筠那一套,尽量只报喜不报忧。对于他在信中的托付,她也唯有一口答应下来,让他安心。   送出回信后,她再次在书桌上铺开信纸,准备写给远在美国的钟荟。   只是如今两人远隔重洋,再加上美日已正式开战,这一封信也不知道是否还会和她之前发出去的那几封一样石沉大海。不过温见宁相信,钟荟一定也同样在等着她,只要她不停地写下去,有生之年,她一定会和钟荟一家重新取得联系。   想到这里,她搁下笔,走至窗边望着远处墙上爬山虎萌生的绿意,轻轻地舒了口气。   ——这一年的春天已经悄然而至,有一件耽搁已久的事,她也必须尽早完成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温见宁和冯翊的婚礼办得简单而平静。   事先,家里的几位老仆人翻了翻老黄历,为他们选了个宜嫁娶的吉日。   当年日军入驻上海租界后,冯家的主人们都纷纷远走避难,只留下这一座空宅和几位老仆人守在这里。有赖于他们尽心尽力的看守和冯家故旧的帮衬,这里才不至于被日军占据,等到了两位主人从港岛归来的那一日。   如今,他们总算又等到了这座沉寂已久的宅子迎来喜事的一天。   结婚当日上午,两人步行前往租界的一间小教堂,在那里举行了只有两个人的简单仪式。   冯翊总还记得当年姐姐冯苓出嫁时盛大热闹的场景,一直对此心怀歉疚。   他也曾考虑过,是否要托人送信到浙江老家,请那边冯家的族亲长辈来为两人主持婚事。可温见宁对此却颇为不以为意,以一句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劝服了冯翊。   二人的婚礼一切从简,就连证婚人和神父也不打算请了。   可唯独有一个人,温见宁心里总还盼着希望她也能到场。   从他们刚回到上海时,她就让冯翊托人四处打听齐先生的下落,可令她失望的是,齐先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人知道齐先生的去处,也没有关于她的半点消息。   无奈之下,温见宁也只好暂时放弃了让恩师见证婚礼的打算。   转眼就到了结婚的那日。   冯翊事先已和神父打过招呼,等二人抵达时,教堂内空旷而安静。上午的日光透过教堂上方斑斓的彩色玻璃窗,照在排排整齐的棕色木长椅上,溅起温暖的光晕。   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只回荡着他们的足音。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证婚的神父,没有簇拥在身边的亲友,没有任何观众。只有他们两人坐在长椅上,简简单单地交换了吻和戒指,诵读了藏在彼此心中已久的誓言。   这场耽搁了将近三年的婚礼终于尘埃落定。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他们并肩坐在教堂的长椅上说了许久的话,这才一同慢悠悠地沿着马路散步回家。等回到冯公馆,两人这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对方见他们双双回来,连忙起身,脸上堆出笑容。   温见宁一看这人就觉得眼熟,可一时半会竟叫不上名字来,还是对方主动自报家门后,她才想起这原来是她名义上的大堂兄温松年。   除了见绣外,她对温家人的印象一向糟糕透顶,唯有对这位大堂兄还稍稍好些。   当初在她来上海投奔齐先生时,就曾与这人打过一次照面,虽然闹得还颇不愉快,可过后在得知她舅舅家消息时,对方还是主动托人传话告知于她。温见宁就是对温家有再大的成见,这份人情总归还是要领的。   只是这些年间,温松年身上的形貌变化极大,尽管打扮还算得体,可他身上那股疲惫颓唐还是掩不住,与她印象里那个上海小开大相径庭,也难怪她一开始险些没认出来。虽然她没认出对方来让起初的场面有些尴尬,可在场的另外两人都不愿再这样继续冷场下去。   短暂的寒暄过后,冯翊温和道:“贵客前来,按理说我应当作陪的。只是今日不巧,家里还有些琐事急需我去处理,就让见宁陪你好好叙叙旧。”   他深知若无必要,温家的人也不会轻易找上门来。可他又不好代替见宁做决定,索性让出地方来让他们先聊聊再说。   听他这样说,温松年既有如释重负,又连忙:“不敢当,冯先生你先去忙好了,这里有见宁在。我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恰巧路过来看看她罢了。”   冯翊对身边的温见宁微微点头示意,这才一个人上楼去了。   温见宁走至沙发边坐下,家里的老仆人为他们送来新沏的热茶,她也为对方斟上了一盏,随口客套道:“今时不比往日,家里没什么好茶叶,只能将就一下。”   看她坐下,温松年这才跟着坐下,讪笑道:“不妨事的,我看这茶就很好。我今天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听见宛说你们是一起从港岛逃出来的,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回家里看看。”   温见宁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道:“您大约是忘了,我和温家当初早已登报断绝了关系,补偿金也早已还了回去,想来您家里的人也未必会欢迎我登门拜访。”   这一句话就把温松年满腹的说辞给堵了回去。   他对当年那段恩怨再清楚不过,知道当时闹得双方面上都不好看,也知道这个三堂妹向来难缠,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套近乎,开门见山道出来意:“我这次来是想问问,见宛有没有来你们这里?她已经有两三日不回家了。”   温见宁摇头:“她没有来我这里。”   自打回到上海后,见宛就和她彻底分道扬镳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温见宁很少主动打听过她的消息,对方也不曾找上门来,但想来她过得应当还不算太差。毕竟按照见宛的性子,要是她过得不如意了,早就跑来冯家了。可看着眼前的温松年,她才隐约意识到,温家的状况可能远远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   于是,她继续听温松年说了下去。   原来当年日军进驻上海之初,温家靠着多年经营的人脉,勉强还能维持运转。但随着近年来日军、伪军的屡屡盘剥,饶是家底还算丰厚,整个温家还是不可遏制地逐渐走向没落。   两年前,温家的一家工厂半夜突起大火,所有机器、货物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为乌有。大伯父温伯璩听闻噩耗,当场发了心脏病。事后虽经抢救,他得以捡回条命来,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几乎将整个温家拖垮。   他们彻底得罪了大主顾,甚至险些落了牢狱之灾。   这之后,大伯父温伯璩意志消沉,将生意悉数转交给长子温松年打理。   尽管温松年有心力挽狂澜,重振家业,可如今国内由于到处打仗,经济低迷,哪里都难赚到钱。很快,家里的工厂、店铺只能接二连三地关闭或转手卖给他人。   眼看今时已不比往日了,二伯父他们一直想闹着分家,好拿了钱走人。尽管在温松年的软硬兼施下,他们还是勉强留下了,可隔三差五就要为了钱闹上一场。   如今的温家,只能靠一些零散生意和变卖家中旧物来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   对于这些事,温松年只说了没几句,毕竟他特意跑来一趟冯公馆,可不是为了在这个三堂妹面前自揭家族伤疤的。他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见宛的事而来。   港岛沦陷了好几年,家里的女孩们始终杳无音讯,他们原本早已不抱希望。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见宛突然回来,让全家人都十分意外。除了过世的见绣和下落不明的见瑜,让二伯父、二伯母埋怨了很久外,至少温松年是真心为见宛这个妹妹的生还而感到高兴的。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高兴就慢慢就慢慢变成了怨怼。   温家的日子如今过得紧巴巴的,见宛非但不为他们分忧,反而还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参加宴会,花钱时也大手大脚;在大伯母断了她的零用钱后,她索性一扭头,跟一群上海滩新来的暴发户们整日厮混在一处,夜夜笙歌。   温松年虽是受新式教育长大的,可骨子里还是个保守派,也看不惯她这种行径,曾多次劝说见宛,可一番好心却只换来了冷笑嘲讽,兄妹两人遂大吵一架。   见宛索性离家出走,已有三天三夜不曾回来了。   温松年虽气她不知自爱,可也实在是怕她出事。在这些天多方打听见宛的下落无果后,他只好来温见宁这里碰碰运气。   说到这里,温松年也终于忍不住对见宛的满腹怨气,大发牢骚道:“……父亲偶尔说她一句,她能顶十句,就连我母亲的话她也不听了,整个温公馆都没有一个能降得住这位姑奶奶的人。我想……你们姐妹俩毕竟自小一起长大,她说不定会听你的话。若是以后她来了你这里,你可一定要帮我多说说她。”   温见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想起一件几乎被她们姐妹都遗忘了的事。   和她这种无父无母的孤女不一样,见宛还是有大伯父这个亲爹的,甚至眼前的温松年还称得上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包括已经过世的见绣,她还是有二伯父这样一个亲生父亲的。   这让她莫名觉得有些荒诞可笑。   她摇头:“我与见宛自幼不和,如今见面能不打起来都已是不易,何况要我来劝她。不过看在见绣的面子上,有些该说的话我自然会说,你大可放心。”   听她肯出言相劝,温松年顿时松了口气:“有你在其中帮忙说和,她一定会听的。她行事这样招摇,实在是有辱家风,外人看了在背后不免笑话我们温家。”   温见宁听了,只觉啼笑皆非。   她心里道,这温家的家风还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当年家道尚且昌盛时,一群人把女孩们都送去港岛养大,不知廉耻地盘算着她们的价码;如今落魄了,反而开始顾忌起脸面来,嫌见宛的做派丢人现眼,真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可笑。饶是心中如此想,她还是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客气,气氛还算融洽。   温松年突然想起什么,忙道:“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梅姨娘和见绣的骨灰可是一直放在你那里?落叶尚且归根,她们也该回家了。”   温见宁听了只觉好笑,反问:“回家?回温家?”   温松年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忍着气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对家里一直心有成见,可人都已死了,哪有把人胡乱葬在别处的道理。梅姨娘毕竟是老太爷的人,活着时她就很有些不规矩,可她人如今已过世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至于见绣,虽然她已嫁过一次人,可又离了婚,也没别的去处,自然也该将她的骨灰送还温家。”   温见宁断然拒绝:“你不必多费口舌,我绝不会把她们送回温家去。”   温松年饶是定力再好,这会也按捺不住,他的太阳穴上有根青筋凸凸直跳,涨红了面孔道:“就算你如今嫁到了冯家,也没有这样仗势欺人的道理。你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可她们生是温家的人,死也是我们温家的鬼,你没这个权利把她们强留下。”   温见宁脸色冰冷:“这与冯家人无关,不过我有没有这个权利,你大可以试试看。”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瞪着眼睛的温松年一点点泄了气势。   不错,正如温见宁所说的那样,他根本毫无办法。他能做什么,总不能报巡捕房或者打官司让她归还那两人的骨灰,如今的温家实在经不起折腾了。更何况他顾忌着那位姓冯的堂妹夫,哪怕再怎么愤怒,他不想也不能轻易得罪了温见宁。   不过是骨灰罢了,两个女人而已,葬在哪里不是葬呢。   温松年如此在心中反复安慰着自己,面孔上的颜色总算一点点恢复如常。   看他松动妥协,温见宁心中并无意外。   她淡淡地想,她这位大堂兄不愧是温家的人。   由于方才的短暂对峙,客厅里已陷入死水般的沉寂,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温松年实在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可也总不能直接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只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你与柏青他们两口子可曾有联络?”   温见宁的口气也稍稍有所缓和:“只有在刚回到上海时,曾托人往西南边送过消息。堂嫂人在重庆,柏青堂兄更不知在哪里,就算我想跟他们联络,只怕也联络不上。”   温松年苦口婆心道:“你虽嫁进了冯家,可并不意味着就高枕无忧了。如今的世道可不比旧社会,青年男女结婚又离婚也是常有的事,你总要有个娘家人帮衬。你柏青堂兄是咱们温家最出息的一个人,虽然离得远了些,你也要多上心才是。”   虽知他或许真有那么一分一毫是出于好心,可温见宁听这话仍不免觉得刺耳,下意识地回敬了一句:“这话说得及时,温柏青可是温家这一辈上最出息的人,如今你们家里日子不景气,还是该多想办法好好与他亲近才是。指不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就把温公馆这一大家子都接去重庆。”   温松年再次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话正好戳中了他的一块心病。   当初老太爷还在世时,费尽心思要把这个三叔的遗腹子带回家里,还特意把温柏青送去了广州军校读书。然而温柏青飞黄腾达后,却始终对家里不冷不热的,如今家里落魄成这样了,他还在西南做他的高官,对这边不闻不问。   再一看眼前的人,他就越发痛心,这一个两个的,都是白眼狼。可如今不比当年,他也没了再指责这个堂妹的余地,只能再次强行按捺下心头的不满。   二人如此话不投机,眼看再待下去也只是白费时间。   临起身离开前,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对了,见瑜她……”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温见宁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用一种很惋惜的口吻道:“这么久都没消息,恐怕她是回不来了。”   温松年是真的可惜,一家四姐妹里,只有见瑜这个小妹妹最是乖巧听话,和他的感情也好。若是她能回来,说不定日后嫁得好了,还能拉上家里一把。   只可惜,逃回来的偏偏是性格最难驯的这两个。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在温见宁面前说的,至多也只在心里想想。   温见宁没有答话,对这个话题也不感兴趣,他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   把人送走后,温见宁折身上楼去书房里找冯翊。   她推门而入时,冯翊正在红木书案前写些什么,抬头见她进来下意识停笔,起身温声问道:“你与你堂兄已经谈完了?可有什么需要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   温见宁皱眉,轻轻推了他一把:“就算有,你也不准做滥好人。你能帮上他们什么,温家人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和他们当年就已恩断义绝,若不是看在见绣她们的面子上,若不是他当年至少还曾告诉过我表哥的下落,只怕连今日的谈话都不会有。”   冯翊看出他们的谈话并不愉快,笑问道:“你那位堂兄惹到你了?”   温见宁摇摇头。   对于温家的人,她本就不抱什么期望,自然也提不上什么惹不惹的。   只是她把见宛的事一说,冯翊听了也觉得有些棘手:“这几天我会出门打听一下你那位堂姐去了何处,若是有了她的消息,就让她来咱们家里住一段时日,也好多陪你说说话。医生说了,也该让你多与人说说话,心情也能好些。”   温见宁哭笑不得:“若是让她来,只怕我每日还不够与她吵嘴生气的,哪来的舒心呢。”   话虽这样说,可她也赞同让见宛来他们这边住一段时日。温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归处,既然见宛如今在那边住不下去,她理应帮上一把。   两人定下此事后,她扫了一眼书桌,才发现原来冯翊刚才正在记账。随手拿起账单,她仔细地看了一会才问:“家里的钱可还够用?”   这个话题其实她早就想问了。   自他们返回上海以来,一直在冯公馆生活。   尽管如今的仆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如今上海的物价也在一路飞涨,想要养活这么多人,支撑起整个公馆,怎么想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可她自从回来后整日只是待在屋子里养病或是看书写作,期间曾有一段时日,她也想和过去一样卖文为生,却发现如今的上海已没有太多她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又偷懒了许多时日,以至于家中琐事都压在了冯翊一个人身上。   温见宁有些愧疚道:“是我拖累你们了。”   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自食其力,不依附他人而活。当初从逃离温家后,她一直是这样努力的。后来和冯翊相恋,她也不曾懈怠,哪怕她身份平凡,力量微薄,不足以帮不上大家族出身的冯翊什么忙,可至少也不要做攀附乔木的菟丝子。   可陷落在港岛的那几年,让一切都变了。   她的积蓄一扫而空,如今再写文卖字,非但难以谋生,说不定还会为他们招来祸患。再加上这些日子她的病一直没能好全,让她越发觉得自己无用。   冯翊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在胡思乱想了,这偌大的冯公馆里,最多只有我们,哪有什么你们、他们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还要说这样生分的话。我如今不也是整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坐吃山空?”   温见宁低头微微赧然,却仍坚持道:“好了,我已经知错了,只是差事总还是要找的。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如今身体已大好了,总不能整日待在家里。”   冯翊轻轻叹了声:“你不必急于找差事,就连我一时半会恐怕也急不得。”   他拉着温见宁的手坐下。   温见宁听他语声温煦,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二人当日虽秘密返回上海,可冯公馆主人回来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曾有几位昔日世交家的叔伯长辈希望冯翊能去伪政.府任职,都被他婉拒了,可他隐隐还是嗅到些不正常的味道。   冯翊只怕稍有不慎,两人会惹祸上身。   温见宁也觉得他的顾虑很有道理,蹙眉道:“难不成我们就只能这样下去?万一真被人盯上了,只怕上海也不是久留之地。”   冯翊只道:“若是租界也待不下去,我们就去乡下避一避,再不然就离开,换个地方住。”   温见宁想了想道:“若是要去乡下避难,也带上福叔他们几个一起,总不能再把他们留下了。可要再走远些,如今的情况,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口中的福叔是冯公馆留下的几位老仆人之一,他因腿脚不便,当日自请留下。若是他们再要离开,怎能忍心再将这些老人家置于不顾。   可她的问题,冯翊也没有答案,两人皆是默然。   发愁归发愁,这对年轻夫妇的日子总是还要往前过的。   两人就这样坐在书房里开始盘算起如何省吃俭用。   除了请医生看病和往四面八方寄信的费用外,两人在生活上的开销并不大。这一来是由于他们多年在外求学时养成了节俭的习惯,穿衣吃饭上只要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对其他的不甚在意;二来如今两人鲜少出门应酬,也省却了很多不必要的开支。   就比方说,冯公馆内还有两部汽车,上海如今的汽油价格贵比黄金,他们实在供应不起,平日外出时也多以走路或喊三轮车替代。与其把车子留在角落里生灰,还不如转手卖给有钱人。只是这价格上难免要折损不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冯翊还曾考虑过,是否要将冯公馆内的空屋子出租出去,好换取租金补贴家用。   然而几经商议后,两人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家里的空房子虽多,可那些房间里还有一些陈年的老物件。普通的房客来了也未必能爱惜,到那时再起了纠纷,反而闹得人不痛快。再者,他们万一招来了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这一屋子除了冯翊外,不是女人,就是老人,也无力抗衡。   直到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能缩减的开支了,两人才只好暂告一段落。   不出几日,多日未见的见宛终于来了冯公馆一趟。   上次温松年来过后不久,冯翊很快就托人打听到见宛的下落,并让人传了话,请她有空来他们这边一趟。只是关于她之前待在何处,和什么人在一起,这些冯翊都没有详说,温见宁也没有过问,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答案。   见宛登门时,她正在书房写作,还是冯翊告诉她人来了。   等温见宁来到楼下时,见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吞云吐雾。   见宛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身上的无袖织金软缎旗袍上有着明显的褶皱,神情微醺,仿佛还没有酒醒,指尖还夹了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让温见宁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许久未见,比起当日刚从港岛返回时的形容憔悴,如今的见宛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般重新焕发了生机。头发早已重新烫过,蓬松如乌云般堆在脑后,微微上翘的发梢里都透着股张扬妩媚。一双眼似睡非睡,口唇涂得鲜红,和刚逃回来时灰扑扑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温见宁看着这张脸,只觉得一会看出了昔年梅珊的影子,一会又看出了当年的孟鹂,可无论是哪个人,都不太像她记忆中那个总是趾高气昂的温家大小姐。   她定了定心神,扭头让佣人去给她做醒酒汤,却只见对面沙发上的人抬手按灭了烟卷,懒洋洋道:“冯少夫人不必费这个功夫了,我今天不过是听说你最近刚刚结婚了,顺路过来看看你这边过得如何了,不会久坐。一会不等你赶,我马上就走人。”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温见宁非但没有和往常一样用话刺回去,反而郑重道:“我不会赶你,一会我让人收拾了房间,你就在我们这里住下。”   见宛不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笑意,半低头玩弄着手上涂了鲜红蔻丹的长指甲问:“我听说温松年来找过你,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温见宁道:“也没什么,他只说了说你的近况。”   她把上次温松年跟她说过的一些话,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见宛。   见宛果然只是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我还当他还能说些什么呢,还是只会这老一套。”   她意兴阑珊地拎起手袋起身:“好了,我一会还有宴会要赶过去,就不陪你在这里啰嗦了。若是他再来烦你,你不妨对着他也好好耍一回冯家少奶奶的威风,把这家伙赶出门去,以后他自然不会闲着没事来打扰你们。”   温见宁没有回她的话,只是微微抬高了声音,再次强调:“我说了,你就留在这里,哪也不用去。不回温家,至于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宴会也一并推掉,不准再去了。”   原本已打算离开的人顿住脚步,扭过头诧异地看她。   意识到温见宁并没有在说笑后,见宛难得踌躇了一下,索性又回来一屁股坐下,不无挑衅道:“怎么,冯少夫人,你莫不是打算养着我?那我可要告诉你,上海可不比在港岛那会,我可不是那么好随便打发的。”   温见宁眉头微蹙道:“只要你别再惹是生非,其他的一切等你先住进来再说。”   见宛嗤笑一声:“冯少夫人好大的口气,只要我住进来,难不成你什么都能答应我?”   温见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见绣死前,曾说过让我好好看住你。”   哪怕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她也不会轻易放开见宛不管。当初在沦陷后的港岛,她虽与见宛多有不合,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她,更何况是眼下。   提起已过世的见绣,见宛面上仍是冷笑,眼眸却有些躲闪:“谁要你来惺惺作态了,我就是混得再不如人,可还没沦落到你施舍的地步。”   温见宁难得软声道:“这不是施舍,只当是我求你来住。你就算再要与我置气,也没有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的道理。”   见宛顿时抬高了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冯家如今也没什么人了,你们这又算过得什么好日子。好了好了,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做妹妹的来操心,我自有打算。上海如今的光景也不好,过些日子,我打算去美国定居。”   一直表情平静的温见宁终于有些愠怒道:“你疯了?你要去美国,你拿什么去美国?”   若见宛只是一时异想天开,她还不至于为此动怒;可她清楚这人的性情,只怕是又听了什么人的话,一时被人骗了,才会突然异想天开要孤身跑到大洋对岸去。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般,回上海这些日子以来,见宛结识了一位美国商人,对方颇为心悦她,对她大献殷勤。只是这人不久后将会设法借道东南亚,辗转返回美国,他特意邀请了见宛跟他一路同行,去美国定居,其中的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见宛听后百般思忖,如今上海已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早已不复昔年的繁华,与其在这里过着朝不保夕、醉生梦死的日子,还不如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   她已动了心,今日来冯公馆,也有告知温见宁一声的意思。   说完这一切后,看温见宁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难看,见宛也不复开始趾高气昂的模样。她低声用几近哀求的口吻道:“所以,还得你帮我一把。你可不能不帮我,你自己也说了的,见绣死前还特意托付过你。若是你再不帮我,我真没别的法子了。”   温见宁气结道:“什么叫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比靠个外人强?到了大洋那边,你那位洋鬼子相好肯真心待你十年、二十年,你能保证这个人一生都不变?等到别人翻脸无情,你一个人在美国举目无亲时,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见宛低声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傻子。我听说过,那冯苓不也在美国吗。你如今和她也算一家人了,若是我真的赌输了,只怕还有用到你人情的地方。”   温见宁怒极反笑,只得连声道:“好好好,你果然打算得够周全,我倒是小看了你。”   见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可她已说到这里,索性豁出去道:“要我说冯家的人都跑了,你们夫妻俩还死留在国内做什么。不如咱们一起走,到了国外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温见宁脸色铁青道:“看来我今天该下逐客令了。”   见宛看她发怒,终于讪讪地住口。   两人俱是沉默了好一阵,温见宁才渐渐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起见宛方才说的话。   这人虽看起来有些小聪明,可行事也一贯不靠谱。但这一次,除却她想要傍上的那个外国商人不提,她去美国未必是一件坏事。国内的情势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上海这里也越来越不适宜久居,温见宁虽自己不愿离开故土,却也不会拦着别人出去谋一条生路。   她思忖良久,才深深吸了口气,在见宛紧张的目光下缓缓开口道:“好,我可以如你所愿。你想去国外,我不拦你,也会尽力帮你一把。毕竟你的人生,终归还是在你自己手中,我也无权干涉。但在你跟那个外国鬼子走之前,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清楚。”   见宛听她松口,忙道:“你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快就打算跟那人走,如今去美国的路也不好走,至少也要等到秋天我们才动身。”   温见宁实在不想搭理她,可有些事又不得不交待她。   等这件事也终于谈妥后,两人一时无话可谈。   她们自幼年起就互相仇视,从小到大一路针锋相对,后来虽有缓和的迹象,可由于彼此性情迥异,观念截然不同,再加上陈年旧怨,始终无法如同正常姐妹一般。   若是见绣还在,或许还能有人从中调解一二,可……   温见宁只想到这就心中一痛。   最终还是见宛先开了口,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起了另一件事。   当日回上海后不久,她又碰到了卢嘉骏。   那个两度辜负她的男人见到她喜出望外,或许是因当日他抛下见宛而愧疚,主动提出要补偿,却被见宛狠狠耍了一通。正因此事,温家人对她颇有微词,怪她不识抬举,这样辜负一个痴心人——不错,饶是被见宛再三戏弄,卢嘉骏仍然表现出一副痴心不改的架势。   见宛脸上满是讥笑,眼里却隐约有泪光闪动:“你大概也想不到吧,他居然还有脸来找我。那个懦夫骗了我一次、两次还不够,居然还想来骗我第三回 ,莫不是真把我当了冤大头?”   温见宁看她微微怆然的神情,心中莫名地也微微刺痛了一下。   这大约是她们两人除了为躲避日军被迫挤在一处时外,待在一起最漫长的一个下午。温见宁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那么多要跟见宛寒暄的话,她们自下午聊到傍晚时分,尽管她一再挽留,见宛仍婉拒了在冯家用饭,只说是有个推不掉的宴会必须去。   临走前,见宛侧头低声道:“险些忘了恭祝你新婚,那位冯先生……他是个不错的人。在挑男人的眼光上,你倒是比我和见绣好多了。当初咱们还在港岛时,那样危险的境况,他都肯抛下一切去找你。这样的男人,你可一定要好好抓住了。”   温见宁向来不爱听这类话,可这一次不知是为什么,她低低地应了声:“我会的。”   最终,见宛还是一个人离开了。   她要住在哪里,要跟什么人一处,温见宁没有过问。可她相信见宛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在见宛自己看来,这或许是她自己小半生中最清醒的时刻了。   事后,冯翊听后叹道:“人各有志,你也尽力了,不必再多费口舌。”   温见宁只能苦笑,从前她喜欢用尽人事然后知天命来自勉,总觉得只要尽力而为,至少可以无愧于心。可这世上有些事,不是自欺欺人,就能说不遗憾的。   她答应见绣的事,或许终将还是会食言。 第一百五十章   见宛的事让温见宁情绪很是低落了一阵,可家里的境况越来越糟糕,让她很快也无心再顾及更多,只能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家务事上。   当日冯家人紧急撤离上海,不仅遣散了大批佣人,也将绝大多数珍贵的藏书和古董字画一并运走,仅留下一些不便搬运的家具物件和几个不愿离开的老仆人。   周姨娘出于一点心意,还留给他们一些钱财,劝他们万一日.本人真的打进来了,也不必守着空宅,还是各自散去为好。可或许是上天保佑,冯公馆最终得以躲过一劫,并在老仆人们的静心打理下,迎回了年轻的主人们。   主家不在时,他们没有薪水,靠着留给他们的钱财和冯家窖藏的存粮度日。但再多的钱粮也经不起只进不出,若非冯翊他们这次回来,冯公馆里早晚会走向山穷水尽。   可就算如此,众人的生存危机也已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自八一三事变以来,上海逐步沦陷。在日.本人的搜刮下,上海经济萧条,早已不复侵略前的繁荣,随之而来的是通货膨胀,手里的钱一日比一日不值钱,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而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价格也因哄抬物价、囤积居奇而居高不下。   起初的时候,大家尚且还能去领每户的配给米,可这天老仆人福叔从外归来,告知了她一个坏消息,市面上已买不到白米了。   他四处打听,可除了黑市上几近天价的米面外,家里只能买得起配给的杂粮粉。   温见宁安慰了老人家一通后,到了晚饭时,和众人一起尝了那所谓的杂粮粉。   尽管里面混杂的砂石已被细心筛出,可杂粮在口感上仍是粗粝不堪,就连素来冷静从容的冯翊都微微皱了眉头,反而是温见宁成了所有人里唯一能将其面不改色咽下去的人。   且不说早年在北平时,就说她在港岛那几年屡遭饥荒,人几乎要到饿死的程度,莫说杂粮,就连树皮也吞吃过,这点难处对她来说反而不算什么了。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杂粮面就没那么容易接受了。可再难接受,他们也必须想办法慢慢适应,尽管眼下家里还有些存粮,可以后的情形只会越来越糟,能省一些是一些。   为了缓解吃饭的压力,他们在花园中辟出菜地。虽如今还看不出有多大作用,可温见宁相信,早晚有一日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节流的法子他们几乎都已想尽了,剩下的问题只有开源。家里的老人们没有外出谋生的能力,能撑得起门户的只有温见宁他们两人。   为了避免再这样坐吃山空下去,冯翊开始频繁外出,希望能找到一份避免和伪政.府及日.本人打交道的工作,哪怕薪水再微薄,也聊胜于无。   到这一年七月份时,温见宁终于收到了来自西南的回信,写信给她的人是阮问筠。   上一次去信时,温见宁他们还准备了不少东西一并寄走。   只是据阮问筠说,她在信中提到寄给她们的几条腊肉不翼而飞,想来是一路辗转中不知被哪位好汉劫了去。不过哪怕是寄到她们手中的那些东西,也足以让她们惊喜许久了。   看到这里,温见宁才轻轻舒了口气。   这一次的来信里,没有周应煌的家书。尽管略有些失望,不过想到他身份特殊,本就不能常来信,如今没什么消息,反而也算一桩好事。   温见宁很快就释怀了。   虽然中间隔的日子长了些,但与西南那里也算能正常书信往来了。然而有一件事让她始终放心不下,自去年年底寄走第一封信至今已有大半年,她依然没有收到大洋彼岸的回信。   不仅是钟荟,就连齐先生的下落,冯翊也没有打听到。   饶是再迟钝,温见宁也能从中嗅出些令人不安的味道,齐先生已经失踪了太久太久,久得让人无法不担心她的安危。她下意识转头问冯翊,口气中掩饰不住的失落:“阿翊,还是没有那边的回信?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冯翊的神情微僵,略不自然地嗯了一声,很快说道:“险些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日出去……”   ——他在逃避这个话题。   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后,温见宁的心不断下沉,沉默不语。   她的静默也让冯翊本能地感到不安,再次试图岔开话题:“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今天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差事……”   他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   因为对面的人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明得可怕。   温见宁定定地注视着冯翊,声音在发颤,口吻几近恳求:“冯翊,你跟我说实话。”   冯翊呼吸微滞,难得有些狼狈地躲开她的视线,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是个擅长谎言与欺瞒的人,尤其是面对她时。   温见宁的心不断下坠,却还努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跟我说实话,我早晚都会知道的,你能瞒我多久呢。你放心,我都经受得住。”   她很清楚,这么些年来齐先生一直在行非常之事,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虞。齐先生那么久都没有消息,她其实从很早起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齐先生她……她一向有自己的主张和追求。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温见宁一直知道,齐先生从来都是那样的人,为了她的理想,哪怕是刀山火海都不畏惧。而作为齐先生的学生,或许她改变不了恩师的决定,可她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尊重齐先生的每一个选择,哪怕——   齐先生要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冯翊犹豫了许久,才涩声说:“我不想瞒你,可一直担忧你的身体状况不敢说,但如今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你的朋友钟荟和她的未婚夫、父亲……早在去年夏天,因被人出卖,被日.本人逮捕后枪决了。他们并没有去国外……你曾经说过,钟荟去找过你,我猜当时她就已经预知了自己的结局,是最后特意来跟你道别的。”   方才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温见宁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你、你是说钟荟?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钟荟她们一家都去了美国,阿翊你究竟在说什么……”   看她如遭雷击的神情,冯翊突然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他下意识想再补救,可还是住了口。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已再无改口的可能了。   他看到她的身子晃了两晃,似乎是有些站不住,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让她慢慢坐下。   温见宁低头抓住自己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感到疼痛,整个人头晕眼花,一时喘不上气来,脑海里空白一片,钟荟居然……死了?   她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竭力反驳冯翊的话:“这不是真的、这不是!钟荟当日跟我说,她要和蒋旭文他们一起去美国避难,还要我给她写信,她怎么会骗我呢……”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自己就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钟荟怎么会骗她呢,可冯翊又怎么会骗她呢。   她努力地去分辩,去回想,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当日钟荟离开时的情状了。   直至眼前的黑影渐渐散去,她的头脑渐渐清醒,这才勉强能回忆起一点当日的细节。   是了,钟荟那天来的时候很晚。   温见宁还记得当时还是夏季,天气闷热,教堂外的野火花开得正炽烈。当时她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钟荟却突然跑来教堂要跟她道别。   她本应该能发现的,那天的钟荟是那么反常,脸色是那么苍白,气色也极差。   钟荟口中说着要走,脸上的神情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可温见宁一点也没察觉出反常,只以为她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伤感。可她本应该能想到的,但凡有一线希望,钟荟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扔在港岛,自己跑去国外。   可她没有看出来,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挚友孤身一人走入沉沉夜色中,甚至没有想到挽留。   冯翊看她无声无息地流泪,整个人的心揪作一团,却听她又涩声道:“那、那么,齐先生呢?阿翊你一定也知道吧……求你,别再瞒我了。”   冯翊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无论怎么看,眼前人都不像是再能承受一次打击的模样。可面对那双哀伤欲绝的眼眸时,他还是说不出任何欺骗的话,只能狼狈不堪地低下头:“……对不起见宁,你的老师她……她的确也……”   她这才知道,原来早在港岛沦陷前,齐先生就已被日军逮捕秘密枪决了。   当时温见宁许久没收到老师的来信,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还曾托孟鹂帮她打听齐先生的下落。然而就在那时,齐先生就已不幸罹难了。   就在她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她的挚友、她的恩师早已悲惨地死去,可她却浑然未觉,还天真地以为她们安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何其讽刺,又何其可笑。   她不知自己的脸上是何神情,只觉得自己应该有泪,可脸上干干的,怎么也哭不出来。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若钟荟一家当真去了美国,为何这么久以来,她还是收不到钟荟的回信?尽管中美如今的通讯不便,可就连在西南的表哥周应煌,冯翊都想方设法帮她与之取得了联系,可这么久以来,钟荟这边却始终没有回音。   冯翊也清楚她与钟荟的友情,却鲜少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甚至冯苓等人就在国外,想要在美国打听到钟家人的下落,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她慢慢松开了抓住椅背的手,低头轻声道:“你能先出去一下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冯翊虽不放心她,却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愿,一步一回头地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只是他并没有走远,只隔着薄薄的门板,听到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   他心中一痛,几欲破门而入,陪在她的身边,可想到她之所以让他出来,正是不想他看到她此刻失态崩溃的模样,不由得犹豫了足足两三分钟。   等他终于按捺不住推门而入时,就看到温见宁已跌坐在地上,整个人蜷缩在床角,仿佛一个被噩梦逼迫至无处容身的小女孩那般,仍沉浸在悲痛中抽泣个不停。   冯翊来到她身边,陪她一起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她的啜泣声从剧烈到微弱,渐渐消失不见,而窗外漆黑的天空也逐渐变得透明微亮。   整整一夜过去了,新的黎明即将到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温见宁病倒了。   比起上一次来势汹汹的高烧,这一次她的病情迟缓而沉重,大多数时候都在床上昏睡着,一连几日都是断断续续的低烧,冯翊守在她的床边,无论帮她轻轻擦拭过多少次,等过一会再看,哪怕人还在昏睡中,她的脸上仍残留着泪痕。   他深知钟荟和齐先生这两人对她来说不止是好友和恩师,更是至亲。她们的离世,对见宁来说无异于一场沉重得近乎能把人压垮的打击。   也正是因为知道她们对见宁的重要性,他才一直不敢将实情告知于她。   冯翊本打算择个好时机,确定她差不多能接受,再告知她这些噩耗,不曾想最后还是以这种方式让她猝然面对,这让他既有痛心,更多是自责。   送走医生后,他又回到床边,只看到她枕边一大片洇湿的痕迹,明知不该,他还是轻轻将她摇醒,扶着满脸恍惚的人坐起,等她一点点从噩梦中缓过来。   倚在他肩头的人望着房间黑暗的角落,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那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沉重与疲惫。   在冯翊的印象里,她素来性情坚韧,尽管偶尔会消沉,也会有茫然不定,可他从未见过她会有这样身心俱疲的时刻,仿佛整个人的魂魄都随着已逝的人而去了。   不久前他刚刚在港岛与她重逢时,她身上就隐隐流露出些倦怠。可或许是为了不让他担心,她一直强行将这些压抑在身体深处,直至此刻才终于不设防地展露出来。   冯翊轻轻握住她纤瘦的肩头,忍住开口的冲动。   他知道,此时此刻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能等她慢慢走出来。   他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身畔的人自顾自地开口说话。   温见宁方才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钟荟他们。   梦里只有一片血红得几近哀艳的野火花,在高高的树冠上摇曳着,几乎要把云层都点燃。钟荟、蒋旭文他们仿佛还是中学时的模样,穿着学生制服抱著书本站在树下等她。   温见宁匆忙向他们跑去,却只见他们笑盈盈地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之后无论她怎么追,怎么喊,却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等她被冯翊摇醒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温见宁倚在他肩膀上,低声说:“我梦到了钟荟和蒋旭文他们,好像大家还是中学时候的样子,可是我一向他们跑过去,他们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这两个人一样。”   顿了顿,她才又道:“齐先生她没有入梦,你说都这么久了,她也不曾来看我。”   说这些话时,温见宁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闲来无事,随口轻轻抱怨那么几句。   可冯翊却很清楚齐先生对她的重要性,只得轻声道:“或许明天就梦见了。都说人死之后会给最亲近的人托梦,她们或许正是因为怕看你伤心,才迟迟不来见你的。若是看到你这样难过,她们只怕会更加难受。”   温见宁听了他的话,恍恍惚惚地想,是啊,若是齐先生她们看了她现在的样子,只怕又要为她担心了。她们还在世的时候,她就没来得及为她们做什么,难不成在她们过世后,她也要让她们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想到这里,她的眼里雾气越发浓重,还没来得及凝成雨滴,就被冯翊抬手轻轻拭过她湿润的眼尾,并认真地告诉她:“别哭。”   温见宁将汹涌的泪意生生忍了回去,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轻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小时候我没有父母,却遇上了把我当亲女儿对待的舅舅一家;后来被温家接走,虽有种种不如意,可也没被关在老宅子裹小脚做女红,反而有机会能学习读书写作;曾经我跟见绣她们闹得不愉快,可在出了事的时候,她们还是选择了帮我。无论是在港岛、北平,还是昆明,一次次置身险境时,我总能逃出来。”   “我遇到过许多的人和事,一直努力告诉自己,上天待我很宽厚,我理应珍惜自己的运气。可如今我却又看不明白了,若它真的肯偏爱于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让我承受至亲离世之痛;若真是它有心要予我磨难,又为何不将那一切苦难都加诸在我一个人身上,反而要让其他人承受。”   冯翊凝视着她,轻声道:“见宁,你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并不是神。这也不是上天加诸于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苦难,而是这个时代给我们所有人的考验。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滚滚浊浪中,被它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漂流,要么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死去;要么逆流而上,可或许也同样难逃命运。我们无法决定任何事,唯一能选择的是如何面对它。”   温见宁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过了好半天才低头道:“可我一直以为,至少我能改变些什么的,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来得及为先生和钟荟她们做。就连见绣……”   说到这个名字,她顿了顿,语气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一丝痛苦。   见绣的死,一直是埋在她心底的一根刺,这么就过去,她从不敢轻易提起。   “我以为我帮她戒了烟瘾,让她重新拾起画笔,是对她好。等她好起来了,我就可以带她走,彻底逃脱半山别墅的阴影,逃出她一生的牢笼,可这到底只是我的一场幻梦。”   “见绣她死了,她才二十来岁,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可我还活着。有时候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不是我害死了她。我以为那样是对她好,也强逼着她那样做,可我若是没有我的自以为是,我的一力强求,她现在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哪怕声名狼藉,哪怕被温静姝掌控,哪怕可她至少还活着,而不是在那个小教堂里悲惨地死去,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冯翊低声道:“我与你的二堂姐虽只有过一两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为人处事,可她是一个有手有脚,也有自己思想的人。她生前最后那段日子那样艰苦,却始终不肯离开去另投他人,足以说明她也不愿苟且偷生。你的老师朋友,她们也同样如此。至于其他……这世上的事从来难两全,见宁,你不必苛求自己。我知你心中难过,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她们终究不在了,你却还要活下去。我可以允许你继续为她们难过一段时日,但你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湎于痛苦之中了。”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深沉而温柔地凝视着她,那向来清朗的目光除了担忧,也带上了一丝痛苦:“见宁,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到他们那里去,但你要明白,这绝不是现在。在船上时你曾向我许诺过的,会为我好好活着,你不能食言。”   温见宁微微哽咽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明白。”   “许多年前,齐先生曾经告诉我,人的一生总是如此,相遇之后有分别,离开之后又会有重逢……”她抬起乌黑的眼眸看向他,轻声道:“我会等着与她们在泉下重逢的那一日,但在此之前,我不会让你陪着我一起难过了。”   冯翊听了反而更加心疼:“你不要委屈自己,若实在难受,还是哭出来好。”   “齐先生她们……”温见宁摇头,艰难地停顿了片刻,才忍住颤抖握住他的手,继续道:“尚且不惧生死,我又怎能再让她们为我担心呢。我不会辜负她们的期望,我会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我们一起代替她们一直看下去,直至亲眼看到这场战争结束。”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内心还是十分茫然,抬头凝视着他清俊的面庞:“但是阿翊,你说,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我们真的还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吗?”   冯翊坚定地回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以一种极为少见的笃定口吻,严肃且认真道:“会的,而且我相信,那一天并不遥远。”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尽管有冯翊的陪伴和耐心开导,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温见宁这一病还是病了两个多月,才渐渐有了起色。也是这一病,她才终于清楚了一件事,无论之前医生和冯翊如何说她只要不多思多虑,就没什么大碍,可中间历经了港岛那几年,她的身体到底比不上前几年了。   她才二十来岁,按理说还是人生的大好光景,可却时常神思不属。午后抱着新收养的白猫坐在早已荒废的花园中,日光温暖,可她的手脚却始终寒冷如冰,没多久就觉得头晕目眩,偶尔对着镜子,看着里面人苍白消瘦的面孔,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从前的样子了。   还在昆明时,或者更早前,她还能呼朋引伴一起爬山游玩时,也是如此孱弱的吗?   从冯翊眉间化不开的忧色中,温见宁猜出了答案。   为了不让他再露出那样低落的神情,她强打起精神来,除了每日晒太阳走动恢复健康外,又再次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写作。   港岛沦陷之初,她起初还能每天坚持记日记,到后来谋生日益艰难,连饭都吃不上了,更不必提买稿纸和墨水的钱。自从归来后,温见宁就一直致力于整理往日的书稿,并写了些零散的散文短篇和评论,试图逐步找回往日的感觉。   如今重新提起笔来写起长篇小说,她只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新的长篇小说,她定名为《候鸟》。候鸟居无定所,随季节而迁徙,往来南北,永远追逐着气候温暖宜人的地方,在漫漫迁徙长途中,总是不免要和它的同伴们流离失散。   与她以往虚构成分更多的创作不同,这一部长篇更偏向于她的自传体,将她这小半生来目睹的许多人和事都融入到了主人公的经历中。无论是幼年乘船漂泊至港岛,还是少女时期的求学,亲眼目睹国内爆发的战争,她都打算以这种方式一一记录下来。   冯翊原本支持她写作,是愿她能以此排遣心中愁绪,可又怕她写作往事时,难免伤怀,又想了个办法,找来一把花边小报,让她试试化名往那上面投稿。   温见宁觉得世事真是有趣,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她还是又回到了起点。   她饶有兴致地翻了翻,尽管如今市面上大多书刊报纸都为日.本人把控,可还是有一些不入流的花边小报侥幸得以生存下来,上面的版式、栏目和几年前变化不大,仍是一些古今通俗故事、广告杂闻之流。通俗故事肯定是不能随便写了,万一被人认了出来,只怕会有麻烦,杂文趣事之流,她倒是可以动笔。   没花多少功夫,她很快就写了一篇让冯翊帮忙投寄出去,果然很顺利地被刊载了,还收到了一点微薄的稿酬。对方颇为欣赏她的才华,特意来信致歉,若是在前几年,国内的稿酬还是很丰厚的。可这些年报纸在日.本的高压管控下,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物价飞涨,无良商人囤积居奇,成本费奇高,如今能支付的稿费实在不多。   温见宁对此不以为意,好不容易能重拾旧业,能有钱拿已是意外之喜,怎能奢求更多呢。   另一头,见她终于打起精神来,冯翊也放心地忙碌起来。   前段日子他找了份小学助教的职务,说是助教,其实还是要干正经教员的活,每日早出晚归的,回来后还要为学生批改课业,只是工资被压得格外低罢了。不过偶尔得了空闲,他还是时刻陪在温见宁身边,还从外面捡回来了一只瘸腿的白猫给她作伴。   这只白猫先前大约也是有主人的,只是不知为何流落街头,后腿还嵌了一块流弹的碎片,若非那天冯翊下班时恰好从巷子路过,只怕这猫早就活不成了。   白猫的到来,很快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欢迎。   它不吃白饭,伤好了就一瘸一拐地去捉老鼠,让老管家福叔一顿好夸;性情也乖驯,从不挠人,常常眯着黄玉般的眼瞳,任由温见宁抱着在院子里晒太阳。天气好的时候,它的皮毛光灿如雪,让人看了心里也随着无限安宁下来。   若是他们夫妻两人如眼下般在厨房里边择菜边闲聊,它就围在他们的脚边打转,找个不近不远的地方一趴,仿佛在看护着他们一般。   两人刚准备做饭,一位老仆人突然来告诉他们,家里有客人来了,他们只好擦了手去客厅,准备迎接那几位不速之客。白猫也随之起身,跟在了他们身后。   冯公馆的厨房位于小楼的西北角,要到客厅,必须要经过一条穿廊。两人还没来到客厅,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钢琴声,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急促有力的音乐吓得身后的白猫一跳,浑身毛发倒竖地跑远了。   他们来不及多想,加快了脚步,走近门口就听到老管家福叔含着怒气的声音:“你们不要乱动,这是我们冯家的东西!”   随后是一阵唱针刮擦发出的尖锐声响,这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让他们快步进入客厅,只见福叔正在墙角的留声机前对一个黑衣大汉怒目而视。   眼看双方就有动手的架势,黑衣大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看到主人家来了,这才冷哼一声,骂了句老东西,留下脸色铁青的福叔转身走向那位真正的不速之客。   对方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陌生中年人,发胶涂得很厚,扣子头发皆一丝不苟,看上去颇有几分肃穆,可脸上的皮肉却还挂着笑。他背后及门口处还直挺挺站着几个黑衣大汉,遮住了大半的光线,原本宽敞明亮的客厅顿时变得狭小阴沉。   她瞬间警觉起来,却维持着面上的微笑不变,站在冯翊身侧,以女主人的姿态对旁边怒气冲冲的老管家道:“今日难得有客人来,福叔您还是先下去帮忙沏些茶水。”   在温见宁的眼神示意下,老人家最终还是颇不高兴地离开了。   被她挽住手臂的冯翊轻轻动了动,转头对她微笑道:“你也跟过去看看,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点心,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客人。”   温见宁颇不赞同地看向他,对方来势汹汹,他们自然也要共进退。她可以支走福叔,但他怎么能把她也支走,自己一个人面对。   夫妻二人目光一交会,冯翊再次眼神示意她离开,却听那中年人道:“冯先生,这位就是令夫人了吧,难得相见,不介绍一下吗。”   冯翊眉头拧了一下,显然不想得罪对方,口气略显生硬地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正是内人,这是李先生,如今正在政.府的文化部门任职。”   温见宁这才知道这人姓李,可对方什么来路还是一头雾水。不过看这人的态度以及言辞中透露的信息,她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们两人归来已有大半年,尽管一直深居简出,但在一些人眼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她听冯翊提起过,伪政.府一直试图吸收年轻知识分子为他们效力,再加上冯翊背后家族的声望,以及她那敏.感的作家身份,对方显然来者不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发的。   果然,冯翊说完,正打算再次找借口让她赶紧离开,却听对面的人笑道:“李某前些时日在小报上看到一篇奇文,其文风清丽细腻,与那花边小报轻浮俗艳的文风迥然不同,托人打听后,才知作者不仅是冯先生的新婚妻子,还是名噪一时的青年作家。李某向来不忍心看才华埋没,不知温小姐可否愿意日后可愿来我这里,为我效力?”   不等她开口,冯翊一口替她回绝了:“她近来身体有恙,实在不便操劳,还是算了吧。”   对方分毫没有感到意外,仍气定神闲道:“冯先生何必如此急于拒绝,说不定温小姐会答应呢。这物价可是一日高过一日,就算你们二位身家丰厚,往后的事可也说不准。昔日大名鼎鼎的张留余都要在日.本人手底下讨生活,我劝温小姐还是好好作打算。”   温见宁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张……留余?”   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一时听错了。   可那中年人却一挑眉,将她的疑虑打消:“不错,没想到温小姐竟然也是张留余的忠实读者。你们回来上海的时日不长,有些事情可能不太清楚。那位张留余张先生早已弃暗投明,转为皇军效力。既然温小姐喜爱张先生的作品,我们也可以安排你去张先生所供职的那家报纸,如此也算一桩妙事。”   一来一往的功夫,温见宁早已定下心神,客气而疏离道:“张先生名气大,我也只是有所耳闻,谈不上什么忠实读者,只是突然听闻此事,略感惊奇罢了。我年纪尚轻,资历又浅,在文学界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实在配不上与张先生相提并论,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对她的再次拒绝,那位姓李的中年人仍不为所动,转头看向冯翊:“夫人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有些事情思虑得未必周全,不过我相信冯先生一定能想明白其中利害。”   温见宁心中微微愠怒,正巧福叔提了茶壶过来,只好别开脸去,免得自己看了心浮气躁。白猫不知何时又来到她脚边,她连忙抱起它放在膝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的背脊。   福叔手脚利落地给冯翊他们倒完茶后,看都不看对面的人一眼,显然没有给对方也倒茶的意思,这让冯翊颇有些头疼:“福叔,不然还是我来吧。”   他怕福叔得罪了来人,可福叔仍站在那纹丝未动。   那李先生微微眯了眼道:“这位老先生倒是很有骨气。”   福叔这才硬邦.邦地回了句:“人自然要比狗有骨气。”   他这一句话顿时激怒了对面,那中年人面上倒没什么表情,他背后那群黑衣大汉纷纷怒目而视,眼看对方就要动手,冯翊见状不好,夺过茶壶,亲自为斟了一盏,口中道:“按理说贵客前来,自当好茶相待,可惜家中不必从前,只有陈年旧茶,还望李先生多包涵。”   温见宁也连忙趁机劝说:“福叔,我突然想起来灶上还烧着水,你快去帮我再看看。”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老管家这才瞪着眼颇不情愿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冯翊才对歉意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并非有意冒犯。”   李先生脸上看不出,他自顾自地品了茶,才感叹道:“上好的祁红,实在可惜了,搁得太久,香气散了不少。我想这世上的许多人和事都和这茶一样,还是要正当好时候品才有滋味。冯先生如今正是年轻有为之时,也当爱惜光阴,及早做一番事业才是。”   冯翊客气道:“这茶是家里人存放不当,才会渐渐走了味。有些品质上好的陈茶,若是储存得当,反而经久弥香。至于我么……说来让李先生见笑了,我才疏学浅,再加上胸无大志,平生只愿安安稳稳地过寻常日子,至于做一番什么事业,那些未免过于遥远了。”   清雅怡人的茶香在客厅渐渐散开,然而几案上的茶水却无人再动了。   温见宁抱着白猫静静.坐在旁,听他们继续一来一往地对话。 第一百五十三章   那姓李的中年人道:“我素来听闻冯家是江南望族,冯先生出身于斯,又曾出国留学深造,这样说未免过谦了。人总归要往前看,就像这茶,也要年年常新才好。”   冯翊不卑不亢道:“李先生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一人丁向来不旺,我又是个极不争气的,比不上那些叔伯兄弟显赫。不过这人世间的事不能只看眼前,有些好茶经年蠲存,尚还经得起一泡二泡三泡,有的茶只过了一季,就再也不堪入口,可见世事殊异,不可一概而论。”   对方的笑意稍敛,叹道:“冯先生这句话的确在理,就好比我曾听闻这冯公馆自前清末年建成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了,今日来的路上看了一看,可惜了,可惜了。”   诚如他所言,冯公馆的一些建筑早已在日军的炮火下坍塌零落,至今尚未修缮。   温见宁没忍住出声道:“李先生也会觉得可惜,真是难得。”   冯翊无奈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了。   那李先生笑道:“固然可惜,不过更可惜的是,这里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要易主了。”   温见宁原本正要抚摸着白猫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   冯翊眉头微蹙,不过还是很快好脾气地笑着:“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应该早些另觅住处了。”   “冯先生不要误会,君子不夺人之美,可不是我看上你家的宅院只是鄙人最近恰好听说皇军正在寻觅一处合适的演练场,说不定冯公馆正好就入了他们的眼呢。冯先生既然已有打算要搬走,不如及早献给皇军,说不定还能另换别处的好宅子。”   冯翊或许可以不在意冯公馆的破败,也能忍受它落入他人之手,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日.本人把祖辈留下的庭院当成演练场,在这里面走来走去,甚至用它来向仇寇摇尾乞怜。   他向来温煦的眼神陡地锐利起来,可迎上的却是对方胜券在握的神情,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为此动怒,甚至还可能会为此动摇和妥协。   温见宁原本也有些愤怒,可看到他生气,便轻轻握上了他的手。   她这样一握,反而让冯翊猛地清醒过来,他回头看了温见宁一眼,原本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可脸上的神色还是称不上好看。   白猫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不安地在她怀中扭动着身子。   温见宁松开手,它立马跳下了沙发,一瘸一拐地围着他们脚边打转。   李先生瞥了它一眼,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些许厌恶之色,被温见宁敏锐地捕捉到。她和冯翊交换了个眼神,才转头歉意道:“抱歉,我先失陪片刻。”   说罢,温见宁起身一边叫着猫一边把它往别处引走了。   她一离开,客厅里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越发紧张起来。   那姓李的中年人笑道:“方才温小姐在场,怕吓到了您的家眷,有些话也不方便直说,既然她已不在,我们也不妨敞开来谈。”   冯翊沉下脸来:“我以为我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我们绝无可能为日.本人卖命,只希望李先生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冯先生不愧是名门之后,骨气可嘉,只是不知道这番话你敢不敢对日.本人也这样说。”   冯翊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你就算把日.本人找到我面前来,我也是同样的说辞。”   对方抚掌叹道:“是了,听闻您其他的家人都已不在国内,自然也少了许多牵绊,可您总要多为身边人考虑。我听说温小姐前些年曾写过一些很了不得的作品,只可惜我平日事务繁忙,未来得及拜读,若是有时间,必然要细细品读一番。”   冯翊深深地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谈话中的两人并不知道,仅有一墙之隔,温见宁正在冰冷的墙后,听着客厅里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白猫大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定定地站在这里,又在她脚边打了一会转,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许是觉得无聊,离开她往厨房那里去了。   她所在的这条穿堂狭长而逼仄,阳光从旁边的小窗照射进来,空气中的灰尘被照得纤毫毕现。尽头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是家里其他人在做饭。冯公馆内已经很早没有米下锅了,这会厨房里飘来的正是他们最近常吃的煮豆子的清香,虽然也可以饱腹,却很容易胀气,然而这也算不可多得的粮食了。   温见宁想,为了买粮养活这一大家子,这些日子他也是够辛苦的了。   她印象中的冯翊,向来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更不喜欢低头有求于人,但这次回来后,为了能照顾好他们所有人,他整日都要奔波劳累,处处为他们考虑打算。   还有正在厨房或冯公馆别的地方忙碌的老佣人们,他们已经为冯家兢兢业业守了大半辈子,哪怕眼下过得这样艰苦,他们也在竭尽全力地活着。   客厅里仍传来那两人的交谈声,与其说是在交谈,倒不如说是另外一方在施压。   “……听说温小姐当年曾写了些让日.本人很是介怀的作品,你说若是有人告诉他们一声,一个反日的女作家正在这栋房子里,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话说到这里,对方终于图穷匕见,方才冯翊以家人为由推辞,这会他就拿见宁来逼他就范。然而不得不说,他的确抓住了他的软肋。   他可以不惜此身,但见宁呢,福叔他们呢。   冯翊的脸上渐渐浮现挣扎之色,悉数落入对面人的眼中,那李先生脸上微不可查地露出些势在必得的笑意。可他毕竟不是冯翊肚子里的蛔虫,并不清楚他心里早已飞快地转动念头,早已有了打算。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待他把见宁和福叔他们都送走,再另做打算。   只是他就算假装答应,也不能答应得太快,免得令对方生疑。   然而他沉得住气,对面的人以为稳操胜券,又把主意打到了温见宁身上:“我曾经也拜读过令夫人几篇文章,若是她也能夫唱妇随,跟冯先生你一同为皇军尽忠,那实在再好不过……”   他眉头拧起,断然拒绝:“不,她绝不会为你效力,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李先生笑道:“冯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说不定温小姐经你劝说,就能回心转意了呢……”   里面的人还在讨价还价着,厨房的棉门帘却被人一掀,里面出来一个佣人,看到温见宁站在那边,下意识要喊,却只见她抬手轻轻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那佣人立即领会,再不做声了。   她继续听了下去,终于在又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听到里面传来低语声。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   “阿翊!”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身后响起温见宁的声音。   冯翊顿时一惊,却只见她笑盈盈地撩开门帘,从客厅那头走来,边走边道:“我方才居然从储藏室又找出了一盒牛肉罐头,今天中午可以吃顿不错的饭了。”   他不知是该对她笑,还是松了口气,庆幸她没有听到什么,只能看着她复又回到他身边坐下:“不好意思李先生,让您见笑了。你们方才聊了什么,请继续谈吧。”   对面的人看了冯翊一眼,笑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和冯先生聊了聊茶叶。”   她倒没有怀疑,只笑道:“原来是这样。”   说罢,她随手从果盘里捡了一只苹果,抽出小刀自顾自地削起皮来。   那位姓李的中年人看到她的动作,本能地有些警惕,连带在他身后站着的随从都紧紧盯着温见宁的一举一动,见她没有异常,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冯翊正要开口再把这人应付过去,就听身边的人一边闲话家常般随意说道:“李先生可能不太清楚,我小时候家里穷,常年在集市上帮舅舅、舅母他们杀鱼,用刀用得还算不错。后来时来运转,去别人家里做了千金小姐,可这么多年下来,这手头上的功夫却还没能全忘干净。哪怕是用左手削苹果,我也能一口气削完不会断开。”   这姓李的中年人今日特意登门,是为了逼这两人低头答应与日.本人合作,哪里耐烦她说什么削苹果的琐事。他方才费劲口舌,这会正是心中不耐时,张口就道:原来温小姐还有这样的本事……“”   他话说到一半,喉咙突然失声,双目圆瞪着看向对面的温见宁。   冯翊原本在全神贯注地听到对方说话,这会看到对方神情大变,顿时也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却只见原本用小刀熟练削苹果的温见宁不知何时已停下了动作。   方才那柄小刀不知何时贯穿了她的右手手心,一截刀尖还露在外面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可她仿佛无知无觉,面上还带着微笑,仿佛不曾察觉到疼痛般。   她甚至还能一脸微笑着继续看他们,奇道:“李先生为何不说下去?”   冯翊和另外那些人这才猛然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用力扎下去的。   若她只是一时失手伤到了自己,哪怕忍痛不呼出声也不算什么。可她不声不响地一刀扎透了自己的手,却还能这样谈笑自若,实在由不得人不为之胆寒。   温见宁低头看了一眼,似乎这才发觉了插入右手的小刀,缓慢却坚定地抽了出来,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丝呼痛声,脸上的神情也十分镇定。明晃晃的刀刃上仍不住地往下滴着血,不停地落在黑漆木长几上,稳稳当当地插入那只削好皮的苹果中。   在场所有人都已骇然失色,可当事人的眼皮却都未眨一下,脸上却还只是盈盈的笑:“您看,今日实在不巧,我这能写字能活动的右手不慎伤着了。俗话说这伤筋动骨一百天,也不知何日才能好,也免不了要让我们家阿翊照顾。这一来二去,若是耽搁了您的大事,岂不是要让您为难。还请您另寻高明吧。”   姓李的中年人青白交错,脸色来回变幻了好几次,勉强笑道:   “是李某大意了。我原先看温小姐弱质芊芊,以为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温小姐定会仔细考虑我的诚意,可既然您如此烈性,我自然也不会做这不识趣之人。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有必要奉劝温小姐一句的,今日恰巧来得是我,多少还懂得怜香惜玉。可若有一天日.本人找上门来,温小姐如此刚烈果决的同时,也请多考虑一下冯先生。”   他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方才一时震惊,这会回过神来,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看向温见宁时,眼神还是难掩惊诧。这年月好勇斗狠的凶徒并不少见,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也少之又少,一个捻弄笔杆的文弱女子能有这份狠心,实属罕见。   他也不想第一次上门就把事情弄得太过难看,顿时萌生退意,打算以后徐徐图之。   旁边的冯翊恰到好处地客气接话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姓李的皮笑肉不笑了几声,才起身道:“等温小姐伤好后,我会再来登门拜访的。”   待那伙人一出门,冯翊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连忙喊了人拿药箱来先为温见宁处理伤势,稍后准备带她去就近的诊所。   他低着头一边为温见宁包扎,脸上微微露出挣扎的神色,低声道:“见宁,方才我……”   “你不必解释,我全都听到了,也全都明白,”他一愣,正好对上温见宁乌黑的双眸:“换作是我,为了你和其他人,或许也想办法把他应付过去,再做打算的。”   她这样说,反而越发让他愧疚,正想说什么,却又听她轻声道:“但是阿翊,就算是这样,无论是我还是福叔他们,都不会感到开心的。张留余……就是那个文人,一开始或许也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抱着微小的侥幸,以为自己终有能逃脱泥淖的一日,然而却越陷越深,以至于无法动弹。为了活下去,我们可以停步不前,绕路躲避,可绝不能以身涉险。”   冯翊低低地说:“我都明白,都是我的错。”   她却说:“这不仅是你的,也有我的。”   “你曾跟我说,齐先生就是在上海因叛徒出卖而被捕的。可出卖她的人是谁,下令枪决她的人是谁,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而方才那姓李的,说不定就是我的仇人之一,可方才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还只能以自残来避祸。”   她笑着却也同时在流泪:“我……很给齐先生还有钟荟她们丢脸吧。”   冯翊略显笨拙地揩去她眼眶的泪,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温见宁只是一时低落,并无意于沉溺在自怨自伤中,很快从情绪中走了出来,拭去了眼泪。看冯翊低头继续小心地为她包扎,她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略带些遗憾道:“真恨我这刀子只能扎向我自己,不能往那条狗东西身上扎一扎。”   他顿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严肃地看她:“你只当为我想一想,别把你的性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若是你实在忍不住,也事先与我说一声,我总不能让你走在我前头。”   温见宁噤声了。   冯翊却没这么容易罢休,一边低头手上忙个不停,一边忍着气却还是在数落她:“你怎么敢拿自己的安危去赌对方退步,你知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多少人因他们家破人亡,你在他们面前逞勇,一个不好就会弄巧成拙……”   温见宁忙为自己分辩了句:“……好在结果还不算差,至少还能拖一两个月。”   他再次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瞪她。   她只好低头认错道:“好了,我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咝,你轻些。”   伤口既已简单包扎过了,冯翊带她出门就诊。   临离开前,温见宁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他:“对了,你说那个人还会再来吗?”   冯翊摇头,他也不能确定,但他紧紧握住了温见宁完好的那只左手,很快也感受到她也同样坚定而用力地回握住他,紧紧地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将之分开。   他想,其实那人就算再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温见宁那一刀并没有留手,伤势颇为骇人。   医生看过后都直摇头,只嘱咐她接下来几个月都要好好养伤,   温见宁倒不怕痛,只是如此一来,她刚刚起了个头的小说进度又要暂时搁置了,哪怕她开始练习以左手写字,也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冯翊为此事莫名有些生闷气,好长一段日子都板着张脸,不准她做这做那。夏天养病,秋日养伤,不管怎么看,这真是她多灾多病的一年。   一切中的万幸是,那日的人终究是没有再次登门。   温见宁听冯翊说,那个姓李的中年人在街头被人乱枪打死。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死在日.本人的手下,有人说他死于青帮之手,还有人说他是被锄奸队的人当街枪杀。   无论哪种原因,他们的生活总算暂时归于平静。   好不容易等她手上的纱布可以渐渐拆下来了,冯翊这才肯偶尔放她出门。   这天她跟家里的老仆人们一起出门去菜市场买菜,一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暗中盯着她。她不无警觉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长衫、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人站在远处。   对方见已被她发现,索性走过来略带迟疑地问:“请问这位小姐……您可是姓温?”   温见宁仔细地打量了对方片刻,才从记忆中搜索出一个名字:“您可是谭先生?”   这下,双方总算确定了彼此正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这位谭先生原是北平一家报纸的主编,昔年她在那里求学时,曾与他打过交道。   她与这位谭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时,还要追溯到当年她和钟荟在七七事变后被迫滞留在北平的那段时日。当时她上门求助,谭先生还曾给出过提议,让她跟他一起撤离。只可惜当时她出于对钟荟病情的顾虑,最终还是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好在后来峰回路转,她们最终得以逃出北平,但与谭先生也彻底断了联系。   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在街头碰上。   听闻钟荟一家不幸罹难的事,对方也为之深深惋惜,看到温见宁右手上的伤,不免又追问了几句,却只听她三言两语带过,便也识趣地不再多提。   温见宁与对方在街上交谈起来,任凭身边的行人来来往往。   谭先生当日携妻小自北平脱身后,一路南逃到了上海。他原以为可以在上海另起炉灶,重办报刊杂志,后来也确确实实在租界这片孤岛上做出了一点成就。   可自珍珠港事变后,日军接管租界,孤岛文学如同一点残烛被顷刻吹灭,他那几年的一番心血也付诸东流。如今的他,只能靠给人做文书来养家糊口。   两人唏嘘了好一阵,眼看天色不早了,这才打算约定时间改日再叙。   谭先生见四下没人注意,主动向她发出了邀约:“我还有几位好友,以前也是文艺界的人物,若是温小姐不介意的话,改天大家一起坐下来喝个茶。”   温见宁愣了愣,当场干脆地应下了。   回去后,她跟冯翊说起了这件事。   冯翊听后异常高兴,他一直希望温见宁能多和外界交流,可如今的租界乱象迭出,人心莫测,想要交到知心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赴约的当日,他很谨慎地陪同温见宁一起前往。   谭先生的朋友和他本人的气质如出一辙,都是温文儒雅的知识分子,混迹于上海的文化界和教育界。只是如今世道变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郁郁不得志。   见到有新朋友来,众人连忙起身迎接,听说了温见宁的作家身份后,拉着她探讨了好一阵文学,让她一时有些招架不住。直至谭先生出面转移话题,众人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闲谈。   温见宁听了一会,发现他们的确是在“清谈”。   这些谈论的范围上天下地、无所不广,甚至连市场上一把鸡毛菜几枚钱这类琐事都在絮絮叨叨,只是绝口不提当下的时局形势。这让她在失望之余,又莫名有些如释重负。   过了起初的一阵后,温见宁总算慢慢适应这其中的氛围。日子一长,和众人混得渐渐熟了,大家说话才稍稍放开了些,偶尔眼神交会时,有种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尽管多半聚会的时候,比起和众人一起高谈阔论,她更多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听。但有了这群见多识广、可以说说话的朋友,温见宁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静下来。   转眼之间,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慢慢地黄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没几日的功夫,树叶就零落了一地,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夜里温见宁打开书房的窗户,向外看着黑沉沉的雨夜时,突然就想起了唐人的那句诗。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她虽未白头,但却觉得最近这短短几年仿佛有过往十几年那样漫长。   突然有一日,见宛终于再次踏进了冯公馆的大门,要与他们辞行。经过再三考虑,她还是决定要跟那位美国商人一同离开。   温见宁勉为其难地尊重了她的抉择,并在他们离开当日,亲自去码头送了一程。   两人本以为彼此都有许多话要说,可真到了离别时,却只能相对沉默无言。   秋日的风很大,码头上人来人往。冯翊只看到这对姐妹在远处说了会话,最后互相拥抱彼此,平静地道了别。   见宛走后不久,这一年的秋日也结束了。   温见宁一边在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发愁,一边还有件事让她格外忧心忡忡。   算算时日,西南那边已经很长一段时日没有来信了。尽管知道从上海至西南这沿途都在打仗,但收不到那边的来信,她心里总还是不免担忧。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某种猜测一般,这天傍晚,外出归来的冯翊拿了信件上楼去找她。   信是西南来的,那边还特意用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可想而见其中的分量。   冯翊斟酌良久,才将信封递给了她:“你打开看看吧。”   看他神色凝重,温见宁心中已浮上不好的预感。   接过信才匆匆扫了个三两行,她整个人顿时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重重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再回过神来,她才发觉冯翊正在紧张又担忧地注视着她。   温见宁看着他,只觉喉咙发干,脸上露出似哭非哭的神情:“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之前他来信时托付我的那些话,我总觉得不吉利。现在想想,冥冥中仿佛早有注定。其实老天待我和虎生不薄了,它让我活着从港岛跑出来,让我们能通上信,让虎生哥在他临死前终于能有所托付。阿翊,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冯翊只是沉默着抬手,为她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掉落的泪珠。在这种时候,除了抱紧她、为她擦去眼泪,身为一个普通人的他终究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但于温见宁而言,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她放肆而痛快地在冯翊的肩膀上痛哭了一整晚,等第二日一早醒来,窗外的天尚未大亮,冯翊正在她的身旁。   他比她醒得还要早,或许是担心她的状况,彻夜未眠,听到一点响动就支起身子,察看她的状况。见她并没有一个人静静地流泪不说话,神色还算平静,这才松了口气,语气温柔道:“醒了?我起床给你做些吃的……”   温见宁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起身离开,他也顺势又躺了下来,斟酌着问道:“表兄的事,我知道你难过,你若是心里难受,想哭想闹都发泄出来才好,可还是要顾及身体。”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把她当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温见宁听得想笑,又叹气道:“你也要多放心我才是,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我好像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种习惯,并非是简单的学会对亲人的离去而释怀,而是这些深沉的哀痛已学会渐渐沉淀,化作她身体血肉的一部分,永不止息地流淌着,直到她的肉体溃散,生命消亡。   冯翊只是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温见宁睁眼看着头顶,努力回想表哥的模样,却发现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过得太久太久,她已记不清他的面容。   冯翊突然听到她出声问:“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抗战胜利了,除了我们之外,还会有人记得像表哥他们这样的人吗?”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骗她,如实道:“或许不会的。”   时间总会淡化一切,刻骨的伤痕会被新生的血肉覆盖,铭心的仇恨会被其他情绪冲淡,英雄的功绩与世长存,从来只是美好的祝愿。   温见宁叹了一声:“可不论是表哥,还是齐先生、钟荟,我都想让更多人记住她们。要是能写个什么故事就好了,我还要好好想想。”   这个想法其实埋在她心底很久了,只是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这般明晰。眼下的她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绘这种心情,但终有一日,她会找到的。   对于她的想法,冯翊从来没有不支持的,思忖了片刻又道:“等抗战胜利那天,我们先回港岛去寻找你那位好友的下落,然后再去接表哥回家。”   温见宁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是他的话让她很快想起另外一个人:“……我尚且如此,若是问筠在这里,只怕泪都要哭干了。可恨我们如今天南地北,分隔两地,我身边至少还有你来安慰,她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知道自己那位好友生性敏.感多愁,如今周应煌身亡,只怕她一个人在昆明难以生活下去。说到这,冯翊也跟着她一同沉吟片刻,才征询她的意见:“……若不然我们就借这次机会,把你那位好友一并接到上海来居住。咱们这里虽也有种种不如意之处,但比起昆明那边,总还是好的。她来之后,不仅是你陪她,也能有个人多陪陪你。”   温见宁听了有些心动,但还是感到为难:“这西南到上海路途遥远,艰难险阻重重,我怎能放心让问筠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能够,还不如我们回去得好。”   冯翊摇了摇头:“这不行,你的身体又如何经得起这长途颠簸。”   话说到此处,两人一时犯了难。   其实他们早已有过打算将阮问筠接至上海,与他们一起生活,只是因故一再耽搁,始终未能成行。如今周应煌不幸殉国,把阮问筠接来的事也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冯翊沉思良久,才突然道:“若不然,还是我亲自走一趟,把你的好友从西南接来。”   温见宁迟疑道:“这、这怎么能行?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冯翊轻声道:“若是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离开你。”   当日港岛沦陷后,知道她一人滞留在那里,冯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摆脱心中的自责与愧疚,尤其在失而复得,却看到恋人被战争反复摧残身心后,那种悔意就愈发强烈。他生怕自己再一次离开后,会再发生什么变故,而他却不能陪在她的身旁。   温见宁也紧紧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不想你离开。”   她的姐妹没了,她的恩师没了,她的兄长也不在了,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她已不想再次尝受。然而从上海到西南,这一路所经过的大半国土都已沦陷,这也就意味着冯翊需要穿过重重封.锁,才能回到昆明。冯翊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支撑,万一他遇上了日.本人,万一他遇上了空袭该怎么办呢,温见宁实在不敢想象。   若是他再出了事,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翊微微笑了:“好了,不要怕,其实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凶险,你不必过于担心。”   诚如温见宁所担忧的那样,自西南至上海一路大多都已成了日.本人的地盘,关卡重重。但这些封.锁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坚不可摧,相反,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暗处,早已有无数走.私商人暗地里打通了重重关卡,只为了把紧俏物资换成大把钞票。那些货物有时会从敌占区运往重庆等西南重镇,有时也会把货物从大后方送到日.本人手里。   若是能顺利搭上走私商人的门路,要顺利抵达西南自然算不上什么难事。   温见宁听他这样说,知道若无把握,冯翊也绝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只是心中还是不免纠结,反倒让冯翊又劝了她好半天,这才勉强应下。   出于对阮问筠那边的担心,温见宁提笔写了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再三请求她来上海与他们作伴,信写了很长,最终交到冯翊手中又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这段时日冯翊每天都早出晚归,去打听前往西南的门路。等到这天傍晚,他一回来,温见宁照例一边接过他手中的大衣,边问:“你今天打听得如何?”   她看冯翊舒展的神色,想来今日大约是有了进展,再一问,果真如此。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道:“说起来,今日出门还碰到一位你的熟人。”   温见宁不解道:“我的熟人?”   还在昆明时,有一年他们暑期远足回来,冯翊曾与陈鸿望有过一面之缘。虽只是短暂一瞥,可他仍能看出对方对见宁有意。只是当时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记住了那人。   再后来,他们两人定情、订婚,温见宁从来不曾提起,这人也不再出现过,冯翊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看快要把这人彻底忘个干净,今日突然碰到才猛然想起这么回事。   他这样一提,温见宁也终于记起了这么个人。   上一次见面时,对方在已沦陷多时的港岛还能随手阔绰地送出一张日.本领事馆的签证,冯翊说他如今靠着走私生意,人在上海滩混得不错,似乎也并非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可真要问起,温见宁发现她实在很难评价陈鸿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想了想,把当日陈鸿望和签证的那些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冯翊。   冯翊沉吟半晌,只道:“你那个堂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温见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冯翊竟然会这样笃定地说出他的判断。   好在他很快低声和她解释了这其中的缘故,据冯翊推测,陈鸿望当日留下的日.本大使馆签证,只怕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证明,而是一张催命符。   他曾经再三向温见宁示好,可却始终被回拒,自然不可能做个大善人,送上一张签证,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若是温见宁假清高,口上拒绝了他,转头拿了签证要逃出港岛,只怕绝不会落什么好下场。就算她没用,把签证给了旁人逃生,那人也必然是她十分重要的亲人朋友,足以让她锥心刺骨。这人在这其中的种种盘算,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温见宁略有些迟疑着,低声道:“这人心机太重,又如此见利忘义,将来只怕难以善终。”   冯翊只是抬手为她掠好耳边的碎发,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不再提不相干的人,继续谈起冯翊动身去西南的事。   经人介绍,冯翊这次搭上了一趟向西南的走私生意,不日将要启程南下。   离别的当日,温见宁送他到大门外。   两人依依不舍地说了许久的话,直至汽车夫再三来催促,这才道别。   眼看冯翊拎着手提箱要上车了,温见宁又迟疑着喊了声他的名字。   由于声音太轻,她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喊出口了。   可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冯翊却突然仿佛听到了,他顿时停下脚步,立即又折回来站在她身前不无关切地问:“怎么了?”   温见宁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觉出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着抖:“你要回来。”   ——而且要活着回来,要毫发未伤、完好无损地回来。   冯翊凝视着她,声音温和却坚定道:“我会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冯翊走后,原本就有些空旷的冯公馆顿时更加冷清了。   他走这一趟,至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回来。算算时间,若是这一路顺利的话,差不多等到五六月份初夏时节,他和阮问筠就能一起回到上海。   温见宁有时觉得日子似乎格外漫长,有时一整天都凝缩在墙上的珐琅挂钟里,滴滴答答走个不停,仿佛会永无休止地这样走下去;有时又觉得日子很短,她有时候坐在书房里昏头涨脑一整天,信纸上只来得及写了三两行字,这一天就随着夕阳沉入黑夜了。   或许是受了冯翊临走前的托付,这些日子谭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常常来登门拜访她,有时是邀请她一起去跟几位朋友谈天说地,有时只是来送几本杂志,陪她说片刻话就匆匆离开。   谭先生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即便是出于朋友之谊,能分出来的空闲也并不多。   不过哪怕只是这偶尔的挂怀,也足以让温见宁感到安慰了。毕竟冯翊不在,在这偌大的上海,如今她也只有这么一个老熟人了。   可说到底,冯翊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一九四五年的春夏之交,偌大的上海沉闷一如往昔。空气中愈发的燥.热,逼迫得人喘不过气来,迫切地希望能有什么能打破这死水般的局面。   温见宁数着日子一天天地等,直到六月,可冯翊还没回来,先到的是另一个人。   这天温见宁正在家里算着近来的开支,老仆人福叔突然告诉她:“少夫人,有一位年轻小姐自称是您从西南来的朋友……”   他话还未说完,温见宁忙不迭道:“快、快让她进来,不,我亲自去迎。”   她匆匆忙忙下了楼梯往外走去,近乎一路小跑着来到院中,远远地看到了等在黑洋漆铁门外的人,对方也恰好看到了她。   双方一碰面,皆是默默相对,久久无话。   这一路上的奔波辛苦,让阮问筠格外憔悴,她整个人几乎瘦得脱了形,只有从那依旧年轻秀美的五官里,还能看出当年故人的影子。   在温见宁打量她的同时,阮问筠也同样百感交集。   四年多不见,见宁的气色似乎不如当年在校时那样好了,想来也是抱病在身。只是到底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整个人仿佛已彻底沉淀下来,身上多了股温和坚毅的气质。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两人终于拉着彼此的手寒暄起来。   待心情稍稍平复,温见宁才不无担忧地问:“对了冯翊呢,他人去了哪里?”   阮问筠向她解释,原来在他们快到上海时,途中突然遇上了冯家的一位亲戚,对方说是老家那边正好有位长辈过世,冯翊便打算顺路去祖宅那边参加完丧事,至少要再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回上海。他又怕温见宁等得时日太久担心,便让人先把阮问筠送来,从中代为传达一声,他会尽快回家,不会在祖宅那边耽搁太久。   温见宁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拉了她进客厅坐下说话。   好友二人几年不见,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一说起她们共同的亲人周应煌,两人又是哭哭笑笑好一阵,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下心情。   比起温见宁,阮问筠显然对周应煌生前的情况更为了解。   她这才知道,原来早在几年前,周应煌就因心理问题,不适合再留在空军中作战了。   当时恰逢温见宁深陷港岛,他既自责又羞愧,只觉得自己如此不争气,实与逃兵无异,一再恳求他的上司,希望他能留在高空上为国效力。对方为其诚心所感动,再加上如今的确奇缺少飞行员,遂将其抽调至民航大队,让其留在唯一的空中补给线上继续翱翔。   自此之后,周应煌和他的新队友们在高空中往返,源源不断地向国内输送战略物资。   温见宁听说,他们所飞的那段航线自印度起,途经缅甸,要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脉的上空,才能转至昆明、重庆。而那一带地势险要,气候复杂,是一条极为艰险的空运线。后来她才知道,人们称那条航线为驼峰航线。   而她的兄长,正是葬身于那条航线上的一百多名飞行员之一。   据说,他是在晚上出事的。由于日军飞机近来不时的拦路骚扰,航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伤亡。为了确保前线的物资供应,那一天他们选择了夜航。   或许是由于精神状态不佳,或许是由于夜晚干扰视线,他驾驶着飞机撞上了崖壁。周应煌的战友们无从搜寻他的尸骨,只好将一小块飞机残骸寄给了阮问筠。   她一直带在身边,这一次也一并带了来。   温见宁听她静静地讲述,周应煌生前最后那段日子,有时一天的飞行要长达十六个小时。   万里云层之上,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下方是皑皑雪峰和无尽山峦。黑夜如此漫长,而黎明尚未到来,陪伴他的只有世界之巅上千万年积雪的微弱反光。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周应煌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上飞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程。   在生命即将消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还有什么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关于这些,温见宁她们无从想象,也永远无从得知了。   ……   阮问筠的到来,终于给沉寂已久的冯公馆带来了一丝人气。   她仿佛要从温见宁手中接过冯公馆大管家的职务,每日不是整理家务、喂猫,就是跟老仆人们一起侍弄菜园,或者催促她看书写作,总是前前后后忙碌个不停。   温见宁曾担心阮问筠会因周应煌的去世而形销骨立,可如今看来,情况比她预想中要好得多。想来这些年在昆明的经历,也极大地磨砺了阮问筠的性情,如今的她也不再是念书时那个多愁善感的女学生了,这让温见宁松了口气之余,又莫名有些怅然。   她的这次预先到达,还带来了冯翊的许多书信。   有许多是他在半路上写的,只有最后一封是他中途离别时仓促写就,与阮问筠分开前,都一并托她转交给温见宁。   她夜里一个人翻看那些书信,看到他在信中歉意地解释,这次他突然转道去老家,实在是个意外。他听遇到的那位亲戚说,日军在乡下也同样耀武扬威,老家那边的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也是犹豫了良久,才决定暂时放下与她的重逢,先去那边看一眼。   至多再过一个月,他很快就会赶回上海。   这封信看完还不出一个礼拜,冯翊的第二封信又托人送来了上海,信里细细地记述了他在老家那边的见闻,写了很多日军在乡野间如何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事。   温见宁看完后也连忙给他回信,让他只需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心她,也不必太过着急回来,等那边的一切安顿好了也不迟。   孰料她竟一语成谶。   这封信送走后没多久,她就听说日.本人又开始在江浙一带开展“清乡”活动。   这所谓的清乡,就是一场大扫荡,每次过后都会有无数家庭破散。沿途的路上更是重重封.锁,路上的行人稍有不慎就会被抓走。   温见宁着实心焦,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家中继续等下去。   不管报纸上怎么写,冯翊走前答应了她的事,肯定不会食言。   他终究还是会好好回来见她的。   这次清乡扫荡的程度比以往都要残忍严酷,一时之间就连跑单帮的人都不敢冒险出去走生意了,温见宁想写给冯翊的信,也始终没能寄出去。   一直将近八月份时,日军的这次清乡活动才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   听说沿路的关卡一松,温见宁就连忙托人往冯翊那边送出了信。   这天,她们正在客厅里剥毛豆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一路找过去打开门,才发现来得是谭先生。只见他行色匆匆,脑门上出了一层细汗,仿佛被身后什么追赶了一路般,让温见宁顿时紧张起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谭先生果然也脸色凝重道:“今天日.本人有些反常,我们不如先跟一起去国际饭店,跟大家好好通个气再做打算。”   温见宁她们听了点头,嘱咐好家里的老仆人锁好大门后,忙跟他一道出去了。   等到了地方坐下来一交流,她们才知道,原来今日一早,日.本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批车辆载着士兵,纷纷穿过上海市中心,聚在跑马厅附近。   大家讨论一番很快达成了共识,一定是日.本人那里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温见宁她们也同样这么认为,只是不免在心里猜测,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能让如此骄横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如此惶惶不安,仿佛天都塌下来了一般。   许是看在座的都是熟人,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开了句玩笑:“指不定是他们那劳什子的天皇驾崩了,这群小鬼子正忙着给主子号丧呢。”   众人听了顿时哄笑道:“是这个道理。”   她们跟着众人笑过了这一阵,心中的紧张与担忧也不知不觉悄然散去。不论日.本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们倒了大楣,对国人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周围其他的人还在谈话,纷纷交流起最近听说的消息。   温见宁边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等今日回去时,一定要想办法托人往冯家祖宅那边再送封信,让人告诉冯翊,近来上海的日军有异动,让他暂时莫要急着回来。   就算他在老家耽搁上个一年半载的也无妨,一切务必以他的个人安危为重,反正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等待下去。   她有些走神之际,外面突然来了个人敲响了房门。   一群人的声音渐渐停下了。   门打开,来的是个侍者,据说是谭先生的朋友电话找他。   他出去后门再次关上,温见宁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思绪又很快飘远了。   谭先生出去了没多久,就匆匆又折返,大声地向众人宣告了一个消息。可他说话时旁边还有两位正在高谈阔论,温见宁一时还没听清,就只见屋里瞬间乱成了一团。   而她茫然地坐在那里,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大家都是一副狂喜的神情,围上了谭先生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等到阮问筠终于想起来摇摇她的肩膀时,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满脸茫然地看着好友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懂的话。   但她渐渐还是听清了,眼也渐渐睁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阮问筠。   阮问筠吐字清晰,声调铿锵有力道:“见宁,你听到了吗,最新传来的消息,日.本人愿意向中英美三国投降了。”   日.本人要投降了。   这短短的几个字倏地在温见宁胸中掀起了狂风巨浪,让她一时脑海空白,震得失去了语言。等反应过来,她才险些大叫出声。可最后她还是平静下来了,只是微红着眼眶,拉着阮问筠的手自己也不知颠三倒四说了些什么。   大家的情绪太激动了,一时之间多数都在胡言乱语,过了好一会才收住场面。   众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过一阵后,再也坐不住了,都纷纷起身准备离开,打算回家告诉亲人们这个喜讯,遂在国际饭店大门口分手各回各家。   她们也同样打算步行回到冯公馆,去告诉家里其他人这个喜讯。   日.本人即将投降的消息似乎还没有传开,街上的人不算太多,一切如往常般风平浪静。可温见宁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在这滩平静的死水下,已渐渐有了波动的迹象。   街上有了行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仿佛在交流着什么秘密;也有人急匆匆去问报童要了报纸,可翻看后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叹口气走开了,可暗流依然在无声涌动着。   这样石破天惊的一个消息,在这样大的一所城市中散播开,至少也要一两天的时日吧。   她正这样想着,身旁的阮问筠突然停下脚步。   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阮问筠微微苦涩地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若是他能等到这一天就好了。”   温见宁这才恍惚想起,此时距离周应煌的飞机失事才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而齐先生和钟荟,她们的离世仿佛就在昨日。   有太多人还未来得及看到晨曦,就已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黑暗中了。   就在她们回家的路上,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功夫,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每个人的神情中藏着一种隐秘的复杂和喜悦,却又因极力压抑着这股狂喜而显得有些轻微扭曲。   不知是哪一个人最先开始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日.本人要投降了!”   于是,整条街都沸腾了。   一片欢腾中,她们似乎有些显得格格不入,只能沉默着穿过热闹的长街,回到了冯公馆。   消息告知福叔他们后,这群老人们也同样万分激动,一时之间,客厅里热闹得像是过年。温见宁微笑着听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旧事,等再一回头时,就发现阮问筠已经不见了。   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并没有去找她。   ——这种时刻,就让问筠她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吧。   等众人累了后散去,她一个人慢慢地沿着扶手走上二楼,穿过黑暗的走廊,去了尽头的房间,待到后半夜才回到卧室,伏在书桌前给冯翊写信。   日.本人终于要离开了,她的爱人也该是时候归来了。   等写完信后,温见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尽管冯翊如今正在乡下,但等她的信送到时,只怕他也早已知晓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   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那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这天晚上,她难得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早,温见宁接到谭先生的电话,说是今夜街上会举行狂欢,庆祝抗战胜利,问她们是否要同去。在征询过阮问筠的意见后,傍晚时分,她们欣然赴约。   ——只这一天,就让她们短暂地忘掉那些人和事。那些积存在心底太久的悲痛,唯有彻底的狂欢才能冲淡将其释放出的痛苦。   等她们在一群朋友的陪同下来到街上时,外头的狂欢已经开始了。   街上的人多得难以想象,自从这次归来后,温见宁还是头一次见到街上有这样多的人,就连谭先生他们也说,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上海有这样热闹的气象。   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中国人、外国人,只少了平日趾高气扬的日.本宪兵——他们也不知龟缩到哪里去了。所有人都在欢呼,引得长街两边的人也匆匆从家里、店里走出,一同加入到街头狂欢的队伍。人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她们不断向前走遍了大街小巷。   她们向前望去,又回头向身后望去,男人的脸,女人的脸,老老少少的脸,到处都是洋溢着笑容的脸,在即将消融的暮色中时那样鲜明而强烈。   温见宁情不自禁.地想,这真好,若是冯翊此刻也在就更好了。   只是想想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她的信才刚刚离开上海,冯翊至少还要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怎么可能跟她一起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在眼前的喧闹足以冲散她这点失落的心情,她悄悄把这点小小的遗憾埋藏在心底,继续跟着众人向前。   前方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不知是哪户人家放出了第一串鞭炮,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绵延不绝,比寻常过年还要热闹非凡。鲜红的纸屑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下了一场血雨。杜鹃哀啼的精魄,国破家亡的血泪和志士的鲜血,都随着硝烟化在了空气中。   温见宁她们笑着捂着耳朵,绕开了这些鞭炮,迎面又走来一大群人,手里举着火把,结成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火把蜿蜒成永不停歇的长河,仿佛要烧到黑夜尽头。   她们跟着火把游行的人,继续向前而去。   温见宁也走在人群中。   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少女时,曾在街头看到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像迎风逆行的火炬,很快被吹得七零八落,再后来,在昆明求学时,她也曾跟同学们高举着火炬并肩游行,混在无数个满怀希冀的青年中,向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发出自己一声微弱稚嫩的呐喊;   而如今,满街狂喜的人们不知疲倦地喊着、跳着、笑着,仿佛要在这一刻,将自卢沟桥战役爆发这八年、乃至国人近百年来压抑在胸中的一股郁气尽数发泄出来。   这场漫长难熬的剧痛,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天早已彻底黑了下来,大街上却始终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这几年来由于日军的限电禁令,每到入夜时,繁华的大上海都会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可今晚几乎没有人记得什么禁令了,路上商店的电灯都在亮着,今晚注定是所有国人的狂欢之夜。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的景象。所遇到的每个人脸上无不是狂喜的神情,哪怕是再沉稳冷静的人混在其中,都会受到感染。   由于周边的人实在太多,温见宁和阮问筠不得不紧紧拉着彼此的手,免得被人流冲.撞开,往家的方向走去。在穿过一条街道时,她仿佛有所感应般猛地一个回头,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人群中的冯翊。   他一身灰色长衫,拎着手提箱风尘仆仆的模样,很快也看到了她。   来不及想他为何会提早回来,她下意识松开了阮问筠的手,向那边走去。   两人穿过人群,缓缓来到对方身前,一群白俄人跳着舞经过他们的身边,引来无数人的喝彩声。可在互相凝视的那一瞬,他们只觉万籁俱寂,唯独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人山人海中,两人相视一笑。 第一百五十六章 番外   一九四六年九月,港岛的某处墓园中。   这座新落成不久的墓园位于临海的一处山坡上,附近一带皆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山上植被丰茂,饶是此时已入了秋,周围还到处都是浓绿蓊郁的树木,不见衰黄。只有在飒飒秋风吹过林间,枝叶簌簌作响时,才能让人隐约觉出一丝秋日的清幽凉意。   守墓的老人背手踱步走来,先抬头看了看对面山头上乌压压的云层,又看了一眼远处墓碑前的那对年轻夫妻,冲他们打喊了一声:“要下雨了,改天再来吧。”   那一对年轻男女一同转过身来,冲他微微颔首笑一下,算是以示感谢。   这两人皆是二十多岁的年龄,男的身着黑色西服,身材挺拔;女子身穿黑色套裙,同样一身肃穆。二人一个斯文俊秀,一个容貌清丽,并肩站在一起,外形上已是天造地设般和谐,笑起来又出奇地一致,让守墓的老人为之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走开。   看他背着手踱步走远,温见宁和冯翊对视一笑,视线复又落在身前。   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墓碑上,分别镌刻着钟荟一家人以及梅珊、见绣等人的名字。一年前日军受降,撤离了、中国后不久,他们一结束了上海那边的事务,就回到了港岛,寻访钟荟、蒋旭文等人的尸骨。为此,她曾一路找到钟荟最后被关押的牢房。   为了亲眼看一看好友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她亲自进到了牢房里面。   那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人走进去都不得不低头弯腰而入。狭小的囚室内阴暗潮湿,仅在高处开了一个小口当作窗户通风,发霉的稻草胡乱堆在角落里,里面传来老鼠或臭虫活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温见宁停在囚室的墙壁前,抬头注视着上面的痕迹。   坑坑洼洼的墙壁上许多凌乱的划痕,上面是曾经被关押在此处的人们留下的文字。这些涂鸦中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日.本人的刻骨憎恨,有对家人亲友的怀念,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慷慨激昂,有人心若死灰……   而在整片墙壁上,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妈妈。   她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那些亡魂的呐喊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温见宁想,在钟荟生前最后的时刻,她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害怕,有没有担忧。她是不是也在呼唤母亲,渴求在母亲那温暖的怀抱中获得永久的安宁。   于是她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地抚摸过着这墙壁的每一寸,去寻找好友的字迹,可她终究没有寻到钟荟留下的只言片语。然而,哪怕在她踏出牢房,离开这里后,她仍有种强烈的预感,钟荟死前必然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她还会重返此地,好好找寻。   从牢房归来后不久,温见宁经多方辗转,终于打听到好友尸骨的下落。   或许是上天眷顾,当年有一位帮日.本人运送尸体的好心司机不忍心,这些年里一直偷偷将这些无人认领的尸骨一一标记掩埋,根据行刑的时间和体貌特征,温见宁最终找到了钟荟。   但除她之外,钟父和蒋旭文还有更多人的尸骨混杂在一处,难辨身份来历。   和冯翊商量后,温见宁联合各方人士一起推动了这座墓园的建成。   这里面葬着的,除了她的亲人朋友们,还有无数个在沦陷这些年里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中有的是死于战火的普通人,有在港岛保卫战中壮烈牺牲的烈士们,他们生前或许有着不同的肤色、国籍和身份,但死后他们聚集在了此处,陷入了永远的安眠中。   温见宁深深地凝视着墓碑上镌刻的字迹,那上面的一笔一划,仿佛都已深深嵌入在她的灵魂中,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痕。   对于她脚下所占的这片土地,她一直抱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尽管她曾经一度痛恨过、想逃离,可最终却因为这些不能忘却的人和事,永远也不可能斩断和这里的联系。   故而她思虑再三,还是将见绣和梅珊送回了她们生前居住最久的港岛重新安葬。   温见宁相信,这也会是她们的意愿。   她渐渐从往事中抽出思绪,回到眼下。   在这短短一年里发生的许多事,已不止用天翻地覆四个字能形容。   战争结束了,日军逐步撤离中国,国内的一切仿佛都在走向新生,她和许多人的人生也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温见宁的长篇小说虽未完稿,却也一口气在报纸上发了许多积攒下来的短篇中篇,再度回到了国内文坛的视野中。   温柏青随军出国远征,在缅甸吃了败仗,却意外得了上峰的青睐,据说仕途一片风光大好。眼下他春风得意,与廖静秋的关系似乎也有所好转。   就连去美国已一年有余的见宛,在不久前也传来了消息。   她与她那位外国商人已领证结了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她在华人街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老熟人——严霆琛。他看到见宛后,下意识要凑过来跟她叙旧。   可见宛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让人把他赶走了。   事后她跟人打听,才知道当日他抛下见绣说是要赴美国淘金,可事实上还是换了个地方花天酒地,把他父亲给的最后一笔钱挥霍一空后,生活陷入了困顿,只能在华人街上招摇撞骗换点钱买酒喝,日子过得很是困顿。   见宛还听说,他最近想跟人借钱,说要回港岛请求家里的原谅,并问温见宁,是否要暗中.出手帮他一把,毕竟他们也算相识一场。   但温见宁觉得,无论是否出于见绣的缘故,都没这个必要了。   严霆琛的父亲严爵士早在港岛沦陷后不久,就投在了日.本人麾下。去年日.本人战败,岛上民众对这些走.狗早已深恶痛绝,纷纷喊打。还没等他转移财产,就被人乱枪打死。他死后,严家树倒猢狲散,其他子女和姨太太们还没来得及抢财产,就已被英国人收没一空。   严霆琛如今想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说到这个,也不得不多提一句她那位好姑母温静姝。日.本人投降后,她害怕被人秋后算账,跟一群昔日的相好们一同坐船仓皇出逃东南亚,却不慎在半途中遇到了风浪,最终葬身于茫茫大海之中。许多人听说此事后,都说这是报应。   昔日的故人中,同样过得不太顺遂的还有陈鸿望。   这还是温见宁一次偶然听人说的,这人在内地做走私生意做得太大,早已被人盯上。如今战后要清算日.本人的走.狗,难免就有人打起了他的主意。   据说他正在焦头烂额地四处给人送钱免灾,至于后来如何,温见宁就无从得知了。   她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冰凉的雨丝落在了侧脸颊上。   冯翊在她身边轻声道:“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   抬头看看头顶乌云堆墨的天空,再看着满山飒然作响的林木,显然即将有一场雨要降临。而就在如今的国内,却也同样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就在今年七月,当局在昆明暗杀了两名德高望重的进步人士领袖,引起举国震动。其中一位,还曾是联大的教授,温见宁曾受过对方教导,听到这消息时,内心十分震惊和悲痛。至于昆明那些老师和同学的反应,自然也可想而知。   她已写信给文教授和昔日相熟的几位老师,告知他们自己打算回到昆明。   尽管文先生在回信中说过如今昆明的局势实在不大好,并不强求他们能归来,但她与冯翊、阮问筠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回去。那里有他们昔日的师长和友人,哪怕接下来注定有狂风骤雨,他们也必须返回昆明,和师长朋友们站在一起。   两人已打算好不日将启程返回大陆,今天是在港岛最后一次来看望故人。   一阵天风吹来,雨丝接二连三地从头顶飘落,很快将温见宁额前的碎发打湿。身边的人恰到好处地撑开一把大黑伞,并轻轻倾向她那边,遮蔽了头顶那一小片不断落雨的天空。   温见宁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把手放进他大衣的口袋里,又被他回握住。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往墓园外走去。   他们离开时,方才那位守墓的老人恰巧在园中转了一圈回来。   他站在墓园里,看着这对年轻男女渐行渐远。   他们并肩而行,背影始终笔直挺拔而坚定,很快消失在灰茫茫的细雨中。   守墓老人也转身一个人佝偻着腰,背着手慢慢踱步回附近的木屋。   等他离开后,整个墓园就彻底没了人的踪影。   雨势越来越大,一阵狂风突然猛地刮过,霎时间满山风雨萧萧。群山从四面八方送来阵阵林涛树声,一片喧嚣中,只有数不清的白色墓碑静静伫立在雨中。   ……   六十年后,港岛。   尽管地处气候温暖的亚.热带,然而初春山坡上的清晨仍然带着寒意。巨大的挖掘机正在作业着,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掩盖了灌木丛中布谷鸟的叫声。   这里是一片日军攻占港岛时期关押囚犯留下的牢房,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被当做罪恶的凭证、历史的纪念留存着。然而随着城市的高速发展,建筑用地的扩展,这一带终究还是不得不向现代文明低头让步,走向被拆除的命运。   此刻若是有人从半空中鸟瞰,就会发现这片山坡已被四面八方的高楼建筑包围,宛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处孤岛,而这孤岛本身又是一处牢笼,这无疑是人类文明的奇观。   在巨大的机械臂坚持不懈的挥舞下,那些阴暗不见天日的狭小牢房终于成片地轰然倒塌,将无数过往埋藏在废墟下,仿佛在宣告一段历史的终结。   然而,又有谁人知道,那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呢?   ……   拆迁工程很快顺利结束了,相信假以时日,这里将会有无数座高楼拔地而起,与周围其他的摩天建筑连成密不可分的一体。而对此次拆迁工程后最为高兴的不是即将赚得盆满钵溢的地产商,而是另一群文学研究爱好者。   就在拆毁牢房的过程中,工程队的人无意中从废墟里挖掘出民国知名女作家温见宁一位钟姓挚友留下的绝笔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十分真挚动人,足见两人之间的深厚情谊。   然而但凡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稍有研究者都知晓,命运仿佛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传闻她生前曾多次来此地寻找这位故友生前留下的最后踪迹,可每次都只能空手而返。到生命终结时,她也未能如愿以偿。直至这五十年后的一场拆迁,才将掩埋在地下多年的秘密挖掘出来,将这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遗憾错过,呈现在世人眼前。   名人的逸闻趣事无疑最易为人所津津乐道,这件事很快引来了女作家作品的再度畅销。   无数人阅读着她写下的文字故事,了解她的生平事迹,从中窥见另一个时代的斑驳旧影,并为掩藏在时光深处的那些人和事唏嘘不已。纵观女作家后来的人生道路,虽然她并从未看到友人饱含希冀的嘱托,可她无疑朝着友人期盼的道路一路而行。   冥冥之中,两条不同的轨迹重合在了一处。   尽管当年被生死分隔在两端的人,早已去往同一个世界相聚,再也不会分离,但在冯家后人的推动下,那封信几经辗转,最终还是被装进铁盒埋在已故者坟前,陪伴她一道长眠。   为此,当地特地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当年女作家早逝后不久,其丈夫物理学家冯老先生按照她的遗愿将其葬在了他们一道求学的昆明。待他也百年之后,夫妇二人合葬在一处。   仪式举行的那一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无云,群山环抱下,两座洁白的大理石墓碑在山林间静静并立,仿佛在远眺着生者曾踏过的山河。   待仪式结束后,一切热闹风.流云散,坟茔前又重归于静寂,唯有阵阵松涛声绵延不绝。此前的千百年如此,此后的千百年,也将永不停息。   时光悄然倒流回六十年前的某个深夜。   昏暗的牢房内,一名年轻女子正借着铁窗外惨淡的月光匆匆写下她短暂生命中的最后一封信,致她最亲爱的友人。她已预料到自己死亡的时刻即将到来,试图在生命的最后,争分夺秒地将最炽.热也最真挚的情感,传递给同样前途难卜的好友。   然而她还没写多少,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只好匆忙落款停笔,将信掩埋在墙根下一处其他囚犯挖出来的隐秘墙洞里。   翌日清晨,她和无数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国人在野外一道被枪决。   若是有人能借来那一晚的月光,照在那年轻女孩的肩头,定能看清那信上这样写道——   “见宁:父亲和旭文皆已被捕,生死难料,我亦落入敌手,被囚此地。此信匆忙写就,以作永诀。野火成烬处,终有春生,这短短二十余年人生,我有憾无悔,已经足够。他年你若得见此信,无需为我伤怀。黑夜在等天亮,在它到来之前,愿我最亲爱的朋友如炬焰般光明灿烂,可为世间照路。不必惧怕风雨险恶,我已在那尽头处等你了。” 后记   在键盘上敲完全文最后一句话后,我整个人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写完了,从去年四月至今,这本文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年半多的时间。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国内外都发生了许多大事,我的生活也经历了一些变动,断更因此成了家常便饭,短则十几天,长则两三个月,存稿、上传、断更这样近乎单机的循环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可对读.者来说却未必友好。   甚至在完结后的某一天,编辑告诉我有读.者发现一百五十五章和第一百五十六章粘贴重复了,我第一反应是紧张,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处理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重要的一点——   居然真的有读.者追到了结尾啊。   在这里必须为我的拖延向那些一路追到结尾的读.者和编辑说一声抱歉。   除了断更以外,在写这篇文之初,我的写作经验十分匮乏,甚至连完本过一本长篇小说的经验都没有过,对于民国背景的网文了解更是寥寥,一切只凭着自己的以往看过的文学作品和个人喜好盲目且任性地写。   如果我是天赋型选手,或许还勉强能行得通。   但很可惜我不是,直至这本书的后期,我的看文水平总算稍稍跟了上来,也有意识地想做出一些补救,可太迟了,最终还是留下了诸多遗憾。   比如地图的频繁变动,有些剧情却没有充分展开,显得过于仓促;比如一些人物的刻画,还是过于脸谱化,不同角色的辨识度不够高;再比如一些情节上的层层推进转折处理不够好等等,都让我觉得很是懊恼,要是当时能写得能再好一点就好了,要是我的文笔没那么笨拙就好了。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我也没有办法把整本文重新写一遍,只能稍作修改。   不过除了遗憾之外,这漫长的一年半中也并非没有满足的。   由于连载得太久,我的一些想法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动,人物设定和部分剧情走向都和最初的设定有了不同程度的偏差,但好在还有些画面还是如愿以偿地按照最初的设想呈现出来了。比如说正文结局中的最后一幕,那是在大纲阶段就已经定下来的,有的话甚至和我当时的想法一字不差。能把它按照我最初的设想,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这一年半的时间就不算虚度。   这个后记我本想写得再长一点,把这一年半以来的创作想法、心路历程和反思都一口气写出来,想向大家倾吐一下我对角色的考量,可考虑到读.者也未必会看作者敝帚自珍式的絮叨,还是删去许多话不提了。无论是好是坏,一切都留给我自己慢慢沉淀吧。   不过总的来说,这篇文有许多的缺点,但凡它有一二值得读.者宽容之处,必然是因为故事的背景摆在那里,大家尊重那段历史,故而对作者格外优待,并非因我个人的文笔如何出众。所以,还是再次感谢所有读.者的宽容,感谢编辑一路以来的支持与陪伴,尤其是后者,如果没有编辑的陪伴与指点,我很难想象以我的怠惰和任性,这本文最终会是个什么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陆陆续续地捉虫修文,整理出一些借鉴和参考的书籍资料。因粘贴章节错误而承诺的那两篇免费番外不会食言,至于其他的书信番外,虽然我个人很喜欢这种体裁,但由于功底不够,很难保证何时能写出来、能否达到心中的效果,所以我不敢也不应该承诺些什么。至于其他的番外,只要还能写出来,我还是会陆陆续续地更新的。   最后,明年一整年工作会很忙,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开新了。   若是有缘,大家江湖再见。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