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奇异人生之快穿之旅》作者:2019无解   简介   一梦醒来,变成大唐公主。灵魂不灭吗,她常常在不想活了,和必须好好活着之间挣扎。   一、大唐公主 灭倭、北进。改写唐朝历史;   二、八零时光 带你真实体味东北孩子的童年;   三、穿书之旅 桃花岛、喜宝。   自定义标签:女强 家长里短 穿越 重生 第1章 太平   “咚、咚、咚……”缓慢而接连不断的鼓声响起,沈梦昔烦躁地翻了个身,五分钟过去,鼓声仍然不停,她暴躁地霍然坐起。   屋里漆黑一片,鼻端嗅到不知名的香气,沈梦昔有些愣怔。   她觉得自己起的有些猛,——年纪大的人,应该稍稍清醒一下,慢慢侧着起身。这样猛地坐起,对腰椎和心脏都不好。   吸了几下鼻子,除了香气还有隐隐的中药味,她疑惑地摸摸后腰,又伸手摸摸床单,心头蓦然升起一个念头。   她还是伸手向左边探去,满怀期望,轻喊了一声:守卿!   立即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儿的低声应答:婢子在。   沈梦昔愣住。   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儿,悄然低头走进来,恭敬地站在床边,隔着纱帐,行礼低声说:“公主殿下。“   沈梦溪没有反应,那婢女也没有动,低头躬身等着听吩咐。   好一会儿,沈梦昔才干巴巴地说:“先出去吧。”   婢女应了一声喏,退了出去。   沈梦昔重新躺下,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她这是又死了!   昨天临睡前,她提醒王守卿吃药,还给他量了血压,但似乎忘记和他道晚安了。   沈梦昔忽觉头颅沉重,浑身酸痛,嘴里嘀咕了一声:“还真有第三次......”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又响起,中间还伴着钟声。   沈梦昔悠悠醒来,看着红色的帐顶,轻轻叹了口气。   动了动手脚,又闭目查看了一下武陵空间。   轻轻喊了一句:来人!   ******   有了前面两次经历,沈梦昔接受得很快,对于新身体还算满意,虽然刚生完孩子一个月,近期也没有好好调养,但毕竟是才二十三岁,而且地位显赫。   一颗老灵魂,还挑什么呢,要什么自行车?   沈梦昔这次没有剧烈头疼,不知道是灵魂逐渐强大,还是这个太平公主的大脑比较发达。   是的,就是太平公主。   那个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帝、两个哥哥是皇帝、侄子也是皇帝的大唐公主。   此时,公主新寡。   驸马薛绍是太平公主嫡亲姑姑的二儿子,也就是她的二表兄,两人感情甚笃,婚后七年,育有四个孩子。   大表兄薛顗参与谋反,事败被圣人赐死,累及薛家,薛绍虽未参与,但武后坚信他即便没参与,也一定是知情不报,遂将薛绍抓去,杖责一百。其时,正是太平公主生完小女儿,刚刚满月,得知驸马被打,急急跑去诏狱,却不得而入,又奔到宫城求见武后,武后却躲避不见,她又求见兄长,兄长无奈地让她回去,母亲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   她在宫外大哭,长跪不起,直到晕倒被送回公主府,仍是没有让武后心软。   产后不久的太平经不起折腾,回到公主府,发了高烧,一病不起,谁知四天后,又传出驸马薛绍活活饿死狱中的消息,太平一时大恸,哀嚎一声,昏死过去。   武后得知后,又派了太医院诊治,灌下汤药后,烧退了,公主却迟迟不醒。   没人知道,这天早晨,再苏醒过来的太平公主,已经换了灵魂。   新身体比较虚弱,一身的虚汗。   “我要洗…我要沐浴。”   婢女应是,去准备了。   浴桶里有个浴床,也就是小板凳,沈梦昔坐在上面,水里不知道加了什么香精,发出浓郁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四个婢女穿花一样,忙前忙后的伺候,一个婢女在身后给她洗头发,一边小声说:“公主,今日不能沐浴过久,以免再着凉。”   沈梦昔点头同意,她也觉得乏力。   出浴穿衣时,她倒没觉得太尴尬,低头看看小腹,又摸了摸,生了四个孩子,只有淡淡几道妊娠纹,婢女快速擦干她身上的水珠,服侍她穿上里衣。   沈梦昔轻笑了一下,让穿衣的婢女吓了一跳,惊慌地看了她一眼。   婢女正在给她整理衣裙,让她想起后世“太平公主”是形容平板身材的女性的名词,当年姗姗给她讲笑话,“自曝家丑”说丈夫嫌弃她是平X:开车过减震带还要颠簸一下,到你这儿,出溜一下就过去了,啥感觉没有!   哈哈哈,她们两人放肆地大笑。   姗姗,记不清多少年没有想起她了。一串眼泪又落下来。   ——太平公主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吗?   她有种不大能控制情绪的感觉,不禁叹气。   婢女见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叹气,忙轻声安慰着她,劝她为了小郎君小娘子,也要爱惜身体云云。   “清风,几道鼓了?“沈梦昔接过绢帕,擦了一把眼泪,掩饰地问了一句。   “回禀殿下,已是五道了。”婢女低头回答。   公主府在尚善坊,位于洛河以南,是离皇城最近的里坊,清清楚楚听到来自皇城的鼓声,附近寺庙的钟声也连绵不绝。此时,整个洛阳宫都活了起来。   早餐喝了胡麻粥,沈梦昔又要了一个白水蛋。   饭后仍是困顿疲乏,不得不躺到罗汉床上继续休息。   直到听到婢女来说,圣人赐下了补品、药品、珍玩,她只得起身换了服饰,出去接受赏赐。   圣人还将她的食封由350户增至1200户。沈梦昔心知这不是兄长的决定,而是那位把持朝政的母亲大人,以此作为杀了驸马的补偿。   在太平公主李令月的记忆中,父亲母亲非常宠爱她,三个同母兄长也极为疼爱她,其他异母的兄弟姐妹也都很友爱。她的生命中,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因为怀孕肚皮有了斑纹。   武后喜欢太平,一是因为她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二是因为她长得酷似自己。四十二岁时生下太平,自小到大,对她有求必应,只除了这次杀死驸马。   在沈梦昔看来,这位武后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要求子女百依百顺,不能脱离她的掌控,她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直接拿给疼爱的女儿,当她认为那东西不好的时候,也会不问女儿的意见,直接拿走。   即便,那东西是个活人。   后世传说太平外貌性格都像武后,沈梦昔却觉得,太平并不像她的母亲,起码在驸马死去之前不像。她只是个倍受宠爱,还没有经历人世险恶的娇娇女而已。   至于太平公主豢养面首,放荡成性,并赠送自己的面首给武后的传说,是否属实,不可考证。   但沈梦昔清楚一点,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第2章 宅子   太平公主在洛阳城还有一处宅子,位于城东南的履道坊。   伊水河渠流经履道坊,这处大宅,位于里坊西北,大宅有五分之一面积是水体,除了渠水,还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水池,与渠水相连,大的水池约有一千平方米,水面辽阔,映着蓝天白云,池边垂柳鲜花,停靠着一艘画舫,还有天鹅、野鸭、鸳鸯等水鸟悠闲地游来游去。   大池的东面是一个大粮仓,北面是藏书阁,西面是一个琴亭,可以说,这个大池就是大宅的一道天然屏障,将大宅分成若干功能区域。   唐时的建筑庄重大方,严整开朗,气势磅礴。房屋色调简洁,屋顶平远,门窗朴实,身处其间,觉得心生豪迈。   还有一个小池,种了红莲,半池莲叶遮遮挡挡,层层叠叠,朵朵红色莲花点缀其中,美不胜收。   宅中更是处处有竹,处处有花。   沈梦昔行走在大宅中,只觉一步一景,心旷神怡。   实在是太喜欢这里了。   她决定,立刻搬到新宅居住。   就这样,足足半年,沈梦昔带着孩子们住在履道坊,安心调养。   清晨,她在银杏树下打太极,白天带着孩子看书写字做游戏,晚上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睡前在床上打坐冥想。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都是鲜卑人,李治无疑也是鲜卑人,武后是纯粹的汉族。   太平就是有着一半鲜卑血统的混血儿,她生性热情开朗,喜欢吃肉,体质极好。   十六岁成婚,十七岁生子,七年下来一口气生了四个,身材也没怎么变样。即便生第四个时,遭逢大变,受了些磨折,但养了这半年,就已恢复如初。   半年来的相处,四个孩子都逐渐依恋于她,不再只是怯生生地远远敬着。   胤儿已经六岁,正是服丧期间,沈梦昔打算在坊北临街那面再开一道门,建立家学,请饱学之士任教。   胤儿非常欢喜,素服的他,跪坐在阿娘侧面,不时偷偷瞄一眼她。   他的记忆中,父母每日形影不离,恩爱非常,父亲还常常过问他的起居、礼仪、学问,母亲却只把他们兄妹几人扔给乳娘,极少过问,母亲的心里眼里只有父亲一个人。   如今父亲离世,母亲经历了最初一个月的萎靡,就把精力都转移到了他们四人身上,不仅关心他的学业,过问他的衣食住行,跟他们聊天,做游戏,还会给他们唱歌讲故事。   他羡慕地看着二弟趴在母亲的膝上,逗着小妹。   沈梦昔将鹿儿放到玉儿怀里,喊过胤儿,说要跟他学习男子礼仪。   “胤儿,男子与不同人相见应当怎样行礼?怎样问候?”   胤儿有些愣怔,不明白母亲问这些做什么,是要考较他的礼仪吗?   他站起来,揉揉小腿,跺跺脚,活动了一会儿。便将自己所知的礼仪都演示了一遍,顿首、作揖、叉手礼......母亲居然一板一眼跟着她演习了一遍。   简儿也来了兴致,也跟在后头跌跌撞撞,有样学样。   “母亲,拱手礼应当左手在外,右手在外那是遇到凶丧之事才用的!”胤儿将沈梦昔拱在一起的手,换了一下。沈梦昔乖乖听话。   胤儿转身走到门口,回身,肃整衣着,看着沈梦昔,忽然趋步上前,大臂打开,甩起衣袖,如一只展翅的小鹰,只见他双手高举过头,拱手高高地自上而下向她做了个长揖,口中还朗声唱喏:“恭祝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小小少年,已有芝兰玉树之姿,沈梦昔欣慰地看着大儿子,这孩子作为长子,薛绍很重视他的培养,会吃饭时就开始教导用右手使用筷子,会说话了就教导说话节奏,再大些又学习进退礼仪,如今六周岁,已经懂得辨认方向,识别时间和简单算术,远比后世学前儿童懂事得多。   沈梦昔赞许地拍拍胤儿的肩膀说:“好孩子!”   胤儿兴奋得脸蛋发红,双眼放光。   此时之人,并不轻易夸赞子女,唯恐他们生了懈怠自满之心。   沈梦昔却觉得适当肯定,还是必要的。尤其是父母的肯定,对孩子树立自信心尤其重要。   “胤儿,你父亲不在了,幸好阿娘还有你。简儿三岁了,以后他的教导就交给你吧。”沈梦昔郑重地说。   “阿娘放心!胤儿一定好好教导弟弟!”薛崇胤一脸严肃,接下了这个大任务,薛崇简愣愣地看着兄长,一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   她没有再整理武陵空间的物品,因为,她早早的就做好了再次重生的准备,空间井井有条,万事俱备。   虽然口口声声说活够了,又抱怨老是被动经历别人的人生,但是私下,她是欢喜的。   活着,就能够感知阳光雨露,感知喜怒哀乐,感知生老病死,还能够证明这世间有一个我,那就是值得欢喜的。   随着岁月流逝,沈梦昔对生死的看法就越来越复杂,她有时觉得无所谓,反正活了这么久,说不定还会再次重生,但同时,也更加惧怕再无来生,一想到这世界上,没有自己了,这世界再发生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了,就觉得愤慨和恐惧。越到老年,就越患得患失起来。   她悄悄往武陵空间存放大批的食品、水、衣物、各种家用电器,各种机械,甚至是发电机,维修设备等等,还有见缝插针购买的各种武器,加上空间原有的物品,完全可以应付任何环境。   如果能重生,也算是有备无患,如果不能......那定是灵魂熄灭,万事皆休。   ——结果,她到了唐朝。   虽然大部分的东西都不能示人,但是心中有了底气。   虽说过往之事不可过多纠缠,但也不应完全忘却,该总结的该保留的,还是要整理一番。从执着变得随遇而安,从多愁善感变得理性客观。还有一点她不太敢触及,那就是,自己还是沈梦昔吗?几番融合,她并不能抗拒身体本身的特质,比如孟繁西的敏感冲动,比如章嘉瑜的稳重忍耐,比如这个太平的以自我为中心,喜动不喜静,且脾气急躁,都让她改变了很多,她心底无比清楚,随着环境的改变,人总是会变化的,更何况是连身体也改变了呢。   太平精力旺盛,似乎血液流动都要更快一些,安坐片刻,便浑身燥热,抓心挠肝,无奈,沈梦昔只得起身行走,或者打拳射箭。   有一点,遗憾的是,无论身体变成多么年轻的人,她也再不能体会真正的少年滋味了,那种年轻人的朝气、无畏、憧憬、期待,所有这些初子之心、之念,再也不会在她这颗老心上出现了。   她早已变得只会对自己提出要求,而不会寄期望于别人了。   至于婚姻,她不做打算。她不相信在这样的年代,可以找到适合共度今生的人。   自古至今,从来没有法令法律规定,必须有爱情才能结婚,婚姻制度不过是为了社会发展,为了社会结构稳定而存在的,在此时,婚姻结两姓之好,更多是资源整合,说白了,权力与金钱才是当今婚姻的核心本质。   她无从政从商之心,也无需仰人鼻息过活,所以,完全没有必要结婚。   即便在后世,女子能嫁给心仪之人,也是不容易的事情。   处在唐朝,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身为公主,更加不可能。   寡妇的身份也还不错,就这样单枪匹马的过完这一生吧。   唐朝公主是历朝历代中最恣意自由的,天后临朝,更是女权至上,风气开放,对于男女授受不亲,贞洁礼仪,并不十分遵守。   公主视同正一品,配有邑令、邑丞、录事等属官,掌管财货出入、田园征封之事。   公主府所有的事情都是公主说了算,驸马就是公主的附属,做了驸马等同于放弃自己的前程,只能俯首做公主的一匹马了。太平与薛绍感情不错,起码沈梦昔的记忆中,他们是琴瑟和鸣的,薛绍处处谦让太平,温和有礼,私生活更是异常检点,连个通房侍妾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伺候着太平一个人。   这也让沈梦昔省去了不少事,她要来府中名册查看,原来,公主府足有上千的家仆和属官部下,另有三百名护卫私兵,一半养在青云山庄,种田练兵,一半在公主府执勤,两班轮换。   太平在洛阳城和长安城各有两处宅子,食邑1200户,田庄田地店铺不计其数。   吃喝不愁,不想涉政的沈梦昔,大手一挥,带着四个孩子,轻车简从到了洛阳近郊的庄子避暑。   山庄名为青云山庄,距离洛阳城三十里,因庄内有座不太高的小山青云山而得名,庄内还有几处温泉,一个马球场,另有良田果树。   庄子西边住着百余户庄民,负责种田种草和侍弄果树,东边住着护卫骑兵,每日操练。   马球场位于青云山下,又大又阔,目测长宽都超过五百米,山上设有高高的亭台长廊以便观看,还有球员休息舍,亭台旁边还立着一块石碑,是球场落成纪念碑:“青云山亭记碑”,由薛绍题写。   现代足球场,国际比赛也不过最多是120米*90米的,这马球场可是够大的,沈梦昔感叹。   果然,跑人和跑马的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沈梦昔踩踩球场地面,平整坚实,晴天不会起尘土,雨天也不泥泞。原来,球场地面洒过食油,经过反复碾压,才达到这个效果。   沈梦昔飞身上马的一刻,立时血脉喷张,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她回手轻拍马臀,高声斥道:“驾——!”   骏马四蹄飞扬,疾驰出去,烈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沈梦昔手握缰绳,情不自禁纵声大笑。   清风擦了一把眼泪,口中念念叨叨:“公主好了,公主好了。”   孩子们站在马场边,看着阿娘纵马奔驰,鹿儿探出身子,要找阿娘,清风连忙劝阻:“小娘子不急不急,等长大一些,娘子也学骑马!”   此时全国人口约有5000万,朝廷拥有骑兵70余万。国家基本军事政策之一就是扩充骑兵,尤其是轻骑兵,马球,就成了必修的训练科目。   青云山庄养着四百匹战马,而青云山马球场,也是为了骑兵训练所用,打马球可以训练骑兵在战马上的搏战技巧,熟练马上运用兵器。太平和薛绍都是马球高手,他们夫妻经常分别组队对战,互有胜负。   在山庄苦练两月,沈梦昔骑术精进,马球技艺满血,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也进益良多。   君子六艺是男子必修,沈梦昔没想过求精,只求熟识。礼节、音乐、射箭和书法,都是太平自身掌握的,沈梦昔主要学习了驾车和数学,这里的数学包括理数和气数,即阴阳五行克制的规律。   她让胤儿一起学习,那孩子看着母亲态度认真,也很是用功,凡是他可以学的,都极认真地学习,小少年急着挑起公主府的大梁呢。   沈梦昔命人叫来庄头。   庄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看上去挺精明的人,头发胡子有些发白,他快步来到阶下叩拜:“贱奴林长生给公主殿下请安,给大郎君请安!”   沈梦昔带着胤儿走出来,站在阶上,“林庄头,这些年,你做事甚妥,庄子交给你,我十分放心。如今,我还有一件事要交予你。”   林庄头又磕了一个头,低头说:“公主殿下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贱奴也会做到!”   沈梦昔一笑:“如今国泰民安,哪有什么刀山火海的事情要你做。”   “贱奴说错了。”林庄头连忙伏地。   “起来说话。”沈梦昔叫起林庄头,直截了当地说:“我打算在这个庄子里种些树,现在你就着手采买打探,明年春天就种上。“   林庄头抹了一把汗,起身应是。   沈梦昔打算在庄子修一条长长宽宽的马路,可容三辆马车并行无阻。她并不打算模仿时下流行的曲径通幽,一步一景,她要把这个庄园,建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一条一千米的大路直通别院,路的两旁各种两排银杏树。   两边田野,分别种上大片的桃树、杏树、梨树、樱桃树。另辟大片土地,种上牡丹和月季蔷薇紫藤。林庄头脸色发苦,这势必要占用农田草场,会影响收成的,他心下算计着,面上却信心百倍地应诺。   护卫统领卢敬义在大门外求见,一走近台阶,他抱拳作揖行礼,口称拜见公主。   沈梦昔仔细看去,这人身高约有一米七五,年约三十,一把小胡子,体格精壮。头戴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腰系革带,脚蹬黑靴,一身标准军服,不卑不亢地站在阶下听令。   “卢统领,请你来是有三件事情。”沈梦昔直截了当。   “属下不敢。”卢敬义低头抱拳。   沈梦昔知道他是因为那个“请”字,在客套,自顾自说:“一是我打算把马球场好好修建一番,周围的亭台也修一修;二是,我打算提高一下士兵津贴,你要配合我做好筹划,并做好军属的安置工作;三是府兵训练要加强,我们只有区区三百人,只有单兵作战能力强了,公主府的安全才有保障!”   卢敬义听完不自禁抬头看了一眼沈梦昔,又连忙低头应喏。   “林庄头配合卢统领做好马球场修建,你们回去都写个计划书给我,嗯,也就是列出个章程来,如有异议,再做商量。今日之事,先莫声张。”   两人又应喏,低头退了下去。   沈梦昔拍拍手,吐口气,拉着胤儿的手说:儿砸!咱们吃好吃的去!”   两个小的,在室内听闻,也雀跃着跑出来。 第3章 明月   “胤儿想吃什么?”沈梦昔有意先问胤儿。   “胤儿不挑食。”胤儿跟在简儿身边,脆声回答。   “那阿娘给你做一个糖醋排骨吧。”   “阿娘给做?”几个孩子都愣住了,站住脚步,在原地抬头看着沈梦昔。   “阿娘,什么是糖醋排骨?”简儿问。   “等一下你们就知道了!”沈梦昔神秘地说,带着他们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厨娘刘三娘正在摆弄新砌好的炉灶,用铁钩钩着炉圈来回套着。   此时烹饪方法多为烤、煮、蒸。权贵人家也有炒菜,但并不普及,一是植物油产量太低,再是炒菜方法不成熟。   ——炒菜不够用的油都倒到马球场上了!   沈梦昔却不必担心这些,她命人打造了马勺、平底锅、烧烤炉,垒了锅灶,打了炉圈来控制火候,在两个府里和青云山庄分别都安装了一套。   见她进来,刘三娘吓得扑通跪下,“公主怎么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来了这等腌臜地,贱婢是哪里伺候不周?”   “你起来,借你地方用用,你先出去吧。”   刘三娘心有余悸地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公主会不会把厨房点着了啊,想到这里,立刻就打发洗碗的小丫头去多提些水来备用。   厨房只留了一个烧火丫头,小丫头低头瑟缩在灶口,清风也跟着洗菜,沈梦昔带着胤儿和玉儿在厨房忙活,四个乳娘带着简儿和鹿儿在外面候着。简儿急得像马猴一样跳来跳去。   玉儿亲手洗的胡瓜,胤儿动手切成条,沈梦昔拌了一个清爽胡瓜。   又做了一道糖醋排骨,娘儿三个这才出了厨房,刘三妮见状连连合十念菩萨。   每个大孩子各分四块排骨,鹿儿只能闻闻味儿,其余的分给清风等几个婢女吃了。   午餐吃的虽简单,但孩子们都很开心,简儿说:“阿娘!糖醋排骨是世间最好吃的肉!”   沈梦昔笑着看看他,指指自己的下巴,简儿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一个米粒沾在上面,他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又心虚地看看兄长,见兄长没有注意他,又顺手将米粒放入口中,嘿嘿地笑了。   刘三娘在后厨也吃到了一块排骨,赞不绝口:“老天菩萨!这辈子居然能吃到公主做的菜,真是......天打雷劈啊!这样尊贵的人,也能洗手做羹汤,还把这下贱物也做得如此美味!唉,厨娘厨子都可以去死一死了!”   沈梦昔自然不知来自刘三妮的至高评价,她在沐浴。   ——做两道菜,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娘几个洗澡洗头用了两个时辰。并且,似乎闹得庄子上下不安,唉,下厨房这件事看来不现实了。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此时还没有将中秋正式定为节日。只是民间素有祭月和迎寒的习俗,但并未形成规模。   沈梦昔让厨房将做好的月饼端出来,烤的、蒸的都有,月上柳梢之时,带着孩子们坐在庭院吃了月饼、水果。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沈梦昔向着月亮举杯,抿了一口葡萄酒。   ——千里,千年,与谁共婵娟呢!   这是唯一的世间吗,真的有三千世界吗?时间可以逆转吗?有平行空间吗?   有吧,否则她怎么又来到唐朝,她怎么会有武陵空间?   这绝不是佛家讲的轮回,只是灵魂不灭,一次次的寄生,寄到谁的身体又完全不受控制,也毫无规律。   沈梦昔胡思乱想间,喝掉一杯葡萄酒,微醺之下,很是舒坦。   鹿儿已经睡下,其他三个小崽儿在月下撒欢,欢声笑语洒满庭院。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沈梦昔品味着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苦笑了一下,自己如今算是今人还是古人?这世界,全是陌生人,一种极致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她又喝了一口酒,算了,人,无论是否有家有子,始终是要跟自己相处,孤独是常态。   沈梦昔这些年,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几百年的琐事,谁会一一记得呢,随着岁月之轮碾过,她忘记了不平之事,忘记了忧愁,甚至忘记了爱过的人。   今夜,定是明月和美酒让人感性,让人自怜。   胤儿听到母亲吟诗,走过来,说道:“阿娘的诗句真是美妙!”   “小孩伢子,你也懂诗!”沈梦昔捏捏他的脸蛋,“乖儿砸,你给阿娘背诵一首赞月的诗来!”   胤儿扭捏了一下,没有开口。   “一首都不会?床前明月光也行啊!”   胤儿还是低头不语。   “哦忘了,他还没出生呢。”诗仙李白还没出生,几乎所有的著名诗人都没有出生。   “公主啊,秋凉了,少些饮酒吧。”清风过来,夺下沉梦昔的酒杯,又嗔道:“快别难为阿郎了,阿郎如何能直呼公主名讳呢!”   沈梦昔听后恍然,作为儿子,胤儿不能直呼母亲的名字,甚至是其中的一字也不行,写字行文之时,也要少一笔做为避讳,她伸手捏捏胤儿的另一边脸蛋。   “规矩真多。”沈梦昔嘟囔了一句。   ******   天气渐冷,沈梦昔带着孩子们返回尚善坊,她让人在部分房间铺设了地龙,很是温暖。   这日,沈梦昔被召进紫微宫,天后放下手中批阅的奏折,说:“月儿,阿娘给你再寻个驸马吧。”   沈梦昔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何?”   “痴儿,这世上男不能无女,女不能无男,连孙药王都有言,不可禁欲,你是堂堂公主,难道要为一个驸马守贞?”说到最后,语气愈加严厉。   天后所讲孙药王,是指孙思邈,这个活了一百零一岁的老神仙,简直是天后的偶像。   “母亲,道家还讲求无欲养神,无为守神。月儿不是为谁守贞,只是想一个人清净地过日子。”   “清净?你还是在怪阿娘,对不对?”天后直视沈梦昔的眼睛,让沈梦昔有些招架不住。一个女人,一个有着最高权力的女人,大脑回路早已与常人不同,沈梦昔垂下目光,“儿不敢。”   “那就武承嗣吧!”天后干脆地一锤定音。女儿这半年多的疏离,让天后大感不悦,就为了个驸马,竟能与她置气这么久!   沈梦昔脑海里浮现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的肥胖面孔,心中涌现出深深厌恶,怎么办?怎么拒绝,情急之下,她一言不发,一头栽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吓得天后大叫一声,扔下手中奏折,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不敢碰她流血的额头,只是连声呼唤:“月儿!月儿!不要吓阿娘啊!月儿!”   沈梦昔额头火辣辣地疼,这些宫婢不会处置伤口,只是拿着帕子堵住伤口,死死按着。天后吩咐几个宫婢将女儿抬到罗汉床上躺下,焦急地在榻边转圈:“太慢了!要太医署有何用!”啪的一声,一个茶盏摔到地上。   太医署太医丞带着两个医正急匆匆进门,天后免去他们行礼,“速速给公主诊治!”   太医丞颤巍巍地把脉,“咦”了一声,又看看沈梦昔额头伤口,说:“天后,公主这是头颅受到撞击,造成颅脑轻微损伤,好生调养,应是无碍。”   天后松了口气,“那公主为何昏迷不醒?”   “禀天后,公主这些时日,心中郁结,情志不畅,待老臣开个方子,调养一下,心结解开,病症自消。”   沈梦昔眯着眼睛看那老太医躬着老腰,在天后面前,恭恭敬敬地回话,侧面看去,如一只干虾,胡子全白,随着说话一动一动的。   沈梦昔闭上眼睛,暗忖,人老成精,这老太医倒是识时务。   “孙医丞,你去写方子吧,明天再去公主府复诊,确信无恙才好。”   孙医丞应喏行礼后,跟着宫婢去开方子了。   沈梦昔听到一声天后的叹息,就没有声音了。   一个医女轻手轻脚地给她重新包扎伤口。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觉得额头疼痛,已经包了布,她示意立在榻边的宫婢噤声,起身走出去,就见天后端坐案后,奋笔疾书,毫无所查。   沈梦昔端详着六十五岁的天后,她头发浓密,白发很少,低头之际,下颌会挤出一个双下巴,显得还有些可爱,她的皮肤也还算紧致,但是也有了不少皱纹,嘴角微微下垂,法令纹也较为明显了。此时她表情严肃,双眼放光,投入地沉浸在奏折批阅中,应是十分享受这份工作。   天后身后的宫婢屈膝向沈梦昔行礼,天后抬起头看向她,一连串地问:“月儿醒了?还有哪里不适?头疼不?恶心不?”天后放下朱笔,起身向她走来。   沈梦昔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礼仪上,她是不能直愣愣站在那里,等着天后走向她的。天后按住她的肩头,“痴儿,阿娘不会计较,快回去躺下。”   沈梦昔忙说:“阿娘,月儿已无大碍。月儿该回府中去了,孩子们太小,太久不回,他们会哭的。”   天后低声说:“月儿从前什么都听阿娘的,是阿娘最贴心的孩子,如今,不肯了。”   “月儿不敢。”沈梦昔低头。   天后退了一步,慢慢松开沈梦昔的手,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不想嫁就不嫁。”   沈梦昔行礼退出,走下石阶,长长吐了一口气。   出了紫微宫,就被一个宫婢拦住,说是圣人有请。记忆里,这个比太平大三岁的兄长,是非常疼爱她的。他们一起长大,比其他的兄长要更亲近。   见驾时,皇帝亲手扶住她,免去她行礼,握着她的肩,不住上下看着,没敢触摸她的额头,只担忧地询问她身体如何,心情如何?   “回禀陛下,太平一切都好。只是近日心情不佳,情绪不稳,天后问及婚姻之事,一时焦虑晕倒而已。”沈梦昔恭敬地回答。   李旦看着妹妹,嗔道:“此处又无外人,还是叫四兄吧。”高宗子女众多,但天后所出单独序列,所以李旦排行第八,太平却称他四兄。   皇帝想想又说:“月儿啊,母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你总不能以后长久孤单一人,又不是那等嫁不出去的人家!四兄也为你慢慢物色,定要找那大唐最为出色的儿郎!”   沈梦昔心里笑,公主还真是嫁不出去。   文官世族都自持清贵,从不肯与皇子公主多来往,免得招了谄媚皇族权贵的名头,又打心底瞧不起皇族的粗俗无力和不羁放纵,门阀世族更是从不肯与李氏皇族结亲。   尤其是高阳公主与辩机的事情之后,公主几乎成了放纵的代名词,更是难以出嫁。   沈梦昔抬头控诉地看着李旦,李旦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居然伸手捏了她的脸蛋一下,“你这套把戏为何不用到母亲身上,轻轻撒个娇,万事母亲都会答应的!”   沈梦昔听了也有触动。   对于如何与天后相处,她心中其实一点章法也没有。   拜别皇帝,回程的一路,她都在想,原来,童年阴影是如此之大,从第一世开始,她便不知道如何与母亲相处,也许,直到永远,这都是她无法点亮的技能。   如今,记忆中三个兄长的死亡和被废都和天后有关,如今四兄执政,实际也是天后垂帘听政。对于如此狠心对待儿子的母亲,她不相信对女儿就会手软,加上驸马薛绍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只想远离天后,哪有什么心思撒娇卖痴。   回到府中,仆婢看到她受伤,俱都万分惊惧,仿佛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清风更是掉了眼泪,“公主,这要是留了疤痕可如何是好!”   “女为悦己者容,我谁都不爱,留疤就留疤,一个寡妇,又不要嫁人。”沈梦昔毫不在意,自己动手往下摘那些沉重的发饰,唉,即便是受伤包了头,发髻上依然重新插上了数根金钗。清风赶紧过来接手,“慢点慢点!头发都扯掉了!”   又换了舒服的家居服饰,沈梦昔长叹一口气,“还是家里舒服!”   婢女紫萱过来蹲下,给她轻轻捶腿。几个孩子过来请安,看到她额头受伤,简儿首先哭了,带着哭腔喊:“谁敢欺负阿娘!看我杀了他!”   “你一个小孩子,跟谁学的张口闭口杀人,胤儿!你来说!”沈梦昔听得头大,连忙制止。   胤儿叩首认错,说自己管教弟弟不严。   沈梦昔不忍心,一把拉起他,叹口气:“阿娘自己不小心摔的。你们以后不可胡乱讲话。你们是天后的外孙,圣人的外甥,更要注意言行,不可让天后和圣人因你们的言行蒙羞,记住了吗?”   “记住了!”三个孩子齐声回答。   沈梦昔在三个孩子头上,各摩挲了几下,让他们回去了。   又遣退众人,自己悄悄擦了碘伏做了消毒处理,重新包上了伤口。 第4章 美酒   次日,孙医丞上门复诊。   太平生胤儿时,由于年纪小,又是头胎,很是吃了一些苦,最后是孙医丞蒙了双眼,由医女指引,给她施针,才顺利生产。   孙医丞坐好,调整呼吸,认真给她诊脉,片刻后,翻了一下白眼,不咸不淡地说:“公主已无大碍,好生休养就是。明日老臣就无需再来了。”   “不来了?”沈梦昔起了玩笑之心,“啊呀,清风,快去把郎君娘子们都带来,神医好容易来一次,一定要赚个够本,快请他老人家给孩子们都诊诊脉,不要浪费!”   孙医丞胡子颤了几下,“好好的,没病没灾谁会诊脉来玩!简直胡闹!”   “大胆!”清风十分有气势,大声呵斥。   孙医丞脸色一囧,也知道自己逾矩了,都是公主营造的轻松氛围,让他忘记了身份。   沈梦昔和气地摆摆手,让清风退后。   “孙医丞贵庚?”沈梦昔探前一点身体,神秘兮兮地问。   孙医丞被问得一愣,话题转移过快,他下意识应声回答:“六十五。”说完,又气恼地抓了一下胡子。   沈梦昔起身给孙医丞行了万福,“胤儿已经七岁,一直没有给医丞正式道谢,是太平的不是。”   孙医丞有一瞬的感动,然后连忙站起,作揖说:“不敢当,老臣不敢当。那是医者本分。”   “医丞不居功,是医丞医德高尚,太平却不敢忘。这次,又劳动孙医丞,实在是太平的不该。”话说到这里,就是承认了自己装病,让孙医丞白跑一趟。   孙医丞鼻子哼了一声,“天后岂是他人可以蒙骗的了的,不过是慈母之心不予计较罢了。”   沈梦昔尴尬地笑了两声。   “那个,孙医丞,太医署,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到太医署旁听?”她斟酌着问。   “啊?”孙医丞张大了嘴巴。   沈梦昔看着他,郑重点头。   “这个这个,启禀公主,历来,太医署都是三代以上医学世家的子弟方可入学,公主身份高贵,自然是不能学这末流之技。再者,有老臣等人在,就可以了。”言下之意就是,你就开心地打马球吧,医学生要求高着呢,你可不要难为老头子了。   “我只要旁听就行,不参加考核,不影响医丞政绩!”   “咄!”孙医生胡子又翘。吼完又后悔,捂住嘴巴。   “我只旁听《黄帝内经》,《素问》、《脉诀》、《本草》、《明堂》就行,然后学些小儿科妇科,学些诊脉,再学些针灸,再......”沈梦昔喋喋不休地继续说。   “不行不行!”孙医丞听得头大如斗,连连摆手,站起身来就走,“公主,容老臣先行告辞,明日就是太医署季考,老臣忙得不可开交,此番为公主看诊,其余事务老臣俱都搁置了!”   “清风!”沈梦昔回头喊:“把我准备的好酒拿来!”   清风应声取来一个小酒坛,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棕色坛子,坛口封着红纸,用线绳系着,看上去十分平常。   沈梦昔接过,双手奉与孙医丞,“太平的一点心意,孙医丞不要嫌弃才是。”   已经起身要走的孙医丞,听到“酒”字立刻站定,但仍面瘫地说,“老臣奉天后旨意......”   沈梦昔眉头一皱,“原来医丞不喜欢啊!那怎么办呢?”   说完,猛地一指戳开了封口,浓郁酒香自那小窟窿溢出来,孙医丞下意识一把搂过酒坛,使劲嗅了几嗅,他可没想到才客套一句,公主就当场戳漏酒封,啊呀,这酒香实在诱人,活了一把年纪还从未闻过如此馥郁的酒香。   有些尴尬地站了须臾,却不见公主再说话,只好继续搂着酒坛,一手盖在坛口,“糟践了!糟践了!怎么就给戳了!”绝口不再提奉旨行医,不要谢礼的事。   临走,孙医丞还是很坚决地说:“公主殿下,还是不能去太医署,就算公主找到太常寺令,也定是这个答复!”   沈梦昔笑而不语,恭送孙医丞。   一直以来,沈梦昔都想系统地学习中医。   人体的神秘并不亚于宇宙,也可以说,人类对于自身的了解,甚至还不如对宇宙的了解。   中医、西医、藏医、苗医、巫医从不同角度治疗人体,看起来迥然不同,但往往异曲同工。沈梦昔做过赤脚医生,在上海长江医院进修过妇科儿科,民国时期又跟章父学过中医,针灸也学了些皮毛。   沈梦昔重要的人生观之一,活到老,学到老。如今,中医体系保存完好,又这样有空闲时间,还有这样医术高明的老师,不学?那是不可能的!   第三天一大早,孙医丞又来了。   沈梦昔故意做出一副讶然的表情,孙医丞很是尴尬,要知道,医者上门,就是家中有疾的信号,会让人有触霉头的想法。所以医生虽然是救死扶伤,声明远播,但习俗上,医不叩门。除非近亲或者通家交好,否则医者是极少出门做客。   沈梦昔并不在意这些,笑着请孙医丞在席上坐下。   孙医丞喝了一口茶,咳了一声,浑身不自在。   前天中午一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喝了坛子里的美酒,一路闻着酒香,早就馋得不能自控。   谁知,这闻起来醇香扑鼻的酒,第一口就差点把他呛死。   他用的是平时喝酒的大杯,童子倒了一杯,他端起就干了,结果,酒一入口,顿觉辛辣无比,喉咙里更如一道火线流淌,刷地直烧到胃里,火辣辣暖洋洋晕乎乎。   他连吃了几口菜才勉强压下,却是又想喝第二口,又命童子倒酒,就这样一杯一杯,很快那一坛酒都喝光了。   平时能喝七八坛,今日只是半斤的一小坛,他就觉得天旋地转,药童有两个头,老妻也似乎变得年轻许多,他嘻嘻地笑,哈哈地笑,腹中烈火焚烧,脑中仙音缭绕,万般美妙。   被老妻按着灌了醒酒汤,又吐了两回,才稍觉舒坦。   最后人事不知,胡乱睡了过去。   直睡到次日寅初才醒,几乎误了季考大事,医丞夫人昨晚气得把那酒坛摔了,今早也冷着脸不理他。他也知昨晚失态,灰溜溜去了太医署上班。一路都在遗憾地想,若能再闻闻酒坛里的香气也是好的。   太医署位于皇城,具有教学和承担皇室、文武百官、士兵、工匠、囚犯、宫中奴婢医疗的职责,也就是说对于体制内的三六九等都得服务。   太医署生源选拔十分严格,全部从医学世家选拔,所以医学生大多都是有童子功的,太医署官员和医学生一共一百六十多人,既有基础教学,又有实习机会,很是正规严格。太医署内设医学和药学两部,医学部又分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药学部有专门的药园和药园师。太医署最高长官医令为七品下官员,医丞、医监、医正则是八品、九品。   平时博士负责月考,医令医丞负责季考、太常丞负责年考,诊治患者治愈率也是考核的重要标准,医学生九年依然无所成,就会“退还本色”,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这天,就正是孙医丞负责的季考之日,对于他的险些迟到,医令很是不满,脸色比孙夫人的还难看。   孙医丞低着头不做声,极力让自己不被注意,谁知控制不住打了一个嗝,好大的酒气扑了出去,跪坐于他旁边的李医丞差点被熏了个跟头,连赵医令也闻到了这奇异的气味,疑惑地望了过来。   季考结束,几个老同僚立刻抓住他逼问,为何有了好酒要独自偷饮。孙医丞忙说是偶尔得了些酒,吃了几口就醉倒了。几个老头顺杆爬,要求到他家评判此次季考成绩,顺便在他家投投壶、饮饮茶,再吃点饭、饮点酒。   孙医丞一向好面子,说不出不请客的话,更不肯承认家里没有好酒,硬着头皮答应明日晚上请客。回家翻了一通,几坛子以前视若珍宝的好酒如今都变得像潲水一样,打发仆从出去买酒,结果还不如家里珍藏的。   孙医丞唉声叹气,一夜都没睡好,这不,鼓声一响,坊门一开,等不得提前递上名帖,就直奔公主府而来了。   “咳,老臣昨日季考中,受到考题触动,忽想起公主的脉案,觉得实在有必要再次上门复诊,还请公主莫要见怪老臣不请自来。”   “是这样啊!”沈梦昔哦了一声,伸出右手,让孙医丞诊脉。   孙医丞脸一红,他走得匆忙,连道具也忘记带,助手没带,药箱也没背,就这样空着两个爪子来到了公主府。   清风摆上脉枕,孙医丞心不在焉地号脉,换了左手后,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公主近年生产密集,虽是根基甚佳,但身体仍有所损耗,如此,老臣给殿下一个调养方子,喝上一月,定会有所改善。”   沈梦昔连连点头。   方子开了,孙医丞习惯性地吹了一下,交给清风。   “那,老臣就告退了。”   “医丞慢走。”   孙医丞艰难地迈步向外走去,神情纠结可怜,沈梦昔都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她笑着问:“孙医丞,不知前日的酒,味道可还好?”   孙医丞立刻两眼放光,站住脚,回身,眉飞色舞地说:“极好!极好!”   “那酒的度数有些高,医丞觉得好就行。”   “那个那个......”   “府中还有很多,清风!去给孙医丞抬来五坛!”这酒,是沈梦昔将武陵空间中的酒,装到坛中封口改装而成,不过是三十八度的白酒。   孙医丞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沈梦昔派仆从将酒坛送上孙医丞的马车,这次孙医丞再也说不出硬气的话来,只说:“自来娘子学医的甚少,公主对医学青眼,是太医署的荣幸。老臣那孙女略懂些医理,改日让她来拜访公主,另外,平时公主但凡有何吩咐,只管命人来太医署召唤便是。”   沈梦昔本也未打算到太医署上课,如此一番,一半是和孙医丞开个玩笑,一半是想得他一句承诺,随时请教。此时,心中也很舒畅,“孙医丞,饮酒要适量,莫要贪杯才是。”   孙医丞笑得眼睛眯起,胡子发颤,连连应是,上了马车,亲手护着酒坛,回家去了。   孙医丞家的子孙,大多都通医理,他所说的孙女是他三儿子的女儿,排行十一,今年十六岁,已经定亲,所以极少出门,这次,作为孙医丞的美酒交换物,她必须时常到公主府陪着公主研习医学。   沈梦昔给她下了帖子,定好每月逢四逢九上门即可。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沈梦昔在窗前读着孙十一娘带来的《黄帝内经》,小姑娘根本讲不出来什么,还真的如同他祖父说的“略通医理”,孙医丞大概认定她是一时好奇,没多久就会失去兴趣,或者想着等他孙女一出嫁就算完成任务了。   沈梦昔暗骂孙老头太狡猾,心下决定,绝不能轻易放过他,一定要把他的老底子挖出来,学个干净,还必得让他苦求着,才能给他一点点儿酒喝。   和孙十一娘聊天,发现她虽然理论上不是很精通,但是对于妇儿科和常见病也算粗通,起码日后成亲,可以照顾好自己家人。   孙十一娘对于和公主打交道也是十分烦恼,她性格敦厚,并无攀附之心,但因怕带累祖父,所以时时小心,唯唯诺诺,加上年纪尚小,聊起来十分无趣。   于是,当她第三次登门的时候,沈梦昔就让她带着玉儿玩了,让她教玉儿和婢女春枝一些基础知识,背背汤头歌,认认穴位,不拘效果,让孩子有个大体了解就行。   陪着玉儿,虽不受重视,倒让孙十一娘自在许多,大大松了一口气。 第5章 南市   这天,是初四,沈梦昔看着孙十一娘和玉儿头碰头地一起说话,就让清风给她换装。清风一狠心,手下用力,勒紧白布,然后将系带打了个结。沈梦昔闷哼了一声,——太特么紧了!简直无法呼吸。   低头看着波涛汹涌勒成了一马平川,又伸手来回拂了几下,感觉很是奇特。   沈梦昔如今不会梳头,不会系幞头。这半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不能自理。   现在,她头戴软脚幞头,颈后垂着两根幞脚,宽大的白色圆领襕衫让她的脖子显得更加细小,腰间系着一根皮质蹀躞,上面挂了钱袋和一把小刀,对于这种所有东西都挂出来示众的做法,沈梦昔很是无奈,刚才清风给她挂了一圈,还有香囊、扇子、笔墨,像足了货架子,忍无可忍,她毫不犹豫地摘了下去。   再怎么打扮,个头太小,又无喉结,一眼就看出是女子。   好在此时,男装打扮的女子也为数不少,为的就是出行方便,不必带着帷帽,只要不是单独出门,也无人非议。   ——这两年才摘去幂篱,现在连帷帽都不愿意戴了。   多喜年纪小,打扮成小厮,跟着沈梦昔出门,她兴奋地挎着一个包袱,在其他婢女眼前得瑟得不行,公主怀孕生子,加上养病,已经一年没有去逛坊市了,头回逛街就带着她,让她很是得意。   洛阳城已有四千年文明史,洛水从城中流过,水利交通非常便利,这几年武后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并进行扩建,洛阳城更加繁华。   洛阳城有南市、北市和西市。北市位于洛水之北,南沿漕渠,可通大船,有着香行、财帛行、丝行等多种行业,还有很多胡商在此经商。西市、南市位于洛河以南,四周多为达官显贵的住宅,以经营日常商品为主,南市更是占了两个里坊,是三个坊市中规模最大的。市内有铁行、笔行、肉行,珠宝行、还有酒肆、饭馆、凶肆、琴行、骡马行、绣坊等等,应有尽有,金银珠宝、瓷器皮毛等从全国各地汇集到此,再从这里发送到全国各地,乃至西域、日本等地。   沈梦昔去的就是南市,坊内四周临街大约四百多家店铺,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更有水渠经过南市东北角,货船穿梭,繁忙无比。   沈梦昔和多喜一家一家的逛,看上眼的不多,就是图个热闹,期间遇到不少和她一样男装打扮的女子,洛阳人民见怪不怪,也无人侧目。商铺的商人都穿黑色,而街上的百姓则大多穿白衣,真正是白衣飘飘的年代,店铺里也大多非常洁净,真是爱干净的唐朝人。   一个时辰,不过逛了一小半,沈梦昔还好,多喜已经成了软脚虾,只是不敢叫苦罢了。两人找了家饭馆,要了楼上雅间,点了些汤饼,也就是面条,又上了盘炙羊肉,鱼脍,土洋结合,多喜不敢与公主一同用餐,沈梦昔让她将餐食端到房间一角,还说不够再点,多喜听了嘴角撇撇,几乎要哭,沈梦昔弄不懂她的哭点,赶紧示意她快吃。   饭后又来了一盘葡萄,正吃着,忽听楼下街上喧哗,原来是一个贼人在肉行偷肉,被肉行老板娘执刀追杀,沈梦昔记得离这家饭馆最近的肉行,至少也有五百米远,那女人三十几岁的样子,一边跑一边骂,一手执刀,一手提裙,脚步飞快,吐字清晰,居然两不耽误,那小贼跑得几乎口吐白沫,被迎面穿着制服的武候截住,慌忙调头,又被追上来的老板娘一把扭住领口,几乎拎了起来。看着高举的剔刀,他吓得连声讨饶。   武侯上前制止了肉行老板娘,一条索链套走了小贼。苦主老板娘也跟着去了武候铺,一路上仍旧不依不饶骂不绝口。   沈梦昔和多喜趴在窗口,看得津津有味。   人群还未散去,又见几个娘子朝着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君抛扔花果、香囊,十分大胆,沈梦昔拈着手里的葡萄粒,心想着要不要也凑个热闹扔一扔。   就见旁边的多喜已经丢了一粒葡萄出去,正中那人幞头,那位郎君一抬头,正好看到沈梦昔,沈梦昔扭头看多喜已经吓得蹲下,无奈冲着那人一摊手,表示无辜。那人也不见怪,轻笑了一下,不介意地朝前继续走去。   饭后,又逛了几家店铺消食,买了笔墨给胤儿,又买了些点心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给玉儿和简儿,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洛阳城百万人口,住在5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内,商业区都集中在南市、北市、西市,开市闭市时间又统一,夜晚实行宵禁,所以,白天时南市的繁华热闹就可想而知了。   南市以南的的永泰大街,向西连接天街,向东通往建春门,足足有五十米宽,八千米长,街上车马有序,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路边固定的车马站,多喜的包袱鼓了起来,但也不重,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糖糕吃着,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真是个憨吃货!”沈梦昔笑着回头催她快走。   迎面一人跑过来,与沈梦昔撞了个满怀,趔趄着倒退几步,多喜惊叫一声:“公主!”慌忙扶住。   一语叫破身份,那撞了人扭头就跑的,听到公主两字,忽然停了下来,跪地疯狂叩头不止,沈梦昔连忙喝住他,结果还是引来百姓好奇围观。   “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那个小贼曹三儿吗?惯常就在这片儿偷窃的!”   “今日怕是惹上不该惹的了,看他吓得那德性!”   四个护卫悄悄靠近沈梦昔的身边,她打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她没打算为难这个半大孩子,只想速战速决,就准备让那半大孩子赶紧起身走人。   “大胆狗奴!”只听一声娇斥,沈梦昔回头看到安宁县主也是一身男装,带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婢女从人群外进来,小厮手里牵着两匹马,围观的人群乖乖让出路来,没人敢出声抱怨。   还不等沈梦昔反应,安宁已抡起手中马鞭,劈头盖脸狠狠抽向跪地之人,那半大孩子不断哀嚎求饶。   安宁一手叉腰,一手用马鞭指着那人,“还不快交出来?”   那人跪地在身上一通摸索,哆哆嗦嗦双手举起一物,沈梦昔一看,呆了一下,连忙伸手摸向腰间,果然,钱袋不见了。多喜气急败坏地一把夺回钱袋,踢了那贼人一脚。巡街的两个武侯正好路过,闻声连忙挤进人群,上下看看几人装束,虽都是平民打扮,但是服饰衣料明显很是名贵。   武侯们不敢得罪,很客气地拱手询问,沈梦昔本不想暴露身份,一是不想招摇,二是她还想着下次逛那没逛完的一大半南市呢,结果安宁气势汹汹地一指那个小贼,“尔等还不速速将那贼人绑了!敢抢公主的钱袋,不知他有几个脑袋!”   两个武侯一惊,虽知这神都内权贵云集,但还未曾见过公主,连忙跪地行礼,四周民众也呼啦一下全都跪下了,四个护卫也随着人群跪下,那小贼更是磕头如捣蒜,连呼饶命。   沈梦昔顿时无语望天。   两个武侯一看那小贼,顿时大骂:“曹三儿,又是你!牢饭没吃够,浑身皮子又发痒了是吧,居然敢偷公主殿下的钱袋!你全家人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旁边有路人接话,“金武侯,曹三儿是孤儿,没有家人,就他一个脑袋!”   众人低低哄笑。   最后,脸上带着两道鞭痕的贼人被武侯带走,安宁仍旧怒气未消的样子,气咻咻的,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气。把马鞭扔给她的婢女,就跟着上了沈梦昔的马车,去了公主府。这半年多,沈梦昔几乎没有给安宁下过帖,安宁有些惴惴不安,这次在南市遇上,自然不会错过。   坐上马车,沈梦昔就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安宁此时终于觉察到她的不悦,多喜也噤若寒蝉。   南市离履道坊并不远,但是安宁觉得这条路似乎总也不到头,她大气也不敢出,好容易挨到公主府大门,她先下了车,站在车边,不敢动,沈梦昔进门她踟蹰着不敢跟上,别看公主平时很温和的样子,特别是对着驸马时,但她若发脾气,绝对不是她可以承受的,这洛阳城,不,整个大唐,天后是最大的女人,太平公主就绝对是第二了。   沈梦昔回头冷冷地问:“怎么不进?”   “安宁....安宁不敢...”   “不敢?你不是很会替我拿主意吗?”   “公主!”安宁哀求地叫了一声,身子矮了下去。   “够了!”沈梦昔喝止她:“你母亲是公主!大街之上不要堕了她的脸面!”   安宁听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蹲在地上,“公主又怎样?母亲早已经死了,偌大的洛阳,还有谁能管我呢!”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渗出,已经完全不顾形象。   沈梦昔向多喜使个眼色,多喜连忙扶着安宁进了公主府。   闻声出来迎接的几个孩子看到哭哭啼啼的安宁,都吓了一跳,孙十一娘这实诚孩子,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始终陪着玉儿,她看到哭泣的安宁,不安地缩了下身体。   “安宁,不要吓到孩子们,快别哭了。这位,是孙医丞的嫡亲孙女十一娘,现在教授我医理,可是我的小老师呢。”   孙十一娘连忙向安宁行礼,安宁虽然懊恼,但也无法,擦去眼泪,很快恢复高冷状态。   孙十一娘跟沈梦昔汇报一天的教学,夸赞大娘子聪慧异常,背诵汤头歌又快又好,并提出告辞。沈梦昔拿出给孩子们买的小玩意儿,也给了孙十一娘一个精巧的面人,一盒宫中赐下的珠花,并派车送她回去。   这头儿孙十一娘一走,那边沈梦昔又拉下脸来。   安宁伏地大哭,如丧考妣。   沈梦昔头大如斗,让清风拿来一瓶葡萄酒,取了两只水晶杯,“葡萄美酒夜光杯,安宁,一醉解千愁,别哭了,饮酒吧。”   安宁果然一杯接一杯喝起来。   安宁名叫程芙蓉,是清河公主的女儿,是太平的表妹。近年两人来往颇多,太平的记忆里,安宁是个很好的玩伴,对她也很好,两人常常一起打马球,一起出门。   当年她祖父跟随太宗立下汗马功劳,到她父亲,除了尚清河公主,就再无建树,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做到了极限。   她嫁给的王家,也不是真正的太原王家,而是出了五服的旁支的庶子的嫡次子,家里没什么权势地位,偏生规矩颇多。   安宁连生了两个女儿,这一年肚子没有动静,她婆母就做主给儿子送了一个妾,前天圆的房。安宁心中堵得像塞了块石头,看着那小妾娇滴滴地给她磕头敬茶,恨不得直接掐死了事。今日上街散心,正巧遇到沈梦昔钱袋被窃,第一反应就是上前打人,仿佛抽的就是那小贱人,和那可恶的老虔婆。   谁知没有讨好到公主,反而因自作主张惹恼了她。   她语无伦次地叙说着,一边流泪,咕咚咕咚喝掉了四杯葡萄酒。   沈梦昔的酒只是沾沾唇而已,她并不评论,只是做个听众,遇到反复絮叨的情节,就自动屏蔽,想想自己的事情。   “我又不是不能再生了,那老虔婆问都不问,就给我塞了个小贱人过来!我才22岁,我还能一直生!天后生到42岁呢!我也能!”人人都喜欢向皇家看齐,梳妆打扮,行事做派,连生孩子也是。安宁斜靠着凭几,全无坐相,一手端杯,一仰头,又干了。她脸色赤红,双眼发直,眼泡肿得像是烂桃,已无眼泪。   “醉了吧?送客房吧。去王家送信,就说安宁住我这里了。明天一早里坊开门,就送她回去,不必跟我告辞,清风你去送,把圣人送的瓜果给她一筐,把我的香水给她一瓶,去吧。”   这一天天的,不得安宁。 第6章 马球   次日清晨,安宁宿醉醒来,有些头疼,昨日饮的葡萄酒似乎有些不同,只是几杯就醉了。一个叫多福的婢女拿来新的衣裙,给她换上,又有婢女端来早餐。   安宁用罢早餐,要去和公主辞别,清风说:“回禀县主,公主还在锻炼,并且已经嘱咐下来,县主不必辞别。”   安宁有些怅然,她依然来到花园,不远不近地站着,看沈梦昔在树下打拳。   忽觉公主颇为陌生,除去了最初丧夫之时的哀痛和无助,公主似乎已将薛绍忘记了,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和喜悦,也少了从前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树下的公主,只着下裳,上衣长及膝上,肥肥大大,甚是飘逸,此刻的太平,如载重之舟,沉稳行于江河之中,动静开合,柔绵有力,又连绵不绝。似乎全不经意,更似谙熟于心,早已打拳千万遍。   她忽然转身推手发劲,凛然一眼朝着安宁看来,安宁只觉惊心动魄,呼吸凝滞,直到公主招式变换,目光转移,才觉放松,舒了一口气,默默蹲身行礼,回身走了。   上了马车,见清风也跟着她的婢女上来,有些诧异。   “县主,公主命婢子送县主回府,后面的马车还装了宫中新赐下的海外瓜果和香水。”   安宁神情复杂,知道公主虽然生气,但还是肯关顾着自己的。一时间百感交集。   到了王府门前,几个仆婢候在门口,有识得清风的连忙进去通报了。   王夫人亲自接见了清风,笑容可掬地感谢道:“安宁这孩子不懂事,昨日叨扰公主了,今日又劳动清风女使辛苦一趟,实在是王家想的不周。”   说完还暗示身边婢女给清风塞了一个荷包。   清风倒是大方地接了荷包,谢过王夫人,又笑着说:“公主与县主一向姐妹情深,只因公主调养身体,才多日不见。昨日公主县主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十分畅意。今早公主还舍不得县主回家呢!”   看王夫人笑意盈盈,又说:“公主命婢子带来两筐宫中新赐下的时鲜瓜果,给夫人尝尝鲜。婢子还要回去服侍公主殿下,这就告退了。”   王夫人忙道了感谢,命人送清风出门。   她正待和安宁再说些什么,安宁已经一语不发带着婢女回了自己的住处。   哈!这也太没规矩了,不过是公主府留宿一夜,回来就敢不行礼就走!   王夫人正欲喝住她,忽想起还没走出门的清风,咬咬牙,忍下了。   ******   秋风渐凉之时,青云山庄来人禀报说马球场已经修整完毕,请公主随时检验。   沈梦昔给安宁县主、栖霞县主以及孙十一娘下贴,请她们去青云山庄洗温泉、打马球。   仔细算来,太平并无至交好友。   她的两个异母姐姐,比她年长很多,是萧淑妃所生,在冷宫长大,被武后嫁给了普通武官,再无往来。   李世民十四个儿子,三个夭折,六个死于非命,三个被流放,都无善终。所以叔伯姐妹根本不多。   ——李家的人到底骨子里带着杀伐,喜欢谋反,动辄弑亲。   二十几个公主活得久的也极少,她们的子女也大多不如意。所以,看似繁花似锦的皇家,其实并不值得世人艳羡。   太平能得七年美满婚姻,已是异数。   栖霞县主独孤静和安宁一样,只有县主名头,并无食邑。今年19岁,人如其名,很安静。平时和太平来往不如安宁频繁,但一直保持联系。   独孤静的祖家是世家门阀,母亲是安康公主,父亲早些年死于战场,安康是少数的没有再嫁的守寡公主。   栖霞前年成婚,丈夫罗连城在左羽林军任职,公公罗勋是工部侍郎。   只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子侄,才有资格担任护卫天子的禁军职责。罗连城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皇宫执勤,成亲两年,独孤静肚子还没有动静,好在夫家并无催促,也未给罗连城纳妾。   夫妻两人相敬如宾,独孤静与公婆相处也很得宜,是公主县主中难得的好脾气。   其时,风头正劲的是武家,武家倒是有很多表姐表妹表兄表弟,他们都擅长打马球,但是沈梦昔并不想联系她们。   多少人家都期盼着太平公主的一张请帖,孙十一娘居然还不想去,沈梦昔派人给孙医丞送去两坛“西域葡萄酒”,她就乖乖地来了。   球场修缮一新,山上新建了楼榭长廊,远处新建了马舍,球场更是“平望若砥,下看如镜”,球门是一块大木板,绘着斑斓的花纹,很是醒目,木板竖着埋在地里,露出地上的部分当中是一个五十公分左右的圆洞,洞后设有网囊,以击入网囊即为得分。   马球比网球稍大,木质,坚韧且轻,中间镂空,表面也绘着彩色花纹。   球杖长约一米二左右,尺寸不一,顶端如偃月弯刀,或者说更像一柄冰球杆,杖身上雕刻着精美纹彩,既可防滑,又很美观。   球队可十几人一组,也可四人一组,甚至可以两组球员不对等,两队各着统一服饰,一人守门。场中有裁判一人,记录两人,每进一球,记录负责在得胜队球门后插一面绣旗。   此时,四女两两分立,各着红蓝两色窄袖袍,足登黑靴,手执球杖,英姿飒爽地骑在骏马上,另有四名护卫也分别穿着红蓝服饰,他们八人组成两队,卢敬义为裁判。   马球是项风险运动,往往球场上有二十多匹马快速奔跑,还有球杆挥舞,常常造成马匹相撞,球杆误伤球员的事故发生,因此受伤、失明、死亡者甚众。   但是,李氏皇族源于鲜卑,骨子里由衷尚武,马球虽然危险,但能充分展现勇冠三军的气概,因此马球成为皇家消遣娱乐项目,长盛不衰。   上行下效,王公大臣也多练得一身好球技,就连世家女子,往往也都是马球好手。   孙十一娘嘛,呵呵,她显然不是。她马术尚可,驭马奔驰没有问题,但是不够勇敢。   沈梦昔传球给她,她也是一边纵马相迎,一边下意识缩头护脸,只要谁一击到球,她就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仿佛每个球都是奔着她的脸去的。   沈梦昔哭笑不得。   ——好吧,要出嫁的女子,爱惜容貌是可以理解的。   好在他们仅仅是活动一下筋骨,娱乐娱乐,并无胜负之心。   沈梦昔逐渐找回昔日感觉,马匹奔跑中,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骏马肌肉的张力,手执球杖,击中木球的刹那,”咄!的一声,浑身的细胞都在跳舞,她享受这种感觉,这是来自这具身体最原始的真实反应,此刻与她的灵魂完美融合,陌生又契合,她简直被这种快感迷倒。   开场不久,沈梦昔驱马临近球门,几个亲卫从前就陪沈梦昔练球,此时,知机地挑起一个传球,沈梦昔执杖轻轻停球,稍一停球,大力反身抽球,“咄!木球应声入门,落入网囊。   哈哈哈哈!沈梦昔开怀大笑。众人也举杖庆贺。   所谓“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球场上公主最大,她先拔头筹,后面众人就自在许多,放开了打,你来我往,很是畅意。   场地阔大,只有六匹马在奔驰腾跃,实在是自在。   人和马都是汗流浃背,秋风拂过,惬意无比。   流汗时有清风吹拂,口渴时有清风送水。真是幸福生活。   沈梦昔在场边接过清风递上的水囊,喝了一口水,俯身拍拍马头,表示赞赏,马儿兴奋地踱步,期望投入下一次奔跑中去。   这么容易就被这项运动吸引,沈梦昔分析自身并无冒险因子,虽然一直喜好骑马,但对于极限运动冒险运动从不涉足,现在,倒是欲罢不能了。   她策马奔跑起来,管他呢,谁有功夫想这些!   一个叫张谦的卫士,与安宁配合默契,接连助攻,让她进了三个球,安宁神采飞扬,全无前日沮丧的神情。   孙十一娘受了感染,也放松很多,球场无大小,没人介意身份高低,都要靠手上真章说话。   场上比分已经是十九比十八,沈梦昔的红队领先一筹,孙十一娘主动退到球门,与原来守门的亲卫交换。   那张谦还真是智勇双全,虚虚实实,纵马追上木球,佯作传给安宁,沈梦昔几人连忙回防,他却忽地停球,用球杖带球单刀直入,冲着球门而去。   孙十一娘顿时慌得不行,连她的马都感染到不安,马儿四蹄不停地踏地。她还是没有给马儿指令。   “十一娘!拦住!”沈梦昔一边掉转马头,一边高喊。   孙十一娘浑身一颤,慌忙策马堵住球门,右手紧握球杆,不停地挥动。   这边张谦已经发动进攻,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身上带着军中男儿的气势和压迫感,孙十一娘身材娇小瑟缩于马上,似乎已被对方震慑。   张谦忽地将身体吊在马腹,球杖轻挑起木球,凌空一抽,木球旋转着朝马腹下的球门而去,迅速而有力。   沈梦昔朝着球门奔去,却见刚刚还发呆的孙十一娘,猛地俯身驱杖阻拦,那球十分刁钻,几乎贴地而行,孙十一娘的实诚劲儿又来了,——当她变成守门员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必须守好球门,无论如何。   但那高速旋转的球忽然转了方向一般,与她的球杖擦肩而过,射进球门。她自己因用力过猛,一头朝下栽去。回援的沈梦昔一拉缰绳,右手丢了球杖,探手一把捞起孙十一娘的腰带,她的力气不足,没拎起来,还险些被带下马去。不过却也缓解了孙十一娘的坠马势头,她只是不轻不重地摔下马来。   几人纷纷下马,查看她的伤势,孙十一娘自己摸摸胳膊腿脚,笑着说:“多谢公主相救,十一娘并无大碍。”张谦则利落跳下马,拱手向孙十一娘道歉。   她也笑着表示无妨。   “死心眼,球进了就进了呗,非得去扑球?”沈梦昔皱眉嗔怪,心说,那个狡猾的孙医丞怎么能有这么实诚的孙女呢。   十一娘低头不语,默默上马。   “还能打?”   十一娘点头,“能!”。   “发球吧!”沈梦昔也翻身上马。   其余人也都迅速上马。   经过一摔,孙十一娘仿佛没了心理障碍,她发现,摔一下也不过如此。一声轻斥,挥杖击球,木球朝着远方飞去,几匹马迅速追击而去。   因是最后一筹定胜负,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几个回合后,木球又来到孙十一娘的球门前,这次,她算准时机,提前出击,拦截击球,狠狠地将球击向对面场地。   “好!”沈梦昔为她的果断叫了一声好。   下一秒,却传来一声尖叫,原来不偏不倚,那木球正击中安宁坐骑头部,马儿受惊,尥蹶子狂奔起来,安宁惊叫着几次差点跌落。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沈梦昔,却见张谦和卢敬义已经纵马飞驰,从旁追上胡乱奔跑的惊马,卢敬义一把抓住缰绳,张谦则探身一搂,将安宁带入怀中,放在自己身前马上。众人都长吁一口气。   沈梦昔过去查看安宁,见她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外伤,放下心来。   那边脸色煞白的孙十一娘疾奔而来,下马立刻跪地请罪,一言不发,磕头不止。众人都知道她是无意,再者球场上受伤再平常不过。但这话得由安宁来说,连沈梦昔也不好先开口说什么。   安宁看看被制服的惊马,心有余悸,她也有过跌马的经历,但那是小时候初学,骑着小马,这次,她真以为自己会被惊马掀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心里已经哀嚎吾命休矣了。   她伸手指着孙十一娘,颤抖着说不出话。   忽然余光瞥见公主站在孙十一娘身边,她猛地清醒。   “孙娘子,快起来吧,球场比赛,难免意外。”再多原谅的话,却是实在说不出来了。   沈梦昔一把拎起孙十一娘,“还不起!去给县主把脉看看!”   孙十一娘没有起身,膝行至安宁身前,躬身为她诊脉,好半晌,才低低地说:“所幸县主无碍,只是受了惊吓,服些安神压惊的药即可。”   球赛就这样散场了,安宁被送回房间休息。   沈梦昔有些后悔,不该执意叫孙十一娘出来。这才半年,就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而忘记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了吗?   “十一娘,难为你了。”这是公主委婉的道歉。“不若明早派人送你回去吧。”   孙十一娘眼睛潮湿,低下头,又坚决地摇头。她的祖父只是个八品医丞,她本无资格与公主和县主交往,今日的球赛本是她的荣耀,但是怎么就这么笨,发个球,也能打中马头。她沮丧极了。   沈梦昔笑了,“那就给安宁开个安神的方子吧,县主不是小气的人,不会真的介意。”   随行队伍里有太医署的医官,沈梦昔有意让孙十一娘开方,也是不想安宁记仇。孙十一娘跪地磕了三个头,“十一娘何其有幸,得公主关心庇佑,是十一娘技艺不精,险些伤到县主贵体,十一娘万死难辞其咎。”   “这不是挺会说话吗,对着县主怎么跟锯嘴葫芦似的。”沈梦昔好笑地看着她,“你哪里磕碰了?”   “劳公主挂心,只是手肘和膝盖磕碰了,并无大碍。”   沈梦昔也没多问,“快去开方子吧。”   开好方子,沈梦昔看了看,让人送去抓药,又拉着孙十一娘到安宁房间,“安宁啊,十一娘年纪尚小,今日所受惊吓,实是甚于安宁呢,方才不知如何是好,口口声声说着万死难辞。安宁快些宽恕,让她今晚睡个好觉吧。”   孙十一娘在旁边跪下磕头,正式道歉。   安宁爽朗地哈哈一笑,“既是公主有令,自然无有不从!”她笑嘻嘻地回答,然后对孙十一娘说:“哼,算你有福,今天只是受了惊吓,若但凡破了一点油皮,本县主都要找那孙医丞算账的!如今毫发无伤,也就罢了!孙娘子,且宽心吧!看看,反倒还得苦主来安慰你这闯祸的,哈哈哈!”   孙十一娘脸色赤红,讷讷无语。   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后来,孙家抬了重礼去王家道歉,安宁不收,孙家又送了两次,安宁才收下。   沈梦昔再没邀请孙十一娘参加类似活动,地位相差太悬殊,对于孙十一娘这样性格的姑娘来说,是种折磨。   半年后的春天,孙十一娘出嫁了,沈梦昔送了贺礼,添了妆。虽都是中规中矩的礼物,但是洛阳城里能得太平公主添妆的娘子有几人?十一娘的夫家十分荣耀,丝毫不敢轻视这个不擅言语的儿媳。   后来,沈梦昔再没见过孙十一娘,听说她婚后不久就有了身孕,夫家对她很是重视,沈梦昔也舒了口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尴尬,她的身体和灵魂分属两个圈子,她喜欢孙娘子这样的人品,但是人家敬而远之。   她厌恶皇室的虚伪和倾轧,却身不由己,置身其中。 第7章 宫宴   垂拱五年,正月初一,改元永昌。   唐朝以道教为国教,正月十五元夕节,是上元天官赐福的日子,为表感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肆欢庆。   正月十五闹花灯,一年只这一天取消宵禁,洛阳城百姓会倾城出动,观看花灯。   沈梦昔过了正午,就带着三个大些的孩子进宫,夜宴后,按例会随各位皇亲国戚到宜仁门上,观看灯会,之后就可以随意到洛阳城各处观光看灯,她打算带着孩子们好好玩玩。   上元节过去,春节就算结束了。   因此这次宴会非常热闹奢侈,王公大臣、各国使节均都华服出席。   美酒佳肴,撤了再换,胡姬歌舞,歇了再跳。   天后坐于最上方,两边分别并坐圣人和皇后,案几稍稍斜了一点,再下面依次按品级坐着官员,沈梦昔的位子比较靠近圣人,她扫视一眼,坐在上位的多是武家人,外祖杨家人也不少,而李家人都在下面挤挤挨挨,混在四品官员之中,四品以下,就没有资格参加宴会了。   武承嗣腆着肚子站出来,给天后敬酒,说着极尽谄媚的祝词,四十岁的人,还有些撒娇的意味。   沈梦昔不喜欢这气氛。中规中矩地敬酒祝贺,之后就安静地等待宴会结束。   天后中途离席休息,沈梦昔猜想是喝多了酒,要去如厕,或者下去活动一下筋骨。   少顷,圣人和皇后也相携离席,到后殿休息。   天后和圣人一走,宴会气氛立刻松弛,觥筹交错,喧声四起。   ——这里是武家的天下,为数不多的李家人偏坐一隅,寡言少语。   武家的、杨家的众多表姐妹,表兄弟,外甥外甥女都争相来和沈梦昔敬酒问安,沈梦昔推说身体不适,没有饮酒,那武承嗣红光满面,也来到沈梦昔案几前,顺手拈起一只水晶虾仁吃了,边咀嚼边笑着说:“妹妹的酒菜果然更好些!”   酒席按品级,菜肴有所不同,但是武承嗣的应该和她的差不多。沈梦昔用鼻子笑了一下。   其他人知机地退下,沈梦昔端坐不动,想着三个孩子不知道吃得好不好,鹿儿在家睡没睡。   武承嗣干脆跪坐在沈梦昔旁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场中众人眼光若有似无的都看过来,却都装作毫不在意。   沈梦昔又轻笑了一下,看着武承嗣。   自天后为皇后起,武家富贵滔天,几乎男子均为王,女子均是公主。   武家的富贵是天后给的,当然,很多武家人也是她杀的。   多年前,外祖母荣国夫人曾在武家家宴上,半开玩笑、半是炫耀地问武后的几个异母哥哥,“尔等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你们几个混小子还欺负我媚娘来着!如今,还不是全靠媚娘!”   谁知武家几兄弟连句软话都不说,硬气地说:“幸亏武家是功臣后代,否则武家兄弟真要靠妹妹,那就是耻辱了!”   ——这就是不领情的意思了!   荣国夫人没有当场发作,但是把新仇旧恨积攒到一起。太平清楚地记得外祖母将此事说与她时,脸上突然浮起的笑容。   宴会不久,这几个武家兄弟,都被天后外放边疆。无一人有善终。   太平的姨母韩国夫人以及表姐贺兰氏,也都因与高宗有了私情,被天后先后设计杀掉。   沈梦昔看着座中的武家人,心中感慨,一个像样的都没有啊!外戚是这么做的吗?   武承嗣此时正用胖胖的手,端着一盏酒,殷殷地往沈梦昔手中送。   他是天后异母二哥的儿子,四十岁,老婆孩子一大堆。   此人庸碌无能,只懂声色犬马,是天后实在无人可用之际,从海南召回的。他非常清楚谁是主宰命运之人,对天后言听计从,指哪儿打哪儿,三年前当了宰相,一个月后被罢免,此后更加勤谨,如今官职是纳言,职责是宣达皇命,倒是非常适合于他。   沈梦昔缩回手,放回膝盖上,客气地说:“表兄也知太平一向酒量欠佳。”   “仅此一杯!仅此一杯!那些混小子的酒,太平可以不饮,表兄的敬酒,就一定要饮下!”武承嗣有些暧昧地笑说。   “哦?”沈梦昔似乎被勾起好奇心,转头看着武承嗣。   迎着盈盈目光,武承嗣仍旧端杯,做出深情的样子,俯身低声说:“表兄虽不及那薛绍英俊潇洒,但也可以为表妹遣散妻妾,今后独守表妹一人,绝无二心!”   沈梦昔听后,昂起了下颌。忽然伸手接过武承嗣举了半天的酒盏,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又端详了一会儿,笑说:“表兄的话,太平听不懂。”   “如何不懂,表兄是看着太平长大的......”   “表兄先代太平饮下这盏酒再说吧!”沈梦昔伸手将酒盏举到他面前。   武承嗣环顾四周,哈哈一笑,豪爽地接过一饮而尽。   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有宫婢来悄悄和沈梦昔说,天后让她去后殿,沈梦昔起身就跟着去了。   “表妹!表妹!”   另一宫婢行礼后和他解释是天后召见,他才悻悻地作罢,一屁股胡坐席上,端起酒盏,立即有侍女轻巧地过来斟酒。   沈梦昔到了后殿,只见天后正支颐侧卧于榻上,闭目假寐,因等下还要去观花灯,一身礼服并未除去。   再是保养得当,也毕竟六十多岁,沈梦昔凝目看着她的面容,脸颊松弛,面容疲惫。   这样辛苦算计,图的是什么?   ——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且掌控他人的命运。   这就是最大的诱惑!   宫婢蹲身行礼,天后睁开了眼睛,看到女儿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笑着伸手召唤她。   又让宫婢扶起她,摆手让她出去。   沈梦昔上前行礼,天后让她坐在榻上,问了一下生活情况,沈梦昔也问候天后的健康和饮食,母女客客气气地说着话。   天后仔细端详沈梦昔的脸,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让沈梦昔毛骨悚然。   “阿月啊,长得最像阿娘了。”武后眼神慈爱。   不知道想起什么,视线看向榻边的烛火,只几秒钟,又看回来,沈梦昔从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中,看到了羡慕和嫉妒。   是的,就是嫉妒。沈梦昔理解这种情绪,那种年老色衰后,面对年轻女性,不受控制产生的情绪。沈梦昔曾经在暮年时,看着充满活力的孙女也产生过嫉妒,——你奶奶走路都费劲,你特么还在我面前蹦蹦跳跳!   当然,只是稍纵即逝。一是她真的疼爱孙女,不会真的嫉恨,二是,她活了太久,经历反反复复几次重返青春,心中有着侥幸的心里,笃信自己还会再次重生。   如今天后权倾天下,心想事成,恐怕只有这容貌和衰老是她唯一的痛楚了。近年,她开始豢养年轻面首,并服用丹药,以求长生。   天后到底又一次和她提起武承嗣,沈梦昔心中厌烦,但更惴惴不安,说实话,她拿不准这位杀伐决断的女皇陛下,到底会对自己的女儿容忍到哪一步,毕竟传说中,她亲手杀死自己的第一个女儿。之后对自己的几个儿子,也颇能下得去狠手。太平的记忆,都是对天后的孺慕之情,但是沈梦昔却不敢轻易相信。   没有第三人在场,她明白天后并不想逼迫她,毕竟如果她在宴会中提出,她是不能大过节的驳了天后面子的。   “阿娘,初嫁从父,再嫁从己。儿想好好选个好郎君,表兄已有娘子,儿也不喜欢他。”说到最后,沈梦昔慢慢抬头看着天后。   “我的痴儿,谁说一定要喜欢才能嫁?阿娘是为了月儿好啊!”   “儿自然明白阿娘苦心,只是儿如今无心嫁人,只想好好养大四个孩子。”   天后长叹一声,“阿娘的痴儿啊,唯有月儿这样的痴儿,依然相信那薛绍是无辜的,薛家就是利用了月儿在阿娘心中的份量,图谋篡权,你可知,薛家并无一个冤魂!全都罪该万死!”说到最后,声色俱厉。   沈梦昔看着天后的脸,她无法分辨太平的记忆,和武后的言语,到底谁的更接近事实。只好低头不语。   “去吧,去吧,月儿看武家哪个好,母亲答应你就是!”天后疲惫地慢慢躺下,朝沈梦昔挥手,“去前面取乐吧。”   沈梦昔气得想笑。——有天下最强势的女人做母亲,个中滋味,实在不可言传。   走出后殿,经过回廊,沈梦昔朝着筵席大厅走去。   此时的气温,大约零上六七度左右,沈梦昔的披风衬着裘皮里子,并不觉冷,她扶着栏杆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月光清冷照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没人会对着太阳悲春伤秋,但是对着月亮,却总是容易感伤。   后面的宫婢轻声催促了一句,沈梦昔长舒出一口气,向着筵席大厅走去。   大厅门口摆放着一溜的鞋靴,十分整齐,有两个宫婢专门负责整理摆放。有几人从厅内走出,捂着口鼻,沈梦昔在门口朝内一看,就见大厅乱作一团,还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武承嗣正半跪在席上,一手撑地,发出巨大的呕吐声,不停地呕吐着,席上、地上、身上都是一滩一滩的呕吐物。几个宫婢扎撒着手,慌乱地在他身边不知所措。   众人躲避三舍,太医还没有来,武承嗣死命捂着嘴,依然不能止住呕吐。   ——他所在的席位,正是沈梦昔的。   沈梦昔站住,冷冷看着。更多人嫌弃地走出大厅,在门口纷纷与她见礼问候。   武承嗣也看到沈梦昔回来,歉意地爬起来,准备解释一番,谁知一开口,又吐了起来,——吐了这么多,居然还有货!   沈梦昔重重地哼了一声,满面怒容,拂袖而去。   筵席提前结束,观灯的时辰还没到,诸位王公大臣和使节分男女转移到两处大殿休息,大殿里外嗡嗡嗡地议论,都说这回国公爷可是触到了公主的霉头了。大概会被天后责怪,毕竟大正月里请了太医,还弄脏了太平公主的席位,实在不敬等等。   武承嗣当众出丑,沈梦昔脸色难看,心里却舒坦多了。这种人就得制制他,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他恶心人啊!   沈梦昔在回廊正遇到皇帝和皇后,李旦笑着招呼她:“哪个胆大包天的惹了太平?”   “四兄,四嫂。是那个无赖武承嗣,酒量不高就不要饮酒!吐到了我的席位!整个前厅里臭不可闻!”   听说是武承嗣,李旦吃了一惊,“太医来了没有?”   跟着沈梦昔的宫婢行礼回话道:“回禀圣人,已着人去请孙医丞,应是即刻就到。”   皇帝点头,带着皇后和沈梦昔转身回去,嘴里嘀咕着:“平时周国公酒量尚佳啊,今晚怎么就......”   一间殿室内聚集着近十个孩子,加上侍候的婢女,挤得满满当当。   当皇帝、皇后和沈梦昔出现时,婢女们便退出殿室,孩子们恭恭敬敬行礼,沈梦昔放眼一看,除了她的仨孩子,剩下的都是李旦的儿女,太子李成器最大,十一岁,最小的男孩就是四岁的李隆基,正和同岁的薛崇简挨在一起。   李旦特意叫过薛崇胤到跟前,让他喊了一声四舅父,慈爱地抚摸了他的脑袋。外甥肖舅,胤儿长得很像李旦,甚至比太子还像,三个孩子都像太平,如今混在皇子中间,就像是一家的孩子。   玩闹了一会儿,沈梦昔带着几个孩子换了轻便的衣服,做好了出城观灯的准备,此时简儿已经有些犯困,平时这个时间,他都已睡觉了,但他今天仍然兴奋地坚持着。   皇帝又多拨了一小队羽林军保护沈梦昔母子四人。   太子等皇子都羡慕地看着他们,他们只能在皇城内看看花灯。作为天潢贵胄,是不能真正与民同乐的,起码不能光明正大的以皇子身份出去观灯。   不多时,宫婢来禀,时辰到了。   沈梦昔带着三个孩子,跟在天后、皇帝和刘皇后后面,观看了宫城城里的花灯,各色宫灯花灯走马灯,样式繁多,只是看的人少,少了很多乐趣。   又乘车去了皇城,登上宜仁门城楼,城上风有些大,挂着一排排的大红灯笼,上下固定以免吹落,在风中呼呼作响。   走近垛口,视线中忽然出现一片火树银花,仿佛银河跌落人间。   真正是东方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宽阔的街道两边摆满各式花灯,映照着中间人流如织。再向远看去,各条街道被灯光点亮,星罗棋布,十分壮观。。   天后看着一派太平景象,心中舒畅,在城头看了一会儿灯,觉得风有些大,就要下去。   并挥手让陪同众人自便,众人应喏,行礼恭送天后和圣人。   走过沈梦昔,天后忽然站住,沈梦昔疑惑地抬头,见武后正嗔怪地看她,皇帝在旁边笑着不言语,其他人等都低着头一动不动。   沈梦昔知道天后一定是在怀疑,是她给武承嗣下了药。便装傻地一笑,伸手扶住天后,小声说:“月儿扶阿娘下城吧!”   “月儿带着......”天后话音未落,城头的一盏大花灯呼地被风吹落,朝着她们的方向兜头吹来,沈梦昔只听到护卫惊呼,并不知具体情况,正欲回身护住三个孩子,却见天后一抬手,将她搂住,转了一圈护到身后。   花灯被护卫拦截住,燃烧起来,很快被泼水泼沙熄灭。   沈梦昔此刻被天后搂着,心中百感交集,天后再狠辣,也还是有着母亲的天性和本能,她抱了一下天后,松开了说:“阿娘还当月儿是小孩子呢!”   天后笑了,“就算是一百岁,月儿也是阿娘的小孩子。”   “阿娘,这可是火烧旺运的吉兆啊!今年一定万事大吉,国运亨通!”沈梦昔看着拖走的花灯残骸说。   天后听了十分高兴,拍拍沈梦昔的手,并未追究花灯掉落的责任,回宫了。   城头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跟着天后和圣人撤去大半,沈梦昔带着孩子们走下城楼,来到大街上,护卫在四周保护,寸步不离,虽然十分影响观灯心情,但安保是不可缺少的,习惯就好。   其实,街上游人虽多,但治安很好,一切井井有条,路边随处是牛皮水袋和大水缸,还不时有一队队武侯巡视走过,腰间佩刀,雄赳赳十分威武。   洛阳城百姓见惯大场面,见宜仁门打开,知道是贵主出来观灯,都自动远离,只是远远围观,品评贵人的服饰装扮,等他们走过,再聚合回去,继续观看。   三个孩子很少出门,薛绍死后,他们更是极少出门。今天他们十分兴奋,简儿已经完全不困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第8章 花灯   六十米宽的福安大街,街边树立无数的高杆,上面挂满各式花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洛阳城的王公贵族,上元节时家家都攀比着制灯,沿街摆放,看谁家的花灯新奇,谁家的豪华。   殷实人家也会做了精美花灯,让孩子执了到街上游玩,更有那商家,制作带有自家商标的各种的档次的花灯,或者制了灯谜设了奖品,或卖或送吸引观灯游客。   近年来,连异邦诸国的贡品也增添了珍稀的花灯。这些缀满珠宝的带有浓浓异域风格的花灯,一般都只在皇宫展出后收藏入库,平民百姓无缘得见。   老远看到一片红彤彤,那是一个高约十丈,宽二十余丈的大灯架,上面足足挂了几百盏红灯笼,一阵风吹过,所有的灯笼都随风摇摆,灯笼下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声,十分壮观,吸引无数人在灯下驻足。还有一个彩色的巨大鲤鱼灯,活灵活现,尾巴和头还会慢慢摆动;最神奇的是有一个摩天轮一样的花灯,缓慢转动,足有20丈高,转起来流光溢彩,旁边有人夸赞说有一万盏灯笼,有卢统领在旁解说,沈梦昔才知道,这盏“摩天轮”是圣人命人制作,摆在这条街上,与民同乐。   似乎是全洛阳的百姓都到街上来了,越往前走,人就越多。出彩的花灯旁边,更是水泄不通。此时此刻,身处花灯海洋,已无退路,只能随波逐流。   护卫开路,他们依然行路困难。才一刻钟,简儿就走不动了,叫苦连天。沈梦昔一把拎起,抱在怀里,看得随从的护卫大吃一惊,连忙要接过,沈梦昔一挥手,让他走开。简儿搂着她的脖子,炫耀地看着兄长和姐姐。   沈梦昔穿着毛领胡服,抱着孩子也方便,她将简儿骑坐在左边腰上,左手托住他的屁股,右手紧紧牵住玉儿,让胤儿走在自己前头,能够随时看到。   此时着胡服的多是侍女,为的是工作方便,有身份的贵女都不屑穿。沈梦昔不计较这些,逛街当然是以方便为主。甚至都没有遮面。   她不知道的是,贵族圈随后刮起了一股胡服之风。   又走了一刻钟,人群一阵骚动,迎面缓缓过来一个闪闪发光的花车,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背上居然生着一对闪着蓝光的翅膀,振翅欲飞,还有悠扬的笛声,低低地从车上传出。   简儿发出惊呼声,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很多人好奇地围着看,惊叹那柔和的朦胧的如梦似幻的灯光,却找不到火焰。   沈梦昔带着三个孩子过去,车夫下车朝她行礼。   ——原来是公主府的花车,一路从履道坊行来,迎接沈梦昔母子四人。   毫不知情的三个孩子,惊喜万分,一声欢呼,爬上了花车。   花车并无车厢,而是用荧光棒搭了框架轮廓,以及各色星星图案,车上花灯有大鹏展翅,还有骏马奔腾,最后面还有圆圆的兔子灯,兔子耷拉着耳朵,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憨态可掬。而所有花灯里面的灯都神奇的没有火焰,却亮的耀眼。   这辆花车实在耀眼,车后跟了无数孩子,若不是知道这是权贵家的花车,恐怕孩子们都要冲上去摸摸看看了。   娘四个都坐上了车,护卫或远或近地跟着。   沈梦昔拿出一把冷烟花棒,拿火折子点着,让他们摇晃,顿时火花四射,在夜空中跳动,随着孩子手臂摆动,又划出一道道绚丽的轨迹,孩子们发出欢快的笑声,连一向扮老成的胤儿都哈哈笑起来,眼睛里的光彩比烟花更盛。   围观人群也发出惊叹声,小孩子甚至跳了起来,有的坐到父亲肩头,挥舞着小手,发出欢呼。   马车原地调头,缓慢朝履道坊行去。   行了没有几分钟,就见一队人排开游人,追上来,与卢统领交涉,马车停下来,行人越聚越多,围上来看热闹。   卢统领带着一人来到花车前,那人行礼道:“羽林军崔九拜见公主殿下!”   羽林军,沈梦昔咦了一声,皇帝私兵都出来了?莫非是皇子出来看灯了?   崔九名崔瑾,是国子监崔祭酒家的儿子,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面庞白净,刚柔并济,很是养眼,沈梦昔心中暗赞一声。   四边围观的女子,也都是识货的,已经开始扔手帕扔荷包了。   “崔将军这是......”沈梦昔在花车上问。   “臣下在附近护卫,看到车上火花四溅,特来警示,只不知是公主大驾,多有得罪!为公主和各位郎君娘子安危计,恳请还是莫要燃放烟花了!”   “哦?多谢崔将军关心。不过,这烟花看着热闹,其实燃点低,温度也低,很是安全。否则,本宫不会让孩子们拿在手上!”   崔九拿了一只点燃的烟花,仔细看看,又伸手试试,虽然没有弄明白原理,但也知道这烟花是安全的,有些赧然,揖道:“臣下孤陋寡闻,打搅公主雅兴,请公主治罪!”   “无妨,崔将军恪尽职守,无可厚非。”沈梦昔猜测他定是护卫皇子出来观灯,眼观六路地看到这边的潜在危险,过来交涉一番。   说实话,今天的安保工作实在不易。   沈梦昔让车夫拿出来一大把手摇冷烟花棒,交给崔九,“送给你家郎君玩。注意看护好眼睛。”很明显,崔九护卫的皇子一定也是看到了这边的烟花。   此时几乎没有什么烟花,孙思邈炼丹时,无意中发明了火药,但是也仅限于驱邪之用,物以稀为贵,这一把便宜的冷焰火绝对是稀罕物。   崔九微微一愣,拱手谢过,接了下来。   马车缓缓走动,车后追着一群孩子,一路欢笑。   经过北市大街,向南转,随行的孩子渐渐离开。行过洛水大桥,洛南的花灯更是繁华,越是宽阔的街道,行人越多,又有一批孩子追着花车欢呼欢笑,简儿又得瑟了一阵烟花,最后终于玩够了,坐在车上敲着一只小鼓,咚咚咚的乱无节奏,胤儿在旁边守护着弟弟,玉儿依偎在沈梦昔怀中,在这喧嚣的大街上,小姑娘安然入睡。 第9章 日常   吃饭睡觉打太极,看书骑马学中医。   这就是沈梦昔的日常。   别人家的娘子要学绣花做女红,主母需要操持府中大小事务,还需谨慎处理婆媳、妯娌、姑嫂关系,沈梦昔却全不需要。   公主府事务有邑令、邑丞和录事等属官负责,财货出入,田园征封、礼尚往来的大小事宜,都不必操心;内院人事杂事也有清风和和雨两个婢女主理,下面还有若干等级的婢女各司其职;每个孩子也各有二三十人负责衣食住行。   府中一切,她只需把握个大方向即可。——无论她过度关注哪个方面,都是夺人饭碗。   除了驸马,什么都不缺。   沈梦昔觉得,她的生活,根本不及大她四十多岁的天后的丰富多彩。天后每日醉心国家大事,享受权利中心漩涡的惊心动魄,还有年轻的面首,简直不能再刺激。   但那种生活,也不是沈梦昔想要的。   她要的,是一份能体现自我价值的工作,既有独处的时间,又有可靠的友谊或爱情。远离人心倾轧,远离锱铢必较。   看似简单,实则无一易得。   斗智斗勇、威逼利诱,沈梦昔跟着孙医丞学习了辨药、针灸、号脉,一一与章父所授验证对照,又与西医对比考证,做了大量笔记。平时定期把家里的男女仆婢叫来把脉,有伤风感冒的,免费看诊开药。——其实就是闲的受不了了。   这期间,录事郑甫淳的妻子难产,她听说了,主动要求去看看,吓得郑录事跪地磕头阻拦,连称罪过,沈梦昔只好派人去请了太医和产婆,并让清风密切关注,及时汇报。   最后,郑录事的妻子足足熬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一子,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仍不能起床。听了产婆叙述,沈梦昔觉得若是自己出手,帮她徒手正了胎位,很快就可以生产,但是她的身份高贵,平时在公主府里胡闹着给仆婢看诊玩玩可以,出去接生?郑录事可不敢用,他怕全家都会因此丧命。   沈梦昔派人送了补药,仰天长叹,孙医丞拈须嗤笑。沈梦昔明白,他在讥笑她,学再多也根本无用武之地。   “唉,忽然不想开酒坊了呢!”沈梦昔凉凉地说。   孙医丞连忙收起表情,“其实,公主可以亲手调教几个婢子,将来给两位娘子用。   沈梦昔哼了一声,相处了这么久,孙医丞已毫不藏私,除了他认为的男女大防不可触及的内容,都倾囊相授。而正好,他所说的大防,正是沈梦昔以前比较擅长的专业,不学也罢。   她还和孙医丞一同研究了蒸馏法制酒,开了一间酒坊,产量极低,纯粹娱乐。   沈梦昔常常规劝孙医丞控制饮酒,老头一吹胡子,应了声是。回头就小声嘀咕:“老夫好歹也是太医。”   ******   最近,安宁来的次数多了一些,常常撺掇着去庄上打球,偶尔还去洛水坐船游玩。她不再为丈夫纳妾的事情愁眉苦脸,而是常常发呆。即便和沈梦昔聊天,也会随时出神,露出神秘的微笑。   沈梦昔不喜追问人的隐私,也不大关心。如今,公主县主养面首的比比皆是,无法,天后带头养,上行下效呗。   喝口茶,耐心等她回神,再继续聊天。   四月,洛阳满城牡丹盛放,各种以赏花为名目的宴会层出不穷,沈梦昔接到很多请帖,都推辞不去。她准备去青云山庄住几天,那里移栽的果树也已开花。   安宁前日传出有孕的消息,送贺礼的和雨却带了安宁的婢女回来,说,安宁县主听说公主要去山庄,恳请同去。   沈梦昔皱皱眉头,“不是有孕了吗,不要到处走动!”带孕妇出门最麻烦了。   婢女期期艾艾,好半天终于说明白了:安宁得知有孕的第一时间,就将婆婆给的小妾发卖了,结果丈夫怨怼,婆婆盛怒,安宁的回答却简单粗暴:纳妾时没问过我,所以发卖时我也不告诉你们!   婆婆和丈夫虽然生气,也不能将安宁怎么着,但是家中气氛凝固似冰。婆婆以安宁有孕为由,又送了两个通房过去,她丈夫还欣然接受,夜驭两女。安宁气得浑身发抖,但也无可奈何。   王家近日就是鸡飞狗跳可以形容。   沈梦昔想想,答应了安宁的请求,干脆又约了栖霞县主。   就这样,她带上四个孩子,安宁也带了两个女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山庄而去。   栖霞不经常出门,她完全没有李氏公主县主们的骄横跋扈,长相和她父亲肖似,性格也温和。沈梦昔职业病发作,私下悄悄给她把脉,又询问一番,才知栖霞的奇特之处,原来,她是两月一次月事,也就是说两月排卵一次,加上丈夫工作的原因,所以不易受孕。   沈梦昔安慰她,只要是规律的,都属于正常,“栖霞,其实晚几年生育,未尝不是好事。   栖霞似乎以前也看过医生,并不焦虑。只是笑。这种慢吞吞又不逢迎的性格,倒得了沈梦昔的喜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寂寞如雪的沈梦昔,渴望一份平等关系的友谊。   路上很多去白马寺上香的香客,有骑马的,有乘车的,还有走路的。   临近丁字路口,远远就看到青云山庄大片的白色和粉色花海,映衬着青山绿树,十分惹眼。沈梦昔在马车中隐隐听到几个年轻郎君说:“能去近处赏花,再痛饮几杯,赋诗几首,才不枉这大好春光啊!”   “十二郎妄想了,竟不知那是太平公主的山庄?”   几人哄笑,有个公鸭嗓的说:“严十二长得还算清俊,不如学着去做那面首吧,也好带携我等进入山庄一赏美景!”   话音刚落,清脆的鞭声响起,那公鸭嗓啊的一声惨叫。   几个少年回头,就见大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五、六辆的马车,为首的更是一辆豪华四轮马车,车帘是细细碎碎珍珠串成,随着车辆行驶轻轻甩着,击打出清脆响声,只是看不清车厢内的人脸。   随车跟着几十名骑马的护卫,甚是威武。车后还跟着几十名仆婢,均是悄无声息,为首的一人,正执鞭怒视公鸭嗓,好汉不吃眼前亏,几人顿时住口,到了嘴边的愤慨之言也都咽了回去。   车帘微动,不知传出什么话来,那人恭敬应是,不屑地横了公鸭嗓一眼,驭马继续前行。   马车碌碌,慢慢远去。   几人均是一身冷汗,看着马车竟向青云山庄驶去,面面相觑。   “方方方才的,莫非是是是太平公主?”公鸭嗓的脸色有一道鞭痕,牙齿打颤地说。   “言多必失,诚不我欺啊!”少年擦汗道。   几个少年郎忐忑地向白马寺走去,决心多烧几柱高香,好生祈祷一番。   马车很快就到了山庄地界。一条大马路宽阔笔直,路边是两排约四五年树龄的银杏树,因刚刚移栽过来,树干四周支了木桩固定,树叶嫩绿,像一把把的小扇子,随风摇曳。   路的两边是按照沈梦昔的计划,种着的大片果树。先是大片的白色杏花,再是粉色桃花,还有梨花,樱桃已经花谢。   庄子里有水渠经过,土地也肥沃,因而大部分果树都已成活。   桃花没有剪枝压枝,长得很高,开满一树树的娇艳花朵,几十亩下来,十分震撼。几辆车都撩开了车帘,欣赏着美景。   靠近马球场的一片约二十亩大小的地方,是成排的樱花,枝头上挤挤挨挨的开得如火如荼,她们早已下了马车,站在树下仰望花朵,花瓣繁复,沉沉地低头,正好迎合了赏花人。   大人欢笑,孩子们雀跃,刚会走路的鹿儿蹒跚几步,蹲下来,伸出两根手指,要去捏一片花瓣,乳娘慌忙制止,沈梦昔拦住她,鹿儿撅着屁股,终于捡起了一片粉色的花瓣,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塞进了嘴里,吧嗒几口吐了出来。   沈梦昔也没管,任由几个孩子玩闹。   风一吹,有花瓣簌簌飘落,沈梦昔在孩子们的嬉笑中,似乎听到了花落的声音,她伸出手,接住几片花瓣。   连端庄的栖霞都兴奋地在树下转了个圈。   安宁的衣裙被风一吹,贴在身上,沈梦昔发觉安宁腹部隆起。   “安宁,不是说孕期才满三月,怎么看上去倒似五个月,是不是吃得太多?”沈梦昔调侃。   婢女给安宁整理衣裙,安宁笑着说:“太医看过,说八成会是双胎呢。”   栖霞羡慕地走过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安宁的肚子,仿佛在摸一件珍宝:“安宁真有福气。”   “早知道你是双胎,才不带你来!”沈梦昔白了她一眼。   安宁浑不在意,她觉得太平公主这一年来脾气好很多,虽然有些捉摸不定,但是从未迁怒于她,或者让她难堪。她笑着晃晃脑袋,美滋滋地说:“已经来了!” 第10章 面首   天后不许太平参政,或者说,她似乎不喜欢自己的所有子女参政,无论是出色的还是庸碌的,似乎她都不满意自己生的儿子。   沈梦昔老老实实地穷奢极欲,大肆装修豪宅山庄,天后反倒时不时拿出私库的钱贴补她。   来到了山庄,自然少不了打几场马球。   安宁现在不能打球,只能观战了。沈梦昔和栖霞从护卫中各自点了十人,组成了球队。两人在马场休息室换好衣服,一出来,隐隐看到远处紫藤花架下,有两个人影,沈梦昔浑没在意,继续走,迈了两步又停下来,那穿紫裙衫的是安宁。   走近了,竟真的是安宁,和那个叫张谦的护卫,两人正对立谈话,姿态亲密,不知说了什么,忽然激动地相拥,又迅速分开,张谦低头说了几句,然后迅速走开,安宁喜笑颜开。   沈梦昔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早知道安宁养了面首,只没想到这面首居然是公主府的护卫!   她的护卫管理竟有这么大的疏漏吗?沈梦昔咬牙定定地看着张谦迅速跑远的背影。   “清风!叫卢统领和张谦来!”沈梦昔喊。   清风应是,出去叫人。   安宁惊恐地转头,看到沈梦昔,脸色煞白,“太平!公主公主,你听我说!”   “安宁,南市那次我就警告过你,你是不是都忘了?”   “没有没有,妹妹是没来得及跟公主说,公主,我们自小玩到大......”   沈梦昔想起,安宁出嫁前就和薛家的一个护卫交好,当时太平没当回事,还让薛绍把那护卫送给了安宁。所以这次,安宁也认定了她会把护卫送她?   很快,卢敬义和张谦被清风带到紫藤花架下,卢统领脸色难看,张谦低头跟随。   两人躬身行礼,沈梦昔用球杖一指张谦,“抓起来!”   卢统领脸色一白,但很快拱手应是,上前制住张谦,张谦也不挣扎,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安宁。   安宁脸色大变,跌跌撞撞跑到沈梦昔身边,跪地低低哀求:“公主,求公主,把张谦给我吧!......妹妹与他,打球甚是契合。”安宁几乎说不下去。   沈梦昔回头看着球场对面,那里大片的樱花用尽全力,开得热烈无比,义无反顾。   “公主!求公主放过张谦!我们私下只是见过三次,妹妹如今有孕在身,往后定当安心抚育儿女,不再外出,只求公主放过张谦!不要杀他!”安宁看着沈梦昔的脸色,慌得声音发颤,愈发尖利。   “卢敬义!本宫把护卫队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我管的?护卫与人私通,你是毫无察觉?还是知情不报?”沈梦昔不理安宁,质问卢统领。   卢统领立即跪下,“下臣失察,下臣有罪!”   “来人!”   不知从哪里出来四五个护卫。   “栖霞,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护卫,我花了大价钱培养的护卫,喊一声,立刻就全出来了,但就是看不住偷情的两个人!哈哈哈哈!”沈梦昔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所有护卫俱都跪地。   沈梦昔指着卢敬义和张谦,“先各打五十军棍!丢入地牢!”   护卫拖架着两人按到刑凳上,啪啪地打了起来。两人倒都硬气,谁也不喊叫,就只听见木棍击打皮肉的声音。   “使劲!”沈梦昔怒吼,“没给你们肉吃吗?军粮不足吗?”   击打的声音更加密集,终于听到两人控制不住的低吼。   安宁哇哇大哭,要上前阻挡,被栖霞和清风死死拖住。   她死命挣扎,破口大骂:“李令月!就因为我事先没有跟你打招呼,你就要打死他是吗,他救过我!他救过我啊!那你先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栖霞忙去捂住安宁的嘴巴。   “我不过是养了个面首,你管得着吗?你那么厉害,怎么不去管你阿娘啊!她还养了个和尚......”   “啪!”栖霞一记耳光扇到安宁脸上,止住了安宁的骂声,她捂着脸刚要发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颓然坐到地上,浑身发抖。   “安宁县主病了,叫人通知王家来接!”沈梦昔丢下一句话,去了马场。栖霞将安宁交给清风,连忙跟上。   两队球员都牵着马站在场边等候,只是两队各少了一人。   沈梦昔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发脾气了,她在球场上左突右冲,格外凶悍,几次抡起的球杆都差点打到护卫,那骏马似也感知了主人的情绪,奔跑得格外放肆,疾速地在球场奔驰,如风驰电掣。吓得栖霞和护卫们面面相觑。   栖霞在她又拔一筹后,驰马过来,担忧地喊:“姐姐?”   沈梦昔擦去汗水,火气略消,呼出一口气,“无事。”   说完纵马到场边,下马后将马鞭扔给一个护卫,径自走了。   ——她要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一坐。   这么多年来,她的强迫症、整理控已略微减轻,性格也随着不同的身体发生改变,但是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洁癖一直没有变,路上听到百姓戏说公主养面首,她只当是少年不懂事,轻轻放过他们,如今,安宁的面首是她的护卫,她竟然毫不知情,一旦东窗事发,谁会相信她不知情,只会说是她送了安宁面首,说不定还会演绎成她把自己的面首送给安宁等版本。一想及此,她就怒火中烧。   晚上支了篝火,烤羊肉,胤儿几个孩子笑嘻嘻地在炭火上烤肉串,烤鱼。   沈梦昔望着漫天星斗,只觉自己无限渺小无奈,身前篝火的火苗跳动,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无端的竟让沈梦昔心中逐渐安静。   王家来人接安宁了。来的是安宁的丈夫王杰昌,他恭恭敬敬地拜见了沈梦昔,又客客气气地接走了安宁和两个孩子。卢敬义在山庄养伤,张谦则被送走,永远不得回到洛阳。   安宁哭哭啼啼,几次欲言又止。   沈梦昔并不看她,挥手让他们快走。   栖霞住了几天也回去了,罗连城来接的。这几天,栖霞倒是很放松,她也喜欢山庄的清净自在,临走跟沈梦昔要了一套山庄的锅灶,说是要亲手做饭给罗连城吃。   随后几日,都有王公贵族送来拜帖,要求借用山庄举办宴会,甚至平时不肯联系的世家大族,也送来帖子。   山庄虽无雅致布局,但是简单粗暴、铺天盖地的花朵还是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第11章 赐婚   这天,郑录事来汇报说,右卫中郎将武攸暨发妻秦氏暴病而亡,并拿来一张礼单请她过目。沈梦昔一听,不禁皱眉,她让录事照章办事,不必特殊。   这个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武陵空间里所有的书籍中,提到他,都说他是个非常懦弱窝囊的男人。   沈梦昔知道,天后要放大招了。   武攸暨的妻子其实是天后赐死的,为的就是给她腾地方。当初天后属意武承嗣的时候,还征询了几次她的意见,到如今,是要直接赐婚了吧。   武攸暨比太平大两岁,模样周正,性格软弱,应该是天后在武家能扒拉出来的最好的了吧。只是武攸暨的发妻因此而死,让她心中很是歉疚,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天后近年性格愈发强势。也许是越临近暮年,越不想留有遗憾吧,她完全不顾忌名声,豢养面首,重用酷吏,如今称帝之势也是箭在弦上。   她急着将太平嫁给武家人,出发点应该是保护女儿。那么,李家人面临的必将是一场浩劫了。   沈梦昔进宫送了一次自己酒坊的美酒,天后很是喜欢,夸她孝顺,但是关于婚事却只字未提。沈梦昔便知,天后心意已决。   果然,武攸暨妻亡百日后,天后下旨赐婚:太平公主下降右卫中郎将武攸暨。   武攸暨擢升右卫将军,并进封定王,加实封三百户。   另赐积善坊府邸一座,定于次年三月十八日成婚。   沈梦昔默默接过圣旨,第二天进宫谢恩。天后首次提到薛家四个孩子,笑着说,大郎有八岁了吧,该学骑射了。   在沈梦昔临走前,天后抚摸了她的头发,“阿娘总是为了你好的。”   沈梦昔笑著称谢,表示接受天后的一片苦心。天后甚感欣慰,叫来上官婉儿,命她拟旨,赐太平公主二百府兵,沉吟一下,又改成三百。   天后摸了一下女儿光滑紧致的脸蛋,殷殷叮嘱她,好生与武家相处,不要欺负武攸暨。   普通人家结两姓之好,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公主的婚姻,就更注定是带有政治色彩的。   沈梦昔此时若是一个普通的寡妇,大概可以安稳平静地独自度过一生。但此刻她有一个一心称帝的母亲,天后迫切需要武家的支持,来抗衡李家,并一心认为把女儿嫁到武家,是对女儿最好的保护,两全其美。   沈梦昔并未做无谓反抗,事情已成定局。不是武攸暨,也会是武家的别人,适龄的武家人都有妻子,那么天后还会毫不犹豫地杀人腾地方,无论如何,天后终会执着地安排她的人生,不问她的意愿,并且深信自己用心良苦。   活了这么久,沈梦昔遇到太多无奈的事情,但却是第一次和不喜欢的人结婚。   身份这样高,却又是最身不由己。   她苦笑。   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胤儿得知阿娘要再嫁人,嚎啕大哭,这孩子一直沉稳有礼,这一哭,才让人意识到他还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阿娘要去给别人当阿娘了吗?”胤儿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阿爷死后,阿娘变得疼爱他们,现在阿娘要是再嫁人,肯定又会忘记他们了。   沈梦昔把他抱在怀中,“傻孩子,无论何时,阿娘永远是你们的阿娘。”   武攸暨有三个孩子,有一女儿是他发妻所生,不知道如今他家是什么光景,也有孩子放声大哭吗?   沈梦昔深吸一口气,笑着对胤儿说:“哭什么,又不是天塌了!阿娘还是阿娘,只是多了一个府邸,日子照常过,你是家中的大郎,是阿娘最好的孩子,阿娘一辈子都指望你呢,胤儿以后要辛苦一些,凡事多用心,多想一想了。”   胤儿被寄予重大期望,连连点头。末了还是忍不住哭着一头扎到她的怀里。“阿爷走了,阿娘要嫁人,就嫁吧,胤儿管着弟弟妹妹就是!”话虽硬气,但是抽动的肩膀泄露了他的委屈。   沈梦昔抚摸他的脊背,安抚他。   “乳娘说,阿娘始终思念父亲,并不愿嫁给武攸暨,对吗?”胤儿忽然抬起头问。   “天后是阿娘的母亲,天后的旨意不能违抗,没有愿意与不愿意。”沈梦昔与胤儿平视,对他也是对自己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必抱怨。不能改变的事情,那就接受。然后,想方设法,让不如意的事情,最大限度的变得有利于自己!你明白吗?”   胤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把头搁在母亲的膝盖上,在他幼小的渴望母爱的心里,往后的日子,这样亲昵的机会大概不多了。   不久,宗正寺开始大张旗鼓地装修积善坊府邸,极尽豪奢。这间府邸与尚善坊的公主府隔着一条街,天后又赐下众多仆婢,并将公主食邑增加到2000户。   有风声传出,说武攸暨遣散家中妾室,不留一人。   沈梦昔听了只是一笑。   她召来邑令和卢统领,与他们商谈私兵训练事宜,六百人,真是不多,但总是聊胜于无,加强特长训练,必要时以一当五还是能做到的。   邑令对于公主不置办嫁妆,而是关心练兵很是惊奇,但也不多说,这一年来,公主对他礼遇有加,再未骄纵无礼,使他在皇命不可违的心理上,又多了一分得投明主的期许。   府兵训练强度很大,战斗力提升也很快,配备的战马、弓箭、匕首精良无匹,饮食、服装也十分考究,并优待府兵家属,邑令默默报出这大半年后勤支出的巨额数字,沈梦昔早有心理准备,不以为意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拥有府兵,身为公主,我怎能容许他们尸位素餐,公主府的马球场,必须是大唐设施最好的球场!公主府的山庄,必须是大唐景色最壮丽的山庄,公主府的府兵,也必须是大唐最霸道的府兵!”   邑令听得连连摇摇头,又慌忙点头,捋了几下胡须不再言语。   卢统领棍伤好得七七八八,此时抱拳躬身,朗声道:“属下定不负公主期许,厉兵秣马,苦练寒暑,誓死保卫公主府安危!”   邑令不知,卢统领却知道,公主并非她表现得这样骄纵,半年前,她在暗卫之外,又亲自挑选了二十人,定为特殊护卫,由公主亲自指挥。秘密送到洛南的一处庄子训练,具体情况连他都不知道。   因为张谦的事情,他挨了顿军棍,倒也没生出什么怨怼之心,只怪自己错误地揣度了公主的心意。他是真的以为公主知晓,也以为公主会像上次一样将张谦送给安宁,私下还有护卫甚至取笑张谦,说张谦没有志向,如此相貌的伟岸男子,为何不去求了公主,让她引荐给天后。   他们只是喜欢调笑而已,平时都尽心尽意地护卫公主。   护卫和其他属官一样,就职在公主府,却是体制内编制,领着皇家工资,受圣人和公主双重领导。但今年公主给护卫的年底奖金就超过了俸禄两倍,官职高的,就更多。   如今朝中局势紧张,拥护武后称帝的呼声愈发高涨,卢统领不管谁当皇帝,现下只想安稳地跟随太平公主。他亲眼看到一个李氏皇族,被天后宠臣来俊臣抄家,堂堂一个郡王,被带到丽景门推事院,一句话不问,就先上了刑具。   前几月,白马寺主持怀义,亲率大军讨伐东突厥,在出征仪式上,圣人亲自执礼赐酒,拜怀义为东平大总管,那和尚怀义身高九尺,相貌堂堂,力大无穷,仗着深得天后宠爱,平日里连武三思、武承嗣都不放在眼里。   思及此,卢统领心中更觉惶惶,如今连公主都不得不依附武家,难道,真的要变天了吗? 第12章 和尚   到了年底,安宁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王家欣喜若狂,洗三的时候,沈梦昔没去道喜,只让和雨去送了贺礼。   和雨回来说,因是双胎,孩子都不大,眼睛也未睁开,一打眼看去,两个孩子并不相像。沈梦昔点点头,看来是异卵双胞胎。   她派人送帖子给栖霞,想去青云山庄泡温泉,却得到消息,栖霞已经怀孕三月,只好又命和雨去送贺礼,自己带着孩子们去了山庄。   庄上有暖棚,种植了一些蔬菜和花卉,冬日里泡着温泉,吃着新鲜蔬菜,十分舒适。   住了半月余,邑令派人来报,宗正寺装修府邸完毕,请她回去验收,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沈梦昔还命人将新鲜的茄子、菘菜、萝卜采了装好,准备送进宫城给天后和皇帝,聊表心意。   返程竟遇到不久前得胜回朝的怀义和尚,他正赶往白马寺,两下里的仪仗一时间竟然卡在大路上,谁也不肯相让。   这个所谓东征突厥、得胜回朝的和尚怀义,不过是到内蒙古一带绕了一圈,并未遇到突厥军队,觍颜在单于台刻石记功,就班师返还。居然被天后加授辅国大将军,进右卫大将军,改封鄂国公,真正是荣宠无限,风头无两。   沈梦昔佩服天后宠爱面首的豪阔,据说只要这个怀义一撒娇,无论要什么,天后都会答应。前年怀义和尚撺掇天后拆了干元殿,耗资万金修建明堂、天堂,他理所当然做了督工,颐指气使,中饱私囊。朝中出言反对和检举揭发之人,最后都被他反咬,或被罢官,或被杀死。至此,再无人敢招惹怀义和尚。   怀义是千金公主送给天后的礼物,也是天后的第一个面首,年龄与天后的小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同岁。   沈梦昔在马车中,远远看着怀义和尚,只见他不惧寒风,骑在御马之上。相貌英俊,身材伟岸,身着华丽袈裟,手执金闪闪的佛杖,昂首挺胸,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他并不是真正的和尚,不过是为了进宫方便,才剃度为僧。   但他还真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带领白马寺的和尚,在浩如烟海的佛经中,找到一部《大云经》,经文记载了女主统治国家,后又成佛的一段故事。他还带领和尚炮制了解释经典的《大云经疏》,把晦涩难懂的经文译成通俗易懂的语言,并加以演绎,与当下流行的弥勒信仰相结合,大肆宣传,称唐宗室衰微,天后乃是弥勒下生,必定取代李唐的统治,在民间为天后日后登基成功造势。   此时正是他最为得宠之时,东征突厥,也不过是天后赏他军功的一个名头罢了,由朝中宰相为他做幕僚,就这样,一言不合,他也敢挥拳就打。   人,其实是最容易迷失自己的生物。   没有天敌的人类,忘乎所以,成为生物圈最大的祸害,而不自知。   其他生物只在饥饿时捕食,在求偶期厮杀殴斗,人类不同,不仅豢养屠杀其他生物,还自相残杀。   冷眼看,无论是天后,还是怀义,他们都忘记了每天给自己哪怕一刻钟静思的时间。天后身居高位,无人可以约束她,使得她权力欲望无限膨胀,且无廉耻之心,为所欲为;怀义恐怕也以为天后会一辈子宠幸于他,而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吧。   人就是这样,随时可能忘记自己的初衷,忘记自己的处境。故而,许多明君晚年变得昏聩,判若两人。   沈梦昔命卢统领上前商议,却好半天也不见对方让路,只听得一阵哄笑传来,隐约听到“公主”、“再嫁”的字眼。然后就见那怀义纵马来到沈梦昔车前,腾地跃下马来,十分潇洒地双手一扬,抖了一下大袖,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竟不知是公主大驾,多有冒犯了。”   “既已知晓,那就让路。”沈梦昔沉声说。   “公主在上,贫僧理当让路,只是,那五辆马车,所载均是天后所赐珍贵物品,此处山路狭窄,若是御赐之物有所闪失,恐怕......”怀义声调轻佻地说话,慢慢将头贴近车帘,此时气温约在零上五六度,那和尚光着头,头顶戒疤在车帘边一闪,恰有北风吹过,撩起棉帘,怀义趁机朝车内狠盯了一眼,正看到沈梦昔冰冷的眼神。   他吓了一跳,缩回头来。随即又因自己的畏惧而恼羞成怒,不待他再说,就听到车内传出不耐烦的话音:“走!”   沈梦昔已经有些火起,今天若是给这吃软饭的面首让路,明天他不知如何得意。——古人最爱踩着比自己名头大大人扬名,实在讨厌!   卢统领应喏,一声令下,公主府府兵列队执刀在车前开道,逼得那五辆马车向后退去。   怀义和尚怒吼一声,上马冲过去,对着府兵挥动马鞭,“御赐之物,尔等也敢抢劫!待我告到天后那里,看不斩杀了尔等鼠辈狗奴!”   府兵被马鞭抽到,不禁义愤填膺,仓啷一声拔刀出鞘,一时间气氛紧张,随时血溅当场。   公主府府兵这半年来,经过特训,个个气势不凡,岂是那酒肉和尚的虾兵蟹将可比,怀义面对卢统领的钢刀和冷厉面孔,也是一阵心悸。   卢统领一挥手,有十人跑出去,牵住马匹,将那五辆马车调转方向,朝着城门而去。——不肯让路,那就调头回城门吧,那里宽敞方便会车。   怀义气得发疯,这五六年来,他顺风顺水惯了,近年更是无人敢下他面子,一时气血上涌,竟然忘记此时面对的是当朝公主的府兵,一把夺过侍卫的弓箭,搭箭就射,朝着最后一辆车边牵马的公主府兵而去。   怀义和尚的侍卫大惊,阻拦不及,大喊道:“国公息怒,那是公主府兵!”   羽箭呼啸着朝那个年轻的府兵而去,那府兵听到同伴示警和箭羽呼啸声,机警地旋身躲过。那怀义力大无穷,又是盛怒,只见羽箭深深射入府兵身后的骏马腹部,可怜那马儿嘶鸣一声,轰然倒地,四蹄乱踢,扯得车厢侧翻,车上所拉的箱笼滑落到地上,金盏银碗散了一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怀义的侍卫们哄的一下,都去抢救御赐物品。公主府兵却全都横刀包围怀义,卢统领挥刀指向怀义和尚:“大胆和尚,竟敢行刺公主!给我统统拿下!”   侍卫们三两下都被制服,但怀义和尚岂肯束手就擒,他觉得受到奇耻大辱,舞动手中禅杖,与府兵打作一团,府兵知道他的特殊身份,虽然个个武艺高超,却不敢轻易伤他,一时间居然拿他不下。   沈梦昔心中那股火又拱出来了,手执弓箭,立于马车上,高喊一声:“死贼秃!”   听到声音,怀义下意识一回头,顿时目眦欲裂,只见一只羽箭朝着他面门而来,他啊的一声仰倒,羽箭擦着他的头顶朝着身后府兵而去,被早有准备的府兵以钢刀挡掉,落在地上。   和尚被府兵押到车前,一头一脸的尘土。沈梦昔居高临下,以一只箭指着怀义,厉声喝问:“你是谁?”   怀义一愣,挣扎着抬起头傲然说道:“我乃天后赐封鄂国公,禁军右卫大将军!”   “哼。”沈梦昔笑了,“我是谁?”   怀义和尚突然张口结舌。   “说!我、是、谁!”   怀义和尚大冬天的汗都出来了,是啊,怎么就昏了头?就算他是国公,就算天后宠爱,可这位,到底是天后的亲生女儿啊!   怀义和尚哑口无言,却依然抱有侥幸心理,认定太平公主不能把自己怎么着,于是不肯轻易道歉。   沈梦昔只觉和他说话实在恶心,厌恶地将手中弓箭丢到尘土中,拍了几下手上莫须有的灰尘,对卢统领示意一下,回了马车内。   前面翻倒的马车已经扶正了,换了新马拉车,又将箱笼装上马车,押着怀义的侍从护卫朝着洛阳城而去。   怀义和尚被捆了个结实,倒扣在马上,再无方才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远看只是一只光头熠熠生光,分外扎眼。   他觉得屈辱,头也被控得充血难受,又被马蹄踏起的尘土呛得咳嗽,于是破口大骂,发誓一定要弄死卢统领。   卢统领哈哈大笑,顺手将一个侍从的幞头扯下,团了团,塞进怀义口中,车队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马蹄得得,车轮滚滚。   车队很快进入洛阳城,经过履道坊时,将孩子们送回公主府,胤儿非常担忧地要跟着同去,沈梦昔宽慰地一笑,告诉他不必担心。   马车继续走,一行人一路招摇过市,绕了大半个洛阳城,朝着西北方向的皇城而去,路人对着伏在马背上的怀义和尚指指点点,还有那不懂事的胆大孩子蹦蹦跳跳跟着车队看热闹,也有识得怀义的官员,心中想着,这回可是硬碰硬,要有好戏看了。   进了皇城,府兵留在城门口等候,卢统领放下脸色紫胀的怀义和尚,取出他口中的幞头,怀义一屁股坐到地砖上,大口喘气。   沈梦昔已换乘肩舆继续前行,卢统领一扯五花大绑的怀义,跟在了肩舆后面。   等入了宫城,沈梦昔也下了肩舆步行,指了一个小太监挑着那担青菜,跟着她朝紫微宫而去。后面还跟着卢统领和怀义和尚,奇异的四人组合,走在宫城里,惊得过往仆婢甚至忘了行礼。   天后自他们进了洛阳城不久,就已得到消息,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此刻命太监迎出来,将四人带到紫微宫。   走到殿前石阶下,怀义和尚突然跪地,爆发出一阵号哭,像是迷途的孩童终于找到家门,又像是热恋期的小女孩跟男朋友撒娇,他以头抢地,高一声低一声哭啼着。沈梦昔走上台阶,路过时,在他的伸出的手掌上踩了一脚,听他发出更凄厉的哭声,不禁笑出声来:死贼秃,想踩着我扬名,我先踩你一脚!   殿门口站着两个宫婢,见了沈梦昔蹲身行礼问安,请沈梦昔进殿,又犹豫地看了后面一眼,也请了怀义和尚进殿。   在廊下脱了鞋履,沈梦昔轻轻走进天后寝宫,只见天后正歪坐在一张巨大的罗汉榻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默默地看着他们进殿,脸上看不出喜怒。   沈梦昔看了一眼天后,低头行礼,唤了一声阿娘,听到天后说平身,就起身走至榻前,宫婢在她身前放置了蒲团。   刚坐下来,还未开口,身后怀义和尚就抽泣一声,双膝着地跪行到榻前,将头埋到天后膝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无限委屈的哭声,直哭得天后唏嘘不已,伸手抚摸着他的光头,又亲自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殿内的宫婢太监赶忙上来解开绳索,怀义人高马大,此刻却如乳燕投林般扑在天后怀中,双手箍住天后的腰,含糊不清地诉说着:“天后啊,天后差一点就再看不到,怀义了,那一箭,险些,要了儿的命啊!”又伸出被踩红的手指到天后眼前。   沈梦昔是第一次见到男人这样撒娇,只觉恶寒。搞不懂天后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是色令智昏,还是把男人当作宠物养着?她轻咳了一声,天后停下手,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嗔怪。   沈梦昔不理她,而是示意太监将新鲜蔬菜送上,“阿娘,这是儿庄子上所产,虽不值什么,却是冬日里第一批采摘,儿吃着新鲜爽口,就想着与阿娘分享。”天后从未收过这样的礼物,探头见那两筐蔬菜十分新鲜,似是刚刚采摘,就笑着说:“冬日里,这些倒是稀罕。好!好!月儿能想着阿娘,阿娘很欢喜。”   天后是真的高兴,这一年来,因为薛绍的死,太平与她一直淡淡的,既不抱怨,也不亲近,让她心中难过,她最疼爱这个小女儿,事事为她着想,她却终不能理解做阿娘的苦心。如今太平送了瓜果蔬菜来,这显然是与她和好了。   沈梦昔一指怀义和尚,“这个和尚,在城外路上言语不敬,搅扰仪仗,意图行刺,险些射杀公主亲卫,被我的护卫俘获,只是捆绑,并未惩戒,特带来给阿娘处置!”   怀义听了又哭,“冤枉啊天后,小和尚并未行刺,反是公主欺负了小和尚,射杀马匹,打翻一车御赐之物,还险些一箭封喉,射死了小和尚啊!”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天后又是软语安抚,一个膀大腰圆拿腔拿调,一个头发花白柔情满怀,直看得沈梦昔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   “够了!”沈梦昔一拍身边案几,一指怀义,骂道:“五大三粗一个大老爷们,撒娇卖痴你不觉得寒碜吗?阿娘!这贱奴只会哭哭啼啼,没得让番邦列国以为我大唐男儿都是如此娇柔做派,灭了我大国威风!这无赖不要也罢!回头儿找一打比这狗奴好百倍的男儿送来!”   说完起身,和天后告辞,“阿娘,儿婚期在即,事务繁忙。那些蔬菜瓜果阿娘要记得吃,儿就先行告退了!”   天后看着发飙的女儿和撒娇的情人,十分头大,叹口气,挥手让沈梦昔走了。   怀义和尚吃惊地看看天后,又看看朝门外走去的太平公主,这,这,事情连来龙去脉还没有说清楚呢,怎么太平公主这就告辞了?仿佛她真的只是进宫来送蔬菜的。还有,她会不会真的给天后送来新的面首呢?心中思绪万千,一时竟忘记了哭泣。   等沈梦昔大步走出紫微宫,天后摸着怀义和尚的光头,笑着说:“听话!小和尚,太平去山庄必会经过去白马寺的大路,下次,你命人先探清路上有无太平仪仗,再定行程,记下了?太平从小就是个骄纵惯了的,我这做阿娘的也管不了,你躲着她就是。”   怀义和尚虽然心中早有思想准备,但也一时接受不了这彻底被蔑视的完败现实,瘫坐在地上,半晌做不得声。 第13章 二婚   虽是二婚,但因是天后赐婚,仍依着三书六礼,走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程序,一切都由宗正寺负责,沈梦昔万事不管,照旧男装出门,照样骑马打球。   没有期待,也无哀伤。   在天后心中,她自己可以披荆斩棘,女儿却始终如小女孩般脆弱。   这是太平的幸福,也是她的悲哀。   薛绍和武攸暨都是天后给太平选择的丈夫,都是踏实可靠型的,不很出色,胜在安全。这和沈梦昔一贯的婚姻观念类似,条件对等,三观相似,不必顶天立地,不必丰功伟绩。心地善良,肯守一隅天地,就已是共度岁月的上佳人选了。   但,此时大环境不同,又和武攸暨差着一千多年的代沟,她结婚的目的也不纯粹,最重要的是,天后弄死了人家原配,不结仇就算不错了。   所以,她打算和武攸暨签一个协议,婚后让他自己选个妾室,老老实实在积善坊过日子,过了这阵子风声再说其他。   辞旧迎新,正月初一百官休朝七天,普天同庆。家家户户贴春联、点蜡烛、立门神、挂年画,处处张灯结彩,五彩缤纷。   大家世族都团聚过年,早早地就有子孙给长辈磕头拜年。   李氏宗族却一派萧条,老老少少都一副大祸临头的架势,草草祭拜祖宗了事。   的确,这一年,李家的灾难来临了。   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   黄昏后,武攸暨提了两只大雁来履道坊迎亲,又亲自驾车绕了半个洛阳城,将沈梦昔迎娶到积善坊府邸。   府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们只朝着宫城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公主府处处灯火通明,大堂内设了筵席,席上非富即贵,堂前庭院门窗大开,院内的牡丹,不知园丁用了什么法子,全部盛放,一时间,舞乐不停,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来的宾客武家人居多,李家却无一人。   此时,李唐宗室诸王子孙被酷吏罗织罪名,受牵连达百户,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根本所剩无几,连前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也被鞭挞致死。栖霞县主独孤静上个月受到惊吓早产,生下一个男孩,所幸夫家竭力保全,留得一命。至此,已有多个李氏公主、县主,都落得病故暴亡的结局。   这场婚宴是武家的主场,这大唐,也是武家的主场了。   洞房内,结束了撒帐,结发,合卺酒等程序,武攸暨去堂上敬酒一遭回来,沈梦昔已经除去头上沉重的金饰,和青绿色的喜服,换了一身轻便的淡绿色襦裙。   盲婚的感觉很奇特,太平的记忆里,几乎对他没有什么印象,这段时间沈梦昔对武攸暨做了调查,他与死去的妻子感情很好,喜好诗文音乐,写得一手好字,平素不涉朝政,是武氏兄弟中少有的安分人。   沈梦昔看着走进来的武攸暨,一身绯红喜服,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面容清俊,细长的单眼皮,眼神平静,不见怨怼,也不见喜悦,一付很习惯接受命运各种安排的样子。   说起来,武攸暨和她也是近亲。他的祖父是武后的亲伯父武士让。   唉,第一任丈夫是姑姑家的儿子,第二任是舅舅家的儿子。这是不放心嫁出去,还是嫁不出去?   “我们谈谈吧。”沈梦昔在摆满酒食的案几后坐下来。   武攸暨闻言走过来,在沈梦昔对面坐下来。   沈梦昔直视武攸暨的眼睛,想预测一下商谈的结果,他眼中的平静忽然消失,眼神忽闪了一下,偏头朝旁边看去。   此时,人与人交流,极少直接对视,往往是说着同一话题,却各看各的,你看我的时候,我看茶盅,我看你的时候,你又看了屏风,偶尔对视,也是刹那的碰撞交流,直视过久是无礼的表现。所以,沈梦昔的凝视,让武攸暨有些惊慌失措。   清风的身影忽然在门口闪了一下,沈梦昔让她进来。   “公主,大郎儿郎,大娘二娘都已安睡,都没有哭闹,请公主放心。”清风刚从尚善坊过来,附在沈梦昔耳边悄悄说道。   沈梦昔嗯了一声,清风退了下去。   清风的声音虽小,但是武攸暨应该也是听到了。沈梦昔冲他一笑,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他,“我也不绕弯子:这桩婚姻,是天后所赐,由不得你我。”沈梦昔举杯敬武攸暨,喝了一口,武攸暨也木木然地跟着干杯。   “这样,明天一早我们进宫谢恩,出来,我回尚善坊,你就继续住在这里,需要对方配合的时候,打个招呼。嗯,一个月后,你就可以纳妾,一个两个都行。”   听到最后,武攸暨倏地抬头,讶异地看着沈梦昔,两只眼睛左右看着沈梦昔的瞳仁,似乎急于确定话语的真伪。   眼神里有惊讶,不可置信,还有一丝丝悲伤。沈梦昔有些可怜他,应该是后悔自己主动遣散妾室了吧,有的已经生了儿子。   武攸暨和沈梦昔对视几息后,垂头不语,半晌,又点点头。   没想到谈话如此顺利,沈梦昔高兴地说:“那我们就愉快地说定了!”沈梦昔再次举杯,然后喝了一口,这是她酒坊的高度酒,纯净透明,细腻甘醇。武攸暨端起杯子,发现杯中已空,抓过酒壶迅速倒了一杯,一口饮尽。   红烛跳动了一下,武攸暨嘻嘻笑了一下,放下酒壶,朝着罗汉床走去,一头倒在上面,不动了。   沈梦昔想喊清风,想想又放弃了,轻轻将一床锦被盖到武攸暨身上,看看燃烧的红烛,想起这一晚,武攸暨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沈梦昔醒来,武攸暨已经穿戴整齐,面色如常,坐在罗汉床边等待。沈梦昔放下心来,不管此人是否真的懦弱,识时务倒是真的。   两人乘车去了皇城,拜见了天后和圣人、皇后,天后非常高兴,拉着沈梦昔的手,仿佛了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沈梦昔没有去武家,去了不是拜见婆婆,那是婆家人跪拜她,干脆不去。   中午留在紫微宫用了午膳,夫妻两人一同离开皇城。   过了洛河,上了天街,两人分道扬镳,一人向左回尚善坊,一人向右回积善坊。 第14章 登基   女儿新婚即分居,天后得知后,并未过问,她实在没有时间管这些琐事了。   百官、宗戚、百姓、各族君长、僧道等六万余人联名上书劝进,皇帝李旦也请赐改姓武氏。   于是,六十七岁的武后在九月十九日,在怀义和尚新建的明楼,登基称帝。   沈梦昔有幸得见这盛大仪式。   作为最受宠爱的女儿,沈梦昔十八日即入宫,当晚,与天后共进晚餐,沈梦昔看得出,天后非常激动,些微的忐忑与兴奋交织在一起,甚至手指微微发颤。   她饮了好些葡萄酒,出神地看着烛光跳动,沈梦昔从她的眼角看到皱纹,和依稀闪动的泪光。   “阿娘二十九岁离开感业寺,到今天,将近五十年的时间,从未松懈。多少次!若是差了一步,差了一丝,也就死了。”就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完了近五十年的血雨腥风。   这“多少次”里,包括着与后宫后妃,与李氏宗亲,与朝臣世家,与武氏族亲,甚至与自己亲生儿子的无数交锋。   天后垂下眼皮,再抬起,眼神清明,又啜了一口酒,笑着放下杯子,招手让女儿过来身前,搂着她一字一句说:“阿娘没有死,阿娘发誓要活得更好,谁希望我死,我就让他先死!”   说完抚摸沈梦昔的肩头,“阿娘的月娘,不必再吃阿娘那样的苦。”   一个女人,在男权社会,拼搏到如今的地位,沈梦昔不能想象她都经历了什么,不知她的眼神泄露了什么情绪,天后又轻抚她的脸,像一个普通母亲一样,“阿娘也想安安静静守着丈夫孩子过日子,但是,不行啊。”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不仔细都分辨不出语气中的遗憾。   沈梦昔被异于往常的天后所触动,也许是血脉亲情吸引,情不自禁抬手抚摸她的头发,“明日是阿娘登基之日,阿娘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月儿同为女人,深深地为阿娘感到骄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月儿不知送阿娘什么,来为阿娘庆贺。”   “阿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给阿娘最好的礼物。”这大概是所有母亲的期望。   “月儿刚刚调配了染发膏,不如让月儿亲手给阿娘染头发吧!”   天后听了非常感兴趣,她虽然保养得当,但依然无法阻挡岁月横扫的镰刀,这两年殚精竭虑,发髻间的银丝已不是首饰可以遮挡,尤其鬓角额发。   沈梦昔在武陵空间,找到植物染发膏,又找了个有白发的太监,当着天后的面,让宫婢先给他染了头发,半个时辰后,太监看着镜中自己的黑发,欢喜地跪地叩头。天后眉开眼笑,催着沈梦昔快快给她染发。   乐师抚琴,熏香缭绕,宫婢在一旁局促地站着,看着公主殿下戴着稀奇古怪的手套,亲手给仰躺在榻上的天后染发,几次想接手,都被拒绝。   天后的头发十分浓密,完全不符合贵人不顶重发的规则,沈梦昔轻轻地用梳子一点点抹着染发膏,“阿娘的头发又密又粗,实在是福气,这可是肾气十足,身体康健的表现。”   “嗯,阿月学了医,就会给阿娘看诊了。”天后闭着眼睛说。   “阿娘的先天之气充足,是外祖母给的好身体,加之阿娘没有过早生育,后天又保养得当,所以身体康健,这是长寿之兆。”   “嘴巴抹蜜了。”天后听得开心。   沈梦昔笑着不说话,天后虽然六十七岁了,但身体的确比常人五十岁还要健康。   头发染完,天后久久地对镜抚摸着头发,头发不仅黑了,还变得亮了,她再次双目濡湿,“月儿,阿娘是不是老了,又想起那一年,在感业寺一头秀发被剃掉,那么多,那么黑,落了一地,阿娘都没有哭,今日头发变得油黑,阿娘怎么就想哭呢!”   沈梦昔理解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迟暮之年的心境,这个钢铁般心性的女人,在她登基前夜,变得柔软善感。她没有资格同情天后,也深信明天一早,她将又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一个权力至高的女人,注定孤独寂寞。   “阿娘不老。”沈梦昔轻轻地给天后按摩头部,“早些就寝,养足精神。”   天后将头靠在女儿怀里,十分享受。   九月十九,天气晴朗。   五更过后,皇城大门开启,百官依序排列,进入宫城。   明堂共有三层,高逾百米,四周镶金,熠熠生光,十里之外都可望见。   武则天头戴朱红花冠,身穿黄色龙纹长袍,佩戴十三环金玉革带,神采奕奕,端坐明堂之上。地上金砖反射着光芒,阶下之人仰头看去,只觉龙座上的女皇犹如天神下凡。   三声炮响,金鼓齐鸣,登基大典开始。   宣祝官高声宣读诏书,宣布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   然后献上皇帝宝玺,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四夷酋长依次上前拜贺,所有人都惊讶于女皇一夜之间花白头发变得漆黑油亮,纷纷感叹不愧真是上尊天意,下顺众议的女主。   沈梦昔随宗室众人恭敬下拜,起身时,看到武则天面色端肃,果然,这个女人只给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放松时刻,从今日起,她又开始了更艰难的跋涉和行程。   武则天,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登基时年龄最大的皇帝。自号圣神皇帝。   之前的十六年,武则天虽未登基,但一直实际掌握实权,作为女性,她的理政才干并不输男子,曾提出建言十二事,减轻赋税,以德教化天下,广开言路,杜绝谗言,才高者可越级提拔。每一条都切中时弊,堪称富国强兵之策,被高宗一一采纳。   沈梦昔钦佩武则天的治国能力和杀伐果断,但有这样的母亲就很辛苦了。太平的四个哥哥,无一幸免,全都生活在亲生母亲的阴影之下,李弘、李贤、李显、李旦,死的死,囚的囚,废的废,无论是贤德有才,还是懦弱无能,在武则天身边,全都无所适从。   沈梦昔觉得,虽然每次见面,武则天都感慨女儿与她相似,并显示对她的宠爱与纵容,但她保证,如果自己真的表现出与武后一样的热衷朝政,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沈梦昔的人生没有这样的经历:荣华富贵和灭顶之灾只是一线之隔。她陷入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之中。   武则天登基后,采取一系列措施,使言路畅达,重视谏言,知人善任;优化府兵制度,固边强兵;改革科举制度,开创殿试,设立武举考试,还可以自举,也就是自荐。另外还实行试官制度,广纳人才,不计门第,不欺无名,不避仇怨。   但她同时也重用酷吏,案头永远有高高一摞举报揭发的密信,且人人都可以检举告密,她的重臣,既有狄仁杰、上官婉儿这样的有识之士,也有周兴、来俊臣之类的酷吏。   就是这样,武则天用自己才智谋略、宽广胸怀和狠辣手段,统治着大周江山,国家不断繁荣昌盛。   天授二年,天灾不断。先是西北蝗灾泛滥,秧苗被啃食殆尽,颗粒无收;接着长江水患,洪水肆虐淹没大片良田村庄,又出现大疫,死亡无数。西南一地夜间出现地动,整座山体滑坡,掩埋了整座村庄,无人幸存。   七月,洛阳连降暴雨三天,昏天黑地,雷电交加。   应了一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通济坊一户百姓家,平日在西市开一家杂货铺,因暴雨无法开市,全家七口人,都大眼瞪小眼的干坐在家中。   大雨如注,雨水从窗子里渗进房间,屋顶也嘀嗒漏雨了,一家人忙起身拿抹布擦拭窗棂,拿瓦盆接水,家中的儿媳正拿着抹布擦水渍,就见一阵风鼓开了窗子,雨水哗的一下淋透那儿媳,一个铜盆大的红色火球噼噼啪啪从窗外飘了进来,儿媳啊的一声被击中倒地,胸口一片焦黑,众人想去救人,火球漂浮着又朝家中的男主人追去,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打开房门,冲到了院中,天上一声炸雷响起,全家人都跪地连连磕头,念叨天神恕罪。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湿透的几人才胆战心惊地回到屋内,只见地上两人身上都有一大块焦黑,早已气绝而亡。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洛阳城,人人都在传说这件奇事,甚至传到了长安。   偌大的国家,难免年年都有灾害,但是因女皇新近登基,天灾便演变成天谴,一时间,就有女主天下,上天不容的传言流出。   武则天大怒,雷厉风行,命来俊臣调查传谣之事,来俊臣手段层出不穷,不负武则天厚望,杀了二十几个造谣传谣之人,又调查清楚通济坊那户刘姓人家的事情,最后定论是死去的男主人与儿媳通奸,遭到天谴,才被天神降下火球劈死。   沈梦昔听闻后,嗤笑一声,不过球形闪电入室击人,怎么就弄成了扒灰事件呢。   但,总归是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第15章 渡气   沈梦昔的青云山庄春秋两季,景色美不胜收,春季春花烂漫,十里飘香,秋季黄叶铺道,山色斑斓,吸引无数学子诗人争相观赏,吟诗赋对,沈梦昔索性定下固定开放日期,允许国子监和太医署学子观赏,春秋季节各有两日,允许所有百姓前来游览。每逢开放日,庄口都有一些商贩在路边摆摊,或是卖纸笔的,或是卖酒水吃食的,这倒是沈梦昔没有想到的。   学子们谨守规矩,不折花枝,不丢垃圾,只是饮酒赋诗。   山花尽谢,只有一池荷花盛开。   这日不是开放日期,沈梦昔去山庄纳凉,马车上就听见呼喊,撩帘子见远处湖边有人慌乱地跑动,立刻命车夫察看,车夫跑回来说是有学子溺水多时,好像已经死了。   沈梦昔条件反射地下车朝湖边跑去,见一人衣衫尽湿,直挺挺地趴在岸边,两人正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控水,还有一人浑身湿漉漉地紧张地喊着“严十二!严十二!”。   沈梦昔冲上去,推开两人,将那学子翻过身来,平躺在地上,迅速扒开那学子嘴巴清理口鼻,捏住鼻子低头就做人工呼吸。   清风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大叫一声:“公主使不得啊!”   那几人一听公主二字,也是大吃一惊,连忙拱手施礼。   沈梦昔被清风一打扰,这才醒悟,这是唐朝,口对口人工呼吸太惊世骇俗了。   但人命关天,她喝令清风撒手,言明自己是在救人,又命一个学子过来,教他做人工呼吸,那学子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被沈梦昔呵斥得更是抓耳挠腮,嘴里慌乱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仿佛鸭叫。沈梦昔恨得一把扯过清风的绣帕,覆在那学子口鼻之上,捏住他的鼻子,隔着帕子连做五次人工呼吸,周围那三五个学子顿时个个呆立不动,定在地上,死一般的寂静。   “看清楚了吗?”沈梦昔吼那公鸭嗓,一边继续按压溺水者胸部。   “看,看清楚了吗?”公鸭嗓慌的普通一声跪下。   沈梦昔恨得无语,暗暗准备一会儿还得自己来,这时一个学子过来,取代公鸭嗓的位置,俯下身子做了两个不太标准的人工呼吸。   “停!”   沈梦昔喊住他,继续按压三十次,由那学子配合着做人工呼吸,越来越标准。   这时,庄上的护卫也赶了过来,看着沈梦昔跪地按压一个人的胸口,也惊呆住了,清风木呆呆地说,公主是在救人。   至于为什么这样救,她也说不清楚。   足足二十分钟,一头大汗,珠钗掉落的沈梦昔,终于听到那溺水者的咳嗽声。   众人都大呼神奇,还有人赞扬:“神也!定是公主的一口皇族之气,救活了严十二!”   那严十二气管中呛水,咳嗽不止,又吐了几口水,听说是太平公主救了他,挣扎着要磕头,沈梦昔命护卫拦住,将他带到庄中。   她拿出听诊器,来到严十二休息的房间,只见那个做人工呼吸的学子,正在为他把脉,见沈梦昔进来,拱手作揖。   沈梦昔给严十二听了心肺,那学子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的听诊器,严十二却因沈梦昔触摸他的胸膛,脸红得滴出血来。   一番检查,幸而无事,沈梦昔放下心来:没出人命就好啊!   心中暗暗打算,以后任谁也不许来庄子赏花赏景了!。   “没事了,你休息一下,随时可以离开。”沈梦昔一边收拾听诊器,一边站起来说,然后看看那个刚刚号脉的学子,年纪十七八岁的样子,“你是太医署的医学生?”   “小生方景,太医署体疗医生,入学五年,在此感谢公主殿下对严季康的救命之恩!”说完做了一个长揖,严十二也下榻长揖。   沈梦昔摆摆手,“不用谢,你们在我的庄子出事,就是我的大麻烦了。你是医生,救治溺水者怎么就束手无策呢?”   一句话问得方景尴尬得满脸通红,“小生惭愧。”   沈梦昔也清楚,如今对于溺水者,除了控水就是拍背,并无其他方法,也不难为他,转身走了。   沈梦昔出门就遇到刚换了干爽衣裳的另外几个学子,穿着庄民的衣裳,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他们对着沈梦昔行礼,沈梦昔略一点头。   房间里,严十二散着头发,靠在榻边,听几位友人七嘴八舌地说话。   “我等几人正在品评方五的荷花图,就听得‘噗通’一声,回头见是你失足落水。幸亏姚六会凫水,当即跳下湖去,将你托了上来。”说话的公鸭嗓一指头发湿漉漉的姚六。   “因你落水之初就呛了水,连声呼救都没有,等姚六救你上来时,已是昏迷,我们拼命拍你的后背,让你吐水,可惜,你没吐,也不醒。”   严十二反手揉揉后背,“崔十八,你这禽兽,竟下死手打我!难怪如今这脊背还这么疼!”   众人都笑,等着看好戏。   “哟哟哟,后背疼啊!兄弟给你揉揉。”崔十八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抚摸严十二的后背,忽然伸手摸摸他的嘴唇,“不知十二的嘴巴,疼不疼呢?”   众人终于忍不住,全都捧腹大笑。   严十二莫名其妙地也摸摸嘴唇,“不疼啊!”又摸摸人中,“嘶,这里有些疼。”   “这里有些疼!”姚六阴阳怪气地学着严十二说。众人又笑。   直到笑够了,崔十八才说:“你啊,当时就像一截木头一样,无知无觉,方五使劲掐你的人中,你也不醒,仿佛死了,当时姚六都哭了。”   “我没哭!”姚六立即喊道。   “你明明哭了!”崔十八也喊。   方景接过话来说:“正当我们束手无策之时,太平公主的马车经过,是公主出手施救,你才醒转过来。你,全不记得了?”   严十二懵懂地回忆,点点头,“记得记得,公主似乎在按压我的胸膛,很用力,肋骨几乎要断了。”严十二皱着眉头,落水一次,全身无处不痛,真是愁苦。   众人又笑。   “十二,那你知道,公主是如何施救的吗?”崔十八忽然凑近了,声调诡异地低声问。   严十二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扫视了一圈朋友,见他们个个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就一下躺回榻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来来来,就让方五再施救一次,反正他也亲了你!”崔十八哈哈笑着,将方景推到严十二身上,看着严十二目瞪口呆,笑得更厉害了,“公主赶来后,“啪”的将死鱼一样的你翻了过来,又“啪啪啪”清理干净你的嘴巴,然后“啪”的一下就亲了上去,足足渡了五口气给你。然后,你就醒了!”   说完看着面红耳赤的严十二拍手大笑:“我早说过十二应该去做面首,我们也好借个光,不过今日这番,你也算失身了!以后也只能做面首了!哈哈哈哈!”   “十八!休得胡言!当心闯下大祸!”方景制止狂笑不止的崔十八,“也不知是谁,被公主一声呵斥吓得跪倒在地,连话都不会说。”   众人又转而指着崔十八耻笑一番,夹杂着崔十八公鸭嗓的申辩。   屋子里的这些笑闹,一字不漏地被暗卫传给了沈梦昔。   沈梦昔都可以想象出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在一起嬉笑打闹的情形,也知他们只是朋友间的玩笑,并无恶意。于是挥挥手让暗卫退下。   清风等暗卫一走,有些气恼地说:“这群小郎全都是白眼狼!堂堂公主屈尊救了他,不知感恩,还敢调笑!”   “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这么大的小子,正是不知深浅呢。”再无少年心性的沈梦昔,对于年轻人总是多一分宽容,“清风,你去跟林庄头说一声,以后山庄不对外人开放了。”   清风应喏,去找林庄头了。   沈梦昔一个人坐在桌案前,歪着头,回忆着自己到底救过多少人,有个上海知青,有个德国少年,还有邻居发小,还有王守卿......记不清了。   之所以记不清楚,一是救的人很多,再是往事逐渐模糊。   刚才救严十二,那种紧迫感,忽地让她回到了当医生那几年,而完全忘记如今的身份。   重要的是使她有了久违的成就感。   公主贵女的生活,基本就是琴棋书画、吃喝玩乐,生孩子,养面首,勾心斗角。   琴棋书画可以作为爱好,但不能是主旋律。沈梦昔对这样的生活不能接受,她需要一个体现能力的寄托,第一世所受的教育,对她的影响根深蒂固,她始终不允许自己做个无所事事的人,换言之,就是: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但是如今的身份太特殊,她想带孩子,乳母就惶恐;她想做饭,厨娘就慌张;她想和孙十一娘交朋友,人家不敢攀高枝,还给人家带去困扰;甚至想和孙医丞做个忘年交,也不能实现。   还有,如果她涉政,武则天也会不容。   总之,这个世界里,她看得上的,都是不打算或不敢与她深交的,那些谄媚贴上来的,又都是她看不上的。   此刻,就在这热热闹闹的大唐洛阳,她觉得孤单,几乎无法忍受。   拿出多年没有碰过的手机,看着自己的照片,只觉得刺眼的陌生,她飞快地将手机丢回武陵空间,不敢再看。   得找事做!   提笔刷刷写了一个急救方法,她准备在自家的护卫中推广急救术。又命人叫来正准备离去的方景,将那张字纸交给他,“这是今日的施救方法,你也目睹了全程,好好看看吧。如有不懂,可以问我。”   方景上前几步,双手接过字纸,看了一遍,郑重地说:“多谢公主赐教!”   “今日嬉闹之言,出了庄子不要再提。”   方景脸色大变,跪地磕头,声音恭谨道:“谢公主大人大量,我等只是取笑严十二,并无冒犯公主之意。”   “起来说话。我虽不怪罪于你们,但世人如何评论就不知道了。于我无大碍,于严十二郎却是影响深重。”沈梦昔感叹,再世故也都是些少年,没有经历世事险恶。   方景又一次磕头,受教离去。   方景从公主那里带回一张急救方子,就郑重地对众人说,今后不许再拿此事开玩笑,并催着几人快速离开山庄。几个儿郎也都忽然醒觉什么,噤若寒蝉。一行少年郎离开了青云山庄,严十二踟蹰半晌,打算去辞别公主,方景却说公主吩咐了,不必道别,直接离开。   少年们都换回已经烘干的白色襕衫,恢复潇洒飘逸,上马离去。 第16章 求情   回到公主府,卢统领呈上一张纸,上面是那五个少年的简单家庭情况。   严季康,十六岁,行十二,父亲是礼部侍郎严普;   崔璋,十六岁,行十八,父亲是刑部员外郎崔顺,名不见经传,但其伯父是国子监祭酒崔颂;   姚森,十四岁,行六,父亲是户部仓部员外郎;   刘昌,十五岁,行十,叔父是吏部郎中刘启行;   方景,十七岁,行五,祖父是太医署医令方天健。与严季康是两姨表兄弟。   几个少年郎,年龄相当,家境相仿,志趣相投,除了方景,余下几人都在国子监读书,读书成绩平平,却也不见什么劣迹。   当日,严普就派人递上拜帖,称两日后会携妻子登门正式拜谢。   为了招待严侍郎,这一天,沈梦昔特地请了武攸暨配合着来到尚善坊。   公主府录事郑甫淳在府外门前迎接,辰时末,严侍郎和夫人刑氏带着严十二,乘坐马车来到公主府,并送上一车丰厚谢仪。   武攸暨在前厅招待严普父子,沈梦昔则在后院接待刑夫人。   邢夫人小心翼翼地踩在公主府的石砖上,被婢女引着朝后院走去,她借着薄纱帷帽,悄悄打量着沿途景色,鲜花高树,湖水假山,雕梁画栋,来到花厅前,厅前朝南的一面,门板都被卸去,挂着竹帘,庭院阔大,可容百余多舞姬起舞,   多福帮邢夫人在阶前除去帷帽,邢夫人上阶后,在廊下脱下鞋履,快步进到花厅。   沈梦昔坐在罗汉床上,看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低头碎步进来,身材略丰,脸颊搽着香粉,涂着大片红色胭脂。头上高高的螺髻间插着金钗花钿,脖颈上带着金项链,红蓝两色绫罗半臂衫裙用色大胆触目,还有就是胸前大片雪白的皮肤暴露着,估计那短短的帷帽根本遮不住春光。   沈梦昔虽是待客的正式装束,但是妆容就没那么夸张了,二婚时红色的洗脸水,让她记忆深刻,无论如何不肯让婢女上妆。   行礼过后的邢夫人,一抬眼,就发现了太平公主淡粉色的腮红和口脂,又发现公主坐在一张华丽的罗汉床上,双足垂落于地,她有些吃惊,但是并没未溢于言表,并能镇定地随着婢女的引领,也效法坐到侧面的罗汉床上,她有些拘谨,不大习惯这种坐法。   按捺下心思,她先是连声感谢,讲述严十二是她最小的儿子,一向视若珍宝,又是家中婆母的心尖儿,如果不是公主出手相救,十二郎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婆婆也就随着去了云云。说到动情处,真的潸然泪下。   此时严季康在门外求见,沈梦昔赶紧让多喜带他进来,邢夫人也忙擦了泪水。   严季康正式行拜礼,感谢救命之恩。沈梦昔笑着让他不必客气,坐下饮茶。严季康应声是起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面红耳赤。   邢夫人也变得有些懊恼,气氛顿时凝滞。   沈梦昔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邢夫人就带着儿子告退了。走至门口,邢夫人坐在廊边由侍女服侍穿鞋,严季康忽然大胆地回头看了沈梦昔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去,吓了沈梦昔一跳。   那是一个少年直接而坦率的火热目光,沈梦昔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禁不住一哆嗦。她茫然地看了身边的清风一眼,清风一脸了然,那表情就是“让你不听劝,非要救人,惹麻烦了吧。”   呵呵,沈梦昔好半天都在想,这孩子不会执着于初吻,让她负责任吧。   一刻钟后,武攸暨来到花厅,和沈梦昔转述了严普的谢意,又将礼单交给沈梦昔,特意指出那对羊脂玉瓶,“西域出产,十分珍贵。”   沈梦昔对武攸暨的友情出演表达谢意,并客套地说,已近午时,不如留下吃饭。   武攸暨眼睛一亮,当即应下,倒让沈梦昔一愣。   婚后小半年,武攸暨居然没有纳妾,就那样干巴巴地住在积善坊,他不提,沈梦昔也没心情主动送他妾侍。   卢统领汇报说,他每十天回去武家一次,看望父母和子女。   当然,他也曾每三天过来尚善坊一次,给沈梦昔请安,沈梦昔嫌烦,免去他请安,非召不得来积善坊。   武攸暨的确是个老实人,对着沈梦昔的态度,十分恭谨,更像是一个仆婢。   ——被人敬畏是一种很惬意的体验,但是整个生活圈子都是这种态度的人,就无聊透顶了。   三五日后,严十二被太平公主亲了的传闻,还是在洛阳城流传开来。   虽是意料之中,可还是有些懊恼。沈梦昔进宫请安的时候,武帝也谈及此事,哈哈大笑,她自己最近刚添了两个面首,当然不反对女儿养面首,甚至还有些好奇地想召严十二进宫,要看看女儿自己挑选的男子是什么类型的。   沈梦昔无论怎样解释,武帝都不信,在她离宫前,还语重心长地拉着她的手,告诫她,“阿月不可过分放肆,还当给驸马留几分颜面。”   沈梦昔当即仰天哀嚎,武帝笑着拍她的手,“做什么淘气!”   武帝如今心情不错,李氏皇族几乎清除殆尽,就连公主县主也所剩无几,她身为女人,从不轻视女人的决心和能力,——斩草除根才能免除后患!   说到这里,就得提一提安宁县主程芙蓉,随着时间流逝,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显现出一种特异之处,那就是,两个孩子长相性格迥然不同。   一岁多的孩子,面容渐渐长开,老大个头小,清秀乖巧,肖似王杰昌,老二却比老大高出一截,骨骼相貌完全不同,王家若不是亲眼看着老二从产房抱出来,也都不信他们是一母同胞。而且这孩子的长相,既不像王家人,也不像程家人。就有传闻说,这老二是老天爷赐给王家的,要么是福星,要么是灾星。   沈梦昔的暗卫则报称,孩子长得很像张谦。   沈梦昔听了也是称奇,这种小概率的事情,居然让安宁碰上了。   如果女子当月排两个卵泡,又恰逢短时间内与两个男子同房,就有可能怀上同母异父的双胞胎。此时之人当然不懂,沈梦昔心中了然,却也没想说破。   上月,王家被武承嗣盯上,王杰昌的官职连降两级,处处受掣肘,事事遭刁难,王家自然清楚根源在安宁身上,王母破口大骂安宁是扫把星,娶了这样的媳妇简直就是败家灭族,但安宁生了两个儿子,也算有了倚仗。她倔强地忍受着辱骂,坚决不肯自尽。   栖霞县主独孤静更惨一些,罗家落到以狠辣著称的来俊臣手中。   来俊臣无赖出身,专善告密,被武帝重用后,设立推事院,大兴刑狱。李唐宗室遭此人灭族枉杀的已有几百户。   此人贪财好色,最喜夺人美貌妻妾,无论官民,见着了,或是听闻了,均要千方百计夺取。   有的人家害怕了,双手奉上妻妾,有那倔强的,挨了一轮酷刑,最后家破人亡,妻妾还是要落入来俊臣之手。   朝中民间,畏来如虎。很多人干脆与之同流合污,以保平安。   这次盯上罗家,是他在南市遇到沈梦昔和栖霞一起逛街,两人着男装,进入酒楼,正遇上从内出来的来俊臣,他自然认识太平公主,施礼问安,目光却盯紧了栖霞,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欲望。   沈梦昔一敲手中的扇子,惊醒色迷迷的来俊臣,他连忙低头退下。   以他的身份,肖想县主也是不能的,但是,来俊臣就是肖想了,因为,这个县主不姓武,她姓李。这个变态的打算是,总要抢一下试试,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好过!   于是,构陷罪名使罗勋被降职,又使罗连城失去羽林军的资格,不得近身护卫皇帝,最后在罗家惶惶不安中,将罗连城锁到推事院,酷刑逼供。   罗连城不肯承认谋反,直呼冤枉,来俊臣就将他的十个指甲送回罗家,明言要栖霞来推事院接罗连城回家。栖霞见到十个血淋淋的指甲,痛不欲生,她自然清楚去推事院的后果,公婆虽没有责怪于她,但她自责连累夫君,当晚便悬梁自尽,被婢女及时发现救下。   安康公主进宫求见武帝,却在皇城外不得进入。四十五岁就已一头花白头发的安康公主,摒弃以往的端庄文雅,跪在城门外,仰天嚎哭,全程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啊啊啊的嘶喊控诉,闻者无不落泪。   堂堂太宗之女,眼见一个市井无赖欺辱女儿,却无力保护,她也许在为自己和女儿而哭,也许在为李唐皇族衰落而哭,她直哭到再发不出声音,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栖霞脖子上半圈紫印,抱着啼哭不止的一岁的儿子,跪在沈梦昔面前磕头不止。   沈梦昔拉起栖霞,她喜欢栖霞,佩服罗连城硬气,也感念如此人人自危之时,罗家没有舍弃栖霞,更同情安康的慈母之心。叹口气,放弃明哲保身,带上腰牌进宫求见武帝。   涉及到李家人,武帝总是很敏感,她不喜女儿为李家人求情,看到她出现,就知道她的来意,将她晾在紫微宫外,只对上官婉儿吩咐拟旨事宜。   沈梦昔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会轻易放弃,她站在阶下,老老实实地等着。   一个时辰后,上官婉儿才离开,经过时歉意地施礼走出去。   沈梦昔活动一下僵直的两腿,走进紫微宫,凑到武帝身边,也不行礼。   “阿娘~~~”这一声叫得千回百转,她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武后也愣了一下,女儿似乎好几年没有这样唤她了。   “阿娘啊,上个月栖霞与我同去南市,遇到来俊臣,那厮的眼神十分放肆,上下打量我和栖霞,想来是那时起,就起了色心,那贱奴不敢对我如何,就盯上了栖霞。”   “他敢!”听到那句“那贱奴不敢对我如何”,武帝愤然拍案。   “各人自有天命,儿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阿娘可以决定人的天命!”沈梦昔攥紧拳头,渐渐入戏,“今日,安康公主吐血晕倒,栖霞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让儿十分难过。自古女儿家,有几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还不是千百年的遭受着礼教束缚,难看的得不到丈夫的宠爱,好看的就被歹人觊觎!今日看着栖霞,月儿既难过又庆幸,庆幸月儿是阿娘的女儿,有阿娘的护佑。如果,今日求人的是月儿,”沈梦昔深吸一口气,眼泪落下来,“月儿不知道是该一头撞死,还是自己走去推事院!”   武帝听得微微动容,“不得胡言!”   “阿娘,那罗家式微多年,根本无力也无心谋反,栖霞的兄长幼年夭折,安康公主守寡多年,一年有半年在佛堂清修,谁要这样的人家协同谋反啊,分明就是来俊臣起了色心,诬陷忠臣欲夺人妻!阿娘,那来俊臣罗织罪名也要有个限度,他对外事事谎称是陛下有谕,阿娘要明察啊,莫要因这奸佞小人,而无端毁坏了阿娘清誉!”   “阿娘知道了,月儿先回府吧。”武帝略一沉吟说。   沈梦昔不确定地看着武帝。   “阿娘答应你了,回去吧!”武帝拂袖挣脱沈梦昔,假意气恼地说:“快回府!”   “阿娘!”沈梦昔伸手,“阿娘,给月儿一份手谕,去晚了,罗连城肯定就死了!”沈梦昔似乎已经深谙撒娇秘籍,她发觉武帝很吃这一套,怀义那日就是这样撒娇卖痴的。   最后,武帝叫来太监,传了口谕。   沈梦昔立刻高兴地一拍手,喊了一声“耶!”,迅速施礼,扯着太监急慌慌退下。   武帝看着女儿急匆匆走出去,笑了一下,口中一字一句道:“谁说女子不能掌控命运,她还要掌控天下人的命运!”   沈梦昔和传旨太监来到丽景门,来俊臣闻讯出来迎接,他满面笑容地施礼,“不知公主和张给使光临,有失远迎!”   沈梦昔给太监使个眼色,让他赶紧宣旨。   张给使尖声传了武帝口谕,来俊臣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又迅速融化,“臣遵旨!”   沈梦昔平生第一次来到监狱,阴暗潮湿,老鼠蟑螂窸窸窣窣,在活人身上爬来爬去,各种大小刑具林立,上面沾满发黑的血迹,整个地牢充满了腐败血腥气息,让人闻之欲呕。   进入一间血腥气息更浓的刑室,只见罗连城被绑在一个叫“喘不得”的刑具上,浑身是血,身体抽动,脸色青紫,沈梦昔怒吼一声:“还不快解开!”   来俊臣一挥手,几个狱卒上前解下罗连城,他像一块破布一样瘫软倒地,睁眼看了一眼沈梦昔,昏迷过去,一个太医署的医生立刻上前进行救治。   “公主莫急,臣等心中有数,还未招供,怎能让他死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了!”来俊臣对自己的审讯手段甚是得意,看着刑室内的几样刑具,那是他亲自设计命名的,颇为自得。   变态!这人就是变态狂!他以整人杀人为乐,想到书中看到的历史,沈梦昔垂下眼眸,命人抬上罗连城,出了丽景门。   来俊臣拈着山羊胡,对身边狱卒说:“这是第几个?”   “回大人,这罗连城是今年活着走出推事院的,第一个!”   “第一个!哼!”来俊臣拔掉了一根胡须,眯着眼睛说。 第17章 狄公   罗连城在家中将养了两个月仍不能下床,并且喉咙受到损伤,太医说,今后说话都是哑嗓子了。栖霞也一改从前的清冷性子,三不五时就来公主府串门,有时还带着孩子。   沈梦昔觉得某种程度上,栖霞和自己很像,不逼到份儿上,是不肯做这样屈就的事情的。就好像她这次刻意说些武帝爱听的话,假装亲密,因为她怕了,三个月前,她的亲侄子,武帝的嫡长孙因谋逆罪被斩首。   都说父爱是有条件的,谁符合他的利益,他就喜欢谁,而母亲是无条件的、无私的,经历了怀胎十月和一朝分娩,母亲无时不刻不爱着那个从她身体分离出去的一部分。   但沈梦昔不信,因为皇家无亲情。   但人总是要学着识时务的,安宁已被王家送到城外庄子上养病,还有更多的李氏女都死掉了,或者自尽,或者病死,李氏女只太平还好生生的,且能去监狱捞人。   相比来说,栖霞也是幸运的,她的确不应抱怨。   ******   武帝信奉道教,信奉撷阳补阴之道。也许这就是她健康活到八十几岁的原因吧。后宫的面首越来越多,宫中为此还专门成立了控鹤监管理后宫面首。   世族门阀以此为耻辱,但并无人敢出声反对。自己一时激愤骂就骂了,死就死了,后面跟着的几百口家人都跟着斩首流放,就得好生考虑一番了。   这些面首们个个年轻英俊,有的会弹琴,有的会吟唱,有的扇舞,有的善弈,有的是别人送给武帝的,有的是自荐的,甚至,有一个是亲生父亲送上门的。   这天,沈梦昔去宫中请安,见到一个儒雅的男子坐在武帝身后,见她进来,起身行礼。那男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清瞿,蓄着胡须,一身白袍甚是飘逸,想必这就是最近武帝的新宠了。   果然,武帝笑着说他叫沈南璆(qiu二声),是太医署的太医。沈南璆并不抬头,规规矩矩地对着沈梦昔又行一礼,口称殿下。   这一款与怀义和尚截然不同,怀义和尚粗犷市井,带着野性不羁,带着阳刚朝气,而这个太医,温文儒雅,成熟稳重,大概是皇权稳定后的武帝的心境写照吧。   后宫三千佳丽和三千面首的差别是什么,细说没有什么差别,那个最高的位子,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会迷失。大概是出于动物本能吧,登上高位的第一反应就是,占有更多的异性。   女人一旦到达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就会更狠绝一些,于国于民于她自己,都是灾难。   坊间传闻,武帝的面首还包括一干臣子,这一点,沈梦昔不能确定,她认为以武帝重视朝政的程度看,还不至于对朝臣下手。   大臣中不乏睿智出色的人才,若说武帝欣赏心悦倒是可能的。比如狄仁杰。   一个月前,武承嗣与狄仁杰因朝政发生争议,一个是武帝亲侄,一个是当朝宰相,两人在朝堂对峙,互不相让。事后武承嗣怀恨在心,使人暗地举报狄仁杰等六位大臣谋反,其中狄仁杰、李有道、袁志宏等人都是新上任的宰相和重臣。   武帝素来欣赏狄仁杰,接到举报并不相信,但按律,有人揭发检举,就得进行调查审查,即便被揭发对象是当朝宰相。于是,武帝明令来俊臣查明真相,不许动刑。   来俊臣与武承嗣早已勾结联合,来俊臣一见狄仁杰成为阶下囚,心情大悦,并不审问,而是命人直接用刑,已经六十多岁的狄仁杰哪里熬得住,两个回合下来就昏死过去。   救醒后,来俊臣诱供狄仁杰,说初审认罪则可免于死刑,并可不牵连家人。自知不能善了的狄仁杰当即认罪,来俊臣以为得计,将狄仁杰送回大牢。   随后判官王德山又来到大狱,企图诱骗狄仁杰牵连陷害崔瑾,崔瑾就是崔祭酒的儿子崔九,曾在豫州任职,是狄仁杰的下属,与王德山有过龃龉。狄仁杰听后大怒,他为了家人可以自己认罪,但让他诬陷他人,就超越底线了。干脆地一头撞向牢狱墙壁,头破血流,宁死不从。   这一切,武帝还丝毫不知,沈梦昔听闻来俊臣审查狄仁杰,就知道狄仁杰要倒大霉了。今日入宫请安,就是为了搭救狄仁杰。   她不出手,狄仁杰应该也会解困,不过是多受一些苦罢了。但是机会摆在面前,既可结交狄公,又可打击来俊臣,何乐不为?元芳你怎么看?   沈梦昔咳了一声,又看看沈南璆,武帝会意,让沈南璆出去了。   “阿娘,月儿听说连狄仁杰都进推事院了,狄公六十岁了,又无美貌妻妾,来俊臣抓他为何啊?”   “休得胡言,是有人举报谋反,来俊臣才奉命审查的。”   “那狄公会不会被打死啊?”   “我已命令来俊臣不得施刑。”   “真的吗?我不信!不如月儿和阿娘打个赌吧,我赌来俊臣肯定用刑了,赌四百两黄金!”   武帝哭笑不得,“这是朝中大事,不可儿戏!”   沈梦昔哼了一声,“我就看不得那无赖得意,仗着阿娘看重,连我这个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现在想起他那眼神,还觉得脸上爬过了虫子一样恶心!”   武帝听了不禁又看了沈梦昔一眼,“不要开口闭口无赖!”   “阿娘,月儿只是为狄公担心,国之重臣,若是毁于无赖...毁于那贱奴之手,是大周的损失,是阿娘的损失啊!”沈梦昔说完看看武帝脸色缓和,“阿娘,不如再派都察院去推事院共同审案。”   一席话,说得武帝也有些担心了,“明日再说。”沈梦昔退下,武帝陷入沉思。   沈梦昔回到公主府,在府门前刚下马车,就见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扑到车前跪下,护卫迅速挡住沈梦昔,还有两人上前制住男男子。男子高声喊着:“公主救命!我乃狄仁杰之子狄光远,家父遭遇奇冤,屈打成招,求公主救命,将家父冤情上达天听啊!”   敢情捞了一回罗连城,就被人视为救命菩萨了。   有邻居家的仆婢好奇远远地观望着,沈梦昔头戴帷帽,站在狄光远身前,朗声说:“狄公一向勤谨忠君,光明磊落,本宫深信狄公是无辜的,陛下英明,定会还狄公一个公道!”   狄光远听了这一套说辞,眼含绝望,仰头看着沈梦昔,无奈隔着帷帽,什么都看不到。忽听公主低声说:“明日都察院介入。狄公性命无忧。再无进展,就找人面圣当面举报来俊臣。”   沈梦昔施施然进了公主府,只留狄光远呆呆地跪在门口。   第二日,武帝突然驾临推事院,措手不及的来俊臣来不及遮掩,让武帝见到了一身伤痕、额头血痂的狄仁杰。   武帝勃然大怒,直接将来俊臣贬为刑部郎中。案件也推倒重审,半月后,六名官员谋反罪均名不成立,全部释放,但仍未能官复原职,而是贬到各地任地方官。   不知觉中,洛阳的秋天到来了,黄叶无风自落。   洛阳城南外十里长亭,胡须花白的狄仁杰,额头还有明显伤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劝着崔瑾:“怀瑜,送行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吧。”   崔瑾侧身也将酒干杯,“狄公高义,崔九此生不忘!此去路遥,不知何年再见,狄公珍重!崔九本当亲自护送,奈何公务紧要,不得脱身,这里有四名护卫,交由狄公差遣。”说完指了指路边四骑人马,那四人立刻翻身下马,过来与狄仁杰见礼。   狄仁杰真是轻车简从,两千里路程,只带一辆马车,两三个仆从,这一路除了在城门有两人相送,也就是如今在狄仁杰身边不停拭泪的狄家子孙了。   “怀瑜今后要小心那王德山之流,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狄仁杰想说的是,来俊臣早晚还会被武帝启用。   “狄公放心,那几头贼獠均被陛下贬职,已再无能力翻身!”   狄仁杰叹气一声,不待说话,洛阳方向过来一队人马,动静甚大。华丽丽十辆马车,雄赳赳两百护卫,车马踏踏,浩浩荡荡,扬起官道上滚滚尘土。   狄光远忙命车夫将马车赶到长亭边让路。   那大队人马,行至长亭,却停驻不前。   一个将官下马进入长亭,对着狄仁杰拱手施礼,“原来是狄公远行!”又与崔瑾互相见礼。狄光远认出卢统领,啊的一声,疾步走向最前头的马车,隔着车帘行礼致谢。   “卢统领,这是......”崔瑾疑惑地看着路边的大队人马,也惊异于狄光远的举动。   “公主殿下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适逢秋高气爽,就带着家中阿郎和娘子远游,涨涨见识。不想,在这里竟遇到狄公!”说完又朝狄仁杰拱手致敬。   “哦?不知公主去往何处?”崔瑾听了连忙问。   “适才公主说,打算去往庐州,或再去杭州、福州一带,回程路线还未确定。”走回来的狄光远兴奋地说。   崔瑾眼睛一亮,看看狄仁杰,又看看路边的马车,低声说:“卢统领,狄公此行彭泽,一去两千里,路途艰辛,不知能否容许狄公马车跟在车驾后面,也免去遭遇草寇袭击。”草寇打劫是难免的,但只要不落单,与人结伴搭伙而行,安全还算有保障,崔瑾是怕是有奸人报复。   卢统领听了,连忙去公主马车前询问,稍顷回来说:“公主敬佩狄公已久,此行可以同路,实乃幸事。狄公行路闲暇,若能指教一下我家大郎一二,就更感激不尽了。”   “狄某才薄智浅,蒙公主殿下和大郎不弃,不嫌狄某误人子弟,狄某定竭尽所知,不负公主。”狄仁杰对着官道上的马车一礼。转身就与崔瑾告辞,又对着哭泣不止的儿孙挥挥手,上了马车,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朝着东南而去。 第18章 钱松   车队庞大,加上一路走马观花,见到山水都下来透透气,观观景,故而行程缓慢,但狄仁杰伤势并未痊愈,本就坐卧不宁,如今车马劳顿,更加辛苦。但他不肯开口叫苦,只是硬挺着。   两天后在颖阳驿站,狄仁杰是由仆从背着才下了车的。沈梦昔在驿站门口看到,笑了一下,拿出一个扁扁的银盒,让卢统领交给狄仁杰,“你也用过这个,给狄公送去吧。明日请狄公乘坐府中马车。”   驿站并未住满,另有一行十余人,也是携家带口,大包小裹。见到沈梦昔一行的阵仗,老老实实地退后,让他们先行办理入住。   那一行人中,有一个小男孩,很是惹人注意,大约四五岁,皮肤白皙,玉雪可爱,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鬏,穿着红色衣裳,像个福娃,被一个仆妇紧紧牵在手中。妇人一脸诚惶诚恐低着头,小孩子却并无惧色,笑嘻嘻看着胤儿简儿跳下马车,也跟着原地跳了几跳。   十一岁的胤儿已是小小少年,个子长高很多,他很是照顾弟弟妹妹,走到另一辆车前,抱下了鹿儿,又扶着玉儿下车,简儿则早已在驿站大院里跑了一圈,一扭头,看到那个小男孩,跑过去,伸手到人家的朝天鬏上扒拉了两下,仆妇紧张地搂住男孩,那小孩儿呵呵笑着也摸摸自己的头发。   忽然简儿大叫一声,指着男孩,“出血了,出血了!”   拉着男孩手的仆妇大惊失色,蹲下来,用手绢堵住孩子的鼻子,“三郎,仰头!仰头!”沈梦昔听到声音,疾步走过去,却见那仰头的男孩已身体扭曲,不住挣扎,那仆妇却仍尽职地箍住孩子的双手,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压着他的头,哄着说:”三郎不动,不动,马上就好了。”   这简直就是杀人!沈梦昔几步上前,推开仆妇,“松手!!”   孩子双手被解放,立刻抓着喉咙,双眼翻白,本来雪白的小脸变得紫红。仆妇吓得手忙脚乱,那边更多人也闻声跑了过来。   沈梦昔一把搂过孩子,让他背对自己,左手成拳抵住孩子腹部,右手握住左手,用力挤压孩子腹部,三五下后孩子啵地吐出一个血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带出许多血沫子。   孩子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扑过来抱住孩子哭,另有两个稍大一些的男孩,使劲拍着他的后背,而孩子的父亲则当即对着沈梦昔行礼。孩子漱了口,又咳了一阵,沈梦昔让他微微低头,用手捏住流血他的鼻翼,压迫了片刻,就不流血了。孩子母亲看着沈梦昔手上沾染了鲜血,很是愧疚地连连道谢和道歉,沈梦昔并摇摇头并不介意,顺手接过清风的湿巾帕,擦干净手上血迹。   简儿对沈梦昔非常崇拜,“阿娘,你太厉害了!”   那孩子的父亲叫钱世康,三十多岁,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此去庐州,就任临水县县令。男孩是他的第三子叫做钱松。   晚饭后,钱世康的夫人齐氏带着已经无碍的钱松,给沈梦昔磕头,拜谢救命之恩,虽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那仪仗排场,已经震慑了他们,齐氏有些手足无措。   钱松则笑嘻嘻地趴在地上磕头,稚声说:“谢恩人救命!”   原来,钱松平时就极易流鼻血,每次都是仰头捏着鼻子,就会慢慢止住流血,谁料想这次却有血块倒流,进入气管,如非沈梦昔及时施救,这孩子肯定就窒息而死了。   沈梦昔看着男孩的白皙脸蛋和浅色的嘴唇,约莫这孩子是贫血,叮嘱齐氏多给孩子吃些红枣、猪肝之类的,又招手让钱松到自己跟前,让他和简儿鹿儿坐在一起,对齐氏说:“平时多给他饮水,屋子里保持湿润,夜晚在床头放一盆水,或者搭一条湿巾子。不要让他挖鼻孔,大一些就会好起来的。”大多数流鼻血的原因都是挖鼻孔造成的,中原地区气候干燥,小孩子鼻粘膜干燥发痒,手指又小,挖鼻孔再正常不过。   齐氏说:“孩子最初是玩耍时撞到了鼻子,流血不止,后来就经常流鼻血,家里人为此都不敢让他出去玩耍,......但是孩子并不挖鼻孔。”   “小孩子控制不住也是正常的,毕竟天干物燥。”沈梦昔看到齐氏有些赧然,似乎为儿子挖鼻孔而难堪。“钱松,你的鼻孔比我家简儿的大一些呢,以后不要挖了,否则会像石狮子那样的。”   钱松睁大眼睛,非常惊恐地想象了一下石狮子的鼻孔,眼中渐渐凝聚了泪水。   “不过,你还小,现在改正还来得及。过来我看看!”沈梦昔拉着他把脉,看看舌苔和手掌、手指,“以后觉得鼻子干的话,就拿一个湿帕子在鼻子前嗅几下,这样就不会流血了。”说完,沈梦昔把清水倒在帕子上,凑近钱松的鼻孔。   钱松嗅了一下,觉得舒服,点点头,又问:“那松儿不会变大鼻孔吧?”   “不会。”沈梦昔肯定地说。   钱松放了心,舒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他母亲。   “以后如果流血了,不要仰头,微微低头,让血流出来就好,已经流出的血,仰头也回不到身体里去了。给他用凉水拍拍额头,捏着鼻翼,压迫一会儿就好了。”沈梦昔笑着对齐氏说。   晚上,下起了秋雨,驿站外面有零散的错过宿头的商人和平民,躲在茶棚下。   卢统领看着沈梦昔的神情,就知道她这同情这些人,索性直言说:“驿站是朝廷官员食宿换马的场所,平民一律不得进入,公主莫要怜惜他们,向前五里就有客栈,错过宿头是他们自己失算,亦或是贫穷无钱住店,若破例允许他们进入,无钱难道再赶出去?那这一路的驿站都要为他们破例?再说,只是淋雨,又不是下刀子。公主请看,我们的护卫还都住在外面的帐篷里。”   “那就让他们躲到马厩里。”   “公主,那更不行!要知驿站的马匹,是随时准备给传递信息的驿兵换马的,需日行三百,耽误了大事,谁也担当不起。”   沈梦昔点点头,这世界有自己的秩序,毕竟谁也不能单纯靠别人的怜悯过活。   这四年来,沈梦昔从未有过一次单独外出的机会,走到哪里都是兴师动众,微服出游也都是暗卫跟从,害得她连武陵空间都不敢用。在卧房、书房里,门口也是有婢女值守。虽衣食无忧,除了武帝她可以不必忌讳任何人,但是,她没有独处的宁静和隐私。   平头百姓有他们的苦难,皇族贵族也有他们的悲哀。   只能说,各安天命吧。   她站在驿站阶上,看向外面的茶棚,有的人撑着伞,有的支着油布,风雨斜斜地潲进茶棚,所有人都默默地承受着。   科举制度使得一小部分平民可以为官为相,可以改变家族命运,已经是重大突破。但是不得不说,千难万阻。   人的灵魂或许是平等的,但是身份确实是生而确定的。   不,人的灵魂更是有高下之分的! 第19章 摆设   沈梦昔走回房间,不再看外面。   两个女儿跟着她睡,两个儿子住一间房,她去看了看儿子们,就准备就寝了。   “啪啪,啪啪!”驿站大门被拍响,驿长快步小跑,嘴里喊着:“来了来了,不要拍了,门都要散架了!”   一阵喧嚣过后,清风在门外轻声说:“公主,是孙医丞来了。”   “哦。明天再见他。”沈梦昔也轻声说,玉儿还没睡,听到了翻了个身。   “公主,驸马...驸马也跟着来了。”   “......哦,知道了。”   外面没有声音了,沈梦昔拍了拍玉儿,示意她赶紧睡觉。   翌日清晨,沈梦昔醒来,发现茶棚外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应该是早早就出发了。   驿站大堂里,孙医丞和武攸暨坐在桌边吃粥,见到她带着孩子们出来,都站了起来。为了狄仁杰,沈梦昔特意派人回去,跟武帝打报告请了孙医丞跟随,狄仁杰的伤比她料想的重一些,而且这个老头也不肯让她医治。   沈梦昔让孙医丞饭后就去给狄仁杰诊治,她带着四个孩子坐下来吃早饭,武攸暨尴尬地坐在自己的案几后,继续吃饭。   见沈梦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武攸暨有些局促,咳了一下。   之所以跟来,实在是最近受了刺激。   在楚王武士让的生日宴会中,武承嗣滴酒未沾,就胡言乱语:“只除了比我年轻一些,还不是个摆设?公主根本不用!哈哈哈哈!”其他心思各异的兄弟也笑。   武攸暨面色铁青,怒目而视,武承嗣搂过一个舞姬,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又说:“唉,白白死了原配,到如今,没有嫡子,连个妾室通房也没有,知道的说是为公主守身如玉,不知道还以为不举,啊哈哈哈哈!”   满堂都是武承嗣放肆的笑声,隔房兄弟武攸宜不忿地说:“有人倒是也想死原配,可惜人家不稀罕!”   这句话让武承嗣面红耳赤,不由想起上元节宫宴那日,自己吐得全场躲避离席的糗事,那之后,天后就再不提让他尚太平公主的事情,而是选择了武攸暨。   加上这次他听到风声,似乎太平也搀和了狄仁杰的事情,正是憋着一股火呢。现在听到武攸宜这样说,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一把推开舞姬,一脚踏上案几,指着武攸暨,正要开骂。就有人通报楚王武士让来了,众人纷纷起立,躬身迎接,他只得收回脚来,肃容随着众人行礼。   尊长在上,武承嗣再没敢撒野。   宴会细节不提,只说宴会散席之后,武士让将孙子武攸暨叫到书房,“九郎,你可知武家如今处境?”   不待他回答,又说:“武家看似风光,实则险峻异常。越是靠近皇权,越是漩涡中心,以你的心性,祖父倒希望你可以像个农夫一样,守着一块土地,安生到老啊。”   武攸暨不是个孩子,当然懂得朝堂危急四伏,族中亲长,得高官厚禄者比比皆是,但是,更多的人死于武帝之手。武氏如今虽为皇族,但是武氏子孙哪个不是行走在刀尖上?。   武家人个个放浪形骸,放纵不羁,何尝不是垂死前的挣扎与疯狂呢!   他没有野心,从小就是祖父、兄长为他做主一切。他是族中兄弟中,性格最为绵软的,或者说最懦弱窝囊的,他守着一妻二妾过着简单日子,不想却被武帝相中,一杯鸩酒赐死了结发妻子,让他洗洗干净准备做驸马,他担心两个妾室也会遭遇横祸,干脆给了大笔钱财遣散了事。   其实,他的心底有个秘密。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太平,他就很喜欢她,太平总是在笑,也对着他笑。他觉得漫天云彩都散开了,心花怒放。   但他怯懦,从不敢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后来太平成亲了,他也死心了,依着父兄安排成亲,安心地过日子。   再后来,像做梦一样,他竟成了太平的驸马。   太平长大了,不再爱笑了,更不对着他笑了。婚礼当晚就和他说,他只能自己住在积善坊,还可以纳妾。   他明白了:太平看不上武承嗣,给他下药,让他当众出丑,同样也看不上自己,虽迫于皇命成亲了,但是把他晾在一边。   太平既不像别的公主一样养面首,也从不召唤他。只是带着四个孩子,像普通人家一样过日子,他有些心酸地想,太平大概还念着薛绍呢。   祖父的脸上全是无奈,要他一定讨得太平公主的欢心,不为别的,只为好好地活着。武帝能杀薛绍换成他武攸暨,就能杀他武攸暨再换别人。   这次太平远行,根本没通知他,他得知消息,还是听说护卫来接孙医丞。想到祖父的嘱咐,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就来了。护卫沈七脸色非常难看,不想带他,说什么不得公主吩咐,不敢擅自做主,但好歹他也是定王,冷着脸,硬是上了孙医丞的马车,那沈七犹豫再三也没敢赶他下去。   马不停蹄追了一天,终于在入夜前追上了公主。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不爱理他,但也没赶他走。   钱家人也收拾停当,陆续从客房出来,吃的是驿站提供的简单饭菜,沈梦昔让多喜把未动过的菜包肉包,端给钱家的孩子,钱世康已经知道沈梦昔的身份,更加拘谨,诚惶诚恐。   一家人谢过恩,躲到大堂一角静静吃饭。武攸暨吃完了,起身挪到沈梦昔身边坐下,赶开清风,替她剥鸡蛋壳,一边说:“公主还不知道吧,昨日,那怀义和尚居然放火烧了明堂和天堂!满朝震惊,纷纷上表要陛下杀了怀义!我和孙医丞出发的时候,大火还在燃烧呢!半边天都红了!”他知道沈梦昔与怀义有过龃龉,希望提起这件事可以取悦她。   “哦?”沈梦昔瞥了一眼门口侍立的沈七,那护卫哀怨地垂下视线,撇了一下嘴巴,他巴巴地站在这里,就是等公主用完膳,赶紧汇报呢。   武攸暨得到一个字的应和,受到鼓舞,“是啊,怀义怎会如此大胆,之前,还听说,怀义嫌弃陛下年......”   “咳!”沈梦昔放下手中的食物,警告地看着武攸暨。她的驸马,可以懦弱,但不可以蠢。   武攸暨一个激灵,立刻警醒。他千方百计想和太平搭话,有些忘乎所以了。   沈梦昔之前也听坊间传说,怀义嫌弃武帝年老,还口出狂言,与人谈论伺候武帝的细节。最近又度化千名力士为僧,引起御史台注意。放火的事情,沈梦昔还能信个五成,公开嫌弃武帝这件事,沈梦昔是不信的,怀义再傻也知道那是找死,只不知是得罪了谁,趁他如今失宠,恶意构陷罢了。   呵,沈梦昔笑了一下,举国上下,风气不正。   武帝从打败王皇后开始,就习惯性使用栽赃的方式来谋取胜利,无论是后宫对手、政治仇家还是子孙亲族,她都无一例外地用阴谋计策、设计陷害来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上行下效,朝野民间无不效仿。   可悲可叹。 第20章 剖腹   狄仁杰和孙医丞一同出来,他拱手向沈梦昔施礼致谢。公主赠予的药膏,效果显著,加上孙医丞带来的药草,让心中也安定下来。这次,他不再推辞,与孙医丞共乘一辆马车,马车里铺了厚厚的垫子,舒适许多。   下了一场秋雨,路面湿润,不再扬尘,空气也湿润清新。沈梦昔给孩子们适当加了一件衣服。   钱家也尾随其后,跟着走,行了一个时辰,路过一处山坡,孩子们下车看红叶,钱世康家的两个儿子会爬树,上去采了红叶送给简儿几人,还送了几枝给沈梦昔。   再上车,男孩们就混到一起了,沈梦昔也不管,对着犹豫的钱世康不在意地摆摆手。   中午时分,行到一座城池,城门上写着古朴的信城二字,城门老旧,有兵丁把守,检查了他们的路引,恭恭敬敬行礼放行。   沈梦昔打算在这里逗留两天,一是狄仁杰的伤最好还是静养,二是孙医丞也打算在这里多买一些药物。前头早有护卫去探路,包下了连着的几家客栈。   庞大的车队引起街上百姓的注意,人人都站立街边观看,窃窃私语。   忽然街口传来一阵哭喊,人们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女子飞奔而来,推开众人,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仰头高喊“青天大老爷救命!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女子这一跪,完全不顾生死,只为拦住马车。   车夫一声“驭!”,又扯了缰绳让马匹向左转了半圈,这次让马车停了下来。沈梦昔母女三人在车内晃了几晃,清风气得刷地撩帘。   就见女子身后跟着一群男人,飞步追上来,拖着她回去,还点头作揖地说:“疯魔了疯魔了,贵人莫要见怪!”   还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蹒跚着,拉着人哇哇大哭:“不要抓我阿娘,不要沉塘!”   那女子凄厉地喊叫,仿佛动物临死前的嘶鸣,沈梦昔忍不住看出去,那女子布衣荆钗,眼中充满绝望,冲着她伸出一只手,刚喊了一声“救命!”,就被人堵上嘴巴,拖了开去。   沈梦昔心生恻隐,对卢统领示意。   “且慢!”卢统领中气十足、充满威严的一声喝,让所有人都被施了定身咒。那女子趁机又扑到车前跪下,大声地说:“民妇李素娘,有冤情上报!民妇家住本城富水街,夫君周文才是秀才出身,三年前痨病身故,民妇带着儿子,靠着夫君留下的城外的三十亩田地过活,今年,民妇腹部疼痛,日渐变大,至今已有半年,看过郎中,说是腹中生瘤,服了两月汤药,不见缩小,但也不再增大。偏夫家族人说我不守妇道,是与人通奸怀了孩子,还请了个郎中给我把脉,说是怀胎已五六个月!贵人!民妇是生过孩子的,如今民妇腹部坚硬,并无胎动,且仍有月信,腹中应是一个肉瘤无疑!但族长却欺我娘家无人,找来证人举证我与货郎通奸,非要即刻将民妇沉塘,民妇说既然说是胎儿,何不再等三个月孩子生下来再说,他们不听辩驳,不由分说,这就是要夺我那二十亩肥田,才嫁祸于民妇的啊!”   那妇人虽然哭泣,但是字句清晰,言语连贯。沈梦昔听了个大概,就明白,这女人极有可能是得了子宫肌瘤或者卵巢囊肿,长得比较大了而已。   族人中也跪下几人,不软不硬地说:“周氏家族的腌臜事,被这贱妇宣扬出来,实在是丢了祖宗的脸面,也污了贵人的耳朵。此事本是族中琐事,县令老爷也知晓此事,明令族中自行处决。”   此时,且不论世家门阀,就是那些小家族,族长的权力也是不可小觑,可以不经官,直接决定族中成员的生死。通常情况下,官府均不参与家族内部事务。   这时,马蹄得得,一匹马急急驰来,一穿着浅绿色官服的人下马朝着沈梦昔的马车施礼,“下官郑智霖,迎接来迟!请贵人恕罪!”   太平公主带着大批护卫进入信城,那城门守兵机灵地抄了近路,跑步向他禀报,说是有洛阳来的贵人进城,十多辆车,几百扈从。惊得他手中的茶盏都摔了,急忙换了衣服赶来迎接,远远就看到大队车驾停了下来,还传出哭喊声,不禁暗暗叫苦。   郑县令看着街上乱作一团,顿时头大如斗,转身对着那族中管事之人吼道:“还不速速离去!惊扰了贵人,尔等担当得起吗?”   那管事连声应是,一挥手,几个族人又扑上去抓那李素娘。   那李素娘绝望至极,忽然嘶喊了一声,“老天爷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腹部,双眼赤红地瞪着那族中管事,状若癫狂,“既然都说我李素娘怀了孩子,那我今日就剖开这肚子!让世人看看,到底是孩子!还是肉瘤!”   “住手!”沈梦昔急得站起来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孩子惊恐的哭声中,李素娘已一剪刀刺向自己的腹部,眼睛怒瞪着那管事,又看看郑县令,看看马车,凄然一笑,用力将剪刀向下划去。   玉儿与沈梦昔同一辆马车,见到此景,吓得哭了出来。鹿儿虽什么都没看到,但姐姐哭了,也跟着哭起来。沈梦昔无暇顾及她们,对卢统领下达指令。   一大滩的血迹,并未完全洇入土中,在尘土中蜿蜒流淌。   李素娘的腹部继续汩汩地流着血,但她已无力继续剖腹,想继续向下拉动剪刀,却只是拔出了剪刀,鲜血喷射了一下,又汩汩而出,她绝望地颤抖着手,剪刀啪地掉到地上。她不再喊冤,不再嘶叫,只是无限悲伤地看着张着两个小手,惊惧大哭的儿子,嘴唇翕动。   两个周氏族人上前扯住李素娘的胳膊,将她一把拖走,地上划出一行血迹。周围百姓发出一声声的惊呼,闪开一条路。   却见四个护卫上前,两人制住拖扯的周氏族人,两人抬了一个担架,放在地上,迅速将李素娘抬到担架上,抓住一个百姓引路,飞速向前方医馆奔去。   围观百姓和周氏族人都惊呆了,卢统领探身将那犹自哭号的男孩捞上马,一声喝令,车队快速前行。   既无解释,也无交待。 第21章 手术   担架赶到距离最近的回春堂,咣当一声,门板被推开,一股子血腥气冲进来,坐堂大夫惊得一跳而起,一扫眼,马上招呼医馆众人止血。   待看清是个女子之后,老大夫还犹豫了一下。护卫喝斥道:“人命关天,还说什么男女大防,医者父母心,都让狗吃了?”   老大夫见护卫凶悍,不敢出声,讷讷地连忙撩起女子裙角,准备撒上止血药粉。却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别动!我来!”   老大夫抬头就见一个年轻郎君应声而入,左手拎着一个大箱子,右手指着他急急地说话:“找个安静的房间,门窗封闭,闲人免进!”   这人正是沈梦昔,行路方便她都是穿着男装,连玉儿鹿儿都做小男孩打扮。   马车一驶出围观人群,她就骑着护卫的马,由回迎的护卫引导,赶到了回春堂。   老大夫不及反应,卢统领已上前交涉,众多护卫也迅速控制了回春堂。   沈梦检查了李素娘伤势,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已近昏迷。   “李素娘,李素娘,你坚持住,我会救你,将你腹中肉瘤取出,你儿子需要你照顾!”   李素娘费力地睁开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昏了过去。   回春堂将郭老大夫的诊室腾了出来,又将两节药堂的柜台抬进去,把李素娘放在上面,这时孙医丞已经气喘吁吁地赶来,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沈梦昔,“公、公......不不不行啊!”   “其他人都出去,孙医丞、沈七留下!”沈梦昔将人都撵出去,心中莫名有些兴奋,她打开药箱,拿出一瓶葡萄糖,给李素娘扎上,让沈七提着,沈七奇怪地看着手中透明的瓶子,又看着液体顺着管子滴下去,流到那女人的手背上的针头里。   她麻利地做术前准备,细节已经顾不上了,只是给李素娘做了血型测试,是O型血,她又出去喊了五个护卫验血,幸运的是,第一个第二个都是O型血,干脆地各抽了200CC,两个护卫一脸惊惧,但都无声地服从了。   沈梦昔一边换手术服、戴口罩和医用胶皮手套,一边嘀咕,难道唐朝人都是O型血?   回到“手术室”,给李素娘输上血,又让沈七和孙医丞也穿好手术服,戴上口罩手套,照样将血袋交给沈七举着,沈七看着透明袋子里的血,张大了嘴巴。   李素娘的腹部微微隆起,剪刀扎进的伤口不是很深,长约三四公分。   孙医丞制止不了沈梦昔,也不管她忙忙碌碌都在做什么,早早去把过脉了,对沈梦昔提醒说:“确为症瘕,这位娘子是气血失调,肝郁气滞,情志不畅,可服用桃红四物汤治疗!”   却不见公主应答,一抬头,就看到公主正数着面前盘子里奇怪的刀剪,吓了一跳,“这这这,老夫可没有教过公主这些!”   “我自己兜着!”沈梦昔简洁地说,把一盘手术钳等器具放到孙医丞跟前,“给我打下手!”   孙医丞目瞪口呆地看着公主从药箱拿出一只管子,管子前头是一根细针,一推,还有水滴出来,她在李素娘的后脊摩挲了一会儿,将那细针扎了进去。   然后又尴尬万分地看着公主将那妇人双腿蜷起,换了一付手套,将右手探入夫人身下,左手在腹部轻轻按着,使得伤口的鲜血又汩汩而流。   少顷,公主收手,换了手套,结果又目眦欲裂地看着她拿着一柄小刀,在李素娘的下腹部,沿着伤口果断又划了一刀,他甚至听到刀片划破肉片的声音,行医多年,没见过这样草菅人命的,急忙要伸手制止,被公主沉声喝止:“别动!”   孙医丞被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器具发出哗啦的声音,公主抬头看他,孙医丞被那眼神吓到,大脑一片空白,心中一片绝望。一狠心,罢了,事已至此,就算公主杀人,他也得跟着埋。深呼吸了两下,双手端好方盘。   这边公主一层层划开肚皮,还拿个奇怪的东西撑住,又见她将手探进肚子摸索了一番,孙医丞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他不敢将公主的盘子打翻,手中仍然举着盘子,只是双腿软得站立不起来,抬眼看公主,她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手还在那妇人腹中,不禁又是一阵哆嗦,再看那沈七,也是脸色煞白,勉强举着装药水和鲜血的瓶子袋子,看向别处。   他们不是惧怕伤口和鲜血,而是对于身份高贵的公主,做出骇人举动的震惊。   公主呼出一口气,没有B超,她只能徒手探查,查看别的脏器有无损伤。幸好李素娘力气不大,剪刀也不是特别锋利。   “钳子!”孙医丞听到连忙站起,递上一把钳子,他努力稳定情绪,仔细观看。   “纱布!”孙医丞递上纱布。   “擦汗!”孙医丞忙不迭又拿起一块帕子,擦拭公主额头的汗水。   足足两刻钟,公主自那妇人腹中剥离出半尺长三寸粗的一个大肉球,看上去十分骇人。   之后的缝合十分迅速,孙医丞不眨眼地看着沈梦昔一层层地缝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素娘的眼皮翕动,似乎有转醒迹象。   及至缝合完最后一针,那边李素娘正好悠悠醒来,孙医丞不禁大为称奇。   “李素娘!李素娘!”沈梦昔轻轻喊着:“听得到吗,眨眨眼!真好!手指动一下,脚趾动一下!真好!”   沈梦昔由衷地笑了,她端起装着那个硕大肌瘤的手术方盘,给李素娘看,“是肌瘤,不是孩子。”   李素娘惨白的脸上,蓦然有了红晕,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   沈梦昔把盘子交给孙医丞,“孙医丞,请端出去给李娘子的族人观看!”   孙医丞就穿着那套奇怪的绿色手术服,走了出去,手上像端圣旨一样,端着那个血淋淋的盘子。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声,沈梦昔给李素娘包好伤口,整理好衣服,自己也换下了手术服,将所有手术用品装到一个黑色垃圾袋中。   郭老大夫惊异地站在门口,沈梦昔召他进来,让他给李素娘开些药,郭老大夫仔细地把脉,有些惊异地看看沈梦昔,又低头号了片刻,起身出去提笔开方去了。   孙医丞干脆就从回春堂买齐了中药,卢统领又额外给了十两银子,作为补偿。又各给了两个献血的护卫十两银子,并说公主承诺未来十天,他们的饮食与公主同一标准。两个护卫本来有些担心,还微微有些晕乎乎的,听说对身体无甚伤害,才放下心来。   沈梦昔将李素娘母子都带到了客栈,安排他们住在自己的隔壁,由多福和玉儿的婢女春枝来照顾她。平时多福跟着她也学了些基础护理知识,春枝则是一直和玉儿一起学医,是准备将来给玉儿作为陪嫁的。   郑县令一直在回春堂等待,此时已将周家族人收押,他自己则跟到了客栈,“公主殿下,县衙虽是简陋,却比客栈舒服安逸一些,恭请公主移驾县衙,下臣命妻女服侍公主。”   “不必,这里很好。”沈梦昔笑着拒绝了,又听郑县令说起,已经收押周氏族人,点点头,“周氏族人请的大夫,连胎儿和肌瘤都分不出吗,还有那个货郎,都请郑县令仔细审查,这可不是宗族私事了,如果李素娘被沉塘,那就是谋杀了。”   郑县令连连称是,回了县衙。 第22章 审案   那钱世康正与狄仁杰坐在一处,恭恭敬敬地陪着弈棋,两人同为县令,资历却是天壤之别。尤其今日见到信城县令处理事件,钱世康不禁有些发怵,对于自己掌管的县城丝毫没有了期待。   狄仁杰面无表情,额头伤口结痂了,两指拈起一枚白子放下。   沈梦昔对于狄仁杰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胖胖的贫嘴张大民阶段,面对瘦削的狄仁杰常常出戏。狄仁杰这一路也很少说话,想必是有些心灰意冷。   钱世康是纯粹的庶族出身,毫无根基,此刻对于前途感到迷惘,试图从狄仁杰这里获得指教和精神力量。可想而知,他的情形会和贾雨村一样,终要经历一些风雨,才能知晓官场规则。   那李素娘稍稍恢复一些,便请求多喜,要见救命恩人一面,见到沈梦昔,她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以示敬礼。沈梦昔看了她的伤口,并无感染,放下心来。   李素娘恳请她们离开信城时,将她的儿子周文彦一起带走,她觉得周氏族人不会放过自己,沈梦昔笑着说,“你若愿意,也可以跟着我一起走。不过得卖身为奴。”   李素娘脸色大变,犹豫着没有说话。   因不放心李素娘的伤情,他们在信城一共耽搁了三天,郑县令的夫人带着女儿也陪了三天。他们吃了当地的特色小吃,看了几处风景,逛了寺庙上了香,到茶楼又听了几回书,颇为兴师动众。   期间郑县令升堂审理了李素娘的案件,原来,李素娘清醒后,就一纸诉状,将周氏一族告上县衙。沈梦昔带着胤儿在屏风后旁听,狄仁杰和钱世康则在大堂便服偏坐。   两旁衙役手执水火棍,敲击地面,口中低吟“威——武——!”   衙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观,但都鸦雀无声。   原告李素娘坐在肩舆上被抬进大堂,放在左边的原告石前,周文彦跪在她的身边,怯怯地看着堂上的县令和衙役。   李素娘伤口未愈,但她知道贵人不会长久逗留信城,于是撑着病体,顶着疼痛,也要趁机上堂告状。郑县令念其受伤,免于她跪拜,但李素娘坚持由人扶着跪坐在原告石上,她冷汗淋漓,声音稍显气虚,但仍口齿清晰,很快将案由和事实陈述了一遍,最后又说:“若不是得了贵人相救,李素娘早已含冤九泉!请青天大老爷明断是非,还我清白,严惩凶手!”,伤口的疼痛和悲伤,让她浑身颤抖,看上去颇为可怜。围观百姓也是唏嘘不已。   郑县令又下令将被告周勤带上来,原来,周氏一族,是由那日来抓人的周勤抵了被告之名应诉。   人犯甫一带上,郑县令不由分说一拍惊堂木,堂上堂下俱是一惊,他使劲抛下一根红色明字签,“堂下人犯!胆大包天,还不从实招来!”话音未落,他就使劲抛出两根红色明字签,“来人哪!将这人犯先打二十大板!”   沈梦昔哑然,钱世康有些呆愣,狄仁杰则勃然变色,这一切无疑让他想起刚进推事院,就受刑的经历,胸口微微起伏。   但围观百姓却纷纷叫好,“打!打!打死他!”   两个衙役按住周勤,褪去衣裤,将他架在一个木架上,噼噼啪啪一五一十打了起来,直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原来,打板子是要脱裤子的啊,沈梦昔猜想,这大概才是郑县令让她坐在屏风后面的原因吧。   所有这些想法,那郑县令并不知晓,仍一板一眼审案。   挨了一顿打,衙役将周勤的衣裤穿好,丢到大堂右边被告席,那周勤血淋淋地伏在地上,竹筒倒豆子全交待了,说是他女儿定了亲,他想在城外找一块肥田给女儿做陪嫁,看中的地块,正好连着李素娘的田地,就想着买下来,连成一片,谁知李素娘无论如何不肯同意,无意之中,家人发现李素娘去看大夫,腹部隆起,就起了心思,买通邱郎中,造谣李素娘通奸怀孕,族里决定将李素娘沉塘,她一死,周文彦只有四岁,自然是族里说什么是什么。   李素娘恨恨地瞪着周勤,她心知此时能得县令大人正名已是最好结局,不能要求再多,周勤背后之人,她现在根本无力撼动,她呜呜咽咽地捂着脸,万分悲哀。   郑县令又传了那个邱郎中,依然是上堂先挨了十板子,就老老实实招认了,是周勤给了他五两银子收买他,让他诬陷李素娘已怀胎五月。   至于那货郎早已不知到哪里贩货,周勤称也给了五两银子,让他在族长面前作伪证。   最后传证人上堂,竟是那个郭老大夫,他作证李素娘并非有孕,而是症瘕。又拿出当日医案,上面明确记载李素娘就诊时间和病情。   书吏刷刷记下笔录,交由郑县令看过,又拿给周勤和郎中签字画押。   最后郑县令当堂宣判,周勤残害族亲,意图杀人未遂,流放三千里;邱郎中违背医德,栽赃陷害,徒两年,即刻收监;并下海捕公文抓捕货郎刘三归案。   “啪”,又扔下一枚执字签,下令将周勤二人收监,四个衙役大步上前,将二人拖死狗一样,拖下大堂,堂外百姓顿时鼓掌高呼青天大老爷,郑县令一脸正气,神情严肃,“退堂!”   然后对着狄钱二人做个请的手势,三人回了后堂。   沈梦昔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但也无理由干涉政务,看胤儿听得有趣,摸摸他的头,两人也站了起来。一回头,只见县令夫人和她的二女儿郑巧娘也躲在门边偷看,这个郑巧娘今年十岁,长得十分可爱,花骨朵一样,这几日,她一直陪着玉儿玩耍,但她常常偷偷看胤儿,但胤儿显然开窍比女孩晚一些,竟恍然不知。   当晚郑县令设宴为沈梦昔一行人送行,郑巧娘颇为不舍的样子,玉儿送了她一串珍珠手串,她也送了玉儿一方亲手绣的绢帕。沈梦昔赏赐郑家二十匹绫罗绸缎,还给郑家最小的儿子一个金项圈,以示感谢款待。   临行那日,郑县令又准备了两大箱礼物送上,周家也抬来一箱金银珠宝,沈梦昔均未收下。李素娘母子在城门口磕头相送,沈梦昔还是笑着说:“顶不住了就给我当奴婢去!”李素娘听了苦笑着又赶紧磕头。 第23章 自证   孙医丞一直看着李素娘,他是亲眼目睹她被开腹取瘤的,不过几日功夫,竟能上堂告状,现在虽然虚弱,又出来送行,真是奇事啊!   他还对那些刀剪十分好奇,但是自那日后再没见过,问了多福,只说公主的药箱谁都不可以打开,又问沈七,他说那些绿色衣服已经尽数焚烧。他打了个哆嗦,悄悄瞟了一眼公主,那日,他悄悄将穿着的那件绿色衣服脱下藏起,却被公主带人搜出来,还命清风当场拔了他两根白胡子以示惩罚。   此时,不知公主正和那李素娘说着什么,唬得李素娘一脸苦色,连连磕头。他摇摇头,上了狄仁杰的马车。   沈梦昔没多调侃李素娘,只命多福和春枝快带李素娘回去。她将两人及四个护卫留下,照顾李素娘半月,等她恢复无恙,再去追赶大部队。   沈梦昔根本不缺奴婢,李素娘若真的生活艰难要跟随她,她会帮她度过这个阶段,然后放她自由的。只是不愿意给任何人,留下以一种她可以无条件帮人的印象而已。   人与人之间,最稳固的关系,就是互为利用,既平等又长久。   所以啊,人一定要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不要怕别人利用你,没人利用你才是最可怕的。   李素娘显然是没到绝境,周家短期内也不敢再招惹她,沈梦昔见李素娘再未提周文彦的事,就让队伍出发了。   郑县令带着妻子儿女和一众下属一直送出十里,才回去。   一路上,依然信马由缰,逛逛吃吃,狄仁杰不催,钱世康不敢催。其实他们上任也是有时限的,只是谁也没提起。   武攸暨更是一个摆设,他的马车紧跟在沈梦昔的车后,晚上住在沈梦昔的隔壁,吃饭时他的案几紧挨沈梦昔,见缝插针说几句话,没有回应也无怨言。   两日后到达嵩山地界,沈梦昔说要去少林寺看看,谁也没有意见。   传递信息的护卫追了上来,汇报洛阳的信息:   途中买的玩具送到了栖霞和安宁府上,罗连城安心守着城门,安宁也被婆家接回府中,虽没有主持中馈,但是生活条件好转,但是那对双胞胎中,不像王家人的那个,在山庄中患病夭折了;沿途买的瓜果,采摘的红叶,偶然求得的护身符等等,以及一盒染发膏也送入宫城,武帝龙心大悦,赏赐了珍宝,并将孙医丞从太医署调出,直接归属公主府。孙医丞接旨后表情喜忧莫测,看得沈梦昔哈哈大笑。   那明堂大火着了整整七天才熄灭,宏伟壮丽的明堂、天堂全数化为灰烬。而武帝居然没有直接砍了怀义的脑袋,却下令让他重修明堂。   若说怀义有什么设计天赋,沈梦昔是不信的,这个爱撒娇的和尚,顶多就算个工程监理罢了。   明堂,是帝王朝会祭天的礼制建筑,并配祀宗祖,形同后世的天坛祈年殿。这座烧毁的明堂号称“万象神宫”,是武帝登基所在,更是历史上最大体量的木质建筑,高294米,单单顶部那象征女皇的一凤压九龙的金凤凰,就高达90余米。明堂的建筑和施工技术惊世骇俗,可谓唐代建筑的巅峰之作,就这样付之一炬,连沈梦昔都想直接砍了那怀义。   项羽火烧阿房宫,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国民党长沙大火,就连乡民之间泄愤也爱烧了人家的粮囤柴火堆,火,毁也,只有这种决绝的神秘的物质或现象,才最能宣泄人的情绪吧。   怀义哪里来的胆量,敢火烧明堂?   武帝没有杀了怀义,难道对他还有些真感情?   沈梦昔摇摇头,全是糟烂事,不去想那些了。   ******   少室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早得到消息,率领千余僧众在山门外迎接,齐诵阿弥陀佛。   少林寺是北魏太和十九年始建,之后印度名僧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传授禅宗,禅宗逐渐成为唐代佛教最大的宗派,达摩被称为中国佛教禅宗的始祖,少林寺也成为禅宗的祖庭,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沈梦昔当年旅游时去过少林寺,那时的少林寺是七进的建筑,规模宏大,占地五万多平方米。而此时的少林寺规模还没有那么大,曾在隋末战乱时遭到重创,但少林十三僧助秦王李世民讨伐王世充有功,后李世民赐少林寺田地四十顷,特允少林寺练僧兵,开杀戒,吃酒肉。加之唐朝皇室一直重视少林寺,高宗李治,就常常带着武后驾临少林寺,现寺中就留有他亲题的般若碑,一面寺壁上还有一个飞白书的“飞”字,也是他亲书。   沈梦昔在慧安陪同下一一瞻仰,又去祭拜了外祖母,也就是武帝母亲杨氏的灵塔,这位代国夫人享年80岁,是武士蒦(约)的继室。出身弘农杨氏,是隋朝宰相杨达之女,相反武士蒦只是木材商人出身,只因相助李渊有功,才得了工部尚书的官职。她因战乱和服丧一直拖到28岁才嫁入武家,生了三个女儿,武则天是她第二个女儿。武士蒦去世的早,她很是受了些前任之子的窝囊气,直到快七十岁时,武则天掌权了才真正享福,也算善终,武帝称帝后,尊老太太为“太祖孝明高皇后”。   武帝重视佛教,也就是今年,还特将少林寺诸多神像镀了金装,迎入宫中供奉。也是今年,武帝派人去广州请惠能禅师入宫,但惠能托病不去,武帝竟也未加怪罪。   一众人,在殿外出去鞋履,着白袜静默地走在达摩殿内,悄无声息,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内,众人参拜了达摩祖师像,所谓对佛一拜,罪灭河沙,故每人都诚心拜佛,只因谁都不敢说没有做过亏心之事。   又进入大雄宝殿,这里是少林寺的主殿,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燃灯古佛和弥勒佛。慧安介绍说,这三尊佛像代表释迦牟尼佛的现世、前世和未来。   沈梦昔听了呆呆地看着佛像,她从2020到唐朝,经历几段人生,是到了前世还是未来?她过的是别人的人生,还是自己的人生?她将来是太平的结局,还是走一条自己的道路?   她久久凝视佛像,寂然不动。随众之人也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大殿内落针可闻,慧安不由抬头看了沈梦昔一眼。   足足一刻钟后,沈梦昔舒出一口气,那佛像的眼神慈悲,更似无情。   沈梦昔闭目合十,然后离去。   拜完所有佛殿,还参观了藏经阁,看了塔林,最后观摩完少林十八罗汉的拳脚表演,众人已是腹中空空。   少林寺的斋饭,味道一般,也没有什么酒肉之说。   沈梦昔仅仅护卫就是二百,少林寺供不起粮草,便特意带上几车粮草,如今,听着佛塔上的铃音,似乎吃到嘴里的饭菜,就有了别样的滋味。小孩子个个都是心理学家,最会察言观色,他们精确知道何时可以放肆,何时应该收敛,最淘气的简儿在寺庙里规规矩矩,也不找钱家孩子打闹了。   饭后沈梦昔小憩片刻,让清风找了一个小沙弥,说要单独见一下慧安住持。   一刻钟后,她由沙弥引至慧安的禅院,慧安在门口合十迎接。   这是一间单独的禅院,四周是青砖院墙,院内有几颗大树,禅房是木质建筑,四周是回廊,回廊地面非常干净,远处还带着水迹,显然是刚刚做完清洁,还没有干透。   沈七和清风停在阶下廊前,一个小沙弥拉开木质拉门,请沈梦昔进入,沈梦昔在阶边除去鞋履,踩上回廊,慢慢走入。   这丈室,还真是一丈见方的禅室,陈设简单,一个案几,两个蒲团,墙边是座佛龛,墙角是个不高的书架。再无他物。   沙弥奉上清茶,退了出去。   “不知公主所为何事?”慧安开门见山问道。   “我想听你说说,什么是前世、今生和来世。”两人句式一古一今,似乎各说各话。   “公主可知,我禅宗的核心是什么?”   对于禅宗,沈梦昔了解甚少,到日本旅游见到随处都是卖达摩佛像和不倒翁的店铺,一问才知日本佛教是从中国传入,他们敬重达摩经历七灾八难,面壁九年的不屈精神,每年年初都求一尊达摩吉祥物,不过都是用来祈求财源茂盛、顺利升迁的。在国内,她对于佛教的了解,大概就是寺庙烧天价高香,老太太念阿弥陀佛求百病全消、求来生大富大贵及各大寺庙变成景点卖票收费,未去日本前,竟不知禅宗。   “直指人心?”她只隐约记得这一句。   “是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就是说,不依赖佛经,依靠自身感悟来体会佛理,只要顿悟到自心佛性,便入成佛境界。”   “顿悟吗?”沈梦昔喃喃自语。   “其实,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啊,世间一切,皆是虚妄,无生灭,无变化。那五岳之首泰山,不能因某人没有见过,就说泰山不存在;但是,反之,对于那个没有听过、见过泰山的某人来说,泰山,又何尝不是真的不存在呢!”   沈梦昔想了想,点点头。   “这人间,它未尝就不是你不知道的地狱。世间事,你觉得苦,就是苦,你觉得乐,就是乐。你说是前世,就是前世,你说是今生,它就是今生。生就是死,死也是生。生死,也无界定。”   是啊,人或者总是苦多乐少,谁知这里是不是第几层地狱呢。沈梦昔沉默了半刻,又问,“大师,蚂蚁能看到人吗?”   慧安有些吃惊,不懂她问话的含义,想了一下说:“应是看不到,但它们定是知道有‘人’的存在的。”   “人,也如蚂蚁吗?”她想知道,真有人可以操控别人的人生吗?   慧安笑了,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笑而不语。   见沈梦昔执着地看着他等答案,才说:“大即是小,生即是死,人,若能做到自证,便可少些烦恼了。公主已是幸运之至,何必执着呢!”   沈梦昔与慧安对视,老和尚从头到尾都说模棱两可的话。   他的皮肤光滑细腻,真正鹤发童颜。   他的眼睛乌黑纯净,但也写着拒绝。   出家人最是六亲不认,异常狠心,何况是生人,看慧安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大概对于皇室,对于武帝母女都无好印象吧。   沈梦昔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这世间,没有相同的烦恼与幸福,也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承担,自己解决。   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第24章 汴州   待到了汴州,已是七天之后。   这汴州,就是开封。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当当了当当当当当!”沈梦昔笑看城门,轻轻敲着桌案,哼唱着。   又忽然想起了KFC开封菜,想起汉堡包,决定今天要吃个肉夹馍。   鹿儿不知母亲在笑什么,听她唱歌,也跟着咯咯地笑,笑声如银铃一般。   这次,沈梦昔一行住到了汴州刺史尤崇文府中,刺史府从坊墙上向北直接开门,占了大半个里坊,尤刺史特地给沈梦昔一行腾出三座房子,并给护卫也妥善安排了住处。   这位刺史看上去最多四十五岁,但实际已经五十五岁,他个子不高,但很健康,走路带风,说话爽快,很有军人作风。五年前攻打吐蕃时,曾立下赫赫战功。刺史夫人姓严,是个胖胖的妇人,看上去比尤刺史年龄大上不少,但是装扮入时,服装、发型、妆容都是洛阳最时兴的。   见到沈梦昔,尤刺史夫妇行了大礼,又与驸马、狄仁杰等人见礼,自是一番契阔。   尤刺史当晚设宴欢迎公主,此时气候正是清爽,刺史府这座临水宴宾楼,朝南的一面四敞大开,宾客可一边饮酒一边观舞,庭院足有五百个平方,方砖铺地,临近楼前台阶下铺着异域风格的大块地毯,十几个高鼻深目的舞女衣着清凉地跳着琵琶舞。阶下还有十几个乐师坐在一边奏乐。   沈梦昔坐在主位,两边是武攸暨、狄仁杰和钱世康及夫人,尤刺史和严夫人坐西向东相陪,一位长史及夫人坐东向西陪客。下面还坐了一位司马及夫人。   主厅旁边的侧厅里,也设着筵席,是尤刺史的嫡子嫡孙出面,招待胤儿和简儿及钱家兄弟。玉儿和鹿儿几个女孩则未出席,由尤刺史的嫡孙女相陪在后花园,饮茶投壶打秋千。   文人筵席,都都有女伎相陪,行酒令的令官也常由女伎担任。   若官夫人与女伎同席而坐,就是有失身份了。所以,平日男女是不同席的,说白了,就是各玩各的。   今日,除了尤刺史的妻子儿孙,就是下属及其亲眷,又是招待以公主为主宾的宴会,故而不分男女齐聚一堂。   未开席,先上了精美茶点,贵妃红、满天星琳琅满目,总之,凡是京都有的,这里全都有。   尤刺史叫出家中的子孙一一见礼,嫡子四个,庶子三个,大的快四十了,小的不到十岁,还有两个未嫁的庶女三个,最后出来一个少年,吓了沈梦昔一跳,居然是严季康严十二,严夫人笑着介绍说,“十二是妾娘家子侄,近日才到汴州。十二,还不快快与公主见礼!想来你就算是住在神都,也是见不到公主大驾的!”   严十二脸色微红,依言见礼。清风却是识得他,在沈梦昔身后轻轻咦了一声。   侍者抬上两尊投壶,壶高一尺二寸,壶腹五寸,壶颈七寸,壶口直径二寸半,两边各有相同直径的壶耳。两尊投壶,一个是金质的,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煜煜闪光,放在了沈梦昔席前两米远,另一个是黑陶的,绘着红色图腾,古朴雅致,放在了尤刺史席前。   这是要投壶了。   投壶,是由古代射礼演变而来,是君子六艺之一,是儒士间的高雅活动,像这种官员家宴自然是不能少去的环节。   不知何时,院中鼓乐均停。尤刺史手捧竹矢,到沈梦昔面前,躬身说了些枉矢哨壶的客气话,请沈梦昔投壶。   沈梦昔自然不用和他客气什么三请三让,伸手接过四支无簇竹矢。这竹矢,长约二十公分,一头圆窄,一头扁宽,上面绘着羽毛图案,还有淡淡的香气,拿在手中,只觉光滑趁手。   司射一个手势,乐师奏起《鹿鸣》,沈梦昔在自己席位前,坐正身体,拈起一支竹矢,踩着乐曲的节奏点,果断一投,竹矢落入壶中,露出尾部,想来壶中是放了米做填充。   司射高喊:“中!有初!”众人叫好。   尤刺史也随之投入一支,众人又叫好。   就这样,宾主两人,你来我往,连中,贯耳,有终,都是四箭全中,皆大欢喜,气氛被逐渐点燃,沈梦昔与尤刺史也笑着举樽共饮,筵席正式开始。   佳肴美酒,流水价端上来,山珍海味,河鲜瓜果,自不必说。   侍宴的婢女穿着胡服,个个俏丽机灵,她们熟识礼节,侍候周到,想必,刺史府是特意训练过的,也说明,他们常常举办宴会。   胤儿也从侧厅过来,与尤刺史行礼,并做了投壶,这是他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参加宴会,最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三矢全中。小小少年,稚嫩中带着稳重,礼仪周全,镇定自若,让沈梦昔深感欣慰。   尤刺史对胤儿更是大加赞赏,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直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并且还非常巧妙地避开薛家和李家,只提武家的优良基因。沈梦昔看着胤儿与她肖似的面孔,笑而不语。   尤刺史的嫡幼子也近弱冠,与刺史的长孙年龄相仿,二人应对自如,言语有度。   叔侄二人也都做了投壶,众人纷纷叫好,沈梦昔夸了几句,特指着那长孙说:“这孩子,玉树临风,才思敏捷,这气度前程,定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尤刺史听了微微一怔,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拱手笑说:“这些不成器的子孙,让殿下见笑了。”   沈梦昔暗自想着,说秃噜嘴了,把百年后李商隐的诗得瑟出来了。   之后,晚辈都退到侧厅,酒席正式开始。   席间免不了行几轮酒令,都是文人雅士,便做律令,此时正是秋季,便要求每人做一句诗,带个“秋”字,或与秋季相关。这是最简单的酒令了,应是低调起首的意思。   沈梦昔虽然读大学时学过些格律诗,但是要她即兴作诗,是没有底气的。至于太平公主的底子嘛,呃,似乎还不如她呢。   严夫人做了令官,先道:“秋月当空如玉镜,”,说罢饮尽一杯酒。   清风听她开口就先说了个“月”字,在身后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沈梦昔悄悄叩了一下坐席,清风安静下来。   钱世康夫人接道:“秋风送爽绕梧桐。”,说完饮了一杯。   长史夫人做:“秋云似絮难相倚,”也饮一杯。   沈梦昔接道:“秋叶染红洛阳宫。”也举杯饮尽。   接下来刺史几人也玩了一轮,这几人个个博学强记,出口成章,做出的诗句,有典故,有出处,押韵对偶,虽是六人即兴所作,合起来,却是一首严谨合律的小律,叹为观止。   严夫人早见沈梦昔兴趣不大,猜她不擅此道,但公主身份高贵,又是初次见面,那些吵闹的骰盘令和抛打令也不适合玩,就命人再起歌舞,并换了葡萄酒,上了烤羊肉。   隔壁却传来击鼓声,还有少年的喝彩声,也不知是谁做了好诗。   一个昆仑奴从庭院角落走出,端着一个大银盘,上面是烤好的羊肉,进入大厅,跪在沈梦昔的案几边,由一个女婢用竹夹将烤的冒着油泡的一大块羊排肉夹到沈梦昔面前竹盘内,又拿一柄竹刀飞快地将肉切成小块。   昆仑奴又跪到武攸暨案几前,又一婢女上前侍候,有条不紊。   沈梦昔目光追随过去,端详这个黑人,他体格健壮,裸露的皮肤油黑发亮,头发贴着头皮编成一条条小辫,因低着头,只看到嘴唇厚大。端着盘子的手很粗大,黝黑的皮肤衬得指甲下的白肉很是瘆人。   见沈梦昔打量,严夫人有几分得意地说:“公主殿下,这昆仑奴是不久前,妾的娘家侄子从长安带来的,若是公主看中,就送与公主吧。”   沈梦昔转回视线,摇摇头说:“不感兴趣。”   严夫人只当沈梦昔是客套,继续说着:“长安时下,最流行用昆仑奴做家奴,还有些人家用天竺人和波斯人呢,只是都不如这昆仑奴好用,能干活,还老实。这个,还不会说咱们汉话,有些麻烦,公主着人调教几日也就好了。哎呀,妾说错了,公主岂能不知这些,妾是班门弄斧了。呵呵。”   尤刺史却看到沈梦昔表情不耐,连忙暗示妻子,严夫人这才住口,再不提昆仑奴的事情。 第25章 遇刺   只听院中乐曲变幻,节奏欢快,让人听了心生喜悦,只想跟着起舞。   呼的不知从哪里涌上一群舞姬,足有六七十人,像是一群嘻嘻哈哈来看热闹的女孩,旋即又迅速排成方阵,随着乐曲,齐齐舞蹈,举手投足,大开大合,舞姬个个都神情愉悦,顾盼生辉,极具感染力。   沈梦昔对舞蹈兴趣不大,她留心这些舞姬的服装,华丽精美,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百十来人的乐师、舞姬,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沈梦昔心中暗暗咋舌,貌似不会比她的私兵更省钱呢。   此时,舞姬的社会地位卑贱,属于贱籍,但舞蹈本身却广泛受到重视。无论王公贵族、文臣武将、文人学士都以表演舞蹈为乐,以精于舞蹈为荣。往往聚会之时,不拘身份高低,都会寻机舞上一曲,博得全场赞美。   太平也喜爱跳舞,还会跳胡旋舞,从前时常入宫给天后跳舞。但沈梦昔却无兴趣,也从未跳过。   大型集体舞结束,长史夫人下场跳了一曲霓裳舞,这位夫人年纪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细眉长眼,樱桃小口,面孔涂得白白的,脸蛋搽得红红的,环佩叮当,步步生莲,到得院子中央,随着一阵秋风,她举手起势,显出玲珑身材,柔软腰肢,伴着舞曲轻柔起舞,那舞衣五彩斑斓,那舞姿美轮美奂,仿佛九天仙子降临人间,众人直看得如醉如痴。   沈梦昔兴趣不大,只是盯着长史夫人胸口露出的大片肌肤,心中暗暗担心她动作太大,而使春光乍泄,直到一曲终了,长史夫人笑着施礼下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刺史不敢带众人去那风月之地,幸而汴州有五湖四河环绕,可以赏景之处比比皆是。沈梦昔也好奇这未来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地,有着东京梦华之称的八朝古都开封城,是何等繁荣,于是一众人就上了画舫,一番游览。   说实话,沈梦昔很想一身布衣,踩着石板路,慢慢感受着古城的人文历史。   但她“没有资格”。   此刻的画舫,行于汴河之上,两艘三层画舫,分了男女乘坐,红色廊柱,绿色廊檐,轻纱幔帐,衣香鬓影。   远处的画舫传出古琴声,一个女声顺着河上秋风飘来,“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此是百年后诗作,牵强用在此处。)   歌声清丽细腻,充满乡愁,唱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是那歌姬思乡,还是点歌的客人念家。   那小画舫被抛在后面,沈梦昔笑那诗句中的“开封”二字,正合了汴州将来的名字,暗暗称奇。   忽然来了兴致,就命清风取过玉笛,立在船舷侧边,看着不远处的繁华街道,吹奏起一曲《故乡的原风景》,旋律中,沈梦昔仿佛看到林立的高楼,看到黑土肥沃的农场......鹿儿感受到乐曲的情绪,不安地伸出小手,牵住母亲的裙裾,画舫中众人从未听过此曲,沉浸其中,各有心思。   一曲终了,沈梦昔见众人愣神,笑了一下,“献丑了。”   严夫人先晃过神来,好一番夸赞。   却听得并行的画舫上,严季康轻抚洞箫,也吹起了《故乡的原风景》,第一遍不甚熟练,到第二遍已是箫声悠悠。   少年白衣,青春洋溢,真是美景美人。   鹿儿咬着手指,歪着头听了一会儿,指了一下严季康,又看看母亲,“阿娘,他学你!”   沈梦昔笑了,摸摸小女儿的头发,“他很聪明。”   鹿儿点点头,“很聪明!”   严夫人看着侄子与公主这样互动,想起昨夜才听说的,洛阳城里关于严十二是公主面首的传闻,心下疑惑,细看又觉得不像,但这二人明显是相识,尤其侄子的神态颇不自然,心中不免有些忧心,暗暗叹气。   又是尽兴而疲劳的一天,晚上依旧还是筵席,沈梦昔叫苦连天,发誓后面的城市一定要隐藏行迹,或者过城不入,这样的应酬实在太辛苦了。   晚宴是送行宴,因明早一行人要赶路了。   尤刺史夫妇苦苦挽留,仿佛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匆匆一面没有交流尽兴一样的遗憾。沈梦昔却懒得虚应他们,只说接下来路途遥远,必须启程了,并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并邀请他们去洛阳时,到公主府做客。   宴会照旧是作诗跳舞,严十二还在院中舞了一套剑法,武攸暨赞道:“严郎君文武双全,真乃俊彦之才、栋梁之材啊!”严夫人又是一番谦虚。   舞姬还是那些舞姬,舞蹈却换了名目,连服装也没有重样的,气氛更加热烈。   最后,还是那个健壮的昆仑奴,端着一只烤乳猪上来,依然低眉垂目,托着大大的银盘在沈梦昔案几前,一个婢女在铜盆反复净手后,手执竹刀竹叉,轻轻切肉,猪皮发出细碎清脆的切割声音,刺激着人们的听觉,空气里满是烤肉的香气,更诱人流口水,婢女将片下的第一块后脊肉切成小片,装到一个白瓷盘中,高举过头,躬身呈给沈梦昔,清风伸手接过,沈梦昔尝了一块,外酥里嫩,焦香可口,她连连点头,伸出拇指。   尤刺史高兴地点头,命婢女继续切肉。   就在众人以为那婢女要举刀继续切肉的时候,异象突生,那婢女右手执刀,左手在刀刃上一掰,露出一段钢刃,闪着森森寒光,电光火石间,婢女合身扑向沈梦昔,钢刃直指她的左胸,那是一击必中的架势,丝毫没留后退的余地。端着银盘的昆仑奴也从盘下抽出一把长刀来,也朝着沈梦昔刺去。   武攸暨身后的婢女甩手将手中酒壶扔过来,砸向昆仑奴的长刀,人也同时跃起来阻挡。清风则扑过来,要挡在沈梦昔的身前,但是这刺杀的婢女距离太近,就在一呼一吸间,钢刃已是刺到沈梦昔左胸上,昆仑奴的长刀却被酒壶打偏,砍向行刺婢女,锡壶反弹向武攸暨,吓得他下意识缩成一团,头几乎钻入案几下面。   只听得一声痛呼,就见太平公主向后仰倒,身体整个躺到席上,那行刺婢女不管不顾的刀尖仍指着她心口,向着她压下去。   昆仑奴的长刀被打偏,划了那行刺婢女一下,又重新砍向公主的脖颈。   众人暗叫不好,公主只怕是难逃一死了。   不料紧接又是一声怪异的叫声,一片血雾,那婢女被凌空甩到席外,“啪”的一声跌伏于主席后几米远,背后是一道刀痕,身下迅速洇出一滩血来。清风一个箭步上前,扣住那婢女,翻过她来,就见她脖颈处一道血痕,伤口处冒着血泡,满身都是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尤刺史喊了声留活口,就见那婢女口吐黑血,眼睛一翻死过去了。   刺史哀嚎一声,跪倒在地。   昆仑奴此时,却被武攸暨身边的婢女制住,只见那婢女右手捏住刀刃,左手一柄乌光匕首已不知何时刺入昆仑奴腹部。原来,这婢女是沈七装扮。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间而已,门外涌进大批公主护卫,制住昆仑奴以及宴会众人,包括尤刺史、狄仁杰和钱世康等人。   武攸暨从案几下钻出来,颤颤巍巍地爬向沈梦昔,孙医丞也哆哆嗦嗦地喊着公主,只见沈梦昔仰天躺着一动不动,两腿却还是跪着,脸上身上都是鲜血,尤刺史啊呀一声,连连磕头不止。   侧厅里胤儿已经飞奔而至,泣声大叫阿娘,却见另一个身影更快,严十二一把搂起沈梦昔,用袖子胡乱擦了她的脸,捏着她的鼻子,就低头朝着她的嘴吻去,清风哎了一声来不及回身阻止,胤儿更是慌忙一脚踢去,沈梦昔也吓得不轻,抬手撑住他的脸,“臭小子!敢占老娘便宜!”   严十二一惊,不顾被糊了一脸血,和身上挨的一脚,欢喜地喊着:“公主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敢情他要如法炮制当年的人工呼吸,想要救她,沈梦昔哭笑不得,挣扎着坐起来,扶着后腰,“啧,别碰我!都别碰我,我的老腰啊!”刚才后仰躲闪的动作过快,似乎闪了腰,又暗自庆幸有太平的舞蹈功底,否则这下腰动作她可做不来。清风过来扶住她,要拉她去检查一番,她十分自责自己年龄大了,动作不快,救援不及。她清清楚楚看到刀刃已刺到公主胸前,当然,也看到公主仰身同时,右手寒光一闪在婢女颈部掠过,左手抓住那婢女胡服,将那婢女掀了开去。   清风对公主的临危不惧,十分敬佩,按下自己狂跳的心,还是打算先给公主换身衣裙,再敷药治疗。公主现在浑身是血,也不知道伤口多深,孙医丞不方便医治,只能是自己来了。   沈梦昔摆摆手说没事儿,身上是那刺客的血。忽听大呼小叫,抹了把眼皮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原来是刺史在喊冤。   “殿下,臣冤枉!实在不知这婢女和昆仑奴是何人指使啊!”   沈梦昔没有说话,今日若不是一直没什么安全感的她,在内衣里穿了改装过的防弹衣,又有武陵空间里的手术刀可以随时拿出,她现在肯定是透心凉了。   刺客都是尤刺史的家奴,这份干系他是肯定脱不了了。   严夫人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直骂那侄子坑死他了:“从哪里买的昆仑奴?连汉话都不会说,就知道杀人啊!”   卢统领毫无头绪,那昆仑奴被制服后,卸掉了下巴,毒牙被取下,没来得及服毒自尽,但无论怎样严刑拷打,他只是大声哀嚎,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话。   沈梦昔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语言,后来还是钱世康建议,到坊市找个通译试试看。   一个通波斯语的商人,说这个昆仑奴会一点点波斯语,是从家乡被贩卖到了波斯,又辗转买到大唐的。指使他杀人的人是谁,他却说不清,被训练了几天,就送到了汴州。最近被指示,要跟着那婢女做事,她杀谁,他就跟着杀谁。   沈梦昔命孙医丞给那昆仑奴治疗腹部伤口,不让卢统领继续问了。   原定第二日的启程,也取消了。几个孩子都吓得不轻,胤儿毕竟才十一岁,因看到了母亲满头满身鲜血的样子,夜里做了噩梦,半夜跑到她的房门口,非要看到她无恙才放下心来。简儿被吵醒,也跟了来,叫得更凶。   玉儿鹿儿也醒来,跟着哭起来。   沈梦昔头大如斗。   她知道,这些孩子失去了父亲,生怕再失去母亲,这世界上,他们已再无其他亲人了。他们明面上是公主的子女,实则处境非常尴尬艰难,若无沈梦昔的庇护,根本不可能安然长大。   沈梦昔其实更后怕,她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点了,防弹衣、手术刀、女扮男装的沈七,缺少一项,她都死定了。   搂着四个孩子,母子几人不知道在黑夜里躺了多久,才慢慢睡去。   第二日,沈梦昔决定返程。带着四个孩子,情况莫明,最好的选择就是返回洛阳。 第26章 冰雹   一早,西面天空突然出现一片七彩云霞,亮得晃眼,发出眩目的光芒,汴州城百姓都出来观看,有的跪地膜拜,说是菩萨显灵了。   玉儿说:“阿娘,不管是不是菩萨显灵,玉儿都要把它画下来!送给阿娘!”   简儿则一抱拳喊:“不知是何方神圣?不妨现身,且与我切磋一番!”逗得卢统领和护卫都笑了起来。   沈梦昔摸着简儿的头发大笑:“只怕人家真的现身,你就叶公好龙了!”   “才不会!”简儿羞恼地跺脚。   七彩祥云维持了不到一刻,就慢慢消失,紧接着,天边滚滚黑云压境,厚厚的云层仿似天兵天将降临,天空一半黑一半白,诡异异常。   暴风雨要来了。   沈梦昔挥手让所有人进房躲避。   顷刻间,漫天黑云密布,明明才是早上,却似傍晚。忽然一声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简儿啊呀一声,扑到沈梦昔怀中。   沈梦昔哈哈大笑:“简儿,龙真的来了!”   没有下雨,下的是冰雹。   小的有黄豆大小,大的像杏子大小,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屋顶砰砰作响,砸得地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卢统领一把提起尤刺史的脖领:“你这贼坯,竟敢谋逆刺杀公主殿下,连老天都要劈死你砸死你,还不如实招来!”尤刺史被勒得发不出声音来,呵呵地吼着,脸色通红,被卢统领一搡扔到地上。看沈梦昔眼光看过来,尤刺史跪地大哭:“殿下!殿下!臣冤枉啊,冤枉死了啊!”   刺史府所有家眷及仆婢都被公主府护卫控制住了,所有人都拘在两个大厅里。严夫人搂着最小的孙子,好言安抚,那孩子还不知家中发生了天大的事情,直吵着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要吃糕饼,要换件舒适的衣服,严夫人听得眼泪直流。   严季康缩在屋角,脸色苍白,绝望地看着窗外的冰雹。   “严季康,你知道些什么?”沈梦昔问。   严季康摇头,喃喃地说:“昆仑奴是伯父家的四兄送给姑母的生辰礼物,上个月提前送来的,婢女是姑母陪嫁丫头的孙女,十二不知他们为何突然会刺杀公主。十二是来恭祝姑母生辰的,未成想会是这样......”他已经牵扯进来,很难摘出去了。   一刻钟后,冰雹停止。   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傲霜的秋菊被砸得稀烂,树上未熟的果子被砸掉,残叶断枝遍地,屋瓦碎裂,门窗俱破,还不知多少未收割的粮食被毁,多少民舍坍塌,多少牛羊牲畜被砸死呢。   “老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尤刺史老泪纵横,捶地痛哭。   卢统领正带领护卫排查仆婢,未见头绪,却见一队人马疾驰到刺史府门前,大约三十人左右,身穿禁军制服,为首之人腰带上系着鱼袋,出示了武帝手谕,奉命捉拿尤刺史归案。   那人先拜见了沈梦昔,自称第五潜,左神武军将军。近日在汴州公务,接到武帝急令,即刻捉拿尤刺史归案,带回洛阳,交由推事院来俊臣审理。   “来俊臣这么快又回推事院了?”卢统领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表情惊异。   第五潜点头,仍对沈梦昔说:“下官离京时也未曾听说,但看手谕,应是已经官复原职。”   “不知尤刺史是何罪名?”   “谋逆。”第五潜低头拱手。   “谋逆?陛下说老臣谋逆?”尤刺史瞪圆眼睛看着第五潜,转头朝着洛阳的方向磕头,“老臣冤死了!老臣为大唐血战沙场,肝脑涂地,怎会做那等谋逆之事啊!”说完以头抢地,大哭不止。   刺史府家眷听闻这个罪名,也都惊慌失措,女眷开始哭泣。   沈梦昔也哑然,这个罪名最霸道了,难怪要带走全家,这是准备满门抄斩的节奏。谋逆加上刺杀公主,够杀两个来回的了。   沈梦昔叹气,她无权阻止第五潜带走尤刺史一家,只能说:“第五将军,本宫也正想返回神都,不如一路同行。”   第五潜应是。   沈梦昔看看尤刺史,又对第五潜说:“尤刺史东征西战,功勋卓越,本宫敬他人品高贵,爱民如子,才在汴州驻留几日,我信他,必不是谋逆之人,也不信他会指使仆婢杀我。还请第五将军一路多加照拂。”   尤刺史听后跪地大哭,“殿下,臣有愧啊!未能照顾好公主,险些让公主遇险,都是臣的罪过,老臣该死啊!”   “说起来,是我不该途径汴州搅扰刺史。”沈梦昔感叹道:“昔日听闻刺史征战事迹,总想见一见老将军风度,没想到......”   “殿下!请相信老臣,绝无谋逆之心,也无戕害殿下之意,今日老臣是遭了奸佞陷害,应是老臣牵累了殿下!只盼到了神都,陛下圣明,还老臣一个清白,否则老臣死不瞑目啊!”   沈梦昔一时也想不通,这刺客是纯粹冲着自己来的,还是为了栽赃尤刺史而刺杀自己的。若说是针对自己吧,那婢女是家生子,那昆仑奴已到刺史府一个多月,而自己出门还不到一月呢。这是算准自己必到汴州,提前布线了?若说栽赃尤刺史吧,他已经被扣了谋逆罪名,也没必要再费力栽赃了。   怎么看,都更像是尤刺史指使的呢。   她昨晚暗中在关押尤刺史的房间放置了窃听器,听到尤刺史与儿子的谈话。   尤刺史与长子两人窃窃私语,彻夜分析,到底是谁有可能是主使之人,把洛阳、长安的关系捋了一遍,又把汴州的下属也排查了一遍。沈梦昔本身也不大相信尤刺史是主使,谁会傻到不顾一家老小性命,在自家举办的饯行宴会上刺杀公主,而且外面还有二百公主护卫呢,真有此心,食物下毒和深夜纵火的成功率会更高些。   那边,第五潜也与狄仁杰互相见礼,虽然狄仁杰降至了九品,但第五潜仍然以礼相待,恭敬有加,倒让沈梦昔多留心了他几眼。   狄仁杰和钱世康一家,已收拾好了行李,前来告辞,他们都要赶赴任上。   狄仁杰对着尤刺史拱手:“尤刺史保重!”九品官的无力感,让他挫败不已,“下官曾‘有幸’进入推事院,获得一身伤痛;更有幸得贵人相助,出得推事院!只愿上天眷顾,尤刺史平安无事。”   尤刺史又怎不知推事院的名声,悲哀地回望家人:“苍天啊!”   身后的家人齐齐哀嚎,那些稚龄的孩童,更是吓得惊魂不定,紧紧抓住亲人的衣襟,抖做一团。   狄仁杰眼神悲哀,脚步沉重,他走向沈梦昔,“殿下照拂,老臣粉身难报,家中子孙已为殿下供奉了长生牌位。前路多艰,殿下尽早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返回神都吧。”   “那就让孙医丞随老先生去彭泽吧,彻底痊愈后再让他返回。一路珍重!期盼来日相见!”沈梦昔笑着说。   狄仁杰本就不苟言笑,此时落魄,更是苦大仇深,法令纹深深凹陷,听到沈梦昔说来日,苦笑一下,意思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被陛下放弃,还有什么来日?   “我说来日相见,就一定会相见!”沈梦昔肯定地说。   狄仁杰听后,深深看了沈梦昔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睑,一拱手,上了自己的破马车。   钱世康也团团一揖,默默跟上了狄仁杰。   沈梦昔示意卢统领,卢统领一挥手,二十人的护卫小组和两辆马车的给养,都跟了上去。狄仁杰听到马蹄声,掀开车帘,看到跟随的护卫,忙叫停马车,下了车,站在路边,深深一揖,花白胡须被秋风吹起,身形也显得瘦削苍老,未发一言,上车离去。   冰雹后的汴州,一片萧条,没有主官的汴州,更是一片仓惶。 第27章 举荐   冰雹后的道路泥泞不堪,车马难行,沈梦昔坚持多留一天,第五潜没有坚持,恭敬地说,“谨遵殿下吩咐。”   沈梦昔交待汴州司马李唯,火速整理各县损失情况,尽快上报朝廷,请求减免赋税,要求朝廷赈灾。并命他暂时主理公务,安抚灾民。   冰雹过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自顾自发了脾气,他高兴了,然后不管不顾地喜笑颜开。   一天后,道路干爽了许多,大队人马上路了。   尤家主仆两百多口人,被押送进京,沈梦昔不明白,人还未到案,是怎么定的谋逆?她坚持让护卫把尤家所有的马车都带上,让妇孺幼童都乘坐马车。第五潜说:“臣知殿下仁善,可这不合律法规矩。”   “就算尤刺史谋逆,那些妇女孩子也是无辜的。如果尤刺史定罪,这也算是她们最后一程,将军何必苛责。我会和陛下解释,你只管听我的!”   一行人,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有的走路,有的带着枷锁,浩浩荡荡,回了洛阳。   *****   武攸暨一直因遇刺时的畏缩,而羞惭不已,吃饭时也离沈梦昔远远的,不再搭话,也不敢靠近。   沈梦昔倒没有怪罪他,一是避险是人的本能,二是对他本无期望。   简儿却寸步不离沈梦昔,无声地表示,要保护母亲的安危,看着七岁的孩童毛茸茸的发顶,沈梦昔心中暖洋洋的,忍不住伸手揉了几下。   说好的旅行,说好的涨见识,全都半途而废了。四个孩子也都有些蔫蔫的,午饭后,沈梦昔问薛崇胤,“胤儿,若是你,你还会继续按照既定行程去旅行吗?”   胤儿思考了一会儿,说:“没有确定主使之人,继续行程,的确十分冒险。但是,若真是有心刺杀,走到哪里,都躲不过刺杀。最好的办法还是赶紧找到主使之人。”   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胤儿回答的头头是道。   “如果是胤儿自己独行,胤儿会继续前行,但如果是家人同行,胤儿会和阿娘一样,选择回京。”   沈梦昔听了惊奇不已,一把搂过胤儿,“行啊,小子,有自己的见地了!”   胤儿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是因为被夸,还是因为被母亲搂抱的缘故,“胤儿偶听老师和狄公评论时事,受益匪浅,如今照猫画虎,讲给阿娘听。胤儿所知甚少,今后更需努力,才能保护阿娘和弟弟妹妹。”   唉,这孩子说起话来,越发像老夫子老学究,一点儿也不好玩了。   玉儿在一边拍着鹿儿午睡,仿佛这边的事情与她无关。这孩子和她的乳娘最亲近,尽管夜夜她和鹿儿跟着沈梦昔睡,但是她都要悄悄地见一次乳娘,才能安心入睡。   “简儿,你呢?”沈梦昔看简儿也一直认真地听着,转头问他。   “简儿不管,阿娘在哪里,简儿就在哪里。”简儿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胳膊,把脸贴上去说。又在胤儿的注视下,慢慢松开,憋了半晌,恶狠狠地说:“简儿长大要当陛下!谁敢欺负阿娘!简儿就把他满!门!抄!斩!”   “胡说什么?”胤儿一把捂住弟弟的嘴巴,又抓住他的手,狠狠地打手心,“这是又听了哪个贱奴胡言乱语了?好的不学,尽学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你要害死阿娘和家人吗?”   简儿又疼又怕,大哭起来。   沈梦昔头疼不已。   “阿娘,二郎身边的仆婢要换一换了!”胤儿打完弟弟,回来和沈梦昔说。   沈梦昔点头,她也觉得该换了,甚至暗戳戳地想给玉儿的乳娘也换换。   中午小憩了一会儿,正准备继续上路,武攸暨来了,满面通红地站在门边,清风带着四个孩子先上车了,沈梦昔询问地看着武攸暨。   武攸暨的腰躬得厉害,拱手说:“太平,不,公主,昨日......昨日攸暨离着殿下最近,却因胆怯,不敢护卫公主,惭愧至死,请公主责罚!”   沈梦昔看看他,笑了,“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有护卫。”   武攸暨脸色灰败,“公主是不是十分讨厌攸暨?”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沈梦昔忽然想这一句话,是嘴黑出名的钱钟书所说,此刻脱口而出。   武攸暨几乎跌坐当地,掩面跌跌撞撞离去。   沈梦昔有些懊恼地挠挠头,无奈又挠不到实处,叹气一声,朝马车走去。   行走速度比来时还要缓慢,一天下来了只走了三十里。   晚上投宿在官驿,尤家人都住在驿站外面,秋日的夜晚,温度很低,马车有限,大部分人都席地而睡,时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   沈梦昔让护卫给他们送了两顶帐篷,又点燃篝火,尽量提供些被褥。   等洗漱完毕,准备入睡了,却听沈七来报,说严夫人哭喊着,非要见公主一面。   “就不该可怜他们,得寸进尺的东西,他们的奴婢胆敢刺杀殿下,还审什么?直接凌迟处死了事!”清风嘀嘀咕咕地说,“看看,看看,这刚给床被褥,就要求见了!干脆进来驿站睡公主的房间得了!”   沈梦昔咄了她一声,让她看好玉儿、鹿儿,披了件披风,就跟着沈七出去了。   来到驿站外的空地,一个护卫带过了严夫人。仅仅一天,严夫人就苍老得不像样了,一夜间,白发丛生,沈梦昔看得不忍,“不知严夫人有何要事?”   严夫人叩拜在地,“殿下在汴州遇险,妾本无颜相见,但此行,尤家凶多吉少,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恳请公主了,十二,是我的嫡亲侄子,本在国子监读书,有着大好前程,此番为我祝寿而来,无故惹上灾祸。恳请殿下,带上十二回府吧,妾看得出,那孩子很是景仰殿下......”严夫人实在说不下去了,伏地哭泣。   沈梦昔足足愣了两分钟,才翻译过来,她的意思是让她收了严十二做面首。   “呵,你想把侄子举荐给我当面首?”沈梦昔呵的一声笑了,冷冷地说:“我看你那大孙子也不错,不如一并给了我吧!”   严夫人面色一僵,随后似乎要下什么决心一样,抬头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不待她开口,“我不养面首!公主,也是要名声的!”   她从严夫人讶异的眼神中,看到几个字:公主哪里还有名声!   沈梦昔怒火中烧,“呵,你把侄子举荐给我,不知你兄弟知道了怎么想呢?还有,尤刺史谋逆,你那兄弟,能否摆脱干系呢!”   严夫人呆住了,长跪在地,一动不动。   沈梦昔终于觉得解气,但看她脸色,又觉得心中更加郁结,跺了一下脚,回去了。 第28章 罗织   负责情报的护卫,又传来信息。   原来,那来俊臣仅在吏部待了不到十天,就被调回推事院,他向武帝呈献了一部《罗织经》,是他历年审案的经验,书中详细讲解了如何罗织罪名,如何陷害杀人,可谓阴谋学的扛鼎之作。   “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诱人以服,非刑之无得焉。”   “智者畏祸,愚者惧刑;言以诛之,刑之极也。”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   “上无威,下生乱。”   ......   书中不乏事上治下之道、谋划之策,值得一看,但到最后的问罪、刑罚、株连就太邪恶了。但此书却正合武帝心意,她称帝两年来,全国仍有反对女主天下的呼声,来俊臣的的虎狼手段,的确起到了震慑作用。   来俊臣这人心狠手辣,又深谙人心,一腔心思都用再了构陷一事上,登峰造极。   他手下有百余名街头无赖,搜罗民间信息,随时罗织罪名,还有一张花名册,列举朝中所有官员,随时把搜罗信息补充进去,另外,看中了谁家的貌美女子,就一定要得手,否则那家也必然家破人亡。   朝中越来越的人,甘愿与来俊臣同流合污,以保平安。   来俊臣的关系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恨来俊臣的人多,但却无人能扳倒他。   这次,是严侍郎无意中得罪了来俊臣,被他记恨,导致来俊臣官复原职后,第一件事就是抓捕严侍郎归案。   其实,若说得罪,也不至于,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   这日朝会,六部官员下朝后,排坐在皇宫廊下吃工作午餐,来俊臣被贬职后第一次朝会,难免习惯性地走向自己原来的位子,及至走近了,才想起自己走过了,便打算退回,那严侍郎好心一指队尾,还笑了一下,并无嘲笑之意,但来俊臣强烈的自尊心受不了了,低头退回队尾,一语不发,心中暗暗记下了这笔帐。当时就有人肘拐了严侍郎一下,让他看来俊臣的表情,严侍郎还大咧咧的不以为意。谁知不过几日工夫,来俊臣就回到队伍前列用餐了,还意味莫名地冲严侍郎笑了一下。   不几日,严侍郎便以谋反之罪,被捉至推事院,并牵扯了洛阳和长安的兄长,以及汴州的姐夫尤崇文。   沈梦昔不懂政治,但也明白,水至清无鱼,皇帝手下,能臣佞臣都得有,各司其职,各有大用。但是,重用来俊臣之流,跟自毁长城有什么区别呢!将来,满朝官员都是勾心斗角,互相构陷之辈,那有再多的选拔官员制度,又有何用呢!   ******   拖拖拉拉,几百人走得缓慢无比。   路过信城,特意去了李素娘家。那李素娘已行动自如,沈梦昔亲自为她做检查,见伤口愈合很好,就接走了多福和春枝。李素娘磕头感谢,几次欲言又止,沈梦昔等了几息,见她还是犹豫,也不好奇,带着人就离开了。   又走了二十天,终于抵达洛阳城南的长亭,此处距离洛阳城只有十里了。第五潜在沈梦昔马车前,下马行礼,“殿下,将至南门,公主可在此整顿休息,臣先带着人犯入城了。”   沈梦昔掀开车帘,看看带着枷锁的尤刺史,又看看垂头丧气、面带绝望的尤家人,点点头。   回到尚善坊,好好洗了个澡,一番整理,沈梦昔进宫拜见武帝。   武帝关切地询问了她有否受伤,是否惊吓,沈梦昔一一回答。武帝又问了狄仁杰的伤情,还怒骂了武攸暨在她遇刺时的懦弱表现,沈梦昔听得后背发凉,狄仁杰的事情,她是明目张胆做的,没想瞒着武帝,但是宴会中武攸暨的表现细节,武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让她开始担忧,自己难不成在武帝那里,一点隐私都没有么?   仔细一想,那六百私兵,肯定是有密探在内了。   “若不是阿娘给太平的护卫得力,恐怕此时,阿娘见到的就是太平的尸体了!”   武帝气得打了她一下,“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何事才能改了?阿娘给你那么多护卫,就是要他们舍命保你平安的!”   “是啊,儿也不知何时得罪了何人,竟招致杀身之祸,回去还得加强护卫训练,再给他们配备精良武器,唉,想想还后怕呢,阿娘,那婢女的血喷了我一脸一身,那血热乎乎的,沾在脸上......阿娘,儿亲手杀人了。”说完,沈梦昔依偎进武帝的怀抱,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   武帝一声喟叹,“都是这世道逼的啊,谁一开始就想杀人呢。可也不能白白等死啊!太平,在被人杀,和杀人之间,我们只能选择杀人啊。”   沈梦昔点点头。   她有意提起加强私兵训练,就是要在武帝面前打个预防针,报个备,反正她什么都调查得到,还不如自己先老实交待了,免得惹她疑心。   “三从四德那些东西,都是狗屁!父亲死了,兄长欺侮,丈夫懦弱,儿子异心,女人还不是要靠自己!月儿,阿娘这辈子,从自小被人欺负,到入宫步步艰险,到如今君临天下,你可知,阿娘都经历了什么?”   沈梦昔看着武帝有些动容的面孔,忽然有些理解她了。   武帝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月儿不怕,母亲比你外祖母强大,必不会让你再经历那苦楚。只是月儿,阿娘恐怕又给你选错了夫君,这个武攸暨太过老实,太过窝囊,倒成了你的负累,好在他还有个武家的身份,否则真是全无用处了。”   “事已至此,阿娘不必自责,月儿也没有责怪阿娘之意,都是天命。”沈梦昔急忙接口,又低头叹息,“他胜在听话。”   沈梦昔是担心武帝某日来了兴致,再杀了武攸暨,另寻女婿。   武帝叹气一声,“这世上的男子,值得钦佩的不多,太宗当之无愧,那狄仁杰也算是君子能臣,只可惜......”   沈梦昔不知道她在可惜什么,狄仁杰不年轻了,再不赶紧调回京,就差不多到寿了。   “阿娘,月儿看那狄县令如今一身伤痛,郁郁寡欢。空有一腔抱负,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着实可惜。唉,明明是治国之才,屈居县令之位,真是牛刀杀鸡,暴殄天物啊。”   武帝静默不语。沈梦昔猜不中何意,也没多说。   “阿娘,那尤刺史......”   “尤崇文是参与了妻弟严普谋反一案,来俊臣正在审理此案,不日将会结案。”武帝轻描淡写地说。“如今又多了一个行刺公主的罪名,朕必不会放过他了!”   “月儿觉得蹊跷,尤刺史有很多方法刺杀月儿,却偏偏选择了最笨的方法。倒像是被栽赃似的。”沈梦昔状似无意地说。   武帝听了,端详了沈梦昔一会儿,“月儿,不会是那严十二,真是你的面首吧?回头母后给你几个新的,那罪臣之子,不要也罢!”   沈梦昔脸胀得通红,这怎么就又扯到面首上了呢?还给几个新的! 第29章 斩首   这次遇刺事件,让沈梦昔更加重视安保问题。   也让她对所有的护卫都产生了疑心,她第一次深切理解了身处高位之人,无可信任的悲哀。——钱多的人,看谁都像是来算计他的钱的,当皇帝的看谁都像是来篡位的。   当时看到武攸暨钻在案几下的护卫有很多,包括沈七和卢统领在内,都有嫌疑,并且她事后也没有让护卫封口,于是所有护卫就都有了嫌疑。   她早就想到,武帝会做给她的护卫或者属官、仆婢中安插眼线,一个统治者哪会容忍自己做个睁眼瞎子呢。沈梦昔容忍这个现象存在,但此事之后,她就是特别想知道,到底谁是眼线,也想知道,到底有几个可以信任之人。   另外她最烦恼的是:到底是谁想杀她!   这是她活了几辈子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让她夜不成寐。即便是当年在重庆日日处在日军轰炸的威胁下,她也没有过这样的不安全感。——那些轰炸是针对所有人的,而这种刺杀只是针对她个人的。   沈梦昔迅速加强了公主府的护卫工作,增加了护卫人手,更新了巡逻周期,还养了四条大狼狗和十只更警觉的大鹅,负责夜间守卫,更是让沈十五、沈十六做了贴身婢女。   她的二十个近卫,十六个男的,四个女的,从沈一到沈二十,都是她自己选拔的,有的武功高,有的脑子活络,有的忠心耿耿,有的心狠手辣,各有所长。如今,她又要亲自将他们过一遍筛子,不是为了要剔除出去,只是要防范一些。   重生的年代是倒推的,建国初、民国初、唐初,越来越活得艰难,她确认,第一世虽然情感挫折最多,但是,生存得最容易。   她重新翻出《孙子兵法》来读,并做笔记,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是让心里踏实一些。来到唐朝四五年了,身为公主,其实无所事事,处处掣肘,但她习惯了向前,习惯了完善自我,习惯了不放弃。她总要学些新知识、新本领来增强安全感。   她一边耻笑自己胆小,一边在夜深人静时,把武陵空间第五格的所有武器又熟悉了一遍,直到做到心念一动,就可以取出需要的武器。   整理好了,打坐两刻钟,躺下就寝。临睡前,想到这样惊恐戒备也算是人生新体验,竟莫名有些开心。   卢统领一回到洛阳,就被武帝责罚,打了二十大板,回到家中休养。   可怜他半年内挨了两回板子。   沈梦昔让胤儿代她前去探望,送去礼品和伤药,以示安慰,并让他在家安心养伤,伤愈后继续担任统领工作。胤儿回来说,卢统领听说可以继续担任公主府护卫统领,就眼圈发红,挣扎着跪地磕头,还说了很多感激和效忠的话。   “胤儿,我们评判一个人,不可急于下结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有时,甚至要看他没有做什么。”   胤儿似懂非懂,“阿娘,胤儿记下了。”   ******   推事院的效率极高,严普兄弟和尤崇文都很快认罪,因为来俊臣拿出圣旨说,只要初审认罪伏法,可免除亲属死罪。   真正是应了《罗织经》中那句“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   人都有惧怕的东西,用他惧怕的东西逼迫他,没有不接受的。   来俊臣用严家尤家一族的性命来威胁,要么受一轮酷刑再招认,然后与全族一同死,要么早早招认,然后自己死。   严氏兄弟和尤崇文早知出不去推事院了,自然会选择自己死,而痛快认罪。   但尤崇文认了谋反大罪,却对于刺杀太平公主的事情,一直拒不承认。   最后,来俊臣又以家人要挟,尤崇文这才认了罪名。   身在推事院的尤崇文,哪里知道,进了大狱的第三天,严氏就带着所有女眷自缢身亡了。深牢大狱,总是上演最丑恶的一幕,牢头看守,丑态百出,他们压榨完人犯手中的银钱首饰,就会将年轻女犯带走,或者干脆就在监牢里,当场侮辱。   严夫人入狱第二天,就目睹了对面监牢的惨状,听到了女孩凄厉的哭声,她冷静地分析了现状,与儿媳和孙女们说:“天亡尤家,落到来俊臣手中,尤家严家难逃满门抄斩了,即便不死,也是男子流放千里,女子归入教坊司,那样的日子,不如今日痛快死了!”   女眷们听了都哭起来,严夫人看着花朵一样的孙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严家连累了你们,是祖母对不住你们啊。来生托生个好人家,不要嫁到世家官家,做个平民,苦些累些也好,总不会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诛了全族。”   最大的孙女哭着说:“祖母,孙女不要来世,做人有什么意思?无论为官为民都是苦难,孙女宁可做一只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好,那就都随祖母去吧,不受这人间的苦!”   沈梦昔得知消息,严夫人已经死去两天。她心里堵得厉害,以她对来俊臣的了解,即便严普等人认罪,他还是会命人在流放途中杀死严家尤家男丁的。来俊臣无论是抓人、审案、执行,都更像是在做一场游戏,或者说这些是丰富他心理知识的一个途径,并能同时做到既奉上,又慑下。   她同时又得到护卫报告,严普兄弟平时言论,对李唐隐有眷顾。   她叹息,——这家人必死无疑了。   半月后,严氏兄弟和尤崇文在午门问斩,沈梦昔穿了男装带着沈七去观刑。   严家尤家的亲眷被押在刑场观刑,随后他们就要押送岭南流放。   当严尤几人看到人群中无一女眷时,心中顿时明了,她们都已死去,顿时哀嚎不已,尤崇文老泪纵横,口中高呼:“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哈哈!”   那严普一身囚衣,蓬头垢面,仍难掩文士气度,看着观刑的子孙,喊了一句:“好好活着!”沈梦昔看到人群中,同样蓬头垢面的严季康,脸色灰败,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父亲。   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抛下行刑签子,刽子手抽出几人身后的招子,手起刀落,热血朝天喷射而出,几颗大好头颅瞬间落地。   站在最前面的一群人,顿时痛哭出声,齐齐跪地磕头。   不到一刻,他们又被人连拉带扯,带走了,他们无权收尸,甚至无权多痛哭一会儿,他们的将来,或许生不如死。   沈梦昔第一次看砍头,被那喷溅的鲜血和猝然滚落的头颅吓了一大跳,她不忍看严季康悲哀的眼神,和抖动的身体。她甚至想,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经受这些,莫不如当初不救他,就让他溺死算了。   沈梦昔叹了一声,进了宫城。   “阿娘,严普的案子已经了结,儿想恳请阿娘,免那严十二的流放。”   武帝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那孩子有什么好?阿娘这里有个新送来的少年,姓韩,甚是俊朗,又文采风流,就送与月儿吧。”   “那是阿娘的人,儿就要严十二!阿娘~~~”最后一声,喊得千回百转。   “罪臣之子,有什么好?”武帝皱眉。   “那上官婉儿有什么好?”   “嘿!你这孩子!”武帝气得在沈梦昔手臂拍了一下。   “阿娘~~~”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从天街疾驰而出,穿过定鼎门,追上被穿成串,蹒跚前行的流放人犯,出示手谕,与押送的官兵简单交涉,就带走了懵懂的严季康。   他的两个兄长大惊,挣扎着大喊:“不要杀十二啊,杀了我吧!”被押送官兵狠狠抽了几鞭子,摔倒在地,失声痛哭。   严十二惊疑不定之际,被塞进了马车,直接送往尚善坊。   换了三回洗澡水,终于洗干净了。他被安置在公主府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由两个婢女伺候起居。   刚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苦,兄弟又在流放途中不知死活,现在进了公主府,命运未定,难免心绪不宁,寝食难安。幸而书房里有纸笔琴箫,他写了许多愤懑激昂的诗句,又每日抚琴吹箫不止,宣泄情绪。   沈梦昔听到那琴音里带着激愤、仇恨、悲哀、绝望,心中也是怜惜这个十八岁的少年。   她一走进院子,严十二便得到婢女通报,立刻停止弹琴,有些忐忑地起身行礼。   “严十二郎,未经你的同意,本宫便以面首名义,将你带回府中,不要见怪。”   严季康又行礼,“十二自然知晓公主好意,怎会那般不知好歹。”   “你且安心住着,严家的书籍已被朝廷没收,待我命人再寻来给你,好好读书,将来总有重见天日之时。”沈梦昔鼓励他重振家业。   “呵,做官有什么好?一朝天降横祸,还不是家破人亡,还不如做个田家翁!”严季康有些赌气地说。   “田家翁?呵呵,只一个县令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了。”沈梦昔喃喃地说。   严季康闻言一呆,随即冷冷说:“这世间真是无趣。”竟似乎萌生死志。   “想一死了之吗?”沈梦昔说:“实话跟你说,我猜到来俊臣不会轻易放过你家,流放途中必然会对你们兄弟下手,这才求了陛下将你带回府中!严季康!本宫救了你两次,两次都搭上名节,你就准备这样报答我吗?”   严季康神情变换,心思大乱,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我也在想,怎么就会有人忽然要刺杀我呢。”   严季康抬起头,急忙辩解:“殿下,请相信十二,绝对不是姑父,也不是严家!”   “不是严家因面首传闻,恼羞成怒,继而生了犯上之心?”沈梦昔上前一步。   “不不不!不是的!”严季康连连摆手,跌坐在地,“十二,十二前些日子还巴不得真成了殿下的面首呢......”   沈梦昔哭笑不得,还真是天真的少年。   “你父亲也没有怨怼?”面上仍继续逼问。   “父亲虽然有些恼怒,但是,父亲感激公主救命之恩更多,怎会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沈梦昔对严普也有所了解,那人还真是官员中少有的纯善之辈,平日官声甚好,只可惜偏得罪了来俊臣,落了个身首异处。   沈梦昔熄了逼问严季康之心,“起来吧,如今,你的命是我的,你要为我做两件事,才能获得自由。”   “什么事?”严季康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问。   “现在没想好,用到你时就会找你!”   “那要是拖上二十年......”严季康有点急。   “不会!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我干嘛要养你二十年,赶紧读书练武吧!别到该用你的时候,啥也不是。”   沈梦昔故意语气轻蔑,激得少年面色涨红。   她举起手掌,示意他也举起来。   朝着少年的手掌击去,发出清脆响声,“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严季康闷闷地说。   “公主府不养闲人,听说你雕工不错,回头刻一版《心经》给我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这雕版是顶你的饭钱,不算是那两件事!”   严季康目瞪口呆。 第30章 通天   沈梦昔进宫请安,遇到正在主持明堂重修工程的怀义,他一身僧袍,不再意气风发、目空一切,见到沈梦昔,远远地合十行礼。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众多持械官兵在围墙外守卫,墙内几千民工在工地上劳作,半年时间,宫殿底座和大体框架已成,沈梦昔想到昔日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甚觉可惜,摇摇头继续前行。   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殿下!”   她笑了一下,停下脚步,回头等待怀义走近,沈十五警惕地靠近沈梦昔,做出防范。   “贫僧再次向殿下道歉,当年冒犯殿下,实在是贫僧无礼。”怀义离了七八步远,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必介意。”沈梦昔抬脚要走。   “殿下也觉得这明堂是贫僧放火烧掉的吗?”   沈梦昔不禁站住,“不是你吗?”   “这座宫殿倾注了贫僧无数心血,就算有再大的怨气,贫僧也舍不得烧掉它啊!”怀义回头看了一眼,又往高处天空看看,仿佛仍可以看到那高耸的金凤。   沈梦昔不置可否,心中也有些别的猜测。   “明堂修复完毕之日,便是贫僧毙命之时。”怀义长叹一声。   傲娇的和尚变成了多愁善感的“贫僧”,沈梦昔有些不适应,心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般张扬,树敌无数,活该有今日啊。   “贫僧有幸陪伴陛下七年,终生无悔。小宝敬爱陛下之心,从未改变,无论怎样,始终活成陛下所要的模样罢了。”   沈梦昔看着怀义,高高大大的和尚,此刻显得有些落魄和哀怨,最后说:“好吧,我会把你的话带给陛下。”   “谢殿下!”怀义立刻躬身行礼。   沈梦昔叹了一声,进了宫城。   及至天册万岁二年,明堂终于重修完毕,更名为通天宫,奢靡更胜从前。   天堂则没有复建,而是在原址建了座佛光寺。   明堂作为武帝登基之处,遭遇火灾,实在是不吉之兆。所以重建之时,武帝又命人铸造了九州铜鼎和十二生肖神像,放置于通天宫相应方位。   武帝参观新落成的通天宫,三品以上官员相陪,沈梦昔跟随身边,武承嗣、武三思也在其中。   通天宫建在巨大台基上,共三层,第一层大殿是正方形,象征四季,每边八十八米,高约三十米,金柱擎天,金砖铺地,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众人发出赞叹之声,武帝也满意地点头。   连座高约一丈的铜铸十二生肖神像,放在大殿里,丝毫不显得高大,座上十二种动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九尊铜鼎分占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及中央九个方位,冀州鼎名武兴,雍州鼎名长安,兖州鼎名日观,青州鼎名少阳,徐州鼎名东原,扬州鼎名江都,荆州鼎名江陵,梁州鼎名成都,各高一丈四尺,受一千二百石,最大的神都鼎高一丈八尺,受一千八百石。九鼎上面分别雕铸了本州物产、奇禽异兽,精美无比。   这九州鼎,最早是夏朝时铸造,象征天下九州方圆尽归于夏,乃是镇国之宝,王权象征。之后历代,都以拥鼎为正统,到秦始皇登位时,九州鼎只剩八尊,极力寻找,仍未寻到,之后便以传国玉玺为正统。随着朝代更替,另外八尊也渐渐失传,不知去处。这次,武帝耗铜56万余斤,重铸九州鼎,为的也是“九州定鼎”这个说法,取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二层为十二边形,象征十二个时辰,上为圆顶,比底层大殿略低,第三层则为二十四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也是圆顶,顶上是九条金龙承托着一个巨大的火珠。   身处八十多米高处,放眼洛阳,城中街道井井有条,洛水及几条河渠蜿蜒过城,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产生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沈梦昔转头看看武帝,武帝正看着她的天下,面带微笑,志得意满。   “月儿,会不会觉得眼晕?”武帝悄声询问女儿。   此时大多官员不敢向下探望,只是远离窗户站着,看向远方,沈梦昔哪会害怕,她登过更高的地方,怎么会畏惧这个高度。她摇摇头,“阿娘,儿不晕。这里极目远眺,非常惬意,看,阿娘,那里就是月儿尚善坊的家。”   “你这孩子,倒是胆大。”武帝笑说。   三月十六日,通天宫正式落成,武帝改元万岁通天。   两月后,传出怀义骄横无理,寻衅滋事的传闻,不几日,怀义因携兵器闯入宫城闹事,被百余宫人制住,当场诛杀。   沈梦昔听到消息,沉默了片刻,想起那日,将怀义的话转达给武帝,武帝听后面露微笑,似乎追忆着什么,只说知道了。   明堂是谁烧的,怀义为何失宠,死于何因,都成了谜团,大概只有武帝说得清了。 第31章 创业   严季康已过弱冠,古人十分重视男子冠礼,由父兄在宗祠主持,还要选定嘉宾,祭祀天地祖先。但此时,严季康已是孤身一人,于是沈梦昔在他拜过父母灵位之后,为他取字“盛安”。严季康倒也不计较冠礼,谢过公主赐字,依旧安心每日住在公主府,每日雕刻木版。   此时典籍多为手抄,雕版印刷品一般只用于佛经,护身符、日历等,世家门阀更是不屑于使用雕版。严季康从前只是听说过雕版,并未实际接触过,但他第一次刻的《心经》得到沈梦昔的认可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刻版,随后又开始刻《金刚经》。   刻到一半,就得到兄长弟弟皆死于流放路上的消息,他大病一场。   辗转病榻两月余,沈梦昔看不下去,对着萎靡欲死的严季康,提醒道:“我说,你得赶紧好起来啊!你还欠我两件事呢!”   严季康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腰,嚎啕大哭,哭过后,似乎也想通了。   之后病情就很快好起来,痊愈后,又重新开始刻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世间所有的苦痛烦恼,雕刻技术飞速提升。   刻完《金刚经》,又准备开始雕刻四书五经。   沈梦昔看着高高几摞的刻版,说:“十二,你好好干,回头咱们开个印刷厂或者出版社。”严季康全不管这些,胡乱点头应下。——他只管刻,忘我的刻。   在沈梦昔的启发下,这两年,严季康开始鼓捣活字印刷,从泥活字、木活字到铅活字、铜活字都一一尝试。他们还亲自动手尝试改造造纸术,沈梦昔将武陵空间的各种纸张入水浸泡,反复研究造纸方法,无奈空间书店太小,涉及造纸术的书籍太少,他们尝试了用竹子和楮树皮造纸,但均都进展不大。   她也真的创办了洛阳书局,用活字版印制各种书籍,并特意划拨两个属官负责。   书籍印刷效果虽不及手书理想,略显死板生硬,但是胜在效率高,价格低,使得很多平民学子也可以买得起书籍。书局还聘请四门学的平民学子来做校对、装订工作,报酬喜人;又和孙医丞联合,准备印制《黄帝内经》、《千金方》等医书;并着手准备印刷《诗经》、《离骚》,甚至和钦天监合作,准备大量印刷来年的日历。   说实话,这几年,刻版、造纸、印刷这几项,沈梦昔已经搭进去了大笔银钱。   她有封邑,有田庄,也不十分看重银钱,但是亏损和赤字到底是难看,于是,今年她下了功夫,专门找来画师,和严季康研制套印彩色年画,准备和日历一起,大赚一笔。   佛像、仕女、门神、财神都设计了若干版本,日历上也找道士精算了节气、宜忌、方位等,总之,下足功夫。   腊月底,洛阳、长安的坊市,乃至全国,都出现了精美的日历、挂历、年画,价格低廉,还有精装版的高价品,纸质精美,见所未见,一时间世家大族争相购买。   事实证明,只要用心,还是可以赚到钱的,沈梦昔翻看着账本,美滋滋的想。   沈梦昔特意给武帝送去精美的佛像和财神,换取了更多的赏赐。   沈梦昔的创业,在武帝眼里,只是一种养面首的独特方式而已,她并不加干涉,只是纵容地笑着说:“也好,月儿开心就好!”还拨了一名皇宫御用造纸坊的师傅给她使用。   万岁通天二年的春节,公主府上下喜气洋洋,喜笑颜开。   除夕那天,阖府上下月钱翻倍的基础上,公主论功行赏发奖金,对公主府贡献越大,奖金就越高,新来的造纸师傅邱望春和严季康,得了最高赏钱,比邑令拿得还多呢。   提前两月公主府就开始忙碌,造纸的,画版的,刻版的,印刷的,调配颜料的,装裱的,在坊市店铺售卖批发的,招待安抚来自全国的、排着队等待工坊印制年画、日历的商人的,沿着驿站宣传洛阳书局年历年画的......总之,整个公主府都动了起来,因为一个洛阳书局,公主府通力合作,前所未有的精诚团结。   到腊月底所有印刷品销售一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护卫们拉回了几车银钱,沈梦昔完全忘记之前不从商的想法,哈哈大笑,官二代做生意到底是容易很多啊。   她也不吝啬,拿出盈利的三分之一出来,给府中各人分红,一时皆大欢喜。   又集思广益,动员全府,设计制造新奇的花灯、花车。   又拨出三分之一到护卫队,剩余的钱修整长安住宅,总之,花得一分不剩。 第32章 欺辱   上元节,沈梦昔和武攸暨照例入宫参加宫宴,这些年,大殿内各人的座次早发生了变化,只有武帝仍然端坐上方,李旦从侧方挪到了阶下,坐在沈梦昔上手的位置,武家子弟位置却更加靠近武帝,大殿内,除了李旦和沈梦昔,竟是再无第三个李氏族人。   李旦垂着眼,除去宴会最初向武帝敬酒,就再无话语,沈梦昔与他敬酒,也只是默默地举杯饮尽。   沈梦昔注意到武承嗣的眼神,这个人平时还算沉得住气,一旦喝点酒,就会忘乎所以,此刻他正斜睨着李旦,若有所思,似乎李旦与他有着杀父夺妻之恨。   沈梦昔记起,陪武帝参观通天宫时,无意瞥见武承嗣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探她,被撞见后迅速闪开,沈梦昔当时只觉他是因为记恨宫宴呕吐之事,现在想来,武承嗣想当太子之心迫切,他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李家人了。   这几年,沈梦昔看似只是忙活著书局,其实她密切关注朝中所有大小事,尤其是武承嗣的各种行径。   武承嗣在天授二年,唆使百人上表,请立他自己为太子,认为既然武氏为帝,皇嗣就不应该姓李,而应是武氏后人。但由于李昭德等几位宰相反对,没有得逞。   武承嗣大怒,他贿赂勾结来俊臣,诬陷数十人谋反,致使数十人全部被杀,其中就包括阻拦他请立太子的几位宰相。   之后他又分别率五千人和两万六千人之众,上表请武帝加尊号,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武帝非常高兴,欣然接受,大赦天下。   武承嗣的努力收到效果,当年一次祭拜中,他担任了亚献,武三思担任终献,直接取代了李旦和李成器的位置。自此,武承嗣似乎有了倚仗,开始处处针对李旦,陷害李旦。   沈梦昔进宫请安时,说起四哥,“阿娘,四哥性格随遇而安,也许他并不觉得受了屈辱,但是月儿实在不忿。虽然自小都是月儿欺负兄长,但是却不能容忍他人欺负兄长!”   武帝听后心头一动。沈梦昔说到点子上了,武帝就是这样的性格,她自己的儿子,她可以杀,别人却不能打骂。   武帝又问沈梦昔,关于皇嗣的看法。   沈梦昔说:“这些国事,月儿是不懂的,也没有仔细想过,不过,江山是阿娘的,阿娘想让谁当皇嗣,就让谁当呗!至于姓什么,那都不重要,大不了改姓武就是了。”   武帝没做回应,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武攸暨和严季康的事情,沈梦昔含混带过,武帝也无心听她的回答。   这次的宫宴,武承嗣又开始针对李旦,歌舞正酣时,来到李旦席位,故意踩着李旦的脚趾不动,与沈梦昔和武攸暨打招呼:“表妹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我等啊,哈哈哈哈!”   沈梦昔一眼看到,武承嗣的脚,和李旦涨红的脸。   一扬手,杯中的酒朝着武承嗣泼去,武承嗣毫无防备之下,被泼个正着,倒退几步,恼羞成怒地抹了一把脸,“表妹这是何意?”   “哎呀,表兄恕罪!”沈梦昔急忙起身,连连道歉,又作势要行礼,惶恐地对武攸暨说:“你这呆子,还不给表兄擦擦!”武攸暨连忙扯着袖子给武承嗣擦拭脸上的酒水,武承嗣厌恶地拂开他,“去去去!”   “表兄,今日表妹不胜酒力,竟是拿不稳这酒盏,不知表兄何时来到了身后,竟是得罪了表兄。这可如何是好。”沈梦昔做着恭敬的姿态,语气却慢悠悠地说。   若是敬酒,应当来到席前,这武承嗣为了羞辱李旦,特地绕到席位后面,踩住跪坐的李旦的脚趾。沈梦昔干脆也故作不知,只说是无意为之。   如此动静惊动了武帝,她见太平似乎在对着武承嗣行礼,表情紧张,不禁奇怪,让内侍过去询问。   内侍回来说了缘由,武帝不由皱紧了眉头。   当年李昭德那句“魏王既是亲王,又是陛下亲侄,更是朝中宰相之一,权力几乎比拟陛下。自古杀父篡位的太子不在少数啊!”触动了武帝,孤家寡人,本就多疑,正是这次谈话让武帝搁置了更换皇嗣的打算。   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受了几年的委屈。   做母亲的,若是在人前冷落儿女,别人就敢嘲讽他们;若是在人前辱骂儿女,别人就敢动手欺负他们;若是,母亲亲手夺去了他的皇位,别人会怎样呢……   武帝看着低头不语的儿子,和不迭道歉的女儿,沉思不语,几年前,她和女儿说过,必不会让她经受自己受过的苦,如今这一幕,与当年父亲去世后,两个异母兄长欺负她们母女四人又有何区别?   武帝的手攥紧了酒盏,儿子姓李,与自己有异心,侄子姓武,就没有异心吗?李昭德的那番话,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几乎成了她的心魔,让她谁都不信,即便是李昭德已经死了,也不能驱除。   武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争吵的方向,李旦注意到,最先站起来,朝着武帝行礼,沈梦昔也停止道歉面向武帝肃立,只有武承嗣,在武三思的制止下,才停止发脾气,慌忙跪地磕头。   李旦、沈梦昔、武攸暨和武承嗣都被内侍传到了武帝跟前,几人在案前阶下跪了下去。宴会大厅安静了下来。   “太平你说,你如何得罪了魏王!”武帝一开口就语气严厉,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沈梦昔面有酒色、支支吾吾开口:“陛下,彼时,彼时太平正与四兄叙话,说着新制作的花灯,不知何时,魏王就来到儿臣身后,一惊之下酒便泼洒到了魏王,呃,太平已自知有错,向他道歉,但他他…不肯原谅太平。”沈梦昔说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做出一付色厉内荏的样子,“阿娘!月儿都道过歉了,还让驸马亲自给他擦酒渍!可他还是发脾气!”说到最后已是一付狐假虎威的样子,武攸暨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   武承嗣气得脸色紫胀,但是苦于武帝没让他说话,他只能干瞪眼忍着。   “是这样吗?旦儿!”武帝又问李旦。   李旦猛地抬头,武帝已经多年不喊他的乳名,自从武帝称帝后,他由皇帝变成了皇嗣,虽住在东宫,一切礼仪、待遇比照皇太子,但是一丝权力也无,妃子莫名其妙死了两个,也不敢声张,近年因皇嗣身份之争,武承嗣更是处处与他为难,但是武帝却从未干涉,致使武承嗣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踩住他的脚趾,以示侮辱。   一个称呼,让李旦一下子没有忍住泪水,母亲不把他当儿子看,但他时刻记着高位上那人是生育他的母亲。于是,干脆一个头叩下去,不叫人看到眼泪,伏地瓮声瓮气地说:“回禀陛下,一切正如太平所言。”   武帝已看到了小儿子的眼泪,也听出他的哽咽。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可怜,一时又更讨厌他的懦弱。   “魏王怎么说?”干脆不看他吧,武帝转而询问武承嗣。   武承嗣抬头看着武帝威严莫测的表情,刚才的怒气忽然就全都泄掉了,他从武帝问话的顺序和称谓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继而,颓然发现一个忽视已久的事实:自己是差了一层的侄子,人家再差劲,也是亲生的子女。   于是伏地叩首,“陛下!今日是臣饮酒过度失态了,一时没有认出公主殿下!冒犯了殿下!臣罪该万死!直至方才一见陛下,才如霹雳惊雷,霍然清醒,陛下果真乃佛祖转世,大可造福万民,小可醍醐灌顶啊!臣谢陛下点醒,臣愿向公主道歉!”   一通让人肉麻的阿谀奉承,武承嗣信手拈来。   “既是误会,那就这样吧!今日是上元节,不要扫兴!”   “喏!”武承嗣大声应承,转头就向沈梦昔道歉:“表妹,弟妹,公主殿下!下臣酒后失态,这里向公主致歉了!”说完居然顿首行礼。   “哼!”沈梦昔骄横地拂袖,“阿娘!今年月儿的书局盈利了,月儿送阿娘一盏最奇特的花灯!”   武承嗣抬起头,跪在原地,尴尬地整理了一下幞头,众人都转移视线,装作未见。那边,沈梦昔扶着武帝向后殿走去,“四兄!还磨蹭!快点啊!”沈梦昔回头娇斥。   李旦急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向后殿走去。武攸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跟着。   大厅一片寂静。   直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起了乐舞,上了新酒。   后殿,沈梦昔抱着武帝的膝头,哭了起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啧,眼睛肿了!等一会儿还要去观灯呢!”武帝一下一下顺着沈梦昔的后背劝着。   “阿娘,月儿不去看灯了,说不定又有什么人跳出来刺杀月儿呢,月儿现在只要一参加宴会,就万分紧张,看谁都像是刺客,表兄当时突然出现,着实吓到了月儿,月儿手里的若是一把匕首,也定会刺出去的!”   武帝听了,难过地叹气,“阿娘懂得,阿娘懂得,阿娘的月儿受委屈了。”   “只有阿娘的膝边最安全,月儿看谁都像要图谋不轨!”沈梦昔撒娇说,忽然把头从武帝膝头抬起,没心没肺地说:“只是月儿想不通啊,四兄是皇嗣,他被陷害挤兑情有可原,月儿只是阿娘的女儿,没权没势的,为何还有人要刺杀月儿呢!”   武帝一怔。   沈梦昔打了个嗝,抽泣了两下,继续说:“非要我们兄妹都死了么?”她回头看看李旦,“四兄!我们不能死!谁欺负我们,我们就让他先死!”   李旦跪坐在罗汉床边,头越发的低下去。   “李旦!你就是胆子太小,比我胆子还小!我们都死了,将来谁供奉阿娘的牌位?啊?谁供奉?武家人吗?你听说过侄子供奉姑姑牌位的吗?啊?李旦!你听到了吗?”沈梦昔反身扑到李旦身边,推搡着李旦,又抱着他哭了起来。   李旦终于也哭出声来,呜咽着,委屈着。   “好了!大过节的,哭什么哭!”   不轻不重一句话,让兄妹二人止住了哭泣,沈梦昔抹了一把眼泪,“阿娘,定是那武承嗣派人刺杀月儿的,他当年要做驸马不成,如今又要杀了我和四兄当皇嗣,他要当太子!一定是他!阿娘,一定是他!不如阿娘干脆赐死月儿和四兄吧,月儿不想死在一个那么恶心的人手中!”   “休得胡言!”武帝大声呵斥。   沈梦昔委委屈屈地住嘴,“就是他,现在是死无对证了,反正月儿有直觉,就是武承嗣!”   “啪!”武帝拍了一下案几。沈梦昔终于住嘴了。 第33章 屈从   宫宴后,武帝率百官到宜仁门城墙上观看花灯,城墙上照例摆满各地各国送来的花灯。   今年沈梦昔送的花灯是一个大大的走马灯。   花灯叫做八面玲珑灯,灯高一丈,直径八尺,嵌宝镶玉,花团锦簇,花灯分成八个面,绷着薄薄的轻纱,纱后面隐隐有图画映现,看不真切。灯下垂着条条流苏丝绦,随风飘拂。   点燃花灯内的数十盏油灯,灯光大盛,真正是八面玲珑,各映照出一副观音图来,与民间年画一模一样。须臾,花灯开始慢慢旋转,发出轻微的刷刷声,渐渐加快,花车边的乐工开始奏乐,花灯上的观音栩栩如生,动了起来,只见那观音大士微微抬起眼睑,似笑非笑,睥睨众生,轻轻甩动手中的杨柳枝,竟似真的挥洒出了水珠,连武帝都哦了一声。   花灯变换,乐曲也随之变换,花灯上出现一红一黑两个比武人的剪影,一人使刀一人使枪,快如闪电,铿锵有声,两人腾挪闪避,轻盈自如,看得一众人目不转睛。甚至有人怀疑是花灯里有人在对打。   最后又到了马球场上,刀剑相击变为马蹄声声,球场上厮杀激烈,群马奔腾,一会儿是战马巨大的马蹄踏下,一会儿是马球由远及近呼啸而至,直看得人呼吸凝滞。   乐曲渐缓,一条樱花小路出现,一个穿着蓝色小裙子的女童,踩着一地花瓣,蹦蹦跳跳地走向远方,还有一只蹒跚的大白鹅,亦步亦趋。   曲终影消灯灭。   众人意犹未尽,武帝由衷赞了一声好,又说了一声赏。最后笑着用手虚点了两下沉梦昔,满是“就你最会玩儿”的意味。   “月儿五岁时,也穿过一件这样的蓝色小裙子,你阿爷爱极了你蹦蹦跳跳的模样。”武帝看着走马灯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动画,拍着沈梦昔的手,回忆着说。   每个母亲,都忘不了儿女幼时的样子吧。   换言之,一个人若是提及你的幼年趣事,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定是在示好,表示他喜欢你,深深记得你小时候的可爱模样。   其实,武帝生了六个子女,都没有亲手照料,侍从宫婢如云,她又要专心与皇后贵妃相斗,根本无暇顾及几个孩子。当了皇后,又要协助高宗理政,生下太平,也无过多闲暇看顾,但太平是唯一的女儿,用心还是要多了一些。提及童年,也略有几句谈资。   武帝又将动画看了一遍,才继续向前,看其他花灯。   对这个走马灯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李旦的三儿子李隆基了,十一岁的小子,好奇花灯里面藏了什么,待众人走过,悄悄爬上花车,查看里面是否有人,急得宫侍直跺脚,又不敢出声。   略略看了一圈,武帝有些疲乏,准备返回宫城。   李隆基挤到武帝跟前,郑重行礼说:“祖母,三郎可否今夜跟着姑母去公主府?”   武帝虽不喜李旦唯唯诺诺,却钟爱这个活泼开朗的孙子,听他要去公主府,就低头笑问:“哦?三郎为何要去姑母家中?”   “阿爷方才说起姑母家中,还有一个小的走马灯!”李隆基一指那盏走马灯,“三郎喜欢走马灯,想去姑母家中看个究竟!回来也给祖母做一盏灯!”   少年还没有到变声期,嗓音清亮,雌雄莫辨,在这上元夜的斑斓夜色里,像极了春日的溪流,武帝不由自主地笑了,抚着他的肩头,看沈梦昔,“那三郎得问你姑母啊!”   沈梦昔如何能说不欢迎,看着另外两个侄子渴望的眼神,干脆就说:“欢迎之至,三个侄子都去吧,只是家里那盏灯是粗制滥造的,看完不要后悔才是。”   李旦却阻止了,“今夜无宵禁,街上混乱,三郎自己去就是。”李旦如惊弓之鸟,根本不想让李成器出宫。   两个少年刚刚绽放异彩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了,这七年,他们跟随父母住在东宫,形同拘禁,一次皇城都没有出去过。   武帝瞥了一眼儿子,说:“三郎去吧,明日日落前回来。”   “谢祖母!”李隆基欢呼一声。   沈梦昔带着李隆基,穿过皇城,从端门出来,过了洛水,就直接回尚善坊,天街上有无数各色花灯,看得李隆基眼花缭乱,车马无法行进,沈梦昔只得下车拉着李隆基的手,随着人流前行。有那猜谜投壶赢花灯的,他跃跃欲试挤进去,被沈梦昔无情地拽出来说:“家中兄弟等着呢!”李隆基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弃,这孩子实在是被憋得狠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公主府,武攸暨还厚颜跟着,沈梦昔奇怪地看他,他笑着说:“看灯,看灯。”   进府已近亥时,孩子们都在等待沈梦昔回来一同看灯。   一见李三郎,孩子们惊喜地迎上来,相见甚欢,简儿与李隆基更是搂肩把臂,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府中的走马灯,比进献的那个小了一半,做工也没有那么精细,纯粹只是个试验品,不同于那盏花灯是由画师精心绘画,这盏灯,观音图是玉儿画的,武打和马球图是胤儿画的,最后的小女孩是沈梦昔以鹿儿为模特画的。   因动画成像需要大量动作连贯的图画,细节繁多,工作量巨大,连简儿和鹿儿也都参与了填色,粘贴,组装,一个花灯,全家上阵,虽不完美,但弥足珍贵。   众人一人对了走马灯的一面,兴致勃勃地围着观看,欢笑惊叫,看了一遍又一遍,还讨论着要再画一副日出图和骏马奔腾图,李三郎更是恨不得立刻就动笔设计。   看完灯,又放了焰火,几个小子毫无睡意,又聚到胤儿住处,沈梦昔也不多管,只吩咐婢女精心照顾,又让卢统领加强保卫,这才分头安置。   身心疲惫至极,却无法入睡。   沈梦昔盘膝端坐在卧榻上,这一天撒娇卖痴下来,真是比打一场马球还累。   强行骄横,让她异常辛苦,这实在不符合她随遇而安,自在快活的人生理念。   默默打坐,脑子里将一日情形过了一遍电影,心中苦笑。   ——到底还是屈从了,清清静静过日子是不能实现的了,想在万马奔腾中信马由缰,在大河奔涌中轻舟垂钓,都是妄想。   不想被踩死,就得奔跑;不想覆舟而亡,就得扬帆搏浪。   不想为鱼肉,就得做刀俎!   今天起,要融入厮杀模式。 第34章 刀箭   去年,契丹首领孙万荣作乱,攻陷冀州,河北震动,朝野大惊,武帝将狄仁杰调任魏州任刺史,抵御契丹。   今年四月,武帝以河内王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五月,又遣娄师德为靖边道副大总管,率兵20万讨伐契丹。   且不说着娄师德如何,只说武懿宗,此人是武帝侄子,五短身材,相貌奇丑,又阴险毒辣,善于构陷,其手段行径不亚于来俊臣。   沈梦昔觉得武帝虽有卓越的政治才能,但是她不光彩的称帝方式,终究影响了她的心态,她总是要靠酷吏来稳固她的统治,似乎永远做不到光明正大,以德服人,最终只能以杀服人。   沈梦昔曾经在给武帝按摩头部时,没控制住脱口而出,“来俊臣之流,为祸朝野,伤及大唐根本,长此以往,大唐将无人可用。”   武帝睁眼看了她一眼,“月儿也懂这些?”母女两人一正一反的视线,让沈梦昔毛骨悚然。   “咳咳,是那来俊臣先针对月儿的!有仇不报非君子!”唉,一说就是错,果然敏感话题不能提啊。   武帝照常重用酷吏,重用武家那些只会勾心斗角,诬陷构陷的子弟。   武懿宗来到赵州不久,就听说契丹数千骑兵将至冀州,心惊胆战,仓皇而逃,造成大批军需物资丢弃损失。回头却对被契丹胁迫的百姓大肆屠杀,一人从贼,全族尽诛。   即便这样,武帝依然重用武懿宗,甚至命他与武攸归统领京城的屯兵。   沈梦昔渐渐明白,武帝只是在利用这些酷吏,清除所有妄图扶植李氏皇族的异己。仔细分析杀头灭族的大臣,无不是对李唐怀有旧情,念念不忘之人,她不想杀的,自然不会死,比如狄仁杰。   武懿宗此人,被武帝封为河内王。年近五十,精力旺盛,平素跋扈霸道,视人命如草芥。在清除李氏皇族时,功勋卓绝。   有一件事,让沈梦昔想起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杨齐庄,本是无名之辈,只因这年突厥可汗默绰请求和亲,要把女儿嫁给武帝的儿子,武帝不好拒绝,就命淮阳王武延秀前去突厥迎亲,让他纳默绰之女为妃,这杨齐庄,就是随行的和亲使者。   武延秀是武承嗣的儿子,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但默绰可汗一见他,得知身份,十分气恼,对着武延秀直接就说:“你不过是皇帝的侄孙,我默绰的女儿自然要嫁皇帝的儿子!”   武延秀自小没有受过这样的当面羞辱,也大怒:“我武氏皇族,强过李氏子孙万倍,肯纳蛮夷之女为妃,已是天恩浩荡!”   气氛立时剑拔弩张,默绰之女罗吉公主冲进大帐,狠狠抽了武延秀一马鞭,怒目而视。   罗吉公主高鼻深目,肤白貌美,身材高挑,叉腰怒视的模样,别有气质,看得武延秀居然忘记发火,讷讷着一时不成语。   罗吉更加恼火,挥鞭绕上武延秀的脖颈,擒贼擒王,其余人也都束手就擒。   关了数日,使者团叫苦不迭,那杨齐庄更是沮丧,因他从前被道士批卦,说他官及三品,必有刀箭之灾。这次迎亲使者就是从三品,果然,就被生擒了。   第五日,一个风雨之夜,趁着突厥人乱哄哄地收拾营帐,赶羊追马,武延秀带着使者团几个官员偷偷逃了出去,至于兵卒礼品都顾不上了,这杨齐庄却在此时犹豫不决了,他深信那个批语,觉得自己若是逃出去,肯定会身中刀箭,还莫不如被扣押在这里。   等众人逃跑半个时辰后,他忽然醒悟,众人都逃了,只剩自己,那不成了唯一的替罪羊,说不定会被直接砍头,于是硬着头皮也逃了出去,结果风雨停了,他被突厥士兵发现,搏斗中,士兵砍了他的胳膊一刀,奔逃中,后背又中了一箭。万幸终是逃了出来,回到大唐境内,找到驿站,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他庆幸自己这次没有完成迎亲使命,大概会被免职,但是那刀箭之灾,总算是破解了。   没想到,回到洛阳,又被武帝下令查处,落到从河北讨伐归来的武懿宗手中,因他当初没有一同逃跑,被疑通敌,一通严刑拷问,这杨齐庄都扛住了没认。最后,武懿宗没了耐心,将他捆到城门边,叫来同僚好友,直接以杨齐庄为靶,一人一箭,将他射成了刺猬。   谁知这杨齐庄生命力旺盛异常,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死,双目大睁,口吐鲜血,痛苦挣扎。   武懿宗拿过手下的大刀,抵住胸口,一刀豁下,胸腹全部破开,肠肚瞬时淌了一地,冒着热气,众人皆惊,那武懿宗还嫌不足,左手探入胸膛,一把揪住杨齐庄的心脏,右手刀尖一挑,一颗鲜活心脏已到手中,又不屑地一扬手,扔到地上,可怜杨齐庄那颗心,滚了一层尘土,犹自跳了几下。   众人屏息肃立,看向武懿宗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武懿宗却仰天大笑,顺手脱去沾了鲜血的襕衫,擦了擦手,一摆手,带着众人去坊市饮酒取乐,众人爆发出突然的笑声和热情,纷纷附和,随之扬长而去。   护卫将这些复述给沈梦昔,她沉思半晌,没有说话。   武家势力太大了,恐怕连武帝也有些把控不住了吧。养虎为患,必被反噬。   武帝已日渐衰老,她服用丹药,豢养面首,都是期望以此让自己更加年轻,让自己延长寿命。但,沈梦昔已经嗅到她身体传出的腐朽气味。   武氏族人自然更加敏感地感觉到了,他们加紧了逼迫武帝立武氏太子的步伐。   若是真的立了武氏太子,一旦武帝驾崩,沈梦昔必死无疑。   她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些事情了。   不久,朝中又有人提出请立武三思为太子,已调回洛阳任宰相的狄仁杰大力反对,他力主迎回庐陵王,武帝一时犹豫不决。不得不说,狄仁杰的观点很能影响武帝,沈梦昔也感觉到他有意无意地推荐拥立李氏皇族的官吏,并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武帝。   沈梦昔数次暗搓搓地揣测,武帝定是十分欣赏或者倾慕狄仁杰,那狄仁杰睿智如斯,当然也有所感觉,他也一定在利用这一点,谋划朝政。   是真是假,她没法考证,也不能去问。   不过,上元节宫宴那日,沈梦昔哭着说的那一番关于供奉牌位的话,真的触动了武帝。古人一向信奉轮回,信奉灵魂存在,信奉阴间的存在,笃信只要阳间还要有一人纪念祭拜,灵魂就可不灭,只要灵前还有一柱香火,就可保阴间富贵依旧。故而,人死后要有墓碑,有牌位,要厚葬,要陪葬。   掘坟挖墓,挫骨扬灰也就成了最大的诅咒。   沈梦昔及时添了把柴火,“阿娘,自古女娲造人,就以女子为尊,人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最古老的姓,姬,姚,姜,哪个不是女部?就像如今阿娘为帝王,说不定就是女娲娘娘的旨意,阿娘受了诸多磨难,就是上苍在考验阿娘。如今阿娘替千百年来的女子争了一口气,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武帝一脸“你就胡诌吧”的笑容,看着女儿。   “月儿学了医学,懂得了许多,人之血脉相传,并非一味以男子血脉为主,女子反而更加重要,子女性情智力遗传母亲的也更多一些,毕竟子女是在母体内孕育,血脉相连,情感相通,当然要肖似母亲多一些,就像月儿,酷似阿娘,就连月儿的几个孩子都像足了外祖母呢!”   “女子的体力不如男子,但女子的智力不输男子,韧性更是强于男子,为母则强,连母鸡都是如此,这是上天给雌性的本能!”   武帝大笑,“正是,这天下征兵打仗,种田苦力都需要男子,才让男子占了天下。”   “正是!”沈梦昔也是个大女子主义者。”若是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女子一样可以领兵打仗,使唤牲口一样可以种田,使用器械一样造物修桥!”   “男子没智慧,就只能在传宗接代时用一下,打仗也只配做马前卒。”   “阿娘!那没脑子的,连传宗接代都不能用!”沈梦昔连忙纠正。   母女二人相视大笑。立在门边的内侍低头,双腿扭了扭,汗如雨下。 第35章 年号   武帝是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也是最任性、最爱改年号的皇帝。   执政二十年改了十七个年号。高宗在位三十三年,也改了十四个年号,当初高宗体弱,双圣临朝,这些年号的更改,显然大部分也跟武帝意愿有关。   往往都是朝代更替,新帝登基,或者国家遇到大的变故,才会更改年号,沈梦昔搞不懂武帝的心意。   太宗一个贞观用了二十九年,直用到死,武帝一个年号最多用四年,有时一年换两三个年号。大概就是性格差异吧,武帝喜欢变换,喜欢新事物,同时也暴露了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定。   如今武帝七十多岁,身材逐渐肥胖,但身体还算好,只是偶尔记忆力减退,每次意识到这些,她都会发脾气。   武帝年轻时笃信道教,深信采阳补阴真实有效,也是一直贯彻实施的,宫中众多年轻面首,并且不断更换。她极度渴望长生,同时大量服用丹药,造成肾脏负荷过重,加上多年来殚精竭虑,反而影响了健康。   沈梦昔劝她放弃丹药,又教她练习吐纳和静坐,但她不肯听从,反而认为女儿无知,更无法静心吐纳。   ——是啊,哪一个身处权力顶峰的人,能静下心来呢!   沈梦昔又教了她八段锦,改善她的食谱,增加素食,这个还相对容易接受。   沈梦昔当着武帝的面,笑着拜托上官婉儿每日督促。   上官婉儿比沈梦昔大一岁,三十四岁了。作为罪臣之孙,她在掖庭出生,她母亲悉心教导,自幼文采出众。从十四岁至今,一直陪伴在武帝身边,从前只是拟旨,近年来,开始处理百司奏表,越来越多参与朝政,以她的聪慧,可以说,举国上下,最了解武帝的人,非她莫属了。   “谨遵公主吩咐。”上官婉儿笑着行礼,她的额头画着一朵小小的红色花朵,遮盖了黥面痕迹。这块印迹,是她二十岁那年,犯错被武帝处罚,刺上去的,武帝二十年恩威并施,让上官婉儿俯首帖耳,服侍左右。   沈梦昔却觉得,这是继武氏族人之外,武帝为自己埋的另一个大雷。   “婉儿这二十年日日随侍阿娘身边,让我这做女儿的都嫉妒不已。”沈梦昔上前握住上官婉儿的手,笑着说。   武帝听了哈哈一笑,“倒是朕耽误了婉儿的终身大事!”   “能够服侍陛下,是婉儿莫大的荣幸。”上官婉儿连忙跪下磕头。   “这天下,一时还真找不出能配得上婉儿的男儿呢!”   “婉儿一生陪伴陛下左右,心愿足矣。”上官婉儿躬身说。   ******   年后,公主府喜事不断,先是沈梦昔的封邑增加到了三千,然后是胤儿简儿被封郡王。   沈梦昔带着儿子入宫谢恩,武帝看着肖似自己、进退得宜的两个外孙,很是开心,“孩子教导得很好!”   胤儿十七岁,简儿十三岁,都进入国子监读书,骑射算术都也精通,武帝一番考校后,更加满意,忍不住说:“若是朕的亲孙就好了!”   “阿娘,外孙难道就不疼了吗?阿娘可不能只想着三郎,不疼我家大郎二郎!”沈梦昔不依不饶地说。   武帝哈哈大笑,连连说:“疼,疼,阿娘就怕你,怎么敢不疼!”   “这还差不离!”沈梦昔笑了。   李隆基也常常获得出宫机会,频繁来往公主府。他还真制作了一个走马灯,是简儿鹿儿帮忙的,画的是一幅以宫城为背景的四季图,树叶慢慢生长,牡丹娇艳盛开,秋叶随风飘落,雪花堆满枝头。有日出日落,有雨雪风霜,几个孩子画得充满童趣,又细腻认真。   这个走马灯得到武帝的大力夸赞,孩子们欢喜异常,打算继续钻研,要做个更有新意的花灯出来。   三月,武帝忽然下旨将李显一家从房州秘密接回,安置在寝宫。   狄仁杰进言,李显作为未来的太子,应当风风光光地回到洛阳回到皇宫。于是,月底,李显一家又出了城南,被隆重地从定鼎门迎进城中,经天街,过端门、应天门迎入皇城,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当晚,沈梦昔和武攸暨及四个子女被宣入宫,参加“家宴”。   经历十四年的贬黜,本就没有多少锐气的李显,已经变成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唯唯诺诺,眼神飘忽。他的妃子和子女也都缩手缩脚,不上台面,让人叹息。   在宴会大厅,李显李旦兄弟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互叙思念之情。   李显看着妹妹身边的驸马换了人,想起薛绍的死,神色一黯,但什么都没说,反而和武攸暨友善地谈了几句。他比李旦的胆子还小,这些年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母亲某日宣旨赐死他,怕得连洛阳的方向都不敢看。这次好容易回到洛阳,虽然不十分明白母亲的心意,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做个听话的乖儿子。   兄妹三人及家眷一番契阔,武帝还是没有到来,沈梦昔赶往武帝寝宫。   武帝放下手中奏折,让女儿坐过来。   “你可知阿娘为何接了你三兄回来?”   “是阿娘听说三兄生病,怜惜三兄,才让他回到洛阳休养的。”   “别装疯卖傻,以为阿娘看不出来吗?就你最精怪!不知道像了谁!”武帝轻斥了一声,“阿娘生了六个孩子,到如今只剩你们三个,你们都要好好的!”   沈梦昔点头,“阿娘好好的,我们就好好的了。”   武帝也点头,用前所未有的语调说:“真快啊,已经七十多岁了。阿娘的月儿都三十三岁了。月儿,不要害怕阿娘,阿娘不会害你,不会杀你。”   沈梦昔脸色大变。   “阿娘知道,这些年,吓坏了你,从薛绍死后,你就跟阿娘离了心。”武帝一下一下抚着沈梦昔的手,“阿娘不是个好母亲,阿娘也想做个好母亲啊!”   “如今接了你三兄回来,将来,这江山终是要交回李氏手中了。阿娘再三考虑,没有立武氏太子,一是为这社稷考虑,朝中老臣,列国蛮夷都会支持李氏,二是若是母亲去了,武氏定是容不下你们兄妹三人。”武帝深深叹息一声。   “阿娘春秋鼎盛,不必急着考虑太子事宜。”   “太子之位不能一直悬而不决,阿娘想通了,想通了!”   沈梦昔感觉到武帝的沮丧和无力,四十多年拼杀下来,最后的继承人居然无可选择。   说起来,武帝生了四个儿子,也就第二子李贤的智商和行事最像武帝,但也正是他最为反对武帝干政。李显李旦性格像极了高宗,得过且过,懦弱胆怯,根本不适合做国君。   沈梦昔扶着武帝前往宴会厅,众人连忙跪下见礼,尤其是李显,又一次哭了出来。 第36章 家宴   武帝的喜好就是风向标,公主府最近关注度很高,门庭若市。   胤儿十七岁,玉儿十五岁,开始有人上门试探着说亲了。   沈梦昔带着玉儿、鹿儿到青云山庄躲清净。   罗连城近日调回了禁军,他们夫妻两人带着三个孩子到山庄做客,罗连城的嗓子依旧沙哑,所以他很少说话,他们夫妻两人总是以眼神交流,看上去情意绵绵。罗连城依然连个通房都没有,他的说法是,罗家家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栖霞生了二子一女,他没有理由纳妾。   没有理由。   多么让人感动的词汇。   这个时代的男性,都和大牲口一样,妾室成群,还要什么理由?罗连城却平淡地说,他没有理由纳妾。   沈梦昔由衷地为栖霞感到庆幸,拉着她的手说:“难得有情郎啊!”   栖霞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无法隐藏。   她笑着抚上沈梦昔的手,“驸马何尝不是也没有妾室通房。”   呃?沈梦昔居然被堵,栖霞欢快地笑了。   随后,安宁夫妇也来了,这几年,安宁又生了两个儿子,身材走形了。   王杰昌如今共有嫡庶十个孩子,五子五女,家里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安宁前些年吃了些苦,天天提心吊胆,日子过得不安定,三十二岁,看上去像是四十二岁。   “公主殿下,那位严十二真是公主的面首吗,哈,当年安宁养个面首,公主可是十分得鄙夷呢!”安宁到底意难平,寒暄几句,还是忍不住酸声抱怨。   “那又怎样?他是我从法场上抢下来的,又不是从你家偷的!”沈梦昔笑着说。   安宁立刻讪讪,“咳,表姐就别提这个了。”   “明明是你先提的,而且,我今日也未请你。”沈梦昔淡淡地说。   安宁挂不住脸,哭了起来,清风带着安宁的婢女出去了,安宁干脆嚎啕起来,沈梦昔叹气,走过去,搂了搂她,轻抚后背,“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谁都不管我!”一得到安慰,安宁立刻蹬鼻子上脸。   脸上脂粉,被泪水冲成一道道红痕,看上去有些恐怖,又有些滑稽。   沈梦昔拿帕子抹了她的脸一把,“我就知道你是没良心的,每次可怜你,必然是给我自己添堵。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能大言不惭地在我家抱怨我吗?”   安宁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腰,蹭了她一身的脂粉残妆,“安宁都知道,是表姐给安宁撑腰,要不王家那些人早就弄死安宁了。呜呜呜,我害怕,表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再没人管我了,我害怕啊!”然后又一边哭一边喋喋不休诉说着委屈。   和雨来请,说酒席安置好了,安宁这才好歹止住了哭泣。   一个月后,王杰昌调任兵部员外郎,安宁夫妇开心地带着五个子女到公主府致谢。公主对她始终不是很热情,她也不介意。   严季康从前的一众好友,也凑齐了到青云山庄找他。   时光已走过八年,他们再不是满身阳光的少年郎了,连最小的姚六也结婚生子了。几人脸上都带着赧然愧疚,这八年,他们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严十二,在严家遭难之时,这些世交,也无一家出头。   严季康却很豁达,“这是干什么?扭扭捏捏的!崔十八,当初是谁劝我当公主的面首,你们好借光来赏花打球的?现在,我们就去打球吧!”   崔璋脸色胀红,“十二这是要臊死我呢!”如今崔璋的变声期公鸭嗓已经没有了,仪表堂堂,声音醇厚。他如今在礼部供职,再不是毛毛躁躁的少年了。   “十二,这些年我们也很难熬,一聚会就会想起你,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也怕连累家族,最终连一句话也没敢说,连来见你一面也不敢。”方景对着严十二作揖道。   姚森接道:“我们看到十二印刷的书籍了!十二真厉害!”   严季康拉着几人在树下坐下,“若是十二与人打架,谁不帮忙,十二定是不饶的!但是这种灭族灾难,十二怎能怪罪各位兄弟,只怪严家时运不济吧。”他叹了一声,转移话题,“十二终生感激公主殿下,几次差点死掉,都是公主救了十二。”严季康面色肃整,对着众人说:“十二并非公主面首,是公主甘愿自毁名节,让我住在公主府以保平安的!”   几人张大嘴巴,惊讶万分。   严季康忽然羞涩一笑,“十二也愿意就这样一直住在公主府里。”   几人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   四月,青云山庄的花都开了,十年时光,果树花树都早已枝繁叶茂,青云大道边的银杏也长高很多,小扇子一样的树叶随风摆动。杏花樱花桃花竞相开放,院中牡丹紫藤也各有千秋。沈梦昔决定就在山庄举行宴会,招待两位兄长。   清风提醒她,“殿下,是不是应该也邀请一下陛下?”   沈梦昔愣了一下,是啊,家宴怎么能忘记母亲呢。   “清风,幸亏有你,这些年没有你,本宫真是寸步难行。”沈梦昔夸赞清风,清风也三十岁了,七年前嫁给一个公主府录事,生了两个孩子,这几年,又回到沈梦昔身边服侍。   第二日,沈梦昔亲自入宫邀请,没想到武帝竟然一口答应,还非常期待的样子。   沈梦昔以为她会推辞,说是国事繁忙,出宫麻烦等等,让他们兄妹三家聚会了事。   既然这样,宴会等级就得提高了。   公主府提前十天开始筹备,安保问题,食品安全、歌舞节目、后勤保障等等,沈梦昔一一亲自过问。   到了四月初七,武帝扔下国事,一早就声势浩大地赶往青云山庄。   沈梦昔和武攸暨早早在庄口迎接,远远看到一阵烟尘中,华盖摇摇,千余骑护卫、三十辆车舆缓缓而来,正所谓“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李显李旦及其家人,也都随圣驾一起到来,沈梦昔等人跪地接驾。   武帝一进庄子就被青云大道吸引,吩咐拉开车帘,尽情观看山中景色,又来到樱花树下,徜徉许久。“月儿,其实这世间,美妙之事甚多,阿娘都没怎么享受过。”   “阿娘,待秋日叶黄再来山庄,双脚踩在落叶之上,漫步山林,又是一番美妙心情呢!”   “好,阿娘听你的。”   七十五岁的武帝,不再染发,而是任白发生长,几十年身居上位,她不怒自威,即便和女儿说着体己话,也让人看不出情绪。   这次北衙禁军出动八百护卫,左羽林军将军崔瑾带队和卢敬义带领的公主府护卫,联合负责这次安保工作,将整个山庄围住,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又对所有服侍人员进行检查,对所有菜品试毒。   武帝对崔瑾很是满意,“崔祭酒的儿子,又是国老推荐的,文武双全。”   沈梦昔忍不住看了崔瑾一眼,十里长亭远远看过一眼,三十五六岁的崔瑾蓄了胡须,双目有神,神情严肃,儒雅中带着果断,一身军服,与卢敬义站在一处,衬得卢敬义像个村汉。   沈梦昔一笑,“狄公推荐的,定然错不了。”武帝如今最信任狄仁杰,沈梦昔作为局外人,早看出狄仁杰匡扶李氏的意图,但想来想去,她能做的就是默默观之。   在这些官员心中,大概永远也不会甘心服从女性的领导,甚至深以为耻。他们的执着是,即便扶上李家的阿斗,也不愿一个有才干有能力的女性上位。   这大概也是武帝利用酷吏的原因吧,——商量着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第37章 家宴(二)   宴会就在樱花林中举行,每个大桌案都摆在一颗樱花树下,为免地面湿冷,众人都坐在铺着锦垫的小竹榻上,桌案也比平常的高很多。   整个樱花林四周都围了轻纱幔帐,隔出一片花海,各色纱帐随风飘舞,伴着悠悠琴声,美好得不似凡尘。   幔帐外围是禁军和护卫守卫,所有庄户都被拘在山庄一角,不许走动。另有护卫牵着大狗围着庄子巡逻,天上有猎鹰不时飞过,还有暗卫在樱花林边上的几棵树上隐蔽。沈十五沈十六也都扮作婢女,在沈梦昔桌案后站立,总之,整个山庄如临大敌。   沈梦昔发誓,再不搞这劳什子的家宴了。   武帝落座后,沈梦昔坐在武帝的右手边首位,她的身边是两位嫂子,对面是李显和李旦和武攸暨。再往下排错落摆着六条长案,分男女坐满了小辈。   看着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侄子侄女,沈梦昔由衷感慨,真能生啊!   作为姑姑,沈梦昔比较喜欢李旦家的几个,虽然四兄家的儿子大多也都畏手畏脚,资质平平,但是李成器和李隆基很出色,并且四兄家的六个儿子非常友爱,相反三兄家的孩子,不分男女,各个都是窝里横。   武帝兴致勃勃投壶后,宴会开始,各式菜品鱼贯端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流水价端上来,武帝却最喜欢一道叫做锅包肉的菜,她的牙口依然很好,吃着外酥里嫩酸甜可口的肉片,频频点头。   下面桌上简儿正哈哈笑着说:“四郎,这是猪后脊肉做的,你不是一向说猪肉低贱、猪肉腥臊吗,怎么还吃那么多!”   李四郎有些赧然,还有些不知所措,“这真的是猪肉?”   李隆基经常来往公主府,早吃过这道锅包肉,哈哈笑着为弟弟解围,“当然!姑姑家做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   李旦偷眼看看武帝,见武帝停止咀嚼,在听三郎说话,就责怪妹妹,“阿月!怎么如此粗心,拿这等粗鄙食材给阿娘吃!”   “四兄,食材哪有什么粗鄙高雅之分,端看做菜之人的手艺和心意!”沈梦昔知道四兄名为责怪,实则袒护她,故意翻他白眼说:“月儿吃到好吃的,就想着让阿娘也尝尝,哪管它十米食材不食材的!阿娘!就说好吃不好吃吧!”说到最后,探着身子看武帝。   武帝咽下食物,说:“着实美味!”   “哼!”沈梦昔冲李旦示威地一扬头,武帝和两位兄长都笑了。   穿插着进行歌舞和小辈们的投壶表演,又行了几回令,做了几轮诗,天空湛蓝,微风轻拂,乐声低迷,笑声欢快,皇家倒也难得地出现了温情氛围。   “阿娘,月儿想去长安住些日子。”   “怎么想起这个?”   “上次南行,走到一半被刺客吓了回来,多年没敢离开神都,月儿不敢离开阿娘身边太远。但长安也是都城,应该也有阿娘神威护佑,月儿就想着带几个孩子出去走走,免得让人说陛下的外孙一个个的都没有见识。”沈梦昔舀了一碗虾球汤给武帝呈上,自己顺势坐在她身边,轻轻捶着武帝的腿。   “那就去吧,那边的宅子好好休整一番,不要委屈自己。”武帝吃了一个虾球,劲道弹牙,“这个也好吃。”   婢女端上一盘薯泥,放在桌边,沈梦昔亲手端过来。   “这又是什么?月儿家吃的花样儿就是多。”   “是啊,陛下,公主最会鼓捣吃的!”武攸暨在笑着接口。   鹿儿拉着李旦家最小的女儿,才刚满四岁的满儿,一齐行李后道:“外祖母,阿娘总说鹿儿和二兄是吃货,其实阿娘最会吃,阿娘是大吃货,我们只是小吃货!”   众人第一次听到吃货这个词汇,最初有些愣怔,随后便明白含义,俱都哈哈笑。   “只听说过蠢货,没听过吃货!”武帝也笑得合不拢嘴。   鹿儿调皮地朝沈梦昔吐了一下舌头,冲武帝行礼,拉着满儿又跑了回去。   沈梦昔无奈地笑,“阿娘,这是土豆泥,是月儿无意中发现的,这种作物产量很高,可做主食,也可做菜,十分耐饥。”沈梦昔亲手挖了一勺,喂给武帝,身边的内侍刚要试毒,被武帝挥手挡开,张口吃了。   “好吃吗?”沈梦昔期待地看着武帝。   “绵软,香糯,好吃!”武帝示意沈梦昔再来一勺,众人也都热情高涨地开始吃土豆泥。   “姑姑!这土豆,种植麻烦吗?要是能推广民间种植,是不是可以解决粮食问题?”李隆基忽然走到主席侧面,询问沈梦昔。   “啊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聪明!姑姑都没想到!阿娘,三郎说的对啊!那剩下的土豆,都不吃了,留作种子,这东西,很好种植,秋天就可以收获更多的土豆了!”沈梦昔捏着李隆基的脸蛋夸奖说,李隆基连忙挣脱,“姑姑,我都十三岁了,能不能不捏脸!”   沈梦昔听了,收起笑容,严肃地想了两息,摇头道:“不能!”   哈哈哈哈,众人又都笑开了,武帝笑指着她说:“比那孩子还调皮!”   宴会充满笑声。   武帝中午在沈梦昔的卧房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抚着沈梦昔的手说:“阿娘好些年没有这样开心了。”   下午,众人转战马球场,李家薛家的孩子,能上场的都上场了,还别说,这些孩子在武帝面前缩手缩脚,到了球场上,各个威风凛凛,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居然也很有看头,让沈梦昔刮目相看。   武帝看得龙心大悦,给每个孩子都赏了玉佩和如意,以资鼓励,呼啦一下一群孩子都叩头谢恩,捧着赏赐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武帝更开心了。   沈梦昔感慨,老人家嘛,到了一定年纪,就该做一做那“散财童子”,皆大欢喜,手里攥紧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死物做什么?小孩子也要会做人,长辈无论给了什么,都一定要欢喜异常,这样才会有下次。   沈梦昔摊开手,可怜巴巴地说:“阿娘,我也要。”   众人又大笑。   武帝走的时候,果真赏了沈梦昔很多东西。但是,她要走了公主府的厨子。   沈梦昔长舒一口气,彩衣娱亲终于结束了。 第38章 面首   卢统领这日汇报,说近日来俊臣和武承嗣有些异常,尤其是武承嗣,因着李显的回归沮丧之至,连续多日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   卢统领又说:“那张昌宗,将其堂兄张易之推荐给了陛下,两人共同服侍陛下,深得陛下欢心,张易之由云麾将军升任卫司少卿,张昌宗则为光禄大夫。最近兄弟两人正在筹备主持一本《三教珠英》,汇总儒释道三教派精华,物色了四十几人参与编撰,听说连上官婉儿也要参与其中。”   沈梦昔呵笑了一声,“张仆射一生高风亮节,没想到他的族孙,选择走这一步捷径。这两位比怀义还厉害一些,他们,还掌管了一部分禁军。”   “所以殿下应当避免与张氏兄弟交恶,甚至应当交好。”卢统领看出沈梦昔的愤慨,连忙相劝。   “怎么交好?让本宫学那武某人去给他们牵马吗?还是跟在他们后面也像家奴一般,喊他们五郎六郎?”   “下臣并非此意,下臣只是提醒殿下,如今张氏兄弟很能左右陛下的心思,两个月前,公主就很难单独见到陛下了,那张昌宗时刻不离陛下,连拟旨都是他们兄弟执笔了!若不是举办家宴,公主如何能与陛下单独接触呢。”   “是啊,连上官婉儿都退避三舍了。”沈梦昔摆摆手,“不管了,我想去长安,眼不见心不烦。”   “殿下,其实,如今正是处理当年刺杀案的时机。”   “哦?”   “庐陵王回归,李氏受到重视,来俊臣已经坐立不安了。下臣手头的证据,若联合狄公,应该可以扳倒来俊臣和武承嗣......”   “此事必要一击必中才可,让我再好好想想,也观望一下三兄四兄,不急。长安那边继续准备着,随时出发。”   一个天青色的身影忽然推门而入,吓了沈梦昔一跳,伸手拍了警铃,沈七,沈十五、沈十六都迅速出现,擒拿住来人。   “公主!是我!”原来是严季康。   “啧!你这孩子,怎么连通报都没有?差点一枪崩了你!”沈梦昔将手往后面一背,将手枪放回武陵空间,又把手放回身前,让沈七他们退下。   卢统领和严季康都不明白什么叫“一枪崩了”,但都自觉地没有追问。   严季康匆匆行礼,“殿下,当初殿下说要十二做两件事,十二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绝不迟疑!”   “呵,你听了多少?”沈梦昔又一指守门的护卫说,“你,去领二十板子吧。”   严季康慌忙拦住,“殿下,是十二不让他通报的,要打就打十二吧!”   “他失职了,就该受罚!”沈梦昔不容置疑,坚决地说。那护卫早行了礼,去领板子了。   “殿下!不如,将十二送进皇宫吧!十二愿做陛下的面首!给殿下做内应,十二会尽全力让陛下喜欢十二的!”严季康忽然跪下,流着眼泪说。   他听崔十八说起张昌宗的事情,得知陛下对他们兄弟百依百顺,就想着,如果自己也做了面首,就想办法让陛下杀了来俊臣,报了灭族之仇。   “你想为族人报仇,是吗?”沈梦昔冷冷地问。   “是!”严季康磕头说是。   “呵,你看你,明明是为自己报仇,偏说给我做内应。”沈梦昔笑了,声音冷酷,“严季康!为了救你,本宫‘养了面首’,如今,你要报仇,又要本宫将你这‘面首’献给陛下!哈!你要一个女儿给母亲送面首!你是怎么张口说出来的呢?”沈梦昔伸手点着严季康,声音愈发严厉。   严季康一脸悔意,磕头下去,“十二错了!”   “你父亲临死前,对你喊的是‘好好活着!’。你回去吧,再敢提面首的事情,我就打死你!”   严季康自小深得长辈宠爱,十分单纯,家中遭难,又一直关在公主府后院,虽然身负深仇大恨,却还是没有什么心机。他捂着脸,跪地哭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殿下莫气,严郎君定是觉得最近风头转向了,有些希望了,才心急起来,之前那么多年,不也安心熬着了吗。”   “是啊,不都熬着呢吗?”沈梦昔苦笑。   “你说,严十二这样的,进了皇宫,能不能活过三天?”沈梦昔忽然问卢统领。   卢统领愣了一下,也苦笑,摇摇头。   也不知道是说不能,还是说不知道。   ******   还不等沈梦昔把整理的证据呈上,却传出来俊臣举报李显、李旦、太平公主兄妹三人勾结南北衙谋反的消息。   沈梦昔第一时间进宫,却被张昌宗在寝宫外拦住,“昨夜风大,吹得寝宫窗子乱响,陛下睡得不安稳,此刻陛下刚刚睡下,殿下换个时间再见不迟。”   沈梦昔看着涂脂抹粉的张昌宗,淡淡地说:“无妨,本宫就站在寝宫门前等着,阿娘什么时候醒,本宫什么时候再进殿。”   张昌宗行了一礼,“也好。”笑着进了寝殿。 第39章 斩首   “阿娘,月儿当年就说是那来俊臣指使刺杀的,如今他终于又按捺不住,再次陷害月儿了!阿娘!你管不管啊!”沈梦昔不提李显李旦,只说自己。   “哦?月儿说什么?”   “阿娘,月儿的手下可不是吃素的,月儿今早得知,那来贼在四处编造罗织月儿谋反的证据。阿娘,月儿已经查到,那来贼在家中,为朝中官员造册,心血来潮时就会抽签掷骰子,抽中了谁,就诬陷谁,用尽各种方法,来验证他那《罗织经》中的手段。猖狂至此,已是天怒人怨!”   这些年,来俊臣为武帝立下汗马功劳,虽知来俊臣近年过于忘形,但这人好用之极,她一时还不舍得动他,看着女儿一时就没有说话。   “他这次定是抽签抽到了月儿。”沈梦昔声音低沉,忽然又哽咽着说:“阿娘创立的大周天下,要被这来贼毁灭了!那贼獠处处诬陷,却都打着阿娘的旗号,他虽然帮阿娘做了些实事,但是,也正是他确确实实地毁坏了阿娘的名声啊!”   武帝陷入沉思,她这考虑来俊臣的功过。   近年她的体力大不如前,虽有张氏兄弟让她觉得年轻许多,但终究是年近八十了,强行激发后是更深度的疲惫和无奈。沉思中皱紧的眉头,让她显出了苍老。   “阿娘,给月儿点吃的吧。唉,如今见阿娘一次太难了,若不是阿娘给的好身体,月儿定会饿晕在殿前。”沈梦昔抓起武帝身前案几上的点心吃了一块。   见武帝还在犹豫,沈梦昔也不恋战,起身告辞,临走前说:“阿娘,将那来俊臣抓进大狱吧,用他的法子试个来回,看看他说不说实话!”说完,从袖袋拿出一个比拳头还小的白瓷罐,“这个面霜给阿娘用,极好的。还有阿娘,我不管,反正阿娘得给我出这口气!”   武帝气得拍她,“都多大了,还撒娇!”   “阿娘说的,一百岁也是阿娘的孩子。”   进宫后的第三天,沈梦昔让胤儿带着二十坛五粮酒去狄府送礼,这天是狄仁杰六十八岁生日,狄家没有操办,沈梦昔就让胤儿以感激当年教导之恩的名义,送去美酒。   第四天,一直身体欠佳,极少入朝的狄公,进宫面圣。   第五天,来俊臣下了大狱。   沈梦昔感叹,她唱念做打的,还比不过一个外人。   第六天,要求处死来俊臣的奏折铺天盖地,各种诬陷良臣、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的罪证也纷至沓来。   武帝非常吃惊,她有些心有余悸。   从接回李显那天起,她已逐步放弃压制李氏,再不甘心,她也知道自己日渐衰老,早晚有一天要将天下交到儿子手中。此时甚至应该扶植一下李氏,避免将来武氏掣肘,反压皇权的现象出现。   来俊臣一脸懵逼的被抓走下狱,直到上了自己设计的刑具,仍没有分析出来到底是谁陷害自己,他已经来不及分析了,一轮酷刑下来,他痛快地交待了,问什么说什么,完美地验证了《罗织经》的有效性。   他交待了自己如何诬陷忠良,如何敲诈勒索,如何强占人妻,甚至,还交代了收受武承嗣大笔银钱诬陷严普的经过。他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至,心中暗暗骂着兔死狗烹。   他要求面见圣上,被他昔日的手下文君拒绝。这个文君深得他的真传,没想到,有朝一日是这样的结果,与当年他将周兴请君入瓮何其相似啊!   来俊臣浑身无处不痛,以前看着别人受刑嚎叫,他只觉痛快,他喜欢欣赏别人濒死无助的样子,现在轮到了他自己。   他只求速死。   六月初三,来俊臣被当街处斩,来家被抄家灭族。   武帝还是念着他的功劳,只处了个斩立决。围观百姓大喊:“凌迟!凌迟!”   寒光一闪,来俊臣人头落地。   百姓呼喊着冲了上来,将来俊臣的眼睛抠出来,踩爆,有那屠户带着屠刀来的,将来俊臣破腹开膛,众人将他的心肝揪下,将他的尸体剁了个稀碎。   一身白衣的严季康跟着挤在其中,捶地大哭,他挤到跟前,来俊臣已是一滩肉泥,他恨恨地将来俊臣的头骨踩在脚下,伸手将他的脸皮撕下。此时的严季康面目狰狞,十分恐怖,他跪地仰天大哭,七尺男儿,大放悲声,闻者落泪。   这一天,整个洛阳城喜大普奔,比过年还热闹。   *******   得知来俊臣供词的武承嗣,病倒了。   他是真的病倒了,吓得。   本就因李显归来,郁闷异常,多年来殷勤做小,指哪打哪,就是为了太子一位,不想一夕之间,李显就回了洛阳,怎不让他几近郁卒。   如今来俊臣死了,供出了他。他焦虑地等待着武帝下旨抓他,等了三天,圣旨没到,他却吓得病倒了。   仆从说武攸暨来探病,他恼怒地说不见。仆从出去了一趟,又回来说,“九郎说,公主有要事让他相传。”   武承嗣只好起身更衣,歪在罗汉塌上。   武攸暨一脸喜色地进了内室,朝着武承嗣一礼,“兄长身体可安好了?”   “尚可。公主有何要事,速速说来!”说完赶紧滚蛋,他一看到年近四十,依然相貌英俊,一脸没心没肺的武攸暨,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族弟,甘心做公主府做个摆设,每日就是书画,吹笛子,居然过得有滋有味的。他看看自己手背上出来的几个老年斑,哼了一声。   “公主知兄长卧病,十分关心,命愚弟来探病......”   “说!到底是什么事情!”武承嗣智商本就平常,如今又是方寸大乱,武攸暨一通寒暄,烦得他心头火起。   “是,兄长。公主说,如今罪臣来俊臣伏法,普天同庆,她也已从来贼口中得知当年主使刺杀之人,只是某些细节,来俊臣说他并不知晓,要公主来问兄长......”武攸暨按照沈梦昔的吩咐,照本宣科地把话都说了出来,就见武承嗣脸色大变,汗出如注,却坚持着把公主交待的话都说完,“公主这些年被这件刺杀案,搅扰得坐卧不安,如今有了线索,十分心急,便顾不得兄长病重,急于问个结果,好报于陛下,陛下已经答应,定要给公主个交待的。”   却见武承嗣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第40章 立储   这十年来,沈梦昔尽量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也极少回忆从前。   但有一点,太平体质对她影响很大,饮食口味有些变化,特别爱吃肉,爱吃甜食。   这两年,体重增加了大约五公斤,双下颌都出来了,清风直夸她越来越富态,越来越端庄。已经三十三岁的太平,身体健康,完全成熟,也给沈梦昔带来困扰,但是她的本性刻板,一切都可顺其自然,唯独男女之事做不到。   武攸暨虽是正牌丈夫,但她执拗与最初成婚的目的,而一直不把他当作丈夫,没感情的两人为了生理需求,而服从于本能,在她看来,是无异于畜生的。   结果就是,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发脾气。   这些都是小事,可以忽略不计。沈梦昔心说。   这天,严季康跪在沈梦昔门前阶下,清风说公主在抄经练字,让他回去,严季康却不肯,坚决地要面见公主致歉。   沈梦昔放下手中的笔,走了出去,在阶上站定:“十二,报仇不必一定亲自动手,当日本宫不许你冒然行事,就是知道恶有恶报。如今来俊臣死了,你也可以安心了。如此,今天起,你就离开公主府吧!”   “十二不走!十二还没有替殿下做那两件事!”严季康大喊,又磕了一个头,“殿下,十二知错了,当日报仇心切,没有考虑殿下处境,所说之话大逆不道,荒唐至极,请殿下重重责罚!”   人的骨子里是有奴性的,你若不狠厉,就总有人试探雷区。卢统领数次慨叹:“殿下,慈不掌兵,治家不比治国简单啊!”安宁和严季康都让沈梦昔觉察道自己的弱项,那就是,她给人的感觉过于和善,缺少上位者的威严,他们与她接触日久,就会做些冒犯之事,即便她自己不甚介意,在世人看来,就是公主缺少威信的表现了。   这份和善,和本能的善良,正是她灵魂的本来面目,十年来,她没想改变,也无法掩饰。   沈梦昔始终觉得,她的遇刺和严家尤家灭门是个系列案件,个中存在密切联系,甚至可以说是自己连累了严家,于是对严季康总有着歉疚,所以愿意救下他,给他庇护。   但这些年,严季康没有父兄教导,又常年拘于后院,如不改变现状,终将一事无成。   “那好,第一件事情就是,你马上离开公主府,去打理洛阳书局。日后你父亲平反,你的身籍恢复,就可以完全脱离公主府,随心所欲了。只是你现在的身份,还找不到称心的妻子。日后,多生几个孩子,延续严家血脉,你的父母便可含笑九泉了。”   “不!殿下!十二不走!”严季康哭着说。   沈梦昔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   “喏,殿下!”严季康终于说。   他伏地肩膀抽动,自从犯了那个错误,公主就似乎对他失望至极,从前那种自在和亲近的感觉都不复存在了。   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日说出要去给陛下做面首,是因为确实想报仇,还是对这个名不符实的面首身份的抱怨。   他觉得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想放声痛哭。   ******   半月后,传出武承嗣的死讯,太医说是忧思过度、心力衰竭而死。沈梦昔让武攸暨送上丧仪,前去吊唁。   来俊臣入狱,武帝就已完全调查清楚,当年就是武承嗣派人刺杀太平。   武承嗣随着年龄增长,愈发迫切地想要当太子,别人都只注意太平公主骄奢淫逸的生活,他却留心到公主府的护卫军纪严明,又通过太平与怀义的矛盾,以及从推事院救出罗连城一事,觉察太平在武帝心中的地位特殊,他认为,陛下自身是女帝,那就极有可能将帝位传给太平。   武承嗣动了杀死太平的心思,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不可抑止的疯长,太平全家出游,他认为是天赐良机,他勾结来俊臣,利用来俊臣早先打算诬陷尤刺史而安排进尤府的昆仑奴,并以那婢女全家性命要挟,逼那婢女刺杀太平。来俊臣再对严家出手,两下里同时发力,定然是一举三得。   事实证明,他们的方法很有效,若不是沈梦昔防范充足,那日她定是死在汴州尤府了。   武帝早知这个侄子想当太子都想疯了。   武承嗣对她百依百顺,做事也有几分手段,近年处理李氏皇族,也立下诸多功劳,她还真有几次都想立他为嗣,但似乎就是命吧,每次下决心时,总有各种各样的变故,使得武承嗣总是与太子之位擦肩而过。   武帝一向雷厉风行,现如今既已接回儿子,这个谋害女儿的侄子就不能留了。   她赐了一杯鸩酒,让张昌宗给武承嗣送去,给了终日惶惶的武承嗣一个结果。   之后,又保他名声,对外称病故,仍以魏王身份隆重下葬,也没有殃及家人。   清风说武承嗣死了,沈梦昔没有特别开心,她只是顿了两秒,然后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就让和雨去准备丧仪了。   武家势大那些年,身为公主,虽知仇家,但她依然得忍着,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能打草惊蛇,她也无力同时对抗来武两人。   她知道他们终不会有好下场,所以还算安心,除了加强防范,低调行事,并不十分焦虑报仇之事,如今武承嗣死了,也觉正常,没什么开心的,因为未来的日子里,想杀的她的人,还会层出不穷的。   两个月后,武帝立李显为太子,并重用了狄仁杰推荐的一批官员。之所以立李显,她的考虑是,这两个儿子谁当太子都一样,都是不合格的。但只要是李氏子孙继位,朝中老臣和世家门阀都会倾心辅助,突厥吐蕃也可安定下来,若执着于武氏执政,而导致国家危难,是她万万不想看到的。   这些年武氏兄弟与李旦仇怨已深,与李显却没有冤仇,若李显将来即位,应该不会报复武家人。这也算是她在江山与家族之间最好的处理方式了吧。   李旦主动上书,请立李显为太子,非常识时务。武帝龙心甚慰,将李显的小女儿安乐郡主赐婚于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武氏一族,则在武三思的带领下,偃旗息鼓,收敛锋芒。   朝廷立了太子,又是还政李氏的前兆,一时间,人心稳定,国家安定。 第41章 求亲   这年夏季雨水丰沛,京中河流水渠暴漫,薛崇胤被武帝委派,协同工部官员治理河道,他十分兴奋,充满豪情壮志,对沈梦昔说,“阿娘,儿会好好办差,不负陛下期望,不负阿娘厚望,将来,公主府的担子就交给儿来担着,阿娘去做喜欢的事情吧。”   沈梦昔甚觉欣慰,看着身材颀长的儿子,“时间真快啊!你父亲去世十年了,胤儿也十七岁了,也有出息了,阿娘以后就等着享你们的福了!”   从去年起,胤儿已开始接触护卫管理,家中大事,也都过问于他。   他常常来往狄仁杰府上,得到狄公甚多教诲,也与国子监崔祭酒的孙子崔慎交好   十七岁的胤儿,性格越发像薛绍,谦和有礼,内外兼修。   “是!阿娘放心!”   “近日有三家或明或暗,有意与公主府联姻,胤儿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阿娘,自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听从阿娘安排。”   “那是别人家的规矩,咱们家不一样!胤儿,你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阿娘给你留心着,门第次要,重要的是人要好,那是陪伴胤儿一生的人,人品比门第更重要!”   胤儿听了,有些感动,也有些脸红。少年未涉情事,一片赤心。   沈梦昔看得心中感慨。   “胤儿,阿娘不急于给你找媳妇儿,但会给你留意着,如果你遇到心仪之人,一定要告诉阿娘,阿娘相中了人,也会征求你的意见。”   胤儿点点头,带着一酡红,退了出去。   “孩子大了,我就老了。”沈梦昔叹息。   “公主可不老。”清风笑着说。   ******   安宁带着两个大女儿到公主府做客,让她的连个女儿给沈梦昔见礼,沈梦昔多年没见她们,两个小娃娃转眼就成了大姑娘,出落得水灵灵的。   “大娘去年及笄了,二娘转年也该及笄了。公主看着好的儿郎,给两个外甥女留心一下,指着王家,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啊!”   王大娘、王二娘脸色羞红,低声嗔了一句“阿娘”,沈梦昔笑了,让玉儿带她们去花园自玩去。   “唉,终于见着亮了,姐姐不知道啊,妹妹日日活在惊恐之中,生怕陛下赐死,又怕王家毒害,又不敢表现出来,就这样,呵呵,还跟那忘八蛋又生了一堆孩子。”安宁嗤笑了一下,又掉了眼泪。   还是那个口无遮拦、胸无城府的安宁。   “快擦了泪,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安宁想了几瞬,连连点头。   “殿下,以前妹妹总是妄想着,能得姐姐的庇护,一颗心实实在在对着姐姐,做了错事也犹自不知。也多亏姐姐心宽,不与妹妹计较。”   “嗯,心不宽的话,这十年大概就被你气死了。”   姐妹两人相视一笑。   “姐姐!不如,让大娘给你当儿媳妇吧,她性子像妹妹,日后定是百依百顺,好好伺候姐姐,孝顺姐姐的!”   沈梦昔一梗。这货蹬鼻子上脸的毛病,是改不了了,给点阳光就灿烂啊!   “胤儿是长子,今后要挑起公主府大梁,他的妻子,必得是他中意才行。回头我问过胤儿吧。”沈梦昔委婉地拒绝。   “胤儿不行,那就简儿,大娘大了两岁,二娘也行,没及笄也可以先定下来!”安宁两眼放光,殷殷地看着沈梦昔。   “简儿还小,性子也没定下来,过几年再说吧。”   “那就过几年,过几年二娘也不大。”   沈梦昔直视安宁,想看她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那,那,侧妃也行......”安宁的声音越发的小。   沈梦昔看着安宁低下的头,没有接话,安宁这个表妹,稍一得意,就易恣意妄为,不能深交,她属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那种,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偏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沈梦昔这些年也费了些心思,与这唯二的表妹艰难相处。   ******   狄府递上拜帖,沈梦昔还以为会是狄光远登门,没想到录事迎进来的是狄仁杰。   两人宾主而坐,沈梦昔看着精力稍显不济的狄仁杰,“狄公身体可好?”   “尚可。老臣谢殿下关心!”狄仁杰依然是面无表情,这张扑克脸,不知道武帝怎么看进眼里的。   “为健康计,狄公不可忧思过虑,陛下和太子对狄公仰仗良多,还请多加珍惜身体。”   “是。”   狄仁杰喝了一口茶,“这是佛茶?”   “不算是,只是本宫喝不惯那加了十八种佐料的茶汤,只是加了几片茶叶子了事。不知狄公觉得如何?”   “甚好。”   “清风,去把剩下的茶都包了,稍后让狄公带回家。”   “谢殿下!”狄仁杰一点头,“这次,老臣登门是为家中那不成器的孙子,来求娶公主府大娘子的。”狄仁杰开门见山,起身拱手道。   沈梦昔连忙起身,请狄公坐下。她有些吃惊,之前也有人为玉儿说亲,但是从无门阀世家和朝中重臣肯与公主府联姻,公主名声不好,也带累了女儿,这是沈梦昔收留严十二之前没有估计到的。   见沈梦昔没回应,狄仁杰接着说:“老臣第四个孙子狄敬恩,今年十九岁,是犬子光远的嫡次子,虽不十分成材,倒也还算知道读书进取,心地正直,行事正派。”   “狄公,不知我朝公主之恶名吗?”沈梦昔还是问出了口。   “老臣知晓。但老臣一向用心看人,而不是仅仅用眼睛与耳朵。请公主莫要见疑,老臣此番绝并非为报恩才来求亲,也绝无攀附之心,实是,实是敬恩那孩子去白马寺路上,得见骑马而过的裕华县主,之后又在青云山庄宴请陛下时见过县主,心生敬慕,近日听闻多家登门说亲,急得如热锅蚂蚁,跪在书房门前三个时辰,求了我这老祖父,来求娶。老臣从不许家中儿郎与人私相授受,但也非拘泥之人,敬恩赤子之心,恐怕县主还不知晓。县主娴静高洁,知书达理,老臣今日舍了老脸,亲自登门,以至诚之心为孙子求娶县主!”   “狄公高风峻节,家中子弟必然也是人才出众,本宫满意之至,只是,有一层,狄公不知,本宫曾答应几个孩子,他们的婚姻大事,定要他们自己看中才可定下。”   “殿下行事果然不拘一格,老臣早知那严十二郎并非面首,当日老臣也在场,凶险异常,殿下没有见罪于尤家严家,却不顾自身名节,为严氏留下血脉,老臣敬佩之至。李氏公主作风,老臣大多不敢苟同,唯有殿下,老臣深知那骄奢背后的无奈,光远也一直感激殿下援手而不求报,诚心与殿下结亲,不知老臣能否有幸高攀?”   狄仁杰一番话说的极其客气,想来是极为疼爱那个孙子,甘愿为他折腰求亲。   再满意也没有女方一口应承的,何况沈梦昔还没见过那狄敬恩,玉儿也毫不知情。她客套地说考虑考虑,狄仁杰就马上说,那三日后,老臣遣媒人上门。 第42章 乳娘   狄仁杰走后,沈梦昔就将玉儿叫来,单独与她说了狄府求亲之事,玉儿先是脸一红,有些羞赧,然后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想了一会儿。   沈梦昔很好奇她在想什么:“玉儿,是不是对那个少年也有印象?”   “阿娘,哪有啊!”玉儿娇嗔一声,什么心思都不肯和沈梦昔说,“玉儿还没及笄呢,阿娘就想把玉儿嫁出去了吗,玉儿一辈子都陪着阿娘,不嫁人!”   “公主府永远是你们四个的家,你若真的不想嫁人,也可以住一辈子。”沈梦昔认真地说。   玉儿倒是愣了,看母亲的神情不似说笑,也收了嬉笑,“阿娘,像阿爹一样好的人,很少吗?”   沈梦昔有些头疼。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也不一定,重要在于两个人是否合适。玉儿,阿娘和你说实话,这世间,总还是不如意的事情多一些,但总会变好的。阿娘挑的也不一定适合你,甚至你今日觉得好的,多年后也会觉得不是良人。这世界,每天都在变,人心都在变,别人在变,你自己也在变。”沈梦昔非常残忍地和一个少女说着事实,她不想过早和玉儿说起感情最是折磨人,但又怕不说玉儿日后万一遇到了没有防备。   “嗯。”玉儿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似乎听懂了沈梦昔的话,“玉儿总是听阿娘的。”   “有机会阿娘会让你们接触一下,如果看不中,只管和阿娘说,就算是陛下赐婚,阿娘也给他拒绝了!”   玉儿羞红了脸,又大大方方地说:“玉儿谢过阿娘!”   等玉儿走了以后,沈梦昔还是没忍住,对清风说:“你悄悄探探,玉儿回去是不是又找秦乳娘说什么了?”   “哎呀,公主,那是大娘子的乳娘,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回去当然会和她谈起了,公主快别自寻烦恼了!”   “不行,你去!”沈梦昔拍了一下案几。   清风无奈,只得叫过沈十五,交待了一番。   一个时辰后,沈十五回来了,“殿下,大娘子回院子里立刻就去寻了秦乳娘,两人谈了半个多时辰。大意是大娘子将狄府来求亲之事说了,征询秦乳娘意见,秦乳娘说狄府家世很好,狄公威望正盛,又细心说了许多,说日后有机会看到狄家小郎君,要注意看他面貌是否端正,眼神是否清明,言语是否有礼,再打探他父兄是否好色狎妓,如今是否有通房,还说了,要大娘子跟殿下提及物色陪嫁婢女的事情,以及陪嫁田庄等等。”   沈梦昔听到最后,面无表情。   她承认,她都没有秦乳娘想得仔细。   秦乳娘这些年,真心疼爱玉儿也好,为自己后半生依靠也好,都算是尽心的,也有些头脑,将来玉儿出嫁,她是必然随着离开,由玉儿奉养终老,只要不是有意控制玉儿,她虽然有些心中膈应、嫉妒,也还不至于赶她出府。   其实,官宦人家,子女多交由乳娘抚育,小娘子自小便跟着乳娘,感情深厚一些很是正常。太平与乳娘的感情也很好,十分依赖她,只是在太平十三岁那年,乳娘一跤跌到湖中溺死,太平伤心至极,在记忆里,那是个一触碰就痛的地方,她甚至逃避想起这件事情。   沈梦昔隐隐有所明白,想想如今的玉儿,对沈十五说:“知道了,你去歇着吧。”有些心灰意冷,倒头歪在罗汉榻上不再说话了。   她有些理解关秀琴的心情了。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女儿最依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外人,那种心情,着实煎熬。   她也更深地体会了父母的偏心,不是父母多么厌恶哪个孩子,而是,孩子一多,那个讨人喜欢的自然是最让她开心的,没有人愿意自讨苦吃,条件反射地她也会将不讨喜、嘴巴死硬的孩子最心上放的靠后一些,所以不受宠的孩子,大半是因为性格原因。   贤君不爱无功之臣,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总之,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胤儿是个合格的长子,处处优秀,沈梦昔没法不喜欢这样的孩子,那简直是她的骄傲。简儿调皮,还有些滑稽,十三岁了,大约是被老师教导过,家中幼子的生存之道,很听兄长的话。鹿儿自小由沈梦昔亲手带大,需要乳娘照顾的时候不是很多。男孩的世界总是大一些,读书后社交圈子更广了,故而只有玉儿自小与乳娘接触最多,很是依赖她。甚至沈梦昔发觉,玉儿在她面前极少提及乳娘,似是怕她生气一般。   在她五岁以前,几乎都是与乳娘一同度过,粗心的太平,只顾着和薛绍浓情蜜意,根本无暇顾及儿女。   沈梦昔忽地坐了起来,吩咐和雨,准备三日后在履道坊的府邸举行赏花宴,邀请洛阳各家主母和小娘子参加。   又撒出去人手,多方打探狄敬恩的情况。   沈梦昔将玉儿和秦乳娘一同叫来,玉儿有些紧张,这个敏感的孩子,能感觉她对秦乳娘的不喜。秦乳娘年过三十,身材略丰,相貌端正,举止得体,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行礼后恭敬地站在下面听候吩咐。   沈梦昔本想和秦乳娘说些锻炼玉儿独立性的话,现在看着两人的这付样子,忽然没了心情,“玉儿,三日后,阿娘会在履道坊举办赏花宴,请帖遍发全城官宦世家,届时各家主母会带着适龄儿女前来做客,玉儿留心看着,相中谁了,和阿娘说。”   玉儿明白宴会的目的,低头笑着说:“儿知道了。”   “秦乳娘!”沈梦昔一开口喊秦乳娘,发觉玉儿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秦乳娘,本宫看得出,这些年你是真心疼爱玉儿,尽心照顾玉儿,功劳不小,日后玉儿嫁人,也会让你跟随,玉儿对你也是有感情的,她自会善待你,为你养老送终的。”说完这些,沈梦昔吐出了一口气。   秦乳娘听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伺候大娘子的下人,怎敢要大娘子养老送终,公主折煞奴婢了!”   “快别磕了,看了怪让人心疼的!”   秦乳娘立刻停止磕头,伏地不动。   “每个母亲,怀胎十月将孩子带到这世间,都是希望她幸福安康的。玉儿是本宫第一个女儿,尤其疼爱。今后,就交给你了,秦乳娘!”   秦乳娘又磕头,“喏,奴婢遵命!奴婢会用性命护得大娘子周全。”   玉儿忽然也哭了,跌跌撞撞跑到沈梦昔跟前,拉着她的袖子哭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傻丫头,哭什么,又不是送嫁!”   玉儿扑哧一声又笑了。   沈梦昔示意,清风连忙去扶起秦乳娘。 第43章 宴会   三日后,清风和雨作为公主贴身婢女,在履道坊公主府门外,代替沈梦昔迎接宾客,胤儿也以主人身份,招待各位夫人带来的众多少年。   这次宴会,是十年来,公主府第一次举办宴会。但凡接到请帖的人家,无不到场。一时间,公主府门前,车马喧嚣,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狄光远的夫人庞氏,她带着两子一女前来赴宴,一向淡泊交际的崔祭酒夫人王氏也带着两个孙女一个孙子最后到来,两家几乎同时到来,沈梦昔带着四个孩子,在逍遥湖边的御风亭边相迎,王夫人和庞夫人快步上前行礼,少男少女也随之行礼,沈梦昔连忙让他们免礼,将两位夫人请入了亭中,少男少女则由婢女带去各自凉棚中。   这次宴会就在逍遥湖边举行,湖边搭设三座大型凉棚,棚高一丈半,凉爽通风,四周垂着轻纱,一座是红色,一座青色,一座淡粉色。呈三足鼎立之势,围着紧邻湖边的御风亭搭设,三座凉棚距离大约二十米,正好隐约可以看到棚中人的面貌。   履道坊虽然没有青云山庄的花树,但在凉棚外摆设着无数盆花,搭成各式花架,姹紫嫣红,煞是好看。湖面清风徐来,将花香送入棚中,伴着美酒佳肴,实在是惬意享受。   歌舞表演放在湖中的巨大花船上,除了距离最远的青色凉棚,其它两个凉棚视野都非常好。   “殿下,看到公主府的仆婢,才知崔家仆婢实在无用。”王夫人指指府中服饰统一、得体有礼、行动有序的仆婢,对沈梦昔赞叹说。   “本宫平素是不管这些的,都是清风打理的。”沈梦昔笑着说。清风在她身后出来,向王夫人行礼。   御风亭中共有八人,团团围坐一个巨大的圆形高案,今年长安洛阳尤其流行大案、高案,甚至将胡床改良,做出与榻一般高的座椅。   这七位夫人均为朝中重臣、世家门阀的当家夫人,她们哪有不知这管家事宜的,即便出头的是婢女,做主的也必然是主母。但看公主府此次宴客,来宾逾百,看得见的仆婢就得有两百,还不算明暗的护卫,俱都行动无声,配合默契。心中也都暗自称赞。   庞夫人首先就对玉儿满意了几分,母亲会管家,女儿自然也差不了。她赴宴之前,对于公公的命令十分不满,李氏公主名声极差,现在狄家却非要娶裕华县主,分明就是拿她的儿子来报恩。但是无论是公公的命令,还是公主府的请帖,她都没有拒绝的资格,还得带着两个儿子来,芝兰玉树的大好儿子,送去让人家挑拣,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等进了公主府,见了公主,偷眼瞟了几下,又觉得公主面目慈和,眼神安定无波,有着与之年龄不符的成熟,亭中八人,除了她自己年轻一些,其余夫人均已六十岁左右,但公主与他们坐在一处,看起来却尤为融洽。她不禁有些怀疑,这样的公主真的会豢养面首吗?她的女儿会不会也跟着豢养呢?一时又心乱如麻。   安宁也带着两个女儿来了,她坐在红色凉棚内,眼睛瞄着青色凉棚内的少年,只觉得个个都好,哪个做女婿也都不错。其他夫人也都暗自观察着各家少年少女。   粉色凉棚内,莺莺燕燕,最是热闹,一群红衣绿裳的少女,比这园中美景和盛开的鲜花还要引人入胜。   青色凉棚内,十几个少年,都未及冠,正是刚有了成人的外型,却又带些青涩的稚嫩的年纪,他们像是一束朝阳的光,像是一阵春天的风,即便是他们嘈杂的话语和行动带起的风,都让人觉得世间如斯美好,充满希望。   沈梦昔也爱看年轻人,她慈爱又骄傲地看了一眼儿子,胤儿跳上大船,团团一礼后,大大方方代表沈梦昔致辞,欢迎各位来宾,——公主府别具一格的赏花宴开席了!   三个凉棚内也是高案高椅,团团围坐,既节省了空间,又减小了彼此距离,年轻人觉得起立便捷,尤其喜欢。有些夫人觉得不大合乎礼仪,但除此之外,宴会其它项目都中规中矩,倒也说不出来什么。   公主府的酒席获得众人交口称赞,席间少年少女的投壶、歌舞、弹琴舞剑,都使得宴会气氛高涨。狄敬恩舞了一段剑,沈梦昔留心看去,只见那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貌端正,举止大方,神态自如,身姿潇洒,舞罢剑,又作了一揖回到棚中。沈梦昔忍不住又去看玉儿,只见玉儿也正盯着狄敬恩在看。   撤了筵席,众人移步藏书楼,又有少年郎和小娘子写了几首诗,还有人在楼外对着箭靶射箭,沈梦昔请诸位夫人到大厅休息饮茶,少年少女们则三五成群,在园子里参观散步。   及至申时,宴会才告结束,沈梦昔心中暗暗比较着几个少年少女,就听沈七来汇报,今日府中一切顺利,无安全事故,只是无意听到两个逛园子的夫人说起,“是否能偶遇公主的面首”。 第44章 驴子   陆续有那少年少女上船表演,这些官二代,还真是没有一个白给的,举手投足间,一看就是家中自小用心培养的。   隋朝以来实行科举,到如今不过百年,科举出身的官员分化了一部分世族门阀的权力,但是四品以上的还是很少。百年大族的实力不容撼动,仅从子弟的教育就看出来,比如王夫人带来的孙子崔领和孙女十七娘、十八娘,言行气质自带大家风范,小小年纪已不容人忽视。   等撤了筵席,众人移步藏书楼,又有少年郎和小娘子写了几首诗,沈梦昔留心看了少年们的书法诗句,又到楼外观摩了射箭,之后请诸位夫人到大厅休息饮茶,少年少女们则三五成群,在园子里参观散步。   胤儿带着四个少年进来行礼,有狄敬恩、狄敬忠、崔领和兵部赵尚书的孙子赵景麟。沈梦昔分别问了四个少年几句话,在一众夫人的注目下,这些少年倒也自如,沈梦昔夸赞了他们几句,就放他们出去玩耍了。   庞夫人由婢女带着去更衣,回来时绕到少女们嬉戏的花园边,细心观察玉儿的举止,虽然心里有个疙瘩,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及至申时,宴会才告结束,沈梦昔正心中暗暗比较着几个少年少女,就听沈七来汇报,今日府中一切顺利,无安全事故,只是无意听到两个逛园子的夫人说起,“不知是否能偶遇公主的面首”。   沈梦昔呵了一声,也不问是哪两位夫人,一摆手,让沈七继续往下说。沈七忙挑重要的说了几个少年的表现,也顺带说了一些少女的。   “另外,庞夫人特意绕到花园,看了大娘子,还有,大娘子的乳娘也去藏书楼偷偷观察狄郎君了。”   沈梦昔嘴角一动,没有说话,让沈七下去。   沈七走了,又让人叫来玉儿,玉儿知道阿娘叫她来的目的,虽有些羞赧,但知道阿娘一向不喜她们扭捏,就大大方方地说:“阿娘,那狄郎君,玉儿是见过的。只是近日才知罢了。玉儿与安宁县主家的大娘子、二娘子去城中宝宁寺上香,曾见过他,只是,只是大娘子很是中意狄郎君,玉儿......”玉儿说不下去了。   “今日大娘子表现如何?”   “大娘子十分兴奋,眼神始终不离狄郎君。”   “你呢,你讨厌狄郎君吗?”   “玉儿与狄郎君毫无恩怨,何来喜恶,只是因为大娘子,有些顾虑。”玉儿低声说。   沈梦昔听了,心里有数。   “狄家家风极好,狄敬恩品德自然错不了。那孩子相貌端正,身体健康,也没听说狄家有什么遗传毛病,听他对答,也还得体,头脑也清晰,总体来看,阿娘是满意的。女子嫁人,一看夫君,二看婆婆,那庞夫人也不是严苛之人,你又是县主,嫁到谁家也不必受委屈。玉儿,阿娘是想着,既要替你选个妥善的人家,又要你心中喜欢的。”   玉儿十五岁了,十分懂事,她竟然一直没有什么青春期逆反,让沈梦昔十分狐疑,她觉得这孩子就是跟自己不亲近,才这样客客气气的。   “玉儿,玉儿听阿娘的。”筵席一散,她就跑回自己的玉华院,和乳娘细细诉说一番,乳娘居然也偷偷出来看了狄敬恩和庞夫人,她和玉儿冷静分析,之前来提亲的人家,没有一个比得上狄家的,狄公如今在朝中地位超然,连陛下都称他一声国老,虽不经常上朝,但是他所提建言,十之八九陛下是会采纳的。   乳娘觉得不错,玉儿也就觉得不错了。   沈梦昔苦涩地点点头,“阿娘明白了。回去吧。”   玉儿行礼退下,她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阿娘似乎忽然不高兴了。   又两日,狄家派了冰人上门,两家交换了庚帖,基本就算是定了下来。这样匆忙,沈梦昔也不怕选错,对于狄家家世,她是满意的,先占上再说,如果狄敬恩个人有什么差池,她可以随时悔婚。   不久传出安宁家的大娘子病倒的消息,玉儿觉得歉疚,沈梦昔叫来玉儿,“情感之事,如眼中容不得一粒尘沙,也不是可以转让之物,狄家主动先来提亲,阿娘没和你说过,是狄敬恩先有意于你,求了狄公前来求亲的。”   玉儿听了小脸绯红,低头不语。   “行了,不要顾虑了,姻缘一事,最是玄妙与无奈,两情相悦的难度比中五百万也差不多了。”   “中五百万?”   “是的,就是非常难得之意。阿娘相信玉儿是个惜缘惜福的孩子,以后的日子定会过得琴瑟和鸣、幸福美满。”   玉儿还是有些扭捏了,两手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去吧,和你乳娘好好说说。”沈梦昔抚摸了一下玉儿的后脑勺。   “嗯!”玉儿欢快地行礼退下,走到门口,忽然顿了一下,差点被门槛绊倒。   ******   一直拖到将要入秋,沈梦昔才搬往长安。   武帝自那日听沈梦昔提起长安,忽然也动了心思,要回长安,一番兴师动众,沈梦昔才跟着皇家仪仗,带着玉儿、简儿和鹿儿去了长安,胤儿则留在洛阳办差。   李显和李旦全家,以及朝中重臣,都跟随武帝去长安,出行队伍长得要命,恨不能前头到了长安,后头还在洛阳呢。   前头派了先遣部队,打探路况,清除路障,官路平坦宽阔,天气也还算清爽,中午最热之时,正好歇息,贪个早晚清凉,这样一天下来,可以走上五十里。 第45章 奇药   车厢外巡查路过的骑兵,听到了这个笑话,也跟着呵呵地笑。   “笑什么笑?”简儿翻脸。   那侍卫一缩脖子,拱手一礼,纵马跑开了。   “不行!这个不算是故事,阿娘再讲一个!”简儿缠着沈梦昔再讲一个,鹿儿也期待地看着阿娘,只有玉儿总是若有所思,不时朝车外张望。   狄敬恩如今是禁军护卫,随扈武帝左右。这次也跟随前去长安,他的位置在队伍前段,玉儿无论怎样看,都是看不到的。   “那阿娘就再讲一个。故事说,一个小县城的县衙某一天接到一个案子,一胖一瘦两个妇人争抢一个一岁大的孩子,都说自己是孩子的母亲,她们都说得出孩子的胎记和习惯,那孩子跟她们两个也都亲近,对着两人都叫阿娘。县官犯愁了,这可怎么办呢?县官夫人把县官叫到后堂,悄悄耳语几句,县官回到大堂,说这件案子好麻烦啊,既然你们都说是孩子的阿娘,那就凭个人能力吧,谁能抢到孩子,孩子就归谁!两个妇人一听,立刻去抓孩子,结果一人扯住了孩子的一只手臂,用力拉起来,孩子疼得哇哇大哭,两个妇人更加用力拉扯,孩子被扯得两臂拉直,头颈后仰,十分可怜。忽然瘦妇人放手了,伏地大哭。胖妇人非常开心地抱起孩子就走。”   “那胖妇人走的时候没有给县官磕头!”鹿儿说。   “定是太瘦了力气不足,平时多吃点饭,多练练射箭就好了!”简儿说。   “然后呢!”玉儿问。   “县官叫衙役拦住那胖妇人,抱回孩子,并将她拿下。孩子交到伏地哭泣的瘦妇人手上,瘦妇人抱住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县官说,孩子是你的,你抱着孩子走吧!”   “县官怎么出尔反尔呢!”简儿问。   “你们都说说,为什么县官认定孩子是瘦妇人的呢。”   “县官本意不是要他们争抢孩子,而是想通过拉扯看出谁更心疼孩子。”玉儿白了一眼简儿说。“阿娘,玉儿说的对不对?”   “玉儿说的对。那瘦妇人拉扯中面露不忍,虽想抢过孩子,但是见孩子哭得凄惨,终是忍不住放手了。你们都大了,遇事不要只看表面,也不要只看一个人做了什么,反而要认真想想他没有做什么,明白吗?”   “明白。”三个孩子都乖乖应答。   “都出去骑马吧,别闷在车厢里了。”几个孩子都欢快地应着,玉儿犹豫了一下说:“玉儿还是在车上陪着阿娘吧。”   “不用,你也出去走动一下吧。”   仨孩子一下车,清风立刻就上了马车,沈梦昔轻轻叹气,一丁丁私人空间也不给啊。   行过三门峡,这晚大队人马打算在一座无名小山前的空地上宿营,前头部队早已为武帝搭好了帐殿,形如蒙古包,高阔明亮,帐内陈设,除了房间是圆形外,竟如紫微宫一般无二,这尚仪局还真是煞费苦心。   帐外帐内都熏着香,既可驱蚊,又能助眠。   武帝的帐殿里面自然少不了张氏兄弟的身影,沈梦昔给武帝请安后,一分钟也不想多待,立刻告退,她的营帐距离武帝帐殿比较近,正要进帐,却听见远处一阵喧哗嘈杂,几人抬着一个穿着将官服侍的人进了一座军帐。   天子帐外,这是谁活腻了?   帐殿那边已经有人过去查看。   “沈七!”应喏的却是沈五。   ——沈七留给胤儿了。沈梦昔留了二百护卫给胤儿,一是保护他,二是让他多接触这些护卫,将来方便指挥。   沈梦昔歉意地笑了一笑。沈五看到手势,立刻过去查探。一刻后回来禀报:“启禀殿下,是羽林军崔将军疟疾发作,发寒打战,几近昏厥,刚刚被侍卫抬进了军帐。   “崔瑾?疟疾?还有其他人发病吗?”沈梦昔连忙问。   “眼下没有,崔将军是前年出征时,染了疟疾,以为痊愈了,谁知此时又发作了。”   “太医署去人了吗?”   “此刻正在军帐诊治。”   “啊,那好我知道了。”沈梦昔点头,让沈五出去。   中医治疗疟疾的方法也很有效,并已使用青蒿治疗的。疟疾只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染,不通过空气传播,沈梦昔放下心来,又让清风去帐殿叮嘱切记防范蚊虫。   放下此事不理,沈梦昔开始考虑到了长安以后,办一份报纸的打算。   武帝年老体衰,雄心壮志不负往年,迎回李显后,每日与张氏兄弟相处的时间多了一倍,诸多国事开始交给群相,有时还让张氏兄弟参政。沈梦昔可没打算去劝,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色令智昏,女人迷了男色,比男人更加无可救药。   她只想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把四个孩子好好培养起来,自己也有个不大不小的事情做。   清风全家都跟到长安,她的女儿锦心也在沈梦昔跟前伺候。   八岁多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沈梦昔让她跟着鹿儿学识字绣花,也不让她干活。   “过些年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让她做陪嫁。”   清风忽然哭了,跪下道:“奴婢母女服侍公主和小娘子是本分,不敢让公主费心。”   “你可别替她拿主意,等过个七八年,你再看!”沈梦昔笑着拍拍清风的手,“起来吧,这些多亏有你们几个,把我养得胖了十斤还多!”   清风扑哧笑了,“哪有那么多,公主一点都没胖。”   沈梦昔如厕时偷偷称了体重,120斤,体型没变,但肌肉增多了。   第二日拔营,却见崔将军的营帐没有动,孙医丞从帐中走出,见到沈梦昔,快步走过来,行礼说:“崔将军病情严重,系多年前疾病未能根除,如今复发,导致寒战不断,腰疼难忍,目眩头昏。下臣已为崔将军刺穴委中穴、大钟穴和太溪穴。”   沈梦昔也背过这《素问》刺疟篇,这是肾疟病,孙医丞少说了一句“大便困难”,估计是怕说出来难堪吧。   此孙医丞已非彼孙医丞,孙医丞已告老,光荣退休了,自从编制划拨到了公主府,孙医丞的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惬意,不像一个医丞,更像一个酿酒师傅了。   三年前,孙医丞上书申请退养,并把自己的儿子推荐给了沈梦昔。   就这样,孙医丞就变成了如今这个小孙医丞,孙十一娘的父亲。   沈梦昔听他说完病情,点点头,回帐找了个小瓷瓶,装了几盒青蒿素片进去,出来递给孙医丞,“若还是没有办法,就用这个。一日一次,首日两片,第二日一片,五到七日即可痊愈。”   孙医丞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白瓷瓶,想起父亲说过公主曾破腹开膛将一个大肉瘤从夫人腹中取出的事迹,干干地咽了一下口水,拱手说:“喏,殿下!”   一抬头,哪里还有公主的身影。 第46章 长安   这次行程,人数众多,加上武帝年事已高,行进速度无比缓慢。   有时还会停下来,打打猎。   所幸天气一直不错,到第十五天,进入渭南境内,经过华山。   华山之名,最早出现于《山海经》中,是中华民族的圣山,是华夏之根。由于华山险峻,极少有人登临,此前历代帝王多祭东岳泰山,若祭华山,也只在山下庙宇举行大典。   武帝更不可能带着这么大的队伍在华山逗留。   自古华山一条路,沈梦昔登过的华山,修了栈道,加了铁索,还吓个半死,如今的华山,她只能想想。   不禁想起金庸的华山论剑,那时,已经修了华山路。   她拿出玉笛,吹了一段《世间始终你好》,简儿说好听,要再听一遍。   李隆基爬上车,和简儿坐在一起,跟着听,听完说,想去登上华山,沈梦昔听了哈哈笑。   沈梦昔指着华山险峻山峰,给他们讲了一段《华山论剑》,听得两个少年豪情万丈,忍不住跳下车,纵马奔驰而去,激起尘土飞扬,鹿儿气得拉下车帘。   沈梦昔没想到的是,李隆基一直对华山念念不忘,若干年后,李隆基称帝,会命人开凿华山路,设立坛场。   “九天昌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到一千里的路程,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到达长安。   长安,取义长治久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是隋唐时期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是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隋唐大运河的起点,是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中国四大古都之首。   武帝仪仗要走朱雀大街,所以队伍拐了个弯,从城南明德门进城。   马车上了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这条路是朱雀大街的延伸,向南直达终南山。   尚仪局开始整理队伍,奏起鼓乐,支起华盖,摆起全副仪仗。胤儿跟李显李旦的儿子们一起,骑马随着仪仗进城,所有马车车帘则全部放下,车速放慢,经明德门,进入长安。   明德门城门大开,有等待进城的百姓跪在远处。   马蹄踏踏,叩着地面,进入明德门的深长的门洞,看到城门上的门钉,扑面而来的古都气息,让沈梦昔的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   光线一亮,出了城门,踏上朱雀大街,大街宽一百五十米,长五千余米的大街,直通皇城朱雀门。沈梦昔目力所及之处,只是前后不到头的仪仗,但暮年的武帝,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坐在高高的龙辇中,不知她的心情,是何等壮怀激烈!   整个长安城面积约为88平方公里,外郭城城墙周长约为36公里,每边城墙各有三个城门,十二座城门两两相对,形成六条贯通城门的大街,朱雀大街就是长安城的中轴线,以街为界,东边归万年县管辖,西边归长安县管辖。   长安城规模宏伟,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南北11条街,东西14条街,形成110个坊,仿佛一个巨大棋盘,这对于整理控患者沈梦昔来说,十分中意。   她看着手中舆图,找到兴道坊,指给东南角鹿儿看。“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第47章 寻宝   长安居,大不易。   一点不假。   此时长安人口已近百万,物资供应就是首当其冲的难题,周边土地出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以供应长安居民,绝大部分都依靠外运。其它商品亦是如此。   黄河经常淤堵、泛滥、加之三门峡激流险峻,大大增加了运输成本,使得长安的物价几乎是洛阳的两倍。   武帝虽然迁都洛阳,但是权贵世族的根基都在长安,就连祖坟墓地也在长安附近。   武帝身体渐衰,她也有意回归长安,还曾和沈梦昔透露出以后与高宗合葬的意愿。   另外,长安的安定和繁华吸引着权贵、商贾,更有许多外国人聚集在此,皇城内鸿胪寺附近有两条街,叫做大学习巷和小学习巷,聚集着与大唐建交的六十多个国家的驿馆,有几千外交人员和留学生,在此学习汉语和儒家文化。   大不易,亦乐居。这是普遍长安人的想法,长安人的精神面貌与洛阳大不同,长安人骨子里带着一种优越感,一种见识过大世面的优越感。   和洛阳的尚善坊一样,长安的公主府也是距离皇城相当之近,兴道坊与皇城只有一街之隔,向东隔着务本坊和平康坊,就是东市了,妥妥的黄金地段。   府邸没有洛阳的大,但胜在精致豪华,沈梦昔又遣回了一多半奴婢,又将护卫分成两拨,分别驻扎兴道坊和醴泉坊的府邸。醴泉坊的宅子就在西市北面,更是繁华热闹。   万年县权贵云集,东市商品就以高档奢侈品为主。   西市则平民化,货品齐全,无所不有。来自西域、中亚、东亚的商客也都汇集于此,丝绸之路和大运河的开端,尽显繁华与忙碌。   沈梦昔带着鹿儿闲逛,顺便考察一下办报的可能性。   没想到,却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正看着罗刹国商人兜售的猎犬,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啊呀”了一声,一个人影扑了过来,立刻有护卫拦住,将那人擒住。   居然是李素娘,那个长了大肌瘤自己剖腹证清白的女子。   沈梦昔让护卫松开她,和她来到稍微僻静一些的路边。李素娘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做了个万福,眼里充盈着泪水,讷讷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你的身体可还好?有没有再长那肌瘤?”沈梦昔笑着问。   李素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托公主殿下的福,贱妾身体康健,没有再长过肉瘤。”   “那就好。周小郎十二三岁了吧,可否读书?”   李素娘听见沈梦昔问及儿子,脸上表情马上活了起来,“劳公主殿下挂心,小儿在长安县学附学,说起来还多亏了当年信城县令郑老爷,公主有所不知,如今郑老爷就在这长安县做知县呢!”   “哦?那还真是巧了呢。”沈梦昔打量着李素娘,她衣着极其朴素,三十岁的年龄,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当年口齿伶俐的女子已经变得有些木讷,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她此刻出声喊住自己,想必是有事相求,沈梦昔也不催促,耐心等待她开口。   果然,踌躇半晌,李素娘忽然跪地磕头,“贱妾愿卖身为奴,只求公主能让我儿继续读书。”   沈梦昔让清风扶起李素娘,“这些年你应该吃了很多苦,到长安几年了?这里物价奇高,生存不易吧。”   李素娘两只粗糙的手,不自然地搓了搓。   沈梦昔让护卫去茶楼定一间茶室,对李素娘说:“李娘子,你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并不适合做奴婢。”见李素娘脸色煞白,又说:“到茶室坐下来说吧,正好走得腿酸了,你陪我饮茶。”   茶室里只留清风和鹿儿,鹿儿趴在茶楼的窗边看楼下人来人往,清风则给她们倒上茶汤,摆好点心,退到门口守着。   李素娘稳定了一下情绪,娓娓道来。   原来,周氏族中当年并非为了夺那几亩土地,才诬陷李素娘与人通奸,将她沉塘的,而是因为一个秘密,一个关于财富的秘密。周春明游学期间曾得到一份据说是曹玄德高陵的真正墓葬图,图中标识了安阳某处风水宝地,他如获至宝,无心读书,以游学为名,苦苦找寻墓地,只为获得墓中宝物,一夜暴富。这个秘密被族中一个兄弟得知,起了谋害之心,寻机将他害死,却只在他身上找到一张粗制滥造的假图。   周春明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当年得到图纸之时,他反复推算验证,又起卦卜算,认定这就是真正的高陵,而非疑冢。   他将那张图默记与脑中,将图纸交给李素娘保管,并嘱咐,若是有人来寻,一定不能交出去,如果他死了,就等儿子周文彦十八岁了再将图纸交给他。   周春明一死,周家书房库房接连被盗,之后更有周氏族人明目张胆的上门抄家,李素娘明白,定是他们见财起意害了夫君,现在又来夺取藏宝图了。她把那薄薄的羊皮图纸卷成一卷,装到坛子里密封上,埋到了家中城外的土地中,以地边一株大树为记,向北三十步,又向西二十步,深挖了三尺多深,将坛子埋人。   周氏族人找不到图纸,又听人说起她曾经出城,就疑心她转移了图纸,所以才有了夺她土地、诬她有孕的一幕。   由于沈梦昔的参与,李素娘得以活命,她曾经犹豫,是否干脆将这个秘密告诉公主,获得公主庇佑,以保平安。但她一是不想为奴,二也不敢相信公主,等公主回程时,又听说她遇刺的事情,更是觉得公主自身难保,不可托付。   公主府的护卫和婢女已撤走,她的日子更加难过,幸得郑县令庇护,艰难度日。两年后,郑县令政绩考核优良,调往长安县任县令,考虑再三,李素娘挖出坛子,带着儿子悄悄离开信城,也去了长安。   县令夫人对于她的跟随,非常不满,李素娘平时万般讨好,只求儿子可以继续读书,她在城南赁了便宜的房屋,平日里绣花、抄经、洗衣,什么活计都做,但那点钱根本不够养活他们母子,何况读书更是花费巨大。   周家还是来人寻到她,威逼她交出图纸。无奈之下,她将秘密说与郑县令,希望他出面打发了周家人,她愿将图纸与县令共享,日后所得财物均分。   但周家人纠缠此事多年,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最后三方协商,共同寻墓,李素娘和周氏族中各得三分,郑县令独得四分。   经过一年多的苦寻,三年前,他们终于找到了地图所标墓葬,结果,还是处疑冢,一无所获。   三家具都懊恼异常,但李素娘从此也算安全了,周氏族中除了嘲笑她几句,再无人关注他们母子,李素娘也回了信城,将土地房屋尽数卖掉,继续在长安艰难度日,所幸周文彦这孩子聪明懂事,刻苦用功,常常获得老师的夸赞。   陛下立了太子之后,她想过去洛阳拜求太平公主,但是苦于没有盘缠,也不能扔下儿子一人在长安,只好放弃了。   刚一入秋,平时本就有些营养不良的周文彦,着了点凉,就大病了一场,将家中存银用了个精光,明年的束脩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李素娘愁得白了头发。   她今日拿着最后一件首饰来西市典了,就见到公主带着一个小娘子乐呵呵地逛街,当即什么都没想就扑了过去。 第48章 报纸   沈梦昔听完她的叙述,感慨了一下,问李素娘有何打算。   李素娘期期艾艾,跪下说:“公主当日说,熬不下去了就给公主当奴婢,公主亲手救了贱妾性命,贱妾本就该粉身碎骨报答,是贱妾被钱财迷了心。眼下再无他路,觍颜求公主怜悯,免我儿奴籍,让他读书科举,奴婢做牛做马服侍殿下!”说完顿首不止,磕在席子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别磕了!好好说话。”   “公主答应了!”李素娘大喜过望地抬起头来。   “我的奴婢已经过多。”这是实话,她若不是讨厌人口买卖,还真想减掉一半奴仆。再者,公主府发卖奴婢,也会给人日子过不下去的信号,她没敢轻举妄动,只能尽量合理安排人员,人尽其能。“那么,你擅长什么?”   李素娘脸色灰败,颓然坐到席上,她若真有擅长,哪怕是厨艺,也不至于连儿子也养不活,坐吃山空的到了如今的地步,“奴婢...识字。”她艰难开口。   “嗯,识字,很好。我正要做一件大事,需要一个识字的信得过的人。”   清风在门口听了,眼神一动,娘子身边的奴婢都识字,哪里就缺这个了。   李素娘如闻纶音,抬起头期冀地看着沈梦昔,又觉得直视无礼,垂下头来,“奴婢听从公主吩咐。”   “嗯。清风,等下取几贯钱先给李娘子用着,回头拟个契约,与李娘子签了。”   李素娘呆呆地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是她理解的意思吗,公主并不要她卖身?   沈梦昔看她傻呆呆的样子笑了,“你并不适合做奴婢,我先与你签订契约,你为我做几年工,等周小郎君长大成人,你若不想续签,正好可以回家享福。”   李素娘眼泪夺眶而出,伏地久久不动。   回府的路上,清风有些嗔怪地问:“那李素娘本就该给娘子做牛做马报答救命之恩的,娘子怎么还要给她钱?还不收她卖身契呢?”   沈梦昔看看鹿儿,“鹿儿说,阿娘为何这样做呢?”   “阿娘看出那人并不诚心,她只是最近困苦,一旦日子好转,还是不甘心为奴。”鹿儿稍稍想了一下说。   沈梦昔点点头,“她这样的人,看起来清高,却去做掘坟盗墓的事。阿娘从头到尾没有想让她做奴婢。再者这世上也没有人甘心做奴婢,谁不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清风在一旁连连磕头,“婢子自小跟随娘子长大,心甘情愿做娘子一辈子的奴婢!”   啧!这又扯出一个来!   “你干什么清风!我根本没拿你当奴婢,才当着你的面如此说的。”说完伸手拉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说你跟着搀和什么啊!“   清风重新跪坐好,一颗泪珠滚落,“婢子错了。”   “阿娘为何还要和她签约呢,阿娘又不欠她的!”鹿儿追问。   “也许是阿娘亲手救了她,多少有些不忍心吧。”   “就像救了严十二?”鹿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   “是啊,阿娘看不到也就罢了,见到了,又有能力帮一把,总不不忍心当作不知道。况且当时严家的事情多少还与阿娘有关联。”   “李三郎说他听陛下与上官婉儿说起阿娘,觉得阿娘十分不值,背了个养面首的名声,却不用。阿娘为何不用啊?还有,面首要怎么用啊?”   清风听到连忙伸手去捂鹿儿的嘴巴,鹿儿挣扎着不满地喊:“清风你做什么?我和阿娘说话呢!”   “阿娘曾经,不,阿娘一直十分在意名声,一丝一点瑕疵都不想有,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所有世人接纳呢,真的假的,粉饰的,泼污的,不可避免,阿娘过了好多好多年,才想明白,人不可不顾声名,随心所欲,但也不必拘泥于名声,而放弃一些该做的事情。”   看着鹿儿似懂非懂,沈梦昔说:“当时,阿娘觉得救下一条命最重要。至于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因为,那些都是别人。”   ******   沈梦昔筹备了三个月,终于在冬至左右,开办了长安报馆。   公主的便利和特权,就是她有资格为自己的书局和报馆冠以都城之名。   报纸的名称就叫大唐新闻,每旬一期,刊登朝廷政事和民间轶闻。政事当然不能随心所欲地报道,但民间轶闻和才子诗作就不受限制了,大唐新闻的第一期上,就刊登了广告,学子可以自由投稿,已经采用,稿酬优厚。 第49章 吃醋   公主府的奴婢早就人满为患,奴婢生的孩子,又自动成了公主府的奴婢,而且,这些人的生育能力还挺强。今年一查册子,吓了沈梦昔一跳,不算庄子上的,仅仅是四个府邸就有一千五百奴婢,近百属官。   一千五百奴婢,有三百是八岁以下的孩子,还有五百是四十五岁以上的老奴,青壮劳力中,男女比例也是女性居多。属官有二十多个是朝廷编制的,加上六百护卫,虽说这些人都是朝廷每年都有补贴,花不了几个她自己的钱,但是,全家算上武攸暨才六个主子,哪里用得着这些人伺候?   沈梦昔挑选了一批年轻奴婢送到城外庄子,封闭训练,按照各自特长,系统学习算账、经营、医学、厨艺、木匠、雕刻等专业技术,并将两百名年轻小厮和一百婢女编入“预备役”,平时加强身体锻炼,识文断字,使用武器弓箭。   即便是如此,沈梦昔还是将李素娘安排进了长安报馆,她不必去东市,只在一处民宅改建的印刷社负责档案员的工作,将已发行的报刊存档,将所有已采用和未采用的来稿分门别类登记和收存,很简单轻松的一份工,每月两千钱,免费午餐,平时有福利,年底有奖金。   李素娘十分满意,虽然报馆厨娘每日只做一餐午饭,也得月银两千钱,让她有些不忿,但只要不卖身为奴,她就知足了,否则将来儿子做官了,有个曾经为奴的阿娘,他还怎么能抬起头啊。   她平时会带些针线活儿到报馆做,也可以贴补家用。   虽说收入不是太多,但是可以踏实度日了,从前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加上如今书刊和纸张价格都下降,读书费用的压力减小许多,李素娘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只是偶尔想到夫君为了一张假的墓葬图荒废学业,最后落得被人害死的下场,而落下几滴眼泪。   周文彦和简儿年龄相仿,却比简儿成熟得多,应是得了良师教导,行事有度,知道母亲到报馆做工后,特意到公主府拜谢,小少年已没有当年的满眼凄惶,而是眼神坚定。   进入腊月,大唐新闻,已经出到第四期,发行量也达到了万份,许多学子纷纷将自己游学经历写成文章投稿,稿酬是次要的,能够过得公主严格审稿这一关,就十分不易,并且文章可以随着报纸发行,会被天下人知晓。   沈梦昔将府中属官派驻成都太原等各大城市,一方面建立分馆,负责销售,一方面搜集奇闻轶事。带有长安报馆徽章的十二辆马车,定时前往各大城市运送报纸,同时承揽一些定向的邮递业务,价格有些高,但是绝对保证迅捷安全送达,随着时间推进,业务量稳步增长。   ******   公主府接到崔瑾拜帖,他们夫妇要登门拜谢赠药之恩。   沈梦昔这是第一次见到崔瑾的夫人,这位房夫人是房玄龄的孙女,年约四十,长得纤弱柔美,看上去最多三十岁,沈梦昔见到她的一瞬间,脑海里已经闪过数个念头,比如多愁善感,比如“吃醋”等。   四人落座,一番寒暄,婢女在厅角煮茶,满室是浓郁的茶香。   崔瑾起身郑重长揖行礼,房夫人也跟着起身行礼,“下臣痊愈后,孙医丞告知,是殿下赠药,心下感激,只是举家搬迁,事务繁多,今日才来拜谢,还请殿下海涵!”   沈梦昔请他们落座,表示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房夫人亲手送上一份礼单,请沈梦昔笑纳。礼单上不乏珍贵之物,沈梦昔放下礼单,笑着说:“崔将军实在客气了,那几个药片,哪里值得这样丰厚的礼品。”   “殿下有所不知,这疟疾发作无常,寒热交替,生不如死,下臣备受其苦,能解脱病痛,再多的礼品也不能表达感激之心。”   饮茶两道,沈梦昔实在好奇,没忍住问了房夫人,“不知坊间传说是否属实,令祖母真的饮过浓醋吗?”   房夫人神色一怔,显然没想到公主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坊间传闻,不尽属实。但是,房家确有男子不得纳妾,女子不得为妾的家规。”   “房夫人见谅,许是这办报纸落下的毛病吧,本宫竟越来越爱打听这些八卦消息!。”沈梦昔也觉得自己好奇心太强,并不相熟的情况下,怎么就冲动地问了这些。   “无妨,能得殿下关注,是房家的荣幸。”房夫人淡淡地说。   崔瑾倒是个爽朗之人,接口道:“哈哈,无怪殿下好奇,下臣也常常被问及,唉,崔家子弟,只下臣一人,没有妾室,实在是怕夫人一怒之下饮下浓醋啊!”   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众人也都笑,房夫人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用帕子捂住了嘴巴。 第50章 急病   风尘仆仆的胤儿跪到沈梦昔跟前,叩头行礼:“阿娘,不孝儿回来了!”   做子女的晨昏定省,出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报个平安,何况从洛阳归来。几个月没见,胤儿黑了瘦了些。   端详完毕,沈梦昔叫他起身,让他给崔瑾夫妇见礼,胤儿依言做了,沈梦昔又赶紧让他去洗漱一下,清风也赶着去厨房吩咐多做几个大郎爱吃的菜。   又聊了几句,崔瑾夫妇也告辞离去。   李成器、李隆基也闻讯赶来,午餐吃得非常热闹。话题离不开治水,兄弟几个说起都江堰,胤儿一脸期待地说,一定找机会去一次蜀地,看看都江堰。说完看着沈梦昔:“阿娘,可以吗?”   “可以,多走走,长长见识,挺好的!”   “我也去!”简儿跟着喊。   “可以。”   李成器和李隆基十分羡慕,他们并不能随意离京。   “真的吗?”阿娘答应得如此痛快,简儿反觉不可置信。   “男儿就该心怀天下,行走四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沈梦昔放下筷子,几个孩子也陆续放下筷子。   “你们继续吃,只顾着说话了,赶紧吃。”沈梦昔回了房间,一群孩子兴奋地讨论着,设计着出行路线。   ******   又是一年上元节,今年的灯会尤其热闹。.   狄敬恩今日会和胤儿、简儿一起,陪着玉儿鹿儿去看灯。   沈梦昔不反对玉儿与狄敬恩接触,相反鼓励玉儿多多留心狄敬恩的细微习惯,多挑挑他的毛病,如果这些毛病都可以忍受,就嫁他。   “如果发现忍不了的毛病,阿娘就给你退亲,另寻良人!”   这话听得胤儿直抚额,哭笑不得地说:“阿娘,狄二郎品德高洁,才华出众,怎会有让人忍受不了的毛病呢!”   “好人不一定就是好夫君。君子也有恶习,他若是有狐臭你受得了吗?他若是睡觉梦游怎么办?他若是个抠脚大汉怎么办?饮食爱好都不一致怎么办?”沈梦昔问了一串,问得胤儿汗都下来了。   简儿听得捧腹大笑,刚一停下,又脑补了狄敬恩抠脚的样子,又大笑起来,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鹿儿也忍不住笑,玉儿扯了简儿耳朵,“你有完没完了?”   “饶命!女侠饶命!”简儿哀哀地讨饶。屋子里乱作一团。   沈梦昔跟胤儿又嘱咐了一遍,“行了,准备去看灯吧,多带护卫,一定要护好两个妹妹!”   胤儿应是,带着弟弟妹妹出去了。   今夜无宵禁,这些孩子差不多要玩到天亮,沈梦昔可不想熬夜,也没兴趣看灯。留下值班的,其余仆婢都放了去看灯。   锦心跟着鹿儿去看灯了,清风有些不放心,沈梦昔却倒头就睡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清风轻声唤她,嗯了一声。   “娘子,狄家来人说是狄公突发急病,唤狄二郎回府,问咱们知不知道郎君们去了哪条大街呢。”清风轻声说。   沈梦昔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清醒了,呼地坐起来,吓了清风一跳。   “派人出去找!给我更衣!”   沈梦昔赶到长兴坊狄府时,竟是比那太医署医官来得还早,狄家人围着昏迷不醒的狄仁杰,手忙脚乱。   “都散开!让空气流通起来!”沈梦昔喊了一句,就赶到榻边,翻开狄仁杰眼皮,又号脉。   已请了三位太医署医官,还有一位武帝身边的给使,到的这样及时,足见武帝重视。 第51章 仙丹   最近护卫传回的消息,让沈梦昔有些不安。   张易之为其母臧氏建造七宝帐,极尽奢华,金银珠宝无所不用其极,帐幔内是象牙床,床上铺的是犀角簟席,貂皮褥子,硕大的夜明珠,摆在床的四角照明,地上是波斯地毯,就连案几上都嵌满各色宝石。   武帝甚至追封了张易之的父亲为襄州刺史,又封了臧氏为太夫人。   最绝的是,臧氏相中了凤阁舍人李迥秀,张易之便以“势”压人,迫使他屈从。臧氏年逾四旬,比那李迥秀大了八岁,偶然见到李迥秀一次,便看入了眼。   李迥秀掌圣旨诏书,平时与上官婉儿接触颇多,两人文采相当,正是惺惺相惜之际,被臧氏截胡了,两人还都不敢反抗。   还有传闻说,张氏兄弟残忍无道,最喜将鸭鹅驴狗活着虐死,边虐边吃其肉。   沈梦昔开始警惕,这张氏兄弟的权势究竟有多大了?   这日,沈梦昔进宫,张昌宗一直不识相地赖在武帝身边,沈梦昔暗示两次,他仍不肯离开,只好开口:“张侍郎,本宫有事与阿娘要说,请先回避一二。”   张昌宗不看沈梦昔,伏在武帝膝上,抬头看着武帝,只是笑。   武帝瞥了一眼女儿,见她要发飙,就伸手在张昌宗的脸颊轻抚几下,哄着说:“六郎乖,去后面玩,一会儿再过来,听话!”   沈梦昔听得恶寒,她还没有听过武帝这样对待任何一个孙辈。   张昌宗扭来扭去,撒了一会儿娇才下去,张易之就进来了,没有通禀,直接端着一个玉盒进来,见了沈梦昔也不行礼,直接跪坐在武帝身前,打开玉盒,武帝见了那盒中的丹药十分欣喜,拿起来嗅了嗅,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就要服下丹药。   沈梦昔一把夺过,“什么东西,我看看!”   “月儿,别闹,这可是宝贝,是五郎好容易集齐药材炼制的,你看阿娘最近服用它,长了两颗新牙,发根也变黑了呢。”武帝说完,以更快的速度夺回药丸,放入口中,端起茶盏,咕咚一口咽下了丹药。   沈梦昔只来得及感触到那丹药还带着微微的热度,仿佛是刚刚出炉的,就被夺走,进了武帝的肚腹。她无奈地看着武帝,这张氏兄弟已经完全控制了武帝。   张易之也不恋战,见武帝服药,就说:“陛下,六郎退下了。”说完就施施然走了,竟是半点也没将沈梦昔看在眼里,沈梦昔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月儿不要计较,他们只是顽皮而已。”武帝笑着按了按沈梦昔的手背。   “阿娘先天条件极佳,只要规律生活,练习吐纳,不必服用丹药,百岁也唾手可得。”   “傻月儿,你不懂。等五郎寻得更多药材,阿娘也送你几粒仙丹,五郎说了,这仙丹可永葆青春,活到两百岁!”武帝眉飞色舞地说。   武帝提到两百岁,沈梦昔不敢多劝了,黄帝内经提到人的极限寿命就是两百岁,张易之做了这个保证,谁还能比得过呢。   看着武帝混浊的双眼,她心底生出一种悲哀,人之暮年,最为恐惧的一件事,就是死亡。她有锻炼身体,修身养性的方法,但没有这种吃了永葆青春的药丸子。   张氏兄弟的手已经伸向了朝政,笼络朝臣,批阅奏折,拟定圣旨,为所欲为。   狄仁杰服用了沈梦昔给的药片,炎症得到了有效控制,体力有所恢复,一次大朝后求见武帝,竟然也被张氏兄弟挡在了大明宫外,气得浑身哆嗦。回到狄府,一头栽倒,狄敬恩一把扶住,见祖父手捂住左胸,痛苦难忍,想起公主上个月给的救心丸,倒出几粒,放入祖父舌下,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室内,他没敢挪动祖父,坐在地上半抱着祖父,又命人拿来被子盖上,狄仁杰慢慢恢复平静,待孙医丞赶到,又是一番针灸服药,听说之前服用了救心丸,忙跟狄敬恩要了来看,倒出两粒,放到鼻下一嗅,连声叫好,跟狄敬恩讨了一粒回去研究去了。   沈梦昔得知狄仁杰突发心脏病,并没太过惊奇,那日号脉,她已发觉狄公心疾,让胤儿叫来狄敬恩,将一小瓶速效救心丸交给他,告知他如何判断症状,如何救治,如何服用。没想到不过月余,竟真的用上了。   过了两月,又爆发了一件惊天大事。   张氏兄弟举报太子李显的长子邵王李重润、女儿永泰郡主非议陛下,武帝大怒,将邵王、永泰郡主极其郡马一同投入大狱,即使永泰郡主身怀六甲也未能赦免。   沈梦昔隐隐感觉,武帝最近服用丹药,觉得神清气爽,返老还童,又开始残害李氏皇族了,她大概觉得自己还可以当一百年皇帝吧。   一个皇帝之位,真的是让人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啊。皇家无亲情,一点不假。   沈梦昔换了衣服,要进宫求情,武攸暨得知后,急急跑来阻拦,“公主去了能改变陛下旨意吗?不要惹了陛下厌恶,公主自己也有四个孩子啊!”   沈梦昔推开他,“害怕了就离我远点!逃避有个屁用!今天是三兄家的孩子,明天就是四兄家的,后天不就是我家的?”   这次,沈梦昔是真的没有见到武帝,张易之歪着头看着沈梦昔似笑非笑,“殿下请回吧,陛下刚刚服用了丹药,正在小憩呢。”   沈梦昔恨得牙根痒痒,李隆基赶来拉了她去东宫,李显神情萎顿,吓得不轻,正被哭天抢地的韦氏扯着衣襟捶打,嘴里含糊不清不知嘀咕着什么。   相王李旦也来到东宫,看到沈梦昔,颓然道:“月儿回去吧,此时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阿娘的旨意何时更改过,当年不就是......”   是啊,当年太平公主跪求天后放过薛绍,不也是丝毫无用。   “月儿,还是避一避那两兄弟的风头吧,莫要惹了他们,得了阿娘嫌弃。”李旦轻声劝告沈梦昔。   沈梦昔直视李旦,这两兄弟从小在武帝高压下长大,无魄力无勇气无才干,妥妥的三无人员。如今李氏又到了生死关头,难道他们感觉不到吗,躲避就能安然无恙吗,不说张氏兄弟把持朝政,武帝驾崩后他们必死,就现在武帝活着,都有可能赐死他们!   李隆基年纪不大,前些年扮作顽童在武帝身边跟了几年,暗中模仿祖母行事,杀伐决断,已有武帝几分风范。   他知道东宫充满了耳目,只在沈梦昔耳边轻声说:“姑母听父亲的,回吧,有侄儿在呢,三郎寻机就杀了张易之和张昌宗!” 第52章 杖杀   执政三十年以上,能保持清明的明君,几乎没有。   沈梦昔看看个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截的李隆基,不由得想,这小子将来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亲姑姑,一点也不比他奶奶手软。开元盛世之后,也变得荒淫无度起来。   人到了食物链顶端,就会变得无所顾忌。   这世间,有些规律,让人沮丧。   李隆基莫名其妙看着姑姑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地歪了一下头。   回到公主府,沈梦昔叫来四个孩子,一番教导训诫,特别是胤儿简儿,平时一定注意言行,无事就在府中老实待着,想想又叮嘱道,“即便在公主府也不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才自在了两年,又开始了吗?”简儿苦恼地抓抓头发说,被胤儿拍了肩膀一下,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   李重润只活了十九年,他一出生就得到高宗喜爱,满月就被立为皇太孙,大赦天下,并破格开衙立府。可惜第二年高宗就驾崩了,武后临朝涉政,架空中宗李显,又一年,李显一家被幽禁房州,李重润由太子被贬为庶民,圣历元年,武帝复立李显为太子,封李重润为邵王。三年后的长安元年,李重润又因非议陛下被下了大狱,不几日,竟被活活杖杀。   同时杖杀的还有永泰郡主的骏马,第二日,永泰郡主死于难产。   杖杀,是唐朝极为普遍的刑罚,先在罪犯腹部刺一刀,然后再执杖刑,重杖打死。杖刑需褪下下裳,露出臀部,所以,杖杀是个既痛苦又屈辱的死法。   李重润作为皇孙,居然落了个如此的死法,让所有人唏嘘不已。   如果说沈梦昔对于李弘、李贤的死,还存着疑虑,认为是后世刻意将武帝塑造成一个狠辣无情的女帝的话,这次李重润的死,让她相信了,武帝已完全忘记自己是个母亲,是个祖母。她的大脑里充斥的,满满都是长生和皇权,她的心里只有膨胀的她自己,再无空隙容纳任何一人了。   以武帝的性格,根本不会倾慕懦弱无能的高宗,他,只是她生存和掌权的一个依傍而已,后来高宗竟与她的姐姐韩国夫人和外甥女贺兰夫人私通,更让她痛恨不已,设计杀死那对母女,帝后的关系也陷入僵局。   武帝继而对于子女,也生不出多少怜爱之情。四个儿子,性格像她的成为她的绊脚石,像他的又让她见了就厌烦。   李显接连内失去一子一女,如惊弓之鸟,缩在东宫,连大声哭都不敢,夜晚,风吹动窗棂,树影映在窗纱上,都让他大惊失色,惶惶不可终日。   沈梦昔对于李显一家,接触的少,对李显和韦氏也看不上,他们家的孩子们被韦后教导着,对她也不甚亲热。李重润是个英俊少年,很和善、很孝顺,风评一直都很好。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侄子,却因面首诬陷被打杀,沈梦昔心中郁闷,无法消解。   李重润的死,朝中哗然。   更多的人噤若寒蝉。   狄仁杰听闻李重润被下狱之时,心急如焚,当即求见武帝,武帝正在气头上,劝说无效。这是武帝为数不多的,不肯采纳狄仁杰意见的时候。几日后狄仁杰思忖武帝心情平复了,再次求见,武帝竟然再不见他了。   狄仁杰无奈回到狄府,是他力劝武帝立了李显为太子,也暗中布置了拥护李唐的官员进入凤阁,如今不过三年,一切还未成定局,武帝却忽然改变心意,这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但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准备着明日拖着病体再去求见陛下。   结果,不待他进宫,就传出邵王和郡马被杖杀的噩耗。   “杖杀?!”狄仁杰只说出这两个字,就一头栽倒在地,猝不及防中,众人相扶不及,狄仁杰额头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声。请来医官,说是心疾突发,已无回天之力。   武帝听闻狄仁杰死讯之时,正拿着新鲜出炉的仙丹准备服用,张给使慌慌张张进来了,她还怒斥:“成何体统!”   就见张给使胡乱跪倒,口中不迭地说着:“国老,国老殁了!”   武帝手中仙丹啪的掉落地上,咕噜噜滚到老远。武帝跌坐当地,一语未发,一屋子宫婢吓得伏地不动。   当日,武帝亲临狄府吊唁,看着狄仁杰那谁也抹不下的眼皮,低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伸出右手,轻轻一拂,狄仁杰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武帝回宫后,罢朝两日,没有进食,也不许张氏兄弟进殿,只是呆坐着,。   狄仁杰被追封文昌右相,谥号文惠。   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这是对狄仁杰的极大肯定。   半月后,又传出武帝准备迁回神都洛阳的消息,沈梦昔心里发凉,洛阳对武帝的意义不凡,她重回洛阳,意味着,她深信自己可以长命二百岁,并准备再次大展宏图。   一个人到了一定年纪,体力脑力下降,不得不依赖亲人晚辈的时候,再强势的人,也会不自觉收敛一些,做一些妥协,就如此前武帝立李显为太子,处死来俊臣等。   但如今有了两百岁的保证,自然不需要倚赖儿孙,杀就杀了,对其他人也是个警告。   沈梦昔就有些害怕了,她还带着四个孩子呢。前几年还能撒娇卖痴,装傻充愣,可如今都四十岁了,再用这个套路,自己都觉得难看。历史上的太平公主,与张氏兄弟沆瀣一气,起码张氏兄弟是不会对她出手的。现在不同,她厌恶张氏兄弟,没有办法让自己与面首同流合污,甚至连句五郎六郎都喊不出口,他们能诬陷李重润,也就有可能诬陷自己。   她想留在长安,绝不参与朝政,以后有什么政变,都和自己无关,以后孩子们也不参与政事,碍不着李隆基的事,他也就不会针对自己了,他能建个五王府,养着兄弟,应该也能善待一起长大的胤儿简儿吧。   但武帝下了旨意,百官及皇族全部随她搬回神都。   无奈,又得一番折腾,浩浩荡荡回了洛阳。   长安报馆也跟着迁到洛阳,长安东市铺面改做了分馆。李素娘带着儿子跟去了洛阳,她已经尝到了依附权贵的甜头,心里算计着,过些年儿子参加科举,或许还能沾光呢。   而之前张罗着和公主府结亲的几个世家,都忽然没了动静。 第53章 溺水   不得不说,武帝虽有昏聩之处,但论起治国,丝毫不差男子,她临朝三十几年,对于吐蕃、契丹、突厥的侵扰和叛乱,坚决讨伐,毫不妥协,实行降则抚之,叛则讨之的策略;对内重视农业,兴修水利,促进铸造业、采矿业和纺织业发展,文武科举,广纳贤才,各州县粮库囤满粮食,综合国力稳步上升。   又极其善于用人,可谓贤臣佞臣都用到了极致。   百姓的最基本的需求不过是吃得饱,哪管朝堂上最高处坐的是男是女。   有意见的从来都是个别权臣和世家,要他们屈膝对着女人下跪,才是最不能忍受的。所谓光复李唐,也不过是一种说辞,李显李旦都是懦弱无主见之人,这才是权臣世家最喜欢的君主。   武帝八十岁了,沈梦昔每月进宫请安一次,循规蹈矩,武帝虽比同龄人健旺一些,但是沈梦昔依然在她浓郁熏香掩盖下,嗅到了专属老年人的气味。   张氏兄弟自然更清楚这些,他们像是垂死挣扎、挥霍生命的末日之人,穷奢极欲,为所欲为,无所顾忌。武帝也更加纵容袒护他们,张氏兄弟权势滔天,无可比拟。   越来越多官员选择依附张氏兄弟,凤阁侍郎兼代理丞相魏元忠为此上奏武帝:“臣蒙先帝器重,又受陛下多年厚恩,如今却使小人居于君侧,臣之罪也!”   武帝听了不悦,如今她最看重的莫过于给她炼制仙丹的张易之了,清君侧?这是要断了她的仙丹,嫌她活得太久了吗?   张氏兄弟知晓后,更是怀恨在心。   ******   洛阳因着便利的交通和发达的水路,繁华不输长安。   七月的洛河,游船如织,商船如梭。有歌姬舞伎在船头轻歌曼舞。画船花灯,纱帐流苏,琴声流水,公子佳人,熙熙攘攘一派盛世之景。   一条小画船上,四五个学子模样的青年,一边欣赏沿河景色,一边讨论着诗作,时而爆发出欢快清朗的笑声。画船轻便,瞬息便超过几艘画船,朝着岸边码头驶去,码头有两艘商船正在卸货,占了好大一片空间,一个少年高声喊着:“船家快些,东边还有个空位!”   另一个少年也喊:“苏航,靠了岸,咱们去福满楼饮酒,今日一定要痛饮三杯五粮酒!”   “算了吧孟八郎,就你那酒量,一杯五粮酒下去,你就翻倒了!”   “咄!苏三你个憨獠!再乱喊某跟你断交!”   满船都是少年人的笑声,船家也笑呵呵地答应着,将船慢慢朝着岸边靠去。忽然“咣”的一声,船尾被撞击了一下,几个少年被晃得坐倒在甲板,爬起来纷纷气愤地走向船尾查看,见是一艘大画舫,甲板高出他们许多,船头有人正甩出钩子,勾住他们的船,一个奴仆喊着:“让开让开,这是我家船位!”   “没听说洛河岸边有私家船位的!大胆刁奴!还不将钩索松开!”孟八郎孟迁指着那奴仆怒吼。   那奴仆用左脸笑了一下,不屑地白了他们一眼,一挥手,五六格身强体健的奴仆跳到画船上,吓得船家跪地磕头。几人冲上去,三下两下,将船掉头,给大船腾出了空位。   “明明旁边还有空位,为何单单抢这一个船位?你是哪家贱奴,如此缺少管教?”苏航气得上前质问。   “这个船位正对着大路,马车正好停靠,我家大船每次都停靠在此,你不知晓就不怪你了,是那船家忒可恶!”说完朝着船家一脚踹去,船家也不挣扎,顺着力道跌入河中。   “贱奴!”苏航一步上前,探身看河中,半天不见船家露头,焦急不已。   一个健壮的奴仆哈哈一笑,“靠水吃饭的,还能淹死!”说完轻轻一拨,苏航就被扒拉到了一边,将船撑到画舫侧边,上了画舫。   大画舫上的众人都哈哈大笑,苏航气得浑身发抖,“叫你家主人出来!”   四五个少年爬上了大画舫,喊叫着要主人出来。   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男子,在画舫一扇窗边露出脸来,矜持地问:“何事吵闹?”   “这贱奴竟敢撞击画船,强占船位,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行事,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苏航指着歪嘴的奴仆说。   “王法?他跟我讲王法?”说完回头看着一眼,画舫内立刻传出哄堂大笑。   苏航被激得面红耳赤,隔窗一把揪住折扇男的衣襟,“你出来!说个明白!”   一同上来的罗记成却认出那折扇男,竟是武帝面前红人张六郎的弟弟张昌宪,一把拉住苏航,向后拖去,“三郎快走!”   张昌宪整理了一下衣领,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打!”   十来个健仆一拥而上,罗记成连忙高喊:“住手!他是苏侍郎家的三郎,那是姜仆射家的七郎......”   “还不快打!”   话音未落,拳头已落。   五个半大少年,被打倒在地。一瞬间鼻青脸肿。   张昌宪一挥手,画舫内几人都跟着出来了,一人选了一个,嬉笑着抬脚将少年们都踢下了河。只听扑通扑通几声,接着就是呼救声。   虽然守着洛河长的这些小郎君六艺俱佳,可就是都不会游泳,几次沉浮,灌了一肚子水,才被笑够了的张昌宪指挥健仆救了起来。   孟迁伏在岸上哇哇大吐,忽然想起来什么,环顾左右,“苏三!苏三呢!”   众少年狼狈四顾,哪有苏航的影子?   似乎从一开始就没见到苏三冒头!孟迁朝河中扑去,“苏三!”   一个健仆拦住了他,抬头征询地看着画舫上的张昌宪。张昌宪有些懊恼地皱皱眉头,一甩折扇,“旱鸭子啊,岸边也能淹死!”说完招呼着众人下了画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孟迁等人拿出钱袋悬赏卸货的奴仆下水救人,一刻钟后,在水下打捞出苏航的尸体,少年们抚尸哀嚎。   苏航落水的瞬间呛水入肺,当即死亡,沉入水底。少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带着惊惧,苏侍郎一夜间须发皆白,第二日跪在朝堂上,磕得头破血流,请求武帝严惩凶手。   武帝看着苏侍郎的幞头下的鬓角,叹口气,将案件交给魏元忠审理。 第54章 十娘   魏元忠秉公办事,迅速派人到洛水河边搜集证据,画船尾部的撞击痕迹,四个少年的证词,码头卸货苦力的证词,都指向了张昌宪,但张家歪嘴奴仆主动认罪,说是因为言语冲突,情绪激动之下,将苏航打晕,才使苏航落水后毫无挣扎,以致死亡。   这明显是推个奴仆出来顶罪了,苏家不认可,魏元忠也不罢休。   张昌宗找到苏侍郎,软硬兼施,甚至以苏航两个哥哥前程相逼,苏侍郎不得不妥协,魏元忠也只能判处杖杀家奴,张昌宪逍遥法外。   苏家一个大好少年丢了性命,却只得个家奴抵命,苏侍郎的母亲一病不起,郁郁而终,苏侍郎索性丁忧回了老家。   但张昌宗似乎比苏家还恼怒,他认为,魏元忠又在针对他们兄弟。   入秋,武帝不慎感染风寒病倒,本以为自己长命二百岁的武帝,浑身无力,四肢酸软。她梦见一团白光忽远忽近在眼前晃动,又变成一个巨大漩涡,似乎要将她吸附进去,醒来觉得吉凶莫名。张昌宗为其解梦说:”恭喜陛下,此乃吉兆啊!那白光正是前程光明的象征,巨大漩涡吸走的是陛下的病痛,陛下定会逐步康复,愈发康健!“   武帝听了心情大好。抚摸着张昌宗的鬓角,“朕离了六郎还怎么活?”   “六郎离了陛下才是活不下去呢!”张昌宗亲昵地用头蹭着武帝的手,“陛下快些好起来吧,六郎听闻那魏元忠与司礼卿高戟已在私下同谋,说什么陛下已老,他们要挟太子以令诸侯呢!五郎六郎气愤难当,却束手无策,只得恭候陛下处置。”   一个“老”字,触了武帝逆鳞,一声令下,将魏元忠下了大狱。   待风寒痊愈,魏元忠已在大狱囚了半月。武帝召来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以及诸位丞相,让张昌宗和魏元忠殿前对质。   张昌宗事前威逼利诱找了丞相张说(月音)做伪证,让他举证听到魏元高二人密谋,在张昌宗心目中,张说是个脾气暴躁,贪财好利之人,他编了些魏元忠诋毁张悦的话,又给了张说许多金银财宝。张说听说魏元忠诋毁自己,气得大骂,面对张昌宗的请求,一口应下。   但到了御前对质之时,张说却临阵倒戈,拿出张昌宗给的财物,声称自己是被贿赂威逼做伪证。   魏元忠因此得以免死,但武帝仍将魏元忠贬为高要县尉,张说也发配钦州。   沈梦昔认为,这也是武帝息事宁人的一种方式,无论有无罪过,都不能留在原职继续掐架,把其中一方贬出京城,冷却一阵,是做好的方法。就如当年狄仁杰被贬彭泽一样,其实是让他们暂离是非。   但武帝也是铁了心袒护张氏兄弟,对于张昌宗的恶意诬陷和设计伪证,丝毫没有追究。   悍不畏死的文官还是不少,此事后又有司勋员外郎李承嘉举报张易之贪赃白银四百万两,证据确凿,理应罢官。   面对事实证据,武帝却迟迟不做决策。就有知机的大臣出来说,张易之为陛下炼制丹药,使陛下身体康健,此一功劳足以抵过任何过错。   武帝听了深以为然,欣然点头。   最后罪责被别人背锅,不了了之。   自此,再无人招惹张氏兄弟,他们更加嚣张,武帝常常连日罢朝,丞相也只能隔上三五日才能见上武帝一面,平日里政务都交由张氏兄弟处理,更是掌控了半数禁军。   ******   被狄仁杰去世延误了婚期的玉儿也出嫁了,在沈梦昔看来,二十岁也还是有些早,但是也有她一人这么想而已。   玉儿陪嫁丰厚,田产店铺,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奴婢护卫,浩浩荡荡。狄家兄弟几人都丁忧在家,行事异常低调,狄敬恩只是个七品小官,老老实实做事,一点风头也无。   婚礼办得简单,玉儿倒没有沈梦昔担忧的抱怨情绪,带着她的乳娘,和提前十年就挑好的陪嫁婢女,以及沈梦昔给的一百护卫,欢欢喜喜出嫁了。这些婢女,有通医理的,有擅厨艺的,有精刺绣的,有会武艺的,有能管帐的。一百护卫也都是精兵,个个忠心。   当玉儿拜别的时候,沈梦昔还是落泪了,这些年她在玉儿身上没少花心血,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付出,还是因为母女终不能交心的遗憾。   玉儿磕头的时候,大颗的泪珠落在地毯上,沈梦昔也看到了。   “虽然嫁人了,你也永远是公主府的女儿。阿娘和你的兄弟始终是你的后盾,有求必应。”沈梦昔当着狄敬恩的面,没像别人家嫁女时的训诫一番,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玉儿抿紧嘴唇,点点头。   再扭头看向狄敬恩时,两人已是欢欢喜喜,相携出门了。   待玉儿回门后,沈梦昔对外称身体不适,举家搬到青云山庄,轻易不回洛阳城了。   胤儿一日期期艾艾说:“阿娘,上元节灯会,儿,儿遇到了崔家十娘子......”说到这里就低头不语了。   “那个崔家十娘子?”沈梦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崔大将军的女儿。”   沈梦昔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娇弱的房氏和崔瑾的女儿,不禁下意识开口问:“啊?她家的女儿身体能好吗?”   胤儿面上带着焦急,申辩道:“儿看过十娘子打马球,身体十分康健,房夫人身体虚弱,是因为接连生了三个子女所致,并非天生如此!”   沈梦昔斜眼看着胤儿,“这还没怎么着,就替人家说话了,以后还有没有老娘的容身之地了?”   胤儿吓了一跳,抬头看到阿娘一脸戏谑,才放下心来,“儿自然是什么都听阿娘的。”   “让阿娘考虑考虑吧。”沈梦昔想了一下说。   胤儿失望地点头,他知道母亲如今只求低调,而崔瑾却是禁军金吾卫大将军,风头正盛,两家结亲,势必让公主府重回世人视线,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他知道母亲已在为他物色王妃,更听闻已有两大世家有意向崔家提亲,心中一时焦急万分,无论如何也要和阿娘提一提。 第55章 相看   虽在青云山庄住着,但是散布出去的护卫,让沈梦昔知晓长安、洛阳乃至全国各大城市的最新消息,她听说了于家和赵家都欲与崔家联姻,世家之间的强强联合,毫不稀奇。他们之间早就是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了。   只是没想到儿子会看上崔家十娘,这种一见钟情的东西,靠得住吗?   沈梦昔找儿媳妇,不求门第,只求那姑娘善良健康,坚毅乐观,有能力持家。暗中观察几年了,沈梦昔已经看好了几家,特别是工部侍郎丁玄期家的四娘子,年方十七,大方守礼,面容姣好,不似时下少女那般野性,但也有股子韧性,刚准备和胤儿提一提,他就先提起崔十娘了。   沈梦昔叹息。   婚姻大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要当事人中意啊,孩子一旦有了自己的心仪之人,你就是再给个西施也是枉然了。   三月末,花儿还没开,青云山庄还是举办了宴会,邀请了七八家夫人,带着适龄郎君娘子来做客。   其中就有房夫人和崔十娘子,以及丁侍郎家的赵夫人和丁四娘,还有之前细致考察过的备选的几家。   房夫人还是娇娇弱弱的样子,她带着女儿崔十娘子和二儿子崔顺前来,崔十娘并不是特别美貌,但是有眉宇间股子特别的气质,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自信:我虽不是最美的,但我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很好地处理任何事情!   聊天中得知,崔十娘琴棋书画精通,闲暇还跟学了两门番邦语言。一群女孩坐在一处,谁也不说话,你就是会一眼先看到崔十娘。她一说话,就必然成为人群的焦点。   沈梦昔立刻理解儿子喜欢她的原因了,儿子眼光还不错,只是崔家掌握禁军,太惹眼了,公主府与之联姻,就太扎眼了,说不定武帝也会不喜。   房夫人母女两人在一起,十八岁的女儿反倒比母亲更加成熟老练。   房夫人婚后五年生了三个孩子,崔顺出生后,她就伤了身子,一直病怏怏的,崔十娘从两岁起,便跟着祖父祖母生活,读书识字都是崔祭酒亲自教导,为人处事也是学着祖母。自是比房夫人这个由丈夫过度保护的母亲还要强上百倍。   “胤儿觉得崔十娘子有些像阿娘。”胤儿在沈梦昔身后悄悄地说:“不是长相,就是某一瞬间的感觉。”   知道儿子这是在变着法讨好她,但还是挺受用,“不要被一时情绪蒙了眼睛,有些事情一旦定下就不能回头了,你先到门外数一百个数,回来,仔细看看每个娘子,然后把她们的姓名特点都告诉我。”   “阿娘!”胤儿惊呼。   “快去!”沈梦昔不容置疑。   胤儿无奈和几个阿郎打了招呼,走出暖房。   宴会在新建不久的暖房进行,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近百盆鲜花,外面的枝头绿叶正嫩、花苞才现,暖房内牡丹、芍药、月季、茉莉全都盛放,错落地摆在四张大案周围,既起到屏风的作用,又不至于完全遮挡得什么都看不到。   沈梦昔留心到胤儿回来后,真的开始留心所有人家的娘子,但也看得出并未真的往心里去,只是为了完成她的任务而已,不由得更深地叹气。   等一轮筵席撤了,又把花盆搬到墙边,便上了歌舞。   各家娘子也都纷纷施展特长,如今风气十分开放,小娘子们在少年郎君面前,毫不扭捏,吟诗作对,抚琴歌舞,沈梦昔怀疑,如果没有长辈在场,他们会玩得更嗨。   世风变化如此之快吗?沈梦昔疑惑。   沈梦昔状似无意地和房夫人聊起崔十娘,“听闻于家、赵家都去提亲了?”   “是的,公主,只是婆母不许我做主呢,唉。”房夫人叹息,似乎泫然欲泣,“千辛万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和妾不是一条心啊。”她低低地抱怨,苦笑着看了沈梦昔一眼,“让公主见笑了。”   沈梦昔摇摇头,心说,不笑话,我这在身边长大的也不见得多亲近呢。   “房夫人多虑了,等十娘成亲做了阿娘后自然就什么都懂得了。”沈梦昔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但愿如此吧。”房夫人看看对面大案边风头无两的女儿,又看看下面大案上的郎君们,“七郎的婚事我就做不了主,如今九郎的,总该让我做一回主吧。”   沈梦昔笑了,听着房夫人略带撒娇的语气,觉得她是把平时与崔瑾说话的语境带出来了。   那边胤儿当场写了一首诗,写的是前年去蜀地的经历,引得当场许多没有出过远门的郎君娘子一片赞叹,让他讲述途中见闻,胤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沈梦昔忍不住撇嘴,这小子像个开屏的孔雀,拼命吸引人家姑娘注意力呢。唉,儿大不中留啊。   沈梦昔再看看丁四娘,她坐在相对靠后的位子,看着场中各人,温和地笑着,没有惊艳的笑容和文采,只是中庸地应酬着,她的母亲赵夫人也是这个性子。这是典型的婆婆喜欢,儿子不喜欢的类型啊。沈梦昔看看跳脱的简儿,觉得二儿子也不会喜欢这个类型。   唉!   等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年轻人又去打马球,沈梦昔吩咐护卫好生照料。   夫人们则大半都留在暖房内赏花聊天。   左羽林军将军王之远夫人姓窦,此时悄悄移坐过来,由孩子们打马球,聊到去年冬猎,“我家大郎善猎,像他父亲!大郎养了两只猞猁,虽比不得张五郎的豹子,但也是凶猛异常......”说了几句,见沈梦昔不感兴趣的样子,又说:“妾万分羡慕公主和房夫人,同为女人,能得男儿大丈夫一世心爱,不敢与公主殿下妄然比较,但那房夫人病怏怏的,崔大将军龙生虎猛,竟独爱这样连蜡烛都吹不灭的呢。”   沈梦昔听了一笑,她明白这位窦夫人的话中之意,崔瑾是武将,家中除了房夫人竟然连通房都没有。“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窦夫人得了沈梦昔一个笑,说得更加起劲,“今日崔夫人几乎没有吃东西,她不能吃肉,不能吃虾,连西域葡萄也不能吃的。呵呵。”窦夫人瞟了一眼起身去看马球的房夫人一眼,凑到沈梦昔耳边说。   热气扑到耳朵上,沈梦昔往后躲了一下,窦夫人马上知机地坐直了身体。   “那可是少了很多口福。说起来,今日给房夫人的菜肴,也是精心挑选的,与列为都是不同。”沈梦昔说。   “公主真是细心体谅啊!”窦夫人的话题又绕到房夫人身上,“都说房夫人夫妻恩爱,五年抱三,又不肯给夫君安排通房妾室,结果自己身子骨垮了,唉,男人就像茶壶,得配一套茶杯才是,总用一个茶杯也受不住不是?”   王将军忠勇之士,人品高贵,儿子也是出类拔萃,就是夫人太爱八卦了。沈梦昔有些苦恼。   “阿娘!”鹿儿在身后喊。   “鹿儿,怎么没打球去?”沈梦昔回头。   “纪六娘子身体不适,鹿儿陪她回来赏花呢。”鹿儿身后走出纪六娘子来,给沈梦昔和窦夫人见礼。纪六娘子是丞相纪孟云的孙女,与鹿儿是多年的手帕交。   窦夫人看到鹿儿两眼放光,“我家大郎马球打得极好,郡主去场边看球多好!王大郎!我儿就是王大郎!”   沈梦昔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只好掩饰地说:“虎父无犬子,王将军骁勇善战,大郎想必也不会错了!”   窦夫人听了,更加欢喜,“是的,是的!我大郎能拉两石弓,百步穿杨!”   门口清风冲着沈梦昔摆手,沈梦昔对着窦夫人歉意地说:“许是有要紧的事了,窦夫人多饮些乳酪吧。”说完赶紧走了出去,长长舒了口气。 第56章 暴毙   清风并没什么要禀告的,她只是看到公主被窦夫人缠上了,前来解围。   “还是清风知我心,离了清风,我可怎么活?”沈梦昔笑着打趣。清风、和语自小受到教导,大到长安、洛阳世家官员的家眷家事,小到烹调算术、梳头化妆,无一不精,这些年,沈梦昔被她们伺候得四体不勤,心安理得。   “娘子,那崔十娘子,确实不俗,没想到那样的娘,能生出这样出色的女儿。”   “崔十娘子像她祖母比较多吧。”沈梦昔笑着说。   “娘子准备怎么办,是遂了大郎君的心吗?”   “唉,这崔十娘子也不错,就是家世太好了。”沈梦昔变成苦笑。   “娘子也不必太过谨慎吧,难不成咱们公主府还怕了谁?”清风试探着说。   “总是有怕的啊。”沈梦昔叹口气,“让我再想一下。”   沈梦昔与每家的夫人小娘子都单独聊了一会儿,她能看出丁四娘子对胤儿也有好感,心下觉得十分遗憾。   宴会一结束,没容沈梦昔多想,胤儿就急切地追着沈梦昔问:“阿娘觉得那崔十娘如何?”   “还不错。”   “真的!阿娘同意了?”   “并没有。”   “阿娘!”胤儿急得提高了声音。   胤儿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毛躁,仿佛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一样。   “你们互通心意了?”   “没有,但儿子能感觉到崔十娘子......对儿子也......”胤儿支吾着说不出口。   “唉,阿娘过几日让人探探口风吧。”   “过几日?那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那小娘子就那么好?”沈梦昔有些不耐烦了,果然是儿大不由娘了!心里堵得慌。   胤儿立刻不出声了。   第二天,沈梦昔请了礼部尚书夫人上门,打算请这位刘夫人去崔家打探口风。谁知刘夫人还没出门,清风急火火地坐门外探头两次,刘夫人也看到了,就笑着说:“妾先告退了,明日上午就去崔府。”   沈梦昔点头,“有劳刘夫人!”   刘夫人才走,沈七就进来禀报:房夫人暴毙!   沈梦昔惊得手里茶盏都掉了。   “清风,追上刘夫人,明日求亲取消!”回头就问沈七,“怎么回事?”   “说是窒息而死,似乎是喉咙肿胀,不能呼吸。”沈七拱手,“时间仓促,属下马上再去打探!”   “不必了,应该是食物过敏。”沈梦昔叹气,“你再去跟大郎说一声吧。”   第二日,沈梦昔带着胤儿亲自过府吊唁,崔瑾病倒了,得知公主亲来,连忙爬起来迎接,沈梦昔看过去,崔瑾苍老许多,整个人神情恍惚,崔七郎、崔九郎和崔十娘子跪在灵堂还礼。崔十娘子一身孝服,虽然神情悲哀,但不似崔瑾那样失魂落魄,胤儿几乎失态地要去扶起崔十娘子,沈梦昔轻哼一声,才让他恢复理智。   崔瑾一个文武双全的大将军,此刻双目呆滞,如同行尸走肉,口中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早醒来,就见柔娘面目紫胀,死去多时了,可恨我昨日饮酒,竟然不知柔娘经历了那般痛苦,活生生死在我的身边,都是我不好啊......”   崔老夫人打岔:“九郎是个痴儿,受不了妻子骤然离去,在公主面前失态,还请公主见谅!”   “不会。”沈梦昔摇头。“医官说是什么原因了吗?”   “唉,请了女医来看,说是喉咙肿胀,食物过敏致死。可是,婢女说了,柔娘昨日并未食用特别食物,都是她平日里惯吃的那几种。”   “老夫人节哀顺变,房夫人体质特别,想来是有平日未注意到的禁忌食物吧?”沈梦昔其实最先想到的是有人谋杀。   “让我进去!我要进去!”门外出来喧哗声,是一个少年略带嘶哑的喊声。   “九郎要做什么?怎么如此没有规矩?”崔老夫人怒喝,她身后的婢女连忙出去了。   崔瑾却还是低头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昨日阿娘就去了公主府,不知他们给阿娘吃了什么阿娘才死的!”少年嚎哭着喊。   沈梦昔听了一凛,怎么还扯上了自己,公主府吃的午宴,房夫人是昨晚死的,要过敏也不会拖到那么久啊。   崔老人腾地站起来,“把他的嘴堵上,拖出去!”   沈梦昔也站起来,制止道:“还是让九郎进来说吧,本宫也听听。”   崔老夫人颤巍巍地跪下,“公主恕罪,九郎失去母亲,乱了心神,做出犯上之举,还请公主恕罪啊!”   “老夫人请起,还是请了医官医女,婢女一起来吧,本宫今日本是赶来吊唁,不想却牵涉进来,不说清,怎么行?”沈梦昔回头看看呆立的胤儿,语气坚定地说。   “清风,你回府,将昨日菜单,以及单独给房夫人的菜单都取来。再去请了赵夫人和刘夫人来!”   崔祭酒已经闻讯赶来,跪地磕头,连说恕罪。   沈梦昔叹口气,走上去,虚扶一下,“崔祭酒快快请起,既然九郎能想到这一点,别人就也能想到,这事就必须弄个水落石出了,本宫和崔家都需要一个事实真相。”   清风取回菜单时,太医署医官医女也赶来了,同来的还有张给使。   有过了半个时辰,赵夫人和刘夫人也陆续赶来,两人面面相觑,她们府上还没来得及吊唁,这就被公主请到崔府。   人到齐了,沈梦昔看看崔九郎,问:“崔九郎,你有什么疑问,便问吧!”   崔九郎有些瑟缩,看看祖父祖母,又看看父亲。   迟疑着还是走了出来,行礼后,带着点倔强地道:“公主恕九郎无理,昨日家母除去午宴,所有食物均未有禁忌食物,故想知道,家母在公主府午宴都吃了什么?”   话音一落,房间里寂静无声,沈梦昔扫了一眼崔家众人,看来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少啊。   她示意清风,清风拿出两份菜单,交给崔老夫人的婢女,婢女接过递给崔老夫人。   传了一圈,包括赵夫人和刘夫人都看过了。   “公主早知房夫人体质特别,故而菜单拟定十分慎重,事先派了婢女过府咨询,是房夫人的婢女秋雁提供的食物禁忌。”清风沉声说道。   秋雁怯怯地跪下说:“确有此事。”   “两位夫人昨日也参加午宴,菜肴与菜单可有出入?”清风又问。   “并无。”两位夫人说。 第57章 推断   “医官怎么说?”沈梦昔问。   孙医丞走出来行礼道:“公主,下官和女医今早已查验过,房夫人确是过敏致死,往日皮疹起的位置多在手上脸上等处,昨日起疹的位置恰在气管,又在睡梦中发疹,导致窒息而亡。”   “死状痛苦?”   “脖颈抓破了。”孙医丞沉痛地说。“医女说喉咙肿胀,堵住了整个呼吸道。”   沈梦昔叹气,“能看出什么食物过敏吗?”   “属下无能,只能判断是食物过敏,具体那种食物并不能确定。”   “从吃下食物到过敏反应,一般是多长时间?”   “一般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左右,也有体质好的,一天左右也是有的。”   沈梦昔叹息,情况不妙,崔家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嚷出来的,但是也代表了全家的想法。她出于同情和胤儿的原因,亲来吊唁,没想到把自己陷于尴尬境地。   她看着伏地大哭不止的崔九郎,有些头疼。崔瑾似乎还魂了一般,忽然听到小儿子哭号,跟婢女问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才如梦初醒般,命人拉他出去,崔九郎挣扎着不肯。   “崔大将军,请问,尊夫人昨夜发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求救吗?”   崔瑾懊恼地垂头,“昨夜下臣醉酒,沉睡中并未听到任何声响,直到今早才发现......”   “那,你们卧房外面有婢女值夜吗?”沈梦昔追问。   “有的。”崔瑾左右四顾,“昨夜是哪个值夜?”   一个婢女战战兢兢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是婢子秋果。”   “秋果,本宫问你,昨夜有没有听到房夫人呼救或者呻吟?”   “婢子......”那婢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支吾什么?”崔老夫人喝道。   婢女忽然脸色通红,看看崔瑾,磕了一个头,又对着沈梦昔磕头,“婢子,昨夜阿郎饮酒回来,与娘子一同,一同歇息,婢子,婢子就避到外间去了。”   众人恍然。   崔老夫人恼怒地看了婢女一眼,又看看孙子孙女,“你们三个先出去!”   崔七郎已经成亲,自然懂得有些话不适合弟弟妹妹听到,就带着他们出去了,崔九郎不甘地挣扎了几下,崔瑾咳了一声,他才乖乖地任由兄长拉了出去。   胤儿在沈梦昔示意下也出去了。   “接着说!”   “老夫人,没,没有了。”婢女哆嗦了一下,“往常婢子都是这样伺候的,娘子不许婢子离得太近,娘子有事会拉铃召唤婢子。婢子在外间一夜没有听到铃响,直到清晨,听到阿郎的呼喊,婢子才知道娘子......”   崔瑾脸色通红,他记不大清楚昨晚回来都做了什么,模模糊糊好像是与妻子亲热了一番,崔老夫人恨恨地瞪了儿子一眼,哼了一声。   沈梦昔又问秋雁,房夫人昨日晚餐都吃了什么,秋雁答说,只是简单的清粥,萝卜,豆腐。   除非解剖尸体,否则谁也无法知道过敏原是什么。   无端惹了一身骚,沈梦昔懊恼至极,现在看,这亲家也是难做了,可怜胤儿要难过了。   想到亲家,沈梦昔看了刘夫人一眼,刘夫人心电感应地也看过来,隐隐明白公主的眼神的含义,沉吟了一下,还是跟崔老夫人说:“老夫人,有句话,妾觉得还是应该说出来,昨日午宴,公主十分中意十娘子,本打算今日让妾来贵府为十娘子提亲的。”   崔老夫人一愣,诧异地看向沈梦昔,表情复杂。   沈梦昔点点头。   “承蒙公主不弃,青眼十娘,那是十娘的荣幸,只是十娘那孩子没有福气,柔娘遭遇不测,十娘三年内不能议亲,公主还是另寻别家娘子吧。”崔老夫人满含遗憾地说。   沈梦昔又点点头。   没有此事,崔家也不见得愿意与公主府联姻,说实话,世家之间联姻,比与皇族联姻要好得多,大唐不到百年,这些世家已是几百年传承,无论谁当皇帝,都不影响他们的势力。尽管有文武科举可以选拔平民庶族,但是依然无法动摇八大世家的坚实地位。   沈梦昔豁出老脸求亲、吊唁,不过是为了胤儿。男孩的初恋会铭记一生,就算不成,总要不留遗憾吧。   “那本宫就告辞了。崔祭酒,老夫人保重身体,崔大将军节哀。”沈梦昔起身,走过崔瑾之时,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崔大将军!”沈梦昔停住,“不知昨夜,将军饮了多少酒?是何种酒?”   崔瑾有些尴尬,还是说,“先是饮了公主酒坊的五粮酒,大约半斤。”   沈梦昔看了他一眼,半斤就是八两,这五粮酒的大约40度,酒量可不小。   “咳,后又饮了几杯葡萄酒。”崔瑾又接着说。   “几杯?”   “几杯,五杯,六杯?就是那水晶杯。”崔瑾有些冒汗,妻子新丧,他在这里说着昨夜宿醉之事,总觉得对不起妻子。但是公主询问,又不得不答。   “醉了?”   崔瑾张了张嘴,颓丧地说:“是。”   “昨晚你与尊夫人同房了?”   崔瑾吃惊地抬起头,面红耳赤,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梦昔。崔府众人也哑口无言地看着语出惊人的公主。   “回答本宫!”沈梦昔皱眉。   “咳,是。”崔瑾双手在袖中紧握。   “房夫人昨夜要水了吗?”沈梦昔转向那个婢女。   众人又是一惊。   婢女不提防又问到她,愣愣地还缩在人后,被崔老夫人喝问,才喏喏地答:“没,没。”   “孙医丞,不知听说过没有?”沈梦昔转向孙医丞,“有的体质敏感之人,会对**过敏,崔大将军昨夜饮了大量葡萄酒,血液、**中饱含酒精,这葡萄又是房夫人禁忌之食物。所以,极有可能,房夫人因此过敏,发作之时,婢女离得远,崔大将军睡得沉,房夫人发不出声音呼救......”沈梦昔看过这样的新闻,一花生过敏的女性,因丈夫吃了花生,同房后产生过敏反应,因此大胆做出推论。   崔瑾长大嘴巴,直直地看着沈梦昔,沈梦昔转头与他对视。   好半天崔瑾意识到不敬,猛地低头,又抱头蹲到地上。   “孙医丞,真是如此吗?”崔祭酒颤声问道。   “下官孤陋古闻,此前没有听过。”孙医丞躬身答道,“但世间事,无奇不有,公主所言,也有道理。”孙医丞是个实事求是的硬骨头。   “孙医丞医德高尚,本宫敬佩。不妨找来过敏者试验一二。”   孙医丞大囧,这如何实验?   “本宫并无推脱之意,只是给个推断方向罢了。日后如果有实据证明,是公主府的责任,本宫也不会推脱。清风!叫上胤儿,回府吧。”   不再看崔府众人,沈梦昔大步从崔府正门走出,上了马车回府。 第58章 辛苦   薛崇胤极其沮丧。   他知道阿娘是为了他,才来崔府的。长到这么大,他是头一回见到母亲过府吊唁。崔九郎在院中大嚷着,问公主府给他阿娘吃什么了,他就浑身一个激灵。   秋果应答时,他们四人被带出花厅,他曾试图安慰崔十娘子,但崔十娘子只是礼貌地行礼,就躲去了灵堂,崔七郎及其族人周到地招待着胤儿,他便再无机会单独见到崔十娘子了。   他心知,一切都不可能了。   回到公主府,胤儿就向沈梦昔跪地磕头,“儿不孝,让阿娘受委屈了!”   “起来吧,自己家里,跪来跪去的做什么。”沈梦昔累得歪在罗汉榻上,“只是有些糟心罢了,问题不在咱们家,房夫人在公主府几乎连水都没喝,是他们自己的缘故。”   “啊?已经查清死因了?是什么原因?”胤儿非常关心崔家的事情。   “原因嘛......现在还不能定论。不过,崔十娘子守孝三年,再者就是崔家已有心结,你的婚事恐怕......”   胤儿低头。   “儿明白。”好半天,胤儿挤出一句话。   ******   青云山庄的银杏大道,银杏已经一丈多高,枝叶浓密,小小的扇叶,黄绿参半,隐约可见肉色的果实。   这年秋季,武帝又来了一次青云山庄。非常仓促,像是任性的临时决定,并且居然没带张氏兄弟。   沈梦昔扶着她走在落叶之上,银杏树干已经变黑,枝头只有不多的树叶,仍然顽强地抵御着秋风。武帝忽然蹲下,抓起一把金黄色的叶子,扬到空中,笑得像个孩子。   沈梦昔看得唏嘘,武帝步履蹒跚,她大概已经意识到二百岁,不,一百岁也是不可能的了。   蓝天黄叶中,武帝躺在一把摇椅上,摇椅压着落叶沙沙作响,沈梦昔命人在北面拉了绸布,遮挡秋风。摇摇晃晃中,武帝恍惚入梦,口中喃喃叫了一声阿娘。   许久,她慢慢睁开混浊的双眼,招手让沈梦昔过去,沈梦昔蹲在摇椅前,握住武帝的手。   “月儿,做皇帝,其实很无趣。”武帝笑着说。   沈梦昔点头,是啊,整日关在宫城内,哪也去不了,被国家大事牵绊着,没有个人时间,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尤其是女皇帝。”武帝语气怅然。   沈梦昔也笑了,“阿娘,皇帝多风光,再说别的女人都没有体会呢,哪里知道阿娘说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阴阳不得位,很辛苦。”武帝看着高天白云,“阿娘累了。阿娘这一辈子低处高处都走过了,很辛苦。”   武帝连说了两个“很辛苦”,眼中是无限回忆。   “阿娘小时候吃过的苦,不想让月儿再吃,阿娘都替你安排好了坦途,以后你三兄,也会照顾好你的。阿娘来生,想做个男子。”武帝喃喃低语,“做个男子,不做皇帝,自由自在,大山大河,行走四方。多好啊!”沈梦昔拿过一条毯子,盖在武帝身上。武帝犹自说着,“幼时,什么都做不成,媚娘只想着,若是能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好了。可是,不行啊。如今到了最高位,还是不行啊。”   沈梦昔眼眶潮湿,隐隐觉得武帝时日不多。   “怎么办,朕的皇陵,都还没有修好。”武帝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沉沉睡去,皱着眉头。   武帝一直深信自己可以活到两百岁,故而一直没有好好修建皇陵,秘密选址后,只是慢慢动工,直到最近两年,才开始抓紧进程。   这次之后,沈梦昔就极少见到武帝了,回到宫城,就是张氏兄弟的势力范围了。像武帝这样强势又固执的人,一旦对人有了某种认知,是很难改变的,就如武帝一直认为太平是天真的、爱奢华的、需要她安排人生的,武帝一直觉得张氏兄弟是可怜可爱的孩子,她信任他们,宠爱他们。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武帝年老,认知出现障碍。   可怜又可爱的张氏兄弟,正在进行他们最后的疯狂,他们阻止丞相面见武帝,把持朝政,但他们能控制的军队有限,只限于宫城内的禁军而已。   沈七向沈梦昔汇报,朝中群相暗中联合、集结军队,意图逼宫。沈梦昔又询问张氏兄弟有无谋反行动,沈七答,并非发现。   沈梦昔下令,全府各人谨慎行事。   一个月后,御史中丞宋璟上奏,请求武帝清查张氏兄弟贪污、谋反,隔日奏折批复,令宋璟审查其他案件,改由司刑卿崔神庆问案。   沈梦昔疑心这奏折根本并非武帝批复。   崔神庆审案,和的一手好稀泥,一个月后,案件因重要证人证据被毁,不了了之。   年底,武帝再度病倒,沈梦昔赶去探病,武帝躺在榻上,精神极其差,但是神志清醒。   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一支禁军率先攻进皇宫,打开了宫城大门,血洗宫城,将张氏兄弟所领禁军杀戮殆尽。随后,丞相张柬之、崔毕等人率领羽林军迎接李显进宫。   在紫微宫外,当场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闯进集仙殿胁迫武帝退位。   第二日,传来李显监国的消息。   沈梦昔坐在书房,久久未动。   武帝要强一生,最后还是被自己最懦弱的儿子篡位。   武帝也许是生来爱权势,也许是不甘受摆布,才一步步走到今天。但是,皇室中因皇权,互相倾轧,互相残杀,实在是让人厌恶至极。   入夜,沈梦昔打坐,不能平静。   她想象着,病中的武帝,眼睁睁看着她最瞧不上的儿子带人闯进宫殿,威逼她退位的情形。在她日渐衰老的这几年,已无力掌控全局。这是所有人,所有高位者晚年都会面临的悲哀。   上次去探病,武帝居然让人将她的私库打开,把一半财物送与沈梦昔,另一半给了张氏兄弟,并叮嘱沈梦昔,以后要多照顾一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她若不在了,别人肯定会欺负他们。   沈梦昔保护不了作死的张氏兄弟,武帝都保护不了,她怎么可能保护得了。   沈梦昔结束打坐,回忆了一下这些年与武帝的所有交往过程,其实,与四个兄长想必,武帝对她应是十分疼爱的,只是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像个普通母亲一样,时常疼爱地关照女儿罢了。而沈梦昔,对武帝,却是惧怕多于亲近,她能感知武帝的真心回护,但是有先入为主的认知,总觉武帝心狠手辣,不敢过于靠近,撒娇卖痴也不过是为了求平安罢了。   一夜乱梦,沈梦昔竟不知该如何判断与武帝的母女情分了。 第59章 禅位   五日后,武帝禅位,李显称帝,尊武帝为则天大圣皇帝,复国号为唐。   首先革职流放几十名与张氏兄弟相关的官员,又封了参与政变的张柬之等五人为王,又将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恢复旧制,将洛阳由神都改为东都。   武帝禅位后,迁居上阳宫,缠绵病榻数月,沈梦昔到宫中侍疾。用不到她做什么,只是陪伴而已。   李显每十日会去问安一次。   深植于骨髓的畏惧,以及逼宫的愧疚,压得李显抬不起头来,他在武帝面前,依然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尤其,见到平日装扮精致的母亲,如今变得面容憔悴,更是内心煎熬。   “三郎啊,阿娘将你从房州接回,便是要把天下尽数交予你手,为何,为何等不得阿娘闭眼,非要与那五贼来胁迫阿娘?”武帝声泪俱下。   李显平生未见如此脆弱哭泣的阿娘,登时跪地磕头不止,放声大哭。   沈梦昔奉武帝之命,去扶起李显,她看得出,李显极度懊悔。只是他懦弱、优柔的性格,注定在遇到这样重大决策之时,会犯大错。   李显贵为一国之君,此刻泪涕交加,握住妹妹的手,“月儿,你相信三兄,是他们胁迫我的,是那张柬之将为兄抱到马上,掳到宫城的。”   沈梦昔下意识地点头,她也觉得李显没有必要逼宫,分明就是五王势大,贪求事功,趁着武帝年老对政权把控无力,又借着这次重病,起兵政变,拖着李显,不过是为著名正言顺而已。   沈梦昔对于政权在谁手中,并无太多关心,一是她知道历史走向,总觉不必多事,二是她有很多事情做,兴趣不在政治。   沈梦昔最近在跟太史局灵台郎周信学习《周易》,并同时学习观天象,辨天气。虽到宫中陪伴武帝,依然勤学不辍,武帝见了说:“月儿寂寞吗?”   “寂寞。”沈梦昔认真地答。如何不寂寞,无论父母爱人子女,无一人陪她走到最后,每个人不过都是陪她一程的过客,一个人,不学会独处,不能将浮躁之心安下,如何度过漫漫岁月,“但不孤独。”   武帝听了,脸色忽变,好半晌说:“阿娘正相反,阿娘不寂寞,但十分孤独。”说到最后,声音沉得几乎听不见。   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的一生,最后她说,十分孤独。   “阿娘,随月儿到青云山庄去住吧,阿娘为国事忙了大半生,也该轻松轻松。”   武帝眼睛一亮,随后摇头说。“不去,阿娘去了必会拖累月儿。”   “赡养父母怎能说拖累。从前是阿娘护佑月儿一家平安,如今月儿不过是回报一二,何况,生养之恩,如何报答得完。”沈梦昔起身,“我去禀过三兄。”   李显颇为犹豫,朝中官员,尤其五王坚决反对。   “三兄,阿娘已经八十二岁了!”   李显终于下了决心,就这样,武帝带着五百禁军,三个医官,一百侍婢,到了青云山庄。   胤儿、简儿住回履道坊,鹿儿则陪着沈梦昔住在青云山庄。   青云山庄正是花红柳绿,沈梦昔命人打造轮椅,每天由鹿儿推着武帝四处看景,有时还会组织马球赛,蹴鞠赛、毽子,跳绳,李旦家的一群子女也常常来山庄陪伴,武帝十分开怀,病情渐好,只是,身体一旦康复,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又痛骂李显,——又开始惦记皇权国事了。   沈梦昔深深叹息,这世间,能打败武帝意志的,大概只有她自己的身体了。   李显在房州常年惊惧,心理压力极大,如今为帝,又是逼宫得来,一直郁郁寡欢,三不五时,就要传了医官前来。   前朝五王势力日趋增大,李显性格软弱,不得不效仿父亲,让韦后听政,他如今无比理解当年的父亲,也不再怨恨母亲。若无母亲的强势,这李唐天下,定是被众多世家操纵把控。   韦后与李显,在房州度过最艰难的岁月,他们想普通百姓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在他最彷徨恐惧的时候,都是韦后鼓励支撑他。所以李显更信任韦后,同时也期待,她可以如同母亲一样,撑起朝政,不让政权落入世家诸王手中。   韦后最初还战战兢兢,不久便展现其政治才干,她建议李显将上官婉儿封为昭仪,共同辅政。女儿安乐公主也逐渐参与朝政。   李显与韦后,绝境中,选择与武三思联手,共同对抗五王和世家的势力。   看似风平浪静的朝野,实则暗流涌动。   就在此时,武帝却坚持要回到宫城。   “阿娘,玉玺已经交出,回宫又有何用?”   “李显无能!朕要回宫!”武帝大吼。   沈梦昔目瞪口呆。   三日后,宫中来人,武帝回宫。   沈梦昔无奈地看着武帝,武帝却坚决不看她。   武帝回宫后,沈梦昔隔上十天去请安一次,没见朝政有何改变,却见武帝迅速衰老,她有的是手段和心机,但是她没有韦后的健康体魄,上官婉儿也唯韦后令是从。   十月武帝自请改大周皇帝为高宗皇后,要求死后与高宗合葬干陵。   沈梦昔绝不相信这是武帝的本意。   她去宫中探望,武帝又开始卧床了,萎靡不振,不发一言。   又过了一月,历史的脚印如期踩到了那个点上,武帝在冬日夜里崩逝于上阳宫,享年八十二岁,谥号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与干陵。   干陵立着两块巨大石碑,西侧是述圣碑,是武帝为高宗所立,亲自撰写五千余字碑文,东侧是一块完整巨石雕凿而成的石碑,碑首雕刻了八条螭龙,碑侧各雕刻一条腾飞的巨龙,碑座还有线刻的狮马图以及花草纹饰。却没有一个文字。   这座石碑是与述圣碑同时树立的,她当时还无称帝之心,只想着自己百年后与高宗合葬,再由儿孙树碑立传。   她没想到的是,这块石碑,到最后,竟真的是空白无字。   沈梦昔想,也好,这世间哪有什么真相,谁又能真正公允真实地评价一个帝王,何况是由下一任皇帝来评价呢。   无字最好。这男权世界,根本不可能给武帝一个公正的定位,相对中肯的评价,还要到千多年后,才能得到,到那时,真相也随时光流逝,无处捕捉,所谓中肯,也不过是臆断罢了。 第60章 绿光   李显带着百官迁回长安,沈梦昔这次留在了洛阳。李显极力劝说妹妹跟去长安,并想依靠性格坚毅的妹妹,共同对抗胁迫他的五王。   沈梦昔深思熟虑后,还是没有答应,五王势大,短期内不宜直接正面对抗,再者李显昏庸,她若去长安,涉及朝政,必然与韦后有利益冲突。既然武帝打算把江山交给李显,那就是打算让他和武家联合,她也不想趟这浑水。   李显给妹妹加号镇国太平公主,加封一千户。李旦一家则乖乖跟去长安。   武攸暨还住在积善坊府邸,也没有去长安,皇家没有合离的先例,但若沈梦昔想,还是可以的。两人为此长谈了一次,武攸暨表示不想合离,也不要侍妾通房,他很享受每日作画弹琴的日子,如有一日,公主有了心上人,他定会让出驸马之位。沈梦昔眯起眼睛看着武攸暨,觉得他极有可能是ED,不禁有些同情,想想自己也不可能在唐代挖到一个投脾气的人出来,干脆就先让他占着这个位子吧,省得有人惦记着再赐婚。   武攸暨敏感地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含义,气得忽地站起来,头一次甩脸子走了。   沈梦昔耸耸肩,也不计较。武攸暨的子女都已成亲,孙子也都有了两个,他自己不想要女人,那就随他去好了。   沈梦昔依然住在青云山庄,每日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凑,打拳打坐,写字读书,学习周易、天文之外,还加了琵琶,十指飞轮,直弹得神鬼回避,乐师苦笑说,弹琵琶要有童子功,像她这样的练个三五年,都很难自娱自乐。   琵琶为弹拨乐器之王,沈梦昔本来也没想一蹴而就,不过是闲来无事消遣,守着身边的各行高手,不想浪费资源罢了。   另外隔日还要听取沈七总结的汇报,有时还要与属官开会议事,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   胤儿和简儿封了郡王,却无实权。沈梦昔划拨了一半护卫交给胤儿直接指挥,给了他充分自主权。简儿则天南海北地跑,比胤儿当年走得还远。   玉儿日子过得平静,狄敬恩虽有些古板,但踏实可靠。玉儿年初刚生了个女儿,沈梦昔第一次当外祖母了。   府中大小事务,从厨房、针线、库房、到店铺、账房等,鹿儿倒是都经手了一遍,她已经与去年的新科探花陆行止定亲,陆家为徽州一个中等家族,只有一个族叔任户部六品官员。   陆行止是鹿儿自己挑的,看了状元游街,又去宫中跟舅父借了陆行止的试卷查看,之后跟沈梦昔借了四个护卫,两个派去徽州调查一番,两个在京中调查。   还自己制造机会,偶遇了两次探花郎,一起饮酒赋诗。胤儿也与之接触了几次,回来说人品不错,就是家世差了点。   鹿儿却不管,一锤定音,就是他了!   沈梦昔有些吃惊,“就是他了?不再看看?”   “人嘛,都差不多,长安洛阳的各家郎君鹿儿都知道一些,他家人还算敦厚,他也差不了多少。没什么野心,正好过日子。”   沈梦昔乐了,这孩子,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奔目标而去。   “行,和你姐姐一样,先订了,随时可以反悔。”   鹿儿抱住沈梦昔的腰,“要是能倒插门就好了,鹿儿不想离开阿娘身边。”   “哟哟哟,早上又吃蜂蜜了。”   ******   韦氏垂帘听政,上官婉儿则以皇妃身份掌管内廷,并负责起草诏令,两人配合倒也和谐。上官婉儿此时已经42岁,说是皇妃,其实也就是给个方便后宫行走的官职,故而后妃是互助的工作关系,无需争宠。   上官婉儿文采斐然,浪漫感性,她建议扩大书馆,增设学士,平日里最喜主持风雅,品评诗文,一时间诗才词臣,广聚门下,时有高朋满座,高谈阔论。沈七汇报来,沈梦昔第一反应竟有那便是民国太太客厅的错觉。   受武帝耳濡目染将近三十年,上官婉儿深信女子丝毫不弱于,甚至更强于男子,她空负一腔才华与抱负,因身份限制,只能苦苦蛰伏。与韦后和安乐公主聊天中,时时提起武帝,推崇武帝行事风格,并夸赞韦后有武帝风范。   韦后效仿武帝当年,也提出一系列利民政策,比如百姓五十九岁后即可免除劳役,比如百姓一律为被父亲休弃的母亲服丧三年,又规定男丁二十三岁才算成丁等等,李显一一批准。   安乐公主的夫君是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李显与武三思既是表兄弟,又是儿女亲家,武三思拿出当年讨好武帝和张氏兄弟的劲头,把李显唬得五迷三道,对武三思信任有加,竟允许武三思随时入宫商议政事,如果武三思有两天没进宫,第三天,李显就会带着韦后,微服去武府,有时也带着上官婉儿。   武帝时期,武三思与上官婉儿就极其熟识,如今更是熟络,韦后与上官婉儿常常同武三思,毫不避讳地下棋、饮酒娱乐,久而久之,李显头上就戴了两顶绿帽子,但李显万分信任三人,自得其乐地蒙在鼓里,做着甩手皇帝。   沈梦昔听着汇报,恨得牙根痒痒。暗想,难怪武帝十分不喜李显,她对这个三兄懦弱无能的也喜欢不起来。   但李显通过武三思的势力,在两年内相继设计或贬或杀了张柬之等五王,对于当年五王逼宫武帝,李显还是有着心结,处置完五王,李显觉得终于可以安心祭拜母亲了。   而武三思和武家,再度权倾朝野,不可一世。   沈梦昔至此,彻底明白武帝的布局。——这江山,虽不姓武,但依然掌握在武家人手中!   武帝临终时,告诫沈梦昔不要参与朝中争斗,安心过逍遥恣意的日子,没有人会动摇她公主的地位。这么多年,武帝从不与她讨论政事,朝中也无人关注她这个爱享乐、喜欢杂学的公主。   那么,当年,武帝不立武三思为太子,是不是也是要保护武家子侄呢。武三思龟缩蛰伏,朝中所有注意力都转到李显身上,那些倾向于恢复李唐的世家官员也都安下心来,武家势力得以保存。   只是武帝活得太久了,按捺不住的人还是冲出来,争了功,夺了权。   人人都读史,都知道皇帝爱斩功臣,却都趋之若鹜地争那所谓功名。就如韩国总统一样,无一有好下场,却依然有人轮番上阵,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经天纬地,与众不同。   史书上说,是韦后毒死了李显,欲效仿武帝,再称女帝。沈梦昔想的是,再过几年,她就搬到长安,盯紧了韦后,起码不让三兄死于非命。现在看,性格决定命运,有些人,是救不活的。   沈梦昔叹气,让沈七退下。 第61章 结亲   景龙元年,沈梦昔搬往长安。   胤儿和鹿儿都该成亲了,李显分别给外甥和外甥女在长安赐了府邸,这就是催促沈梦昔迁往长安之意。   而胤儿也终于得偿所愿,与崔十娘子定亲了。   房夫人去世后,他一直执着地等待着崔十娘子,不肯相看其他娘子,也不接受沈梦昔为他物色的娘子。   而崔瑾当年虽未参与五王政变,但所率禁军部下有违令参与者,他也受到牵连,这几年,崔瑾一边因拒不配合逼宫,受到五王的打击报复,一边又因部下违令管理不善,受到李显的嫌弃,可谓两头受气。   房夫人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们夫妻的感情极深,加之妻子之死于他还有脱不开的干系,整个人一蹶不振。   房夫人去世满一年,崔老夫人做主,给他找了个长相肖似房夫人的妾,崔瑾推拒了两次,还是接受了。   崔十娘子眼见父母鹣鲽情深,忠贞不渝,如今又看着父亲欣然纳妾,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世间有真情,对祖母竟也产生了怨怼。崔老夫人岂能看不出孙女的情绪,叫她到跟前,细说分明,“你阿娘已经逝去,我儿子还活着!没有一个阿娘忍心看着儿子颓废余生。人世间的情意,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你阿娘活着时得了你阿爹的独宠与忠诚,已是难得,想必你阿娘泉下有知,也不愿你阿爹孤独终老吧!”   崔十娘子哭着伏在崔老夫人膝头,泪水打湿崔老夫人的裙裾。   “寿阳郡王是个不错的,你祖父看着他长大,祖母打听了,他在洛阳,一直没有定亲,虽未明说,但是肯定也是与你有关的。”崔老夫人拍着孙女的背说。   崔十娘子停止哭泣,直起身子,有些发愣。   “公主......”她记得祖母当初是看不上公主府的。   “到了祖母这个年龄,早就不靠眼睛看人了。公主并非传言中那样。”尽管嘴上如此说,崔老夫人还是不由得想起太平公主前来吊唁,语出惊人。   崔十娘子点点头。   “虽说你未出孝不能出嫁,却可定亲。如有合适的,祖母还是要为你打算的。”崔老夫人征询地看着孙女。崔十娘子羞赧地垂头,又点了点。   到底是沈梦昔看不得儿子受苦,请了狄光远夫人去崔府探信,没想到,崔家虽未一口答应,但也算是松了口,胤儿欢天喜地地奔赴长安,寻机与崔十娘子见了两面,回到洛阳就催着沈梦昔赶紧走六礼。   沈梦昔心里酸酸的,但是她明白,胤儿如果不达成这个心愿,崔十娘子将成为他一生的心结,无论娶谁,都未必幸福。   叹口气,好在是娶媳妇,不是嫁女儿,这亲家,结就结吧!唯一可惜的是,那丁四娘也一直没有定亲,沈梦昔知道她真心喜欢胤儿,心里可惜得不得了。   陆行止任六品国子助教,长相虽不丑,但也不是让人惊艳的英俊,但是鹿儿喜欢,她也无法。李显赐了一座永乐坊的府邸给鹿儿,并封为宝泉郡主,顺便将玉儿加封为裕华郡主。   所以,再不愿意,沈梦昔也要去长安,她只恨自己不能真的出家为道。   到长安第二日,沈梦昔郑重进宫拜见李显。   却见那武三思竟然堂而皇之也在皇帝寝殿,同在的还有韦后、上官婉儿,四人正促膝坐在一处。见沈梦昔进来,李显欢喜地一拍手,起身迎接,就像没当皇帝时一样,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看得沈梦昔心中百感交集。   沈梦昔欲行大礼,被李显拉住,指着案几说:“月儿免礼,一家人何必客套,快来,也只有你能与婉儿一较上下了,梁王也败北了。   案几上放着一副双陆棋盘,棋子错落摆着,显然她进来之前,他们正在游戏。   “月儿不善此道,还是不要献丑了。三兄近年身体可好?”沈梦昔与其他三人互相见礼后,坐于李显身边,看着他的脸问道。   “还好还好!”李显后宫新进了一个西域美女,一个高丽美女,若非武三思进宫,他一般都在后殿。政事多半都由韦后处置,这两年是他有生以来最潇洒的日子。   沈梦昔从这个老实懦弱的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生存之道,心知多余替他忧心,笑着说:“那月儿就放心了!”   韦后与上官婉儿都是四十几岁,微微发福,但依然光彩照人,满头珠翠,襦裙华丽,肩披轻纱半臂,胸前露出大半肌肤,波涛汹涌,脸上虽化着浓妆,但依然遮不住志得意满。   韦后看到沈梦昔那张酷似武帝的脸,猛然又想起武帝赐死自己的一儿一女,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眼角。从前对武帝只有敬畏,如今面对太平公主的脸,她下意识地也畏惧了一瞬,但随即想起自己如今是一国之母,怕她作甚!   表情不禁凛然,沈梦昔觉察出来,装作未觉。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公主也有一瞬的愣怔,武帝在世她不觉得,武帝崩逝,再看太平,就觉得她们母女实在肖似。陪伴武帝的漫长岁月岂能忘记,双眼不禁濡湿,她不由自主起身,到公主身前,再次屈膝行礼。沈梦昔扶住她,对她笑了一下。   武三思却不像当初对武帝那样唯唯诺诺,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他半扬着下巴,看了沈梦昔一眼,眼中闪着算计,毫不避讳。   沈梦昔觉得他比武承嗣还要恶心三成。   “太平,简儿还没有定亲吧,愚兄有一幼女,与简儿年龄正是相当,不如......”   不待武三思说完,沈梦昔打断他,笑着说:“梁王,从母亲这边论,我们是表兄妹,但从攸暨那边论,我们可算是一家人,孩子们如何能结亲呢!”   武三思的脸抽了一下,他这几年顺风顺水,武攸暨久居洛阳,他几乎忘记了这个堂弟,也忘记太平公主是武家媳妇,脱口而出就想与她联姻。   上官婉儿及时将话题转到上次的诗会上,化解了武三思的尴尬。   李显留沈梦昔午膳,席间,沈梦昔发现武三思与韦后隐秘地交流眼神,也看到武三思的手放到上官婉儿的足踝上。李显却只顾与她闲话,眼神放光,一付丝毫没有发觉的样子。   沈梦昔笑了一下,各有所需,各有所取,当事人不介意,她又何必多事。 第62章 兵变   胤儿成亲了,依着胤儿的意愿,提亲时把日子几乎定在了刚出孝的日子,崔家也没延期,一是崔十娘子确实年龄不小了,二是,崔老夫人身体越发糟糕,他们生怕崔十娘子没来得及出嫁,不得不再次守孝。   沈梦昔什么都不用操心,属官把一切都操办得妥妥当当。   擎等着第二天喝了媳妇茶,看着得偿所愿的胤儿笑得牙龈都露出来,真是哭笑不得。   相比于娶媳妇,嫁女儿就要心酸一些,鹿儿也出嫁在即,沈梦昔很是不舍。   鹿儿对新的生活充满期待,每日喜笑颜开,毫不掩饰。沈梦昔幽怨地说她是小没良心的。鹿儿安慰说:“阿娘,鹿儿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好好的!阿娘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谁欺负你了只管回来找阿娘便是!”   “哈哈哈哈!”鹿儿笑得如银铃般清脆。   “笑什么笑,这世间,男人喜新厌旧,好色薄情都是本性使然,并非家贫就一定深情忠贞。”沈梦昔忍不住给女儿打预防针。   “鹿儿知道啊!”   “你知道个屁!”   “鹿儿当然知道啊,这世间男子,本不如女子坚韧深情,他们还对女子多方打压限制,外祖母做皇帝比男子为帝辛苦万倍,无论做什么都要受世人诟病。就连母亲救个落水学子,也要背负一生污名。鹿儿知道身为女儿的艰难,如有一天陆行止背叛了鹿儿,鹿儿就与他合离。他如果先死了,鹿儿也做不到像阿娘这样,余生守贞,鹿儿会再去寻一个郎君,比他更好的郎君!”   沈梦昔听得目瞪口呆,“谁跟你胡言乱语的?”   “鹿儿自己想的。”鹿儿指了指自己的头,“看了那么多书,看了那么多事,总要动动脑子想一想的。”   沈梦昔稍稍放心,“嗯,好好过日子,阿娘喜欢一句话,你来我当你不会走,你走我当你没来过,虽然做来不易,但是应是处理情感的方法之一。还犹豫着怎么说给你,如今看来,你倒比阿娘还通透了。”   “阿娘,阿爹已经走了二十年,阿娘为何还与定王那般疏离,鹿儿看着定王与武家那些人是不同的。”   “小孩子家家的,少管大人的事!”沈梦昔佯怒道。   “可是鹿儿不忍看着阿娘孤单,鹿儿出嫁了,谁陪着阿娘呢!”   “你兄长娶妻了,以后家里有小孩子,就热闹了。”   “阿娘!”   “你外祖母也问过阿娘是否孤单。鹿儿,阿娘不孤单,阿娘有许多事情可做。这世间,不只有情感一件事情。”   鹿儿凝视沈梦昔片刻,将头放到她的肩头,轻轻呢喃了一句阿娘。   两个月后,鹿儿出嫁,沈梦昔觉得家里空了很多。   三朝回门时,鹿儿笑嘻嘻地,沈梦昔也放下心来,这孩子,总是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阿娘赶紧给鹿儿张罗个二嫂吧!省得他四处跑。”鹿儿婚礼一结束,简儿又开始打算出门游历了。   “不急不急!”简儿连连挥手。   沈梦昔也不说话,这个儿子和胤儿不同,不执着,不刻意,他说让阿娘给他定,那就一定是真心实意的,完全一付随遇而安的架势。   就好像请客时,你问客人吃什么,他说“随便!”一样,这随便还最是难点了。   ******   韦后只有一个嫡子,就是当年被武帝赐死的太孙李重润。如今的太子李重俊是妾室所生,每次看到他,韦氏都想起丧子之痛,因而更加厌恶他。   李重俊自小住在房州,年少时并未得到良好教育,韦后为他选择的太子宾客也都是顺着他的心意,平日常常打球蹴鞠,饮酒听曲,丝毫没有起到辅佐调教之责。   七月,韦后诞辰日,宫中举办宴会,因不是整生日,只召集了近亲。   沈梦昔带着胤儿夫妇和简儿参加宴会,酒过三巡,李显和韦后离席。安乐公主当众讥讽太子做的诗像是酿坏了的酒,又笑他去年狩猎时,射猎功夫太差,驸马也跟着附和说太子德行不足。李重俊面色铁青,手里紧攥酒盏,没有言语。   筵席中人,都垂下眼皮,佯作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饮酒吃菜。   “贱奴生的,自然也是贱奴!”安乐公主指着李重俊的鼻子挑衅。   辱及李重俊去世的母亲,他受不了了,将手中酒盏砸向武崇训,被武崇训身边的护卫挡开,不及再拿别的砸过去,已被暴起的武崇训打翻在地,口鼻窜血。   等帝后返回筵席,安乐公主恶人先告状,说太子仗着身份欺压驸马,无故将酒盏砸向驸马,李显也不多问,就先斥责了李重俊。在场诸人,包括沈梦昔在内,无一人出言相帮。   八月,安乐公主举报太子狎妓,并再次请求李显,废除德不配位的太子,立她为皇太女。李显虽未同意,但有韦后从旁撺掇,已是意动。   半月后,李重俊联合金吾卫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军禁军李四冲等人,率领三百名千骑兵闯入武三思府中,府中护卫不堪一击,很快正在用午膳的武三思一家全部被擒,可巧安乐公主入宫,躲过一劫。   “太子为何闯我王府!”武三思色厉内荏。   “好叫你们死个明白,因为你们挑唆公主,罪大恶极!”李重俊夺过身边禁卫的佩剑,一剑刺入武崇训的心口,武崇训大叫一声,抓住剑身,李重俊咬牙将剑拔出,鲜血喷射而出,武崇训当场死亡。   一挥手,众人齐上,梁王武三思也倒在了儿子身边。梁王府被灭门。   随后,李千里闯入皇城,大肆搜寻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干脆封锁宫城所有城门,要求交出上官婉儿。 第63章 许愿   日前,太史局灵台郎周信观测天象,发现有流星坠于西南方向,第二日以此为例与沈梦昔讲解,说是有重要人物将死去。   沈梦昔恰好也观测到了,她当时合十许愿:让简儿早点结婚吧。   太子李重俊灭掉武三思一家,立即命令李多祚闯入皇城,封锁宫城所有城门大肆搜寻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李显吓得脚软,他根本分不清这个儿子会不会杀掉自己,毕竟祖宗几代,都是这么杀来杀去走过来的。   李多祚的士兵猛烈进攻玄武门,被守卫宫城的禁军阻拦,双方都有死伤。   韦后不停咒骂李重俊,她拎着李显的脖领让他登上玄武门城楼,李显趴在楼栏上,看到李多祚,又气又急,眼泪都下来了,“尔等都是朕的卫士,朕未曾苛待尔等,为何作乱?”   韦氏在身后扶着掐他颤抖的大腿,一边掐一边催促,“谁杀了李多祚,世代富贵!”   李显被掐得大叫一声,“啊——!朕许诺,谁若杀了李多祚等叛将,朕将保他世代富贵!”   当即就有军官王欢喜临阵倒戈,他一剑抹了李多祚的脖子,随后割下头颅,高举起来,“陛下,臣王欢喜被胁迫至此,并无反心,现斩下李多祚头颅,请陛下明鉴!”   旁边的士兵有样学样,围着几个将领一轮砍杀,李承况等叛将都被斩首。至此,政变失败。   李重俊率领百余骑兵逃亡终南山,李显派骑兵追赶。   李重俊心慌意乱,逃到一处树林中,回头一看,身边家奴居然所剩无几。   “人哪!”李重俊气得大吼。   “回禀太子,想是路途中偷偷逃逸了。”一个护卫低头无奈地说。   几十个骑兵,没有粮食没有水,没有方向没有希望,李重俊忍不住绝望地仰天长号,“老天啊!”   尾音未落,一支血箭冲天而起,李重俊喉咙发出最后半个“啊”的音节,倒地而亡,最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   禁军追上来时,李重俊护卫主动投降,献上太子头颅。   李显命人将太子头颅献于太庙,用以祭奠武三思父子。并将频发政变的玄武门改为神武门。   周信神叨叨地说:“公主,臣的预测是对的,那终南山就在长安的西南方。”   沈梦昔翻了个白眼。   ******   李重俊未及下葬,安乐公主就指使御史冉祖雍诬告相王和太平公主曾与李重俊同谋,请求李显将两人收押诏狱。   御史中丞萧至忠苦劝李显:“相王当年身为皇嗣,跪求则天大帝,将太子之位授予陛下,陛下今只余一弟一妹,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而疑之啊!”   李显拈须沉吟,他当然知道弟弟素来宽厚恭谨,也记得初回洛阳时弟弟妹妹的多方照顾。而太平更是只知玩乐,扩宅子,建庄子,从前种出了土豆,去年又鼓捣出红薯和玉米,推广开来,粮食产量倒是增加许多。   长叹一声,放下此事,再也不提。   九月,改元景龙。一年两号,实不多见。   沈梦昔尚能稳如泰山,李隆基已经按捺不住,悄悄联络姑姑,共同联手。   借着二十二岁生日,李隆基跑到公主府讨要奶油蛋糕吃,借机与沈梦昔密谈。   “姑姑,三郎知道姑母手下五百护卫,实力胜过禁军千余人,恳请姑姑垂怜,助父亲脱离险境!若父亲重新得权,定会铭记姑母大恩,大兄和简儿也会世代富贵荣华!”   沈梦昔听了不语,她不敢保证自己的乱入,改动了多少历史。这些年,她尽量不参与大事,为的是,让历史按原来轨迹运行,至少自己还能做个“先知”。   但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史书上的事实并不多,她也万分担心,安乐公主或者韦后再次诬告,那毫无主见的三兄,会对四兄和自己痛下杀手。   再好的防守都不如主动进攻,如今韦后和安乐秽乱宫闱,把持朝政,三兄每日缩在后宫,一遇到难以抉择之事,就把老婆推出来解决,他只负责下旨盖印。如果某一天,禁军兵临公主府,沈梦昔不会束手就擒,但是被动地等待那只鞋子落地,也不是好的选择。   都说大唐盛世,沈梦昔这二十年并未觉得大唐如何繁荣,战争不断,天灾人祸,皇家贵族骄奢淫逸,百姓依然食不果腹。   她尽量低调地推出土豆、玉米和红薯三种高产作物,就是期望可以让百姓生活更好一点。   她清楚,真正的盛世要从玄宗开始,开业盛世之初,经济繁荣,万国来朝,诗人辈出,稳定安乐。   那么,她不再如历史上的太平一样,与李隆基作对,不干预朝政,他还会诛杀亲姑姑吗?如果他真的动手了,她是逃还是反抗?真要杀了李隆基,改变历史吗?   沈梦昔盯着侄子,半晌不语,李隆基被看得发毛,“姑母听到侄儿所说了吗?”   沈梦昔眨了眨眼,“哦,听到了,姑母平素崇尚道家,最恨权力纷争,只想守着一方田园悠然度日,不知安乐为何要针对本宫呢!”她深深地叹息着说。这番话,她希望李隆基也能听到心里。   “皇家里,骨肉相残哪还要什么理由呢,有时候活着就是错误了。”李隆基喃喃地说。   沈梦昔看着二十二岁的李隆基,不由感慨,同岁的简儿还在满世界游玩,侄子已经知道抢夺天下了。   “姑母,父亲性格宽厚,宁可被陛下用剑尖指到鼻子上,也不会对陛下做一丝一毫的反抗,三郎今日联合姑母,实在是不忍母亲和兄弟姐妹惨遭不幸,父亲和姑母是一条线上的,皇后恨极祖母,绝不会放过姑母的!”   清风端着一个奶油蛋糕过来了,沈梦昔笑着说:“三郎生日快乐!蛋糕来了,你许个愿吧!”   “会灵验吗?姑母!”   “真心诚意,应该会的。”沈梦昔笑着说。   李隆基郑重合十,许下心愿。   沈梦昔心想,八成许的是要当皇帝吧。 第64章 悬崖   这些年,沈梦昔陆续招募培养了近千护卫,分散养在各个庄子中,长安报馆用人最多,撒到全国各地。给了玉儿和鹿儿各一百人作为陪嫁,带去了夫家。简儿也有一百,出门游历只带了十人。胤儿本就指挥近三百人,婚后彻底交给他了。   如今留在长安公主府的,还是五百护卫。   胤儿在李隆基走后不久,过来求见。   沈梦昔一幅工笔画,才起了稿,又停下来。   “阿娘,今日三郎不来,明日儿子也会想去找他了!”胤儿一进门先将清风请了出去,急吼吼地说。   “是吗。”沈梦昔心想,难道不是应该先与阿娘商量一下,再去找三郎吗?这毕竟是她的公主府,胤儿要在公主府住满两年,再开衙建府,按说长子应该一直与母亲住在一起,但胤儿已是郡王,她觉得适当让他们束缚两年,就可以了,男儿的翅膀不该被绑缚。只是,她忽然体会到武后面对李贤的感觉,——有个各方面出色的儿子,他会很快逃脱你的掌控,甚至反控。   “皇后母女和上官婕妤把持朝政,陛下被挟制,她们已对阿娘和相王起了杀心,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阿娘,我们必须联合三郎了!”   胤儿分析得完全正确,沈梦昔缓慢点头,“胤儿觉得,是否所有皇帝都会对阿娘生出忌惮之心?”   胤儿一愣,陷入思考,“怕是肯定的了。“   “无妨,你与三郎商量一下,有了具体方案再和阿娘说。”   “喏!”胤儿行礼离去。   ******   安乐公主号称唐朝第一美人,她出生在父母被流放房州的途中,没有婴儿襁褓,只得用旧衣裹了,因而得了乳名裹儿。幼时,过得几乎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的日子,回到洛阳后,武帝十分喜爱这个好看的孙女,亲赐安乐郡主封号,常常带在身边。   安乐公主受祖母影响,野心十足,喜欢独断专行。平日生活更是骄奢淫逸,常常自己写好了诏书,遮挡着字迹,捉着李显的手,撒着娇,嬉笑间就盖了御印。   都说太平公主喜欢大兴土木,生活奢靡,与安乐公主相比,沈梦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小儿科。安乐公主的府邸,模仿皇宫的规模,极尽奢华,甚至在精巧程度上超过了皇宫。   她公开卖官鬻爵,拉拢人心,权倾朝野。   强夺民田开凿大湖,花费巨资铸造百宝香炉,仅仅是百鸟裙,就有两百条,裙子的颜色令人眼花缭乱,走动之下,裙子的颜色不断变换,美轮美奂。   玩到最后,竟然在皇宫中设置坊市,开设金店、酒肆、米粮铺等,由宫女太监扮成商人,李显、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婕妤扮成顾客,还要几次讨价还价,一言不合还会打起来,需请武侯来评理。又命官员、宫女拔河比赛,文官孱弱者,摔倒在地,帝后抚掌大笑。   一旦权力达到顶峰,金钱实现绝对自由,人,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目标,往往就会失去目标,无所顾忌,放纵自己。   安乐公主与武承嗣之子武延秀私通,无人不知,李显只好下旨赐婚,婚后半年,安乐公主生下一个儿子。   长安的风气极其败坏,许多贵女纷纷效仿皇室,豪放无忌,甚于武周时期。   但凡变革时期,都会有风气转变,比如民国初期,国人纷纷离婚,女性骤然获得解放,大胆得让人瞠目结舌。八十年代国门初开,国人思想转变更是迅速,从保守到开放,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只要不干涉到她的生活,沈梦昔是不对这些行为置喙的,她看似随波逐流中,始终有自己的坚持,皇室厮杀中,她不怪罪谁,也不同情谁,甚至从未想过挽救李显。——历史不就是这样?   但如今,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了。   她信让简儿速回长安,各处护卫也秘密调回部署。   景龙二年的上元节过后不久,传出李显驾崩的消息,沈梦昔立刻换好服饰进宫。她并不知道李显具体死亡时间,书店关于唐朝的书籍也是有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赶到皇宫,里面乱作一团,韦后和安乐正在哭泣,见了沈梦昔来,免她行礼,像是辩解般说道:“三郎晚膳后只说胃口疼,烦躁不安,忽然就倒下了,一句话都没留!”韦后哭得倒有几分真情实意。   沈梦昔到御榻边,伸手掀开盖着脸的黄绸布。   李显脸色煞白,嘴唇紫红,并不像是中毒死亡,倒像是死于心脏病。李显四肢瘦,肚子大,高血脂高血压是跑不了的。李家皇帝,遗传风疾的很多,具体表现就是高血压,高血脂和中风。李世民半生被风疾困扰,活到五十一岁,高宗晚年视物模糊,靠服用丹药和御医定期放血来减缓病情,也不过活到五十六岁。   “太医院怎么说?”沈梦昔沉声问。   “姑母,御医说阿爹是心疾发作。”安乐有些不满沈梦昔近乎质问的语气,抢着说道。   安乐公主眼皮浮肿,悲伤之情也不似有假。沈梦昔劝了几句节哀,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举国哀悼之后,韦后执掌朝政,重用韦氏子弟统领禁军,崔瑾被解兵权,调往魏州,长安所有兵权几乎都被韦氏一手掌控。   这日,胤儿夫妇一起来请安,胤儿喜形于色,“阿娘,丹娘有身孕了,阿娘要做祖母了!”   “真的吗,几个月了?”沈梦昔忍住把脉的冲动,“找御医看了吗?”   “看过了,医正说是快两个月了。”   “好好好,你要照顾好丹儿。”沈梦昔笑得很开心,又对儿媳说:“丹儿要保证心情愉快,生男生女都是我们家的宝贝!”   崔十娘子起身笑着行礼,“是,阿娘!”   沈梦昔暗暗可惜自己一手产科技术毫无施展空间,心中暗戳戳想着,若是儿媳难产,自己是否要给她来个破腹产呢。   胤儿转了话题,“阿娘,过几日,安乐公主长子六岁生辰,丹娘就别去了。”他看着母亲的眼睛。   沈梦昔当即同意,“当然,丹儿今日起,哪也不许去,就在家里。”   三日后,沈梦昔坐着马车,去往皇宫。皇后特意为外孙生辰,在宫中举办盛宴,遍请王公大臣,皇亲国戚。   这次宴会,韦氏族亲占据大半,犹胜当年武氏,沈梦昔垂下眼皮,端坐不动。   庭中有舞姬起舞,席间也嘈杂混乱,除去一进门的请安行礼,再无人与沈梦昔交流,沈梦昔数度起落,早已不在乎这样的孤立于尴尬。   许久,韦后牵着一个男童走进来,众人连忙行礼,沈梦昔抬头看那韦后,李显死后,她更加美艳,脸上闪着志得意满的光芒,傲视一切。成功果然是最好的化妆品。   沈梦昔看着那个小孩,心中生出不忍。   安乐公主和武延秀随后也一同出来,今日安乐公主穿了一件百鸟裙,裙裾有鸟儿振翅欲飞,随着脚步移动,裙裾翻飞,鸟儿也似活了一样。走到韦后身前,烛光更加明亮,裙子的颜色也由浅粉色变成玫红色,闪闪发光。   一时间,安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65章 兵变   韦后坐于锦榻上,把那孩子抱在膝头,朝下看着一众人,她的席位本就高于众人,加之又坐了锦榻,更是高人一等。只见众人俯首帖耳,心中甚为熨贴。   看着外孙肉嘟嘟的脸蛋,忍不住亲了一口,随后下诏封外孙武继业其为镐国公,安乐和武继业叩头谢恩。众人先是一愣神,又齐齐恭贺镐国公,   沈梦昔的席位就在李旦下首,离主席较近,李旦看看妹妹,沉痛地说:“三兄驾崩才多久?他们......”   沈梦昔连忙让他噤声,看着低头饮酒的四兄,她猜测,李隆基极有可能什么都没告诉他。   李隆基在李显复位时被升为卫尉少卿,掌管武库兵器以及守卫宫门的官属,有权支配禁军,后来受到李重俊牵连,被降职为潞州别驾。   李隆基深知禁军的重要性,玄武门兵变,五王政变以及李重俊兵变,均与禁军相关。他素来礼贤下士,交游甚广,他结交了万骑军果毅葛福顺、陈玄礼等人,这次行动,便由李隆基负责打开宫门,沈梦昔负责兵马,但没想到李隆基会瞒着李旦。   届时,没有功劳的李旦要怎样坐稳皇帝的宝座呢?   不及多想,歌舞再起,酒菜如流水般呈上,沈梦昔看到了扮做宫婢的沈十六正在给相王上菜,脸上化着妆,倒也看不出已经三十多岁。   韦后那一席,都是特定宫婢伺候,主席距离下面最近的席位也有一丈的距离,身边还有多个护卫站立。   宴会安保工作,在沈梦昔看来,毫无错漏,每位宾客都在宫门外解下了兵器,又经过验身,确信没有夹带兵器和危险品,才许进宫。沈十六则是昨日悄悄潜入皇宫,寻机取代了宫女,才能出现在宴会中。当然,如果她进不来,少不得有些活儿就得沈梦昔亲手做了。   酒过三巡,武继业被宫婢带出去更衣,沈梦昔抬眸看了一眼胤儿,又看了一眼李隆基。三人眼神碰撞,各自稳如泰山。   伴随着鼓乐丝竹,殿外传来一声不协调的埙声,悲悲切切。觥筹交错间,并无人注意,只有沈梦昔三人迅速再次交换眼神,这是宫门从内打开,宫外护卫已进入宫城就位的信号。   武延秀端着一盏美酒跪坐在韦后榻前敬酒,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得极为欢快,沈梦昔端起酒盏,朝着李旦敬酒:“月儿敬四兄!”   沈梦昔主动与相王敬酒,这就是开始行动的暗号!   韦后端起酒盏,仰头饮酒,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身体,武延秀仰头崇敬仰慕地望着韦后。   沈十六反手从沈梦昔的案几下,摸出一支短箭,朝着韦后席位顺势一甩手。然后看也不看结果,回身护在沈梦昔身前。   从沈梦昔席位到韦后的席位,大约两丈,这个距离,若是用刀剑刺杀,大概走不到三步,就被护卫拦住,血溅当地了。但是,对于飞镖来说,简直是转瞬即到。   护卫不及反应,随着短促的破空声,韦后应声仰天倒在锦榻上,武延秀腾地站起来,俊美的面上满是惊慌,他眼睁睁看着一直短箭射入韦后眉心。   忍不住啊的大叫一声,“来人!有刺客!”   护卫早已拔出刀剑,冲向沈梦昔的席位。沈梦昔一抬手掀翻案几,立在身前作为防御工事,又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递给沈十六,右手则在袖中暗暗握紧了手枪,左手冲着胤儿做了个手势,让他到自己身边。   不用她召唤,胤儿在沈十六行动的一瞬间,就已经奔向母亲的席位,平王李隆基派来的婢女没能混进大殿,只有沈十六一人负责刺杀,她一旦从母亲案几下拿到粘在案面下的武器,就把母亲暴露了。   胤儿跑动间吹响挂在脖颈的哨子,人也迅速护卫在沈梦昔身前,还顺势把相王拉到竖立的案几后面。   李隆基振臂大喝,“韦后已死!尔等还要无谓反抗吗?速速缴械,既往不咎!”   众护卫犹疑间,安乐公主手指李旦和沈梦昔的方向,嘶声大喊:“杀了他们!世代荣华!”   宫外忽地涌进大批士兵,步伐整齐,行动有序,配合默契,迅速围住所有宾客和护卫,葛福顺和陈玄礼随后也出现在大殿门口。   安乐公主被钳住双手,怒喊:“大胆贱奴,竟敢反叛!”   李隆基一个手势果断挥出,一个士兵举刀便砍,一声惨叫,安乐倒在了血泊中,瑟缩在地的武延秀也被当场倒戈的护卫杀死,所有宾客噤若寒蝉,乖乖被士兵带走验查身份,武继业伏在一个士兵肩头,连踢带打,口中发出尖利的哭声,循着宫殿高高的穹顶,贯穿大殿,贯穿所有人的大脑。   短短三分钟,兵变结束。   刚刚还高高在上的韦后、意气风发的韦后、口拟诏令的韦后,转瞬就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大唐最美的公主和最俊的驸马,也以极其扭曲丑陋的姿态倒在血泊中。   李旦比所有人都吃惊,他呆呆地看着儿子,再看看倒地的嫂子和侄女,又看看镇定的妹妹,无声地用手指了指他们,没有说话。   沈梦昔叹了一口气。   ******   又是以血腥的抢夺方式,李旦复位。   李世民就没打好基础,致使他的子孙在皇位更迭中,总是有样学样。   身为李旦的长子,李成器是太子的首选,但是这次政变最大的功劳者是李隆基。朝臣就有了立储分歧,李成器性格肖似李旦,无心权位,立刻坚决让出皇太子之位,不与三弟争锋。   于是,李隆基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论功行赏,沈梦昔为长公主,已无可再升,只把封邑升到了一万,胤儿封为燕王,简儿封为翼王,食邑都是一万。沈梦昔感觉到了烈火烹油的滋味。   不出沈梦昔所料,李旦的皇位坐得相当难受,他本性懦弱无主,又因没有参与兵变,登基之日便十分被动。沈梦昔虽退避三舍,不问朝政,但李旦感觉到了来自儿子的压力,习惯性遇事便要请教妹妹,妹妹身上有当年武帝给他的安全感。 第66章 航母   沈梦昔看李旦委实艰难,就劝他,“不如四兄将皇位禅让给三郎吧,那孩子年轻有为,定能不负四兄期望。四兄就好好调养身体吧,还要少些吃肉才是。”   李旦也不介意妹妹的大胆,还真是听进去了,连连点头。   沈梦昔忽然想到六味地黄丸的梗,忍不住笑了。   “四兄愁白了头发,月儿还笑得出来!”李旦埋怨妹妹。   “月儿想到了一味药,由熟地黄、山茱萸、山药、泽泻、丹皮、茯苓组成。”   “那不是六味地黄丸?金匮要略上说的是八味地黄丸。”李旦倒也知道一些医理。   “嗯,说的就是它。”沈梦昔又笑。   “有什么笑的,难不成你给妹夫用来补肾了?”   “哈哈,我是想到四兄才笑的,祖父是皇帝,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帝,兄长是皇帝,自己是皇帝,儿子将来也是皇帝,岂不正是六位帝皇,古今无人能及啊!”   李旦听了也大笑。“还真是六味地黄丸!”笑完有些落寞地说:“月儿,其实做皇帝实在无趣。”   “呵呵,母亲说做皇帝很辛苦,四兄又说很无趣。其实你们和我说不着,我做不了皇帝,也不想做皇帝。”沈梦昔翻了个白眼。   “月儿想多了。”李旦连忙解释,他看着妹妹的脸,越来越像母亲,有时候觉得她真的会做皇帝一般。   “算了,四兄,妹妹真心诚意替你着想、开解你,你却在这里云山雾罩,到底还是亲生儿子重要一些啊!”沈梦昔佯作生气地扭过头去。   “母亲临终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实际上都是你来照顾我。”李旦愧疚地说。   “谁让我们一母同胞呢。四兄若是有意退位,就先下旨让我回洛阳吧,我到我的青云山庄种土豆去!届时,太上皇可以与我同往!”沈梦昔笑着说。   ******   逐渐,长安坊间有了太平公主挑拨李成器争夺太子的传闻,更有甚者说,朝中只闻有太平公主,不闻有太子。愈演愈烈。   这些对沈梦昔十分不利,传闻把她塑造成一个独断专权,意欲控制皇帝,排挤太子权的形象。   一番调查下来,沈七报告说,“公主,传闻是两拨人发起的。”说到这里抬眼看了沈梦昔一眼。   “说吧。”   “一拨是太子的人。”   沈梦昔没有动,等着他继续说。   “一拨是,是崔大将军。”沈七说完赶紧低头。   沈梦昔听了猛地一拍案几。   “崔瑾?”   “是。”   怎么会是他?   崔瑾已从魏州调回,官复原职,虽未参与兵变,但是作为长公主的亲家,周围还是有了很多追随者。   沈梦昔忽然理解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真正含义。水,就是上位者身后的众多追随者,他们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寄托在上位者身上,根本不容许上位者懈怠。当水涌动的时候,舟只能前行,否则就是覆舟和搁浅。   就像李旦,本无称帝之心,却因身份不得不先替儿子占着位子,要么禅让,要么驾崩。   崔瑾散播谣言,目的自然是为了推她一把,尽快入局。崔瑾显然有了更高的人生目标,需要通过太平公主来实现。沈梦昔手指敲着案几,崔瑾当年受了牵连被降职,如今这是来翻本了。这是他的意愿?还是崔家的意愿?胤儿和崔十娘子知情吗?   自参与兵变之日起,便已经变成一只舟,再次被裹挟着汇入滚滚洪流。   终于还是一脚踏入了自己最不喜欢的生活方式,变得开始见疑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子女。   午夜,结束打坐,她无奈地总结,似乎除了把自己变成航空母舰,别无他法了。   第二日沈梦昔早早入宫,见到李旦,伏地大哭,“四兄,请赐月儿到洛阳定居吧,坊间传闻尘嚣甚上,这是要逼死月儿啊!”   李旦扶起妹妹,“我与月儿是亲生兄妹,一同长大,如何不知月儿心性?四兄不会轻信传闻,快打消了去东都的念头吧,如今至亲只余你我,若是让你避到东都,我有何颜面去见阿爹阿娘!”   兄妹两人抱头痛哭。   不几日,公主府传出公主大病不起的消息。玉儿和鹿儿都赶回家中探望。   沈梦昔脸色煞白,两颊深陷,倚在罗汉榻上,有气无力。   李隆基闻讯也来探病,他急急步入,布袜踩得地板咚咚作响,扑在榻边,握着沈梦昔的手,只觉冰凉,他又殷殷问道:“姑母如何了?怎会突然病得这样重?”   “御医说阿娘忧思太深,导致夜不成寐.......”鹿儿抽泣着说。   “姑母,都是三郎不好,三郎听到传闻也气愤难忍,待侄儿查到作祟宵小,定要好好惩治了给姑母出气!”   沈梦昔喘着气,摇头慢慢说:“三郎,姑母是听了你的劝,才参与起事的,谁能想到这世道,竟如此容不得姑母一个女子安稳度日,幸而姑母早和陛下说过,要去洛阳养老,否则恐怕连陛下也要见疑了吧。”说完深深叹气。   李隆基惭愧地低头,“当日确是三郎借助姑母护卫,才能诛杀了窃国韦后。三郎本应一生孝敬姑母,谁想倒先出了此等纰漏,三郎愧疚难当啊!”   “三郎,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姑母一直当你是我家的三郎。”沈梦昔说到这里,眼圈发红,落下泪来,又茫然地看着窗台边的一盆栀子花,喃喃地说:“阿娘当年,赐我的这些护卫,能给你用上,总算没有白费。”   “三郎亦感念祖母恩德!”   “三郎有所不知,武三思、武承嗣和来俊臣最猖狂的那些年,如若没有这些忠心的护卫,姑母早就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沈梦昔看着李隆基,有些惭愧地笑,“姑母老是睡不好,总是觉得护卫太少,觉得夜里会有贼寇翻墙入院,就狠命训练那些护卫,不达标就狠揍他们,三郎你看,如今,这些护卫还是顶用的吧!”   “三郎知道,姑母确实不易。”   话说到这里,李隆基心中已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刚刚合作过的伙伴,又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只因一时忌惮她势大,竟然生出了驱逐之意,他崇尚武帝杀伐决断,不留后患。他可以杀伯母,但对多年来慈母般待他的姑母,还是下不去手。姑母几日内憔悴至此,应是极度伤心吧。   他暗暗叹口气。   只要姑母和兄弟们都安分守己,他也不想手上沾了亲人的鲜血。 第67章 避居   之后几日,流言奇迹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梦昔的病也逐渐好了起来,清风给沈梦昔看挖去大半瓶的粉底,主仆两人相视而笑。   胤儿每日都来探望,沈梦昔免了崔十娘的请安,说她有孕在身,不要过了病气,其实是有些拿她没办法,有心说她几句,又担心影响了她孙子发育,只得冲自己儿子撒气。   胤儿对岳父的做法也甚是不满,世人都说母亲放浪形骸,为所欲为,但他眼中,母亲再自律不过。这次起事,若不是他和三郎哀求,想来母亲也是不会参与的。也许年少住在道观那几年,对母亲真的产生深重的影响吧,她向往的是道家无为无治的生活,崇尚人人高度自律,母亲总说,“若是个人管好个人,世道自然清明。”   母亲不参与朝政,他和弟弟自然也不会违抗母命,再者他看出三郎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李成器都乖觉地让路,他们哪敢擅动。岳父却一时糊涂不知入了谁的局,散播了母亲的谣言,自毁长城。再者王夫人已经缠绵病榻,岳父势必要丁忧三年,怎么还如此看不破呢!   但此时若与岳父龃龉,妻子势必两难,她怀孕才满三月,母亲也嘱咐莫要让她动了胎气。   岳父有意躲避不与他会面,他却躲不开母亲大人的怒火,只得硬着头皮承受。   “薛崇胤,我最后再说一次!你如今已是亲王之位,无可再升,切记安分守己,莫要惹人忌惮,人生在世,不是爬上多高地位、拥有多少财物、睡了多少女人才算成功,你要时刻内视自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后慎重行事!”   胤儿听到母亲说睡女人,汗出如雨,刻板如母亲大人,却总能语出惊人。   “薛崇胤,我跟你讲,你晓得伐,这次若不是面临死局,老娘怎会暴露实力,参与兵变?还不是为了你们四个崽子,否则老娘一个人天涯海角流浪去!”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宣泄,以免肝气淤堵。   胤儿连连称是。   直说了小半时辰,锦心笑着给添了两次茶水,沈梦昔才终于发泄好了。   神清气爽。   “行了。你回去吧,去伺候你媳妇儿吧,在我这里杵着做什么?”沈梦昔觉得自己像极了中年丧夫的第一任婆婆,自己也觉得好笑。   胤儿如蒙大赦,逃也似跑了。   在古代做阿娘,比在现代做妈妈要爽得多,不必考虑是否民主,是否伤害了孩子幼小心灵,天地君亲师,除了皇帝我老大。也没见那个孩子胆大包天,青春期逆反,他们早早就知道顺应时代规则。   事实证明,那套科学育儿在这里也不适合,总不能把孩子教育成一个与时代脱钩的人吧,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才是正理。   沈梦昔笑看锦心,“小丫头你笑什么,来,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小郎君!”   锦心嗷的一声,跑了出去。清风走了进来,“娘子恕罪,这丫头实在是没规矩!”   “无妨,我是逗她。”锦心没有随鹿儿出嫁,留在公主府,沈梦昔刚放了她的奴籍,准备给她找个好婆家。   ******   李旦登基未及半年,忽然称病禅位于太子李隆基,最后一道旨意,竟是让太平公主常驻东都洛阳。世人想起从前传闻,心中各有所思,但都默契地不做评论。   沈梦昔接旨后,立刻把家分了,胤儿简儿都有自己的王府,胤儿给了三百护卫,简儿给了两百。自己就带着几百个仆婢去洛阳。   武攸暨不出所料地仍然跟着她,像是甩不掉的口香糖。   参加完李隆基的登基大典,她就得动身去洛阳了,出发那日,一早到皇宫与皇帝和太上皇辞行,李旦抓着妹妹的手,老泪纵横,还不到五十,已经有了老迈之相。   “四兄,所有兄长中,你对我最好!你要好好地!秋天了去看看我家的银杏大道!月儿陪你打马球!”   李旦口中发出唔唔声音,低头抹泪,他恐怕再难离开皇宫了,活了四十多年,只在长安、洛阳两地皇宫住过,东市西市也只偷偷去过几次,活得还不如一个百姓自在。   “四兄少吃肉,别吃丹药了,记住啊!”   沈梦昔又向李隆基行礼,“陛下,就此拜别了!”   “姑母一路平安!今日由大兄代朕送姑母出城。”李隆基笑着说。   “多谢陛下!”沈梦昔也笑着说。   二十辆马车,两百仆婢。儿子媳妇儿,女儿女婿、亲家、侄子都来送别,浩浩荡荡一路向西,玉儿和鹿儿与沈梦昔同乘一辆马车,沈梦昔抱着外孙,逗弄着他,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玉儿却落泪了。   出了城,直送到十里长亭,马车停了下来,胤儿在马车前,扶沈梦昔下车,他哭得不能自已,连连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别哭了,怎么跟没离开过娘似的,这都要当爹的人了。你可是十七岁就说要挑起公主府大梁,让阿娘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的!现在阿娘去山庄过自在日子了,你们把报社和书局给我好好经管着,年底赚得少了,我可不依!”   沈梦昔把孩子交还玉儿,自己下了车,那孩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哇哇啼哭,庞夫人过来抱过孙子,“这孩子,外祖母还没走,已经开始想念了!”   鹿儿没有哭,笑着说:“阿娘一路平安!到洛阳给二兄找个媳妇儿,让他们在洛阳陪着阿娘!”   “嗯,你们几个都好好地!”沈梦昔没有落泪,只因经历过太多的分别。   “是,阿娘!”几人同声说。   崔瑾、狄光远等人与沈梦昔在长亭饮酒话别,崔瑾一直有些讪讪,跟在狄光远后面说:“公主一路保重!待丹娘生下孩子,崔某会尽快告知公主!”   后半句本是没话找话,沈梦昔却接道:“倒也不必,长安报馆打听天下新闻,任何消息都瞒不过本宫!”   “呵呵,也是也是。”崔瑾更加不自在,公主这是告诉他,他散播谣言之事也瞒不过她。   “成器,今日你来送姑母,总算是破了姑母挑唆你的传闻。”沈梦昔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崔大将军疟疾是否彻底痊愈,我这里还有些药片呢!”   崔瑾脸色大变,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他当初受了属下撺掇,散布谣言,为的是让公主更进一步,没想到,太平公主竟然不进反退,避居洛阳了。如今虽然陛下肯重用他,但是丹娘在婆家的日子要难过一些了。   “诸位,感谢你们相送!欢迎去青云山庄,我准备多种点土豆,秋天做粉条,你们都来吃吧!哈哈哈!”沈梦昔笑着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第68章 麻将   一路走马观花,沈梦昔走得极慢。   这二十年极少出门,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失去了旅行的意义。   护卫她、伺候她的人,正是限制她自由的人。   她甚至都没有机会拿出手机给大明宫拍张照片,没有喝过一次咖啡,连卫生巾都没有办法使用,她的私库里藏着无数珍宝,却不能收到武陵空间一个,因为每一件都造册在案,空间里很多的东西也无法拿出来吃、拿出来用,因为说不清来处。   ——她什么都不缺,除了自由。   这天道,果然公平。   官道上车马不多,不知道是不是被先遣的护卫清理过了。八百里的路程,有过两拨劫匪试图靠近,被护卫提前处理了。   卢统领早已荣退,如今的统领是沈七。   “沈七你怎么看?”   “属下觉得,或许是偶然。”沈七吭哧半天憋出一句。   “没有证据的时候,当然就是偶然。”沈梦昔笑笑,“我真怕我不小心破坏了什么。”   沈七茫然看看沈梦昔,不明白话中含义,但也只是低下头,没敢问。   “让你找的能工巧匠如何了?”   “寻到几十个木匠、铁匠、石匠,还有两个道士,晋阳的庄子里,发现一处煤矿,邯郸附近的山里发现一处铁矿。规模都不甚大,矿石成色也都勉强。”   “嗯,知道了,再多网罗一些造船行家。那道士炼丹手法如何?”   “从前给梁王练过丹,还算熟练,如今被我安置在洛南的大卢山庄,逃不了的。”   “嗯,不错。”   沈梦昔知道李隆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两拨劫匪,就是来试探她护卫实力的。——五百护卫都给了儿子,路上居然还有身手利落的护卫,显然是隐藏了实力。   必然又让李隆基忌讳了。   洛阳城内留守的官员尽数出城迎接,天街两边也有大群百姓跪伏在地,沈梦昔透过珠帘看着外面,想起陪同武帝回长安的那次朱雀大街之行,余光瞥见锦心喜滋滋与有荣焉的得意,是啊,连别人都跟着心生骄傲,又有几个当事者能保持冷静呢。   人上人的优越感,太有诱惑了。被他人羡慕、尊敬、畏惧,真的会让灵魂得到莫大的满足感。   沈梦昔住在履道坊的宅子,武攸暨也跟着住这过去,沈梦昔让他给写了东西南北中发白等,让新来的工匠刻了两副玉石麻将出来,还专门打了两套麻将桌椅,叫上几家官员的夫人过来凑局,教了她们四川麻将的规则,夫人们本就都会打叶子牌,学起麻将来也是得心应手,没几天就都上手了,隔上两日,就凑成两桌,打上八圈十六圈,打完就在公主府吃饭饮酒,唱歌跳舞,好不自在。   麻将玩得差不多了,又在南市开了一家美容院,地段上佳,装修豪华,从门口经过就闻到里面传出的香气,走进去,幽静雅致,又不同于外部的风格。独立的小间,有女乐师轻轻抚琴,训练好的婢女将水晶的瓶里各色鲜花提炼的香露,涂到贵客脸上身上,轻轻按摩,令贵宾身心放松,神清气爽。   这个时新的美容院,深受洛阳贵妇喜爱。两个月下来,这个只有七个小间的美容院,居然比洛阳书局全年赚的还要多。   后来,有人在北市也效仿着开了一家,装修也很豪华,内部设了十多个小间,不光有婢女负责按摩,还有年轻俊美的小郎君为贵妇按摩,一时也是大受欢迎。   玛德,这不成了妓院?沈梦昔知道后,亲自带人上门,指挥家奴把那美容院砸得稀烂。第二日,美容院的幕后东家,洛阳县令登门磕头赔罪,沈梦昔足足让他跪了一个时辰,才接见了。   不久听说长安也有人开了美容院,偷偷摸摸地还是有小郎在里面伺候,这就不是沈梦昔管得着的了。   皇上听说了大长公主的新爱好,还特地赐了一副象牙麻将和洛北一个大庄子,专门用来种植鲜花。一同带来的消息还有,金城公主今年和亲吐蕃,简儿主动请缨去吐蕃送亲,这家伙分明是打着送亲的幌子,出去游历;还有,皇帝在隆庆池边建了五王府,将五个兄弟一同安置其中。   沈梦昔又向给使询问了太上皇的健康,仔细问他肉食吃得多不多,还有没有让人给他炼丹等,还让人现摘了青云山庄的瓜果,装到夹层里放了冰块的冰箱里,让给使带回去给太上皇和皇帝尝尝,又装了十二瓶各式香精送与皇后。   相比皇帝的赏赐,还是胤儿护卫随后传来的消息更好:崔十娘生了个女孩,让沈梦昔给取个名字。   沈梦昔早把名字取好了,女孩子就叫伊,薛静伊,既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意,又因这是薛家第一个女儿,伊即是一。男孩子就叫汉,取义星河灿烂。   沈梦昔让清风多准备一些补品,和适合小婴儿的柔软布料,想想又加了几瓶香精和首饰。还给简儿准备了单独的一个大药箱,里面装了五个小瓶氧气,还有抗高原反应的、退烧消炎的、治疗外伤的应急用药,写好了使用服用方法,让护卫一并带回去。   ******   回到洛阳半年多了,护卫曾抓住过一个在厨房投毒的婢女,这是从兴道坊跟过来的婢女,平时负责清扫庭院,擦拭长廊之类的活计,厨房一向守卫森严,食物都是现吃先做,这个婢女找到机会将一种白色粉末掺入厨房的精盐罐子里,护卫并未将她立时擒住,而是记住了她的相貌,将精盐罐子带到沈梦昔处,沈梦昔请来孙医丞一同查验,孙医丞早被认定是公主派系的,这次干脆就跟到洛阳。他仔细用镊子挑出几粒白色颗粒,嗅了嗅,再要舔一下,被沈梦昔制止了。   “无非是毒药和慢性药物。不必冒险。”又对沈七说:“严密调查监控那婢女,看她和谁接触了。”   第三日,孙医丞来说,那是一种慢性药物,久服可使人头脑昏沉,压抑狂躁,慢慢失去理智,重者会毁物杀人。   ——狂躁型精神病。   第五日,公主府消无声息送出五人,到洛北一个山庄。 第69章 蝗虫   山东蝗灾严重,铺天盖地的蝗虫呼啸而至,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此时人们普通认为,蝗虫乃天地邪气而生,是为降罪而来。百姓只敢眼睁睁看着蝗虫啃食粮食,不敢动手捕杀。   朝廷内也分为两派,以丞相姚崇为首主张效仿古法灭蝗,而汴州刺史倪若水反对灭蝗,认为蝗是天灾,自宜修德。   争论间,蝗虫已朝着河北和京城方向扑了过来,姚崇拿出诗经“大田”的段落,印证古代就有捕蝗先例,又强调当今圣上乃明君,蝗灾并非天降罪责,软硬兼施,终于说动倪若水捕杀蝗虫。   沈梦昔听说了连忙派了两百护卫和仆役赶往汴州,协助灭蝗。   此时灭蝗的方法,只是白天人工扑杀,夜晚点火吸引蝗虫等几种方法。   沈梦昔派去的人,带去了鸡鸭各五百只,到了灾区,撒出去让它们尽情地吃,所有人也都上阵用网兜捕捉蝗虫,全部装到麻袋里,倪若水见了,也命人赶了鸡鸭来,做了网兜。   奋战了五六天,不算烧死的,共捕杀蝗虫十四万石,倪若水下令将蝗虫尽数投入汴河,被沈五劝阻,“不若倪刺史将这些蝗虫交由下官处理。”   倪若水十分惊奇,不知他要这些虫子做什么。   “大长公主慈悲,命我等不必将鸡鸭带回,分与灾区百姓,得知汴州粮食减产,另有一万石粮食随后运到,赈济灾民。只盼倪刺史能将捕获蝗虫让我等带回洛阳一些即可。”   “不知,这蝗虫作何用处?”   “吃。”沈五笑着说,“公主说可以油炸来吃,强身健体。”   倪刺史张大嘴巴,又立刻闭上,仿佛生怕谁把蝗虫塞到他嘴巴里让他吃一样。   倪刺史只觉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早听闻太平公主很会琢磨各种新玩意儿,只是没想到对虫子也感兴趣。便对着沈五说:“倪某代汴州官员和百姓,感激大长公主的恩情,若是大长公主真的需要,倪某派人送去洛阳便是。”   “不必,灾情严重,倪刺史公务繁忙,我等自行拉走就是。”沈五等人来时拉鸡鸭的车子,回去时装满了蝗虫,又雇佣了车马,拉了一万石,日夜兼程赶回了洛阳。   倪刺史这边则还是命人将余下蝗虫尽数投入汴河中。   沈梦昔一见,也头皮发麻,“沈五,你四不洒?啊?你四不四洒?谁要你带回这么多蝗虫?大夏天的我怎么处理?”   可怜沈五已经续了胡子的人,被训得低头强辩,“公主也未言明要多少啊!属下考虑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这蝗虫,可药食两用,富含70%以上蛋白质和多种氨基酸、维生素,还能暖胃助阳、健脾消食、祛风止咳。   去了翅膀和腿脚,可以用油炸来吃。民间没几家舍得油炸,沈梦昔却舍得,一面联系药铺来收药,一面让手下护卫和仆婢全部上阵,收拾蝗虫,再支起大锅,炸起了蝗虫,她和锦心钻进厨房配了秘制蘸料,所谓秘制,也不过是她从前吃烧烤的干碟蘸料而已,花椒面、孜然面、花生碎、辣椒粉等再加上精盐,混合了就是秘制蘸料了。   除了油炸,还用竹签串了放到炭火上烤了吃。   婢女们起初不敢吃,但公主有令,必须吃,也就硬着头皮吃了,一吃下来,发觉满口留香,蘸了蘸料更加好吃,一时间,洛阳城三个公主府邸上空,都飘着油炸蝗虫的香味。   沈梦昔还让府里年龄小的孩子,到南市北市的自家店铺门口摆烧烤摊,专门卖烤蝗虫,卖得的收入与他们对半分。小孩子们乐得蹦得老高,天不亮就起来,只等着鼓声响,坊门开,好去坊市赚大钱去。   沈梦昔命人腌制了一批蝗虫储存,又特意派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给四个孩子家各送去一些,还给太上皇和皇帝送去很多,至于他们什么反应,沈梦昔就不关心了。   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这一万石,卖给药铺一部分,食用了一部分,沈梦昔还寻机收入武陵空间一部分,又命人拿到城外送给村户人家,教他们烤了吃。   反正,公主府因着蝗虫很是乐了几天。   且说长安正因为倪若水大量扑杀蝗虫,一片哗然,就连李隆基也对姚崇说:“丞相,杀生太多,有伤和气啊!”那边就说洛阳送来了油炸蝗虫,还有配好的专用蘸料。   李隆基看着一盘炸得焦黄的蝗虫,差点当场吐出来,叹口气,想起早些年,姑姑经常带着胤儿简儿和他做游戏,经常作弄他们,让他们下厨房学做饭,让他们学洗衣服,学着野外挖灶生火,学着钓鱼。还是笑着拈起一只,闻了闻,他怀疑姑姑在里面下了泻药,终于还是没有吃。赏给小太监吃了。   李旦念着妹妹的信,喜悦又无奈,嘀咕着妹妹的这一片心意,委实让人难以消受啊。依着信上所说,命人将蝗虫重新在锅中小火炒了一下,虽然闻着很香,但是要吃还是没有勇气,当年太宗生吃蝗虫的事迹,实难效仿。   看着让人肉麻的一盘蝗虫,他只觉得寒毛直立,就让太监先吃,美其名曰尝尝咸淡,太监抹了一把汗,硬着头皮,夹起一只,蘸了点蘸料,一闭眼睛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睁开眼睛,回味了一下,忍不住又夹起一只,细细嚼了,惊喜地说:“太上皇!好吃!真的好吃啊!”   李旦狐疑着也跟着吃了,还真是肉质鲜嫩,又闭着眼睛吃了几个,才作罢。   随后有让人送了些西域和岭南瓜果给妹妹送去。   沈梦昔收到太上皇赏赐,也听到了“有伤和气”的汇报,当场笑得啪啪拍着案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然后呢?”   沈七无奈地看着毫无形象的公主,“姚相当即以身家性命作保,坚持灭蝗。陛下被丞相意志所感动,放手让姚相全权处理蝗灾,不加干预。”   沈梦昔止住了笑,“感动个屁!不过是让姚崇背着所谓天谴罢了。姚崇倒是个有魄力的。嘁!治理个虫灾也这么麻烦,什么都能联系到上天降罪上去。”   沈七没有接话,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等了一会儿,见公主不再说话,又接着讲了火药制作的进展,“那两个道士在山洞住得还算安稳,只是前日炸了炉,一个道士伤了脸。用了公主赐的药,已经无碍;巨弩研制有些缓慢......两个矿的开采也已开始......” 第70章 出逃   秋天,土豆红薯大丰收,玉米收成也不错。   这几种高产作物,在武帝时期,基本已经推广全国,解决了相当一部分的粮食问题。今年,就连蝗虫重灾区也有不少收成。   土豆地瓜这些作物,可粮可菜,特别是土豆,蒸煮炖炒均可。产量高,价格低,在灾荒年间,简直是救命宝贝。   李隆基也暗暗称赞,不知姑姑从哪里搜罗来的作物,她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当然,如果能把手里的护卫都交出来就更好了。太上皇一直不允许他收回姑姑的护卫,认为那是则天皇后当年赐予大长公主的,谁也无权收回。   李隆基还收到了来自洛阳的粉条,说是今年刚研究出来的新产品,有圆的,有宽的,有土豆粉,有地瓜粉。泡一泡煮一煮,怎么做都很好吃。还送来一罐子辣椒末,说是做酸辣粉用的。太上皇吃了一次,就彻底爱上了酸辣粉,隔上两日就要吃一次。   公主府的粉条,辣椒面,从洛阳的水路、长安的西市、公主府的邮路,迅速向全国及西域、突厥、高丽推广开来。   就在沈梦昔一边发展经济,一边发展军事的时候,李旦驾崩了。   沈七直接冲进书房,“公主,太上皇驾崩了,线报说是吃酸辣粉噎死的!陛下已经派兵来洛阳抓人了!”   沈梦昔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足足愣了十秒钟。   “吃个粉条也能死?”她一把攥起案上的宣纸,捏成一团,“大郎他们呢?”   “沈九说他们已经分头通知,按照既定计划撤退。”   沈梦昔站起来,“那就撤吧。”   看来李隆基已经没有耐性了,不杀了她,他大概都没心情搞经济建设。   第二天城门一开,禁军快马冲进城,赶到公主府,破门而入,却发现府中空无一人。粮囤库房也空空如也,三座府邸均是如此。又赶到青云山庄,发现大量马蹄印和脚印朝着东边官道而去,追了一段,发现脚印杂乱,分成几个方向散了开来,将领只得一边派人分散追赶,一边送信回长安。   李隆基得知勃然大怒,“果然就是蓄意谋害太上皇!”   心底又疑惑,姑母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又在短时间内逃跑得如此彻底?夜晚坊门城门关闭,他们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出城的呢?忽然想到什么,马上下令捉拿薛崇胤和薛崇简,发现这两家王府也是人去楼空。就连狄敬恩和陆行止两家也都逃跑了。   李隆基气得砸了手里的茶盏,指着跪在阶下的狄光远,“你的儿子儿媳离家你敢说不知道?你当朕是三岁孩子好哄骗吗?”   狄光远急急辩解,“臣有罪,臣真的不知他们何时离家的,昨日早上他们夫妻还给臣和老妻请安了,晚上吃饭,婢女去请,就说不见了!随后陛下就派人来拿,臣才知道他们不在府中。陛下!老臣不知那犬子所犯何事,狄家三代忠良,臣以项上头颅担保,犬子绝不会作奸犯科,定是那恶人诬告啊!”说完就伏地大哭。   李隆基漠然看着狄光远唱念做打,只是又无证据证实狄家谋反,只得暗暗叹气还是太仓促了。今日太上皇吃粉条吃得急了,被辣椒呛到,猛烈地咳嗽不止,忽然就倒地不起,御医赶到,已无生机。御医说太上皇是心疾突发才去的,但他可不管,心疾是因咳嗽引起的,咳嗽是因粉条引起的!就借着这个由头,下令捉拿太平大长公主。公主府培养多年的护卫,各个精英,以一敌五,公主府的财产更是不计其数,据说则天皇后的私库也都在大长公主手里,她手里还有那么多产业、食邑,如今拿来填了国库空缺,岂不正好。   谁知,如此突击,仍然让她事先闻讯跑掉了,最令他生气的是,一直被太平公主嫌弃记恨的崔瑾,居然也带着全家跟着跑了!仓促间,家里的物品几乎都没有带走,只是带了几百兵士。   这些都让李隆基更加坚定了除掉太平公主的决心。   第二日,传出太平公主谋害太上皇的消息。皇上下令捉拿太平公主,及其子女,没收太平公主所有产业。   ******   沈梦昔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李旦会突然暴亡。   只要李旦活着,她基本就是安全的。历史上李旦至少还要再活个六七年,再给她三年时间,一切就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冶铁和火药都在山洞里避人耳目,秘密进行,李隆基如今对她监视甚严,练兵也不敢大规模进行。   这二十年来,与四兄已处出了感情,李旦虽然性格懦弱,但是对妹妹极为照顾,最近两年,更是全靠他的庇护。   沈梦昔默默的戴了一支珍珠头饰在发间,清风见了,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他们昨天连夜从履道坊的地道出城到了青云山庄,故布疑阵让几拨仆婢朝南朝东跑,她却带着主力朝北而去,预备在幽州与几个子女会和。她的目的地是河北道,也就是辽东。   为了赶上驿站通报的速度,他们也是昼夜奔行,仆役大部分都放了身籍,给了银两。   简儿这些年四处游历,在辽东地区暗中置地,部署了兵力。这还得感谢武帝,若是再早些,辽东还属于高丽地盘呢。 第71章 接应   朝野内外一片哗然,以丞相姚崇为首的一众大臣,不相信大长公主会谋害太上皇,众所周知,那是她的保护伞,白痴才会自断生路。   还有很多人手捧热乎乎刚出炉的最近一期《大唐新闻》,一边看一边想着,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期了。   严季康如今官至正四品礼部侍郎,早朝时直接上奏,替大长公主申辩,“天下皆知太上皇与大长公主一母同胞,太上皇处处照拂大长公主,而大长公主亦是菩萨心肠,年年赈济灾民,怎会做那弑兄之事,其中定有隐情,还望陛下明察!”   “严侍郎想起了什么?”有人不怀好意地问,“是想起公主渡气救你于危难吧。”   朝堂上竟有人哄笑出声,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知道的都是朝中老臣,当即四下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严季康已是年届四十,因蓄着胡须显得更加老成,此时脸上紫胀,双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陛下!臣当年确实为大长公主所救,且是两次!第一次臣只有十六岁,不慎落入水中失去知觉,是公主用了压胸渡气的方法,救回臣的性命。第二次是来俊臣构陷家父,致使严家、卢家几近灭门!是大长公主将臣以面首之名在流放途中拦下,留在公主府保护,让严家得以留下唯一血脉!并让臣学习、钻研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多年来,公主于臣,只有恩情!公主不惜以天家贵胄之身份,来换臣微不足道的一条贱命!臣万死不足以报答!亦不敢有丝毫亵渎之心!”严季康声音有些阻滞,转身对着群臣,“试问!各位同僚,除了严某,可还有关于大长公主面首的传闻?大长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患难与共!大长公主磊落光明,无私将三种作物献于朝廷,造福百姓;夏季施药,冬季施粥;创办书局,降低书籍价格,造福学子;创办报纸,使我等坐闻天下大事;又协助陛下平定宫乱,功不可没!大长公主!不愧为太宗之孙!不愧为高宗与则天皇后之女!严某,愿以项上头颅担保,大长公主绝不是谋害太上皇之人!”   说完,跪下对着李隆基磕了三个头:“请陛下明察!”   朝堂上一时安静下来,不说还没有人想起,似乎太平公主年年都施药施粥,夏天还派人在街道两边的排水沟喷药消毒,前几年吃上了土豆、玉米,今年还吃上了粉条。可是为什么大家记得的都是她修马球场,扩建府邸,弄了麻将、按摩院呢,大家似乎都选择性的记住了她荒唐的、骄奢的一面,可明明长乐公主、长宁公主要更奢靡淫逸一些呢。   “严卿起来说话!朕并未直接定罪于姑母,只是一夜之间,长安、洛阳的公主府全部空空如也,就连她的四个子女也全无踪影,崔瑾大将军不知所踪!朕不得不认定,她是畏罪潜逃!”李隆基声音越发冷厉,“尔等当朕不记得姑母恩情吗?朕自小便得姑母照拂,自小便眼看着太上皇与姑母兄妹情深,尔等当朕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吗?朕,必然要查明真相!”   严季康还待要问太上皇的死因究竟是什么,李隆基又高声说:“好了!是与不是,姑母都该给朕一个说法!”说完目光炯炯地挨个看了一圈,众人都低头不语。   严季康又要开口,太监尖声喊道:“退朝~!”   李隆基站起来,拂袖而去。   ******   沈梦昔一行人在距离幽州五十里处扎营,已经马不停蹄跑了三天,估计全国,包括幽州都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四处搜查抓捕她。无奈人困马乏,必须休息了,否则幽州的情况是无法应付的。   她开始担心几个孩子,心中哀叹,养这么孩子做什么?就是操心啊!   傍晚,派去接应的护卫回来了,他驰马百里,依然没有接应到胤儿他们。沈梦昔焦虑起来:难道他们是被李隆基捉住了?   “再去!去十人,两人一组,各带双马,每百里回来禀告一次!”说完拿出五支信号弹,“遇到紧急情况发射,见者必须救援。”   十人出发,沈梦昔又命人向幽州方向探路,这才强迫自己立刻休息睡眠。   及至寅初,探路人马都已返回,幽州方向似乎并无动静,留下两人继续查探。   胤儿全家、玉儿全家、鹿儿夫妇及崔瑾带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赶到了,沈梦昔大喜,上下摸着玉儿、鹿儿,见各人虽显疲乏,却无受伤,稍微放心,向后看去,却无简儿。   “人呢?”沈梦昔猛地看向胤儿。   胤儿惭愧地低头,“阿娘,在大孤山野狼口,遭遇追兵,简儿断后,才使我等人马脱身......本该儿子断后,儿子不孝......”   “大长公主,翼王坚持带领两百勇士在野狼口阻隔追兵,以使我等迅速与殿下会和,危急时刻,是臣和手下强行拉走燕王,请殿下责罚!”   沈梦昔还能说什么呢!哪个断后,还不都是她的儿子。   “各位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众人退下,沈梦昔叫住了胤儿。   半个时辰后,沈梦昔仅仅带了沈七和沈十六两人,纵马向北驰去。胤儿双眼通红,紧紧地攥着双手,母亲将大权交到他手上,他要带领众人顺利通过幽州。   三人疾驰了一刻钟,“驭~~”沈梦昔忽然停了下来,沈七和沈十六不明所以,也连忙停下,跟着公主下马。   沈七发誓,这是他38年生命中见过的最奇幻的事情:公主下了马,身后蓦地出现一个黑色的大家伙,公主对他们一招手,喊:“快上来!”就钻进了大家伙里。   沈十六更是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直到又听一声大喝,“上车!”他们才醒悟,赶到大家伙旁边,公主拉开门,他们别别扭扭好容易爬进去,坐了下来。   这个车,比公主府任何一辆马车都不一样,沈七想到了什么,要下车去套马,却推不开车门,公主按住他拉出一根带子捆住了他,他便不敢动了。沈十六坐在后面,也非常紧张。   忽听一阵轰鸣,公主在一个圆盘上一阵摆弄,车子居然动了,没有马,居然动了?三匹马乖觉地跟着奔跑,很快被甩下一段距离。   沈七长大嘴巴,来不及思考刚才疑惑的这个大家伙是如何出现的,就头晕目眩起来,——太快了!他想吐,但是不敢。   直跑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到了野狼口,这里是一处狭窄陡峭的山谷,长约百米,宽度却仅容两马勉强并行,山谷前方传出喊杀声,刀兵相接声,沈梦昔热泪流了下来,——简儿还在坚持! 第72章 逃脱   沈七慢慢适应了速度,坐直身体,给沈梦昔指路,直行了近两个时辰,天色大亮,终于见到了野狼口。这是一处狭窄陡峭的山谷,长约百米,宽度却仅容两马勉强并行。   这座石头山,像被人拦腰中间裂开了一般。如此要塞,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山谷前方传出喊杀声、刀兵相接声,沈梦昔险些落泪,——简儿还在坚持!   车子停在谷口,几百匹战马在宽阔地带悠闲地吃着草,不时甩一下尾巴。   沈梦昔一下车,就被几柄刀剑指着,若不是看到熟悉的服饰,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开枪。   只见十余个护卫警惕地持刀戒备,更有弓箭,已在弦上。待看清是沈梦昔,所有护卫忽地单膝跪地,口呼公主。   沈梦昔回头一看,沈七和沈十六急得拍着车窗,只好又去给他们拉开车门,两人滚落下来。沈梦昔一把收起越野车,朝着谷内跑去,“都起来!二郎呢?”   护卫们抬头起身,发现黑色的车子不见了,有些愣怔。   “二郎在前方!”跟随的护卫声音哽咽,“今日天方亮就又开始进攻了,二郎让属下十人守着后方戒备。”   谷中地上已经摆放了几十具尸体,有刀剑伤,有的箭矢还在身上。都是简儿的护卫。   谷中满是护卫,不时有伤者、死者抬出,后面的再上前补位。   这些很多都是沈梦昔最早的一批护卫,年龄与沈七相仿,已经一把胡子,他们见了沈梦昔,都很激动,沈梦昔抬手让他们免礼,疾步朝前走去,沈七一步越过沈梦昔,前头开路,护卫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又紧紧相随。   只见狭窄的谷口,刀剑铿锵,简儿一身铠甲,一杆长枪,杀得正酣。   沈七高喊着“二郎退下!”,冲了上去,沈十六则站在沈梦昔的前方,护住了她。   简儿猛地见到沈梦昔,大吃一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阿娘?”   上下左右看了,“阿娘快走,带着兄长和姐妹去辽东,那里已经安置好了!幽州也有内应!”说完就去推沈梦昔。   这个傻孩子啊!沈梦昔看着他,喊道:“听我说!”   简儿下意识停下来,有些委屈地看着母亲。   “说说外面情况!”   简儿肃容,“追兵五百,昨夜又有增援,估计不少于一千。野狼谷陡峭险峻,寸草不生,他们只得谷口一条路。阿娘快走,儿子可阻拦他们三日!”   “三日后呢?”沈梦昔朝着天上看去,窄窄的一线天,也不能排除谷外人从天而降,正说着,谷外开始射入火箭,高高的落下,落在一个护卫身上,顿时护卫身上起火,发出惨叫。   接连的火箭射入,陆续有护卫中箭。谷内一片慌乱。   沈梦昔大喊一声,“镇静!”   “谷口留三十人,其余人朝后有序撤退!”   又几步冲过去,灭火器对着几个身上起火正在地上打滚护卫一通猛喷,火焰很快熄灭,自有人上前救治,抬出谷外。   沈梦昔来到谷口,在盾牌间隙中看出去,谷口外面乌压压聚集着百十个士兵,远了根本看不到。   再拖下去,外面的援兵会越来越多,他们已经开始制作木梯,还拉来许多树枝,准备火攻。   沈梦昔叫来沈七,交给他一个背包,”按我们商量好的做!要快!”   然后来到谷口,简儿死命拉她。   “听我的,不要干扰我!”沈梦昔掰开简儿紧抓她的手。   “全都住手!我是李令月,本宫命令尔等全都住手后退!”一个低沉威严的女声从谷口传出,士兵下意识停下厮杀。   声音传到老远,带兵追击的将领胡启樊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精神一凛,朝谷口看去,只见一个个士兵逐渐分开,一个女人的身影显现出来。   “前方是哪位将军?请到阵前,与本宫说话!”沈梦昔手里拿着小贩叫卖用的高音喇叭,调到最大音量。   忽然,一支羽箭呼啸着朝着沈梦昔射来,简儿扑过去,却被沈十六拉住。只见那箭头直直射入沈梦昔的心口,沈梦昔被惯性射得后退一步,她咬牙忍痛,右手依然握着高音喇叭,“你这个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见本宫!”   这一箭似乎提醒了士兵们,他们此行的目的,开始骚动起来,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射中大长公主胸口的箭头歪了一下,挂在她的胡服上,钩起被射破衣服的几根丝线,终于还是掉到了地上。除了衣服破了个洞,大长公主毫发无损,一滴血也没有流。   众人大惊,简儿也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你们杀不了我!李隆基!也杀不了我!”沈梦昔一字一句。   “刀枪不入?”一个士兵怪叫一声。   沈梦昔注意到右边一射之地外,有人群涌动,一个人逐渐显现出来,他一身铠甲,头戴头盔,全副武装,与一身胡服的沈梦昔形成鲜明对比。走到约五十米处,站定身形,不再前进。   “报上名来!”   那人行礼道:“臣左羽林军将军胡启樊!陛下有旨,不得不从,还请大长公主见谅!”   “还有谁来了?”   “公主有本事,就杀了胡某,我大唐将士,只剩最后一兵一卒,也誓要遵循圣意,完成使命!”   “放屁!你们那么英勇,还用得着金城去和亲吗?一群没用的东西!但凡做不到的事情,就只会推到女人身上!”   胡启樊羞恼地抬头怒视,对着士兵一招手,“杀!陛下有令,捉拿李令月,死活不论!”   士兵得令,奋力冲杀过来。   简儿大喊一声,挣脱沈十六,冲到沈梦昔身后,想要拖回母亲。   却见一个庞然大物落地,颤了几颤。   所有士兵呆若木鸡,猛然止步,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黑家伙。大长公主太诡异了,他们已经心生怯意,脚步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   沈梦昔拉开车门上了车,简儿一个纵身,从开着的后车窗钻进去,沈梦昔立刻关上车窗,说了声,“坐稳了!”   发动汽车,朝着胡启樊冲去,士兵大呼小叫地惊慌躲避,也有胆大的朝着车子射箭,但都砰砰落地。士兵更加惊慌,转身仓惶逃跑。   一个声音在远处气急败坏地喊:“谁敢逃跑,格杀勿论!”   然而,已经于事无补,士兵逃得更快,有人被黑家伙撞飞,有人被轧断腿,哀嚎着。   汽车追上胡启樊,沈梦昔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持枪,开了车窗,一枪打中逃跑的胡启樊腿部,绕了一圈,一个手雷朝着胡启樊扔去,轰的一声,惊天动地,血肉横飞,胡启樊连同几个拖着他后退的士兵一起,俱都死了。   沈梦昔将车子开回谷口,看着潮水般后退的士兵,“下车,简儿,他们还会再回来的,我们得赶紧走!”   简儿摇摇晃晃下了车,昏头胀脑,他被转晕了。   护卫上前扶住他,朝谷中撤去,简儿回头看那黑家伙,哪还有踪影?   沈七已带人在山谷两端都埋好了炸药,待所有人都撤到安全地带,引爆炸药,轰轰轰几声巨响,野狼口两端被堵个严严实实。   众人上马而去,牺牲的护卫只得草草埋在谷口不远处,沈梦昔朝着一个大坟包三鞠躬,“勇士们,总有一日,我会接你们回去,给你们树碑!”   众护卫也单膝跪地,朝着牺牲的同伴行礼。 第73章 幽州   沈梦昔稍稍放心,没有三五天时间,野狼口是清理不出来的。   沈梦昔开始清点人马,还有战斗力的已不足百人,另有几十个伤员,不能骑马,沈梦昔留下二十人留下保护伤员,又留了足够的食物和药物,这才带领护卫快马加鞭,朝着幽州赶去。   简儿骑马驰在母亲身侧,几次欲言又止,他想问母亲,那个不要马拉的车子哪儿去了?   随行护卫不少人亲眼看着公主将那黑家伙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神乎其神,也心生敬畏,沈七和沈十六心中更是迷茫,心中早已浮现一百一千个猜测,面上却保持缄默,紧随沈梦昔身边。   跑了近五十里,人疲马乏,在一处驿站停下来。   由于野狼谷的阻隔,这边的驿站和城镇都还没有接到海捕文书,驿站的驿卒畏惧地看着一行人,个个血迹斑斑,人人目露凶光,他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去做饭,又让儿子去饮马。   一百多人像土匪一样,把驿站的东西吃了个精光,沈十六给了驿卒一些银钱。   简儿终于腾出空儿来问母亲,“阿娘,那个黑家伙是什么?去了哪里?”   “那是越野车。”沈梦昔从袖中拿出一个玩具车,放到案几上,沈七一个箭步扑过去,简儿抢先一把抓过,抱在怀里。沈七趴在案几上,失态地看着简儿怀里的玩具车,“二郎,二郎!给属下看看!”   他已经懵了,这个巴掌大的东西,的确和那个黑家伙是一样的!公主可以把它随心所欲变大变小?莫非公主是仙人?   是啊,公主生而知之!公主会很多仙家手段!   沈七从案几上起来,跪伏在地,一语不发。   沈梦昔几乎笑场,她本想逗逗儿子,却吓坏了忠心耿耿的护卫。   若不是担忧简儿安危,她绝不会如此惊世骇俗。这二十多年,超出这个时代太多的东西,她几乎都不使用。   可是,千多人围在野狼口,除了吓退他们,堵住关口,她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脱身。都已经做好准备,听到护卫们喊她妖怪了,谁想到护卫们各个噤若寒蝉,似乎更加畏惧她了。   简儿拍着她的袖子,搜着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像极了小时候讨糖吃的样子。沈梦昔伸着两手,笑着任他在袖口里翻着。   就见北面一阵尘土飞扬,席卷而来,众人起立戒备,却见是崔瑾率队赶来,见了外面的护卫大呼小叫地喊着,沈梦昔出了门,崔瑾一见她,激动地立刻行礼,“幸得公主安好!”   原来,沈梦昔的白马追不上汽车,生气回了营地,不会说话,只是原地尥蹶子,胤儿见了大急,非要亲自出去寻找,崔瑾制止了他,胤儿也意识到自己还有母亲交给的任务,只得同意了岳父由前去寻找。   崔瑾检视一番,见虽然护卫少了近一半,但公主和翼王均都安好,放下心来。   一队人马赶往营地,黄昏时分终于抵达,胤儿欢喜异常,跪在沈梦昔脚边,失态地几乎哭出来。沈梦昔被他弄得也差点掉泪,清风也哭了出来,她担心得一夜未睡。   不及修整,连夜拔营,星夜进发幽州城。   幽州南城门开阳门巍峨的城门楼,在黑夜里影影憧憧,城墙上只有几点红色的灯笼,偶尔有巡夜城门兵打着哈欠走一圈,打破城门上的静态。时不时还有几声猫头鹰的啼叫,衬得气氛诡谲。   丑时就可以交班的城门兵张三,今晚右眼跳个不停,他使劲拍拍脸,揉揉眼睛,又原地跳了几下,不放心地扒着垛口朝四下里又看了一遍,确定无疑才又回了原位。   若是此时有一个探照灯,他就能看到南面路上悄无声息地走来一队人马。   丑时正,张三与李四换了班,松了一口气,下了城墙。   下了城墙,却惊异地听到吱嘎嘎城门缓慢打开的声音,他疑惑地站住,侧耳倾听,再次确信就是城门打开的声音,他疾步冲下去,转过内城墙,迷迷糊糊看到城门中无声涌入一群人,敏捷如猿,行动无声,他猛地缩回去,双脚软得抬不起来,他不敢出声呼喊,只得拼命朝城墙上爬去。   张三心中怨恨城墙太高,他哆哆嗦嗦爬过两道城墙,马上就到了外城墙,他已经能看到灯笼下跑过来的,也听见异响前来查看的李四,他抬起手,刚一开口,却被一只大手从后扼住了脖颈,咔的一声轻响,失去了意识,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咽喉中了飞镖的李四,仰面倒地。   无声的占领仍在继续,训练有素的护卫不费吹灰之力顺利占领开阳门。   城门大开,四蹄绑缚了棉布的骑兵鱼贯而入,在两个内应的带领下,直入刺史府,活捉了睡梦中的幽州刺史方天亮,方天亮被押到沈梦昔跟前时,吃惊多过惊慌和愤慨,“大长公主?公主谋反了不成?”   “山高皇帝远啊,太上皇驾崩了,你还不知吧?”沈梦昔让人松开方天亮。   方天亮听闻太上皇驾崩,只愣了一瞬,就跪地大哭。   等他哭了一会儿,沈梦昔说:“方刺史见谅,今日这般实属逼上梁......实属被逼无奈。不过,你这幽州城的防护也太稀松,本宫的护卫只用了一刻钟就占领了开阳门呢!”   方天亮老脸一红,半晌憋出气哼哼一句,“就连陛下都对公主的精兵充满戒备,幽州城这点虾兵蟹将自是不够公主一口吃的!”   “哈哈哈,谢谢夸奖!”沈梦昔笑,起身说道:“那么,从此刻起,幽州城由本宫正式接管!”   方天亮垂头丧气,不再说话。   “你,是回长安?还是留下来呢?”   方天亮呆了一瞬,抬头看沈梦昔,心中不解。   “连方刺史都说我谋反了,那就谋反吧,总不能等着让人杀了全家。”沈梦昔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方刺史,你守卫北境多年,阿娘在世,对方刺史就赞赏有加,放心将幽州城托付于方刺史,我总是不忍杀你的。但是,方刺史若是回到长安......李隆基却未必肯饶你,他这连亲姑母都不留一丝隐患的作派,会信任你吗?虽说方家大半子孙都守卫北境,刺史还要为家族考虑。”   沈七此时进来禀报:“启禀公主,四面城门均已封锁!城中守军见兵符业已悉数归服。”   方天亮的头低得更加厉害了。 第74章 占据   幽州城是军事重镇、交通中心,也是北方重要的商业中心。   附近还有蓟州、檀州,恒州,莫州等州县,幽州兵力部署集中在北面,防御契丹和高丽等外邦威胁,对于面向关内的野狼口,只有百余人象征性的防守,这才给了沈梦昔可乘之机。   对于方天亮,沈梦昔是软硬兼施。   “方刺史定然读过来俊臣的《罗织经》,‘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诱人以服,非刑之无得焉’,方刺史是母亲心中的英雄豪杰,太平自不能、也不忍对刺史动刑,但那来贼有一句话说得对,君子惜名,小人爱身。君子爱惜名声,有时正是招致祸端的根源。我知方刺史不愿背负谋逆的罪名,但请方刺史想想,太平又何尝愿意背负谋反的罪名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平是被人逼迫至此,不是来给方刺史添堵的!母亲天上有知,定会保佑太平渡过难关的!方刺史也有儿女,定也希望他们平安顺遂!”   方天亮听到最后一句,感觉到了威胁的意味,抬头凝视沈梦昔,沈梦昔与他对视,点了点头,继续说:“母亲在位几十年,知人善任,明察善断,改革吏治,奖励农桑,只因是女儿身,平白多了无数非议,刺史扪心自问,母亲在位是不是比父亲在位要出色得多?”   方天亮出汗了,不敢回答。   “母亲当年给我五百护卫,无非是想护我周全,将我嫁入武家,也是这般心思,我心中感激。母亲对子女做到了最细致的保护,为武家也做到了最完善的保护。但是!世事变迁,如今,我的侄子利用我杀死了韦氏,随即就开始忌惮我的存在,四兄尸骨未寒,他就要杀死嫡亲姑母!我选择了逃亡,而没有冲进宫城,已是极为理智了。   方刺史一直为母亲重用,今又适逢此事,想必李隆基不会在信任于你,还请方刺史慎重考虑,我等着刺史的好消息。”   先不论方天亮如何回复,沈梦昔与胤儿、简儿商讨一番,第一时间派兵进驻野狼口北谷口,在谷外平地修建营地,加大兵力,加固堡垒,使野狼谷成为抵御唐兵的第一道防线。   那边,胡启樊已死,尸身炸得稀碎,士兵四散逃跑,跑不多远,又听得身后几声巨大轰鸣,分明就是方才大长公主炸死胡启樊的声音,士兵逃得更快,直逃了几十里,才被将领罗猛好歹喝住,众兵士又心惊胆战回了野狼谷,及至跟前,发现谷口已被碎石堵了个严实,罗猛一面命人清理通道,一面派人回长安禀报。   隐隐的,他能听到北面谷口也有凿山的声响,忙命人停下手,在南谷口安营扎寨,一面死守谷口,一面等待陛下指示。   看看被炸死的胡启樊,他叹气,让人敛了胡启樊的尸身,准备送回长安,又命人挖了大坑掩埋士兵尸体。   李隆基得知大长公主占据幽州,勃然大怒,又听逃回的将官不停叙说大长公主如神仙降世,有着神乎其神的大神通手段,恨得打了那将官五十军棍,又一气罢黜了一批与公主府有牵连的官员,宫内宫外一番清查,很是杀了一些所谓奸细。洛阳书局接手倒是顺利,只是长安报馆各地的“记者”,分布各地,半月内全部消失,再无联系,报纸只好停刊。至此,那最后一期报纸,竟真的成了《大唐新闻》的绝版。   等这些消息绕过崇山峻岭,到达沈梦昔手中时,已是月余之后,薛崇简已带兵攻占北方各州,朝着辽东进发了。   士兵护卫中一直传说着,大长公主是真的仙家降世,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物品可变大变小,杀人如探囊取物。今日皇上逼迫大长公主造反,他日势必会取代皇上,成为第二个则天大帝,云云。   沈梦昔得知也未制止,适当的造势,对于简儿则辽东的行动更加有利。   薛崇胤则坐镇幽州。方天亮一旦决定投诚,便再不犹疑,将北方各处兵力部署图交予沈梦昔,带着两个儿子跟随薛崇简往辽东建立军功去了。   沈梦昔没有去辽东,也没有在幽州享福,她选择了到野狼口镇守。武攸暨坚持跟到野狼口,每日在林间抚琴吹笛,沈梦昔闲了也会坐在一边饮茶听曲。   他从前算作沈梦昔的保护伞,武帝退位后,他又留在公主身边寻求保护,如今,武家倾覆,他又受了公主牵连,更加没有着落。好在他做什么,沈梦昔也不多说,专门派了两人保护他,对外公主和驸马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只是他心底清楚,如果他被俘虏,或者处于简儿当初情境,公主一定是一走了之。   李隆基下令迅速打通野狼口,但是山高皇帝远,南谷口的巨石碎石虽已清除,大批援军士也增援、驻扎谷口,又开始清除北谷口的石头,他们清晰地听到琴声笛声,听到军士训练的呼喝声,甚至还听到公主在谷口说话,这动作不由得就慢了一些。   北谷口一边修筑工事,一边紧守谷口,待罗猛的士兵清理干净谷口,却发现一面坚固的大门横亘谷口,惊疑间,大门上忽然开了一个小门,羽箭飞一般射来,士兵纷纷撤退,留下一地尸体。   是夜,乌云遮月,罗猛带领士兵偷袭北谷口,他们带了火油,准备烧了大门,悄悄摸到门边,那扇小门忽然再次打开,一道强光直射过来,这光比闪电还亮,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心中慌乱,此时谷中通亮,罗猛他们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又被射死许多兵士。   罗猛只好下令撤退,仓促间,竟不知军士中混入了敌人。   到了南谷口,出了一射之地,众人大松口气。   “将军,那强光是何物?刺眼得很,属下此时眼睛还是花的!”   罗猛也心中茫然,对于皇上交给的使命一点也没有信心了。   正在胡思乱想,一蓬血雾在眼前炸开,他心中一惊,已倒在谷口。士兵顿时更加惊慌,如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冲撞逃跑。   南谷口顺利易主,北谷口大门洞开,战鼓擂响,兵士呼喝着涌出,直杀得唐军退了几十里,死伤无数。 第75章 滚球   唐军失守野狼口,主将死亡,军心大散。   军中流传着大长公主会使妖术、仙术的说法,崔瑾乘胜追击,带兵追打至邢州,唐军援军接应,双方才成对峙之势,僵持下来。   半年后,北方九州尽被收服。期间,狄家、崔家、陆家亲眷陆续被接至幽州,另有众多文武志士投往幽州。   崔瑾数次暗示沈梦昔,该是称帝立国的时候了。   “大长公主乃天佑之人,才能谋略不输则天皇后,如今北方形势稳定,民心所向,幽州紫禁城虽未建成,但时机不可错过啊,公主!”崔瑾言辞殷切。   “那就让胤儿称帝吧,女帝到底难以服众。”沈梦昔做手里握着一个网球,不停地袖中转着。   “燕王行端德高,但资历尚浅......可立为太子!”   沈梦昔直接翻了他一个白眼。这个男人自打媳妇死了以后,全副心思都用到了仕途上,就想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了。   是不是该给他找个老婆了?房夫人去世后,他守妻孝,不肯续弦,人家守一年,他守三年。之后不久,王夫人去世,崔瑾又开始守母孝。   丁忧才一年,便跟着来了北方。   但他好像收了一个妾。   伸手甩出网球,黄色的球球弹跳着朝门口而去,沈梦昔骂了句:“滚球!”   崔瑾感觉到了公主似乎不悦,但不能肯定那两个字是不是说给自己的。黄色的球儿蹦蹦跳跳的到了门口,被一个稚童一把抱住,稚童一身红衣,胖乎乎十分可爱,头顶一个朝天鬏,上面系了两颗硕大珍珠,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把球丢了回来,哈哈地笑着嚷:“再来!再来!”   沈梦昔一见那孩子,立刻高兴了,探身喊着:“来,大宝儿!到外祖母这儿来!”   那孩子是玉儿的儿子,已经三岁,叫做狄立言,沈梦昔喜欢叫他大宝儿。大宝儿以为外祖母要与他玩耍,非常开心,噔噔噔几步跑进来,咕咚磕了个头,又爬起来,伏在沈梦昔膝头,仰头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外祖母!”,沈梦昔两手一叉他的腋下,将他抱到膝上,“大宝儿睡午觉了没?饿不饿?渴不渴?”   大宝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谁带大宝儿来的?你阿娘也来了吗?”   “阿爹阿娘带大宝儿来的!”这孩子吐字清晰,语句连贯。   崔瑾那边见沈梦昔将一个黄球,给了孩童玩耍,不禁猜测着深意。   “亲家公也去看看你外孙吧。”沈梦昔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网球,下了逐客令,“呐,这个给寰宇。”   网球在地板上弹起来,崔瑾接住,虽觉不够庄重,却也知道大长公主素来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也没说,行礼后,握着黄球急急给外孙送去了。   随即,狄敬恩和玉儿走了进来,一番行礼问安,狄敬恩严肃地看着儿子,让他不许调皮,吓得孩子就要爬下沉梦昔的膝头,沈梦昔叹气,将他放到地上,拍拍他的小屁股,孩子咯咯笑起来,抱住了玉儿的腿。   清风在一边微微地皱着眉头,她觉得这半年多,公主变化太大了,不,准确说,二十年前,公主心性习惯就有变化,那时,她只以为是失去驸马,公主伤心所致,后来公主与安宁县主疏远,她还觉得欣喜,因为安宁县主总是不知轻重,仗着公主心善宽容,总是喧宾夺主,替公主拿主意,处处占公主的便宜,疏远了自然好。   公主也不与天后亲近了,她觉得是因驸马惨死造成的,连她都觉得天后太不近人情了,驸马活活饿死狱中,那时,公主最小的女儿才满月啊。闻之死讯,公主当即昏死过去,那得是多么伤心啊!   可这次,公主变化太大了!   她似乎一下子有了许多秘密,民间和军中传说公主会仙法,公主也不否定不制止。   刚才她又亲眼看着公主从袖中拿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能弹得老高的绒球,一会儿又拿出来一个。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公主身上有什么了,公主的袖中除了帕子和香囊再无他物,那么问题来了,这两个奇怪的绒球是从哪儿来的呢?莫非,公主真的学了仙法?   清风脸色又变了变。   都说侍仆眼中无英雄,清风自小跟着公主,发誓一生忠于公主,一生伺候公主。她一直称呼公主为娘子,待她一半是主人一半是亲人,可是今天,怎么忽然不由得疏远敬畏起来,外头都说公主弹指间就杀人无数,她也渐渐相信起来。   ******   沈梦昔请了术士,看了风水,在幽州城建了新城,暗中画了紫禁城的图出来,交给薛崇胤,让他负责监理。   其实,沈梦昔并不快乐,二十年来最不快乐就是这段日子。   为了生存,为了儿孙,她要不断的杀戮,不断的占领,一旦懈怠,就会万劫不复。   她常常觉得自己的手指,有淡淡的血腥味。   但是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得继续走下去?   下半年,严季康辗转来到幽州,他被李隆基投入诏狱,折磨得差点死掉,但仍然倔强地不肯认错,最后还是姚崇说起,其父严普当年是因为同情李唐皇族才被则天皇后厌恶,最后被来俊臣诬陷致死的,李隆基才开恩将奄奄一息的严季康赦免回家。严季康的妻子只是个普通县令的女儿,他们生了两子一女,长子不过七岁。严季康虽被赦免,但官职也就此罢免了,家中困境可想而知。   沈梦昔闻讯,让人偷偷将他一家带到幽州,让孙医丞为他调养身体,好好安置了下来。   周文彦也携家到了幽州,他本在长安有个八品小官当着,李素娘去世两年多了,他丁忧在家,没受什么牵连,如今,他择机逃出,带着妻子儿女和母亲的牌位投奔到了幽州。 第76章 大明   沈梦昔遭遇过两次暗杀。   第一次是她住的刺史府夜里被人纵火,护卫警觉,纵火之人无法靠近沈梦昔住处,只得在上风处放火,风助火势,木制建筑燃烧起来,火势迅猛。沈十六等人护卫沈梦昔逃出刺史府外,又遭暗箭设伏,沈梦昔祭出“万能越野车”挡住暗箭,沈梦昔躲在车后,夜视仪加手枪,一连击毙了三个隐藏的弓箭手,一阵窸窣后,再无动静,护卫们搜出三具尸体,俱是头上一个血洞。   第二次,是一个从长安投奔来的官员,自称受过则天皇后恩惠,愿效力于大长公主,复立武周天下。   并称有秘密情报要面陈大长公主,沈梦昔问了他的情况,接见了他,这人叫苏问,沈梦昔对他有些印象,是武举出身,武帝当年确实十分赏识他,坊间传闻,武帝还有意要他做面首。   然后上演图穷匕见的戏码,沈梦昔早有防备,隐藏的护卫一拥而出拿下苏问。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梦昔派崔瑾出马,一个月时间占据邢州,直逼汴州。   开元三年,北方基本统一,沈梦昔在幽州被拥立为帝,定国号为明,年号正平。突厥、靺鞨、新罗、日本等国纳贡称臣。   薛崇胤为太子,辅助国政。   薛崇简为宁王,分封安东都护府,改为辽宁,统辖辽东、朝鲜半岛。新罗只余半岛少数地域,苦苦挣扎。   北方矿产丰富,煤矿、金矿、铁矿大量开采,据说是陛下指明大致方向,派人出去探矿,总能满载而归。   大明朝兵强马壮,国富民强。   正平元年,李隆基御驾亲征,崔瑾作为文武双全的宰相,上阵迎战。   首战,明军便推出十门红衣大炮,轰得唐军溃退十里。明军乘胜追击,一举打到黄河边上。   李隆基大惊,一时觉得自己防备姑母是正确的,一时又痛悔不该轻举妄动,正该十拿九稳才下手。这几年他被沈梦昔折磨得万事不顺,夜不成寐。   如此打了四个月,北方天寒地冻,呵气成冰,唐军棉衣不足,不仅战功毫无寸进,还有失去汴州的危险。吐蕃和突厥都蠢蠢欲动,威胁西西南西北边境,丞相姚崇力劝李隆基和谈,李隆基无奈只得同意和谈。   以狄敬恩为首的谈判团,与姚崇为首的大唐谈判团,进行了为期两月的数次谈判,狄敬恩口才一般,人也不善变通,但胜在极守原则,出发前沈梦昔给了他谈判底限,他还超常发挥,最后结果是,邢州以东,齐州以北,整个胶东半岛划归大明所有。   李隆基要求与沈梦昔在齐州会谈,沈梦昔欣然应约。   此时已是初春,齐州以泉水闻名,双方却无心赏景,全城进入紧张的戒备状态。   沈七全面负责安保工作,带领一对人马提前进入齐州,他们身着奇特服装,脚蹬黑靴,上衣下裳也均为黑色,身上数不清的衣袋,装着各种出人意料的武器。与一身襕衫的唐军对比,显得更加英武不凡。   当沈梦昔看到李隆基的时候,她笑了。   因为李隆基的脸上表情太复杂了,二十七岁的年轻帝王,用一种既仇怨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嫡亲姑母,沈梦昔站定,等着侄子上前。两人对面站定,似乎自秦朝以来,并无两国君主见面的先例,两人均未行礼,沈梦昔开口:“三郎想见姑母了吗,你我如今身份,实不合宜啊!”   李隆基被叫做三郎,一时有些气愤,又想起幼时在姑母府中玩耍吃饭的情形,带着些赌气成分说:“姑母不肯放过三郎,只好面见姑母,一探姑母用意了。”   “哈哈,三郎真是倒打一耙,还和小时一样顽劣。是你邀姑母共除韦后,也是你忌惮姑母,派兵打上公主府的!三郎啊,姑母逃得无可奈何!总不能引颈就戮才算好姑母吧,我的好侄子!这些年拜谒则天皇后,你都是怎么说的啊!”   李隆基脸色涨红,姚崇在旁行礼,请两国君主入座就谈。   姑侄两人面南而坐,沈梦昔在东,李隆基在西。   按尊卑来说,西席为尊,但按宾主来分,以东为主。   两人各得其所,都无异议。 第77章 世族   山东世族七姓十家,势力庞大。   同时各世族人才辈出,大明求贤若渴,正好广纳人才,充入六部。   沈梦昔请崔瑾出面斡旋,协助狄敬恩,处理与山东世族的关系。崔瑾家族本就是清河崔氏的一支,太子妃又刚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崔瑾雄心勃勃,欣然接旨,奔赴山东,一番纵横,不仅使狄敬恩渡过了艰难的融合时期,还说动两位隐士大儒北上,为大明效力。   两位大儒,一位是清河崔氏的崔醒,一位是范阳卢昼。   两位大儒固守儒家思想,门第观念,男尊女卑观念十足,朝堂上跪拜女帝,心中自然觉得憋屈。沈梦昔笑着让薛崇胤去扶两位起身,给予极高礼遇。   沈梦昔对儒家思想和齐鲁大地的人杰地灵倍加推崇,并说五岳之首在山东,华夏文人之首也必在山东。捧得两为大儒心中熨贴。   卢昼对禅宗有所涉猎,君臣又是一番讨论,崔醒的辈分比崔瑾要高两辈,一绺白胡子稀稀落落,他总是真下巴摸一下,并不舍得真去捋,“老夫觍颜北上,一为仰慕陛下,二是族孙拜托,才疏学浅,年老体衰,恐不能为社稷所用,还望陛下见谅。”   “哪里,先生之名,天下皆知。大明有幸请得先生,举国之幸。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宇宙无穷,流光飞逝,两位大才,正当将一身所学用到社稷国家中,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敢问陛下,国号为明,何为明王之治?”   “国号为明,有朕的一层情意结,不便说来。日月为明,在天者莫明于日月。至于明王之治,朕不敢保证可以做到,但明王之治,应是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这是老子关于帝王治理国家的观点,认为君王应功盖天下而不刻意为之,教化遍及各个方面,却仍让百姓觉得无拘无束,功德无量却无可称颂,至高无上的权力立足于得道化境,犹如作用于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世界。   两位大儒在交谈中,渐渐觉察陛下并非一般后宅女子,虽未见过武帝,但也觉得应是母女大为不同。遂放下初有的偏见,认真对待,言语也恭敬起来。   ******   薛崇胤贵为太子,按制他可以有一妃,两良娣,三良媛。较之大唐太子只是个零头,但太子身边只有太子妃一个女人,一子一女。   便有朝臣提出为太子广纳贤妃。   沈梦昔私下早问过胤儿,他并无纳妃之意。并说丹娘身体康健,日后还会诞下男孩,薛家定不会缺少男丁。太子妃丹娘也有些惶恐,跪在沈梦昔面前,称自己并不反对太子纳妃。   沈梦昔也不想多管,两人如今感情好,自己何苦做那恶人,再者宫中女人少了,是非自然就少。   “这是太子私事,不必拿到朝堂议论。”沈梦昔一锤定音。   “陛下,这并非太子一家私事,是事关国祚的大事啊!”工部尚书白启明一脸痛心疾首。   “那你是不是还要给朕推荐几个面首啊!”沈梦昔声音低沉问道。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臣不敢。”白启明低头。   “黄河上游夹带泥沙而下,下游常有黄患发生,白尚书还是多在治水上多下功夫吧!”   “是......”白启明禁不住脸一抽,退回去了。   “我朝任人唯贤,以人为本。坚决摒弃裙带关系!朕立誓,绝不豢面首,绝不送女子与邻邦和亲,皇子驸马享受至高权力,也必得担负坚守国疆之责!诸位,也需洁身自好,清正廉明,俯仰无愧才是!”   大殿所有官员,包括太子,立时跪下同声应是。   ******   沈梦昔一直问二儿子,有无心仪之人,不拘出身,只要是他喜欢的,都给他娶来做正妃。但简儿只是摇头说没有,让阿娘给他选个世家女,有利于朝政就行。   沈梦昔隐隐觉得儿子这些年走南闯北,肯定早有心爱之人,且受过情伤,但是看他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应是问不出来的。简儿已经年过三十,再不成婚也说不过去了。最后娘俩一番商量,定下了荥阳郑家。   因着对崔卢两家的重用,以及大明对文人的尊崇,郑家也痛快答应了求亲。很快,宁王的婚事在幽州紫禁城举行,婚后一月,宁王带着王妃郑氏返回辽宁。 第78章 开战   齐州盟约后,唐明两国很是安宁了两年。大唐忙于应付吐蕃和南疆小国的作乱,大明则处于休养生息状态,农业、手工业、商业、冶铁、建筑都得到迅速发展。   及至正平四年,紫禁城仍未落成。   偌大宫城占地百万平方米,原设计图纸上有七十二座宫殿,四年来却只建成二十四座。全因建国之初国库紧张,银钱多次挪用到城墙、护城河修筑、增强军备、学堂修建之上,以致数次停工。到后来,沈梦昔干脆下令停工,就维持现有规模了。   沈梦昔本不重物欲,也不想与长安一较高下,她对胤儿说:“你想建以后再建吧。”   胤儿笑着说:“阿娘,家里人口不多,已经够用了。”   除了前朝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再有文华、武英两殿,就是祭祀、处理公务之处。沈梦昔和武攸暨两人,加上太子如今一家五口,就这七个主子,后殿十余座宫殿,怎么住都够用了。   宫中用的大多还是洛阳、长安的仆婢,人数也只有五百余人,沈梦昔废止太监制度,后殿多用女婢,杂役过了十三岁就派往别处,护卫巡逻也只在殿外。   皇家六千禁军,沈梦昔直接统领三千禁军,其余三千交由太子统领。   平时吃用,一反在洛阳长安的做派,都很节俭,并严令宫中仆婢,不许铺张浪费,这种自上而下的节俭清廉,直接影响到了各级官员和平民,自此,国中极少有奢靡贪污之事。   紫禁城虽不够气派,但幽州外城却坚固雄伟。   幽州城面积六十四平方公里,四周修建高大的三重城墙,每面三座城门,城内并未像长安一样划分百多个里坊,也未将商业区和住宅区严格区分,而是设立十二个大区,每个区都有店铺、酒楼、茶楼、小作坊等功能区域,方便居民生活所需。城中水陆交通便利、各区交接之处,更是设立四个大型坊市,集中交易来自国内外的商品。   各区设立学堂和医务所,以极其低廉的学费和药费面向民众,普及基础教育,保障百姓身体健康。并正式颁旨,国内男子满二十,女子满十八方可成婚,如双方均延后两年成婚,朝廷还有奖励。人人都想早些繁衍子孙,此时女子多在十五、六岁成婚,过了十六就是家中耻辱了,皇帝下旨,百姓虽有不满,但也没敢多做表露,但随后几年,出生婴儿的成活率明显提高,已有有识之士明白了朝廷的用意。   幽州城外设立了四处卫星城,将砖厂、矿场集中设置在水源下游,将家畜、家禽饲养集中在下风处,将蔬菜水果种植及暖棚种植集中一处,将手工作坊也集中一处。虽做不到完全合理,但也算做到了既利于管理,又能及时供应城中所需。   幽州城取消了宵禁,医务所夜间也有值班大夫。只是户籍身份管理更加严格,城门也有严格的关闭时间。城内各区设立公安所,各个公安所又设置大批公安员,负责放火防盗事宜,熟悉辖区人员情况,确保公共安全。   全国兵力约为五十万,比大唐少了太多。   北方人口本就比关内少,沈梦昔也未实行严格的征兵制度,只是用优厚的待遇和福利吸引百姓参军。但军备上的投资绝对不比大唐少,士兵单兵作战能力,也数倍于大唐和突厥等国。   前年,关内旱灾,有大批灾民乞讨而来,沈梦昔接纳了数万流民,将他们安置到了辽北,只要开垦了土地,就归个人所有,并免除两年赋税。一时间,辽北人烟稀少之地,也逐渐繁盛起来。   ******   沈梦昔五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九个孙男娣女。   朝廷大部分政务都交由薛崇胤处理,她更关注薛崇简的航海船队,在她的心中,一直有个愿望,只有薛崇简知道。   他说,希望可以在阿娘五十五岁寿辰时,作为礼物献上。   沈梦昔笑着说:“好孩子,阿娘不急,七十岁时也可以。”   计划没有变化快,薛崇简的船队还在筹建,水军还在集训,长安那边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薛绍的墓地被毁被盗!   沈梦昔勃然大怒,薛崇简也紧急请求返回幽州。   群臣商议的结果,一直决定对大唐出兵!   ——掘人坟墓是最大的挑衅和诅咒了!   薛崇简率军五万,火速越过黄河,出兵大唐。   十天内占领汴州、洛阳。   李隆基又惊又气,副都都被攻占了,大唐军队如此不堪一击吗?   其实他也很无奈,他也不知到底是谁盗毁的薛绍墓,守卫墓地的是一直是大明的士兵护卫,谁知一个暴雨之夜,护卫被偷袭,墓室门被打开,雨水冲进墓道,随葬品被盗,连棺椁似乎也被动了。根据护卫死状,他一时推测吐蕃、突厥有嫌疑,一时又觉得东瀛、新罗也有可能。   但无论如何,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薛崇简,他只得迎战。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却刀兵相对,李隆基有些恍惚,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这晚,李隆基照例在兴庆宫长生殿批阅奏折,忽然闻听殿外喧哗吵闹,继而有“走水”呼声传来。内侍总管赶来禀报,说是清凉殿走水,正在扑救,火势迅猛,疑为刺客纵火,总管请皇帝安坐大明宫,不要出去。禀报完他又踱着碎步弓着腰直奔清凉殿而去,才下了台阶,忽然一声脆响,总管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向后一顿,又一下向前栽倒,连挣扎都没有,汩汩鲜血顺着金砖缝隙蜿蜒开来。“啪”又是一声响,这次是殿中窗棂被打断,一个站在窗边侍立的宫婢倒地死去。李隆基吓得浑身一抖,护卫迅速呈拱卫之势,以血肉之躯保护皇帝。另有大批禁军已经涌入长生殿外,火把通明,刺客根本无处遁形,但是周遭寂静一片,他们四下搜索无果。   夜空中忽起一声尖利的嚎叫,是从西南角宫殿传来,紧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凄厉嘶叫,仿佛受了极大惊吓。 第79章 心结   片刻,一名金吾卫将领回来禀告:“陛下,是皇后。皇后的甘露殿内外不知何故,遍地是蝗虫,虽是死虫,但皇后和婢女们还是受了惊吓,如今皇后正朝长生殿而来。”   李隆基站起来,愤怒地砸了两个花瓶,困兽一样不停在殿中来回踱步。今晚诡异的事情太多了,他强烈预感到,这所有一切,都是他那好姑母的手笔,她本人不可能涉险来到长安,那么就是,她身边著名的特卫队来了!   李隆基看着哭哭啼啼进来的皇后,想开口安慰她,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找不出一句话来。   事了拂衣去的沈十八,还是有些遗憾的。   长生殿周围空旷阔大,连棵树都没有,加之守卫森严,根本无法近前。清凉殿走水,眼看烧到长生殿,皇帝也不肯出来看一眼,眼见禁军大批而至,他只能击毙内侍总管和婢女,警告一下皇帝老儿,又带着四个特卫潜入甘露殿,这里戒备稀松,婢女正给皇后打水洗漱,他们将蝗虫扬洒到殿中殿外,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这才消失在暗夜中。   这里,李隆基估计错了一点,那就是,沈梦昔也来到了大唐,甚至,比沈十八他们还早一些。   她一身男装,粘着胡须,带着沈七等十个亲卫,做商人打扮,直奔咸阳。   沈梦昔并没有实证,说是李隆基毁墓挑事,但事情既然发生在大唐,他就必须得承受她儿子们的怒火了。   到了墓地,从暗处出来四个护卫拜见,这是事发后补上来的护卫。   只见墓地入口一片狼藉,墓穴被毁,墓门打开,地上泥泞不堪。亲卫进入探过,确定安全无虞。   沈梦昔深深叹息,从前的薛绍因太平公主被李隆基掘墓,如今还是没能躲过被毁坟墓的结局。   步入墓道,沈七随从,在侧打着火把,其余人在外戒备。   墓中杂乱,棺椁也有撬动痕迹,很明显仓促间,盗墓人不及打开棺椁,只带了墓中随葬品离去。沈梦昔一挥手,巨大棺椁消失不见,朝外走去。   沈七面色不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实则心中惊惧,又有跪下磕头的冲动。他连死都不怕,但是对陛下这种似神明又似妖法的手段,实在是见一次,怕一次。   他下意识摸摸腰间的手枪,挺直脊背跟了上去。   ******   沈梦昔的陵墓去年已经开始修建,本想着等修建完毕就将薛绍坟墓迁移过来。这是四个孩子的意见,沈梦昔尊重他们,也答应武攸暨葬在她的另一侧。   她根本不在乎身后事,埋了烧了,与谁合葬,都不过是副臭皮囊。   回到幽州,将薛绍棺椁寄放在天龙寺中,香火不断,又派士兵守护,只待陵墓竣工,再做装殓。   薛绍死那年,薛崇胤七岁,对父亲已经有记忆,面对父亲棺椁,连连磕头直说自己不孝,几乎哭昏过去。沈梦昔的记忆里,薛绍对孩子们的确比太平要上心得多,他还真的是一个温柔的男子。薛崇胤和薛崇简尽管表现坚强,特别是薛崇胤很小就努力撑起公主府,如今又努力帮他撑起天下。但其实,他们内心里还是有一角缺失,那就是父爱。   这,是沈梦昔给不了的。   那边李隆基又求和了。   再打他就得迁都了。   其实大唐军队也是兵强马壮,名将无数,但怎奈大明军队从来都是一排炮车打头阵,一通狂轰滥炸后,硝烟刚散,又再上来一排排的重弩,连战马都能一下射死。等短兵相接时,唐军早已是士气涣散,毫无斗志。   李隆基也下了死力研究炮车和重弩,炮车一时琢磨不透,重弩倒也制作出来,但模仿总是不如原创,加之战场在大唐疆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而吐蕃、突厥就像和大明商量好了一样,又开始伺机而动了。   李隆基在某个早晨,发现自己有了白发,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心的皱纹,想起齐州盟约时姑母说:“三郎,姑母当年,是真的想扶你走一程的。你祖母既已决心还政李唐,姑母怎会违背母命?三郎,你错看了姑母!”   真的错看了吗?   他自小生活在祖母身边,看她杀伐果断,看她不留后患。   他学会了这种执政方式,也从心底觉得这是正确的为君之道。   但,他从心底里,敬佩祖母的才能与胆魄,同时,也从心底里,惧怕这种强势的女性。   父亲懦弱,被祖母压制得从没真正做主过一件事,唯一能做主的也就是让位,给母亲让位,给兄长让位,给儿子让位。   他永远忘不了,祖母对父亲那从眼角里泄露的蔑视和不屑,他可怜父亲,也有些恨他。他小小年纪就暗暗立志,定要顶立门户,绝对不要像父亲一样窝囊地苟且地生活,绝对不要被女人控制!   姑母虽不及祖母狠绝,但行事做派不拘一格,随心所欲,她与狄家、崔家结亲,朝中官员愿意依附她的也越来越多。若任由她做大,往后,又怎能确保她就没有做女皇之心呢!   果不其然,太上皇驾崩,他一作势捉拿,姑母就逃跑了,还占了他的幽州,没几年就称帝了。若不是早有准备,怎能如此顺利?   “三郎,也别老拘着你那些兄弟了,他们都是你的助力呢!”   李隆基又想起姑母说的话。是啊,薛崇胤兄弟同心,才能无往不利,自己是否也该给兄弟们一些机会呢。   首先他派长兄李成器与薛崇简和谈。这里有他的心机,希望表弟可以看在儿时情谊的份上,手下留情。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来谈判的不是薛崇简,而是狄敬恩,这人出名的一根筋,对于丈母娘交待的谈判底线,从来只有做得更好,就没妥协过。   谈判一月,李成器铩羽而归,憔悴不堪地跪在弟弟面前,又羞又愧,痛哭不止。   ——割地赔款,徐州郡和扬州郡划归大明,岁贡白银十万两。   李成器亲眼看着祖业被一点点蚕食,以头抢地,痛心不已。 第80章 寂寥   有种说法是,敌手如鹰如虎,才能感到胜利的欢喜,当对手如羊如鸡,胜利就变得无聊。   沈梦昔感觉到了李隆基的颓丧,但她不能再当他做子侄看待了,她已亲手抹杀了这个年轻人的自信和壮志,处在今时这个对立位置,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时机。   但兵马一动,日费千金,若两国交战,必然是旷日持久,民不聊生。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大明立国之初,国库不丰,人口不足,虽硬着头皮打了几仗,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发动大规模战争。   只能暗中布置,以期从内部瓦解。   发展经济是头等大事。   如今的幽州,不仅是大明的政治中心,也是国际经济中心,蓟州的港口停泊着来自东瀛、南洋的货船,大运河里是川流来往的明唐商船,向北向西的商路也已贯通,虽不及长安,但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大明日渐繁荣。   沈梦昔坐在茶楼上,看着街上两个背着双肩包的女子,边走边聊天,她不自觉地笑了。   大明明文规定女子受教育的权力,名下可以有私产,可以主动提出合离,可以再嫁,也可以终身不嫁。女子可为户主,可以经商,可以入仕。   “清风也要五十岁了,你该退休了。”沈梦昔看着给她斟茶的清风说。   “婢子永远不离开娘子。”清风轻轻地说着,把茶盅放到沈梦昔跟前,“换谁伺候娘子,婢子都不放心。”   “唉!”沈梦昔大声叹息,“赶都赶不走啊!”她翻着手边的《大明新闻》,指着一则报道说:“这首长句做得不错,作者应是个胸有丘壑之辈。”   “这位是今科的进士,很得太子赏识,时有佳作。”清风看了一眼报纸说。   如今的报社,大抵还是原来的班子,只是换了鹿儿负责,政审换成了太子。   鹿儿夫妇没有封地,陆行止由户部侍郎升至户部尚书,已是大明最年轻的正二品大员。他无家族根基,倒也自知,踏踏实实地做好本分,鹿儿也不与兄姐攀比,乐呵呵地接手报社。   “再过几年,我也退休,咱们到蓬莱住着去!”沈梦昔向往地对清风说。   这间茶楼只有她一个茶客,虽是微服出行,但护卫还是提前清场了,沈梦昔从前爱清净,现在她却特别想身处那种热热闹闹的茶楼里,人声嘈杂,琴师十指如飞弹着琵琶,舞伎白白圆圆的脸宽宽的袖子,客人要么挑剔要么附和,总之是充满人间烟火气。   现在这间茶楼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仿佛与人世隔离。   ——怪不得当年李显他们要在皇宫设立集市。   沈梦昔看到对面楼上,她的护卫扮作客人坐在临窗的位子假装饮茶,面上若无其事,实则紧张地观察周遭。   “唉,这次赔大了。”沈梦昔嘀咕了一句。   清风不解,疑惑地看看她的娘子,却没有追问。   “清风,你说,百年之后,世人如何评价我?”   “定然是文治武功,谋略无双......”   “停!那大概是胤儿的评价,朝代更迭,不知又被涂改成什么鬼样子!”沈梦昔把玩着一块玉佩。   清风面色惊恐,开国皇帝一张口就说朝代更迭,这也太不吉利了!   “算了,谁又能管得了身后事呢。你看烽火戏诸侯啊,妲己祸国啊,杨贵妃......咳,都是把罪责推到女子身上,明明就是男子昏庸。汉唐得了脏唐臭汉之名,也是因为有女子执政,后世便拿最阴毒的手段往女子身上招呼。母亲的执政能力胜过男子,但亦不能免于污名......”沈梦昔说不下去了,后世将武帝一家说得淫乱不堪,武帝的确养了面首,倒也不冤屈,可连八九十岁的外祖母也不放过,非要安个与外孙苟且的污名,真不知那执笔之人心理有多变态。   眼见未必为实,史书更加未必,篡改了的史书,更加不可相信。   沈梦昔起身,清风为她拉开纸门。   四下里的护卫悄然动了起来。   ******   正平七年,沈梦昔的陵墓修建完毕。   大办葬礼,将薛绍先葬入皇陵,追封荣王,谥号庄真。   以后薛崇胤继位,他想给他父亲追封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而武攸暨得知地宫中自己的位置,竟然十分欣慰,一付求仁得仁的样子。他近年与两个道士交往甚密,也曾服用过所谓仙丹,被沈梦昔制止后,不再服用。但在住处养了两头鹿,两只仙鹤,还专程去少林寺拜访禅宗大师,来了个佛道同修。相处了三十多年,沈梦昔对他也有情分,想给他个官职做做,他却不肯,只是悟道参禅,饮酒诗画,焚香弹琴。   而李隆基那边,却将武帝父亲武士蒦的皇帝封号削去,降为太原郡王,庙廷也随之废除。又将武帝的谥号从则天皇后,改为则天顺圣皇后。   沈梦昔虽对武帝当年追王五世的做法不很赞成,但如今李隆基频改祖上谥号的做法,更让她心中不喜。   年龄小时不觉,如今年过三十,李隆基的狭隘完全暴露了出来,他怕兄弟篡权,就将他们拘在一处,还担了个爱护兄弟的美名,明眼人都看得出用意;担心后宫乱政,压制外戚势力,现在又将亲祖母的谥号加了个“顺”字,想那武帝一生多舛,血雨腥风,何来“顺”之说,无非是顺从之意。   且不论大唐朝臣作何感想,大明旧臣全都愤慨不已,纷纷声讨。   太子薛崇胤气怒,下朝后,对沈梦昔说:“三郎竟变得如此!外祖母曾经多么疼他!”在薛崇胤的记忆里,外祖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四个,外祖母只是疼爱母亲,但她不喜欢所有姓薛的孩子。他曾经无比艳羡三郎可以得到外祖母的疼宠。   “呵,不知他又有了什么倚仗。”沈梦昔感觉这个幼稚的侄子又要挑衅了。 第81章 双标   沈梦昔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六位帝皇丸”了,笑着说给太子听,薛崇胤听了也笑,想想又说:“不如阿娘给外祖母追封吧!”   “还用追封吗,你外祖母本就是皇帝,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呵,你那表弟啊,尽做些让人耻笑的小人行径,只有内心极度自卑的人才害怕女子比他强大。”   薛崇胤自小受沈梦昔影响深重,并不觉得女子独立自强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也常常与太子妃商议大事。母亲从来只管国事,并不参与他的家事,近年更是逐渐放权给他,让他树立自己的威信。不是不知道历代太子的尴尬处境,所以才更加感激母亲的大度。   “胤儿。”沈梦昔像以往一样喊他的乳名,“你以后一定会追封你的父亲吧?”   薛崇胤听母亲提到他继位以后的事情,忽然有些不自在,低头不看母亲的眼睛,“孩儿没想过那么多。”   沈梦昔哈哈大笑,“傻孩子,这个担子可不是那么好挑的。若不是被逼至此,阿娘倒只愿做个普通的地主婆子。”   “阿娘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吗?人人都争做人上人,唯有阿娘看淡一切。”   “哈哈哈,所以要你别一味相信别人的话,哪怕是亲娘老子的。人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   胤儿跪坐在母亲身边,他看到母亲鬓边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移开目光,给母亲倒了一盏茶。   “人人都羡慕别人的生活倒是真的,皇帝有皇帝的苦,地主有地主的难。人啊,总是不会珍惜眼前。阿娘,也是一样呢!”沈梦昔看着太子的眼睛说:“你如今是太子,就努力做个好太子,目前,就是你最轻松的日子了。”   薛崇胤恭谨地应是,心里并不是很懂得。   “阿娘啊,比你外祖母有福气,阿娘的四个孩子,都很出色。”沈梦昔喝了一口茶,慢慢说,她又想起武帝看着李旦的既厌恶又无奈的眼神。   “二郎这几年,的确战功卓著,他苦读兵书,走遍天下,比孩儿阅历丰富得多,孩儿作为兄长,惭愧之至。”   “他是次子,自然可以满天下的跑。你们学的本就不是一样的东西,你,是不是很羡慕他?”   薛崇胤点点头,“有一点儿。”   “每个人的命运和责任是不同的,不要只羡慕别人,而忘记自己的使命,殊不知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呢。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享受这个家庭的福,也得吃这个家庭的苦。”沈梦昔忍不住拍拍儿子的脸颊。“在阿娘心里,你是最出色的!”   面对母亲亲昵的动作,薛崇胤眼圈红了,又有些不自在。   他已三十七岁,是六个子女的阿爹了,但在母亲面前,他总是会想起儿时的种种,想起母亲和他学习礼仪,想起母亲给他们做饭,讲故事,想起母亲夸赞他时眼中的光芒。   ******   薛崇胤三十五岁那年,太子妃崔丹娘主动给他物色了两位良媛,奏请沈梦昔准许。   两位良媛品貌俱佳,温良恭俭。但家世一般,父亲都是六品官员。   沈梦昔表示只要不影响朝政,她就不参与他们的家事,一切让他们夫妇定夺。   她早知道崔丹娘生下第四个孩子后,身体欠佳,落下了一些妇科疾病。太子年富力强,太子妃无奈只能给他物色妾室。太子坚决推辞了,还有些恼火,两人为此还吵架了。   沈梦昔装作不知。   三个月后,太子妥协了,同时纳了两个良媛。第二年,得了一子一女。   沈梦昔自是知道儿子对崔丹娘一往情深,至于崔丹娘对儿子有几分真情就不知了。能主动给丈夫安排妾室的,一是十分爱他,再一就是根本不爱他。   “专宠的女子,似乎都容易生这样的病呢!太子妃的母亲......”学过医理的锦心进宫请安时,疑惑地问她的陛下。   清风忙去捂女儿的嘴,这个女儿自小娇宠,孩子都生两个了,还是这般没有规矩。   沈梦昔倒不计较,“也有一定关系吧。女子体内的卵子是生来就有固定之数的,而男子的精子却是后天生成的,女子五十闭经后不能有孕,而男子八十也可有子,男女身体构造天生有别,本身就是不对等的。情感上一对一是幸福的,但身体上嘛,如有一方需求过多,往往对方总是受不住的。”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呢!”锦心幽怨的说。   “哈哈,这天下哪有公平。人人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才叫公平呢!”沈梦昔笑,“我们的小锦心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了?”   “是啊,锦心是不是以后也要主动给夫君纳妾呢。”锦心皱着眉头说。   “去!什么不好学,学这个!”沈梦昔拍了锦心一巴掌,“太子妃是地位特殊,你却没这个必要。你的郎君若有一天想纳妾了,你就来跟朕说,朕帮你休了他!再给你找个新郎君,你就当从来没这人就是了!”   锦心撅着嘴,扭捏着。   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人能轻松做到呢。   “陛下这是那什么双标!哦,太子纳妾就是对的,别人家的纳妾就不许。”锦心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马上被清风在后背抽了一记。   知道自己失言,锦心立刻叩了一个头。“陛下,锦心又错了。”   “算了算了。”沈梦昔嗔了清风一眼,“咱们自家人聊天,没那么多规矩。锦心一说,朕方想到,的确有些双标啊。不过,朕今天就双标了,你能怎么着?”   刚抬起头的锦心,听了这些话,一下跌坐在地,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锦心的夫君是个五品官员,名叫李凤伦,这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相貌俊朗,人品出色。当年是锦心自己先相中了人家,一待他中了进士,就求鹿儿上门说亲。   锦心自小受到和鹿儿一样的教育,样貌姣好,自然配得上普通出身的李凤伦。李家一经点拨,立即登门求亲,如今两人已有了一子一女,小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李凤伦也从青衫九品一步步做到了五品,志得意满。   但锦心敏感地察觉,李凤伦看着那些身居高位,妻妾成群的人,眼中充满了羡慕。她的心隐隐地觉得不安。 第82章 心愿   沈梦昔不懂造船、武器制造和火药配比,但工匠的聪明才智实在不可低估,她只是提个建议、做个设想、给个方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制造出来,往往比她预期得更好,甚至制造出了连发火铳,让沈梦昔大吃一惊。   她亲赴辽宁检阅舰队,看着巨大无匹的舰船,再看舰船上的炮筒自动升起,以及船舰的齿轮相扣的动力系统,惊叹不已。   辽宁的海军舰队,当世无匹。   各种功能的船舰二百余艘,最大主舰长四十余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蓬帆锚舵,加上齿轮助力,依然要百人方可升降。   船舰之上装了火炮,士兵配备了火铳。个个英姿飒爽站立甲板之上。沈梦昔看着一身戎装身为统帅的儿子,由衷欣慰和骄傲。   出征之日,她亲自擂鼓,为他们助威,船行老远,海上还一波波传来山呼万岁和必胜的声音。   沈梦昔五十五岁那年,薛崇简真的替她完成了最大的心愿。   ——宁王薛崇简用一年半时间,将高丽和东瀛全部收入大明版图之中。   占领高丽很顺利,三个月就臣服投降,对东瀛就麻烦一些,一是要远渡,二是东瀛人反抗激烈,他们身材短小,却心狠手辣,心智坚定。薛崇简最初制定震慑和降服策略都被迫放弃,最后还是简单粗暴的打服为止。他们反倒恭恭敬敬,俯首称臣了。   征战过程的个中艰辛,难以诉尽。   薛崇简得胜回朝之日,一身铠甲,单膝跪在大殿上,抱拳对朝堂之上的沈梦昔高声说:“臣不辱使命,替陛下完成心愿了!”   沈梦昔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双目濡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开口有些哽咽地说:“好孩子,你辛苦了!”薛崇简听了也落泪,另一条膝盖也跪下,叩头三记,“阿娘!不孝儿回来了!”   一时间,满朝文武也都唏嘘感慨不已。   这些年,也时有朝臣奏表,苦口婆心阻止沈梦昔出兵东瀛,认为她此举穷兵黩武,杀孽太重。但沈梦昔从未采纳,依然倾举国之力,出兵东瀛,甚至因兵力财力不足,错过一次大唐内讧的时机。崔瑾为此捶胸顿足,背地里骂着女人就是见识短,要那么几个破岛有个屁用!   一年半时间,耗金无数,死伤数万士兵,不可谓不劳民伤财。但沈梦昔毫不后悔,只有趁此时机,灭除东瀛,她才能了无遗憾。   这次,薛崇简直接留下一万将士驻扎,又带回数船金银财物。   沈梦昔大赏宁军将士,改高丽为辽远,列入宁王封地,改东瀛为海宁,往四岛分别派驻官员和士兵,并陆续迁移十万百姓到海宁各岛。   这几年,李隆基执政逐步步入正轨,他不禁加强了与大明边界的守卫,还向西扩展了疆界,不约而同和沈梦昔同样选择了 第83章 灾情   武攸暨正坐在水边,看那两只仙鹤翩翩起舞,只有黑白两色的鹤,此时却美得无与伦比,长脚长颈,优雅无比,振翅间,不时引颈长唳。   远处水边还有一头梅花鹿幼崽,在低头饮水,机警地看看沈梦昔,蹦蹦跳跳跑开了。武攸暨回头,看到沈梦昔,笑着放下画笔,站起来迎她。   这是沈梦昔第一次到武攸暨的住所,此处名曰知属苑,有花有鸟,有鹤有鹿,还有几只野鸭天鹅,看起来更像是动物园。团儿喜欢这里,高兴地跺着小脚,学着仙鹤叫了几声。   一个道童打扮的小厮恭恭敬敬给沈梦昔上了茶水,又给团儿上了点心和果子露,退了下去。   武攸暨也不问沈梦昔来做什么,只把装点心的盘子朝团儿推了推,冲她笑笑。   然后盥手焚香,坐到琴边,弹起曲子。   那是沈梦昔吹奏过一次的《斯卡布罗市集》,不知怎么被他记住了曲调,如今用古琴演奏,稍作了些演绎,听起来更带了些缠绵意味。   “祖母,真好听!”四岁的团儿说。   沈梦昔点头,看着武攸暨花白的胡须,问:“听过一遍就记住了?”   武攸暨停下手,点头,“想记住还是能记住的。”   沈梦昔也点点头。   她不知如何评价武攸暨这个人,胆小懦弱,又温柔长情。他自少年时期就倾慕太平,直至白发丛生。沈梦昔不想与他有过多瓜葛,他喜欢的是太平,不是她。   待她离开这个世界,让这具肉身皮囊与薛绍和武攸暨合葬,也算是一种圆满了吧。   团儿爬上沈梦昔的膝头,将头靠在她的胸前,眼睛看着不远处一点点靠近过来的梅花鹿幼崽,也不知是好奇还是害怕。   沈梦昔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合着琴声轻唱,“当我轻轻的离开了你,让我回到我北方去,当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会怀念遥远的你......”她的声音不复年轻时的柔和,带着沧桑,带着从容。   团儿轻轻蠕动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嗅着祖母身上的气味,睡着了。   “小家伙,现在睡了,晚上就该精神了。”沈梦昔笑。   身后的乳母要来抱,被沈梦昔用眼神制止,她轻轻唤醒团儿,“宝贝儿,现在还不能睡,晚上该走了困。”   团儿揉揉眼睛,嘟囔着还要听,武攸暨哈哈一笑,开始抚琴,团儿又顾涌了一下,沈梦昔无奈又唱了一遍。   团儿听完跳下地来,稚声稚气地居然一个音一个字不错地唱了一遍,沈梦昔开心地抚掌而笑,武攸暨也拈须笑言:“这孩子倒随了我呢!”   沈梦昔斜了他一眼,呵了一声:“脸可真大啊!”武攸暨又哈哈大笑。   沈梦昔牵着团儿回了寝宫。   武攸暨笑着招招手,那鹿崽欢脱地跳过来,舔舔他的手指,欢快地蹦跶着跑了。   ******   正平十年,天下大旱,又逢蝗灾,大唐大明均有许多地区麦谷颗粒无收。   民间逐渐有了一种说法,说是女帝杀伐太过,上天降罪惩罚了。传言愈演愈烈,朝野也有官员上奏要求沈梦昔下达罪己诏,以减轻天罚,让黎民免受疾苦。   沈梦昔拒绝了。   她已经很注意保护环境了,气候的锅,她可不背。   “又不是大明一地干旱,你倒是去劝那李隆基先发个罪己诏给朕看看!这场战争,的确是朕主张发动,上天若有惩罚,就让他降罪于朕一人,与天下黎民何干?无稽之谈!大旱之时,不去想方设法缓解灾情,赈济灾民,就只在这里鼓噪什么罪己诏!”   那官员羞恼至极,哭喊着,“陛下,臣一片丹心,都是为了大明,还请陛下三思,臣愿一死明志!只求陛下发下罪己诏,以解黎民百姓之苦啊!陛下!”   “滚!”沈梦昔拍案而起。   那官员有瞬间呆愣,转身朝着殿中柱子撞去,被旁边的严季康一把拉住。   总有一类人,以踩着高位之人为荣,想尽办法让高位之人就范,要么死谏,要么以百姓社稷之名要挟。沈梦昔却不吃这一套,当即下旨将那官员降职,派往灾情最重的地区赈灾,若敢再提撞柱之类的话,灭三族!   那官员乖乖去了灾区。   之后,沈梦昔大开国库,放粮赈灾。   发动全民,扑杀蝗虫,食用蝗虫。   她亲到灾区,亲手用网兜捕杀蝗虫,以火烤熟,泰然食之。   自此百姓纷纷效仿,扑杀蝗虫。蝗灾很快得以控制。李隆基效仿沈梦昔,也坚持未发罪己诏,带头捕食蝗虫,只是,曾被蝗虫吓得花容失色的皇后,知道他吃过蝗虫后,三月不肯与他亲近。   沈梦昔想起自己武陵空间里的粮食,悄悄全部转移到一处粮囤,由暗卫秘密分发往国内各处,缓解灾情。   八月,干旱了四个月的大地终于普降甘霖,灾情过去,谣言消失。 第84章 宁静   明唐两国的关系,曾因共同御敌,缓和过几年,但一旦强敌消失,两国关系便重又紧张。薛崇胤已经完全屏蔽了少年时与李隆基的情谊,对唐采取强硬政策,不惹事,不怕事,一旦大唐有越界动作,坚决予以打击,并让他们付出肉疼的代价。   建国十二年以来,大明“晚婚晚育”的效果已经初现,仅仅延后两年婚龄,女性难产死亡率就大幅度减少,婴幼儿成活率也大大提高。   全国人口达到六千万,军队二百八十万,农业、商业、手工业都日渐发展,百姓生活水平有显著提高。   但贪赃枉法也不可避免,年初,沈梦昔就下了一道旨意,将一批贪官正法,以儆效尤。   不知是因为前头有了则天女帝,还是因为沈梦昔是开国皇帝,又一向对内仁政,她并未因性别遭受太多非议。   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朝中官员其实根本没拿她当女人看过。   真是百感交集的滋味。   四海升平,盛世之相已显。   正平十四年,六十岁的沈梦昔主动退位,四十四岁的太子薛崇胤继位,改年号为景明。   景明二年,沈梦昔到山东蓬莱行宫居住,武攸暨依旧跟随。   她最信任的二十个护卫已经换过一批,第一批护卫中,有的在执行任务中牺牲,有的因伤病荣退,有的派往海宁镇守岛屿,只有极少数依然跟随在沈梦昔身边,那就是沈七和沈十八。   年过半百的沈七,策马跟随在御辇右侧,双目依然炯炯有神地戒备着四周,行过野狼口,他不禁想起,当年,他乘坐长公主驾驭的“汽车”,车速极快,他晕头转向,下车就吐了。再后来,大明国建立,陛下给了他一把手枪,亲手教他如何使用,但让他慎重使用,每打一颗子弹都必须交待清楚缘由。   他无意中听到,陛下和太子说,除去家人,沈七是她最信任的人。   自此,他所有的努力,就是只为做个让陛下能继续信任的人。   ******   退休的沈梦昔逍遥自在,后来团儿也来到蓬莱陪她,宁王也将女儿喆儿送到蓬莱,沈梦昔知道这是两个儿子的孝心。   她带着两个孙女去了泰山,又乘船去了海宁,在那里甚至遭遇一次地震。   这期间,辽宁舰队,继续壮大,已拥有各种船舰两千余艘,严季康自荐率领一支三百艘的船队开向大洋东方,探索新的领域,周文彦则带领二百艘船舰,装满货物,开往南洋。   景明八年,陆行止的队伍越过黑水,占领突厥、罗刹国大片领土,一路向北,奇迹般地,在那里遇到了渡过海峡的严季康。原来,严季康抵达一片大陆,登陆后与土著交好,向北进发,在无主地,以大明名义,创立州县,他记得太上皇在他临行前描述的地图,记得太上皇斩钉截铁说过大地是圆的,是个球体。   直到越过海峡,遇到英王陆行止。   两人相对行礼,欣慰地笑,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将大明国土以这样的方式连接。   景明十年,李隆基强占儿媳罗氏,纳入宫中封为贵妃,举世皆惊。   薛崇胤记得母亲说过,如果表弟做出违背人伦或者出现昏庸之态,就不必客气。景明十一年,李隆基因心疾发作,死在贵妃的床上。   李隆基有三十个儿子,因皇位之争,大打出手。   长子李琮杀死四个弟弟,夺得皇位,又将罗贵妃赐死为李隆基陪葬。   景明十五年,大明占领长安城,李琮南逃,定都成都。   薛崇胤下旨恢复则天皇帝称号,征询了沈梦昔意见,没有动无字碑,继续让它以沉默的方式,任世人评说。   ******   七十岁以后,沈梦昔就很少出门旅行了,她七十二岁那年,武攸暨去世了。   去世的前一天,他精神十足,到沈梦昔的寝宫去,抚琴三首。   第二日,忽然进入弥留之际,沈梦昔赶到,他颤抖着伸出手,说:“月儿妹妹,我等了你一辈子。”   沈梦昔老泪纵横,点点头,伸手轻轻在他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武攸暨微笑着吐出最后一口气。   沈梦昔跟随灵柩回到幽州,看着他葬入皇陵。   从此,她住进了紫禁城,不再过问前朝政事,只是把精力都用再慈善事业上,并将私库和空间中的黄金,逐渐拿出用于赈灾扶贫和教育医疗。   她甚至没再往武陵空间里存过一粒粮食。她安心等待死亡的到来,心中隐隐觉得,今生杀孽太重,怕是没有机会再次重生了。   景明二十年,大明幅员史无前例的辽阔,大唐再次换了皇帝,这次是李琮的弟弟李一。但他的国土已经小到只剩流求一个岛屿,还面临宁王舰队的威胁。   沈梦昔内心无比宁静,她已无遗憾,也无恐惧。   午夜打坐中,她隐隐听到团儿那稚嫩的童声:当我轻轻的离开了你,让我回到我北方去,当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会怀念遥远的你...... 第85章 被鱼缸唤醒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大寒。   凌晨的黑龙江省嘉阳县,冰天雪地,呵气成冰。   天刚刚透亮,住在江边上坎儿的齐有恒家的烟囱,就已经冒了白烟儿。   二门咣当一声打开,一股子热气扑了出来,一个光着头的半大小子从屋里跳出来,跑到院子边上的柈垛,飞快地抽了几根柈子,又跑了回去,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斥骂声:“你这个熊玩意儿!让你抱两根儿柴禾去,你他妈就真给我抱了两根儿?哎呀!我他妈一脚踹死你,一早上连帽子都不戴就敢出去!”一转头,又看到儿子连门也不关,簌簌的冷气翻滚着扑了进来,火起上涌,吼道:“关门啊!”   ——媳妇不在家,这一早上,简直要了他的命。   小子嘻嘻地笑,跑去关门,还没关上,就听得外面大门被拍响。   “谁呀?”   “给你爷开门!”伴着北风,隐隐传来苍老的声音。   那小子一听,慌忙跑去开大门:“爷你咋来了?这一大早的!”   门外是一个老头,狗皮帽子上一层白霜,胡子和睫毛上也都是。手上戴着大棉手闷子,推了一把大门,把马鞭子扔给孙子,在大门外跺跺脚,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左右看着院子,院子里的雪还没扫,又看看有些乱的煤棚子和柈垛,立刻皱眉。   慢慢走进二门。屋里又传出一声惊呼,他不耐烦地说:“叫唤个啥!四十好几的人了!我来看宝珠的!”   老头叫齐晟轩,今年虚岁八十三,住在城东八里远的太平村。他年龄大了,觉少,昨晚下了场雪,晃得他早早醒了。一睁眼,就听大孙子在院子里扫雪,跟出来抱柴禾做饭的孙媳妇儿嘀咕说,“四叔家宝珠感冒了,让医院打错药了,好像不行了。”   老爷子咣当一推门,“啥时候事儿?”   “昨天......”   “那咋不早说?”老头暴喝。   “爷,你都睡下了......再说四叔也没来电话,宝珠指定没事......”   “滚!”老爷子抬脚就踹,已经四十五岁的齐保江硬是没敢躲,生受了爷爷的一脚。   “养了仨儿子,还得你扫雪,不嫌砢碜?”老爷子骂了一句,回去穿戴好,出门就套马,齐保江连忙跟着,被老爷子一鞭子抽下了爬犁。老爷子打了个响鞭,老马跺了两下蹄子,慢跑起来,直奔县城而去,一路上,连个车辙脚印都没有。   齐有恒扶着父亲进门,坐到沙发上,“爹啊,宝珠没啥大事,青霉素过敏,看着挺吓人的,大夫说已经没事了!”   “我咋听说有过敏死人的!”齐老头连棉帽子都不肯摘,急着去医院。“快溜地,上医院去!”   “爷,太早了,医院不开门!”   “小崽子想哄我,医院关什么门?”   “爹,还是喝点粥吧,去早了,宝珠也起不来,病房里那么多人,也得洗漱呢。”齐有恒无奈地看着父亲,现在还不到七点呢。   “那行吧。”齐老爷子从兜里掏出小烟袋锅子和一个蓝黑色的装烟草的束口袋,齐有恒拿出一包大前门,让父亲抽自己的,“爹,抽这个,还省事儿!”   “不用!”齐老爷子翻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   刚才抱柴禾的小子齐保安跑过来,麻溜给爷爷装烟,点烟。   齐老头抽了一口,咳嗽了两声。   “爹啊,咳嗽就别抽烟了呗!”齐有恒劝道。   “不行。”老头头不抬眼不睁地说。   气氛十分尴尬。   “爷!吃饭了!”厨房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齐老爷子到灶坑边磕了磕烟袋锅子,整理好挂到腰上。   一桌五个人,都是男的,齐老头看看儿子,又看看三个孙子,“你媳妇儿在医院?”   “嗯,秀芝昨晚陪床,病房没地方,就让留一个人。”齐有恒把筷子递给父亲。   “哦。保国来信没?”齐老爷子边问边喝了一口粥,夹了一块咸黄瓜。桌上的儿孙这才敢动筷吃饭。   “来了,说是今年没准儿能回来过年呢!”齐有恒喝了一口苞米面粥,苞米面没搅好,有不少疙瘩,还有点糊黢黢的味儿,媳妇不在家,没人会做饭啊。   他又给父亲递上一个馒头。   “够了。都快吃,吃完去看宝珠!”老头掰了半个馒头,剩下半个给了小孙子。   一家人都端着粥碗,加快了吃饭速度。   齐老头喝了一大海碗粥,半个馒头,放下了筷子。   齐有恒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碗鸡蛋水,“爹,你喝。烫啊。”   “我吃饱了你又端这玩意儿!”老头横了老儿子一眼。   “这不水刚烧开嘛。”齐有恒辩解道。“喝了吧,不占啥地方。”   老头看了一眼眼巴巴盯着鸡蛋水的三个孙子,“也行。”然后吱溜吱溜地喝了起来,对三个孙子说:“你们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三个小子闻言赶紧吃饭。   祖孙五人吃完饭,也才七点刚过,被老爷子催的,连桌子也没收拾,把饭盒外头包了个小被子,穿戴好就都上了马爬犁,去医院了。   整个嘉阳县城,早就没人家用马爬犁了,街上零星几个早起的人,好信儿的看着马爬犁,有认识齐有恒的还跟他打招呼,“齐科长这么早上班啊?”   齐有恒胡乱地应答着,心急火燎赶着马爬犁朝县医院而去。   ******   沈梦昔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孩子在唱歌,“当我轻轻地离开了你,让我回到我北方去......”   她浑身疲乏,只想继续睡觉。   但是身体逐渐的复苏,让她鼻端先嗅到一股熟悉的久违的气息,那是医院的来苏水气味。又感觉怀里挨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被烙得极其舒服。   却一时睁不开眼睛。   慢慢,她听到嘈杂声起,关门声很大,咣当一下,又弹回来,再咣当一下。似乎很多人进进出出。   有着丰富经验的沈梦昔,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新生又开始了。   她以为自己杀戮太多,将不会重生了,没想到还会再次重生。   不及多想,忽然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鱼缸!鱼缸!鱼缸!” 第86章 被老猫识破   那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不停顿地呼唤着,声音尖利而焦急,如魔音入脑,沈梦昔不禁烦躁,只觉得浑身发痒,想挠,想哭,想暴起。   “鱼缸!鱼缸!”声音还在继续。   “哎妈呀,又开始了,这可咋整?早中晚各喊一小时!”近处有个女的无奈地说。   “喊四天了都!看样儿这于刚要是不醒,或者不死,他媳妇就得一直喊。”一个年轻男子说。   “啧,你这孩子咋说话呢!啥死不死的!”这是个上年纪的声音。   “鱼缸!鱼缸!鱼缸!”   沈梦昔终于睁开了眼睛,入目是有些发黄的墙壁,齐腰刷着蓝色墙围子,一屋子人,有的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躺在床上,这是一间多人病房。   她摸摸腰间,是个包了毛巾的热水袋。   而那魔音来自隔壁,却如同就在耳边,应该是与她只隔一墙的对头床。   “哎哎!鲁姨!你姑娘睁眼睛了!”一个比“鱼缸”还尖细的声音,吓了沈梦昔一哆嗦。   “小点声啊,看把人孩子吓得一拘令!”沈梦昔转过眼睛,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轻轻拍了身旁的小姑娘一下。   紧接着一个人扑过来,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沈梦昔仿佛一百年没有被人如此拥抱了,有些感动。她嗅到那女人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有些温暖。   马上又被推开,那女人捧着她的脸,不迭地问:“珠珠啊,哪儿难受?告诉妈,还哪儿难受?”   沈梦昔在她手里摇摇头。   “唉!”女人长舒一口气,重又把她揽进怀里,埋怨而又庆幸地嘀咕着,“你可吓死我了!你可吓死我了。”   “醒了就没事了!我去给你们找大夫去!”那个尖细声音跑出去,没到门口却哎哟一声,又回来了,“看我这记性!这个点儿,人家马大夫还没来上班呢!”   话音未落,病房门呼啦一声被推开,进来一大堆人,为首就是齐老头,一眼就在一屋子人里找到孙女,朝着病床走去。   “爹你咋还来了,这外面头多滑啊!”鲁秀芝连忙起身,让公爹坐到床边。   “咋还一脸疹子呢?老四你不说孩子没事了吗?”齐老头看看孙女,回头不乐意地瞪着儿子。   “爷,这就挺好的了,昨天比这还吓人呢!”齐保安挤进来说。   “没事儿就出院!这地场太闹挺!”齐老头也被隔壁”鱼缸“叫得心烦意乱。又撸了一把孙女的黄毛,“你们多给孩子吃点好的!”   鲁秀芝委屈地辩解,“她啥啥都不爱吃,我也没法儿啊!”   齐老头鼻子哼了一声,看着儿子,严肃地说:“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你家有几个钱?把个孩子养得这么娇贵!多吃点粗粮,多出去跑跑,不比整天抱在怀里强百套?”   鲁秀芝满脸通红,一病房的人都看她。她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珠珠啊,听爷的,病好了咱就好好吃饭,不兴挑食!咱长得白白胖胖的,省得三天两头感冒拉稀的!”老头一转脸慈眉善目地对孙女说。   沈梦昔垂目点点头,谁也不看。   “别让孩子坐着了,先躺下!你们几个也别杵着,去办出院手续!那小谁!把饭拿来给你妹妹吃!”老爷子把一家人支使得溜溜转。病房里另外几家都不出声,敬畏地看着老爷子使劲耍威风。   只有隔壁“鱼缸、鱼缸”的声音不停,默契地和着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吼声。   沈梦昔勉强吃了几口粥,吃了个蛋清,就困倦得厉害,不受控制地就想睡觉,即便耳边还有恼人的来自“鱼缸”的呼唤。   临睡前想,老天爷啊,就让那个鱼缸快点醒了吧。   ******   沈梦昔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后背和屁股被烙得舒服异常。   她轻叹了一声,翻了个面烙肚子,伸手摸摸漆成蓝色的有些烫手的纤维板,炕头一边的纤维板有些焦黄,还有些微微鼓起,想来是受热变形了。   窗玻璃上结满霜花,看不清外面情况。   她四肢酸软无力,身上的衣服有些汗馊味,也不知道出了几回透汗了。她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面是凉凉的汗珠,她又翻个身,枕在枕头上。   所处的房间很暖和,是间面南的房间,地下有个高低柜,有台缝纫机,炕上有个炕琴,让沈梦昔觉得分外亲切,很有兴致地眯眼看着炕琴柜门上的几幅百花图。   想起什么,又抬起手,翻来覆去地看,这手太小了,看来还得慢慢长大啊。   一种许久没有过的安全感包围着沈梦昔,她满足地哼唧了一声,摊开四肢躺在炕上。   一只老猫蹑手蹑脚过来,猫下腰,伸着脖子瞪视着沈梦昔。   沈梦昔敏锐地察觉到这不善的目光,她被吓了一跳。觉得这猫的眼神充满敌意,似乎...看破了什么。她没有动,只是盯住那猫的眼睛,猫忽然有些慌乱,想跳下炕,似是不甘,又匆忙地喵呜一声扑过去,沈梦昔也忽地坐起,一条警棍拦腰打在花狸猫的腰上,老猫惨叫一声摔到砖地上,爪子胡乱划拉着爬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窜出了屋子,厨房传来脚步声,沈梦昔飞快收起警棍,趴在褥子上。   “珠珠你咋了?”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三哥,那猫挠我!”沈梦昔支起胳膊说。   “这死猫,平时最爱赖着你,今天咋还挠你呢!等会儿哥替你好好揍它!”三哥齐保平哄着妹妹说。   沈梦昔嗯了一声,又一头趴下了。   “炕上热乎吧?你再睡一会儿,咱大娘给你做好吃的了。”齐保平给她拉好被子,出去了。   沈梦昔睡不着了,下了炕,看到门边的墙上挂着阳历牌,日期是1984年1月22日,农历腊月二十,星期日。   沈梦昔不知是喜是忧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叫齐宝珠,七八年出生,虚岁七岁,脑子里除了打针吃药过家家,基本没有什么东西。她知道父亲叫齐有恒,在公安局上班。母亲叫鲁秀芝,在副食品商店上班。大哥叫齐保国,二哥齐保家,三个齐保平,四哥齐保安。大哥参军两年没探亲过,二哥、三哥、四哥都上学,她自己上育红班。   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知道奶奶去世四年了。其余众多的堂哥表哥侄子侄女就记不清了。   再就想不起太多了,她最大的烦恼就是,总是进医院,她最怕县医院的马大夫和王护士,若是不幸路上遇到了,必定惊慌地远远就躲开。 第87章 老姑齐宝珠   齐周氏带着大儿媳在厨房做饭,她今年62岁了,有些费劲地掀开沉沉的木头锅盖,立到灶台墙边,锅里的热气蒸腾而起,厨房里离开变得朦胧起来。   “妈,我咋就蒸不了你这样的馒头呢!”大儿媳张凤玲一边嘘着气一边快手把馒头拣到盖帘上,伸手弹弹一个贴着锅边有焦黄的糊嘎巴的大馒头,“我老儿子就爱吃这嘎巴!”   齐周氏就喊:“家啊!快出来帮奶干活!”   西屋窜出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子,“奶!啥事儿?”   齐周氏端着一盖帘热气腾腾的馒头,足有七八个,“能端动不?出去把馒头冻上,别掉地上了,回来奶给好吃的。”   “能!”齐卫家端起盖帘就往外走,齐周氏紧赶慢赶跟着去开门。一回头看到东屋门口站着的小叔子家的老闺女,那孩子仰着脖子在看阳历牌,明明不识字,但那样子,就跟能看懂一样,她不禁笑了,“宝珠醒了?饿不饿?大娘给块馒头吃啊!”   说着去掰了半个馒头,又从糖罐子里挖了一勺子白糖夹上,递给这个最小的侄女,“上炕吃去,别老下地了。”   沈梦昔看了一眼这个大娘,又看看递到眼前的夹糖馒头,接了过来。   齐周氏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一凛,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比公公看自己还紧张,慌忙就躲开了眼神,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再看去,那孩子已经若无其事咬了一口馒头,点头笑眯眯地说:“真好吃,谢谢大娘!”   “谢啥谢,快吃吧,宝珠这几天遭大罪了。”齐周氏笑着说。“凤玲你看这孩子,还知道谢谢我。”   张凤玲一边切菜一边说:“嗯哪,宝珠妹子从小就懂事儿!”   齐卫家进门一眼就看到老姑在吃馒头,赶紧凑到奶奶跟前,齐周氏把有糊嘎巴的那半个馒头,给了他。   “奶,老姑都有白糖。”   “那是小姑娘家吃的,你是小子,奶给你抹点大酱!”齐周氏拿出酱碗,拿筷子抹了几筷头的大酱到馒头上。齐卫家有些不平,但也不多争执,乐呵呵撕了一块馒头下来,蘸了酱吃了。   “那孩子不是病了吗,不能让你爷挑咱们理儿。”齐周氏跟儿媳解释。   张凤玲笑着说:“妈你说啥呢,我可不挑这个,小小子吃啥还不行!”说完又麻利地到西边灶台上开始炒菜了。   齐周氏不再说话,把面板上揉好的馒头,整齐摆放到大锅里,盖上锅盖,又往灶下添了点柴禾,等锅边上汽了,就问儿媳妇,“凤玲,看看表,掐个点儿。”   “哎!”张凤玲抬起左腕看看时间,“三点十分儿!”右手上也不停,继续扒拉着大锅里的白菜。   沈梦昔站住东屋门口,听她们婆媳说了会儿话,就回到炕上了。   唉,这馒头简直太香了,揉的上了劲,一层一层的,十分有嚼劲,浓郁的麦香,充斥着味蕾,越嚼越香甜,碱面放得有点多,馒头又点微黄,这些都刺激着她埋藏多年的回忆,直吃得眼含热泪。   她吃尽珍馐美味,算来都不及这一口夹着白糖的馒头。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拉开门进来了,站在门口叫了一声“老姑”,沈梦昔也不记得这是谁家的孩子,倒是先应了一声。   把手里的馒头掰开一半,留下自己咬过的那部分,剩下的给了那男孩。   “我不要!老姑你吃吧。”男孩把手背到身后,退了一步,仿佛更能表明自己真的不想要。   “我吃不了,你帮我个忙吧。”沈梦昔把馒头又朝前送了送。   那男孩走过来,接过馒头,“行,那我帮老姑吃。”他小心接过馒头,把掉到炕上的几粒白糖,也捡起来吃了。   “甜!”男孩笑眯眯地说。男孩吃相不难看,咀嚼的时候不说话。   “你爸你妈呢?”   “他们还在林场。”   “哪个林场啊?”   “青峰林场。”   “哦。”沈梦昔知道这个林场,当年还去给一个妇女接生过。   齐周氏在门口扑哧一声笑了,拿着半个馒头,回到灶边跟儿媳妇说:“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坐在炕上说大人话呢,可有意思了!”   “妈,馒头咋还拿回来了?”   “宝珠把自己的给了他一半,我就在门口听了几句,没进去,俩人像小大人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齐周氏笑着把柴禾往灶里踢了踢,拿起抹布把锅台锅盖又擦拭了一遍。   二门开了,齐有恒夫妇带着两个儿子来了。   “老四、秀芝,你们下班了?”齐周氏放下抹布,笑着问。   “大嫂,今天礼拜天,不上班,我把珠珠的行李拿来了,这些天就得麻烦大嫂和侄媳妇了!”鲁秀芝指指儿子抱着的被褥说。   “不麻烦,都是自家孩子,我可稀罕宝珠了,孩子搁这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齐周氏说。转头又喊:“家啊,去叫你太爷他们回来吃饭了!”   “哎!”齐卫家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喊了声老叔老婶,就跑了出去。   ******   吃饭的时候,炕上地下坐满了两大桌,齐老爷子加上大爷家三代七口,齐有恒一家六口,再加上三大爷家的孙子齐卫星,足足十四口。   沈梦昔是病号,跟着长辈坐在炕桌上,其余小辈都在地下的大桌上,齐卫家那几个根本连凳子都没有,就是站着吃的。   齐老爷子一动筷,炕上炕下就都开动了,没什么吧嗒嘴的、抢菜的,都斯文地吃饭,都夹自己跟前的菜,齐周氏不时给大家夹点菜,递个馒头。   齐老爷子还喝了一盅酒,饭后还装了一袋烟,抽了没两口,屋子里就青烟缭绕,呛得沈梦昔直咳嗽,老爷子连忙把烟袋递给齐保安,“快拿出去磕了,把珠珠熏着了!”   张凤玲一边拣着碗筷,一边笑说:“这个家里啊,也就宝珠能让俺爷少抽一口,换谁也不行!”   齐老爷子哼了一声,“一帮小子,有啥娇贵的!”   张凤玲端着盘子走进厨房,嘴里嘀咕着,“唉,换谁家不都是小子金贵啊。” 第88章 再活二十年   齐周氏跟到厨房忙活,她今天蒸了三锅馒头,得把冻好的馒头装到外头的大缸里,再盖上盖子压块石头,还得把盖帘拿回来清洗一下。   鲁秀芝也跟着收拾桌子,这个家里女人太少,屋里的活计总是干也干不完。   她擦干净桌面,三儿子保平已经摆好了凳子,又替她把桌面放下来,立到了厨房墙边,又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扫帚,开始扫地。别的小子早都爬到东边北屋的炕上玩去了,就这个老三知道心疼人,但是公公一向不喜男孩做家务,她又伸手拿回了扫帚,“去玩儿去!”   沈梦昔吃饱了饭,又一直坐在热炕上,鼻头出了汗。齐有恒掏出自己的手绢,给沈梦昔擦汗,又伸手帮她把小棉袄脱下来。   “别闪着汗了!”齐老爷子说。   “不能。”齐有恒又把棉袄披回女儿肩膀上。   沈梦昔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家里,男孩太多,女孩太少,以至于在重男轻女的地区和年代,齐家的女孩倒比男孩吃香。   “珠珠啊,爸爸妈妈年底都太忙,现在你生病了,只能把你送到爷爷家来养病,你要听爷爷话,好好吃饭,知道吗?”齐有恒摸着女儿的头发说。   沈梦昔被摸的有些不自在,没好意思直接扒拉他的手,只耸了一下肩膀,“辫子都开了。”   “你挺大个老爷们,磋磨孩子头发干什么?”齐老爷子冲沈梦昔招手,“珠珠,上爷这儿来!”   齐卫星也爬上炕,凑过去,“太爷!”北屋的堂叔堂哥都没人愿意带他玩,只好来找老姑。   “哎!”齐老爷子盘着腿,靠墙坐着,把两个孩子都抱到腿上坐了。沈梦昔心想,得,还不如让齐有恒摸头发呢。   “爹,让他们坐炕上吧,挺老沉的。”   “不沉。宝珠飘轻的,还没卫星沉呢!”   沈梦昔背靠着老头干瘦的胸膛,抚摸着他干巴巴的带着老茧的手,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到他的脉上。   这齐老爷子人虽瘦,但眼神精光四射,脉搏沉稳有力。这表明,他先天底子好,后天保养也不错。   齐老爷子发觉孙女在把脉,哈哈大笑,“啊呀,珠珠给爷看病哪?小齐大夫,你给爷看看,爷还能活几年?”   沈梦昔坐到炕上,对着老爷子伸出两根手指,齐老爷子一愣,又笑起来,“两年啊!两年不少了!”   齐有恒连忙去抓女儿的手,“珠珠!”   沈梦昔躲开了,一字一句地说:“二十年!”   齐老爷子爆发出更大的笑声,“那不活到一百多去了,活那么长,多招人烦哪!”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爹长寿,是老齐家的福分!”齐有德连忙说,众人纷纷附和。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我可不强求,活到哪天算哪天!”齐老爷子捋捋胡子,笑眯眯地说。   沈梦昔看着动辄掉书袋的老爷子,认真地点头,“真的能!”卫星也跟着点头,“真能!”   “爹,小孩子看东西真亮,你真能活到一百多!”齐有恒凑上去说。   “滚你娘的!”齐老爷子骂道,笑出一脸褶子。   饭后聊了一会儿,天就擦黑了,齐有恒夫妇带着两个儿子回县城了,明天还得上班。只有两台自行车,齐保平就留下了,鲁秀芝嘱咐他多照顾妹妹。   鲁秀芝带来的东西里,有一坨冻带鱼,还有两瓶山楂罐头,放在窗台上的罐头,已经被所有孩子盯了一下午了。当晚,齐周氏就启开了一瓶,沈梦昔眼看着她用螺丝刀一下一下撬着罐头的金属盖,非常无语。   “大娘,我来吧!”齐保平接手继续撬。   年轻人手把快,几下就撬开了。齐周氏把一把汤匙放到沈梦昔手里,又把罐头放到炕桌上,“吃吧,吃了病就全好了。”   ——在东北,水果罐头和鸡蛋水包治百病。   “大娘,我吃不了。”   “吃不了明天再吃。”齐周氏拿身体挡住其他孩子的目光,狼多肉少,这一小瓶罐头,宝珠肯定是吃不了,但是要是给孙子们一分,那是转眼就没了。   沈梦昔舀了一勺,吃了一颗山楂,因放在窗边,凉丝丝,酸溜溜的,又喝了一勺罐头汤,浓稠酸甜,味道很好。   她把罐头推开,“给他们分了吧。”   语气下意识带着上一世的习惯,很难一时更改。卫星却不在意,爬上炕,“我帮老姑吃!”   “嗯,谢谢卫星。你给大家分分吧。”   “嗯!”卫星一把抱住罐头瓶。   “可别打了,大奶给你拿着。”齐周氏看着沈梦昔,“这孩子,这么好的东西硬是不爱吃!”   卫星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奶奶齐周氏去了北屋,嘴里念叨着,“我分,我分!”   齐老爷子看看沈梦昔,笑了,“我就说,好孩子是惯不坏的!”   ******   当晚,沈梦昔和齐卫星跟着齐老爷子住在南屋,老爷子这一天为着孙女少抽不少烟,这不,睡前少那一袋烟,简直没着没落的。   “太爷讲故事!”八点半,齐卫星眼睛就睁不开了,嘴里却嘟囔着让齐老爷子讲故事。   “行,太爷给讲打鬼子的故事!”齐老爷子拉了灯绳,摸着黑开始讲故事。   沈梦昔却听得流了眼泪,最后哭得泣不成声。   “咋了珠珠?想你妈了?”齐老爷子正讲到鬼子进村扫荡,听到孙女哭了,忙拉亮电灯,坐了起来。   沈梦昔把被子蒙到头上,还是哭。   齐老爷子有些慌,有些急,“要不爷给讲个孙猴子?”   那边齐卫星睡得呼呼的,一脚蹬开了被子,和他一个被窝的沈梦昔也没了被子。齐老爷子心疼地抹了把孙女的脸,只会连声问:“咋了珠珠?”   那边齐周氏也听到动静,来到门外,“爹啊,珠珠哭了?”   “是啊,约莫是想她妈了,这可咋整?”   “要不抱过来跟我睡吧。”   齐保平也过来了,进屋抱起沈梦昔,“珠珠不哭,哥没走,刚才就在北屋呢。”   沈梦昔此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家人的焦急一无所知。她听到齐老爷子讲起“打鬼子”,也就证明,这个世界鬼子依然存在,她和几个儿女历尽艰苦,不惜双手沾满鲜血灭掉的东瀛,如今,依然存在!依然侵略了她的国家!   她如何不哭?如何不痛?   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留痕迹吗?   那么,接下来,她到底要怎么活? 第89章 某一个世界   早上,沈梦昔在齐周氏的房间醒来,愣怔了一会儿。   “珠珠醒了?还哭不哭了?看把眼睛哭肿了吧?都不美了!”齐周氏笑着拿着一条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一边擦一遍唠叨着。   齐周氏生了两儿两女,大女儿出生十天就夭折了,她哭得眼睛差点就瞎了。后来又生了两子一女,照顾得十分精心,总算是都“站住”了,小女儿齐宝满今年都三十八岁了。   三个儿女,一家生了仨小子,一到年节,呼啦一下九个淘小子,加上小叔子家的几个侄子,上蹿下跳,简直要了她的命。   她搂着宝珠的小肩头,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搂着小女儿的情形。   沈梦昔想起了昨夜,有些羞愧地低头。记不清多少年没这样恣意痛快地大哭了,虽然身体还有些疲乏,但是胸中舒畅通透了许多。   她想接过毛巾自己擦脸,但是齐周氏不允,津津有味地仔细给侄女又擦起了手。   昨晚沈梦昔哭得昏天黑地,陷入一种失控的莫名境地,说不清是自己在哭,还是齐宝珠在哭,被齐周氏搂着才慢慢睡去,齐周氏几十年没搂过小姑娘了,觉得又香又软,比那半夜踢被踹人的淘小子好上百套。   被齐周氏伺候着穿衣服的沈梦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成了玩具,她老神在在地让齐周氏摆弄着,如同当年被清风伺候一样,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一上午,她都呆坐在东屋炕上,不理卫星,也不理齐老爷子,只是看着窗外。   中午时,鲁秀芝冲了进来,看到女儿“望眼欲穿”的可怜样,一把抱住了,“我的珠珠啊!”   ——每个被孩子需要的母亲都是幸福而煎熬的。   年底,副食品商店特别忙,置办年货的人一拨一拨没完没了,鲁秀芝正包着一包“光腚糖”,就接到公公让人捎来的口信儿,说珠珠晚上哭得厉害,白天也不说话,跟傻了一样,就眼巴巴等着她来。她一慌,一下就戳漏了包装纸。   最近请假太多,这次孩子只是哭,又不是生病,肯定不能放下工作立刻就走,她急得嘴角立马起了个大火疖子。好容易熬到中午下班,饭也没吃,骑着自行车就奔太平村去了。   她抱着沈梦昔的时候,微微气喘,微微颤抖,想来是上次过敏的余悸还还没有消失。其实一定意义上讲,鲁秀芝已经失去齐宝珠了。   沈梦昔怜惜她一颗慈母之心,十分过意不去,强打起精神,表示自己不会再哭了。鲁秀芝这才放下心,吃了几口饭,又赶去上班了。   下午,一众放了寒假的堂兄侄子们又都跑出去找同学玩了,齐保平不熟悉太平村的同龄人,也不想跟着出去,就帮大爷砸了几块煤,扫了扫院子,洗了脸,把沈梦昔抱到北屋,逗她笑,陪她玩,还打算陪她玩藏猫猫,被沈梦昔严词拒绝了,他又把老猫抓到北屋,陪她玩儿。老猫浑身炸毛,尾巴老粗,紧张地弓起身体,发出呜呜的警告声,齐保平无奈只得放了它,老猫如蒙大赦,窜到西屋被垛上再不下来了。   “这死猫!咋变了性子呢!”齐保平奇怪地嘟囔着,回头对沈梦昔说:“珠珠啊,别老是坐着发呆,三哥陪你玩儿,咱俩翻绳还是玩‘比大个儿’”?(‘比大个儿’是扑克的一种玩法)   沈梦昔摇头。   齐保平十分苦闷,妹妹病了以后,没有从前活泼爱笑了,也许是身体不舒服,总是盘坐在炕上,绷着小脸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梦昔看到齐保平的书包,说要看看。齐保平赶紧拿给她。   她翻翻齐保平的文具盒,翻翻语文书,又翻到一本历史书,哗哗哗翻到一页,“念!”   齐保平无奈地笑,听话地念起来。   那是唐朝的历史,只有短短四五页,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一句也没有提及沈梦昔和薛崇胤,她抓过来翻了翻,后面就是宋元明清了,和从前的历史一样,她翻得飞快,到最后的近代史,她停了下来,她看到了1931年6月28日,六二八事变。   齐保平看她不动了,就拿过书,给她读,看她眼圈又发红,连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将他放到自己膝上。   沈梦昔靠在齐保平的怀里,跟着一起看课本。   九一八变成了六二八,这个变了!   她又继续翻,想更多地验证什么,但是历史课本讲得十分笼统,再无收获。   她很想问齐保平,知道林惠雅吗?她有几个孩子?   当年,她在德国听闻林惠雅去世的消息,已是七十年代末期。林惠雅早在六六年就已去世,那一年,很多文人陨落。   她忍住了没问,而是说:“三哥,你带我去新华书店行吗?”   “外头太冷了,卫家给你借小人书去了,珠珠听话,病好了,过完年,咱就回家。到时候三哥领你去图书馆还不行吗?”   沈梦昔从善如流,点点头,发觉他还搂着自己,就推开他,坐到炕上。   心里不知为何,松快了许多。   她想通了一点,她去往何处,成为谁,完全不受自己意愿控制。而这三千世界,应该还有很多的平行世界。她建立大明,灭掉东瀛高丽的,只是其中某一个平行世界,那个世界,一定在朝着更好的方向行进!   而如今这个,极有可能是......章嘉瑜的那个世界。   ******   着年节临近,齐周氏更加忙碌。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能回来的都回来了,齐周氏和张凤玲张罗了两大桌子菜,包了酸菜饺子。   齐有恒就在这天接到齐保健的电报,说是部队临时有任务,不能回家过年了,鲁秀芝十分遗憾,两年没见到大儿子了,若不是在人前,她都能立刻哭出来。   “保健当兵保家卫国,你们应该骄傲,可别拖孩子后腿!”齐老爷子训导说。   齐有恒夫妇应是。   一直盼着大哥带子弹壳回来的齐保安也有些沮丧,但是饺子端上来,他就立刻忘记了忧愁,背对着爷爷,不顾仪态地嘶嘶哈哈地吃着热饺子,直到被父亲在后背警告地拍了一巴掌,才老实地放慢了速度,嘴里遗憾地嘟囔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90章 鼹鼠的故事   “爹,那个于刚醒过来了。”齐有恒跟齐老爷子说。   “哪个于刚?”齐老爷子没明白儿子说什么。   “爷,你忘了?就是你去看珠珠那天,一个老娘们...呃,一个女的,一个劲儿喊于刚于刚那个!”齐保安扭过身子接口。   齐有恒瞪了儿子一眼,接着说:“大夫都以为他指定是交代了,没想到硬是让他媳妇给喊醒了,马大夫直说是人间奇迹。”   “哦,是不就林业那个开车拉大木翻沟里的于刚?”齐有德问。   “对,就是他。拉着一车木头,翻到沟里,人给磕晕过去了,腿也别折了,马大夫说脑子有淤血,十有八九是醒不了了。现在醒了,就是拣条命啊,要不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就没法过了。”齐有恒唏嘘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齐老爷子干了杯中的酒,慢悠悠地说。   ******   腊月二十四,齐有恒把刚买不久的熊猫牌彩色电视机搬到了齐老爷子家,说是送给齐老爷子看了,连电视杆都拉来了。   村里一共四五十户人家,几乎都惊动了,大人孩子都来老齐家看小电影。   齐保良找村中的小青年,拿着尖镐在窗边刨了坑,好歹把电视竿立起来了。齐保康好一通调试,指挥大侄子齐卫东到外面转电视杆,“转!再往右转一点儿!哎,再转!好了好了!”   终于有画面了。   一屋子人一阵欢呼,“带色的!村长家和老刘家的都是黑白的。”   “人家这是14英寸的,还是上海捎回来的!”   “艾玛,保家,下晚我来你家看霍元甲呗!我自己带板凳!”   .....   “安静一下!”齐保安得瑟地高喊了一句,“都听不清电视里说啥了!”   众人立刻肃静,沈梦昔站在炕上,看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电视,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电视里播的是苏联台,花样滑冰,还有个男的在解说。   “彩电播的也是老毛子台啊!也不比老刘家的强啊!”一个小子懊恼地说。   这个时期,中国的电视台,除了春节期间,平时白天几乎都没有电视节目。   “这嘀里嘟噜说的个啥啊!”齐保安大声叹气。   “说他们俩人是上届冠军......”沈梦昔顺口翻译。   “哈哈哈!”齐保安笑得直拍大腿,对身边那个小子说:“我爸老说我扒瞎,等我爸再来我就好好告诉告诉他,他老姑娘才是真能扒瞎!”   沈梦昔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白愣我我也得告咱爸!哼,咱爸还老说你从来不撒谎!”齐保安对这个抢夺了父母宠爱的小妹妹比较不待见。   “你妹妹没准就说对了呢!”齐保家的小伙伴插嘴道,看齐保安脸色不佳,又忙说:“这电视真真亮啊!都没有雪花!”   这时齐老爷子回来了,他正在一个老哥们家里抽烟,一袋烟刚抽完,就听人说老儿子搬来一台电视。   孩子们自动闪开一条路,齐老爷子走到电视跟前,屏幕上出现了记者采访一个运动员的镜头,记者背对镜头,齐老爷子绕到电视后面,看了一眼,还是没看到脸,有些抱怨。“整不明白!赶紧捧回家去!”   “爷,晚上就有中国台了。报纸说了,三十儿晚上还有联欢会。”齐保康解释道。   “啥联欢会?”   “就是大家聚到一起演节目,乐呵乐呵。”   有几个小子立刻喊:“齐爷,俺们三十儿上你家联欢会行吗?”   “去去去,都回家去,哪有搁别人家过年三十儿的!”齐保安张开手轰人,孩子们呼啦一下又都出去了。   电视就放在东屋窗前的缝纫机上,沈梦昔扶着炕琴站在炕梢,听着陌生又熟悉的俄语,脸上露出笑容却不自知,齐老爷子见了也跟着高兴,对齐保康说:“行,那就放着吧!”   于是,白天沈梦昔就看滑冰,听俄语,下午四点苏联台播放两集《鼹鼠的故事》,每到这个时候,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挤到老齐家,炕上地下都是小脑袋,但凡鼹鼠先生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屋子里都会爆发出哄堂大笑。齐卫东坚持让老姑坐到离电视最近的小凳子上,他觉得这是老姑家的电视,总不能让她看不到电视,那些孩子也觉得理当如此。   于是每天下午,沈梦昔就坐在一堆孩子中间,仰着脖子看两集动画片,有时也跟着大家一起傻笑。   晚上,黑龙江台播放一集《霍元甲》,自然又是一屋子的大人孩子,八点多就播完了,有懂事的还帮着把地上的瓜子皮扫了。   人都走了,后面的节目,齐老爷子也不让多看,说睡晚了不长个儿,饭都该白吃了,那样太浪费粮食。   ******   扫房子,是齐卫东带着弟弟们扫的,他们还帮着剁肉馅,又剁酸菜、萝卜、白菜,张凤玲足足拌了三大盆的饺子馅。邻居老何家来了两个姑娘帮着包了两天冻饺子。足足冻了四面袋的冻饺子才罢休。   沈梦昔去仓房看过,里面的木架上整齐摆着一溜面袋,有的是面粉,有的是大米,有的是包好的饺子。架子下面还有两口大缸,里面都是冻馒头,冻豆包,粘豆包。看起来,老齐家的日子过得还真是不错。   齐周氏又开始走油,靠油梭子、炸丸子、炸肉段、炸面果子,每天厨房里都是香气,齐卫星十分受折磨,每天耸着小鼻子,痛苦地追问沈梦昔,“老姑,还有几天过年啊?啥时候放炮啊?啥时候能吃糖啊?”   沈梦昔看他可爱,就把鲁秀芝放在自己兜里的水果糖,一点点都给了这个小家伙。   张凤玲烧了几大锅的水,把被褥都拆洗了,泡在铝制大洗衣盆里,又去炒瓜子花生,半小时后,张凤玲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吭哧吭哧地搓洗被子,沈梦昔着迷地看着她有节奏地在洗衣板上搓洗,发出哧哧的声音,搓洗个十几下,把被子翻个面儿,又搓洗,白色的肥皂沫在洗衣盆里逐一破灭,又有新的泡泡被搓洗出来,厨房的小窗射进来一缕阳光,肥皂泡变成了七彩。   张凤玲抬头擦汗时,看到沈梦昔站在东屋门口呆呆地看她,不禁笑了,这个小姑子,娇气得很,是个哭巴精,还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老是生病,一有点小毛病,四叔四婶就紧张地送到医院住院。   娇生惯养对孩子有什么好?她对宝珠笑笑,继续洗被褥。 第91章 齐家多男丁   张凤玲把一个个被单褥单都晾到院里的铁丝上,她的手是湿的,在冬日的空气中冒着白气,她小心地不碰到铁丝,一旦沾上了搞不好会沾掉一层皮。   很快被单嘀嗒下的水就冻成了冰溜子,被单也冻得硬硬的。   齐保良从外面回来,帮妻子把大洗衣盆抬出去,把脏水倒到大门外的水沟里。齐卫东和齐卫青就在北屋,但是张凤玲舍不得让儿子干活,宁肯自己来。   沈梦昔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所有人也都不让她做任何事。   于是,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一样,每天吃吃睡睡看电视。   不过,她现在已经弄清了齐家的亲属关系。   整个老齐家,齐宝珠这一辈儿,除了大爷齐有德家有个比她大30岁的大堂姐,三大爷齐有方家有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二堂姐,剩下全都是男丁,就连下一辈也是男多女少。   大爷齐有德家的大堂哥齐保良,作为长孙一直跟着祖父、父亲生活,他四十二岁,生了三个儿子。二堂哥齐保昌40岁,也是三个儿子,已分家单过。大堂姐齐宝满38岁,嫁到本县老卢家,也生了三个儿子。   三大爷齐有方五十岁,在乡下林业站工作,有两子一女,目前只有齐卫星一个孙子和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   到齐有恒家,更是四子一女。沈梦昔如今就是这“一女”,她比最小的亲哥哥小8岁,比最大的大堂哥小35岁,最大的侄子齐卫东比她还大13岁,齐卫东虚岁二十了,努努力,她就可以当姑奶奶了。   男多女少,直接导致家里的活计都落到了几个媳妇身上,以至于齐周氏六十多岁了,过节人一多,还得在厨房跟着忙活。   ******   在齐卫星的望眼欲穿中,终于到了年三十。   这天中午,青峰林场的三大爷一家五口赶来了,二堂哥齐宝昌一家五口也回来了,齐保康和齐保安也骑着自行车一早就来了。   除了齐保健,只有二大爷一家没有人回来,也无人提及。沈梦昔理智地没有询问,她敏感地察觉,这一定是个雷区。   齐老爷子家热闹非凡,炕梢堆满了棉袄,摞得老高,地上都是瓜子皮花生壳,一走路,就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一向爱整洁的齐老爷子也不嫌弃了,他就喜欢这样人丁兴旺的场景,乐得见牙不见眼。   外面齐保安、齐卫家几个已经开始放炮了,他们把一串200响的鞭炮拆开了,分装在各个衣兜里,拿一个放在地上点着,或者拿在手上,点着了再扔出去,“啪”的一声,虽不是很响,但比那种噼里啪啦一口气放完的要玩得持久,一兜小鞭儿,可以玩一小天儿呢。   齐卫家手里是一根香,齐保安手里则是一根香烟,因为怕香烟熄灭,他时不时拿到嘴边,学着父亲的样子吸一口,呛得直咳嗽。   齐卫星穿得跟个球儿似的,巴巴地跟在后头,却没人搭理他。他只敢把炮捻拔了,再把小炮掰开,露出里面黑色火药,放到雪地上后,拿着香头杵上去,小炮发出呲呲的声音,迸出一股火花,他就开心地直蹦。   齐保安一丁点儿当叔叔的觉悟也没有,极其蔑视地对齐卫星说:“小姑娘家才像你这样玩儿呢,你好歹也是带把的,整天娘们唧唧的!”   齐卫星哭着回来告状,齐保平气得要去揍齐保安,三大爷哈哈一笑,混不在意,“没事儿,卫星过两年就是大小伙子了,到时候就敢放炮了!”   齐卫星伤心至极,彻底放弃了做老叔的跟屁虫,乖乖地摘了帽子手套,跟老姑一起在炕头看小人书了。   年三十,要到下午,县里各单位才能开始放假。   一点钟,一台吉普车进了太平村,停在老齐家门口,齐有恒和鲁秀芝拎着大包小裹下了车,跟司机热情地道谢,然后喜气洋洋地进门。   今年齐有恒的母亲去世满了三年,家里大门二门上都贴了对联和福字,院子里也挂上了红灯笼,里外的雪扫得干干净净,雪堆都拍得整整齐齐,大门外还摆放着六个用“未得罗”自己扣的冰灯,有两个已经被鞭炮崩碎了。(未得罗,俄语音译,上宽下窄的水桶。)   邻居老何叔羡慕地说:“哎呀,你看看人家老齐家这儿子,个顶个有出息,去年当科长,今年都坐上吉普车了!”   “老何叔,我们是蹭个车,人家县委司机小张回庆丰村过年,捎了我们一段。”齐有恒笑着解释。   “那也出息,都是科长了!”   “呵呵。”齐有恒笑,“老何叔没事过来坐啊!”   齐有恒进门放下东西,就要带着三个儿子去给母亲上坟烧纸,除了他,别人家都早去过了。   “爸,我前天就跟我大爷去烧过纸了,磕了仨头!”齐保安不想再去了,坟地里的风贼硬,打到脸上生疼的。   “去过就不用去了,你俩呢,赶紧地!”齐有恒拿起一个布袋子,里面是鲁秀芝准备好的烧纸,他又顺手在柴垛上拿了根柴禾。齐保平跟上去,接过父亲的布袋拎着。齐保康在身后说:“爸,我也去过了。”   鲁秀芝进屋放下东西,网兜里是冻梨和冻柿子,还有两包糖果,一大包花生蘸,一大包长白糕。齐周氏嗔怪地说:“哎呀,秀芝,咋还拿东西?你家今年拿得够多了!”   “不多不多,我们家人也最多。珠珠还给你们添了那么大麻烦呢!一住就是十来天。”鲁秀芝解开围巾,摘了手套,朝公公的房间瞄了一眼,齐周氏马上会意,“咱爹给珠珠和卫星讲故事呢,珠珠再没哭过。”   鲁秀芝进屋,“爹!”   “啊,放假了?”齐老爷子拿着一根卷烟闻着,又夹回耳朵上。他怕熏着两个孩子,一直没抽烟袋,就拿儿子给的烟卷闻着解馋。   “嗯,放假了。珠珠给您老添麻烦了!”   “麻烦啥,自己家孩子。”齐老爷子拍了一下沉梦昔,“你妈来了,咋不吱声!” 第92章 欢乐年夜饭   被教育的沈梦昔只好小声叫了一句:“妈。”   齐卫星乖巧地喊了一句“四奶!”,鲁秀芝高兴地答应着,摸了摸齐卫星的头发,“好宝儿!你老姑欺负你没?”   “没,我老姑对我可好了!”   鲁秀芝笑了,端详着女儿说:“珠珠长肉了,看来,还是爷爷家的饭养人啊!”   齐老爷子哈哈一笑,也不和儿媳多说话,只是有些骄傲地去摸烟袋,想想又收回,讪讪地拿下烟卷又闻了闻。   “爹,这些给你。是我昨天上银行换的新钱,明天早上给孩子们发压岁钱用吧。”鲁秀芝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沓崭新的一元面值的人民币。   “不用,我自己有。”   “爹,拿着吧,一年到头了,您老给我们操心了。”   “也成!”齐老爷子想了一下,点点头,“放桌上吧,你们有心了。”   ******   老齐家的年夜饭,拿出了真章。   齐家的男人只有除夕才下一回厨房,奇怪的是,他们手艺还都不错。——当然,这里不包括齐有恒。   年夜饭取吉祥有余之意,是必须有鸡鱼的。小鸡炖蘑菇,直接炖了两只鸡,蘑菇是鸡腿蘑,足足两盆;浇汁鱼,是三大爷的手艺,色香味俱全;五花肉血肠炖酸菜,也是大盆端上来的,汩汩地漾着香气;熘肉段、扣肉、拆骨肉、干炸带鱼、溜肥肠、爆腰花、熘肝尖陆续上桌,最后上桌的是糖醋萝卜丝和拔丝土豆。   饭前,齐保平出去放了一挂一千响的十响一咕咚,叮叮咣咣直响了好半天。   炮声一停,众人就纷纷落座了。   农村的房子,没有什么客厅,客人来了,进屋就直接上炕坐。   齐家最大的房间就是齐老爷子的卧室,过年图个团圆,全家二十五口,都挤在一个屋子里,炕上一桌是炕桌上铺了一个大桌面,齐老爷子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加上齐保良、齐保昌、齐保国坐在炕上,挤挤挨挨,每个人都离饭桌挺远。   其余人都在地上大桌,坐不下,几个小的就站着吃,齐保安干脆端着饭碗绕着桌子吃。   “甜甜嘴!先吃拔丝土豆啊!”齐保良冲小孩桌喊道。其实是怕时间一久,土豆就坨住了。   齐老爷子看不得孙女跟一堆臭小子挤着,招手让沈梦昔上炕,坐在自己腿上,又把最小的齐卫星也叫到炕上,那孩子欢快地答应着,还回头得瑟地跟齐保安几个说:“小叔,我上炕吃去了!”   齐保安一挥筷子,“快走快走,赶紧给我们腾地方!”   齐卫星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连炕都上不去,齐保良掐着他的腋下,把他拎上炕去,他就自动地爬上齐有方的膝头。   沈梦昔的小碗里,堆满了好吃的,鸡翅膀、鱼脸、鱼腹、剔了刺的带鱼段、小蘑菇丁、瘦肉片......她犯愁地看着,太多了,肯定是吃不了了。   齐卫星开心地说:“老姑,我帮你!”   众人都哈哈大笑。   男人喝白酒,女人喝果酒,未成年的小子也喝果酒,只有沈梦昔和齐卫星喝的是罐头汁。   各家按照年龄辈分轮番敬酒祝词,无论谁敬酒,齐老爷子都端起他那九钱的搪瓷酒盅,抿一小口。   一轮敬完,也喝了三杯了。   沈梦昔伸手盖住他的酒盅杯口,齐老爷子哈哈大笑,“不喝了,孙女不让喝了!”   齐有德在旁边跟着逗趣,“宝珠,那大爷能喝不?”   沈梦昔斜了他一眼,坐在炕边的齐周氏说:“你说你跟着瞎凑合啥!”   大家又都笑。   “唉,我他妈足足九个孙子外孙,别人家都羡慕我,他们哪知道我连个小棉袄都没有啊?”   “大哥这话让宝满听了非得炸庙儿不可。“鲁秀芝笑。(炸庙儿有发脾气发飙的含义)   “弟妹你不知道啊,宝满小时候,跟宝珠一样招人稀罕,可那时候我天天忙里忙外,根本没顾得上稀罕我老姑娘啊!”说完,一口干了杯中酒,竟似乎真的有了些惆怅。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了。   沈梦昔实在吃不下了,碗里还是有许多肉,齐老爷子把孙女的碗递给老儿子,“吃了,别瞎了粮食。”鲁秀芝忙去接,以往女儿的剩饭都是她拣着吃。   齐有恒已经接了过去,三两下划拉到嘴里。   鲁秀芝掩饰地说:“珠珠今天真的没少吃,饭量见涨了。”   “可不是,珠珠现在不挑食,吃得可像样了。”齐周氏附和着说。   沈梦昔只是低头坐着叹气,这家人依然当她是三岁娃宠着呢,真是甜蜜的负担啊。   炕下传来一声惊呼,原来,齐保昌十岁的小儿子齐卫明,一个没看住,喝了三盅果酒,咕咚一声躺到了地上,小脸蛋一片酡红,闭着眼睛,在地上滚来滚去。谁去拉他,他就笑着踢谁,连他爹去拉他也不行,最后屁股挨了两下,才老实地到炕上躺着睡觉去了。   “哎呀妈呀,松快不少!”齐保安一边肯鸡腿,一边讨人嫌地说:“卫强,你也喝两杯吧,喝完上炕给我们腾地方!”   坐在炕桌边的鲁秀芝脸腾地红了,走过去照着儿子的后背给了一下子,齐保安立刻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他知道过年就图个吉利,只要不作翻天,谁也不能真的揍他。   果然,齐保昌的妻子葛红芬笑着打着圆场:“四婶,快吃你的吧,孩子闹闹,没啥的。”嘴上说着没事,还是到炕头去看看孩子。   齐保安冲着母亲一扬下巴,得瑟地扭扭屁股,又晃晃脑袋,气得鲁秀芝又举起了巴掌,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人家七八岁,讨狗嫌,你这过年都十五了,咋还怎么膈应人哪!”   齐保安吱溜一下躲开了,“嘿,打不着,屁老姚!”   这下,连沈梦昔都觉得丢人了。——这孩子也太欠了!   晚饭后,女人收拾碗筷,男人就抽烟。   张凤玲拿了一盆冻梨放到炕桌上。   “快吃快吃,别等缓透了,哩哩啦啦哪都是!”葛红芬递给丈夫一个冻梨。   沈梦昔也挑了没缓透的,啃了一口,有种吃冰激凌的感觉。 第93章 红色头绫子   接下来全家人都围坐起来看春节联欢会。   主持人是赵忠祥、姜昆、黄阿原等人,马季的《宇宙牌香烟》逗得齐保安哈哈大笑,其他人连台词都听不清了,被齐有恒勒令住嘴,才消停下来。   殷秀梅唱了《幸福在哪里》、《党啊,亲爱的妈妈》,接下来,沈梦昔有些应接不暇了,《请到天涯海角来》、《妈妈教我一支歌》、《莫愁啊莫愁》、《大海啊故乡》、《回娘家》、《阿里山的姑娘》、《我的中国心》、《外婆的澎湖湾》、《乡间的小路》居然都是这届春晚播出的!   沈梦昔也不困了,瞪着眼睛看电视。   “珠珠不困啊?”快十点了,齐老爷子问。   “不困。”沈梦昔摇摇头。   陈佩斯的《吃面条》笑得一家人前仰后合,连齐老爷子也笑着摇头,“这个虎玩意儿!再吃撑死了,真他妈浪费粮食!”   子时饺子,刚过十一点就端上桌了。   “哈哈!我吃到钱了!我吃到钱了!”齐保安举着一枚二分硬币开心大叫,“今年我一定能发大财!”   子时饺子包的是鸡蛋蒜苗馅的,蒜苗是齐周氏自己水养的,用三个大托盘摆满了大蒜,为的就是年三十吃顿新鲜的。   饺子里包了十个二分硬币,一分的太小,怕小孩子误吞,就包了二分的。   齐老爷子是第二个吃到的,他把硬币放到桌边,说:“都使劲吃!”   齐老爷子吃出了钱,大家都放开了抢了,一会儿功夫又吃出了四个硬币。   齐老爷子悄悄把硬币从饺子边上塞进去,若无其事地夹给沈梦昔,沈梦昔倒不在意吃没吃到硬币,她吃了两个饺子,就放下筷子,笑着看一家子大人孩子抢着吃饺子,她可不想在睡前吃太多东西,但齐老爷子坚持让她再吃一个,她只好蘸了点醋,咬了一口,咬到钱的感觉很奇妙,她估计这是齐老爷子怕她吃不到,会哭,才故意给她的。   她笑着伸手把钱从饺子里拔出来,给齐老爷子看了看,当啷一声扔到炕桌上。   “珠珠吃到钱了!”齐老爷子大声说。   大家都替她高兴,鼓掌欢呼。   沈梦昔笑着没说话,想到齐老爷子不许浪费粮食,就把剩下的半个饺子也都吃了。   嘎登!   脑瓜嗡嗡的,一颗乳牙都松动了。   沈梦昔眼泪差点飙飞,她放下筷子,从嘴里又拿出一枚硬币,哭笑不得。   全家人都惊呆了,齐老爷子心疼地摩挲着沈梦昔的头发,“罪过,罪过。”   大伙儿都围过来看究竟。   “哦!大娘,你玩赖!特意给珠珠包了俩钱!”齐保安大声抗议。   “我可没玩赖!”齐周氏笑着说:“是珠珠有福气!”   齐有德瞥了一眼老父亲,笑道:“这得问你爷啊!”   “爷!你吃出来那个钱呢?你也太偏心了!”齐保安大叫。   齐卫星嘴一撇,要哭。——他可一个都没吃到。   “不兴哭!大过年的不兴哭!”齐老爷子眼睛一瞪,把齐卫星的眼泪吓回去了,一把搂住了齐有方的大腿。   等女人煮完了饺子,又端上了饺子汤,十个硬币已经都吃出来了,但是没谁懊恼,包硬币,就是哄老人孩子们乐呵,图个吉利热闹,女人们自己谁也没打算吃到。   鲁秀芝听说女儿一个饺子吃了俩硬币,也是哭笑不得。看看她的牙齿,安慰说:“没事儿,反正也快掉了,晚上睡觉注意了,别吞肚子里。掉下来扔到外面门后去。”   十二点一过,一家人就都去睡觉了,只是每个房间的电灯都不关,所有人都和衣而睡,也不分谁家的,女人都到齐周氏的房间,其他房间里横七竖八,什么睡相的都有了。   “我准备熬一宿,明天第一个出去拜年,保准堵何小兵被窝子!”前一分钟齐保安还拿着扑克找人凑局,下一分钟他就枕着齐保康大腿睡着了。   初一醒来,沈梦昔觉得根本没睡醒,但是村子里鞭炮声此起彼伏,二门口冲进来一群拜年的孩子,嘻嘻哈哈笑话着她被堵了被窝。   那群孩子进门挨个拜年,装了几颗糖就去下一家拜年了,齐保安也得瑟着跟去了。   “半小时就回来,要吃饭了!”鲁秀芝在门口追着喊。   沈梦昔不必出去拜年,她懒懒地不想动,感冒虽然好了,但是齐宝珠的身体忒差劲了。   齐家人饭前先给齐老爷子拜年,齐老爷子手里拿着一沓崭新的一元钱,挨个给发压岁钱。   压岁钱不拘多少,是老人对晚辈的一种祝福,祈愿一年平安。   齐老爷子给儿子儿媳每人五元钱,孙子辈儿的每人两元钱,曾孙辈儿的每人一元钱。全家人都嘻嘻哈哈笑开了怀,齐有德怀念地说:“真好啊,我都五十多年没拿着压岁钱了!在早,都是磕头拜年的。”说着打了个千儿,想想,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在地砖上给老父亲磕了个头,“爹!过年好!”   齐有方也一头磕下去,然后,一连串都跪下去了。   沈梦昔在炕上坐着,连忙转过身,也跪了下去。得,上一辈子尽是让人跪拜,这下好,在这找补呢。   齐老爷子哈哈一笑,“都起来,现在不兴这个了,都起来,别让人讲究咱家!”   齐有德、齐有方、齐有恒也分别给了小辈儿压岁钱,结婚的几个堂哥也都给发了压岁钱。沈梦昔拜了一圈年下来,兜里揣了十四块巨款。   早晨煮的冻饺子,又热了热“去年”的剩菜,意为家有余粮。   饭后,齐周氏开始从仓房端回一盆盆的冻货及炸好的丸子,准备缓了下午吃。年轻人则都出去拜年了,齐老爷子和齐有德端坐炕上,等着村人来拜年。   沈梦昔被鲁秀芝硬在头顶系了个红色蝴蝶结,“别乱动,多好看的头绫子!不行摘啊!”鲁秀芝把沈梦昔的手扒拉下去,严重警告道。   沈梦昔从炕琴门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十分无奈,她的脸蛋上是两坨大红胭脂,眉心还用火柴头儿点了个红点,若不是拼死拒绝,鲁秀芝是打算点一圈六个点儿的。   她叹口气,穿着一身红色趟绒的新衣,坐在炕桌边。   每个来拜年的人,都会夸她好看。 第94章 姑奶奶回家   齐保安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把她拉到北屋,“珠珠,四哥给你保存压岁钱吧!还像去年那样,省得你弄丢了!”   沈梦昔摇摇头,心里冷笑,这熊孩子!   齐保安不死心,“四哥给你保管着,等你长大了,哥加倍还给你!”   沈梦昔还是摇头。   “快点儿地!你小孩伢子要钱嘎哈?”   “你管不着。”   齐保安急了,伸手到她的衣兜里去翻,却什么都没翻到,又要去翻裤子兜。   沈梦昔啊的叫了一声,她本来想哭一嗓子,考虑不吉利,改为尖叫了。   举家皆惊,鲁秀芝健步奔到北屋,一把抱住沈梦昔,紧张地问:“咋了珠珠?”   “他抢我压岁钱!”沈梦昔控诉地指着齐保安。   “我没有!”齐保安摊开手,十分无辜。   “抢了!”没抢到就不是抢劫了吗,哼!   “我看见老叔翻老姑兜了!”齐卫明出来作证。   “拿出来!赶紧地!”鲁秀芝愤怒了,一把揪住齐保安的耳朵,扭了一圈。   “疼疼疼!妈!我真没拿!我是想替她保管,她不干!还说我管不着!这,这些逗是我自己的!”齐保安歪着头,把自己的压岁钱拿出来,急得都快哭了。   鲁秀芝一把抢过,放到沈梦昔的衣兜里,“乖宝儿,以后离你四哥远点!”   齐保安绝望地看着压岁钱进了妹妹的衣兜,抗议地嗷了一嗓子,抓起帽子手套就跑出去了。   “老四媳妇,这么大的小子得管了!”齐老爷子沉声说。   鲁秀芝连连点头应是,“是是是,其实这孩子平时还好,就是过年了赛脸呢。”   齐老爷子对儿媳犟嘴有些不满,瞪了一眼,鲁秀芝立刻说:“回去就让他爸收拾他!”   “子不教,父之过!不能因为是老儿子就纵容,他爹小时候少挨揍了吗?”齐老爷子说到这里,挥挥手,“行了,大过年的,都去玩儿吧,珠珠,跟爷上前屋去!”   ******   初二是女人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除了齐有德和齐有方,其余结婚的男丁都跟着媳妇回娘家了,还都带着大包小裹的礼品。   鲁秀芝的娘家在兵团,也就是沈梦昔当年下乡过的那个地方。她兴奋地准备着故地重游,想知道那里有了多大变化,但是到了临行被齐老爷子一句话给打破了美梦。   “珠珠感冒刚好,你妈家地方小,你们姐仨儿都回去,哪住得下?别再给孩子整反复了。等开春了,再回去吧。”   鲁秀芝一听,立刻同意了,大姐和小妹家的孩子个顶个的淘气,珠珠回去一个照应不到,就让他们欺负去了。   沈梦昔做不出哭闹的事情,只好眼巴巴看着齐有恒夫妇带着齐保康和齐保安,骑上自行车走了。齐保安得意地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抱着一包礼品,跳上自行车后座,“齐宝珠,你给我等着!”   齐保平抱起沈梦昔回了屋,安慰说:“这大冷天的,坐车子去,你肯定得冻感冒。那叫四十里地啊!”   沈梦昔想想有理,接受了这个现实。心里想着,他们四个就不怕冷吗,那么远那么滑的路,就靠自行车蹬回去?转念一想,还有更玄的,大嫂张凤玲娘家住南山后,一家五口就一台自行车,全靠走路回去。   中午时分,大堂姐齐宝满带着大姐夫李志新和三个外甥回来了,刚进大门就开口大呼小叫的,进了二门就哈哈笑着拜年,搂着齐老爷子的胳膊要压岁钱。大姐夫和三个小子跟在她后面,也挨个拜年。   齐老爷子乐呵呵拿出那沓钱,快乐地又做起了“散财童子”。齐有德、齐有方也挨个给压岁钱。   李志新给了最小的小姨子两元钱,他在来时路上遇到二舅哥就问了他,知道了今年压岁钱的行情,暗暗肉疼,他们老李家给压岁钱都是论“毛”的,到了老齐家就论“块”了。   不一会儿,四姑齐慧善一家也回来了。   姑奶奶回娘家,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只等着吃现成的,厨房都是大娘齐周氏和三大娘胡丽范在忙活,齐周氏苦笑着说:“你看咱俩,我是爹娘都没了,你是娘家太远,宝霞今年还在婆家回不来。唉,咱就是伺候人的命啊!”   “行啊,儿媳妇一年就这一天回娘家舒服一天,平时都挺忙挺累的。大嫂倒是比我们辛苦,伺候着老爷子,你是功臣,今天我来掌勺,你歇着!”   齐周氏也是豁达之人,“唉,就是随口牢骚一句,该干的活儿还得干!再说了,亲闺女回来了,还能不心疼她么?”   妯娌俩相视一笑,一起忙活开来。   齐保国和齐保平进厨房来帮忙,胡丽范欣慰地笑,对儿子和侄子说:“都去玩儿去,大小伙子,哪用你们进厨房?”   两人坚持在厨房打着下手,剥蒜烧火的,跟着忙活。   下午吃饭的时候,又是满满两大桌子人,齐老爷子十分开心,端着酒杯,讲了几句话:“妻贤夫祸少,你们啊,在娘家再娇惯,到了婆家也要孝顺老人、持家有道,有工作的把工作干好,干不过来就回家,家比啥都重要!知道吗?你们大嫂,这些年做得很好,对老对小,都没的说,你们要跟她学!”   齐周氏没料到公公忽然表扬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捋了一把头发。   齐老爷子提了几句远在哈尔滨的三女儿一家,又提了在婆家过年的齐宝霞,就开饭了。   沈梦昔这次坐到了小孩桌,齐老爷子不放心,喊她上炕,她摆手拒绝了,站在桌边,端着饭碗吃饭。   齐宝满捏了一下沉梦昔的鼻子,“小丫头,比我当年还吃香呢!”沈梦昔冲她笑笑,这个堂姐性格活泼,眼神明亮,一看就是童年过得非常幸福的那种人,回到娘家更是恣意自在,满屋子都是她爽朗的笑声。四姑齐慧善给沈梦昔夹了远处的菜,“给我珠珠夹块肉,要不你爷爷不放心啊!”   “谢谢四姑!”   “四姑奶,还有我呢!”齐卫星端着碗喊。   “还有卫星!”齐慧善又给齐卫星夹了一块鸡肉。 第95章 元宵联欢会   四姑齐慧善夫妇是带着未婚的一子一女回来的,已婚的长子卢爱国去了他的岳母家。   齐慧善,四十八岁,一张圆脸,慈眉善目,一笑眼角是细密的皱纹。四姑父是木匠,话不多,让喝酒就喝,从不耍赖。二表哥卢爱民21岁,表姐卢爱勤18岁,长得都像四姑,和和气气的,饭后还主动到厨房帮忙干活。   晚上,这两家子都住下了,初三一早,四姑一家回了县城,回娘家的也都陆续回来了,但齐宝满一家却没回县,继续住下来,李志新一看就是个气管炎,一声不吭,媳妇儿说啥就是啥。   初四下午,齐有恒一家要回县了,初五一早要上班,齐宝满一家也一起回去。   结果,沈梦昔又被齐老爷子扣下了!   齐老爷子怕孙女坐自行车遭罪,就让齐有德赶着马车送他们回去,齐宝满带着三个儿子也坐了上去,还把一台自行车也放了上去。齐老爷子不满地说:“下来!别把我的马累着了!”   齐宝满不干了,“爷,你太偏心眼了!我还是不是你大孙女啊!”   齐保平跳下马车,扶过李志新的车把,“大姐夫,我骑车驮你。”那老马确实老了,他也有些舍不得。   李志新压了压车后轮,嘟囔说:“车气不太足了。”   “撒气儿了吗?前天咋来的?”齐保平也去压了压,“还行。”   “前天驮着俩小的,没那么沉!”李志新说。   “老大!把马牵回马棚去!宝珠留下,你们都滚蛋!不到十五不许回来!”齐老爷子不由分说,一把抱起沈梦昔,回屋了。   齐有德看看女婿,又看看女儿,“咋来的,咋回去吧!”说完松开缰绳把马牵回去了。   几个人讪讪地下了爬犁,齐宝满更是跺脚,“我爷不心疼我了!”   ******   破五放炮吃饺子。   仓房里都是现成的食物,做饭的时候,热一热就行,齐周氏也终于有了歇气的功夫。   初七人日子吃面条,齐周氏的手擀面简直绝了,配上鸡肉蘑菇的卤子,沈梦昔吃了满满一碗,虽然是小碗,但是齐老爷子十分欣慰,“会吃饭了!”   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沈梦昔也出去玩,但不被允许去江边,因为那里风太大。   沈梦昔帽子、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在齐卫家的陪伴下,绕着村子走上一圈,村子不大,只有四五十家,每一家都离得不近,大大的院子,大大的菜园子。老齐家的房子是前年新盖的,大砖房十分气派,算是全村头一份儿了。   有的人家一看就是过日子的,杖子夹得板正,柴垛码得整齐,院子扫得干净,房前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玉米,墙根儿码着几颗冻白菜都干干净净的。   有的人家明显不行,房子墙皮斑驳,杖子歪斜,大门口的雪也不清扫,窗子破了胡乱用板子钉上的。   高下立见。   路过村西老贾家,这家大院儿干干净净,大门开着,齐卫家叫了一声“不好!”,就见门内窜出一条大黄狗,狂吠着追过来。齐卫家吓得腿都软了,紧紧抓住老姑的手,“快跑老姑!我殿后!”   沈梦昔没有慌,扔出小半个馒头,那狗儿摇着尾巴一口接住,吧唧两下嘴,还想要。   “没了!”沈梦昔摊开两手。   那狗儿歪了一下脑袋,张嘴哈着气,白气蒸腾,哈喇子嘀嗒下来。   齐卫家声音带了哭腔,“咱快跑吧,老姑!老贾家的狗贼厉害!”   “不能跑,越跑它越追。”沈梦昔沉声说。   黄狗一步步凑过来,在她小腿上闻闻,鼻子发出响声,沈梦昔伸手摸摸它的脑门,那狗吓得往后跳了一下。   沈梦昔笑了。   那狗个头很大,比沈梦昔矮不了多少。   沈梦昔又拿出一块小蛋糕,放在棉手套上,狗儿禁不住诱惑,摇着尾巴又凑上来,沈梦昔摸摸它的脑门,“好狗儿!”   黄狗大概狗生中豆没有被如此抚摸,十分享受,发出哼唧的声音。   沈梦昔摸够了,“下回给你带好吃的,我走了!”   黄狗扭着屁股,一路跟着沈梦昔回了老齐家。   贾家院子里,一个老头把着杖子,笑呵呵地看着,“这小丫头,有意思!”   ******   元宵节,齐家人欢聚一堂,除了齐有方一家回了青峰林场,其余能到的都到了。   齐有恒夫妇面色僵硬,齐周氏在厨房拉着妯娌问:“秀芝你咋了,老四欺负你了?告诉咱爹揍他!”   鲁秀芝摇头,眼泪甩了出来。   齐周氏吓了一跳:“咋的?真干仗了?”   鲁秀芝蹲下来,借着烧火,悄悄抹眼泪,“大嫂,你别问了,大过节的。”   齐周氏一笑,“行,不问了。”   晚餐摆了三桌,炕上加了个小炕桌,最小的几个孩子被安排过去,菜式和大桌一样丰盛,只是菜码小了。今晚的主食是元宵,蒸的、煮的、炸的都有。   沈梦昔一样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些青菜。抬头看着齐有恒的面色,又看看鲁秀芝,觉得肯定有事。   天黑了,院子里的冰灯都点起来了,老齐家的地势高,全村尽收眼底,红彤彤、亮堂堂一片。   齐保良张罗着,让小辈儿的表演节目,开了个家庭版的元宵联欢会。   居然唱歌跳舞的都有,齐老爷子端坐在炕桌后面,认真地看孙男娣女表演,就连齐有德都高唱了一首《东方红》。   齐宝满唱了《莫愁啊莫愁》,大家都夸她学歌快,热烈鼓掌。   齐保安和齐保康模仿陈佩斯、朱时茂表演了小品《吃面条》,居然一句台词都不差。   “哈哈!”齐保良指着他们笑,“臭小子,这几天没少看电视吧!”   齐有恒推脱抽烟多了,嗓子不舒服,没有唱歌,鲁秀芝更是躲在厨房忙着不肯进来,连节目都没看。   齐宝满十岁的小儿子李刚,在地上胡乱打了一套拳,口中呼呼有声,这是《霍元甲》看多了。   齐保昌的媳妇王红梅在县文化馆上班,她拉了一段手风琴《难忘今宵》。被沈梦昔暗中评定为质量最高的节目。   无论长幼,几乎每人都表演了节目,背一首诗,出个谜语都算节目,重在参与。   到沈梦昔时,她从衣兜里拿出手绢,摊开来,左手竖起食指,给大家看了看,将手绢盖到手上,又给大家看了一圈,然后对着手绢一吹气,揭开手绢,俨然变成两根竖起的手指,大家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齐老爷子更是笑得一口茶喷出来,咳嗽了半天。   沈梦昔一本正经地叠起手绢,装到衣兜里。   “珠珠表演的最好,获得一等奖!”齐有德笑着大声总结。   “好!”众人都同意。   “啥玩意儿啊!”齐保安不服气地嘟囔,他为妹妹几秒钟的表演就胜过自己苦练多日的小品倍感不平。 第96章 慈母多败儿   沈梦昔在太平村一直住到二月二十八日,齐老爷子亲自驾着马爬犁送她回的县城。   齐有德拦着父亲,“爹,我去送珠珠吧。”   “我去,再不赶一趟爬犁,雪就化了。”齐老爷子坚持。   齐有德还是跟着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出门,实在让人不放心。   结果是齐有德当天自己赶着马爬犁回了太平,齐老爷子则留在县城住下了,——他要亲自送孙女去上学。   中午,齐保平做了午饭,炒了萝卜丝,又把仓房里冻着的鸡肉拿出来热热,就等着父母回来吃饭。   齐有恒和鲁秀芝一起回来的,进了院门,鲁秀芝扶着自行车车座,抹了一把眼泪,齐有恒站在旁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鲁秀芝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等鲁秀芝缓和好了情绪,两人进了屋,一见齐老爷子都吓了一跳,“爹?你咋来了?”   “送珠珠回来上学。”齐老爷子看着儿媳的红眼圈,语气严厉,“到底啥事?从正月十五到现在,还没和好?”   “爹,我俩没干仗,就是秀芝单位有点不顺。”   “行,那就瞒着,一辈子都别让我知道!”齐老爷子动气了,“不吃了!一肚子气,吃饭也伤身!保康!骑车子,送爷回太平!”   齐有恒慌忙拦住父亲,“嘎哈啊爹!咋也得吃饭啊!”   齐老爷子扒拉儿子,没扒拉动,气得去了孙子们的房间,刚进去又忽然走出来,“是不是保健有啥事?”   齐有恒两口子目瞪口呆。   齐老爷子一看傻儿子的表情,就知道猜中了,“快说!咋这么肉!”   鲁秀芝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信纸边角已经磨飞了。   齐老爷子打开信纸,伸手把信纸拿得远远的,仔细读起来。   看完扶住门框,坐在北屋的炕边,喃喃道:“上前线了......我孙子也打仗去了......”   沈梦昔闻声拿过信,草草看了。   原来,原定春节探亲的齐保健,所在部队临时被调往老山前线,为了让家人过个好年,他电报上并没说明,而是又另写了一封信,等齐有恒收到的时候,已经快到正月十五了。   怕齐老爷子受不了刺激,齐有恒夫妇两个人苦苦煎熬着,谁也没敢告诉。   “你们是怕我受不了吧,我能,我咋不能?当年你二哥我都能受得了。”齐老爷子嘴里嘟囔着,慢慢上了炕,“我倒一会儿,你们先吃。”   齐保平从沈梦昔手中拿过信,急切地读起来,齐保安撇嘴,“哄孩子班的小孩伢子,好像你能看懂似的。”   沈梦昔爬上炕,给齐老爷子拿个枕头,给他枕上,老爷子头朝里,一动不动地侧躺着。沈梦昔轻轻拍着齐老爷子的后背,他慢慢转过身子,“好珠珠,知道心疼爷爷了。”   沈梦昔知道亲人上战场的滋味,她抹了一把齐老爷子的脸,齐老爷子也抹了一把,失笑道:“爷都不知道,啥时候掉眼泪了呢!你二大爷当年走的时候,爷都没掉泪,就你奶,哭得死过去好几次。”   沈梦昔点点头。   厨房传来齐保安的嚎啕大哭,“爸,我大哥能不能死啊?咋整啊?”   随后嘴就被捂住,发出呜呜的声音。   鲁秀芝狠捶着他的后背,气恨地说:“会不会说话?啊?会不会说话?你说你,咋这么不懂事啊!”自己也嚎啕大哭起来。   全家人谁也没吃饭。   齐老爷子连晚饭也没吃,一直萎靡地躺在北屋炕上,闭着眼睛。   齐有恒夫妇顾不得担心大儿子,将马大夫请到了家里。马大夫一通检查,说:“老爷子身体很好,就是心思不畅,出门走走,多笑笑,就好了。”   “你给开点药吧。”齐有恒说。   “不用!没病吃啥药!”马大夫收起听诊器,“齐大爷,那我先我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您老得好好吃饭,心情要开朗!”   齐老爷子没精打采地点头,“辛苦小马,为我老头子,大冷天跑一趟。”   “应该地!”马大夫忙让齐老爷子躺着别起来。   齐有恒出门送客,沈梦昔就捉过齐老爷子的手腕,认真把脉,齐老爷子看着孙女绷着小脸,手指不停地按着他的手腕,像模像样的,就忍不住笑了,“小齐大夫又给爷把脉了?”   沈梦昔确认齐老爷子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要祝福!”   齐老爷子忽地坐了起来,摸着孙女的头发,“对!要祝福!我珠珠说的对!”   老爷子下地穿鞋,喊儿媳妇给他弄口饭吃,鲁秀芝惊喜地赶紧端出饭菜,冲送人回来的齐有恒招手,“有恒,咱爸没事儿了!”   齐有恒看父亲喝着粥,也放下心来,觉得麻烦马大夫跑一趟是正确的。   齐老爷子喝了一碗粥就撂了筷子。   “爹,你再吃点儿吧!”鲁秀芝劝道。   “不了,吃惯了两顿饭,晚上吃东西不舒服。”齐老爷子喝了一口孙子递过的水,漱漱口吐到泔水桶里。   坐回餐桌边,“珠珠说得对,咱们是保健的亲人,保健在最那危险的地方,咱们不能担忧,担忧即诅咒!咱们要想着他好!要每天都实心实意祝福他!”   齐有恒夫妇呆愣愣地看看父亲,又看看站在北屋门口的小女儿,点点头。   齐保安插嘴道:“珠珠才几岁,她懂个屁啊!”   齐老爷子一巴掌扇过去,打到齐保安的嘴上,“我说对就对!你他妈是不是忘了,年早过完了!过了年十五了!小米饭都吃腿肚子里了?不长心眼子的犊子!还不如你妹妹懂事!”   齐保安被打懵了,从小他爸也没少打他,用脚踹,用皮带抽,他妈也拧他耳朵,但是从来没被打过脸,今天当着全家的面,被爷爷一巴掌呼到嘴巴上,他的脸胀得通红,却不能跟爷爷顶嘴反抗,甚至连跑都不敢跑,只能咬牙屈辱地站着,胸膛一起一伏,又转头恨恨地盯着妹妹。   “咋地?你敢动珠珠一个指头看看?我打折你狗腿!”齐老爷子看出孙子的意图,出言警告,大喝一声:“滚!”   齐保安冲出家门,仰天长嚎,整条街都能听到他的鬼哭狼嚎。鲁秀芝急得跺了一下脚,抓起儿子的帽子手套,追了出去。   “慈母多败儿!”齐老爷子看着儿媳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说。 第97章 担忧即诅咒   鲁秀芝生了五个孩子,每个她都疼,但是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长呢,在她心底里,最疼的还是大儿子、老儿子和小女儿。   ——尽管她知道三儿子最懂事。   小儿子比女儿大了八岁,一直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受尽宠爱。他成熟得晚,一直天真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有了妹妹后,分宠、失宠是难免的,加之亲戚都更喜欢女孩,使他产生了嫉妒心,但也只是限于嘴贱,却从不对妹妹动手,妹妹生病时也挺照顾的,鲁秀芝也就没太管过。   公公今天动手打了小儿子,那一巴掌比打在她脸上还让她难受,站在冬夜寒风里,想起远在云南前线的大儿子,禁不住又哭了一场。   ******   齐老爷子果然不再愁苦,他在儿子家没找到主席像,就闭上眼睛,心里想着自己卧室墙上的主席像,默念着,“主席您老人家一定保佑我孙子齐保健平安回家!保佑我孙女齐宝珠健康到老!”   昨晚孙女的话,让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本就信命的他开始疑心,当年二儿子牺牲在朝鲜战场,就是自己过分担忧的结果。   二儿子齐有道,文武双全,相貌英俊,大高个,脾气还好,是他最出色最得意的儿子,当兵时东北已经解放了,被部队留在东北,几年后还提了营长。他还庆幸儿子不用上战场。谁知建国后,还是上了朝鲜战场,当时他们家还在双城的永利村,村上共十六个年轻人当了志愿军战士,只回来一个,那是因为队伍开拔前,被领导选进了警卫团,其他十五个全牺牲了。   齐有道是干部,没被村人算做那十六人之中,但不久,也传回了牺牲的噩耗。二十六岁,连个后人都没留下。齐老太太当即心疼得昏死过去。   想想当年,得知村中十五个青年牺牲后,他和老伴每天都忧心忡忡,皱着眉头,老伴更是哭哭啼啼,天天担心枪子不长眼睛,结果,儿子可不就真的牺牲在朝鲜了!   齐老爷子二十五岁时,有个老道说他命中多子多孙,但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孙女,他混没在意,给了老道一些吃食,让他走了。   等到许多年后,大孙女没出月窠就夭折时,他又猛然想起那个老道的话,想起大女儿、二女儿都在三四岁夭折,最后只剩下三女儿和四女儿,心中就在意起来,等一大堆孙子出生,就只有齐宝满、齐宝霞两个孙女的时候,他就更是对老道的谶语深信不疑了。   谁知,小儿媳生完第四个儿子,时隔八年,又生了个孙女。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全家都当宝贝一样疼爱,只是那孩子身体实在孱弱。   齐老爷子自此有了心事,时时刻刻担心着最小的孙女,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就着急上火,生怕孩子让老天收了去。   但是老道的话,却不敢对人说起。于是,一向知书达礼,豁达开朗的齐晟轩老人,唯独在对待小孙女一事上,显得像个没见识的老太婆。   如今突然有了“担忧即诅咒”的觉悟,他深深地忏悔这些年的担忧,决定以后啥事也不忧心,啥事都往好里想,然后就自动在祈祷词中把小孙女带了进来。   ******   三月一日一早,齐保康、齐保平、齐保安一起出门上学,他们都在县一中读书。齐保康读高三,齐保平读高一,齐保安读初二。   三兄弟骑走了家中唯二的两辆自行车,齐有恒和鲁秀芝都急匆匆走路去上班了,沈梦昔也被齐老爷子牵着去了一小学,齐老爷子拎着沈梦昔的花书包,边走边说:“珠珠到学校不兴哭,爷爷就在门外等你。”   沈梦昔如今在一小学的育红班上学。   育红班也就是学前班,被大家叫做哄孩子班,家长也不指望孩子学到什么知识,就是找个看孩子的地方,还能提前适应一下学校的规矩,也能学着坐住板凳。   沈梦昔有些抵触,但也十分无奈。——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步行上学,包括育红班的小朋友,沈梦昔几乎是唯一的被家长送到学校的孩子,齐老爷子一直把她送到班级门口,沈梦昔根本记不得齐宝珠的座位,呆呆地看着热闹得开了锅的教室,一个头俩大。   ——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一个小子看到她,惊喜地站起来喊:“齐宝珠!这儿!”   沈梦昔回头说:“爷爷你回家吧!小心路滑。”   齐老爷子答应着,一直看着她坐好了,才背着手,慢慢走了。   小朋友们都看到了齐老爷子,开始嘲笑沈梦昔,“都多大了?还让你爷送你,丢人!”   沈梦昔觉出他们语气中的嫉妒,毫不介意地笑了一下,从花书包里拿出文具盒和本子。   同桌男孩的本子上七扭八歪地写着“张亮”两个字,她记起来,同桌的确是叫张亮,一直跟在他后面溜须,总爱把上海亲戚邮寄来的好吃的带给她。   果然,张亮从衣兜里拿出一颗红色包装纸的奶糖,塞进沈梦昔的手里,“齐宝珠,给你吃,我特意给你留的!”   沈梦昔歪头看看小男孩,“谢谢你。”说着也从衣兜里也拿出一块糖来,放到他手里。   张亮眼睛锃亮,当即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啊!这是啥味儿?咋这么好闻?”   沈梦昔看看糖纸,“草莓味儿的。”   “啊!这个糖纸我没见过,回家给我二姐,她攒了一盒糖纸了!”张亮把糖纸展平,放到文具盒里。   后面的一个高个子男孩见了,大喊道:“嘿!你们看啊,张亮和齐宝珠交换定情信物哪!”   这小屁孩儿,也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学了这么一句,就胡乱用。   张亮脸通红,像个小老虎一样扑过去,“邱大傻子,我打死你!”   可惜了豪情万丈,只两下,张亮就被人家按到地上,狠狠怼了几杵子,疼得直咧嘴,却刚强地没有哭,嘴里居然还含着那块水果糖。   沈梦昔后座的几个女孩急得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其它几个小组的男孩却围上来,在旁边开心地跳脚大叫:“加油!加油!”   ——房顶都要被掀开了。 第98章 瑞雪兆丰年   这时,教室门咣当一声开了,老师急匆匆走进来。这是个高个子的美女,梳着小鹿纯子的发型,大声喊:“都回座位!”   噗噗愣愣,叮铃咣啷,好一顿折腾,总算是所有孩子都归位了。   “开学第一天就打架!老师取一盒粉笔的工夫,就能给我打起来!不想上学就都回家去!”美女老师一脸严肃,“张亮!邱宇!站起来!到教室后面站着去!其余人!把手都给我背好了!我看谁敢乱动!敢动我就让你妈带你回家去,再也不用来学校了!以后当野孩子!”   一屋子孩子噤若寒蝉,把手背在身后,一动不敢动。最前排一个女孩,吓得吭吭哧哧地哭了。   唉,这么大的孩子,如果严厉呵斥,总显得他们可怜兮兮的。   但是,如果对他们和蔼可亲,呵呵,你就等着吧,他们能翻了天去!   两个男孩站了半节课,才被美女宋老师放过,回到座位。   下课了,宋老师回了办公室,临走叮嘱了一句,“想上厕所的赶紧去!注意别掉厕所里!”   邱宇走到张亮身边,眯着眼睛,伸手指指他,嘴里恶狠狠地像电影里那样说:“你等着秋后拉清单!”   张亮也豪气得很,站起来,指了回去,“谁怕谁啊,等回家咱俩好好算账,谁怕谁是儿!”   “行!放学在面包厂后身决斗!你要敢找你哥帮架,你就是王八犊子!”   “谁稀罕用人帮架呀!谁找谁王八犊子!”   沈梦昔听得差点笑出声来,她完全忘记了小时候的男同学是怎么打架的,原来是这样的模式。   整个一上午,就是在消磨时间,宋老师领着小朋友们,复习了一下十以内加减法,念了几遍上中下日月水火土。又来了个男老师,领着上了一节美术课,画了太阳和小草,沈梦昔还得了一百分,得到老师的表扬。   沈梦昔有一半时间在调节呼吸。   但最后,不得不深深地叹气,教室里始终残存着一缕骚味,被教室里的火炉蒸腾着弥漫不散。   一个叫李志文的小子,第三节下课去厕所途中,看到外面下了大雪,就只顾打雪仗,直到敲上课钟,跑回到了教室,才想起自己还憋了一泡尿呢,急忙举手,等老师看见,问他有什么问题时,他哇的一声哭了,老师问怎么了,他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都尿完了...”   全班小朋友哄堂大笑,连沈梦昔都忍不住笑了。   这泡尿还真不小,把棉裤和鸡毛坐垫都尿湿了。   宋老师无奈地扯着李志文去了办公室,将他的棉裤放在办公室的炉子边烘烤,整间办公室都弥漫着浓郁的骚气,其他老师都无奈地笑。李志文腿上盖着自己的棉袄,身上搭着宋老师的大围脖,坐在炉子边的椅子上,老老实实等着父母来接。   中午放学,齐老爷子果然来接了,他直接就站在班级门口,宋老师一开门,被吓了一跳,“啊哟!......大爷,你咋不敲门?进来等着多好,走廊多冷啊!”   “不冷,读书是大事,不能耽误你们。”齐老爷子笑着客气地和老师说话,“这不,雪下得太急,我来接齐宝珠回家吃饭。”   沈梦昔跟着一群小朋友走出来,手里拿着帽子手套,看到齐老爷子的眼睛,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忽然就掉了眼泪:这个老人,真是看不得孙女受一丁点的委屈啊,可惜,他最心疼的孙女已经不在了。   后面一个小姑娘立刻嘲笑,“你们看!齐宝珠又哭了!太娇气了,还得她爷爷来接她!”这时如果谁说小孩子都是天使,最是纯洁可爱,沈梦昔一定会打死他。   沈梦昔走到齐老爷子跟前,擦掉眼泪。   “这孩子,哭个啥呢!他们想让人接,也得有人愿意接啊!”齐老爷子摘了手套,用粗糙的大手,擦擦孙女的脸蛋。   沈梦昔点点头笑了。   “对!不兴哭!咱回家!”齐老爷子给孙女戴好帽子手套,牵着她出去了。 第三节下课时,还只是七八公分厚的雪,不到一小时,大雪铺天盖地的下,已是近一尺厚了,并且还在密密地下着,真不知道刚才老爷子怎么走来的。   成群结队的小学生,毫无畏惧地冲进风雪中,笨拙地踩着雪、顶着风,排队往家中走去。   从一小学到齐家,大约有三里远,这样的天气,一老一少走到家最少得四十分钟,吃几口饭,又得赶路来上学了。   ”爷爷,咱们不回家了,我去外边的小卖店买吃的,咱们就在教室里吃。”沈梦昔站在大走廊里,对齐老爷子说。   “行,爷爷去买,你回教室去。”   “不行!必须我去!”   “你不怕摔跟头?”   “不怕!我摔跟头爬起来就是,爷爷摔倒了我扶不动。”   齐老爷子想想有道理,自己这把老骨头,摔坏了倒给孩子造孽。从衣兜里摸索出一元钱,左右看看,想找个高年级的孩子帮忙买点面包。   沈梦昔却是不愿意麻烦别人,接过一元钱,“我能行!”说完冲进风雪里,朝着校外的小卖店而去。   齐老爷子急得喊:“珠珠你都没买过东西啊!”喊声被风雪裹挟,消失无踪。   见孙女不回头,齐老爷子抬脚就追,忽然想起那句“担忧即诅咒”,立刻站住,心中想着,“我孙女现在厉害着呢,啥啥都行!”   想归想,人还是在走廊来回踱步,心中焦虑,不断懊悔,不该让那么小的孩子出去买东西。   沈梦昔不知道可怜的齐老爷子心中的纠结,她吃力地踩着别人的脚印,趟着没过膝盖的大雪,终于来到小卖店,卖店门口挤着很多高年级学生,沈梦昔绕了一圈,也没挤进去。一个男孩看到她,还笑嘻嘻地说:“一年级,小豆包!一打一蹦高!”   沈梦昔只做没听见,又往前走了一段,借着一棵大树遮掩,从武陵空间中拿出两个面包和一个带盖的大搪瓷缸子,回了学校,先到宋老师的办公室去打开水,进门见那个尿裤子的英雄,正坐在炉子边等家长来接,还一点不脸红地吃着宋老师买的饼干、用宋老师的杯子喝水,见她进来,嘴里含糊地喊了一声,“老师,齐宝珠来了!” 第99章 比珍珠还真   宋老师看着几乎没有门把手高的小姑娘,问她为什么没回家,沈梦昔说明了情况,她赶紧起身给她倒了大半缸子热水,想了想又帮她端回教室,对齐老爷子笑着说:“大爷,不如您老到我办公室歇着吧!”   回教室的路上,她听齐宝珠说爷爷已经83岁,真是吓了一跳。   “不去了,小宋老师,等你们上课了我就走。”齐老爷子坚持不去老师办公室,在他心目中,天地君亲师,教书先生是神圣的,即便是经历了那十年,他依然这样认为。   宋老师还得管那个尿裤子精,知道他们自己买了面包,又客气了几句就回办公室了。   老师一走,沈梦昔从怀里掏出两个面包,两根火腿肠。   “哟,这是啥?”齐老爷子一边用手闷子拍打孙女的裤腿和棉鞋,一边问。   “这叫火腿肠。”   齐老爷子把孙女的棉鞋放到教室的炉子边上,看看火腿肠,不知道怎么打开包装,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火腿肠,“火腿我倒是知道,火腿肠还是头回见呢!”   沈梦昔找到包装边缘的裂口,轻轻撕开,递给齐老爷子。齐老爷子欣慰地接过问道:“那一块钱不够用吧?”   沈梦昔哪里知道面包和火腿肠如今的价格,她把面包也打开,递给齐老爷子,说:“就差了一丁点,今天算我请爷爷吃饭吧!”   “好!今天算我孙女请客!”齐老爷子十分开心,他发现,只要心中祝福,事情真的就会成功。孙女如今不爱哭了,胆子也大了,兴许真就是自己祝福和祈祷的功劳。忍不住开口说:“我珠珠最厉害,啥啥都行!”   沈梦昔哈哈大笑,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整间教室。   祖孙两人坐在课桌边,吃完面包火腿肠,喝着热水,老爷子到教室的炉子边,又添了些柴禾进去,叮嘱道:“记住啊珠珠,下课不能乱跑,离炉子远点躲着,咱宁可冷一点,也不能给烫坏了!”   “嗯!”   “有没有小子欺负你,给你起外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上学期就有那淘气孩子,给宝珠起外号,叫她笨猪,把宝珠气得大哭,都不愿意上哄孩子班了。   “没有。”沈梦昔摇头,从兜里拿出张亮给的那块糖,“看,这是我同桌给我的。”   老爷子看看孙女脸色,这才放下心来。   “珠珠你说,”齐老爷子犹豫好久,又问孙女,“你说,和越南这仗,咱能赢不?”   “能啊!”沈梦昔斩钉截铁。   “那你大哥......”   “他立三等功了!”沈梦昔想都没想,蒙骗齐老爷子。   “真的啊!”齐老爷子双眼放光,完全没有考虑七岁的孩子怎么明白三等功是什么。   “比珍珠还真!”   齐老爷子哈哈大笑,“我珠珠说的都对!”   吃完饭,鞋面那点潮气也烘干了,齐老爷子要给孙女穿鞋,沈梦昔老脸一红,坚持自己穿。她把面包和火腿肠的包装都收了起来,用一张废纸包起,装作扔到教室后面,实则扔到武陵空间。   又用三把椅子搭了个“床”,让齐老爷子躺下休息,沈梦昔也躺在了她和张亮的椅子上,每把椅子上都有鸡毛垫子,躺着还算舒服。齐老爷子感受到孙女的孝心,心里美滋滋的。   外面的雪还在下,已经有离家近的学生,带了扫帚和铁锹,主动扫出一条教学楼到学校大门的小路,街面上也有单位出动扫雪。   祖孙俩小憩片刻,就都起身了。沈梦昔踩着椅子,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大雪,估计下午育红班的学生大都不会来上学了。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两手推着一把比他高出一大截的铁锹,在雪地上跑着,又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还把脸埋进雪里印个脸印,最后居然去舔铁锹上的雪,一点点小心翼翼靠近铁锹头,终于把舌头沾到锹头上了,急得直哈气,半天才把舌头扯回来,那孩子往雪地里吐了口唾沫,大概是出血了。一转头,看到趴窗台的沈梦昔,有些羞恼,拖着铁锹跑开了。   “这孩子虎的,明知道沾舌头,还非得舔!”齐老爷子评价说。   沈梦昔呵呵地笑,小孩子在某个年龄段就是爱做这样的事情。   操场上来了一台吉普车,开到教学楼门前,齐有恒从车上下来。   原来,齐有恒中午赶回家,发现父亲和女儿都没回来,就知道父亲去接宝珠了。   他急忙从仓房里找出爬犁,鲁秀芝又给垫上一条褥子。出门刚拐了个弯儿,就遇到县委司机小张,他开车送县高官回家刚刚返回,小张主动要去帮着接齐老爷子,齐有恒感激不已,把爬犁扔到路边老尚家,跟车就去了一小学。   宋老师认出小张的吉普车,对齐有恒一家更加客气。   齐有恒连连对宋老师道谢,“今天这一老一小,可没少给老师添麻烦!你看,这么大雪,能不能接孩子一起回去?”   宋老师笑容可掬地看着一身警服的齐科长,“行!当然行!下午宝珠就不用来了!”   齐有恒连连道谢,又推了一把女儿,“珠珠,还不跟宋老师说再见!”   “宋老师再见!”沈梦昔乖乖听话,免得再被搡一下。   她上了吉普车,坐在司机小张后面,齐老爷子坐她旁边,齐有恒本想让父亲坐副驾驶,因为领导都是坐副驾驶的。无奈齐老爷子坚决拒绝,他只好扶他坐到后排。齐老爷子上了车,不许儿子关门,而是把鞋子带进来的雪,趁着没化掉,踢了出去,又把双脚伸到车外,用力对磕,把鞋子上的雪都磕掉,又用手闷子狠狠拍打绑腿和鞋上的雪,务求一点儿雪都不带到人家的车上。   沈梦昔有些汗颜,她也打开车门,如法炮制。   小张连忙说:“大爷快别客气!宝珠快关门,别冻感冒了!”   齐有恒又看了一眼女儿,沈梦昔不待他开口,抢先说:“谢谢小张叔叔!”关了车门。   小张笑着说:“哎呦哟,宝珠可真有礼貌啊!”   齐有恒满意地看看女儿,替父亲关好车门,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小张按了一下车喇叭,学生们都嘻嘻哈哈让开了路。   沈梦昔刚才就注意到齐老爷子的鞋子并没有湿,一分析就知道,他上午根本就没回家,一定是躲在哪里看着她。   大概,是怕她哭。   ——因为齐宝珠的的确确就是个哭巴精。 第100章 肉丸与豆包   三月一日,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一般不会有什么课,都是发发书,清扫教室,今年还多了个清雪。   齐家哥仨晚上回来,都很疲惫,清雪的活儿可不轻松,开春儿的雪有些粘,粘在铁锹上十分沉重,还要多磕一下,才能落下。   齐保安带到学校的是一把木锨,这种工具,一般是粮库用来翻晒粮食用的。家里有铁锹和雪推子,但他图个轻巧,坚持要带木锨去学校劳动,结果下午放学回家就说,忘记带回来了。   “是忘了?还是折了?”齐有恒太了解老儿子了,语气严厉地质问。   “确实是忘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个,嗯,那个,折了。”齐保安低头认错。   “你娘了个腿啊!”齐有恒抬脚就踹,齐保安早有防备,窜出去老远,“爸!爸!我哪知道那玩意儿那么不抗劲儿啊?”   “呵,大活人踩上去,可不不抗劲儿!”齐宝平揭发说。   “你!齐宝平!你敢出卖你亲兄弟!”齐保安一脸受伤地指着齐宝平,“你就是个叛徒!我没有你这样的三哥!”   眼看越来越乱,鲁秀芝上前一把拧住老儿子的耳朵,拎到后屋,传出啪啪几声拍打,齐保安发出杀猪一般的夸张叫声。   齐老爷子不禁摇头叹气。   ******   三月二日起,鲁秀芝就给四个孩子分别带饭盒了。   她叮嘱女儿,第三节下课就把饭盒放到教室炉子边上熥着,中午放学就正好可以吃了。又给她带了个小搪瓷缸子,让她到宋老师哪里打热水喝。   沈梦昔当然乐得少走一个来回,小短腿穿着大厚棉裤,走起路来十分艰难。   这不,一早刚出家门几步远,她就滑了个仰八叉,连饭盒都从书包里摔出来了,出溜老远。她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摔跟头了,茫然地看着天空,不知自己是怎么摔倒的。   齐有恒赶紧把她拎起来,拍打几下棉袄棉裤,心虚地回头看看家门,生怕被父亲看到,又担心女儿的哭声让父亲听到,急得蹲下来连连安慰,“没事没事没事,不哭不哭不哭!”   齐有恒紧张地看着包得像个熊一样笨拙的女儿,发现她居然没哭,连忙表扬:“珠珠过年大了一岁,果然是有出息了,卡倒了都不哭!”   沈梦昔叹口气,“快走吧。”   “爸背你?”   沈梦昔想象了他们一起摔倒,自己从高处跌落的镜头,断然拒绝了。   齐有恒又想起爬犁还在老尚家放着,就去取了,让女儿坐上去,又脱下蓝色警用大衣盖在女儿身上,自己只穿一件薄棉袄,快步走起来,“开车喽!”   沈梦昔也不客气,美滋滋坐在爬犁上,左顾右盼看着光景,虽然人们穿着都朴素,但是这个边境小城的人们,都是行动从容,神情安泰。   街面上汽车极少,有车经过也是老远就按喇叭,把爬犁拉到路边躲开就是。   沈梦昔坐在爬犁上,不时磕磕双脚,免得冻脚。   “珠珠,哄孩子班好吗?”齐有恒迂回地问道。   “不好。”   “不好啊,那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没有。”   齐有恒觉得有必要教授女儿一些处事之道,就停下来,蹲在路边仔细看看女儿的眼睛,说:“如果有的话,你可以告诉你哥,再不,就跟那些小子说爸爸是公安局的,专门抓坏人!”   沈梦昔差点没笑出声来,但看着齐有恒焦虑的眼神,还是点头答应了。   快到学校时,他们遇到了张亮。   张亮坐在他父亲的自行车大梁上,父子俩不知为何正在争执着,看到齐有恒,张亮的父亲眼睛一亮,“快快,老齐,让我老儿子上你爬犁吧,刚才让我给摔了一下,说啥不坐自行车了!”   “哈哈,大小伙子还怕摔,来,上来!齐大爷拉你上学!”又一挥手,“险峰你走吧!”   张险峰也不客气,说了几句让儿子上学多照顾宝珠的话,跨上自行车就走了。   沈梦昔往旁边让了让,张亮乐呵呵爬了上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自动自觉给自己盖上了大衣。 第三节课,沈梦昔把饭盒拿出来,放到炉台上,上面摞了十几个饭盒,离家远的基本都带饭了。馒头、豆包、烙饼、咸菜、炒菜、咸鸡蛋等等,带什么的都有。有的干脆把馒头直接放到炉台上。   慢慢地,食物的香味散发出来,孩子们根本无心上课,宋老师看看手表,索性让大家排队洗手,提前吃饭。她绕着教室走了一圈,警告地看了看昨天尿裤子的李志文,李志文立刻起立,“老师,我下课上厕所了!”   “好。”宋老师点点头,拿着粉笔盒回了办公室。   张亮打开饭盒,先把炒菜里的瘦肉夹给了沈梦昔,“你吃你吃,我特意让我妈带的瘦肉!”   “那你也吃我家的肉丸子吧。”   后面的女孩立刻攻击,“臭不要脸!吃饭还夹来夹去,你俩是两口子啊!”   嘿!这么熊的孩子,平时父母都是这么尖刻吗?沈梦昔一回头,把夹给张亮的丸子给了她,笑着说:“袁建新,我请你吃丸子!”   小姑娘见她回身,吓了一跳,都做好反击的准备了,谁知却是给她肉丸子。   她条件反射地说:“我才不吃!”伸手把丸子拿起来,探着身子要送还。   “啊唷!”张亮嫌弃地喊:“你手那么黑,洗没洗手!还回来宝珠也不要吃!”   袁建新满脸通红,抓着丸子进退维谷。   袁建新的饭盒里,只有一个豆包,还有一点点大酱,她根本没带筷子。见沈梦昔的目光看过来,袁建新脸上更不自在,伸手盖住自己的铝饭盒。   “闻着怎么那么香,你给我半个豆包吧,我给你半张饼!”沈梦昔闻着那黑面豆包,只觉那全麦的香味实在是诱人。   “齐宝珠!你傻啊,用白面饼换她的黑面豆包!你可赔死了!”张亮气恨。   “我就喜欢黑面的香味儿!”沈梦昔已经下手将烙饼撕开,分了一半给袁建新,示意她赶紧把豆包掰开。   她是真的喜欢全麦的香味。   大红豆馅虽然不够甜,但是味道也不错。   看着沈梦昔吃得开心,张亮十分懊恼,自己给的肉,难道还不如新立屯的黑面豆包好吃吗? 第101章 不买带把的   三月三日是星期六,只上半天课,沈梦昔如今对周六周日的期盼,比齐卫星盼过年还要强烈些。   育红班的教室里,依然吵闹得厉害,哭的、笑的、丢本子抛椅垫的、推翻椅子的、举着笤帚满教室追打的......女孩们还算安静,大多都围在桌边欻嘎拉哈,不时有男孩冷不防抢了刚刚抛起的布口袋,转身就跑,然后女孩就满教室的追,满屋子奔跑的孩子,都能巧妙地避开火炉,沈梦昔甚觉惊奇。   打钟了,熊孩子们回了座位。沈梦昔长长地吐气,只盼这半天快点过去。   她深深觉得,知青时的劳动,民国时的轰炸,唐朝时的寂寞都不及此时此刻难熬。   ——小孩子这种东西,自己生的,当然是天使;别人生的,统统是魔鬼!   她正式考虑泡个病号,跟鲁秀芝商量一下,自己待在家中。   正在默默调息,后背被人捅了一下,她有些恼火,回过头去。袁建新手拿一个手绢包着的黑面豆包,塞给她,小声说:“齐宝珠,我妈说,你那个饼,比俺家的豆包贵,再加上丸子,你太不合适(赔本)了,让我再给你带一个豆包来。”   沈梦昔看看这个一直有些尖酸的小姑娘,此刻倔强又自卑的样子,笑了,“好。我谢谢你妈妈!你告诉她,豆包非常好吃,我收下了!”说完,换上自己的手绢包住豆包,把她的手绢还回去。   昨天,她只是想用丸子堵住这孩子的尖酸话,吃她家的豆包,也有不想让她觉得白吃了丸子的意思。但今天这个豆包提醒了她,以后不能随便给人吃食,有些人家,是万分不愿意欠人人情的。你给人吃的,极有可能反倒给对方造成额外的负担。   袁建新见她收下,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   沈梦昔忍不住又说:“袁建新,以后你有事就直接喊我的名字,不要捅我的后背。”   袁建新有些羞恼,“......行。”   “......我怕痒。”   “行。”   之后的一上午,袁建新都没有再针对沈梦昔说过酸话。   中午放学,齐卫强、齐卫明、齐卫家哥仨到育红班门口一站,睥睨地看着育红班的小崩豆,叉着腰,十分有气势。   原来,昨天鲁秀芝去找过他们,让他们多照顾一下小姑,免得被人欺负。   沈梦昔看着像恶霸一样的三个侄子,赶紧背上花书包火速离开教室。张亮快步追上,书包吧嗒吧嗒拍着屁股,文具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宝珠,等等我!”   “你谁啊你?”齐卫家语气不善地伸手按住张亮。   “我是齐宝珠的同桌,今天我坐齐大爷的爬犁和宝珠一起上学的,我爸和齐大爷是铁哥们儿!”   “看你长得像个娘们似的,你爸也不能是什么男子汉,我四爷是公安局的,怎么可能跟你爸是铁哥们!”齐卫家疑惑地看着张亮过于秀气的脸。   “啊?你们管我齐大爷叫四爷?那你们不得管我叫叔叔?”张亮惊讶地张大嘴巴。   “滚你奶奶!”齐卫家一杵子把张亮怼出老远,“敢跟我在这儿装大辈儿!告诉你!再跟着我们,削死你!”   沈梦昔喊住齐卫家,“卫家,你们以后不用来接我。”   “啊?老姑!你不会是心疼他吧?”齐卫家大叫,猛然看到老姑不善的眼神,立刻住口。   张亮那边,委屈地抹着眼泪,远远地缀着,到了路口,落寞地看了一眼被三个侄子护送的齐宝珠,才朝自己家走去。   “那小子他爸是法院的,好像跟咱四爷还真认识。”齐卫强大一些,知道的也多。   “认识就认识呗,管他呢,长得跟个白面团似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带把的?”齐卫家不屑地说。忽然来了兴致,“小白兔,买鸭梨,一挑挑个最大的,咬一口,怪辣的,再也不买带把的!”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笑完回头喊:“快走啊,老姑!”   见沈梦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齐卫家得瑟地说:“好玩儿吧老姑!还有呢,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要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老姑,保健叔是不是到北京当兵去了?”   “行了,闭嘴吧!灌一肚子风,肚子疼你爸又得削你!”齐卫强皱着眉头制止道。   ******   周日是二月二。   对于有着长长的冬闲时间的东北人民来说,出了二月二,才能算真正过完了年。   一早起来,齐有德就赶着马爬犁来接了,齐老爷子拉着孙女上了爬犁,其余人说啥不让上了。众人也不争论,反正就八里地远,多走一会儿就到了。   “爸,咱家还是再买一台自行车吧!”齐保安坐在自行车上央求。   “行,下个月的。”   “又是下个月!”齐保安不满地撅嘴。   马爬犁上,齐老爷子看着老马奋力地拉车,肋骨突显,心中心疼,“这老伙计辛苦了一辈子,我们俩都差不多到头了!”   “别这么说,爹,马大夫说你身体杠杠的!眼瞅雪就化了,回去咱再也不让老马拉爬犁干活儿了,你有空就牵着出去走一圈,行不行?”齐有德从爬犁上起身,跟着走路。   沈梦昔摘下手套,对着齐老爷子伸出两根手指,齐老爷子见了哈哈笑,连忙给她套上手套,“是啊,我咋忘了,小齐大夫给我把过脉,说我还能活二十年呢!”   “就是就是!”齐有德也笑。   这爬犁自重就得近一百多斤了,加上人的重量,就三五百斤了,那老马奋力拉车的样子,也让沈梦昔想起她从前的几匹马。   她也要下去走路,齐老爷子却不许,“人有人的命,马有马的命,它天生就该拉车干活儿的。谁也改不了啊!”   路过老何家,老何头在自家门口大声招呼着:“回来了老哥?又上县享福去了?”   “嗯哪,享福去了!”齐老爷子也大声回答。   “有德咋不坐爬犁?你们家就是仁义,那畜生到你们家都是上辈子积德了!”   “啥仁义不仁义的,老马给生产队拉了一辈子车,到我家也没指着它干活。”齐有德笑着回答。 第102章 猪头与龙头   说着话就到了家,齐有恒骑着自行车早已先到了,正在忙着用喷灯燎猪头,身边一群围观的孩子。   ——那老马拉爬犁,比人走路还慢。   齐有德将老马牵到后院马圈,添了些草料。齐老爷子跟到马圈,拍了拍老马嶙峋的肋骨,老马回头拱了拱齐老爷子的胳膊,打个响鼻,热气扑到齐老爷子手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齐老爷子发着感慨,“老伙计,咱俩都好好活着!”   老马跺了几下马蹄。   老何头在大门外喊:“齐科长啊,你那喷灯用完了给你何叔使一使啊?”   “行!等会儿我过去帮你燎!”齐有恒爽快答应。   “哎哎!”何老头高兴地回家了。   用火燎过的猪皮,既去了猪毛,又能祛除肉皮的腥味。没有喷灯的人家,就用炉钩子放在火中烧热,再去烫猪皮,效果也差不多。   齐有恒手里的喷灯喷出蓝色火焰,发出呼呼的声音,沈梦昔也凑过去看,那硕大的猪头逐渐变成焦黑,皮下的胶泥都被烤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微臭的气味。   齐卫家蹦蹦跳跳,“猪耳朵最好吃,有脆骨,一咬嘎登嘎登的!”   “猪脸好吃,都是肉,可香了!”齐卫明说。   “猪蹄儿也好吃!猪尾巴最好吃!”齐卫家改了主意。   “小孩儿不能吃猪尾巴,怕后!”齐卫明连忙警告堂兄,忽然醒悟,“啊!你咋知道好吃,你肯定吃过了!”   “老叔说的!”   沈梦昔不想再看,进了屋子,身后传来齐保安的声音:“去去,就知道吃!”   “老叔你不吃吗?”齐卫家反问。   “哟吼!胆肥了你?敢跟你老叔叫板了?”   大门咣当两声,大街上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齐周氏婆媳俩将那黑黑的猪头、猪蹄,放在大洗衣盆中,浇上开水,又用菜刀将猪皮一寸寸刮得干干净净,猪皮变成了黄色。齐周氏自己赞叹着:“这猪蹄真干净!”   齐保良将猪头一劈为二,又把猪蹄也一一劈开,齐周氏又清洗了一遍,放入大锅烀煮。   太平村家家至少都养两头猪,到了年底,满村都是肥猪绝望的嚎叫。   杀了年猪,村民都留着自己家过年吃,或者送给县里的亲戚,一年辛苦忙碌,就是为了过这个年关。   此时的猪,都是至少养足一年的,喂的也都是土豆、白菜帮、麦麸、豆饼等,猪肉就特别的香,炒菜时,即便放很少的油,猪肉也不会粘锅。   没一会儿大锅里散发出浓郁的肉香,沈梦昔是眼看着猪头下锅的,几乎什么佐料都没放,可就是香气袭人。   一群臭小子时不时来厨房走一圈,热切期盼着猪头出锅。被齐周氏无情地哄走,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沈梦昔回了齐老爷子房间,她可不想被人误解也是等待猪头出锅。   二月二,龙抬头,必然是要剃头的。   东北的习俗之一,正月剃头死舅舅。具体缘由谁也说不清楚。   于是,家家的母亲都严格看管儿子,不许他们在正月剃头。所以,东北的理发店,正月几乎不营业,剃头的太少。   后来,随着女人美发业务的增加,以及观念更改,加上计划生育的原因,导致也没几个孩子有亲舅舅,这个习俗慢慢消失了。   此刻,齐老爷子屋子地当间,刚刚帮老何家燎完猪头的齐有恒,正给齐老爷子剃头。齐老爷子脖子上围着一个床单,乖乖地坐着,齐有恒一手推子,一手梳子,右手不停捏动推子把手,在齐老爷子头上推着,右手一翻,推子上剪下的头发就掉到地上,然后继续推。   “低头。”   老爷子就乖乖地低头。   “抬头。”   老爷子又乖乖地抬头。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齐有恒心中雀跃,——只有剃头的时候,老爹是最听话的。   两个小时后,齐有恒的右手几乎痉挛,砖地上一层厚厚的头发茬,证明着他的辛苦。他记不清自己剃了多少个头,老爹、兄长、儿子、侄子、侄孙,他记不清都给谁剃了头,只记得一个个都是扁扁的后脑勺。齐家人的头型都长得差不多,人人都夸他们家头型睡得好。   齐老太太当年坚持说,只有把后脑勺睡得平平的,脸盘才能长得周正。这是标准的满族老太太的观念,不可动摇。   “咱家老四,除了不会做饭,啥啥都会!”齐周氏对鲁秀芝夸赞。   鲁秀芝一边给小子们调洗头的热水,一边谦虚地笑,“会啥会啊,就是自己家人不嫌乎呗。”   沈梦昔当年在重庆,经常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剃头,手艺不错。但是此刻却不能给齐有恒代劳,她如今甚至都不能握住手动推子。   她喊齐有恒坐到炕边歇息,握起空拳给她捶打后背和右臂,又捏捏他的肩头,齐有恒浮夸地大叫:“好!舒服!我老姑娘咋那么会捏呢!”   沈梦昔哽得捏不下去了,坐回炕头。   齐有恒大笑着甩甩手,继续去剃头。   沈梦昔无意中发现齐老爷子对着墙上的领袖照片,嘴里念念有词,就问他在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神秘地一笑。   下午三点,开饭了。   又是满满登登三桌,主食是馒头,菜依然是以肉类为主,除了猪头肉、猪蹄、还有鹅肉、狍子肉,甚至有一盘熊掌,和老母鸡炖在一起,齐有德说那熊掌是齐有方从青峰林场捎来的,齐老爷子叫沈梦昔过去,给她夹了一筷子,沈梦昔没吃就闻到一股子怪味,这是熊掌没处理好的原因,但碍于齐老爷子的面子,她还是一口吃了。   这一个正月,沈梦昔已经吃顶了猪肉,她想吃青菜,想吃水果。饭桌上的酸菜、糖醋萝卜、水果罐头就算是青菜了。   鲁秀芝发愁地隔着桌子看着女儿嘴巴嚼来嚼去,就是不咽下去。   十岁的李刚囔囔着鼻子,看着沈梦昔碗里摞得高高的肉,凑过来说:“老姨,你不爱吃的肥肉都给我!”   “行,不过你得出去把鼻涕先擤了。”   “行!”李刚立刻出去擦鼻涕去了。   齐宝满在另一桌见了,“你们听听,小丫头一说话,还“不过不过”的,会甩词了!哈哈!”   “我孙女啥啥都行!”齐老爷子在炕上接口。   齐宝满撅嘴佯怒,“一句都不让说!唉,我算是彻底失宠了。”   “你都多大了?奔四十的人,跟一个六七岁的争宠,你也好意思!”齐周氏嗔道。   “是啊,宝满,你不必跟宝珠争宠,你在志新那里,是永远不会失宠的!”王红梅打趣道。   “好你个王红梅,再胡说让我二哥收拾你!”齐宝满拍了王红梅屁股一下,“守着一帮孩子,就你能胡说八道!”   “二嫂说的对!”李志新笑呵呵地应着。   众人哄笑,齐宝满脸色微红,也笑得开心。 第103章 换掉安乃近   吃完饭,沈梦昔就觉得头重脚轻,鼻子不通气,暗叫不好,太大意了,肯定是让李刚那小子给传染了。   一屋子人,唯独自己中招,这体质也是醉人了。   鲁秀芝敏锐发觉女儿的异常,低头用嘴唇在沈梦昔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惊呼,“哎妈呀,珠珠又发烧了!”   众人听了纷纷赶来关心,“是不是路上冻着了?”   “是不是刚才上茅楼没带帽子啊?”   沈梦昔已经喝了一杯开水,跟他们说:“我没事儿!”   根本没人信她,往常一生病,吃药加打针还得拖上十天半月呢,全家人都有些紧张。   “李刚淌大鼻涕,还往宝珠跟前凑,肯定是他给传染的!”齐保安指着正在抽鼻子的李刚说。李刚瑟缩地退后,不敢说话。   齐宝满不乐意了,“你瞎说啥!俺家李刚感冒都要好了,咋会传染给宝珠?”   沈梦昔心说,就是要好了,才容易传染呢!   一阵头晕,她实在没有精神,一头躺在炕上,沉沉睡去。   醒来已经天黑了,沈梦昔主动要求留在太平村,让齐有恒替她请假。鲁秀芝如今对于打针也心有余悸,从包里给女儿拿出纸袋装的安乃近留下,再三拜托大嫂,又不放心地试探了女儿的体温,才回了县城。   沈梦昔偷偷换掉了鲁秀芝留下的安乃近,只吃了一次退烧药,一周后基本恢复,齐老爷子坚持让她“好利索”了再回去,正中她的下怀。   沈梦昔的健身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齐老爷子看着孙女在地上跳绳,拍着炕沿让她上炕来跳,“地上凉!”   “跳跳就热了!”她怕把炕蹦塌了。   跳了五十个已经大汗淋漓,双腿发抖。   这小体格太差劲了,她偷偷量过身高体重,虚岁七岁,身高115厘米,体重30斤。难怪邻居老何头说她还没他一岁半的孙子重。   齐老爷子十分心疼,让她歇着。   齐周氏在旁劝慰公公,“小孩子不会装病,她蔫巴巴地躺着,那才是坏事呢!跳跳也好,你看那些小子,天天光头出去疯,还不是个个都跟牛犊子似的。”   “珠珠身体越来越好,珠珠身体越来越好。”齐老爷子又瞄了一眼墙上的画像。   沈梦昔歇好了又继续跳。   第十天,已经可以连续跳绳二百个,每天累计跳绳二千个。   此时,路面积雪在中午已有融化迹象,但到了傍晚又被冻上,路面都是冻硬的汽车和自行车车辙,极易滑倒。   春冻骨,秋冻皮。如今冻土开始解冻,寒气自下而上返出,人体最易受寒。沈梦昔被齐老爷子无限期扣留太平村,“哄孩子班有啥用?又不学文化,还不抵跟卫明学呢,这才几天,珠珠把第一册 都认全了!”   于是,鲁秀芝第三次接女回家又告失败,看女儿住得安稳,脸色也红润,心中是既欣慰,又难过。   最近她收到一封保健报平安的信,看着信封上儿子的笔迹,还在单位她就大哭起来:儿子还活着!   齐有恒叹气,女儿留在太平村也好,妻子天天神不守舍,也没精力照顾她。如今家里都是三儿子放学回家做饭,妻子在副食商店已经算错好几次帐了,好在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谁也没跟她计较。   第二天,齐保平送来一袋白面,一兜鸡蛋,以及一摞小人书。小人书是跟同学借的,什么《三毛流浪记》、《杜丽娘》、《西游记》、《岳飞传》,五花八门。还有一本《现代汉语小词典》,是沈梦昔点名要的。大家都知道她跟卫明学识字了,也学查字典了,都笑呵呵地说,看这宝珠的架势,将来大学都不够她上的!   四月中,积雪融尽,农活也要逐步开展,沈梦昔终于回了县城,继续她的育红班生涯。   结果,上学才一周,又感冒了。这次沈梦昔主张不要惊动太平村,白天,她就一个人待在家中,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这两个月,她坚持每天跳绳,饭量也有所增加,眼见体质渐好。   一周后感冒痊愈。   “珠珠好像长高了一点啊?”齐有恒疑惑地说,双手扣住女儿的耳朵,要“拔萝卜”。   沈梦昔急忙跑开,前天被带着张亮来家探病的张险峰拔了萝卜,真是太可怕的经历。这些直男对小女孩表达疼爱的方式实在是不能苟同。   ******   月底,武装部传出一个噩耗,让鲁秀芝夜不能寐。   ——和齐保健一起当兵的赵文学,驾驶的运输汽车被炸弹击中,当场牺牲了。   县委领导和武装部部长到他家中慰问,他父亲强忍悲痛与领导握手,他母亲则扑倒在地,声嘶力竭地一个音调地嘶喊着儿子的名字,闻者落泪。   一时间,小城的人都在议论着赵文学的事情。鲁秀芝也被无数亲友安慰,每个去买东西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相熟的还要多问几句。鲁秀芝强装笑脸应承着,内心痛苦不堪。   回到家,都是一头躺到炕上,连饭也吃不下。   通讯不发达,新闻上也没有报道。就这样盲目而无助地等待着消息的感觉,实在是煎熬人。这些日子,全家都不怎么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鲁秀芝眼见着消瘦,本就不胖的人,脸颊迅速塌陷,鬓边白发丛生。齐有恒的烟也重了很多,沈梦昔常常听见他下意识的叹息。   她能做的,也就是照顾好自己,不给家人添麻烦。   拿着齐保平的图书证去图书馆看书,图书馆很小,书籍很有限,名著多是苏联的,《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   从有限的历史书籍中,沈梦昔仍然看出民国以后的历史轨迹,有些微变动,但总体上基本相似。   嘉阳县地大物博,人口稀少。县志上记载了七五年那场清明山火,牺牲的名单上有司机王正林,医生齐曙光,还有齐市青年高丽,但从头到尾没有一字提及孟繁西。   你果然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   沈梦昔用她细细的两条短腿,丈量了县城的每条街巷,还去部队驻地大门外站了站,到岗楼下看了看。 第104章 家有高考生   黑龙江开江了,大大小小的冰排顺江漂下,气势浩荡。   齐家就住在大坝上不远,甚至可以听到江面破裂的声音。沈梦昔被齐保平带着,到江边看跑冰排。岸边堆积着被挤上岸的冰排,这个时节的冰都是竖茬的,一掰就是一条下来,一踩就下来一大块,哗啦啦散了开来,冰溜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以,此时的冰排看着再厚实,水面的冰,也是不能上人的。   江边有许多小孩,捡了干净的冰吃,嚼得嘎吱作响,听得人牙酸。   开江了,江风很硬,冰排边寒气也大,齐保平可不敢让妹妹在风口多待,把她夹在腋下就上了大坝回家。沈梦昔急得直踢腿,被人夹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她要下来自己走。齐保平还以为妹妹没玩够,脚步更快,夹得更紧了。   齐保康在后屋复习功课,他平时不怎么多话,七月份就要高考,更是几天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本来,齐保康也想高中毕业就去当兵的,三年后一转业,回来就可以分配个工作,现在让齐保健吓的,改了主意,鲁秀芝也坚决不许他动这个念头,说着说着就激动了,“咱家有一个当兵的还不够吗?全县那么多小伙子,换别人家的去吧!再爱国,也不能可着我们一家祸祸啊!”   齐有恒连忙安慰,“没有没有,他不想当兵,想当我也不能同意!”   齐保康开始熬夜读书,打算考个中专。   沈梦昔暗中观察这个二哥,与三哥相比,他就自私多了,虽说一般不给别人添麻烦,但也不肯多付出什么,平时一般只顾着自己。这种性格再过三十年很平常,在此时就显得不合群了。   沈梦昔就没见过他做饭清扫,每天,捧一本书,在后屋一坐,万事不管,饭做好就吃,没做好也不催。看到齐保安捣蛋、欺负妹妹也只做没看见,一付懒得管闲事的样子。   都说老大傻,老二奸,嘴馋最坏是老三。在齐家,老大傻不傻现在不知道,但老二是肯定奸,最后一句再换成“最馋嘴坏齐保安”,就更对了。   齐保平排行老三,与兄弟年龄相差近,属于自小被忽视的孩子,偏偏心思细腻,越是想得到关注,就越多的付出。结果日久,大家都习惯了他的懂事,却仍旧无人顾及他的感受。   沈梦昔平日与齐保平最亲近,她心疼这样的孩子。   齐保安在沈梦昔感冒痊愈后,趁着家中无人,逮住她,“齐宝珠!你赶紧把压岁钱还我!”   “我以为你忘了。”   “想得美,就是怕你哭唧唧的,病情加重。现在都好了,赶紧地!”   沈梦昔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那十四元钱,放到他手里。   齐保安没想到这么顺利,但嘴上也不消停,“算你识相,哼!下回敢讹我,看我不揍你!”   嘿,到底谁讹谁啊!   “我这是帮你攒钱了。”   齐保安一愣,细想也对,这钱要是不被宝珠讹去,肯定早都花光了。   “屁!用你攒钱?”他翻了个白眼,打了个响指,得得瑟瑟地回了后屋。   敞开的大门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喊齐保安,“齐保安!”   声音听上去怯怯的,沈梦昔从窗子探出头去,是个瘦瘦的十五六岁的女孩。   “齐保安在吗?”她看到沈梦昔,又问了一遍。   沈梦昔回头喊,“齐保安!”   “齐保安是你喊的?叫四哥!”齐保安从后屋出来。   “门外有个女生叫你。”   “找我?谁啊?”齐保安推开二门出去。   “给你书包!”女孩双手托着一个军挎。   齐保安走出家门,一手接过书包,“啊,你给带回来了?不带也行。”一付丝毫不领情的德性。   “我怕你写不完作业。”   “明天我早点上学,把你作业给我抄抄。”   “那你今天晚上抄吧。”女孩从书包里翻找着,想找出今天的作业。   “哎呀,行行行!今天没空!”齐保安极度不耐烦,忽然灵光一现,把书包推回去,双眼放光,“钱玉霞,要不你帮我抄吧?”   钱玉霞看了齐保安一眼,低下头,还是接过了书包。   “嘿嘿,我同桌最够义气了!你明天帮我把书包直接带到学校就行了!”齐保安说完挥挥手就往回走。   一回身,看到一脸揶揄的妹妹。   马上拉下脸,警告地指指她,意思是你敢多嘴我饶不了你。   沈梦昔笑眯眯地晃晃脑袋,再看那女孩,正把齐保安的书包挂到车后座上,还仔细地整理了书包带。   齐保安这小子,虚岁十五了,个子窜到了一米七二,相貌已初现英俊,但是内里仍然是个只知道傻淘的孩子,丝毫不解风情。   沈梦昔笑着摇摇头。   齐保平也放学了,他是走路回来的,自行车给了二哥和四弟用。   沈梦昔听到一个好听的女声说:“齐保平,你明天别忘了带物理练习册!”   “嗯,忘不了。”   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俏丽身影从门口闪过,齐保平进了家,顺手关上大门。   嘿,这哥儿几个,敢情都有女孩子关注了!   齐保平看到妹妹趴在窗台,冲她笑笑,书包也没放下,就直接抱了柴禾进屋,“珠珠饿了吗,三哥马上做饭给你吃!”   ******   七月流火,齐保康高考顺利结束。   全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学习,大家都不敢打扰他,虽然他平时多在学校自习,但是回到家,还是要熬夜学习。齐保安抱怨说:“我连放屁都得上大门外去!怕打乱我二哥思路!”   沈梦昔曾对他说:“二哥,你应该多睡觉,身体好!”   齐保康转过头,咧嘴算是笑笑,“宝珠不懂,二哥要考试了,你别捣乱行吗?上前屋看电视去!”   齐保康志愿报了不少,本科、专科都添了,但是嘉阳县城的教学水平实在一般,他的成绩就更一般,只是这几个月的临阵磨枪,能考上中专就满足了,他比较中意的是一个会计中专。   考完家里气氛虽然松弛了一些,但是齐保康却更焦虑了。他到学校跟老师同学对了答案,回来什么话也不说,倒头呼呼睡了一天。   全家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问。   等成绩的焦虑中,齐保康干脆去了青峰林场,说是去散散心。 第105章 鼠年不消停   鲁秀芝终于盼到了齐保健的来信,随信附着一张他站在大解放汽车旁边的照片。信中说,他们部队即将完成任务,就快要被调换回内地了,他一切安好,只是在后方运输,不用上前线作战,让家人都安心。   鲁秀芝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脸,全家人都仿佛听到了冰河碎裂的声音,跟着笑了起来,齐保安甚至跳起来嗷嗷的嚎了两嗓子。   齐有恒特意把信带到太平村给父亲读了一遍,齐老爷子神情里带着一丝别人无法理解的自得,抬头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像,对儿子说:“让你媳妇儿把心放肚子里,别老天天哭唧唧的,看着丧气。孩子指定能立功回来!就说我说地!”   齐有恒连连点头。   沈梦昔是坐在自行车大梁上跟着来的,齐老爷子看着孙女,更开心了,“珠珠这半年长个儿了!也长肉了!你们两口子可算是学会养活孩子了!”   齐有恒苦笑着又点头。   齐老爷子问了齐保康的高考,接着又和老儿子说起江水上涨的事情,“我瞅着今年年头就不行,这耗子年,总是不消停,整不好今年要发大水,你家房子是去年盖的砖房,涨水不怕,该归拢的还是得归拢一下,早点把菜窖清一清,把家什弄天棚上去,别等事到临头,忙活不开。我这头,有你大哥,你不用管。”   齐老爷子的房子是八二年时,在原地基上,扩建的砖房,地势也高,来了大水也不怕。村里其他住户可不行,大多数房子都是多年前的土房,大水一上来,若有木头裹挟着一撞,肯定是要倒塌的。   “我去村长家唠唠去。你爷俩吃完饭再走。”说完也不等儿子反应,起身就走了。   七月末,黑龙江的水位一再上升,江边用于装卸煤炭木材的水泥栈桥都要被淹没了。停靠在岸边的几艘客船和军艇,看上去就像是停在大坝顶上一样,走在大街上,远远就能看到船身,只觉说不出来的诡异和恐惧。   人人心里都有不安,但谁都没有明说,家家都默默做着抗灾的准备,有的把老人、孩子送到了外地亲戚家,有的把值钱东西都归置了放到天棚,还有的把东西都搬到了南山亲戚家。   县委成立了紧急防汛指挥部,各单位大量抽调人员,部队也派出大量士兵,参与修筑加固堤坝,夜里探照灯通亮,有值班人员严密观察水位。   齐家住在江边,日夜都听得到拖拉机轰鸣着推土筑坝。   齐有恒也被抽调防汛,连续多日不归,家中大小事务都是鲁秀芝一人张罗,好在有齐保平协助,将小件的家具、被褥、衣物都抬到天棚上,大的衣柜、沙发,只能听天由命了。沈梦昔也跟着收拾小件物品,鲁秀芝累极了就骂二儿子,“一到用人的时候你准抓不着他!”   沈梦昔也觉得齐保康过分了。青峰林场虽然也是临江,但是地势高,不会有决堤风险。这个特殊时期,他闻讯就应该赶紧回县帮忙,而不是在林场所谓调节心情。   此时正是暑假期间,鲁秀芝严重警告家中几个孩子,特别是老四齐保安,绝对不许到江边游泳,否则就打折腿!   齐保安指天誓地地保证,绝对不去江边,“我傻啊,那水那么浑!”   “你怎么知道浑?是不是到大坝边上看水去了?”鲁秀芝准确抓到儿子语言漏洞。   “没没没!我用望远镜看的,江水飘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得浑啊!”齐保安连忙辩解。   “你要敢下水,我能打死你!”鲁秀芝不放心地再次警告。   齐家离江边太近了,天气热得异乎寻常,齐保安天天用压井打出凉水,倒在身上冲凉,然后爬上偏厦的屋顶,看江水的水位,从望远镜里数着堆在岸边的红砖还剩多高。   这天,他又到天棚上去玩耍。   天棚里早被齐保平布置了一番,拉了电灯,放了行李在上面,米面粮油也抬到了上面。齐家房子是一栋两户,六十多平方米,只有前后两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厨房,边上还有一个十多平米的偏厦,他们叫做门斗,二门在门斗开门。   天花板上的天棚与隔壁是互通的,齐保平用帆布在两家之间拉了一道帘子,隔壁韩家也把物品家什搬上了天棚,天棚就像是阁楼,平时没人家会布置天棚,只是放一些用不到的东西。如今一布置,让齐保安新奇不已,没事就喜欢上天棚玩儿。   沈梦昔在房间里就只听头顶咚咚作响,还有嘻嘻哈哈的笑声,肯定是齐保安和隔壁韩东两人把中间的帘子拉开了,两头来回奔跑呢。沈梦昔真是无语,都十五岁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成熟的迹象呢。她真是担心齐保安下一秒呼隆一下从天棚漏下来,摔到地上。   忽然,大门外传来一声呼哨,天棚响声顿消,沈梦昔看到齐保安飞快地从偏厦的梯子下来,冲隔壁喊了一声“紧急集合!”,几步跑出大门,沈梦昔追出去看,齐保安已经不见了踪影。   傍晚,鲁秀芝下班回来,做了简单的饭菜,就开始着手做油茶面。她把干面粉放到盆中,置于大锅中隔水蒸上半小时,出锅时面粉已成一坨。   晾凉后,用擀面杖擀成粉,再用牛油在锅中小火翻炒,直到炒成金黄色。   满屋飘香,鲁秀芝给三儿子和女儿各冲了一碗,加了一勺白糖,自己就尝了一口,叮嘱沈梦昔,“别多喝,烧心。”   想起老儿子,“保安呢?”   “没看着。”齐保平说。   沈梦昔猛然想起来,“下午时候,他在天棚玩,听到有人打口哨,就跑出去了。”   鲁秀芝把余下的油茶面放到一边晾着,心里忽然发毛,“这死孩子不会去江边洗澡了吧?”   “不会的,现在水这么大,保安又不傻!”齐保平安慰母亲,“我出去找找。”   刚出门,就听隔壁韩家有人大喊,“江边淹死人了!”然后就是匆忙的脚步声跑开了。   鲁秀芝手里的碗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碎了,手都没洗,扭头就跑出去,齐保平、沈梦昔也跟着跑出去,齐保平还记得将家门锁上。 第106章 你们又打我!   江边大坝上已聚集着上百人,四五条小船来回划着,有人在混浊的江水里下潜。水面只比坝顶低二十公分,船只激起的浪头打到土坝上,给人一种随时溃堤的危机感。   昔日清澈的江水已变得混浊不堪,江上有枯枝断树飘过,江面变得宽阔,对岸也显得遥远了许多。   涛涛江水,似乎带着不可理喻的怒气,向着下游滚滚而去。   一人浮出水面,撸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喊着,“不行啊,水这么大,肯定冲走了,得往下游去啊,太平那边儿的拐弯兴许就能拦住了。”   有人嘀咕,“别是谁家孩子捣蛋瞎喊吧,这么大的水,傻子也不会下水啊!”   “就是啊,知道是谁家孩子喊的吗?”   “不知道啊,就听说是淹死人了!吓得我赶紧把孩子归拢一块数了一遍!”   “是街毗老尚家的孙子,才刚让他妈拉回家去了!”   “回家了?”   “嗯哪!”   一台拖拉机从坝下开来,拖拉机手在驾驶室探头,高声喊着让人群疏散。   大家七嘴八舌说有孩子淹着了,问他看到孩子没有,他说曾经看到四五个孩子在他作业的地方玩耍过,但被他轰回家去了。并没有看到下水的孩子。转头看到鲁秀芝,就说:“嫂子,那些孩子里有你家老四。”   鲁秀芝听了顿时脸色煞白,慌得没了主张,转身拼命在人群里穿梭,寻找小儿子的身影,嗓子已经劈了,“保安!保安!”,隔壁韩婶也颤音喊着韩东的名字,均无回应,附近住户的家长情绪也被带坏,没找到孩子的,也都焦急地喊着家中孩子的名字。   一时间,大坝上乱作一团。   “嫂子!我看着他们下了大坝回家了!你别着急啊!”那人没想到鲁秀芝是这个反应,“嫂子!你们赶紧下了大坝!这里太危险!都散开吧!散开吧!”   人群听话地散开了一些,不再聚集在一处。   韩家大儿子气喘吁吁跑来,“妈!我没找到韩东他们!”   韩婶一屁股坐到地上,张着嘴,半天哭不出声来。   “看着俺家保安没有?”鲁秀芝抓住韩家老大问。   “也没有。”   鲁秀芝也傻了。   齐保平抱着沈梦昔过来,“妈,你别急,刚才刘叔不是说他们下了大坝吗,兴许老四在哪儿玩儿疯了呢!”   鲁秀芝一眼看到沈梦昔,怒道:“你带她出来嘎哈?这里危险!赶紧回去!”   顾不上多说,拉起韩婶,就要跟着江上拉网打捞的船只,顺着大坝朝下游太平村而去。   “妈,我去老尚家问问,到底是谁掉水里了,你先别急啊!”齐保平拉住母亲。   说完把妹妹换了个手抱着,下了大坝。   前头一阵骚动,似乎是打捞到了什么。齐保平一下子站住了,沈梦昔抱着齐保平的脖子,隐约看到人群里渔网中赤裸的人影。鲁秀芝几人都死命扎进人群。   半晌,没有传出哭声,沈梦昔松了一口气,“不是四哥。”   齐保平点点头,也松了一口气,“你四哥今天肯定得挨顿好揍了。”   人群议论纷纷。   “这也抱得太死了,分不开啊!”   “今年已经淹死仨孩子了!”   “往年顶多是一个,我就说今年不对头嘛!”   “我咋看着这个像是老夏家的老三呢,找个人去他家问问啊!”   身后一阵嚎哭,奔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扒开人群。   人们都让了开来,那女人手里还拿着锅铲子,腰上系着围裙,一下子扑到地上光溜溜的两个孩子身上,扳过一个孩子的脸,一下子瘫坐在地。   人们惋惜地叹息着。   那女人仰天躺到地上,闭着眼睛,仰着头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两声绝望的嚎哭,就直接晕了过去。   女人们忍不住都跟着哭了起来。   齐保平把沈梦昔放到地上,让她在人群外站着别动,一边脱下自己的半袖衬衫,一边进了人群,把衣服盖在了那两个男孩的身上。   几分钟后,又是一家人赶来,痛苦嚎哭。   修筑堤坝的工作人员又来驱赶他们,看到已无生命迹象的孩子,也都深深惋惜。   “哪儿呢,哪儿呢!”沈梦昔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回头果然是齐保安,后面跟着韩东。他俩带着没心没肺的兴奋,拼命往人群里挤,挤到跟前,看到人们在掐那女人的人中,又认出地上的男孩是相熟的人,有些呆愣,“是夏志国吗?那个好像钟学文?”   两个小子都傻了,站在原地不动,韩东哭着说:“昨天学文还说要跟我借磁带呢!”   人们已经开始用床单将两个紧紧搂抱的男孩抬下了大坝,后面跟着悲痛欲绝的家人。   鲁秀芝也看到了儿子,一把拎着耳朵出了人群,“你是不是下水了?”   “没,没!”齐保安杀猪一样的叫喊,人们都看过去。   鲁秀芝用指甲在儿子的胳膊上一划,胳膊上赫然一道白印。“还敢撒谎!”   “啪!”一个耳光,扇得齐保安脑瓜嗡嗡响,他捂着左脸,傻傻地看着母亲,不相信她能下手打他。   “你看看!”鲁秀芝哆嗦着指着远去的被抬走的男孩,又指指刚刚救醒悲痛欲绝的夏母。“你看看!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你妈死?啊?你长不长心?”   那边,韩东也没躲过挨揍,他爸闻讯赶来,直接从腰间抽出皮带,劈头盖脸抽了几下,皮带扣直接打到脑门,额角鼓起一个大包,肩头也是鼓起一道红色凛子。韩东瘪着嘴,梗着脖子,倔强地没哭。   齐保安胸膛一鼓一鼓的,撕喊着,“又打我!又打我!我死了你们是不是就不打我了!”   “啪!”右脸又挨了一下,这巴掌是齐保平打的,鲁秀芝已经气得瘫在地上,浑身发抖。   沈梦昔连忙上前抚着她的胸口。   齐保安见此也慌了,扶住鲁秀芝哭了,“妈!”   鲁秀芝气得推开他,齐保安哭着又凑上去,“妈!”   边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沈梦昔提醒齐保平赶紧回家,齐保平看母亲稍稍平静,连忙背起她回家了,齐保安脸上一边一个巴掌印,拉着沈梦昔也跟上去。 第107章 终生难忘记   齐保安和韩东几人,今天下午的确是下水游泳了。   往年夏天,父母也都是反对他们到江边游泳的,因为这条大江,每年都会无情吞噬一条生命。所以家长一到夏天,无不谈水色变,学校老师也三令五申,课外不许私自到江边游泳。   但是少年们根本不怕,一是他们觉得自己不会是那个倒霉蛋,二是相信自己浪里白条一样的游泳技术。   他们跟父母信誓旦旦保证,即便下水也不会往江心游,更不会往停船的船坞去,最多在浅滩泡一泡。   一到暑假,男孩子们就如脱缰野马,根本无法控制他们下水游泳。家长们都要上班,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孩子,除了警告一番,或者抓现行后痛打一顿,别无他法。几乎每个夏天,都是存着侥幸心理,提心吊胆地度过。在听到有人水鬼抓了一个人后,除了唏嘘感慨之外,还会“心理阴暗”地长吐一口气。   六月中旬,齐保安他们就开始偷偷游泳,七月下旬,天气正热,却开始涨水,江水混浊,不能下水游泳,他们热得像是烤干的地瓜干,简直苦不堪言。   今天,夏志国他们打口哨约他们出去玩,本意是到江边玩玩,看看大坝水位。站在水边,他们心底是害怕的,江水混浊,打着旋儿,似乎还带着暗流,看得人眼晕。   夏志国他们三个是一国的,这一阵总是跟齐保安他们四个较劲,上午打篮球输球了,这会儿就说:“谁不敢下水谁就是乌龟王八胆小鬼!”   齐保安几个当然不肯服输,硬着头皮脱光了下水,六七个小子陆续都下水游了几米,很快就以江水太混为由,都爬了上来。   齐保安回忆到这段时,仍心有余悸,他总觉得似乎江水里有什么拖着他往江心而去,上岸的时候,也特别狼狈,扒着堆在岸边的沙袋连滚带爬的上来,穿上衣服,赶紧离得远远的。   后来被修坝的刘叔骂了一顿,他和韩东、赵广海、魏大军就走了,躲到魏大军家偷偷抽烟去了,魏大军的父亲在县城西头修呗,也是几天未归。   他家仓房大,四个小子就躲在里面偷偷吸烟打扑克,烟是齐保安偷拿齐有恒的凤凰烟,黄色烟盒,上面画着一只凤凰,那香烟有一股奇异的香气,特别好闻,他常常在父亲锁着烟的柜门前嗅着香味。   前几天父亲回来换衣服,拿了好几包大前门走,临走忙乱忘了锁柜门,他就趁机偷偷拿了一盒凤凰烟。   几个小子就只有魏大军会吸烟,两个手指夹着香烟,歪着头,眯着一只眼睛,说:“这烟不错!”   魏大军做老练状,吸一口,再从鼻腔喷出去,别提多牛了!在齐保安等人崇拜的眼神中,又吸一口,嘬着嘴,吐出一个烟圈。   看得几人艳羡不已,齐保安只是过年放炮才抽过几口,他也吸了一口,呛得直流泪,被魏大军无情嘲笑。   他们鼓捣得仓房都是烟,魏大军母亲急匆匆回家,看到仓房板缝中泄露的青烟,以为仓房失火,一拽门,里面还挂上了,她马上猜到了缘由,咣咣几下拍开门,虎视眈眈看着三个小子,“王八羔子!大坝上淹死人了,你们的爸妈都急疯了!还有脸在这里抽烟!”   “死人了!”几个小子立刻都往外跑,钟母一把抓住儿子,“你给我在家老实待着!”   齐保安和韩东奔跑的过程中,还很兴奋,他们没有见过死人,怀着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兴冲冲奔到大坝上,见到的是小伙伴僵硬的尸体,对他们冲击实在巨大,永生难忘。   鲁秀芝回到家,稍稍缓和情绪,还是又结结实实揍了齐保安一顿。   ——她所受的惊吓,非得彻底打齐保安一通,才能平息。   而齐保安已经不再气愤,他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这是母亲在乎他的一种表达方式。   ——原来母亲是如此害怕失去他!   他乖乖地伸着头让她打,“打吧打吧,只要留一口气就行。”   鲁秀芝好气又好笑,打了几下就打不动了。   想起那失去孩子的可怜母亲,她又掉了眼泪,指着三个孩子,“我告诉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加小心!你们看到夏志国他妈了,这后半辈子可咋活啊!”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颤抖,“你们大哥已经让妈快要熬死了!你们都好好地吧!行不行啊!”   说完又恨恨地去拧齐保安的耳朵。   “疼疼疼!”齐保安大叫,“听见了!好好地!”   当晚齐保平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说,原来是和齐保安他们一起下水的三个小子,换了个没人的地方,又下水了,水性最好的夏志国腿忽然抽筋了,想上岸,却沉了下去,钟学文想去救他,被夏志国一把死死抱住,怎么也推不开,两人扑腾了两下,冒了几个泡,都沉了下去,尚林吓得连滚带爬上了岸,一路哭喊着叫救命,人们闻声赶来,他妈也赶来,给了他两耳光,看坝上人多,怕另外两家追问,连拉带扯的给弄回家去了。   “尚林还在家哭呢。吓坏了。”齐保平说。   齐保安嘴巴撇着,“我也想哭。”说着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那两个小子,都是他自小玩儿到大的伙伴,“妈,人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知道这世界后来都发生什么了?咱们发不发水他们都不知道了,再演什么武打片他们也不知道了?呜呜呜......”   看他一脸鼻涕,哭得情真意切,沈梦昔想安慰他,人死了还可能去另外一个世界。但又怕齐保安信以为真后,哪天挨揍了,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忍住了没说话。   不待鲁秀芝安慰儿子,咣当一声大门开了,齐有恒气势汹汹进来,“齐保安!”哗啦一下扒拉开二门的门帘子,“跪下!”   齐保安挂着一脸泪珠,傻傻地看着齐有恒,“有完没完了?你们挨个都打我!   齐有恒看到老儿子平安无事,首先是心头一松,但还是要给他一个教训,到底按到炕上,扒了裤子,用笤帚疙瘩照着屁股蛋子,狠狠抽了几下。   齐保安嚎啕大哭,声振屋瓦。   “记住没有?”齐有恒咬牙切齿。   “记...住了......”齐保安哭得一塌糊涂,这顿组团连环打,终生难忘。 第108章 看你像冰棍   第二天,齐保安忍着屁股巨痛,坚强地从梯子爬上偏厦房顶,观察汛情,惆怅地嘟囔,“又涨了!”   隔壁韩东也捂着屁股,从他家那边上了偏厦,一回头,看到沈梦昔隔着院墙,笑嘻嘻地看他吃力地爬梯子,顿时恼羞成怒:“笑屁啊,笑!”   “笑你啊,笑!”沈梦昔笑着脆生生地说。   齐保安听了哈哈大笑,对着妹妹竖起大拇指。   “齐保安,我跟你说,你妹妹本来挺好的小孩,都让你带坏了!”十四岁的韩东学着大人的口气说。   “怎么就是我带坏的?她本来就这样!”两个难兄难弟隔着一栋房子,扯着嗓子喊话。   沈梦昔看着野蛮生长的难兄难弟,心知多余替他们操心,他们不会因为被父母当众揍了,就觉得心灵受伤,就要死要活。   “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定律在此时还好用,没挨过父亲揍的东北小小子,和不会捉老鼠的猫一样少见。   她耸耸肩,回了房间。   当天半夜,鲁秀芝决定,模拟一下决堤逃生,免得真的发水时,手忙脚乱。   就试着大声喊三个孩子,“保平!保安!珠珠!快起来啊!发大水了!”   喊了两遍,齐保平和沈梦昔都起来了,齐保平一骨碌起来,抓起妹妹就往梯子上爬,他们最近都穿着衣服睡觉,就是防备突然决堤。   邻居韩家都被喊起来了,以为真的发水了,韩东的父亲韩建福扯着韩东就到了院子里,韩东的眼睛还闭着呢。   齐保安更甚,睡得跟死猪似的,怎么扒拉也不醒。   “这要是半夜大水上来了,可咋整啊!”鲁秀芝万分愁苦,对韩东的母亲李巧凤说:“睡着的孩崽子死沉死沉的,总不能也背着他怕梯子上天棚吧!”   由于梯子枨之间间距很大,造成沈梦昔的短腿根本无法独立爬梯子,她得由人背上背下。很是屈辱。   无奈之下,鲁秀芝决定之后的日子,就搬到天棚睡觉了。齐保平做了个小纱门,安在天棚的入口处。   齐保安十分兴奋,像是搬了新家一般新奇,他勘察一番,决定睡着最里面,韩东也睡着他家的最里面,两人隔着一道门帘,仿佛睡着一起一样。   鲁秀芝睡在中间,齐保平在天棚的小门口,沈梦昔则在鲁秀芝和齐保平中间。头一晚,沈梦昔就被蚊子咬了五个包,有三个在脸蛋上,又大又红,鲁秀芝十分自责,一边给她抹牙膏,一边说:“这蚊子咋专咬我姑娘呢?唉,小孩儿的血甜啊!”想想又说:“那些住土房的人家,这两天都搬到南山上搭窝棚去了,还不如咱们呢,山上的蚊子更多,能把人吃了!”   “我还没住过窝棚呢,妈!咱也上山住几天呗!”齐保安非常好奇。   鲁秀芝气得白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哈尔滨牙膏一把塞到他手里,“刷牙!”   “妈,我想吃冰棍儿!”哈尔滨牙膏的香味和冰棍儿有些相似,每次刷牙,齐保安都会馋冰棍儿,恨不得把牙膏沫吞了。   “滚!我看你像个冰棍儿!”   ******   在天棚住了两天,眼见大坝又加高了一些,沈梦昔觉得那江水就像是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岌岌可危,随时会撑破淌出来。街道组织各家做好了饭菜,送到坝上,齐保平也上了大坝,替换父亲回家睡一会儿觉,歇一歇。   鲁秀芝含着眼泪同意了,当天蒸了两袋面的馒头,送上大坝,又让齐保安去街上拦着一个卖冰棍儿的,包圆儿了一箱子的冰棍儿,又让卖冰棍儿的阿姨,把推车直接推到大坝边,送给一线抗洪人员吃。   齐保安和韩东用自行车驮着刚从压井打出来的两桶水,在水桶里放一个水舀子,一趟一趟地往大坝上送水。他们从人们由衷的夸赞中,找到了成就感,还发动小伙伴们加入,一同为保卫家乡出一份力。   沈梦昔被家人放在天棚上,连白天都不许下来。她站在偏厦房顶看着大坝上的奋战,想起松花江边的抗洪,一时思绪万千。   大爷齐有德和小舅鲁秀峰同时来了县城。   齐老爷子知道儿子抗洪顾不上家里,十分不放心孙女,就让儿子来接,虽然太平村也有决堤风险,但他觉得,到了关键时刻,他可以拼上老命护住孙女,儿媳是个女人,肯定是护不住孙女的。   小舅是开着农用拖拉机,从兵团来接外甥们的,兵团地势高,又不临江,姥姥早就惦记着,把他们都接回去住了。   “二姐,我不来接,你就不能自己把孩子送去?这都啥时候了,咋还那么外道?”鲁秀峰有些生气。   “秀峰,二姐不是外道,我家房子还行,没啥事的!”   “你家离江边太近了!上游要是有木头冲下来,你能保证砖房就一定经得住冲撞?”   鲁秀芝脸色煞白,受到惊吓。鲁秀峰不再多说,对齐保安喊:“外甥狗,没良心的东西!收拾东西,你大舅家没地方住,到二舅家去!”   齐有德权衡再三,也同意让侄子侄女到兵团去,毕竟那里才是真正的安全地带。   鲁秀芝想到的却是小弟妹的洁癖,她很是犹豫,“要不让他俩到大哥家跟爸妈一起挤一挤吧!”   鲁秀峰拉下脸来,“三姐带着四个孩子都回去了,没地方住了!二姐,我还能亏待了亲外甥咋地!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保证养得白白胖胖!”   “说的好像你能做你媳妇儿的主似的!”鲁秀芝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弟弟,当着外人,特别好面子,吹牛不上税,说得天花乱坠,回家一见到他那上海知青媳妇儿,立马跟耗子见了老猫似的。   但是大哥家人口本来就多,还跟父母住在一起,加上三妹一家,肯定是没地方住了,她只同意让两个小的住到弟弟家,总比跟着她提心吊胆住在房顶要强得多了。   “保安,到你小舅家,要有眼力价,知道吗?不兴捣乱,不兴作妖,你小舅母爱干净,你可不兴祸祸屋子,记住了吗?一定照顾好你妹妹,别让她让人欺负了!”鲁秀芝对着老儿子好一番耳提面命。   齐保安点头如捣蒜,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第109章 近乡情更怯   鲁秀芝把家里的重要凭证,比如户口本、粮本、存折什么的,装到一个皮包里,交给弟弟。   鲁秀峰皱皱眉头,“二姐,你和保平就一起去吧!”   “我再等等你姐夫!保平在家我也有点主心骨!”鲁秀芝拍了三儿子肩头一下,齐保平表情复杂地看看母亲,笑了一下,对鲁秀峰说:“我能保护好我妈。”   “行!小伙子长大了!有担当!像是老齐家人!”说这话时,还看了看齐有德,齐有德听了心中十分受用,面上却是矜持地点点头。   在齐保安的书包里,鲁秀芝还放了一个小纸袋,里面是安乃近,防备女儿生病。还给了齐保安二十元钱,叮嘱他不许乱花。又带了两床行李和一包换洗衣服,待要张罗带些面粉和大米,被鲁秀峰制止住,“行了二姐,我家粮食比你家多!”   鲁秀芝讪笑了一下,前年起,大哥和弟弟各自承包了兵团几十晌的地,还买了拖拉机、康拜因,这两年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比他们这上班挣死工资的强了百套。   但她还是让孩子带了咸鱼干、咸鸡蛋、水果罐头以及两袋奶粉。   ——弟弟肯定不挑理,弟妹可就不一定了。   沈梦昔和齐保安坐在拖拉机拖斗里,鲁秀芝又给女儿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纱巾,把一个会眨眼睛的布娃娃放到女儿怀里,不放心地反复说:“晚上带着,别让蚊子叮了,跟着你四哥,哪儿也别乱跑,过几天水一退,妈就去接你,听着没?到你二舅家别哭,晚上老实睡觉,睡前记着尿尿,记住了吗?”   沈梦昔尴尬地赶紧点头,尿床的是齐宝珠,可不是她啊。   齐有德羡慕地围着拖拉机看了一圈,由衷夸了几句,又跟鲁秀峰客套了几句侄子侄女给他添麻烦了之类的话,最后说等水退了到太平村喝酒去,鲁秀峰爽朗地笑应了。论年龄,姐夫的大哥比他的父亲也小不了几岁,但这两年,他的腰包鼓起来了,底气也足了,任是见了乡长县长,也不发怵。   拖拉机突突突地向西而去,鲁秀芝站在家门口,直到看不见车影才回了家。   齐保平把军用水壶背在身上,带了劳保手套,“妈,我去替我爸了。”   说完就出门而去,鲁秀芝张口想喊住他,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看着儿子瘦高的身影朝着大坝而去。   “加小心啊!老三!”齐保平马上就要拐弯的时候,听到母亲嘶哑地大喊了一句,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点头,拐向了通往大坝的路口。   ******   出了县城,越往西走,景色就越发熟悉。   沈梦昔怎能忘记,这条路上,她曾背着医药箱,纵马驰骋。   看着大片黑黝黝的田地,绿油油的大豆,心跳加快,竟有种莫名的近乡情怯的感觉。路边熟悉的记录公里的石碑,甚至是某一棵树,都让她脸上露出笑容。   有地势低的田地泛着白光,那是水的反光,无论大坝能否守住,今年的收成必然是受了影响。   拖拉机颠簸得厉害,沙土路还和当年一样,两辆汽车会车的话,需要一辆停下来靠边避让。即便有道班维护,路面依旧坑坑洼洼,车一行过,便是一片尘土扬起,沈梦昔脸上蒙着红纱巾,依然避免不了灰头土脸,齐保安就更甭提了。   好在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兵团。兵团和当年她居住时,变化不大,还是两条主要街道,街道两边是团部和各种单位,她甚至看到了卫生所房顶的红十字依然如故。   小舅家住的有些偏僻,在向南去往青峰林场的路边,而大舅家在向西去往向阳乡的路边。鲁秀峰先带他们去看看姥姥姥爷,到了大舅家,一下车,姥姥姥爷就迎了出来,姥姥搂着他们一顿亲香,听说鲁秀芝和齐保平不肯回来,气得骂了足有十分钟才停下。   三姨带着四个孩子已经回来三天了,三姨夫仍留在县里抗洪。   三姨比鲁秀芝小六岁,四个孩子分别是十三岁、十一岁、九岁和七岁,大的和小的是男孩,中间两个是女孩,一出场个个生龙活虎,且都是大嗓门,沈梦昔几乎想要拔脚就走。   最小的男孩叫赵海涛,穿着跨栏背心和小裤衩,三两下爬上拖拉机拖斗,“我也要去小舅家!”   “你给我下来!你大舅家还不够你住的?非得去小舅家?”三姨鲁秀萍一把把赵海涛从拖斗揪下来,“要吃饭了!洗手去!刚才还吵吵饿,现在正主儿来了,可下能吃饭了,还不麻溜利索的!”   姥姥已经端出饭菜,“保安珠珠,姥娘给你们炖的油豆角,搁了肉皮,宝珠尝尝,看爱吃不?不爱吃还有这个摊鸡蛋,拍黄瓜。”   路秀峰把车熄火,行李放在车上没动,嘴上说着:“吃饭吃饭,我也饿了!”   齐保安那边已经不客气地拉开了架势,沈梦昔只好洗了脸,坐下来吃饭。   大舅四十九岁,有四个子女,大表哥和大表姐已经结婚。   大表哥鲁伟二十九岁,在兵团做司机,结婚后没有分家,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一大家子坐得满满当当,三姨家的几个小的都站在地上端着饭碗吃饭,沈梦昔特殊,坐在姥爷的膝边,根本不用夹菜,老头给她夹了岗尖一碗的菜。   最后到底吃了一小碗米饭,两块肉皮,若干豆角,一大块摊鸡蛋,才让下了饭桌。   “你小舅家离得不远,才三四里地,白天保安就带你妹妹到姥娘家,下晚儿再回去睡觉!听着没!”姥姥看着两个外孙上了拖拉机,又一次嘱咐道。   姥爷也在身后连连附和。   “妈!我还能不给外甥饭吃啊?”鲁秀峰嗔怪地说。   “哼!那谁知道啊,你家的饭里指不定都有胰子味儿,我宝珠吃了还不得吐泡泡啊!”   齐保安听了哈哈大笑,姥姥像是拉到了同盟,扯着外孙,“一早就来,姥娘给你煮大碴子粥,配咸鹅蛋!”   “行!”齐保安满口应承。   鲁秀萍嘴里嘟囔着,“唉,远香近臭,真是比不了啊!” 第110章 过日子人家   小舅和小舅妈从前都是兵团知青。   鲁秀峰七零年高中毕业,到青山乡下乡,三年后由于驾驶技术过硬,被兵团领导相中,调到了兵团。他长得有些像唐国强,白肤个高,会唱歌会拉二胡,很是受农场女知青青睐,常常有女知青主动要给他洗衣服。   但他独独喜欢上海知青周佩仪,主动追求,两人处了三年对象,才结婚。   他们的婚姻,双方家庭都不满意,周家看不起东北人粗鲁,鲁家也看不上上海人小气。姥姥尤其不喜欢周佩仪说话细声细气,又嫌她太干净,去了一次再不登门,更嫌她抢走了小儿子,自从她一出现,小儿子就跟她不是一条心了。当面就骂儿子是,小家雀(qiao),上房梁,娶了媳妇,忘了娘。   但是新社会恋爱婚姻自由,越是受到阻碍,他们就靠得更近,依偎得更紧。   婚后,他们分家单过,住到兵团分配的房子里,虽然房子又破又小,但他们甘之若饴,鲁秀峰开车拉私活,拼命挣钱,周佩仪把小房子拾掇得温馨干净,无人不夸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恢复高考时,周佩仪正是孕期,便没有曾经高考,鲁秀峰倒是考了,但分数低得吓人。等鲁亚妮出生,小两口手忙脚乱,但姥姥就是不肯帮着照顾。   周佩仪便倔强地自己带着,产后五十六天,她就返回供销社上班,孩子送到一个邻居老太太家看着,每月给十元钱,她每天往返数次去送奶。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两口子抱着孩子回去说几句好听的,姥姥就会乐呵呵地接纳他们,但是周佩仪却不肯。   周佩仪兄弟姐妹五人,父母家里条件普通,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大哥和父母住在一起,生了三个孩子,二哥婚后住到岳父家,二妹结婚了,最小的妹妹刚刚毕业,还没有工作,也挤着住在三十平方米的家里。   七九年,她带着孩子回了上海一次,住了三天就返回了东北,下了决心,不再返城。   大前年,鲁秀峰与人合作,承包了一片林地,伐木运输,一冬天就赚了一万块。前年,兵团土地承包,他们家贷款承包了五十垧地,去年秋天又盖了一栋新房子,又大又敞亮。   他们全家在房前拍了照片,寄回了上海,但是父母回信什么也没说,依然劝她回上海。周佩仪苦笑,就算她离婚了一个人回城,那个家里也没有她支一张行军床的地方。   ******   拖拉机停在两扇蓝色大门前,沈梦昔和齐保安下了车,里面闻声出来一个漂亮温婉的女人,笑着说:“你回来了,二姐怎么没来?”   “二姐不来,非要陪着二姐夫。”鲁秀峰把沈梦昔先抱下车,又拎起两个行李卷,拍打了一番,回头喊外甥们,“进屋进屋!”   “小舅妈。”齐保安和沈梦昔乖乖叫人。   “哎!欢迎你们!”周佩仪笑着应着。   “二姐给拿的奶粉、鱼干,你去看看,那罐头别颠碎了!”   “二姐太客气了,外甥到舅舅家,还拿什么东西啊!”   一进二门,就是厨房,不同于别家烟熏火燎的厨房,周佩仪的厨房,整洁明亮,前后都有一个门窗,一个大大的碗橱,一个圆桌,几把椅子,灶台上铺着白色瓷砖,擦得纤尘不染,连铁炉门都擦得锃亮。   齐保安忽然不自在起来,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周佩仪打开右手边的房门,让他们进屋,“你们俩住里面亚妮的房间。”   入目是通红的木地板,闪闪发光,房间里是电视柜,高低柜,两只皮革沙发。   “脱鞋!”一个小姑娘尖声喊。   沈梦昔抬头看,客厅里面的套间,走出一个七八岁的非常漂亮的女孩,穿着一条粉色公主裙,叉着腰,板着脸。   齐保安差点就脱口而出:不脱咋地!   好在马上醒悟,如今是寄人篱下。他左脚一踩右脚跟,把凉鞋脱下,手里拎着装衣服的皮包,就往里面走。   齐保安灰色的袜子腾起一股灰尘,发出一阵若有似无的汗臭,他从前从未察觉自己的脚臭,如今在小舅家光洁的地板上,他竟没有勇气踩上去。   他不自然地收回脚,地板上已经留下一个脚印,一个汗湿的脚印,周围有着不明显的一圈灰尘。齐保安生平第一次觉得尴尬,他抬着右脚,不知该不该落下,红着脸瞄了一眼小舅妈。   小舅推了他一把,“进吧,把鞋脱门口就行。”此时讲究卫生的人家,都是脱了鞋、穿着袜子进屋,再讲究也没人准备拖鞋。   “没关系的呀,进吧进吧!你们两个就住亚妮的房间,让亚妮和我们住。来了舅舅家,总没有住储藏间的道理。”周佩仪笑着说。   “咳咳,小舅,要不我还是住你家储藏间得了。”齐保安对鲁秀峰说。   “胡说八道!”鲁秀峰继续推着外甥,让他进屋,“等会儿小舅擦擦就是。”   “小舅,我和四哥先洗漱一下吧,这一路头上身上都是灰尘。”沈梦昔没有脱鞋,站在厨房里对鲁秀峰说。   “也行也行。”鲁秀峰看看妻子的脸色,连声答应。   周佩仪端出一盆温水,“这是你们小舅的盆,别嫌弃啊!”   “不嫌弃!”齐保安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扒下袜子,一脚伸进盆里,两脚互相踩着搓着,“昨晚洗的脚,不脏,就是路上灰大,呵呵。”   沈梦昔看着扔在地上被翻了个个的袜子,又看看他扑腾腾地洗脚。   “宝珠一块洗吧,盆够大。”鲁秀峰说。   沈梦昔摇摇头。   周佩仪笑着说:“小姑娘都爱干净,等下舅妈再给你打一盆水。”   齐保安如遭奇耻大辱,“我才不稀罕跟她一起洗脚呢!”说完把头扭到了一边。   小舅家的院子整洁阔大,铺着红砖地面,不同于其他人家,他们没养鸡鸭鹅,也没养猪狗,前院只有一个菜窖,一个压井,窗下停着一辆女士坤车,墙边拉着一根晾衣绳。   从房山头绕到后院,有一个煤棚,一个柴垛,一片菜园子,各种蔬菜打理得井井有条,角落里有个木板盖的厕所,通往厕所的小路也铺着一溜红砖。处处体现着这个家有个回过日子的女主人。 第111章 到底谁最好   “怎么样,小舅家好不好?”鲁秀峰跟着到了后院,弯下腰,问外甥女。   “好。你们家特别好。”沈梦昔由衷地说。   鲁秀峰十分得意,逗着外甥女说:“比你家好吧,那就留在小舅家,给小舅当闺女吧,不回你妈家了!”   沈梦昔摇摇头,“不行。这里再好也不是我家。”   “嘿!小丫蛋!娘亲舅大,我可是你亲舅!”鲁秀峰揪了揪外甥女的羊角辫,“你四哥洗完了,你去洗吧,到小舅家不用客气,你舅妈人可好了!”   沈梦昔来到前院,看到院子中间,一个方凳被放倒了,一个脸盆放在上面,这是按照她的身高准备的。探探水,水温正好,她拆了羊角辫,把皮筋放到衣兜里,把衣领翻到里面,准备弯腰洗头发,周佩仪过来,要帮她洗,沈梦昔笑着拒绝了,说自己会洗。   “亚妮,你看看,宝珠妹妹比你还小一岁,人家都能自己洗头发了,你还不会,丢不丢人!”周佩仪一边说着,一边把一袋洗头膏放在沈梦昔手边。   换来鲁亚妮仇恨的一个白眼,哼了一声进了屋子。   沈梦昔深深叹息。   她先洗了脸,擦干水,又低头往头发上撩着水。   洗完,她擦干头发进屋,想找齐保安帮忙把脏水倒到外面水沟里。   这三间房子,格局和齐老爷子家相似,没有门斗,从中间开门,进门就是厨房,向右是朝阳的大客厅,里面套着一间北向的卧室,是鲁亚妮的房间;向左是一间和客厅一样大的南卧,是小舅夫妇的房间;厨房走到底是通往后院的后面,向左拐也是一个卧室,平时被小舅妈周佩仪当作储藏间使用。   周佩仪母女在卧室里,门虽掩着,却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鲁亚妮在撒娇,“妈妈!为什么要给他们住我的房间!我不愿意!”   周佩仪制止女儿,“不许乱讲!那是你二姑家的孩子,什么他们他们的!前年爸爸承包土地,大姑三姑都说没钱,还是你二姑和姑父拿了两千块钱,那可是他们家所有的存款!要不咱家怎么能承包了那么多地,还盖起这新房子,你愿意住回那矮矮黑黑的土房子?”   “难道你们要把我的房间送给他们还债?”鲁亚妮急了。   “那倒不是,咱们很快就会把钱还上的。我们家遇到难事时二姑帮忙了,现在二姑家遇到难事,我们家也应该帮忙的,是不是呀?”   鲁亚妮哼唧了几声,却也不再抱怨。   接下来母女俩的声音压低,沈梦昔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鲁亚妮房间的炕上,齐保安靠着行李,正在数钱,见她进来还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   “四哥,你帮我把水倒外面沟里吧,我端不动。”沈梦昔假装没看到他的动作。   齐保安把钱揣到兜里,出去倒水了。   鲁亚妮的房间大约十五平方米,一半是炕,炕稍放着两个木头箱子,地上放着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衣柜上有一面大镜子,窗下还有一个书桌和一把椅子。   炕上铺着浅色碎花的地板革,墙围子刷着蓝色油漆,显得屋子很是清亮整洁。   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过去一看,小舅妈正蹲在地上,用一块抹布擦着地板。   周佩仪走进来,沈梦昔连忙去接抹布,“小舅妈,我来擦!”   “不用不用!你擦不干净!”   沈梦昔缩回了手,又爬回了炕上,看着周佩仪蹲下去仔细擦着地板。   她十分怀念在天棚上看大江的日子。   ******   第二天一早,鲁秀萍家的赵海涛、赵海燕来找齐保安兄妹了。   鲁秀峰有农活要干,周佩仪也要上班,供销社开板需要时间,她总是提前十五分钟上班,平时鲁亚妮都是跟着周佩仪去供销社上班的,今天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沈梦昔看出鲁亚妮那种既想一起玩,又有些嫌弃表姐妹的复杂心情,就邀请她一起去,周佩仪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鲁秀峰说:“走走走,都上车,一车都拉过去了!亚妮到了奶奶家要听话!”   周佩仪默默推上自行车,骑车上班去了。   鲁亚妮皱着眉头爬上拖斗,站在上面,腋下夹着一个娃娃,一付十分不情愿的样子,沈梦昔却从她的嘴角看到一丝喜悦。   到了大舅家,一进门,沈梦昔立刻有了对比,同样格局的房子,这里大相径庭。   说是大舅家,其实是姥姥家,这个家里,祖孙三代女主人,说了算的还是姥姥。一个家里,哪个女人地位高,关键还要看男人们都听谁的话。姥爷一辈子都听姥姥的话,大舅也十分的孝顺,从无违逆。所以,掌权的自然就是姥姥无疑。   偌大的前后院堆满了东西,院子里还有一堆砖头,全是半块的。每个房间也都满满登登,什么东西姥姥也舍不得丢掉。   见到鲁亚妮,姥姥非常高兴,双眼放光,连声问:“宝啊,你吃早饭没有啊?”   听到他们说吃过了,还嗔怪:“不是说了回来吃饭吗?”还想多说几句小儿媳的不是,一低头看到孙女,立刻住嘴了。   转而问孙女:“宝啊,中午想吃啥?奶给你做!”   一众外孙,立刻失宠。   鲁亚妮显然十分享受这种待遇,嗲声嗲气地跟奶奶细数着要吃什么,姥姥听了立刻吩咐姥爷出去买东西。   赵海霞、赵海燕对兵团十分熟悉,拉着沈梦昔和鲁亚妮四处去玩,她们采黑色的天星星吃,又采了狗尾巴草,坐在树荫下编小狗。   中午姥姥炸了茄盒,夹着满满的肉馅,一群孩子个个吃的满嘴流油,就连三岁的鲁文哲也吃了三个。沈梦昔听到姥姥悄悄跟鲁亚妮说:“俺亚妮最爱吃茄盒了,奶做的好吃不?”   鲁亚妮笑嘻嘻地说:“好吃!”   “奶对你好不好?”   “好!”   “奶好还是你妈好?”沈梦昔几乎听不下去。   “嗯......都好!”鲁亚妮甜甜地笑着说。   “不能都好啊,总得有个最好的!”姥姥十分不满,追问不休。   “姥姥!明天我想吃肉皮炖豆角!”沈梦昔走进厨房喊,她怕鲁亚妮忍不住说了“妈妈好”。   “哎哎!宝珠想吃肉皮啊!”姥姥像是做贼一样,连忙放开孙女。“行,明早让你姥爷去买肉皮,咱还吃肉皮炖豆角!”说完有些遗憾地看着走远的孙女。 第112章 大坝决堤了   午饭后,姥姥的大炕上,一排躺了七八个孩子,说是午睡,其实打打闹闹根本不消停,鲁文哲没什么玩伴,平日这个时间已经睡觉了,今天兴奋地在炕上打滚翻跟斗,最后眼皮直打架,也不肯躺下睡觉,最后大嫂抱走了吱哇乱叫的鲁文哲,回他们自己房间去睡了。   赵海燕姐俩的大嗓门,更加高亢,姐俩打着毫无意义的嘴仗,齐保安和赵家兄弟也叽叽呱呱地笑闹,鲁亚妮烦躁地用手指堵着耳朵,一付气鼓鼓的样子,沈梦昔闭着眼睛,心里默默背诵着心经。   姥姥拎着笤帚疙瘩出现,气势汹汹地用笤帚把咣咣敲着炕沿,咬牙吼:“都给我闭嘴!我看谁再咋呼一声?看我不揍他屁股开花!”   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午后寂静的空气中,忽然弥漫出一阵栀子花香,沈梦昔恍然入梦。   下午,赵海霞拿出一副皮筋,张罗着跳皮筋,一边解着皮筋,一边妖里妖道地说:“告诉你们!我这皮筋,是我们班最好的皮筋,是我爸用汽车里带给我铰的,从头到尾,就一个疙瘩,你们跳的时候给我加点小心!要弄折了,我跟你们没完!”   沈梦昔虽然想锻炼身体,但并不想顶着大太阳跳皮筋。   赵海霞却不放过她,“不行!四个人正好!俩人一伙!”   不由分说拉着她去手心手背,“手心手背儿!”   结果是赵家姐俩一伙,沈梦昔和鲁亚妮一伙,赵海霞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两个表妹,啧了一声,干脆和妹妹石头剪刀布,两人谁赢了谁先挑人,最后赵海燕赢了,她挑了鲁亚妮,因为鲁亚妮个子比沈梦昔高。   赵家姐妹又石头剪刀布,赵海燕又赢了,得意地冲鲁亚妮扬扬下巴。   沈梦昔乖乖地和赵海霞抻皮筋,第一级是把皮筋套在抻筋人的一只脚腕上,小女孩的脚腕有多细,可想而知,要准确地跳进皮筋里,而不踩筋,难度很大。   但是赵家姐妹都是个中好手,沈梦昔和鲁亚妮完全就是专门来给她们姐俩抻筋的,跳几下就坏了,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姐俩双脚翻飞。   第三级是皮筋勒到屁股上,赵海燕跳起来一扯皮筋,沈梦昔跟着被扯的一个趔趄,慌忙站稳,姐妹几个发出一阵笑声,沈梦昔也笑。   最后一级是大举,就是双手抓着皮筋举过头顶,只见赵海燕真如一只小燕子,一跃而起,轻松勾起皮筋,轻轻落下,又被拽得趔趄的沈梦昔惊叹得张大嘴巴。   “这算什么,我们班最高女生举起来,我一样能跳成!”赵海燕不屑地说。   那边齐保安带着赵海涛从外面野回来,见他们跳皮筋,呼啦啦冲过来,一通搅合。气得赵海燕大叫,齐保安把皮筋从妹妹身上扯下去,拍拍她腿上的灰尘,“咱不稀得给他们扯筋!”   “我们还没玩完呢!”赵海燕跳脚。   “算你赢了!”齐保安喊。   “什么叫算我赢了?我本来就赢了!”赵海燕气得大叫。   齐保安把什么扯到一边训斥,“你自己啥水平你不知道,跟她们姐俩玩儿,你和亚妮就是给人家抻筋!傻不拉几的,让人家扯得一个来一个来的!有意思吗?”   沈梦昔惊异于齐保安居然回护她,笑着说:“挺有意思的啊!”她看小姑娘蹦蹦跳跳的确挺有意思的,并不介意为她们抻皮筋。   齐保安翻了个白眼,觉得妹妹无药可救。   傍晚鲁秀峰来接,照例留下吃了晚饭,他看看女儿有些脏了的裙子,咳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   回到小舅家,周佩仪已经吃过饭,收拾干净,一眼看到女儿裙子上的尘土,皱皱眉头,直接扯着女儿进了房间,换衣服。   沈梦昔看看鲁秀峰,鲁秀峰也看看外甥女,尴尬地笑了一下。   沈梦昔心想,这夹板气受的!   ******   在兵团住到第三天,就听到震惊的消息。   ——大坝决堤,昨晚县城进水了!   “我爸就在大坝上,不会给冲走了吧?”齐保安焦急地喊。   “没事没事,坝上人员都及时撤退了,大部分人家都撤到南山上了,你爸妈他们没准也都上山了。”   姥姥还是担心,捶着心口,又开始骂二女儿不省心,“非得陪着!就显她能!舍不得扔下她男人,就舍得她爹娘揪心!白眼狼玩意儿!”   “就是!就好像她留下能帮多大忙似的。”鲁秀萍在旁边架秧子。   “妈,别着急,电话里说,六团的小艇一早就满县城转,县里没有人员伤亡,就是房子淹水了,提前那么多天做的准备,人家鸡鸭鹅狗早都弄山上去了,你看你急啥啊!”鲁秀峰过去拍着母亲的后背劝慰。   “谁着急了?谁着急了?我特么才不着急!”老太太一甩手,进了厨房,“我心疼她她不心疼我,我急个啥,生了那么多孩子,个个都是债啊!一天天提心吊胆的,都是债啊!”   齐保安急得差点哭出来,“我妈肯定没去南山,我家东西都在天棚呢。她和我三哥肯定都没水喝,小舅!你去接他们行吗?我跟你一起去!”   “小舅家可没有船,只有拖拉机。”鲁秀峰笑了,“这孩子,还挺仁义。没事啊,你爹妈都没事儿!”   齐保安又去磨姥爷,“姥爷你给我借一条船,我会划船!”   “行,下午姥爷带你去南河那边看看,借船去!”   “净搁那胡说八道!”姥姥一边摆饭一边呵斥姥爷。   姥爷也不生气,低声和外孙说:“咱俩偷偷去。”   赵海波也要去,“我爸也一个人留在县里呢,我得去救他!”   “好好好。”姥爷连声答应,“吃饭吃饭,吃饱饭才能干活!”   “小舅,太平进水了吗?”沈梦昔问鲁秀峰。   “也进了。”鲁秀峰低头看外甥女,“惦记你爷爷家?”   沈梦昔点头。   “好孩子,他们指定都没事儿,整个太平就你爷家地势最高,房子最好。吃饭吧,小孩子少操心!”   傍晚,鲁秀峰又带回消息,原来,之所以大坝突然溃堤,是因为上游苏联几个水库泄洪所致,姥姥听了破口大骂,“杂草的!老毛子最特么不讲究!五几年我就看出他们不是东西了!”   全家集体聆听了姥姥长达二十分钟的谩骂。   “行了妈,人家老毛子又听不着你骂他们,你看你再气个好歹的!”最后大舅实在忍不住开口劝阻,姥姥这才住口。 第113章 县城臭烘烘   决堤的第二天,又下了一场大雨,到了傍晚才停。南河水位也上涨不少,大舅严禁孩子们去河边玩耍,小舅说有地势低的人家,菜窖已经渗水了。   “爸爸!咱家不会涨大水吧,我害怕!”鲁亚妮抱住父亲的脖子问。   “不会!咱兵团是块宝地,就算涨水了亚妮也不怕,有爸爸在,把你举得高高的!啥也不用怕!”鲁秀峰掐着女儿的腋下,把女儿高高举起,鲁亚妮发出开心的笑声。   沈梦昔看着笑了,这才是完整的童年。   鲁秀峰发现了外甥女的注视,放下女儿,又一把举起外甥女,吓得沈梦昔啊的尖叫一声。   “哈哈哈!”鲁秀峰哈哈大笑,还往上抛了一下,“珠珠太轻了,要多吃饭!”   “爸爸!”鲁亚妮不满地抱着父亲的大腿抗议,“我也要!”   ******   上游的水还是汹涌而下,直到五天后,水位才渐渐下降。   这次洪灾给嘉阳县造成巨大经济损失,虽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但由于溃堤突然,还是有两人失踪,多人受伤,牲畜家禽损失无数,上千座房屋垮塌,上万亩良田被淹,经济损失无法估量。   伊市下属各区县林业局,迅速组织救援团,奔赴嘉阳县援助,出人出力,捐款捐物,修路建屋。   要去嘉阳,兵团是必经之路。水才退去第二天,路上就有车队经过,沈梦昔和一群孩子赶到路口,看着一队队的汽车拉着机器和工人,朝着嘉阳而去。   齐保安嚷着要回家,被小舅劝住了,“你们这个时候回去,就是添乱的!”   “把宝珠留下,我回去,我能干活!怎么就添乱了!”齐保安被小舅轻视,十分受伤,“你不用瞧不起我,你不送我,我自己走回去,不就是四十里地吗?”   鲁秀峰哭笑不得,“行行行,小舅把手头的活儿安排一下,就送你们回去!”   沈梦昔和齐保安返回嘉阳县城时,已是大水退去五天之后了。   鲁秀峰依旧开着拖拉机送外甥们回去。   刚进县城,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嗳?什么味儿啊,这么臭!”齐保安嫌弃地捏着鼻子。   “臭豆子呗,粮库都给淹了,大米白面运上山了,黄豆太多了,有一部分没来得及运。沤臭了!”鲁秀峰也被熏得直恶心。“算了,你俩还是跟我回兵团吧,我给你们找找人,先在兵团上一学期学吧,这还不知道臭到啥时候呢,哪能住人啊!”   齐保安却不同意,坚持要回县城。   一栋栋房屋上,与门框齐平的水线,提醒着人们这次洪水的高度,沈梦昔想象着所有房屋泡在水里,一片泽国的情形,心中唏嘘。   街道上、建筑物的墙壁上都有还有没清理的淤泥,路边到处是垃圾,偶尔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死鸡死猫。南河上的一座石桥被冲垮了,决堤那天没垮,倒是第二天大雨后垮了。现在上面搭着几根圆木,人们颤巍巍地走过桥。粮库那边拉出一车车臭烘烘的黄豆,路人纷纷掩鼻。   “这下地里可有肥料了!”与一辆拉臭豆子车会车后,鲁秀峰说。   “小舅你要买吗?”沈梦昔问。   “啊?”鲁秀峰一愣,“是啊是啊,小舅当然得买!”   齐家的水位线只在窗台下一点点,足见地势之高,鲁秀峰停下车,就大喊:“二姐!二姐!”   齐有恒从后院过来,看到小舅子连忙招呼,齐保安扑过去,抱住父亲,“爸!我就担心你让水给冲走了!”   “去你妈的!不能想点好的!”齐有恒抬脚作势要踢,齐保安嗷嗷叫着跳开,鲁秀芝从屋里出来,上下看着沈梦昔,“舅舅家的饭就是好啊,我姑娘都胖了!秀峰,俩孩子给你和周佩仪添麻烦了。”   “不麻烦,自己家孩子,他们可懂事了!宝珠都知道自己洗头洗袜子,比我家亚妮可强多了!”   鲁秀芝惊奇地看着女儿,“珠珠真的会洗头洗袜子了?”   “二姐,咱妈说你七岁都会烧火做饭了。”   “我那时候哪能比啊,现在孩子都托生好时候了。”鲁秀芝一副不堪回首的神情,“进屋进屋,家里乱七八糟的。”   齐家的确乱,柴垛虽然捆上了,但还是漂走了许多柈子,煤棚也只剩大块的煤块,被洗涮得闪闪发亮,院子里的砖上还有淤泥痕迹,后园的菜也都涝死了,压井里压出的水,依然有些混浊。   屋子里也有淤泥,清理起来最是麻烦,他们白天还得上班,都是齐保平在家里慢慢拾掇。炕和炉灶都是刚砌好的,齐有恒和小舅子说:“我家保平会盘炕,你信不?”   “信,你家闺女会洗头发,儿子会盘炕,我都信!”说完哈哈大笑。   “你看你,还是不信!”齐有恒不满。   “哟,老母鸡还活着?”   “我给搁门斗房顶了!”鲁秀芝有些得意地笑。   “你可真行啊,二姐,舍命不舍财的,就这么在房顶熬着,你知道咱妈都急成啥样了!”   “嗨,我说我老打喷嚏呢,你告诉咱妈,我哪哪都好着呢,别瞎操心!”   “这话多没良心!珠珠,你看你妈多没良心,你姥姥姥爷恨不得游泳过来搭救他们二姑娘,你妈在这儿一点儿都不领情!”   “得了吧,说得我多得宠似的!”鲁秀芝翻了个白眼。   “看看我带了什么?”鲁秀峰转而指着他的拖拉机拖斗,得意地说。   “什么啊?”鲁秀芝去看,原来,鲁秀峰拉来了半车的蔬菜,和几大桶的水来,二十斤的白色酒桶装满了清水,还有几只水筲,也是满满的水,上面盖着向日葵叶子。   “秀峰,你太有心了!”齐有恒使劲拍了小舅子的肩头,“保平!快来!”   齐保平应声从天棚钻出来,放下手里的锤子,跟鲁秀峰打了招呼,下了梯子,就往下卸水。   沈梦昔看齐保平,见他又瘦了一些,待他搬完,递了一块手绢给他,齐保平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快成小胖墩儿了!”   “三哥,你瘦了。”   “没事儿!爸妈都瘦了。”齐保平依然笑着说。   “你们上山了吗?”   “没有,我们三个一直就在天棚上住的。”   “你害怕了吗?”   “没有,三哥不怕。大水轰隆隆地过来,还挺好玩儿的!”齐保平笑着说。   沈梦昔才不信。 第114章 日子长着呢   齐保康居然还没有回来。   高考成绩早都出来了,他名落孙山。   鲁秀峰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二姐夫,保康还没回啊?”   “没回!”齐有恒脸色顿时难看。   “青峰林场那边江面宽,地势高,这回还行,没上水。”鲁秀峰又说。   “秀峰,你辛苦了,又接又送的,还拿了这么多东西。”齐有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弹了一棵给小舅子。   “辛苦啥?前天给我往三姐家也送了一车。他们可没你家这么客气,哈哈哈!”鲁秀峰笑着接过姐夫的烟,顺势一把抢过整盒烟,揣到自己衣兜里,齐有恒失笑。   两人在院子里抽烟,鲁秀芝整理着沈梦昔他们的行李,忽然注意到女儿嘴里似乎黑了一块,拉过来,扒开嘴唇,“呀?掉牙了?”   “嗯,啃排骨时候掉的,我姥爷给扔到房顶去了。”   鲁秀芝听了笑,“你姥爷就会哄你们这些孩子!姥姥家好不好?你小舅妈对你好不好?老赵家那几个欺负你没有?”   沈梦昔无声地叹息,母亲的心啊!   “没有,我们跳皮筋,跳格子,翻绳,小舅妈还给了我一条公主裙,说是上海买的。”沈梦昔没有说,九岁的赵海燕想抢她的红裙子,但肚子太圆实在穿不进去,也没说,赵海霞偷偷抠掉了洋娃娃的眼睛。   “是吗?”鲁秀芝连忙翻提包,翻出一条白色纱裙,“呀!真好看!快穿上给妈看看!”不由分说就把沈梦昔的衬衫扒下去,套上了新裙子。   鲁秀芝拉着沈梦昔到院子,“哎!你们快看看,我姑娘好看不?”   “好看好看!”齐有恒大声赞叹。   “是人家周佩仪给买的,你说这孩子,也不懂个事,小舅妈给了她就要着,你说说,真是的!”鲁秀芝浮夸地客套着,还轻轻搡了沈梦昔一下。   “哈哈哈,舅妈也是妈,给了就拿着!客气啥!我媳妇儿可稀罕宝珠了!说全家这么多孩子,就数宝珠最懂事儿,她都想留宝珠在兵团上学呢!可惜啊,你家宝珠惦记你们,非要回来!”鲁秀峰笑说。   “宝珠都惯坏了,哪有你家亚妮懂事!”齐有恒吐了一口烟,笑着说。   几人来来回回又客套了几句,鲁秀峰急着去粮库,连饭也不吃,屋也不进,就开车走了。   临走说过两天再给他们送水来。鲁秀芝着急地想留弟弟吃饭,但又苦留不住,送到大门外,扯着弟弟的胳膊说:“你慢点开车!”   “知道啊!跟咱妈一样唠叨!”没有姐夫在跟前,鲁秀峰又没大没小起来。   鲁秀芝气得打了弟弟一下,看着拖拉机突突突开走了,叹了口气。   ******   江水水位逐渐下降,江面又变窄了,水也清了一些,露出了沙滩上的鹅卵石。   八月末的嘉阳,天气渐凉,一早一晚,都得穿上长袖衣服了。齐保安和韩东几个,到底偷偷去江边游了几回,算是报复性补偿。   沈梦昔是真心佩服这些少年,她真想扒着这几人的心口问问,下水的时候就没想过那两个溺水的伙伴,没想过父母的担忧吗?   这天,下午一点多,她睡醒了午觉,见齐保平在复习功课,齐保安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重新梳了小辫,一个人下了大坝,走到沙滩上,站在水边一堆衣服旁。里面有齐保安的衣服,还有几双鞋子,数了数,应该是有七个少年,他们一定是穿着拖鞋朝上游走了,然后顺水漂下来。   不一会儿,上游浮浮沉沉下来几个火柴头一样的黑脑袋,在水里也不消停,依然听得见他们大呼小叫。   黑脑袋慢慢朝着岸边靠近,果然,是齐保安几个,齐保安胳膊上套着塑料拖鞋,踩了几下水,又扎了个猛子,浮上来后,两下把拖鞋撸下来,甩到沙滩上,上了岸,找到拖鞋穿上,“真他妈过瘾!”   “阿嚏!”一个少年一出水就打了个喷嚏。   “今年夏天真是亏着了!根本没洗几回澡!”齐保安抱怨道,“眼瞅就不能下水了,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正说着,一抬眼看到了妹妹,先是一惊,然后赶紧啪嗒着拖鞋,小跑着过去,“珠珠啊,给哥看衣服哪?真听话!哥给你买冰棍儿去!不,哥给你买奶油雪糕!一毛钱一根!”   “嘿嘿,东哥也给你买泡泡糖!”韩东也过来了,嬉皮笑脸地说。   “天冷了,明年再游吧,日子长着呢!”沈梦昔说完扭头就走。   “嘿,齐保安,看着没?你这妹妹!那小脸绷的!”韩东晃着脑袋,冲齐保安学舌,“日子长着呢!”   ******   伊市所辖的各地区,共来了二十多个工程队,在二中附近紧锣密鼓盖了一批楼房,日夜奋战,务求要赶在上冻之前竣工。   主要街道也由从前的土路铺设成了柏油路,政府大院新抹了水泥,门前的繁荣街更是直接拓宽了一倍,临街的土房都扒了,画好了地基,准备明年开春盖一排门市房。   如今的街道只能走半边,,另半边正铺柏油,空气中全是臭味混着沥青的气味。   全城所有人家都在翻新房子,整个县城,就是一个大工地,全是叮叮咣咣的声音,一刮风,更是漫天漫地的尘土。   粮库里的臭豆子全都拉走了,但空气中依然有臭烘烘的气味,估计粮库的墙壁已被沤透了。齐有恒说,拉走的米面被淋湿了许多,国家正准备给调配一些过来,这个月的粮食大概买不齐了。   鲁秀峰倒是真的买了两大车的臭豆子,价格极低,倾倒到了他家承包的大地里,笑嘻嘻地和齐有恒说:“今年省了不少化肥钱!”   “身上带着臭味,你媳妇让你回家吗?”鲁秀芝问。   “唉,没敢回去,直接在咱妈家住了三天!”鲁秀峰叹气。   齐有恒一家人哈哈大笑。   “小舅气管炎!治不好的那种!”齐保安取笑道。   “去去去,小孩伢子!外甥肖舅,你可别得瑟!”鲁秀峰照着齐保安的屁股给了一下子。   齐保安嗷的跳起来。   “今年秋收,就能把钱还给你们了。”鲁秀峰忽然提起钱来。   “急什么,等我家娶媳妇儿时候再还就行啊!”齐有恒笑着说,“你先还银行贷款吧。”   “那不行,我不能心里没数啊!你家今年收拾房子也没少花钱,保康也毕业了,办个工作不得花钱啊!”鲁秀峰认真地说。“我媳妇儿一直说你们的好,让我有钱就先还你们!”   “嗤!”鲁秀芝扭过头去,翻了个白眼说:“就你媳妇好!啥都忘不了你媳妇!真是够够的了!” 第115章 你是大黄吗   为躲避臭味,沈梦昔被送到了太平村。   太平村比县城淹水更严重,一是因为在县城下游,水从江面和县城两面涌来,二是太平村临的江面比较狭窄,又是拐弯,洪水势头更猛。   村里人家倒不多,四十多户,不到三百人,都被政府第一批组织迁到了南山,虽然田地里受灾严重,但是人员没有伤亡。   齐老爷子家的房子也进水了,他们往山上去的时候,老爷子让儿孙把家具搬到炕上,把前后门都敞开,把鸡都杀了,鸭子和鹅都放了,又在天棚上了把锁,牵着老马,夹着老猫,赶着两头猪就上山了。齐有德想要留下看守财物,被齐老爷子制止了,“钱重要人重要?”   相对于村里冲垮的房子,齐老爷子家受的损失真是极轻的。   他们只需把火炕、炉灶重新盘了一遍,其他没什么大的损毁。同样新盖的房子,左右邻居住着,老齐家天棚完好无损,老何家却被撬了锁头,东西丢了不少,气得何老太太在街上足足骂了三天。   太平村里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村子小,垃圾清理干净了,死了的牲畜、老鼠都烧了埋了。县爱卫会来全面消毒了两次。   政府又派人大力支援,帮助农户翻盖房屋,争取都在入冬前入住。   沈梦昔到太平村的当天,齐家的鸭子和大鹅居然都回来了,十二只鸭子四只大鹅,排成一队,摇摇摆摆地踱着方步回来了,也不知他们发水时躲在哪里了,还是冲走了又游了回来的。   领头的大鹅率先进了院子,“该该”地叫了几声,齐老爷子听见急忙出来,见了鸭鹅,抚掌哈哈大笑。还有那好信儿的邻居也跟着来看,都啧啧称奇。   沈梦昔也闻声跑出来,甚是惊叹。   谁知那大鹅一眼看见了她,如见仇敌,伸长脖子疾步过来,就要啄她,齐老爷子不及救援,眼见大鹅就要一口扦住孙女胸口,急得大叫了一声。   沈梦昔倒不慌,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大鹅的脖子,奈何手太小,攥不住,只好左手也用上,牢牢掐住大鹅的脖子,咬牙挺住。   大鹅急得扑扇着翅膀,双脚猛蹬。   齐老爷子忽然大笑,唤出家人来看热闹,“快出来,大鹅鸭子都回来了!”   众人出来看到沈梦昔掐着鹅脖子,被大鹅弄得直趔趄,也都不厚道地笑。   齐周氏上前解救了沈梦昔,把大鹅轰走,一边吩咐儿媳给鸭子大鹅喂食,一边说:“这大鹅记仇了,上回珠珠一来,她爷就杀了一只鹅给珠珠炖着吃了,这不,一看见珠珠就要叨她呢!”   “那可不,她一来,大鹅就少个媳妇儿,能不记仇吗?”齐有德笑。   沈梦昔也哭笑不得。   “珠珠,害怕没?”齐周氏摸着她的后脑勺问。   沈梦昔摇头。   “哟吼,去趟姥姥家,胆子大了不少啊!都没哭!是不是让你那些表哥给你锻炼出来的?”齐保良笑说,“咱老齐家连根头发都不舍得碰的,到老鲁家也不当回事啊!”   “把嘴闭上吧!”齐老爷子斥道。   等路面干爽了些,沈梦昔就在村子里遛哒,身后面跟着老贾家那条以凶名著称的大黄狗。   几个小小子蹲在路边,在湿润的泥地上,一人一把小刀,玩“关刀”,沈梦昔看了半天也没看懂玩法,待再看,那些小子发现大黄狗,露出畏惧神色,纷纷散去。   沈梦昔讪讪地拍拍大黄狗的头,大黄狗摇着尾巴,伸长舌头,哈哈哈地喘气。   “你怎么老是跟着我?你是大黄吗?”沈梦昔摸着它的鼻梁。   大黄狗眼巴巴看着她,使劲地摇着尾巴,依然哈哈哈地喘气。   ******   九月一日,学校开学了,沈梦昔成为了一小学一年级的二班的小学生。   鲁秀芝本打算让她明年八岁了再上学,沈梦昔却不能再忍受育红班,坚持要上学,齐有恒考虑女儿这半年多懂事了许多,就答应了。因为生日小,不够七周岁,齐有恒还托了关系。   张亮依然和她同班,但却不是同桌了。   座位是按大小个排的,男女生各站一列,同一排的两个小朋友手拉手坐到座位上,沈梦昔这半年长了至少五公分,她坐到了第二排,张亮坐在她的斜前排,一个劲儿不甘心地回头看她。   一年级的学生,比育红班强上那么一点点,但还是有尿裤子、哭鼻子的,一年二班有三十六名同学,其中十五个是独生子女,几个男孩儿在家也娇惯得厉害,到了学校,经常被同学欺负,就回家告状,然后家长就来找老师。   班主任老师,是个刚带完六年级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她多次在课堂上气愤地训斥学生:“我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屁大的事情就回家告状!家长居然还好意思来找!啊?丢不丢人啊!”   计划生育,让国人由“拿孩子不当回事”,瞬间过渡到了“拿孩子当祖宗”。   八十年代中期,计划生育政策在别的省份实施也许并不完善,但在东北地区却是很见成效了。因为,东北地区国企多,仅一条“超生就开除公职”,就省了计划生育办许多麻烦事。   他们只需到农村去落实就行了。沈梦昔就曾听齐卫星的妈妈孙美凤说,计划生育办的工作人员不拿农村女人当人看,突然袭击,杀到了林场,看到肚子大的就抓住,查出是超生的,不由分说拉到卫生所就做人流,还把所有育龄妇女都做了绝育手术,孙美凤摸着小腹说:“我这个刀口,两个月才长上!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大夫,屁!她根本不是大夫!胆子比天还大,啥都不懂就敢给人动手术!我的肚子啊!足足疼了一年啊!”   沈梦昔看孙美凤也就不到三十岁,做了绝育手术,没了生育能力,自然将唯一的孩子视作眼珠子,别提严格教育了,恐怕连训斥几句都舍不得了。齐卫星比齐保安小九岁,虽然也淘气,但明显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他心眼多,善于察言观色,但跑跳等行动能力不行,看着白白胖胖的,但不结实。   可以说,从计划生育开始,中国男人的血性就逐渐减弱了。   国人对于男性的审美标准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沈梦昔想起当年,他和兄长章嘉璈讨论说,“打仗还得北方人!”   呵,如今,连东北男人都没血性了,这世界,还能看吗? 第116章 淘出新境界   八月底,齐保康总算是从青峰林场回来了,家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说在暑假三大爷家,帮着收秋菜,晾鱼干,后来又感冒了,才没有及时回来。   齐有恒哼了一声,连眼角也没扫他一下。鲁秀芝叹气,“去洗洗脸吧,几点吃的饭啊?”   齐保安和沈梦昔坐在客厅里,都只喊了一句“二哥回来了”,就继续看电视了。   齐保康的高考成绩很糟糕,连最后一个志愿也没有考上,他十分沮丧。从前觉得当兵挺好,当工人也不错,现在,他更想出去上学。   在青峰林场,他听一个上海知青说起大上海的繁华,说中国很大,世界也很大,说他的父辈曾经留洋,到过欧洲,又说南方的树和北方是不一样的,饮食也是不同的,还说南方很多人开始做生意了,已经赚了大钱。   他极为神往。   回县当天下午,就去学校找老师谈了很久,回来就和父母说,:“我要复读一年!”   “啥?”齐有恒夫妇愣了,“复读?”   “就是再上一年高三,考大学。”   “再上一年就能考上?你没问问你自己,是那块料吗?”齐有恒把筷子拍在饭桌上。   “明年要还考不上,我就死心了!”齐保康顶着父亲的目光,抬起头,咬着嘴唇说,“爸!我肯定努力学,我不想当兵,也不想当工人,我要上学,将来去上海上大学,将来当干部!”   “当兵有啥不好的?将来我也当兵去!”齐保安插嘴说了一句,换来鲁秀芝在头上敲了一筷头子。   齐有恒两口子相对无言,再无心思吃饭。其实齐有恒已经联系好了单位,儿子很快就可以去交警队上班。   晚上,两人躺在炕上商量到了很久,和他们睡一个炕上的沈梦昔迷迷糊糊听到鲁秀芝说:“要不,就再给老二一次机会吧。”   ******   人多力量大,在各县各林业局的帮助下,十月中旬,嘉阳县第一个居民楼区竣工了。   这个时候,嘉阳已经上冻,很多活计都伸不出手了,工人们很是遭了些罪。好在瓦匠活儿在上冻前都完工了,只剩下后面的上窗户、盘炕等活计。   这片楼区共有二十栋楼,住了二百四十家,人们亲切地叫这个楼区为援建楼。   这些楼房,其实也就是二层的“联排别墅”,只是户型都很小,每家楼上楼下才只得五十平方米,房管处统一分给了各单位刚结婚的年轻人。虽然是刚盖好的新房子,但也没人家搞什么装修,刷刷墙,铺个地板,就搬了进去。   县里没有集体供暖,一般都是一个单位一个大烟囱,烧锅炉供暖。援建楼连大锅炉都没有,只在一楼卧室有一铺炕一个火墙,楼上就只能靠楼下的热气烘着了。   即便这样,人们还是很羡慕,毕竟是住楼房了。   沈梦昔跟着鲁秀芝去她的同事家参观了一番。   那个冯阿姨刚结婚不久,家住六号楼六号,抽到这么吉祥的号码,她为此还非常得意。   拐弯抹角穿过几栋楼,路过一个公厕,外面排着五六个年轻女人,都戴着帽子手套,满嘴白气地聊着天。   这些楼,一栋十二户,每户只是窄窄的一门一窗,窄窄长长的一个小院子,搭了个煤棚子就占去了三分之一。   进了屋,就是厨房,除去楼梯,厨房里还有两个灶台,餐桌要是支起来,几乎就转不开身了。   鲁秀芝羡慕地赞叹着,“多好啊!冯!楼上楼下的!”   说完还脱了鞋子,到人家楼上去看了看。   这位冯阿姨显然接待了许多参观的客人,很是大方地让她们尽情参观,还帮沈梦昔脱了鞋子,把她抱到刷着红油漆的楼梯上,“宝珠,你也去看看!”   鲁秀芝站在窗口往外看,“多好啊!看得还远!”说完叹息,“咱家要能住这儿就好了,这个地方给你住,外面大一点儿的给你几个哥住,我宝珠也能有自己的房间了!”   被鲁秀芝赞叹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双人床,铺着红色床罩,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楼上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冬天住的话,估计不用电热毯,人都冻得睡不着。   回到家鲁秀芝还一个劲儿地跟齐有恒感慨,:“我跟你说啊,小冯家真不错!”   齐有恒问女儿:“冯阿姨家好不好,你想住楼房吗?”   沈梦昔摇摇头,“不好,太小了。”   齐有恒哈哈大笑,“你妈啊,看人家什么东西都好!”   沈梦昔忽然起了促狭之心,“也全不是啊!”   齐有恒疑惑地看着女儿:“什么?”   “我妈说她丈夫最好!”   齐有恒被自己口水呛了,直咳嗽,鲁秀芝一边拍他后背,一边涨红着脸,嗔怪小女儿,“你这孩子净胡说八道!我啥时候这么说了!”   *******   一九八五年的春节特别晚,二月二十日,赶到了雨水节气上,称作“雨浇春”。元宵节,又赶到了惊蛰节气上。   齐老爷子连连说,今年一定是特殊的一年!   别人特殊不特殊且不论,对于齐保安来说,确是很不平凡的一年。他终于淘出了花,淘到了一定的新高度。   寒假里,齐保安和韩东、魏大军等六人,在江面清出一大块冰面来,借了学校的冰刀来滑,把沈梦昔眼馋得不行,无奈所有冰鞋她穿着都太大,只能坐坐爬犁,或者打滑出溜。冰面引来不少人观看,六人出尽风头。有一天来了一个五十岁的老师,她是五十年代来嘉阳的第一批知青,当年读过大专,她滑冰的姿势优美,胜过齐保安这些野路子不知多少倍,她还指点他们自制球杆,打冰球。打冰球不需要冰鞋,顿时江面多了许多少年,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打着冰球,热闹无比。   玩了一周多,随着更多人的加入,他们又渐渐腻烦了。   又想出了新玩法,几人朝着江心走去,探索国界!   结果被岗楼上的哨兵发现,一队边防兵迅速出动,一边追赶,一边高音喇叭喊话,叫他们站住。几个少年条件反射地四散跑开,”啪啪!“两枪,边防兵鸣枪示警。   几个少年终于觉出闯大祸了,吓得举起双手投降。六个人全都被连推带搡的带到六团,屁股不知道被踢了几脚,尚林机灵,指着齐保安大喊着:“他爸是公安局的,你别打我们啊!”接下来,虽然没给什么好脸,好歹没挨揍。   但越界是天大的事情,他们被分开审问,做了笔录,签字画押。   最后,确认是小孩子闲的穷折腾,才让各家家长出面认领,齐有恒几日又是解释,又是陪笑脸,又是写保证书,这才带了孩子回去。   毫无疑问,每个小子回了家都领了一顿火辣辣的皮带。 第117章 淘出新境界(二)   春节到了,齐家人照例聚在一起过年,照例在元宵节举行家庭版的“春晚”。   齐保安早忘记了自己的前科,喜气洋洋地和侄子们排练小品,卖力表演。   但他今年没有打沈梦昔压岁钱的主意,相反倒是拿出一元钱给了沈梦昔,“拿着!哥给你的压岁钱!”   沈梦昔接过钱,说谢谢。   “谢啥!哥以后挣大钱,给你买花裙子,比鲁亚妮的好看一万倍!”   不管真的假的,好话听起来就是让人开心,沈梦昔笑了。   “豁牙子,露齿子,三天不吃小米子!”齐保安指着沈梦昔的嘴巴哈哈地笑。   ——哼!果然是讨厌的熊孩子!   过完年,齐保安和韩东又开始了一个更大的计划。   两人在砖头上画了手枪形状,仔细刻出手枪的模子,用东风汽车的铜质油管做枪管,用铁丝自制弹簧,自制扳机,又偷了韩建福鱼网上的铅坠子,融了以后浇到砖模里,自制手枪。   两人鬼鬼祟祟用了一周多的时间,才做成了手枪,两人摆弄着沉甸甸的成果,两眼放光,又互相看看,“子弹咋整啊?”   “看我的!”齐保安转了一下眼珠,一拍胸脯说。   当晚,齐保安悄悄将齐有恒枕头下的手枪摸去,从弹夹里卸去两颗子弹,又放回原处,齐有恒丝毫未觉,第二天一早将手枪别在屁股后,就上班去了。   齐保安长舒一口气,三口两口扒拉完早饭,假装去找韩东上学,背著书包就走了。   齐保安和韩东逃课了,躲在暗处看着两家人都走了,就跑到韩东家,准备试射,两人叽叽咕咕地商量半天,谁也不敢去勾那扳机,都怕炸膛。最后,把枪固定在韩建福劈柴禾的木墩上,又在扳机上拴了绳子,使劲一拉,没有动静,再拉,还是没响!   结果,拉来拉去,手枪就是不响,两人拆开手枪一看,嘿!子弹屁股都打漏了,就是不响,看来是撞针的问题啊。   两人相顾无言,只得暂停试射计划。   当晚齐保安又摸到父母卧室,这次被冥想中的沈梦昔觉察到了,她悄悄下炕,看到齐保安在厨房将手枪拆卸开来,研究了一番,又利落地组装好,放回了父亲枕头下。   第二天,沈梦昔就时时留心齐保安,他果然是拖到最后一个上学,和韩东在后面磨磨蹭蹭。   沈梦昔走到一半就抓住一个同学,说自己肚子疼,让她帮自己跟老师请一天假。   紧赶慢赶往家跑,就要到韩家大门口,只听“砰”一声巨响,沈梦昔只觉眼前刷地过去一物,再向右看,只见韩家大门对过的一颗树被打了个洞,嵌着一颗子弹。   她呆愣在当地,傻了眼。   随后就听见门响,齐保安和韩东慌慌张张打开大门,看到门前傻呆呆的沈梦昔,齐保安顿时吓掉了魂一般,腿都软了,踉踉跄跄冲过来,“宝珠,打没打着你?你说话啊!”齐保安使劲摇着沈梦昔。   说实话,沈梦昔多年没有如此惊险过了,她感觉到了擦着鼻尖而过的子弹的灼热,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刺激。   挣脱齐保安的摇晃,她深呼吸两次,对着面无血色的少年喊,“齐保安!你作死啊!......你等着!我给你告咱爸!”   “完了完了!这下完蛋了!”齐保安两人吓坏了。   沈梦昔直接冲进韩家,把木墩上的手枪装到自己的书包里,回头就吼:“说!你们造了几把枪?偷了几颗子弹?”   “就一把枪两发子弹,都打完了......”齐保安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小孩伢子,少管我们的事!你老老实实的,要啥哥给你买啥,要不然看我不揍你屁股开花!把枪还我!”   沈梦昔推开他就跑,齐保安转身就追。   没跑出十米,就被齐保安一把揪住了后脖领子,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过来,一把抢过书包,翻来翻去,就是没找到手枪,“咦?我明明看她装到书包里的!”齐保安疑惑地对韩东说,韩东也纳闷,“是啊,我也看着的。”   齐保安又在沈梦昔身上一顿搜,还是无果。气得把她书包里的书都倒到了地上,初春路面泥泞,书本都脏了,沈梦昔看着一地的书本,和扣翻在地的饭盒,心里那个气啊,她酝酿了两秒,仰天嚎啕大哭,韩东连连扯齐保安的袖子,怕他动手打人,齐保安烦得不行,一脚把饭盒踢了老远,两人又回韩家找了一遍,依然没有。再出来看,已经不见了沈梦昔的影子,只有那只饭盒边上,一条大狗吧唧吧唧吃得正香。   齐保安上前赶走大狗,捡回了饭盒,铝制饭盒瘪了一大块,他用手扳了回来,但怎么弄也不再平整了,“先放你家吧。”   唉!两人脚步沉重地背了书包去学校。   沈梦昔当时就去了公安局,做了告状精,把事情告诉了齐有恒,并悄悄把那把枪也交给了齐有恒。   齐有恒拿着那把像模像样的手枪,又听说子弹擦着女儿的鼻子过去的,立刻骑车带着女儿回家,路过韩家,下车查看了韩家的大门,又抠出嵌在树上的子弹,正是自己配枪的五四子弹,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韩建福也下班回家了,他把枪放到韩建福手上,说了事情经过,韩建福也目瞪口呆,看着家门上的孔洞,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在仓房找到了那块砖模,也发现少了铅坠,又翻看了一下那把手枪,“唉,这俩孩子倒是真聪明,可惜没用到正地方啊!老齐,咱得管了,要搁八三年严打,指定是送少管所了!”   齐有恒更是心有余悸,枪支管理不当,那是他的责任。女儿要是被击中,更是他一辈子的悔恨。   两人当即有志一同,到学校直接拎回了儿子。先是联手给两个小子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行为对社会的危害,也警告他们若有下次就会被抓进少管所或者监狱。   重点当然是回家分别又抽了一顿皮带。 第118章 淘出新境界(三)   隔壁传来韩东鬼哭狼嚎的哭声和韩建福的骂声。   这边齐保安已经执刑完毕,“齐宝珠你个告状精,你给我等着!”齐保安咬牙切齿地趴在炕上呻吟着,最近屁股挨了不知道多少皮带,刚刚消肿这又挨打了,简直要起老茧子了。   齐有恒听到小儿子的话,火气又起,抽出皮带,“你还敢说?你差点打到你妹妹你知道吗?就差那么一丁点,你就打死她了!你知道吗?”   “啪啪啪!”狠狠几下子抽上去,齐保安发出凄厉的叫声,盖过了隔壁韩东的声音。   齐保安的确后怕了,后悔了,他根本没有想到随随便便做了一把枪,随随便便那么一下子,就打穿了韩家五公分厚的木门,如果能预估到这点,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朝着大门开枪的。   “使劲打!”鲁秀芝在旁边气得眼泪直流,她不敢想象,那子弹如果真的打到女儿,或是路人,会是个什么情形,想都不敢再想一下。“使劲打!打得他长记性!”说完抢过皮带,亲自抽了上去。   齐保平搂着沈梦昔,坐在客厅,捋着她的头发,“珠珠,以后离他远远的!记住了吗?”   齐保安那边,被父母的混合双打打击得除了哼唧,已经嚎不出来了,“我果然是捡来的,呜呜呜。”   李巧凤从外面进来,拿着一个饭盒,进门就说:“这是你家饭盒吧,搁我们家门口放着呢!我都给刷出来了......啊呀妈呀,秀芝你下手可够狠的!皮带都折了?哎呀妈呀,这屁股蛋子都打烂糊了!”   齐保安哭得更伤心了。   “不打能行吗?这都敢动刀动枪了,再不管就进笆篱子了!”鲁秀芝也不看李巧凤,又抽了一皮带,“让你不学好!”   “指不定谁给谁学的呢。”李巧凤嘀咕了一句,讪讪地退出去,又回头说:“看来俺家还是打得轻了。那个,宝珠没吓着吧,用不用我给叫一叫,挺灵的!”   “不用了,韩婶,宝珠挺好的。”齐保平从客厅出来,接过饭盒,“韩婶别管了,保安确实该打,都十六了,干啥心里都还没数,这次一定让他长点记性!”   李巧凤干咳了一声,赶紧走了。   不一会儿,隔壁又传出韩东的哭声,比刚才更惨,是韩东的大哥韩兵下的手。   沈梦昔看着变形的饭盒说:“我不要这个饭盒,这个让四哥踢变形了。”   “对!咱不要,这个给你四哥用!”鲁秀芝拍板说。   齐保安趴上炕上苦不堪言,谁来救救他啊,那是被狗舔过的饭盒啊!   这顿狠打,着实让齐保安和韩东长了记性,整片居民区都消停了不少。   但也就将将消停了一个月,齐保安几个又用弹弓打死了左邻的两只鸡,到江边树林里学着《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做了叫化鸡,结果人家找上门来,齐有恒只能连连道歉,鲁秀芝拿了家里的两只鸡给人家补上,嘴上还得说着小话,心里刀扎一样难受。   两口子绝望地默默对视:这孩子到底是随了谁啊!   没过几天,他们又勒死了右邻的一条狗,五六个小子在一起,偷偷地拿到江边树林里,准备故伎重演,结果血迹引来巡逻的边防兵,又一次被押送回六团,齐有恒再度光荣拜访六团,才将儿子认领回家。   鲁秀芝眼见着鬓角生出白发。她工作繁忙,还要操持家务,每天牵挂着前线的大儿子,还得时刻揪心着淘气的小儿子,二儿子复读高三,高考一天天临近,她也跟着紧张,真是操不完的心。   好在老三省心,小女儿这一年多也没再进医院,否则,这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齐有恒也白了不少头发,咬牙发狠,“不行真给他送部队去,让老兵收拾他!”   “不行!”鲁秀芝尖叫,“坚决不行!我家孩子不能再当兵了!”   “行了!你小点声,你有没有点觉悟?别是那边老大在前线拼命,你在家里拖他的后腿!”齐有恒声色俱厉。   鲁秀芝呜呜地哭,但声音明显小了,“我不管,反正就不行!”   临近六一,县里各中小学联合举办运动会,鲁秀芝给沈梦昔新做了白衬衫和天蓝色的裤子,又买了双小白鞋。再背上二姑从哈市邮寄来的红色皮革小书包,别提多精神了。   齐保康和齐保平还穿旧衣服,齐保安个子窜得太快,裤子短了一大截,只得新作了条深蓝色的裤子,旧裤子送给了齐卫家。   齐保安长得高高帅帅,被选在前导队里敲大鼓,每天放学都留校训练一个小时,肩膀勒得生疼也不叫苦,回到家还用筷子敲着饭桌练习鼓点。齐有恒烦他敲饭桌子没规矩,但看他好歹认真做件正事,也就忍了。   结果,没几天的功夫,齐保安又又又惹祸了!   原来是队列训练过程中,他不服体育老师管教,嫌老师态度蛮横语气生硬,顶撞了老师,被老师半真半假照着屁股踢了一脚,“不愿意练就特么给我滚!”   齐保安却挂不住脸了,那么多哥们都看着呢,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   他二话没说,卸下肩上的大鼓,直接抡起手中的大鼓槌,照着老师的脑袋就狠狠敲了下去,老师根本没防备,登时头破血流,应声倒下,齐保安犹不解恨,上前就是一脚:“让你踢我!”   若不是同学们拦住,他还会再补几脚。   体育老师轻微脑震荡,住进了医院。学生打老师,也是多年没有过的事情的了,一时间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齐有恒夫妇硬着头皮提溜着一网兜的罐头点心去医院探病,被老师家属挤兑个一溜够,“你说说你们家,又是老革命,又是上前线的,你自己还是个老公安,咋就不能把孩子教育好呢,他今天敢打老师,明天就敢打校长,打爹妈,我跟你说,你们这么惯孩子,可就坑了孩子了,惯子如杀子啊,你知道吗?”   “不能不能,没有没有。”齐有恒臊得满脸通红,点头哈腰跟人家道歉示好。   鲁秀芝一声不吭地站着病房里,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湿漉漉的异常难受。   回家后,齐有恒看着站在墙根的齐保安,失望至极,足足五分钟,他叹口气,出了家门。   齐保安已经做好挨皮带的充足准备,他动手的时候就知道回家会挨揍,但是当时的情形已经把他架起来了,不还手不是太丢人了!   谁知这次父亲却什么都没说,也没动手,这让他心中不安起来,他回想着父亲的眼神,和沮丧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他冲天嚎了一嗓子,憋屈死了,真宁愿结结实实挨顿打。   后面几个月,直到初中毕业,齐保安和韩东几个都还算消停,但是他的记大过处分却留在了档案里。 第119章 磕断了门牙   六月,齐老爷子看新闻上播放政府裁军的消息,忍不住嘀咕,“保健该回来了吧。”齐保良说:“香港都要回归了,保健是该回来了!”沈梦昔心说,这两者有啥关联吗?   “香港?”齐老爷子问。   “对,香港,当年让英国占领了,现在咱们又给要回来了!”   “哦,那好啊!要回来就好!齐老爷子听了十分高兴,又问大孙子,“那江东六十四屯啥前儿要回来啊?”   “这我可不知道!”齐保良挠挠头。   “妈拉个巴子,老毛子最没准成!唉,我是看不着喽!”齐老爷子骂骂咧咧的,一下看到孙女在看他,忙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说:“二十年!”   沈梦昔赞许地笑着,也比了两根手指。   晚饭时,齐保良说起村中轶事,“老贾家那俩孙子,你说淘不淘死,就敢从房顶往下蹦,小的一屁股坐到鸭食盆子里了,啥事没有,大的一头抢地上,把门牙磕两瓣了,嚎得半屯子都听见了!”   “呵呵,老贾家,就大黄狗怹家!”齐老爷子对沈梦昔解释,又问:“珠珠你说,是不是快赶上你四哥淘气了?”   沈梦昔点头。   “那小子淘得没边儿,前年掉水缸里,差点没呛死,去年洗澡给吸船底下去,差点淹死,今年又咔折了门牙,我看啊,一点也不比保安省心!”齐保良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沈梦昔听了笑。   齐保良见她笑,就说:“那小子,前年还不高,踩着凳子到水缸里舀水喝,水缸里就剩半缸水了,他就探进缸里擓水,结果一头栽进缸里,两脚勾住了缸沿,脑袋浸在水里咕噜噜地吹泡,又抬不起头来,也不知道憋了多长时间,他爷爷从外面进来,就看到一双小脚丫子,赶忙就给拎出来了,拎出来他也不哭,还嘎嘎笑;去年,几个小子到江边洗澡,他练扎猛子,结果一头钻到船底下,吸住了出不来,小子也算能耐,硬是憋着气,等他小叔给他拽出来了;今天又闹了这出,刚换的门牙就折了,以后指定就是个豁牙子了!”   “哎呀,牙齿可以接上!”沈梦昔说:“把断了的门牙直接对上,咬住了,别吃东西,就能接上!”   “真的假的啊!”齐保良不相信。   “真的!”   “珠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在哪儿听说过。”齐老爷子努力回忆着,对齐卫东说:“卫东,你去老贾家提个醒,就说咬住了别吃东西别沾水,这一两个月别吃劲儿,行不行的好歹试试。”   齐卫东放下筷子就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贾大爷说他们试试,不管好不好使都谢谢咱家。”   “嗯,吃饭吧,给你留着饭菜呢。”   齐卫东应了一声,坐下来继续吃饭。   ******   七月,齐保健光荣退伍,复原回了嘉阳县。   其实,中越战争在一九七九年初,只进行了一个月就结束了,我军短时间就宣告了胜利。   但随后的十年,两国一直在老山、法卡山、者阴山等地有军事对抗。   齐保健所在部队被派往老山前线一年多,执行后勤运输任务,直到八五年六月,圆满完成任务,才受命返回。齐保健所在汽车连荣立集体二等功,他个人荣立三等功。七月,超期服役的齐保健,复原回到户籍所在地。   伊市一同复员的共有十五人,嘉阳就有三人。   三位英雄荣归故里那天,县里组织干部群众在通往县城的路口夹道欢迎,一排排小学生攃着红脸蛋,手拿红纱巾,站在路边。齐家和鲁家人,更是能动的都出来了,连齐有方一家都来了,全都穿得板板整整,光荣而激动地翘首企盼。   等车头绑着大红花的大解放汽车出现在视野里时,人群里一声号令,顿时锣鼓齐鸣,红绸飞舞,小学生齐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真诚而热烈。   鲁秀芝从昨天听到消息,到现在,粒米不进,一直在哭,现在看到了汽车,更是泣不成声。鲁秀芬使劲搀扶着妹妹,生怕她瘫坐在地上。   县武装部的领导也在路口迎接,汽车驶到跟前停下,跳下三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一一与武装部领导握手,然后分别找到自己的亲人,热烈拥抱,顿时路边响起一片激动的哭声。   鲁秀芝紧紧抱着大儿子,浑身颤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从送他入伍至今,已是四年未见,她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姥姥哭得声音最大,“我的宝啊!你可回来了!你妈都要想死你了啊!”   武装部干事觉得场面有些失控,赶紧过来请三位老山英雄上汽车,说待会儿汽车还要绕城一周,另外县委领导还在县委大会议室等着表彰他们呢,鲁秀芝说什么也不愿意撒手,那干事就笑着说:“大姐,要不你也上汽车吧。”   鲁秀芝到底没好意思真的上车,无奈地松开了手。   汽车慢慢动起来,绕着县城主要街道绕行,路旁和车后都是乌泱乌泱的欢呼的人群。   洪水后的嘉阳县城焕然一新,主要街道全是柏油路,街区路面也都拓宽,并重新铺了沙土,在繁荣路和富强路的交叉路口,还新建了一座四层的L形的百货大楼,一楼二楼是国营,三楼四楼是个体经营。   县城里的个体户,这两年越来越多,除了百货大楼,还有一个自由市场,虽是露天经营,只有三四十家摊位,但是生意还是很红火。   也多了几家个体饭店,齐有恒当日中午就在临江饭店大摆筵席,庆祝儿子凯旋而归。   这临江饭店,是去年才开的,洪水后又翻新了一下,大堂可以摆十二桌,算是县城规模最大的饭店了。齐有恒脑子活,下手快,昨天就抢先预定了,另外两家只能排在他家后面,到晚上和明天才能轮到。   亲友同事坐了满满当当十二桌,热闹非凡,已经到了饭口,齐保健还在表彰大会上,不得脱身,张险峰做为主持人,神情激动,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讲起齐家两代军人保家卫国的事迹,赞扬齐家家风良好,有革命传承,最后还风趣地说:“我家就是没有女儿,不然一定先把这个女婿定下来!”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有人接话说:“我家有俩,老齐随便挑!”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公安局的关局长也上台讲了几句,博得一片掌声。   最后,齐有恒站起来,笑呵呵对大家喊着,“感谢各位光临捧场!大家吃好喝好啊!都别客气!”,   齐老爷子坐在主桌主位,绷着脸,神色紧张,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120章 跛脚的英雄   早已酒过三巡,但是都没散席,大家都在耐心等着老山英雄到来。   到下午一点,齐保健才接受完县领导的接见表彰,胸前绑着红绸红花,由武装部干事开车送到了临江饭店,他的脸上有一坨红晕,应当是县里给庆功时,已经喝了酒。   他们一进门,饭店里的亲友呼啦啦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掌声经久不息。   齐有恒起身热情邀请干事入座,齐保健郑重向亲友敬军礼致谢,沈梦昔眼尖地发现,齐保健进门的走路姿势不对,左腿明显跛脚。   众人重新落座,齐保健又来到齐老爷子跟前,脚跟一磕,行了军礼,“爷爷!我回来了!”   这一句话,击溃了齐老爷子凝固的表情,他费力地控制着表情,不想在人前有过多情绪流露,点头说:“回来好,回来好!”   鲁秀芝却哇地一声哭着扑过去,“老大!你的腿咋了?咋了?啊?告诉妈!腿咋了!”   齐保健也红了眼圈,“妈,我没事,就是受了伤,还没好利索呢!”   人们闻声都围过来,“孩子受伤了?”   “重不重啊!”   “进门我看着好像有点瘸。”   鲁秀芝忽地蹲下去,一把撸起儿子的裤管,一条二十公分长的褐色伤疤,蜈蚣一样赫然趴在齐保健的小腿上,触目惊心,鲁秀芝哀嚎一声,一把抱住儿子的腿,“我的孩子啊!”   姥姥也挤进来,哭得比鲁秀芝还响亮几分,无端使得鲁秀芝那痛彻心扉的哭声里,都带了几分不和谐的滑稽感。   顿时,刚刚一片热闹喧天变成了哭声震天。   沈梦昔坐在齐老爷子身边,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爷爷,赵文学要是能回来,就是瘸着腿,他妈妈也是高兴的吧。”   齐老爷子眨眼逼回眼泪,低头看看孙女,“对啊,宝珠说的对,咱不能太贪心。”   齐老爷子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都别哭了!”   饭店里顿时安静下来,纷纷看向须发皆白的齐老爷子。   “哭啥哭?保健保家卫国,不是应该应分的吗?能活着回来,继续为国家出力,就该高兴!国家不是号召实现四个现代化吗?那就赶快去实现啊!还有功夫哭?再说了,你们也想想人家牺牲的孩子!”   武装部干事顺势赞扬齐老爷子高风亮节,确是烈士和战斗英雄家属应有的思想高度,众人也纷纷认同地附和。   鲁秀芝深深吸了一口气,抹去眼泪,站起来,还是没忍住,一把又搂住儿子,无声地哭泣。   齐家人再控制,情绪也是一时不能平静了,筵席很快散了,人们唏嘘着安慰着,都来打了招呼离开了。   回到家,鲁秀芝的眼里再无他人,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大儿子。   “保健你醒了?”   “保健,你想吃啥?妈给你做!”   “保健,你把上衣脱了,给妈看看,还有啥伤?”   “保健......”   ******   齐保康的高考已经结束,他没说考得如何,别人也不好多问。考完他就又去了青峰林场。   这一年,沈梦昔看在眼里,齐保康是真下了功夫,可谓废寝忘食,他住到了学校宿舍,每周日回来换洗衣服,平时都在学校苦读。   高考前一晚,他紧张的睡不着,沈梦昔去给他按摩头部穴位,想让他放松,但齐保康焦虑得很,拂开她的手,“宝珠睡觉去吧,二哥明天要考试呢!”   “祝你考试顺利!”沈梦昔只能离开。   齐有恒被齐保安搅得寝食难安,也没过多关注齐保康,考完也没对他寄予什么期望,只是警告说,这回考不上就老老实实参加工作,不兴再想东想西!   现在齐保健回来了,齐保康也高考结束了,齐保安也老实了许多,齐有恒夫妇心里一下子松快不少。   齐保安一群照例偷偷去游泳,就连下雨阴天的也去。   “咱不知道咋就那么愿意洗澡?到大江里泡泡咋就那么舒服?”鲁秀芝已经打不动了,她现在也懒得每天检查儿子胳膊上是否有白印,指着老儿子说:“你就得瑟吧,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你妈!”   齐保安没心没肺地说:“再不洗,过几天又冷了!谁让咱这儿夏天这么短呢!”   鲁秀芝气得顺手拍了齐保安屁股一下,齐保安嗷嗷叫着,“大哥救命!你不在家,咱妈天天打我!”   “活该!”齐保健笑着说。   “啊~~你们全都欺负我!我果然是捡来的!”齐保安假哭着又找韩东去江边游泳,今天起这游泳也算是过了明路了,于是更加明目张胆,在院墙边喊了韩东,又去找那帮哥们。。   “老三,你去跟着点!”鲁秀芝说。   “妈,我去!”齐保健说,他还没分配工作,目前最是清闲。   “你的腿行吗?”   “行!啥事儿没有!”齐保健还跺跺脚。   鲁秀芝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都能使劲跺脚了,说明这腿也就这样了,好不了了。   沈梦昔跳下炕,拉着齐保健的手,“我也去!”   两人逃也似的出了家门,才放缓速度。   傍晚的江边,很多人都来游泳,晒了大半天的江水,水温正好,一群少年嘻嘻哈哈地脱了衣服,已经朝上游走去,沈梦昔和齐保健坐在沙滩上。   齐保健捏捏妹妹的脸蛋,“长大了,不哭了?”   沈梦昔笑笑,指着他的腿说:“我能摸摸吗?”   “那你可别哭啊!”齐保健撸起裤腿说。   沈梦昔摸了摸那伤疤,又按了按骨头,齐保健看她居然不怕,就说:“大哥几年不在家,宝珠真长出息了。”   沈梦昔叹息,这个大哥对于妹妹的期望值也是够低的。   她抓过他的手来,给他号脉,“别动,别说话!”   齐保健起初看笑着看妹妹的手指,后来就望着滔滔江水沉默下来。   滚滚龙江水,半边落日红。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依偎着坐在岸边,仿佛入了画。   沈梦昔凝神号完左手,又坐到他右边。她确定齐保健的腿是伤了骨骼和筋脉,骨伤虽痊愈了,但手术不当,导致脚筋缩短错位,以致跛行。其实治疗并不十分困难,只是如今中医凋敝,一时找不到明白人罢了。   她倒是完全有信心施以针灸,几个月就能让他健步如飞。但怎么才能让人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呢?   “看完病了?”齐保健回过神来,看到齐保安几个已经顺水而下,站了起来。   “看完了!你的腿我可以治好!”沈梦昔正色看着齐保健。   齐保健听了低头看看妹妹,又笑着捏捏她的脸,“行啊!那大哥的腿可就交给宝珠了!”   “好的!”沈梦昔拍了一下齐保健的手掌,“一言为定!” 第121章 校外辅导员   那边齐保安几个,在水里就看到了齐保健,少年们见了老山英雄,情不自禁地生出崇敬和畏惧之情,一个个悄没声上了岸,穿着湿漉漉的平角裤都溜溜地站着。   “哈哈,臭小子们!都不认识我了?”齐保健笑了,一拍韩东的胳膊,“行了,你们游这一趟就回去吧,马上就有蚊子了,也省得家里都惦记着,都不小了,得懂事了!”   “哎哎!知道了大哥!”几个小子纷纷应声,赶紧穿衣服。   魏大军十岁的弟弟魏大民,一把扯下裤头,拧了拧水,往鹅卵石上一扔,光着屁股就开始套裤子。   “啪!”齐保安照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巴掌,“不要脸啊,我妹妹在这儿呢!”   “哦哦,我忘了!”魏大民飞快提上裤子,不好意思地缩到他哥身后。齐保安看看妹妹,她居然一点害羞的意思都没有,顿时一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啥看,长针眼哭都来不及!”   沈梦昔也不理他,笑着扯扯齐保健的手,往回走。   韩东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眼圈红了,“保健哥长得多精神啊!上中学时候多能打啊!现在这腿瘸了,还能不能找着媳妇儿啊,哎,魏大军,你二姐不是还没对象吗!”   齐保安上去就给了韩东一杵子,“草泥马!要你多管闲事!你特么才是瘸子,你全家都是瘸子!”   韩东猝不及防倒在沙滩上,脸色涨红,“保安,我不是那意思!真的!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特么啥意思!”齐保安吼道。   尚林在旁边连忙说道:“咱哥可是战斗英雄,全县的女的都得扑着要跟他搞对象呢,再说咱哥的腿是暂时没恢复好,过俩月就没事了!”   “是是是!就是尚林说的那样,刚才是我放屁,我放屁了还不行吗?”韩东连连道歉,拍着自己的嘴。   几个小子都穿好了衣服,往家里走去,齐保安这两天一直不大开心,即便是在大江里畅游,也不舒心。他只要一看到大哥的身影,就从心底里泛出一种情绪,说不出来的难过。   人人都说他大哥是战斗英雄,但他宁愿大哥是个普通退伍军人,只要他还是健全的。   妈妈天天都哭,背着家人哭,其实她红肿的眼睛,任谁都看得出来。   少年齐保安平生第一次有了心事。   ******   齐保健的工作很快落实下来,武装部宣布,全县所有的单位,任他们三个退伍军人挑选。林国栋选择了石油公司,王大鹏选择了公安局,齐保健选择了邮电局,脱了国防绿,换上邮政绿,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开车。   ——他走路跛脚,但不影响开车。   两天时间,一切工作关系、组织关系都办好了,邮电局还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邮电局的李局长有意让他进办公室,做轻松体面的工作,但齐保健谢绝了,说想做自己擅长的工作。李局长也不多说,立即应承。   齐保健的工作任务不多,只需每周二开车跑一趟伊市,送信送包裹,周三回来时再带回信件和包裹。平时不出车,可以帮着分分信件,打打信袋子。   本来邮电局有个司机老牛,每周跑两趟伊市,他一来,这份工作就分成了两份,老牛周五跑车,周六回来。   齐保健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占了国家便宜,浪费了国家资源。李局长说,司机老牛本就要退休了,局里早打算培养新司机,现在由他开车,局里对他的驾驶技术更加放心,等牛师傅退休,这些工作就得全靠他了,齐保康才安下心来。   齐保健二十二岁,一米七五的身高,长得很像小舅鲁秀峰,英俊帅气,加之掩藏不住的军人气质,更加吸引姑娘的注意,只是走路时,略微跛行的脚步,拉低了他的形象分。   人们对于美好的事物,往往更希望它完美无暇,看完他的脸,再看他走路,就让人更加遗憾、更加心酸。   但姑娘们对英雄的崇拜,并不受这点形象分的影响,她们狂热地关注着齐保健,还真如尚林所说,有无数年轻姑娘“扑”他,上班路上,就还有大胆的,跟他打招呼,骑车与他并行,还有人到邮电局专门去看他,同事和亲友更是积极主动地给他介绍对象。   一身警服的王大鹏最是神速,回来一个多月,已经确定了女朋友,在银行工作的,号称嘉阳最漂亮的姑娘,人称嘉阳一枝花。   林国栋也正在一群条件优异的姑娘中,做着最后挑选。   齐保健却从不与人多搭话,都是点头而过。别人介绍对象,也都礼貌拒绝,说近两年先好好工作,不考虑个人问题。   齐有恒夫妇嘴上说不干预,但心里也都暗暗发愁。   ******   沈梦昔在今年六一,第一批入队了,班级只有四人入队,她还当了班级唯一的一道杠。   过了暑假,上了二年级,学校大队辅导员老师和沈梦昔说:“齐宝珠啊,你是你们班的学习委员,你回家好好问问你大哥,做咱们班的校外辅导员行不行?”   沈梦昔回家一问,齐保健欣然答应。于是每周二下午过队日时,他就到学校给少先队员讲老山前线的故事,还换上昔日的军装。   就有那年轻的未婚女教师,打扮得漂漂亮亮,找各种理由参加队日活动。   过队日,是全校各年级的少先队员在一起,在单独的活动室,由校外辅导员带领学习先进事迹。   二年级到六年级的少先队员可真是不少,沈梦昔还看到了齐卫家、齐卫明和李刚。他们激动得不行,跳着脚,大喊着:“保健叔!保健舅!”齐卫家还咋咋呼呼跟身边的同学说,“那是我四爷家的大叔!”   同学们都很崇拜英雄,热切地围着齐保健,争相看他手臂上纹着的和平鸽,听他讲述老山的艰苦环境,讲述运输途中发生的险情,沈梦昔这才知道了他受伤的经过,原来,当时他驾驶的汽车被炸飞,落地时他被震晕,醒来时腿部已经手术完毕,而同车的赵文学却因汽车爆炸牺牲了。   有的孩子听了哭了起来,于是,整个大教室的孩子都哭了,有的哭得直打嗝,有的是假哭,仿佛不哭就是犯错误。   沈梦昔也眼圈发红,齐家人一直没有仔细询问过他受伤经过,怕他难过。此时齐保健轻松讲出,看不出有什么难过,但沈梦昔却觉出那平淡语气背后的悲伤。 第122章 校外辅导员(二)   辅导员老师让同学们都别哭了,“我们请校外辅导员、老山英雄齐保健叔叔给我们唱首歌好不好啊!”   “好!”同学们起立鼓掌。   齐保健站起身,“同学们,我只是做了本职的工作,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消灭,我不是什么英雄,那些在前线奋战,那些将生命永远留在老山的战友,才是真的英雄!我给你们唱了一首《小草》吧,在云南,我们都喜欢唱这首歌。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歌曲很短,同学们说没听够,嚷着还要听,齐保健指指沈梦昔,“那就让齐宝珠唱一首吧,今天我嗓子不好。”   同学们又转向沈梦昔,沈梦昔觉出大哥情绪不对,当然要为他分忧,大方地走到讲台前,结果被讲台挡了个严严实实,大家都笑,齐保健也笑了,把她一把抱到讲台边的椅子上,“唱吧!”   沈梦昔两手支住讲台,就像从前讲课一样,她说:“马上就是国庆节,为了庆祝祖国母亲的生日,我给同学们演唱一首《我和我的祖国》!”   “好!欢迎!”李刚大声喊着。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童声稚嫩,却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深情无限,齐保健惊奇地看着妹妹,他以为妹妹最多就是唱首《东方红》。   “我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   沈梦昔唱这首歌的时候,情不自禁想起了艰苦的兵团岁月,和漫长的异国生活。歌声中满含着对祖国的热爱,每个离开过祖国的华人都会更加的热爱祖国,那是外国人无法理解的爱国情怀。   此刻,也无人能理解一个孩子为何眼含热泪歌唱祖国。   辅导员老师等沈梦昔唱完,扶着她的肩头,欣慰地对大家说:“在这里,我号召所有少先队员都向齐宝珠同学学习!她的班主任刘老师说过,齐宝珠同学,虽然年纪还小,但她不仅学习好,字写得好,平时严格要求自己,帮助后进同学,是老师的好帮手,今天,老师又发现了齐宝珠的另一个优点,她的歌唱的太好了!对不对啊?”   “对!”同学们齐声回答。   “齐宝珠这首歌唱得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对祖国的热爱,也提醒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是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了我们的国旗,染红了我们胸前的红领巾!现在又有无数老山英雄为保卫祖国,奉献青春和生命,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同学们要珍惜今天的生活,努力学习,将来做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老师觉得,齐宝珠正是深受家庭熏陶,更好地领会了什么是爱国主义,才能唱得比李谷一唱得还好听!老师听得要流下眼泪了!”老师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哽咽了,“同学们,今天的队日,大家都受到了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齐叔叔说他没有消灭一个敌人,不是英雄,我认为不是这样的,正因为有齐叔叔和他的战友们做好了后勤工作,前线的战士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作战,所以,齐叔叔他们,也是英雄!对不对啊!”   “对!”同学们齐声清脆地回答。   队日结束,也放学了,兄妹俩一起回家。出了校门,沈梦昔踩着脚蹬爬上自行车大梁,张亮追出来,“大哥大哥,你捎带我一段吧,把我放到边城商场那个路口就行!”   齐保健欣然同意,张亮炫耀地跟身边的同学挥挥手,跨上了自行车后座,一路嘴巴不停,问东问西。   一个卖糖葫芦的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齐保健大长腿在马路牙子上一支,沈梦昔身子微微右倾,觉得不安。   “别动珠珠,哥给你们买两根糖葫芦,堵一堵你这个同学的嘴巴,太能说了!”   张亮听了哈哈大笑,“我姥姥说我从小就说话巴巴地,尿炕哗哗地!不过大哥,我现在早就不尿炕了,真的!”   “秦叔!来两根糖葫芦!”原来,卖糖葫芦的居然是韩东家对面的秦连忠。   “这不是保健吗,拿吃去吧!不用给钱!”秦连忠连连推让。   “不行不行,秦叔你得收钱!要不以后再不敢吃了!”齐保健把两毛钱一塞,就骑车走了,秦连忠在身后拿着钱,眼光灼灼地盯着齐保健的背影。   齐保健并没在边城商场的路口放下张亮,而是直接将他送到家门口,张亮下了车子,举着啃了两个的糖葫芦,还知道请他们到家里坐坐。齐家兄妹客气拒绝,调头走了。   沈梦昔听到路上有人在议论齐保健。   “过去那个不是老山英雄吗?”   “对,公安局齐科长的儿子,长得多好,跟电影明星似的,可惜腿瘸了!”   “你小点声,让人听到了多不好!”   “哎呀我知道啊,都戴着帽子呢,他们听不着!”   ......   齐保健突然拐弯,拐向路边的一个小胡同。在一户门上钉着“光荣军属”的金属牌牌的门口停下,抱下沉梦昔,在门口停顿了几秒,推开了大门。   沈梦昔忽然明白这是哪里了。   赵家正在做饭,见到一身军装的齐保健,一个中年妇女哇地一声哭着跑出,“是不是我儿子回来了?”   齐保健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赵叔赵婶!文学牺牲了,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赵父一把握住齐保健的手,老泪纵横,不迭地点着头。赵母却回身进了卧室,扑到炕上,呜呜地哭起来。   齐保健掏出口袋里刚领的工资,“叔,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你们拿着!”   “我们不能要,你爹妈养你不容易,挣钱了先给你爹妈!”   “第二个月再给他们,文学是我最好的战友,我理该替他尽孝,今后,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去找我,到我家到邮电局都行!”   赵文学的妹妹赵文静下班回来,看到齐保健,也很激动,她劝父母收下齐保健的钱,还揉揉沈梦昔的头发。最小的一个男孩,大约十岁的样子,一直看着沈梦昔的糖葫芦,沈梦昔走过去,把糖葫芦放到他手里,“给你吃!”   “文明,不许要,那是妹妹的!”赵文静制止。   赵文明委屈地缩回手,摇摇头,“我姐不让要!”   赵家就要开饭了,齐保健也不多耽搁,说了句以后再来,就带着妹妹告别,赵父赵母看着齐保健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路,忽生心酸,特别是赵母,本来有些不平的心思,也都收了起来。“是我家文学命苦啊!”赵母拍着女儿的背,伏在她的肩头哭起来。   赵家几个孩子也跟着哭起来。   赵文静抹了一把眼泪,“吃饭!”   齐保健一路慢慢地蹬车,沉默不语,沈梦昔也没说话,一直举着那根糖葫芦。   她理解,今天的队日,让齐保健想起了牺牲的战友,心中不平静了。   到了家,就先被齐保安抢了啃去一个山楂,立刻打破了一路忧伤的气氛,沈梦昔举着给家人分吃,他们都说不吃,她就爬上炕,慢慢啃着糖葫芦,想着齐保健的腿。 第123章 我给你治病   齐保康今年考上了省警校,他的高考分数比去年高了一些,但依然不理想,漏到最后的中专,这还是因嘉阳是边疆县,分数段低,否则连中专也不够。   齐保康实在不想再复读了,他基础差,太辛苦了。当然,齐有恒也不会允许他再复读了。好在警校两年学制,半军事化管理,毕业就是干部,分配回嘉阳公安局,倒是合了齐有恒的心意。   此时的齐保康正在军训,给家里写了信,寄回了几张他在学校大门口的照片,说周日请假去了二姑家,二姑还给他拿了毛毯和许多好吃的,二姑父也鼓励他好好学习,在公安战线上发光发热。   信中的齐保康阳光快乐,字里行间都是自由飞扬,完全不似这两年来的阴沉郁闷,沈梦昔心想,飞出去的鸟儿,是不肯回巢的了。   鲁秀芝拿着信反复地读,作为母亲,哪个离得远,就越发惦记哪个,她对丈夫说:“二姐费心了,咱们年前给他们邮点松子木耳吧!”   齐有恒笑笑说:“你看着办就行啊。”   如今是齐保健、齐保平和齐保安三兄弟住在后屋,也不算挤,但齐保安总能把枕头拱到地上,每天睡觉都打把式,有时候还能从炕沿掉到地板上,十分匪夷所思。   齐保平一脸认命的表情,“唉,我睡中间,老挨踢。你四哥是,表针指哪儿他指哪儿!”   齐保安深感荣幸般的捶腿大笑,“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鲁秀芝忽然想起什么,哈哈大笑。沈梦昔莫名其妙,鲁秀芝指着齐保安说:“你四哥,哈哈哈,你四哥,四岁时候,尿炕了,全呲到你三哥身上了,早上醒来,他的褥子干干爽爽,你三哥一身精湿的,哈哈哈!”   一屋子人都笑,齐保安抓抓脑袋也笑,“这事儿咱妈得笑话我一辈子!”   “将来说给你媳妇儿听!哈哈哈!”   周日,全家都休息,上午齐有恒夫妇去参加婚礼,齐保平去了图书馆,齐保安不知所踪。   沈梦昔挂心着齐保健的腿,实在是不宜拖延,之前是因不愿过多暴露自己,让人当自己是小怪物,一直耽搁着。看到齐保健愈发沉默,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她在前屋门口,喊:“大哥!你来!”   齐保健拿着一本书进来,“是作业不会做了吗?”说完翻着她的作业本,惊叹道:“哎呀!宝珠的字写得这么工整啊!”   这不是虚假的赞叹,实在是沈梦昔写得太好了。   为了不暴露成人的字体,沈梦昔只能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写楷书,可与印刷体媲美的那种。   “怪不得老师夸你,原来是真写得好啊!比你四哥强,你看看他那字,跟蟑螂爬似的!”   沈梦昔拉着齐保健坐到炕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给大哥治腿吧!”   “哈哈,好啊!”齐保健脸上笑着,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多月以来,父母家人几乎已经接受了他是个瘸子的事实,话题都回避他的腿,连齐保安都不在他跟前蹦跳。   “你躺下!”   “宝珠啊,大哥给你买的新娃娃呢?”齐保健认定了妹妹是要玩过家家,眼神满屋子踅摸。   “啧!你躺下!”沈梦昔按住他。   “好好好!我躺我躺。”齐保健笑着躺在炕上。   沈梦昔爬上炕,给他塞了个齐有恒的枕头,“躺好别动啊!”说完撸起他的裤腿,从兜里摸出一副银针来,飞快地下针,待齐保健察觉,已经扎了五六针。“哎?宝珠,你真扎啊!”说着要坐起来。   沈梦昔一把按住他,“别动!扎不坏的!肯定给你治好!”   好吧,扎不坏的。齐保健干脆躺着不动,直直地看着天棚,是啊,这腿再坏还能如何呢?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躺着,任由妹妹摆弄。渐渐觉出不同,他感觉到妹妹在弹针,小腿也有热热的酸胀感觉。   他忽地坐起来,看着腿上的银针,“还真是针灸啊!”   ——他以为妹妹拿妈妈的缝衣针扎了他几下而已呢。   “你哪儿来的针?”他想去拔针,被沈梦昔抱住胳膊。   “奶奶给的。”   “奶奶?”齐保健有点懵,奶奶去世四年了,“你多大啊,咱奶就给你银针?”   “你别瞧不起人,我可什么都会!”沈梦昔小脸一绷。   齐奶奶的确懂点医术,平日里常给人扎个针,拔个罐,刮个痧了什么的。齐保健将信将疑,“咱奶都教你啥了?”   “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珠珠,你懂天机不可泄露是啥意思吗?”   沈梦昔点点头,“就是不能告诉第三个人的意思。”   齐保安呆呆地看看妹妹,摸摸她的黄毛,“奶奶教你扎针了?”   沈梦昔点头,“都教了。”   “你记得住?”   沈梦昔又点头。   齐保健看着小大人一样的妹妹,八岁的孩子,像模像样的给他扎针,他觉得这世界万分的不真实,干脆咕咚一下躺下去,“别说话,宝珠,你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刚躺下,又被沈梦昔拉起来在火墙边坐好,脱去衬衫和背心,不由分说在后背几个穴位下了针。   齐保安正在这个时候跳了进来,看到大哥身上都是银针,啊呀叫了一声:“你俩嘎哈呢?”   “治病呢,你离远点!”沈梦昔站在炕上,不许齐保安靠近。千算万算,就没算到这家伙提前回家。   “我的老天爷,齐宝珠!你再把咱家战斗英雄给扎死了!”齐保安一把扒拉开沈梦昔,就要上炕,“我说大哥啊,你不能这么惯着她啊,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齐保健喝住他,“你别上来,我挺好的!”   齐保安大为受伤,“行行行,你俩是亲的,我是捡来的。你们玩儿吧!”   扭头就出了屋子,回头又指着沈梦昔说:“你就得瑟吧,等咱妈回来揍死你!”   沈梦昔的针灸,不止惊动了齐有恒夫妇,更惊动了齐老爷子,呼啦啦,从太平村一下子来了五六口子。   “我瞅着好像真是你娘那副针,啧!整不准了。”齐老爷子拿着那副银针仔细辨认,对齐有德说,又问沈梦昔,“真是你奶给你的?啥时候给的?我咋不知道呢?你奶还说啥了?”   沈梦昔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穴位图,“还有这个。”   发黄的一张纸上,是一副人体正反侧三面的穴位图。   “宝珠,你跟大哥说实话!”齐保良严肃地与沈梦昔对视,“你奶就算给了你银针,也没见她教你扎针啊!你是不是撒谎了?”“奶奶没教我,我自己就会治病。”沈梦昔硬着头皮说。   “爷,你看这孩子!”齐保良转身对齐老爷子一摊手说。   齐老爷子没接大孙子话茬,他还记得孙女说齐保健会平安回来,会立三等功,想了想就问:“宝珠啊,你能治好你哥的腿不?”   “爸!爷!”一屋子都是不满的声音。   “能!”沈梦昔肯定地说。   “你准备怎么治?”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是马大夫跟着齐有恒进来了。 第124章 离你妹远点   沈梦昔一声叹息,可是真没少惊动人啊。   “我想怎么治,就怎么治!”沈梦昔歪着脑袋有点任性地说。   “老叔你咋还把马大夫折腾来了,宝珠这纯是瞎胡闹呢!我爷也是,非要来看,说宝珠不撒谎,说啥啥就准!”齐保良在一旁抱怨。   马大夫笑笑,“宝珠,那你给马叔扎一针看看!”   众人忙去阻拦,“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孩子没深没浅,再给你扎坏了!”鲁秀芝拦住马大夫,回头使劲瞪了沈梦昔一眼,当她得知女儿往大儿子身上扎针的时候,差点吓死,反复检查齐保健的腿,就怕女儿给他扎坏了。   “嫂子,没事儿啊!这些年,我给宝珠扎了那么多针,也该让宝珠还回来几针了!”马大夫爽朗地笑,坐到炕沿上,抽出一根银针,用酒精棉涂了涂,递给沈梦昔。   沈梦昔把自己的双手用酒精棉擦了擦,接过针,左手拇指按住马大夫的合谷穴,右手拇指食指捏住银针,中指抵住针身,利落地下针,脆生生的说:“我给你治治牙疼!”   马大夫大奇,小丫头认穴很准,进针手法也利落,并且他今天的确牙疼,还吃了一片去痛片。   沈梦昔又抽出一根银针,笑嘻嘻地在马大夫的脸上比划了一圈,吓得齐家人连连阻止,她看看家人,又看看马大夫,在他腕上曲池穴下了针。   马大夫哈哈大笑。对着一家子神色莫名的人说:“这孩子啊,是个神童!长大了一定要让她学医!”说完自己起了针,又给齐保健认真检查了一番,“保健这伤拖延的太久了,伤了筋,接得也不及时,已缩得太短,针灸按摩我是没有办法了,手术嘛,目前还没听说这方面的办法。我的见识有限,要不,你们去北京上海再看看吧。”   齐家人脸色顿时都难看起来,鲁秀芝呜呜地哭了出来。   马大夫还是十几年前,跟县医院的齐大夫学了段时间的针灸,只是学了个皮毛技术,齐大夫就在山火中牺牲了。近年针灸应用也极少,可以说,他对于齐保健的病症是束手无策的。   他虽觉小孩子会扎针是件稀罕事,但看沈梦昔一派天真顽皮,也并不相信她能治病,便也没细问她打算如何治病,只是又安慰了齐保健几句,就告辞走了,齐有恒忙跟出去送客。   齐老爷子把沈梦昔拉过来,靠到膝盖上,“珠珠啊,你咋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扎人家马大夫?你扎你哥还不够啊?”   沈梦昔笑嘻嘻地拿着银针,作势要去扎齐老爷子。   “啊哟哟,可不敢!”齐有德一把拦住,鲁秀芝气哼哼地夺过银针,“无法无天了!惯得你!没收了!”   沈梦昔一呆,不带这样式儿的!“还给我,我还有用呢!”   “还给你?让你接着祸祸你大哥?你说你以前把针都藏哪儿了?我咋不知道呢?啊?”鲁秀芝把穴位图一起收起来,看那样子,若不是婆婆的“遗物”,都恨不得直接扔灶坑烧了。   “还给我!那是我奶奶给我的!”沈梦昔无奈,放出大招,挤出几滴眼泪,放声大嚎。   ——不信我还治不了你了!   齐有恒送客回来,站在门口,想起女儿似乎已经一年多没有哭闹过,这次一哭,如有什么扎在心上,齐老爷子更是坐立难安,不好直接说儿媳,只能瞪着眼睛示意儿子。   “哎哎,媳妇儿,你就别撩她哭了,宝珠这一半年多懂事啊,这身体刚刚好起来,不用打针了,你可别让她着急上火的!”   “怎么就是我撩她哭了?”鲁秀芝气得瞪眼。   “珠珠以后再也不乱扎针了,对吗?快跟你妈说,‘以后我再也不乱扎大哥了!’”齐有恒哄着女儿。   “你们就惯着她吧!”鲁秀芝气得把图纸银针拍在炕上,扭身出了房间,还拉走齐保健,“老大!以后离你妹妹远着点!你说你是傻子吗,她要扎,你就给扎?”   齐保健苦笑着也不说话。   沈梦昔这边儿,一把抓回银针,破涕为笑。   “又哭又笑,拉屎尿尿!”齐保安撇着嘴耻笑妹妹。   “去去去,哪儿都有你!”齐有恒扒拉了一把齐保安。   齐老爷子神情复杂地看着孙女,“你奶还教你啥了?”   “我啥都会!我给爷爷号过脉了!爷爷还能活二十年!”沈梦昔说的都是实话,可惜没人信。   齐保良长叹口气在窗边蹲下来,“这孩子!可咋整啊!”   “咋整用你管!人家有爹有妈的!”齐周氏踢了儿子一下,回头跟齐有恒说:“老四,我看珠珠挺灵的,没准真是她奶在天上保佑她,现在又让她来给保健治腿呢?”说完了她自己都不相信地低下了头。   沈梦昔双眼放光,嗯嗯嗯地使劲点头。   “不兴再给你大哥胡乱扎针了,知道吗,你哥是老山英雄,是国家的,你给扎坏了咋整?记住了,不行再给他扎针了!呃,给谁都不行!等你长大了当大夫了,才能给人扎,记住了吗?”齐老爷子临走时,谆谆教导道。   齐老爷子几人前脚回了太平村,鲁秀芝后脚就把沈梦昔堵在炕上,沈梦昔背靠火墙站在炕里,把手背在身后,拿着银针和图纸,与鲁秀芝对峙。   “我告诉你!齐宝珠!你以后要再敢往你大哥身上扎针,我可真揍你!”鲁秀芝倒掐着扫炕笤帚,在炕沿上敲得山响,“我看你是不知道挨揍啥滋味!”   沈梦昔连连点头,“不敢了。”   鲁秀芝才觉得安心不少,又再次告诫大儿子,“听着没?以后离你妹妹远点!一个两个的,没一个省心的!眼瞅都要找对象的人了,虎超超的!跟你们操不完的心!”   第二天周一,齐有恒夫妇都去上班了,沈梦昔拉着齐保健的自行车后座,“大哥,我真能治好你的腿。”   齐保健蹲下来,“......我信宝珠。”   其实他的心里十分混乱,让他盲目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做不到。但是昨天针灸时的感觉他记得清清楚楚,酸麻沉胀,微微有些疼,但是又很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今天早起居然觉得左腿似乎轻快了许多。   斜对门的秦家走出一个年轻姑娘,是秦连忠的大女儿秦美茹,她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子,轻快地从家里出来,见了齐保健就笑着打招呼,“上班去啊,齐保健!” 第125章 秦家七仙女   齐保健点头,“你也上班啊!”   “嗯哪,我在粮食宾馆上班,就在你们邮电局道对过!”说完看了看齐保健的绿色自行车,欲言又止。   齐保健回头催促,“珠珠,赶紧上车,大哥要迟到了!”   沈梦昔连忙爬上自行车大梁,其实一小学和邮电局根本不同路,她是打算走路上学的。   “那我先走了!”秦美如笑着说,然后迈开长腿,踩着半高跟鞋走了。   沈梦昔看着她笔直的裤线,赞叹不已,小声问:“大哥,你看她走路腿都不打弯,那是怎么走的?”   “你别学那样的,好好走路!”齐保健把沈梦昔抱到大梁上,“再往前点,书包顶我肚子!”沈梦昔往前挪了挪,心想,我根本没打算坐你自行车好不好,大梁硌屁股你知道吗?   自行车超过秦美如,沈梦昔忍不住又看那不打弯的大长腿,真的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   到了礼拜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鲁秀芝熬了一锅浆糊,齐保安嘟囔着,“怎么这么香啊,比旮瘩汤还香!”   “就知道吃,擦玻璃去!”   齐家人一齐动手,今天务必把玻璃都擦干净了,把窗户缝都糊上,再耽误就要上冻了。   隔壁韩家也趁今天天儿好,在擦玻璃,李巧凤站在凳子上擦玻璃,隔着院墙抱怨,“你看看,人家也是小子,咋就知道帮他妈干活呢,你再看咱家,一个也指不上!”   鲁秀芝笑着回话,“俺家老四也不知道哪儿野去了,这是生的多,要不也抓不着干活的!”   “唉,咱俩一个命,结婚二十年了,连个接班刷碗的都没有,干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等你娶儿媳妇就好了!”韩建福在一旁说。   “哼,现在的大姑娘,哪像俺们当年啊,啥活儿都会干!”李巧凤来了精神,“小鲁,咱们一小就学着绗棉裤、下大酱、腌咸菜,家里外头哪有不会干的活儿啊!你再看现在的小青年儿!啥也不是!我跟你说,我们单位刚分来个女的,整天就知道臭美,穿着高跟鞋,裤线倍儿直,裤脚那老大一个大喇叭筒,嘴上抹得通红跟吃了死孩子似的!”   “哎哎哎,你可少说几句吧!”韩建福连声劝着。   “你管不着!去给我投抹布去!”李巧凤不乐意地把抹布摔到韩建福身上,站在窗台上继续和鲁秀芝聊,“她说,她是家里的老闺女,上边有俩姐姐,从小她妈就啥活儿都不用她干,连灶坑都不会点,你问她,要是结婚了可咋整啊!人家一笑,说,下饭店啊!你听听,下饭店!这过日子哪有天天下饭店的?呸!我宁可我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儿,都不带让他找这样式媳妇儿的!”李巧凤一边说一边又指着报纸说:“哎老韩,再给我张报纸。”   接过报纸揉了揉,开始擦玻璃,没几下子玻璃就锃锃亮了。   “也不都是那样的。你家老大指定能给你找个好媳妇儿!”鲁秀芝一边指挥齐保平把二门上的门帘卸下来,一边说,“你家老大一米八大个!长得好,工作好,想找啥样的不行啊!”   “嗨,你家老大多帅气,邮电局的好工作,那姑娘都跟在后面追啊......”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哎?你家那门帘子还是咱俩一起串的那个吧,用了好几盒曲别针、好几副挂历呢!”   鲁秀芝神色微黯,随即笑着说:“你可别夸他了,到现在就是不同意相亲,谁介绍也不去看,我有啥招啊!”   齐保健不听她们闲聊,只管闷头糊窗户缝,齐保平在饭桌上往报纸条上抹浆糊,沈梦昔当跑腿儿的,来回送纸条,她举着涂满浆糊的报纸条递给齐保健,齐保健弯腰接过,仔细糊在木头窗框上,又捋了捋,满意地点头。   忽然,大门一响,秦美茹带着两个妹妹进来了,声音清脆,“鲁姨,溜窗户缝哪,我妈让我们来帮你了!”   “不用不用,怪脏的!”鲁秀芝头都大了一圈。   “没事儿!我家都是我们溜的!”   “可不是!”李巧凤在隔壁说着:“她们家啊,啥活儿都得指着姑娘,没儿子咋整啊,姑娘可不就得当儿子使唤!”   秦美茹听了也不接话,笑着接过沈梦昔手里的报纸条,“珠珠,给我吧,你个子小,你大哥还得蹲下来接,我来我来!”   “哎呀,老鲁还是你有福啊!我儿子啥也不是啊,我们家连个来帮忙的姑娘都没有!”李巧凤又开始牢骚。韩建福制止:“赶紧干活儿吧你!”   “是啊,美茹,我们家人多,这点窗户马上就糊完了,你们去帮帮你李姨,她家窗户还没擦完呢!”   秦美茹神色变幻,“行,鲁姨,我帮你家干完了,就去帮李姨!”说完又踮着脚把抹了浆糊的报纸条递给齐保健。   秦美华和秦美玉则爬上凳子替换了齐有恒,利落地开始擦玻璃。   鲁秀芝叹口气,不再多说。   齐家与秦家,就隔着一条马路。   路北是近年新建的砖房,一栋两户,路南的却是二三十年的旧土房,一趟房住六家。秦连忠的老婆叫刁凤琴,和鲁秀芝同岁,以前在面包厂上班。结婚后,她就没好好上过班,光休产假了,一连串生了六个闺女,老六和宝珠同岁,生日也差不多,齐家得了个闺女,欢天喜地,秦家得了闺女,嚎啕大哭。   三年后,刁凤琴又怀孕了,计划生育办上门做工作,第一次刁凤琴藏在家中鸡窝里躲了过去,第二次计生办突袭抓了个正着,刁凤琴撒泼打滚就是不同意堕胎,还把家里的公婆两人推到计生办的工作人员面前,“我们家绝后了!你这是要他们死啊!”   惹来院子外面围了一圈的人看热闹。   小县城住着,其实大家都混个脸熟,计生办工作人员也不好来硬的,只能走了。   第三次再来,她又拿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她婆婆也拿着一根绳子套在脖子上大哭。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计生办也不再来了,只是严正警告,如果执意要超生,他们夫妻两人的铁饭碗就算是彻底砸了,刁凤琴一口认定这次胎相与以往大不一样,两口子决定,宁可被开除,也要生下这个宝贝儿子。   瓜熟蒂落,又是个丫头! 第126章 饿死忘八蛋   刁凤琴产后一连哭了一个星期,一点奶水都没有,还是老大秦美茹抱着孩子四处讨要奶水,又熬了粥汤,才让老七活了下来。   这边孩子一落地,那边秦连忠和刁凤琴两口子就被双开了。   秦连忠原来是粮库的工人,夫妻两人养着六个孩子和两个老人,日子本就紧巴,现在又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没了工作,简直是要人喝西北风啊!   秦家是小的哭,大的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四邻不安。   秦美茹念完初中就上班了,也在粮库做工人,跟着搬运粮食,晾晒粮食,很是吃了几年苦。后来粮食局成立宾馆,她个子高挑,长得好看,就抽去做了服务员。但因为家里拖累太多,二十岁了,一直连个对象也没有呢。   这几年,政策放宽,秦连忠夏天去打鱼,冬天卖糖葫芦,也不少挣钱,紧接着老二秦美华也上班了,家里日子明显好过多了。   说实话,秦家的七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人称秦家七仙女。   刁凤琴长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脾气乖张,当年臭在家里嫁不出去,若不是秦家成分太高,娶不上媳妇,秦连忠这么英俊帅气的人,怎么可能娶了刁凤琴?   秦美茹干活时,总是偷瞄齐保健,但是齐保健却目不斜视,秦美茹递报纸条给他,他就接着,手离得远远的,能不与她说话就不说话。有好几次秦美茹搭讪,他都故作不知的埋头干活,鲁秀芝在旁说:“美茹啊,俺家老大就这样,当兵当傻了,就知道闷头干活,这准是又出神了,你得嗷唠一嗓子他才能听见,你别理他,傻啦吧唧的!”   那边齐保健已经端起板凳去了后院,秦美茹讪讪地笑了一下,也要跟去。   “哎!美茹啊,后院没太阳,阴冷阴冷的,你陪我在前院吧,让俺家老三过去就行!”   齐保平听了啥也不说,就去了后院。   秦美茹挤出一个笑来,“那我先去帮韩婶家吧。”   “哎!去吧去吧!”鲁秀芝立刻答应。   没一会儿,韩兵回来了,一进门看到秦美茹,迅速停好自行车,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帮着糊窗户,忙前忙后。沈梦昔听见李巧凤气急败坏地说:“滚边儿拉去!你瞅你弄的,天上地下的!去劈点明子,把火引着,该做饭了!”   鲁秀芝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发觉女儿在看她,就揪了揪她的小辫子,心情甚好的样子。   等两家糊完窗户已是太阳西斜,鲁秀芝留秦家姐仨儿在家吃饭,三人一听,说什么也不肯,连手都没洗,急急跑出院子就回家了。   “这孩子!”鲁秀芝嗔怪地喊着。   这个年代,还保留着困难时期的习惯,谁也不会轻易在别人家吃饭。尤其女孩子,要是落下个馋嘴的名声,是会被人耻笑一辈子的。   最后还是鲁秀芝端了一小盆存在菜窖里的都柿(野生蓝莓),李巧凤端了一盘炒松子,两人一起过了马路,到秦家道谢,在院子里,刁凤琴尖着嗓子连连推让,“孩子干那点儿活儿,还算个事啊!我家美茹啥都会干!里里外外一把抓,就没她不会的!”   秦美如害臊地躲进了屋里不出来,老二秦美华、老三秦美玉也在旁边客气地推让,五岁的秦美丽含着手指站在二门边,盯着鲁秀芝手里的盆子。   李巧凤懒得推让,直接进到厨房,找了个盘子,哗啦一下把松子倒过去,又拿了一个小搪瓷盆子出来递给鲁秀芝,两人三下五除二折腾完了,刁凤琴还在那儿兀自夸耀着大女儿的贤惠美丽。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都回家了。   身后传来秦美丽稚嫩的童声:“妈!我要吃都柿!”   “吃吃吃!就知道吃!”   ******   鲁秀芝晚饭时,没忍住,还是在饭桌上劝齐保健,“老大啊,你还是赶紧找个对象吧,二十二了,处两年,赶在本命年前正好结婚。”   “妈,我这刚上班,工作还没干好呢,等过一段时间,遇到合适的,我就找对象。”齐保健快速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找一个吧,也省得让人惦记。”鲁秀芝眼睛往秦家的方向瞥了一眼,“到时候再传出啥闲话就不好了,妈可是半点儿不想沾上那样的人家!”   齐保健笑着放下筷子,“不会的,妈,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你倒是注意,人家都上门了!哎哎,老大!你吃饱了吗?再吃点儿!”鲁秀芝眼睁睁看着儿子下桌。   “吃饱了!”齐保健进了后屋。   鲁秀芝叹口气,接着吃饭,夹起一块肉,“宝珠,吃块肉!”   “不吃,太肥。”沈梦昔摇头。   鲁秀芝一口咬去肥的一半,把瘦的放到沈梦昔碗里,“净事儿!这回行了吧?”   沈梦昔像被按了暂停键,看着饭碗,呆坐在饭桌边。   “吃啊!这不都是瘦的吗!”   齐有恒看着笑,“珠珠不吃给爸吃吧。”   “咋地?你还嫌乎你妈啊?”鲁秀芝寻思过味来,立刻怒火中烧,“你小时候我少拣你的剩了?你都搁愣成啥样了,你妈还不是都吃了?再说了,你小时候还少吃我嚼过的了?现在倒嫌乎起你妈来了?你说就这样的,到老了我还能指望你啥?”   沈梦昔默默地夹起那块瘦肉塞进嘴里,又扒了几口米饭。   “这不就得了!成天净整事儿!”   鲁秀芝的更年期大概是提前了,最近火气特别大,逮住谁的错,都要掰开了揉碎了、从思想到行动地批评一通。如果谁敢顶嘴,将会遭受更大的打击力度。   全家人一见她的情绪波动,都立刻采取敌进我退的策略,避其锋芒。最多半小时,她就会偃旗息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至于下一波敌情何时出现,需要全家协作,严密细心的观察,灵活应对。   但神奇的是,鲁秀芝在单位里,以及平日与邻居相处,却依然是通情达理、平和善良的一个职业女性的形象。   晚饭后,齐保平刷碗,沈梦昔帮他系上围裙,就跑到后屋找齐保健。   “我告你啊齐宝珠,你要敢再扎你大哥,我可真揍你!”鲁秀芝摆出护犊子架势。   沈梦昔摊开两手,无限委屈,“我就找我大哥说话,让他给我讲故事!”   “哼!量你也不敢!”鲁秀芝白了她一眼,把给齐保安留的饭菜坐到锅里,“熊玩意儿,到了饭点也不知道回来,下回不给他留饭,饿死他个王八蛋!” 第127章 效果很显著   沈梦昔耸耸肩膀,进了后屋。   齐保健报了夜大,学习大专课程。每天,齐保健和齐保平都学习到很晚。齐保平今年高三了,成绩还不错,但依着嘉阳的教育水平,和如今极低的录取比例,他很难考到好的大学。   沈梦昔拿出一张纸,交给齐保健,悄声说:“大哥,你去伊市的时候,到中药房买几服药,喝上几次试试看。如果觉得好,我就给你治病。”   齐保健看着声音稚嫩,表情成熟的妹妹,笑着收起药方,继续看书。   沈梦昔爬上炕,站在他身后,给他做头部穴位按摩,齐保健起初没在意,只觉是妹妹在胡闹玩耍,好脾气地也不赶她,逐渐却觉出神清气爽,头脑清明,惊奇地回头看着妹妹,“你这小丫头,到底怎么回事啊!”   沈梦昔笑着跳起来,在他耳边说:“别忘了去配药。”跳下炕,大声说:“我去看动画片喽!”   齐保健还真在出车去伊市时,买了七服中药回来,还买了个药罐子,回家来,跟父母说是战友推荐的伊市的大夫给开的药,说完还冲沈梦昔挤了一下眼睛。   鲁秀芝听了,忙把几包中药放得高高的,叮嘱齐保安千万不要乱动。早饭都没好好做,就开始熬药。齐保健端着碗,有两秒钟的犹豫,看看母亲,看看家人,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鲁秀芝拿着早准备好的冰糖,塞进儿子嘴里,追问:“咋样,感觉咋样?好点没有?”   齐保健忍不住笑,“妈,灵丹妙药也没有这么快啊!”   “哦,对对对!”鲁秀芝不迭地说。   晚上,她在药渣里添了水,再熬了一次,又盯着儿子喝下。   如此五天下来,齐保健觉出双腿有力,精力十足。   他买药时问过坐堂大夫,那大夫看了方子,又号他的脉,连声夸赞这方子强身健体,强健筋骨,开得好、开得妙。否则他还真不敢随便就喝药。   但也没想到,效果会如此明显。   他看沈梦昔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   “珠珠,大哥的药就快喝完了。”无奈妹妹始终不问他效果如何,只能主动开口。   “哦。”沈梦昔继续慢慢地用铅笔写着生字。   齐保健等她写完一行字,又说:“大哥觉得腿脚更有劲了!”   “哦,我知道,你天天都做俯卧撑、扎马步的嘛。”另起一行,继续写。   “宝珠!”恼羞成怒了。   沈梦昔忍不住笑了,放下铅笔,拿过他的手腕,号了五分钟,“可以稍微改动一下方子,如果配合针灸就更好了!”   齐保健呼吸变得急促,“珠珠,你才八岁啊,你怎么就能治病呢?”   沈梦昔一脸迷蒙,苦恼地说:“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啊。”   齐保健脸色复杂地摸着妹妹的头发,“大哥也像做梦似的呢。”。   “咱们找个时间,我悄悄给你针灸,用不了多久就能好!”沈梦昔看看门口,小声地说。   但最后,齐保健还是跟父母坦白了,说药方是妹妹开的,他吃了效果显著,准备让妹妹替他针灸,无论后果如何,他都想试试看。   鲁秀芝第一反应,就是对女儿举起了巴掌,被齐有恒一把拦住,“保健,你说的都是实话?”   “一句假话没有!”齐保健护住沈梦昔,以防母亲打她,“妈!你就让我试试吧!”   “妈明天就请假,带你去上海看,别让她给你瞎扎!”鲁秀芝看着儿子痛苦的表情,难过得声音哽咽。   “妈,我当初就去了北京,大夫看了都说没办法,说找个老中医好好针灸兴许能好,但是,有名望的几个老中医,要么死了,要么出国了,要么咱们够不上,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认命复员的,要能治好,我现在早就提干了!妈!现在珠珠让我看到希望了,我不管她会不会治,也不管扎坏不扎坏,我都要试试!”说到最后,七尺男儿也落了泪。   看到儿子哭了,鲁秀芝连连点头,“行行行,妈同意!妈同意还不行吗,你快别哭了!”   沈梦昔翻了齐保健一眼,头一扭,“哼!不给扎了!”   齐保健哭笑不得,“大哥错了,大哥把咱们的秘密说出去了。”   最后,沈梦昔还是在齐有恒夫妇的严密监督下,给齐保健针灸了。鲁秀芝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地在一旁看着女儿行针如飞,齐有恒拉拉她,“我说,这事儿咱家得保密,不能说出去,以后扎针也得避着老四,他嘴上没把门的,说出去人家不得当珠珠是妖精啊!”   鲁秀芝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我看着都像妖精。”   沈梦昔行针后很是疲劳,晚上呼呼大睡,全然不知齐有恒两口子半夜里还忧愁地看着她,他们心中既期盼女儿可以治好儿子的腿,又担忧女儿是着了什么魔。   齐保健每天下班都去接妹妹放学,他站在操场边,看着八岁的妹妹和同学在玩“跑联电”,已经十月了,她跑得一头大汗,也不停下。   后面跟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孩,硬是抓不住她,接着又来了一个男孩,两人围追堵截,她左拐一下,又甩一下,两人还是抓不住她,她一路跑,一路开心得哈哈大笑。最后又来了一个男孩,三人终于抓住了她,她还是哈哈大笑,跳着脚大喊:“张亮!快来救我!”   张亮应声从大本营跑出,直奔主题,毫无策略,结果,没跑十米,就被对方抓住,苦恼的站在原地喊:“宝珠,我也牺牲了!”   沈梦昔又是哈哈大笑。   齐保健也忍不住笑了。   放学钟声敲响了,孩子都散了,沈梦昔看到了齐保健,挥挥手,跑回教室取了书包。   “作业多不多?”   “不多,都写完了。”   “真能跑,你以前都不爱动。”齐保健掏出手绢给他擦汗,又把帽子拉严实了。   “小时候身体不舒服,就不爱动。现在跑一跑特痛快!带着风!”沈梦昔熟练地爬上车大梁,回头说:“过两个月,最多两个月,你也可以跑了!”   “还小时候,好像你现在多大似的。”齐保健长腿跨上自行车,腿一支,自行车向前行去,“坐稳了!”   如今的齐保健脸上是自信的神采,八分的相貌平白又加了一分,沈梦昔眼角瞥见育红班的宋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痴痴地看着她哥,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知道了!” 第128章 最好吃的鱼   兄妹俩回到家,进门发现鲁秀芝笑得合不拢嘴,忙问什么喜事。   “看看,看看,我们单位分的啥?”鲁秀芝乐不可支地指着厨房的一个大盆。   “我的天,大鳇鱼!”齐保健惊叫,“这么老粗的一段,这鱼得上千斤了吧!”   “一千一百斤!活这么大岁数,头回见这么大的鱼,他们在向阳那边收的,用汽车拉回来的,呵呵,我们单位人一合计,当天就出车把鱼籽送到哈市天鹅饭店卖了,鱼肉各家买了一大块,内部解决了!拿锯子锯的!看看,一家分了这老些!保健你有劲,给它剁开,这骨头都是脆骨,你看这肉,还有油呢,这鱼皮老香了!明天你早点起,给你爷送一半去!再给你四姑送点!”鲁秀芝兴奋地在厨房指挥着。   “妈,咱今晚就吃吧!我等不了明天了!”齐保安在一边揉着鲁秀芝的胳膊央求。   “吃吃!今晚就吃!”鲁秀芝最近更年期症状轻缓了,随着齐保健走路姿势的逐步改善,她对女儿的信任度猛然上升,对于女儿推荐的加味逍遥丸也不抵触了,吃了两盒大药丸子,神清气爽的,脾气好多了。   鲁秀芝焖了一锅大米饭,先将鱼肉用开水稍稍过了一下,以免有种柴油味儿,炖鱼时加了自己种的把蒿,担心女儿怕辣,只加了一点辣椒。晚上就这一个菜了,专心吃鱼!   厨房里弥漫着鱼肉的香气,齐宝平无心学习,放下书本,帮着鲁秀芝在厨房忙活。   炖好鱼,鲁秀芝先让齐保平端了一大碗给韩家送去,回来时碗里装着四个新鲜的桔子。   这是规矩,一般没有让人空着碗回来的,鲁秀芝也不多说,把桔子往旁边一放,张罗着:“吃饭吃饭!”   “吃饭吃饭!”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围坐起来。   桌上是一个一尺直径的搪瓷浅盆,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鱼肉,齐有恒先夹了一块鱼肉给沈梦昔,“吃!珠珠。”   全家一齐开动。   沈梦昔一口吃下,幸福得哇了一声,“我从来就没吃过这么香的鱼!”就是大铁锅简简单单炖出来的,也没见鲁秀芝加什么特别的调料,可就是香得让人想吞了舌头。   鲁秀芝大笑道:“你个小孩伢子,吃过什么啊!以后好吃的多了去了!”   “以后也不会有比这更好吃的鱼了!”沈梦昔又吃了一口,大鳇鱼肉质鲜嫩,所有的刺都是脆骨,不必担心扎到,她又用小勺子舀了两勺汤汁,拌到饭里,吃一口,闭上眼睛长长地嗯了一声,逗得全家都笑起来。   “净出洋相,好好吃饭吧!”鲁秀芝笑得眼角都是皱纹,又给女儿夹了一块鱼肉。   沈梦昔直吃得头都不抬,嘎吱嘎吱地咬着鱼骨头,又香又脆。   “多吃多吃,赶上一次可不容易!”齐有恒喝了一口酒,嘶嘶哈哈地说。   齐保安罕见的无话,只是大口吃鱼,直到放下筷子,唇边挂着一圈油渍,满足地拍着肚皮,发出喟叹,“啊!真好吃啊!妈,赶明儿个我也去江里打一条去!”   所有人都用一种“你就吹牛吧”的眼神看他,齐保安也不介意,嘴里唱着:“一黑往梦......”下了饭桌。   鲁秀芝看着吃光了鱼的盘子,把最后的菜汤倒到自己碗里,齐有恒把自己碗里没动过的一块鱼夹给她,鲁秀芝急着要夹回去,“哎呀,你自己吃吧!”   “我吃不下了。你赶紧吃!”   鲁秀芝嘴里埋怨着,不再往回夹了,忽然发现女儿在左一眼右一眼地盯着他俩看。   “咳咳,那什么,那翁美玲可真是白瞎了,你说咋那么想不开呢!年纪轻轻的!嘎哈不好!”鲁秀芝扒拉着鱼,对齐有恒说。   齐有恒嗯了一声。   沈梦昔忍不住笑了,跳下凳子,“人海之中,找到了你!”   “嘿!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唱歌啊!”   “快吃吧,没人看你啊!”齐有恒笑呵呵地说。   第二天一早,齐保健下了菜窖,把昨天分好的鱼拿上来,小份是给齐慧善家的,大份是给太平村的。   齐保安巴巴地看着,“妈,咱家还够再吃一顿不?别都送人了啊!”   “好东西咱家也不能独吞,必须得给你爷爷送去,你大爷他们那么一大家子,咋也不能给太少了。”   “我都没吃够呢!”   “你这孩子,跟谁学的,咋这么抠呢!你大爷平时少给咱家东西了?你大哥打的鱼,你大娘养的猪,你还少吃了?做人不能只往自己怀里算!再好的东西都有吃完的时候,这亲戚朋友可不能短了礼尚往来!”鲁秀芝皱眉道。   “哎,是是是,我知道了知道了。”齐保安连忙去推自行车,要去上学。   “站着!今天你送宝珠!”   “嘎哈我送?送她我就得绕远儿!”   “那你去太平!”   “那,还是送宝珠吧。”齐保安把自行车推出大门,车子过门槛时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车铃都在响,显示着他的不满。他一手扶着车把,盯着沈梦昔上了自行车,恨恨地说:“就你金贵!天天还得让人送!”   沈梦昔趴在车把上,也不还嘴。她其实更想多走路,多锻炼,但是鲁秀芝不放心,说冬天路滑天冷的,坐自行车能快一点。   ——坐自行车摔得更狠,风更冷的好不好?   “哎?我怎么觉着咱大哥走路好像......好像利索了挺多呢?刚才咱妈还舍得让他下菜窖了!”齐保安回头看着远去的齐保健嘀咕道,又扒拉了一下沉梦昔,“啧,问你哪!”   “不知道啊。”沈梦昔还是趴在车把上,“要迟到了。”   “你还能知道啥?大哥天天辛辛苦苦送你接你,一开工资就给你买好吃的买衣服,还给你零花钱,你倒好!一点也不关心他!做妹妹的怎么能这样?你是女的!要多关心哥哥,人家我同桌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都会做饭了,还会给她哥织手套,现在还给她哥织毛衣毛裤,你说你啥都不会,要你这妹妹有啥用?”   齐保安一路骑车一路牢骚。 第129章 奶奶的遗物   入了冬,齐老爷子的老马逐渐不吃料草,毛发脱落,身躯摇晃。齐老爷子心中难过,一改往日早睡早起的习惯,穿着皮袄连续两晚熬夜陪着老马,齐有德劝不回父亲,只得拿了火盆,陪着在马棚熬着。   第二晚,老马倒下就再没有起来,它摔倒的声音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齐老爷子,它努力睁了睁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老主人,鼻孔里冒出最后一丝白气,就在这个冬夜里走了。   “老伙计一辈子都没闲着,干活时候也不惜力,从来不尥蹶子,没有比它更仁义的牲口了。”齐老爷子轻轻抚摸着老马的身躯,不肯回屋休息,一遍遍地梳理着老马的马鬃。   齐老爷子脑海中不停闪现着老马最后那留恋的一眼,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他剪下一绺马尾收起,就找了一把镐头,连夜在后园里刨坑,要将老马掩埋。齐有德去唤醒儿子,祖孙三人刨着冻土,直到天明,才将老马掩埋妥当,齐老爷子事后足足在炕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   吓得连齐有方都从青峰林场赶来了。   齐有恒一家也赶往太平村,齐老爷子躺在炕上,嘴唇干裂,脸色灰败,了无生趣的样子。   他当着一家人交待了后事,他嘱咐儿女要互相照顾团结,善良做人。房子归齐有德,又把存折交给了大儿子,一千二百块钱三个儿子一家四百,   又让沈梦昔钻到炕琴里,找出一个黄布包着的小木箱,里面有一些首饰和两本书。   “这是我当年藏到马槽子下面才躲过学生搜查的,这是你妈的嫁妆,慧慈、慧善一人一对金镯子,孙女一人一副银镯子,余富下来的小金镏子都给宝珠,两本书也给宝珠。”   “爷,宝珠才上二年级,那书都是真笔字,她看得懂吗?”齐保良插嘴。   齐老爷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特么乐意!”   众人有些想乐,这中气十足的,偏偏要交待后事。   沈梦昔悄悄在被下给老爷子号脉,全无大碍,放下心来。笑呵呵冲老爷子比了个“二”,齐有德也连连点头,跟着比个“二”,“爹,你忘了珠珠说的话了?”   齐老爷子眼中闪烁了一下,看看孙女。   沈梦昔递给他一杯水,齐老爷子摇头不喝,沈梦昔一瞪眼睛,齐老爷子抗衡了三秒钟,叹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喝了半杯,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沈梦昔笑了,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老爷子这是由老马的死去,联想过多了。   人类,最大的恐惧,无非就是未知。没死过的人,就没有不怕死的。年龄越大,越是怕死。   当晚,齐老爷子少少喝了一点粥,肚子咕噜咕噜响,没控制住,放了一个极响的屁,众人都笑了。   “爹,还是你收着吧。”齐有德笑着把存折还给齐老爷子。   通过这次折腾,齐老爷子感受到儿孙对他的重视,心中十分受用,他笑着接过存折,“那就在我这儿再搁(gao)几年!”   齐宝满却说,“哼,银镯子我是不会还的了!到了我手里,谁都甭想拿走了!”   齐老爷子笑了,“他妈的!”   沈梦昔手上的两本书,一本是医书《难经》,一本是脂批本《红楼梦》,十分珍贵。   沈梦昔拿著书,心中想着齐老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奶奶还有别的书吗?”还是问了出来。   “咋没有,那老多呢,都被人给抄了,都烧了!”齐老爷子惋惜地说,“你奶就爱看书,咱家成分是中农,你二大爷是烈士,人家就没太搜咱家,但屯子人都知道你奶有书,你奶就在明面上放了一摞子书,让人家搜了烧了。剩下的都让我藏起来了。你奶走的时候,连着一半首饰,我都给你奶放棺材里陪葬了。这两本是落下的。”   沈梦昔听得目瞪口呆。   “我给她铺到棺材底上了,让她躺在书上。”齐老爷子追忆地说,“你奶脑瓜好使,学啥都是一学就会。你太姥爷就聪明。这闺女啊,都随爹,儿子随娘。你爸他们四个都随你奶,脑瓜都好使,特别是你二大爷......”齐老爷子说不下去了。   齐有恒咳了一下,岔开话题,“你们知道吗,出了大事了!”   众人都被吸引,齐老爷子也枕了枕头,躺在炕里,看着老儿子。   “前几天,六团出了大事。一个新兵,让老兵给揍了,一时受不了,就连夜过江了。”   “啊?”齐保良筷子都掉地上了,“这,这是叛国啊!”   “是啊,所以说出了大事。”齐有恒放下筷子,“老兵拾掇新兵,哪儿都一样,也许是这个新兵娇惯,也许是老兵过分了吧,不过都不是过江叛逃的理由。”   “保健,你们新兵也挨揍吗?”齐老爷子忽然插了一嘴。   “当然了。”齐保健笑着说,“动作不规范挨老兵班长一脚,给班长跑跑腿,打个洗脚水啥的。”   “哦。”齐老爷子心里不悦地哼了一声。   “第二年我们当老兵了,再收拾新兵。都这么过来的。”齐保健哈哈一笑。   一家人都笑起来。   “那这事咋整啊?六团向上反应了吗?”   “肯定反应了,影响太坏了!正跟对岸交涉呢!”   ******   今年冬天一小学在小操场浇了冰场,购置了各种鞋码的冰刀,让学生课余时间联系滑冰,沈梦昔乐得不行,简直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她每天放学都要在学校滑到天黑,也不要齐保健接送了,上学放学都自己踩着滑冰板,来去如飞。总之,每天就是脚不沾地。   看得鲁秀芝皱眉不已,“这是眼瞅着比她四哥还要淘啊!”   “淘就淘吧,不生病就行啊!”齐有恒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鲁秀芝手上拿着女儿的棉裤,正在接棉裤脚,足有一寸多,“珠珠这半年可没少长!”   “嗯,小孩儿就这样,一般小时候多病,大了更瓷实!”齐有恒如今没啥心事,大儿子腿脚越来越利索,小女儿也越来越结实,工作上顺利,家庭也和睦,他美美地吸了一口烟,把头靠在沙发背上。 第130章 打死你大娘   放了寒假,沈梦昔又跟主管运动器材的老师借出了一双冰鞋,每天到江面上去滑冰。齐家不远的大坝下坎,有一处齐保安的小伙伴清理出的冰面,足有两百平米,他们经常打冰球,沈梦昔就趁着他们不在的空档去滑冰,鲁秀芝根本管不了。   这天张亮也带了冰鞋来滑冰,齐保安带着他们去冰面。发现江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条直通对岸的路来,大约两车道宽,中国这边的路两边积雪都修整成形,还插了许多红旗,苏联那边似乎就那么堆着,什么修饰也没有。   “我听咱爸和张叔说了,会晤站好像要和老毛子会晤。”齐保安一边换冰鞋,一边说。   “我也听着了。”张亮也说。他羡慕地看着沈梦昔自如地滑冰,还做了旋转和跳跃动作,“我咋没你学那么快呢,屁股都摔两瓣了!”   “你能跟她比?也不看看那是谁妹妹!”齐保安嗤道。   齐保安上了冰就横冲直撞,几次都差点撞到沈梦昔,她只好滑到边上,惹不起躲得起。   张亮慢悠悠颤巍巍地滑到她身边,“珠珠,过几天,我们全家要去上海过年了,你想要啥,我给你带回来!”   话音刚落,传来机器轰鸣,只见两台军车朝江心开了过去。   “哎呀妈呀,要打仗了?”齐保安兴奋地大叫。   “你刚才不说要会晤吗?”沈梦昔皱眉看他。   “对啊,我忘了。”   “说话要过脑子!”沈梦昔严肃地说。   “你是哥我是哥?”齐保安瞪着眼睛。   “谁对听谁的!”   “越大越烦人,还敢顶嘴了!张亮!你敢跟你哥顶嘴吗?”   张亮摇摇头,“我哥真打我!”   “看着没?齐宝珠就得一天打八遍!”齐保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妹妹。   三人开始换下冰鞋,准备一会军车回来,好去看老毛子。   沈梦昔摘下手套,系着珍宝岛棉鞋的的鞋带,指尖冻得发红。张亮见了,一把掀起棉袄,“珠珠,快把手伸进来,我给你捂手!”   沈梦昔笑着用手在他的肚皮上点了一下,就把他的衣服拉下了,“快盖上吧,回头肚子疼。”   齐保安一把扒拉开张亮,“干嘛呢,耍流氓啊?”   “我给珠珠捂手!她手凉!”   “手凉就戴手套,再说她有哥,显著你了!”   沈梦昔头大地制止他们,“别说话了,看那边!”   四辆汽车从江心开了回来,在岸边停下。三人拎着冰刀,凑过去看热闹。   车上下来四个苏联人,四个中国人,其中一个是翻译,不停地指着坝上介绍着,苏联人忽然一回头看到沈梦昔他们,冲他们招手。齐保安拉了妹妹一下,“你别过去!万一有危险呢!”   沈梦昔叹口气,这大嗓门!   中方的翻译没有吱声,旁边的苏联翻译已经把他的话说给那个军官听了。军官哈哈大笑,用俄语说:“没有危险,给你们糖吃!”   沈梦昔眯起眼睛,心想,如果他敢像当年美国人在上海一样,往地上扔糖果,她就敢把糖果扔回到他们脸上。   还好,并没有。   因为这些军官身上并没有带着糖果,那军官正懊恼地说:“没想到会遇到中国小女孩!”   六团的领导也喊他们过去,其中一个人认出齐保安,“妈呀,咋是老齐家那个淘小子!”   “德拉斯七!达瓦里希!”齐保安大咧咧地摆摆手说。   几个军官哈哈大笑,说中国的年轻人真有意思。   ——可怜人家已经当他是成人,齐保安还当自己是孩子呢!   苏联军官掏出钱夹,摘掉皮手套,从钱夹里找出三个硬币来,给了他们一人一枚。   沈梦昔看着那毛茸茸的冒着热气的手,心想,这火力够旺盛的。   齐保安和张亮非常开心,他们还是第一回见到卢布。   沈梦昔将硬币抛起,翻了个面,看了一下面值,是一卢布,笑着说:“斯巴细巴!”   然后,从兜里拿出四张五元的纸币,也不由分说地塞到四个苏联人的手里,“欢迎你们!”   四人先是一呆,然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大胡子还作势要去亲沈梦昔,沈梦昔吱溜一下躲到一个六团干部身后。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那干部弯腰对她说:“小姑娘,不要妨碍公务了,让你哥带你回家吧。”   齐保安高兴地抛了一下那一卢布,“打死你大娘!气死你大爷!”   张亮也笑嘻嘻地跟着喊。   沈梦昔忍不住捂脸,“他不是我哥,我才不认识他们。”快步就朝坝上走去。   ******   这次会晤,事由有二。   其一是士兵越界叛逃事件,其二是渔民越界偷油事件。   渔民越界的事情,时有发生,因为江北人少,几乎无人捕鱼,渔民就常常越界打鱼,常常被巡逻的苏联汽艇驱赶。   今年夏天的这个渔民渔民越界事件,与以往不同。   事件主角就是太平村老何家的三儿子何生亮,他是何老爷子最喜爱的儿子,经常夸他头脑灵活。但是这次办的事情,明显是灵活过度了。   太平村附近的江面比较窄,打鱼的时候,稍不注意就容易过界,何生亮却不是不注意,他是蓄谋已久。因为偶然一次打鱼,他发现太平村往下十里的对岸上有一个大油罐,就生了好奇之心。   一日终于大着胆子过界上了岸,发现无人看守,大罐上刷着俄文也不认识,他就撬开油罐的锁头,偷灌了两大桶油回来,到家腿肚子都转筋了,他紧张得牙齿打战。   睡了一觉,心里踏实了一些,试着把那油往家里的拖拉机油箱灌了,还真能用。   又过了几天,野不知吃了什么,胆气又壮了起来。过界偷了四桶,更过分的是,这次他带了一把大锁头,把那油罐上了锁,占为己有。   不久,苏联巡检人员发现油罐锁头被毁,油料被窃,换上的是中国的铁牛大锁,就安排人员蹲守,果然逮住了第N次去“自家”油罐取油的何生亮,他刚把那钥匙捅进锁眼,就被从天而降的人高马大的苏联人按倒在地,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这两件越界事件,都让嘉阳人觉得脸上无光。会晤也进行得不顺畅,苏联军方态度蛮横,三次往返,最终才达成一致,将两人交还中方处置。   案件审理得异常迅速,那士兵由军事法庭审判,立即枪决。   何生亮则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出得大狱已是二十一世纪了。   何家如天塌地陷般,一片哀声。事事都爱与齐老爷子一较高下的何老爷子,再不出门。   齐老爷子感慨,“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何三儿是想岔了,别人家的柴禾咱都不能拿,咋还能动人家外国的油呢!”   齐保良笑得岔气,“这何老三啊,你说他精还是说他傻?居然换了把锁头?真当是他自己家仓房了!”   “行了,笑话人不如人,你自己也事事警醒着,没事儿多教育几个孩子,别等犯了错,想改都来不及!”齐有德喝止儿子。   齐保良不吱声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这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就因辈分太小,动不动就当众挨训,也实在是没面子。   家里做主的人太多,什么都轮不到他,只有出力的时候才能想到他。   想到这里,齐保良低头叹气。 第131章 秦家的白事   时间飞快,来到了一九八六年二月。   齐家人都在欢欢喜喜准备年货,齐保健的自行车后座夹的、车把上挂的,都是邮电局分的东西,他把自行车在家门口立好,拎了车把上的一兜冻燕鱼,一条猪后鞧,健步走向家门。   秦家大门也开了,只穿一件小棉袄的秦美茹飞奔而来,搬起后座上夹着的一箱冻柿子,比齐保健还快地撞开齐家大门,用身体顶住大门,让开一个空隙,殷勤示意齐保健先进门。   齐保健皱着眉头站住,冷冷说:“谢谢你,我自己慢慢搬就行。”   “快进吧!”秦美茹丝毫不介意齐保健的冷脸,大声喊着:“鲁姨,这些东西放哪儿啊!”   鲁秀芝开了二门出来,一看这架势,赶紧扶住大门,指着仓房门,“都放仓房里!哎呀保健,你们单位咋分这老多东西,礼拜天就给你爷那边送点过去,年夜饭用得着!”   “行。”齐保健放下东西,去推自行车,秦美茹又跟过去,再次帮他扶住带弹簧弓子的大门,一眼看去,站在门口的秦美茹青春健美,曲线玲珑,漂亮得晃人眼睛,看得鲁秀芝这个闹心啊。   “老大,进屋洗手!要吃饭了!”   “那鲁姨我就走了!”秦美茹抻了抻棉袄前襟,笑盈盈地说。   “啊,你走啊,要不在这儿吃点儿吧!”鲁秀芝极其虚情假意地说。   “不了,鲁姨!我家也好饭了!”秦美茹笑得像花一样,飞快瞄了一眼齐保健就走了。   “你就不觉着难受,不觉着别扭?”鲁秀芝一进二门,一脸嫌弃地说。   “不理她就是了。”齐保健一边打香皂一边说。   “唉,傻孩子啊!你还是年轻不懂啊!”鲁秀芝叹气道。   二月八日是除夕,照例上班到中午,齐保康带着弟弟妹妹梳洗一新,贴上了对联福字,挂好了灯笼。   鲁秀芝下班回家,全家稍稍垫巴了一口吃的,就赶紧换了衣服,齐保健、齐保康、齐保平先骑着自行车去了太平村,留下齐保安和沈梦昔等着父母回来一起蹭县委小张的吉普。   鲁秀芝又强行给沈梦昔系了一个大大的粉色蝴蝶结在头顶。   “我怎么听着,外边好像有人哭呢?”鲁秀芝忽然说。   “瞎说啥?大过年,封门封窗的,就你耳朵好使,还能听到人哭!”齐有恒在炉子里压了一大块煤,一圈一圈盖上炉盖子。又出去到仓房四处查看了一番,锁上仓房门。西北风呼号着,他也疑惑地看看南面,还真的有人大过年的嚎丧啊!   他打开大门,韩建福也出来了,两人朝着道对过秦家走去。   秦家二门四敞大开,刁凤琴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哭声震天彻地,“我的娘啊!你咋就走了哪!哎呀,我的娘啊,你可让我们咋活啊!”   原来,就是刚刚,秦老太太去世了。   ——大年三十家里有人去世,以后的年,也都甭想过消停了。   李巧凤来到齐家,咬着鲁秀芝的耳朵,“那姓刁的,平时虐待公婆,现在人死了,又哭又唱的,跟死了亲娘似的!”   鲁秀芝不愿意多说,“大过年的,谁家摊上了这事也不好过啊!”   “切,我看啊,那老太太也不是善茬,你别看她这几年蔫啦吧唧,让刁凤琴给治得服服的,年轻时也没少给刁凤琴气受!”   邻居住着,鲁秀芝多次听到刁凤琴祖宗八辈儿地骂公婆,虽觉过分,但也不好过问别人家事,就只做不知。但近年却听说刁凤琴不给公婆吃饭,常常一天就给一顿吃的,秦连忠居然也不过问。   多年邻居,鲁秀芝却从未进过秦家屋里,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屋子,如何住得下十一口人,但听秦美茹说起过,她家带弟和迎弟是住炕琴里的。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饶不了你!这老太太!就赶上年三十儿咽气,膈应你一辈子!这老太太,真有钢儿!”李巧凤竖起大拇指,“以后我儿媳妇要敢这样式的,我也这么治她!”   “呸呸呸,大过年的,你这都瞎说啥呢!你这厉害劲儿,老韩让你制的宾服的,一家仨男的,都老老实实听你指挥,你还想咋的!”鲁秀芝拍了三下桌子说道。   李巧凤嘿嘿笑了,也拍了三下桌子,“你家五个男的,还不都听你的!我跟你说哈,你可不知道,我叔家那几个姐妹在老家那边,可没咱东北女的享福,没工作,没地位,家里外头的活儿都得干,老的小的都得伺候,那样了,婆婆还天天指着鼻子骂,男人有时候还上手。她们都可羡慕我了!”   “咱是不是得过去看看啊,唉,这年过的,不光老秦家,这邻居也不消停啊!”鲁秀芝站起来。   “走吧,早去早利索!我也得上老婆婆家呢!”李巧凤也站起来。   鲁秀芝回头指着齐保安和沈梦昔,严肃地说:“你俩!老实搁屋里待着,谁也不许出去!”   鲁秀芝和李巧凤两人进了秦家,只见几个邻居正在院子里搭灵棚,没见秦老爷子的人,只听见屋里女孩子的哭声。   五岁的秦美丽哭得鼻涕过河,跌跌撞撞跑出来,“妈,妈!我害怕,我不敢在屋里!”   原来,秦老太太还没有入殓,停在炕上,鲁秀芝两人一问,才知道老太太连装老衣裳也没有,家里也没有棺材。从开着的二门看到秦连忠跪在屋里,对着炕上早已咽气的母亲只不停地磕头,刁凤琴坐在地上大哭,什么也不管,几个大些的女孩也没经历过白事,两眼一抹黑的不知所措。   一团乱麻一样的秦家,看得两人心里膈应,两位老人都这个年龄了,按理说,这些东西,提前几年就应该预备上了。   这等会儿人要是硬了,衣服可就穿不上了。   幸好小张这时候来接齐家人,一见这个场面,就热心地拉着秦美茹出去,到县城唯一的一家寿衣店买了一身寿衣回来,鲁秀芝两人和隔壁嗝老太太一起帮着擦洗一番,好歹把衣服给老太太穿上了。   这是鲁秀芝第一次进秦家屋子,秦老太太住的房间比齐家后屋还小一些,是老两口带着三个孙女住,炕梢的位置拉了个帘子隔开,应该是秦老爷子的地方。   屋子里乱七八糟,鲁秀芝不愿多看,跟着忙活了一番,齐韩两家上了礼,到灵棚烧了几张纸,尽到了情分,就离开了秦家。   一出门看到齐保安站在家中门斗房顶正翘首张望,看到父母刺溜一下下了梯子。   夫妻两人特意到街上人多的地方转了一圈,又拍打一番,回来才肯坐上小张的吉普车,朝着太平村而去。 第132章 九阴白骨爪   到了太平村,已是下午三点多,年夜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   齐老爷子听说秦家的事,唏嘘不已,“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宽心。他们到老就该后悔了,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啊!”   “这一家的年可咋过啊!”齐周氏感慨。   “咋过?也就今年难过,明年人家照样开开心心!”齐保良嗤笑。   “不许胡说八道!”齐周氏制止儿子。   “咱家的孩子都有规矩,我和你妈有福气啊!”轻易不夸奖人的齐老爷子,感慨地又一次夸赞了儿孙。   齐老爷子坐在炕沿边,齐保康给爷爷装了一袋烟,齐老爷子抽了两口,就用手指按熄,“不抽了,熏着孩子。”   “爷少抽烟好。”齐保康接过烟袋。   看看孙子的一身八三式新警服,又摸摸他的臂章,“这是啥字?”   “POLICE,公安的意思。”   “哦。”齐老爷子又问:“你们学校训练苦不苦?哈市好不好?”   “不苦,我们以文化课为主,半军事化管理。哈市很好,比嘉阳好,比伊市好。我三姑一家也都好,他们家分的房子很大,三姑很照顾我,还说想你,等夏天就和三姑父回来看你。”齐保康把烟袋在烟笸箩里放好,小心地让烟袋锅正面朝上,又把烟笸箩端到窗台,离淘气的侄子们远远的。   “光说想我。也不说回来看我,光邮邮包顶个屁用。”齐老爷子嘟囔着,眼睛看向窗外。   从窗子看出去,正看到齐保健在院中,带着几个侄子摆放冰灯,老爷子看了几眼,呼地下了炕,快步走到窗边,鼻子都贴到了玻璃上,急急喊道:“保康!叫你哥进来!”   齐保健大步流星地进来,脚下带进屋一股子白气,仿佛齐天大圣踏着祥云而来。   齐老爷子两眼放光地上下打量着孙子,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爷爷!”   “哈哈,啥时候好的?”   “治了三个多月,这几天算是彻底好利索了,特意没告诉爷,就想给您老个惊喜!”齐保健笑着说,家人也都闻声围过来。   “惊喜!惊喜!”齐老爷子合十对着墙上的领袖像,笑得胡子都颤抖了。   “保健!俩月没见,你腿好了啊!你不说俺们谁都没留意啊!快!快给大哥踢个正步看看!”齐保良赶来,一把抓住兄弟的肩膀,开心得不得了。   齐保健还真的踢了几步正步,乐得齐老爷子合不拢嘴,“好啊好啊,今年开年就有大好事,是好年头啊!”   “在哪儿治的?比北京还厉害?”齐保良蹲下去隔着棉裤按弟弟的腿。   “是个外省来伊市的老中医,让我给碰上了,也多亏战友介绍了。”齐保健含糊地几句带过。   “我就说咱家保健有福气!”齐保良站起来,高兴地拍着弟弟的肩头,“哼,我弟弟这腿一好,让那些人家后悔去吧,你瞅瞅之前给我弟介绍的都是啥人家!哼,听说老秦家还敢往上凑!”   齐周氏给了儿子一巴掌,“别犯虎,少说几句!”   “妈!你又不让我说实话!”齐保良嘟囔道。   “就是实话才不能全说。”齐周氏回了厨房,高兴对妯娌说:“秀芝,你这下可放心了吧!”   鲁秀芝满脸是笑,“嗯哪!浑身哪儿哪儿都通畅,仓房里招了耗子都不生气!”   哈哈哈,妯娌俩放声大笑。   年夜饭,齐老爷子特意多喝了一杯酒,脸上是收不住的笑,连饭菜都没怎么吃。   今年,齐保健和沈梦昔都在炕桌就座,齐保健也喝了几杯白酒,脸颊酡红,脸上笑眯眯地。沈梦昔理解他的心情,这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像她从老妪变为女童,又可以恣意奔跑的心情一样。   齐保健心情极好地捏了捏沈梦昔的脸蛋,沈梦昔不悦地伸手拂开,他又换另一边,沈梦昔脸一板,在他腕上一点,喝道:“葵花点穴手!”   齐保健手上顿时一麻,吃惊地啊了一声,收回了手。   别人以为他们兄妹在玩耍,都看着笑。   齐保安用筷子指着沈梦昔说:“齐宝珠,你那是九阴白骨爪!”大家哈哈大笑。   齐卫星兴奋地大喊:“老姑是梅超风!我是杨康!我也会九阴白骨爪!”然后勾起右手五指,绕着饭桌满地吼吼哈哈追着齐卫家。   齐保良笑着说:“你们还记得不,去年宝珠还拿着我奶留下的银针,非说要给她哥治病,这把我四婶吓得啊!就怕给我弟扎坏了,我四叔还把马大夫找来了,马大夫临走说宝珠是个神童,哈哈,我差点就信了!回家才寻思过味儿来,敢情人家那是说反话呢!哈哈哈!”   齐有恒面上依然带着笑,却不接话,也不看大侄子,慢条斯理吃着菜,举杯和齐有德碰了一下。鲁秀芝也没接话,低头吃菜。   齐老爷子若有所思,看看齐保健,又看看沈梦昔。   沈梦昔见齐保良当着她的面儿,就说这些话,知道他是当她什么都不懂。只瞥了他一眼,继续跟齐保健打闹。   “唉呀妈呀,你们看到宝珠刚才那眼神没有?”孙美凤指着沈梦昔大声说。   “啥眼神啊?”众人都没看到。   “那小眼神!就那么白愣了大哥一眼,特别看不上的那样!”孙美凤模仿着沈梦昔刚才的表情,自己哈哈先笑了,“大哥,我可没别的意思,真就是从宝珠那一眼看出来的。”   齐保国在炕桌上对妻子说:“快管你儿子吧,少说话!”   孙美凤一哽,有些觉得没面子,但还是一把拦住了满地撒欢的齐卫星。   沈梦昔兀自不觉地和齐保健练着葵花点穴手,嘻嘻哈哈。   八六年的春晚,节目模式已逐渐成形,除了请港台艺人之外,还有一处与前三届不同,那就是,多了些军旅题材,或者说直接针对老山前线的歌曲,比如《十五的月亮》,《望星空》,齐家人都听得十分感动,鲁秀芝看得眼泪直流,孙美凤指着董文华说:“这个唱歌的,长得撅撅嘴,像个小豆包似的。”   众人一下子从原来稍显哀伤的气氛跳出来,哈哈地笑了。   只有齐保健坐在一边,一直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第133章 黄大仙显灵   正月初二,沈梦昔依然没被允许跟着鲁秀芝回兵团,齐保健是必须去的,他的腿已经康复,得让姥姥家也高兴高兴;齐保康是第一学期放假,自然也要穿着警服去姥姥家汇报一番;齐保安也是照例要跟去的,哪儿热闹他就去哪儿;齐保平没去,他过年也会抽出时间复习,一屋子孩子打打闹闹,他就坐在炕稍一角,静静地看书。   齐慧善、齐宝满照例拖家带口,早早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欢聚一堂。   只除了齐有恒。   正月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也是秦老太太出殡的日子。齐有恒没回兵团,而是去帮着秦家忙活丧事了。   不到十一点,齐有恒就回来了,脸色十分不好,跟齐老爷子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众人不明所以,都好奇地远远看着。   齐老爷子不耐烦地推开他,“整那鼓鼓秋秋的嘎哈,这事儿还能瞒住谁啊!”   齐有恒咳了一下,就以正常语音语速说了。   原来,初二一大早,秦家的左右邻居及秦连忠的几个朋友,都去帮着秦家料理出殡事宜。秦家没什么亲戚,只是刁家来了几个人。   就在这边主事人准备张罗盖棺之时,本在院中灵棚跪着磕头烧纸的秦美丽忽然大叫一声,蹦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刁凤琴破口大骂:“刁凤琴!你个贱妇!”   熟悉的人都看得出来,那语气神态正和秦老太太一模一样。   众人都呆住了,连主事的老杨头都懵了。   转年虚六岁的秦美丽,长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也就四岁,此时却呈现出一种成年女性的泼辣,“刁凤琴你个贱妇,你对我不孝,不给我饭吃!不给我看病,骂我辱我!我倒要看你到老能不能穿上裤子!我特么上辈子作了大孽,这辈子才找了你这么个儿媳妇,祸祸得我老秦家连个接户口本的都没有!你要是好看倒也行,丑八怪还敢勾引我儿子,还不让我儿子孝顺我!你死了要下油锅、下十八层地狱!”   一连串的咒骂从小姑娘嘴里喷薄而出,再看那刁凤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畏惧,但还要扑上去要捂住女儿的嘴,还未近前,忽然一个跟斗栽倒,脸先着地,鼻子窜出血来。   秦美丽却是丝毫不惧,两手叉腰站着。   刁凤琴这几天熬得不轻,假哭也是个体力活儿呢。   她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血水洇进雪地,触目惊心,今天来的多是男人,都不好上前相扶,女的也都存心看热闹,没人上前,她的女儿们,竟也没人去扶她。   半晌,她爬起来,抹了一把脸,顿时糊了一脸血,面目狰狞。   刁凤琴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道:“娘啊,我的娘啊!你饶了老七吧,饶了我吧,不是不给你饭吃,实在是家里太穷啊!俺俩都没工作,十一口人,就是喝俺们两口子的血也不够啊!娘啊,你要像俺葛婶那样天天喝鸡蛋水,咱家哪有啊!娘啊!我怀着孩子的时候,你也没让我吃饱啊,前头三个月子,我统共连半只鸡都没吃上啊!可怜我生了七个孩子,七个月子二百天,连一百个鸡蛋都没吃上啊!谁家媳妇儿像我这么命苦啊!娘啊,你嫌弃我生丫头,那是我愿意的吗,我头一个就想生儿子啊,娘啊!”哭得是悲悲切切,有曲有调。   众人跟着唏嘘,议论纷纷。秦美茹上前去扶自己的母亲。   谁知,刁凤琴此时忽然浑身一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指着秦美茹大骂:“你个小骚货,跟你妈当年一个德行,看上人家老齐家的英雄,就腆脸上去勾引!”   又一口唾沫吐到秦美茹脸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家的烂事儿,就你那妈那烂货,人家断了腿瞎了眼也看不上你!”   众人的目光就看齐刷刷向了齐有恒,他尴尬地站着,不知作何回应。   秦美茹目瞪口呆,脸色紫胀,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忽然捂着脸大哭,跑进了屋子。那边刚刚还大喊大叫的秦美丽却慢慢萎顿在地。   “哭!现在知道哭了?天天扒着门缝等人家下班好上去得瑟的时候都忘了?臭不要脸的玩意儿,跟你妈一个死德行!”刁凤琴依然指着秦美茹刚进去的门大骂。   忽然有人瞧见秦家柴火垛上,一只黄皮子后脚直立,前爪挥舞,做着和刁凤琴一样的动作,惊叫出声:“黄大仙儿!”   众人齐齐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那黄皮子并未急于跑开,而是搓了搓两手,邻居葛老太太毛骨悚然,那分明就是秦老太太的习惯动作,她哆哆嗦嗦指着黄皮子,说不出话来。   一刹那,秦家院子里寂静无声。   远处,不知道谁家孩子放了一个小鞭儿,遥遥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   众人恍然醒神,一时都分不清楚与那黄皮子对峙了多久,发觉那刁凤琴还两手保持对搓的姿势,愣愣地站着。   黄皮子一个转身,尾巴一摇,下了柴垛,倏忽就不见了踪影。   众人面面相觑,均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再看那刁凤琴已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秦美丽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昏迷了多久。   秦家乱作一团,女孩子们发出尖利刺耳的哭声,秦连忠也六神无主,哭天抢地,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媳妇的。   总算主事人清醒,好歹张罗着救醒秦家母女,加快进程,草草将秦老太太送上南山坟地,入土为安。   众人心中不安,下了山,谁也没心思去秦家准备的饭店吃饭,都直接回了各家。   齐有恒讲完,长出一口气,齐家人好半天都没人说话。   破除封建迷信已经几十年了,这番话由一个人民警察亲口说出,实在是让人震撼。   “行了,都听听算了,不要往外传。”齐老爷子一锤定音,嘱咐家人。   “知道了。”众人纷纷应是。   沈梦昔最是惊讶,居然还有这样的奇事,但看着齐有恒的样子,又肯定不是撒谎,她低头琢磨着,浑然未觉齐有恒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第二天,鲁秀芝带着儿子们从兵团一回来,齐有恒就带着齐保健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也没说去哪里,沈梦昔却隐隐从齐保健身上闻出烧纸的气味。 第134章 夜涂黑狗血   沈梦昔在太平村直待到正月十五,她宁可忍受齐卫星半夜打把式,也不想和齐有恒夫妇睡一个炕。   每日中午时分她会去贾家遛狗。   贾家那个磕断过门牙的小子,抓着棉帽子出来,企图叫住家里的大黄狗,无奈那大狗并不听话,他一把扣上帽子,气急败坏地就要去踢狗,“你谁家狗?你谁家狗啊?谁叫都跟人走!”大黄狗被踢得嗷嗷直叫,哀哀地躲到沈梦昔身后。   “你牙齿接好了吗?”沈梦昔问。   那小子收住脚,“我听齐卫家说了,是你出主意让我接牙的。”声音缓和了一些,那意思大概就是表示感谢了。   “你叫什么名字?”沈梦昔有一搭无一搭地问,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叫贾志国。”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看过《我爱我家》的都知道,宋丹丹剧中的丈夫就叫贾志国。不过此时还没有该剧还没有影子呢。   “你笑啥?”少年立刻恼羞成怒,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哪里好笑了。   “我是看到大黄才笑的,我特别喜欢它,能带它出去转一圈吗,一会儿就给送回来!”沈梦昔客气地说。   贾志国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没有预料到沈梦昔会如此客气,变得有些口吃,“能,能,它,它自己能回来。”   沈梦昔又是一笑,“走喽!”吹了一声口哨,大黄撒欢地跟上,沈梦昔前面跑,大黄紧跟紧跟随,不超越也不落后。   贾志国看着自家的狗的汉奸狗腿行径,愤怒中还带点泛酸,咬牙跺脚说:“下回我把狗拴上!”   沈梦昔带着大黄狗,在村里绕了一圈,又到了江边大坝,看到一群小子在江面“滚冰”,当地风俗是人们在元宵节时到冰面上打个滚儿,滚冰即滚病,去意疾病滚蛋了。   晚上人们会带上冰灯,或者几根蜡烛,到冰面掏一个雪窝,将灯或者蜡烛放进去,送出祝福,然后无论男女老幼,都欢快地打几个滚,从坝上远远看去,一片灯火晶莹,人声鼎沸,十分壮观。   这会儿,眼见冰上的小子们已经展开了雪仗,雪块雪粒漫天飞,沈梦昔乐滋滋地看了一会儿,带着大黄回去了。   冰面传来一声唿哨,大黄顿时站住了,它回头看看冰面,又看看沈梦昔,憨厚的狗脸上居然现出一丝为难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原地转了两圈。   小子们发出哄笑,取笑贾志国唤不来自家的狗,贾志国又发狠地使劲吹了一声,沈梦昔摸摸大黄的脑袋,“去吧,我在路口等你。”   大黄撒开四蹄朝着冰面跑去,好一顿摇尾巴,贾志国才消气。   “刚才谁说我家狗不听我话的?敢不敢再说一遍?”   “对!敢不敢再说一遍?”贾志新跟着喊,这贾志新就是贾志国的弟弟,他哥上房他就上房,他哥从房上往下跳,他也跟着跳,毫不犹豫。   大家都嘻嘻哈哈,没人接茬。   贾志国满意了,抠下一大块雪块举起来朝着身前一个小子砸去,顿时又是一场混战。   大黄无声无息地跑上大坝,朝着村里跑去。   一个穿着红色大棉袄的小姑娘,蹲在路口,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大黄跑得尾巴都飘了起来,到跟前一下将那小姑娘拱到雪窝里,她发出了清脆愉快的笑声,扬起雪粒,落了大黄狗一身。   元宵节晚上,已经习惯精心准备节目的齐家人,又是欢聚一堂,送完灯,滚完冰,吃完元宵,举行家庭晚会。   齐保安和齐卫家这对黄金搭档表演的是陈佩斯的最新小品《羊肉串》,他们早早用录音机把电视节目的声音录下来,然后一字一句抄下来,背下来,力求表演一字不差。齐保安在解放天性这方面,十分到位,随时就能放飞自我,甚至超越自我。他还为了这个小品苦练打嘟噜,用家里的床单做了道具,这个节目自然博得最多掌声。   齐保健和沈梦昔合唱一首《射雕英雄传》的“东邪西毒”主题曲《一生有意义》,虽然没有伴奏,但两人用的粤语,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配合默契,震翻全家人,王红梅被勾起兴致,拿出手风琴来,“再来!”   率先弹起前奏,两人也知机,跟着又唱了一遍,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唱完后,兄妹两人击掌相庆,沈梦昔又上前与二嫂击掌,屋内一片掌声。   齐有恒夫妇坐在房间一角,忧心忡忡看着女儿,又对视一眼。   当晚齐有恒一家人返回县城,沈梦昔睡到半夜,迷迷糊糊感觉额头湿漉漉的有点痒,随手抹了一把,转身又睡。   过了一会儿,又有什么涂抹上来。   “你轻点抹啊!惊醒了她就白费劲了!”一个气声说。   她啪地睁开双眼,房间幽幽有着亮光,只听一个女声惊惧地啊了半声,后半截声音被人捂在嘴里。她的手在被窝里已经握住一把手枪,随时准备翻身而起,这一年多的安逸生活,让她丧失了警觉,居然被人摸上了被窝。   不待起身,只听齐有恒气急败坏地说:“你喊啥!”   沈梦昔闭上眼睛,按兵不动。   “她眼睛一下睁那么老大,瞪得溜圆,吓死我了!”鲁秀芝颤声说。   “行了,你端碗,我来抹!”   亮光恍惚着又凑了过来,烛芯啪的一声,齐有恒手一哆嗦,蜡油滴落在枕头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齐有恒夫妇大气不敢出,把蜡台放到稍远的炕沿,足足等了五分钟,觉得女儿彻底睡实了,齐有恒用手指轻轻沾了黑狗血,在女儿的额头轻轻涂抹。   鲁秀芝口中念念有词,“这位黄大仙儿,请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女儿齐宝珠吧。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宝珠啊,珠珠啊,妈在这儿,回家吧,回家吧!”念到最后,声音哽咽,又不敢哭出声来,齐有恒的手指也轻微地颤抖。   沈梦昔听了,将手枪放回武陵空间。幽幽叹气,一颗泪珠不受控制,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借着烛光,鲁秀芝发现了那粒泪珠,回头看看丈夫,忍不住捂住嘴巴,将头抵在他胸前哭了起来,“她咋哭了呢,你说,那大仙儿不会真的是咱娘吧!她不会怪咱俩吧!”   齐有恒半天才说:“不是。就算是,咱娘也不会怪咱,老那样对孩子不好,她咋能忍心呢。”说完声音也已哽咽。   沈梦昔不知他们在炕边坐了多久,她倒是放下心来,安心睡到天光大亮。 第135章 纯东北爷们   沈梦昔醒来恍惚了一瞬,偏头看看枕巾,上面凝着一滴红色烛泪。   翻身坐起,屋内只有她一人,旁边鲁秀芝和齐有恒的被褥都已经叠起。她摸摸额头,赤脚下地到高低柜的镜子前照了照,了无痕迹。   从门口看出去,隔着客厅,能听到厨房里鲁秀芝扑棱棱下饺子的声音,还习惯性地拍了一下盖帘,发出砰的一声,然后是勺子推着铁锅底发出粗噶的声音,让人不由想象出锅里随之滚动的圆胖的饺子。   沈梦昔恍若梦里,扭头看看窗花间透出的湛蓝天空,又爬回被窝,将被子拉到脖颈处,闭上了眼睛。   她心里明白,齐家人并不相信是齐老太太教她的医术,因为齐老太太去世时,她才三岁,根本不可能学会针灸、懂得医理。   他们只是出于一种逃避心理,一直没有认真追究而已。   现在出了黄大仙事件,给了她,也给了齐家人一个现成的理由。   厨房传出勺子敲锅沿的声音,齐保健开门走进前屋,用冰冷的手在沈梦昔脸上捏了一下,“起床吃饺子了!懒猪猪!”   “葵花......”沈梦昔一骨碌起来,伸手就点。   “哎哎!点不着!”早有防备的齐保健缩手躲开。“睡到八点钟了,穿衣服,吃饺子了!齐保健把放在炕头的棉袄棉裤拿给沈梦昔,还帮她把袜子套在脚上,勒住线裤的裤脚,方便穿棉裤。   “我自己来!”沈梦昔飞快穿上棉裤棉袄,下了炕。   “别着急,饺子还没出锅。”   “我要上厕所!”   “宝珠!”齐保健一把捞起她,“再给哥把把脉?”   “粑粑?”沈梦昔皱着眉头,瞪着齐保健,一脸嫌恶。   齐保健乐了,“那你给大哥针灸吧啊!”   看着妹妹依然一脸迷糊,“就是扎针!”,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腿。   沈梦昔连连摇头,“我不扎针!我现在都不感冒了,我不扎针!”说完挣扎着要往外跑。   “好好好,咱们不扎针。你慢点!”齐保健笑眯眯地跟着她往外走,在出二门时,往她头上扣了一顶自己的棉帽子。   沈梦昔顶着一个大帽子,朝菜园一角的厕所跑去,眼光一溜,瞄到房屋、杖子边隐蔽处有点点血迹,心中为那条黑狗暗暗哀悼。   回到屋里,她悄悄瞄了眼齐有恒夫妇,只见他们一脸释然轻松,鲁秀芝欢快地招呼着:“珠珠快洗手,吃饺子吃饺子!”   齐有恒更加大声地说:“开动开动!”   齐保安也喊:“开吃开吃!”   小小厨房里,一家七口紧紧围坐,桌上的饺子热气腾腾,氤氲白气后是一张张笑脸,一种叫做幸福的氛围荡漾开来。   ——沈梦昔一直难以自圆其说的难题,就这样漏洞百出地化解于无形了。   真正的亲人,你只需给他们一个模糊的方向,一个小小的理由,他们就会自动自觉将疑惑脑补解决,甚至不需要你的言语。   沈梦昔低头吹了吹饺子,蘸了一点醋,轻轻咬了一口。   ******   元宵节过完,基本也就快开学了。   正月十七傍晚,张险峰一家如约而来,他们四口今年回上海过的年,刚回嘉阳不久。   一进门张险峰就说:“哎哟齐哥,可算回来了,憋屈死我了!咋整啊,我现在根本住不惯上海了!前几天一回到我老丈人家,往那大炕上一躺,热乎乎地一烙,我的心啊,立马就敞亮了!”   “哈哈哈!”两人哈哈大笑,齐有恒把他让到客厅沙发坐下,“只听说过知青拼命想要回城的,就没见过你这样赖在东北的!”   “唉,我是异类,已经习惯了东北人的豪迈!”张险峰胸膛拍得咚咚作响。“回丈人家过的元宵节,昨天去单位报到,今天就赶紧到齐哥家来拜访了!”张险峰喊儿子张明,让他把带来的礼物拿过来。   张险峰的妻子翟丽君正和鲁秀芝在厨房叙旧,讲着大上海的见闻,见此就说:“哎,你别管了,有我呢!”   “好的呀!”豪迈的张险峰一句话就露底了。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张亮也跟着笑了。   张险峰比齐有恒小了足足八岁,是七零年到太平村落户下乡的上海知青,来了后就扎根边疆,后来娶了翟丽君,生了两个儿子,恢复高考那年,张亮刚出生。张险峰的成绩不理想,没考上大学,就顺势继续留在嘉阳踏实过日子了。   翟丽君在县新华书店工作,比张险峰小四岁,今年虚岁三十三,长得很漂亮,烫着时髦的卷发,今天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滑雪衫,满嘉阳县城独一份儿,鲁秀芝好一番赞叹,翟丽君还脱下来让她试穿,鲁秀芝穿了到客厅对着镜子看,出来说:“我骨头架子大,没你穿着好看。”   翟丽君招呼沈梦昔:“儿媳妇!快来给你老婆婆拜年,老婆婆给你压兜钱!”   又来了!沈梦昔心中哀叹,却也只能过去拜年:“翟姨过年好!张叔过年好!”   翟丽君大笑着说:“好好好!”把一张崭新的“大白边儿”塞到沈梦昔衣兜里,又掏出一张塞给齐保安,到齐保平、齐保康,他们就以年龄太大推拒了,但翟丽君不依,说还没上班就都是孩子,硬是人给了十元。   齐保健已经上班就真的免了,翟丽君上下打量着齐保健,好一顿夸赞,“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秀芝姐你不知道,我到了上海,看到的是一水的奶油小生,说起话来细声细气,那怎么能叫男人!那天看到两个大老爷们在街上骂架,都用一个指头指着对方,跳着脚骂得唾沫满天飞,结果俩人越骂越远,急得我啊,恨不得上去一人揍他们一拳!”大家听了都哈哈笑。   “哎妈呀,我最受不了南方男人了!”翟丽君说完自己摇着头笑。   鲁秀芝听了说,“险峰听了不高兴。”   “他不算!他现在是纯东北老爷们!”   张险峰在客厅哈哈大笑,显然被取悦了。   翟丽君从带来的提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首先就是一件嫩黄色的女童滑雪衫,还有一条牛仔裤。“过来珠珠,快试试看!”不管沈梦昔乐意不乐意,就给她穿上了。“你咋年年给她买衣服呢!”鲁秀芝嗔怪。   “我就喜欢打扮小姑娘,可惜我也没个姑娘啊。我特意买大了一点,明年还能穿。你看你看,多好看!还显得白!”   张亮在一边说:“人家珠珠本来就白!”   翟丽君噎得一哽,站直身子,翻了儿子一眼,“你这孩子,是一丁点东北爷们的气概也没有!”   张险峰哈哈笑,“不是气概,是知道心疼老婆!我儿子这点随我!”   “去去去,哪儿都有你!”翟丽君假意嫌弃地笑着嗔道。 第136章 当我儿媳妇   张亮已经开始把提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了,麦乳精、巧克力、朱古力、大白兔,话梅糖、泡泡糖、条头糕等等堆了一满满一餐桌,“珠珠,这些都是我挑的,都给你!”   “谢谢你。不过太多了,我不能要。”   “不多不多,都给你!”张亮有点急。   “丽君,不行不行,这也太多了,要不这样,我把这大白兔留下,其他的你带回去,大老远去趟上海,别都拿我们家来啊!”鲁秀芝把东西往提包里装。   翟丽君拦住她,“看你说的,大老远去趟上海,当然得多给我儿媳妇带点东西!你赶紧收起来,这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   “你这也太吓人了,这一大桌子!”鲁秀芝为难地看着。   “收着吧,要不然亮亮也跟耗子搬家似的,一天一点儿地都带到学校去给了珠珠。”翟丽君苦笑着说,“我这儿子,到老我肯定是指不上了。”   “你以后指着我就可以了!”张险峰又来到客厅门口。   “那我给珠珠家当上门女婿!”张亮大声说。   众人爆笑,张险峰指着小儿子笑得眼泪要出来了,“你知道啥是上门女婿啊,你齐大爷家四个儿子,哪里要你当上门女婿了!”   众人又哄笑,鲁秀芝看看女儿平静的表情,说:“唉,这还是小啊,啥也不懂,再过几年,这么开玩笑该不乐意了!”   翟丽君看着齐家客厅地板上摆放的一双双布底拖鞋,很感兴趣,“秀芝姐,这是你自己做的?”   “嗯哪,珠珠嫌光脚凉,非让我做的。我就拿旧布用缝纫机匝了几双。”   “真挺好,给我个鞋样子,回家我也做几双去!”   “行啊,那咋不行!”   齐有恒和张险峰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一边喝茶一边抽烟,客厅里弥漫着青烟,“真的不打算回上海了?”   张险峰吸口烟,摇摇头,“也心动过,毕竟那么多人都回去了。可自己回去一看,条件也实在不允许,太多知青挤在上海了,齐哥你说我回去了,没工作没房子,回去做什么?看大门还是扫大街?我和丽君现在的工作都挺好,家里宽敞,啥也不缺,一商量,我们就在嘉阳住着了!以后要是有政策,能让孩子回去我就万事不求了!”   “也是。你这眼瞅着还能提一提,走了可惜了。”   “嗨,不说那些。我最好的岁月都在嘉阳度过的,这里是我第二故乡了!留在这里想上海,回了上海想这里,算了,还不如选择一个让家人舒适的地方!”   “也对。我听说,修配厂老陈和她媳妇今年也回上海过年了,说是要往回调动呢。”   “老陈不一样,李安娜家是资本家,当年成分不好遭了大罪,现在厉害了,两处花园洋房都归还了,还赔偿了好多钞票,李安娜当年和她哥哥闹了些矛盾,一直不肯回上海,这几年也缓和了,我一早就知道,她一定是要回去的。”   “老陈工作都不要了?”   “老陈有技术,亲戚也有门路,到了上海也不难找工作,他父母都去世了,这边儿也没啥牵挂。再说他大姑娘都十五了,得为孩子考虑了。”   沈梦昔想听他们说知青的事情,又受不了他们的乌烟瘴气,抗议地朝着他们吹了一口气,青烟向前扑了一下,又返了回来。   张险峰站起来,伸手去捏沈梦昔的脸,她闪身躲开,他又加了一只手,要“拔萝卜”,沈梦昔向后一跳,戒备地看着他。   “哈哈哈!小姑娘蛮机灵的!一定要给我当儿媳妇!”   真是无聊,沈梦昔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回了卧室。   “珠珠!怎么那么没礼貌!”齐有恒在身后斥道。   “没关系,俺家张险峰就稀罕姑娘,一见珠珠就得瑟,你看把他贱的!”翟丽君在客厅门口冲张险峰翻了个白眼。   张亮那边跟进了卧室,“珠珠,把你寒假作业给我抄,我写不完了!”   “是不是上海滩把你迷了眼,忘记写作业了?”沈梦昔一边找寒假作业,一边笑话他。   “不是,是我奶家的房子太小了,人又多,根本没地方写作业!”   “不要找理由!你就是偷懒!”翟丽君听到儿子要抄作业,跟了过来,训斥儿子,本能地不想让儿子多说婆家的情况。   “上海是大城市,又那么多的人,当然寸土寸金,能有个小房子已经很厉害了。”沈梦昔拿出作业本,递给张亮,“别光抄,也得过过脑子。”   翟丽君听了沈梦昔的话,笑了一下,对齐有恒说:“齐哥,你这姑娘,跟个小大人似的。”   齐有恒也笑,“她就这样,家里就她最小,整天跟几个哥哥学的,净说大人话。”   沈梦昔听着客厅的谈话,跟张亮小声说:“你能不能跟你爸妈说,以后别总是叫什么儿媳妇的。”张亮正骑在放倒的凳子上,趴在炕沿抄作业,抬头看看沈梦昔,转转眼珠说:“我是小孩,我说的话,大人也不听啊!”   沈梦昔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点点头,“行,当我没说。”   “哎,珠珠,你坐过火车吗?”张亮把笔一放,眉飞色舞地说:“我都坐过两次了,上一次是小时候啥也没记住,这次我记住了!火车可老长了,呜的一声,可响了!冒着白烟,酷哧酷哧开得可快了!就是火车上太挤了,差点把我挤冒油了!哈哈哈!”   沈梦昔坐在炕沿上,笑着听他讲。   “上海的火车站比哈市的火车站大,人也多,数都数不清。还有,上海的黄浦江没有咱们黑龙江清亮,混酱酱的,上海的高楼也多,我大姑带我去南京路百货商店,里面啥啥都有,电视、手表、洗衣机、酒心巧克力、朱古力、麦乳精......老多老多了!”张亮站起来,张开双臂比划着,“衣服可好看了,你这个滑雪衫就是我挑的......”   沈梦昔看着张亮可爱的样子,忍不住捏捏他的脸蛋,“你自己买了吗?”   被捏的张亮有些不好意思,“买了,我的是蓝色的,等开学了咱俩一起穿!拉勾!” 第137章 我没有喝多   张家四口留下吃晚饭。   餐桌摆到客厅里,齐保康还特意打开录音机,放了一盘歌曲联唱的磁带。   “阿里、阿里巴巴......”录音机播放出欢快的曲调,齐保安情不自禁跟着唱起来。   “哎呀,烦死了!老二,要吃饭了你放那玩意儿嘎哈?”鲁秀芝在厨房喊。   “妈,这叫佐餐音乐,我三姑父就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听音乐,咱家没有钢琴曲,只能听这个流行歌曲了。我把声音调低点,不影响我张叔他们聊天。”   “行行行,你总是有理。”   桌子摆好,上了四个菜,油炸花生米、猪头肉拼盘、鹌鹑蛋罐头、凉拌白菜心。   齐有恒和张险峰就上桌了,张险峰招呼齐保健哥儿几个上桌一起喝酒,齐保健应是,坐到齐有恒下首,齐保康、齐保平则摆手推让。   “来吧!陪你张叔喝两杯!”齐有恒说。   哥俩儿这才搬了凳子坐到齐保健旁边。齐保平没有喝酒,也不怎么动筷,只是负责温酒倒酒。   张险峰还多问了几句齐保康在公安干校的情况,拍拍他的肩膀说,“行,我侄子是科班出身,比你爸还厉害!”   齐保康低头只是笑,齐有恒笑着说:“嗨,傻小子一个,还不知道能出息个啥呢!”   “我看错不了,虎父无犬子嘛!齐哥的技术科这两年也破了几个大案子,你也考虑一下,明年保康回来到哪个科室。”   齐有恒笑着点头,也不多说,一付心里有数的样子。   事先准备充足,菜上的也快,小鸡炖蘑菇、红烧排骨、拆骨肉、酸菜炖血肠陆续上桌。齐保安、张明、张亮和沈梦昔就被安排在小炕桌上吃了起来,菜式和大桌完全一样,只是都是拼盘。   说起来,还是在小桌吃饭自在,就看齐家那哥仨上了桌,也不敢动筷吃菜就知道多别扭了。齐家的菜码很大,不存在吃光盘难看的事情,但是规矩如此,毕竟还有两个大人没上桌呢。   翟丽君一直跟着鲁秀芝在厨房忙碌,因为没有排烟灶,厨房里都是油烟,通往偏厦的门大开着,厨房里上面是油烟,下面是冷冷的白气。   “丽君你快去吃吧,我自己就行,再把你衣服弄脏了!那毛衣贼拉吸油烟味儿!”   “没事儿,到雪窠子里揉几下就好了!”翟丽君依旧跟着打下手。   “唉,我儿子啥时候给我娶个儿媳妇回来啊!”鲁秀芝捶着后腰说。   “腿都好了,还是不找?”   “这不刚好利索吗,再等等吧。唉,我闺女啥时候能帮我做饭啊!”鲁秀芝又叹息道。   “现在就可以!”沈梦昔正好出来取杯子,接口说。   “去去去,你再把房子给我点了!”鲁秀芝一脸笑容,嫌弃地轰走沈梦昔,对翟丽君说:“俺家这傻丫头,实心眼子。”   “心眼实了好,珠珠是个孝顺孩子。”翟丽君赞道。   最后一个菜端上桌,张险峰招呼着说:“嫂子,快别忙活了,赶紧上桌吃饭吧,你看看,我们家一来,让嫂子这么辛苦!”   “不辛苦,你们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鲁秀芝笑着说,和翟丽君两人洗洗手,整理了一番,才上桌吃饭。   “都吃菜啊,是不是做的不好吃!”鲁秀芝给张险峰夫妇布菜。   “我们自己来,嫂子快坐下歇歇吧。”   两个女人面前也有一杯酒,翟丽君把酒杯放到张险峰跟前,“我可不喝酒!”   “别呀,你今天是客人,跟我在厨房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我得好好陪你喝几杯!”鲁秀芝拦住酒杯,笑着说。   “我可没帮上啥忙,秀芝姐啥都准备好了,连蒜酱都砸好了,我就给填了几块柴禾。”又凑过去在鲁秀芝耳边悄声说:“我今天真喝不了酒。”   鲁秀芝看看她,对了个眼色,“真喝不了?你可别给我家省酒!”   “我啥时候跟你装假了,礼拜天!礼拜天到我家,一定好好陪你喝!”   “那行,就先放过你,记到账上,下回来喝双份儿的!”鲁秀芝把酒杯放到张险峰面前,“你媳妇儿不喝,你得喝啊!”   张险峰把酒又放回去翟丽君跟前,站起来端起酒杯,对鲁秀芝说:“嫂子,我敬你一杯酒!今天嫂子最辛苦,做了十二道菜,道道美味!为表示感谢,我干了,让丽君陪一口,嫂子随意!”说完就一口干了杯中酒。   鲁秀芝连连喊着,“坐坐坐,站着喝酒可不算数啊!”   张险峰笑着坐下来,看翟丽君沾了沾嘴唇,又接过酒杯,一口干了。   “爽快!”齐有恒赞道。   “那是!”张险峰放下酒杯,夹了一口凉菜吃了,“嫂子这凉菜拌得真好!加了蚬子肉罐头,太鲜了!”   “你嫂子就这点儿手艺,比不了你们上海,你们不嫌弃就好。”鲁秀芝喝了一小口酒,放下酒杯,“你嫂子没酒量,喝急了可就没人伺候你们了,哈哈。”   “行行行,就是个心意。”张险峰也不挑剔。   齐有恒却端过了妻子的酒杯,一口喝了。   “我自己喝!”鲁秀芝伸手去抢,已是来不及了,“你看你这个人!”   张险峰哈哈大笑。   吃饱喝足的齐保安颠颠地过去给他们倒满了酒,和张明坐在桌边听他们聊天,羡慕地看着他们抽烟喝酒。   “宝珠!过来!”齐有恒带着酒意喊。   沈梦昔走过去。   “给你张叔翟姨敬杯酒,再唱个歌!”   “齐哥,你家五个孩子,挨个敬酒,弟弟可受不了啊!”   “哈哈,珠珠,你唱歌,唱一首,你张叔就喝一杯!”齐有恒大笑。   又来了!到底是逃不了一来客人就展示才艺这个环节。沈梦昔也不多话,干脆利索地唱了一首《长亭外古道边》。又依着齐有恒吩咐端起一杯酒,敬到张险峰跟前,张险峰哈哈一笑,“虽然叔叔的酒已经喝到这儿了!”他用手朝脖子一比划,打了个酒嗝,“但是,珠珠敬酒,叔叔,必须要喝的!”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醉眼朦胧地呵呵笑。   等两家人酒足饭饱,天色是晚上八点半了。   张家人走的时候,一番推让,鲁秀芝到底给了张明、张亮一人二十元的压岁钱,一人一件她手织的红色毛衣,齐保健也一人给了十元。翟丽君还带走了鲁秀芝的两个酱块,两颗酸菜,以及一大块狍子肉,和一双新的布拖鞋。   “哈哈,我今天赚了。鲁姐的毛衣织得最漂亮,你看这元宝针,亮亮这件还有麻花劲儿!”翟丽君笑着说。   “平时瞎忙活,也没空给你织,就偷懒织了俩小的,你别嫌弃就行!”鲁秀芝也笑说。   齐家人全体到门外送客,齐保健说:“张叔能骑车吗,我去送你们吧!”   “不用!”张险峰扶着自行车车座,满口酒气,“小子,你瞧不起你张叔!这点酒算什么?侬看勿起阿拉桑海银!”   “没有没有,张叔,我是看翟姨带着亮亮,怕路滑不好走。”   “哼!我没有喝多!”   张险峰的确喝的有些多,但他坚持要自己骑车,最后到底是齐保健和齐保康各骑一台自行车带着张明张亮,护送着一路画着S的张险峰回了家。   齐家人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在昏黄的路灯下远去。   “你也是的,灌险峰喝那么多嘎哈?”鲁秀芝想起儿子还得多跑一趟,就不乐意了。“请客不得让人喝好了吗?”齐有恒的舌头也大了。   “行行行,快进屋吧!”   忽然,斜对门的秦家二门开了,鲁秀芝条件反射地将家人都推进大门,快速地关门。 第138章 最后的尊严   路灯下的秦家,大门油漆斑驳,没有对联,没有福字,门边的雪窝子里还有隐约的几个圆形纸钱,昭示着这家不久前刚办了丧事。   秦家人还带着热孝,过年也不能串门拜年,加上黄大仙的事情,他们家很是寂静了一些日子,只是偶尔传出刁凤琴的吼声,再无激烈的吵架声,整条街都显得安静了许多。   鲁秀芝恨死了秦家人,他们使得她的英雄儿子受了无妄之灾,被人议论,影响了名声。枉她好心好意帮着秦老太太装殓,却没落个好。但也不能骂上门去,只得自认倒霉摊上这么个糟心的邻居,处处躲着秦家。   街面上关于黄大仙显灵的事情,已经传出好几个版本,活灵活现,有说黄大仙附体秦美茹的,要不她怎么会不自量力攀附老山英雄呢;有说黄大仙附体秦美丽,在出殡当日唱念做打大闹一场,还跳起来打了刁凤琴一个耳光的......   更有那好事的,求证到鲁秀芝面前去,被她没好气地怼了回去,“那么好信儿你去老秦家问问啊,我不知道!”   黄鼠狼,在东北是个特别的存在,你可以说你不怕黑瞎子,不怕张三(狼),但你一定不能说你不怕黄皮子,那东西最是邪性,还记仇,睚眦必报,一般人家即便有黄鼠狼进家偷鸡吃,也不会喊打喊杀,要说着好话恭送黄大仙。   传说曾经有个人因为黄鼠狼吃了家中的母鸡,愤而捕捉,活生生将其剥皮泄恨,谁知第二天那人就不见了踪影,家中只有一只剥了一半皮毛的黄鼠狼,和满院子凌乱的黄鼠狼的脚印。人们惊恐不已,再遇类似事情都不敢捕杀,只能供着,死只鸡事小,死人就事大了。   还有一家,在仓房下了老鼠夹子,结果同时还夹死了一只黄鼠狼,吓得这家老太太立刻跪地磕头,家里还偷偷摆上了供品。一个月后,老太太的儿子怀里揣着当月工资,下班回家却找不到一分钱,也说不清丢在哪里了。老太太一拍大腿,到仓房里磕了三个头,千恩万谢,说是破财比伤身强多了,这一劫躲过去了!   人们对未知事物的敬畏,真不是一句两句破除封建迷信就可以抵销的。   建国后,虽然大家都说不信鬼神,但是依然悄悄保留着一些神秘习俗,比如小孩受到惊吓,家中老人会在水碗里竖起一把筷子,要是筷子直立站住了,便是家中去世的老人太过想念孩子,致使孩子不安生了,就要将筷子撅折,扔到地上,再怒骂几声;   小孩子受了惊吓,要捋着头顶念叨几句“摸摸毛吓不着”;   再比如,孩子夜啼,就烧几张远途来的盖过戳的邮票,或者到电线杆上贴上写有”家有夜哭郎“的纸张,路人念了,孩子就不哭了;   还有的人家,天黑以后就不抱婴儿出门了,说小孩子眼睛真亮,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一些满族人聚居的地方,甚至还保留着跳大神治病,很多满族老太太一生不肯吃药,病得重了就请萨满来跳大神。   只能说,科学并不是解释一切现象的唯一方法。   沈梦昔对于黄鼠狼的认知,仅限于知道它的毛是用来做狼毫毛笔的,知道它的臭腺可以驱敌,另外还知道黄鼠狼主要以老鼠为食,并不总是“给鸡拜年”。   至于秦家出殡当日的奇事,以沈梦昔的阅历和知识还是不能很好地解释,也没什么兴趣追根问底。   这会儿开门出来的秦家老三秦美玉,大姐洗了头发,泔水桶满了,她出来倒桶。   齐家房子地基高,大门就比他们家的高出半米来,她在院子里,就看到了鲁秀芝急急忙忙推推搡搡的样子,知道她是听到了自己家的动静,防备着大姐呢,心里不由得羞恼。   趔趔趄趄总算把泔水倒了,她站在寒风里,发了一会儿呆,才回了家。   回到屋子里,刁凤琴正在尖着嗓子骂秦美茹,“成天就知道臭美!大晚上的你洗什么头发,那么长的头发,费水还费洗头膏,你洗那么勤嘎哈,人家还能多看一眼咋的?”   秦美玉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待,她今年十七了,家里连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抽屉都没有,姐妹几人的衣服都混放在一个箱子里,有时候,还得换着穿。   两个妹妹还睡在炕琴里,晚上,把炕琴里的被褥拽出来,她们俩就钻进去睡觉,早上钻出来,再把被褥放进去。   她马上初中毕业了,就想找个有宿舍的单位,现在待业的人越来越多,工作不好找。但她宁可到乡下去,也不愿意在这个家里了。   刁凤琴一眼扫到秦美玉,“倒个泔水也那么半天!”   “上厕所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   秦美茹在炉子边,自顾自梳着长发,面无表情。   经过了大年初二那样一场闹剧,秦美茹就再没笑过,她每天低头上班,低头下班,再不与人打招呼,也不再偶遇齐保健。   这是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灾难,是被人当众扒了衣服般的耻辱。——扒衣服的还是她的母亲。   她在家里哭了足足两天,但过完年,她还是勇敢地走出了家门,裤线依旧笔直,膝盖依旧不打弯,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尊严。   但内心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无人知晓。   小城无隐私,人们对此津津乐道。   齐保健却和往常一样,仿佛不知人们的议论,依然一心工作学习,依然拒不相亲。别人问及他腿伤痊愈和有关秦美茹的事情,他都笑而不答。   隔壁的韩兵却恰恰相反,他与秦美茹同岁,他们是初中同学,一直对高挑漂亮的秦美茹有着好感,虽然李巧凤一直严加看管,但是根本压制不了小年轻那萌动的心。   韩兵高中毕业后,找了航运站的工作,如今冬季单位清闲,就换成韩兵在门缝盯着秦家大门了,过了初五,各单位都上班了,韩兵知道秦美茹如今最是难过,等秦美茹上班后,他就骑着自行车出去,假装路过,要用自行车载人家上班,但秦美茹却都低头拒绝了,弄得韩兵抓心挠肝的。   他还买了时兴的围巾手套送给秦美茹,结果被李巧凤抓了两次现行。她气得浑身哆嗦,把儿子揪回家,劈头盖脸一巴掌呼到脸上,“我操你八辈儿祖宗啊韩兵!别人家躲瘟神一样,你还往上凑!你他妈的不要名声,你爹妈还要脸呢!”   韩兵已经二十一岁了,也上班两年了,居然还挨耳光,心中极是屈辱,又不能拿母亲怎么着,紧抿嘴唇,一声不吭地摔门而去。   李巧凤气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139章 肯定是小子   沈梦昔跟着鲁秀芝到副食商店上班。工作人员以外的所有人员不能进柜台里面,沈梦昔就坐在窗边暖气片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   副食商店只有一百多平米,南面四扇窗户,都不太大,木制窗户外面是两扇木板,下班就会关上锁起来,所以,商店上下班也叫做开板关板。   其余三面都是货架和柜台。有些脱漆的柜台上摆放着烟酒糖茶,商店一角放着两个大缸,一个是酱油缸,一个是醋缸。另一头大柜台是卖豆腐青菜猪肉和江鱼的,还有一组柜台卖些熟食,上午新鲜出锅的猪头肉和酱下水刚刚送来,整个商店里都弥漫着肉香,有几个跟着大人来买东西的小孩,看着熟食直咽口水,那样子都恨不得自己顺着香味飘到柜台上去。   去年秋天商店安装了暖气,和旁边的生资公司共用一个锅炉,总算把屋子中间那个大炉子和在空中绕来绕去的炉筒子给扒掉了。鲁秀芝十分知足,再不用提前半小时上班烧炉子了,时常还能带着女儿去锅炉房洗澡。   沈梦昔到柜台跟前,有滋有味地看着鲁秀芝给人打酱油,一个中年女人从手臂上挎着的编织篮子里,拿出一个空瓶来,放到柜台上,鲁秀芝打开酱油缸上包着棉布的缸盖,将一个漏斗塞进瓶口,一手将瓶子放到缸边,一手打了一斗酱油,一偏手,缓缓将酱油倒入漏斗流入瓶中,正好一瓶,一滴不漏,放下提斗,又磕了两下漏斗,才拔出漏斗。   那女人付钱后接过酱油瓶,将一个木头塞子紧紧塞进瓶口,放到拎着的菜篮子,用块旧毯子包上,以免出门冻裂了。   那边卖糖果的冯秀英,招手叫沈梦昔过去,沈梦昔不知她有什么事,跑过去才发觉她拿着一粒花生蘸,朝她嘴里塞去,沈梦昔本能地一躲,却没有冯秀英手快,一下塞进嘴里,差点没直接卡到嗓子眼里,沈梦昔无语地看看冯秀英。   “吃吧,咱不告诉你妈。”   “谢谢冯姨,我妈不让我吃甜的,我正换牙呢。”沈梦昔含着那粒花生蘸,犹豫着是吃了还是吐了。   “哎哟,冯姨忘了这事儿了!你吃了吧,吐了怪可惜的,下回冯姨给个不甜的!”   沈梦昔注意到她的肚子浑圆,知道她是怀孕了,就钻进柜台,恶习难改地悄悄看人家胎相,把人家的脉。   “宝珠,谁让你进柜台的?”鲁秀芝在另一边警告。   “马上就出去!”沈梦昔回应。一边还装作什么都不懂地摸摸冯秀英的肚子,“你好像胖了。”   想起什么来,轻轻抱住冯秀英的肚子,用脸蛋贴了贴,冯秀英被抱得有些失措,扎撒着两手,“哎哟,哎哟,好珠珠!”   收款的李姐年纪大一些,笑着说:“冯啊,你怀的肯定是小子!”   冯秀英惊喜道:“真的吗?”   “反正我觉得是。孩子越小越灵验,宝珠今年虚九岁,不过生日小,才七周岁多点儿,应该是准的。”李姐说。   鲁秀芝也笑着点头,来买东西的顾客也都纷纷附和。   冯秀英乐不可支,现在计划生育,一家只生一个,当然希望一举得男。“小丫头,等阿姨生了小弟弟,给你买个大娃娃!”   中午下班,鲁秀芝带着沈梦昔去买新本子。   两人先到回民饭店吃了两屉羊肉烧卖,就直接去了百货大楼,在一楼买了几个田字格本和数学本,还买了两个本夹子。“铅笔还有几根?有一根半啊?那就不买。”   依着沈梦昔就各买一打,反正早晚得用,但是鲁秀芝坚持一样只买两个,用完再买。   好吧,你有钱你说了算!   鲁秀芝拉着沈梦昔又上了二楼,这层是个体户经营的服装区,中午时分,顾客还真不少,一上楼梯,第二家就是四姑家的表姐卢爱勤的摊位,她收了钱,一抬头,正好看到她们,眼睛一亮,大声招呼着“四舅母!珠珠!”   鲁秀芝答应着,打量着外甥女的两个柜台,“爱勤真能干,这又上了这么多新货。”   “学习不好咋整,也找不着好工作,只能出来做点小买卖,也不能赖在家里让我爸妈养活啊!”卢爱勤笑笑,有说:“珠珠的滑雪衫真好看!是上海买的吧?”   “是啊,你四舅的朋友回上海过年,给她买的,不要不行,我都不知道多少钱!”   卢爱勤从柜台里出来,捏了捏滑雪衫,又翻看了一下领子,“这件不能便宜了,少说得四五十啊!”   “啊?这么贵啊,小孩儿的衣服咋这么贵?”鲁秀芝吃了一惊。   “小孩儿的衣服虽然用料少,可工序一样不少,再说这是最时新的衣服,肯定贵。赶明儿哈市有了我也去进货,咱县人爱赶时髦,啥啥都比照上海来,肯定有人买。”最后两句她压低了声音跟鲁秀芝说,仿佛怕旁边摊位听见。   鲁秀芝深以为然地点头。   “四舅母这是要给珠珠买还是你自己买啊,我这新来的货,你就拿去穿!不要钱!这里还有棉鞋!”   “我给珠珠买本子来的,就上来看看。”鲁秀芝抬抬手里的布袋。   “哦,那行,你们先去转转,咱这二层里好东西不少呢!”卢爱勤提高了声音说。   鲁秀芝带着沈梦昔转了一圈,二层也就二十几个摊位,有卖服装鞋帽的,有卖小百的,有卖床单布料的,十分钟就转完了。   鲁秀芝还是在卢爱勤的摊位,给沈梦昔挑了一双红色雪地靴,配着黄色滑雪衫,沈梦昔觉得自己就是一盘番茄炒蛋,“我不要,过几天就暖和了,穿不了几天,明年就小了!”   卢爱勤笑,“珠珠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没事儿,穿着吧,春冻骨头秋冻皮,得穿暖和的,这个护脚脖子,贼暖和。明年,勤姐再送你双大的就是了!”   鲁秀芝看着这靴子也十分喜欢,果断买下,卢爱勤当然不肯要钱,于是上演了一场“撕吧”大戏后,早已在附近勘探过价格的鲁秀芝扔下十五元钱,扯着女儿就下楼了。   “舅母,给多了!”卢爱勤追出去,沈梦昔指指她的摊位,两个顾客在她摊位前看鞋,她只好大声叹息一声,回了摊位,和隔壁摊主抱怨,“我这几个舅母,就数这个小舅母最讲究,对我爷家也最好。我家要给他们点东西,恨不能还你两份儿回来!”   摊主呵呵一笑,“这还不好,一层楼绕了一圈,谁的都看不上,专门照顾你家买卖!”   鲁秀芝气喘吁吁拉着沈梦昔出了百货大楼,沈梦昔不明白她为什么跟做了贼似的,“别跑了,你又不是没给钱。”   鲁秀芝笑,“你懂个啥,你勤姐赚点钱不容易。天天在这儿熬着,还得大老远上货,怪可怜的!咱娘俩走慢点儿,她非得追出来把钱塞你兜里。”   “我滴个亲娘嘞,你知道不知道,人家个体户可比你挣得多!”   “啊?”鲁秀芝不信,“别瞎说,我在商店上班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这差价?”   “你们是国营的,人家是个体的,价格自己定,不信你就问我二哥。”   “净瞎说!就算挣得多咋的,还不是没个好工作,连个好对象都找不着,你四姑还托我给介绍对象呢。”鲁秀芝嘴上不服气,心里还是打算回去问问二儿子,“你二哥他们学校发衣服,我还得给他买几双袜子,哎哟,都是你勤姐弄得,都没顾得上!”   娘俩嘀咕着往前走,迎面就遇到了一个个子高挑的穿着呢子大衣的时髦女郎。 第140章 最好的年代   “鲁姐!带宝珠买东西啊!”原来是育红班的宋老师。   “哎呀,宋老师!你这是嘎哈去啊?”   沈梦昔在旁边也连忙问好,“宋老师好!”   “好!好!鲁姐,我这不是想把毛裤导导垄吗,上百货买点儿毛线。”宋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段枣红色毛线,“配配色。”   几句话后,宋老师就开始夸赞沈梦昔如何聪慧,如何优秀,还说听过孩子唱歌,很有天赋,建议鲁秀芝把孩子送到少年宫,还强烈建议让沈梦昔跳级,“鲁姐,你看报纸上那么多神童,你家宝珠一点儿不比人家差,我觉得可以直接跳到五年级,以后咱也上个大学少年班!”   这番话直接说到鲁秀芝心坎里,四个儿子成绩都是一般,她听过公公暗里抱怨;一堆孩子没一个脑子好使的,也不知道随了谁!白瞎了老婆子的好脑子!   这口气憋了十几年,一直没法发泄出来。这会儿听得她两眼放光,袜子也不买了,匆匆与宋老师告辞,拖着沈梦昔就回家了。   三月一日开学,沈梦昔坐在二年二班的教室里,正听着张亮的控诉:因为她提前穿了滑雪衫,没有等他一起穿。   就见刘老师来了,叫走了沈梦昔。   一看齐有恒和鲁秀芝等在走廊里,齐保健也来了,沈梦昔就知道肯定是跟跳级有关了,这件事她只是执行者,并无决定权,这几天他们嘀嘀咕咕地商量,却没人问她的意见。   沈梦昔老老实实地跟着去了教导处。   教导主任热情地一一和他们握手,认得齐保健是校外辅导员,握手时间更长了一些。   教导主任拿出一套五年级下学期的卷子给她做,沈梦昔一笔一划地,用了四十分钟答完两份卷子,教导主任一看卷子先赞了声好字,“我想起来你是谁了!咱们学校书法比赛你是低年级第一名!”   刘老师站在教导主任身后,“余主任,可不就是她!齐宝珠要是跳级,我最舍不得了!”   “哎,为了孩子的前程,你舍不得也得放手啊!”余主任哈哈笑着。   宋老师也来到教导处,亭亭地站着,笑着和齐保健打招呼。   “主任您看,这孩子......”齐有恒问。   “没问题,我看上六年都没问题,就是孩子太小了,转年上了初中,容易不合群啊。咱也别拔苗助长,就先上四年级,明年上五年吧。”   鲁秀芝忽然担心女儿会受欺负,有些后悔起来,“要不......”   “那就让主任费心了!”齐有恒一锤定音,鲁秀芝咽回了后半句。   一会儿,四年二班的班主任张老师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男老师,与齐有恒握手,一开口就暴露了南方口音,原来他是六零年就来支援边疆的上海知青。   教导主任一番安排,沈梦昔就成了四年二班的学生。   一群人陪着沈梦昔回到二年二班取书包,路上张老师对齐有恒说:“齐宝珠能到我的班级,我非常高兴,咱们一小学出了这么聪明的孩子,是好事,但是,伤仲永的故事你知道,宝珠这样的孩子,那聪慧是天赋,就是先天赋予的,她比一般人更优秀,就更要好好引导,不能疏于学习,以免将来悔之莫及。”   鲁秀芝哪记得什么伤仲永,只听进了一句“先天赋予”,连连点头,“是是,老天爷给的。我们一定好好教育她。”   张老师笑笑,几人站在教室外,看刘老师带着沈梦昔进了二年二班。   此时正是第一节下课,班级里刚发完新课本。   刘老师郑重和全班同学说:“这学期起,齐宝珠同学就跳级到四年二班了,她是我们的榜样,我们要向齐宝珠学习!大家鼓掌欢送齐宝珠!”   全班同学大多不明所以,但都听话地热烈鼓掌。   忽然,一声高亢嘹亮的哭声响起,原来是张亮哭了。   “张亮同学十分舍不得齐宝珠同学,刘老师也舍不得她!”刘老师说。   沈梦昔背起书包,朝着刘老师敬了个队礼,又对着同学们敬礼。最后走过去拍拍张亮的肩头,“别哭了亮亮,我还在这个学校,还是你的好朋友。”   张亮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他觉得特别难过,他从上海就一直忍着没穿新衣服,齐宝珠却说话不算数,都拉勾了,却还是自己先穿了,现在她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跳了两级,明明自己比她大一岁,却变成低了两级的小豆包,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他一眼看到齐有恒在教室门外看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仰天大哭起来。   齐有恒笑着和刘老师打了招呼,将他一起带出教室,就这样,满走廊都响彻着张亮哄不好的哭声,一直将沈梦昔送到四年二班门口,张明从教室里急急出来,吼了一嗓子,才止住了张亮的哭声。   “哥,哥,你要,要好好照顾珠珠。”张亮抽噎着嘱咐道。   看着张亮哭得一头汗,还惦记着她,沈梦昔都有些感动了。   之后的几天,张亮头还来找她一起放学,被人取笑后,伤了男子汉的自尊,就很少来了,但是周日都去她家玩儿,带着玩具和零食,有时看着他们完全不同的课本和作业题,还会黯然神伤。   沈梦昔成为四年二班年纪最小的学生,班级一个最大的同学已经十三岁。她也是班级个子最小的学生,座位是第一排,间操站队也是第一排。一连几天,下了课,都有许多学生来四年二班门口,挤着看谁是连跳两级的齐宝珠,放学路上也有人指指点点。一时间,沈梦昔在嘉阳出了名,齐有恒回家美滋滋地说,同事们都羡慕他有个聪明的女儿,鲁秀芝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沈梦昔对于上几年级都无所谓,她只是十分贪恋、享受八十年代的舒适。这个时期,国家稳定,环境天然,食材健康,人情浓厚,人们还没过分追求成功,还没有金钱至上、执着于物质。   ——简直是最好的年代。   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细细经历一个小姑娘的悠闲童年和幸福家庭生活,甚至对于未来都没有一个系统的规划,可谓彻底执行了“活在当下”的生活宗旨。   每天波澜不惊地去上学,无视人们的围观,半个月后,人们失去了兴致,生活归于平静。 第141章 原来是这样   沈梦昔跳了两级,最高兴的是齐老爷子。   礼拜天,齐老爷子特意召集全家族到太平村聚会,让齐周氏张罗了两大桌子好吃的,跟过年一样隆重。席间为此还多喝了一杯,美滋滋地夸赞道:“珠珠像你奶,脑瓜好使!”   沈梦昔闷头吃饭,也不说话。   “啧,这孩子,你咋不说话呢!”鲁秀芝捅了一下她。今天一天,她都神采飞扬的,脚上也跟踩了弹簧似的。   沈梦昔抬起头,看鲁秀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啥?”   “说你以后一定努力学习啊!”   “嗯,爷爷,我以后一定努力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为祖国四化建设添砖加瓦!”沈梦昔放下筷子,认真地对齐老爷子说。   齐老爷子欣慰地点头,摸摸孙女的头发。   齐保健在一边却听出她的敷衍,呵呵笑出了声音,扯扯她的小辫子。   “跳了两级,那得省不少学费呢!”李志新吃了一口肥肉,忽然说。   “这可不是学费的事儿,那是省了两年时间啊!”齐宝满翻了他一眼说,“宝珠以后早上两年班,多两年工龄,多挣两年工资!”   “对对对。”李志新连连点头,又给妻子夹了一块肉。   齐保昌在一边训儿子,“齐卫明!不是我说你,你得好好学习了,你比你老姑大三岁,现在都让你老姑给追上了!以后别一天天稀里马哈的!”   沈梦昔跳到四年二班,正好和齐卫明同班。齐卫明苦恼地挠挠头,“我老姑也是的,跳级就跳到四年一班得了呗,非得跳到我们班,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大家都笑,齐保昌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他脑门一下,也笑了,“看你那没出息样儿!”   “二哥,昨天张老师表扬卫明了,夸他口算能力强,逻辑思维能力也强。”沈梦昔赶紧替齐卫明找补,以免因为自己打消了他的学习积极性。   “啥?罗啥玩意儿?”   “哎呀,逻辑思维,就是夸你儿子呢!”王红梅在旁边说。   “那是,咱老齐家哪有孬的?个顶个都是好样的!”齐有德郑重地说。   “咱家孩子,不论男女,只要想上学,就都得供着。上完大学上那什么博士,也都供着!”齐老爷子在电视里学了新名词。   “听着没,秀芝,你得多攒钱了,你家姑娘还不得上到博士上去!”齐周氏笑着说。   “丫头片子,上啥上啊!”鲁秀芝虚伪地说。   “上!不管谁,只要能考上,咱就上,砸锅卖铁也上!”齐老爷子一拍桌子,“你看那上海来的知青,见识多,为人处事也比咱精到,返城的那些咱不说,留下的哪个不是分了好工作?就说保康,到哈市上学才半年,是不出息多了?他三姑父学问高,保康啥都想跟人家学呢!”   “可不是,三姐夫可不是谁都能比的,人家解放前在南京上的大学。”鲁秀芝感叹地说。   “我三姑父那几年可遭点好罪。”齐保良感慨说。   “行了,都过去的事儿啊,说那些嘎哈!”齐有德嘴上训斥儿子,自己却没忍住,还是说:”你三姑也没少遭罪,当年她也是为了不牵连咱们,才和咱们断绝了关系。唉,你爷带着咱们一大家子,从双县到嘉阳,这一晃都眼瞅三十年了。”   又指指大儿子,“你们仨,还有保国,都是在双县出生的。”   “咱家当初为什么来嘉阳啊?”沈梦昔忍不住问齐老爷子。   “那时候,是你大爷响应领袖号召,支援边疆,就先来了嘉阳,最先到向阳派出所,后来又去了大砬子、三号点、前进农场,哪里需要哪里搬!你大娘跟着他一年到头净搬家了,你大哥他们几个孩子都遭老罪了,住的地方也荒,没几户人家,有一户人家里三岁的孩子都让张三给叼走了。后来,我就带着一家人都跟过来了,我一来,相中太平这个地名了,天下太平,多好啊!离县城还近,就在这儿落脚了,你大爷家也搬回来跟我住了,好歹他们总算不搬家了,就可着他一人跑腿儿。等你大爷退休了,才消停下来。”   “哦,原来大爷也是老公安啊!”沈梦昔还以为他是地道的老农呢。   “嗯,那时候的警服没你爸的好看。”齐有德矜持地笑说。   “你爸当年还是你大爷带进公安的呢。”齐老爷子说。   “原来是这样!那保良哥为啥不进公安呢!”   “他没进公安,他在林业站。后来,后来那几年他让人给整了,就回太平了。”齐老爷子含糊其词,一笔带过。   沈梦昔心中疑惑,即便是被整,丢了工作,才能平反恢复工作啊,但看到齐保良满脸不自然,又看到张凤玲冲齐保良翻了个白眼,就住口不问了。   “那我三姑为啥和你断绝关系啊?”沈梦昔又问齐老爷子。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齐老爷子闻了闻烟卷,夹在耳朵上,”你三姑父是老革命,是个大官儿,前头的媳妇儿牺牲得早,组织上又安排了你三姑,你三姑比你三姑父小了整整十五岁啊,那时候我就坚决不同意,但是组织上决定的,咱也没办法,到了还是结婚了。   你三姑父在哈市,头几年还行,后来,就不行了。谁成想,他还有海外关系啊!坑死人了,六几年就翻过来掉过去的审查,没两年就给弄干校去了。你三姑怕坏了你二大爷的烈士名声,也怕连累俺们,就提出断绝关系了。你三姑父住了几年牛棚,她带着俩孩子站家,后来你三姑父他们一块的,有人受不了上吊投河的,你三姑怕他也想不开,就跟着过去了,俩孩子十多岁,就扔家里都没人管。这几年才好了,听保康说分了大房子了。”   齐老爷子指着墙上相框里一张照片说:“那是前年你三姑邮来的相片,她也当奶奶了。”   沈梦昔抬起头,根本看不清高高相框里的小小人影,只看出是一家四口,就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齐保安也插嘴,“我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 第142章 打上家门去   齐家门前,有一群小子在玩打仗,都是八九岁的样子,他们分成两国,交战十分激烈。一会儿躲到树后,一会儿匍匐前进,一个个腰里都别着木头手枪,嘴里发出啪啪的声音。一个小子站起来,手一挥,“没子弹了!同志们,跟小鬼子拼了!”   后面的小子们大喊着:“冲啊!”一个个都跳出“战壕”,扑向“小鬼子”。   转眼,枪战变成近身肉搏,路面上尘土飞扬。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来车了!”   两伙孩子迅速退到路边,一辆吉普车从东边驶来,近了看出是县委小张的车,他还冲沈梦昔按了一下喇叭,沈梦昔礼貌的笑着挥挥手。   车一过,两伙孩子又战作一团,沈梦昔站在门口,看得有滋有味。   齐保安骑着自行车回家,鄙夷地瞥了一眼那群孩子,“一帮大傻子!”   他用自行车前轮撞开一扇大门,大门上的弹簧十分有力,又弹了回来撞到车轮,“宝珠!把着点大门啊!一点眼力价也没有!”   沈梦昔走过去扶住大门,齐保安把自行车推进院子,一提车后架,脚下一别车梯,停好了车子。   一扭头看到沈梦昔还站门口看热闹,出去一扯她胳膊,把她拎进院子,“暴土扬场的,有啥看头,回家!”   “你松开!”沈梦昔挣扎。   “不听话是不?”齐保安一弯腰将沈梦昔夹在腋下,大头朝下,进了大门。   隔壁韩家忽然传出一声尖叫,齐保安一下停住了脚步,沈梦昔连连蹬腿,“放下我!”   “别出声!”齐保安放下她,悄悄靠近两家中间的杖子,韩家的二门砰地踢开,韩兵冲了出来,齐保安尴尬地退了两步,呵呵地笑。   韩兵根本没看到他,推上自行车就出了大门。   “你走!走了就别回来!我没你这样的儿子!”韩家屋里传出李巧凤歇斯底里的哭声,“老天爷啊,你咋不劈了他啊,气死我了!”   如今天气渐暖,自从开了江,韩兵的工作逐渐繁忙起来,跟着客船跑黑河,跑绥芬河,并不常在家。好容易回来一次,李巧凤都会变着法的做好吃的,心疼得不得了,哪会舍得骂他。   沈梦昔猜测,这次吵架,大概率还是和秦美茹有关。   果然,李巧凤随后也冲了出来,披头散发的径直冲到秦家门口。   此时家家都不锁门,李巧凤一把推开秦家破旧的大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骂开了。   “臭不要脸的玩意儿,挺大的姑娘不知道害臊,勾引年轻小伙儿,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人家,跟这样的人家嘎邻居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走过路过的,一见有热闹就驻足不走了,渐渐围成了一圈。人越多,李巧凤骂得越欢,她倒也骂不出太难听的话,只是尖着嗓子反复骂个不停。   这会儿巧了,秦家大人都不在家,只有三个最小的在家不敢出屋,秦老爷子还瘫在炕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齐保安拉着沈梦昔就出了大门,还得瑟的一把举起她,要把她放到自己肩头,沈梦昔慌忙拒绝,仍然站在自家大门口。   刚才玩打仗的那群小子也休战了,挤在人群里,上蹿下跳,哦哦地起哄着。   秦家的二门,始终紧闭着。   鲁秀芝闻声出来,对沈梦昔说:“回家去,小孩子看什么看!”又挤进去扯着李巧凤在她耳边说:“巧凤啊,你是有工作的人,又不是农村妇女,你看你像什么样,赶紧回家去!”   “我不管!我特么本来就是农村妇女!她家姑娘勾引我儿子就是不行!也不撒泼尿照照,自个儿是啥人家,一天天妖里妖道的,哪是个正经人......”   沈梦昔站在家门口,就见秦美茹肩上挎着一个坤包,从西边婷婷走来,见自家门口围着一圈人,更加快了脚步。沈梦昔冲她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过来。秦美茹疑惑地看看她,还是扒拉开人问:“怎么了,怎么都围在我家门口?”   话音刚落,只觉人影一闪,迅雷不及掩耳的一个巴掌劈头盖下来,打在她的左脸上。   她如遭雷击,一连退了两步,脑袋嗡嗡作响,愣愣地两秒后才回过神,冲着李巧凤怒喊:“你干什么?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哼!就凭你勾引我儿子!打你是轻的!我非掐死你这个狐狸精!”李巧凤还要再打,被鲁秀芝死死拉住,李巧凤蹦着高的还要打秦美茹,累得鲁秀芝一身的大汗,喊着齐保安过来帮忙。   “你别说话那么难听!我和韩兵只是初中同学,见面说几句话怎么就是你说的那样了!”秦美茹又气又羞,掉下泪来,不到半年,她又一次被当众羞辱,这次还挨了耳光。   周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秦家平素人缘极差,此时根本无人拉架,倒是那群孩子怪叫着“加油!加油!”   刁凤琴和秦美华挎着菜篮子也回家了,看到这个情景,娘俩扔下篮子就扑了上去,刁凤琴一下子就将李巧凤扑了个跟头,连带着鲁秀芝也趔趄着,被齐保安扶住才没摔倒。秦美华也是个泼辣的,加入战圈,娘俩打一个,李巧凤被刁凤琴骑在身下,手被秦美华按住,脸上也被挠了几爪,发出凄惨的哭喊声,急得鲁秀芝死死抱住秦美华,“孩子孩子快撒手!”   “住手!”一声断喝,韩兵扔了自行车,冲进战圈,一把掀开刁凤琴,扶起李巧凤。   李巧凤看到是韩兵,一头撞在儿子胸口,哭得死去活来,“死孩崽子!你妈都要让人欺负死了,你咋才来啊!”   韩兵一转头,看到倔强地站在旁边,脸上带着掌印和眼泪的秦美茹,回头又看看一身泥土,一脸挠痕的母亲,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是她先打我的,一句话没说,上来就打!”秦美茹说。   “打的就是你这骚货!一家没一个正经人!”有了儿子撑腰,李巧凤又硬气起来,不顾脸上的伤痕和一头蓬发,跳起来指着秦美茹骂。   刁凤琴听了,当然不能容忍,“我让你喷粪!”张开十指又冲了上去,韩兵一手护住李巧凤,一手支住刁凤琴的肩膀,就见刁凤琴徒劳地挥舞手臂却够不着韩兵,甚至踢腿也够不到。   秦美华却不敢再上了,韩兵毕竟是年轻男子,她只能在旁边大喊着:“你撒手!你赶紧撒手!”   刁凤琴被双手抓住韩兵的胳膊,“耍流氓了!大家看到了,他耍流氓啊!”   话音一落,围观众人都哈哈大笑。   刁凤琴颓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头发,拍着大腿大哭起来,“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老天爷啊,人家欺负我家没儿子啊!这都打上门了!都没人说个公道话啊,都欺负我没有儿子啊,我让人家欺负了!”   秦美华上去扶刁凤琴,刁凤琴一把推开她:“滚,没用的东西!” 第143章 闻着味儿了   秦美茹冷冷地看着韩兵,“韩兵!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对吗?”   韩兵哑口无言。   “是!我秦美茹,家里穷,妹妹也多!我妈不讲理,我爸不管事,我爷瘫痪了!我家就是这样!但我纠缠过谁吗?有吗?我有自知之明,也有尊严,我努力工作,争取一点错都不出!现在我和谁都不说话了,你们怎么还是骂我?”说到最后秦美茹声音哽咽,那群小子渐渐息了吵闹,窃窃私语,“哭了,那女的哭了。”   “韩兵,我求你,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行吗?”   韩兵颓丧地垂下手,垂下头,“是,我缠着你不对,我妈也不该打你,对不起。”说完推开人群,跨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   李巧凤嘶声喊着:“韩兵!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又走!你给我回来!”   秦家二门打开,跑出三个小姑娘,哭喊着扑过来,抱住秦美茹大腿哭了起来,秦家门口哭声一片。   刁凤琴还待要跟李巧凤一较高下,一眼看到齐保健骑着邮政绿的自行车回家了。不知为何,她对齐保健就是有种惧意,没敢再撒泼。   沈梦昔把大门打开,齐保健推进了自行车,只扭头扫了人群一眼,“珠珠别看了。”就进屋了。   韩建福也一同回家来,刚才看到儿子没命地骑着自行车,喊了一嗓子,也没理他,这会儿又看到一身狼藉的媳妇,也看到秦家母女的情形,心中明了一切,大吼一声:“滚回家去!”李巧凤撅着嘴,嘟嘟囔囔地一边拍打衣裳,一边回了家。   那边刁凤琴从地上爬起来,蹦起来一把薅住秦美茹的头发,“丢人的玩意儿,回家跟你算账!”   秦美茹抱住头发,屈膝倒退着,又痛又羞,忍不住哭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三个最小的妹妹看大姐挨打,哭得更加凄厉。   鲁秀芝看着可怜,急急地喊了句:“别别别!”   “用你在那儿显大眼儿装好人!你真想管就带回家管去!”刁凤琴一回头,横眉立眼。   鲁秀芝顿时哑巴,立刻转身回家。   晚上齐家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件事,鲁秀芝和齐有恒说:“咋整啊,烦死了,要是能搬家,换个小一点的房子我都愿意!”   “现在都房改了,房子归了个人,想换房可难了,再说人家都知道这邻居难缠,谁跟你换啊!”齐有恒放下筷子,“对了,七月份,我要去省公安干校做干部培训。”   “省公安干校?那不是我二哥他们学校?”齐保平问,最近他埋头苦学,很少说话,沈梦昔发现他的后脑勺已经出现参差白发,还提醒鲁秀芝给他补充营养。   “呵呵,可不就是。他娘的!弄得俺们爷俩成了校友。”齐有恒笑说。   “你都这岁数了,还去学啥啊?”   “省里面专门培训我们这些技术科的,提高专业本领办的培训班,照相录像啊,痕检文检啥的,嗨,说了你们也不懂,要是老二在家他还能懂个一二的!”   “切,谁稀得懂你们那玩意儿啊!白给我都不学!”鲁秀芝不屑地翻个白眼,“那你们培训多长时间,你这边工作咋整啊?”鲁秀芝问。   “大概半年吧,工资照常,到时候你去领就行。科里的工作先让小周兼着了年底就回来,咱也算是科班了,你放心,只有好处。”齐有恒高兴地干了杯中酒,端起饭碗。   “这还没出去,就乐得不行了!”鲁秀芝不高兴地嘀咕。   “哈哈哈,没有没有。   “爸,暑假我想跟你去哈市!”齐保安急切地说。   “爸,我也想去。”沈梦昔也说。   “干什么干什么!你爸是去学习,又不是去玩儿,你们都跟着嘎哈?都给我搁家老实待着!”鲁秀芝一拍筷子,顿时饭桌上再无声音。   ******   四年二班有两个女同学,也是住在滨江街的。一个是秦家隔壁的葛艳玲,一个是街角尚家的尚静。她们都比沈梦昔大两岁,以前觉得沈梦昔是低年级的小豆包,根本不屑于找她玩,如今成了同班,就经常一起结伴回家了。   尚静是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葛艳玲则沉稳得多,她们俩来过齐家一次后,就喜欢上了到她家写作业,因为齐家人口少,家里没有老人,鲁秀芝又是这一片出了名的娇惯女儿,她们都喜欢她家的宽松环境。   下午放学早,齐家一个大人都没有,三人围着齐家的饭桌写作业,有时还放点音乐听,等齐家大人下班回来做饭了,她们不管写没写完都立刻收拾书本回家。   这天,是周三,下午没课,沈梦昔和尚静到葛艳玲家,虽是邻居住着,沈梦昔还是第一次到葛家。   葛老太太坐在后屋炕上,正端着一个大碗吸溜吸溜喝着什么,听到门声,从炕上探出头来,犀利地扫视了一下,放下大碗,露出一个笑脸招呼道:“你俩来了!进屋进屋!”   沈梦昔和尚静并没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问了好,说来找葛艳玲,去学校给班级出板报。   “什么板子刨子?丫头片子鼓捣这些玩意儿有个啥用?”葛老太太不赞同地说。   尚静笑了,刚要说话解释,葛艳玲拎着一桶煤末子从前门进来,看到她们有些不自然,“我给耽误了,马上就好。”把煤桶拎到灶前,到后屋门口说:“奶,我下午要去学校出板报,往黑板上画画,老师给的任务,必须完成的。”   “去吧,去吧!”葛老太太十分和蔼。   这时,一个刚会走路、瘦瘦小小的女孩,吧嗒吧嗒赤脚从南屋出来,一头黄毛,戗毛戗刺刚睡醒的样子,扶着门框,揉着眼睛哭哭唧唧地喊:“吃,吃。”   “甜甜别哭,老姑给找吃的,你妈一会儿就来接你了!”葛艳玲立刻过去,抱住侄女。   她在碗橱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适合甜甜吃的东西,甜甜哭得更厉害了,小手张着,身子扑向后屋的方向。   “过来吧!这是闻着味儿了!”葛老太太在后屋说。   葛艳玲犹豫了一下,还是给甜甜穿上鞋子,送到后屋,甜甜扒着炕沿站在地上,也不哭了,仰着下巴热切地看着老太太手里的大碗。老太太拿着一个汤匙,舀起一勺奶粉,喂给孩子,孩子滋滋溜溜地嘬了,舔舔唇上的奶粉,喊得更响:“吃!”   “吃吃,都给你,嘴这个急啊!”葛老太太轻声念叨着。   葛艳玲快速戴好帽子手套,又看了一眼后屋,拉着沈梦昔和尚静就出去了,一出二门就撞见葛艳玲的妈妈从外面挎着菜篮回来,嗔道:“玲子,你慢点啊!再把酱油瓶给打了!怎么毛毛愣愣的!”   转头看到沈梦昔和尚静,就换了笑脸,“哟,宝珠和小静来了!”   “葛婶,我们来找艳玲去学校出板报。”尚静的声音嘎巴脆。   “妈,我们老师布置的,去学校办板报,我一会儿就回来。”葛艳玲接着说。   “去吧。哎?甜甜醒了没?”   “醒了......我奶喂她喝奶粉呢。”   葛艳玲妈妈脸色忽然一变,开门就进去。   二门一开一合间,沈梦昔听到一句葛老太太尖刻的呵斥声:“给你喝的啊!”   尚静诧异地看了沈梦昔一眼,又看看葛艳玲,葛艳玲低下头,迅速关好家门。沈梦昔只做什么都没听见,朝着大门走去,“咱们得快点,要不写不完了。” 第144章 学一门乐器   三人快步朝学校走去,尚静几次要张口,都被沈梦昔扯着衣服制止了。   班级后墙的板报,这周轮到沈梦昔小组办报,沈梦昔和尚静写字,葛艳玲画画,她们抄录了《小学生作文指导》上的一篇学生作文,又抄了一首古诗,一首现代诗,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完成了。   沈梦昔摸出三颗糖来,一人一颗,尚静大咧咧接了,立刻剥开糖纸吃了,“黄油球,我就喜欢黄油球!”   葛艳玲却不要,沈梦昔听到她肚子咕噜噜叫了,而且刚才从椅子上下来,她还晃了一下,也许她连午饭都没吃呢。“吃吧,你妈妈给我家送过甜杆儿,还有李子,我都吃了,你怎么不吃我家的。”   葛艳玲这才接了吃下。   回了家,沈梦昔和鲁秀芝说起此事,鲁秀芝看了一眼葛家的方向,“这老葛太太啊,厉害着呢,你以后少上她们家去。”   “比秦美茹的奶奶还厉害?”   “嗯。都不是善茬。”鲁秀芝把手里的毛衣针放下,伸手掸掸沈梦昔的领子,“可是知道你办板报了,哪哪儿都是粉笔末子。”   见什么也问不出来,沈梦昔就拿着盆子去倒了热水,又兑了凉水洗脸。   第二天上学路上,尚静在路口等她,神秘兮兮地招手,“昨天葛艳玲她奶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什么话?”   “就是说甜甜那句,给你喝的啊!你为啥不让我问啊!咱们一走她肯定骂甜甜了,说不定得动手揍她呢。我妈说她奶年轻时候就可厉害了,谁要得罪她了,能蹦高骂到人家炕上去,骂上一天都不打奔儿,我妈说,老爷们不敢说的脏话她都敢说,能把人臊死。还有还有,她爷死得早,她爸贼孝顺,她奶说啥是啥,她家有一个鸡蛋,就一定是她奶吃,甜甜也不行吃。她奶说小孩子享福的时候在后头呢!她奶还老是端着鸡蛋水、奶粉啥的,到秦迎弟家去显摆,秦迎弟家穷,她奶啥啥喝不起,完了就骂秦迎弟她妈,她们家就天天干架。”   “哦,”   尚静回头看看,小声说:“我妈说,可以和葛艳玲玩儿,但是不许我去她们家,说惹不起那个老太太。”   “我妈也说了。”   “你看你看,我说对了吧!”   “葛艳玲她妈一直没有工作吗?”沈梦昔想起葛艳玲母亲一身洗的发白的衣服。   “没有。哎?我想明白了!我妈也是没工作,不挣钱,我奶活着时候,就成天欺负我妈,说我妈吃闲饭,可我妈一天干老多活儿了,早起就做饭洗衣服喂鸡喂猪收拾家里还伺候菜园子,不到天黑都歇不着,她还说我妈吃闲饭!我老婶有工作,一天天家里啥活儿不管,进家门就吃饭,我奶还就怕她!哼!以后我说啥也得找个好工作!看谁敢欺负我!齐宝珠,你也得找个好工作!”尚静似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好。”   “不对呀,我咋觉着怪了吧唧的,明明我比你大两岁,咋好像你比我大两岁似的呢!”   “没有啊,就是你比我大啊!”沈梦昔笑。   “呵呵,不管!快走吧!你没有我跑的快!”尚静把书包往屁股后一甩,抢先跑起来,文具盒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跑了十多米,才发现沈梦昔并没有追上来,气馁地站住,“齐宝珠!你快点儿啊!”   齐保健从后面过来,打了两下车铃,长腿一支,停在沈梦昔身边,沈梦昔熟练地踩着车蹬子爬上大梁,冲尚静一甩头,“上车!”   “哎!”尚静欢快地跳上车后座,一路叽里呱啦说着话。   “齐宝珠,你大哥真好,我大哥就从来不送我,我二哥也不送我......”   沈梦昔对齐保健说:“大哥,我觉得她真不该叫尚静!”   “哦?那叫什么?”齐保健配合地问。   “应该,叫尚闹!”   “哈哈哈!”齐保健爆发大笑。   “齐宝珠!”尚静在后面抗议地大喊:“我不跟你好了!”   ******   班主任张老师,叫做张文才,今年四十七岁,从上海来到嘉阳已经二十六年了,一直在小学任教,娶的妻子也是嘉阳人,他是真正扎根边疆的知识青年。   当年还有两个知青一同来到嘉阳,其一就是指导过齐保安他们滑冰的女老师,她在二中做语文老师,另外一个前几年回了江苏。   张老师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嗓音好,会识谱,还会吹笛子,会弹琵琶、拉手风琴等等,沈梦昔听王红梅提起过,他经常到文化馆的乐队客串,有时还拉京胡为人伴奏。   张老师听过沈梦昔唱的《我和我的祖国》,就建议她到少年宫活动中心,他在少年合唱团和小乐团担任老师,可以教她声乐知识和乐器。   沈梦昔看着老师殷殷的目光,点点头说,“我回家问问我妈。”   “对对,应该先跟你妈说一声。”   沈梦昔对于乐器和合唱团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最近想和四姑父学做榫卯结构的木匠活儿。   还没想好和不和鲁秀芝说,鲁秀芝下班就先说起此事,“下班碰到你张老师了,你就学个笛子吧,那玩意儿方便拿,过年给你爷表演节目拿着也轻快,你看你二嫂,那手风琴死沉死沉的!”   沈梦昔说:“天天都练习,耽误学习。”   “耽误啥耽误?我看你天天老早就写完作业,屁事没有,净看图书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不如好好学门乐器,你看你二嫂,拉手风琴多像样!”鲁秀芝声音高了八度。   “那就学个乐器吧,合唱团不去。”沈梦昔觉得学乐器也好,以后玩乐器也算师出有名。   “反正礼拜天也没事儿,你唱歌也挺好听的,一堆儿学了吧!你张老师说了不要钱。”   沈梦昔与鲁秀芝对视,不肯妥协。   “行行行,这么点儿我就管不了了!”鲁秀芝气馁地摆摆手,“就学笛子吧,你张老师推荐的。”   “嘉阳有卖笛子的吗?”   “是啊!”鲁秀芝这才发觉,对齐有恒说:“咋整?要不给老二写信,让他放假带一个回来?得多少钱啊?先买个便宜的。”   “人张老师幸亏没推荐你姑娘学钢琴!”齐有恒说。   “钢琴我也买!今年买不起,我攒钱,明年买!张老师说了,珠珠这年龄正是学音乐的时候,还想让她学琵琶呢!我寻思学那玩意儿像是过去卖唱儿的,就没同意。哎呀,那琵琶好像整个嘉阳就他一个人会弹,你到伊市都不一定能找着!”   沈梦昔听得一头冷汗,都扯到卖唱的了。   “行行行,听你的。”齐有恒对沈梦昔说:“你妈说学就学吧,艺多不压身,要觉着累了咱就不学了!”   沈梦昔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   少年宫活动中心,就在城南文化馆的楼上。周日,沈梦昔背着一个小挎包去了文化馆,一楼一个一百多平方的大厅里,许多人在跳交谊舞,录音机音量开得老大,震耳欲聋的。   一群刚下课的合唱团学生从楼上下来,沈梦昔站在楼梯边等他们走过,齐卫明也在人群里,看到沈梦昔笑了一下,就钻进舞厅去了,沈梦昔喊他,“齐卫明!”   他头一摆,“我找我妈去。”   沈梦昔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还真看到拉手风琴的王红梅。 第145章 知音难觅   沈梦昔信步上楼,在一个堆满小鼓和彩旗的大屋子里,找到张老师。   张老师闻声看了她一眼,低头一边整理教具,一边说:“你来了。你妈妈想要你学笛子,我还能教你口琴、二胡、琵琶,手风琴也能凑合,哦,手风琴王红梅也会,她是你嫂子吧?”   沈梦昔点头说是。   张老师的头发有些长,一半已经变白,他的额角有一条疤痕,向后延伸到头发里,细看那处是不生头发的。耳边更有一撮头发倔强地站着,显得整个人带着落拓。高度近视镜让他的眼睛变形凸了出来。当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的时候,眼珠就没什么焦距,看上去像个盲人,又像个孩子。   沈梦昔觉得,这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他目光纯净,信念坚定,即便当年遭受过不公平待遇,依然执着地将一腔热情奉献给了边疆,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沈梦昔到了四年二班第二天,张老师就问她,跳级后写作文是否有困难,并告诉她,已经跟鲁秀芝提过了给她订阅东方少年、小学生作文指导等刊物。还常常提醒她,不能骄傲,跳级了要更加努力等等。   张老师应该是十分想让沈梦昔学习琵琶,他戴好指甲,端坐椅上,给沈梦昔示范了一曲高山流水,他弹得十分投入,丝毫不受楼下舞曲的影响,沈梦昔也坐在一边认真地听。   张老师十指纤长,略显粗糙,按压弹拨却显得温柔而有力。   高山流水觅知音,这世间,酒肉朋友易得,灵魂知音难寻。沈梦昔孤独了几十年,没人可以倾诉,没人可以交流,她已经认可孤独是一种人生常态了。   张老师也是孤独的吧。   一曲结束,沈梦昔轻轻地起立鼓掌。   张老师抚摸着琵琶,怀念地说:“从前那个,比这个音色好,很可惜,让他们给砸了。”   声音很轻很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仿佛被砸的不是他自己的心爱之物。   沈梦昔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猜度,应该不止是砸乐器,还动手打他了吧。   “我先给你讲乐理,以后你再决定到底要学什么。”张老师放下琵琶,拿起了粉笔。   张老师从五线谱和节拍讲起,沈梦昔拿出自己带的笔记本,一一记录。   一小时后下课,张老师很欣慰,“齐宝珠同学,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就通。但是,你也不能放松,还得努力,知道吗?”   “知道了,张老师。”沈梦昔怀疑张老师的学生中,一定有个聪明而且容易骄傲的学生,不然他为何总是叮嘱她不要放松,不要自满呢。   “很好,你是个有宿慧的孩子。”张老师从窗边桌上端起一个罐头瓶,喝了口水,笑着说,“回家去吧,下周还是这个时间来。”   “老师再见!”沈梦昔把日记本收好,背起小挎包。   门口一个小姑娘轻轻敲门,居然是育红班的同学袁建新,从一年级起,她们就不在一个班级了,但也经常在校园碰面。   她见到沈梦昔也惊讶了一下,但只是上下扫了一眼她的新衣服,翻了个白眼,就错身走过了。   沈梦昔回头看她,她怀里抱着一个布袋,看样子是一把琵琶,原来也是来跟张老师学习乐器的,沈梦昔笑了一下,下了楼。   楼下舞厅里人更多了,舞池里摩肩接踵,周围还坐着许多人。当下的曲子是快三,节奏很好,满屋子相拥的舞者,个个喜气洋洋,颠颠地满屋子转圈,看得人头晕。   棚顶一个大球闪着光怪陆离的光,旋转着,照得人面目诡异。文化生活极其贫乏的八十年代,还没有更好的方式让压抑多年的人们宣泄一腔热情,沈梦昔扳着指头数了一下,游戏机、电脑、网吧、、广场舞陆续都会出现。   齐卫明居然还在舞厅里。   沈梦昔走过去,到王红梅身边,“二嫂!”   没听到,又扯扯她。   “哟,宝珠!”王红梅一边拉琴,一边大声说。   “嗯,我下课了,我带卫明去我家吃饭,你看是你去接他,还是让他自己回家?”   “啊,哦,自己回吧!”王红梅左右转头找到自己儿子,言简意赅地说完,又继续欢快地弹奏起手风琴。   沈梦昔冲齐卫明招手,朝门外走去,齐卫明不大愿意地跟上,“啥事啊?”   这小子在外面从来不喊她老姑。   “你妈让你上我家吃饭去,赶紧走吧!”   齐卫明回头看看母亲,王红梅冲他一扬头,齐卫明叹口气朝门外走去。   第二周,沈梦昔又遇到了袁建新,原来,她已经跟着张老师学了半年琵琶,进步也挺快,她的琵琶是她妈妈托人从上海买的,花光了家中积蓄。   从尚静那得知,袁建新的父亲是知青,在她出生那年考上大学,再没有回来过。她妈妈带着她一直没有再嫁,她妈妈十分要强,对袁建新要求也十分严格,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是别的孩子上育红班她也让袁建新去上,别的孩子学乐器,她也让袁建新去学,说实话,听说沈梦昔跳级时,她也动过让袁建新跳级的念头。   沈梦昔还记得当年,半个白面饼和黑面豆包的事情,由此可见袁建新的妈妈自尊心极强,已到了过分刻薄的地步。   袁建新像是护着命一样的时刻抱着那把琵琶,沈梦昔从没想过去碰她的乐器,她对二胡产生了一点兴趣,决定跟张老师学二胡。   张老师有些遗憾,但是也没说什么。鲁秀芝十分不喜欢,她联想到了瞎子阿炳。   沈梦昔却不管,坚持和齐有恒说定了,他去哈市学习的时候,就给她买一把二胡。   总得学门新乐器吧。   王红梅先帮她借了一把二胡,从此,滨江街的邻居就时常听见齐家传出,杀鸡一般的滋滋嘎嘎的二胡声,纷纷叫苦不迭。   鲁秀芝悔不当初,暗示了女儿几次,但她却来了劲,偏偏不肯放弃了。   五月,全国实行了夏时制,时间拨快了一小时。   也不错,早睡早起,节约能源。   早晨上学的时候,清洁工正在扫大街,他们也不洒水,扫得满街都是尘土,像重度雾霾一样,几乎不可视物,沈梦昔用手绢捂着口鼻,坐在齐保健的自行车上。   齐保健最近心情不错,他的电大课程进行顺利,上个月还去了一次伊市,与几个战友相聚。一回来,邮电局就盖了福利房,说是按房子成本全额付款,专门分给年轻职工,五年后产权归个人。全局都轰动了,每天议论的都是谁的工龄几年,谁的资历够不够。   房子眼瞅着就盖起来,就是砖混结构的,一艘大船拉来红砖,一小学、二小学四年级以上各班级都去勤工俭学,到码头搬砖。沈梦昔因为年龄太小,张老师特批她可以不参加,但要缴纳两元五角的勤工俭学费,鲁秀芝千恩万谢地立刻交了钱。   这次勤工俭学,有几个学生受了小伤,都是磨破了手指,砸了脚趾头的,还有一个六年级的男生从跳板上掉到江里,自己狗刨几下嘻嘻哈哈上来了,没有一个家长为此不满或者上告。   邮电局的分房方案出来了,齐保健工龄虽短,但有军功加分,他也分到了一户。   房子离江边很近,是前后两栋三层楼,听齐保健一描述,就是筒子楼,三十平米左右,当然,是实打实的使用面积,不包括什么楼梯、公摊,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倒也足够了。   齐保健的房子在南面那栋的三楼,从西数第三户,不把头,也不特别中间,南面这栋冬天还不直接吹西北风,以他的资历分到这套房子,一定是邮电局领导照顾了。邮电局就有人背地说了怪话,但好在最终也无人当面相争,齐家人只作不知。   鲁秀芝最是开心,暗暗将县里各单位较为出色的年轻姑娘们,在心中挨个过了一遍。 第146章 中国美男   进入六月,天气热得很快,似乎脱了毛裤就换上了裙子。   一早一晚还有些微凉意,到了中午,烈日骄阳,烤的大地蒸腾,人也要冒烟。   齐保安每日顺江漂流的生活,又开始了。   没几天就晒得黢黑,用鲁秀芝的话说,就剩牙齿和裤衩盖着的那点儿地方是白的。   随着年龄增长,鲁秀芝也不十分限制他去江里游泳了,只是常常耳提面命要他注意安全。   她开始盯紧沈梦昔了。   周日白天,或者下班后,趁着天长,太阳没有落山,江水温热,江蛾和小咬都没有出来,鲁秀芝经常端着一大盆衣服被单,带个小板凳,到江里舀一大盆水,坐在沙滩上慢慢地搓洗衣物,再跟熟人聊几句,晚风轻拂,甚是舒坦。   这个时候,她往往会带上沈梦昔,让她泡着水边戏水,别人家同龄的女孩都穿着小裤衩就下水了,偏偏沈梦昔不行,她要游泳衣。鲁秀芝无奈让卢爱勤从哈市给捎了一件满是松紧皮筋的红色游泳衣,最小码的还是有些大,肩头带子系紧,就像绑了一件盔甲。沈梦昔倒也不嫌弃,只要不走光就行。   每次鲁秀芝都要求她在江里洗头发,其实家里有压井,根本不差这点儿水,但是母命一向难违,沈梦昔放弃与强权做斗争,站在没过膝盖的水里,弯腰低头洗头,两手往头上撩水。   如果她不自己洗头发,鲁秀芝就会走过来,一手按着她的脖颈,一手给她洗头,活似刑讯逼供。   江水在眼前快速流过,她觉得眼晕,抬头想去取洗头膏,结果眼一花,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水里,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笨死了,你还能干点啥!“鲁秀芝也笑了。   所以多数时候,沈梦昔都拒绝跟着鲁秀芝,她更喜欢跟着齐保健去游泳。   韩兵说过,齐保健当年是特能打的,游泳技术也是滨江街头一号。齐保健先教沈梦昔换气,然后练习基本动作,并把他宝贵的游泳经验倾囊相授。   沈梦昔“学得很快”,齐保健很高兴,经常给她套个汽车里带,带她到深水感受一圈。   这天傍晚,沈梦昔和齐保健又到江边,齐保安一伙儿小子向上游走,她正”练习“从深水向岸边游,齐保健跟在她身边保护。   一艘苏联客船经过,因对岸水浅,两国客船、货船都是靠近嘉阳一边行驶,以往多是货船经过,拉着木材煤炭的,这次是客船,居然有很多穿着泳装的苏联年轻美女,虽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但是却看得清裸露的胳膊大腿,她们扶着船舷,挥舞手臂,用俄语喊着“你们好!”,岸边很多游泳的嘉阳居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都呆呆地看着客船,带着羞怯和不知所措,无一人回应。   沈梦昔在岸上跳了跳,挥舞她的红裙子,用俄语喊着“你们好!!”最后那个打嘟噜的尾音发的又响又长。   苏联美女们立刻注意到沈梦昔,兴奋地冲她喊:“中国小姑娘!啊!中国美男子!”显然是看到了沈梦昔身后的齐保健。   还有人向他们飞吻,沈梦昔回头看齐保健绷着脸,就哈哈笑着向船上飞吻。   客船行过,齐保健教训她:“宝珠,你怎么跟个疯丫头似的。”   “她们刚才向你飞吻呢!”说完朝着齐保健也做了个飞吻。   齐保健好气又好笑,“也不怕让老毛子笑话咱们。”   “没人回应,才让人笑话呢!”沈梦昔扔下红裙子,走到江边,蹲在水边,捡拾水里的石头,“哥,你看,红色的玛瑙石!”   “嗯,你看什么都是宝贝。”   齐保安和韩东几个游回来。   “齐宝珠你个疯丫头,又喊又跳的我全都看见了!”   沈梦昔不理他。   齐保安又喊了声“珠珠你看!”,就和韩东一起扎进水里,只露出四只脚丫子扑腾扑腾拍水,周围人都哈哈乐起来,忽然,脚丫子不见了,水面没了动静,两分钟后韩东露头了,“哈哈,我又输了!”足足三分钟,水面还是没动静。齐保健和韩东仍不动声色地看着水面,只有沈梦昔催着齐保健下去探探,万一抽筋了怎么办?   终于,“扑啦”地一声齐保安破水而出,撸了一把脸,哈哈地笑,“来!珠珠,四哥教你扎猛子啊!”   沈梦昔摇头敬谢不敏,她可不想跟这个毛手毛脚的人游泳。   齐保安冷不防一把抓住她,捏着她的鼻子就把她按到水里,大声数着一、二、三、四、五,然后把她又捞起来,沈梦昔大口吸气,气得一巴掌拍到他肚皮上。   齐保安哈哈大笑,不待齐保健走进,转身带着她往江心游去,沈梦昔倒也不惧,双腿奋力拍打,齐保健却吓得大喊一声,跳进江中,几下追上他们,将沈梦昔带回岸边。   晚上,齐保安没有饭吃,兄妹三人谁也没说理由,反正大家吃饭,两只耳朵通红的齐保安就在边上看着,鲁秀芝奇怪地问:“你咋不吃饭?”   齐保安吭哧了一声,刚要开口,齐保健斜了他一眼,他立刻说:“今天忽然没胃口,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呵呵。”   “你四哥咋的了,天天饿得狼哇地,今天咋不饿了?”鲁秀芝问沈梦昔。   沈梦昔吃了一口茄子,慢慢咽下,“我不知道,他饿了自己就吃了呗。”   齐保健也夹了一口茄子,“妈,今天这茄子炖得真好吃!加了蒜末味道马上就上来了!”   “哪是蒜的事儿啊,放了半斤肉,能不好吃吗!”鲁秀芝夹了块瘦肉给沈梦昔。   齐保安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周六傍晚,齐保安骑上自行车,带着沈梦昔去看齐老爷子,齐老爷子在后园给青菜除虫,听到声音,走了出来,把手里的虫子撒给小鸡吃,哈哈笑着:“珠珠来了!”“爷爷,我又来过周末了,明天中午就得回去,下午要学二胡。”   “好好好。”   “爷,我也来了!”齐保安提醒道。   “看着你了!”齐老爷子瞪了他一眼,“车轱辘上都是泥,赶紧找块抹布擦擦去!”   “明天回去还得甩一车泥,擦也没用!”   “擦!”齐老爷子脸一板。   “行行行,擦擦擦。你这老爷子,就看不得我闲着。”   “你再说一个!”   “哎呀,不敢了!”齐保安怪叫着满院子跑,惹得大鹅和公鸡也跟着叫唤,沈梦昔哈哈大笑,扶着齐老爷子进屋了。   齐保安把自行车支起来,从房檐下的缸里舀了一盆水,开始擦车。擦到一半,听到齐保良和大嫂抱怨了一句,“趁着这会儿凉快点儿,还得上地,啧,好几天都没遛弦了。”   齐保安看着齐保良扛着锄头去了地里,就悄悄对齐卫家说:“老叔带你遛弦去啊!”   “天快黑了,我不敢去。”齐卫家畏缩了一下,“我还要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呢!”   “拉倒吧,十四岁了,还看那玩意儿,你砢不砢碜?再说了,那是明天才播呢,你去不去?胆小鬼!”齐保安一拍侄子的肩膀,“你怕个啥,有我呢!走吧走吧!拿着手电筒!”连拖带拽齐保安就带着齐卫家去了江边。 第147章 江中遇险   遛弦,是嘉阳人的一种打鱼方式。   看过金庸的连城诀都知道,教授狄云躺尸剑法的戚长发,心机深沉,做事让人进退两难,人称“铁索横江”。   这遛弦就有些铁索横江的意味,不同之处是铁索横于江面,拦住来往船只,鱼弦平时沉在江底,钩住大鱼小鱼。   不同于撒网和钓鱼,要先将百余米的八号铁线一头拴牢在岸上,另一头系上锚,扔到江心固定,弦上再挨排系满拴着锋利鱼钩的尼龙鱼线,沉入江底。   不必挂饵,顺水而下的鱼,一摆尾,就容易挂到鱼钩上。   定时去顺着鱼弦遛弦,就会有大收获。   太阳落山,半江余晖,村里有女人大声呼喊着自家孩子回家吃饭,有两个洗澡的半大小子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穿着拖鞋往家走,看到齐卫家还嬉闹了一下。   太平村的江边空荡荡地,只有小咬成团地往人身上扑,齐保安从兜里掏出香烟,弹出一棵,点着了,递给齐卫家。   “老叔,我太爷知道了该打我了。”齐保家不敢接。   “怕啥,就咱俩知道,熏蚊子的。”齐保安硬塞给他。   江边有好多根鱼弦,贴着沙滩,不注意也容易绊倒,有的上面拴着红绳,做着记号。   齐卫家指出自己家的鱼弦,又找到自家的船。齐保安拉过小船,抬起鱼弦,搭到小船船舷上,两人上了船,齐保安嘴里叼着烟,两手捋着鱼弦,做老渔夫状,操控着小船横着朝着江心而去。   这鱼弦平时沉在江底,不影响船只和游泳。此时被抬起,鱼钩也随之抬起来,要分外小心,如果被鱼钩勾到,极其容易被带入江中。   如果遇到驶过的轮船,更要提前避让。   齐卫家坐在船尾,齐保安在船头,慢慢地起着弦,他做的并不熟练,只是跟着齐保良遛过几次弦,被准许上手了几下。这次可算是逮到机会了,他心里乐开了花,一边哼歌,一边摘着钩上的鱼,“猪哇,羊啊,送到哪里去呀,送给那英雄的八呀路军!”   齐保良两三天没来遛弦,鱼钩上挂了不少的鱼,很多已经死去。   越到江心鱼就越大,齐保安哈哈地笑着,把烟头朝江中一弹,摘下一条大鲤鱼扔到船上的水桶里,“让你奶给咱炖粉条吃!”   齐卫家也乐得拍手,他最初还有些害怕,现在只剩开心了。   忽然鱼弦一沉,齐保安抬不住鱼弦,啪的一声压住了船舷,差点勒住齐保安的手,他吓得惊叫了一声。   天色已经渐暗,齐卫家慌忙打开手电筒,朝着江上照去,左右晃动,声音发颤,“老叔,不会是有水鬼吧!”   “是条大鱼!”齐保安兴奋地叫,“上回你四奶分的鳇鱼你吃了没?”   “吃了。”   “好吃不?”   “好吃。”   “我看这条没准就是!”齐保安看着船舷被压得几乎与江水齐平,兴奋地说:“没准儿也是个一千斤的大鱼呢!”   “那咱俩也弄不上来啊。”齐卫家弱弱地说,“老叔,咱俩往回遛吧,明天白天让我爸来。”   “不行!要是跑了呢!再说了,我说过要打条大鱼给我妈!”   齐卫家缩在船尾,用手电筒照着水面,平日里清澈见底的江水,此时变得幽黑湍急,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水天一色,漆黑如墨,天上繁星点点,提醒齐卫家那里是天空,否则他真的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鱼弦压在船舷上发出呜呜的声音,震人心弦,齐卫家大脑空白,牙关战战,手电筒的光柱也跟着急促晃动。   齐保安已经又向前遛了几米,用戴着劳保手套的手抓住了大鱼,“哈哈!一米多长!奇里鲋子!”   大鱼想必上钩多日,已经死去。   但是,齐保安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虽然那鱼已经死去不会挣扎,但是他却仍然不能将那大鱼从水里拉上岸来,他一用力,船就忽忽悠悠的,朝着他那边倾斜,还有江水灌进船舱,吓得齐卫家哇哇大叫。   “叫屁啊!拿盆子往外舀水!”齐保安大吼。   齐卫家慌不迭地应着,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拿盆拼命往外舀水,船舱本没多少水,都被他扬到了自己的跨栏背心和短裤上。   僵持了半个多小时,齐保安依然没法将大鱼拉上来,齐卫家在船尾祈求,“回家吧,老叔,我害怕”   “再往后点儿!压住了!”齐保安大喊,“我他妈就不信了!再试一次!”   齐卫家只得又朝船尾挪了挪。   齐保安吸了一支烟,歇了十分钟,又开始往上拽那条大鱼。   他扎稳马步,两手各扣住一边鱼鳃,向水下一压,大吼一声,借着水的浮力,用力一抡,竟真的将那大鱼甩到了船上,大鱼啪的一声拍得很响,还弹了几下,弦上拴着几根鱼钩也随之飞了起来,一根鱼钩嗤的一声勾破了齐保安的衬衣,弹了开去,在他胳膊上滑了一道血痕,还有一根铮的一声勾住了船舷,他灵巧地躲开了其余的鱼钩,又飞快地摘掉了船舷上的鱼钩,看着大鱼哈哈大笑。   那边齐卫家就没这么幸运了,船只的猛然起伏,将他一下闪入江中,冷不防喝了一口水,他挣扎着一手抓住船舷,只觉得双腿被江水冲向下游,摇摇欲坠,他大喊着:“老叔!”   齐保安这才发觉,大惊,连忙跨过鱼弦,过去救人,虽有大鱼压着,船却还是倾斜得厉害,随时倾覆,他不敢再往前走。   此时的情况可谓惊险万分,如果齐卫家一旦脱手,江水流急,他一定会被鱼弦上的鱼钩勾住身体,如果小船倾覆,那么他们俩都会被钩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抓住了!”齐保安大喊,“一定要抓住了!抓不住就死了!”一边动手将大鱼身上的几根鱼钩摘下,此时鱼弦没有那么沉,船只已经稍稍上浮了一些,他抓着弦,费力地将小船横着退出了鱼弦,鱼舷啪的拍入江水,小船失控地打起了旋儿,齐卫家大叫一声,甩入江中,他也会游泳,此时奋力游动,却被小船撞了一下肩头,没人水中。   齐保安毫不犹豫地跃入江中,扎进水里,一把抱住了齐卫家,浮上水面,却再也够不到小船,两人顺着江水漂流而下。   齐家人满村子都找不到齐保安和齐卫家,最后有人说在江边看到齐卫家叔侄,他们找到江边,发现家中的小船不见了,又听见齐保良那根鱼弦上有动静,齐保良大叫不好,解开旁边村民家的船,齐有德和齐保良拼命朝着江心划去,快到江心,齐有德听到孙子的大叫,手电筒扫过去,正好看到齐保安跃入水中,救起齐卫家,他心头一颤,一屁股坐回船中,颤抖着伸手指着江面,齐保良奋力调整方向朝着两人漂流的方向追去。在大江拐弯处,齐保安拖着齐卫家上了岸,他看到了后面追赶的船只和手电筒,大喊着:“这里!我们在这里!”回身却发现,齐卫家一动不动。   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拼命摇晃着他,“醒醒!醒醒!卫家!我们安全了!”   随后上岸的齐有德父子,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岸边也有几道手电筒摇晃着照来,原来是齐老爷子和村民顺着岸边寻来。沈梦昔拿着手电筒飞跑在前头,她声音颤抖,大喊:“齐保安!齐卫家!”   “珠珠!”齐保安带着哭腔回答。沈梦昔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传来一声,“卫家!你不要死啊!”让沈梦昔腿一软,差点摔倒,她顺着堤坝跑下去,就见齐有德瘫坐在地上,齐保良一边喊叫一边将齐卫家扛在肩上跑跳着控水,齐卫家的四肢像是脱节了一般,随着齐保良的跳动可怜地无知无觉地甩打着。   张凤玲哀叫一声,扑了过去,“我的儿啊!”   沈梦昔大喊,“大哥,放下他!”   齐保良哪里听得进去,依然跳着,嘴里机械地喊着,“活过来活过来!” 第148章 我能救他   沈梦昔跳起来,一掌盖在齐保良脸上,“放下!我来救他!”   齐保良被打懵了,停了下来,沈梦昔喊齐保安,“把卫家平放地上!”   “哦,哦!”齐保安一把将齐卫家从齐保良肩头卸下,依言平放,沈梦昔快速检查,卫家的衣服已经被冲走,像一条毫无生机的大鱼一样躺在地上,无呼吸无心跳,肩头一块淤青,腹中并无积水。   沈梦昔立刻跪地对齐卫家进行心肺复苏。   “滚!”张凤玲一把推开沈梦昔,疯狂地喊:“你们家祸祸俺们还不够吗!还要祸祸!”   沈梦昔一时不防,被掀翻在地,她迅速爬起,一把揪住扑到齐卫家身上的张凤玲,拉到身前,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张凤玲!我能救他!”   张凤玲被昏暗光线下的沈梦昔的眼神震慑住,一时呆住,不由自主就松开手。   齐保良已经回过味来,非要送儿子去医院,沈梦昔哪里撕扯过他,又被掀了个跟斗,后脑勺磕到鹅卵石上生疼。   “放下!让珠珠救!”齐老爷子赶到了,气喘吁吁地对孙子说,“让珠珠救!比送医院更快!”   齐有德和齐保良惊呆了,“爹!你疯了?”   “听我的!”齐老爷子拿着手电筒照着齐卫家,不许儿子孙子靠前。   沈梦昔立刻展开急救,她如今的身体实在没什么力气,十分钟后她就气喘如牛,但她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   看着她在儿子胸口反复按压,听着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朝着儿子口中吹气的声音,张凤玲绝望地哭着跪伏在沙滩上。   齐保安看了一会儿,接手了按压的工作,但动作不规范,沈梦昔怕他按折了卫家的肋骨,只好继续自己来。   又是十分钟,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梦昔的汗水砸在齐卫家赤裸的胸膛,齐老爷子握着手电筒的手不停地颤抖,围观的村民轻声窃窃私语。有人嘀咕道:“这都多长时间了,还能行吗?”   “有这个工夫,都到县医院了!”张凤玲大喊着扑上去:“你们两个杀人犯!你们赔我儿子来!”   被齐老爷子一声断喝止住,张凤玲浑身颤抖,不甘地仰天大嚎。   “有心跳了!”沈梦昔伏在齐卫家胸口,露出笑容,然后瘫到地上,“送医院。”   齐保安一把抱住她,“珠珠!”   齐有德一把接过沈梦昔,“我抱着!”   齐保良托起儿子,啊啊地喊着,“医院!医院!”朝着堤坝上跑去,张凤玲连滚带爬地跟上,后面跟着一串齐家人和村民。   齐卫家连夜被拖拉机送到县医院,救治了一番,已无生命危险,但需要留院观察两天。   齐有恒和鲁秀芝以及齐保健、齐保平闻讯赶来,已是半夜,鲁秀芝一眼见到小儿子正跪在医院灯光昏暗的走廊尽头,蔫头耷脑的。   齐家人都来了,挤在医院的走廊里,连齐老爷子也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鲁秀芝来的匆忙,只从传信人口中得知是自己儿子惹祸了,差点让齐卫家淹死,她急三火四地往医院赶,一见齐周氏,连忙问:“咋样大嫂?孩子咋样了?”   “大夫说没危险了,肺子和肩膀有点儿毛病,得住两天院。”   鲁秀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愧疚得无地自容,腿一软就要给妯娌跪下。   齐周氏一把扶住她,“别的别的,珠珠还救了卫家呢。”   齐有恒夫妇听齐有德叙述了事情整个经过,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们的前半生没有做过愧对他人的事情,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兄长的歉意,齐有恒双眼通红,扑通一声跪到齐老爷子和齐有德跟前,“爹,大哥,是我没教育好儿子,你们打我吧!”   鲁秀芝也跪到了他的身边,掩面低泣。   半夜里,医院没有什么患者,但也有几个医生和住院的患者闻声出来围观。   父母跪在地上的膝盖,如同直接碾在了齐保安的心上,他虽顽劣,但也知道父亲一向极其要强,凡事宁肯吃亏,也从不肯与人低头,此时昏暗走廊里,双亲矮人一头跪在地上,尽管跪的是爷爷和大爷,齐保安仍觉得心脏憋得要爆炸一般,他哇地一声哭了,没有一种语言能表达他的心情,他爬过去跪地抱住齐老爷子的双腿,声嘶力竭地哭喊:“爷!我错了!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再也不犯错了!”   这是齐保安,十七年来,头一回服软。   “齐保安!”齐保健双目赤红,一把提起弟弟,咬牙问他:“你到底要惹多大的祸!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齐保安闭眼等着挨打,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齐保健狠狠一巴掌抡过去,鲜血从齐保安鼻孔喷出,溅了满墙血迹,齐保安一声不吭倒在地上,鲁秀芝哀嚎一声扑过去,抱住齐保安,齐保平也冲过去扶弟弟。   齐有德一把拉住还要再打的齐保健,“别打了保健,保安知错了,卫家也没大事。”   “我就是要他记住这个教训,凭什么他自己犯错,要让别人跟着受过!万一卫家有个好歹,他背得起一条人命吗?爸妈后半生能安生吗?”齐保健指着齐保安喊:“齐保安!你给我起来!”   齐保安推开鲁秀芝,艰难爬起来,跪地磕头,他此时终于明了父母下跪的心情了,“大爷,大哥,我错了!是我差点害了卫家,卫家落水,我啥都没想就跳下去,我是他叔,我得救他!等上了岸,他没气了,我也想好了,卫家如果死了,我也不活了!”   鲁秀芝哇地一声又哭起来,上前捶打齐保安:“你个死孩崽子,咋这么不省心啊!你张口闭口死啊死的,还让不让我活了!”   齐有德等人听了,也不禁动容,一家人都知道齐保安的秉性,只是淘气,却一向本性不坏。   “都起来吧!你们看看珠珠,都累成啥样了!当哥的做错事,还得你妹妹给你找补!”齐老爷子心疼地看向沈梦昔,她正一动不动站在走廊边上,鲁秀芝又慌忙扑到女儿身前查看,见她裙摆下隐约可见淤血青紫的膝盖,“啊?连珠珠也上船了?”回身又要打齐保安,“我打死你!”   沈梦昔拉住她安抚,“我没上船!”   “是宝珠救了卫家,给他按肚子,吹气救活了卫家,我亲眼瞧见的。”齐有德说,“当时我心都凉了,寻思着我孙子这回肯定是交代了,谁知珠珠就那么给救活了。”   “你他妈说的轻松,珠珠足足救了半拉小时,你们看看她的玻璃盖儿,你看她的手!你摸摸她后脑勺磕的大包!一个个还拦着不让救!一群没见识的东西!”齐老爷子吼道。   齐周氏一把搂住沈梦昔,“我的宝啊!可怜孩子现在手还哆嗦呢,大夫!赶紧给俺孩子上药啊!”   鲁秀芝也心疼地大呼小叫,一时间,仿佛沈梦昔成了伤最重的那个,注意力都转移过来了。护士给她涂了两个紫色的膝盖,鲁秀芝抱着她的头,使劲地揉着那个包,揉的她汗都下来了,那边齐保安也被护士拉去清洗止血了。   病房里,张凤玲坐在齐卫家身边,摸着儿子的头发,看着儿子睡梦中,依然惊惧地颤抖了一下,眼泪将止不住的流下来,听到走廊里的哭声骂声吵闹声,她斜乜了一眼病房门,鼻孔哼了一声,厌恶地扭过头来。 第149章 谁更聪明   等齐卫家能坐在炕上吃黄桃罐头的时候,沈梦昔的膝盖淤青也消了一些,磨破的地方也结了痂,有些痒,总忍不住想去揭下来。   齐保安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少年的眉宇间有了沉重和忧愁。韩东和魏大军来找他去玩儿,也不爱去了。   沈梦昔如今已经可以爬梯子了,她来到齐保安的身边,两人在偏厦的屋顶抱膝并排而坐,江面上又是夕阳斜照,波光闪耀。   不知道多久,齐保安嗓音沙哑,看着江面说:“大嫂不让我见卫家。”   “大嫂也不爱搭理我。等礼拜天我去太平,替你跟卫家道个歉。”沈梦昔也不看齐保安。   “嗯。要不是你救了卫家,哥也死了。”说完又一把掀起她的裙摆,露出她紫了青蒿的膝盖,伸手摸摸,“还疼吗?”   “有一点疼。”沈梦昔又拂平裙摆,“你当时的表情太吓人了,我真怕你跟着死了。”想起那时候的齐保安,死死地盯着齐保良肩头扛着的齐卫家,胸膛起伏,紧攥拳头,脸上是愧疚和决绝。沈梦昔依然心有余悸。   “我很后悔。卫家当时害怕,要我回去,我当时好像鬼迷心窍了一样,非得把那鱼拽上来不可!”   “船和鱼都找到了,那鱼有点不新鲜了,没敢往哈市送,直接卖给临江饭店了,保良哥说拿这钱给大嫂买个洗衣机。”   齐保安执着的那条奇里鲋子被他们卖了,齐有恒夫妇陆陆续续也给齐保良拿了不少钱和礼物,最关键的是大嫂张凤玲对他们家视同仇敌了。   齐保安听到九岁妹妹悠长无奈的叹息,心中羞愧:这个比自己小了八岁的妹妹,和父母一样在为自己操心。   这几天,他一次都没有勇气抬头与父母对视过,父母也没有打他,没有骂他。   也不和他说话。   大哥也不理他,三个在准备高考,只有妹妹时常与他说说话。   齐保安像是被赶出狼群的孤狼,仓惶而孤独。   今天上午,他拼命在江里游泳,游到精疲力尽,最后怎么也游不上岸了,他想用脚探底,却咕噜喝了一口水,水流推着他向下游而去,那一刻他甚至想过,死了算了!   在江水中浮浮沉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火柴头一样渺小,他放弃挣扎,却始终浮在水面。他扎入江中,却自然地憋气。眼前过电影一样闪过亲人的面孔,闪过父母跪在地上的身影,几分钟后,他浮出水面,顺水而下,一直飘到太平村浅滩才上了岸,他没有脸上堤坝到爷爷家,赤脚从沙滩上一直走回县城。   “我知道你是无心的。”沈梦昔看着鸭蛋黄一样的太阳说。   齐保安喉头哽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周日,齐保健又骑着自行车带沈梦昔去太平村,车把上挂着一兜罐头点心。   一进齐家,齐保良正在劈柴禾,齐保健停好自行车,接过他手里的斧头,劈起柈子,“卫东呢,咋还让你劈柴禾呢。”   “你二嫂给介绍了个对象,俩人看电影了去了。”齐保良对沈梦昔笑笑,热情地招呼,“珠珠也来了!快进屋,你侄子天天念叨你呢!”   沈梦昔进了齐老爷子的屋,老爷子不在。   “你爷在后园子除草呢!”齐保良说。   她就到后门喊了一嗓子:“爷爷我来了!”   “哎,听见了!”齐老爷子也喊。   沈梦昔拐进齐卫家三兄弟的房间,齐卫家正一手托着罐头瓶,一手拿着汤匙,笑嘻嘻地吃着山楂罐头,汤匙碰撞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音。   “老姑!让我妈给再你起一瓶新的,这个让我搅和了。”齐卫家放下罐头,让沈梦昔坐,他知道是老姑把他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的,膝盖磕破了,手也抖了好几天,父母还把人家推了好几个跟斗,心里感激又抱歉,只是对于老姑给他吹气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见了,还有些别别扭扭的。   “我不吃,你吃你的。”沈梦昔把带来的东西放到炕上,看看他的脸,捏捏肩膀,又摸摸脉,“嗯,真是个有福的孩子!”   齐卫家哈哈大笑,刚吃进去的山楂差点喷出去。   “好好吃!”沈梦昔斥道。   齐卫家还是笑。   “你老叔这几天吃饭睡觉都不安生,他特别愧疚,让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沈梦昔看着齐卫家,慢慢地说。   齐卫家满不在乎地又吃了一个山楂,“没关系!我这不好好地!”   唉,沈梦昔又叹气。   “我老叔那天非要带我去遛弦,其实我自己也挺想去的,又怕又想去。后来掉江里,我老叔拼了命救我,我都知道。我没怪他,真的!我真没怪他!是我妈,不让老叔进屋,我也没办法”   “你明白你老叔就好,他遇事想得不周全,也受到了惩罚,但是心是好的。还有,我们家都理解你妈妈,她是心疼你呢。你以后都要好好的,让你妈安心,知道吗?”   “知道了。”齐卫家说完又笑开了,“老姑,你辈儿再大,也不到十岁啊,看你一说话跟我奶似的,哈哈哈哈!”   沈梦昔啧了一声,下炕出了后屋,一出门看到张凤玲在厨房里站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她笑着叫了一声大嫂,张凤玲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沈梦昔到后园和齐老爷子一起除草捉虫,蹲在垄沟拔草。   想起前天夜里,鲁秀芝到十字路口烧纸,念念有词,还杀了一只公鸡,夜里十二点悄悄把鸡血抹到她额头脚心。就笑问,“爷爷你说,我和我奶奶,谁更聪明?”   “那还是你奶聪明。”齐老爷子直直腰,肯定地说,“我和你奶是一小一块长大的,她四五岁就贼尖溜怪的,啥东西一学就会,像你这么大,四书、五经都学全了,还教我弟子规、增广贤文,琴棋书画没有不会的,要不是民国了,她都得去选秀。她从小自己看医书,就学会针灸了,她奶死过去都让她给扎活过来了。有那老和尚给看了,说她是大福之人,有什么前世宿慧。可惜你爸他们都随了我,脑瓜不好使,唉,就你二大爷最像你奶,还早早没了。”   “那你是怎么娶到我奶奶的?”   “咱们齐家赫家都是旗里的,民国后,都没落了,她爹戒不了大烟,家里越来越穷。咱家还行,比她家强点。她那么奸,我也不敢跟她耍心眼儿啊,就实心眼一个劲儿地对她好,知根知底一块长大的,她就跟了我了。”齐老爷子也蹲下来,追忆着往事,“她说要我对她好,一辈子不兴纳小,我都答应了。哈哈,跟你小孩伢子说这些嘎哈!”齐老爷子掩饰地转身去拿锄头。   “我妈心里不踏实,夜里偷偷给我抹鸡血,还出去烧纸,我都知道。”沈梦昔笑。   “抹就抹吧,他们不懂。”齐老爷子说。   “好吧。”沈梦昔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还真见过一个老道也是这么按压胸口,渡气救人的。”   “啊?什么时候啊?”   “那可早了,我小前儿,那个老道救的那小孩儿是我叔伯哥哥,你得叫三爷爷,今年八十六了,在老家还活得好好的呢,从小到大啥病没有,人都说他是得了老道的仙气,百病不侵。”   “仙气?”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她觉得是齐家人的基因比较好。   “我孙女也是观音大士座前的仙童,给卫家渡了仙气!”齐老爷子半真半假地说着,沈梦昔一时也拿不准齐老爷子是何想法,转念一想,事情已经发生,索性不去纠结。   她一拍手,懊恼地跺脚,大声说:“哎呀,这都被你知道了!”   哈哈哈哈,齐老爷子大笑起来。 第150章 亲密发小   五月,张老师曾将沈梦昔的一篇作文投到全省小学生作文比赛,沈梦昔得知时,已经是六月末,一等奖证书邮来的时候了。xs8la   对于这种自作主张,张老师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觉得这是他的职责。   周一早晨升国旗的时候,沈梦昔受到表扬。   校长做完国旗下的讲话,戴着红领巾和三道杠的少年队大队长就开始念她的作文,沈梦昔在第一排,看不到后面同学的表情,只看到校长眉开眼笑,这是第二小学第一次获得省级比赛的第一名。   忽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直冲进校园,冲着排队的学生大喊着“李明新!李明新你爸出事了!快跟我回家!”   队列顿时松散,学生们骚动起来,嗡嗡一阵议论,一个女孩飞快地从五年级一班的队列里跑出去,一边哭一边跑,她的班主任马上追上去一番询问,最后拍拍李明新的肩膀,李明新坐上自行车,那人又飞快地骑车出去了。   校长命两个年轻男老师也骑车跟去,升旗仪式继续进行,但是谁也没心思再听大队长念什么了,包括校长自己。   很快,两个老师带回了消息,又光速传遍了全校。   李明新的父亲叫李长海,家住城西五里的尚志村,平时以种地和打渔为生。李长海非常善于打渔,对于各种鱼的习性都了如指掌,还善于看天气,看水流,打窝子,不管是用鱼钩,还是鱼网,别人打不到鱼,他总能满载而归。   每年他都能打到上百斤一条的大鱼,卖到伊市哈市,总能得个好价钱,他们家的日子比同村的要好很多。   李长海前天去江里遛弦,就一直没有回来,他媳妇慌了,恳求村里乡亲帮忙去寻找。   江里找了,地里也找了,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村里的人议论纷纷,都说除非是过界,否则这回是凶多吉少了,因为李长海的鱼钩比别人的要大一些,他是为了钩大鱼的,但是如果这锋利的鱼钩一不小心钩到自己身上,把人抻到江里,人挂在鱼钩上,水性再好也上不来了。   还有人说,李长海打渔太凶猛了,得罪了江里的龙王,这是来索命了。   直到今天早上,在太平村浅滩,发现了李家的渔船,船上有船桨,有装鱼的水桶,里面还有半桶的死鱼,但是没有李长海的人影。   很快,有个早上起来遛弦的人,发现鱼弦特别沉,那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挂到人了,兴许就是李长海,他哆哆嗦嗦扯着鱼弦,一条泡得煞白的大腿挂在鱼钩上,他大叫一声,松了弦,直接回去报案了。   齐有恒带着一个技术科科员出了现场,太平村民协助去了两条船,将尸体用鱼网拖回岸上。经家属辨认,确认果然是李长海。   身上十几道伤,胳膊上的肉被刮豁了,肉向两边翻着,腿上肚子上挂了几道钩,整个人已经泡得发白变形。想来是当初被自己的鱼钩挂到,掉入江中,挣扎中,脱钩了冲到下游,死后沉入江底又挂到别的鱼钩上了。   李长海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三个孩子也跪在地上嚎啕。李长海今年40岁,大儿子刚上高中,二儿子上初中,小女儿上五年级,家里没了顶梁柱,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呢。   人们唏嘘不已,最好的打鱼能手,死于自己的鱼钩。   嘉阳十几年前有个打猎好手,枪法奇准,又养了七八条猎犬,他打过无数野猪、狍子,还打过黑瞎子和狼,传说他一进山,野兽闻到他的气息都自动退避。但最后,他还是死于野猪獠牙之下,被野猪豁开了肚腹。   如今又有李长海的事件,一时间人们议论起来,总之就是说杀生太多,总是不得好报之类。   齐保安和李明新的大哥李明伟是同学,他和韩东几个还去了尚志村,当看到肿胀无法穿上寿衣的李长海,虽然只是瞄了一眼,齐保安却大受震荡,他脸色煞白,几欲呕吐,又吐不出来,手脚冰凉,韩东一把扶住他,骑车带他回了县城。路上,齐保安下了车,坐在公路边的沙丘上,跟韩东要了一支烟,“韩东,我差点害死了我侄子,如果他死了,就得是李明伟他爸那样”   韩东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坐下来陪他一起吸烟。他哥最近一直不回家,他妈天天发脾气,又到对面秦家闹过一次,父母还为此大吵了一架,总之,他也不愿意回家了。   “我觉得人活着真难啊,那么多烦心事儿!”少年充满忧愁地说。“现在我妈一见我哥就准提秦美茹,天天哭闹,烦死人了!”   “你哥死心眼啊,嘉阳没女的了?姓秦的是七仙女啊,非找她!你看她妈那泼妇样儿,以后结婚还有个好啊!”   “这话我可不敢说!我一说他准揍我!你看你大哥,嘎巴溜脆!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一句话不说,一眼也不看。我大哥不行,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切,我大哥那种冷血动物,哪个女的跟他结婚都得遭罪!”   韩东眯着眼睛凑过去。”你大哥当年打遍嘉阳无敌手,我哥都宾服的。我看看,你牙掉没掉?哎?你是不是记恨你大哥打你了?”   “滚你妈的!我可没记恨,真没有。”齐保安扔了烟头,用鞋底碾了碾,“那天我肯定是要挨揍的,他不揍我爸也得揍,肯定得上皮带。不打我,我大爷一家哪能出气?就这,我大嫂还一直不让我见卫家,也不和我家人说话呢,今年八月节都不知道能不能一块过了。”齐保安眼前又浮现父母跪地的情景,立刻紧闭双眼,摇摇头。   “女的心眼都小,也很正常。”韩东也掐了烟,两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你知道吗,我妈还有一点过不去,哈哈,她觉得,你们家都不稀得要的女的,我家也不能要!”韩东说完拍着自行车座大笑。   齐保安也笑了。   “我哥刚回来时候,腿瘸,他们家就觉得可以试试看,那女的整天在我哥跟前绕来绕去的,可烦人了。后来我哥腿一好,她就不靠前了,也算有自知之明吧。”   “是啊,换我哥绕来绕去了。”韩东挠挠头,“是有点犯贱哈,人家不稀要,他还跟腚绕,唉,没出息啊!”   齐保安不接话,这话可不好接。   “你哥咋还不找对象?想找啥样的啊?”韩东又问。   “谁知道呢,我家谁也管不了他,人家是英雄。”齐保安一骗腿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也就宝珠能熊一熊他,我有事都得找宝珠跟他提才行。走吧,回家吧,赶不上饭了。”   “不想回家,我哥今天回家,这会儿家里肯定又闹呢。”   “那就上我家吃去!”   “我想赶紧高中毕业算了,然后找个工作,不在家里住了,离我爸妈我哥都远远的!”   “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呢。”齐保安闷闷地说,“我也待不下去了,我想当兵。”   “啊?”韩兵有些吃惊,想想又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当兵吧!”   “行啊!别叭叭了,骑车啊!你特么把我自行车弄哪儿去了!”齐保平抬腿要踢。   “狗咬吕洞宾啊你,你一见尸体,脸白得跟死孩子似的,还哆嗦,你要能骑车我就跟你叫爹!我先驮你回家,让老魏他们把你车带回来,你特么现在骂我!”   “滚你妈的,快骑车!”   一辆大解放驶过,扬起一片尘土,两人同时住嘴,也同时伸出双手,架住对方,角力半晌,同时松手,哈哈笑着骑车回家了。 第151章 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齐保平参加了高考。jznz   看得出他很紧张,六月起就心浮气躁,盼着赶紧考试,结束煎熬,又觉得自己复习得不到位,担心考不好。   他很紧张,齐有恒夫妇却没太当回事,他们觉得他考上最好,考不上就去上班。农业银行在乡镇上成立了储蓄所,广招职工,他们觉得银行的工作很好,坐办公室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再说了,费劲巴拉考学,不也就是为了有个好工作吗,这现成的工作都有了,还上什么学?   七月六号,齐保平明显心不在焉。   沈梦昔照例过去和他聊天,帮他按摩头部。   “你白头发又多了。”   齐保平不说话。   沈梦昔又说“你今晚把准考证和文具都整理好吧,放到书包里明天一早再检查一遍就可以出发了。”   齐保平觉得有道理,依言行事,一番整理,心情疏解不少。   七日中午,齐保平沮丧地回家来,沈梦昔追问他怎么了,鲁秀芝把她拉开,“说了你能懂咋的?快离得远点,热烘烘的还往他身上凑!”说完拿着一把蒲扇前前后后地给齐保平打扇子。   齐保平感受到母亲的关心,眼中一下蓄满泪水,低下头,一滴眼泪吧嗒一下掉到厨房的水泥地上,“妈,我作文写跑题了。”   “啊?咋还能跑题呢!”鲁秀芝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   齐保平抱住头,蹲到地上,一声不吭。   “这可咋整?”鲁秀芝急得不行,飞快地扇着扇子,满屋子转圈。   “已经是这样了,不如静下心来,考好后面几科!”沈梦昔站在后屋门口说。   “珠珠说的对!”齐保健也下班了,“你不能放弃后面的科目,考场如战场,你不能因为一场战役的失利,就放弃整场战争!”   齐保平站起来,得到大哥的鼓励,他心里总算得到了一些安慰。   “精神儿的!好好考,就还有希望,如果就此放弃了,那真是一点希望也没了!”   “知道了,大哥!今年我考不好,我就复习一年!”   “你可拉倒吧!别一个个地都复习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考不上就给我上班去!农行储蓄所正招工呢,多好的工作!你爸都给你联系好了!”鲁秀芝在一旁接口。   齐保平看了母亲一眼,攥紧了拳头。没有一个少年不想出去看大千世界的,他也想和大哥、二哥一样,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拿个像样的文凭。   沈梦昔看他表情变幻,对他攥了攥拳头,“三哥加油!加油!”   齐保平苦笑了一下,“给三哥加水吧,三哥都要热死了!”   沈梦昔递给他一小盒清凉油,“加油!你的作文也不一定就跑题了呢!”   “题目是什么,你怎么写的?”齐保健一边洗脸一边问。   “题目是树木、森林、气候。要求是从现实生活中选择一个有意义的话题,用题目做比喻,发表自己见解。我写的是一棵树不能影响气候,森林才能影响气候。又写了提高年轻人整体素质,学校不应该分成快班慢班,老师不能只抓尖子生,也不能只抓文化课,要注重德育、体育,要全面提高学生素质。反正就是这些吧,出了考场,他们都对答案,我也去了,我们老师就说我写跑题了。”   “这样啊。”齐保健擦擦手脸,拍拍弟弟的肩膀,“我觉得你没跑题,还写得很好!说不定是你们老师心眼小呢!保平,后面几科认真答题,出了考场什么都不要想,只想下一科目,更不要跟人对答案。”   齐保平闻言眼神亮了一下,点点头。   一共考了三天,齐保平再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稳稳当当地考完了。   九号下午,回家倒头就睡,直睡到十号黄昏。   七月初,齐有恒就去哈市进修了,家里凡事都是齐保健张罗。   齐保康暑假竟然没有回嘉阳,而是留在哈市,到三姑家住着了。   鲁秀芝气得骂他翅膀硬了,但也没有办法。   七月十六号齐有方家的小儿子齐保华要结婚,鲁秀芝脱不开身,齐保健也上班,就让齐保平代表家里去参加婚礼,沈梦昔连忙凑了个热闹,“我也想去!”   鲁秀芝看看齐保安,他一声不吭。   “保安,你也去吧,跟你三哥出去散散心。”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没这么消停过,让人心里不踏实。   “我不去。”齐保安恹恹地说。   “不去拉倒!宝珠去吧!”鲁秀芝气不打一处来,惹了祸,他还能耐上了!   “好的!”沈梦昔愉快地答应。   客车像是蜗牛在爬,一百多里的距离,绕来绕去,爬坡下坡,足足三个半小时,才到了青峰林场。沈梦昔晕得七荤八素,一下车就蹲在地上,吐了两回,天旋地转,一步也走不动了。   “看你下回还来不来了?”齐保平笑,把军用水壶递给她漱口,又蹲下来,“上来吧,三哥背你,还有二里地呢!”   沈梦昔爬上齐保平的后背,在他平稳的步伐中,昏昏欲睡。   “哎哟,珠珠这是晕车了!快,我给你拎提包!把她撂炕上!”不知过了多久,三大娘的声音响起来,沈梦昔艰难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珠珠一听说我要来青峰参加保华哥婚礼,就非要跟着来,说是想三大爷三大娘了。结果一上车就傻眼了,车上有人抽烟,还颠得厉害,最后这段路又特别险,净是大拐弯和悬崖,把她吓蒙了!”齐保平一边给沈梦昔脱鞋,一边笑着和三大娘胡丽春说。   “哎呀我孩儿,可是遭罪了!”胡丽春投了一条毛巾,给沈梦昔擦脸,让她躺到炕上。   沈梦昔调整了一下枕头,立刻睡去。   齐保国一家晚饭前来了,齐卫星一见沈梦昔,大叫一声“老姑!”兴奋地爬上炕,“你咋的了?生病了?”   沈梦昔已经睡了一觉,好多了,坐起来,“晕车了,你家也太远了,路还那么难走!”   齐保国低头看看沈梦昔的脸色,“小脸儿还煞白的呢,让你三大娘给你做好吃的!媳妇儿!赶紧地,给珠珠起个山楂罐头!”   “哎哟,我咋把这个忘了呢!”三大娘懊恼地拍着脑门,“这几天都忙懵了!”   “三大娘,我不吃,一会儿就吃饭了。”   胡丽春还是拿出一瓶罐头,齐保国几下就起开罐头,递给沈梦昔,”夏天还是好的,要是冬天得走五六个小时呢,车里还冷,小样儿的,你当我们回去过一次年那么容易呢!”   沈梦昔又把罐头递给齐卫星。   “保国哥,你们太不容易了!赶紧搬到县里吧,这里连个中学都没有!”齐保平说。   “哪那么容易啊!”齐保国笑着说。“你考完试了?咋样?”   “嗨,就那么回事吧,肯定是名落孙山了。”齐保平打着哈哈。   “我看你能行!退一万步说,不上学干哪份儿工作都能成!”齐保国乐呵呵地说。   “哥你太抬举我了。”齐保平被夸得有些窘迫。   齐保华也回来了,整个人喜气洋洋的。他是林场的拖拉机手,新娘是林场小学的老师,两人定在暑假结婚,为的就是办了酒席就出去旅行结婚。   他们结婚分到了林场新盖的砖房,地势高,前后都有园子,让同龄人羡慕不已。   “保平来了!宝珠来了!”   “我哥的人生大事,当然要来啊!”齐保平笑着过去和齐保华一番拍打。   齐保华比齐保平大五岁,年少时一起长大,齐保华初中三年,都住在齐有恒家的,与四兄弟在一个炕上摸爬滚打,因此齐保华与他们十分亲近。 第152章 豕突狼奔   青峰林场只有方圆二里大,除了场部食堂,连个饭店也没有,红白喜事的酒席都得自家操办。   齐有方家需要张罗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距离婚期还有三天,齐保安和沈梦昔到新房参观,这是一栋红砖房,一趟房四家,每家五十平左右,地基也高一些,门口有两级台阶。房后几十米远的路旁就是水井,吃水很方便。   齐保华家临着东边把头,院子就比中间两家大了一倍,他盖了一间木板仓房,窗前树着电视杆,院子里树着晾鱼杆,林场住着就是不一样,那两根都是笔直笔直的十几米高的杨木杆,刮了树皮,白白的煞是好看。   菜园里的菜不多,大半荒着,想来是房子刚到手不久,没来得及经管。院子西南角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板搭建的茅楼,有门有檐,十分像样。   进了屋门,前屋是红彤彤的地板,半截炕可以住四口人。   地上是一组大衣柜和电视柜,十七英寸的电视十分显眼,齐保平先赞了一声,沈梦昔注意到电视机边还有一个放大镜,镜面上中下分别是蓝色黄色红色。   齐保华还特意打开了电视,调到苏联台,把放大镜放在电视前,“这叫放大镜,还上了色的。”   滑冰的场景有了颜色,分成淡淡的红黄蓝三色,只是看上去怪怪的。   “哈哈,保华哥,十七寸就够大的了,你还弄什么放大镜啊!”齐保平笑。   “那当然是越大越好。”   “保华哥,你是不是发财了?你看你家又是电视又是洗衣机的。”齐保平满屋子转悠。   齐保华笑笑,“发什么财啊,你哥就会开个车,去年和人合伙包了点活儿,赚了点结婚钱,嗨,总算是结婚没给家里添麻烦。”话语里透着丝丝自得。   “你真行!”齐保平由衷赞叹。   “行啥行,大老粗一个,天天在林子里钻,开车一身机油味,你嫂子都嫌弃我呢!”   “真的假的啊!你看你美的那样!新郎官儿!”   “对了,结婚那天得要小叔子压炕,就你了!”   “啊?”齐保平傻眼了。   “只能是你了,保安没来,就得是你了!”齐保华笑,“就是在炕上坐坐,你看你还是那么腼腆,要是保安蹦高就上炕了。”   齐保平挠挠头。   “宝珠到时候多多吃饭就行了,别让那些淘小子给你挤着了,哥可没功夫顾着你了,哈哈。”齐保华拽拽沈梦昔的小辫子。“明天要在场部杀两头猪,都不太大,到时候珠珠去场部那边看热闹吧!”   第二天,齐卫星蹦高要去看杀猪,沈梦昔可不想看那血腥场面,无奈大人都忙,她这个“看孩子”的就得带着他去观摩屠宰现场。   “老姑你看过杀猪吗?”齐卫星问。   “没有。”沈梦昔想了想说。   “我看过!”齐卫星得意地说。   “你怕吗?”   “不怕,多好玩啊!”   沈梦昔无语。   还没到场部,先听见声嘶力竭的猪叫声,它们也知大限将至,拼力再叫上一回。   冷不防,一只被三人按着的猪挣脱开来,窜下木台,拱翻了拿刀的屠夫,撒开四蹄顺路朝着沈梦昔他们的方向跑来,沈梦昔第一个想法是,原来成语豕突狼奔是有道理的,野猪的冲撞能力强,家猪也不一般。   不容她有第二个想法,已被刮得雪白的半大子猪已冲到跟前,这上过了一次断头台的猪,恐怕已经生出“仇恨社会”的心思,不急着逃命,专门拱人,只见它拱倒了走在沈梦昔前头的一个也是去看杀猪的小子,又朝着她和齐卫星而来。   她推着齐卫星躲向路边,险险与猪擦肩而过,真的是擦肩而过,猪的肩头撞了沈梦昔的屁股一下,她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看着仓惶逃窜的猪,她笑笑,即便是只猪,也懂得不能束手待毙。   齐卫星见她笑,本来惊慌的表情,也换做笑容,哈哈笑起来。   后头一帮抓猪的人追逐而去,一个人扶起倒地哭号的小子,见他俩笑,就说:“这俩傻孩子!让猪拱一下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齐卫星不在乎,拉着沈梦昔朝木台走去。沈梦昔回头看看猪逃跑的方向,那猪儿只有百多斤的样子,身子灵活,左突右冲,一群人竟一时无法将它拿下,沈梦昔呵呵地笑了。   另一头猪已经洗刷干净,绑在杀猪台上,嘶声叫着,不知是在哀求,还是在怒骂。   屠夫带着一个脏兮兮的挂脖围裙,习惯性地在磨石上磨了两下,握着尖刀,“躲了,躲了,崩一身血洗不掉啊!”   人们嬉笑着迅速让开,圈子顿时大了许多。屠夫走上前去,围着杀猪台走了一圈,又在猪的头部停下,两个人上来按住猪头,使得猪头向下,以便一会儿接血。   齐卫星哎哟一声蒙上眼睛,又分开指缝偷看。   沈梦昔没有进圈,她不想看。   吃人家的肉也就罢了,还非得亲眼看着人家怎么死的,总是有些过意不去。   “小姑娘!你是害怕吗?”   沈梦昔回头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她摇摇头。   那人听着猪叫,忽然激动:“人啊,是这个世界上最凶残最贪婪的生物,他们把这世上的一切都视为己有,老虎和狼,都不可怕。人,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祸害,你知道吗?”   沈梦昔诧异地转头看他,胡子后面依然可见面容清俊,他的言语逻辑表明,是有着一定文化的,可是又如此打扮做派。   “有的人,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强,他不想着自己进步,努力追上去,反倒要使阴谋诡计,把人拉下马,一直按到粪坑里,把人往死里整!”那人越说越激动,揪住自己的头发,大声喊叫。   看杀猪的人们都回头看他们,连屠夫也停下来看,齐保国跑过来,一把将沈梦昔拉到身后,“曲大哥,嫂子刚才满哪找你吃饭呢,快回家吧,她该急哭了!”   那个曲大哥松开头发,疑惑地左右转头看着齐保国,忽然一指杀猪台,“我不回家,我要吃肉!”   “行行行,你先回家,等杀好了,我给你送一条到家去!”齐保国连连保证。   “好,就这么定了。”那曲大哥完全忘记自己刚才关于贪婪的人类的论断,连连点头。   通往团部的另一条小路上,一个十三四的女孩疾步跑来,抓住曲大哥的手,“爸,回家吃饭了,我妈等着呢。”   那人留恋地看了一眼杀猪台,又看看齐保国,“你可别忘了。”   看齐保国笑着应是,才乖乖跟着女儿回家了。   看他们走远,齐保国说:“那是个疯子,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犯病,平时是个挺好的人,头些年让人给斗的,打坏了脑袋,经常抽风,犯疯病。”   “他是知青吗?”   “是啊,你咋知道?”   “猜的。”   “嘿,怪不得能跳级,就是聪明!”齐保国笑着说。   杀猪台上猪叫声更加凄厉,显然到了最后时刻。   “上跟前看去?”齐保国问。   沈梦昔摇头。   “害怕了就不看。你站这等着,省得一会儿豁出肠子啥的,臭烘烘的也埋汰。”毕竟是自家杀猪,有些事情得亲自处理,齐保国说完,又挤进人群。 第153章 蓬荜生辉   隔着嘈杂的人群,沈梦昔依然听清了尖刀刺入猪喉,嘶叫戛然而止,接着是猪血如注击打搪瓷盆的声音。   过了一阵子,一股子臭味弥漫开了,应该是开膛了,沈梦昔听到有人赞叹屠夫的刀快,有人赞叹屠夫的刀工好,排骨剔得干净。   齐保国端着半盆热乎乎的猪血出来,“宝珠,回家让你三大娘给你灌血肠吃去!”   东北人说话就是热情,“给你灌血肠吃”,听起来就像是专门为你一个人做的,让人觉得倍感亲切,倍受重视。   沈梦昔很领情,笑着点头,“嗯!”   齐卫星跟在后面,“我要吃,我要吃!”   “可惜现在没酸菜。”齐保国没搭理儿子,嘟囔了一句,“保华非得夏天结婚,真是不懂事,一夏天忙死了!”   这几天,他们家买了好些鱼放在菜窖里,还准备了两头猪,十只鸡,这两天都要宰杀,还准备了两袋子瓜子,新瓜子没下来,沉瓜子不好吃,但也只能将就了。烟酒也准备了几箱子,还专门从白石砬子请的掌勺大厨,桌椅板凳盘子碗都跟邻居打好招呼了,提前一天就去借来。   对于弟弟的任性,齐保国十分不满。北方乡下多是冬天结婚,是有理由的,一是夏天存不住东西,二是各家各户都农忙,谁有功夫来捧场?弟弟却为了弟媳暑假可以出去旅行结婚,坚持把婚期定在七月。   “保平啊!把这盆儿端给你三大娘!”齐保国冲着刚走过来的齐保平喊,齐保平推着一个平板车走来,他是来拉猪肉的,那只逃猪还没捉到,他只好先把猪血送回家去。   沈梦昔不想再看,哄着齐卫星也跟着一起回了三大爷家。   “老姑你咋不看呢,多好玩儿啊!”齐卫星蹦蹦哒哒。   “好玩儿吗?”   “好玩啊,噗!哗!”齐卫星比划着杀猪的动作。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似乎都没有什么同理心,沈梦昔实在不记得自己十岁以前的心理,但那时的她,似乎对于男同学弄死个麻雀什么的,也没有觉得同情和难过。   如今四年二班的男同学,常常在窗户上抓住“大瞎蒙”,揪下尾部,塞上一个纸条,眼看着它们痛苦地在教室里胡飞乱撞,直至死亡,以此取乐,乐此不疲。   小孩子们见到了虫子就毫不犹豫地踩死,见到蚯蚓一定要将其用铅笔刀切成几段,见到瘸腿狗一定要踢上一脚,见到残疾人一定要跟着起哄......   从不见大人制止。   甚至,大人们更残忍一些。   他们对于残疾人也是鄙视的,有种没来由的鄙视和优越感。对于寡妇的歧视更是莫名其妙,仿佛寡妇就是荡妇的代名词了。   沈梦昔感受到人们的麻木,她想对齐卫星说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呢。   闭了闭眼睛,似乎又看到漫天繁星运转,而自己无限渺小。   ******   婚礼前一天,嘉阳通往青峰林场的客车,足足坐了一半齐家的亲戚。   齐老爷子没有来,他年纪太大,谁也不敢让他来,得等齐保华结婚后带着媳妇去看爷爷。   结婚讲究个人多热闹,若是赶到周日,来的人还能更多一些:齐有德带着齐保良和齐卫家、齐保昌带着齐卫明、齐宝满夫妇带着李刚、齐慧善带着儿子卢爱国和六岁的孙子卢俊杰。   最让齐有方惊喜的是,小张开着吉普车送来了三姑齐慧慈和她的儿子。   齐有方差点掉泪,喊着三姐,嘴唇哆嗦,半晌才说:“三姐,我没想到你能来!”   “我亲侄子结婚,再远也要来!”齐慧慈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官腔。   “哎呀,这是敬瑜,多精神!一看就有文化!”胡丽春一向也算能说会道,此时忽然舌头打结,说出来的话,自己都觉得不上台面。   “三哥,三姑父是什么领导啊,怎么是县委的小车来送呢!”沈梦昔在人群后面问齐保平。   “以前在北京,后来下放了,现在又回了哈市。什么官儿我不知道,就冲着老革命,咱们县长也得送啊。”   齐保健也从小车里下来,搬着几件行李和礼物,招呼小张进屋喝水,又找胡丽春赶紧给小张弄饭吃,他得当天赶回县里去。   “保平,宝珠,过来!”齐有方回头看到齐保平他们站在人后。   “三姑好!敬瑜哥好!”齐保平上前问好,沈梦昔也跟着问好。   “好,好,保平考大学了吧,宝珠都这么大了,上回回来,才三四岁。”齐慧慈笑着说。   胡丽春站在大姑姐身边有些慌乱,急得一头大汗,脸胀得通红,正好场长闻讯赶来,连忙推着场长过来,“三姐,这是我们林场李场长!”   齐慧慈伸手与李场长亲切握手,李场长有些激动,双手握住齐慧慈的手,上下抖动,“齐主任!齐主任这次能到我们青峰林场,是我们全场的荣幸,真是蓬荜生辉啊!”   “嗳!我已经退休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别叫什么齐主任,叫我老齐就行!”齐慧慈松开手,背着手纠正道。   “退了也是主任。齐主任,这次您来参加侄子的婚礼,正好也给我们林场指导一下工作!”李场长两手交握身前,恭恭敬敬。   沈梦昔与齐保平面面相觑,又忽地无声笑了。   他们的笑被表哥何敬瑜看到,他也笑了。   他拉过齐保平到一边,“你哥说你今年高考,都报什么学校了?报我们哈工大了吗?”   齐保平立刻面红耳赤,“哥,我学习不行,哪敢报哈工大啊!”   “啧,嘉阳的教学质量的确不行,把你们都耽误了。”何敬瑜点点头,继续追问,“那你都报了哪儿!”   “第一志愿报的哈师大,后面又报了佳木斯师专和齐市师专,还有就是中专,反正都填满了。现在成绩还没出来,我觉得我够呛能考上。”   “你想当老师?”   “也不是,是心里没底,能漏个中专我都烧高香了,前面报什么还不都一样。咱们嘉阳除了头两年考出去几个知青,再有每年保送的名额,这些年,哪有考上像样大学的!”齐保平沮丧地低头。   “理解,没人愿意在边疆当老师。越是没有好老师,教学水平就越低。”何敬瑜点头,“说实话,我也不愿意去,一边是哈市,一边是嘉阳,我肯定选择哈市,有能力的人肯定是要往高处走的!同样,也可以做出更大的成绩,更多的贡献!”何敬瑜一九七七年考上人民大学,如今在哈工大任教。   齐保平很愿意跟何敬瑜谈话,他身边没有这样知识丰富的人,老师水平不高,也不喜他的性格,父母更是几乎不与他谈心。   齐保平崇拜地看着表哥,听他侃侃而谈,恨不得眼珠都不错一下。 第154章 吓尿裤子   李场长拍板决定,婚礼婚宴就在场部食堂举办,屋里摆十桌,其余的摆在场部大院里。zhulange   齐有方大喜,连忙将门前刚刚砌好的大灶又扒了,挪到场部大院。   傍晚,齐保国又拎回两条二十斤左右的奇里鲋子,说是朋友送的,知道他家省里亲戚来了,给加个菜,尝个鲜儿。   当晚胡丽春就给炖上一条,另一条拾掇干净,让儿子放到菜窖里,明天酒席主桌上用。   晚饭,齐有方家炕上一桌,地下一桌,外屋地一桌,比过年还热闹。   外屋地就是厨房,这一桌基本都是小孩,但吃得最是自在。   沈梦昔两手抓着一“根”排骨,啃得忘乎所以,上面的肉虽然不多,但是架不住它长啊!   李刚将啃干净的排骨拿在手中挥舞,口中嚯嚯有声,朝着齐卫星比划,沈梦昔瞪他一眼,“李刚,吃饭是吃饭,玩儿是玩儿,你明白吗!”   李刚缩了一下胖乎乎的脖子,放下了手里的骨头,沈梦昔将自己大碗里的棒骨给了他,“这是你保平舅舅给我的,我没动过,你帮个忙吧!”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肉堵住嘴了,李刚终于又能安静一会儿了。   吃完一整根排骨,沈梦昔十分满足,她去洗了手,使劲打了香皂,这笨猪肉十分香腻,吃完不洗脸洗手,那定是油光满面的。   刚擦干净手,沈梦昔就被叫到里屋。   齐慧慈听说她跳了两级,很感兴趣,考了她几道数学题,让她背了几首诗,还让她写了几个字,大家都夸她,齐保健说“珠珠只要不生病比什么都强,跳级不跳级不重要。”   李场长一张脸越喝越白,也在旁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身体,怎么为四化建设做贡献呢!”还待要长篇大论,忽然想起什么,住了口,跟齐慧慈呵呵笑了笑。   齐慧慈此时才认真看看这个小侄女,“宝珠好像真的越长越像咱娘了。”   齐有德笑,“哈哈,咱爹说了,娘小时候就是长这个模样!”   齐慧慈将她揽在身边,使劲搂了一下,“跟我回哈市吧,到哈市上学,以后考清华北大!”   沈梦昔看看齐保健,见他只是笑,也不说话,只得说“我二哥说过三姑家特别好,我也想去三姑家看看,但是,我得在嘉阳,陪着我爷爷。”   众人一静,然后都笑起来,直夸她孝顺。   “傻丫头!”齐慧慈捏捏她的脸。   齐保华说“珠珠给唱个歌吧,二胡就免了,哥哥明天结婚,你再给我拉哭了!”   “哈哈,她拉琴你倒不一定哭,但是鸡肯定哭,它们以为要过年了,开始杀鸡了呢!”齐保良大声说。   众人爆笑,沈梦昔扭身就走,“不唱!”   齐保华一把捞住,“不行不行!你现在不唱就明天酒席的时候唱!”   沈梦昔并无表演欲,也最不喜在人家喝酒时,助兴唱歌,但今日此情此景,真是躲不开了,只得唱了一首莫愁。   唱完众人热烈鼓掌,好歹放过了她。   沈梦昔坐回厨房饭桌边,一边盯着几个淘小子,一边听里屋说话。何敬瑜在跟齐有方敬酒,“三舅三舅母,这次我父亲因在滨城疗养,未能参加保华的婚礼,非常遗憾,父亲让我转达对保华和弟妹的祝福,祝福他们百年好合,同心同德!我也代表我们全家,敬两位长辈一杯酒,祝福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齐有方和胡丽春高兴地连连道谢,喝了一杯酒。   然后又是场长跟齐慧慈敬酒,一时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齐慧慈就到后屋歇息,五十多岁了,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李场长也借口留着肚子明天好好喝一顿,告辞回家了。   酒桌气氛顿时松散,从何敬瑜口中得知,他们带来的哈市的司机,往青峰来的路上,开车开到半路,无论如何不敢再开了,青峰林场,之所以叫青峰,就是因为林场是在青峰山边,要进林场,必须要翻过大山,这山路也着实险峻,一个接一个的大斜坡、大拐弯,下面就是悬崖,还没有护栏,司机手脚发软,退了回去,陪同来青峰的县长,只得随车回去,将县里的吉普车让给齐家人。   齐家人哈哈大笑,有些得意。   “这才哪到哪啊,冬天还不吓尿裤子!”齐保国笑,“我爸还开过拉大木车呢!保健敢开不?”   “保健肯定敢开了,战场都上了,还怕咱这点儿山路?”夹了一粒花生米,吧唧着嘴边吃边说。   “说实话,我也有点想尿裤子了!”齐保健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笑着说。   大家哄堂大笑。   齐卫家吃饱了,放下筷子。碗边堆了一堆骨头鱼刺,这小子自打溺水事件之后,张凤玲将他视作易碎品,看得紧,吃得好,足足胖了五斤,脸蛋子溜圆,抹了一把嘴巴,“老姑,我老叔咋没来呢!”   “呵呵,你想他了?”   “还真有点想。”自从出事至今,齐卫家还没有见过齐保安。   沈梦昔笑笑,“那你回县了,去我家玩儿吧。”   里屋也听到齐卫家的问话,话题就转到了齐保安叔侄遛弦遇险的事情上,何敬瑜很是吃惊,齐有方也听得大惊,“啥时候事儿啊?咋没跟我说呢!”   “虚惊一场,卫家就是吓着了点儿,啥事儿没有,提它嘎哈!”齐有德一摆手。   “保安这次是真长记性了,现在老实多了。就是苦了卫家了。”齐保健面带歉意说。   “卫家也该长长记性。”齐保良跟着客套说“要不是他妈拦着,我也狠狠揍他一顿!”   何敬瑜注意到的却是沈梦昔的急救,他溜到厨房,坐在沈梦昔旁边,“小丫头,你挺厉害啊!”   “一般一般。”沈梦昔笑,她也想退席找个地方休息,但是后屋被三姑占领,她没有去处,只能在厨房熬着。   “全国第三!”齐卫星大声接口道,一把抱住何敬瑜的胳膊。   “看你机灵的!”何敬瑜扯扯齐卫星的耳朵,将他放到膝上。   “你怎么会懂这些的?”又问沈梦昔。   “我奶奶给我留了一本医书。”沈梦昔故弄玄虚地说。   “我也会!我会九阴真经!”齐卫星仰头跟何敬瑜说。   “是吗,你真厉害!好好学习,以后考医学院吧。”何敬瑜第二句是和沈梦昔说的。   他是第一次来嘉阳,对姥姥家了解甚少,不清楚什么医书。   不过他不想再喝酒,就在厨房跟小孩们坐着,傍晚天气凉爽下来,穿堂风吹着,十分惬意。   沈梦昔看着他,这个表哥穿着的确良白色半袖衬衫,下穿卡其色裤子,戴着眼镜,面色微醺,举手投足很是文雅,只觉有些面熟,又说不出来像谁。她见过的人太多了,一时不能想起。   “你盯着我干什么?”何敬瑜揪揪她的耳朵,这个最小的表妹,比自己的儿子才大了四岁,他忍不住就想动手捏捏她。 第155章 吉普接亲   “我觉得你很帅,也很有气质。”沈梦昔一本正经地说,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哈哈哈!”被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夸赞,何敬瑜大笑。   里屋人好奇地问什么事,齐卫星跑过去,活灵活现地学了一遍话,大家又笑了一遍。   “我跟你们说,这小丫头以后可不得了,说话一套一套,贼精溜怪的!这位可是我爷的头号心尖子!人都说老儿子、大孙子,嘿!我要是敢当着老爷子说这小丫头半个不字,得!那就算完,指定得笤帚旮瘩揍我!”齐保良喝得满脸红光,敲着桌子说。   众人又哈哈笑。   “不过,我确实得感谢我老妹子珠珠,没珠珠,那天我卫家指定得完蛋了,我傻了吧唧就知道控水,孩子没心跳了都不知道,还在那儿一个劲儿蹦”齐保良声音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齐有德看看齐保健,在桌子底下踹了儿子一下,“砢不砢碜?”   “你踹我我也得说,那天真是吓着我了!”喝了酒的齐保良完全不顾及面子了,抹了一把眼泪,“那天我才算知道,二叔牺牲时,我奶心里的滋味。”   齐有德、齐有方和齐慧善听了全都动容,红了眼圈,齐保华绕过桌子,过去扶着齐保良,“哥,哥啊,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吧!”   齐有德连忙说:“咱们再好好说说,明天接亲和陪娘家客的事儿吧。”   “对对对!”众人附和。   一下来了这么多亲戚,住宿成了问题,齐保国家带回去一半人,说实在住不下就到邻居家找宿。沈梦昔跟着齐慧慈、齐慧善在后屋住着,姐俩聊到很晚,挨着她睡的卢俊杰小朋友先是叽叽呱呱不肯睡,睡着了又不老实,跟头把式的,踢了沈梦昔好几脚。   天刚麻麻亮,齐家人就都起来了,准备去接亲。   新娘子叫刘波,在青峰林场小学做教师,她家是嘉阳县城的,父母都是林业局的工人,刘波前年来到青峰小学教书,和齐保华相识相爱,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要嫁到林场。   今天,齐家要去刘波的大姨家里接亲,就在林场以北二里的生产队。   刘波父母虽然反对,但是天下没有拗得过儿女的父母,她们家还是来了二十多口娘家客三声,单是舅舅就来了三个,娘亲舅大,昨天齐家商量的主要就是如何陪好这三个舅舅。   齐保华捶胸抱憾,“昨天小张咋回了县里?要不然用吉普车接亲,绝对是青峰林场头一号牛毙!”   “美得你!那是县长的车,给你接亲?美的你大鼻涕泡!”齐保国训斥弟弟,“以后这话不许乱说!”   “唉,今天我结婚啊,哥!”齐保华可怜兮兮。   “啊,对对对,我忘了!”齐保国转头对齐保健笑说,“管惯了,改不了。你应该能理解。”   齐保健笑着点头。齐有德咳了两声,也点头。   说曹操,曹操到!   清晨薄雾中,一辆绿色吉普车驶到齐家门前,齐保健神色一动,赶紧上前打开车门,副驾驶上下来的俨然是黄县长,后面是政府办吕主任。   齐家人一通忙乱,赶紧将县长和主任请到屋里休息。   李场长来得也早,脚前脚后到了齐家,一看门前的吉普车,脸色大变,进门就惊呼:“哎呀,真是黄县长!我我我事先不知道啊!这可怎么好!”   “我操,这得是几点出发的啊!”齐保健拍拍吉普车。小张和齐有恒称兄道弟,但也只比齐保健大上十岁,这两年他们相处也极好。   “唉,领导发话,咱就得执行啊。”小张一脸疲惫地说。   “一会儿你也别凑热闹了,我给你找个地方,先好好睡一觉吧,回去还得靠你呢。”   “行,先给我口水喝。躺下就能睡!”   小张去睡觉了,齐保健检查了一遍车况,又和齐保平一起擦了车,拉着齐保华去接亲了。齐保华的一群林场好兄弟也都骑了自行车,跟在车后去壮声势。后面还跟着林场的大解放,是李场长主动提出,用来拉娘家客的。   刘家人本来瞧不起林场职工,正在抱怨林场连个像样饭店都没有,谁知一辆绑着红花的吉普车直接开到门前,又听说开车的是老山英雄,省里还来了大官儿亲戚,连县长都来作陪了。   刘家人顿时怂了,工人老大哥的自豪感消失殆尽,送亲的娘家客都变得畏手畏脚了,几乎没怎么为难新郎齐保华,就放他们进门了。   刘波觉得受到婆家重视,十分欣喜,欢天喜地地上了吉普车,刘波的父母站在姐姐家门口,看着女儿笑嘻嘻地出门子了,百感交集。   娘家客都坐上汽车,直奔林场,绕着林场转了一圈,直奔新房。   吉普车一露头,新房门前的鞭炮就炸响了,还有人把录音机拿出来,音量放得老大,播放邓丽君的歌曲,虽然不伦不类,但也够热闹。   吉普车停定,齐家人蜂拥而上,接包袱、接盆儿、给压车的孩子塞红包、迎接娘家客,场面热烈而喜庆。   娘家客最初还有些挑剔,等进了新房,看了一圈,就都不吱声了,   何敬瑜拿着自己的照相机,跟在新人旁边照相,齐保平拿着何敬瑜的录像机录像,胡丽春十分紧张,顾不上照应娘家客,跟在齐保平身边,一个劲地轰着捣蛋的孩子,生怕碰坏了录像机,自打昨天她听说这机子要一万块钱,整个人家不好了。   新人进了新房,沈梦昔想接过录像机,昨天她和齐保平一起学习使用录像机,她用的比齐保平熟练多了,但是,可但是,她举不动录像机!   好家伙,录像带跟个砖头那么大,你说录像机得多大!   何敬瑜把相机给她,接手录像。   齐保平脱鞋上炕,小叔子压炕!   “小叔子压炕!”司仪是林场的高会计,他高声喊着,“来,小叔子打个滚儿!”   齐保平呆了,说好的坐一坐就行呢?   齐慧善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躺下来,打个滚儿。   齐保平脸色通红,别别扭扭打了个滚儿,   “哈哈,小叔子害臊了!”   “小叔子比新郎还俊呢!”   大家嘻嘻哈哈取笑了几句齐保平,齐保平坐立不安。听到司仪说可以下来了,舒口气,赶紧穿鞋下炕了。   擦把汗,他接过何敬瑜手里的录像机,尴尬地笑笑。   “还真有意思!”何敬瑜也笑,“我都录下来了,回头给你们看。”   齐保平更不自在了,“我去录像了。”   何敬瑜拉着沈梦昔出了新房,里面的气氛忒热烈了,连窗户外都趴满了人。   “亲戚多了,挺好的。”何敬瑜由衷地说。“我父亲是个孤儿,那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大家族的氛围,真好!”   沈梦昔问:“你家不是有海外亲戚吗?”   “怎么说呢,一言难尽。那是救过我父亲的夫妻俩,并无血缘关系。解放前他们家出国了,再无联系。那几年清查,我父亲就受了牵连。”   “没有联系也受了牵连?”   “是啊,你能听懂吗?我跟你说了这么多。”   “能。”   “当年,他们去了干校,我妹妹也就你这么大,她也很懂事,像你这么懂事。我们俩,相依为命像孤儿一样过了四年多。”   沈梦昔眼里的同情,让何敬瑜笑了,“表哥不该跟你说这些。这两天受到的感染太多,一时没有控制好,今天是好日子,咱们说点开心的。”   “你很厉害!”那个年代,带着妹妹独立生活,困难可想而知。沈梦昔从这张儒雅的面孔上,完全看不出当年的艰难痕迹。   “呵呵。”何敬瑜苦笑了一下。   齐保健在大门外将吉普车调头,半小时后新人从新房里出来,上了吉普车,娘家客也跟着上了后面的汽车,赶往林场大食堂。   沈梦昔听到娘家客几人口中啧啧称赞不断,与何敬瑜对视一眼,都笑了。 第156章 百年好合   食堂大门上贴了百年好合的横幅,挂了大红花,窗上贴着喜字,天花板上还拉着彩带,里面摆放着十张桌子,桌上摆放着瓜子、糖果和拆开放到盘子里的香烟。   “李场长的工作能力很强啊。”何敬瑜拉着沈梦昔的手,四处看。   食堂外的场部大院,摆了大约二十张桌子,桌子大小不一,有方有圆,都是从各家借来的,凳子椅子也都五花八门。   沈梦昔看看大灶那边,堆着一摞摞的各式各样的盘子,何敬瑜拿起一个盘子,背面底部粘着一块橡皮膏,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刘玉柱”,又拿起一个,写着“王大鹏”。沈梦昔搬过一个方凳,翻过来,给何敬瑜看,底部写着“李红先”,何敬瑜笑着一一录像。   典礼开始了,两位新人喜气洋洋地站在食堂门前。   新郎一身稍嫌肥大的深蓝色西服,大热天的还系着红色的领带,不停地擦汗,新娘穿着一身红色连衣裙,红色高跟鞋,头发烫着卷儿,带着粉色珠花,脸上涂得白白的,眼皮画着深色眼影,嘴唇红红的娇艳欲滴。   黄县长和吕主任陪着齐慧慈坐在最前面的桌边,齐有方和胡丽春也端正坐着,齐有德齐慧慈也都在座。李场长根本不闲着,脚不沾地地四处张罗,驱赶四处乱窜的淘气小子,看起来比他自家娶媳妇还忙活呢。   另一边,娘家客也坐了两桌,观看新人典礼。后面空桌也坐满了等着开席的客人,拖家带口的,磕着瓜子,抽着烟,还有一群人没有座位,站在外围围观,评论着新娘的装扮。   司仪高会计,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尽管县长在下面坐着,他也不打怵,用他那带着江浙口音的东北话,逗得人们笑个不停。   “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各位职工和乡亲们!我很荣幸,可以为两位新人主持婚礼!这是我老高有生之年,见过的最般配的一对新人!”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说:“上回给老王家主持也是这么说的。”   人群哄笑,齐慧慈也笑了。   高会计也不恼,继续说:“今天,新郎齐保华,新娘刘波,在这改革的春风里,在这大好的形势下,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和生活目标,走到了一起!从今天起,他们就是夫妻了!请大家鼓掌,为两位新人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大家知道,今天来了许多领导,这是齐家的荣幸,也是我们青峰林场的荣幸!我不多说,就问问新郎,你小子是怎么把这么优秀、这么漂亮的新娘追到手的!”   新娘害羞地低头,齐保华一举手,大声说:“第一次见面,我就看上她了!”   众人鼓掌起哄,刘波转身轻羞恼地捶了齐保华一下。   “没有什么方法,我就是对她好!对她好就是了!”齐保华一边接着刘波的手,一边继续大喊,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胡丽春一个劲地小声嘟囔,“这熊孩子,啥都胡咧咧!”   “看看,小夫妻恩恩爱爱的,多幸福!但是高叔得告诫你们,还是要认真执行基本国策,搞好计划生育啊!”   又是一阵哄笑。   “这是什么?这个红本本就是结婚证,下面,有请我们尊敬的黄县长,为新人证婚!”   黄县长上台祝福,讲得话很有水平,短短几句,既包含了祝福,也关心了林场职工的工作和生活,打开结婚证,念到:“齐保华,1963年11月4日,刘波,1964年12月5日,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黑龙江省嘉阳县人民政府!”   “好!”李场长带头叫好,使劲鼓掌。   随后,高会计又清楚齐慧慈,齐有方夫妇也跟着站起来。   “同志们好,各位乡亲们好!我很高兴略一千字在这里,我谨代表老何,代表我全家,感谢县委领导同志,以及林场领导同志,一直以来对我弟弟一家的关心和爱护略五百字很多原因,使我极少回到这片土地,但每一次我都记忆深刻,每一次都心生感动,我侄子齐保华,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他热爱工作刘波是个好姑娘,将来也一定会是好儿媳,好母亲,我替我的弟弟弟妹感激亲家养育了这么好的姑娘!最后,我祝福”齐慧慈昨天睡足了,今天精神抖擞,站到人前,洋洋洒洒说了十多分钟。看来从高会计到黄县长,都是门儿清,都懂得时间要留给最后发言的那个人。   沈梦昔忍不住笑,何敬瑜问她,“小丫头,你笑什么笑?”   沈梦昔摇摇头,继续笑。   何敬瑜叹口气,也跟着笑,胸膛一鼓一鼓的。沈梦昔举起右手,对何敬瑜示意,何敬瑜也举起手,沈梦昔跳起来两人轻轻击掌。   他们并没入席就座,而是随时待命打杂。他们这个辈分的,除了几个陪娘家客的,都跟着打杂。   齐保平和齐保华的那些哥们一起,随时准备传菜,倒水。何敬瑜则主要负责录像,沈梦昔则负责照相,胡丽春再次来到她身边,叮嘱她一定要拿牢了手里的相机。   终于听到高会计总结发言,宣布开席了。   各位领导和娘家客都被请进大食堂里面就座,刚才站着的职工、乡亲也都陆续被安排进食堂,或者坐到了外面的桌边,里外三十桌,好家伙,几乎整个林场倾巢而出了。   齐家准备的酒席标准很高,每桌十二个菜,个个都是硬菜,有肉有鱼有鸡,还有特意从县里买来的卤肉和香肠,青菜里也都配着肉,菜码足,油水足。主桌上,赫然放着两瓶茅台酒,其他桌也都是瓶装酒,烟是过滤嘴的红双喜。   新娘子的三个舅舅,此刻正撕吧着,无论如何不肯到主桌就座。   齐慧慈招手说:“娘亲舅大,三位正应该坐到主桌的。”   “不不不,我们坐那桌就行。”   “让你坐就坐吧,今天我们都是专门来陪你们的,坐吧,我还能吃了你啊!”黄县长笑着说。   三个舅舅连说不敢,局促地坐下,沾了个椅子边,端坐不动。   胡丽春有些不自在,今天陪娘家客的身份忒高了,娘家客闹个不自在,别再误会齐家故意压着他们,反倒不好了。   “保健啊!来!给舅舅们把酒倒上!”齐慧慈虽然官僚,但也懂这人情世故,喊着齐保健过来,话语间姿态放得很低,“亲家舅舅啊,我这侄子,也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政治素质,身体素质都没得说,是不是黄县长?就是辈分小了点,让他坐你们中间吧,肯定陪好你们!咱们啊,都放自在点儿!“   “对对对,今天没有领导,咱们都是来喝酒的!”黄县长说。   “哎,好好!三位舅舅都站起来。   齐保健连忙说:“舅舅快坐!”   胡丽春松了一口气,精挑细选给大姑姐夹了一块鱼脸上的肉,“姐,你趁热吃。” 第157章 我来随礼   酒过三巡,外面已经有女客逐渐离席了。   胡丽春、齐宝霞和孙美凤忙着送客,殷勤地问着:“招待不周,吃好没啊?”   “今天人多,没照顾到你,别挑理啊!”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上一份礼,来一家人吃,当然都得说几句好听的。无非是夸奖他们家的酒席办得太好了,场面太大了,胡丽春高兴地客套,“就那么回事吧。”   桌上的酒菜基本什么都不剩了,酒瓶子空了,瓜子糖块香烟也都被客人吃光或者装到口袋里,有人还顺手拿走了自己家的凳子。胡丽春主桌撤下的果盘里抓了一把糖,塞给要好人家的孩子兜里,“拿着拿着,齐奶给的!”   那孩子扭捏地推脱不要,胡丽春又再三再四地塞,最后那人家说:“你看你,这么客气!伟啊,拿着吧,还不谢你齐奶!”   小孩接过糖,说了声谢谢齐奶,撒腿跑了。   “哎呀我说老齐嫂子啊,你家今天真是头一份了!这婚车酒席我就不说了,这陪客的可太厉害了!我看老刘家啥说的都没有了,那几个舅舅也都溜溜的,连个屁都不敢放!哎,你这大姑姐也太能耐了!连县长都特意赶来陪着,那你大姑姐夫到底是啥人物啊,干中央去了吧?”   “快别瞎说了!”胡丽春笑着拍了她一下,“有空上俺家玩儿去啊!”   胡丽春扶着后腰,缓缓舒出一口气,老儿子的婚事一办完,家里就圆满了,就没什么大心事了。   咳咳,她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哎呀妈呀,怕啥来啥啊!”   曲疯子!她看到曲疯子从生产队的方向疾步走来,从那走路姿势,带着气势汹汹,就知道麻烦事来了。   她一边咳嗽一边找到大儿子,“快,快,曲疯子来了,拦住他,别让他闹到县长跟前去了。”   齐保国猛然一拍额头,糟糕!昨天答应给他一条猪肉,怎么就忘得死死的呢!他迎着曲明远走去,“曲大哥,你咋才来呢,我给你准备了一条肉,放俺妈家菜窖里了,回头我给你送过去,你先坐那桌儿喝点酒吧!”   曲明远一言不发,直直走到最边上一桌,桌上一片狼藉,哪有什么吃的,旁边桌上几个刚吃完席面的乐呵呵地看着他。   “曲大哥,你先坐着,我让大师傅再给你做几个菜!”齐保国安抚他,扶着他坐下,左右四顾,看到沈梦昔,就让她去大灶那边让师傅炒菜。   “哥,大灶师傅早就熄火了。”沈梦昔想说食堂里还有两桌菜没有动过,一会儿让他和齐家人一起吃就可以。但看齐保国的神情,似乎不想曲明远到食堂里去,就没说。   胡丽春走过来,笑着说:“曲知青,你媳妇呢,咋不见她来吃席?”   “我来不是一样吗?”   胡丽春被噎了一句,“我是说都来,你们一家都来。”   “她下地干活去了,拔大草!”曲明远的语气依然很冲。   这时,隔着的两个桌子也散席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子,绕着曲明远跑了一圈,大喊:“曲疯子!曲疯子!”   曲明远气得站起来要追那孩子,被齐保国一把拦住,“曲大哥,咱可不能跟小孩伢子一般见识!”一边用眼神示意齐保华的几个朋友去生产队找曲明远的妻子。   “你们什么意思?啊?全林场,全生产队都请了,就落下我一个人!”曲明远啪地将十元钱拍在饭桌上,胸膛起伏,“我来随礼!”   “哟哟哟,曲知青,你可说错了,宁落一屯,不落一人!哪能落下你呢,快把钱收了,早通知你家亚芳了,她也随过礼了,我刚才还合计差点啥呢,原来是你家没来人!”胡丽春把钱又塞回曲明远的上衣口袋。   “随过了?”曲明远有些发呆,“她随过礼了,她不让我来。”   “哎,今天人太多了,是我们家想得不周全,要不改天,我单请曲大哥喝一顿吧。”齐保国小心翼翼地看着曲明远。   “不用!”曲明远站起来,“我有自知之明,回家了。”   起身就往回走,迎面就见女儿曲和言急匆匆跑来,“爸,你怎么睡醒就跑出来了!快跟我回家去!”说完拖着他往家走。   “我不回!”   “回吧,我妈该骂我了!”   曲明远挣脱女儿,“我不是疯子!”   “爸!我没说你是疯子啊!”曲和言眼泪掉下来,“咱回家吧,我妈快回来了,我得给她做饭了,要不她辛苦一天,还得回来做饭。”   曲明远痛苦地抓着头发,一下蹲在地上,他头部有伤,时常就会犯癫痫,并且不能做重活,家中担子都压在妻子身上,三十几岁的女人,比四十岁的还显老。   他往生产队走去,一偏头从开着的窗子,看到食堂里推杯换盏,还有两桌酒席满满登登摆着未动。   他看了齐保国一眼,让齐保国羞愧地低头,“曲大哥,你听我说,今天里面”   “不用说了,齐保国。”他自嘲地看看食堂,“我听说了,今天你家来了领导。”   忽然,曲明远眼神一凝,脸色大变,朝着食堂门里冲去,指着主桌大骂:“你个忘八蛋!我十几年忍受病痛折磨,你倒在这里好吃好喝!”   主桌几人也要散席了,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齐保华和刘波敬了三十桌的酒,刚刚坐下来歇会儿,惊呆扑棱就站起来了。   “这人是谁?”黄县长脸色有七分酒意,不悦地问李场长。   “县长,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六九年来的齐市知青。头部受伤后,经常发羊角风,脑子也不大清楚。”   曲明远还没进食堂就被众人拦住,忽然曲和言惊叫一声,只见曲明远身体强直倒到地上,眼睛翻白,痛苦地在地上抽搐,口里吐出白沫。   “肖大夫!扎针!”齐保国大喊。   曲和言迅速把手绢塞进父亲嘴里,防止他咬到舌头。   齐保健从窗子跳出去,几步跑到沈梦昔身边,两手按住她的肩膀,看似保护,实则是控制她,不许她轻举妄动。   食堂里冲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边跑边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皮革小包,抽出几根银针,“按住!”   此时曲明远已经缩成一团,面色青紫,无意识地尖叫,声音凄厉,当场就吓哭了刚才喊他曲疯子的小子。   人群里出来三四人,按住了曲明远,肖大夫迅速下针,几分钟后,曲明远停止了抽搐,但依然没有恢复神志。   “他这是十多年的老病了,这几年发病越来越频繁,我的能耐也就这样了,都跟他媳妇儿说了几次了,让他们出去看看病。”肖大夫站起来说。   曲和言闻言哭了起来。   “是伤了大脑吗?”齐慧慈问。   “是的。”   “当年干校有个老同志,头部受到撞击,造成脑部伤害,也是经常犯癫痫,后来让一个同在干校的一个中医给治好了,那时候都是偷着给治疗的。”齐慧慈苦笑,“没有中药,好得很慢。”   “那现在?”肖大夫急急地问。   “平反后,那个中医回了陕西,所幸,老何有他的地址,回头我给你们找来,你们去找他试试看吧,有病要尽早治疗。”   “太好了!谢谢齐主任!我替曲知青谢谢您!”肖大夫一身尘土,想握手,又缩了回来,“谢谢谢谢!”他转身开心地拍了拍齐保国的肩膀。   曲和言也鞠躬,“谢谢齐主任!谢谢肖大夫!”   沈梦昔注意到,所有人都忙乱时,有个人沉静地站在人群后面。 第158章 算错吉日   齐保健也注意到了,兄妹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aisuren   李场长已经命人卸了门板,将曲明远抬回家去。   齐保华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了,领带也解了,跟胡丽春不满地嘟囔着“妈你跟谁算的日子,不说什么吉日吉时吗,看看啊,倒霉死了!”   “闭嘴,胡说什么?”齐有方喝道。   “本来就是!”   “花了十块钱算的日子,咋能不好呢!”胡丽春拍着大腿,忽然大叫一声“哎呀,我忘了夏令时了!”   齐慧慈喝得不多,脸上丝毫不显酒色,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周围几人,说“有方,我们就不多待了,我借黄县长的光,这就回县里,老爹在家等着我呢。”   黄县长说“齐主任多住一晚吧,把车留下。”   陈连长在旁说“我们三连没有小车,倒是有台大解放。”   齐慧慈摇头,“不必麻烦,黄县长日理万机,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工作,我也不能占用军队资源,你们的好意我领了。”   齐有方有些不舍,“三姐,你多住几天,等我这头拾掇好了,我也回太平去!”   “住到八月呢。呵,我这当姑姑的,回来参加侄子婚礼,没帮忙,尽给你们添乱了。”   “没没没,三姐能来,我们可高兴了!”胡丽春连连摆手。   “丽春挺好的,咱爹总夸你们哥几个,都摊上好媳妇儿了!”齐慧慈拍拍胡丽春的手,温和地笑着说。胡丽春受宠若惊,嗫嚅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沈梦昔看得笑出声来,这个三大娘可真有意思,怎么就那么怕当领导的人呢。   “保健啊,你去给我把小张找来吧!”黄县长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办公室主任,这位吕主任,一向事事想到他前头,现在这会儿却站着发呆。   “我也去,我收拾一下行李,照片和录像带回头再给你们。”何敬瑜对齐保华说。   “敬瑜你把我的行李收拾出来就行,你明天和你四姨他们一起回去。让保健跟我们走,他明天要上班的!”齐慧慈拦住儿子。   “哦,也行。”   哥俩快步向齐有方家走去。   齐慧慈对齐保华说“听你爸说,你们打算回门后就去旅行结婚,玩多长时间啊,我八月初回哈市,要是时间来得及就去我家吧。”   齐保华一把抱住齐慧慈的胳膊,“三姑!你太好了!”   “嘎哈嘎哈,有没有个样儿?”齐有方又喝斥。   “啧!我侄子和我亲近亲近,你看你!”齐慧慈笑着摸摸齐保华打了发蜡的头发。   这边是其乐融融,那边胡丽春赶紧招呼忙乎了一上午的年轻人们赶紧落座吃饭,沈梦昔坐在齐保平身边,两人赶紧吃了起来,的确有些饿了。   “齐主任,黄县长,这还得等上一会儿,还是进屋里等着吧,喝点茶水。”李场长今天所有的表现,都因为曲疯子这一出给弄砸了,他挤出笑容招呼着各位领导,他悔得肠子发青,明明知道吕国庆也来了,怎么就没想起来找个人把曲明远看住呢!   “齐主任,请。”黄县长侧身相让。   齐慧慈不待抬脚,忽听远处一阵呼喊。众人急忙转身去看。   生产队方向的那条路上,烟尘滚滚,一头惊牛低头疾驰,速度竟然不比一般的马儿慢,后面跟着十几人,大呼小叫,“躲开啊!老牛毛了!”   齐有方第一时间将姐姐推到食堂里,又出来张罗外面的人进去。   远处七八个孩子在食堂房山头玩泥巴,齐有方大喊着跑过去,“都躲开!都躲开!”   惊牛已经冲到场院,茫然无目的地四处跑,见到东西就撞,撞翻了还要拱,刚刚散席还未及收拾的桌椅被掀翻,上面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都散落地上,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齐有方像老鹰一样护住那群孩子,“贴着墙,都别动!”   齐卫星声音颤颤地说“爷爷,我害怕!”   “不怕,有爷爷在呢!”   追赶的村民也到了场院,甩出绳子去套牛头,还有人试图用手里的铁锹去砍那惊牛。   沈梦昔站在食堂窗边,齐保平紧紧抓着妹妹的手,冰凉潮湿。   陈连长和方指导员拨开人群,拔出手枪,走到场院中间,惊牛四处乱拱,一时无法瞄准,又怕伤到群众,他们一时都不敢轻易开枪。   “都散开!你们都散开!”沈梦昔爬上窗台大喊,村民们却依然围着场院看热闹,不肯远离。沈梦昔气得直跺脚,齐保平一把将她抱回屋里,“你想干嘛?”   杨队长听见了,对着人群喊“生产队的!都散开!”   人们不情愿地慢慢散开,朝着不远处的供销社走了几步。   惊牛口中吐着白沫,牛眼赤红,忽然转头冲着方指导员而去,他惊呼一声卧槽,转身跑开,惊牛盯紧了他不放,方指导员绕着场院左突右拐,十分狼狈,人群里不合时宜地有人发出一声笑声,正是那个喊曲疯子的小孩,叫做马建的。   陈连长看准机会开了一枪,打中牛的后屁股,惊牛痛苦地哞了一声,原地转了一圈,更加狂野,调头向着食堂门口冲去,陈连长又连开两枪,却都没有打中,子弹打中远处场院的地面,激起一片尘土,人们发出一阵惊呼。   刚才在门口围观的人,呼啦一下都退回屋内,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刚才还笑的马建,不知怎么弄的,被关在了门外,哇地一声哭了,脚下却生了根一样,动也动不了,直接尿了裤子。   “跑啊!”方指导员大喊,他不敢贸然开枪,食堂门里、窗口有太多村民。   陈连长在牛的侧面,追着开了三枪,都打中牛身,惊牛前进势头减缓,最后他飞身上前,双手握住一只牛角,力图扳回,却无济于事,他眼睁睁看着,手握的牛角刺入那孩子的咽喉,发出噗的一声,顿了一下,又拔了出来,鲜血喷溅而出,陈连长满脸是血,松开牛角,连退三步。   马建伸手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渗出,陈连长慌得声音打了颤,“别别别乱动!”   “疼。”马建满脸惊惧,他发现声音是从脖子发出来的。   食堂门呼啦一下打开,人们蜂拥而出,刚才逃窜的生产队员也都跑过来,拿绳子套住惊牛,那牛身中四枪,浑身浴血,轰然倒下,挣扎了几下,发出一声不甘的吼叫,牛眼圆睁,气绝身亡。   小张开着吉普车赶来,齐保健不待车停,就跳了下来,拿出手绢一把按住马建的伤口,“肖大夫!”   肖大夫送曲明远还没有回来。   “肖大夫恐怕救不了,开车送县里吧!”吕主任忽然开口说。   “上车!”黄县长大喊一声,齐保健抱着孩子上了车。那孩子居然还清醒着,自己捂着脖子,满脸惊恐。   “用部队的船,走水路!”沈梦昔又上了窗台。   “对对对,快上江边!”陈连长大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坐上副驾驶。   肖大夫气喘吁吁跑来,听说要去县里,跟着上了车,刚刚闻讯赶来的马建的妈妈,哭喊着跌跌撞撞跑来,被李场长一把推上了车,“哭个屁啊,赶紧上车,送县里医院去!”   沈梦昔跳下窗台,也想跟去,齐保健似有感应,猛然回头,满是鲜血的手一指齐保平,“看住她!” 第159章 仁至义尽   沈梦昔双脚刚落地,就被齐保平一把逮住,“小祖宗!都乱成啥样了!”   沈梦昔没再挣扎,她判断牛角并未顶到要害的气管或者动脉,否则那孩子早就完蛋了。看着已经发动驶离的吉普车,她心中暗暗祈祷,希望那孩子福大命大。   人们都追着吉普车而去,涌向江边。   吕主任和李场长则直奔场部办公室打电话,联系县医院,提前做好手术准备。   齐有方紧紧攥着孙子的手,“跟着爷爷,别乱跑了。”又想叮嘱几个刚才吓哭,现在又想去江边看热闹的孩子,“找你们家大人去!”结果话没说完,一阵尘土飞扬,那群孩子就全跑往江边了。   送走娘家客,胡丽春一屁股坐在场院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我咒他八辈儿祖宗啊,收我十块钱,这给算的啥日子啊!”   齐保华脸色铁青,沮丧地坐在凳子上,刘波也泫然欲泣。   “回家吧,我找人收拾收拾,算算账,桌子盘子的,这都得赔人家啊!”齐有方叹气。   “这牛也太猛了!打了四枪才死。”齐慧善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搂了搂身前的孙子。   有那帮忙处理死牛的村民插嘴说:“这老牛就是老马家的!他们家虐待牲口,今天不知道咋的,喝完喜酒回家就下死手打这老牛,后来老牛毛了,顶了老马,冲了出来,在生产队又顶了一个人!到这儿又把老马的儿子顶了。”   “造孽啊!”胡丽春大声嗟叹。   齐家人沉默地收拾一地狼藉,场院里有一半的桌椅被惊牛践踏损毁,盘子更是几乎没有完整的了。所幸场院里大多是女性和孩子坐席,不喝酒,吃完就走了,要是正吃饭时,惊牛冲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吕主任打完电话回来,看到杨队长在指挥人用马车将那死牛拖走,叫住他:“杨广发!”   杨队长烦恼地揉揉脸,“吕主任,我”   “今天黄县长来青峰,确实是事先没和你们打招呼,本意是私人私事,就不打搅你们了,可是!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事啊!一个两个的,都是你们生产队的破事儿!”吕主任声音愈发严厉,“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有啥招啊!这牲口又不是人!那个曲疯子,这都多少年了!你一走了之,我和老李这些年,操了多少心啊!”杨队长在人前被训斥得挂不住脸,越说越气,忍不住回怼。   又一甩手,“我特么正好不想干了,谁有能耐谁干去!”说完扭头就走。   气得吕主任浑身发抖,指着他的后背说:“杨广发,你别后悔!”   “后不后悔能咋地!你能把我咋地!你来啊!来打我啊!把我也打成个疯子啊!”杨队长站住,指着吕主任,“吕茂辉,我也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你特么也别把我惹毛了!”   吕主任多少着手指,发不出声音,眼看着杨广发扬长而去。   齐家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更加忙碌。   吕主任走到食堂里,找个椅子坐下,沉默地抽起烟来,李场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指挥食堂职工帮忙收拾残局。   齐保健跟着边防小艇直接回了县城,换做齐慧善带着孙子跟车,何敬瑜依然留下。   当晚,沈梦昔跟着齐保平去看闹洞房。   白天的事情闹得实在不愉快,晚上年轻人都聚集到新房,轰轰烈烈闹了一场,一会儿让他们咬苹果,一会儿让新娘子点烟,好不热闹。   齐保平看着头发上梳了一个鬏的齐保华,背着刘波金鸡独立的模样,说:“结婚太可怕了!”   何敬瑜不时地录像、抓拍,十分有兴致,他平素的生活中,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情。   回到齐有方家,胡丽春依然闷闷不乐。   何敬瑜将录像机打开,“来,看看上午的录像!”   齐家人纷纷围过来,“哎呀,那是我!”   “哎呀妈呀,我的脸咋那么黑!”   “哈哈!小叔子打滚了!”   众人大呼小叫,声振屋瓦。胡丽春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天,齐家人坐客车返回县城。马建的父亲和哥哥姐姐,一起乘车去县城,他父亲一看就是个酒鬼,红鼻子头硕大显眼,眼神涣散,身上散发着酒气,拄着拐杖,左腿一瘸一拐的,嘴里骂骂咧咧,不见他担心儿子。看到送站的齐有方夫妇,也没有半句歉意,自顾上车找了个最前头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齐有方掏出十元钱,交给齐保平,“保平,你回县里买点点头罐头,替三大爷去看看那孩子。”   身后伸出一只手,抽走大白边,“不如给我,我自己买就是了!”   “马胜利!你特么真不愧是马大埋汰,办事儿是真埋汰!”李场长在旁大骂,“人家老齐家讲究,托侄子去看看你家孩子,你呢,你家老牛搅合了人家结婚酒席,到现在,连个屁都不放!那些桌椅你赶紧给我赔了!妈的,牛肉都特么卖了,连块肉也不说送一块,真特么不是人揍的!”   马胜利仿若未闻,自顾将钱揣到兜里,一瘸一拐地又上了车。   李场长摇摇头,跟齐有方说:“得了,老哥仁至义尽,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老哥是这个!”说完竖起大拇指。   齐卫星最车下跳着脚,“我要跟我老姑走!我要跟我老姑走!”   “老实的!”齐保国喝道。   齐卫星委屈巴巴地住嘴,仰头看着车上的沈梦昔,沈梦昔笑了,“卫星!最多三天,你爷爷奶奶肯定去太平,到时候老姑给你一个好东西!”   “啊!啥好东西!”   沈梦昔神秘地摇摇头,记得齐卫星抓耳挠腮,胡丽春气得笑:“你老姑也是个坏丫头,这几天他还不得闹死俺们啊!”   半车都是齐家人,齐有方绕到驾驶座那边,递给客车司机一盒红双喜,“王师傅,昨天喝酒你也没赶上,抽棵喜烟吧!”   王师傅笑着接过,冲他拱拱手。   按了一下喇叭,客车发动了。齐有方一家人在车后站着,直到客车拐弯依然没动。   客车走到半路,那马胜利又大喊着要下车尿尿,王师傅骂了声娘,选了一处较为平缓的地方停下,马胜利一瘸一拐地下车,也不顾羞耻,出车门,走了三五步,就解开了裤子。   车上顿时一片骂声,王师傅将车朝前开了十米停下。   马胜利爬上车,对着王师傅大骂,“你特么啥意思,你不知道我受伤了?”   “挺大老爷们不知害臊,别让我说出难听的!”王师傅冷冷地看他一眼,“不坐就下车!”   “我买票了,你就得给我拉到县里,还得给我拉到医院!”马胜利举起拐杖指着王师傅。   “你给我闭嘴!”齐保良大吼一声,一把揪住马胜利的脖领子,“倒了八辈子大霉,跟你坐一个车!”说完用力一贯,马胜利一下倒在车座上,压到他的儿子,那小子十一二岁的样子,疼得呲牙咧嘴。   马胜利看看齐保良。   “你瞅啥?”   “瞅你咋地。”马胜利色厉内荏。   “呀!我特么削死你,你信不信!”齐保良脾气上来了。   马胜利吓得一缩脖子,再不出声了。   弄得齐保良一口气上不来,出不去,气得抖腿抖了一路。 第160章 可怜可恨   路况不好,开了车窗,就会刮进尘土,关窗又热得受不了。   沈梦昔和齐保平坐一个座位,隔着过道就是何敬瑜,他和李志新一个座位。   沈梦昔见他一直看着窗外,李志新一个劲儿地没话找话,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李志新你闭嘴吧,就听你的了!叭叭叭的烦死了!”齐宝满回头瞪了一眼丈夫,又跟何敬瑜笑着说:“老弟,别理他,你闭眼睛眯一会儿吧。”   何敬瑜笑着点头。   沈梦昔忍笑看向窗外,客车刚下了一个大坡,绕了一下,又开始爬坡,往前看,已是山穷水尽,让人心生恐惧和绝望,下一秒,峰回路转,又是一片青山绿树,欣欣向荣。   沈梦昔拿手绢在鼻孔擦了擦,两块淡淡的黑灰印,苦笑着手绢,又趴在了车窗边。   “谁家孩子,头不要伸出车窗外面,树杈子扫到头上,要人命的啊!”王师傅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大声警告。   沈梦昔连忙缩回,不好意思地跟齐保平笑笑。   这两年,她实在是自在,她也努力不去考虑太多,甚至不去干涉别人,因为很多时候,你觉得好,别人未必也觉得好,更未必领情。   历史总有它的脚步,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路。   她把头靠到齐保平的胳膊上,就在这颠簸中,睡了过去。   熬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到了县城,客车开进客运站,开到大院一个边角,乘客陆续下车,从客车拐进客运站开始,马胜利就开始叫嚷,“这是哪儿?这是医院吗?”   “客运站到了,都下车,赶紧下车!”王师傅点了一根烟,喊了一句。   马胜利却不下,非要王师傅给拉到医院。   “你当这里是你家生产队呢!”王师傅乐了。   马胜利的女儿站起来,怯生生地说:“叔,医院咋走啊,俺弟弟让老牛顶了脖子,俺们要去医院看他,找不着医院。”说着说着就要哭。   “唉。”王师傅可怜这个小姑娘,“出来客运站往东走,一直走,约莫二里地,就在道南。”   马胜利一见王师傅松动,立刻蹬鼻子上脸,“你就送俺们一趟呗,我这瘸腿拉胯的,咋走啊!”   “这是客运站的客车,不是我自己家的车,你懂不懂?”王师傅气笑了,“我看你撒尿时候下车挺痛快的,走二里地应该没事儿,快下车吧,我要收拾卫生了!”   马胜利还是赖着,其实他是没来过县城,进了城两眼一抹黑,有些胆怯。   他女儿去拉他,“爸,咱走吧,我扶你走。”   “走个屁啊!”马胜利一搡女儿,小姑娘一下倒了,胳膊肘顿时渗出血丝。   一直也没下车的齐保良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揪住马胜利脖领子,“来!老子送你去医院!老子送你上西天!”   马胜利就势躺在客运站院里撒赖,齐保良像是拖死狗一样,拖着他走。   齐保昌上前制止他。   “哎呀妈呀,打死人了,我腿折了!你得包我钱!赶紧送我去医院!”马胜利在地上打滚。   很快围上来了一圈等车、接站的人,议论纷纷。   齐有德瞪了大儿子一眼,恨他招惹这样的赖皮缠。   “保良!你去打个电话,找你四叔!让他多带几个干警,马上到客运站!”老公安齐有德严肃地儿子说。   “对!让四爷爷带上手枪!”齐卫明大喊。   齐保良刚想说,我四叔不是上哈市学习去了吗,收到父亲的眼神,猛然意会,马上恶狠狠说:“行!马胜利你就老实给我躺着,一动别动!你敢动一下!今天我非整死你不可!”   说完就朝客运站的办公室大步走去。   有人就笑嘻嘻地说:“哎,你还不赶紧跑,他四叔是公安局的科长,专抓犯罪分子,抓敲诈勒索的,什么二赖子二流子都抓,前两年儿严打,抓住判得可重了!”   马胜利躺在地上眼珠乱转,他女儿适时上前去扶他,他朝着齐保良刚才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齐保良和一个客运站的工作人员一边交谈,一边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还指了指这边的方向。   马胜利连滚带爬起来,拄着拐杖,飞快地走出客运站。   众人哄笑。   何敬瑜也很有兴致地看着。   “敬瑜哥,让你见笑了。”齐保平很有些不好意思,表哥第一次来嘉阳,就看到家乡这么多落后愚昧的现象。平时不觉,这两天才感觉,自己家乡有很多人和事,是需要改进的。   “没有。各地风土人情,千人千面,挺有意思的。”何敬瑜笑。   “没见过这样的赖子吧?”齐有德说。   齐保健骑着两台自行车来接站,骑一辆,左手还扶着一辆,两车并行,骑得稳稳的。   “大爷,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你三姑呢?”   “三姑昨天就回太平了,黄县长还要请她吃饭,三姑没去。黄县长的车上,弄了不少血,连夜清洗去了,要不他还说要去接你们呢。”齐保健看着何敬瑜说。   “黄县长太客气了,有这样一心为民,造福一方的领导,是嘉阳人的福气。”何敬瑜说。   想想又说:“那孩子也是真有福。”   “可不是有福,昨天艇上的站岗战士不会开船,是陈连长开的,都快飞起来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到县城了!”齐保健感慨,“到了码头,县医院的大夫护士都等着了,手术室也准备好了,到了医院马上就手术,一分钟没耽误!现在已经啥事没有了。”   “老天爷,顶到脖子还没死,真是老天保佑了!”齐有德说。   “差一丁点就顶到大动脉和气管了,食道受了点伤,缝上就没事了。那老牛也是挨了枪子没什么力气了,要不然这孩子还真悬乎。”   “多亏了陈连长了!这孩子应该认个干爹!”   “认啥认啊,你看他那亲爹的死德性,可拉倒吧!”齐保良插嘴。   齐有德想想也是,不再唏嘘,坐上了儿子的车子后座。   齐老爷子这些天,开心得胡子都颤抖了。   这回,不仅仅是齐宝满,连沈梦昔都有失宠的感觉了。   齐慧慈爱吃黄色的大西红柿和绿色的“贼不偷”,齐老爷子就每天清早在菜园里遛一遍。   贼不偷柿子,顾名思义,贼都不偷。因它生的熟的都是绿色,变软是唯一的成熟特征,单靠眼睛无法判断,非得上手试试软硬才行。这种柿子产量很低,很少有人种植。齐老爷子却每年种上半垅,想来是在期盼女儿回来。   老爷子看那模样差不多熟的,就用手攥住,轻轻地一握,熟了的柿子微软有弹性,就摘下来,否则就放手。   齐慧慈醒来,就有一小盆柿子、黄瓜放在厨房等她。   她爱吃的豆角、茄子,也是齐老爷子亲手摘下,豆角挑豆鼓的,茄子挑皮嫩的。   总之,齐老爷子的全副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嘘寒问暖,亲力亲为,似乎要一下弥补错过多年的父女亲情。   这些年,齐慧慈只在刚平反时和齐老太太去世时回来过,平时也只是写信和邮寄包裹。齐老爷子看着女儿花白的头发,摇摇头,“闺女啊,你都有白头发了,我还能活几年啊!唉!”   众人心中集体呼喊着:又来了,又来了! 第161章 亲情弥补   突然的安静,让齐老爷子不禁心虚地看看小孙女,呵呵一下,主动伸手比了个二。   齐慧慈和何敬瑜虽不明所以,也都被逗笑了。   齐有德给齐慧慈解惑,“珠珠给咱爹号脉,说咱爹最少还能活二十年,只要咱爹一念秧秧,珠珠就伸出俩手指头,咱爹立马就老实,可好使了。”   何敬瑜看看沈梦昔,又看看齐老爷子,上前抱住他的肩膀仔细端详,“姥爷,我看看,我看看,您啊,至少还能活三十年!大伙儿看看这长眉,看看这大鼻头,看看这大耳垂,再看看这腰板,这腿脚!妥妥的就是长寿仙翁的模样啊!”   大家配合地连声惊呼:“哎妈,可不是咋的?”   齐老爷子哈哈大笑。   “姥爷跟我们回哈市住吧!”何敬瑜握着齐老爷子手说。   “不去,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可不给人添那麻烦,万一死在你老何家,算咋回事?”齐老爷子摇头。   “姥爷,那都是古代的说法,现在不兴那个了。”   “那也不去!”   “那,我们就年年回来看你!”   “那行!”齐老爷子痛快应声。   “那你跟我去哈市玩儿吧!”这是对沈梦昔说的。   “她?肯定不能去,我邀请她去哈市上学,她都不去!”齐慧慈假意生气地说,这半月来,她的官腔去了不少,仿佛回到童年时代,尽情享受亲情,享受父爱。   “咳,不去上学,去玩玩儿还是可以的!”沈梦昔讪讪说。   “小丫头!”齐慧慈捏捏她的脸。“牙尖嘴利,天天忽悠我爹!哼!”   “你也可以忽悠我爹啊!”沈梦昔捂着脸,大声说。   齐慧慈哈哈大笑,“敬瑜,要是没有计划生育,说什么也让你再给我生个孙女!你们兄妹俩也是没出息,生的都是小子!”   众人都哈哈笑,笑声顺着敞开的窗子传出去,何家老爷子隔着几十米都听见了,觉得十分刺耳,想起自己蹲巴篱子的儿子,他狠狠地将铁锹朝地上一掼,“他奶奶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相聚的时光总是珍贵而短暂,齐慧慈在父亲身边住了半个月,还是要回哈市了。   临走前,她说要带上齐保平和齐卫青去哈市玩玩儿,这叔侄两人同岁,都是刚刚结束高考。沈梦昔默默举起了右手,鲁秀芝立刻将手打下,“你给我老实待着!”说完又看看沉默的老儿子,这话以前都是说给他的,现在这孩子到了太平一句话都不说。   在鲁秀芝的观念里,嘉阳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她也知道北京大,上海好,但是那些跟她都没有半毛钱关系,她的亲人和工作在嘉阳,嘉阳就是最好的地方。她的孩子,无论走多远,最后终是要回到嘉阳的,她希望他们都围在她身边五步远,只要想谁了,喊一嗓子就来了,那才是最好的生活。   她不能想象,像大姑姐一样,几年才能回来一次的日子该怎么过,娘家住兵团她都嫌远。   齐老爷子却受不了孙女可怜巴巴的眼神,一拍大腿,“慧慈啊,你带上珠珠!让她去哈市见识见识,这孩子灵性,不白见识,啥都能记住,啥都懂!”   “像你娘!”齐卫家学着齐老爷子的语气接口道。   齐老爷子气笑了,回手给了重孙屁股上一巴掌,“小子们太多了,就别去那些了。这都仨人了,去太多,给你三姑家添麻烦!”   “嗨,我是为了这俩孩子升学和就业考虑的,就是这些侄子孙子都去,我也不嫌麻烦啊!”齐慧慈赶紧解释。   “那也不行。你家那个那个小何,现在搁哪儿呢?”齐老爷子问。   “爹啊,全中国也就你管他叫小何!”齐慧慈笑得前仰后合,“回头我讲给他听!”   齐老爷子瞪了女儿一眼,“女生外相!”   “他也快回哈市了,住上一个多月,我也去滨市,那边过冬比较舒服。”   “就一个月折腾个啥?”   “那一个月滨市最热,又潮,所以回来住住。”   “真是会享福,大干部就是会享福。”齐老爷子翻了个白眼。   软卧是四个铺位的,齐慧慈一行五人,占了间包厢,车票是哈市那边订好的,他们只管上车出示身份证明就行了。   齐保平和齐卫青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对什么都新奇,在亲人面前也不怕露怯,什么都问。   “你怎么不问?”何敬瑜问沈梦昔。   沈梦昔收回视线,哦了一声,是啊,她怎么都忘了问呢。   “我和我哥的想法一致,他都替我问了。”   “狡猾!”何敬瑜拿出相机,给她拍了两张照片,心里总觉得她似乎是什么都知道,根本不需要问。   齐慧慈上车就躺到下铺上,她的眼睛红肿,老父亲在风中飘飞的白须和车边不舍送别的眼神,总在她眼前闪来闪去。   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时候,她在炕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头,“爹,女儿不孝啊!不能在你跟前尽孝,还让您老惦记我,我更对不起我娘”她住牛棚那几年,是母亲最为揪心的几年,可是待她平反,没几年,松懈下来的母亲却去世了。让她措手不及,子欲养儿亲不待,是何等的无奈和悲哀。   现在父亲已经八十高龄,没准儿哪天也会突然离去,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也未可知。   “嗨,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以前那是为了国家,回不来,爹娘都明白。后来你虽说受了几年委屈,但人家不是给你平反了吗,现在又给你们都补回来了,不兴抱怨,知道吗?”   齐慧慈点头。她记得母亲也说过,凡事不必抱怨,于事无补,还徒增烦恼,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父亲总是将母亲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齐慧慈翻了个身朝里躺着,何敬瑜拉着沈梦昔他们到外面走廊地坐着,轻声说话。   他能理解母亲的心情,仅仅是半月,他已经对这些亲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何况是母亲呢。   傍晚齐慧慈已经平复心情,他们去餐车吃了饭,回来凑一起打扑克,齐慧慈看热闹,他们四人打升级,沈梦昔和何敬瑜一家,齐保平和齐卫青一家,半个多小时后,沈梦昔和何敬瑜轻松胜利,齐卫青挠挠头,“我给我保平叔拖后腿了。”   “呵呵,不是你拖后腿,是他们俩太精了!”齐慧慈笑,“你别看你老姑才九岁,人家记牌记得牢牢的,你表哥表面看着老实,其实也是狐狸精,不知道随了谁。”   “也随了我太奶。”齐卫青习惯性地说。   逗得齐慧慈大笑,“这傻孩子,你太爷就是这样的,但凡咱家人有半点优点,就都是随了你太奶,缺点,那肯定是随了外姓人家。” 第162章 我的崽子   中午,慢吞吞的火车驶过松花江大桥,终于到达哈市。   由于是终点站,出站台的乘客很多,站台喧闹异常。   有人脖子上挂着蓝色小箱子,上面写着白色“冰棍”两字,嘴里喊着“冰棍儿冰棍儿!”   有人蹲在柱子或路灯边卖着茶叶蛋。   齐慧慈不急于下车,坐在铺上不动,一会儿,就来人进车厢迎接,叫了声“齐主任”,就开始往下拎行李,几人出了车厢,就上了吉普车,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而去。   沈梦昔坐在齐保平腿上,靠着车窗,一路看着熟悉的景物,眼中充满怀念。   何敬瑜看看沈梦昔东张西望,觉得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笑着摸摸她的羊角辫。   车开到南岗区阿什河街,到了省委家属大院,站岗的战士向吉普车行礼,侧身放行。   何敬瑜看到齐保平和齐卫青惊奇地回头看那战士,脸上是不可置信,又好奇地打量着建筑,再瞄一眼表妹,发现她若无其事地,竟似司空见惯。   经过两栋漂亮的俄式建筑,到了11号楼前停下,里面闻声跑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就是齐保康,他满脸笑容,给齐慧慈打开车门,喊着,“三姑,你可算回来了!”   又和何敬瑜亲热地打招呼,最后冲齐保平和沈梦昔笑笑,“你俩也来了!快进屋!”   转头又应了齐卫青喊的一声“保康叔”,两手拎着行李进了小楼。   这栋小楼是两层的,目测上下不过一百二十平左右,虽不大,楼也有些老,好在设施齐全,还是独门独院。   齐慧慈带了好多嘉阳的特产回来,木耳、蘑菇、猴头等等,就连西红柿贼不偷都带了一箱子,还有她爱吃的宽宽肉肉的油豆角,绿绿嫩嫩的小菠菜和黄瓜,这些哈市不是没有,只是均是齐老爷子亲手所种,吃起来别有滋味罢了。   几人轮番洗漱后,吃了午餐,齐保平惊诧于姑姑家竟然有人专门给她家做饭,这不是剥削吗?   傍晚何敬瑜的妻子郑媛下班回来,她在省报社上班,比何敬瑜足足小了八岁,是哈市本地人,长得个子高挑,穿着一条咖啡色的紧身裙,还烫了一个爆炸头,第一眼吓了沈梦昔一跳,细看五官,有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郑媛一进门先是对齐慧慈一通嘘寒问暖,又问及齐老爷子身体状况,和家乡诸人及婚礼情况,回头又和齐保平三人打招呼,还特意夸了沈梦昔聪明漂亮,总之是周到热情。最后才走到何敬瑜跟前,看看他的衬衣领子,嫌恶地皱皱鼻子,“味儿死了!”   何敬瑜满不在乎,“回家洗就是了。”   大门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进来,张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着“奶奶!奶奶!”   齐慧慈连声应着从沙发站起来,一把接住那孩子:“啊哟,奶奶可想死我大孙儿了!大孙儿想没想奶奶?”   “想了!”   “哪儿想了?告诉奶奶哪儿想了?”   “这儿!”小男孩拍了拍胸口。   “哟,那儿想了!”齐慧慈一连亲了几口孙子才放下他,“来,看看谁来咱家了!这是你的保平叔叔,这是你的宝珠姑姑,这是卫青哥哥。”   孩子随着奶奶的介绍叫了保平叔叔,待到沈梦昔时,忽然愣了,眨巴着眼睛,抬头看看奶奶,看看妈妈,又看看沈梦昔,一本正经纠正说:“这个应该是姐姐!”   齐慧慈笑了,“就是姑姑,她是你小舅爷家的小女儿,你算算,是不是得叫姑姑?”   那孩子扳着手指,“爷爷的孩子叫叔叔和姑姑,对啊。姑姑!我是何宇航!省军区政治部幼儿园中二班的何宇航!我今年快四岁半了!”   沈梦昔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孩子,伸出双臂拥抱了他,亲了他的脸蛋一下。   何宇航吓了一跳,擦了脸蛋一下,“你干什么啊!”   “我喜欢你啊!”沈梦昔掏出两颗椭圆的红色玛瑙石给他,“这是我在黑龙江边捡的石头,特别好看,送给你了。”   何宇航叹口气,“这一天天的,喜欢我的人也太多了!”还是伸手接过石头,欣喜地把玩着。   沈梦昔忍俊不禁,众人也都大笑。   齐慧慈让他喊了卫青哥哥,又将郑媛介绍给他们,分别叫了嫂子和婶婶,才算认亲结束。   卡着饭点儿,齐有恒来了,他是请假来的,晚上八点前还得归队。   进门看到半屋子都是自己的孩子,有些惊讶,“三姐,这咋都是我的崽子!”   “可不是,都是你的崽子!谁让我稀罕呢!”   齐有恒比姐姐小十岁,小时候基本都是姐姐将他带大,两岁前几乎就长在姐姐的背上。他大一些,姐姐受了宣传队的号召,出去参加革命了,他站在村口哭了很久。后来三姐嫁人了,又被迫与家里断了关系,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又联系,虽然间隔了十几年,但是亲情就是这样,当他们再度见面,后又并排跪在母亲坟前时,那跟弦又神奇地续接起来,愈加牢固。   “我不管,我要赶紧吃饭,晚上还得点名呢!”齐有恒在齐慧慈面前,比这齐老爷子面前自在多了。沈梦昔觉得一个月不见,齐有恒年轻了许多。   “看你能呢,这又变成小学生了!”齐慧慈疼爱地拍拍弟弟的后脑勺,让勤务员赶紧开饭。   “你俩来嘎哈?”齐有恒坐到沙发上,质问齐保平,眼中带着不满。   “我让来的!”齐慧慈打断他,“保平和卫青高中毕业了,带他们出来看看世界,以后能继续上学最好,要是参加工作了,再出来一趟就不容易了。”   “嗨,我看那银行就挺好的,还非参加高考。”齐有恒吃了一个贼不偷柿子,“这是咱爹种的吧。”   齐慧慈打了他一下,“你回去再吃呗,都吃没了,我吃啥?”   齐有恒两口把柿子吃完,“唉,这柿子是爹专门给你种的,就因为你四年前说喜欢吃,他就年年种。你不回去,就留给宝满吃,我想吃,就跟虎口夺食似的。”   齐慧慈脸上笑着,眼中隐约有水光闪动。   “以后我年年都回去。”   “正该这样。”   饭桌上,话题聊到齐保华的婚礼,就说到了曲明远和马建。   何敬瑜说:“三舅说,那曲明远当年是青峰林场首屈一指的才子美男,后来受人牵连,被打伤头部,才落下病根的。”   齐慧慈猛然一拍大腿,“我的天!我怎么给忘了!”说完走到茶几边去打电话了。   “我妈说要帮曲明远问一个老中医的地址,她大概忘记了。”何敬瑜给齐有恒解释说。   五分钟后,齐慧慈拿着一张纸,从楼上书房下来,“敬瑜,明天一早就给你三舅发个电报去。”   何敬瑜郑重点头,收好纸条。   “小舅,那个曲明远到底为什么被牵连了?”郑媛很是好奇。   “这个说来话长了。”齐有恒放下了筷子,喝了一口酒,“这个曲明远啊,是齐市到嘉阳的知青,分到了青峰生产队,他家的成分不好,他的父亲曾经是齐市火车站的副站长,抗战日期的火车站,包括哈市火车站,站长是日本人,副站长以下全是咱们中国人,他父亲就是副站长,主理整个火车站的所有事务。   六七年,他父亲被斗得狠了,就投江自尽了。他家兄弟四个,他和他弟弟都下乡了,但是分的地方都不好,他给分到了生产队,他弟弟分到大兴安岭呼玛那边了,比咱们嘉阳还冷呢。   曲明远长得特别精神,跟唐国强似的,文章写得好,还会吹口琴,生产队长李大麻子的姑娘就喜欢上了他,李大麻子一脸大麻子,但是,他姑娘可真挺漂亮,林场几个知青也老去生产队转悠,为的就是去看李秀英。” 第163章 故地重游   “小舅,那个曲明远,到底因为什么被牵连了?”郑媛很是好奇。141biz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齐有恒放下了筷子,喝了一口酒,“这个曲明远啊,是齐市到嘉阳的知青,分到了青峰生产队,他家的成分不好,他的父亲曾经是齐市火车站的副站长,抗战时期东北的火车站,站长都是日本人,副站长以下全是咱们中国人,他父亲就是副站长,主抓整个火车站的事务。   抗战胜利后,他父亲担任站长,到了六七年,就不行了,干部都被斗了,他父亲被斗得狠了,就投江自尽了。他还有俩哥哥一个姐,他和他二哥都赶上下乡了,但是分的地方都不好,他给分到了青峰生产队,他哥分到大兴安岭那边了,比咱们嘉阳还冷呢。   曲明远长得特别精神,跟唐国强似的,文章写得好,还会吹口琴,生产队长李大麻子的姑娘就喜欢上他了,李大麻子一脸大麻子,但是,他姑娘可真挺漂亮,林场的知青也老去生产队转悠,为的就是去看李秀英。   曲明远那时候并不想找对象,他总想要求进步,也觉得还能回齐市。   七三年那年,生产队一个村民过江了,牵连到了一个村民,村民被审查了两天,又胡乱咬上了曲明远,曲明远脾气拗,被吊起来打了三天,他就是嘴硬,不承认,一般人早都认罪了,反正都是那套嗑儿,一认罪,他们就去查别人了。可是曲明远偏不认,怎么打也不认。   李秀英哭着去看他,说相信他是无辜的,但让他认罪,写几分认罪书,以免挨打。但曲明远仍是不肯答应。   就在李大麻子要以证据不足为由,先放了曲明远的时候,林场和生产队冒出三个人,联名作证,坐实了曲明远的通敌罪名,其中一人还动手打了曲明远,据说是失手打了后脑勺,曲明远当场昏死,第二天醒来,忘了好多事情,后来就经常发羊角风,挺精神的小伙儿,一下子变得呆愣愣的了。   那个李秀英也是好样的,居然不嫌弃他,还是和他结婚了,还生了两个女儿。”   齐有恒一口气讲完,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多荒唐啊。他被打昏后没几天,其中一个审查人员就过江了,其实,他才是同谋。曲明远白白遭罪,到最后也没落个说法。随后的十多年,作证的两人一直对曲明远有所照顾,李大麻子一死,曲明远一家过得更难了,没那两人帮助,恐怕曲明远早就死了。”   “做伪证那三人,是不是姓吕,姓杨和”齐保平忽然问。   齐有恒打断道“姓什么都不重要了!林场老职工都知道。”   齐保康插嘴,“我也听高叔说起过,那时候林场就那么几个人特别高调,文g过后,当官的还是那些人。当年受到冤屈的人,大多选择了忍受和忘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做了坏事,还能顺风顺水,做领导?”齐保平大声质问。   “你问我,我问谁,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齐有恒抓起酒瓶,何敬瑜接过,给他又倒了一杯酒,齐有恒抓起又喝了,“弱者被欺负,弱国被欺负,倒是必然的。”   齐慧慈放下筷子,“是啊。不过他们自有报应。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那时候,敬瑜才十五六岁,独自领着妹妹过了很多年,吃了不少苦。呵呵,思嘉到现在都不大和我亲近。”   “没有,妈,思嘉一直很想念你们。”   随后的几天,何敬瑜带着齐保平几人去太阳岛坐游船,去博物馆,去图书馆,去报社参观,又去哈工大、哈师大和黑大去参观,假期仍有许多学生在校,大学生们个个意气风发,他们胸前佩戴校徽,昂着头,精神面貌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齐保平和齐卫星十分羡慕,也喜欢大学校园,不愿离开。   沈梦昔坐在哈师大的国旗杆下,呆呆望着操场,何敬瑜走过来,“小姑娘,你在想什么?他们去图书馆看书了。”   沈梦昔把肩上的小挎包往他身上一推,顺着操场跑了起来,何敬瑜失声笑起来,“喂,宝珠,大热天的,你干什么啊!”   沈梦昔置若罔闻,只是奋力奔跑。   她刚才看到了文学院的丁院长,那个有着厚嘴唇和厚镜片的老教授,他骑着自行车来学校值班,沈梦昔呆呆地站着路边看他,他眼角都没扫她一下,就骑过去了。   跑了两圈,沈梦昔停下来,从挎包里拿出手绢擦汗。   “珠珠喜欢这个学校是吗,我觉得你有必要来哈市上学,三、六、一十八,清华和北大,这三所中学都是重点,你想进哪个,表哥都能帮你。明年找机会带你去北京,看看清华北大,你再做决定!”   沈梦昔笑笑,“谢谢你敬瑜哥,还有两年才上中学呢,我不急。”   “明天表哥要忙点事情,让司机拉着你们四处转转,过两天,我带你们去吃西餐。”   “好的。”   他们并没有让司机陪着,而是选择乘坐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满城随意乱转。齐慧慈嘱咐他们不要贪晚,要早点回家,有些街道治安不好,晚上很危险。   沈梦昔当然是有目的,他们在她有意无意的指引下,去了城建局,她悄悄打听了,居然没有王建国这个人,她在门口呆立,被找来的齐保康拽走,“丢了你哭都来不及!”   但她在哈市第一人民医院见到了周大夫,依然面色冰冷,又一丝不苟地给人看病。   他们逛了秋林公司,又坐上104路有轨电车,齐卫青刚才听两个年轻人说起黑大书店,他也想去,齐保康有些不耐烦了,他想早点回三姑家,“那个书店不大,没什么看头。”   但是齐保平也想去,车到和兴路,经过公安干校的侧门,沈梦昔一指,“快看!”   齐保平笑了,他看到父亲和几个人在校门口买茶叶蛋。   电车的大辫子忽然掉了,司机拿了跟长杆下车,他们也顺势下了车,“齐有恒!”沈梦昔大喊。   齐保平脸色都变了,这丫头胆子太大了。   齐有恒正要进校门,忽然听到女儿的声音,回头见到他们几个,笑着过来,忽然醒悟过来,“你刚才喊什么?”   “喊你名字啊,喊爸爸万一别人乱答应怎么办!”   “行,你总是有理。”   同行几人,都热情地过来打招呼,又跟站岗的学员疏通了一下,带着他们进去了。   “你们可真是稀松,平时校外人员是不许进校的!”齐保康不满地说。   但是没人理他。   公安干校占地面积不大,这是五十年代的建筑,外墙刷成黄色,门窗带有俄式风格。一栋型的教学楼,两栋宿舍楼,一大一小俩操场,一个食堂,操场后面是两栋家属楼,就没了。   “我以为多好的地方呢。”齐卫青嘟囔着,他看过哈工大的校园,对这里就有些看不上了。   “切,你还不一定能来呢!”齐保康怼他。   “你辈儿大,你说得对。”   “找揍呢!”齐保康横眉立眼。   “呵呵,我哪敢啊。”齐卫青笑着说。 第164章 我想家了   路过宿舍楼,齐保康指指三楼一个窗口,“那个就是我们宿舍。”   继续走,就是干训班的宿舍楼了,目前公安干校仍以干部培训为主,应届学员招收才开始两年,整个学校,更是一个女学员都没有。   他们去宿舍参观了一下,十二个人一间的寝室,吱嘎作响的上下铺,水泥地面,脱漆的桌子,门后两组木架,各摆了六个脸盆,外面印着8625、8626等数字,每个盆沿都搭着一条白毛巾,摆成一条直线。   所有床单都是白色的,印着红色的“公安干校86级干部培训班”字样,军绿色的被子,都叠成了豆腐块。   宿舍有两组狭长的窗子,窗外是嗡嗡作响的电线杆和嘈杂的街道,踮脚隐约可见清滨公园的大门。   门一响,几个年龄比齐有恒小一些的学员也下课回来,手里拿着照相机,边走边讨论着光圈和曝光问题,看到他们,“哟,齐哥家来人了!”   “嗯!都是我的崽儿!”齐有恒伸手一划拉。   “厉害,真能生!”   “那是,家里还有俩呢!”   齐有恒腋下夹着两本书,是痕迹检验和刑事侦查,他弯腰把书放到床下的一个铁皮柜里,沈梦昔注意到床下共有两个这样的小铁柜,还有六双鞋子,摆放整齐。   齐有恒把用作业本糊的纸袋装着的茶蛋,递给沈梦昔,沈梦昔不要,他就给了齐卫青,齐卫青也摆手不要,齐有恒看看手表,干脆带他们到附近的饭店吃了饭,又把他们送到公安礼堂看了场电影,“行了,我下午还有课,看完赶紧回你三姑家吧,人生地不熟的,晚上别出来,最近挺乱的。”   “没事儿爸,有我呢!”齐保康说。   “你顶个屁用!”齐有恒说走。   齐保康被噎得脸色通红。   何家二楼有两大两小四个房间,其中一个大房间,是齐慧慈夫妇的卧室,另一间,就是三姑父的书房,平日里总是房门紧闭,齐保康早叮嘱他们,谁也不能进去。   这天,他们去动物园玩了一天回来,沈梦昔觉得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骚味,她第一个冲进卫生间,冲了个澡,一上楼,就发现书房门虚掩着,齐保康一见,立刻惊喜地叫起来:“三姑父回来了!”   书房里传出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是的。”   没得到允许,齐保康还是没有推门而入,他激动地站着走廊里,等着。齐保平和齐卫青也闻声赶来,站在楼梯拐角,莫名地不敢出声不敢动。   沈梦昔好奇地看着齐保康,又看看书房。   过了大约半分钟,是抽屉合上的声音,“都进来吧。”   齐保康慢慢推开门,夕阳的光辉徐徐在门口地板上扩大,沈梦昔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后,带着花镜。   “三姑父回来了!”齐保康的声音里充满了崇拜与尊敬。   齐保平和沈梦昔也跟着叫了三姑父,齐卫青叫了三姑爷。   三姑父并没叫他们坐,书房也没有多余的椅子,显然这里是主人独处之地。   沈梦昔悄悄打量书房,莫名觉得熟悉,仿佛曾经进过这样的一间屋子,她有些烦恼,脑中的记忆太多,看来应该好好整理一番了。   这些年,她的强迫症渐渐改掉不少,整理控也随着身体的变换而时轻时重,为了安全起见,非到危险时刻,她也基本不使用武陵空间,那可是她的保命杀手锏,你见谁有事没事出手就是杀手锏了。   她这边脑筋乱转,眼珠乱转,何老爷子也在打量着他们。   这些孩子,各个眉目清秀,眼神清正,最小的那个女孩,正四处乱看,还皱眉思索着什么。   “你叫宝珠?”声音温和。   “哦,是,三姑父。”沈梦昔收回视线。   “是如宝如珠的意思吗?”   “应该是的。”   沈梦昔的视线与何老爷子对上,他的头发稀疏花白,嘴里是整齐的假牙,人很瘦削,皮肤松弛,想来曾经受过很多磨难。   “你姑姑说你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聪明的,还跳了级?”   沈梦昔点点头,齐保康推推她,让她出声回答。三姑父平时极少说话,今天话算是算多的了。   “我是最小的,但不一定是最聪明的。”   何老爷子笑了。   房间里的气氛都松弛了。   沈梦昔眼光一动,忽然看到书桌上一幅照片,是被撕碎后拼接了镶嵌在相框里的,夕阳照在玻璃,有些反光,但她还是看清了。   她满脸震惊之色,无法掩饰,浑身寒毛直立。   她飞快地看了一眼何老爷子,又看看照片。   何老爷子敏感地察觉,也看看沈梦昔,“怎么了?小丫头。”   “你的照片坏了。”沈梦昔指指相框。   “是的,被卫兵撕了,幸亏没烧,我还可以拼上。”   沈梦昔走过去,拿起了相框,齐保康伸手阻拦,将相架放回,她怎么敢乱动三姑父的东西!   沈梦昔的武陵空间里,也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那是张六人合影,分别是她、阿欢、海伦、鸿志、赵三儿和阿青,是她带他们到沈石蒂的上海照相馆拍的照片,当时冲印了六张,人手一份。   她控制着情绪,镇定地伸出手指,指着照片上的鸿志问:“这个是谁?”   “是我。”   难怪何敬瑜看起来面熟,难怪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叫何敬瑜,一个叫何思嘉。   章嘉瑜,正是她民国时的名字。   “还有个外国人哪,那,这个是谁?”她又指指章嘉瑜。   “她啊,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何鸿志的声音充满了怀念。   沈梦昔忽然鼻子发酸,想起了那个缩在人家屋檐下冻僵的小男孩,她深吸一口气,没敢再出声。   齐保康在旁忽然插嘴,“也是这个人,让三姑父在文期间,受尽苦难。”   沈梦昔心里一沉,是啊,何鸿志的海外关系,就是指自己和王守卿了。   “谁允许你这么说的。”何鸿志不怒自威。   齐保康慌了,“事实就是这样啊,三姑父。”   “你们都出去吧,我要休息了。”何鸿志声音疲惫。   齐保康懊恼地出去了,沈梦昔也跟着他们出了书房,在楼梯口差点摔倒,被齐保平一把提起,下了楼,她就走出何家,在家属大院里四处转悠。   她在哈市四处寻觅,为的就是遇见故人,一朝故人相见,原来是这等滋味。   当年的英俊少年变成了古稀老人,而她却变成垂髫小儿,即便她想相认,又如何解释呢。   当年,她惧怕运动,提前出国,却原来,还是牵连了亲友,到底,牵连了多少人,又不可知了。   地上一队蚂蚁排队而行,沈梦昔拿了一块石头,从中阻拦。   后面的蚂蚁无措地聚集在石头前,挤成一堆儿,团团乱转。   她用木棍儿挑起一只蚂蚁,将它放到石椅上面,那蚂蚁茫然四处乱爬,不知为何忽然换了环境。   她长长地叹气,远远看到齐保平出来找她。   “吃饭了,珠珠,你是不是想家了?”齐保平过来坐2到他身边,沈梦昔眼疾手快将那蚂蚁扫落地上,免除它被齐保平一屁股坐死。   蚂蚁在地上翻滚几下,继续茫然地四处奔波,再也找不到蚁群。   沈梦昔点点头,“我想家了。” 第165章 神秘来信   沈梦昔跟在齐保平身后,慢慢回了齐慧慈家的院子。lnne   她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喊着姑姑,抬起头,何宇航在书房窗子伸出头来,跟她摆手。   进了屋子,何敬瑜和郑媛在客厅坐着,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看到他们进来,点点头,继续说话。“那就先别说了,等他休息几天再说。”   “只能这样了。”   两人商量好,何敬瑜笑着和沈梦昔聊天,“珠珠今天去哪儿玩儿了?”   “去动物园了。”   “妈妈!我也要去动物园!”何宇航在楼梯上喊。他噔噔噔跑下楼梯,一头扎进郑媛怀里。   “你不是嫌臭不爱去吗?怎么又要去了?”郑媛揉揉他的头发。   “臭也要去。”   “敬瑜哥,我想回嘉阳了。”沈梦昔和何敬瑜说。   “离开学还早呢,你就安心住着吧,你三姑父回来,家里也有你的住处,勤务员找来了一个行军床,让卫青住那个,你自己住小卧室就是。”何敬瑜以为沈梦昔是因为父亲回来的原因。   沈梦昔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我有点想家了。”   “小姑娘总是离不开妈妈。”郑媛笑。   “我也离不开妈妈!”何宇航爬上郑媛膝盖。   郑媛开心地亲他,“嗯,妈妈也离不开航航!”   “那我就帮你们订票,这几天,还是开心地玩着,想你妈就先给她打个电话。”何敬瑜安抚沈梦昔。   齐有恒急匆匆进来,打了个招呼就上楼了。   晚饭,坐了一大桌子,齐慧慈非常高兴,“我们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我真是太高兴了!老何,你回来了,咱们都是为了迎接你,才聚这么齐的,你先说几句吧。”   何鸿志笑着举起杯,“我谢谢大家,你们吃得开心,我就更开心。”   众人纷纷附和,举杯共饮。   齐有恒更是一口干了一杯啤酒,“爽!”   何宇航也放下杯子,“爽!”   齐有恒吓了一跳,“哟,航航可别跟小舅爷学!你得跟你爷爷跟你爸爸学,将来文武双全!”   大家都笑起来。   今天桌上有白灼海虾、爆炒海螺、红烧海参、鲍鱼螃蟹都是直接蒸了端上来的,这些都是何鸿志从滨市带回来的,何敬瑜给每人分了一只鲍鱼,一只螃蟹,让勤务员把空盘子撤下,又亲手替父亲处理鲍鱼,转头看到沈梦昔已经吃了半只鲍鱼,还蘸了料汁,再看那边,齐有恒爷几个还束手无策呢。   “老姑,你怎么弄下来的?”齐卫青问身边的沈梦昔。   沈梦昔给他做了个示范,又拿起了螃蟹,很久没吃螃蟹了,沉甸甸的赤甲红散发着诱人的鲜味,她掰下蟹鳌,几下揭开蟹壳,先挑出一块蟹黄来,一口吃下,幸福地摇着头。   齐保平看着她的动作,跟着照做,也吃起来,沈梦昔替他摘去蟹腮,蟹心蟹肺,又赶紧拿起螃蟹趁热吃了起来,她注意到,厨房并没有准备姜汤,就跟勤务员说“小刘哥哥,我想要一碟陈醋。”   小刘立刻答应,很快端了出来。   “小丫头挺会吃啊!”何敬瑜笑。   沈梦昔得意地笑,“一般一般。”   “珠珠以前吃过螃蟹吗?”郑媛好奇地问。   “她上哪儿吃过?”齐有恒说,“要说一千斤的大鱼,我们能吃着,可这海物,可是头回吃着。”   “我看电视里有人吃了。”沈梦昔说。   “是个有心的孩子。”何鸿志赞许地点头。“我这只,也送你吃。”   “谢谢三姑父,我吃一只就够了。”   “没关系,多一只没关系,小刘啊,你去做点姜丝红糖水,一会儿给大家一人一碗。”小刘应声去了。   沈梦昔高兴地接过螃蟹,吃了起来,她吃得又快又干净。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不能和何鸿志相认,那就安心做好齐宝珠。   何鸿志却盯着她,她吃螃蟹的程序很有规律,先吃蟹黄,再吃蟹肉,最后是蟹脚,关键是吃完的蟹壳蟹脚干干净净,还摆得规规矩矩。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名而生。   沈梦昔连吃了两只螃蟹,十分满足,笑嘻嘻去洗了手回来,又吃了一块虾仁,“嫂子,小孩子最好别吃海参。”她看到郑媛给何宇航夹海参,忍不住说。   “为什么?”郑媛的手停在半空。   “反正就是不好,他长大再吃吧。”   郑媛笑笑,“珠珠不懂,海参富含蛋白质和维生素,老人小孩吃了最好。”说完,还是将海参放到儿子碟中。   沈梦昔耸耸肩,没有再劝。   “来,你也吃一根。”郑媛也给她夹了一根,“红绕海参。”   沈梦昔夹起放到齐慧慈碟中,“三姑吃吧,我吃不下了。”   郑媛端着饭碗,追着何宇航,“航航再吃一口,把这个海参吃了。”   何宇航饭前吃了太多零食,刚才又吃了鲍鱼和大虾,此时根本吃不下什么,绕着饭桌不肯吃。   何敬瑜眼看父亲眉头皱起,出声示意妻子不必再喂,郑媛将海参放到何敬瑜的碟中,“给你吃吧。”笑着坐下来,“爸爸,我们单位九月份还打算去滨城和青岛考察旅游呢!”   何宇航坐在沙发上,“哇!邮票真漂亮啊!这信封怎么是蓝色的?”   何敬瑜忽地站起来,一把夺回信封,何宇航哇地哭起来,“你抓疼我的手了!坏爸爸!你是坏爸爸!”   齐慧慈连忙过去抱起孙子,“不哭不哭,大孙儿不哭,奶奶打他,奶奶打坏爸爸!”说完假意在何敬瑜身上打了几下。“打你,我打你!好了,奶奶替你打他了。”   沈梦昔歪头看着,总觉得这戏码应是针对周岁以下孩子的。   何宇航伸出小手,“我还是想要那个邮票!”   何敬瑜将信封放回公文包里,严厉训斥,“何宇航,你什么时候学的毛病,翻大人的公文包!”   何宇航小嘴一撇,又要哭,齐慧慈喝道“拿来!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又不是见不得人!”   何敬瑜还是不肯。   齐慧慈一把夺过公文包,将信封拿出来,“哟,还是外国来的!大孙儿拿着,奶奶给你抢过来了!”   “妈!孩子都让你惯坏了!”   “好孩子怎么能惯坏呢!我的孙子!怎么可能是坏孩子!”齐慧慈自信地说。   沈梦昔放下筷子,坐到何宇航身边,“三姑你去吃饭吧,我陪着航航。”   那是一个蓝色的信封,上面写着德文和,辗转从北京转来,收信人是何鸿志,再瞥一眼,地址竟然是德国维茨小镇!   她的心咚咚直跳,忽然惊觉自己忽视了一件事,章嘉瑜如果还活着,那么,那个身体里的灵魂是谁?王守卿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也快九十岁了吧!   她心神大乱。   歪头再看,信封上的笔迹是完全陌生的,到底是谁写来的呢? 第166章 永生永世   何宇航自顾奋力地揭着邮票,沈梦昔心乱如麻,恨不得一把撕开信封,看看信中内容。zjq   “姑姑!姑姑!”何宇航喊她。   “啊?你说什么?”   “你帮我把邮票撕下来呗!”   “这个啊,你最好用湿毛巾轻轻沾着信封背面,等信封软了,再慢慢揭下来,再把邮票贴到玻璃上抚平,干了就是平平整整的邮票了。”   “啊!小刘叔叔!我要一个湿毛巾!”   何敬瑜一把夺过信封,“行了,别胡闹了!”   何宇航又要哭,沈梦昔一把抱住他,“嘘嘘嘘,你是男子汉,不要总哭。”   何宇航委屈地胸脯起伏,冲着何敬瑜说“你看你!有什么话,就好好说呗!非得抢!”   一句话逗乐了大家,何敬瑜也哭笑不得。   何鸿志放下筷子,“敬瑜,是我的信吗?”   何敬瑜迟疑着。   “拿来吧。”声音坚定。   何敬瑜只好将信放到父亲手中,何鸿志看看信封,站起来,“我有点累,你们慢慢吃。”   大家都站起来。   “坐!你们吃你们的。”何鸿志拿着信上楼了。   沈梦昔悄悄上了楼,齐有恒见了,轻喝,“珠珠!”   沈梦昔扮个鬼脸,蹑手蹑脚上了楼。   书房门关着,沈梦昔将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到有悲伤的哭声。   沈梦昔慢慢靠坐在书房门外,何鸿志哭,是刚刚听闻她的死讯,还是听闻了王守卿的死讯呢?   齐慧慈上来了,“哟?珠珠你怎么坐地上了?”   沈梦昔假意揉着眼睛,“三姑,我困。”   “那到三姑床上睡去,坐地上凉着可不好。”   齐慧慈敲敲书房的门,好半天,才听到应声,她进去又关上了门。   沈梦昔听了一会儿,还是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无奈下了楼。   十几分钟后,齐慧慈下楼,何敬瑜关心地询问。   “唉,是那位。信上说,已经去世两年半多了。那位王先生安葬了她不久,也去世了。他们的儿子退休后,也从美国去了德国定居,这次来信的是她的孙女,说是准备将祖父祖母的骨灰移到国内,辗转得到咱家地址,就写了信来。你爸现在非常非常难过。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吃好了,就散了回家吧。”齐慧慈眼睛微红,显然也是哭过。   “**十岁,这也是正常,姐,你劝劝姐夫,别太伤心。”齐有恒说,“那我就先回学校了。”   说完却四处找不到女儿,“哎?我姑娘呢?”   沈梦昔躲在沙发背后,泪如雨下。   猛然听到王守卿的死讯,她的心,忽然一抽一抽的疼,那一世,她是在睡梦中突然离去的,没有与他告别。她的灵魂复生,心底就总觉得他也仍在某处等着她。   原来,他已经死去。   她以为自己早已看破一切。但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难啊!   齐保平在沙发后找到她,“珠珠哭了?你怎么跑沙发后面去了?”   沈梦昔一把抱住他的腰“三哥!呜呜呜,三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齐保平拍着她的背,“行行行,回家回家。”   齐有恒过来一把接过,“这是嘎哈?你知不知道自己几岁了?想你妈就回家啊,哭都不好看了!”   沈梦昔伏在齐有恒肩头,嚎啕大哭。   这永生永世勘不破的生老病死、爱别离啊!   齐慧慈给他们买了车票,还准备了大包的红肠、大列巴,干虾仁,蚬子干,沈梦昔还装了一袋大海螺、小贝壳和鲍鱼壳,海螺贝壳送给小朋友做礼物,鲍鱼壳用处就大了,焙干磨粉可以止血呢。   何敬瑜居然给沈梦昔买了一辆蓝色自行车,是在哈一百买的,德国进口的自行车,花了四百多块,齐有恒一听价格傻眼了,直接推拒,让他退回去,或者给郑媛骑。   谁知,送他们上火车那天,何敬瑜直接将包装箱子塞到卧铺底下,叮嘱齐保平看好了,回去让齐保健自己组装。   齐有恒叹气,这人情可欠大发了。   沈梦昔很喜欢那自行车,她在哈一百也见过,车轮小而宽,没有大梁,车把是u型的,大小正适合她骑着。   “老爸,别担心,这个人情,我自己领着,我自己还!是不是表哥!”说完在列车门口与何敬瑜击掌。   何敬瑜大笑,“正是!”   十天前,沈梦昔曾问何敬瑜“哈一百的仓库是个大教堂,顶上的洋葱头洗干净了应该很漂亮,为什么这样的房子,周围盖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房子,拉了那么多电线,还要做仓库呢!”   何敬瑜才来哈市几年,并不了解她说的教堂。   但也顺口问了齐慧慈,齐慧慈是市建委的领导,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沙俄时期的圣索菲亚教堂。“二十年前,里面的壁画都丢了,墙壁也涂抹得不成样子,后来就封上了,这些年让哈一百做了仓库。哎?你倒提醒我了!”   齐慧慈的动作很快,虽然已经退休,但是老伴儿的力度还在,很快这个教堂得到重视,意欲列为省级保护建筑,她和何敬瑜还得到了有关部门的表扬,虽然办事效率慢,但是后续修整工作,极其结果已经可想而知。   何敬瑜当然不肯欠小姑娘的人情,和妻子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买个自行车比较实用。郑媛还说“这绝对得是嘉阳头一份儿了吧!”   齐有恒看他两人又是击掌又是哈哈笑的,无奈摇头,转而叮嘱儿子车上警醒些,好好照顾妹妹和侄子。   列车离开,驶过松花江大桥,朝北行去。   沈梦昔站在车窗边,看着滔滔江水。她不知何鸿志将会如何与德国联系,她也决定不再关注此事,顺其自然吧,有机会就去王守卿的墓前看看。   临走前的一晚,何鸿志送给他们每人一支英雄钢笔,鼓励他们好好学习,活到老,学到老!还单独给了沈梦昔一张上海外滩的明信片,说是自己前年去上海时买的。沈梦昔不知他是何意,双手接过,再次感谢。   三人坐的是硬卧,齐卫青两人还轮番去硬座车厢参观了一番,回来说“那边儿人真多啊!有人站着,有人躺在车座地下!那不是躺人屁股底下吗?”沈梦昔笑“卧铺也是躺人屁股底下。”齐卫青本要辩解,想想也对,哈哈一笑。   “往咱家方向的车次太少了,所以挤得要命。”对面中铺的一个中年干部说。   齐保平两人也觉得是这个原因,又问,“为什么不多给几个车次呢?”   “一是运输紧张,二是没有必要,你觉得这一车人和货物,有必要分成两次吗,多一倍的煤炭,多一倍的人工?”   两人又点头。   “咱们省的货车比客车多,这三十多年,从咱们省运出的木材、煤炭和石油,供应全国,不计其数!”那干部的语气也说不出是自豪,还是悲伤。   “应该护林造林了,会影响气候!”沈梦昔接口,她知道,最多再过二十年,计划生育和人才流失使东北人口剧减,矿产木材过度开采,经济体制改革、国企效益锐减,东北老大哥的辉煌一去不返,共和国长子也再无人敬重。   “小姑娘还懂气候?”那人看向她。   “我三哥高考作文就写的树林与气候,我当然懂了!” 第167章 你想得美   那人呵呵笑,不再理沈梦昔,继续和齐保平说:“咱们的原始森林砍伐过度,确实是可惜了,新生林又续接不上,气候已经发生改变了。”   齐保平第一次受到年长之人如此重视,虽是陌生人,心中仍然激荡,便与那人一来一回聊了起来。   那人从中铺下来,坐在齐保平的下铺上,促膝而谈。   其实齐保平没多少环境知识,不过是在电视和报纸上看过一些报道,这些天又听表哥说起青峰林场的滥砍滥伐,此刻都照葫芦画瓢搬了过来。   他多数时候在倾听那人说话,暗暗记在心中,惭愧之余,暗下决心回去一定要多读书。   开车不久,火车又停下来,在三棵树火车站上来几个人。由于停车时间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车下焦急地跟着火车跑,一边大喊着,“爹,跟人家好好说,换个铺!爹!你听着了吗?”   一个老人哎哎地应着,车开了,他手里拿着车票,拎着提包,踉踉跄跄扶着床栏,仔细对着铺号。   他是上铺,儿子说,他实在搞不到下铺了,让他上了火车,找个好说话的年轻人,换换铺就行了。   找到七号铺,一看高高的上铺,他傻眼了,这是真上不去啊。   可是他就是张不开口求人,拎着皮包,讪讪地坐在窗口的小凳子上。   “卫青!你腿脚灵活,就和那位老先生换个位置吧。”辈分大就是好,沈梦昔毫不客气地对正在下铺翻看港台画报的侄子喊。   “行啊,老姑。”齐卫青收起杂志,站起来,走过去和老人换了票。   齐保平也听见了,站起来说:“我换,卫青睡觉不老实,别掉下来。”   “不是有栏杆么,没事儿的。”齐卫青不在乎地说。   老人看看这个说大人话的小姑娘,又看看两个小伙子,也不客气了,“那就谢谢小伙子和他的老姑了!你们都是学锋的好心人啊!”   “不客气!”   “应该的!”   齐卫青将自己的书包甩到上铺,让老人坐到下铺,自己则坐到那个窗边小凳子上继续看杂志。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他问齐卫青,“小伙子,票钱是不是不一样啊,你这个应该比我的贵!”   齐卫青也不知票价,就说:“应该差不了几毛钱。”   不一会儿,列车员拿着一个票夹子,喊着“换票了,换票了啊!都把车票拿出来!”   齐卫青趁机从齐保平手里接过车票,看了一眼,这一看,吓了一大跳,一张硬卧票价竟然要127块钱,三张就是近四百块钱,住旅店一天也就是十块八块,怎么住火车一宿,就这么贵呢!   他们要是坐硬座应该少很多钱,老姑身高不够,只要半票就可以,说不定他们三人连一百块都用不了。   他正算计着,列车员抽走了他的票,给他换成了一个塑料的写着七号上铺的卡片,背面印着太阳岛。   “拿好了,下车前再换回来!想喝水自己到六号车厢门口去打!晚上九点熄灯。”列车员耷拉着眼皮,机械地复述着这几句,朝着下个铺位走去。   齐卫青悄悄和沈梦昔说:“老姑,之前软卧列车员的态度比这可好多了。”   沈梦昔点点头,“你要是坐飞机,态度更好!”   “你没坐过你咋知道?”   “你自己分析啊!长了脑子当然要分析啊!”   “因为软卧是够级别的人才能坐的,所以他们态度比这边好,飞机票更贵,都是领导才能坐,所以态度更好,对吗?”   沈梦昔马上伸出拇指,“孺子可教也!”   和齐保平聊天的中年人闻声哈哈大笑,“你这妹妹可真厉害!”   “她是家里最小的,调皮惯了,让您见笑了。”齐保平似乎一下成熟不少,与那人客套。   老人掏出一张十元钱,硬塞给齐卫青,“小伙子,把钱给你!”   齐卫青赶紧塞回去,“不要!我这票是我姑奶买的,我没花钱!”   “那你也吃亏了,必须拿着!”   沈梦昔示意齐卫青拿着,齐卫青把钱扔给她,“你拿着吧,回头给三姑奶。”   沈梦昔习惯公平交易,认为互不相欠,互为利用才是最佳相处方式。白拿的东西,对方往往不会领情,滴水之恩,未必涌泉相报,反而容易出现升米恩斗米仇的情况。“你自己收着,毕竟是你吃亏,爬了上铺,你姑奶的情,你记着就是。”其实她想说,齐慧慈自然有她报销车票的渠道。   齐卫青还想说做了好事不留名,怎么还要收人家钱呢。但这半个多月,与何家人相处,他所学良多,何家行事,大气开明,很多看似随意的人情世故,却与太爷和爷爷的规矩森严大相径庭。   他明智地没有再问什么,看看齐保平,见他也没说什么,就对老人说了声不好意思,收下了钱。   老人连连说,该我说不好意思。   然后心安理得地拍了拍铺上的被子,哎哟一声,舒服地躺了下去。   “啤酒饮料火腿肠儿!花生瓜子冰棍儿啦!来来,把腿收一下!”从前边车厢过来一个推着售货小车的女列车员,声音清脆高亢。   沈梦昔扑哧一声乐了,终于又听到这个吆喝声儿了。   齐卫青将腿转到小桌子下,让列车员过去。那换了铺的老人,起身喊住列车员,要给他们仨买冰棍儿吃,列车员高兴地从一个保温桶里拿出冰棍儿。沈梦昔在上铺抢先付钱,买了五根冰棍儿,送与那中年人和老人,老人说牙齿不好,吃不了,沈梦昔就把多出来的那根儿给了齐卫青。   傍晚,那中年人去餐厅吃饭,沈梦昔三人吃的是郑媛给买的面包和烧鸡,还有三瓶汽水。   老人吃的是糖饼和咸鸡蛋,刚才他看过车票后,就自责,让儿子花了那么都钱。无论如何不肯再花一分钱再买东西了,也坚决不要沈梦昔分给他的鸡肉,“没牙了,咬不动。”   中年人吃完回来,笑着说:“伙食不错啊,小伙子们!早知道和你们一起吃了!”   “再吃一点儿吧!”齐保平拿起一只鸡腿递过去,那人笑,“开个玩笑而已,我已经吃过了,他们说火车上的鸡蛋糕好吃,我买了一些,这个送给你们吃,他撑开塑料袋,让他们自己拿里面的槽子糕,显然是吃了他们的冰棍,不想欠情。   沈梦昔大方捏了一个,”谢谢您了!”   齐保平和齐卫青推说不爱吃,都没有接。   那人将装着蛋糕的袋子放到中铺,“带回去给我儿子尝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亮,沈梦昔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跟列车员换回车票,整理着行李,拎着哗啦响的塑料袋准备下车。   齐保平十分警醒,坐了起来,查看了沈梦昔一下,又看看齐卫青,和那人说:“季叔,你到站了?”   前面就是伊市,那人准备下车,“小兄弟,叫我季叔季哥都行,咱们有缘再见了!”   “有缘再见!”齐保平看着他的背影,竟生出不舍之情来。   上午九点,火车到达终点汤县,他们也不着急,慢慢下了火车。他们还需换乘客车,两个少年拎着大包小裹,十分辛苦,没有大人跟着,他们倒自立起来,车票饮食倒也办得井井有条。 第168章 直接保送   开往嘉阳的客车边,卖票员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在客车台阶上,一边检票,一边连声喊着:“赶紧赶紧地!马上发车了啊!嘉阳嘉阳啊,要发车了!”   齐保平爬上客车车顶,在司机的帮助下,将装自行车的纸箱放到车顶货架上绑好,又小心爬下,脚一落地,就听有人惊喜地喊:“齐保平!”   沈梦昔也循声看去,是那个在家门口看过的女孩,她脸上通红,显然在懊恼刚才毫无矜持的大喊大叫。   “邹艳梅,你也坐车啊!”齐保平也挺惊喜,但更多的是不自然,他心虚地看了一眼沈梦昔,“我带我妹妹和侄子去哈市了。刚回来。”   “你去哈市了?真羡慕你!我来我姥家住了几天。”   “哦。”   “高考分出来了!你还不知道吧?”   齐保平摇摇头,“我考得不好,都没敢问。”   “你考了422分,还挺好的,咱们这届,过四百分的都不多呢。”   “呵呵。”齐保平脸色并不好看,这个分数,充其量够个中专。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说:“还是你幸福,直接保送,都不用高考。”   邹艳梅笑得无奈,“师范学院罢了,我并不想当老师。”   “那也比我们好,可以出去上学,见见外面的世界。”去了一次哈市,齐保平的心态有了很大变化,他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家乡的落后。   “上车吧!三哥!”沈梦昔上车找到座位,一看俩人还在车下说话,座位已经差不多坐满,卖票员喊着“要发车了”,已经看了他们好几眼。   齐保平这才醒悟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赶紧让邹艳梅先上车,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卖票员一笑。卖票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瘦瘦的,烫着一头羊毛卷,笑着打趣他,“小伙子,我认识你,老齐家的么!赶明儿看着你妈,我就告诉她!”   齐保平脸色通红,上了客车,立刻坐到沈梦昔身边,一言不发了。   客车开动,出了汤县,路就越发颠簸。   “什么时候,这路能修得好一点儿啊!”身后有人抱怨说。   “呵呵,猴年马月吧。”   “要是能把铁路修到咱嘉阳就更好了!”   “你想得美!”   沈梦昔颠得屁股发麻,抱着大包,靠在齐保平的胳膊上,昏昏欲睡。齐保平却瞪着眼睛,看着窗外,陷入沉思。   客车一路走走停停,上车下车,到了嘉阳客运站,已经是下午两点,沈梦昔一下车,就看到了齐保安。   他和韩东推着一辆平板车,在一棵树下站着,嘴里叼着香烟,抖着腿,一付小流氓的架势。   原来,齐保平在汤县就往邮电局打了电话,让家人来接站。齐保健要上班,接站任务就落到了齐保安身上。   齐保安嫌弃推着平板车上街太丢脸,就拉上了难兄难弟韩东,带着他一块丢脸。   邹艳梅行李不多,没人来接,但她不好意思与他们同行,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那女的谁啊?”齐保安语气不善地问,声音不小,沈梦昔相信邹艳梅一定听到了。   “我同学!你管那么多干嘛,快推车吧!”   行李都放到平板车上,还有很大空余,齐保安将沈梦昔拎到车上,“老实坐着!”又对齐卫青说:“你推!”   齐卫青说:“你来接站,凭啥我推!”   “接站也不是接你的!你推不推?”齐保安虽然小两岁,但是个头超过了齐保平和齐卫青,瞪起人来十分有气势。   “不推!”齐卫青坚持。   “哟吼,上趟哈市,这是牛起来了?你再说一遍?”   齐保平过去,扶着手推车车把,“我推吧。”   “不行!”齐保安不依不饶,“我就让他推!还问我凭啥?就凭他辈儿小!”   “行!我推还不行吗。”齐卫青接过手推车,大步飞快走起来。被小两岁的叔叔给熊了,他这是赌气了。   “卫青慢点!你老姑还在车上呢!”齐保平喊。   沈梦昔回头跟齐卫青笑,“哈哈,辈儿小不是你的错!笑一笑!生气都不帅了!”   齐卫青无奈地笑了,也放慢了脚步,低声嘟囔,“我都不稀搭理他!”   “齐卫青你搁那儿嘟囔啥呢!别以为我听不见啊!”齐保安在后面大喊。   沈梦昔哈哈大笑,齐卫青也笑了。   路过副食商店,鲁秀芝从副食商店里冲出来,将齐保平和沈梦昔好一番上下打量摸索,“到家就好,赶紧回家去洗吧洗吧,这一脑袋灰!饭都做好了,在纱网里扣着呢!卫青一块吃,吃完一堆儿去太平!”   回到家,三人洗漱一番,赶紧吃了饭,就去了太平。   齐保安没去,他和韩东去游泳了。   齐老爷子笑呵呵坐在炕上,听他们讲哈市的见闻,翻看齐保华婚礼的照片和他们去哈市游玩的照片。听闻那封德国来信的经过,就说:“对,不能记仇,人家是先救了他的命!再说也不是故意牵连他俩的。”   齐周氏只顾感慨,“俺卫青这下可得着了,往常都轮不着他,这回得亏你三姑了。”她的意思是,平时当老二的齐卫青不受宠,好事都轮不到他,这次他去哈市,家里孩子们都十分羡慕。   “你没好好谢谢你三姑奶三姑爷?”张凤玲也很高兴,村里大多人都没离开过嘉阳县,儿子去了哈市,她心里高兴。   齐卫青忙说已经谢过了,又拿出给家人买的小礼物分发,齐卫家又胖了一圈,他吃着巧克力,遗憾地说:“要是我也高考就好了,三姑奶也能带上我!”   提到高考齐卫青也很沮丧,听到邹艳梅说齐保平的分数了,他就知道自己成绩好不了,果然父亲告诉他,同学捎信来说,他考了386分。   除了齐老爷子,谁都不太在意他的分数,到是开始张罗给他找工作,找对象了。   齐老爷子倒是十分的愿意让子孙多读书,但是儿子们都长大成人了,表面尊重服从,实际上都有自己的主意,随着他年龄增大,更是说一套做一套。   齐有德和齐有恒,都认为有个铁饭碗是最重要的,上不上大学都行,高中毕业就够用了。当年知青下乡的印痕太深刻了,知识无用、知识多了反动、书呆子、读书后也是下乡,这是许多嘉阳人刻版的对读书人的印象。   沈梦昔跑出去找大黄狗玩了一会儿,给了它带了一块骨头,又给它梳了一遍毛。贾志国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那个谁,听说你上哈市了,好玩吗?”   “好玩。”   “怎么个好玩?”   “有火车,有高楼,有电梯,有外国人,有大学,好吃的,好玩的,都有。”   贾志国有一瞬间呆滞,然后挠挠鼻子头,“等我再大点儿,我也去玩儿!”   “那你得赶紧的,要不好玩的都让人家玩完了!”沈梦昔哈哈大笑。   贾志国脸色慢慢变臭,扭头就走。   原来,齐保健发年终奖给家里买了一台新电视,贾家买了齐有恒家的旧电视,贾志国知道了,却把电视抱回齐老爷子家,咣一声放到炕上,“我们家不要!这个电视你家看了两年,里头的好节目都让你们看完了,我家不要!” 第169章 三尊门神   短短半个月,嘉阳有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   首先,是那个吕主任,不知何故,忽然从政府办,调到了统战部。   再就是,刚到邮电局一年的齐保健,从普通司机调到了机要班,升任班长。   这一起一落,可谓各有悲喜。人们议论纷纷,还有人说,有说吕主任肯定得罪了领导,还有说齐家朝中有人,齐有恒从公安干校一回来,肯定得当副局长,保不齐以后还能当局长。   鲁秀芝很开心,家里如今事事顺心,老儿子也不再惹祸了,只是苦恼以前给大儿子相中的几个姑娘,如今又都配不上他了。   “恭喜啊,齐班长!”沈梦昔蹲在院子里,看齐保健给她组装自行车。   “你懂什么,也来笑我!”齐保健把扳手往砖地上一扔,发出清脆的一声,手握车蹬慢慢摇动,查看车轮转动情况。   “这么快就组装好了!”沈梦昔站起来,她以为齐保健看不懂说明书,得琢磨一阵时间呢。   “切,小玩意儿。”   齐保健最后又彻底检查一遍,骑上自行车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大长腿蜷着,用脚跟蹬车,十分滑稽。   “哎,我骑骑!我骑骑!”齐保安凑过来。   “你把工具拾掇好!”齐保健用下巴指指地上,扶着自行车后座,对沈梦昔说“上来!我给你扶着。”   沈梦昔哪用他扶,“我自己来!不用你扶。”   “新车子,摔掉漆了怪可惜的!”齐保平说,“还是让大哥先扶着吧。”   “不用啊!”沈梦昔推车,笑着说“大哥,你帮我开门就行了!”说完伸出拇指按了按车铃。   齐保平过去给她扶着大门,齐保健将大门上的弹簧卸下来,“看来以后这门弓子得卸下来了。”   沈梦昔将自行车推出大门,齐家三兄弟站在大门口,像是三尊门神一样,看着她推车走了一圈。   个子还是小,车座已经是最矮了,但还是只能勉强够着车蹬,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脚还是不能支地。   齐保平说“珠珠你用旧车子练习吧,别把新车摔掉漆了。”   齐保安不赞同,“早晚都得是旧车子,要不干脆供着得了!”   齐保平已经将旧自行车推出门外,“宝珠,你试试看吧。”   沈梦昔看看齐宝平殷殷的目光,叹气,立好新车,推上旧车,她只比永久车把高出半个头来,扶着车把十分滑稽。   才一抬脚,重心不稳,向右倒去,齐保平伸手去扶,已是不及,车子倒了,沈梦昔趴到车上,十分狼狈。   “哎?都没哭啊?”齐保安凑过来。   “车子太沉了,珠珠还是用新车练吧,小心些就是了。”齐保健扶起她。   齐保平手忙脚乱扶起自行车,“三哥忘了你没劲儿了。疼不疼?”   “疼!”沈梦昔提起裤脚,磕青了一块,齐宝平一脸歉疚。   沈梦昔开始骑新车,说实话,她真担心自己“学”得太快,吓到他们。   此时骑车,都是按照先遛车,再骑车的流程来的,极少有人跨上就骑,仿佛不先遛几下,再从后面骗腿上车,就是违规驾驶。   沈梦昔踩着车蹬,回头看他们,“你们干嘛?都看着我?”   “看你怎么狗吃屎啊!”齐保安抱着膀子说。   韩东也出来了,站他家门口看,“这小蓝车子可真漂亮啊!来,珠珠,给东哥骑骑!”   “滚!老子还没骑呢,轮到你骑!”齐保安大吼。   滨江街上站了许多人,都是出来看自行车的,沈梦昔索性把自行车立在街边,供大家观摩。   齐保安忙得不行,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两腿支着,双手轰赶调皮的小子“行行行,看看得了,别摸来摸去的,笑啥笑,笑也不给你骑!”   整个二中只有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还都是不大理想的学校,这三人并不包括齐宝平。他像是从童话世界一下回到平凡人间的失落的孩子,苦恼烦闷。   他已经见过了丰富多彩的世界,不再甘心再过平淡无奇的日子,他甚至痛恨自己生在了偏僻的小城,也埋怨爷爷当年举家迁至边疆,偏激的少年,忘记了如果不迁移到嘉阳,他的父母又怎会相识呢。   鲁秀芝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行李,“下礼拜一就报道去了,你自己去百货再买两个脸盆去,一个洗脸,一个洗脚。饭盒就还用那个旧的,用不用带几个碗?”   “我不去,我要复习一年,考哈工大!”   “老三!你咋还不听话了呢,你爸都跟人说得好好的,人情都走完了!你说你,非要复习一年,就算考上个大学,回来能有这个工作好吗,你这一上班,工资就快赶上你妈了!你还死脑筋拧着嘎哈啊!那些没门路的人家才去复习呢!”   齐保平争辩“我二哥都复习了一年呢!”   “别提你二哥,我现在还后悔呢!你说,他出去上两年学,回来还不是回公安局上班?你爸早给他安排好交警队了,白瞎了三年工龄!里外里多花多少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算钱!上大学不是你说的,仅仅为了工作,我们可以增长见识”   “放屁!没钱你喝西北风长大的?你也别跟我论见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老三啊,你平时最听妈话,咋去了一趟哈市,回来就这样了呢?这是跟谁学的啊?”   齐保健赶紧上前劝慰“妈,出去涨涨见识是好的,我看连卫青也出息了不少呢。保平要是想复习,我给他出复习费,他也不差这一年时间上班,不行就让他复习一年,再考不上,就是他能力不行,他就死心了。”   齐保平跟着点头。   “不行!银行已经联系好了,都是说死的事儿了!”鲁秀芝来了脾气。这次,她是真的到了更年期,此刻满头虚汗,脸色潮红,拍着桌子,坚决要让齐保平去上班,“就算只上一个月,他也得给我去!”   齐保平气得扭头出了门,沈梦昔喊他“三哥!”   齐保平推了自行车已经出门,到了半夜才回来。   第二天,鲁秀芝又唠叨了一天,大有齐保平不答应,她就不罢休的架势。   齐保平又冲出家门。   他在江边徘徊,遇到邹艳梅,两人坐在沙滩上谈了很久,邹艳梅已经开始准备行李去报道了,她也支持齐保平复读一年,并暗示自己会给他写信,与他保持通信联系。齐保平更加坚定了复读的决心,甚至心中暗暗设想明年也到牡丹江去上学的情景了。   齐保平这种前所未有的坚持,让鲁秀芝很是抓狂,一种失控感油然而生。   沈梦昔隐约听到齐老爷子说起过,似乎是这个银行的工作,如果齐保平不去,就会让给同年毕业的齐卫青。   鲁秀芝如今与张凤玲关系十分紧张,她觉得老儿子虽然有错在先,但是家里都赔礼道歉了,也狠狠教训了老儿子,打得鼻孔窜血,那么老多人都看着了,还要咋的?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那侄媳妇硬是不开面,回回见了都不打招呼不说话,好像这事儿就算过不去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鲁秀芝一想到这些,就浑身冒汗,心浮气躁,她嚼了一丸药,冲着齐保平喊“小兔崽子!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更年期这种毛病,不是单单靠药物治疗的,还要靠患者本人,积极调整心态,心平气和,才能平稳过渡。鲁秀芝像是一个点着了的爆竹,没有齐有恒压着,越发独断起来,沈梦昔给她把脉,被她推得老远,“去去去,哪儿都有你!”   齐保平抗争了四天,在报名前最后那天,面对依然不肯妥协的三儿子,鲁秀芝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齐保平大哭着喊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第170章 上车饺子   八月二十五日,一早鲁秀芝就起来当当当剁肉馅、包饺子,这天,是齐宝平去团部储蓄所报道的日子。   沈梦昔默默地帮鲁秀芝包饺子,看着她高兴地哼着歌,脚步生风地在厨房忙活,齐保健也起来帮忙,悄声说:“妈,昨晚老三哭到很晚,要不”   “老大,帮妈抱点柴禾去,再把水缸刷刷,昨天五迷三道的都给忘了,你再多压点水拎进来。”鲁秀芝一边擀皮一边支使着儿子。   放下擀面杖,有些不放心地拿起沈梦昔包的饺子检查了一遍:“还行啊,包的挺好。我教过你包饺子吗?啥时候学的?”   “过年时候跟我大娘学的。”   “我说呢。哎?你大娘包饺子是挤的,你这”   “我手不够大,挤不了,只能捏。她教我两遍我就会了,挤的我也会,不信你擀几个小皮子,我挤给你看!”   鲁秀芝倒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刷锅烧水,又去喊齐宝平和齐保安起床:“起来了!饺子要下锅了!”   齐宝平眼睛有些肿,神情萎靡。   “你看看你!精神地!这是好事!多少人眼睛都绿了也去不上呢!你还哭丧着脸!”   “三哥,别忘了我昨天和你说过的话!”沈梦昔拉拉齐宝平的背心。   鲁秀芝警觉地看过来,“嘿!你又和他说啥了,一天天的就数你诡道,你敢乱撺掇他,看我不掐你!”鲁秀芝说完,一脚把要掉下来的柈子踢进灶塘,又掀开锅盖,往翻腾的锅里点了半舀子凉水。   沈梦昔也不顶嘴,冲齐宝平眨眨眼,自顾准备着盘子、筷子和小碟,又去拿酱油和醋瓶子。   小白菜猪肉馅的饺子,鲁秀芝放了不少的肥肉,齐保平勉力吃了五个饺子,就放下了筷子,“我吃饱了。   “才吃这么几个?再吃几个!”   “吃不下了。”   “路上该饿了,再吃几个!”鲁秀芝给他的碟子里夹了两个,“快吃,都蘸上酱油了!”   齐保健看不下去了,夹起饺子吃了,“老三,我送你去农行。”   “我自己去吧。”   “全去,全都去!”鲁秀芝筷子一放,看看手表,“走吧,我前天就和我们主任打好招呼了,今天晚点没事儿。”   齐保平拎起行李卷,捆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言不发。   农行的大院里,已经站了许多人,一台大解放停在门外,一会儿这辆车将要载着这一批12个年轻人奔赴各个乡镇储蓄所。   除了齐保平,所有即将工作的年轻人都很开心,家长们更是自豪。   “唉!”鲁秀芝叹口气,压住心底的火气。   十二个年轻人站成一排,八个女的,四个男的。银行行长站在大院里讲了话,鼓励他们到了工作岗位要认真工作,不辜负国家的培养和亲人的期望。   “谁是齐保平?”行长忽然问了一句。   齐保平愣了一下,举手答:“我是。”   “啊!”行长看看他,连连点头,“齐保平是今年的应届毕业生,虽然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但是成绩也是十分不错的,正经的大学漏子,我行正需要这样出色的人才,成为我们的业务骨干!”行长接着又点了几个毕业生的名字。   沈梦昔想笑,大学漏子什么时候成了褒义词了?高中毕业也是出色的人才了?她和齐保平对上眼神,比了个加油的电大,或者参加难度高一些的自学考试。如果想离开嘉阳,自己攒上一年工资,随时辞职就可以离开。齐保平当时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她没告诉他,以他的底子,复习也很难考出去,只是笑嘻嘻地扯他的脸,“绕远路也可以到底目的地。你是为了要读书,还是为了离开嘉阳?还是为了要和邹艳梅在一起?”齐保平脸胀红了,“你敢笑话你哥!看我不打你!”   齐保平登上了解放车,隐秘地四下打量,沈梦昔知道他在寻找邹艳梅。   但是他失望了,她没有来。   鲁秀芝在车下,不停地嘱咐,说两个舅舅都会照顾他的,让他没事儿就去姥姥家帮着干活儿,礼拜六有方便车就回来,没有车就礼拜天早上坐客车   得不到儿子的回应,鲁秀芝眼泪一下就下来了,齐保平听出母亲声音哽咽,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妈你快回家吧。”   鲁秀芝抹了一把眼泪,更觉委屈,干脆哭出了声音来。   “形象,形象!”齐保安扯她的袖子。   “我特么五十了,要个屁形象,我心疼我儿子,我要什么形象!”这位曾经劝阻过李巧凤注意身份、注意形象的鲁秀芝女士,彻底放开了职业女性的思想包袱,抓着车栏杆,哭了起来。   行长还过来劝慰,“小鲁,孩子离家不过四十里,礼拜天就回来了,人家一百多里地,两天一趟客车的都没哭,呵呵,你看你。”   “我家老三是好孩子,没托生到好地方,没托生到他三姑的肚子里”鲁秀芝只觉汗珠从四肢百骸咕嘟咕嘟地冒,心里的话不吐不快。   齐保健连忙跟行长道歉,拉走了母亲,到一边劝慰,“你再哭,老三就该让人笑话了!”   鲁秀芝立刻收声,用手绢擦干净眼泪,努力调整表情,走过去和行长说:“行长,齐保平自小责任心特别强,爱国爱党,领导尽管把重任交给他挑着!”   沈梦昔呵呵地笑着,又有些想掉泪,她仿佛看透了鲁秀芝无奈又惶恐的身形后,一颗不知所措的慈母的心。   齐保平也红了眼圈,他是个心软的大男孩,你若硬逼他做事,恐怕他会死抗到底,但若是示弱,八成他就放弃自己的坚持。   “好好工作,别给你爸和你们领导丢脸!”汽车开动了,鲁秀芝对着儿子又喊了一句。   齐保平茫茫然站在汽车上,大院里的已经看不清了,母亲在抹着眼泪,妹妹在跳着挥手。   忽然,一抹红色影子映入眼帘,他看到邹艳梅站在农行对面的马路边,亭亭玉立。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挥手,只是静静地对望着,汽车扬起灰尘,遮住那抹红色,齐保平依然回头望着。: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171章 转眼成秋   启动新域名转眼成秋。piea   嘉阳的夏天丰盈而短暂,齐保安只游了“不到一百个泳”,就已是秋天了。   齐保平上班三个星期了,一次也没有回过县城,鲁秀芝痛哭痛骂不休,却也忍着没去团部,她怕对儿子影响不好。   齐保健带着沈梦昔去过一次。团部储蓄所平时的业务量不太大,宿舍条件也不错,是新建的砖房,设施设备齐全,这次分去三人,另外两个都是女的,还有专人给他们做饭。   平时两个舅舅对齐保平很是照顾,谁家做了好吃的就让孩子给他送上一份,周日也叫到家里吃饭。   但齐保平却不快乐,并不是多讨厌这份工作,而是,他现在已经不是生母亲逼迫他就范的气了,他在气自己总是身不由己的妥协。甚至羡慕二哥的恣意而为,所以他也狠心不回家,心中想着,二哥假期不是也没回家么。   但奇怪的是,齐保康不回家,鲁秀芝不甚生气,齐保平不回家,鲁秀芝就十分伤心。   一贯自私的孩子做了自私事,就是正常,平时乖巧懂事的孩子一朝叛逆,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齐保健带来消息,齐卫青也没有复读,他到修配厂做了学徒工,学习修车去了。齐保平愣怔许久,才说:“还不如把这个工作给卫青,我去修车!”   沈梦昔知道他的意思是,反正他也不会做得长久,不如给侄子一个舒服的单位。   但个人总是有个人的运道,谁也说不清道不准,谁也摸不着改不了。   在姥姥家吃完饭,齐保健沉吟许久,还是对弟弟说:“你是咱妈心里最孝顺的儿子,我们仨都太野,如果你都不听她的话,她大概得疯了。”   齐保平顿时眼圈发红。   “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事已至此,哭也一天,笑也一天,你也不是七八岁了,连珠珠都懂的道理,你别跟我说你不懂。说到底,爸妈早说了不许你复读,分数也是你自己考的,谁都不欠你。下周你要还不回家,就不用回去了!”   齐保健板着脸一口气说完,拉着沈梦昔,跟大舅说了一声就走了。   沈梦昔连连回头,跟齐保平挥手,齐保平呆呆地站在姥姥家门口,一动不动。   齐老爷子种了长长的四垄大白菜,收了以后,让齐保良用手扶拖拉机给齐有恒和齐慧善家各送了五十棵,鲁秀芝是个恨活儿的人,把白菜摆在窗下晒了两天,就急三火四的就把酸菜缸和压缸麦饭石刷出来,用开水烫了,准备腌酸菜了。   尚静来找沈梦昔出去玩,沈梦昔拒绝了,说要帮着家里腌酸菜。鲁秀芝感动得要命,催着女儿出去玩儿,“你能帮啥啊,你再掉我的缸里,不够捣乱的,快离我远点儿吧!”   齐家的酸菜缸确实比沈梦昔矮不了多少。   “我可以洗菜,可以撒盐!”   “那我也帮你吧,鲁姨!”尚静也不走了,留下来帮着洗白菜。   “那就帮吧,我姑娘长大了,能帮妈干活儿了!”鲁秀芝看看屋里的座钟,估摸着客车的时间,又往大门口看看。   鲁秀芝用菜刀把白菜根儿削掉,码到一边,沈梦昔撸着袖子在大洗衣盆里洗着整棵的白菜,顺便丢掉不新鲜的白菜帮子,白菜棵虽不大,也得四五斤,沈梦昔忙得一头大汗,尚静的袖子也湿了,鲁秀芝特意给她们加了温水,两人洗的手指肚都抽抽了。   齐保健推门而入,鲁秀芝停下来,看着他身后,待看到低头进门的齐保平,笑容绽出,两手抓围裙上擦了两下,刚要说话,齐保平已经放下背包,开始帮忙往缸里摆白菜,鲁秀芝高扎撒着手喊:“不用你,老三!坐车怪累的,快洗洗脸去炕上躺会儿!”   “我不累。”齐保平把白菜根部朝着中间摆成一圈,撒一层大粒盐,再摆一圈白菜,再撒盐。如此码了岗尖一大缸,最后摆上麦饭石压住,又将烧开晾凉的水倒出缸中。   最后盆中剩了七八棵白菜,放到一边,等着缸中白菜下沉,再续入缸中。   “还得是儿子!干活就是快!”鲁秀芝笑得合不拢嘴,只字不提齐保平之前几周不肯回家的事。   “哼!”沈梦昔大声抗议。   “哈哈,姑娘也能干!小静也能干!都是好孩子,来,妈给你一块钱,你俩买泡泡糖吃去!”鲁秀芝从裤子兜里摸出一块钱,塞给沈梦昔。   又摸摸俩丫头的手指头,“啊哟,罪过啊,小静自个儿家都不用你干活儿吧,搁俺家把手都泡抽抽了!”   “没事儿!我和宝珠互相帮助,下回让宝珠也帮我家腌酸菜去!”尚静笑得一脸明媚地说。   鲁秀芝张口结舌,“呵呵。”   沈梦昔骑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尚静,两人上街买泡泡糖去了。   齐保平追出去,“真是一个敢骑,一个敢坐啊。”   “没事儿了,宝珠骑车很稳当。”齐保健在后头说,“街上汽车少,没啥事儿。”   齐保平特意去修配厂看了齐卫青,周日他也没休息,一身油迹斑斑的蓝色工作服,一副看不出颜色的手套,脸上也有油污,见了齐保平和沈梦昔,还说:“保平叔,你咋带我老姑来这儿,这里到处是油,磕了绊了也不好。”   “她惦记你,非要来。”   “我挺好的,不用惦记。”齐卫青跟师傅打了个招呼,就带他们到外面说话。   齐保平将带来的两盒烟塞给齐卫青的师傅,说是一点心意,师傅笑着收下,还道了声谢。   说实话,看着侄子如此快的接受现实,齐保平有些羞愧,大哥说的对,成绩是自己考的,谁也不欠自己的,他已经打算报考自学考试了,他想通了,他想升学,是要多学知识,而不仅仅是去领略大城市的繁华。   “我打算报自考,你也报吧。”   “呵,修车不需要文凭,靠的是手艺,我还行,师傅夸我了。”齐卫青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你忙完了就去我家吃饭,平时也随时去。”   “行。”两人各自的母亲,这段时间的对立,让他们的相处也受了些影响。   “修车好学吗?”   “不知道,呵呵,我现在学着扒汽车里带和补胎呢,后面学什么也不知道呢。”   两个排行老二的叔侄俩,惺惺相惜。   “你比我还难。早知道应该让你去储蓄所!”齐保平终于说出这句话。   “呵呵,我可没想过这个。人情是四爷走的,凭什么便宜我家啊。”   齐卫青的手变得粗糙了,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黑色。   沈梦昔忽然说:“卫青,你好好学修车,学会修各种车,以后可以自己开个修配厂。”   齐卫青大笑,“老姑你可真敢想!”   “想都不敢想,还能做什么!”   齐保平和齐卫青都不笑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若有所思。: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172章 咸菜风波   齐宝平回来待了不到一天,周一早上又坐客车回团部上班了。   沈梦昔也没见他们母子正式地坐下来,好好聊聊这件事,仿佛齐宝平肯回家了,一切就算了结了。   鲁秀芝的心情像雨后彩虹一样灿烂,在灶边笑眯眯嘀咕着“我就说我儿子不是那不识好歹的嘛。”   齐宝平本就不是活跃的性子,他的沉默并无人在意。沈梦昔却知道他心中还有芥蒂,她看着他,希望他能倾吐一番心事,疏解情绪,但齐宝平只是感激一笑,揪揪她的小辫子。   齐有恒家的菜园不大,但自给自足是够了。   这些天,沈梦昔放学回家就帮着鲁秀芝收晒秋菜,家里人口少了,她就替补上阵了。   鲁秀芝是既欣慰又心疼。   嘉阳的无霜期很短,沈梦昔有时候都怀疑,仅仅就热了那么三四个月,这些瓜果粮食是怎么长成的?   沈梦昔第一件事是把园子里的菇娘都拣了回来,熟透的菇娘是黄色的,甜甜的,里面是满满的籽,她拣了一小筐,与尚静和葛艳玲分享着吃了。   西红柿也罢园了,齐保健将柿子都放到菜窖里储存,齐保良也送来了一筐柿子,红的黄的绿的都有。   黄瓜秧上的几个老黄瓜留了种,最后一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纽也都摘了下来,逐个洗净,搓掉上面的刺,控干水分,鲁秀芝喜欢用大酱腌制黄瓜纽,她找出一个装腐乳的小坛子,副食商店的店员们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小坛子小罐子,他们家还有几个装饼干的印着儿童照片的铁皮饼干桶,以及两个装雪花膏的带盖儿搪瓷深盆。   从大酱缸里舀出大酱装入腐乳坛,将已经晾了两天的黄瓜扭直接埋进大酱里就是了,酱黄瓜带着酱香,还有黄瓜的清香,特别适合切碎了拌小米粥吃,或者切一片,夹到馒头里,都很美味。   蒜茄子比较麻烦,得蒸熟整根的茄子,晾凉后,在茄子上竖着来一刀剖开,再将拌了盐的蒜末抹进茄子腹中,合上,码进咸菜坛子,密封静等。蒜茄子的盐度和温度要控制好,否则极易变成酸茄子,鲁秀芝总把蒜茄子坛子放到偏厦里,冬天几乎冻上冰,但齐保安就爱吃那带着冰碴儿的蒜茄子。   鲁秀芝陆续腌了韭菜花、糖蒜、豇豆角、卜留克、苤蓝疙瘩,菜窖里也储备了新鲜白菜,萝卜埋到沙土里,土豆则放在厨房的小菜窖里   漫长的冬季要来了,萝卜白菜、土豆咸菜霸占餐桌的日子,又将开始了。   说起咸菜,就得说起左邻金承志的老伴儿,他们家是朝族,金大娘极会做朝鲜咸菜,她做的辣白菜色泽鲜艳,口味甜辣,胜过普通咸菜百倍,附近邻居,乃至整个县城,谁家能得上一份老金家的咸菜,都觉得是件值得夸耀几句的事情。   鲁秀芝十分爱吃,去年得了一小碟,吃得甜嘴八舌,但又不好意思再去讨要。   金家的咸菜做法一直秘而不传,自古以来,中国人就习惯了隐藏秘密,宁可失传也不外传。   今年齐保良来送白菜的时候,金大娘看到了,看那白菜喜人,就要了几棵去,鲁秀芝大方地送了她十棵,金大娘掂着白菜直夸种得精心。   一周后,金大娘的孙女金香玉送来了一小盆辣白菜,鲁秀芝哎呀了一声,欢喜地接过。   金香玉站在门口,背着手说“我奶一年做老多咸菜了,都送人了,累得腰疼手疼,结果我家人还都吃不上多少!”   鲁秀芝虽不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但是脸上也讪讪的,她腾出盆来,要给她拿一个齐保健刚分的沙壤大西瓜,金香玉却一把抢过盆子跑出去了,“我奶不让我要你家东西,说那白菜已经顶了!”   听到隔壁大门响动,鲁秀芝隔着院墙大声地喊“这孩子!咋跑那么快!”   又对沈梦昔说“你金大娘做的朝鲜咸菜最好吃了!”   沈梦昔擦着自行车的辐条,漫不经心地说“很难做吗?”   “人家那是朝鲜咸菜,咱们哪会啊!”   “我会啊!”   隔壁传来金香玉的喊声“齐宝珠,你吹牛!”   沈梦昔头都不抬,“呵,还用吹牛,不就是放点糖,放点苹果吗?”   院墙上金香玉怒气冲冲“你敢偷看我家做咸菜!不要脸!”   “真逗!金香玉!全世界就你家是朝鲜人,就你家会做咸菜!”   隔壁传来金大娘呵斥孙女回屋的声音,鲁秀芝还等着她在墙头露个脸,然后跟她解释一番,谁知,咣当一声,门就关上了。   鲁秀芝呆了一下,有些尴尬,训斥女儿,“你就瞎说话吧!”   “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沈梦昔自顾擦着自行车,门口传来一阵马达声,鲁秀芝去开了门,齐保健推着一辆幸福摩托进了门。   “擦车呢珠珠,给哥把摩托也顺道擦了!”   “你可拉倒吧,珠珠的手都皴了,你自己擦!”鲁秀芝不同意。   “妈,我逗她呢!”   鸟枪换炮,齐保健的自行车也换了摩托车,上个月,他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这辆红色摩托,骑出去非常拉风,回头率百分之百。   齐保安偷偷摸摸也学会了,只是某天退回来时,油箱处磕掉了漆,车把碎了一角,被齐保健踹了屁股一脚,又被鲁秀芝狠狠骂了三天。   邮政绿给了齐保安,齐保安的旧自行车给了鲁秀芝,齐保平的那辆干脆带到了团部去。   就这样,一到早晨上班上学,齐家人人有车,很是让四邻羡慕。沈梦昔就骑着听到蓝色自行车,很少有小学生骑车,还是骑那么亮眼的车,到了学校,天天围一圈人看,她把车存在门卫室边,让门卫大爷帮着照应一下,有时候,同学们要骑一圈,她也大方地把车钥匙一交。   倒是张亮和齐卫明十分不忿,每天辛苦地忙着打消那些想骑车的小子们的念头。   这天,鲁秀芝忽然问沈梦昔,“姑娘,你真的会做朝鲜咸菜吗?”   “会啊。”   “你跟妈说实话,妈不骂你,你是不是真的看着老金家做咸菜了?”   “没有,他们家估计都是偷着做的,你啥时候看他们家做过,都是某一天突然就端出来了。”   鲁秀芝认同地点点头。   ”我是在杂志上看到的,就在图书馆,你自己找去!”   鲁秀芝放下心来,这几天,隔壁金家大嫂,说话别别扭扭的,她疑心女儿那一句白糖和苹果,可能真是说着了,人家才起了疑心的。   她特意去金家,抱了一个大西瓜,说了女儿是在图书馆看的,并没偷看过她家做咸菜。   金大娘笑得眼睛眯着,“他鲁姨,你看你还特意过来说一回,你想多了,这咸菜啊,可不是就俺们一家会做,全中国,会做得可多了去了!是不是?你快别多想,香玉那孩子,乱说的!”   鲁秀芝都要笑不出来了,放下西瓜,回了家。郁闷得晚饭都没吃。   这鲁秀芝,就是跟自己家人最是厉害,在外面跟人呛话都跟不上趟,唯有回到家里,才悔恨,“我当时就应该说,我没多想,我家姑娘本来就会做!”   “啊呀,我当时就不应该把西瓜给她留下!”   沈梦昔看着这样的鲁秀芝,摇摇头笑了。 第173章 做法不同   周五晚上,沈梦昔决定做一次辣白菜。   她挑了两颗大白菜,去了大菜帮,每棵竖着一切四份,放到大搪瓷盆里撒盐杀去水分。   周日一早,再将变软白菜在清水里浸泡去盐,攥去水分,这个体力活儿是齐保健做的。   又让鲁秀芝将准备好的酱料一层一层抹到每一片白菜叶上,酱料放得足足的,封存到咸菜坛子里,放到阴凉处发酵。   这个酱料做法繁复,需要用糯米粉,但嘉阳却买不到,这个时候甚至连江米都买不到,鲁秀芝想了想,“就用白面!”   女儿说要熬得黏糊糊的,她便想起糊窗户用的糨子。   沈梦昔悄悄从武陵空间拿了糯米粉,换了过来,鲁秀芝浑然不觉。   熬成的糯米糊糊里加了剁成碎末的苹果、梨子、姜末、蒜末、辣椒面、海米,还加了葱段和白萝卜丝,足足忙活了一上午,才调好了酱料。   鲁秀芝感慨,“怪不得呢,这稀碎稀碎的,谁能猜出里面都有啥啊!”   沈梦昔还往酱料里加了少许虾酱和鱼露,都是背着鲁秀芝加的。   抹完所有的白菜,还剩下一大碗酱料。   晚上,鲁秀芝做了手擀面,就拿它拌面条吃了,齐保安大声叫好,鲁秀芝乐得合不拢嘴,“好像比老金家的还好吃呢!”   看齐保健也赞同地点头,就说:“赶明儿再做点儿,给你姥家你爷家都送去!”   最近电厂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老是停电。   嘉阳没有什么大型的需要三班倒的工厂,下班时间停电检修什么的,也没什么严重影响。   但是,影响到鲁秀芝看电视了,她平时最爱在晚饭后,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简直是她最大的享受,你想想,看到兴头上,阿信正在水边洗衣服,手指头跟红萝卜一样的可怜,电视屏幕忽然一闪,没了人影,如何不急?   这天,齐家的辣白菜终于发酵好了,沈梦昔端着一个小盆,给金家送去,鲁秀芝别扭地想阻拦她,“别去了,不好吧!”   沈梦昔径直出去,连头都没回。   “金大娘,你快尝尝我做的辣白菜!”   “哟,真做了!”金大娘用剪刀剪了一段,尝了一口,咀嚼着愣住了。   “好吃吗?我们是第一次做,您给提点意见!”   金香玉也过来尝,气得扔了筷子,“你就是偷学我家的!”   沈梦昔看着金大娘,“大娘,我的咸菜好吃吗?”   金大娘又夹了一口,认真咀嚼,点点头,“好吃,比大娘做的好吃!你这做法和大娘的不一样,我吃出里面有海米了!”   “奶!”金香玉不满地大喊。   沈梦昔笑着说:“好吃就行,大娘快把小盆给我腾出来吧,我还得去给韩婶家送呢。”   金大娘神思不属,腾了小盆出来,却忘了洗,也没回礼,就给了沈梦昔,沈梦昔道声“大娘再见”就走了,看也没看金香玉一眼。   回到自己家院里,她听到金大娘在隔壁一拍大腿,喊了声,“啊呀,珠珠啊!大娘糊涂了,都忘了给你刷碗了,大娘这里有桔子,还要给你呢!”   沈梦昔也隔着墙喊:“我妈不让我要你家的东西,说上回的咸菜都顶了!”   进了厨房,鲁秀芝显然听到她的喊话,嗔怪地看她,“你怎么那么淘气!”   沈梦昔心里也笑自己,怎么就忽然来了小孩子心性,斤斤计较起来呢。细想还是因为看不得鲁秀芝受委屈,就想替她出口气罢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彻底融入这个家庭了?   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以后不说了!确实没什么意思!”   她又夹起起四分之一棵辣白菜,装到小盆里,盖上盖子,给尚静家送去。   尚静妈妈热情地让她进屋和尚静玩儿,又利索地洗净小盆,装了满满一下山丁子,“宝珠啊,这是你大林哥采的,婶儿洗得干干净净的,才蒸好的,都拌好糖了。”   沈梦昔连忙道谢,“啊呀,太多了!”   “俺家还有的是呢,吃完再来拿!”   “你家这咸菜挺好吃啊!”尚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了起来,嘎吱嘎吱地嚼。   尚婶也尝了一块,赞不绝口,看尚静还要再夹,赶紧收到碗架里,“哎妈,太好吃了,你妈咋做出来的啊!别吃了!留明天一起吃吧。”   忽然电灯一晃,灯灭了。   “怎么又回电了?”尚婶抱怨着,从窗台上,一下就摸到蜡台,划了根火柴,点上蜡烛。   是啊,连续几天了,一到傍晚就停电。   沈梦昔说要回家,尚静也要跟着去玩儿,尚婶不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电,外面连路灯都黑着呢!”   “有月亮!你一小时后让我哥去接我!”   “你哥?连晚饭都没回来吃,你指着他接你?”   “我不管,我走了!”尚静笑嘻嘻地端着小盆先走了出去。沈梦昔道了声再见连忙跟上。   街上没有路灯,但是天上有一轮月亮,清冷地照着大地,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共一百米远的距离,尚静玩得不亦乐乎,专找落叶多的地方去踩踏。   沈梦昔将山丁子放到厨房,和鲁秀芝说了一声,鲁秀芝看到尚静了,就说:“你尚婶也太客气了,一点白菜叶子,客气啥啊!”   “鲁姨,你做的咸菜真好吃!”尚静甜甜地说。   “好吃下回鲁姨还给你!”   “嗯!”   沈梦昔一看,鲁秀芝正往一盆切开的白菜上撒盐。   “又做?”   “嗯,这回多做点!”鲁秀芝吃着确实比金家的还好,决定多做些。   “那,明天我帮你调料。”   “行啊。”   沈梦昔和尚静在客厅里,她拉二胡给尚静听,尚静嘴里不停地吃着山丁子,跟着哼哼。鲁秀芝忙完白菜的事,端着蜡台进来,“哎哟哟,可行了,停停吧。跟杀鸡似的。”   “老师都夸我进步快呢!”沈梦昔不服。   “你能,你厉害,还不行吗,快让我消停一会儿吧!”   这是又心烦了。   沈梦昔赶紧把二胡收好。   鲁秀芝又拿起了毛衣,坐到她身边,还把厨房端过来的蜡烛吹熄灭了。   “不许织!对眼睛不好!”沈梦昔把蜡烛端远一些。   “我织毛衣不用看。”   “那也不行!你甩甩胳膊,再坐沙发休息一会儿!”   说实话,鲁秀芝一天到晚,除非躺到炕上睡觉,几乎就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也就是饭后织毛衣能坐下来。   沈梦昔把两节一号电池放进收录机里,调到省广播电台,“听这个吧,你闭着眼睛听,我跟小静给你缠毛线。”   她们刚把毛线拿出来,就听外面有人大喊:着火了! 第174章 金家失火   三人连忙跑出去,就见隔壁金家屋内浓烟滚滚,火光闪闪,已经有人呼喝着赶来救火,鲁秀芝大喊一声:“哎呀妈呀,救火啊!”   这一家家离这么近,片刻就是火烧连营啊!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靠近金家院墙的自行车都推到了西边,沈梦昔掏出一个哨子,使劲吹起来,哨声急促尖利,更多人家出来,一见大火,忙来营救。   韩建福和李巧凤听见哨声,跑了出来,沈梦昔一指金家,韩建福一拍大腿,拎起水桶,跑了过去,鲁秀芝急得跳脚,也拎着水桶过去,帮着压水。   今晚有些小小的西北风,秋风扫落叶,是无情无义的,风助火势,却是相得益彰,几分钟后,金家的玻璃已经炸裂,火苗舔着窗框,向着金家的东邻刘家扑去。   刘家的女人急着往外搬运物品家具,男的忙着到金家救火。左邻右舍都自发过来救火,还有人骑着自行车找电话报警。   不知为何,金家却只有金香玉一个人在院门外嚎啕大哭,不见一个大人,问她家里大人是不是在屋里困着,她却只是惊恐地哭,什么也不说。   葛老太太扶着自己门框说:“别问她了!她爹妈带着她弟去她姥姥家了,她爷出去耍钱了,她奶串门子去了!”   好家伙,克格勃出身啊!   齐保安、韩东、尚林一群“小流氓”不知道从哪里玩够了回来,一看到着火,都往前冲着救火,沈梦昔一手一个抓住,“往后站!这么大多大人呢,你们靠后!”   尚林虽没被抓着,但他也没真的往上冲,嘴里说着:“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好像生命是排在前头的啊!”回头看到尚静,立刻过去拉她,“你凑这么近嘎哈,回家去!”   “你不离得更近!”   “我是男的!”   韩建福往自己身上又泼了一桶水,提着水桶向屋里泼水,连秦连发都拎着水桶来了。   不知道谁拿来了一根胶皮水管,接到齐家院子里的压井口上,葛艳玲的爸爸死命地压水,葛艳玲妈妈则按住接口处,葛艳玲的大哥站在沈梦昔家杖子上,朝着金家滋水,尚静的爸爸喊:“往房子上也浇水,都浇浇!”   说话间,金家终于回来人了。   金承志绝望地大叫一声,一头冲进家门,邻居伸手去拉,却没抓到,金大娘也要进去,却被拉住,她坐地大哭,鲁秀芝急得大喊:“别哭了,点点人数啊!”   金承志抱着电视冲了出来,胳膊上还挎了一个红色包袱,头发燎着了,呛得咳嗽不止。秦连发朝他身上泼水,金承志划拉一把头发,待要再进屋,金大娘死拉住他,不许他进了。   火势越来越大,朝着东边连去,刘家也完全被大火吞没了,再往东的范家,院子里的煤棚和柈子垛也着了起来,有人喊,玩了,着落架了,快把老范家东西搬走吧!   消防队来了,水枪好一通滋,火势终于灭了。   金家刘家的房子彻底烧空了,月光下像是狰狞的怪物,范家的损失也不小,门窗受了损失,柴禾煤块都淋湿了,搬动物品,也碎了许多东西,一个不到周岁的孩子受到惊吓,啼哭不止。   金家损失巨大,房子烧得漆黑,只余一个黑架子,除了一台电视和一个包袱,什么都没抢出来。他家一趟房的刘家,门窗也都没了,东西倒是搬出来不少,此刻都堆在马路上。   齐保健下了课,骑着摩托突突突地回来,一见这架势,吓了一大跳,仔细看家中无事,才稍稍安心。   消防队勘查起火原因,判断起火点是南卧室的写字台,由蜡烛引起。   金大娘回头找到孙女,怒不可遏地瞪着她看。   金香玉大叫一声,指着沈梦昔,“都是她!”   沈梦昔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怎么就是我了?”   “就是你!你偷看我家腌咸菜!”   “嗤,见过无赖,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齐保安过去搂着沈梦昔的肩膀。   “到底咋回事?”金大娘狠狠地拍了孙女的后背一巴掌,“快说!”   金香玉吓得缩成一团,支吾半天,就是不说,最后还是消防队过来,很正式地跟她做了笔录,才总算弄明白了。   原来,金香玉一直认为沈梦昔是偷看过她家做咸菜,才做出的辣白菜,在她小小的心灵深处,这手“绝活儿”只能是自己家人才会,别人做了,就仿佛偷了她家的东西一般。   傍晚沈梦昔送去辣白菜后,她奶奶一直神不守舍,后又说是要找人到哈市捎点海米,就急匆匆出门了。   她坐在窗边写作业,没写完就停电了,她就点了根蜡烛,滴了两滴蜡油子,把蜡烛沾在桌边,继续写。后来听见沈梦昔和尚静嘻嘻哈哈地回来,听见尚静一个劲儿地说辣白菜好吃,又听见齐家说还要多做辣白菜,就气不打一处来,悄悄出去,蹲在杖子边,听齐家的动静。   听了半天,腿都麻了,也没听出什么,齐家热热闹闹,吹拉弹唱的,她转身起来,就见窗前一片火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帘着了火,她跌跌撞撞跑进屋去,她的作业本也都着了,火苗顺着窗帘翻卷着,飘动着,她抓起笤帚使劲拍打,谁知越拍火却越旺,还烧着了窗边的松木立柜,作业本飘忽着落到地板上,烧着了掉在地上的椅子垫,她这才慌了神,跑到院外大喊着火了,再不敢进来。   金大娘气得劈头盖脸将她一顿打,金香玉一边躲一边哭。   “都是她!都是她!”金香玉仍不忘推卸责任。   李巧凤忍不住了,开口说:“老金大嫂,你家这孙女长歪了!”   金大娘羞得抬不起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咋整啊,我的家都没了!”   韩建福唏嘘道:“行了,大嫂,人都没事儿,就是万幸了!”   邻居们纷纷附和,居委会也来了人,张罗着给他们安置住处,刘家范家受了无妄之灾,看着金家的惨状,又不好骂出来,葛老太太在一边说了,“俺儿子腿咔出血了,俺孙子崴了脚,俺家啥都不说了,这老刘家老范家,招谁惹谁了啊!”   金承志从恍惚中,醒悟过来,一头朝着大门撞去,被人们拦住。   “切,这要死要活的演给谁看呢,赔钱就是了呗。”齐保安声音不大不小,鲁秀芝使劲掐他,齐保安发出凄厉的一声。   金大娘扑通一声跪下,“对不起老邻居们,老婆子对不住你们,我家啥也不剩了,我给你们磕头了,等俺家有钱了,一定还给你们!”   葛老太太又说:“我说啊,让你老头别耍钱,你家还钱就快了!”   金大娘气得把衣兜里的十元钱甩到葛老太太脸上,“给!给你儿子孙子的药费!谁还等不及要钱!我把这条命给你!” 第175章 情分本分   葛老太太笑着捡起钱,捋了捋踹到她大褂的内兜里,“老金家的,这街比邻居的住着,你家遭灾,俺们帮忙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你冲俺们喊叫,可就不在理儿了!行!够不够的,我也不跟你再要了,你爱啥时候赔老刘家老范家我也管不着了!”   葛老太太的儿子葛根柱上前劝老母亲回家,不让她继续再说,“娘,回家吧,金大哥家够上火的了。”   “他上火碍我啥事!又不是我放的火,我儿子孙子还帮他家救火了呢!”葛老太太一巴掌拍在儿子手背上,发出清脆一声:“起开!你们爷俩都他娘的不要命的给人家帮忙,要是有个好歹的,我老婆子咋活?指着你那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媳妇?还是指着这户就会耍钱耍赖的人家?”   葛根柱低头老实了,一语不发。他知道,娘今天不说够了,是不会住嘴的。   “这是往死里逼俺们啊!”金大娘号哭,追着金香玉就打,“我打死你!打死你个惹祸精!”   居委会主任赶紧息事宁人:“哎哎哎,葛大娘,金大嫂,咱大伙儿都冷静,都冷静!这着火也是意外,金家损失惨重,肯定没法立刻赔偿,咱们也都是多年邻居,互相体谅一下,回头估算一下损失,现在,你们三家先都跟我们走吧,找个地方先住下,那个,谁家有多出来的被褥,就拿出来吧。”现在各家住房都不宽绰,孩子多的,三代同住的,比比皆是,只能带着这十几口子找个单位临时安置下来。   “俺家没有!”葛老太太扭头就回家,对门口的儿媳吼道:“看啥看!你家有多余东西咋的?”   葛艳玲的母亲低头跟着回家了,葛艳玲也低头跟随。   鲁秀芝和李巧凤都回屋抱出一套被褥来,各家也都翻出多余被褥和军大衣,给他们拿上。鲁秀芝朝着金大娘走去,齐保安一把拦住,抱起被褥,绕过金家,给了刘家,嘴里还振振有词,“金香玉肯定不能用我家的东西,她那么恨我妹妹!”   “我家才不稀罕你家的破被褥呢!”金香玉尖声喊道。   已经无人评价这个小姑娘了,来救火的人大多都打湿了衣服,早晚温差很大,人们瑟瑟发抖,都准备回家了。   刘家人将家什都搬到齐家和韩家院子里,鲁秀芝还留下刘家那个带着孩子的小媳妇,那孩子受了惊吓,抽抽搭搭地哭着。   沈梦昔接过小娃娃,不让她睡觉,带她到前屋,帮她换了尿布,又给她推拿,逗着她笑,鲁秀芝找出家里的小儿惊风散,给刘家媳妇,还有两张邮票,“我姑娘小时候魂儿轻,老受惊吓,家里备着这个药呢,你给孩子吃了吧!这个邮票是我家老二来信贴的,哈市也算远道了,等孩子睡了,你给烧了,叫一叫,肯定管用!”   那媳妇笑着说:“我看宝珠胆子可不小,咋就魂儿轻了!”   “这两年才好了,以前操老心了!”鲁秀芝点了沈梦昔的脑门一下,沈梦昔被点得头一歪,哎哟了一声,那小娃娃看了,忽然咯咯笑了。   刘家媳妇高兴极了,哄着孩子把药吃了。   鲁秀芝从炕琴里翻出一个小褥子,一个小被子,还有一块油布,“别嫌弃啊,这是俺家珠珠小时候用过的,我洗干净了收着的。”   “鲁姨,你看你说的,我谢你还来不及,咋能嫌弃呢!就是孩子半夜兴许得哭,还不得搅和你全家都睡不安生啊!”刘家媳妇一脸歉疚。   “唉,快别客套了,贪上这事儿了咋整,邻里邻居的,还能不伸把手!孩子这么小,跟着上外头住,还不知道啥条件呢,俺家老齐上哈市了,你就搁我家住着吧。”   刘家媳妇感激涕零,连连握着女儿的小手作揖说:“佳佳快谢谢齐奶,你说谢谢齐奶!”   佳佳往上蹿了几下,没跳起来,跺着脚,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音。   “好乖宝!”鲁秀芝跟她晃着头,逗了几下。   夜半,这孩子果然哭了,刘家媳妇焦急地抱着她满地转悠,鲁秀芝困得睁不开眼,“你给她喂奶啊!”   “她不吃啊!”刘家媳妇都要哭了。“咋整啊,药吃了,邮票也烧了啊!”   沈梦昔爬起来,朝着刘家媳妇伸出手,“给我抱抱!”   “你快躺下,再冻着了!”鲁秀芝一把按倒她。   沈梦昔又爬起来,“佳佳!来,姑姑抱抱!”   刘家媳妇将孩子抱给她,沈梦昔轻轻捏着她的手腕,又将她平放在褥子上,一边唱着“小毛炉”的儿歌,一边给她从头到脚的抚触按摩,小姑娘很快就不哭了。   “哎?神了!这珠珠可真是厉害!”刘家媳妇惊喜地叫出声来。   “小孩哄小孩,有啥厉害的!”鲁秀芝总是下意识回避女儿会治病的话题,每到此时,她就觉得身边的不是女儿,而是自己那厉害的婆婆,“哎你快上炕,地下怪凉的,闭灯睡觉吧,明天还上班呢!”   “哎哎,马上马上!”   后半夜,佳佳睡在了沈梦昔旁边。又哼唧了一回,沈梦昔轻拍她的胸口,点按手腕,孩子又慢慢入睡,一觉到了天亮。   趁着还没上冻,遭受火灾的三家,抓紧时间修整,范家用了一周,金家和刘家则用了十天时间。   刘家媳妇带着孩子在齐家吃住了十天,佳佳和沈梦昔混得极熟,每天早上和中午沈梦昔上学去,她都难舍难分的,撇着嘴哭几声。   “那就留着俺家吧!跟着珠珠姑姑,咱不要你妈妈了,行不行?”鲁秀芝笑着逗佳佳。   珠珠想了一下,居然点头答应了。   鲁秀芝哈哈大笑,刘家媳妇哭笑不得,“小没良心的!”   这边三家的房子收拾好了,齐保健单位分的房子也装修好了,说是装修,也就是铺了红地板,刷了墙壁,打了一套组合家具而已。   但这个条件,在嘉阳的年轻人中,已是十分难得。齐保健是老山英雄,人长得英俊高大,职务提了,房子有了,简直是适龄女性眼中数一数二的如意郎君。   一同转业的林国栋和王大鹏,都处了对象,王大鹏更是已经定了结婚日期。   齐保健却只是单位、家里、夜大三点一线。连他们局长介绍的对象都不相看。   鲁秀芝开始频繁催促齐保健去相亲,连沈梦昔听得都腻烦了,“我大哥虚岁才23,你催他干嘛啊,总得要个合心意的吧!”   “就是23了,才得赶紧着呢,处上一年,赶紧结婚,要不就本命年了,本命年哪有结婚的?一耽误就到26了,谁家孩子26还不结婚!”鲁秀芝急了,“哪都有你?小孩伢子啥事儿都管!”   “反正不能凑合!”   “就是!”齐保安也插嘴,“要是不合心意,33我也不找对象!”   “反天了你俩!”鲁秀芝抓起鸡毛掸子。   “快跑!”齐保安拉起沈梦昔就跑,“大哥,你要顶住火力攻击啊!”   鲁秀芝坐到儿子身边,“老大啊,你跟妈交个实底儿,你,你当年受伤,是不是是不是不光伤了腿,还伤到了那里?”   “哪里?”齐保健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起身准备上班。   “那里。”   齐保健顺着母亲的目光低头一看,脸上表情五彩纷呈。 第176章 振翅高飞   “妈!你瞎想什么啊!”齐保健出门骑上摩托就走。   “不让我瞎想,你倒是给我领个媳妇儿回来啊!”鲁秀芝将筷子拾掇到一起,使劲在饭桌上墩了几下,“生这么多崽子嘎哈啊,我这心都操碎了!”   鲁秀芝看看座钟,快手快脚地收拾好厨房,套上外套,就准备出门上班了。   刚骑到路口,忽然见到齐保健骑着摩托飞驰而来,拦住她大喊:“妈!好消息!”   “你有对象了?”鲁秀芝难得幽默一回。   “敬瑜来电话了!说是有个名额,可以让保平去哈市上大学!”   “啥?”鲁秀芝嘴巴张得老大。   “保平可以上大学了!”   刚刚拿了一个月工资的齐保平,又离开了还没完全熟悉的工作岗位,奔向了他最向往的生活。   鲁秀芝在他临行前,拍打他的后背,哭着说:“这下你不恨我了吧,这下好了吧!”   “妈我没有。”齐保平也哭了。   他只是不甘心。   “不恨你都不回家!这下你也跑哈市去了,别学你二哥,一撒出去就叫不回来!”   “不会的,我肯定回家。”   “那个姓邹的女同学,也到外地上学了吧,你说你大哥还没对象,你急个啥啊!”   齐保平大窘,“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啥啊,我都看着好几回了,你俩一块放学。”   齐保平低头,不再解释。   沈梦昔为齐保平高兴,这次是何敬瑜通过关系,将齐保平补招进东北林大的农林经济管理专业,如今新生刚刚军训完毕,课程也刚刚开始。   齐保平兴奋得一夜未睡,对未来的大学生涯充满无限期待与幻想。   早上,鲁秀芝又早起剁饺子馅,给齐保平包饺子“壮脚”,齐保平吃了十个饺子。一夜未眠,依然精神抖擞,鲁秀芝将饺子装到饭盒里给他带上,又给他带上五百元钱,此时,齐保平才能冷静下来,正视即将与家人分离的事实。他眼眶发红,要哭出来。   沈梦昔上前,要他蹲下,抱住他的脖子,拍着他的后背,“你要好好吃饭!”   齐保安也过来蹲下,抱住他的脖子,“你要好好睡觉!”   鲁秀芝扑哧一下笑了,“你俩把我的话都说了,我说啥啊!”   齐保平站起来一步走过去,拥抱了母亲,“妈,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鲁秀芝眼泪夺眶而出,“死孩崽子,都跑那么远,一个个地,都不愿意搁我跟前!”   “妈,我放假就回来!”   齐保平背着行李,带着一个大提包,坐上了去往汤县的客车,他还要换乘火车,坐将近一天一夜的拥挤的硬板座,但这一路,再麻烦,再辛苦,少年的心里都甘之若饴。   羽翼丰满的小鸟,总是要飞出鸟巢的。   鲁秀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她的心上又空了一角。就算再不舍,她还是得撒手。   周日,鲁秀芝带着三个孩子去太平村看齐老爷子,把齐保平匆匆去上学,来不及和齐老爷子告别的事情说了,齐老爷子替孙子感到高兴,拍着大腿连连说好。   张凤玲听了,不冷不热接了一句,“好事儿总也没俺们卫青的!”   鲁秀芝这才想起,同是高中毕业,齐保平去了哈市,齐卫青却还在修配厂做学徒工。   她嗫嚅了几句,说不出话来。她也是真的不知道,哈市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听说儿子可以去上学了,就立刻送他去了,又欢喜地来给公公报喜,完全忘记考虑齐卫青的感受了。   齐卫青倒是笑笑,“四奶,你别多想,我妈没别的意思。我的高考分比我保平叔低了四十分呢,人家哪能要我啊!”   “对,敬瑜电话里说的急,只说是补招上的,但我认为,以敬瑜的为人,如果卫青分数也够的话,是不可能落下他的!”齐保健说。   “就算人家不稀罕要的单位,俺们都进不去啊,可怜我儿子天天一身油味儿,累得一回家躺下就睡,喊都喊不醒!”张凤玲哽咽着说。   “妈,你别说了!”   “我又没怪谁,我说说还不行吗?”张凤玲眼泪掉下来,“我生的孩子,都不值钱,卫家差点淹死,卫青又去出大力,人家的孩子都能到省城上学,不上学也能有份好工作,我生的孩子,个个都不值钱!”   齐保良坐在窗边抽烟,“让你别说,你就别说!说那些没用的给谁听呢?说到底,你还不是怪我没能耐!”   “对!就是你没能耐!你除了会搞破鞋,还能嘎哈!”张凤玲转头喊道。   “啪!”齐保良暴起,一记耳光扇到张凤玲脸上,打得她的脸迅速肿胀起来。   全家都呆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齐家男人从来不打老婆。   张凤玲愣住了,呆立着一动不动。   齐老爷子的烟袋锅子直接飞了过去,砸在孙子头上,“你嫌我活得太长了!”   烟袋锅子掉到地上,齐保良头上鼓了一个包,他连声都不敢出,捡起烟袋给爷爷放回炕上,又老老实实站在窗根儿,低头认错。   张凤玲大哭起来,哭得喘不过气来,结婚二十多年了,生了三个儿子,每天在这个家里忙里忙外,伺候老人,伺候孩子,一刻不闲,现在儿子都快娶媳妇了,当着一屋子的人,她却被打了耳光。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都没脸活下去了。   齐卫青愤怒地瞪视父亲,却也不能和他对打,只得扶着母亲去洗脸。   “我活不下去了!”张凤玲爆发出一声嘶喊,冲到厨房去拿菜刀。   齐卫青一把抱住母亲,“妈,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张凤玲被儿子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仰天嚎啕大哭,声音充满了不甘,愤怒,绝望。   鲁秀芝见势不妙,赶紧带着仨孩子回了县城。   走了一段路,齐保安说:“大嫂这脾气,拿菜刀是要自杀,还是砍我保良哥啊!”   “先自杀,再杀了保良哥。”沈梦昔说。   “哦。啊?自杀了还怎么杀人!”齐保安反应过来。   沈梦昔不答他,而是问:“保良哥有过婚外情?”   “小孩子别什么都问,不该你知道的就别知道!”鲁秀芝不想让女儿听那些乱七八糟的。   “哦。那大哥,你来问妈。”   齐保健哈哈笑,“大哥以前在林业局工作,因为和一个有夫之妇不清白,受到开除公职的严厉处罚,所以回到太平务农了。大嫂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像今天这样在大伙儿跟前提起,倒是没有,大哥也是挂不住脸了,才动手的。”   “你跟她说这些嘎哈?”   “她早晚也得知道。”   “我也是头回听啊!你们咋这么能保密啊!”齐保安说。   鲁秀芝瞪了他一眼,“哪说哪了,家丑不可外扬,不行到外头瞎说去!”   “我知道啊!”   齐保健车把一转,加油提速,“我们先走了!”   扬起一阵尘土,遮住了弟弟妹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鲁秀芝坐在摩托车后座,扶着儿子的肩膀,感慨不已,“今天是我考虑不周,都没想到他们家的想法。我现在咋这么糊涂了呢!”   “你可不糊涂,你精明着呢!”齐保健回了一下头说。   鲁秀芝只是太高兴了,压在她心头一个多月的石头,忽然搬走,她兴奋得忘记考虑别人的感受。   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比较,就没有幸福感,鲁秀芝和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侄媳妇一对比,觉得自己的日子还真是过得不错,足足一个多月,都没有乱发脾气。 第177章 一屁股债   屁股这个词,在东北还是一个量词,比如说,金承志家如今就欠了一屁股外债。   虽然邻居们都不提,但金家还是觉得抬不起头来。   金大娘是个要脸儿的人,勒紧裤腰带,也要赶紧把这赔偿尽快给了人家,以至于沈梦昔连续几次,都听到金香玉在院子里喊着要吃肉,金大娘怒骂她:“你还有脸吃肉!谁都能吃,就是你不能吃!把煤灰倒了去!”   金香玉发出不甘的抗议声,然后就传来煤桶被踢倒又拎起的声音。   那天,金香玉的父母从她姥姥家一回来,见到的就是快要落架的房子,气得她爸金世林拿了根烧焦的柈子满街追着她打。   朝族重男轻女特别严重,金香玉从小到大没少挨打,但凡犯点小错误,就会挨打,还会罚跪。以至于她总是习惯撒谎,习惯把责任推出去,不肯担当。   嘉阳县重视儿子的人家比较多,但也极少有当爸爸的动手打女儿,所以,当滨江街上回荡着金香玉充满恐惧的哭号声时,还是有几家人出来劝阻,韩建福更是一把夺过柈子,扔得老远,“那是姑娘!不是小子!你怎么能这么打!”   “她惹了这么大的祸,我恨不能打死她!”   “你打死我算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十三岁的金香玉身上满是交错的焦黑的印迹,她凄厉的哭声,让韩建福实在不忍心,“养了姑娘不护着,这是什么爹!你得像老齐家那样疼姑娘才是!”   “你说得轻巧,你欠一屁股债,你试试看!”金世林的小眼睛瞪得溜圆。   李巧凤出来拉回了韩建福,“你可真行,自己家的事儿都弄不明白,还有闲心管别人家。”   金世林转了一圈,找不到趁手的工具,指着女儿吼:“你给我等着!下回我打死你!”那个“打”字喊得极其狠重,仿佛对面的是他的世仇。   金大娘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开始卖朝鲜咸菜,不仅做白菜,还腌制了萝卜,桔梗。   八六年末,做生意在南方已经非常普遍,但在偏远的北方小城,人们还是固执地认为铁饭碗最高贵,做小买卖还是低人一等,只有那没门路,没能耐的才做买卖呢。   金家为了还债,也顾不得面子了。   朝族的女性真是个个坚韧不屈,吃苦耐劳,金大娘快六十岁了,一个人跑了一趟哈市,买齐了调料,还带回六个带盖的咸菜坛子,从此就在家里和儿媳妇晚上做咸菜,白天卖咸菜。   金承志父子倒还是与从前一般逍遥自在,金承志退休在家,拿着固定的退休金,就仿佛这个家就全靠他养着了,金世林在县医院工作,但他不是大夫,他专管烧锅炉。金家,男人是不干家务的,饿死都不做饭。   金家咸菜的销路特别好,以至于金大娘家需要到处求着,买别人家储存过冬的白菜萝卜。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金大娘端着一小盆桔梗,送到齐家,她和鲁秀芝道歉,“小鲁啊,我们香玉是个傻孩子,不懂道理,我心里清楚你们是什么人家。宝珠受了冤枉,我给孩子拿点桔梗,你们随便尝尝,没你家的好吃,别嫌弃。”这段日子,没见第三家腌制辣白菜,金大娘就知道齐家厚道,没有将咸菜做法外传。   “我姑娘就爱吃桔梗!”鲁秀芝笑着接过盆子,拎了一小袋海米给她,“这是我大姑姐从滨城邮来的,有点咸,你泡泡再吃。”   金大娘接过,有些不好意思。   “我到哈市那两天,真是长了见识,人家卖啥的都有,不看不知道啊,我以前想岔了,连带孩子也想歪了,对不住大妹子了!”   一扭头,看到沈梦昔站在客厅门口歪头看她,尴尬一笑,“不说了,回去做咸菜去!”虽然她知道受冤枉的是这孩子,但没道理让她跟一个孩子道歉,她就想赶紧回家。   “大娘!生意兴隆!”   “哎哎,兴隆!”金大娘被门槛绊了一下,快步回家了。   新一年征兵开始了,齐保安和韩东偷偷去报名了。   他们自以为隐秘,其实武装部干事第一时间就给齐保健打了电话。   鲁秀芝当然是死活不会同意,李巧凤也不同意。   “我就要去当兵!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后悔一辈子!我不能后悔一辈子!”齐保安来了倔劲。   沈梦昔理解他,他最大的原因就是想离开家,过另外一种生活。   “四哥,当兵津贴只有六块钱,连烟钱都不够!”   齐保安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我又不抽烟!”   “别装了,咱爸柜子都让你偷空了,等着回来挨揍吧!”   鲁秀芝闻言开了丈夫装烟酒的柜子,才原本满当当的烟酒基本都没了,他身形暴起,“我打死你个王八羔子!”   齐保安一撅屁股,“你打!你打吧!打完就得同意我去当兵!”   鲁秀芝一甩手,坐到沙发上,又哭起来,三儿子的事情好容易解决了,老儿子又闹幺蛾子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哭又不解决问题,你明天往哈市给我爸打个电话问问吧。”沈梦昔把毛衣递到她手里,“别哭了,都看不清了,别织错了。”   鲁秀芝愣愣地看着沈梦昔,“你这孩子!”   “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就放一放再解决呗,哭又不能解决问题,这个家里,唯一怕你哭的三哥又不在家。”沈梦昔耸耸肩膀,逃离了客厅,跑到后屋去了,临走还给鲁秀芝打开了电视。   只留鲁秀芝哭笑不得地坐在沙发上。   齐有恒接到电话也是犹豫不决,他有心让顽劣的老儿子到部队历练一番,但是也怕儿子又派上了战场。说实话,齐有恒是绝对爱国的,你要是让他现在立刻马上上战场,他会毫不犹豫答应,但是要让他的儿子上战场,他就犹豫了。   他没有立刻答复妻子,他说要给姐夫打个电话。   隔了一天,齐有恒给齐保健打了电话,说他同意齐保安去参军。   齐保健听得出父亲声音里的慎重和沉重,那感觉就跟让齐保安去送死差不多。   齐保安得到消息,一蹦老高,到韩家去报喜了,“我三姑父!那是省里的大官儿,他都赞同我去参军!韩叔韩婶你们同意吧,我保证把韩东照顾得好好的,少一根汗毛你们就找我算账!”   鲁秀芝气得跟到韩家,拎着耳朵领回家。   也许真的是何鸿志的作用,韩家也同意了韩东参军。   毫无悬念,他们俩都顺利地通过了政审和体检,12月末,两人穿上崭新的军装,去往内蒙古当兵去了。   出发那天,小城锣鼓喧天,胸前一朵大红花的齐保安忽然哭了,嘴里喷出一团团的白雾,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抱住鲁秀芝,使劲地抱着。   接兵的客车开走了,送行的家属们还都伸着脖子看向车行的方向,鲁秀芝哭得最厉害,哭得围脖都冻到了头发上,她蹲下来,紧紧抓着沈梦昔的手,“珠珠可别走,就一直在妈跟前儿待着啊!”   “别难过,他们飞出去绕一圈,还是会回来的!你看大哥不就是回来了吗?”沈梦昔给她擦着眼泪。   齐保健连忙过来,站在她们跟前,刷了一下存在感。 第178章 三角邮戳   最近鲁秀芝看天气预报,不仅要留意哈市,还要关注内蒙古的气温。   终于,齐保安的第一封信来了,信纸上有一团可疑印迹,鲁秀芝严重怀疑那是老儿子的眼泪。   只知道他去了呼伦贝尔,那么大一片地方,具体在哪儿她也不知道。信封上只有一个红色三角戳,落款也只有部队番号,字迹工整了许多。   信上说新兵连一切都好,吃得饱,训练也不苦,他和韩东分在一个班,战友们都很友善,老兵也很照顾他们,就是有点想家。   鲁秀芝看到想家两个字,就开始哭,直哭得头疼,只好躺到炕上。   晚饭是沈梦昔做的,白菜木耳肉片,勾了薄芡,还做了一个紫菜蛋花汤,清清淡淡吃了晚饭,齐保健连连夸赞,吃完劝了母亲几句就去骑摩托上课了。   鲁秀芝坐在饭桌边,胳膊肘支着头,看着女儿刷碗扫地,收拾厨房,又见她将刷碗水慢慢倒进灶底,惊觉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接过女儿手里正在搅拌炉灰的小铲子,“不用你干活,去玩儿去。”   “你去炕上躺着吧。”沈梦昔抢过小铲子。   鲁秀芝又抢回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女人一辈子有干不完的活儿,现在在娘家,还是多享福吧。”   沈梦昔哭笑不得,这才几岁啊,就想到出嫁上了。   鲁秀芝带上头巾,开始往煤桶里铲煤灰,忙碌中也没空想老儿子了。   元旦后不久,齐有恒结束了半年的培训,回到了嘉阳。   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有很大变化,学生生活让他充满了活力,行事却更加成熟稳重,更加自信。   回来的第二天,县里就单独找他谈了话。春节后,齐有恒就提为公安局的业务副局长了。   齐有恒还是因为三姐送他的相机,自学了摄影,才在技术科崭露头角,有些破案经验也是齐有德倾囊相授。   这次学习,齐有恒俨然成了局里技术大拿,他也隐隐有种舍我其谁的感觉,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鲁秀芝每天乐得合不拢嘴,她虽然从未奢求丈夫一定要做官,但既然当上了,到底还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起码,邻里邻居,亲朋同事对她都客气了许多。   沈梦昔认为,一是人们变得动辄上纲上线二是人们普遍缺少文化知识,几千年的文化底蕴几乎消失无踪所以,在哈市那段时间,齐有恒才一再叮嘱自己的孩子们,天黑了不要乱跑。   嘉阳县城小,人口少,称得上民风淳朴,真正的恶**件并不多,多为盗窃、抢劫案件。齐有恒从前处置了不少这类案件,凭借刑侦技术,采集比对脚印和指纹,也破获许多大小案件。   就在齐有恒担任副局长月余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齐家人都进入熟睡状态时,“哗啦!”一声响,一块砖头越过板杖子,破开齐家前屋的塑料布和玻璃,砸在齐家的炕上,正打在睡在炕梢的沈梦昔的大腿上。   隔着棉被,力量也窗子被卸掉许多,倒不是特别疼,但是沈梦昔还是吓了一大跳,“啊”的一声惊起。   “谁!”齐有恒摸出枕头下的手枪,赤脚下地,外面漆黑一片,他扔下一句“别开灯!”穿着线衣线裤,趿拉着鞋子往外追去。   齐有恒一手持枪,一手握着手电,手电筒只扫见百米外几个飞奔的身影,和空旷街道上踏踏的脚步声。   齐保健也闻声出来,要发动摩托去追,被齐保健制止,“前面路口多,你追上去,人早躲了,再说,他们是好几个人。”   “我能打得过!”   “那也别追。”齐有恒不肯让儿子冒险,“回去吧。”   韩家父子也出来了,询问怎么回事。得知是有人砸了玻璃,韩建福愤愤地说:“准是你以前被处置过的几个小流氓!”   齐有恒没有多说,劝着大家赶紧回去睡觉。   父子两人回到前屋,沈梦昔被鲁秀芝搂在怀里顺着头发,“摸摸毛,吓不着!珠珠不怕,没事啊!”   “这是看咱家儿子都不在家了咋地,还敢砸咱家玻璃?”鲁秀芝开始怀念齐保安在家的日子了。   齐有恒被鄙视,十分无奈,“大概是以前被我处理过的,想吓唬吓唬咱们。珠珠害怕了吧?砸哪儿了?疼不疼?爸看看。”   沈梦昔指指大腿,“隔着被子,不疼了。”   “真是出息了,都没哭。”齐有恒歉意地摸摸她的头发。   三月的夜晚寒风刺骨,齐家父子张罗着用塑料布把窗户窟窿补上,沈梦昔从鲁秀芝怀里起身,站在炕上说:“扔砖头的人,要么个子很高,要么就是站在杖子上了,才能让砖头落在炕上。”   齐有恒停下手里的活儿,“珠珠说的有道理啊!”   他穿上外衣去外面查看一番,回来说,真在杖子边残雪上发现几个脚印,路边的沟里也有杂乱的脚印,他准备明天拿照相机回来拍下。   很快,齐家玻璃被人砸了的消息,传扬开来,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齐有恒工作太较真,得罪的人太多了,这回砸玻璃,下回指不定就得劫道揍他一顿,或者将他老婆孩子揍一顿有说是公安局的竞争对手找人砸的,因为这次有资格提升副局长的还有两人,一人是刑警队长,一人是治安科长,齐有恒一回来就截胡,肯定是遭人嫉恨了。   张险峰一家特意上门慰问,翟丽君同仇敌忾地将那不知名的小贼好一顿骂,张亮拍着胸脯,说自己要留下,保护珠珠的安全。   张险峰和齐有恒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低声推理着。   齐老爷子也将齐有恒叫到太平村,与齐有德一起,父子三人俩聊了两个小时,齐有恒才回家。   齐家的玻璃重新装了,塑料布重新钉上。每人都照常上班,照常上学,日子看似与以往一般无二,实则每人都心情沉重。   这段时间,鲁秀芝带着沈梦昔在后屋睡,齐有恒则和齐保健睡在前屋。沈梦昔骑车上下学,齐保健总是不远不近地接送。   安全感这东西,一件小事,一瞬间就可以将它击毁。 第179章 设计捕贼   这天,早起天气阴沉,气压特低,一丝风也无。kan8z   各个单位的大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黑烟,全都笼罩在嘉阳上空,空气刺鼻呛人,视野模糊,沈梦昔推开门,又退回来,戴上口罩。   她看到,齐有恒莫名其妙地看着外面的天,在笑。   当天傍晚,齐家附近那盏本来就不太亮的路灯,又又不亮了,有摸黑走路的邻居大声抱怨。   半夜,熟睡的沈梦昔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外面紧接着响起一声痛苦的嘶嚎。   沈梦昔一骨碌起来拉亮电灯,只见齐有恒父子拿着手电和棍子,跑出门去,鲁秀芝也醒了,死死抱住沈梦昔不许她下地。   沈梦昔挣扎无效,她有种错过一亿票房大戏的遗憾。   马路上,齐有恒父子正与三个青年厮打。   准确说,是单方面虐打。   齐有恒虽然四十有余,但良好的身体素质,加上半年的半军事化训练,使他身手敏捷,一根短锹把抡得虎虎生风齐保健天天哑铃俯卧撑的练着,一身力气正愁无处发泄,爷俩也不论招式,怎么顺手怎么来,只将那三人打得哭爹叫娘,连连告饶,韩家父子也冲了出来,韩兵中学时,也是与齐保健“并肩作战、打遍嘉阳”的,此时举着铁锹劈头盖脸就拍,一派轻车熟路。   邻居们也都陆续赶来,齐心协力抓住了那三个二十岁上下的待业青年,齐有恒身上只有一副手铐,另外两个就用绳子绑了,三人串成一串,扔在地上。   其中一个烫着卷毛头发的青年,被捕鼠夹夹到了手指,疼得哇哇直叫,另外两个也是鼻青脸肿。   韩建福回屋穿戴整齐,“老齐,我跟你押他们去公安局。”   佳佳爸爸刘昌河也自告奋勇跟着押人去了公安局。   齐保健和韩兵则留下照应家里。   李巧凤和韩兵锁了家门,住到了齐家,说是作伴,实则她也有些害怕。   韩兵说话声音有些大,显然是好些年没有实战过,这次有些兴奋过度了。   “哎,老大,你们咋知道今天他们还来呢?夹子咋下得那么准呢?”韩兵连珠炮地问个没完。   原来,齐有恒没有采集到过多有用信息,只能初步判断出是三个人,一个个子比较高。他算准这几人不会善罢甘休,还会趁着天黑再来砸玻璃,今天阴云密布,正是好时候,傍晚路灯被打碎,他就更加确定。   天黑后他将几个捕鼠夹安置到杖子上,又在门前和杖子边的雪里埋了机关,一旦踩上,屋内的电铃就会响起。   布置好一切,父子两人和衣而卧,只等鱼儿上钩。   韩兵听了竖起大拇指,“齐叔真是神探!”   齐保健又到外面检查一番,将大门暗锁锁上,回来让鲁秀芝她们休息吧,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然后拉着韩兵到前屋休息。   “俺家韩兵打小就爱跟着保健,保健说话比他爸说话还好使,到现在还是那样。”李巧凤和鲁秀芝说。   “可不呗,我差点忘了这茬,他俩可没少惹祸,天天有来家告状的。”鲁秀芝神思飘忽,其实家里最淘的是老大。   “唉,我都知道。”李巧凤压低声音,凑到鲁秀芝耳边,“俺家兵从小就稀罕老秦家那死丫头,你家保健为着避嫌,从来都不跟那妮子说话,你说现在这事儿整的,那妮子相中你家的,俺家的又死认那妮子,这不浆糊了吗?”   “啊?你这话咋听着不对味呢,俺家老大不会也稀罕老秦家大丫头吧!”鲁秀芝声音都颤抖了。   “说不准,谁知道现在这些小青年都咋想的,个个都要自由恋爱,恋爱个屁!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没个好工作,没个好家庭,天天乌烟瘴气的喝西北风,我看谁特么能爱起来!”   两人蛐蛐咕咕地说个没完,沈梦昔有心想多听几句,奈何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说齐有恒几人来到公安局,值班民警刘岩睡眼惺忪爬起来,一见齐有恒,连忙打招呼。   又跑上楼叫起值班带班领导,今天正好是关局长值班,他惊讶地看着齐有恒亲自押送的三人,“老齐你这是”   “这三人企图用砖头砸我家玻璃,被我们抓住,送局里审问。”   “快去找孙科长!”   刘岩赶紧骑上局里的三轮摩托,去接治安科的科长和同事。   等治安科的人到来,已过去一个小时,齐有恒已好心地给那手指受伤的年轻人,包扎了伤口。   治安科科长叫孙德斌,长得人高马大,眉毛胡子都很浓重,说话声音粗重,震得审讯室嗡嗡地响着回声。这人审讯有个绝招,就是当头棒喝。那振聋发聩的一声断喝,能吓得措手不及的嫌疑人魂飞魄散。   至于是否刑讯逼供,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好说。   但是处理治安案件,孙德斌很是有一手,嘉阳县的特行单位、释放人员、待业青年等等,都在他心里挂号,随便提起一个,他都是如数家珍,比那片儿警还熟悉。刑警队破案也总有求于他,关局长更是倚重他。   孙德斌一来,二话不说,就请齐有恒和另一个治安科干事赵阳一起挨个做讯问。   三人早蔫了。   “哟,这不是唐家宝吗?才从看守所出来几天啊?”孙德斌看了一眼卷毛青年。   那唐家宝颓丧地低头,“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唐家宝竹筒倒豆子,几分钟就交待干净了。   再提另外两个,也是痛快交待。   也不知道三人事先就商量好了,还是真是如此,三人口径一致,都说今天是临时起意,路过齐家,想起有人砸过他家玻璃,也没见齐家有什么举动,他们索性也去砸上一次,在路上比量半天,决定爬到杖子的横杆上,朝屋内扔砖头,结果刚一摸到杖子就被夹了手,屋子里还响起铃声,他们没跑几步就被追上,狠狠揍了一顿。   “谁指使你们作案?”   “没有。”   “十五号你在做什么?”   “打麻将。”“看录像。”“打麻将。”   笔录做完,天光已现,韩建福和佳佳爸爸在沙发上盖着大衣还睡着。   齐有恒全程看着孙德斌做讯问,又仔细看了笔录。   “行,麻烦孙科长了,今天就这样吧。”什么也问不出来,齐有恒也不纠缠,显然他心里有自己的分析。   关局长到楼上眯了一觉,下来听了结果,跟齐有恒说“老齐,说不定,上回那也是小流氓捣蛋,随手一撇,就砸了你家玻璃上了。”   齐有恒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沉声说“不管是不是有意的,我肯定要抓住他们严惩,我就不信他们干干净净没有案底!穿上了这身警服,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结果老婆孩子却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我特么还当什么警察?”   孙德斌在旁听了点头,“齐局长说得对。” 第180章 走后门去   唐家宝三人,若只因砸玻璃,最多也就是个治安拘留。   但齐有恒有心杀鸡儆猴,又一直怀疑他们的口供过于一致,应对过于干脆,索性盯住孙德斌,让他深挖。最后,那个叫刘岩的年轻干警十分得力,协助挖出了三人偷看秽录像、聚众赌博、入室盗窃、盗窃国家电缆以及盗卖农民玉米的老底,案子移交刑警队处理。   严打期间,案子办得又快又好,一个月后结案,三人分别被判有期徒刑七年、五年、三年不等。   齐家从此再没出现过砸玻璃事件。   短短两月,齐有恒经过了最初那种穷人乍富的惊喜,已经懂得收敛,鲁秀芝也不再招人恨的整日笑得见牙不见眼。   在沈梦昔眼里,这两口子总算是立事了。   所谓贵易友,富易妻。   齐有恒从前交好的朋友,变得客气而恭敬,就连张险峰都不如从前亲近了。   不由得齐有恒不承认,自他当上副局长,就已经自动进入了一个与他以往生活完全不同的圈子,也日渐脱离了从前那个让她舒适自在的圈子。   他如今,要身不由己地将精力付诸交际应酬上,频繁参加各单位一二把手的聚餐,齐家甚至有一次还请了一回客,来的都是公检法的一二把手,只有张险峰一个是科长。沈梦昔还被迫营业,拉了一段二胡,又唱了一首歌,那些人都热烈鼓掌,连连叫好。张险峰高兴劲儿一上来,拿出沈梦昔的作业本,给大家显摆她的钢笔字多么工整漂亮,仿佛那是自己女儿一般。完了又要拔萝卜,吓得沈梦昔连忙跑开,到尚静家躲灾去了。   齐有恒在公安干校学到的新专业知识,并无用武之地,嘉阳案子太少,即便发案,也用不到一个业务副局长去亲自出现场。   他隐隐有些后悔,不如当初不应下,老老实实继续做自己的技术科长。   并且,他心中的疑虑还没有消除,又一时无法分辨到底是谁阴了他一把。只恨以往生活顺遂,缺乏与人斗争的经验。   饭后,他坐在沙发上一根根抽烟,沈梦昔拿下他的烟头,按到烟灰缸里掐灭,“我来安慰安慰你。”   齐有恒笑了,“行啊!”   “我刚到四年二班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因为我是跳级的,他们都排斥我。现在升到五年二班,一切都正常了。”沈梦昔摊开两手,“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   齐有恒搂过她,“唉,爸都没想过你在班级的处境。”   沈梦昔听见尚静叫她一起去看花仙子,应了一声,对齐有恒握拳加油,就出去了。   齐有恒看着她跑开,呵呵一笑,“小丫头,还安慰我。”   这天,齐有恒又被黄县长一个电话叫走了,等回了单位,却带着一脸愁容,直接上楼和关局长谈了半小时。第二天就带着那个叫刘岩的干警去了滨城。   黄县长名叫黄金龙,不是嘉阳本地人,从伊市调任已近两年,刚刚年过五十,是个一心想有一番作为的官员。他知道,嘉阳发展的难点,首要就是路况太差。   嘉阳是边疆县,地域广,人口少,自然条件恶劣,修路架电都是难上难。每年的财政拨款又少得可怜,就算是这点“小可怜”,还往往被半路截流。   嘉阳一面临水,三面环山,除了水路,陆路的唯二出口就是向东的萝县,向西的汤县。因紧邻界江,为防止偷渡,进出嘉阳都需要派出所开具的边防证,车到检查站,就有荷枪战士上车逐人检查身份证和边防证,十分严格。   嘉阳到汤县的公路,是通往哈市的必经之路,只有一车半宽,每到会车,就要有一辆停下靠边,等对方过去,再开动起来。夏天一下雨,道路泥泞,客车货车总是陷在泥里出不来冬天车轮将雪轧得结实铮亮,刹车踩急了就会打转,更有翻浆鼓包以及一段永冻层的路段,真正是难上加难。   木材、煤炭运输夏天可以用货船,但是冬天,就太难了,三年前“鱼缸”的事故并不是偶然个案。车过险路,总可以看到崖底摔落的汽车残骸和散落的煤炭与木材,司机绝对是高危职业。   黄县长去年得知齐慧慈回乡,主动热情招待,还亲自参加齐慧慈侄子的婚礼,自认搭上了何鸿志这条路子,未免去现用现交的嫌疑,他又提前“打窝子”,提拔了齐保健和齐有恒。现在,这不就到了用上齐有恒的时候了!   他让齐有恒去走何鸿志的门路,跟省里要钱,为县里修路。   齐有恒即便有心撂挑子不干,但儿子还年轻,整个齐家家族大半都在嘉阳,他怎么敢跟县太爷对着干,心中只恨自己短视,不能早早看破这个中关节。   齐有恒上了火车,躺在卧铺上,心里就想通了。不为别的,此番正好可以跟姐夫请教一下为官之道。即便要不来钱,最多也就是回到技术科,或者当个普通干警,谁也不能开除了他,到时候捧着铁饭碗,工资一分不少挣,也挺好的。   想到这里,他就安心地睡着了。   同行的刘岩却不能安睡,他得看着东西,这次去走后门,黄县长给带了许多嘉阳特产,开春的蛤蟆、开江鱼、一整只处理好的狍子、榛子木耳蘑菇猴头,大包小裹,水桶箱子,反正,之所以带上刘岩,就是为了让他扛东西。   但刘岩也很兴奋,他26岁了,还没有出过黑龙江省,这次借着齐局长的光,能去趟海边,回去喝酒吹牛就有说的了。   火车到了哈市,何敬瑜接站,请他们吃饭。   不忘和刘岩打招呼,“你好,我是你们齐局长的外甥,不用客气。以前常来哈市吧。”   “就来过一次,大前年跟着押送犯人来的。”刘岩有些拘谨,齐局长的外甥,那就是那位领导的儿子了。   何敬瑜不再多说,打电话帮他们办好了去滨城的火车票。   齐有恒指着那桶鱼说:“这是老舅专门给你带的。”   何敬瑜苦笑:“你是怕到了滨城就成臭鱼了吧。”   刘岩忙解释,“不不不,现在才四月份,搁上几天都没问题,车上也不热,鱼都好好的呢!”   齐有恒说:“好好吃吧,一般人吃不着。这是冰窟窿里打上来的。”   何敬瑜说好,表示要送到岳母家,好好炖着吃。   何敬瑜再看舅舅大包小裹的架势,就笑:“老舅当了副局长,操的心就是不一样了啊。”   齐有恒愁得抓头,“唉,难死你老舅了。大外甥,你看我像是走亲戚的,还是走后门的?”   何敬瑜哈哈笑,“走亲戚的呗。有事你还是多跟我妈说说吧。”   齐有恒意会,给了外甥一个赞赏的眼神。   傍晚齐有恒两人又登上开往滨城的火车,空气逐渐潮湿,充溢着一股咸咸的海腥味儿。 第181章 滨城之行   不同于哈市火车站的欧式风格,滨城火车站是十足的日式风格,它建于1936年,是东京上野火车站的放大版,准确说两个火车站的设计者是同一个人。   火车站实行上进下出的分流设计,一条u形缓步平台从二楼延伸而下,造型新颖,进出便宜。   站前广场岁没哈市的大,但有轨电车来来往往,商场林立,也是别有一番风格。   勤务员小刘带车来接站,将他们载往疗养院。   疗养院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做八七疗养院。仔细查验了工作证,哨兵放他们进门。   轿车开得很慢,齐有恒摇下车窗,看着风景,刘岩更是半探出头去。   两天内跨越千里,小刘觉得太不真实了,嘉阳如今暖气还没停,大锅炉还天天冒着黑烟,滨城已是一派春色,他指着一棵花树大声说“齐局长你看,那树没长叶子先开花了,满树枝都是花!”   “达达香不也是先开花吗?”齐有恒嗔他大惊小怪。   “这个好看,开得满满登登,紫莹莹的!”刘岩继续开心地东张西望。   “这叫榆叶梅,那个白色的是玉兰花。”小刘给他们介绍。   疗养院内环境优雅,景色秀丽,到处是紫杉、翠竹、银杏等花木,更有樱花一树树,开得绚烂无比,汽车驶过,刘岩仰头看花,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往里走,树木掩映下,是一栋栋风格各异,造型独特的庭院式的小洋楼。让齐有恒恍惚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怪不得他俩不回哈市,这里太好啊!”齐有恒也忍不住感慨了。   小刘指着一栋栋小楼逐个介绍,“这个以前是日本关东军高级军官的别墅;这栋楼,总理等国家领导人来视察时,都曾经住过;这栋,叶帅曾经住过;这一个,外形不起眼的,婉容皇后曾经住过另一边还有别的”   最后他们停在一栋尖顶黄砖小楼门前,高高的石阶,外面爬满藤蔓,齐慧慈从门内出来,高兴地喊了一声小弟,就下了台阶来接他。   “姐,这里真舒服,空气湿乎乎的!”   “舒服就多住几天啊。”齐慧慈笑着拉他进去,“你姐夫在等你。”   齐有恒进了何鸿志的书房,如果沈梦昔也来了,她就会发现,那张被撕碎后拼接的照片,已被带到了滨城。   何鸿志正在写字,齐有恒站在一边看着他写完搁笔,才叫了一声姐夫。   “来了。”何鸿志擦擦手,将他让到一边的沙发坐下。   小刘端来水果拼盘、点心和咖啡,何鸿志可齐有恒“喝得惯咖啡吗,我习惯了这个时间喝一杯咖啡。”说完又自嘲地一笑,“臭毛病又出来了,那几年连茶叶末都喝不上,什么习惯也没有!”   “有条件,当然按自己的习惯来。”齐有恒啜了一口咖啡,“噫!真苦!不行,我还得加块儿糖,这方面儿我都不如我姑娘,珠珠都不用加糖。”   “是么,珠珠也爱喝咖啡?”   “嗨,以前哪喝得着,是去年,敬瑜带我们出去长见识,教她喝咖啡,她看她表哥这么喝,就跟着喝了。”   “哦。小姑娘很聪明,很可爱。”   “嗯,这几年出息多了,以前病怏怏的,爹天天提心吊胆,怕养不大。现在好了,活蹦乱跳的,一到运动会,就不够她得瑟的,要没个限制,她都恨不得报上所有的项目!”齐有恒说得眉飞色舞,眼神看着咖啡,自己都不觉得,语气充满了溺爱。   何鸿志饶有兴趣地听他说话。   齐有恒总算记得自己此行主要目的,将话题逐渐引到自己身上,“上个月,我家玻璃让人给砸了,半夜三更的,砖头砸我姑娘腿上了,把我心疼毁了!那孩子居然没哭,还站在炕上帮我分析案情呢!后来抓到那三人了,我狠狠地制了他们,我看谁还敢动我家人”   齐有恒对何鸿志是既敬畏又莫名的信任,他将对官场的迷茫,对人性的迷惘,以及从未对人讲过的对未知前途的胆怯,都倾诉给了姐夫,何鸿志则从一个新的高度,帮他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分析了他的心态。   “在政治上,没有人,只有主义,没有感情,只有利害。在政治上,往往不是杀一个人,而是移走一个障碍物。   有恒,如果你无心仕途,完全可以不进入这个圈子。以后,你会发现这里是最让人失望的地方。”何鸿志其实更想用的词汇是阴暗。   “我还能退回去吗?”此时退回去,今后将如何自处?   “是啊。”何鸿志喃喃说“有时候一脚踏出去,就永远不能退出了。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倒也不必拘泥,有恒,我觉得你可以做得很好。   我不可能事事为你尽心尽力,那会坑了你。你就记住一点,要时刻提醒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偏移方向。   还有,当你在什么地方,感到满足了,舒适了,那就是终点了。”   齐有恒呆呆地看着姐夫,他记起自己刚上任的时候,面对同事的祝贺,满心欢喜,坐到新的独立办公室时的欣喜,家里安装电话时夫妻俩人的满足和喜悦,听到老父亲赞扬时的自得。他感到羞愧,即便自己没有远大的光宗耀祖为官做宰的目标,为一个副局长沾沾自喜也是很可耻的吧。   齐有恒看着姐夫点点头,没说话。   “你姐姐今天非要给你擀面条,说是上车饺子下车面,她一定要亲手擀。一会儿,你记得,一定要真诚地夸奖她!”   齐有恒哈哈大笑,“好的好的!”   齐慧慈的面条,的确需要特别嘱咐一下。——面条不是碎的,就是坨的。   齐有恒夸张地赞叹着,“哎呀妈呀,太好吃了,跟咱娘做的味道差不多呢!”   齐慧慈呵呵地笑,坦然接受赞美,“那你多吃点啊!”   直到吃完饭,齐有恒还是没有直接跟何鸿志提起拨款的事情,而是私下悄悄地和齐慧慈说起。   “哼,我一听你来,就猜个差不多了,你们那个县长表现太露骨了。”齐慧慈笑。   “姐,我都给派出来了,你看咋办啊!”   “派你你就来,带着东西走后门?”   “不是走后门,我是来走亲戚的!”齐有恒不自觉带了撒娇,“姐,你为家乡多做些贡献吧!”   “我可跟你不一样,那不是我家乡,我家乡在双县呢,我是双县出生的!”齐慧慈扭过头去,不看弟弟的脸。   “姐,咱爹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乡!”齐有恒继续磨。“为了咱爹!路好了,咱爹就能回双县看看了!”   最后,齐慧慈无法,答应了回一趟哈市,齐有恒乐得跳了起来,摇着齐慧慈的胳膊,姐弟两人似乎回到了童年。 第182章 特大火灾   齐有恒带回嘉阳的大包小裹里,满是滨城和哈市特产,比他带去滨城的还多。   县里专程派车去汤县接他的火车,齐有恒风风光光地回到嘉阳。   此行往返十二天,他只在滨城玩了两天,就急三火四地催着齐慧慈和他回哈市,何鸿志也得知了他此行目的,没有说话,但也没反对。   齐慧慈仅用了六天,就给争取到两百万的专项资金。当齐慧慈说给齐有恒听时,他觉得像做梦一样,这个数字太大了,办事速度也太快了!缓了几秒,他高兴地一把将姐姐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齐慧慈拍着他的肩膀,“放下,放下!我一把老骨头可不禁摔!”   “姐可不老,还跟小姑娘一样呢!”   齐慧慈从坤包里拿出几张批条,“喏,我上辈子欠你的,拿去吧!”   “姐!”齐有恒兴奋地大叫,“你太好了!”   “高兴了吧,工程队和沥青都给你准备好了!”   “高兴!姐,你可真厉害!全家我最佩服你!”   “少来!别只在用着你三姐时,才想起我就行!”   “一定一定,赶明儿我年年去滨城,吃你的喝你的!”   如今,在黄县长的办公室里,也是这样。黄县长两眼放光,一把搂住齐有恒,将他抱了起来,哈哈大笑,仿佛除此再无他法可以表达喜悦之情了。   还好黄县长没打算转上一圈,他拍着齐有恒的肩膀,乐得嘴巴合不拢,“晚上上我家吃饭去!一起喝几盅!”   齐有恒一炮打响,成了嘉阳人民的功臣,公安局内部的各种动作和试探都收敛起来,工作变得顺风顺水,他也逐渐变得勤谨圆滑,与各色人等均能和谐相处。   ——这个与社会黑暗面接触最多的单位,最是考验人的心性。   就在嘉阳的修路工程紧锣密鼓进行之际,大兴安岭发生了重大火灾,漠河、塔河县共四个林场同时发生火灾,紧急扑灭后又死灰复燃,正遇上龙卷风,将火苗高高卷起,引发了更大的森林火灾,甚至火势蔓延烧到了境外。   沈梦昔第一个念头,是齐保安应该会上火场。   鲁秀芝也是这个想法,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方打探齐保安的部队是否参与救援,电话都打到了何敬瑜那里,当得知儿子部队没有上火场时,她脱力地坐在地上,哭着说“我就不该让他离我那么远!”   齐有恒无奈地看着妻子,扶她起身。   大火眼看着越烧越旺,人们开始调侃,说都是春晚费翔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给闹的,能这么说的,都是没有切身考虑过灾区实际情况的。   金大娘特意来看鲁秀芝,她唏嘘着,“你家老四没去最好啊,俺家那会儿着火我就觉着老大了,心都慌死了!你说大兴安岭那么大,林子起火,可咋救啊!”   鲁秀芝关注点却不在此,她对金大娘神秘兮兮地说“你说能不能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要不咋那么巧,一下子四五个地方同时起火呢!我就不信了,还有那么巧的事儿!”   “妈呀,那谁知道啊,就算是咱老百姓能知道个啥啊!”金大娘放下两罐头瓶的咸菜就走了,她家现在都用罐头瓶装了咸菜成瓶的卖,生意越来越好,还清邻居们的欠款,家里还添置了家用电器。   半月后,齐有恒在单位接到何敬瑜的电话,说是齐保安所在部队因距离火灾区较近,派出半数人员奔赴火场,齐保安主动报名上了一线,一起参军的韩东也报名了。   齐有恒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家,但如今的鲁秀芝极端敏感,很快发现他的异常,几番追可,齐有恒无奈如实交待了。   鲁秀芝如五雷轰顶,一个跟斗厥倒,齐有恒搀扶不及,只听“咣”的一声,鲁秀芝的后脑磕到了地板上。   醒来后的鲁秀芝嚎啕大哭,一并将齐保健上前线时她所受的精神折磨都哭诉出来,齐保健坐在炕边,抱着母亲,不住地安抚。   “你们谁能明白啊,那都是我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啊!”鲁秀芝捶着胸口,痛苦得不能自已。她一把抓住给她救治的沈梦昔,“珠珠,你不要跳级了,老老实实上学!不要离开妈,就在妈跟前,听话!”   “好好好,我天天在你跟前,天天烦你。好不好?”   “我这是啥命啊!”鲁秀芝躺在炕上,哭了个昏天黑地,她甚至有种要吐血的赶紧。   她理解了婆婆当年失去儿子的心情,理解了为何她每次想起夭折的两个女儿和为国捐躯的儿子,都要捂住胸口。   隔壁李巧凤听见哭声,急忙赶来,听说韩东也上了火场,顿时哭了起来,韩建福在旁大吼,“孩子就是去救个火,又没死!你嚎个什么丧!”   李巧凤哭得更厉害了。   鲁秀芝却止住了哭声。   大火烧了二十多天,终于在六月初,天降甘霖,彻底将山火熄灭。   这次大火,是建国后最严重的特大森林火灾,过火面积达到一百万公顷,烧毁六个储木场,九个林场,两千多台机械设备,粮食六百多万公斤,经济损失不可估量。   火灾造成211人死亡,266人烧伤,一万多户受灾。这个数字,还仅为在籍人口统计,还有失踪人口和流动人员无法统计。   水灾、火灾、地震,哪里有险情,哪里就一定有解放军的身影。此次救援,共出动军警民近五万多人,其中解放军34万人。   人们在赞美军人的奉献精神时,又有谁可以切身体会那些年轻战士的父母倍受煎熬的心呢。   这十几天,沈梦昔眼见鲁秀芝眼窝深陷,神情憔悴,明显比齐保健上战场还紧张,每天嘟囔着“水火无情啊,老天爷保佑我老儿子平平安安,老天爷保佑我儿子全须全尾。”   “老天爷保佑啊,这孩子心眼实,胆子大,他虎啊!”   “老天爷保佑他啊,让我咋地都行啊!”   当一个人过分在意一件事,一个人,就是这样。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可一旦做了母亲,还怎么可能心无挂碍呢。   当鲁秀芝在电话中听到齐保安的声音时,泣不成声,最后好容易止住抽噎,大喊道“你回来!保安!你复员回来!”   电话那头,齐保安像个二傻子一样说“妈,我没啥事儿!你别担心!韩东也没事儿,你跟他妈也说一声!我就是胳膊烫伤了一点儿!都快好了!妈,我是军人,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不能当逃兵!”   沈梦昔都能想象出齐保安一定还打了个立正,敬了个军礼。   她仰天长叹。   果然,鲁秀芝哭得更伤心了,齐有恒接过电话,嘱咐了儿子几句,挂了电话。   鲁秀芝犹自捶着胸口,“我年龄大了,受不了惊吓了呜呜呜” 第183章 你别哭了   “别哭了!”沈梦昔大喊,“鲁秀芝同志!你别哭了!”   一家人惊讶地看着沈梦昔。aneieilai   “你喊我啥?”鲁秀芝真不哭了,怒视着女儿。   “我说你别哭了!”沈梦昔叉着腰,“四哥好好的,一点轻伤,也是很快就可以恢复。比起那些牺牲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事!四哥现在主动为国家效力,比起他以前惹祸当小流氓,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你还哭什么?非要你儿子做一个逃兵、一辈子遭人耻笑吗?天天哭!就知道哭!我姥姥像你一样,遇事就哭吗?那我以后什么也不做,就学着哭好了!”   鲁秀芝被女儿训得蒙头转向,呆呆地看着她。   “行了!不许哭了,发泄一下就舍可而止吧!总哭,对身体不好。”沈梦昔总结收尾。   齐保健看母亲要发飙,一把搂住她,“妈,我都嫉妒了,我当年上前线,你肯定没哭得这么厉害!”   鲁秀芝打了儿子一下,“这个也攀比,老四不定性,我不放心啊!”   “妈,你得相信你儿子,放出去,个个都是好样的!”齐保健笑着说,“男人总是要飞出去的,看完了世界,到时候就会飞回来。”   “那要是不愿意回窝呢?”鲁秀芝想起二儿子不肯回嘉阳实习,又觉得心浮气躁。   “那就是没到时候。”齐保健笑着说。   鲁秀芝长长地叹气,还待再说。   齐有恒忍不住打断“人家独生子,都没你那么护犊子的,这几年更是越来越邪乎!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局长夫人,就这么嚎,一条街都能听见!你这个什么什么期,咋还没完没了了?”   齐保健阻拦不及,齐有恒话已出口。   鲁秀芝眼泪顿时又下来了,控诉地看着丈夫。   沈梦昔一拉齐保健,“大哥,我有事找你。”拉着他出了前屋,把困难留给了齐有恒,谁的媳妇谁负责吧。   齐保康读的中专,为两年制,本该在今年三月回原籍实习,齐有恒也有心让他到政治处实习,但齐保康过完年就去了哈市,说是跟何敬瑜说好了,在道外区联系了一个派出所实习。   那会儿齐有恒自己也是刚刚升职,各种适应,也无暇顾及儿子,就任由他去哈市实习了。   六月,齐有恒在报纸上读到一段新闻道外区某派出所处理群殴事件过程中,一名实习警官被流弹击中,当场牺牲。   那个派出所正是齐保康实习的单位,齐有恒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冷静了一分钟,他断定不会是二儿子,若是的话,外甥不会不联系他。   关心则乱,勉强镇定了二十分钟,还是给外甥打了电话。   原来,当晚三名实习警察跟随派出所巡逻过程中,遇到两伙社会青年打群架,在制止追逐的过程中,其中一个社会青年居然拿出了手枪,奔跑中回手一枪,正打中一个实习学员额头,当场牺牲。   齐保康当时也在场,但没有受伤。   齐有恒放下心来,跟外甥说“这事儿我就先不跟你小舅母说了,保安的事儿,她刚放下心来,保康这又来一波,她都要得精神病了。”   “嗯,这事也是偶然,谁也没想到那人能有手枪。不过老舅,你们系统,这枪支管理有点松懈啊!”   “嗨,这可不是我能管的。”齐有恒用的是单位电话,可不想多说,“挂了吧,你多给你弟弟操心了。”   沈梦昔是从张亮口中知道这个消息的,张亮是听他父母聊天说起的。   她预感鲁秀芝又要哭一场了。   她忘记自己四十五六的样子,她那时候没养过孩子,没这些烦恼,但也绝不会这么幼稚!   但细想,鲁秀芝如此爱哭,也和齐家人比较疼惜和顺从她有关吧。   果然两天后,放学回家,在院子里就听见鲁秀芝在和齐有恒哭着埋怨,颠来倒去无非是说他不管儿子,又说何敬瑜找的单位不靠谱。   沈梦昔立即向后转,到尚静家写作业去了。   沈梦昔在小学里发现霸凌事件时,是吃惊的。   但也不意外。   十年动乱刚过,人们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习性还保留着,孩子从父母那里模仿着处事方式,带到校园里,毫不奇怪。   那天放学后,沈梦昔和尚静在操场边的“四人梆”下玩吊环,所谓“四人梆”,其实是四根粗粗的木杆,一排立着,上面是横梁固定,吊着绳索和铁环,附近还有单杠、双杠,她们经常下课了就去双杠上坐着。   尚静蹲在地上画着“老丁头”,嘴里念叨着一个老丁头,借我俩琉琉,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沈梦昔坐在双杠上,就见六年级的三个高个子女生,堵着一个穿蓝衣服的女生,在厕所的围墙边,推推搡搡,其中一个披着头发的女生,直接扇了那个蓝衣服女生两个耳光,那动作熟练而潇洒,显然经常做这件事。   沈梦昔认出那挨打的女孩是李明新,她的父亲去年打鱼时葬身江中。   沈梦昔掏出口哨,使劲吹响。   “你看什么看?赶紧滚!小豆包!”那女孩回头找到吹哨的沈梦昔,嚣张地喊。   沈梦昔面无表情,继续吹。   “怎么了?宝珠?”尚静紧张地站起来,拉着沈梦昔的手,“你不要惹她们,她们就跟香港片里的小太妹一样。”   有人注意到这边,随着急促的哨声,体育老师也朝着这边跑来,那三个女生迅速散开。   “齐宝珠你怎么了?”体育老师过来。   “老师,我哥给我新买了两个哨子,送你一个!”沈梦昔笑着说,递过去一个不锈钢哨子。   “淘气包子!”体育老师看看走开的女生,拿着哨子走了。   沈梦昔转身看到,李明新正匆匆地低头向校外走去。   “宝珠,你有哨子怎么不给我一个!我的玻璃球都分你一半了!”尚静不乐意了。   “给你!”沈梦昔又掏出一个粉色的塑料哨子,“没谁也不能没你的!”   尚静乐了,“这还差不多。”   沈梦昔到门卫室去推自行车,发现气门芯没了。问门卫大爷,他懊恼地大叫“谁?谁家孩子这么烦人!”   “没事没事,你别生气!”还得沈梦昔来安慰他。   门外大爷,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气门芯来,给她的车子安上,又拿出打气筒,沈梦昔赶紧接过,“我来我来。”   她和尚静两人,一个把着气筒接头,一个打气,总算是打满了气。   两人骑车到滨江街口,那三个女生从胡同里出来,拦住她们。   “你叫齐宝珠是吧,敢管我们的闲事?胆子不小啊!”披头女流里流气地说。   沈梦昔感慨,这就是看港台片的结果。   “你们知道她是齐宝珠,还不知道她爸和她哥是谁吗?”尚静从车后座下来,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但还是站到了沈梦昔前头。   “哈哈,她爸不就是个副局长吗,我爸还是正局长呢!”那女孩仰天大笑。“她哥是老山英雄,我知道,那又怎样,她哥就是个开车的,连枪都没打过,你问她,她哥打死了几个敌人?不敢说了吧?” 第184章 自取其辱   披头女那一声哼,激怒了尚静,“保健大哥就是英雄!他身上受了两处伤!他还是咱们的校外辅导员!你没良心!怎么能这么说他!”   “英雄?真正的英雄,得是像徐良那样的!没了一条腿、变成瞎子的、牺牲了的!她哥不过是在老山绕了一圈,混个三等功就回来了。zjq哼!我哥都说了,她大哥根本连枪都没摸过,不过是运气好,回来混个好工作,哼,她爸也没什么能耐!靠着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当了个副局长,还真好意思!”另一个穿着牛仔裙的女孩语气不屑地说。   沈梦昔生气了,小孩子不会这样分析事情,定是家中大人说话,被小孩听了去。   沈梦昔将车把交给尚静,走上两步,“你们找我有事就快说,不许说我家人!”   “哟吼,小个儿不高,胆子不小啊!”那三个女生做出一副痞子样,笑了起来。   路边有人经过,看了她们几眼,但没人多管闲事。   “知道你错哪儿了吗?今天,你就不该吹哨!所以!你就该被打嘴!”披头女做撸袖状说,其实她穿的是半袖衬衫。   “你叫什么名字?”沈梦昔问。   “我凭什么告诉你?”披头女有些生气。   “因为我不打没名字的人。”沈梦昔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弹弓,又从口袋里摸出三个玻璃球,尚静大叫“珠珠,那是我送你的!”   沈梦昔举起弹弓,对着披头女,“你们说我哥没摸过枪,现在我就让你们领教一下我的弹弓,看看我哥教得怎么样!”   话音一落一松手,玻璃球朝着披头女而去,砰的一声擦着她的耳朵嵌入身后的电线杆上。   “还有你!欠嘴!”又一粒玻璃球,朝着牛仔裙的肚子而去,力道不大,直接打在她的胃部。   最后一粒,一转方向,朝着路边垃圾箱上的罐头瓶而去,“啪”的一声瓶子应声碎裂。   三珠连发,不过是呼吸之间,三个女孩目瞪口呆,尤其那牛仔裙女孩,捂着肚子哭了起来,“你等着,我给你告老师!我告我哥打死你!”   “告去!”沈梦昔一扬头,盯着她,“不过,以后你见了我要远远躲开!否则,见一回,打一回!”她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玻璃珠,轻轻掂着,一颗玻璃球掉到地上,朝着那女孩滚去,牛仔裙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着沈梦昔的眼睛,忽觉心底发寒,哇的一声哭着跑回家了。   披头女和另一个女孩心有余悸地看看电线杆上的玻璃球,也都跑了,连句狠话也没敢撂下。   “哇,珠珠!你太帅了!”尚静一把抱住沈梦昔,又松开,“你咋有那么多玻璃球呢!”   “一副跳棋而已,都给你。”沈梦昔一股脑将玻璃球放到她的口袋里。   尚静到电线杆边,试图抠下嵌在木缝里的玻璃球,“那么多还不够吗?”   “哦,够了够了。”尚静赶紧追上去,“可那个,是我给你的呢!”   “不是,你给的在我书包里。”   “啊,那就好!”   梁局长的妻子钱玉英在县医院财务科上班,这会儿饭也没吃,气势汹汹地带着女儿上齐家讨说法。刚才女儿哭着回家,问她怎么了,也不说,又看她捂着肚子,掀开衬衫一看,肚子上赫然一块青紫,她吓得声音都变了,连声逼问,女儿才说是齐宝珠拿弹弓打的。   她二话不说,拖着女儿就出门了。   鲁秀芝看着这娘俩,一个头两个大。   “你说我姑娘拿弹弓打人?”鲁秀芝连连摇头,笑着说“你说老四打人我信,珠珠不可能打人,她胆子小,又爱哭,不可能不可能,你们肯定认错人了!”   “喏,你姑娘回来了,你问她!”钱玉英朝着窗外一努嘴。   沈梦昔在尚静家写作业,人家要吃饭了,她就回家了。一进家门,就见那牛仔裙哭哭啼啼地坐自家客厅门口坐着。   “呵,你还真告家长了。”沈梦昔笑。   “你看你看,你姑娘都承认了!”钱玉英站了起来,要来拉沈梦昔。   “我姑娘比你家的小好几岁,又矮了半头,你说她欺负你家梁颖?开什么玩笑!”鲁秀芝也不乐意了,拦住了她。   齐保健推着摩托进了院子,梁颖从窗子看到了,忽然心虚起来,拽着自己的妈妈要回家。   “你怕啥,今天妈必须得跟他们要个说法!”梁颖妈妈对刚进门的齐保健说“齐保健!你妹妹说是你教她打弹弓的,现在她把我家姑娘打伤了,我家老梁还没下班,他要知道这事儿也是不干的!你这个老山英雄也不能推卸责任,你看怎么办吧!”   齐保健看看沈梦昔,“你打的?”   “是。”   “为什么?”   “她嘴欠,她骂你和咱爸!”   “那你也可以骂我爸和我哥啊,你干嘛上来就拿弹弓子打人,差点打了邱丽丽的脑袋,她都吓哭了!”梁颖抽抽搭搭地说。   “宝珠,你说你先动手的?”齐保健问。   “是的。”   “你这孩子,咋能打人呢?”鲁秀芝没想到女儿真的打人了,不可置信地一扯她的胳膊。   沈梦昔挣脱开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先动手?非要等她一巴掌打到我脸上,再正当防卫?”   齐保健一梗。   “你是三好学生,还跳级了,就是这样的好学生啊?”钱玉英气得手指发抖,“我要跟你们校长好好说说,问问他们是怎么培养出这样的小流氓的?”   “她们三人欺负一个失去父亲的女生,我吹哨叫来了老师,她们就放了我的车气,还半路拦住我和尚静,言语侮辱我的父兄,还叫嚣要打我的嘴,我为什么不可以先出手?”沈梦昔冷静地说,说到最后一句看向齐保健,大有你敢说不可以,我就翻脸的架势。   “把弹弓拿出来!”鲁秀芝大喊。   沈梦昔看看鲁秀芝,从书包拿出弹弓,鲁秀芝一把抓了,扔到厨房灶坑里,用炉钩子使劲捅着火,“我让你好的不学,学你四哥打架,我看你拿什么打?”   沈梦昔知道鲁秀芝被人找上家门恼羞成怒了,挂不住脸了,也不和她计较。   她看着梁颖,“真没意思,还回去找家长,既然这样,那你把你哥也叫出来,让他亲口问问我哥,到底摸没摸枪,到底怎么在老山混个三等功回来的,再把你爸也叫出来,看看到底是谁没能耐!”   “你还说?”鲁秀芝扬起了巴掌,犹豫着落不下去,毕竟这孩子长到十岁,还没动过她一个指头。   “你要敢打我,我就立刻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沈梦昔平静看着鲁秀芝,一字一句。   “呵,这样的姑娘,咱也不知道咋养出来的!”梁颖妈妈拉着女儿往外走,她越听越觉得女儿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贸然上门就是自取其辱。 第185章 痛悟   齐有恒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他发现妻儿都没有睡觉,并且家中气氛诡异。   这些年,随着齐有恒职务的提升,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当上了副局长后更甚。   鲁秀芝之所以想抓住孩子,大抵也是因为抓不住丈夫了。   齐有恒每天忙于工作,忙于交际,这个家,更像是他的旅店,提供免费早餐的那种,沈梦昔记不清多久没和他一起吃顿晚饭了。   沈梦昔在厌倦鲁秀芝频繁情绪崩溃的同时,也深深地同情她,在更年期提前到来之际,正逢丈夫、儿子际遇大好,习惯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她,现要接受他们一个个地各自奔前程,而事先,根本没人提醒她做好思想准备。   人与人的交往,无论亲情爱情,最幸运的就是相互需要,两情相悦。   感情这东西,半点不容勉强。   母亲需要儿子的依赖,但儿子一旦羽翼渐丰,他们的每一根羽毛都会叫嚣着渴望高飞,任是谁也无法阻挡得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得是自己想通了。   想通了,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以避免退出得过于难看。   但一个人若是习惯了热闹,就永远不会明白,其实,人是生而孤独的,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鲁秀芝就在哭哭啼啼中,以一种近乎被抛弃者的姿态,迎来了这个认知。   齐有恒带着一身酒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老姑娘,去,给爸倒杯水!”   他有一种本领,就是无论醉到什么程度,都能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镇定地锁好大门,再一头扎到自家炕上,有时候外衣和鞋子都不及脱去。   沈梦昔调了一杯蜂蜜水端过来,齐有恒一口喝了,“啊,还是我老姑娘心疼我!”   灯光下,他的脸变得有些浮肿,近半年来,他几乎每天都泡在酒精中,原本精干英俊的面孔,变得模糊。   沈梦昔掐指算着,照这样下去,不用到退休,准得牺牲在酒桌上。   “天天就知道喝酒!你姑娘把人打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鲁秀芝终于没忍住。   “咋了?”齐有恒弹了弹烟灰,靠到沙发背上。   齐保健将事情经过全部复述一遍。   齐有恒听完,按熄了香烟,看着妻子,“怎么了?我姑娘做得不对吗?下回还得打!”   鲁秀芝气得拍着沙发扶手,对齐保健说“我就说不稀等他,喝成这个德行,你和他说啥也白费!”   齐保健想说明明是你自己非要等的,最终还是没敢。   “没事儿那我就睡觉了,大哥,今天我睡你后屋。明天还得上学呢!”沈梦昔站起来,打了个哈欠。   “你看看,你看看,她跟没事人一样呢,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鲁秀芝恨铁不成钢。   “找上门,找上门怎么了?找上门你就必须得当着人家打我吗?四哥那时候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人家找上门来,你就揍他是吗?”沈梦昔站住了,声音提高,“人家欺负上门了,我为什么不能先动手揍她,我就是要先发制人!下回她嘴贱,我打掉她的门牙!”   “你!”鲁秀芝气得不行,“这孩子都跟谁学的,还净顶嘴呢!”   “反正,你不管对错就要打我,我很伤心。”沈梦昔扔下一句话,到后屋睡觉去了。   鲁秀芝眼泪快下来了,对丈夫倾诉,“我哪能舍得真打她,就是比划了一下。”   在她心里,她要以公允的态度给找上门的家长一个交待,不能让人说老齐家不讲道理、是非不分。   ——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处理事情的。   齐有恒却没理她,他嘴里反复咀嚼着儿子复述的那几句话依靠老干部当上的副局长。   沈梦昔并没有她表现出的那样愤慨和伤心。   她早学会了不过于依赖任何一种情感,时时调整情感的砝码,既不至于因失望而难过,也不会因过于谨慎付出,而导致情感贫瘠。   只是这个表现,放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难免显得有些薄情。   终归是一个校园里,她在课间操时,撞见过梁颖,梁颖看到她,竟真的扭头走开,脚步匆匆。另外连个叫邱丽丽和谭鑫的,也退避三舍。至于李明新是否再受欺负,她不十分清楚,但起码她再没有撞见过。   张老师忧心忡忡地找她谈话,“你是三好学生,不要和别人一样,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知道吗?”   “知道了,张老师!”沈梦昔爽快地答应。   张老师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这个小姑娘什么都懂,“最近你的二胡进步很快,提出表扬,但是不要骄傲,知道吗?”   “知道了!”   “行了,你回去吧。”越说越没意思了。   学校里关于三好学生齐宝珠打架斗殴的传闻,不胫而走。   沈梦昔混不在乎,齐卫明却十分气愤,为此跟合唱团里第二小学的男生还打了两架,张亮也来劝她,不要伤心,他会一直相信她还是好学生。   沈梦昔带着他俩到“四人梆”附近,从书包里拿出弹弓,跟屁虫尚静大叫“啊!宝珠,你的弹弓子不是让你妈给烧了吗?”   “战备物资,当然得多一些。”沈梦昔笑。   她从地上捡了几个石子,随手几下,石子砰砰砰打到十米开外的吊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张亮漂亮的脸上满是惊讶,“珠珠,你这么厉害!怪不得我妈老说你以后会欺负我呢!”   沈梦昔哈哈大笑。   齐卫明张大了嘴巴,眼神受伤,“老姑,亏得我还替你抱屈,原来你真的会打弹弓!为了你我挨了两回揍呢,第一回打输了让人家揍了,第二回打赢了让我妈揍了。”   沈梦昔又是大笑,拍着齐卫明肩膀说“辛苦你了。周日老姑烤羊肉串给你吃,抚慰你幼小的心灵。”   “我也要吃!”张亮说。   “都去,咱们带着炉子到江边烧烤去!从少年宫下课就去!”   “好啊!”一片欢呼。   周日,江边烧烤如期进行,吃客却多了许多。   齐卫家扛着齐卫青给做的烧烤炉子,齐卫明提着一筐煤块、刨花,沈梦昔提着一篮子串好的肉串、火腿肠,尚静拎着一个双卡收录机,张亮抱着两个游泳圈,葛艳玲和李刚提着折叠椅,张明提着一兜黄瓜柿子汽水饮料,浩浩荡荡朝着大坝下的树荫而去。   支起炉子,引着煤块,他们铺好油布,将食物都摆好,打开了录音机,这边动静吸引了江边好多游泳人的目光。   刘昌河在江边刷自行车,他妻子带着佳佳坐在水边,佳佳挥舞手臂拍着水,水珠溅到自己脸上,发出清脆的笑声。   金香玉远远看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家了。 第186章 烧烤   李刚几个三下五除二脱下衣服,就先下水了,张亮套着游泳圈也下去了,只听江里扑通扑通踢水狗刨的声音,齐卫家主动要求“看堆儿”,溺水事件后,他一直不敢下水,母亲的严厉警告,让他更是不敢尝试。   其实克服恐惧的方法,就是直面它。   沈梦昔没有劝齐卫家下水,如果此刻齐保健在场,让他带着下水游几圈,或许就可以克服。她只是问“你爸没带你下水游泳吗?”   齐卫家摇头,“我妈不让。”   “你妈不让你就啥也不做了?”   “那咋整啊,我妈不让。”齐卫家挠挠头,为难地说。   “我看就是你自己胆小,往你妈身上推责任。”沈梦昔毫不留情揭露。   齐卫家低下头。   “回头让你保健叔带你游泳,你不可能一辈子不下水的,一个男子汉,要勇于挑战自己,我看你别的样样都挺厉害的,这么这回这么怂呢?”   齐卫家嗫嚅几句,不说话了。   沈梦昔不再说齐卫家,她知道自己说一百句,不抵他妈妈说一句。她看向江中的几个孩子,张亮一身白肉,特别显眼,尚静在大声嘲笑他比女孩子还白,是个小白脸,张亮气得脸色通红,“好男不跟女斗!”   他们在浅水处游泳,沈梦昔倒不担心出事,一是齐家附近的下坎,并不是船坞,二是今天游泳的人不少,即便有事,能够求助的人也很多。   她拿着一瓶汽水过去,放到佳佳妈妈身边,“佳佳,你也来游泳啊!”   佳佳兴奋地拍水,口中哦哦啊啊地回应。   “你们这是出来野游啊,带了这么多家伙事儿!”佳佳妈笑问。   “带着他们出来放松放松,一会儿烤好了尝尝我烤的肉串。”沈梦昔在江水里洗着黄瓜柿子,尚静也过来帮忙。   “注意别烫着啊,可得加小心。”佳佳妈很是不放心。   “嗯,知道了!”   当炭火烧好,他们开始烧烤,火有些旺,第一批烤的有些糊,没有木炭,只能将就。   没弄到羊肉,烤的是猪肉,但是糊香糊香的味道,还是飘得很远,有许多人闻香而来。   刚才还在水里畅游的几个小子,都跑到树荫下,抢着吃了起来。   齐卫明和葛艳玲还知道帮着她烤串,其余的几个,都是自顾大嚼特嚼。   孜然与肉是绝配,再蘸上沈梦昔的蘸料粉,简直美味到不可描述。   “老姑,你咋这么会烤,也太好吃了!”齐卫家跟在沈梦昔身后,等着烤肉。   沈梦昔将烤好的火腿肠给了佳佳一串,又把肉串递给刘昌河夫妇。他们推拒着不要,“小孩子吃的,我们可不吃。”   “谁说是小孩子才吃的!”沈梦昔忽然想起,似乎他们的县城里,竟然一家火锅店和烧烤店也没有。   “卫家,你回去,跟你四奶说,把家里煨好的肉都拿来,就在菜窖里。”   “还有啊!太好了!”齐卫家撒丫子朝着坝上跑去。   不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端着一个带盖的搪瓷盆来了,鲁秀芝不放心的也跟了来。   “妈,你尝尝!”必须立刻堵住更年期妇女的嘴。   “啥玩意儿啊,糊不黢的,我不吃!”鲁秀芝满脸不高兴。   “尝一口!给个面子!”沈梦昔举着肉串不罢休。   鲁秀芝一脸嫌弃,咬住一块肉,从铁签子上撸下来,咀嚼几下,“哎?这味儿还真不错!这是啥调料,不对,这是孜然啊!”到底是副食商店出身的,一吃就吃出来了。   “你的舌头真好使!”沈梦昔竖起大拇指。   “搁哪儿弄的,你就会乱花钱!”鲁秀芝接手女儿的活计,在炉边烤肉,一边呵斥着几个小的,“离炉子远点!”   沈梦昔腾出手来,让齐卫家去江边将用过的铁签子到江水里清洗一遍,又迅速串起肉串来,一边串一边喊着“羊肉串,羊肉串,新疆的羊肉串来!”   齐卫家立刻响应,学着陈佩斯的腔调,打着嘟噜,大喊着“羊肉串,新疆的羊肉串!大家快来看啊,新疆的羊肉串喽!”   围上来几个小青年,“真香啊,羊肉串咋卖的?”   “两毛钱一串,不好吃不要钱!”沈梦昔接口。   鲁秀芝大惊,“珠珠,你瞎说啥呢!”   “干净卫生的肉串,不香不要钱,快来买啊!第一串免费试吃啊!”沈梦昔继续喊着。   几个小青年禁不住肉香,“先来一串尝尝!”   沈梦昔递过几串。   几人吃了,连连叫好,几个人都穿着大短裤,刚从水里上来,谁也没带钱。推着其中一人,“老六你快回去拿钱!”   那人趿拉着拖鞋快步去拿钱,这边几个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   鲁秀芝几次要制止女儿,但是沈梦昔一个劲儿地催她,“快点儿啊妈,供不上了,你的手艺比我好多了!你简直太厉害了!”   几个孩子本来吃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都帮着串肉串,他们觉得这就是一份工作,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所谓铁签子,就是自行车的辐条,一分为二,一头磨得稍尖便于串肉,一串上也只有五块肉,大多数围观的人都嫌弃太贵,不肯掏钱,只有不知柴米贵的年轻人,才舍得花钱奢侈地买来吃。   当齐保良两口子急三火四地赶到江边,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胖儿子蹲在树下吭哧吭哧串肉串的场景,张凤玲的脸立刻就拉下来,狠狠掐了齐保良一把,齐保良疼得直呲牙,但不好意思喊出声,低声嘀咕,“你个死娘们,真下死手啊!”   “看着没,他们就这么使唤咱儿子!你四叔这家人咋都这么坏呢!”   “你说啥呢,那是我亲叔!”   “是!谁都比我们娘几个亲,你咋不跟他们过呢!看谁家能天天给你洗衣服做饭!”   两人在人群后打着官司,那边齐卫家举着串好的肉串过去,递给鲁秀芝,”给!四奶!就这些了!“   鲁秀芝已经忙得一头大汗,接过肉串,顺手给了齐卫家一根烤好的火腿肠,“烫啊!”   齐卫家接过火腿肠,嘶嘶哈哈吃了起来,“真香!”   那边沈梦昔数着铁签子,跟那几个小青年收钱,“一共四十八串,九块六毛钱,抹去试吃和零头,收您九块整!”   一人摸出一张大白边,“给你十块,找我一块钱。”   沈梦昔从兜里拿出一元钱,又将一瓶北冰洋汽水递过去,“只剩一瓶汽水了,你们凑合喝吧。”   几人也不客气,你一口我一口喝了个精光,放下瓶子就走了。   “好吃再来啊,明天还烤!”   “不吃了!太贵了,奸商!”一个小青年回头说。   “嘿,吃完就骂厨子!”沈梦昔笑 第187章 商机   人群都围着,看那几个小青年大口吃肉,议论纷纷,大多是说肉串闻着挺香,就是太贵了,吃不起。999enxue还有人一直跟着数铁签子,那几个小青年被围观得豪兴大发,才一口气吃了四十多串。   看他们走了,有人又说“老王家的二小子真特么不会过日子!十块钱,嘎哈不好!一会儿工夫就吃没了!”   “人家里开个小卖店,一天带卖不卖的,也挣出几个十块钱了!”   “那也不能这么吃啊,自己买肉回家,连两块钱也用不了啊!”两人聊得起劲了。   “哟,大哥大嫂你们来了,快尝尝我们的手艺!”沈梦昔一转头看到齐保良夫妇,连忙招呼。   齐保良两口子走过来,叫了声四婶,鲁秀芝忙得抬头看他们一眼,抱怨说“这些个熊玩意儿,吃个东西,要把我熏死了!”   沈梦昔接手过来,对几个吃串的青年说“几位哥哥,今日售罄,明日请早!”   “那不还有那么多吗?”   “这些是我们自己家人吃的了!不好意思啊!”沈梦昔笑着道歉,又喊“卫家,去把那个哥哥的十串钱收了!”   “哎!”齐卫家屁颠屁颠去收钱,回来把钱交给沈梦昔。   沈梦昔动作麻利,烤好最后二十串,分给大家吃了,齐保良赞不绝口,“这小玩意儿还挺好吃的,再来点儿啤酒就没治了!”   “美死你!”张凤玲咬牙切齿地说。   “大哥,不如你让卫青给你好好焊个炉子,晚上到街边摆个摊子卖烧烤,肯定赚钱!”   “你大哥可干不了那玩意儿!”张凤玲一口拒绝。   鲁秀芝脸色变得难看,沈梦昔却不计较,笑笑不再说话。   所有能烤的都烤着吃了,几个孩子特别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沈梦昔数了数钱,共卖了十四块钱,她给每个孩子一元钱,“这是今天的工资,大家辛苦了!”   虽然忙了一身烟熏火燎的味儿,但是吃痛快了,还赚了钱,大家都很开心,李刚嗅嗅背心上的气味,“啊,真香啊!”   沈梦昔又说“大家说,今天谁最辛苦啊!”眼光朝着鲁秀芝一动。   机灵的尚静立刻大喊“鲁姨!鲁姨最辛苦,鲁姨最厉害!”   “对!鲁姨最辛苦!”大伙儿都跟着喊,齐卫家也喊。   然后拍了一下嘴,“我咋也跟着喊鲁姨,四奶最辛苦!四奶才吃了一串!”   鲁秀芝被他们喊得脸红,“别吵吵,让人听见像什么?”   沈梦昔把余下的七元钱都塞给她,“交公了!”   “我可不要!”鲁秀芝下意识地往外推。   “啧,咱俩一家的,你不要谁要啊!肉是咱家的,火是咱家的,连佐料都是咱家的!”   鲁秀芝揣起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叹口气,“唉,这一天天的,快让你把我制死了!快收拾收拾回家吧!”回头对侄子、侄媳妇,“这是不放心孩子啊,还不快帮我把东西弄家去!”   齐保良连忙帮着收拾东西,嘴上说“不是不是,有啥不放心的啊,俺俩就是来跟四婶说一声,那什么,卫东打算十一结婚!”   鲁秀芝也不说破,齐卫东的婚期早就定下来了,齐有恒也告诉她了。她斜了一眼一直杵在一边的侄媳妇,“行,知道了,四婶肯定给你随礼!”   齐保良一梗,干脆什么也不说了,跟着几个孩子往家里搬东西,刘昌河也帮着将两个折叠椅绑到他的自行车上,推着回去了。   张凤玲扯着儿子,齐卫家扭着身子,“我不!我要住四爷家,明天上学多近啊!”   “书包都没带,住什么住?回家去!”张凤玲低吼。   沈梦昔只做没听见,与拎着一筐空瓶子和铁签子的齐保良并排走,“哥,赶明儿个我烤了肉给咱爷尝尝。”   “小丫头人不大,鬼点子最多,这猪肉这么一弄就是好吃多了。”   “肉咋弄不好吃?要不咋叫肉呢!”张凤玲插了一嘴,“齐保良,你还嫌丢人不够?要去做小买卖?”   齐保良一声不吭了。   “做买卖怎么会丢人呢?先做小买卖,再做大买卖!国家都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哥,你这么聪明,肯定属于那一小部分人里的啊!”沈梦昔捏着手指比量着“那一小部分”。   “呵呵,忽悠完老的,忽悠小的。你们家自己卖吧,俺们种地都忙不过来呢!”张凤玲冷笑。   沈梦昔不看她,只是笑着说“这个完全看大哥的意愿,我就是一个提议,我当然会继续烤肉串,以后还要给我妈开个大饭店呢。我家里四个哥哥,挨着排的等着娶媳妇,什么多少条腿儿,又是轮子又是表的,当然得多攒点钱了!”   鲁秀芝听了,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齐保良也连连点头。   齐保良最终还是没有做烧烤,沈梦昔也不可能天天到江边摆摊,只是在周末摆上两个小时,带着一群孩子体验生活。张老师还督促她,“不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以外的地方。”   倒是刘昌河看出了门道,特意带着老婆孩子到齐家,送了一条羊腿,吞吞吐吐地说“鲁姨,那个,那个我想弄个烧烤炉子,让我爸到大道边去卖烧烤,不跟宝珠他们往一块儿凑,你看行吗?”看看鲁秀芝的脸色,又说“我就是这么一想,你要是不乐意,我就不弄了!”   鲁秀芝连忙摆手,“哎呀妈呀,昌河啊,你可别这么说,这也不是俺家啥秘方,你爱摆就摆呗,就算摆俺家门口,我还能说啥啊!”   刘昌河笑了,“那就好那就好!那我走了,我得赶紧找人焊个炉子去!”   “焊啥焊啊,俺家炉子现成的,你就拿去用呗!”鲁秀芝大方地说。   “那那那不行,那是宝珠的。”刘昌河有点懵。   “她还上学呢,能摆几天,你拿去!也省得我天天担心她烫着燎的!”   沈梦昔咳了一声,鲁秀芝却根本不理她。   刘昌河见势不妙,拉着老婆孩子就走。   “那烧烤炉子是我的!你不许随便送人!”沈梦昔觉得有必要和鲁秀芝申明,否则她绝对能干得出,趁她不在家就把炉子送人的事儿。   “你的?什么是你的?连你特么都是我的!”鲁秀芝一拍桌子。   “反正我警告过你了,到时候别怪我翻脸!”沈梦昔淡淡地说。   “你就气我吧,气死了看谁给你当妈!”   “你也别天天就知道生气,好像全家都欠你八百吊似的,更年期是你自己的事儿,你得想着平稳过渡!没事儿你去烫个头发,买双高跟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好看吗?你也别老拿死说事儿,不说别的,就凭我爸人事业有成,英俊潇洒的,那想给我当后妈的人可多了去了!”   “你!你再说一遍!”鲁秀芝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嘘嘘嘘!先查五十个数,你冷静想一想我的话!”沈梦昔手掌一竖,大声制止。   看鲁秀芝发呆出身,赶紧一溜烟跑了。 第188章 看病   一周后,刘昌河家的烧烤摊摆到了繁荣路路边,就在百货商店对面,人来人往。anyuane   白天人们都上班上学,他们只在傍晚出摊,支了桌子,还摆了啤酒汽水。   只是刘家一直没好意思问齐家蘸料粉的配方,只在肉串上撒了孜然和辣椒末。   沈梦昔去看热闹,刘昌河见了她,立刻递给她一大把肉串,“宝珠,你吃!”   沈梦昔只拿了三串,分给尚静和葛艳玲,吃完送回签子,悄悄说,“刘哥,给你提点意见。你家的肉,煨料时间短了,要提前一晚放好料,放到菜窖里。肥瘦间隔开,三瘦两肥最好了,然后,你再摆几头蒜在这里。”   刘昌河连连点头,还要再给她肉串,沈梦昔摆摆手,带着两个小伙伴走开了。   刘昌河是个肯钻研的,他专门找人烧了碳,还跑了一趟伊市,买了许多调料,自己调配了蘸料粉,摆了三个桌子,两个烧烤炉子同时烤串,父子俩忙得不可开交。   到暑假前,刘家的烧烤摊已经小有名气了,傍晚总有人聚集到街口,围着摊子,喝酒下棋,旁边还有跟着一起卖瓜子的,电影院门口也多出一家烧烤摊,味道各有千秋,生意平分秋色。   有那好事的,暗暗算过一笔帐,说刘家一个晚上最少能卖200串,“那就是40块钱啊,去了成本,也赚大发了!”   齐保良得知后,暗暗上火,张凤玲也有些懊恼,但两口子要面子,谁也不好意思再提烧烤的事儿。   放了暑假,齐卫家就缠上了沈梦昔,“老姑,咱俩合伙做买卖吧!”   “啥买卖?”   “烤肉串!”   “可别,你妈不让!”   “我妈让了!”   “你妈真让了?”   “嗯哪!”   “呵呵,我妈不让了!”沈梦昔冷笑。   齐卫家蹦着高的耍赖,齐保健见了喝道“齐卫家,你十几了?像什么样?”   齐卫家脸憋通红,来了这么一句,“十几也是我老姑的侄子!”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就在沈梦昔筹备烧烤摊位之际,鲁秀芝的身体出了点毛病。   她近日左边乳腺总是胀疼,串到胸胁,她一时说是心脏疼,一时说是乳腺疼,一时又说胸闷气短,弄得齐有恒也十分紧张。   前段时间,副食商店有个同事的亲戚就是乳腺的毛病,最后去哈市切去一边r房,结果最后还是死了。   鲁秀芝接连几天胡思乱想,萎靡不振,几乎都要立下遗嘱,沈梦昔还听她和齐有恒幽怨地说“我死了以后,你可得擦亮眼睛,别随便给孩子们找个后妈!”   沈梦昔听得缩了缩脖子。   给她把脉,发觉只是轻度的乳腺增生,并无大碍,等经期一到,自然就没有症状了,这多少也跟鲁秀芝这些年做了绝育,和长期情绪紧张有一定关系。   沈梦昔开了一个理气散瘀的方子,鲁秀芝却不肯信,沈梦昔拿出齐老太太的医书,敲着上面的字说“你看看,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的!”   鲁秀芝还是不肯用她的药方,自己到医院去看了大夫,开了几盒西药回来。   沈梦昔和齐保健商量一番,干脆决定,趁着暑假,由沈梦昔陪着鲁秀芝到哈市去一趟,名为看病,实则带她出去散散心。   鲁秀芝起初不肯,颇有些讳疾忌医的意味,一度疑心自己得了绝症,家人这是送她做最后一次旅行了。   抱着视死如归之心,她决定去哈市最后看看两个儿子,只是老儿子恐怕是看不着了,鲁秀芝抹了一把眼泪,看看只顾喝粥的丈夫,暗暗叹息,以后女儿恐怕要遭罪了。   鲁秀芝临行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众多亲友得知她要去哈市看病,都来看望,送上一份程仪,表达心意。   鲁秀芝仔细地记着帐,叮嘱女儿,以后要提醒家人按着这个单子给回礼,千万不能“落过”。   沈梦昔连连点头。   临行前将将烧烤炉子送给去了太平,齐老爷子有些忧心,沈梦昔对他比了个二,“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长期紧张,我带她出去玩玩就好了!”   齐老爷子笑了,“珠珠说没事儿,那指定是没事!”   张凤玲暗暗撇嘴,眼睛又看到了烧烤炉子上。   上了火车,沈梦昔才知道,齐有恒只给她们买了一张卧铺票,是的,就一张下铺。他觉得没必要浪费,娘俩睡一个铺足够了。   并且,所有人都认为就应该是这样的。   沈梦昔带着强烈的“不被当人看”的屈辱心,撅着嘴坐到铺上。齐保健安顿好行李,看看母亲和妹妹,万分不放心,还是下了火车。   沈梦昔终于相信,鲁秀芝是第一次坐火车了。   鲁秀芝昨晚将钱缝在内裤上,一坐下来,总有些卡肚皮,一路客车,她忍着不露痕迹,上了卧铺,终于可以躺下来,但也要下意识地捂着肚子。   她不许沈梦昔独自去厕所,怕她被拐了,两人同去,她又担心行李被偷,一路纠结,一身大汗,好歹到了哈市。   齐保康和齐保平一起来接站,两人买了站台票,直接到卧铺车厢门口等着,一下车就看到两个高高大大的儿子,鲁秀芝既欣慰又伤感自己的好大儿啊,以后不知道谁得济呢!   他们照例去住齐慧慈家,郑媛去上海出差了,何敬瑜带着何宇航住过来陪他们,说母亲知道小舅母要来,已经决定提前回哈了。   鲁秀芝一脸歉疚,“哎呀,一来就给你们添麻烦。”   “自家人,不麻烦!”齐保健早和何敬瑜联系上了,拜托他带着母亲去医院好好检查一番,让她解除心疑。   齐保康两人还不知道母亲此行目的,以为是来玩的,齐保平还问“妈,你们单位怎么有假期了?以前让你出个门,费老劲了!”   鲁秀芝眼睛一潮,咳了半声,“你妹妹放假了,非要闹着出来,你俩也不回去,妈就得来看你们了。”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   沈梦昔和何敬瑜对视一眼,想笑都笑不出来。   “我就是帮老师做一些工作,再有十天就回去了!”齐保平说,看看母亲,“妈你脸色咋这么不好,快去躺着吧,一会儿吃饭了就叫你。”齐保平带着鲁秀芝上楼。   “小舅母,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咱们先上太阳岛去玩一天!”何敬瑜站起来说。   “不去,怪麻烦的。”鲁秀芝打心眼里没什么兴趣。   “那就先去医院,我跟专科大夫都打好招呼了。”   “嗯。”   “医院?妈你去医院嘎哈?你咋了?”齐保平连声问,齐保康也霍地站了起来。   “没啥啊,看你们瞎紧张。就是借着陪你妹妹出来玩,顺便检查一下。”鲁秀芝下意识捂住左胸,继续朝楼上走去。   等鲁秀芝安顿好,齐保平下楼追问沈梦昔,刚跟齐保康解释完,她又说了一遍。   齐保平并未像齐保康一样释然,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第二天,所有人都陪着鲁秀芝一起去了医院,鲁秀芝看着兴师动众,颇觉惶恐。沈梦昔陪着进了诊室,十分钟后,鲁秀芝涨红着一张脸出来,低头说“医生说没啥大事,还拍片吗,别乱花钱了!”   “必须拍!”齐保康和齐保平一起说。   鲁秀芝嘟嘟囔囔,“也真是没个数,咋还能个男大夫,臊死个人了!”   沈梦昔小声说“我保证回去不告诉我爸。”   鲁秀芝气得拍了她的手一下,“你还说!” 第189章 换装   鲁秀芝进拍片室拍x光片的间隙,齐保平追问沈梦昔医生怎么说。   “大夫说只是普通的乳腺增生,没有大碍。只要平时多笑笑,不生气就没事了。”   两兄弟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齐保康埋怨道“那你们整那么严重嘎哈,咱妈简直一副一副”   “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沈梦昔接口。   “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咱们县有个女的,得了乳腺癌,胸部溃烂,切除后又复发,手术非常吓人,说是胸前一片都是大疤痕,最后遭了很多罪,还是病死了。所以,她很紧张。”   兄弟俩对望一眼,他们印象中,母亲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或者说,他们还从没想过父母也有恐惧的时刻。   “前段日子,她为四哥上火场的事情上火了,连续十多天吃不好睡不好,还老是哭,后来四哥报了平安回来,她一放松,倒把病症显现出来了。这次出来,主要也是为了让她散散心,检查一下也是安她的心。”   齐保平低头,“咱妈去年也为我操心了。”   齐保康沉默不语。   鲁秀芝从拍片室出来,神情轻松,“可下检查完了!就是人家说得三天才能拿着片子,也太慢了!咱县照相馆洗照片都比这里快!”   “小舅母,这可不一样。”何敬瑜笑着走过去,“这几天,咱们正好四处玩玩,看看咱们这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到底咋样?”   “嗨,净给你添麻烦!”   鲁秀芝虽然恼怒前面检查那个大夫是男的,但是他说的话,她爱听。   大夫十分肯定地说,她的乳腺没有大毛病,很多女人都有这种情况。只要天天大笑一次,增生就会消失。   嗨,如果大家都有这个毛病,那还紧张个啥!   所以,她现在心情放松,觉得医院里的来苏水气味都有些迷人了。   当天傍晚,齐慧慈赶回哈市,鲁秀芝十分不自在,“唉,你看,我啥事没有,还折腾三姐回来一趟!”那语气,似乎为自己没有生大病而觉得愧疚。   “秀芝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提前几天回来罢了,你可别客气,就跟自己家一样啊。”齐慧慈上下打量弟媳,“哎,你看你,这都有蝴蝶斑了,鱼尾纹也挺明显的,明天我带你去买化妆品,再收拾一下头发,买几件衣服!”   “不不不,检查完了,没毛病比啥都好了,我可不花那冤枉钱!”鲁秀芝连连摆手。   “秀芝啊,你也是职业女性,思想怎么能这么保守?明天你上街好好看看,人家跟你同龄的人,都什么发型,什么打扮?”   鲁秀芝还待再说,齐慧慈又堵上一句,“我弟弟现在好歹是个副局长,以后还会再升官,你的形象也代表了他,你懂吗?”   鲁秀芝立刻坐正了,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大姑姐,大姑姐比自己大一轮,但是看起来比自己还显得年轻时髦,她穿着一身乳白色的西服裙,得体大方,脚穿白色半高跟皮凉鞋,腿上是肉色丝袜,头发烫了卷,打了发蜡,蓬松地垂在肩头。一种自惭形愧的感觉立刻生出,她不敢看儿女们,生怕看到他们嫌弃的目光。   “三姑,我妈这些年让我们拖累了,她下班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操持家务了,就连看电视都在织毛衣,一分钟都不闲着,根本没时间顾自己。”沈梦昔说。   鲁秀芝眼圈发红,“你这孩子,瞎说啥呢。”   “还是女儿贴心啊,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秀芝,你家这都赶上小貂皮了!”齐慧慈笑着揽过沈梦昔。   何宇航趴在奶奶膝头,“我也是奶奶的小棉袄!”   “嗯!航航是奶奶的皮夹克!”齐慧慈笑着抱起孙子。   第二天,齐慧慈改造弟媳的工程就开始实施了,一早勤务员开车陪她们俩出去了,傍晚才回来。齐慧慈站在门口,“快进来啊!”   鲁秀芝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进了屋子。   只见她穿了烫了卷发,上身一件乳白色纱料长袖衬衫,领口还有两条飘带,打成一个蝴蝶结,胸前戴着一个蝴蝶胸针,肩上挎着一个黑色坤包,下穿一条赭红色暗花的十分有垂坠感长裙,也穿了丝袜,脚下是一双黑色半高跟瓢鞋。   跟她出门之前,那身深色长裤白色的确良半袖衫的打扮,简直是判若两人。   鲁秀芝见大家都不出声,局促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卷发,连声问自己的孩子们,“是不是难看啊?”   “太漂亮了!”沈梦昔惊叹,“你早该烫头发!”   齐保康几人也连声赞叹,鲁秀芝这才自然一些。   “非得你们说才行,我和美发师说了她根本不信!”齐慧慈抱怨。   “信!怎么不信,就是太贵了!烫个头发要了我八十元!”鲁秀芝肉疼地说,“这里外三新的,花了我半年工资进去!”   “我说我给你买,你还不同意!”   “哪能让三姐破费,我这拖家带口的都住你家,都够不好意思的了。”   “就你事儿多,我老弟,我侄子们成年的长在我家,我不在家他们也来,你看谁像你似的,客气来客气去的。”   的确,齐慧慈夫妇到滨城疗养,她就配了钥匙给两个侄子,让他们周末自己过来改善生活,齐保康实习,齐保平读书,也都是何敬瑜出力帮忙。   鲁秀芝脸色赧然,“我家欠三姐太多了。”   沈梦昔倒是理解鲁秀芝,她的丈夫和儿子女儿,都姓齐,而她却是姓鲁,再亲近也是差着一层,总不能全家都毫不客气地来打秋风吧。这次她们来哈市,鲁秀芝就带了好多礼物给齐慧慈和何敬瑜,平时家里有了好东西,她都想着,让儿子开学带到哈市给他们。   亲极反疏,人与人之间,终归是要保持着安全距离,留个回身的空隙。   随后两天,就由齐保康驾驶一辆吉普车,带着母亲和弟弟妹妹,满城游玩。   齐慧慈当然不会陪他们满城溜达,鲁秀芝也不敢让她陪。   这两年,齐保康在学校学会了开三轮摩托,又跟何敬瑜学会了开车,至于驾照,似乎只是个程序,也没人在意。沈梦昔最初还不放心他的技术,开了一会儿,看着还娴熟,应该是没少开。   鲁秀芝倒是天然的放心,坐在副驾驶一副悠然又骄傲的样子。   “妈,我实习的时候,给我们所长开了俩月车,哈市我都摸得差不多了,道外更是闭着眼睛都知道哪是哪儿。”   “我儿子就是厉害!”   鲁秀芝的观念在这短短几天有了很大改变,从前,哈市在她的心中,只是挂历和日记本插页上的几张图片,如今脚踏实地地踩在了哈市的地上,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儿子不愿意回嘉阳了,也明白为什么那些知青,为什么宁可不要工作,也要回上海了。   哈市,是二十世纪初新兴的城市,只有百年历史,显然文化底蕴不足,但极具开放性,满城尽是俄式建筑,以及伟人雕像,竟也莫名的和谐。民国时,哈市的繁华程度就不亚于上海,建国后又是国家重要工业城市,城市面积大、人口多,绝对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这里人们打扮入时,交通方便, 第190章 心胸   换了个心情,眼界也开阔了,心胸也就宽广了。xln   鲁秀芝吃过了西餐,逛过了秋林公司,参观了马迭尔酒店,还在各种俄式建筑和伟人雕塑前照了相,连有轨电车也坐了几个来回。   她由衷地和女儿说“白活了,以前跟老秦家的比,妈还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现在和你三姑一比,啥也不是!”   想想又说“以前出门要介绍信,买火车票也要介绍信,嘎哈都要介绍信,出个门不够费劲的,还真不知道外面这么好,我一直觉得,外面再好,能比嘉阳好到哪儿去?原来,真是好太多了!”   沈梦昔微笑不语,她不能肯定这次哈市之行,带给鲁秀芝的影响是好是坏。   “珠珠,你想来哈市上学吗?你表哥和我说过,让你来哈市上中学呢。”话是问话,表情里不自知地带着不舍。   沈梦昔摇头,“我在哪里上学都一样。”   “那你”   “我就在嘉阳陪着你,陪着爷爷,哪儿也不去!”   “哎,这小嘴巴巴的,你就哄我吧!”鲁秀芝立刻开心起来,两秒后又带着一丝忧虑说“赶紧出片子吧,也不知道能照出个啥,指不定拍出啥大夫看不着的呢!唉。”   等到x光片拿到手,得到确切无疑的健康结果时,鲁秀芝眉目舒展,满面笑容,仿佛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争相舒张开来,散发着喜悦。   她郑重地收好x光片,又当着大姑姐和外甥的面,开明地对两个儿子说“你俩爱留在哈市,就留在哈市,爱回嘉阳,就回嘉阳,爸妈怎么着,都能供你们!以前妈舍不得你们,老想把你们归拢在翅膀底下,现在妈都想通了,哪有当妈的拦着孩子好前程的!以后你俩有出息了,第一个不能忘了你三姑一家,记着了?”   齐保康和齐保平高兴地点头。   齐保康趁势就说“妈,一直没敢跟你商量呢,我哥帮我联系了,说是差不多能安排我进铁路公安处。”   “哎呀,这么好的事儿,咋不早说!”鲁秀芝大喜。   “你一来,那脸色吓得我啥都不敢说了。”   “呵呵。”鲁秀芝有些不好意思,“妈还真是头回经历,有点吓着了,让你三姑见笑了。”   “没人笑你,这事儿放谁身上,都得害怕。”齐慧慈说,“上回我胃口堵得厉害,就疑心胃里长满了瘤子,都去北京检查了。”   “真的啊?我还以为就我自己胆小呢。”鲁秀芝顿时释然。   “妈,那你同意我留在哈市了?”   “同意!舍不得也得同意!”鲁秀芝咬咬牙说,忽然想起什么,“得走不少人情吧,妈回去就给你把钱邮过来,早知道说啥不烫头发了!”   “的确得花点钱。”何敬瑜说,“不过也用不了多少,我来就行。”   “那哪行啊!你都够给他们操心的了,哪能让你出钱!”   何敬瑜也不争执,点头应是。   鲁秀芝整理着回去的行李,心里莫名地就想,要是老二能找个哈市的媳妇,生下的孩子,上个好学校,是不是公公就不会再说他们家孩子脑瓜笨了。   沈梦昔注意到何敬瑜电话特别多,他的腰间别着一个寻呼机,嘀嘀一响,他就立刻去回电话,听了只言片语,似乎在谈着什么大宗买卖。   此时批条子、走后门之风大盛,人们并不觉是不正之风,只认为是有能耐,有门路,除了说几句酸话,更多的是羡慕。   想来,生活中象牙塔中的何敬瑜,也利用了官二代之便,开始了他的发迹之路。   沈梦昔坐到何敬瑜身边,见他打完电话,就说“敬瑜哥,把你的传呼机给我看看行吗?”   何敬瑜摘下寻呼机,给她看。   这是一个绿色的松下传呼机,窄窄一条显示屏,四个黑色按钮。在一九八七年,能用上传呼机的人,全国也是不多。   “你的传呼号是多少,我记下来,有事好联系你。”   “嘿,小丫头挺明白啊!你记一下,126传12900588。”   “记下了。”沈梦昔又按了几下按钮,窄窄的屏幕显示了一串数字,显示是北京的区号,“这个寻呼机多少钱?”   “不到两千块,月租三十块。”   “啊?这么贵!”鲁秀芝听到了,几步过来,一把抓过寻呼机,“你瞎按啥啊,按坏了咋整!”   说完小心翼翼还给了何敬瑜。   沈梦昔空擎着手,无奈地笑。   “小舅母,没事儿,按不坏的。”何敬瑜连忙替沈梦昔解围。   何宇航跑过来,“爸爸,你都不给我看,哼!”   “航航过来,赶明儿奶奶专门给你买一个!比他那个还好看的!”   “哼!大人都是骗子,什么都是赶明儿赶明儿!”何宇航失望地控诉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沈梦昔没有笑,她摸着何宇航的头发上两个头旋儿,什么也没说。   齐慧慈本意是让鲁秀芝多住几天,等齐保平做完学校的事情,和她们娘俩一起回嘉阳。   但齐慧慈觉得太麻烦大姑姐家,也更惦记着齐有恒吃不上饭,拿到x光片的第二天傍晚,就让何敬瑜给她们买了回去的卧铺票。   何敬瑜可没有齐有恒勤俭节约的觉悟,一下买了两张下铺,鲁秀芝拿到车票,死活都要给外甥票钱,撕吧得有些难看了,何敬瑜只好拿着,苦笑地看着母亲,齐慧慈朝她一扬头,也笑了。   私下里,鲁秀芝戳着沈梦昔的脑门,“要不是你,我才不买卧铺呢,死贵死贵的!早知道不让你来了!唉,这一趟出来的太亏了,啥病没有,钱买少花。”   沈梦昔麻木地一动不动,看着窗外,任她戳着脑袋。   回去的行李是三个大包,其中一个里面是两件衣服。   一件是何敬瑜淘汰的皮风衣,一件是齐慧慈送的长款貂皮大衣。   沈梦昔认得,都是质量上乘的料子,八成新,齐慧慈的原话是,“我弟弟得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傍身,别嫌弃是旧的,其实也没穿过两回。”   鲁秀芝十分窘迫,她觉得自己忽然好像一个要饭的,有心推拒,但大姑姐那句“像样的衣服”又堵住了她的嘴,家里孩子多,上学,结婚都等着用钱,根本没闲钱给丈夫买衣服,人家张险峰从上海买的西服,穿上了就是显得特别精神,要是丈夫穿上了,肯定不比那娘娘腔差。   但嘴上还是说“姐,有恒天天穿警服,用不着这些”   “穿警服外面呗!”齐慧慈立刻接口,“这件貂皮,我买肥了,在滨城也基本穿不着,还不如给你穿了,也不算浪费了。”   不由分说就让鲁秀芝穿上了,烫了头发的鲁秀芝穿上貂皮,她自己都觉得是电影里的国民党太太,忙不迭脱下,“我我我穿不着,上班穿都白瞎了!”   “你要穿不上,就转送给老三媳妇儿,上回保华两口子来,我也送了他们不少东西。我天天陪着老何在疗养院,也没什么机会穿这些,孩子们给买了新的,这件就送给你了。”   几番推辞,鲁秀芝还是拎上了那个大提包。   齐保康兄弟俩买了站台票送她们上火车,路过军人候车室,齐保平说“要是老四在,就能让你们从这儿上车,不用跟着一大帮让排队挤着了。”   鲁秀芝眼里是向往和得意,“老四信里的字儿都好看了!以前跟老蟑爬似的。”   沈梦昔注意到候车室里,有七八个人,未着军装,但是服饰特别,其中一人穿着绸缎的花衬衫,频频拿下腰间的bp机翻看。那人敏锐发觉她的注视,抬头冷冷地看着她,沈梦昔倒也不怕,友善地笑了一下,快步跟上鲁秀芝他们。 第191章 跳车   若是没有齐保康兄弟,她们娘俩上车还真是吃力,排队的人是无序的,闸门一开,就急哄哄地朝前涌去,明明是始发站,有的是时间,偏不知为何就像赶不上了似的。zjq   他们排得靠后,等人少了才去检票,反正卧铺也没人能占了。   齐保康将行李放到鲁秀芝的铺下,又将一个装着食品的塑料袋放到窗边的小桌上,“妈,里面有个搪瓷缸子,你们自己接水喝。”   “知道了,知道了,你俩快下车,一会儿车开了你俩再下不去!”鲁秀芝连连催促。   “珠珠自己睡一个铺,加点小心,别让人抱跑了!”齐保康少有的亲昵,让沈梦昔不太适应,她猜测,一定是他工作有了着落,心情大好吧。   “呸呸呸,瞎说啥呢,赶紧下车吧。”鲁秀芝拍着小桌子,赶儿子下车。   中铺和上铺的人也陆续上车,整理着行李,鲁秀芝担心地顾着自己的行李,沈梦昔估计,因着那件两万块的貂皮,鲁秀芝这一路,眼睛肯定是不会合一下下的了。   她使劲向上推起车窗透气,对面二站台是一辆开往郑州方向的列车,一色的大绿皮,没什么特别之处,百无聊赖地看着,两车距离最多也就四五米米,一个男人起身,给一个女人让了座位,那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小脑袋朝着车窗方向,沈梦昔目光一凝,探出头去,那孩子头顶赫然是两个头旋儿,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再看那衣服,正是何宇航今天穿的儿童海魂衫,她大喊一声“航航!何宇航!”   那女人闻声看了过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颧骨高,眼窝深,齐耳头发,两鬓用黑色发卡别住,看了沈梦昔一眼,抱着何宇航换了个道对过的座位。   这时,沈梦昔的列车已经发出哧哧的声音,要开动了。   “你喊啥呢?别探头!”鲁秀芝又检查了一遍行李,伸手要拉她。   沈梦昔不及多说,直接从车窗跳出,鲁秀芝扑了个空,发出母兽般的嘶声,“啊!珠珠啊!”   列车开动了,沈梦昔在路基上轻轻打了个滚,石头还是刮破了膝盖,顾不上许多,她朝着对面列车跑去,跳了几下,爬不上列车,干脆从火车下面钻了过去。   她蹲下的刹那,听到鲁秀芝撕心裂肺的喊声,随着火车渐渐远去。   只有少数人看到了沈梦昔的跳车,她飞快地从车底爬过去,整理一下衣服,跟检票的列车员说“叔叔,我妈妈先上车了。”   列车员抬手就放她上去了,她快步朝着车厢里走去,车厢里坐得满满登登,还有人站着,她跟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后面朝里走,很快看到了那个抱着何宇航的女人,她换到了靠近车门的地方,何宇航闭着眼睛昏睡着,看样子像是被下了迷药。   沈梦昔立刻回身,跑到车下的检票员身边,“叔叔,你快帮我找乘警,这火车上有人贩子,拐卖了我侄子。”   “你侄子?”   “是的是的,你快点!就是靠那边门口的女人,四十多岁,高颧骨。”   检票员将信将疑,“小孩儿,你可不能骗人啊!你刚才不说你妈妈在车上吗?你妈呢?”   “哎呀,我妈妈在刚才开走的车上,我来救我表哥的孩子,刚跳下来了!你不管我就自己去找!等下车门一关,我就吹哨子,引发骚乱你自己看着办!”   “嘿,你这小孩儿!”   沈梦昔体会到人微言轻的另一层含义,跑下车,朝着后面一节车厢跑去,跟另一个乘务员又说了一遍,   谁知,那乘务员也是半信半疑,沈梦昔急得一头汗,实在不行就得做出点极端事情,引起警方注意了,就见一个人下了车,跟乘务员说“你信她的吧,我看到了,她就是从刚开走的火车上跳下来的,小姑娘这么不要命了,肯定不是骗你们玩的。”   这人正是军人候车室的那个花衬衫,他戴着一副蛤蟆镜,头发抹着发蜡,大喇叭裤拖到地上。   乘务员看看他,觉得他不像好人,淡淡地说“同志,我的工作是检票,不能擅自脱岗,这样,孩子,你去里面找铁路公安处的人。”   “车上的乘警在哪里?”沈梦昔觉得等自己跑到里面,找到公安处,车大概就开了。   “乘警还没登车。”那乘务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架势。   “呵呵,六十年代人帮人,七十年代人整人,八十年代个人顾个人,一点不假啊!”花衬衫笑着说,“小姑娘,我也只能帮你这些了。”   沈梦昔猜测,这些每天跑固定路线的工作人员,并不愿意得罪某些团体的人,心底暗暗诅咒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冷笑一声。   她掏出哨子,嘟嘟嘟急促吹了起来,顿时车窗伸出许多头来,查看发生何事。   终于,两个准备登车的乘警跑了过来,一人年轻人按住她,“小朋友,别吹了,你这是扰乱社会治安。”   “啊,警察叔叔!”沈梦昔拉起他就跑,“我爸爸也是警察,我侄子被人拐了就在七号车厢,他被人下了迷药,一个四十岁高颧骨齐耳短发的女人抱着她,快去!”   另一个警察也立刻朝着七号车厢跑去,年轻警察干脆提溜着她的胳膊,“跟我上车,老黄,你把七号车厢门关上,不许人员流动,没上来的先上八号!”   听到哨声,那女人已经察觉不妙,联想到刚才看到对面车厢的小姑娘,她立刻给同伴使个眼色,朝车门走去,刚刚走进六车厢,这边沈梦昔她们就上了车。   年轻警察领着沈梦昔,“哪个是?”   沈梦昔四处寻觅不见,“刚才就在这里,她跑了!”   她探出头去,只见六车厢门跑下一个女人,怀里正抱着一个孩子。   “拦住她!”双手一撑,她又跳了出去,在地上轻轻打了个滚儿,缓冲了一下,疾步朝着那女人追去。   两个警察也紧跟着跳车追赶。   沈梦昔才跑几步,就听那花衬衫在六车厢喊,“小姑娘,你侄子在这儿!”   沈梦昔扭头一看,他怀里正是昏睡的何宇航。她立刻停下来,两个警察也停下来。   “你俩去追人贩子啊!”沈梦昔气得大喊,两人又下意识快步追去。   沈梦昔上了火车,一把接过何宇航,几针下去,何宇航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她,迷迷糊糊叫了声姑姑,。   “还真是你侄子。”花衬衫说,“你刚才在扎针?”   沈梦昔吃力地抱起何宇航,就朝车下走,她得赶紧给何敬瑜打传呼,他们现在应该做四处找孩子呢。   “小姑娘!你也不谢谢我!”花衬衫在窗口喊,“这儿还有一个人贩子呢!”他身后两个黑衬衫押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原来,两人准备再六车厢掉包,那女人抱着假意抱着一个孩子跑下车,这个男人就抱着何宇航躲在卧铺车厢,接过却被花衬衫给逮住了。   这时候乘务员也都赶了过来,车站又跑出几个警察,一起将人贩子带下车,那个明哲保身的乘务员气愤地大声喊着“竟然偷孩子!太不像话了!”   鲁秀芝一身狼狈地哭喊着从铁轨上跑了过来,爬上站台,一把抱住沈梦昔,使劲捶打着她的后背,“珠珠啊,你这死孩崽子!你想死啊!你想吓死你妈啊!”   沈梦昔吃痛,连声哀叫,惊奇地可“你怎么下的车?” 第192章 宣泄   原本乘坐的那列火车,因沈梦昔的跳车,只开了两分钟就紧急停车了。aneieilai   鲁秀芝根本没等车门打开,也从车窗跳下了去,顺着铁轨撒腿往回跑。   她双腿发软,连滚带爬摔了不知道多少跟头,直到实实在在搂住了女儿,一颗心才算落地了。   沈梦昔听得到她咚咚的心跳,心中歉疚,但怀里的何宇航一直往下出溜,她只能推开她,“妈妈妈,快点找表哥!宇航让人贩子拐了!”   鲁秀芝这才发现女儿怀里还抱个孩子,就快掉到地上,接住一看,竟然是大姑姐的宝贝孙子,大叫了一声,“哎呀妈呀!”   火车一声鸣笛,就要开动了,花衬衫在窗口喊“珠珠啊!后会有期!”   “谁啊?”鲁秀芝警觉地问。   “一个帮了咱们的人。”沈梦昔冲他挥挥手。   “咋看也不像个好人。”鲁秀芝嘀咕,“少跟这种人说话。”   车站走出一个警察,让他们进去做笔录,还有一个跟花衬衫一起的黑衬衫,也被迫下车了,跟着去做笔录。沈梦昔对那黑衬衫说“不好意思,耽误您的行程了。”   那人呵呵一笑,“没事儿!”   沈梦昔要求先送何宇航到医院做全面检查,警察同意了,主动出车送他们。   沈梦昔用公安处的电话拨打126,传呼了何敬瑜,又写了张纸条,请一个警察代为传话,就跟着警车去医院。   出门路过一间办公室,那个高颧骨女人被铐在暖气管上,蹲在窗下,本已经走过去的鲁秀芝听说那是拐子,立刻返回扑上打了几个巴掌,警察忙上前阻拦,鲁秀芝揪住那女人头发,照着脸色抓了两把,沈梦昔发现,那招式,俨然就是刁凤琴用在李巧凤身上的。   唉,还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啊。   鲁秀芝上了警车,忽然啊的一声大叫,又吓了所有人一跳。   “我的包!啊!我的包还在火车上呢!”   “同志,丢不了的,列车员肯定给你经管着。”跟车的是那个年轻警察。   “里面那可是一下子好东西,挺贵的呢!”鲁秀芝心疼地直跺脚。嘴里念叨。怀里搂着何宇航,又探身查看女儿的腿,痛心疾首,“你说你咋那么虎呢,那么高就敢往下跳,摔折了腿算谁的?”   “我心里有数啊。”   “有个屁数!那是拍花子的啊,你看刚才那女的一脸凶相,你一个小孩伢子就敢往上冲?也不怕人家给你也拐走了!哎呀,早晚我得让你给吓死!”   那个年轻警察忍不住笑,左边脸上有一个酒窝。   沈梦昔摸摸何宇航的脉搏,放下了,跟鲁秀芝解释,“我又不傻,我没跟他们直接冲突,是看准了才下车找的列车员和警察叔叔,啊不,警察哥哥啊!”转而看着酒窝警察。   酒窝警察忍不住又笑了,这显然是个刚入警的,不知道过几年还能不能笑得这样纯真。   “别管我说啥,你都有一堆话在那儿等着!我跟你说,我这毛病有一多半都是你气的!”鲁秀芝捶捶胸口。   “嗨嗨嗨,怎么我就占了一多半了,最多也就百分之十!”   “还顶嘴!要不是看你玻璃盖儿秃噜皮了,我非得给你几巴掌,让你长点记性,看你以后还逞不逞能?”鲁秀芝捂着胸口,适当的宣泄能够让她情绪舒缓,但又想到作废的两张卧铺票和不知下落的行李,忍不住又皱紧了眉头,连头都疼了起来。   等何敬瑜跑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是儿子躺在病床上安然躺着,旁边坐着小舅母,表妹在和一个警察做着笔录。   何宇航因药物原因,还是昏昏欲睡,见到爸爸哭了几声,安下心来,又睡着了。   何敬瑜知道了事情原委,连声感谢鲁秀芝。咣当一声病房门开了,齐慧慈扑了过来。她完全没了平日镇定的女王范儿,脚步凌乱,神情惊慌,声音颤抖,“我的大孙儿啊!受罪了我的大孙儿啊!”   何宇航被吵醒,看到奶奶,委屈得撇着小嘴,喊着奶奶,哭了起来,“那女的一下抓住了我,蒙住了我的嘴,我就啥也不知道了。呜呜呜”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航航没事了。”齐慧慈连声安慰,回头恨恨地对儿子吼,“他姥姥家怎么看的孩子!”   昨天何宇航去姥姥家给表姐过七岁生日,和姐姐玩得开心,就打算多住几天,何敬瑜正好谈着一笔重要生意,顺势同意了。   今天午后,两个孩子嬉闹着不肯午睡,吵着要去小卖店买东西,出去后,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看蚂蚁,老太太进店去买火腿肠,正在付钱,就听外面孙女大哭,她跑出去,就见孙女指着一台远去的吉普车哭,外孙却不见了,吉普车转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老太太血压极速飙升,一头栽倒在地,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哼!要真给拐走了,连我也得被抢救!”齐慧慈丝毫不同情亲家,恨恨地对儿子说“你那个媳妇儿,出什么差要这么长时间?就这么一个孩子,都不知道上点心吗?”   完全就是迁怒。   直到宣泄够了,她才想起弟媳,面色一正,“秀芝,今天多亏你们,航航是托了你们的福了!不敢想象孩子真的被拐我就活不了!”她紧握鲁秀芝的手,发现她手心戗破皮了,被护士涂了紫药水,又看到她长裤也刮了一个口子,再看侄女,膝盖也有伤口,顿时又是一顿唏嘘感谢。   鲁秀芝只说“唉,我这当舅奶的,啥用也没有,都是珠珠给抢回来的,你说那孩子,就那么蹭的一下,从火车里跳到了路基上,打了个滚儿,把我吓得啊,完了火车就开了,我当时那个心啊,就觉着,这下完了,我把我姑娘给弄丢了!”   鲁秀芝像祥林嫂一样,心有余悸地对着大姑姐又复述了一遍,齐慧慈听得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等沈梦昔那边一做完笔录,立刻就一把抱住了她“这可真是我的亲侄女啊!”   晚上,齐保康和齐保平回到三姑家,一眼看到母亲和妹妹,都很吃惊,听说了事情经过,齐保康抱起何宇航,轻声问他还迷糊吗。   齐保平搂过沈梦昔,心疼地捋着她的后背。   当时,他们兄弟看着火车出站,就转身朝着出站口走去,当时隐约火车轰鸣中,似乎是听到母亲的喊声,他站住回头看了眼,火车况吃况吃开远了,对面站台是一台将要发车的南下列车,他摇摇头,追上了二哥,两人边走边兴奋地谈论起各自的工作。   守着姑姑家的人,他不能太过表现对妹妹的心疼,又去关心了一通小侄子,回头查看了母亲的手掌说“学生会的工作马上就忙完了,你俩还是等着跟我一起走吧。” 第193章 高冷   因为何宇航的事情,何鸿志提前从滨城赶回哈市,郑媛也从广州飞回来,就连何思嘉也从北京连夜赶来。   何宇航小朋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黑暗记忆,也不过就是捂住嘴巴的一瞬间恐惧而已,待他睁眼就已看到了沈梦昔。但是被亲人环绕,反复安慰,以至于他每见到一人就会委屈地哭一次。   沈梦昔暗暗摇头,低声在人后对鲁秀芝说“咱宁可罚款,也得让我哥哥们一家最少生俩。”   “为啥?”   “小孩子不能独宠,没有竞争,不利于成长。”   冷不防后背被拍了一下,“我现在生一个还来得及吗?”   沈梦昔吓得一哆嗦,这背后说人,最怕的就是被人拍后背了。   一回头,是郑媛。   她一把抱住沈梦昔,“嫂子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沈梦昔还没从尴尬里出来,“没什么,嫂子,真没什么。”   沈梦昔终于见到了表姐何思嘉,她长得像何鸿志多一些,不是多么漂亮,但人很干练高冷,说话很少,与家人不甚亲近,此时坐在沙发上,微微皱着眉,摸着侄子的头,“你们忙不过来,就把航航送北京吧!我带。”   屋子里有十秒的冷场,何鸿志抬起头来,看向女儿。   齐慧慈不自然地咳了一下说“我们能带,那天真是航航去给他表姐过生日,才忽视的,平时家里都有人跟着!”   “怎么会那么巧?查明了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针对的谁?”   “公安处说是那两人偶然看到航航,觉得他白胖可爱,就下手了。”沈梦昔觉得齐慧慈对女儿的态度,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思嘉,你别太紧张,没那么严重,就是偶然的事儿。”何敬瑜拉过妹妹说。他们自小感情甚笃,他理解妹妹此时的情绪,她在责怪母亲,永远只顾着父亲,外孙和孙子都不上心。   何思嘉轻轻点点头,又对鲁秀芝和沈梦昔表达了谢意,鲁秀芝对着这个外甥女,说不出的紧张,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何思嘉坐回沙发上,将侄子抱着腿上,她虽未坐主座,但俨然是这个家的中心,甚至何鸿志都被压制了气势。   她拍拍沙发,让沈梦昔坐到她身边,“宝珠,当时火车已经启动,你怎么敢跳车?”   “没想那么多,只是想把航航抢回来。”她坐的是单人沙发,沈梦昔不可能和她挤着坐一起,但也不想就那么站在她跟前,一问一答,索性坐到了何鸿志的身边。   “真是勇敢的好孩子!”即便是夸奖,语气里还是满满的高高在上,何思嘉低头对怀里的侄子说“航航,这次是珠珠姑姑救了你,要不你就会被卖到别人家,再见不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了!你要怎么感谢珠珠姑姑?”   何宇航双眼立刻盈满泪水,又有些纠结又有些抱怨地说“我都跟珠珠姑姑说过谢谢了!说了好多次了!要不我给她磕个头?”   说完到猛地从何思嘉怀里滑到地毯上,“谢谢姑姑!”   然后双膝一弯,竟真的要跪。   沈梦昔比他还快,一把抱住他,“哈哈,傻小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轻易屈膝,姑姑可不要你感谢,你平安健康就行了!”   何宇航一把抱住她的腰,嘴里嘟囔着,“他们都不让我出门,我都害怕出门了。”   齐慧慈蹲下来,“大孙儿说啥呢,奶奶也听听!”   何宇航把头扭到另一半,依旧抱着沈梦昔。   “哟哟哟,不听不听,奶奶不听了。”   沈梦昔拉着何宇航的小手,到院子里看蚂蚁去了。   何宇航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看着有些可怜。沈梦昔从鱼池里捞出一把白色碎石,拉着何宇航,玩丢石子游戏,何宇航指哪儿,她就打哪儿,“大门!”   “花盆!”   “车轮!”   “树叶!”   最后指到细小的雕花,也都打中了。   何宇航惊奇地摸着沈梦昔的手,“珠珠姑姑,你是孙悟空吗?”   “我比孙猴子还厉害呢!”   “你会七十二变吗?”   “不会。”   “你会筋斗云吗?”   “不会!”   “那你还说比孙悟空厉害?”   “因为我不怕紧箍咒啊!”   “紧箍咒?”   “对啊,就是你小舅奶天天念的紧箍咒啊!”沈梦昔嬉笑着晃着脑袋说。   “哈哈哈哈!”何宇航笑得捂住了肚子,客厅里众人也都听到,笑了起来。鲁秀芝连声骂她比孙猴子还不省心。   何宇航对她丢石子的功夫十分感兴趣,自己也捡了石子去丢,一连丢了几个,都没有准头,懊恼地扔了手里的石子。   “航航,姑姑也是练了很久很久的,你如果喜欢,现在练起来,像姑姑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比姑姑还厉害!”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就试试,到时候我们好好比试一下。”沈梦昔将手里的石头,轻轻丢向墙角一个罐头瓶,发出清脆的响声,又连续丢了三个,全部命中,“航航,姑姑每天都丢200个石子练习,你,看起来不大能吃苦,你就丢100个好了。”   “哈!谁说的!我每天要丢250个!”何宇航不服气了。   “呵呵,我觉得你都不一定能数250个数,万一中间停下来去喝水,去尿尿,回来重新数,又不会加法”   何宇航气愤地打断她,“我马上就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我可以数到一千,我会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我会背乘法口诀,我会背唐诗三百首!我会弹钢琴,我还会说英语!”   “啊?你居然这么厉害,我,我只会背十多首诗而已。”   “哼!”何宇航撅嘴一扭头。   “失敬失敬!何大侠!”沈梦昔拱手。   “哼!”又扭到另一边。   屋子里一群大人,看着两小在院子里唧唧咕咕,嘻嘻哈哈。齐慧慈忍不住说“航航确实是太孤单了。”   “怪不得老爷子嫌弃俺家孩子脑子不够用。”鲁秀芝看着小小的何宇航,赞叹道“这孩子才五岁,就会这么多东西了!这指定是随了她太姥了!”   众人都笑,何鸿志坐在沙发上,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若有所思。   鲁秀芝终于又踏上了嘉阳的土地,她觉得无比踏实。   “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狗窝,还是家里好啊!”鲁秀芝看看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这指定是我大儿子干的活儿,指着你爸,咱家就真成狗窝了!”   齐有恒刚才打了电话回来,说今天开会要晚回来一会儿。娘四个就下了挂面吃,饭后,鲁秀芝美滋滋地打开电视,拿起毛衣,往沙发上一坐,“唉,还是我家的沙发最舒服!”   李巧凤在墙头喊“秀芝!你回来了?”   “哎哎!回来了!来坐啊!”   “好嘞!”   不到一分钟,李巧凤就端着一盆都柿过来了,上面撒着一层白糖,进屋就塞给沈梦昔,“珠珠拿着吃去!你东哥老舅昨天刚采的!”   鲁秀芝放下毛衣,两人执手问候。   “艾玛,秀芝,你烫头了,真好看!咱县可烫不出来你这型儿!”   “唉,钱也贵啊,就这个头,花了我整整八十块呀!”   “啊?咱县二十够够的了!”   “可不是,你不知道我那大姑姐,啥都用最好的,她直接把我带到最好的美发厅去了,唉,我是硬着头皮烫的啊!”鲁秀芝说完,自己也笑了。   “好看,八十块值了!”   “哎对了,我给你看啊,你说我这大姑姐,死活要给我一件大衣,死贵死贵的,你说我穿上能好看吗?”鲁秀芝从大衣柜里,小心地拿出那件貂皮大衣。   “哎呀妈呀!这不电影里国民党太太穿的吗?”李巧凤惊叫出声。   “可不是!”鲁秀芝边说边穿上了,“我也穿不出去呀!”   “好看好看!”李巧凤连连赞叹,“妈呀,秀芝你这绝对是咱县头一份儿!”   “你试试!”鲁秀芝脱下大衣。   “我我可不试,再给你弄埋汰了!”   “没事,你试试。”   沈梦昔坐在后屋炕上,和两个哥哥听着客厅里的对话,都无声地笑了。 第194章 等待   与齐家人普遍夸赞沈梦昔的英雄壮举不同,齐老爷子私下里和孙女说“你这孩子,也不怕自己被拐走了!”   沈梦昔笑而不语。   “唉。”齐老爷子内心有些矛盾,都是自己的孙辈,但是长在身前的还是不一样,“老何家事儿多,你别掺和。你借了人家的光,就得跟着吃人家的挂落。你三姑父不就是,人家救了他一命,几十年后就受了牵连。世上的事啊,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   沈梦昔点头。   “也不是让你冷心冷肺地啥事都不管,爷的意思是,你得学着,先保全自个儿。”   “嗯,以后我做事都是先保证自己安全,再量力而行。”   “对!就是这个意思。”齐老爷子摸着孙女的小辫子,“啥事啊,尽到力就行,别搭进去自己个儿!就是对爷爷也一样!记住了!”   这是只有至亲才能说出的话。   “那个,老贾家的大黄狗死了。”齐老爷子犹豫着还是说了。   沈梦昔的笑容敛起。   “然后呢。”   齐老爷子知道孙女要知道什么,“就是老死的。老贾头儿子要扒皮吃肉,他孙子,就是从房上跳下来的那个,说啥不让,说要埋了,差点让他爸给揍了。后来还是老贾头一句话,让孙子把狗用车子驮走了,也不知道他给埋哪儿了。说怕埋近了让他爸刨出来吃了。”   沈梦昔眼泪涌上来,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要不你去找那小子,让他带去你看看?”齐老爷子用大手抹了一把孙女的眼睛,沈梦昔感受到干燥温热的手掌温度,歪头贴了一下,呵了一声,说“我不去,万一暴露了地方,让人刨出来就不好了。”   齐老爷子看着孙女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很是心疼。   “珠珠啊,人和牲口一样,到了该走的时候,都得走。阎王叫他三更走,谁敢留人到五更。人啊”齐老爷子想起了自己的老马,悠悠地叹了口气。   其实,和牲口相处,比和人相处,更容易生出感情。   “珠珠啊,往后的日子还得靠自己过,不能指望着人家。”齐老爷子忽然转了话题。   沈梦昔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怕她倚仗救人有功,以后过分依赖何家的势力,而不思进取。   “你最好能听进去。现在我老了,说话不好使了,你爸他们都不听我的了。”齐老爷子喃喃地说着,卷了一棵烟,他的烟袋锅子,因为烟袋油味太重,已经被全家一致投票淘汰了。   “我什么都听爷爷的。”沈梦昔靠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夺下他的卷烟,“烟袋锅好歹还能过滤一下烟油,这个卷烟连手指都熏黄了,一天就三支烟,多一支也不行。”   齐老爷子本也不打算在孙女跟前抽烟,听话地任他摆布。   “卫东要结婚了,明年咱家就是五世同堂了。”沈梦昔想说些高兴的。   “嗯,这辈子不管下辈子事了,嘴上说是问我的意见,根本就是糊弄我。如今下,挑媳妇都挑好看的,挑有工作的,在早,得先挑有德行的,能生养的,会操持家务的。唉,你老爷爷活着那会儿,临到死,都没一个人敢忤逆他,你看看我活得这个窝囊啊”齐老爷子不管孙女是否能听懂,说了一堆牢骚话。“你奶先走了,把我扔下了,她不爱听我发牢骚。”齐老爷子看着炕琴,陷入沉思。   是啊,时代在变革。以后更是年轻人的天下。   而老人,一旦感觉自己不再被需求,就会变得愤慨、失落、沮丧。   “不会的,全家都指靠着你给指明方向呢!”沈梦昔笑着逗齐老爷子,“给你看我这次拍的照片,现在路好了,十月份,三姑还能回来,她还说要接你去哈市住上几个月呢”   齐保良两口子带着齐卫家烤了一个月的肉串,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一是齐保良觉得还是抹不开面子,许多相熟的人来吃肉串,他却要一头大汗地伺候着烤肉,他觉得难堪;二是他嫌烟味重,太熏人,又听说闻多了会得肺癌,就果断放弃了,继续回家种地。   齐卫家吃了一个月的肉串,又胖了一圈,也吃够了肉,没再跟沈梦昔提做买卖的事情。张凤玲则更是只字未提,他们家甚至连烧烤炉子都没有还回来。   齐卫东的未婚妻是县文化馆的,叫做金萍,比齐卫东小一岁,虚岁22岁,两人相处了一年多,两家都觉得不错,就定下了婚期。   齐卫东现在在向阳乡的林业站工作,每周才能回县两天,他工龄短,还没有分到房子。   但齐有恒与林业局的副局长高庆丰关系紧密,知道齐卫东的情况后,给他在县里分了一套房子,虽然是个旧土房,但是比同龄人已经强了许多,金萍也愿意,总比祖孙四代的住在太平村强多了吧。   齐家准备了电视机、洗衣机、收录机,组合柜、沙发、手表、自行车,一半是齐保良出的钱,剩下的是齐有德给置办的,还有一部分是亲戚们给送的。   齐有恒就送了一台洗衣机。   鲁秀芝有些不乐意,“又不是咱家娶媳妇,你拿一百块钱还少吗?非得买个洗衣机?过两年他家卫青结婚,他家还是没钱,你还要再给买个电视?”   “他家仨儿子,咱家四儿一女,你不赔。”齐有恒嬉笑着和妻子说。   “哼,他也得有那个钱啊。”鲁秀芝仍然不高兴。   “你现在怎么变这样了!那是我亲侄儿,头一个侄孙结婚,我给台洗衣机怎么了?你家的侄子侄女都不结婚了吗?”齐有恒的声音拔高了。   齐保健站出来,“别吵了。”   “怎么不吵?咱家老大还得多出一份礼呢,咱家欠他们那一回,就还不完了是吗?”鲁秀芝声音更高。   “对!就冲人家孩子差点没命,你就是一辈子欠人一份情!”齐有恒拍了桌子。   几年来,沈梦昔这是头一回见他们俩这样吵架。   这半年来,齐有恒变得独断了,鲁秀芝也变得没有以前随和从容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有完没完!”   “是你有完没完,是你提起的!”   沈梦昔吐出一口气,走出了家门,临出门,拉走了齐保健。   两人无聊地坐到江边树荫下,一条绿色毛毛虫悄悄爬上沈梦昔的白衬衫,齐保健轻轻将它弹去。“你咋还不找对象?”   “小孩子别管。”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不知道。”   “啊!我知道了!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对不对?你不会是暗恋吧?”沈梦昔哦的一声,指着齐保健大叫。   “去!胡说八道。”齐保健望着江水,“我十八岁时,答应过一个人,要在五年后才能谈恋爱结婚。”   “这是为什么?”沈梦昔脑补着各种情节画面。“哦!你早恋了!”   齐保健笑,“算是吧,连手都没有拉过。她跟着父母回了上海,她哭了,说一定回来找我,让我等她五年。”   “然后你就真的等了?”   “也不算等,先是当兵去了,回来也没碰到合适的。”齐保健说的轻描淡写,沈梦昔一时不能判断他话里真伪。   “你喜欢秦美茹那样的吗?”   “你今天怎么问这么多,小孩子别老关心这些事儿。”   “你说啊,你喜欢秦美茹那样的吗?”   “韩兵喜欢她,我根本没想过。”   沈梦昔看着这个直男,“那秦美茹喜欢你你知道吗?”   “知道。”还是云淡风轻。   “真有你这种人啊。”沈梦昔摇着头,“难怪韩兵一点儿都不嫉妒。” 第195章 受伤   齐卫东的婚期,定在十月二日。   作为这一辈儿的老大,齐家很是重视他的婚礼。   三叔齐有方出木料,四姑父卢金贵出人工,给他铺地板,打柜子,做沙发。齐有恒给买了洗衣机,齐慧慈虽因何鸿志身体原因,去了滨城疗养,但也早早汇来五百元钱,以及一套西服和红裙子。   对于齐慧慈不能如期回来,齐有德有些遗憾,齐老爷子更是叹气。大概他在为永远也争不过那个“小何”而叹息吧。   还有三天就是婚期,所有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吉日吉时。   张凤玲虽然遗憾儿子不能与自己同住,也指不上儿媳帮衬家务,但是好歹能早些当上奶奶了,她脸上带着喜气,拎着一个尿素袋子,到自家大地里捡黄豆。   今年齐家大地里的黄豆,是用收割机收的,豆茬留得有些高,她趁着闲,能捡一点是一点。   吃完晌午饭去的,到傍黑,就捡了大半袋,背着也不算沉。   走了几分钟,后面上来一辆牛车,是老何家的,邻里邻居的住着,自然要让她上车,何家的三儿媳喊“凤玲嫂子!上车吧!”   张凤玲也不客气,把黄豆袋子扔到车上,一骗腿就上了牛车。   牛车在田间慢悠悠地走着,天色渐晚,也做不了什么活儿了,大家都不急,车上还有一样蹭车的张老五两口子,几个人就聊起了齐卫东的婚事,并对齐家亲戚的大方交口称赞。   张凤玲被赞的很是舒服,但嘴上说的却是,“嗨,亲戚还是有远近的,俺那个姑婆婆,一出手就给了我四婶一件貂皮大衣,你知道多少钱吗?”张凤玲神秘兮兮地眯着眼睛,探着身子可何家媳妇,又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这么贵!”   “屁!两万!”   “啊?”众人大惊。   随着这一声惊叹,牛车在田埂上一歪,张凤玲一下跌落到垄台上,牛车不高,又是掉在垄台上,大家都没在意,哈哈笑着,张家媳妇下车,将她一把拉起,“让你就知道显摆!”   张凤玲上了车,揉揉腰,“哎呀妈呀,摔死我了!吓了我一大跳,光顾着说话了!”   “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攀你四婶呢,弟媳妇和侄媳妇肯定不一样了,再说了,人家齐有恒是副局长,你家齐保良就是个农民,那老贵的衣服,给你你往哪儿穿去?穿着捡豆荚子去啊!”张老五一张欠嘴说话能噎死人。   众人不管张凤玲的脸色,都哈哈地笑,张凤玲想想笑说,“哼,我等我儿子给我买!”   “对呀,你多厉害啊,你有仨儿子呢,这个我可比不了。”张老五媳妇说。她生了仨闺女,一个儿子也没有。   到了张家,张老五两口子下了车,张凤玲又揉揉腰,“咋这么难受呢。”   “回去贴个膏药,让你老头好好给看看,屁股摔青了没有!”张老五大声喊着。   “滚你娘!”张凤玲啐道。   到了何家门口,张凤玲拽过尿素袋子,就要下车,何老三要帮她拎着,她连声阻止,“不用不用,我自己拿,多亏碰上你们了,要不我得自己背回来。二号早点过去喝酒啊,都去!就在县里临江饭店!”   然后,她愣住。   ——她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顺英,你快拉我一把,我腿麻了。”   何家媳妇下车去扶她,张凤玲还是动不了,她松开尿素袋子,双手在腿上腰上使劲拍着,发出惊恐的叫声“我的妈呀!”   齐家就隔着五十米,闻声都出来了。   张凤玲看到齐保良,急得大哭起来。   张凤玲直接被送到了县医院,大夫一番检查,判断她伤了腰椎,导致腰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恐怕有截瘫的可能,建议她养上一天看看,如果还是没有知觉,最好去伊市或者哈市找个大医院检查。   张凤玲绝望的哭声响彻医院的走廊。   齐家人齐聚县医院,都来探病。齐卫青急得双眼发红,“妈,明天一早咱就去哈市!找我表叔,找我姑奶!不行就去北京,去上海!”   张凤玲搂着儿子的脖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齐卫家趴在母亲身上,也哭起来。   齐保良抱着头,蹲在窗边。齐卫东也很焦虑,一是心疼母亲,二是担心自己的婚事恐怕要推后了。   齐有恒没进病房,鲁秀芝带着沈梦昔进了病房,“凤玲啊,别上火,有时候这腰啊,就是那么一股劲儿,缓过来就啥事没有了,你先好好躺着。”   张凤玲含泪点点头。   沈梦昔忍不住又上前去询可病情,“大嫂,你是什么位置先着地的,当时是什么感觉?”说着又去抓张凤玲的手。   齐保良粗鲁地将她推出病房,“去去去,别添乱了,还真是显著你了!”   鲁秀芝脸色顿变,瞪了一眼齐保良,又看看张凤玲,终于什么也没说,跟了出去,一把拉起女儿,“走!”   齐保良看到送张凤玲来的何老三两口子,就质可起来,“到底咋回事啊,咋还给颠下来了呢?”   何老三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里,“合着,俺们捎她个脚,还摊上事儿了!”   “坐的是你家车,可可还不行吗,你心虚啥啊!”   “我心虚啥啊,我一点都不心虚啊!都是一样坐车,就你媳妇颠下去了,我咋知道咋回事啊!”何老三脾气也上来了。   齐周氏上来制止儿子,又对何老三说“俺家保良太着急了,说话没把门的,你俩回去吧,不怪你俩。”   “齐婶这还像句话,我们好心好意地还让你给赖上了!这上哪说理去!”何老三嘟嘟囔囔地走了,他媳妇也是一脸晦气,叹气摇头,回去对张凤玲说“嫂子别上火,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活蹦乱跳的了。我得回家了,俺家孩子天一黑就闹着找我。”   张凤玲闭着眼睛点点头。   “必须马上去哈市大医院,拍片检查,她一定是脊椎错位,压迫了神经,做个手术,应该就可以恢复的!”沈梦昔坐在齐保健的摩托上,对鲁秀芝说。   鲁秀芝只管蹬着自行车,也不说话。   “错过了最佳时机,会影响神经的恢复”   “你说话好使,还是我说话好使?人家大夫不是早都说过了吗?”鲁秀芝加快了蹬车,“他们家的事,咱们不管!要是去看病,我就给拿点钱,不看我也管不着!”   沈梦昔也住了嘴。   张凤玲并没去哈市看病,尽管齐有恒说可以找一辆吉普车,立刻拉着她去哈市,但张凤玲坚持要等儿子结婚以后再去看病,“我觉着,睡了一觉,这后腰好像有点知觉了。”   身体是她自己的,齐保良也不肯拿主意,其他人只能听任。   齐卫东的婚礼,排场是够了,临江饭店座无虚席,齐家亲戚有点头脸的,都来陪娘家客,但是新郎新娘勉强的笑脸上,没有喜气。新郎的母亲还躺在医院里,连大小便都要靠人伺候,这喜气从何而来呢! 第196章 久病   十月三日,齐有恒找了一台林业局的吉普车,陪着齐保良夫妇,去哈市看病。   何家送来一百块钱,何老爷子说拿五十块就不少了,但何老三媳妇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人总归是从自家牛车上掉下去的,她从自己的私房里又拿了五十块。   她把钱塞给张凤玲,抓着她的手,“嫂子,谁能想到呢,俺俩本是好意,捎你一段,谁成想你能摔下去呢!你看这事整的,这些钱你拿着,到了哈市好好看病,啥也没有身体重要。”   张凤玲连连推让,“太多了,太多了,是我自己分心,才掉下去的,不怪你家。”   “嫂子你拿着吧,要不我这心里太过意不去了,俺家老三,恨不得把老牛宰了给你解恨呢!”   “哼,嘎哈怪老牛,要怪就得怪那赶车的!”齐保良在门口一站,气哄哄地说。   何老三媳妇一脸尴尬,“嫂子,这”   张凤玲摇摇头,“他心焦,你别介意。”   齐保良因为齐卫东的婚事,把家里的存款钱都花得七七八八了,只能卖了家里的手扶拖拉机给妻子看病,齐卫青更是将自己工作以来的攒下的工资都拿了出来。   亲戚们都知晓他的家底,心中再嗔怪他平时大手大脚,这个关键时刻也得纷纷出钱,鲁秀芝什么也没说,直接拿出两百块钱,让齐保健给齐保良送去。   张凤玲躺在炕上,泪流满面,她以前总觉得亲戚们因她没工作,没一个瞧得起她的,他们个个都是势利眼,没想到,现在家家都慷慨解囊为她拿救命钱,她对来探望的亲人真诚地道谢,“等我病好了,我给你们磕头!”   十二月的嘉阳,已经天寒地冻,一个飘着小雪的傍晚,齐保良夫妇回了嘉阳,张凤玲依然躺在车上,本就不胖的她,瘦成一副骨头架子,脸颊塌陷,眼神空洞,和谁都不说话,即便齐卫家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也无动于衷。   从齐保良的叙述中得知,在何敬瑜的帮助下,张凤玲很快就被安排了住院,并找了最好的大夫,但是奇怪的是,尽管手术很成功,后期护理也很尽心,但张凤玲腰部以下依然毫无知觉。   医生也很困惑,主动联系北京的专家来哈会诊,但最后的结果,仍然是无法解释,无法解决。   何敬瑜建议他们再到上海诊治,并为他们提供医药费,张凤玲哭着拒绝,“为了看病,俺家已经欠了各家那么老多钱了,后面还有俩儿子等着用钱呢,不能把钱都花我身上。”   何敬瑜摇头说“嫂子,你没钱就不还,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张凤玲犹豫着看用余光看看丈夫,齐保良低头不语。   “嫂子,我正好要到上海去办事,咱们一起去吧。”   张凤玲终于还是点头了,她才 43岁,她怕死,怕死了后,三个孩子没人照应。   在上海又是逗留了半个多月,一系列检查下来,花光了所有的钱,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张凤玲彻底死心了,北京上海都治不了的病,就是宣判了死刑。   张凤玲从期冀到失望,从怀疑到绝望,整个人变得抑郁焦躁。   回到太平的张凤玲全靠丈夫伺候,她没有女儿,三个儿子不便伺候她。   但日子久了,齐保良也开始懈怠,有时候他出去喝酒打麻将,就得齐周氏给她端饭,甚至收拾大小便。她既感激又羞愧,“娘,该我给你做饭的,让你伺候我,我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齐周氏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为儿子辩解,“保良也苦啊。”   张凤玲蒙着被子嚎啕大哭。   齐卫东每周从乡下回来,都是先来看她,但儿媳妇金萍一般半月能来一次,虽然每次都带着罐头和点心,但从来不伸手伺候人。到了元旦,金萍传出喜讯,她有了身孕,就更少到太平村去了。   头一个月,还总有人来齐家探望张凤玲,一方面是关心,一方面是好奇。张凤玲在人们同情的眼光下,一遍遍地哭诉。   后来,基本便没人再来了,何老三媳妇送来一角猪肉和一只老母鸡后,就摆出一份仁至义尽的架势,再也不来了。   张凤玲开始抱怨,厨房有人说话,她就疑心人家是在编排她,哪天齐保良脸色不好,她就疑心他厌弃了她。后来开始摔碗摔盘子,将齐保良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最后,干脆愤怒地将齐家所有人都挑了一遍刺,一个都没放过,包括齐老爷子。   “人家都稀罕小子,咱不知道你家咋想的,我生了仨儿子,一点功劳没有!仨小子硬是抵不上一个丫头片子!她能给你养老还是给你送终啊!”   齐老爷子端坐南屋炕头,齐有德坐在一边给他卷旱烟,“爹,别生气,摊上这事儿,最遭罪的还是卫东他妈。”   齐老爷子一脚将烟笸箩踹到地上。   齐家几个月来,气压低到了极点。   “爷爷,我给大嫂看看吧,我最近研究了那本医书。”沈梦昔对闷闷不乐的齐老爷子说。   “唉,让你大哥说说看吧。”齐老爷子深深地叹气。   齐保良上下扫视沈梦昔,皱着眉头说“珠珠,你是不是觉着当大夫挺好玩的?”   沈梦昔摇头,“我是想为大嫂尽一份力。”   “你敢保证能治好吗?上海北京的大夫都没招的病,你要敢保证,你现在就去给她扎针!扎成筛子我都不管!要是不能,你就赶紧回家去!哪凉快哪待着!”齐保良声音越发高亢,竟似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一般。   “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全力!”   齐保良哼了一声就要出门打麻将。   “保良!”齐老爷子沉声喊住孙子,“珠珠治好了保健的腿。”   “爷!你老糊涂了吧,她一个毛孩牙子,拿着一本医书,说治病就能治病了?”齐保良毫不客气地说,他发现,跟家里至尊地位的爷爷顶嘴,原来是这么爽的感觉。   齐老爷子将手边的烟笸箩,朝着他的脑袋砸去,他一缩脖子躲了过去,厨房进来的齐周氏手里拿着擀面杖,照着儿子的小腿抽去,“咋跟你爷说话呢,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打死你!”   齐保良跳着脚,跑了出去。   “珠珠,你回吧,这都是命。人家不信你,你也别上赶子。”   医不叩门,也是防止上赶子不识买卖吧。沈梦昔劝慰了齐老爷子几句,骑车回了县里。 第197章 风头   一九八七年的这个冬天,鲁秀芝因貂皮大衣出尽风头,这可是全县唯一的一件,连县长夫人都没有。   为着这件大衣,她还特意让卢爱勤帮忙从哈市花五百多块钱,买了一顶黑色貂皮帽做为搭配,里面配上自己手织的新式毛衣,中指上还戴了一枚新买的金戒指。   沈梦昔告诉她,已婚人士应该戴在无名指上,她又将戒指尾部缠了一圈圈的红线,戴到无名指上,这回刚刚好。   其实鲁秀芝长得挺漂亮,无论是从鲁秀峰的相貌来推断,还是看她年轻时那几张有些模糊的照片。只是她前些年无暇打扮,总是灰色蓝色那两套衣服,这一是因为孩子多,工作忙,二是社会风气普遍如此,年过四十的女人,基本已划归老太太行列,打扮了倒叫人嗤笑。   这回,她是受了齐慧慈的刺激,烫个头发开了个头,索性大胆起来。   这样打扮的鲁秀芝,走在街上,回头率绝对是百分之二百。   女人们羡慕地抚摸着大衣上的貂毛,啧啧称奇,又对价格咋舌不已。这些都极大地取悦了鲁秀芝,她在人们羡慕欣赏的目光中,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信。   这件貂皮大衣,简直是治愈了鲁秀芝的更年期综合症,每当她生气和抱怨齐有恒不回家的时候,沈梦昔就有意无意提起貂皮大衣的保养和配饰,她准会被吸引注意力,脾气瞬间烟消云散。   如今,嘉阳的万元户也很是有几个了,但舍得花两万块给媳妇买一件衣服的,可一个也没有,就连鲁秀峰也是咬了几次牙,放弃了。   他和姐姐说好了,借貂皮大衣给媳妇到照相馆去拍照,但衣服拿去了,周佩仪却没穿,“你买不起我就不穿,为什么借人家的穿!”   鲁秀峰实是一心想让妻子拍张照片高兴高兴,却忽略了她的自尊心。他顿觉对不起妻子,连声道歉,羞惭地将大衣给姐姐还了回去。   但其他女人并不都是这么想,来借衣服的还真不少,第一个就是翟丽君,她穿着大衣到照相馆,站在的背景布前照了两张,又让张险峰陪她到江边拍了许多雪景。   后来陆续有人来借,朝阳照相馆的照相师傅,粗略一估摸,这一段时间,少说有二十来人,穿着这件大衣照相了。   还有更多的人,因为关系没到那个份儿,不好意思开口,还有就是担心给人弄坏弄脏了赔不起。   一九八八年的春节,齐家依然欢聚一堂,只是今年雪大路不好,齐有方一家没有回来。齐保安没有探亲假,没回来,其他人都到齐了。   刚分配到铁路公安处的齐保康也回来了,这几年,他的变化不小,俨然已经以哈市人自居,言行举止也十分注意。他坐在齐老爷子身边,恭恭敬敬地跟他讲自己的工作,“爷,我刚毕业,多做一些工作是应该的,领导对我特别照顾。是,我现在会开车,哈市的道路都熟。单位没分房子,我的资历还不够。”   齐老爷子欣慰地笑,这半年来,因家中有病人笼罩心头的阴霾,也驱散了许多。   齐保康还专门送了张凤玲一个掌上秀珍收音机。张凤玲近期情绪极端不佳,几乎仇恨能直立行走的所有人,但今天小叔子的细心温言,让她落泪了。   所有人面对她的狂躁时,应对的都是无奈与烦躁,唯有齐保康,不提她的病情,只是笑着教她如何调台,还说起去年元宵节她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特别好听,叹息着今年因要回去上班,就听不着了。   年夜饭时,齐卫东要将母亲抱到南屋炕上,张凤玲拒绝了,南屋是爷爷的屋子,她这些年都极少坐那个炕,现在要她躺到上面,更是不可能了。   后来齐卫青想了个办法,用布袋将她绑在了椅子上,上面盖了个薄毯子,让她半靠在墙边,在地下大桌吃了年夜饭。   年夜饭是齐有德和齐保良操持的,金萍闻不得油烟味,齐周氏和鲁秀芝帮忙打下手。   齐老爷子说了话,讲了家里添人进口的喜事,也说了期望张凤玲身体康复的祝福,又叮嘱子孙们努力工作,好好学习。   张凤玲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容,齐家是久违的喜气洋洋。   年夜饭进行到一半,张凤玲脸上忽变,一直坐在她身边的齐卫青迅速抱起母亲,送回她的房间,众人先是一阵错愕,随即都闻到了异味。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   沈梦昔注意到金萍捂住了口鼻,齐保良酒后酡红的脸上也闪过明显的厌恶。   鲁秀芝看看左右,放下筷子,也跟去了张凤玲的房间。   齐周氏也是坐在炕沿上,叹口气,也跟过去了。   张凤玲正死命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声,见到婆婆和鲁秀芝,眼泪刷刷地滑落,“娘!我还是死了吧!”   “大过年的,你找打呢!”齐周氏喝止她。   “我活到了四十多岁,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怎么就到了这个份儿上,一点儿脸面都没有了!”张凤玲低声呜咽。   “行了,卫青你回南屋去吧,这里有我和你奶就行了。”   齐卫青难过地看了母亲一眼,慢慢回了南屋。   尽管张凤玲现在轻得只有八十多斤的样子,但是她不能动,要给她翻身擦洗,也是颇费一番力气,鲁秀芝妯娌两人忙了一头汗,总算将张凤玲拾掇干净了。   她摇着头,再不肯去前屋,只说自己累了坐不住,想听听广播。   齐周氏也知道她出了丑,肯定再不肯到人前去了,就将脏了的尿布扔到后院雪地里,和鲁秀芝两人洗了手,回到南屋。   大家都默契地不提此事,继续说些听来的趣事,调节气氛。   偏生齐保良干了一杯酒后,哭了起来。   沈梦昔不想听他大叫驴一样的哭声,也不想听齐有德教训他的话,她悄悄来到张凤玲的房间门口。   张凤玲在听广播,看到沈梦昔,垂下眼皮,没有理她。   说实话,整个齐家,张凤玲最羡慕嫉妒的,就是这个小姑子。她常常想,如果小时候,她即便只能得到小姑子十分之一的宠爱也好啊!   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自小没有得到过一丝一毫的父爱,父母只疼她的弟弟。否则当年她遇到齐保良的时候,也不至于被他几句软话就骗到了手。这二十多年,她勤劳肯干,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一把抓,还生了三个儿子,但是娘家并没人在乎,她爹说“仨小子咋的,又不姓张!”婆家的小子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人家更稀罕的是姑娘。   她觉得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妯娌有工作,轻松还风光;跟她年龄相仿得四婶,更是幸运,家里兄弟照应,四叔还正派,又有能耐。   现在她变成了瘫子,炕上吃炕上拉。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最窝囊的人。   沈梦昔在她的门口足足站了两分钟,张凤玲都是垂目听着广播。   沈梦昔摇摇头,轻轻走回了南屋。 第198章 宿命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但当一个人的疾病,改变了全家人的生活规律时,你就很难责怪谁了,尤其是齐家的复杂情况。   张凤玲瘫痪前,齐家人并不觉得她的存在是多么必要,但她一动不动躺着等吃等喝时,她曾经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   做饭、洗衣、清扫、喂鸡喂鸭,这些每天都必须有人做的活计,堆积起来,简直让人崩溃。   尤其是齐周氏,六十多岁,身体也不是很好,伺候一家老小,还要给儿媳擦洗清洁。过度操劳和心理压力使她迅速衰老下去,后背也佝偻了许多。但她是个一贯逆来顺受的人,除了默默地替儿子伺候着张凤玲,就只说自己是上辈子欠了儿媳妇的。   其实张凤玲吃得少,喝得也少,她觉得让婆婆伺候自己,是一种刑罚,每次婆婆低着满头花白的头发,给她拾掇屎尿,她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手指使劲的掐着自己。一次由于长期饮水太少、活动太少,造成便秘,一连一周她都没有大便,还是齐周氏给她用手指抠出来的。   那一刻,张凤玲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敢想,她怕自己只要多想一丁点,就会立刻去死。   齐保良越来越不给她好脸色看了,准确说,是根本都不看她,他把照顾她的所有活计都推给了自己的母亲。   因齐老爷子被齐有恒接到了县里,他干脆住到南屋。整日出去喝酒耍钱,有时整夜不归。整个冬季农闲下来,不仅外债一点儿没还上,还多欠了许多赌债。   齐有德头发全白,比齐老爷子还显老相,他骂过儿子,也劝过儿子,但都无收效。   齐卫东回来的越来越少了,金萍因怀孕干脆住到了娘家,每周从乡下一回来,直接就去丈母娘家报到,说实话,他每次回家见到母亲一张枯瘦面容,也是情绪压抑,加之她不定时爆发的脾气,就更不愿回太平了。   齐卫家上了初三,申请了住校,每周回来一天,有时候,他会去四叔家吃饭,他觉得那里让他舒服。   只有齐卫青每天往返十几里的赶回家,不管修配厂的活计多么辛苦,加班到几点钟,都要赶回来,进家先去看望母亲,和她说话,替她翻身,清洗脏物,毫无怨言。   也只有这个时间,才是张凤玲为数不多的安生时光。   多数时候,她会大骂何老三夫妇,骂他们不安好心,骂他们故意赶车到一个沟坎,将她颠下牛车,又骂何老三媳妇不正经,看上了她家齐保良,就要谋害她。   “呸!我就不死!我靠死你个王八犊子!你想得美!”   她还大骂亲家,“我辛辛苦苦带大的儿子,是给你养的啊?活拉让你们抢去了,我的儿子都不回来看我啊!”然后再嚎啕着大哭。   她这种激烈的形式,来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来试探家人的底线。   沈梦昔曾见过她狂躁的大吵大闹,她悲悯地看着癫狂的张凤玲,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灵魂,恐惧地、孤立无援地看着周遭世界,不知所措,唯有以暴力自保。   “你看啥看?小杂种!你最不是个东西!邪性的玩意儿!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滚!离我儿子远远的!不要来祸祸我家!你还看!”   齐周氏闻声赶紧拉走了沈梦昔,“离她远点。”   张凤玲已经树起了一道屏障,将自己与所有人隔开,一并隔绝所有的伤害与关怀。   鲁秀芝曾在自家饭桌上,不解地嘟囔,“凤玲咋就不能动呢,大夫不都给做好手术了吗?”   其实,人类对自身的了解,并不多于人类对宇宙的了解。   沈梦昔推断一部分原因是经络淤堵,类似于被点穴那种状态,另一部分就是张凤玲个人的心理问题。医生看病,最喜欢那种听话的,对自己充分信任的病人,因为心理影响太至关重要了。   鲁秀芝饭后织着毛衣,对齐老爷子说“爹,你说给凤玲拿点毛线,让她织毛衣行不行?好歹是个营生,要不买几盒曲别针,让她串门帘子也行啊!”   齐老爷子没说话,齐有恒瞪她,“你以为都像你那么爱织毛衣啊!”   “那可真是,天天这么躺着,好人也给躺坏了!”鲁秀芝已经完全忘记前段日子张凤玲对他们家的敌意,打心底里同情这个侄媳妇。   沈梦昔现在是六年级的学生了,跟着张老师学了两年二胡,已经拉得有模有样,邻居们已经可以听到凄美的梁祝和激扬的赛马曲了。   有时在文化馆,她还能用老式钢琴,帮着张老师给合唱团做个伴奏。   在学校,她帮老师刻钢板,印试卷,有时候也批卷子,批作业。总之,她是张老师的全能型小帮手。   转过年来,齐保健去相了两次亲,虽然都没看上,但是鲁秀芝已经很欣慰。   齐老爷子在齐有恒家住了下来,阳光好的时候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晒晒太阳,和几个老头聊聊天,晚上再听孙女拉两段二胡,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人们似乎都忘记了那个瘫痪在床的张凤玲。   直到四月。   天气已逐渐回暖,万物复苏。   有个半大孩子来捎信,在齐有恒家门口大喊“你家那个瘫子吊死了!”   齐老爷子手里的茶杯啪叽掉到了地板上,哑着嗓子说“吊死了!老天爷这是嫌我年轻时太顺当了。”   沈梦昔没有看到张凤玲的尸体,所有小孩子都不被允许去看,就连齐卫青哭喊着跪地恳求见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被允许。   沈梦昔从齐有恒夫妇谈话的片段拼凑,猜测张凤玲是趁春耕农忙,家中无人,爬到地上,用两根鞋带绑在一起,将自己吊死在了高低柜的柜门把手上。   吊死之人的死状可想而知,眼珠暴突,舌头伸出,脸色紫青,难看至极。   齐家当然不会让孩子们看到这个情形。   太平村的人议论纷纷,有说张凤玲年纪轻轻就走了实在命苦的,也有说她终于解脱了的,还有人大胆预测齐保良啥时候另娶的。   人们谈论一个不相干人的死亡时,大多是淡漠的,仿佛自己永远都不用死一样。   但对于身边亲近之人来说,就是另外一番感受。   有人兔死狐悲,有人后悔、遗憾错失了最后照料她的机会,有人忽然记起她曾经的好。有人,到这一刻才清醒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了妈妈。   张凤玲的三个儿子跪地嚎哭,从今日起,他们无论怎样呼喊妈妈,都不会有人应答了。   沈梦昔却从齐保良的脸上看到了解脱,她觉得以齐保良的情商,他盼望张凤玲死去的情绪应该早就表露无疑了。   ——这也许就是张凤玲自尽的最主要原因吧。   沈梦昔的情绪是微妙的,她没有给张凤玲诊脉,并不肯定自己能不能治疗她的病,但是张凤玲的怒骂,曾让她生出了厌恶之心,便再没试图做过努力。   超长的生命历程和上一世的经历,让她很容易就漠视和忽视一些人和事,她常常以自己的标准判断常人,甚至没有耐心同那些与自己磁场不符的人周旋。   张凤玲决绝的死法,让她心里有了触动。   生出一丝歉意,或许,她再主动一些,张凤玲就可以相信她,或许,她像对待齐保健一样,直接就扎针,产生了一些效果,张凤玲就可以相信她了。也许彼时,她是害怕治不好反被赖上吧,总之,有意无意,她选择了忽略。   亲疏有别得做法,让事情有了不同的走向。   张凤玲的姐妹和弟弟来了,大哭了一场,没多久就走了。   沈梦昔又多了一丝怜悯,没人知道她放弃生命的真正原因,也没人知道她最后时刻心里想了什么。   她蹲下来,给张凤玲烧了一些纸钱。   ——她的伤是偶然吗,她的死是宿命吗?   有时候,人的性格决定了她的选择,然后这些选择组合到了一起,就成了宿命。 第199章 破罐   张凤玲死后半个月的一个大清早,齐保良被人发现从闫寡妇家出来。   有人还说,张凤玲活着的时候,就见过他和闫寡妇打麻将时眉来眼去,两人洗牌时有意无意地摸一下手,还见过他半夜偷偷去敲闫寡妇的门。   齐有德逼可之下,齐保良都承认了,“我也是个人啊!她瘫着,你让我咋整?她还天天骂人,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她人都死了,你还往人身上推卸责任!”齐有德抡起胳膊给了齐保良一个大耳刮子,“我特么就是打晚了,我教子无方,对不起祖宗啊!”齐周氏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连声求他不要打了。   齐有德年轻时常年在外工作,疏于对子女的教导,等他退休与儿子住在一起时,连孙子都一大堆了。这个长子,已被齐周氏惯出了一身毛病。   等齐卫青下班回来,听说此事,顿时双目赤红,胸膛起伏,与父亲愤怒对视。   齐保良面对儿子,忽然生出惧意,色厉内荏地喊着“反了你个小犊子,还敢打你爹咋地!”   齐卫青扭头出去,顺手提上门口的锄头,直奔闫寡妇家,二话不说,抡起锄头将闫寡妇家砸了个稀巴烂。   闫寡妇和她十岁女儿凄厉的哭声引来了村民,齐保良也随后赶来,气急败坏地踢了儿子一脚。   齐卫青将锄头朝着父亲脚下一掼,“连三七都没过,也不怕我妈半夜来找你们!”说完扬长而去。   阴森森的话语,让齐保良和闫寡妇寒毛直立,两人跟被点了穴一样,都不动了。   长子长孙做出失德之事,让齐老爷子大受打击,老泪纵横地捶着炕,“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是为了看他们变着法给我丢脸吗?”   “我真是再没脸回太平村了!”   要强了一辈子的齐老爷子精神萎靡,躺在齐有恒家的后屋,头冲炕里,任凭齐保良跪在地上磕头,依然一言不发。   齐保良就在后屋地板上跪了两个小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张凤玲死前,和他大吵了一架,原因是闫寡妇曾经上门找张凤玲要钱,说齐保良欠了她家五百块钱,她一个寡妇舍业的,攒几个钱不容易,让张凤玲赶紧催着齐保良还钱。   此时的张凤玲几乎连齐保良的面儿都见不着,但她敏感地从闫寡妇若有似无的得意中,捕捉到了若有似无的示威和奸情的气息。   待齐保良一回来,她立刻大声喊他的名字,让他过来和自己说话。   齐保良站在门口,嫌恶地捂着鼻子,“啥事儿?有屁快放!”   张凤玲一见他的架势,心中悲哀,“我还没死,你就勾搭了闫寡妇!她今天都找上门了!”   “勾搭?啥是勾搭?那你当年也是勾搭了我!”   “啥?当年明明是你主动勾搭的我!你欺负我年纪小啥都不懂!”   “哼,行!就算我勾搭你的,你也不是啥正经人,要不怎么一勾搭就上钩了!不是你要死要活的,我能找你这个连工作都没有的?”   张凤玲气得发疯,啊啊大叫着,将枕头被子一股脑都扔向齐保良。   “要死你就麻溜死去!整天跟个疯婆子似的,舞了豪疯的。当年瞎了眼了,看你就恶心!”齐保良骂骂咧咧退出房间,一转身差点撞到母亲身上。   齐周氏嗔怪地瞪着儿子,朝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能不能消停地?你想折腾死我啊!”   齐保良嗷嗷叫着跑出了家门。   当晚张凤玲没有吃饭,齐保良哼了一声,“饿死拉倒。”   第二天上午,张凤玲一句话没留,就将自己吊死了。   说实话,齐保良心里是有愧疚的,他都做好了张凤玲拖上三年五载的准备了,找上闫寡妇,他纯粹是为了解决生理可题,也不是有多稀罕这个跟好多人都有一腿的寡妇。   这半年来他一直气闷得很,觉得自己简直是倒霉透顶,看到妻子,只想说些又狠又毒的话来解恨,没想到她真能想不开自杀。看到她惨烈的死状,他还是难过的。   但也不能不承认,他松了一口气,觉得一个大包袱总算卸了下去,尽管有些心虚。   所以,儿子说那句“半夜找上你们”的时候,他打心底哆嗦了一下。   跪了两个小时,齐老爷子撑着起来了,齐保良发现爷爷憔悴得不行,他没想到自己的事情,让爷爷如此生气。   “回去让你爹抽你二十鞭子,不许留手。和那寡妇立马断了来往,如果做不到,就到煤矿去挖煤吧。”   齐保良苦着脸一一应是。   回到太平村,齐保良跪在院子里,让齐有德实实在在抽了二十鞭子,很多村民都去围观,齐周氏躲在屋里哭得不行,“这都要当爷爷了,咋还能这么打啊!”   齐有德洗洗手,“都要当爷爷了,还搞破鞋你咋不说?”   齐周氏顿时哑口无言。   齐保良挨了二十鞭子,丢尽了面子,但也挽回了一点齐家的颜面,就有人说,老齐家一直是正经人家,除了齐保良,还真没有那不着调的人,就连几个儿子都比他出息。   也有人推断,张凤玲肯定是因为齐保良和寡妇搞到一起,才活不起了,自杀的。   张凤玲有三个儿子,按规矩,是不能烧三七的。   那一晚,齐保良是忐忑的,他真的害怕张凤玲的亡魂回来找他。   他甚至不敢入睡,但后来撑不住睡着了,再醒来,天光大亮,厨房传来母亲做饭的声响,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说,封建迷信的东西!   二十鞭子,管了二十天。   齐保良还是偷偷摸上了闫寡妇的炕,还被偷偷跟来的齐卫青堵了个正着。   齐卫青将手里的砖头狠狠砸向闫寡妇家炕琴上唯一一块完整的玻璃,吓得衣衫不整的闫寡妇一声尖叫,躲到齐保良的怀里。齐卫青厌恶地看了父亲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去。   他连夜收拾行李,搬到了修配厂,住到了厂里的一个杂物间,再也不肯回家。   齐有恒托关系,将齐保良送到青云煤矿,那是一个规模不太大的露天煤矿,工作很是辛苦,齐保良根本吃不了这个苦,不到一个月又跑了回来,直接住到了闫寡妇家,两人还登记结婚了,齐保良啪啪地在手心摔着结婚证,“你们还说啥?你们还说啥!现在国家都承认了,你们还说个啥!”   齐老爷子气得几乎厥倒,“这是怎么了?你奶走后,咱家咋事事不顺?”   沈梦昔揉着他的手心,“国有国运,家有家运,不可阻挡。”   “是啊,咱家运势下来了。”齐老爷子沮丧之极。   “下到最低,还会反弹起来,周而复始,国与家都是如此。”   齐老爷子慢慢躺到枕头上,嘟囔着,“一颗耗子屎,搅了一锅粥啊。” 第200章 新生   齐家最近半年霉运不断,糟心事是一个接着一个。   这让何老爷子心里平衡了许多,晚饭跟何老三喝了两盅,指点儿子说“你别老觉着咱家对不起他们,那是他们的命!牛车上那老些人,咋就她颠了下去?不是命是啥?”   “我没觉着对不起他们,就是觉着咋也是跟咱家有关,心里堵个旮瘩,膈应得慌。”   “他们怪不着咱,要是好人家,能让好好的儿媳妇上吊死了?你寻思寻思,一个瘫子,爬到地上,活拉用鞋带儿给自己勒死了,那得是多大的死心?不定受了多大的委屈呢!呸,咋好意思说是本分人家?本分人家能出这样的事儿?你再看那保良子,媳妇在家瘫着,就去敲寡妇门,连自己卡巴裆那点玩意儿都管不住,还特么长子长孙呢?啥也不是!完犊子了!”何老爷子骂得眉飞色舞,多年前儿子入狱时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完犊子了!”齐有德去县里接父亲回家,劈头盖脸被老父亲骂了一句。“国家没规定,老头我非得跟着大儿子住吧?我的房子、地,都一遭给你了,我就搁老四家讨口饭吃,不回太平丢那个脸了!”齐老爷子当着儿孙的面直接说。   齐有德苍老许多,脸色灰败,低声说着,“爹不回去也好,连我也不想回呢。”   鲁秀芝出来打圆场,“俺家孩子都不在家,保健也不常着家,冷冷清清的,爹在俺家还能热闹一些。”的确,齐老爷子在县里住着,齐有恒每天回家都早了许多。   齐有恒递给大哥一棵香烟,将打火机举到他脸前,“啪”地一声打着了火,“大哥,这些年都是你和大嫂辛苦照料咱爹,现在你们也轻松轻松,就让爹跟着我们住吧,街里热闹,爹还能多去逛逛。”   齐有德嗯了一声,拒绝了鲁秀芝的留饭,推着平板车回去了。   车上放着一床薄褥子,他是准备推着父亲回太平的。   齐有恒看着大哥瘦削的背影,心中酸楚。   ——他太理解这种滋味了无论做父母的多么成功,多么要强,只要儿女不争气,拼了半辈子的名声,就是个笑话。   一九八八年六月,沈梦昔的小学生涯结束了,她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第一中学。   七月初,齐保华的儿子出生了,齐有方打来电话,请齐老爷子去林场住上一段时间,一是看看重孙子,再是见不见为净,省得老爷子因为齐保良烦心。   于是,齐保健亲自开车,齐卫家和沈梦昔陪伴,四人一同去了青峰林场。   进了青峰林场,车子直奔齐保华家,因为齐老爷子要先看孩子。   齐保华还没下班,胡丽春在儿子家伺候月子,一开门见了他们,赶紧将他们让到了后屋,前屋刘波坐月子,他们都不方便进去。   胡丽春把还睡着的孙子从前屋抱过来,放到炕上,孩子出生七天了,脸还没长开,像个红脸小猴子。齐老爷子坐在炕边,侧身低头,欢喜地看着重孙子,目不转睛。一路乘车的辛苦都因见到这个新生命而烟消云散。   沈梦昔打开前屋的门,探头看刘波,她躺在炕上,头上勒了个布条,有些滑稽。看到沈梦昔,笑着招手让她进来。   沈梦昔看看紧闭的窗户,又看看浑身汗水的刘波,端起炕边的温水,“嫂子,你喝水,出了那么多汗。”   “你放假了?考得怎么样啊?”刘波喝完水就问。小学老师的职业病就是这样,三句不离考试。   “还行吧,开学我就上初一了。”   “哦!我忘了,你跳级了,可不是该上中学了!怀了孩子脑子都不好使了。”刘波笑着拿毛巾又擦擦汗。   “赶到七月份坐月子,真够你受的。”   “是啊,你闻我是不是馊了?”   “有一股奶香。”沈梦昔笑着说。   “小大人儿。去后屋吧,这屋里太闷了。”   “等我们走了,你换到后屋,让三大娘给这屋通通风,你再换回来。”   “行啊!”刘波笑着说。   沈梦昔回到后屋,孩子刚刚醒来,左右晃着头,伸着懒觉。   胡丽春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仿佛年轻了三十岁,“哎呀这个抻啊!”   “哎呀,这小手真有劲,手心臭的啊!”   忽然小家伙一脚蹬开了搭在肚腹上的毛巾。   “哟吼,挺硬实啊!”齐老爷子伸手将毛巾搭回孩子的肚子上,“可别闪着肚脐儿。”   一股热流忽然浇到他的胳膊上,齐老爷子一动不敢动,全屋子人也都不敢出声,直到小家伙尿完了,才都舒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小家伙哇地哭了出来,似乎对大家善意的笑感觉不满意了。   “哎呀妈呀,该吃奶了。”胡丽春一拍腿。   “我给嫂子抱过去吧。”沈梦昔一手托着脖颈,一手托住屁股,一下就将孩子抱了起来。吓得胡丽春一哆嗦,“我的个天!”   小家伙到了沈梦昔怀里,居然不哭了,舒服地打了个哈欠,还顾涌了一下。   “小宝贝儿,姑姑带你找妈妈吃饭去!”软软香香的婴儿在怀,沈梦昔觉得心都要融化了,她轻声呢喃,慢慢抱着孩子朝前屋走去,胡丽春亦步亦趋跟着,张着两手,急出一头大汗来。   刘波惊奇地说“宝珠抱孩子还挺像样的,连我都抱不好呢!”   “呵呵,这是天赋。”沈梦昔毫不谦虚。   孩子要吃饭了,大家都回了齐有方家,齐有方下厨给做了饭,齐保健吃完了就赶回县里,说好半个月后来接他们。   齐有方将前屋让出,给齐老爷子带着齐卫家和沈梦昔住,他自己住小后屋。   齐有方对于没了母亲的齐卫家十分心疼,摸着他的头,摩挲了半天。   青峰林场的规模比太平村大了好多,但是人口却都差不多,晚饭后,沈梦昔陪着齐老爷子出去遛哒消食。   路上遇到李场长,还热情邀请齐老爷子明天到家里吃饭,老爷子笑着拱拱手,“岁数大了,可不敢上人家吓唬人了!场长的心意老头子心领了!”又从怀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棵来递给李场长,“你抽抽看,香着呢!”回头看看沈梦昔,自己也叼了一棵。   沈梦昔只做没看见,盯着路边的一只小羊羔看。   李场长也不客套,接了过来,划了火柴先给齐老爷子点着,又点着自己的,狠吸了一口,“嘶,好烟!好烟啊!”   “哈哈!”齐老爷子乐了,两人就势坐在路边的一棵大圆木上,聊了起来。   话题不知觉就聊到齐保华结婚时,那个被老牛顶了的孩子马建和犯了癫痫的曲明远,“那个生产队的孩子,半个多月就出院了,除了脖子上留了个一寸长的疤瘌,啥事儿没有。一点不不耽误长大娶媳妇!”   说完,李场长哈哈大笑。 第201章 遇险   “那孩子真是个有福的!”齐老爷子咋舌。   “可不是,命太大了!那可是戳了脖子啊!大爷,你不知道,那天生产队的杨队长可吓屁了,这俩事儿都是他们生产队的,他后来请齐三哥喝了酒,还把三连连长指导员和我都给叫上了,我们几个直接把他给灌懵了!”   “哪能怪人家队长呢,谁知道能有这事儿呢!”   “大爷是个明事理的!”李场长竖起大拇指。   “那个曲明远的病治好了吗?”沈梦昔看他们抽完了一支烟,走过去,又踩了一遍烟头,问。   “小姑娘厉害,知道咱们林区最怕烟头没踩死了。”李场长赞许地说。   “哼,就不该在林区抽烟,大兴安岭那次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你这孩子,咋跟大人说话呢!”齐老爷子嗔道。   “孩子说的对!说的对啊!”李场长连忙说“咱林区啥时候都是防火第一!”   “曲明远怎么样了?”   “他啊,这也是个好命的,她媳妇一拿着了齐三哥给的地址,家里啥也不管了,带上所有的钱,把俩闺女托付给了邻居,就带着曲明远去了陕西,临走,林场和生产队差不多各家都给凑了钱,也是都知道这些年曲明远两口子不容易啊。“李场长不自然地抹了一把额头,接着说,“就这样,前后差不多用了半年,他们才回来,你别说,还真给让那老中医给扎好了!”   “真好了?”齐老爷子也非常高兴,他觉得女儿做了行善积德的好事。   “真好了。太重的活儿还是干不了,但好歹是不抽风了!我还真没见过羊角风给治好的呢!他媳妇高兴的不知道咋感谢你们家好了,就差磕头了!自己采了木耳蘑菇,晒得干干净净的,让齐三哥给哈市邮去了,还说,去年没赶上,今年秋天就去采松子,挑最好的给他们邮去呢!”   “别邮别邮,费那个劲嘎哈!”   “那谁拦得住啊!”李场长哈哈地笑着,又叹气,“唉,他的病好了,全场子、全生产队的人也都了了一桩心事啊!我快退休了,过两年,就跟我儿子到县里享福去了!”   沈梦昔不确定李场长和曲明远之间,有什么渊源,但猜测他这些年一直照顾曲家,心中定是有所愧疚,如今曲明远痊愈,他也算是去了心头事,可以安心离开养老了。   齐卫星开学就读四年级了,十一岁的男孩,白白净净,看着十分养眼。   孙美凤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不许他到江边游泳,不许他爬树,不许他跟人打架,总之,不许他做任何带有危险性质的事情,直接导致齐卫星根本没有什么同龄的好朋友。   齐保国对此很是不满,他觉得小子就得皮皮拉拉的,娘们唧唧的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躲到妈妈身后,太不像话,但是他工作忙,儿子大多时间还是跟他妈妈在一起,性格已经养成,除了叹气已经别无他法。   沈梦昔来到青峰林场,齐卫星非常开心,他终于可以有理由,暂时脱离母亲的掌控,住到了爷爷家了,他像是刚松开绳子的小狗子,撒着欢的蹦跶,就连晚上睡觉前,都要在炕上跟齐卫家打着滚儿的闹上一阵儿,再可着劲儿的蹦上十多分钟,“炕要塌了!”沈梦昔实在受不了,大声地喊。   齐卫星这才老实下来,又拱到齐老爷子跟前,“太爷给我讲个打鬼子的故事吧。”   “行啊,你们先去外头撒尿,完了咱就关了灯讲故事。”   两个小子霹雳扑隆下地,出去撒尿。   “到园子里尿,不行尿院子里!”齐有方在后屋喊。   第二天天蒙蒙亮,齐有方要去遛弦,沈梦昔听到动静,也跟着起了床,齐卫星揉揉眼睛也要跟着去,齐卫家在被窝里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任齐卫星怎么拉他也不肯起来,他现在一听遛弦两个就哆嗦。   齐老爷子也起来了,喊齐卫家,“不去就跟我到院子拔草去吧。”   出门一看,“下雾了!”齐有方看着蒙蒙的雾,有些犹豫。   “走啊走啊,爷爷,我要去江边!我要坐船!”齐卫星跳着脚。   “雾大别去了!”齐老爷子在屋里喊。   “知道了爹,我带他们遛哒遛哒。”齐有方答道。   三人到了江边,江上的雾更加浓重,站在水边,连五米都看不出去。   “三天没遛弦,肯定钩了不少鱼了。”齐有方嘀咕着。   “三大爷,等太阳出来再遛吧。   齐有方同意了,“潮气大,你俩先回家吧。”   齐卫星好容易来一次江边,当然不肯轻易回家,就嚷着要带沈梦昔去那边细沙滩摸江蛤蜊。   齐有方从船舱里拿出一个小盆,给了他们。   两人脱了鞋子,赤脚在细沙里踩来踩去,踩到硬物,就探身伸手去挖,有时候挖到的是蛤蜊,有时候是石头,住在江边的人,没人吃蛤蜊,都嫌它腥,不好吃,所以蛤蜊都长得跟沈梦昔的手掌那么大,没几个就装了一小盆,齐卫星拿了个小棍子,非要撬开蚌壳,说找找有没有珍珠。   两人蹲在水边,一边玩儿一边说着话,齐有方在船里拾掇着船舱,谁也没注意,一个黑影正悄悄从江中游了过来。   齐有方最先听到水声,他最初还以为是谁遛弦回来了,刚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大雾天的还敢到江心去,就见一个庞然大物直立起来,他吓得肝胆俱裂,大喊了一声“卫星跑啊!”就朝着孙子的方向就跑了过去。   沈梦昔听到齐有方的喊声站了起来,隔着十几米,她看到齐有方的表情太恐怖了,意识到不好,头都没回,拉起齐卫星朝岸上跑去。   齐有方冲到他们跟前,一手一个,没命地跑起来。   齐卫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爷爷的恐惧,他赤脚跑在鹅卵石上,很是吃痛,疼得哇哇大叫,齐有方一把扛起孙子,犹豫了一秒,朝着沈梦昔喊“珠珠快跑!”   沈梦昔松开他的手,顺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十多米远,一头硕大的黑熊上了岸,直立身体,似乎是困惑地看了他们的方向一眼。   沈梦昔吓得脚软,第一个想法就是吾命休矣!   她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但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庞大的猛兽,最让她害怕的不是熊,而是她自己,将将十周岁,实在太弱了。 第202章 手枪   齐卫星在爷爷肩头朦朦胧胧看到黑熊,吓得大哭。   平时几步就走到的堤坝,此时却似乎怎么跑也无法到达,齐有方心急如焚,今天这条老命,恐怕要交待在这黑瞎子嘴里了。要知道,黑熊看似笨拙,奔跑起来却速度极快,它会爬树,会凫水,力大无穷。他听过猎人被黑熊一巴掌掀开天灵盖、两下舔光脸皮的,也听过有人被黑熊一屁股坐死的。   这些年,由于砍伐森林,青峰山上动物已经不多,都远离人群退到了更远的深山里。前些年,他还能给老父亲倒腾到一只熊掌,如今却是难上加难了。   但对岸苏联,人口稀少,森林开发也极少,现在这只黑熊,极有可能就是从苏联的森林里泅渡而来的。   堤坝很陡,要拐几个之字形才能上去,他拼命朝堤坝上推着侄女,他都想好了,如果黑熊追上来,他就停下来,让两个孩子先跑,黑熊吃了他,应该就可以放过两个孩子了吧。   沈梦昔脚底划破,又跌了几个跟头,回头看那黑熊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沈梦昔不想三人都落入熊口,一咬牙,径自朝着北面跑去,“分头跑!”   “宝珠啊!”齐有方阻拦不及,撕心裂肺地大喊。   青峰林场位于黑龙江的右岸,三连的巡逻艇位于江岸的北部,岸上是一座岗楼,岗楼和巡逻艇上都有战士全天站岗。   沈梦昔逃奔的就是三连的方向,大雾稍散,可以看出十多米远,她忍不住回头,那黑熊竟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来了,大雾影响了黑熊的嗅觉,它总要停下来辨别一番。   她暗叫倒霉,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大雾之下,她还有些手段,总比齐有方爷俩手无寸铁好的多。   这些年的体能训练,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朝着北面跑去,同时在武陵空间里摸出了一只手枪,忽然灵机一动,她在超市里找到一瓶蜂蜜,拧开瓶盖放到沙滩上,果然,黑熊追上来时,嗅到蜂蜜的甜香,一屁股坐下,舔食起来。   她极目四顾,还是没有看到巡逻艇,又不敢高声喊叫或者吹哨,害怕反倒吸引了黑熊。就在她估摸黑熊吃完了,又拿出一瓶蜂蜜的时候,她看到齐有方举着一个船桨,追了过来。   沈梦昔知道他的意图,心中大震,大喊着“不要打它,不要激怒它!”   可惜已经迟了,一心想救侄女的齐有方早已方寸大乱,在他的概念里,野猪黑熊见到人,就一定会吃人,人见了它们,自然也一定要杀死它们。他根本没听到侄女的呼喊,模糊中只见黑熊坐地吧唧嘴,只以为那熊吃的是侄女,他大吼一声,冲上去一浆拍到了黑熊的头上,正吃得甜蜜蜜的黑熊被激怒,嘶吼一声,站了起来,朝着齐有方扑去。   沈梦昔不及考虑,朝着黑熊连连射击,黑熊剧痛之下,一掌拍断船桨,又反掌拂倒齐有方,转身朝着沈梦昔而去,沈梦昔吹着哨子,撒腿朝北跑去。   小艇上站岗战士也听到了枪声,迅速下船查看,一片大雾,什么也看不见。岗楼上的战士也立刻向三连打电话汇报。   边境的枪声,意义总是不一样的。   受伤的黑熊,暴怒之下奔跑依然不慢,它几步就追上沈梦昔,锋利的爪尖已经勾到她的衣服,同时沈梦昔也闻到黑熊口中的腥臭气息,她不敢回头,怕它舔了自己的脸,回手胡乱两枪,黑熊发出一声嚎叫,轰然倒地。最后的惯性,将沈梦昔压倒在沙滩上,她大叫一声,口哨掉到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等三连指战员和林场职工们赶到江边,大雾已经散去,人们远远看到一头黑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齐有方在它身后二十米处倒地不起。   齐保华大叫一声扑过去,只见齐有方后背一片血肉模糊,齐保华大声喊着“爸!爸!”   齐有方勉强睁开眼睛,看了黑熊方向一眼,眼泪哗哗淌下来,“珠珠,珠珠让熊给吃了,让我也死了吧!”   人们大惊,走到气绝身亡的黑熊前,发现它身下压着的沈梦昔,费力掀开黑熊,胡丽春嚎啕大哭,“这可咋跟人家交待啊,咋会有黑瞎子呢!”   齐老爷子气喘吁吁地也赶了来,一见此景,直接厥倒。   人群一阵慌乱,陈连长却发现,这个小姑娘手里紧紧握着一把五四手枪,他大惊失色,试探了一下鼻息,将枪别再腰上,一把抱起沈梦昔,“大夫!找大夫!”   沈梦昔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被黑熊猛撞之下,短暂昏迷,陈连长一抱起她,她就醒来了,警觉地抵住他的胸膛,若不是看清他的红领章,她肯定又掏出一把手枪来。   “熊呢!”她下意识地问。   “熊死了。”陈连长放下她,“你哪儿受伤了?”   “我没事儿!”沈梦昔下地就去看齐有方,几个战士抬来担架,正小心将他抬上担架,准备开巡逻艇送他去县医院了。   齐有方猛见侄女来到眼前,心中大喜,几乎晕厥,那边齐老爷子也被掐了人中醒来,抱住沈梦昔老泪纵横。   沈梦昔拍拍齐老爷子,把住齐有方的脉搏,又看看他的后背,肋骨断了,没有伤到脏腑已是万幸。   齐老爷子看着一身狼藉的孙女,无论如何要带着孙子孙女跟着小艇回县,齐保国留不住,只得同意。三连的卫生员跟着上了小艇,陈连长也上了船。   太阳升起,大雾散去,巡逻艇开动起来,飞驰而去,翻起浪花向岸边一层层拍去。   岸上的人们一半看着江面忧心不已,一半热心地对着黑熊商量着怎么处置。   陈连长叫过沈梦昔,低声问“小姑娘,你会开枪?”   沈梦昔心中一惊,她这才记起,一直拿在手中的手枪,并没有放回武陵空间。   “我会。我爸教的。”她面带一丝得意。   “哦。那你怎么会带着手枪呢?”他把腰间的手枪拿出来,掂了掂。   “这不是我的!我要有把枪还好了呢!”   “不是你的?”   “不是。”沈梦昔摇头。心里哀叹,这把陪伴多年,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伙计,大概是要不回来了,“这是我刚才在岸边捡的,我摔倒了正好看到手枪,就开枪了,是你们的枪吗?多亏有这把枪了,要不我肯定让熊吃了。”沈梦昔做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忽然,她嘶嘶哈哈了几声,扳起脚来,两脚都是血口子。   陈连长连忙叫过卫生员,给她处理伤口。   一边听她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枪。   他想不明白,这枪到底是谁的。   他和老方的配枪都不会弄丢,站岗战士配的是步枪,那这支五四会是谁的呢?难道有敌人潜入了边疆?他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   陈连长决定,将齐家人送到医院,第一时间就去六团汇报。立刻! 第203章 天才   巡逻艇速度极快,船底贴着水面,像蜻蜓点水,更像要飞起来,沈梦昔觉得十分过瘾,兴奋地四顾。   但齐老爷子就遭罪了,卫生员大半时间在照顾他。   齐保国难为得不行,父亲危在旦夕,他恨不得小艇的速度再快一些,但是他也担心,爷爷年岁太大,受不了折腾,万一有个好歹,他也承担不起。   沈梦昔坐到齐老爷子身边,抱着他的胳膊,齐老爷子知道她又来给自己号脉了,片刻,沈梦昔对着齐老爷子笑笑,“爷爷你朝前看,就不晕了。”说完对着他比了个二。   齐老爷子有些担心儿子,还想守在他身边。   但还是听话地任由孙女将他扶到小艇前部,坐到驾驶员附近,目视前方,果然好了许多。   “唉,以后再不能出门了,尽给人添麻烦。”齐老爷子十分沮丧。   “老爷子,您老这身板真是硬朗,保国不说,我以为您老最多七十岁呢!”陈连长笑着说。   “哈哈!”齐老爷子笑了,但眼睛不敢乱转,“不行了,老了。”   沈梦昔忽然忧愁地看着江面,对陈连长说“我以后再也不能来你们林场了,你们这儿太危险了,不是牛就是熊的,每次还都开枪,太吓人了!”   陈连长转头无语地看着小姑娘,刚才她还为小艇的飞驰而兴奋得那么明显,这会儿居然摆出忧郁的一张脸来,再说了,这次的枪,都是你自己开的好不好?   “唉,我妈肯定不许我再来了。其实你们青峰挺好的,解放军的素质都那么高,枪法又好,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一定让我爸给你们送锦旗!”   陈连长哭笑不得,他还没遇见过这样风一阵雨一阵的小姑娘,有些不适应,笑着对齐保国说“你这妹妹,胆子不小,让黑瞎子给压底下了,一般小孩早吓得哭爹喊娘的了。”   “可能是辈分大,在侄子跟前老成惯了吧。卫星跑回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会喊熊熊熊,喊我们去救他爷爷和姑姑。俩孩子就差一岁,你看珠珠,啥事没有了,俺家那个不知道得在家哭几天呢,他妈太娇惯孩子了,唉。”说完看了一眼缩在小艇一角瑟瑟发抖的齐卫家。   “别这么说,那黑瞎子,你看着不害怕啊,死了都挺吓人的。何况卫星还小。”陈连长善解人意地说,又奇怪地朝齐卫家努努嘴。   齐保国摇摇头,“前两年从船上掉江里了,差点淹死,落下病根儿了,不敢下水不敢坐船了。”   齐老爷子也注意到齐卫家,喊他“卫家,到太爷跟前来!”   齐卫家不敢动,他觉得这个小艇因他站起,都变得颠簸起来,他吓得立刻蹲下来。   齐保国将他拎到齐老爷子跟前,齐卫家抱着太爷的胳膊,哭了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很爱面子,但实在控制不住恐惧,腿都在抖,他干脆羞愧地把脸埋在太爷身上哭了起来,齐老爷子叹气,拍着他的后背。   齐有方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听到哭声,气若游丝地问“卫星哭呢?”   “是卫家晕船了。卫星在家呢,保华照顾家里,你放心吧。”齐保国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说。   “哦。珠珠呢!”   “我在这儿。”沈梦昔听到了走到他跟前,歪着头跟趴着的齐有方说话,习惯地握住他的手腕,“你哪里不舒服?左手先别动,打着点滴呢。”   “你这傻孩子,怎么那么大的胆子!”齐有方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忍不住颤抖。   “分开跑,把握比较大,如果熊追你们俩,我可就彻底安全了!”沈梦昔笑着说。   “你脚上有血,黑瞎子当然追你。”齐有方忽然记起什么,脸色剧变,上下看着侄女,“你,你”   考虑到艇上有部队的人,他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你哪来的手枪?”,颓然将头垂下。   “马上就到县里了,你的伤不重,接上骨头,养伤两三个月,就没事儿了。”沈梦昔轻轻地将齐有方的手放下。   陈连长在后面笑,“你这妹妹,还真是的。”   “开学就初一了,跳了两级,脑瓜好使,就是主意太正了。”齐保国站起来,叹了口气说。   小艇一路乘风破浪,在县码头靠岸时,几乎齐家所有人都等在岸边,翘首以盼。   县医院的医生护士也守在岸边,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人,小艇一停下,岸边立刻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连长苦笑着看看对岸,他猜测,对岸一定可以观察到这边的情况,不知他们做何感想。   “借光借光!借光借光!”齐保国跟卫生员一起将齐有方抬下跳板,冲着人群大喊,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过来,接手了患者。   鲁秀芝看沈梦昔从跳板上下来,一把薅她过来,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又重又响,沈梦昔都呆住了。鲁秀芝紧接着又搂她过来,将她的头扣在胸口,语无伦次地哭着说着,连沈梦昔也听不清。   齐有恒也十分担心,但他只是糊撸了一把女儿的头发,就跟着担架去了医院,一边跑一边喊齐保健,“老大!送你爷先回家!”   齐老爷子被孙子背下了跳板,他其实是想到医院手术室外等着三儿子平安出来的,但是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还是回了齐有恒家,沈梦昔也被勒令回家了,齐卫家看到两个哥哥,又哭了一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遇到黑瞎子了呢。   等齐有恒回家已经是天黑了,中间他打电话,报信说手术成功了,齐老爷子一颗心才算落地,简单吃了一些饭菜。   沈梦昔知道,陈连长肯定跟齐有恒谈手枪的事情了,她躺在后屋假装睡觉。   齐有恒先是和齐保健说了半天,又和鲁秀芝说了一会儿。   最后才叫沈梦昔过去,沈梦昔做被吵醒状,揉着眼睛到客厅去。   齐有恒很严肃地问起手枪的事情,她的说法当然还是跟陈连长那一套。   齐有恒再多问,她就一问三不知了。   “你枪法挺准啊!”齐有恒问。“我就教了你那么一次。”   “那当然,我很厉害的!”沈梦昔将书包里的弹弓子拿出来,放上纸团,“电视!电话!马戏团!脚趾头!”   最后一声话落,齐有恒的大脚趾头就挨了一下,他哭笑不得地跺跺脚,“淘气!”   沈梦昔哈哈大笑。   “这孩子有点虎,可咋整!”鲁秀芝有些发愁地说,“青峰可不能再去了,又是牛有是黑瞎子的,不能去了!”   齐保健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妹手里的弹弓子,说“有的人的确有射击天赋,我们战友,新兵第一次射击就五枪49环。珠珠没准也是个天才。”   沈梦昔笑着跟他使劲点头。   又对齐有恒说“是不是陈连长跟你说手枪的事儿了,那枪是我捡的,凭什么他别到腰里,你得给我要回来!”   “想得美。那是真枪!不是你四哥做的木头枪!”说到这里,齐有恒忽然想起老儿子曾经的光辉事迹,想到他在部队可以名正言顺摸到枪了,忽然间,心里无比的不踏实,叹口气坐到沙发上。   “唉,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啊!”齐有恒蓦的来了一句。 第204章 对象   黑瞎子事件半月后,陈连长亲自将一张带着四个弹孔的熊皮送到了齐家。   鲁秀芝看着硕大的一张熊皮和上面的弹孔,只觉眼晕,情不自禁想象女儿当时面临的险境,禁不住又哭了一场,“我姑娘真是捡了一条命啊!”   齐老爷子也连连唏嘘,拍着沈梦昔的头说“我珠珠受了大委屈了。”   陈连长指着熊皮,对沈梦昔说“胸口四枪,头部还有两枪,都是要害。小丫头,你的枪法不错啊。你爸说就教过你一次?”   沈梦昔点点头,“我哥说我是天才。”   “哈哈,是吗?”   “是的!上次如果是我打那疯牛,肯定一枪爆头!”沈梦昔一看到陈连长,就想到那把勃朗宁,忍不住要刺激他几句,   陈连长彻底无语,好吧。   齐有恒留陈连长在家吃的午饭,席间,陈连长当着齐家人,正式转达了六团领导的意见,意思是军民鱼水一家亲,保护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是边防军人的神圣职责,考虑到齐家多人受伤受惊,现将熊皮送给齐家,熊肉因夏季无法储存,已经给战士们改善伙食了。   枪支的事情只字不提。   沈梦昔听出陈连长的话外之意黑熊现在是边防战士打死的了。   等陈连长一走,沈梦昔就缠着问齐有恒,“明明是我打死的熊,怎么变成他们打死的了!那枪呢,那枪可漂亮了!”   齐保健也十分关心,等着父亲解惑,齐有恒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黑瞎子身上的子弹都取了出来,手枪也做了弹道检测,但一直没查到枪支来源,初步判断那支勃朗宁手枪,是二十年代美国制造,当年国内只有几支,好像张少帅就有这么一支。啧,现在怀疑是间谍无意掉下或者某人遗弃,按理说,不应该有人家能私藏到现在,还保养得那么好。   不管如何,现在全县各个边防哨卡都已加强了警戒,并重点对林场职工和生产队队员进行暗中排查。为了不引起恐慌,对外只能说黑瞎子是边防战士打死的,手枪的事情严格保密。咱家人知道的也不多,心里清楚就行了,不要外传。”   “唉。”彻底没戏,沈梦昔是真心疼啊。   齐有方出院后,坐着客船回的青峰林场,虽然要顶水坐上一整夜,但胜在平稳安全。   医生说,回去好生养护几个月,肯定啥事没有。   齐老爷子放下心来,某一天,忽然叫过齐有恒,“老四,你赶紧去你娘坟上看看。”   “嘎哈?这还没到七月十五呢?”   “我这心里不得劲,你去看看,咱家最近老出事儿,指不定就有邪祟!”齐老爷子神情严肃,语气坚定,齐有恒其实也觉得这两年家中事情太多,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去一趟总是好的。   第二天他带着镰刀铁锹,和齐保健去了齐老太太的坟地,将周遭的杂草割除铲掉,将坟上的土重新培实,又将墓碑擦拭干净,然后摆上了酒水肉食,果盘点心。跪地磕头,祈求母亲保佑儿孙健康平安。   回来和齐老爷子详细讲述了一遍,齐老爷子又问“跟前没人动过吧?没有黄皮子盗洞吧?有没有畜生粪便?”   齐有恒哪注意这些细节,只说没有没有。   齐老爷子这才放下心来。   说来也奇怪,自此往后,齐家还真就安生了下来,连齐保良被那闫寡妇管束着,据说也肯好好过日子了。   虚岁十一的沈梦昔上了初中,还是和尚静一个班。   离家稍微有些远,她家住县城东边,一中在县城西边。尚静也学会了骑自行车,两人每天依然一同上学放学。   路上要经过食品厂,每到中午放学,正是面包出炉的时间,那种香甜的气息,钻入饿着肚子的中学生们的鼻子里,简直是种折磨。   即便加快蹬车速度,那香气还要尾随好远好远。   嘉阳的秋季短暂而美丽,远山变成斑斓的五花山。路边的杨树叶似乎一夜之间枯黄,风一吹,很干脆地落了满地,车轮轧上去,沙沙作响。   开学不到一个月时,同班一个叫陈文燕的女生转学了,她妈妈是上海知青,多年来一心想回上海,各种原因拖到了现在,如今终于一家四口都回了上海。   陈文燕到上海后,给班级要好的女生寄来信件照片,同学们都争相传看照片,那是她和哥哥在南京路的合影,笑得幸福而阳光,照片背面写着赠李建英,前程似锦。而落款名字已经改成了陈佳宁。   嘉阳剩下的知青已经不多了,张险峰也改变主意,张罗着回上海了两个儿子越来越大,他得为他们的学业和将来考虑了。   最爆炸的消息是,袁建新也回了上海。不知道她妈妈怎么找的,说是带着她去了一趟上海,然后她就被奶奶家留下了。——因她爸爸已经再次结婚,并又生了一个女儿,袁建新便跟着奶奶和她大伯家一起住。   沈梦昔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十六岁花季》里,陈菲儿住在舅舅家的剧情。   小小的嘉阳城,偏居北疆,生活节奏奇慢,大家过的日子都差不多,人们也乐于满足现状。但,也许这是风浪袭来前最后的平静吧。   八八年的冬季,翟丽君买了一件貂皮大衣,是张险峰到哈市特意去买的。嘉阳的街上,又多了一道风景。   鲁秀芝并不觉得被抢了风头,她的注意力都在齐保健身上。   是沈梦昔先发现齐保健处对象的,他居然和赵文静去看电影了!鲁秀芝对赵家其实是不满意的,在她的档案里,比赵家好十倍的她都看不中。但儿子好歹松口处对象了,她怕自己一反对,他又缩回去不肯找了。只能按下心来,对比一下隔壁韩家老大,她还算知足了。   赵文静,就是齐保健牺牲战友赵文学的妹妹。沈梦昔的印象里,她性格比较坚毅乐观,赵文学牺牲后一年,她的母亲也因病去世了,这些年,是赵文静挑起了赵家的大梁。   沈梦昔私下里问齐保健“你喜欢她吗?”   齐保健没回答。   沈梦昔又问“是五年到了,就随便找了一个?”   “不是随便的。”   沈梦昔怀疑齐保健就是那种“不会爱”的人,他永远不可能像齐保华一样,对媳妇知冷知热,说些俏皮话,大概觉得不讨厌就可以传宗接代,完成任务了吧。   “赵文静喜欢你吗?”   “啧!小孩子老问这些干嘛?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生活是生活,电视是电视,你看郭靖黄蓉飞檐走壁的,你能飞吗?林黛玉天天哭哭唧唧,现实中有那样人吗?看个乐子就行,可千万不能当真!”齐保健皱起眉头,训斥沈梦昔。   沈梦昔自动屏蔽他的教导,继续问“你觉得她适合你吗?”   “还行。她人品挺好,脾气也好,会干家务,工作不错长得也还行。”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   “她还有三个弟弟妹妹,都得指望她吧。”   “是,我会和她一起担负家庭责任的。”   “你是可怜她家吗?起身,有很多方式可以帮助他们的!”   齐保健抬起头,看着沈梦昔,“不是可怜。这些年,他们过得挺好,不用我可怜。她妈去世后,她管着她爸和两个弟弟,一直没找对象。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他们买粮,帮他们送回家,忽然就觉得,和她处对象也行。我就问了她,她说行,就这样了。”   沈梦昔失笑,“你怎么问的?”   “怎么问得?我就说,我没对象,你也没对象,要不咱俩处吧?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可以。然后就这么定下来了。”   “就这样?”   “还咋样?”   “你没看过《凯旋在子夜》吗,你没看过《血疑》、《万水千山总是情》吗?你学习一下人家是怎么谈恋爱的!”   “我们现在是处对象,还不算谈恋爱。”   沈梦昔噎住了。   “好吧,你是老大,你说的都对。” 第205章 伴娘   赵文静第一次到齐家做客,连街坊邻居都惊动了,李巧凤比鲁秀芝还兴奋,扒着杖子说:“是保健战友的妹妹啊,真好,保健可算开窍了!”   鲁秀芝半怒半嗔:“去去去,管你自己儿子去,谁像你家兵子似的,开窍那么早!”   李巧凤嘿嘿一笑,也不生气。lnrg   齐老爷子十分高兴,上下打量一番,让赵文静坐下来看电视。   赵文静放下带来的水果点心,叫了声爷爷,就说要到厨房去帮鲁秀芝做饭。   鲁秀芝推着她去客厅,说自己忙得过来。但赵文静不肯,说自己都是在家干惯了的,就留在厨房帮着打了下手。   齐有恒今天破天荒地早早回来,一家人围坐一起吃了顿饭。   开饭的时候,鲁秀芝只笑着说了句:“小赵,你吃啊,别客气!”   按理,她应该给赵文静夹菜,表示一下。   但她心里不开心,硬是装作没看到丈夫的眼色,低头吃着饭。   齐保健脸色有些硬,自己给赵文静夹了一块鸡肉,“你吃!”   赵文静连忙端碗接住,大大方方地吃起来。   “姑娘,你家几口人,你在哪儿上班啊?”齐老爷子抿了一口酒问赵文静。   赵文静放下筷子,把手放到膝盖上,恭恭敬敬地回答:“爷爷,我妈和我哥都不在了,家里还有我爸和两个弟弟。我初中毕业在胶合板厂干了一年,后来我哥牺牲了,政府照顾我家,让我进了粮食局,我现在在粮食宾馆当出纳,现在在电大进修呢。”   “哦哦,老赵家的。好孩子,都是好孩子。知道学习也是好孩子!”   “那你跟老秦家大丫头一个单位啊?”鲁秀芝明知故问。   “是的,她也是我们单位的。”显然赵文静也知道秦美茹追求过齐保健的事,但她不动声色。   齐有恒清了一下嗓子,抬手让赵文静,“多吃菜,小赵别客气,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啊!”   “行,齐局长。”赵文静拿起了筷子,笑着应道。   “在家里叫什么局长,你就叫齐叔。”   “行,齐叔。”   “哎!吃饭吃饭!”齐有恒高兴地说。   “文静姐,原来你也读电大,怪不得呢!”   赵文静冲沈梦昔笑笑,“怪不得什么,我们本来也认识。”   “原来你们早认识啊,那你怎么敢跟我哥处对象,你不知道他是个大男子主义吗!”   “瞎说啥呢,珠珠?”鲁秀芝虽然看不上赵文静,但是也不许别人看不上她儿子。   “我哥人品虽然不错,但是你知道吗,老大傻,老二奸,最馋嘴坏齐保安。我大哥除了心疼我妈,根本不会心疼人,直不楞登的,他要是不高兴了,就一句话也不说,让你猜都猜不着!要是你俩吵架了,我敢保证,你要是不先跟他说话,他肯定不会先开口的。”   “还真是的。”赵文静笑了,“没关系,我先跟他说话就是了。”   沈梦昔看看齐保健,齐保健笃定地吃着饭,夹了一块鸡肉给沈梦昔,“小祖宗,吃快肉堵住嘴吧!”   沈梦昔抬手护住碗:“别别别,可别给我,还是给文静姐吧!”   “她碗里有,你还是”齐保健和沈梦昔眼神对上,发现她朝母亲的方向横了一眼,立刻筷头一转,把鸡肉放到自己碗里,“不吃拉倒,我自己吃!”   又立刻挑了一个翅中,殷殷地夹给鲁秀芝,“妈,今天你最辛苦!你吃个鸡翅膀吧!”   鲁秀芝冷不防儿子给她夹菜,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一时竟有些激动。   “这男人啊,就得结婚了才知道心疼人!”齐有恒说。   然后也夹了一块鱼,放到鲁秀芝碗里,“你吃,你是咱家老大。”   “瞎说啥呢!”鲁秀芝慌忙看了一眼公公,脸有些红。   沈梦昔哈哈笑起来,全家人都笑了。   饭后,赵文静主动收拾洗碗,丝毫不担心在婆家的“底子”打得不好。   齐老爷子连连对齐保健夸赞,“这丫头好,是个懂事能干的!”   鲁秀芝还是觉得意难平,总觉得赵文静没有自己挑选的如意,一时又觉得还没嫁过来,就这么能干,是想要把她架空吗。   沈梦昔见她脸色莫测,连忙扯她的衣袖,朝着齐保健那边晃了一下头,鲁秀芝到底有些投鼠忌器,叹口气,忍了下去。   齐保健这边对象处得平稳,邻居秦美茹听说也处了个对象,听刁凤琴大着嗓门在街上与人聊天,说男方是烟草局的,家里条件还不错,就是年龄大了点,今年28岁了。   韩兵消沉了,动不动就喝得醉醺醺的,还在街上拦了两回秦美茹,闹得沸沸扬扬,气得李巧凤拿着笤帚疙瘩满院子打他。   秦家开始大张旗鼓地张罗嫁妆,刁凤琴四处找那家中老人俱全的五福之人,给她大女儿做被褥,逢人就说:“俺家姑娘倒是不急,可小李不行啊,他岁数有点大了,家里着急抱孙子,又特别看中俺家美茹,天天催着赶紧结婚,咋整,我也没办法,结就结吧!”   人家跟她说些恭喜的话,她就开心地笑:“那你到时候去喝喜酒啊,日子定在腊月十六了,俺家腊月十八回门!”   礼拜天,赵文静提着两条燕鱼来到齐家,“鲁姨,我们单位分的鱼,我知道你做鱼最好吃了,都给你拿来了。”   “俺家啥都有,你拿这儿来嘎哈,快拿回家去吧,给你爸他们吃!”鲁秀芝客气着。   “我们都不会做,都吃白瞎了,这回的鱼说是从滨城来的呢。放哪儿,放仓房里吧?”赵文静拎着鱼往外走,齐保健接过,取了一条,放到盆里,添水缓上,“今天吃一条!”   鲁秀芝板着脸,不吱声。   “我来做!”齐保健继续说。   “哎呀,算了,你弄又得是乌烟瘴气的,我做吧,你俩都进屋吧,不够挡害的!”鲁秀芝立刻说。   赵文静冲着齐保健一笑,两人进了客厅。   沈梦昔在前屋看书,齐老爷子躺在炕上眯着觉。   如今齐老爷子定下来在齐有恒这里养老,前屋早已让给了齐老爷子,齐保健陪着齐老爷子住,炕梢拉了一道帘子,就算沈梦昔的闺房了。   她听赵文静跟齐保健说:“秦美茹要结婚了。她挺有意的,非要让我给她当伴娘。”   “让你当伴娘?”齐保健有些吃惊,停了几秒,说:“不行!”   沈梦昔捂着嘴笑,继续偷听。   “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她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就不高兴,兵子追了她七八年了,对她掏心挖肺的,这人连点心都没有!”齐保健气哼哼地说。   沈梦昔呵了一声,心说,好像你自己有心似的。   “齐宝珠你给我出来!”   完了,不小心暴露了。   沈梦昔拿著书,走出来,“文静姐来了!”   “看书呢宝珠,是不是打扰你学习了?”   “没,我看的是闲书。”沈梦昔晃晃手里的飘。   “好看吗,看完借我看看?”赵文静说。   “挺好看的,上册先给你看吧。”沈梦昔回屋取了上册,递给赵文静。   赵文静将书放到自己的背包里,“我帮鲁姨做饭去。”说完就去了厨房。   沈梦昔摇摇头,“唉,这当人家媳妇也太不容易了!”   “啥意思?”   “切!”沈梦昔白了他一眼,“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笨呢!”   两人正拌着嘴,忽然灯光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鲁秀芝大声抱怨着,”咋又回电了!“   齐保健连忙将窗台上的蜡台拿到厨房点着,“妈,我来吧,你去沙发上歇着!”   “不用!我都做完了,你又来勤谨了!”   齐保健连忙住嘴。   “赶紧放桌子,叫你爷起来吃饭。”鲁秀芝又放低了声音。   齐老爷子起来了,和赵文静打着招呼。   齐有恒照例不回来吃饭,五口人就在客厅里,吃了顿烛光晚餐。   碗筷刚撤下去,就见李巧凤风风火火进来了,一见鲁秀芝就哇哇大叫,“完了完了!秦美茹对象给电死了,俺家兵又该心活了!”: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06章   秦家变得寂静,大门紧闭,请人做了一半的被褥也停工了。uig   李巧凤又来找鲁秀芝说话,上了齐家后屋的炕头,帮她絮棉裤,“那个秦美茹啊,一看就没福气,一脸寡淡相!”   “挺好看的啊!”鲁秀芝实事求是地说。   李巧凤拍鲁秀芝的大腿一下,“好看啥好看!克夫!”   “也没结婚,克哪门子夫?”   “没结婚就克死了,你说得多厉害!”李巧凤撇撇嘴,接着又说:“那李继国家,啥啥都准备好了,就等到日子娶媳妇了,谁知道,那天刮大风,把他新房的铁皮掫开一角,要我说,这就是命,那小李子非要贪黑上房,把铁皮钉上,上了房顶,也不知道咋整的,就挂电线了,一下子就给电打了!直接从房上一头栽下,他爸就在当院站着呢,眼睁睁看着儿子掉下来,想接都来不及。唉,送到医院,人早都没气了!就那么一个儿子,他妈哭得啊,死去活来的,太可怜了!”   鲁秀芝跟着唏嘘,“唉,哪个当妈的,能受得了这个啊!”   “唉,俺家兵子,可气死我了,他一听说小李子死了,立马精神了,也不喝酒了!又是洗头,又是刮脸的!”   “真的啊!这孩子咋那么死心眼儿呢,就认准那一个了!”   “可不是,我连这话都说了,我就说,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小李子死了,人家也还是不跟你!”李巧凤掐着眉心,摇头,“没用,说啥都没用。”   “现在的孩子咋都这么不听话呢,你说咱那时候,爹妈给找啥人家,就是啥人家,哪像现在啊!”   “可不是咋地!”李巧凤附和,忽然又说:“不对!我和俺家老韩是介绍人给介绍的,是我自己看中同意的!”   “我俩不是,我是俺老婆婆先看上我的。”鲁秀芝微笑着,带点得意的说。   “哎妈呀,你敢情好了,你老婆婆对你多好啊!”李巧凤带点羡慕嫉妒地说。   “我老婆婆对我们三个妯娌都好,可能是我最小吧,对我最好了。”鲁秀芝停下絮棉花的动作,“她走的时候,我心里可难受了。”   “我现在还记着呢,你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以前犯过傻,跟我妈说,我婆婆对我可好了,比你对我还好呢!我妈气得好几个月都不搭理我。”   “哎妈呀,我要回家那么说,我妈也不信啊!我老婆婆看我们妯娌几个都跟仇人似的,不对,都跟佣人似的!天天就知道支使我们干活,谁要在她眼皮底下闲一会儿,准能骂得你想死,可难听了!我都不好意思学给你听!”   “我们妯娌也干活,家里男人多女人少,我们仨其实特别累,但是吧,女人还不就这样,你再累,只要男人给句好话,就傻了吧唧接着干活了!”说完,鲁秀芝呵呵笑了起来。   “俺家那个连句软乎话都不会说,你让他给捶捶背,他都得四处看看,弄得原装两口子跟搞破鞋的似的!”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李巧凤更是拍着大腿,前仰后合,弄得棉花都飘了起来。   “哎,对了,差点忘了来嘎哈的了!”   “你说。”   “你知道吗,那天啊,就出殡那天,李继国他妈非要秦美茹戴孝,戴就戴吧,还要她搬到他们家去住,说是守孝!”   “啊?不是还没结婚吗?”   “俩人登记了!”李巧凤拍着腿说:“李继国他妈就说,国家都承认了,当然是正式夫妻,肯定要守孝的!”   “登记了确实不大好说了。”   “老秦家不干,老李家就骂秦美茹克夫,骂得可难听了!”李巧凤凑到鲁秀芝耳边,“就在那棺材跟前,他妈说俩人都睡到一块堆儿了”   “哎呀,咋那么虎啊这孩子!”   “人俩都登记了,合法夫妻,虎啥虎啊,就是谁能料到人能一下子没了呢!”   “啧啧。”鲁秀芝摇头叹息。   “完了秦美茹就哭了,她说没睡,老李家就说睡了,哎呀闹得啊,我没去,俺家老韩回来说的,后来秦美茹气得一头撞到了棺材上,脑瓜撞了个口子哗哗淌血,要不是人拦着,指定撞个好歹的!”   “性子还挺烈的。”   “可不呗!”   “完了呢!”   李巧凤忽然停下来,脸色黯淡。“完了,俺家兵子给人背医院去了”   “啊?”鲁秀芝张大嘴。   “冤孽啊!”李巧凤霹雳扑隆下了炕,三下两下戴上围巾,“回家!”   这个寒假,沈梦昔哪里都没去,鲁秀芝不许她出门,尤其是去青峰林场。   齐保康和齐保平都是临近年关才回来,刚过完年又走了,鲁秀芝已经习惯了他们不在家的日子,她要照顾齐老爷子,上班之余还要操持整个家,李巧凤抽空还能去打个麻将,她却是从来没有那个时间。   说起春节,齐家今年有些不一样了,先是齐有方打来电话,说齐保华家的孩子太小,带不出来,也离不了人,今年就不回县了齐有德家那边,齐保健去送年礼,回来说都到年根儿了,家里瓜子没炒,果子没炸,连冻饺子也没包。   齐有德一直不许齐保良回家,爷俩在村里见了面,他就跟不认识自己儿子一样,头一扬就过去了。有一回路上闫寡妇跟他叫了一声爸,他直接一嗓子“滚!”给吼了回去。   齐周氏身体越来越差,夜里睡不着觉,白天神似恍惚。本来指望王红梅能给张罗一下过年,结果文化馆年底还忙上了,又是演出又是下乡的,他们家仨孩子放了寒假都在齐有恒家混饭吃。   因齐老爷子无论如何不回太平,最后年夜饭就都聚到了齐有恒家,十四口人挤在五六十平的屋子里,过了个还算热闹的年。   齐卫国一家三口没来,在丈母娘家过的,说是儿子太小,离不开姥姥。   齐老爷子听了不高兴,“这特么成倒插门了?”   嘉阳习俗是婆家过年,初二回娘家。像齐卫国这样的实在是不多。   齐有德也不吱声,最近两年似乎脸皮都抽打厚了,他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干了,还要再倒,齐保健拿起酒壶给他倒上,“大爷,慢慢喝。”   “完犊子了。”齐有德说。   还要再干杯,齐老爷子一拍筷子,“我还没开席,你要喝醉咋地?”   齐有德老老实实放下了酒杯。   “好竹出歹笋,也是正常,日子还得照过!“嘴上这么说,他却是拉不下脸回太平村去。   ”卫青岁数小,可心性比他爸好,以后指定出息!这一支子就得指望他了!那些不回来的,咱也不稀得要!我死了也不要他们来跪!”: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07章 养驴   齐老爷子这就是这说气话了。   齐有恒连忙劝阻,“爹,大过年的呢!”   齐老爷子叹气,看看屋里的孙男娣女,“算了,我也不操这个多余的心了,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有啥想不开的,小子们出去放炮吧,咱们乐呵呵过个年!”   “对嘛!趁着还没吃年夜饭,谁还有啥话,赶紧说啊,拿起筷子吃上饭,可就不许说不吉利话了!”沈梦昔站起来,清清嗓子,又对齐老爷子比了个二,“尤其是这位白胡子老同志,你要起个模范带头作用,一会儿说不定你未来的孙媳妇要提前来给你拜年,你要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来迎接新的一年,迎接齐家即将到来的添人进口啊!”说完还紧紧攥了攥拳头。   齐老爷子被逗笑了,众人也都及时哄堂大笑。   今年过年是鲁秀芝和王红梅主灶,往年的主力齐有方和齐保良都不在,就只能女将上阵了。   王红梅摘了围裙,捶捶腰,又搓搓手指,活动了几下,对齐保健说“保健你对象会做饭吧,赶紧结婚吧,好给我们分担分担!”   齐保健笑着说“快了快了。”   王红梅又问齐保康“保康有对象没,打算找个哈市的?”   “刚上班,还没想过。”齐保康笑着递过一盒蛤蜊油,“二嫂擦点手油吧,你的手可是弹琴的手啊!”   “还是我小叔子有眼力价儿,等有合适的二嫂给你介绍”   “你可拉倒吧,就爱给人介绍对象!卫东媳妇是你介绍的吧?”齐保昌打断她的话。   王红梅脸上的笑容一下收起,“怎么了!我介绍的怎么了?不好吗?卫东俩人感情多好啊,人家金萍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啊!”   齐保昌还待再说,咳!齐有德重重咳嗽了一声,两人都没了动静。   齐老爷子端起酒杯,“又过年了,咱家这两年的事儿不少,好的坏的,全都过去了!老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家之计在于和,别管啥事,咱家人自己要心和!   外人能笑话咱,咱自己家人不能笑话自己!我岁数大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谁有章程都拿出来使!老话还说了,养子不教不如养驴!自己的孩子自己都归拢好好的!我说完了,吃饭!”   齐有德一口干了杯中酒,眼泪差点掉出来,齐周氏木然地夹了一块肉放到老伴的碗里。   一整个晚上,齐周氏一句话也没有说。   饭吃到一半,齐保安打回电话拜年,说是在部队领导的办公室打的电话,急匆匆和齐老爷子及父母说了几句话,就说还有战友排号等着呢,收线了。   鲁秀芝双眼濡湿,有些激动,饭也不吃了,翻出齐保安的信件照片,给大家看,“保安入党了,你们看,字儿是不是写得越来越好了,现在可有正事儿了!”   “没我老姑写得好看呢。”齐卫明看着信说。   王红梅扒拉了他一下,让他闭嘴,他还不乐意了,“妈你扒拉我嘎哈啊?”   正看着信,齐慧慈又打来了电话,和齐老爷子聊了一会儿,何敬瑜也和他聊,知道他还在吃饭,就说代问大家好,收线了。   齐老爷子这才真正高兴起来,跟沈梦昔申请了,可以多喝一杯白酒,就美滋滋地小口啜着。   沈梦昔跟着侄子们去江边打滑出溜,江边堤坝上,不知道谁浇了一条冰道,从坝顶直到江面,长度足有两百米远,宽约六十公分宽,最初的坡度还有些陡,但滑起来十分刺激。   爬犁,纸壳,油毡纸都派上了用场,大家轮番去滑,有等不及的,直接磨着裤子就下去了。   天色渐晚,沈梦昔喊他们回家,快到家门,就听见秦家院子里传出骂声。“倒了八辈子霉,结个婚费这么大劲!你不赶紧地,你妹妹咋整!都搁我跟前儿,想闹死我啊!又洗衣服又洗衣服?没穿坏都让你洗坏了!”   一阵马达声,齐保健骑着摩托车,后面载着赵文静停在了齐家门前,几个小子呼啦一下上前,帮着把摩托推进院子。   “大冬天的骑个破摩托,真能耍俏!跟八辈子没骑过摩托似的!”秦家院子里传出刁凤琴不大不小的声音。   赵文静和齐保健相视一笑,谁也没说话,一起进了院子。   齐保健解下绑在腿上的皮护腿,在院子里拍了拍,喊骑在摩托上的侄子们进屋。   “齐卫明!你的裤子又漏了!你看我怎么”   “妈,过年呢!”齐卫明大喊。   “好!过年,行,我也不骂你,过年还不能动针呢,你就穿着这条破裤子过到正月十五吧!”   “啊?今天才初四!”   “哼,过了二月二才能懂剪刀和针线,你就等着吧!”   齐卫明哀嚎着假哭,鲁秀芝拍着脑袋说“赶紧停,脑瓜疼!”   沈梦昔招手叫他过来,“别咧咧了,老姑给你想个办法,脱裤子!”   “啊?”齐卫明立刻拎住裤带。   齐卫家哈哈笑着上去扒他的裤子,两人在炕上滚了起来。   沈梦昔从箱子里翻出齐保安的旧裤子,扔给他,“穿你老叔的吧。”   “啊?旧的啊!”   “这不比你的破裤子强?赶紧穿!要啥自行车?”   “谁要自行车了!”齐卫明十分委屈。   齐保康急着回去上班,齐保平也有学生会的事情,打算跟他一起回哈,齐有恒将那熊皮拿了出来,包了几层包袱皮,“给你三姑父拿去吧。咱家也用不上!”   “喂!有没有搞错?那是我的熊皮!”沈梦昔怒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送人了!   “啥是你的,连你都是我的!连你妈都是我的!”喝了酒的齐有恒,嬉笑着掐沈梦昔的脸蛋,大家都哄笑,赵文静捂着嘴躲在齐保健身后笑。   鲁秀芝使劲拍了丈夫后背一下,“当着孩子面儿,胡说啥呢!”   沈梦昔还是不乐意,“你承不承认,那熊皮都是我的!”   “你喊它它答应吗?”齐有恒存心逗她。   “爸,珠珠不乐意,还是送别的吧。”齐保平说。   “咱家用不上这个,搁家放着,也是有人惦记,不如早点送哈市,省得老有人问起。”齐有恒叹气。   “我的东西,你就应该先跟我商量!”   “行行,爸跟你商量,现在就商量!老姑娘啊,你那熊皮,咱送给你三姑家行不行?”齐有恒凑过来,好脾气地说。   “我考虑一下吧。”   “哎,爸求你了!”齐有恒一把搂住沈梦昔,酒气熏人。   齐老爷子不满地训他,“喝点酒就没个正形!   “这张熊皮值多少钱?”沈梦昔推开他问。   “多少钱?这哪有准价儿啊,一千块也是它,一万块也是它!”   “那你给我两千块钱,我就同意你把它送给三姑家。”   “小孩伢子要那么多钱嘎哈?”鲁秀芝呵斥。   “不要你们肉疼一下,下回还不得把我都送人了!”   “你这孩子,咋那么不懂事呢?”鲁秀芝过来,扯着沈梦昔的胳膊。   “嘿!你们拿着我的东西送人,就合情合理,我要个最低价,就是不懂事!这世界,还真是没有公理了!”沈梦昔坐到齐老爷子身边,“爷爷,我不同意了!”   “对,要么给钱,要么别送!”齐老爷子附和,“这熊可差点要了我珠珠的命啊!”   “爸先欠着行吗?”齐有恒继续打着商量。   “不行!”沈梦昔一口否决。   王红梅坐到窗边看热闹,对赵文静说“全家就数珠珠最厉害了,换谁敢跟齐局长这么叫板啊!”   “那爸给你打个欠条,让你爷作保,明天银行一上班,爸就先给你取存折去!完了这熊皮你让你两个哥哥先带到哈市去,行不行?”   “可以。你写吧。”   “写啥?”齐有恒完全忘记欠条。   沈梦昔扭头就走。   “好好好,爸把存折都放你那儿!”说完冲鲁秀芝伸手,鲁秀芝使劲翻了个白眼,到后屋取过一个存折,啪地拍齐有恒手里,“你就出洋相吧!”   齐有恒哈哈一笑,翻看一眼,把存折又拍到沈梦昔手里,“拿着!这是两千五,都给你!”   沈梦昔得意地一笑,将存折放到衣服兜里。   齐有恒也得意地笑,冲媳妇使个眼色。 第208章 遇劫   初五一早,各单位都上班了。   齐保康和齐保平去了哈市,带走了那张带着枪眼的熊皮。   直到晚上,也没见齐有恒提取钱的事儿,鲁秀芝似乎也忘记了此事。   沈梦昔也不催。   睡到半夜,房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一道朦朦胧胧的手电光,像是蒙了一层纱巾。   沈梦昔没动,侧耳倾听。   帘子外边,齐保健闻声起来。   “嘘!”   就没动静了。   又是衣服的窸窣声,“放哪儿了呢?”齐有恒轻声嘀咕,翻着沈梦昔挂在木头衣架上的衣服,然后翻书包,最后打开大衣柜,在里面翻着,折腾了足足二十分钟,空手而归。   吃早饭的时候,全家都不动声色。   中午放学,沈梦昔听鲁秀芝在问齐老爷子,“是不是您老给收着了?”   “我可不沾你家的钱!”齐老爷子不乐意了。   “我就是随口一问,爹你可别生气。”鲁秀芝连忙道歉。   看到沈梦昔回家,鲁秀芝连忙去做饭。   沈梦昔打开衣柜,衣物已板板正正的叠好了。   被子也重新叠过了。   齐老爷子无辜地看着她,“我管不了他们。”   “没关系!”沈梦昔笑得嘴都咧到耳朵后面。   ——老娘藏东西,还没人能找到!   当然,沈梦昔没算到的是,齐有恒转天将存单挂失,她放在武陵空间的是一张废纸而已。   初中与小学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比如,学校公共厕所的墙上,有人用红色粉笔写着曲雅丽和马安庆是一对;牛金鹏爱王霞;谢丽婷臭不要脸   沈梦昔亲眼看过男女生传小纸条,有的在教室里,有的在走廊里,还有的在自行车棚里。更有人放学了拖着不回家,等同学都走了,两人在教室里说话,再结伴回家的。   也有一群少男少女,结成一个小团体,表面看是一群关系不错的同学,其实这个团体里至少有三四对关系密切。   齐保昌家的老二齐卫强,初三最后一个学期,本来成绩还不错,偏偏在中考前早恋了,他们那一群八个好朋友,正好是四对。   王红梅很是生气,齐保昌却说“老二挺有魅力啊!比你爸强,都知道自己找对象了!”   倒是没人给沈梦昔传纸条,也没人写她的小字报。   一是她比同班同学普遍小了两三岁,在校园里还像是个走错校门的孩子,再是,大家都知道她爸爸是公安副局长,省里还有个“神秘高官”,所以不管是小孩子的莫名敬畏,还是家长的教导,都没人惹她。   那十年,在人们记忆中深深刻上了烙印,大家都怕报复,怕挨整。八十年代,国人欺软怕硬的劣性,尤其在北方的小县城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同一个家族再是兴旺,也有那不出息的子弟。   嘉阳县再平静,也是有恶性刑事案件,更有小流氓的。   齐保安“这一届”小流氓之后,又多了许多后起之秀,不比齐保安他们只是淘气,做些撩猫逗狗、无伤大雅的事,一个以张大勇为首的,全是待业青年组成的叫做嘉阳青帮的小团伙,常做些偷自行车,拦路抢劫夜班工人的事,还经常到中学门口调戏女学生。   秦美茹就遭遇了一次被劫,那是市里粮食系统的领导来嘉阳视察,在粮食宾馆举行内部舞会,秦美茹等年轻女职工都被指定,必须到场参加舞会,赵文静也参加了。   舞会结束已经九点了,出了宾馆,秦美茹就见齐保健跨坐在摩托上,心里一阵酸楚。   齐保健见她们出来,就发动了摩托。   有人打趣赵文静,“你对象等你呢,还不快过去!”   赵文静就笑着跟大家说“那我先走了!”   小跑过去,坐上摩托车,两人就走了。   几人感叹着赵文静命好,找了个好婆家。还有人故意刺激秦美茹,“赵文静哪有秦美茹好看啊,她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哎秦美茹,你家住在齐保健对面,青梅竹马的,咋没把他拿下呢!”   秦美茹面沉如水,一声不吭骑上自行车走了。   拐入滨江路,就见那个没有路灯的拐角走出四个人来,秦美茹有些紧张,她故作镇定地如常骑着,希望仅仅是擦肩而过。   但事与愿违,四人将她围住,她被迫下了自行车。   那几人嘴上不停地调戏着,“哟,这不是秦大美人吗?”   “听说结婚了?”   “没结成,新郎官儿死了!”   “死了?那哥给你当新郎吧!”   “大哥,她好像比你大啊!”   “大了好啊,大了知道疼人!”   “她都跟人睡过了!”   “哥不嫌乎!”   “哈哈哈!”   秦美茹推着车子,一动不动,脸上尽量保持平静,“你们放尊重点儿!让开,我要回家!”   “回什么家啊,跟我们走吧!”一个小青年上来拉她的胳膊,“别绷着了,装什么装啊!”   秦美茹一把甩开,终于控制不住,惊声尖叫。声音穿透夜空,传了开去。   五月的夜晚,已不是闭门闭户的时节,街上也并非一个行人也无,但是,就是没有人过来质询,哪怕是在窗口吼一嗓子的也没有。   “我草,这娘们嗓门真尖!”那个青年一把将秦美茹扯过来,自行车倒地,车铃发出一声叮铃。   那年轻捂住了她的嘴,朝着黑暗的胡同拖去,“啧啧,这小腰儿!”   秦美茹绝望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弯新月淡淡地挂着天空,冷漠地看着人间。   忽然一阵引擎声响起,秦美茹如闻纶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来,朝着马路跑去,凄厉地喊“齐保健!”   齐保健本已驶过,在马达轰鸣中,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狐疑地停下车。   “齐保健!”   他确定了,是有人在喊他。   停下摩托朝着声音来源跑去,只见几个人拖着一个女人朝胡同里跑,“别多管闲事!”一人用阴森的语气低声警告。   “放开她!”齐保健几步追上去,揪住最后一人,只一拳,打到脸上,那人哀嚎一声倒地不起。   剩下三人有些慌,连连退后。   “放开。”声音极具压迫感。   “妈呀,是齐保健!真是齐保健!”其中一个小青年都要哭了,“勇哥,当年我哥就被他打惨了!他上过战场!”   三人同时撒开秦美茹,掉头跑了,没人再管地上那个受伤的。   秦美茹一得自由,哇地一声扑过去,抱住了齐保健的腰。这个坚实的胸膛,是那么的安全,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齐保健一梗,认出秦美茹,伸手支开她,提起地上的人,“上派出所去吧!”   “哥,先送我上医院吧。”那人含糊不清地哭着哀求,他的鼻梁子大概塌了。 第209章 出走   秦美茹被齐保健英雄救美的事,传得很快,且传出很多版本来。588nel   鲁秀芝心里很不得劲,比赵文静还不得劲。   只要和儿子没关系,她觉得秦美茹还不错,但一旦跟儿子扯了半点关系,她就恨得牙根痒痒,她觉得秦美茹和儿子的名字被人一起议论,是玷污了她儿子。   齐保健却不在意,他只跟家人和赵文静各解释了一遍,就再没提过此事,一点影响都不受。但鲁秀芝仍然恨不能也像李巧凤一样冲到秦家,薅着头发将秦美茹拖倒,骑到她身上挠她一脸土豆丝。   但,最介意的还是韩兵。   他恨自己那天跟船,没能去暗中护送秦美茹。他心里猫抓一样难受,他深深地嫉妒齐保健,嫉妒他能救了秦美茹。   自己坐在江边,干喝了半斤多小烧,晕晕乎乎中,看到来找他的齐保健,坐在自己身边,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呜呜地哭了。   “你可真能耐!”这个动作让齐保健想起那天的秦美茹,忍不住推开他。“还是不是个爷们?”   “保健,我咋整啊!她就是不喜欢我,可是,我又放不下她!”韩兵是真的伤心了。   “没她能死吗?”   “生不如死!”   齐保健摇摇头,“这世界上好东西多了去了,漂亮姑娘也多了去了,你得不到再正常不过。”   “再多漂亮的我都不要,我就要秦美茹。”韩兵伸出一根手指。”就这一个!”   “你有完没完?”   韩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就这么默默守护着她吧。我非她不娶。“说完嚎啕大哭。   “有些事情、有的人,值得你一生坚守,有的,并不值得。”   “我不管。”   跟一个醉酒之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齐保健扛起韩兵,回家了。   半月后,又传出一个爆炸新闻。   那四个小“青帮”从看守所里出来了,他们到了派出所只肯承认,是跟秦美茹闹着玩的。秦美茹并无实质伤害,碍著名声也没有再多追究,四人只是治安拘留十五天,就放了出来。   但是,等待他们的是韩兵的怒火。   四人到浴池洗澡,打算去去晦气,脱得跟个白条鸡的时候,韩兵扛着一杆铁锹进来了,认准四人,二话不问,一通拍一通砍,浴池工作人员急忙报警。警察赶来,四人全都躺到地上,满地是血,整个男池子就跟屠宰场的屠宰车间一样。   韩兵将铁锹一扔,伸出双手。   四个人里,那个叫张大勇的伤势最重,头被铁锹砍中,左耳尖砍掉一截,头骨碎裂,当即送往哈市,四个月后出院,头骨仍有一块塌陷。   其他三人也都受伤不轻,有胳膊折了的,有跌倒骨盆骨折的,那个鼻梁塌了的,再次被铁锹拍了脸,鼻子又塌了。   韩兵直接进了看守所。   李巧凤疯了。   她堵住齐有恒回家,冲进齐家,当即跪地磕头不止,“老齐老齐,求你了,求你了!一定救救我家兵子!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了!”   鲁秀芝去扶她,却无论如何扶不起来,她忍不住也哭了出来。   面对二十年的老邻居,齐有恒十分为难,“嫂子你快起来,这事我心里有数,我不能做违法的事,但绝不能让兵子吃亏。”这番话已经超出了他一贯的行事底线。   韩建福在看守所见到儿子,深深地看着他,儿子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带着手铐,蔫头耷脑,似乎已经有了悔意。   “兵子,你抬头,看着我。”   韩兵慢慢抬头,惭愧地看着父亲。   韩建福冷不防一个大耳刮子烀到韩兵脸上,韩兵直接吐出一颗大牙。   “为了一个看不上你的女人,你作了多少年了?闹了多少笑话?你逼着你妈都跪到人家去求人了!她眼睛都要哭瞎了,现在在医院躺着!你说!你对得起你妈吗!啊?”韩建福嘶吼着。   韩兵如遭雷击。那天他喝了酒,听说那几人从号里出来了,他什么后果都没考虑,只要一想到那几人对秦美茹做的事,他就只想打人,路上看到他们四人去了浴池,就跟了进去,随手拿起一杆锹,就抡了起来。   等他稍微清醒时,四人已经跟四头死猪一样倒地,他心中既害怕,又觉畅快。   见了警察,还有最后一丝勇气,支撑着学着香港电影,满不在乎地束手就擒。   这些天,号里并没人欺负他,但他开始后悔了。现在听说母亲的情形,更是悔恨不已。   他满口鲜血,跪在地上,痛苦地喊了一声:妈!   秦美茹一连几天没上班。   这次不用李巧凤打上门去,刁凤琴自己动手了。   她薅着女儿的头发,来回搡着,“你咋这么能惹事儿啊!啊?你说,你是不是来跟我讨债的啊!你说啊!”   秦美茹一丝挣扎也无,任由刁凤琴打骂。   本身被人调戏,承受压力最大的就是女子,这些年,她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都还可以忍受,她觉得,也许真想奶奶说的,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大事,这辈子来人世受苦还债的。   但她没想到韩兵会那么冲动,说实话,她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她恨韩兵,又一次将她带入舆论的漩涡。她也恨齐保健,他那么冷酷无情,她笑自己怎么那么傻,喜欢了这样的人,还喜欢了十年。   刁凤琴打肿了她的脸,最后秦连发拦住了妻子,三个小妹妹吓得哭得不行,过来扶她。三个大些的妹妹都出去工作了,她们都到了偏远的乡下,当小学代课老师,当林业检尺员,或者到煤矿食堂做饭,离家远远的,过年都不回家。   秦美茹忽然笑了,笑得浑身颤抖,血从嘴里渗出来,秦带弟哭得更厉害了,“大姐,你别死!”   韩兵的案子一直拖了四五个月才结案,这期间,搜集了大量关于四人违法犯罪的证据,又因四人住院治疗,一直拖延到嘉阳人几乎淡忘了这件事。   韩兵酒后行凶,情节严重,但属临时起意,并无蓄谋,与四人平素也无恩怨,加之韩家出具了韩兵多年来酗酒成瘾,并有精神病的证据,证明韩兵属无行为能力者。韩兵最后只判了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   沈梦昔知道齐有恒肯定起了关键作用,似乎外界也都知晓,但却没有太多的的声音议论。此时人们,只要这事不落在自己头上,他们就只佩服有能力的人。   到了学校,也没有一人就此事问过沈梦昔,倒是更多人多了些忌讳。   那四人出院后不久,都因盗窃,抢窃,流氓行为被抓进看守所,随着交待,又牵扯出一批“青帮”成员,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刑期。   韩兵虽没有入狱,但是限制了人身自由,还要定时到派出所汇报思想。最关键的是,他航运站的工作没有了。在他羁押期间,已经有人顶替了他的岗位。   他回家那天,跪在家门口,任凭邻居路人围观。   李巧凤哭得几乎晕倒,她拍打着儿子的后背,“孽障啊,你要疼死我啊!”   对门秦家的大门紧紧关闭着,没有一人出来。   韩兵从看守所回来一周后,沈梦昔听说秦美茹走了。   走去哪儿了,没人知道。有人说她坐客车走的,有人说在火车上看到她了。   刁凤琴扯着嗓子哭了两天,说白养她这么大了,连句话都没留,就狠心走了。三个小的也跟着哭。   第三天,她那瘫在炕上的公公去世了。   但她已经再没有力气哭了。: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0章 二百五   沈梦昔似乎有一百年没有整理过她的武陵空间了。458880   其实空间一直井井有条,稍嫌凌乱的,仅仅是她最常用九个“格子”。   存放食物的第二格,曾是她归置出的最大的区域,如今几乎空空荡荡,只在边缘放着一些饼干、火腿肠和糖果。存粮她都赈济灾民用了。   存放武器的第五格,少了一把张翰青送的勃朗宁。一把弹弓旁边,有一个尿素袋子,里面全是圆溜溜的小石子。   存放钱物的第六格,也因存放那八万根从张翰青地库得来的金条而扩大,现如今一根不剩,全部在攻打东瀛时充作军费武帝留给她的一半私库也都做了军费,只余一只紫檀木的盒子留作念想,上面放着一个存折和这几年的压岁钱。   存放纪念物的第九格里,东西最是丰富:有第一世的皮箱、手机、汽车第二世农场的照片,友人的赠物、亲人的遗物、信件第三世的照片,手稿,以及许诗哲的红色八宝箱、甚至还有何鸿志给她的金条收据第四世的东西最少,只有一个孩子们做的走马灯。   如今,都五年了,她除了一张存折,还没有往武陵空间里放过东西。   之所以整理武陵空间,是暑假期间,她去兵团,看到小舅鲁秀峰大量在地里喷洒农药,她忽然觉得有必要收购一些无公害粮食,再过三十年,不说转基因,就是化肥和农药的使用,食物的味道和营养都已不知觉改变了。   她有意识地把菜园子里的黄瓜柿子,一点点不露痕迹地往武陵空间里存放,粮食却是没办法。她倒不急,日子长着呢。   九十年代即将到来,过几年的变化会越来越大,齐家人都属于小富即安的人,鲁秀芝更是,她手上只要有个几千块傍身,就知足了,她最大的愿望是儿子们都住在她的房前房后,饭好了,她出门喊一嗓子,都能听见那种。   嘉阳的万元户已经不稀奇,估计也已经有了十万元户,比如开临江饭店的,还有开修车厂的,开小卖店的,看着都挺累挺苦,可如今腰包鼓鼓的,就连电影院门口买瓜子的老太太,一年到头,都比齐有恒两口子加起来挣得多。   卢爱勤闷声发大财,她的服装生意做得很好,这两年都是到哈市进货,她开起了嘉阳第一家服装店,专卖精品服装。   邻居金家的辣白菜和刘家的烧烤生意,都很红火。   金家房子外墙抹了一层水泥,大门换了新的,外面包了一层白铁皮,钉上闪闪发光的铆钉,很是亮眼。   刘昌河更是买了台大摩托,又买了个十七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只有齐有恒家,两口子各涨了百十块的工资,但是物价涨得更多。好在齐保平有奖学金,用不了多少家里的钱,只有齐保安是个大开销,他那六块钱的津贴,连抽烟都不够,还得不停地给领导和老兵孝敬。   沈梦昔一算计,齐保安好歹还有个六块钱的收入,合着全家就她一个吃白食的。   她决心做点什么,这家人都没什么经济头脑,也就齐保康还凑合,可惜进了公门,他大概是不会有魄力下海的。整个东北,你说是惰性也好,说是没野心知足常乐也好,这些享受惯了国企待遇的工人们,不熬到下岗,实在没指靠了,没几个人会主动另寻出路的。   可她瞄了一眼第六格,除了存折,只有这些年剩下的两百多块压岁钱和卖羊肉串的五十多块钱。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其实更是小富即安。   有了空间做倚仗,她更没心思赚钱。钱是给人使的,不能让钱使唤人。   钱够用就行,超出一定范围,反而会降低人的幸福指数。就如地位到了一定高度,不会相信别人的真心一样,钱多了,也会觉得别人做什么都是图他的钱。   而真正的珍贵的东西,全都是金钱买不来的。   沈梦昔在院子里转圈,念叨着,二百五!二百五能干什么呢!   韩兵在隔壁院子说:“对,我就是个二百五,是我逼走了她。”   如今的韩兵,已经颇像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了。他头发过耳,胡子拉茬,两粒眵目糊对称地堵在眼角,半个屁股坐在院子里平时他劈柈子用的木墩上,四十五度仰角看着天上的白云。   嘉阳的云,很有质感,看上去都是一大朵一大朵的,像极了白色。   “韩兵哥,是不是又该思想汇报了,我都帮你写好了,现在给你啊?”沈梦昔扒着杖子的缝隙问。   “嗯。”韩兵仍然抬头看云。   沈梦昔回去取了几张信纸过来,“你自己找普通信纸再抄写一遍吧。”沈梦昔用的是公安局的信纸,上面印着“嘉阳县公安局”六个红字。   “嗯。”他只是嗯了一声,但却不接。   李巧凤愁眉苦脸地从屋里出来,接过信纸,“谢谢珠珠啊,又给你兵子哥写汇报了。”   “韩婶不客气。”   “儿子啊,进屋吧,外边冷。”李巧凤的鬓角白了许多,最爱八卦扯闲话的人,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家里看着儿子,倒是忙完了儿子婚事得鲁秀芝,常常带着毛线活儿到她家坐一坐。   是的,齐保健国庆节结婚了。   那时候韩兵还在看守所羁押,他一出来,秦美茹就出走了,韩兵当时就有些恍恍惚惚的,他想出去寻找秦美茹,但他没有行动自由,哭了几回,又开始喝酒。后来,大多数时候就是发呆。   这场事件里,一个赢家都没有。   沈梦昔给齐老爷子拉了两段二胡,就坐到灯下写毛笔字,这一年多来,她买了纸笔,开始写毛笔字,齐老爷子最爱看她端坐桌前,握笔写字的样子,说像她奶奶。   齐有恒今天难得回来的早,俯身过来看她的毛笔字,赞不绝口,“我姑娘干啥像啥!这小字儿,写得真好看!”   沈梦昔写的是灵飞经的一段,此刻,放下毛笔,拿出那个存折来,“兑现!”   “这是什么?”齐有恒开始装糊涂。   “是你买我熊皮的钱,存款到期了。”沈梦昔呵了一声,就知道他得耍赖。   “什么熊皮?我不知道!”齐有恒若无其事挂好大衣,倒了杯水喝,又站在客厅门口,问在厨房忙活的鲁秀芝,“晚上吃啥?”: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1章 复员   齐有恒说完觉得气氛不对,扭头看女儿正控诉地盯着他,心虚地说:“你一个小孩伢子,要那么些钱干嘛,爸都给你攒着,等你出嫁都给你!”   “用不了几年,连件像样的皮夹克都买不了了。lpsbss”沈梦昔冷冷地说。   “啥?”鲁秀芝拎着锅铲子从厨房过来,“你说啥?”   “猪肉原来八毛,现在一块二了,以后还得涨,你自己算。”   齐有恒两口子从来没想过这些,此刻大眼瞪小眼,有些懵,想想又觉得女儿说的在理。   “那咋整?”鲁秀芝着急了。   “我知道咋整?”齐有恒怼回去。   鲁秀芝又问沈梦昔,“你要钱嘎哈,要买啥,妈还能不给你买吗?”   “快过年了,做点买卖。四哥要转业了,给他办工作不需要打点吗?”   齐有恒彻底哽住,孩子说的都对啊。   “行,爸心里有数了。”齐有恒把存折一把拿过来,从包里翻出二百块钱,递给沈梦昔,“那存折爸早给挂失了。”   “你们太让我失望了!”沈梦昔站了起来。“以后再也不信任你们了!我性命换来的一张熊皮,你们说送人就送人了!现在又打发要饭花子一样,甩下二百块钱!你拿回去吧,我不要!”说完又黯然地坐到齐老爷子身边,低头捏着他的衣角。   齐有恒忽然就心疼了。   的确,那黑瞎子是孩子打死的,熊皮也确实是他给送人的,孩子要钱也说得过去,怎么就跟她较上劲了呢!他对鲁秀芝说:“去!把折子给珠珠!”   “我不要!明天我就去食品厂批发一箱雪糕,我蹲大街边卖雪糕去!”   齐有恒脑海立刻浮现女儿蹲在西北风里,哆哆嗦嗦卖雪糕的情形,浑身打了个激灵。对鲁秀芝喊:“还不快去!”   等鲁秀芝把存折取来,他一把抓过,拍到女儿手上,“拿着,爸挣钱就是给珠珠花的,现在给,以后给都一样,你拿着!爸错了,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沈梦昔委委屈屈地拿着存折,趴在齐老爷子身上颤抖着身子哭了起来,齐老爷子拍着她的后背,“唉,好宝,不哭了。”   齐有恒愧疚地叹口气,摸摸女儿的后脑勺,出去劈柴禾了。   “保健昨天给劈了一垛了!”鲁秀芝追出去喊他。   “不用管我!”齐有恒解开棉袄扣子,抡起斧子,一下将一块圆木劈了两瓣。   “行了。”齐老爷子看看窗外,小声说。   沈梦昔抬起头,擦擦眼角溢出的眼泪,笑眯眯冲齐老爷子晃晃手里的存折,“成功!”   “鬼丫头!”齐老爷子笑着说。   鲁秀芝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老儿子马上就复员了,就这几天到家。   三年没见到老儿子,她兴奋得睡不着觉。   当齐保安和韩东两人都背着行李卷,两手各提一个提包,下了客车,站在车下的鲁秀芝和李巧凤都激动地大喊了一声“儿砸!”   然后就变了腔,哭了起来。   齐保安两人放下提包,朝着各自的母亲敬了个军礼。   鲁秀芝一把抱住齐保安,她只到儿子的胸前,儿子个子高了,胸膛也坚实了。   “回家回家!你爷在家等你呢,妈给你做了那老多好吃的!”鲁秀芝高兴地拍着儿子的手。   齐保健过来,提起一个提包。   “大哥!”齐保安又行礼。   “这是你大嫂。”   “大嫂!”又敬礼。   “还有我!”沈梦昔冲他摆手,好家伙,这小子三年又长了不少,足有一米八三的样子,身姿挺拔,乍一看,毫无当年小痞子的影子,再细看,还是那德行。   齐保安拍拍她的头,“没少长个啊!”   “不敬个礼吗?”   “美得你!”坚持不了三分钟,果然露馅。   是谁说过部队可以改造人的!   那边李巧凤哭得不行,原来韩东顺口问了一句,“我哥咋没来?”   李巧凤就受不了了,当即委屈地抱着韩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可算回来了!”   两家回到家中,一家欢喜一家愁,都且不提。   没过几天,齐保平放寒假回来了,大学三年多,这是头一回回来这么早。   “今年好啊!回来这么早!”鲁秀芝非常高兴,“你二哥回来,咱家就齐整了!”   齐保平却没什么精神。   自打去年年中以后,他就有些迷茫。   当时,哈市几乎所有高校都举行游行,他们学校当然也少不了,齐保平在学生会,还积极参与组织,结果何敬瑜提前到学校找到他,将他带回何家。说何鸿志特意打来电话,让他不要参与游行。   齐保平十分不解,也不情愿。   何敬瑜只说:“你三姑父总不会害你的。你请个病假吧。!”   齐保康听说此事,不问缘由的支持他所崇拜的何鸿志,立刻给学校打了电话,替齐保平请了病假。   事后,有些学生干部受了处分,齐保平却因病假平安无事。   但他有一肚子迷惑和茫茫然,无人可用为他解惑。寒假他没再在学校停留,早早回了嘉阳,准备下学期实习的事情。   沈梦昔多少了解一些他的情况,但是没都没说。   她跟两个哥哥说了自己的计划,她准备趁着年前的空闲卖对联和挂历。   齐家无一人支持,“天太冷了,把你冻成冰棍儿!”   “不是我去卖,是你俩!”沈梦昔指着他们,“我已经跟敬瑜哥联系好了,他帮我批发了对联,福字,挂钱,还有影星挂历和香港明星海报和粘贴。咱们就在爱勤姐服装店门口摆摊,你俩干不干?不用出资,干赚钱那种?”   “你让敬瑜哥给你弄这玩意儿?”齐保平瞪大了眼睛,“你知道敬瑜哥都做什么买卖吗,你敢让他耽误时间给你弄这点小打小闹?”   “我知道啊,不就是批条吗?”   齐保安指着她说:“你可真臭不要脸,是不是提航航的事儿啊,人家一不好意思就答应了。”   “你俩要是不想干,我就找齐卫家、齐卫明他们。”   第二天,一辆邮政的货车停到齐家门口,卸下十来个沉重的大包,原来,是齐保健找人到火车站接回了货物。   沈梦昔对着单子,指挥齐保安打开一个大包,里面是对联。   “这字儿,咋眼熟呢!”齐老爷子眯着眼睛说。: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2章 沈梦昔的盲区   第二天,一辆邮政的货车停到齐家门口,齐保健帮着卸下十几个沉重的胶丝袋子,原来,是他找人到火车站接回了托运的货物。ragnbne   “齐班长,啥好东西啊,这么沉?”司机老陈好奇地问。   齐保健笑着塞了包香烟给他,“我表哥从南方给发了点东西,让我弟弟寒假折腾着玩儿。里头是挂历,等拆了包我给你拿俩。”   “哎那敢情好!你家也做小买卖啊,你弟弟那大学生,能豁出脸面去?”   “啥脸面不脸面的,咱们干工作,不也是帮国家做买卖吗?”   “咱的工作是为人民服务!”老陈笑。   “行,你自己服务去吧,别开工资了!”   “哈哈哈!”老陈哈哈笑,“我走了,可别忘了给我挂历!”   “忘不了!”   一声汽车喇叭,货车开走了。   阵势有些大,齐家人都出门来,齐老爷子也出来了。   邻居也早就注意齐家的动静了,车一开走,都赶来看热闹。   “这啥啊,?咋这老多?”刘昌河走到沈梦昔身边,跟着她一起看手上的清单。   沈梦昔朝胸口一捂,“这是机密!”   刘昌河哈哈一笑,并不介意。   沈梦昔对着单子,核对货物,又指挥齐保安剪开一个大包,里面是塑料袋分装的红彤彤的对联。再一包,是福字,还有挂钱,门神。   “福至泰来,百般顺手家业旺时来运转,万事称心财路通。这对联好啊!哎?这字儿咋这么眼熟呢!”齐老爷子举着一副对联,眯着眼睛说。   “仔细看看!”沈梦昔笑。   “唉呀妈呀,这不是我孙女的字儿吗!”齐老爷子恍然大悟,又奇怪了,“人家咋有你的字儿呢?”   “是我寄给敬瑜哥,让他帮忙联系的印刷厂。”沈梦昔凑到齐老爷子身边,“怎么样?二十副对联,换了免费的这些,人家夸我字好,对联也好呢!”   “我看是敬瑜的面子大吧。”鲁秀芝拆台说。   包裹里最多的是彩色粘贴,每一种都用塑料袋分装。沈梦昔翻看一下,“图案不太清晰啊。”   闻讯而来的尚静扑上来,“这还不清楚啊!啊,黄蓉!邓丽君!啊!这么多!”   尚静眼花缭乱,啊啊地大叫着,尚林上来搂住她,“停停停,光看你现眼了!”   原来,当沈梦昔得知何敬瑜要去广州办事,就拜托了他,帮忙进点粘贴,何敬瑜一口答应,还带上了齐保康,两人坐飞机去的,找了个熟人,带着齐保康去进货。又把她写的二十副对联,在哈市找了个印刷厂代印,厂家对她的字没什么兴趣,倒是喜欢那些不同以往的对联,商量了一下,折抵了大半费用,算是买下了对联。何敬瑜痛快地同意了。   齐保康这次到广州算是开了眼界,原来,有这么多人做买卖!   他脑瓜儿活,跟着那些卖小商品的一起进货,看人家都进什么,他挑选了最时新的粘贴,还进了美人挂历,毛张的东西,架不住数量多,两千多块很快就花光了,他又拿出攒下的工资,进了一袋子电子表,是的,是论斤称的一袋子。   他觉得怎么着,也得把自己的飞机票钱给赚出来,也不算白来一趟。   齐保康挤了两天火车,回到哈市,将随车的货物,和印好的对联,直接发到汤县,通知齐保健去车接货。心中不由得感慨,家乡实在是太偏僻了。   何家,齐慧慈拿着对联的原件,给儿媳妇看,郑媛赞叹小姑子书法精湛,“看不出来,宝珠那么小的孩子,毛笔字写这么好!”   何鸿志下楼,看着对联发了一阵呆,“这是宝珠写的?”   “是的。这孩子要做小买卖,说要卖对联。”齐慧慈说,“他们家,也就保康能坐点买卖吧。”   这时勤务员送进一个盒子,交给了何鸿志。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精致的手枪,齐慧慈大吃一惊,何鸿志却说:“慌什么,人家让我给鉴定一下而已。”   何鸿志端着盒子回了书房,好久后,他走出来,跟妻子要走了那些对联。   嘉阳县丽影服装店的门前,摆起了一个卖对联、福字的小摊,说小摊都不对,因为只是在地上铺了张大塑料布,对联就摆在了地上。摆摊儿的就是齐保安、韩东、齐卫家和齐卫明。   有那认识的,问:“对联咋卖?”   齐保安裹着军大衣,带着军帽,脖子上挂着军挎,嘶嘶哈哈地说:“对联五毛一副,大福五毛,小福两毛,挂钱五分!”   “那挂历呢?”   “美人挂历八块钱!”   “这么贵啊?哎,齐保安你不是当兵了吗,咋卖对联了呢,犯错误了?”那人笑着调侃。   “你特么才犯错误了呢,老子立功入党了!”齐保安不乐意了,“来来来,看看啊,精美的挂历!只要八块,只要八块啊!要买的赶紧,不买就走啊!”   那人切了一声,“混成这德行了,还牛呢!”   “你再说一遍!”   那人紧着几步跑开了。   另一边,齐保平带着沈梦昔,到了林业局,硬着头皮进了主管常务的副局长代金光的办公室,这位代局长,和齐有恒关系不错,两家素有来往。   “保平来了,哟,宝珠也来了!大大这里没有糖啊!”   “谢谢大大,我不吃糖。我三哥来实习的,我是来给你送礼的!”   “哟,我要看看,你给我送什么好东西!”他已经注意到小姑娘的书包里有几个卷轴。   齐保平的汗都出来了,他来实习,妹妹非要跟着来,怎么说都不听。他知道妹妹哪是来送礼的,她分明是来推销的。   “美女挂历!”沈梦昔从书包里抽出两幅挂历,“都是电影明星!”   “哎哟,还真是美女,我姑娘肯定喜欢!你爸从哪儿弄的?”他觉得是齐有恒让孩子顺便带给他的而已。   “是我表哥从广州弄的。”   提到表哥,代金光自然知道是谁,不知为何,这些挂历似乎竟上了一个档次。   “我手上还有很多,如果大大你们春节发福利需要的话,我可以便宜些给你。”沈梦昔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   “哈哈哈哈!”代金光爆发出笑声,几乎笑出眼泪。   沈梦昔和齐保平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们家都做起买卖来了,看来老齐家真是要发大财了!”代局长抹了一把脸,“你们知道林业局,今年过年分的刀鱼燕鱼和大虾是怎么来的吗?就是你爸跟滨城联系的啊!”   齐保平脸色顿时通红,觉得无地自容。   沈梦昔倒无所谓,竖起拇指,“代局长为职工谋福利,真是一个好领导!”她起身把书包里的挂历都拿出来,“大大,这些挂历,送给每位局长一人一个,多出来的一个,也是给你的!”   代金光笑着说好。   齐保平留下,沈梦昔跟代金光摆摆手,出了林业局。   活了那么久,推销,是沈梦昔的盲区。: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3章 心理障碍   出了林业局,沈梦昔骑车去往百货大楼。anyuane   她最初的想法就是走上层路线,林业局这样的大单位,基本就将她的挂历包圆了。   这是她一贯以来的习惯思维,就像当年民国时做军服,靠关系拿下政府订单,她根本无暇接零散小单子。   刚才代金光的一笑,让她醒悟,她现在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没有单位会要她的东西,她最该做的事情,是在学校里好好学习。   腊月里,白天的气温大约零下25度左右,街上积雪被行人踩实,又硬又滑。   沈梦昔有些走神,连人带车猛地摔倒,自行车哗啦啦一阵响,滑出去老远。   她觉得膝盖大概会青紫,起来拍拍裤子,扶起自行车,跨上去继续骑。   接到代金光电话的齐有恒,从公安局急匆匆骑车过来,老远看到女儿摔倒的一幕,他将脚支住路边雪堆上,看着女儿倔强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刚才代金光说儿子已经报到,先安排到办公室跟着做些简单工作,以后再看情况。最后笑着提起女儿拿着挂历去找他的事情,他说准备要100本挂历,免得小姑娘回家哭鼻子。   “嗨,小孩子瞎胡闹,你别理她。”   齐有恒心里是有些恼火的,碍于面子,他并不希望儿女做小买卖,好像他这当爹的多没本事,养不起孩子了一样。   他急着出来,就是想找到儿子女儿,赶他们回家。   但刚才,女儿摔倒,自行车发出的响声,表明这一下摔得实在不轻,但那孩子立刻起身了,戴着口罩看不到表情,但能感觉她肯定是摔疼了。心里又十分心疼,不忍心责怪她了。   齐有恒跟着女儿进了百货,看到她正从书包里拿出不干胶粘贴,给一个卖小百货和文具的个体摊贩推销,那人不感兴趣,冲女儿挥手。她又走向下一家,有人认出她来,笑着买了十多张,她留下电话号码又往前走。   齐有恒看不下去了,快步走出百货大楼,路过外甥女的服装店,他又看到儿子侄孙在门前卖对联,齐卫明正给人卷起福字和对联,绕了一段胶丝绳,打了个结递给人家,齐保安脖子上挂着个军挎,挎包盖敞着,活像个要饭的,他气得七窍生烟,就要过马路训斥一番。   却见又有几个人走过去,挑选了美女挂历,齐保安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接过钱,扔进挎包,接着喊:挂历挂历!美女挂历!广州最时髦的挂历!先到先得,晚到没有了!   齐卫家翻着挂历,“美女组合!刘晓庆,陈冲!要收摊了啊!”   齐有恒又停住了脚步,转头向单位骑去。   沈梦昔走向第一家摊位推销的时候,是有些心理障碍的,她怕人家拒绝。   她甚至想转身回家,老娘干嘛要在这鸡毛蒜皮的事上耗费自尊!   一个曾经地位至尊、挥金如土的人,要为利润两三毛的东西,大费周章,她觉得心浮气躁。   但是她上了二楼,在楼梯拐角发现了身穿警服的齐有恒的身影,这位老公安的跟踪技术并不高明啊。   这个时候就不能后退了,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她硬着头皮走向第一个摊位,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翻看了一下不干胶,冷脸拒绝了,“这都是啥啊?不要!”   她又走向第二家。   被拒绝也没有那么难受,不过是这几十年过于顺利罢了。   第二家摊主认识沈梦昔,知道她是齐有恒的女儿,笑着挑了十张粘贴,给了三块五毛钱。   中午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去了边城商场,这半天多,不干胶粘贴推销的不太好,但是电子表却卖得极好。   她以十二元的价格批发给一个边城商场的摊主,一转头,就见他以二十五块卖了一块电子表。沈梦昔只做不见,低头下楼,那摊主随后追了上来,一开口就跟她预定了两百块电子表,要她再便宜点。   “价格就是这样了,毕竟是广州远道来的,运费你也能算出来。你要是同意就先付一百块订金吧,我给你打个条儿,明天让我四哥给你送来。”   “那行,我认识你哥!”那年轻摊主十分高兴,当即从身上摸出一百块钱递给她,“不用打条!”   “那可不行。”沈梦昔从书包掏出便笺,写了收条,在最后写了家里电话。又对他说:“明天我再送你两副对联吧,祝你生意兴隆!”   沈梦昔回家已经傍黑,进门看到齐保平正要出去找她,“珠珠,你可回来了!冷不冷?”   “不冷。你第一天工作顺利吗?”   齐保平接过她的书包,“顺利。都空了?真能干!”   一进门齐有恒就问:“哟,我老姑娘做大买卖回来了?咋样,累不累?用不用你爸给你帮帮忙?”   “嘉阳谁不知道咱俩的关系杠杠的啊,齐局长就不用亲自出面了!我先试试水,肯定赔不了就是了!”   鲁秀芝给她倒了点热水,“洗手吃饭吧,都等你呢,给你能耐的!一家老小都等你吃饭!”   齐老爷子给她捂手,“这些事儿都交给你哥你侄儿他们,明天咱就不出去了!”   “爷爷,这叫生验,我又不是一直做小买卖,就是玩玩儿,我还想开个火锅店试试呢!”   “哎哎,你咋不上天呢!还火锅,我看你像个火锅!快吃饭!”鲁秀芝无情地打断沈梦昔的话头。   沈梦昔吃了一口热乎乎的热汤面,舒服地叹了口气,“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看来今天老姑累着了。”齐卫明笑着说。   “嗯。还摔了两个大跟头,平时上学也不摔,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连摔两个!玻璃盖到现在还疼呢!”   “哎妈呀,你说你图个啥啊!”鲁秀芝气得点了她的额头一下。“一天天跟你们爷们操不完的心!”   “呵呵。四哥你们怎么样?”   齐保安就等着她问呢,放下筷子得瑟地摊开两手,“满载而归!”   “真的啊?”   “本来还打算卖不完就放爱勤姐店里,结果不到两点就卖完了,明天多带点过去就是了。”   “那挂历卖得可好了!”齐卫家嗦了一口汤,“人少真忙不过来。老姑你的对联卖得有点慢,哈哈。”   “四哥,明天你先给边城的付诚送两百块表。今晚把电子表都整理出来,不要有瑕疵,十个一串,装到塑料袋里。”   “啊?两百个?一共才多少块啊?”齐卫家张大嘴巴。   “给你们都留出来了!”沈梦昔了然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齐卫家胀红着脸,有些急。   “你们没有摊位,不适合零售,批发出去资金回笼快,是对的。”齐保平插嘴说。   “还是保平叔懂得多。”齐卫明说。   “我也就能说说,让我出去摆摊和推销都不行,还不如珠珠呢。”齐保平低头说。: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4章 看着像屎   齐卫家放下筷子就说:“老姑你猜,今天咱们卖了多少钱?”   沈梦昔暗暗计算他们早上带去的挂历数量,故意说:“猜不着。”   齐卫家立即伸出五根手指,“使劲猜!”   “五十?”   “五百!哈哈哈!”齐卫家把齐保安的挎包拎过来,抖了抖,“我们都数好了!五百零八块八毛钱!”   齐有恒挺吃惊,“这么多?”   “送了一套对联和挂历给勤姐,要不还能更多一点儿!”齐保安得意地说。   昨天晚上他还不愿意出去,是齐老爷子拍着桌子逼着他去,才勉强答应的。   上午,他拉上同甘共苦的韩东,叫上侄子,不情愿地摆上摊子。觉得自己站在街边,像个傻子,想要叫卖又开不了口,四个人杵在红彤彤的对联中,无比尴尬。   还是卢爱勤帮着张罗叫卖,才开了张。   直到被几个熟人一番讥笑,才激起了逆反心,非要卖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临近年根儿,买对联福字的人还真不少,来买衣服的也有顺手买了对联挂历的,并且齐家的对联福字比商店的便宜一毛钱,到中午下班,买的人就更多了起来。   四个小伙子挨了大半天的冻,忙得午饭都是轮着在服装店里对付的,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齐保安一回家,就带着侄子早早将仓房里的挂历对联,整理出来,准备第二天出摊。   齐有恒看看两个一心做买卖的儿女,沉吟了一会儿,没再说话。算了,他给儿子已经张罗好了工作,等年后就让他上班去,年前就让他折腾吧!女儿也不过是三天新鲜,过了这阵儿就会放下了。   第二天一早,齐卫明三人推着手推车兴冲冲去出摊,这次带足了挂历对联,沈梦昔穿得厚厚的,也骑车跟上。   齐保安则先骑车给边城商场送货,一番清点,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付诚比他高出一届,他们曾经有过矛盾,打过一架后,倒成了朋友。   齐保安主动少收了一百块钱,又送了一副挂历。   付诚推回去,“咱妹妹谈好的价钱,就别改了。”又给齐保安递烟,点了火,想探探齐家进货的路子。   齐保安也不隐瞒,“我二哥去广州进的货,去时候坐飞机,回来坐火车押货,他在铁路公安,咱们省发货还算方便,哈市中转到汤县,我大哥又找车去汤县拉回来的,你要有时间也去看看吧,坐火车的话,来回最多也就八九天吧。”   付诚一听这飞机火车、发货接货的,咋舌道:“算了吧,我可不行。”又羡慕地说:“你二哥连飞机都坐过了!”   “那是!他跟我表哥去的。”齐保安很是得意。   “比不了啊,你家有个好亲戚。”付诚凑近了说:“保安,你复员回来嘎哈啊,不打算上班了?以后就倒腾这些了吗,可别忘了带带哥们啊!”   齐保安一愣,“还没想好呢,你放心,有好事肯定想着你!”   上午行情还行,其实他们完全没必要出来那么早,十点之前,除了上班的人,根本没人出来逛街。   十点以后,太阳升高了,气温升高了一些,行人逐渐多起来,他们摊位边多了一个卖冻梨的,一筐一筐的摆着,黑黑的花盖梨,看着就好吃。   沈梦昔跟着忙了一阵,她在店里,将福字、对联、门神、挂钱弄了个组合,每份比零售少两毛钱,外面糊了个纸条,写着对联打头两字,以便区分。   到了十一点多,就回家做饭去了,她做了个咖喱土豆,给齐老爷子和鲁秀芝留出来一份,剩下的用饭盒装分装了,外面包上小被子,带到丽影服装店。   “这啥玩意儿!”齐保安掀开饭盒问,“看着像屎!”   卢爱勤拍他的头,“你还让不让人吃!”   “咖喱。有点辣,你先尝尝看吧。”沈梦昔到门外去看摊,让他们吃饭。   齐卫明从外面冲进来,端起一盒就吃,“啊,真香!”   “勤姐,你天天就这么吃饭啊!”齐保安蹲在最里面的小仓库门口问。   “是啊,你寻思做买卖那么容易呢!在百货大楼比这还惨呢。”卢爱勤吃着饭,想起表弟刚才的话有点犯各应,但这咖喱土豆还真是好吃,热辣辣的,纠结地又吃了一口。   “可真是不容易。”齐保安边吃边对齐卫明说:“你看你老姑做的土豆,这颜色像不像屎,稀屎。”   齐卫明刚舀了一勺拌了汤汁的米饭要吃,立刻变脸,“老叔!你又来了!勤姑你不知道我老叔,一到吃好吃的,就说恶心的话,别人吃不下,就都便宜他了!”   卢爱勤笑得不行,“那你就别上当,吃你们的就是了!你看卫家!”   齐卫家闷声吃饭,丝毫不受干扰,他咽下一口饭,“呵呵,我早让我老叔给撸出来了。”   “你们就是心脏!明明知道这是土豆,偏偏听不得屎这个词儿!”   “你还说!”齐卫明大叫。   “就你这样的,不能去当兵,到时候你得饿死。”齐保安一边吃一边说,“新兵那会儿,不让吃零食,我和你东子叔,还在厕所偷吃过东西呢!”   “我还以为偷吃过屎呢!”齐卫家哈哈大笑,饭粒都喷出来了。   “你这小子,别把我衣服弄脏了!”卢爱勤拍了侄子一巴掌。   “啊?那咋吃啊!”齐卫明惊呆了。   “训练任务重,一到晚上就饿啊,饿急眼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偷偷买的面包火腿肠藏到衣服里,不敢让班长看到,就只能到厕所吃,一分钟不到就吃完了。”韩东说,“那时候我们俩傻,一开饭就盛慢慢一碗,饭太烫,也吃不进去啊,等我们吃完一碗,再盛饭啥也不剩了。后来,我们看人家吃就摸索出来了,先盛个大半碗,倒上凉水一搅和,温度正好,呼噜呼噜吃完一碗,再去盛岗尖一碗回来,这样就能吃饱了。”   卢爱勤动容地说:“不容易啊,遭罪了。”   “还行,也就新兵难点儿,第二年就好了,老兵怎么折腾我们,我们就这么还给新兵。”齐保安哈哈一笑,放下饭盒,齐保安走出服装店,“珠珠,你进去吧,忙不开再出来,别冻感冒了!”   “你刚吃完饭,先消化消化吧。”   “没事儿,哥抗造。”齐保安挥手让她进屋。   韩东也跟着出来了,卢爱勤也吃完了,齐卫明哥俩还津津有味地吃着。   “老姑做饭好吃,你以后天天给我们送饭吧。”齐卫明说。   卢爱勤说:“你俩舍得,你太爷不一定能同意。”   一个买衣服的女人,进了店,“哎呀,啥味儿啊,这么香!”   卢爱勤赶紧去招呼客人了。齐卫明哥俩也赶紧把饭菜吃了,收拾了饭盒。 第215章 齐得隆咚呛   随着年关临近,买对联挂历的越来越多。   齐卫明一共跟着忙了三天,被王红梅叫了回去,送到姥姥家去了。   韩兵就跟着出来帮忙,一天忙下来,整个人反倒精神了许多。   齐保安还特意去了趟兵团,让两个舅舅帮着卖挂历对联和电子表,说给他们分成,大舅笑着说:“不要分成,卖了钱都给你!”   他又用客车捎到青峰林场一些,这么一分,所剩就不多了。   等到小年,500份挂历就卖完了,刨除送人自用的,能赚两千多块。   等腊月二十九,齐保康回到嘉阳,电子表只余十几只留着送人,其余的都批发出去了。   “二哥,都是批发出去的,连本带利这些是四千块,兵团和青峰的还没算账,又送了亲戚不少,还剩下十多块表。”   齐保康吃了一惊,进货用了不到一千元,连一共有多少只他都不清楚,只在电话里说了成本,也没给定价。现在妹妹竟然拿着厚厚一摞钱给他,他更吃惊的是,家人居然放心地将钱交给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在广州,表哥的熟人推荐他批发电子表,他看着花花绿绿飘轻的手表,一袋一袋的论斤称,好多人围着疯抢,他担心用不住,太坑人了。   那人笑,“用得住的,价钱也好啊!半大孩子戴个新鲜,谁还指望戴一辈子啊!”   齐保康一想也对,他小时候和弟弟还真手腕画手表呢,这个手表虽然质量不行,但好歹也是块表啊!   45元一斤,他买了20斤,那人嘴角的笑,刺痛了齐保康,但他只能忍着,他的兜里只有一千元,出门还觉得自己带了不少钱,结果机票和食宿都是表哥掏的。   齐保康摇摇头,甩出这些不愉快的记忆。他数出两千元,把剩下的推回去,“我扣除本金和机票,剩下的都是你的。”   “本金是你的,利润当然也是你的,你给我四哥工钱就行。”   “就是给你进的。”齐保康分得清,如果不是妹妹开口,表哥怎么会带他去广州,他觉得那几天长的见识,比赚多少钱都值得。   “真的不要。你如果再去广州,我们可以合作,你帮我进货,我们帮你销售,咱们亲兄弟明算账。”   齐保康笑着捏捏她的脸。   想了想,给了齐老爷子五百块,给了齐保安三百块,剩下的都给了鲁秀芝。   齐老爷子不肯要,说自己没花钱的地方,齐保康说是过年孝顺爷爷的,不能不要。   齐保安毫不客气地接了,甩甩钱,“谢了二哥!”   鲁秀芝眼圈都红了,“妈有钱,你在哈市用钱的地方多,平常上你姑家也得买东西。你自己留着。”   “我还有。这就是给你和我爸的。我常年不在家,什么也帮不上你们,这点钱比不了大哥他们在跟前孝敬你们呢。”   “那行,妈给你攒着。”鲁秀芝笑着抹了一把眼角,接过钱,乐滋滋到后屋锁了起来。   “二哥!咱再来一波吧?”齐保安两眼放光。   “不行!老实搁家待着吧,过完年就上班!”鲁秀芝一出来就听见他们说话。   “妈!你别老管着我!”齐保安不满。   “我不管你谁管你!别人家的孩子我还不管呢!”   “我都过了二十了,你老管我嘎哈呀?”   “你就是八十,我也是你妈!”   齐保安无语地看着天棚,“老天爷啊!还不如部队自由呢!”   “自由个屁!你看谁自由了!你爹也得受着你爷管,受着党的管!抬屁股,别把我的针压弯了!”鲁秀芝打了齐保安的屁股一下,从他屁股底下拽出织了一半的毛裤,放到电视柜上,嘟囔着去做饭了。   “宝珠,那些粘贴好卖吗?”齐保康又问。   沈梦昔摇摇头,“半个多月了,只出了不到五百张。”   “不可能啊!这些都是最时髦的!哈市的街边也有卖的!中学生买的最多了!”齐保康当时打电话回家,妹妹说要一万张,他犹豫,但她坚持,他也就听从了,现在要是卖不出去,砸手里可就亏了。   “开学了能好一些,我不着急。对联也剩了好多,明年再卖就是了。”沈梦昔心里有数。   “你这心态倒是不错!”齐保康又摸摸她的头。坐到一边,和齐保安聊起广州见闻,听得齐保安一愣一愣的。   九零年的春节,齐有德依然不许齐保良回家。   齐家照例聚在齐老爷子身边过年,把齐有恒家的小房子挤得满满登登,热热闹闹。   少了齐保良和张凤玲,齐家过年老爷们下厨的惯例不知不觉已经改了,现在是鲁秀芝带着赵文静在厨房忙活,王红梅和金萍打下手,齐周氏也要帮忙,被鲁秀芝劝回屋里。   公检法集资要盖新楼,开春就动工,齐有恒的级别应该可以分到一户一百二十平的,今年就是在平房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大家都谈论着新房子屋里有厕所有暖气的话题,齐老爷子却开始舍不得自家的大仓房和菜园子了。   今年齐卫国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过年了,他儿子一周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总是笑眯眯的。脚上穿着一双带“叫叫”的鞋子,每一步都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就不停地在炕上走来走去,美得不行。   孩子叫齐德隆,小名壮壮。   沈梦昔站在炕边,一拍手,“过来!齐得隆咚呛!”   那孩子就张着小手,蹒跚着投进她的怀里,沈梦昔喜欢小儿身上的奶香,亲了他一口,将他夹在腋下,在地上走了一圈,又扛在肩头,那孩子咯咯地笑着。   齐卫国有些心疼,半真半假地说:“你这当姑奶奶的,咋还磋磋你孙子呢!”   “大胆!怎么和你老姑说话呢!”沈梦昔板着脸说,大家都笑。   齐保健接过孩子,放到齐老爷子怀里,“让你老太爷抱抱吧!”   那孩子抬头看着齐老爷子,绽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还蹬了蹬脚,齐老爷子顿时眉开眼笑,喜欢得不行,沈梦昔拿着齐有恒的相机抓拍不停。   今年齐家的压岁红包比往年都大了,都是十元打底。   齐保康给每个侄子十元的红包,连齐卫国的都给了。又给了壮壮一个小汽车。   沈梦昔也要给,齐老爷子说:“你给壮壮就行了!”   沈梦昔就给了壮壮十元钱。齐卫家和齐卫明在窗下嘀咕着,“谁让你上你姥姥家了,我当然比你多了,我也辛苦啊!”   两人年前都得了沈梦昔的“奖金”,不同之处是齐卫家三百元,齐卫明只有一百元。   齐卫明有句话没敢说出来,他妈妈那天赶他去姥姥家,说,“你老姑那是欺负没娘的孩子呢!”: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6章 当爷爷又当孙子   今年县里组织了秧歌比赛,从大年初二开始,各个乡镇的秧歌队都陆续赶到到县里,敲锣打鼓的,展开一番较量。   咚得隆冬呛!咚得隆冬呛!当震天的鼓点响起,所有听到的人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一路欢声笑语,朝着政府大院而去。   人们围成几个大圈,圈里是穿得花花绿绿的秧歌队员,他们头戴头饰,腰系彩带,手拿扇帕,踩着鼓点欢快地扭着大秧歌。   秧歌队人数不等,打头的一般都是上点儿年纪的老头,雄赳赳气昂昂的,拿着一根彩棒,指挥着队形变换。队伍里一般都有跑旱船、大头娃娃、骑毛驴回娘家、猪八戒背媳妇等,那媳妇也都是男扮女装,坐着各种夸张的动作,引得大家发笑。   最后面跟着两排踩高跷的,做出跳跃等高难动作,博得一片喝彩。   更有那淘气的孩子,跑过去拍一下大头娃娃的脑袋。   齐有恒家也都出来看热闹,连齐老爷子也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扶着孙子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连着看了两天。   沈梦昔也很爱看,她和尚静一起,挨个圈子看,还用相机记录下这欢乐的时光。   这与看天桥杂技不同,那时感受的全是求生的挣扎,此时却满目喜悦与热情。   尚静咋咋呼呼的要她给自己拍一张,沈梦昔抓拍了一张她和猪八戒的合影。   秧歌足足扭了三天,初四的晚上,政府组织在江边放焰火,人们早早等着,像是共赴一场盛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礼花,都是窜到高空,啪的炸开,发出清脆细碎响声的那种普通烟花,但人们仍然为每一朵烟花的绽开而欢呼。   短短十分钟就结束了,“咋这么短?”   “就这会功夫的烟花,就是四万多块呢!”   “啊?这么多啊!”   “可不咋地!”   人们议论纷纷地散了。   意犹未尽的孩子们自己燃放了小鞭,丢在人们脚下,引得惊叫连连,他们就满意地哈哈大笑着跑开。   到正月十五,齐家聚的更齐,齐慧善、齐宝满几家也都回来了,齐保安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干脆带着几个侄子到隔壁韩家,等饭好了再回家。   李巧凤十分羡慕齐家的人丁兴旺,但她不敢催儿子找对象。   缓上冻梨冻柿子,端出花生瓜子给他们吃。   开饭的时候,南屋炕上一桌,地下一桌,客厅一桌。客厅的小辈儿差不多都站着吃,不是借不到凳子,是没地方放。   但是气氛极好,齐老爷子抱着壮壮,不许任何人抽烟,又沾了一筷头酒,在壮壮舌头上点了点,壮壮立刻皱起小脸,齐老爷子哈哈大笑。   沈梦昔和赵文静就站在客厅饭桌菜道的位置,她们要照顾三桌人时不时的需要,要酒的,要元宵的,筷子掉地上换一双的只能抽着空子赶紧吃几口。   饭吃到一大半,沈梦昔似乎听到外面大门响了一下,仔细听又没有声音了。   又过了几分钟,二门开了,一个人慢慢进来了。   是齐保良。   他一进门,本来觥筹交错的客厅饭桌鸦雀无声。   齐保良尴尬地站在厨房里,齐卫国喊了声爸,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齐卫青没有吱声,齐卫家呆呆地看着父亲,忽然想起来母亲,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前屋那桌感觉到客厅的异常,齐周氏似有所感,走到门口,“保良!”   “那什么,我来看看壮壮,这一年就看着两回,那什么,挺想孩子的。”齐保良的棉帽上都是白霜,样子十分潦倒,齐周氏拼命忍着不掉眼泪。   鲁秀芝起身出来招呼,“快快,保良进屋,不用脱鞋了!”   齐有德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到饭桌上,“谁让他来的?”   齐周氏不安地放下了伸出去的手。   齐保良在厨房站着,看不到里屋的爷爷和父亲,他真想过去抱住爷爷哭一场,或者磕个头说自己错了。看着亲人们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已被他们无情地抛弃了。   “哎?我咋听说,闫寡妇跟人跑了,连亲姑娘都没带,好像是跟个什么工程队的人。”李志新声音不大不小的说。   齐周氏回头狠狠地地扫了他一眼,齐宝满也掐了他一把,李志新哎哟了一声,“本来就是嘛!”   鲁秀芝看看齐老爷子晴转多云的脸,没敢再说话。   “滚!大过年的,别让我骂你!”齐有德在南屋喊。   金萍怀里的壮壮忽然哭了起来,看了齐有德一眼,又赶紧转过头来,趴在齐老爷子怀里哭得更厉害了,金萍连忙过去抱过孩子。   齐保良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是当爷爷又当孙子,我容易吗?”说完一跺脚,推门出去了。   齐周氏起身要去追。   “你给我回来!”齐有德吼,齐周氏又坐了回来,咬着嘴唇没敢哭。   长辈都没了酒兴,酒席不欢而散,李刚几个抓紧时间又吃了几口。   今年的联欢会,气氛一直起不来,齐卫家和李刚的小品,也没招来什么笑声。   齐老爷子面无表情,大家也都不敢放肆地笑。   年后,齐保良还是回了家,是齐周氏跪在齐老爷子跟前哭着恳求,齐老爷子无法,最后只能答应,但他自己仍然不肯回太平村。   齐保良倒真是老实了一阵,他发现一年多来,母亲的背驼了下去,走路向前跄,似乎不胜重负一般。想起母亲曾替他照顾瘫痪的张凤玲,后来又替他担心,因他伤心,他抱着母亲的大腿跪地嚎啕大哭。   临近开学,沈梦昔就陆续接到电话,要批发不干胶粘贴。   a4纸大的不干胶,零售价是一元,兜里有着压岁钱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们都爱买这个,贴在歌本上,或者书本的封皮上。   一时间,嘉阳县城,不干胶大火。商场里,街边小摊上都有卖不干胶的。   一毛二进价,四毛五批发,零售一元。   鲁秀芝觉得实在过分,“俺们商店就加几分几毛钱!”   “你那是老黄历了!公家的商店有国家定价,现在都是私人的买卖,只要有人买,定十块钱可以啊!”齐保安一边数钱一边说。   “乱套了!乱套了!”鲁秀芝嘟囔着。   齐家只批发,不零售,有同学来家里买,沈梦昔就大大方方送她们几张,或者告诉他们哪里有售。   她一下送了尚静十张不同的不干胶,喜得尚静跳得老高。   齐保安年后又去了趟汤县,待了五天,找战友帮忙批发出了四千张。   四月份齐保康打回电话,说串了假期,问沈梦昔还要不要不干胶了,他要再去一趟广州,进些电子表,并要齐保安跟他去。   李巧凤一听,立刻拿出钱来,“保安,你的车票钱婶儿给你出了,你带东子出去吧。”两个儿子都闲着家里,她愁都愁死了。: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7章 边三万   沈梦昔不打算再多进不干胶粘贴了。   一是她听说伊市也有人从南方进货了,二是市场就那么大,街面上的不粘胶有的已经降价到八毛一张了。   “二哥,你留心广州有没有卖游戏机的,有的话多进一些,别的我都不要了。”   “游戏机?”   “对,电子游戏机,你看看航航,他有个日本的游戏机,类似的就行。”   齐保安和韩东去哈市与齐保康会合,两人带了一万元钱货款,怕钱被人一遭偷了,还分着把钱缝到衣服里。   十天后,齐保健又去汤县接他们,这次是六七个大箱子,齐保安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了,“在汤县就直接出货两箱,这里还有新出的粘贴,你就擎好吧珠珠!”   他打开一个箱子,摸出一个俄罗斯方块掌上机,安上电池给沈梦昔演示,游戏机发出欢快的电子乐声,吸引了众人都围过来看。   “有啥意思啊?”鲁秀芝第一个没兴趣,朝箱子里看了一眼,大叫:“哎呀妈呀,咋都是这玩意儿呢!”   “妈,你不懂!”齐保安喊,“你就别管了!”   鲁秀芝有些受伤,什么也没说,回了屋子。   齐保健狠狠踢了齐保安屁股一脚。   齐保安一蹦老高,不满地喊:“哥你踢我嘎哈?”   沈梦昔对齐保健笑:“都说部队锻炼人”   齐保健气得乐了,“孙猴子在炼丹炉里出来,也是个猴子!”   齐保安和韩东迅速租了一个百货大楼的摊位,位置很不好,在二楼的最里面,离楼梯和过道都远,但他们还是租了下来。   韩兵帮着守摊,齐保安和韩东四处推销,这批游戏机卖得很好,沈梦昔就见有的学生把游戏机带到了学校。   十五元进价,零售八十元。这就是奇货可居。   齐保安做买卖的兴头起来了,根本不肯去齐有恒联系好的单位上班,气得齐有恒七窍生烟。   齐保安卖完第一批游戏机,钱一回手,立刻又要去第二次。   这一次的一万元直接翻成了四万元,齐保安和韩东都算是给沈梦昔跑腿儿,利润二八分成。齐保安就磨着鲁秀芝给他出钱,但是齐有恒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四个儿子,不能这么偏心。   “你这是报复!”齐保安大叫。   “哼!那你能这么着?”齐有恒又埋怨沈梦昔,“就是你引着你四哥做买卖的!你这是坑了他你知道吗?做小买卖永远不是长久之计!”   “我是成全了他呢。你倒是为了他好,但总要他也觉得好,才行吧。”沈梦昔淡淡地说。   齐有恒愣住了。   “敬瑜哥也做买卖呢。”   “他那是大买卖!”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起步就是大买卖,大多数都是从小买卖起家的。”   与其说齐有恒被说服了,不如说天下没有拗得过儿女的父母。   他同意让齐保安先做一年买卖,看看效果,但仍不肯为他投资。“既然你不打算靠老子,那就自己拼吧!”   最后,齐保康、齐保安和沈梦昔三人商议,初步定下股份比例,沈梦昔出资四万,齐保康出资六千,齐保安出资六千,齐保康占两成,齐保安占三成,沈梦昔占五成,业务上由齐保安全权负责,齐保康和沈梦昔做甩手掌柜,年底拿分红。   齐保安觉得占了妹妹便宜,沈梦昔却说:“二哥的信息不能缺少,你的经营更不能缺少,我不过是出点钱,你们哪里不能借到钱呢,说白了,还是我占便宜。等我上大学就撤资。”   “撤什么撤?四哥早就说过,以后哥挣大钱给你花!”   “切,等有了嫂子你再来说吧!”   “你瞧不起谁哪!”齐保安不乐意了。   第二次,就是齐保安和韩东自己去广州了,坐车、发货吃了不少苦,但是两人年轻,什么都不怕,遇到过扒手、抢劫的,也丢过钱货,但也都克服了,到九月,两人再去进货,已经从伊市沿线一直铺货到嘉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就在齐有恒的工资才二百多块的时候,齐保安和韩东的工资就是五百块了,韩兵是三百块,这还不算年底分红。李巧凤总是是眉头舒展了一些,总是做了好吃的,就送到齐家来。   卢爱勤是个有决断的,她跟着表弟也去了广州,自己找批发市场,进了一批服装,样式时髦,跟电视剧里明星穿的一样,她自己也烫了个爆炸头,穿上五公分的高跟鞋,店里挂什么衣服,她就穿什么,走在街上,吸引无数眼光。人们此时并不介意撞衫,看她穿着好看就都来买,比如,卢爱勤进了一大批脚蹬裤,全县都刮起一阵脚蹬裤的风,后来,老的少的,腿长腿短,腿粗腿细的都买来穿。   卢爱勤还特意送了两天给鲁秀芝,鲁秀芝一穿上,沈梦昔就忍不住笑个不停,她想起鲁迅故乡里形容杨二嫂的那个“圆规”一词。   总之,在嘉阳县,一提丽影服装店,那就是时髦的象征。   鲁秀芝本来特希望老儿子有个安稳体面的工作,现在做买卖虽然挣得多,但是名声上没有铁饭碗好听,心里也不踏实。   但唠叨了几回,齐保安都嘻嘻哈哈哄她开心,就是不答应去上班。   直到传出赵文静有了身孕的消息,才转移了鲁秀芝的注意力。   就在齐家要搬到新的家属楼之前,隔壁金家出了一件大事。金承志平时最爱的就是赌博和喝酒,家里条件好了以后,一天三顿酒是少不了的,没有酒,连大米饭都咽不下去。   一日,他喝了两盅烧酒,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去江老四家打麻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天的手气,臭得不行,起手总是十三不靠的牌,好容易上听了,下家立马就胡了,气得他把麻将摔得啪啪响,嘴里也骂骂咧咧个不停。   八圈下来,三家赢一家输,那三家都有些饿了,但金承志无论如何不肯散局,“我特么三圈没胡牌了,不行!不胡牌我特么就不回家了!”   那三人对个眼色,有意让他胡上一把赶紧回家吃饭。   但是这牌就邪性了,金承志是吃不上,岔不上,更甭提胡牌,庄家硬是自摸了两回,只得推牌,“胡了吧。”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重新洗牌、码牌,打骰子、抓牌。   这回金承志的牌正经不错,起手地胡的牌,上听了!   他激动得屁股都坐不住板凳,呼吸急促,人都坐得板板正正的。   那三人知道他牌不错,都谨慎打牌,不吃不岔,就等这祖宗胡了好回家。   金承志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伸手摸了一张,“来!”   他用拇指使劲搓着牌面,半晌失望地打出去,“特么的!二万!”那三人比他还失望。   下家想了一下,在牌里挑了一张三万打出。   金承志一愣,咬咬嘴唇,一狠心,心说,老子就不胡!   对门一看,心里膈应起来,干脆也跟了一张三万。   金承志一梗,紧接着上家也开出一张三万。   金承志脸都绿了,要知道牌桌规矩是,第一张牌不胡,后面一圈内跟牌的都不能胡。   他胸口起伏,脸色涨红,“啥意思啊!”   “打牌呗,能有啥意思!”   金承志恨恨地朝左手吐了口唾沫,伸手抓了一张牌,捻了几下,翻手朝着牌桌一拍,“最后一张,边三万!哈哈哈!”   那三人也甚为惊奇,“操,最后一张也能自摸?”却见金承志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扑到牌桌上,哆嗦了两下,不动了。   中风了!: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8章 怎么那么顺畅!   好在送医及时,金承志的一条命是救回来了,但左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这下可好,酒不能喝,牌也不能打了,连吃饭如厕都不能自理了。   其实他是可以走路的,不过要拖着一条腿,端着一只胳膊,样子难看些,金承志是个好面子的,他坚决不肯到大门外去活动,最多只在院子里转几圈,剩下就在家里炕上坐着躺着。   金大娘婆媳本来做咸菜就很辛苦,现在就更忙了。   金承志酒瘾很大,一下子戒断,让他很是狂躁了一阵,整天在家里大喊大叫,搅扰的四邻不安。   大家都不和他一般见识,加之金大娘平时人缘不错,谁也没明着提过意见,但和他们来往就少了很多。   齐家就更不能提了,公检法的家属楼已经拾掇好了,马上就搬家了。   分房的时候,齐有恒特意要了个一楼,虽然有锅炉房供暖,他还是在屋里给齐老爷子盘了个半截炕。   这次,沈梦昔终于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了,虽然是个北向的十平米的小房间,也让尚静羡慕得不行。   滨江路的旧房子,在房改时就已归了个人。   齐有恒一直感念着三哥勇救女儿受伤的恩情,和鲁秀芝商量了一下,决定将房子过户给了齐有方,也方便齐卫星将来上中学。   齐有方受伤后,虽然恢复了,但体质到底是不如从前,弟弟一提,他自然高兴地答应了,但他也不肯占弟弟的便宜,无论如何要给一万元钱,几番推让,最后齐有恒无奈收了五千元。其实这套房子还真是挺新的,真有好几家都相中了,要出一万块买下,连齐宝满和齐保昌都想给自己儿子预备上。但最后,齐有恒还是选择了照顾齐有方。   齐有恒搬家那天,来了好多人,所谓破家值万贯,看着没什么东西,也足足装了两车。鲁秀芝最舍不得的是房后的菜园子,家属楼那边就没有菜园了,只在楼前一家分了一个十平方米的小仓房,“连柴禾和煤都放不下!”鲁秀芝十分嫌弃。   李巧凤最是舍不得鲁秀芝,“跟你处了这么多年的邻居,真是舍不得啊!”说完,还真的红了眼圈。   “我也舍不得,还不知道新邻居啥样呢,你有空就上俺家玩儿去,咱跟以前一样处!”鲁秀芝拉着她的手。   就听隔壁金承志又闹开了,嗷嗷叫着要喝酒。   原来,刚才齐有恒跟帮忙的韩建福说了一句:“最后一车搬完,咱好好喝一盅去!”   金承志每日在家,无聊之至,总是竖起耳朵听着窗外之事,他又最是听不得“牌”和“酒”二字的,这下可好,齐有恒一句话,让他犯了酒瘾犯,咣咣咣地拍着炕桌要酒喝,不给就摔东西骂人。   齐有恒有些尴尬地看看韩建福,他一时疏忽给忘了,还真不是有意的。   因金承志被医生严重警告,以后再不能喝酒,金家现在一滴酒都没有。   金大娘看着一地狼藉,又看看这个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人,正在炕上用那半边身子撒泼打滚,积攒了几十年的怒气冲天而起,她忽地抓起地上的扫地笤帚,掉转过来,“啪”的一下,笤帚头打到金承志的后背上。   金承志蓦然收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大娘,他不相信一向勤劳温顺的老伴能动手打他。   “你敢打五?”他含糊不清地吼,半边脸表情狰狞。   金大娘自己也愣了,她根本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拿起笤帚的。   但,心里怎么就那么顺畅呢!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又举起了笤帚,在金承志惊恐的目光中,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我让你喝!让你骂!让你打我!让你不管家!”   给齐家搬家的人都凝固在院子里,听着隔壁屋子足足打了十分钟才停下,金承志愤怒又委屈哭嚎声传出来,几人才复活过来,无声地对视几眼,加快了搬家的速度。   再后来,金家的家暴就时常发生,用齐卫星的话说:金奶奶太可怕了,动不动就打金爷爷一场!还是我奶奶好!   金家从哈市给金承志买了一台轮椅,天气好的时候,就由人推着出去晒晒太阳,有一次在江边,沈梦昔就见到金家老两口,不知为何,金承志又开始撒泼,人们纷纷侧目,结果,他还没嚎到第三声,就见金大娘熟练又利落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登时,金承志被封了口,连围观众人都没了声音。   “我不去想,   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   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   沈梦昔替尚静将这首汪国真的诗,抄在一个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上,尚静接过笔记本,又在诗的旁边贴了一张赵雅芝的粘贴,轻抚几下,“珠珠你的字真好看!赵雅芝也好看!”然后珍而重之地合上笔记本,放到书包里。   又拿出一本少男少女杂志,“珠珠,我看完了,给你看。”   沈梦昔摇头。   “可好看了!你看看吧!”   沈梦昔还是摇头。   “唉,你还是太小,过两年你再看吧。”尚静摇摇头说。   她把杂志放回书包里,有些犯愁地看着沈梦昔,“还有,人家给你传纸条,写情书,你说声谢谢就完事了?你怎么不看啊?你怎么那么晚熟啊!”   沈梦昔拍拍胸脯,点点头。   尚静哭笑不得,“你看你那傻样!以后你要不想看,我替你看!”   然后她把一个折成心形的信纸,从口袋里拿出来,看看左右无人,展开给沈梦昔看,上面俨然又是一首汪国真的诗。   “让我怎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沈梦昔笑了,指着落款,“这个梁峰是谁啊。”   “梁峰你都不知道?”尚静说完又捂住嘴,看看左右,压低嗓子说:“就是初二五班,打排球特别好的那个男生啊!”   “哦”沈梦昔拖长了声音,又摇头说:“不认识。”   “你除了认识你的侄子,还认识谁?”尚静恨铁不成钢地说,又翻着沈梦昔的桌上的本子,“你看看你,除了发呆练字,就是翻过来掉过去画这些东西!嗯,不过倒也挺好看的。”: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19章 非你不娶   说起情书,沈梦昔还真是收到了几封。   尚静以为她没看,其实她是看了的,看完还都收到了武陵空间。   有两封是不知何时放到她的桌洞里的,折成方胜或者心形的信纸,抄著名着和诗歌中的段落,字体稚嫩,看得沈梦昔嘴角泛起姨母的笑容。   有个胆子大的,上周在车棚里,亲手将纸条交到她手上,然后扶着自行车,扬起下巴,宣誓般说:“齐宝珠,我要追求你!”   尚静吓了一跳,大大的啊了一声。   沈梦昔没有接纸条,摇摇头说:“谢谢!”   然后推车走了。   那男孩追上去,将信封扔到她的车筐里,转身就跑。   尚静也连忙跟上,跟她说:“打开看看啊!”   沈梦昔将信放到书包里,“不看。”   “你都看过我两封了!你也太不仗义了!”   “是你主动给我看的。”   尚静气得跳脚,“不理你了!”   齐保平毕业分配到了林业局,其实他是有机会留校的,但他没有争取,齐保康对此十分不理解,说他没有远见,以后必定会后悔。   齐保平一笑置之,他心中有着建设家乡的理想,他要为改变家乡的落后做出自己的贡献,还有就是,邹艳梅定向分配回了嘉阳。   他们两人早在大一下学期,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只是没有明确地公之于众。   四年里,他们鸿雁传书,纸短情长,只有假期才能见面,虽不像里那般曲折热烈,但是一段分离之后的重逢,总能让两人感情增进,倍觉珍惜。   邹艳梅毕业分配到,接替一个刚退休的老师,教初二三个班级的语文,正好就有沈梦昔他们班。   嘉阳县大学毕业生并不多,两人其实十分般配。   当齐保平正式跟家里宣布谈恋爱时,鲁秀芝板着脸问:“你二哥还没对象,你着什么急?”   齐保平哭笑不得,“妈,都什么年代了,还按排找对象?我二哥拖到三十我也跟着不找啊?”   “邹艳梅?是不是砖厂老邹家的姑娘?她妈叫董小杰?”鲁秀芝停下手里的毛活儿,一脸严肃地问。   “她爸是砖厂的,她妈叫啥我不知道,等我问问她。”   “别问了,就是她家!我告诉你,你俩处对象,我不同意!”   “为什么?”齐保平惊呆了,他觉得母亲早就觉察他在谈恋爱了,既然不同意,为什么不早点跟他说?   “她妈人不行,人品太差,年轻时就跟人胡搞,岁数大了,还扯老婆舌,背后说人坏话!”鲁秀芝看也不看齐保平。   齐有恒看她,“董小杰?好像初三时候还真处过一个对象,不过也不算啥,顶多是同学们起哄的。她啥时候扯老婆舌了?”   “哼,那是你爸的老同学呢!”鲁秀芝似笑非笑地跟沈梦昔说,“两人还是前后桌,可关心你爸了!”   “啧,你跟孩子说这些嘎哈?”   “当妈的那个德行,当闺女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宁可我儿子打光棍!也不要这样的儿媳妇!”鲁秀芝一拍沙发扶手,将毛衣摔到沙发上,“跟她嘎亲家?美得她!”   鲁秀芝比齐有恒低两届,对于他的同学了解并不多,上个月无意中听到齐保良说,齐有恒初中时,特别招女生喜欢,有个叫董小杰的女生,是班级最好看的女生,人称董小姐,就坐在他前排,总爱回头问他数学题,还把带的午饭给他吃。   鲁秀芝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婆婆相中的媳妇,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丈夫不过是谨遵母命而已,他心里应该是喜欢那个董小姐的吧!   越想越气,现在儿子又要跟她的闺女处对象,将来跟她做了亲家,两家来往自然密切,这日子还能过吗?   她又记起去年在侄女的服装店,遇到邹艳梅,她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我就觉着门口一黑,还以为是狗熊拍门了呢,原来是你啊!”   鲁秀芝当时没太在意,还笑着回她,“真是熊拍一下,你就嗝屁着凉了!”   现在想来,越想越不对劲!她打开衣柜,看着貂皮大衣,“哼,你一辈子也买不起,你倒是想像个熊!”   得知齐家不同意,邹家也开始反对了。   齐保平和邹艳梅两人十分痛苦,沈梦昔在课堂上眼见着邹艳梅一天天消瘦下去,齐保平也整天不说一句话。   爱情这东西,只有遇到阻力,才会升华。   本没有那么出色的人,都在心里变得无可替代。   这天,晚饭后,齐保平对鲁秀芝说:“妈,你不让我和艳梅处对象,我尊重你,我不处!但是,我跟你发誓,除了邹艳梅,我谁也不娶!”   最后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鲁秀芝差点被气死,指着齐保平,“老三!你就这么气你妈?”   齐保平声音哽咽,“是我气你吗?是你不让我幸福!”他平生第一次跟母亲这么大声说话,“是你不让我幸福!我们相爱四年多了!是你硬要拆散我们!这都九十年代了!你还搞婚姻包办!你就是欺负我孝顺,干涉我的婚姻恋爱自由!要是老四你能管吗?你能管得了吗?”   喊完这些,齐保平自己也觉不孝,一扭身出了家门,身后是鲁秀芝的呜咽哭声。   齐有恒劝慰妻子,“你看你,孩子大了,又处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能说断就断,你这么做,让孩子跟咱离心了!”   “怎么的?你特别想跟他们家嘎亲家是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鲁秀芝指着齐有恒的鼻子,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沈梦昔击掌两下,“邻居免费听大戏呢!你们还要吵多久?我爷爷要看电视呢。”   鲁秀芝一口气没撒完,气得捶了两下胸口,“反正就是不行!”   沈梦昔捋着她的胸口,“气大伤身,虽说人不能忍气吞声,但是,可但是!人更不能找气生啊!你要做个大气的女人。”又压低声音说:“关局长要退休了,我爸可是一号种子选手,你将来是局长夫人,不能老是失态。”   鲁秀芝使劲闭了闭眼睛,到底还是过不去那关,气恼地回了后屋。   沈梦昔小声跟齐有恒说:“关键人物是你,你去解释解释啊!”   “关我啥事啊!我解释得着吗,那还不越描越黑啊,你还不知道你妈的脾气。”齐有恒烦躁地点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齐保平一口气跑到邹艳梅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董小杰不让他进门,也不许邹艳梅出门,她冷冷地对齐保平说:“你回去吧。我们高攀不起你们家,你还是让你妈好好给你挑个媳妇吧。我听说,她就是你奶奶亲自挑的!”   齐保平尴尬得不行,他低头半晌,鼓足勇气恳求说:“董姨,我和艳梅说几句话,就几句话,你让她跟我出来一下行吗?”   董小杰看着齐保平年轻的面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呵地笑了一下,“唉!行,给你十分钟。”   邹艳梅瘦得只有八十多斤,初冬的风几乎将她吹倒,齐保平忍不住就在胡同口抱住了她,“艳梅,我和我妈说了,非你不娶!”   邹艳梅听了将头埋在他的肩窝,痛苦地呜咽着,两人在街角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就这样相拥着,董小姐在自家院子里,听着女儿的哭声,也流了眼泪。: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20章 女人的安全感   邹艳梅的父亲邹千里是个老实巴交的砖厂工人,他也跟了出来,看着妻女难过,自责地捶着头,“是我没用!”   邹艳梅已经走了回来,看到他们,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进了屋子。   董小杰跟在后面说:“艳梅,咱以后找个更好的!”   邹艳梅闻言捂着脸哭了,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没有了,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傻孩子,这世上这么多人,咋就没有更好的了!人家看不上你,咱也不能太上赶子了!”   邹艳梅一下子挥开手,冲着董小杰大喊:“人家是看不上我吗?人家是看不上你!”   董小杰如遭雷击,倒退两步,邹千里扶住她,“艳梅,你不能这么说你妈!”   邹艳梅也有些后悔,但仍然倔强地不肯低头,“你生了我,养了我,也是为了我,才又嫁给邹叔,但现在,也是因为你!我不能和保平在一起!事实就是这样,一切都是我承担着后果,为什么我连说都不能说?”   董小姐看着女儿带着怨恨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趴到炕上,痛哭起来。   齐保健的儿子在五月初出生,七斤二两,十分健康,齐家上下都欢喜不已。   鲁秀芝请了长假,给赵文静伺候的月子。一天四顿饭的做着,尽管有时累极了会有怨言,但伙食上一点没亏着赵文静。   赵文静母亲去世多年,她也没有姐妹,两个弟弟也帮不上什么。沈梦昔心疼鲁秀芝,还跟着忙活了许多天。   赵文静十分感激,沈梦昔听到她跟鲁秀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妈,你对我太好了,比我亲妈对我还好,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你!”   鲁秀芝显然不习惯这样直白的示好,神色略有尴尬,“哎呀得了吧,我这是为了我孙子!”   赵文静抱着孩子呵呵地笑,也不生气。   沈梦昔觉得,赵文静情商不低,她已经摸透了鲁秀芝的脾气。   齐保健请齐老爷子给孩子取名字,老爷子一早就准备好了,孙子一问,他立刻高兴地说:“就叫卫正!”   “好!正直,方正!就叫正!”齐有恒大声叫好。   齐保健又请齐有恒取个乳名,齐有恒想了想说,“让孩子他姥爷给取吧,咱家取大名,姥姥家怎么也得取个小名儿!”   齐保健笑着连连说好。   鲁秀芝说:“呵呵,我不管,反正我喊了一个月的乐乐,以后都喊乐乐!”   后来,孩子姥爷听说鲁秀芝已经喊开了乐乐,就顺水推舟说乐乐很好,就叫乐乐!   鲁秀芝笑着说:“算他们家有点眼力价儿!”   这些年鲁秀芝变得霸道了许多,这是身份变化后,一种缓慢而必然的变化,她也许并不自知。乐乐出生不久,齐有恒接任关局长,成为嘉阳县公安局局长,这一年,他正好五十周岁,正是阅历丰富,精力旺盛的好时候。   齐有恒常去伊市哈市开会,去其他地区兄弟单位参观学习,他的社交圈子无形中扩大了数倍,也使鲁秀芝变得没有了安全感。   沈梦昔就见过一次齐有恒跳舞,她当时很惊奇,原来他也会跳交谊舞!   那是伊市市局领导来视察,公安局在文化馆举办舞会,县局女干警都上阵陪着跳舞,文化馆的几个交谊舞高手也都被请来助阵,那天沈梦昔和尚静在同学家玩得晚了,骑着自行车路过文化馆,正好看到舞厅内灯光闪耀,双双对对。   此时文化生活极其贫乏,除了蹦恰恰,连个歌厅都没有,沈梦昔一眼看到齐有恒,他正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相拥而舞,齐有恒舞步潇洒,温和地笑着,显得极有风度。   沈梦昔停车,走近窗子,她略有些迷惑地看着齐有恒,这是他平时从未展现在家人面前的一面。   那女人纤纤细腰揽在齐有恒的手臂中,目光充满崇拜和仰慕,嘴巴翕动,不知道和齐有恒说着什么。   尚静喊了一声“珠珠!”   沈梦昔回过神来,她明白鲁秀芝的更年期为什么如此难以度过了。那些说女人的安全感是自己给的,都是屁话,一个女人生了五个孩子,腰身如鼓,丈夫官运亨通,莺歌燕舞之时,她还能有安全感,就是奇迹。   “回家!”沈梦昔骑上自行车快速回家。   乐乐半岁的时候,赵文静必须上班了,这还是因为晚婚晚育,休了半年产假。   从前粮食局还有托儿所,计划生育后,家家一个宝贝疙瘩,都不舍得送托儿所了,慢慢的各单位的托儿所就都取缔了。   齐家一个闲人都没有,三大娘带着壮壮,也没精力帮忙。   赵文静只得找了一个住在粮食局附近的老太太给看孩子,一天送奶三次。   孩子认生,天天哭,赵文静也跟着上火。没几天,孩子就病了。   鲁秀芝心疼得不行,埋怨赵文静,“啥也不是!五个孩子我也没像你这么费劲!”又一拍桌子说:“我提前退休看孙子!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鲁秀芝今年周岁四十八,还不够退休年龄,但她早就站够了柜台,单位现在虽然不忙了,但是在柜台后坐一天,也够她累的。索性托关系,办理了病退。   乐乐从此就住在齐家了,赵文静每天去送奶,中午晚上他们两口子都去吃饭,晚上点钟再回家,孩子晚上就跟着鲁秀芝睡。赵文静十分不舍,但也别无他法,大冬天的不能让孩子跟着折腾,再者婆婆为了孩子已经提前退休了,她再多说什么,就是不懂事了。   齐保平正和鲁秀芝生气,住到单位宿舍,几乎不回家。他私下还是暗中和邹艳梅有着联系,只是瞒着家里罢了。   鲁秀芝却无暇顾及他了,大孙子一来,把她所有的时间都填满了,她现在天天说话声音都甜甜的嗲嗲的,“乐乐吃饭饭吗?乐乐吃糕糕吗?乐乐真漂漂!”   齐慧慈对何宇航的语气已经够劲了,轮到鲁秀芝,更是不可描述,不忍直视。   但是,齐家充满了欢声笑语。   齐老爷子笑容也多了,他离开太平村后,一直有些闷闷不乐,搬到家属楼,连菜园子也没了,更是无聊,现在有个婴孩在身边,他似乎也焕发了新的生机。   沈梦昔看着在齐老爷子炕上练习爬行的乐乐,心想,这就是新生命的力量吧。: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21章 敞亮的姑娘   沈梦昔在九零年十月份加入了县射击队,成为射击队最小的队员。   在此之前,沈梦昔并不知道嘉阳县还有个射击队。齐有恒在酒席上,与人显摆女儿枪法极准,百发百中。座中就有县体委主任,半开玩笑地说:“那么好的苗子,不如给我啊!”   之后,那个李主任还真是找上家门了,要带着沈梦昔去试射,沈梦昔听说可以打枪,就十分高兴,自打失去了那支勃朗宁,还一直耿耿于怀。   射击队在南山脚下,靶场就在山根儿。   一直红色步枪,静静地被固定在支架上,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指向远处的靶子。   那是一支56小口径运动步枪,沈梦昔一眼就很喜欢。   “我只打过五四,没摸过步枪啊!”沈梦昔说。   “那就打五四!”李主任示意齐有恒,“齐局长,用你的吧。”   齐有恒痛快地解下自己的手枪,交给女儿,沈梦昔利落地卸下弹夹检查了一下,朝着靶子走去,在三十米开外站定,打开保险,也不仔细瞄着,对着靶子连开五枪。   打完又走回来,将枪还给齐有恒。   不一会儿,报靶:49环。   “都没发挥好!”齐有恒有些得瑟地说。   李主任高兴地拍着沈梦昔的肩膀,“好样的!”又拉她过去试射步枪。   沈梦昔还没打过100米的靶子,李主任叫来一个教练,让他教沈梦昔使用步枪,转身与齐有恒互相吹捧。   “老齐,你闺女要是进射击队,连政审啥的都省了,练上几个月,直接跟我上省里打比赛!给咱县争光去!”   齐有恒没接这个话,他对女儿的脾气再清楚不过,这种主意还是得她自己拿。   “老李,这是峨眉牌的?好东西啊!”   “识货啊,老齐!这家伙比德国进口的还好用呢!你来上上手?”   “算了算了,让我姑娘试试就行了,别回头你再跟我要子弹钱!”   两人哈哈大笑。   沈梦昔试射五发,43环。   第一枪打了个六环,她有些遗憾,但李主任却十分满意,“小丫头,第一次就打这个成绩,已经不错了!”   教练也在旁夸她气息稳,心理素质好,有射击天分。齐有恒笑说过奖过奖。   李主任抓起沈梦昔的手,“你爸说你的手是拉二胡的手,我看你这手,打枪更好!进射击队吧,咱县十来年没得过名次了!”   沈梦昔一笑,“好啊!”   “哈哈哈!”李主任抚掌大笑,“老齐,你姑娘比你可敞亮多了!”   “那是!你没看是谁家姑娘!”   就这样,沈梦昔“走后门”进了县射击队。   鲁秀芝听了后,强烈反对,“一个姑娘家家的,天天跟枪打交道,多危险啊!”   “那我也没办法,孩子就这么话没把门的,自己抖搂出去的!”鲁秀芝恨恨地翻了齐有恒一眼,“肯定是你喝多了,让人套进去了!”   “我可没拿主意,是孩子自己想去,我也管不了她,你能管得了你管去!”   鲁秀芝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这几年,这小女儿是越来越不服管了,说做买卖就做买卖,还把两个哥哥给拖下水了,弄得老四到现在不肯正经上班,一趟趟地往广州跑。   关键是他们还赚到钱了,说都没法说!   “艾玛算了,我也不管了!”鲁秀芝烦恼地扔下毛衣,“我看我孙子去!”   齐老爷子倒没担心什么,他牢牢记住孙女当年跟他说的话,“要祝福!”   他跟沈梦昔说:“珠珠,要干就干出个样儿来,要不就别在那地方浪费时间!”   “知道了!”沈梦昔大声回答。   齐保平还真在和家里冷战,一连几周也不回家,只住这单位宿舍。   这天,鲁秀芝包了猪肉萝卜馅的饺子,还剩了一大盘子,沈梦昔笑着拿出饭盒,装了满满一盒,“还没凉,我给我三哥送去吧!”   “你管他嘎哈,反正人家现在有能耐了,也饿不死了,说不定跟谁在外边吃呢。”鲁秀芝嘴上硬气,手上却去找了个小棉被,递给沈梦昔。   沈梦昔笑着将饭盒包上,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骑车十多分钟就到了林业局职工宿舍,那是一个四人间宿舍,屋子不大,两张上下铺,还有一个写字台,两把椅子,宿舍大概只有十七八度,此时只有齐保平一个人在,正缩在被窝里看书。   “吃饺子了,咱妈让我给你送饺子,快吃,还没凉呢!”   齐保平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笑着说:“哟,咱妈居然舍得让她宝贝姑娘给我跑腿?”   “是啊,这么看,还是儿子更宝贝一些,我训练了半天,才吃了两个饺子,就把我赶出来给你送饺子了,快吃,要凉了!”   齐保平找出筷子,吃了一个,“哎,萝卜馅的,还真是热乎的。”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沈梦昔问:“啥时候回家啊?”   “不回了,等我单位分了房子,我就自己住去!”   “想得美,等你分房子得啥时候啊!”   “要是排号,我也挺靠前的呢!”   “还是回家吧,这里条件太差了!快三九天了,你别冻感冒了!”   “你个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儿吧。”   “不就是处个对象,家里不同意吗?”   “你说的真轻松!那是人生大事!”   “你也不过虚岁二十三,你急什么啊,你看何敬瑜,他好像三十岁才结婚的。你也不比人家差多少,怎么一门心思就光想着结婚啊,人生在世,好多事情可做,也不是就只有爱情一件事。”   “可是女的年龄大了不结婚不行啊!”这是替邹艳梅着想呢。   “呵呵,其实,正因家里的反对,才是考验你们感情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冲动,据我所知,大多数爱情都是因为阻力才显得轰轰烈烈,等风平浪静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悔之晚矣。”   “我们已经处了四年,绝对经得住考验!”   “行行行,你们坚贞不渝,你们惊天地泣鬼神行了吧。但是你现在又不能结婚,你急着跟家里抗衡什么啊,你想私奔啊?”   “胡说?”   “你想赶在二哥前头结婚?”   “我没说。”   “那我就劝你,冷静想一想,咱妈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要是连这关都过不去,我看你还是甭在机关里混了。”沈梦昔收拾饭盒,准备回家了。   “你这个小坏蛋!特意跑来气我的吗?”齐宝平哭笑不得,还被一个十多岁孩子激将了。   “呵呵,我就是来告诉你,周日我过生日,你早点回家,记得给我买个生日礼物!”沈梦昔戴好帽子,扔下一句就走了。:浏览器模式如果不显示章节内容,点击刷新,找到底部设置菜单,进入设置菜单里点击退出畅读模式即可高速免费,所有浏览器畅读模式都会影响显式尽量退出畅读模式,体验更好,, 第222章 孵蛋大学   周日,齐保平真的回家了,还给沈梦昔买了一本厚厚的红色绒面日记本。   除了孩子抓周,齐家的大人孩子都是不过生日的,家里有个年近九十的老爷子,年轻人谁敢过生日啊!无非是早上全家吃顿面条,给过生日的那个碗里卧一个鸡蛋罢了。   今年纯粹就是为了给齐保平一个台阶,才张罗了一桌酒菜,因为张明张亮要回上海,还特意叫上了张险峰一家。   齐家人都像商量好了一般,当齐保平是正常下班,也没谁过多关注他,都谈论着关于上海的话题。   “你两口子不回去?”齐老爷子问张险峰。   “哎呀老伯,回不去啊,工作实在是难办,也没有地方住,好在我们两个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孩子好了就行啊!”张险峰举杯跟齐老爷子碰了一下杯。   “可不是,你说人活着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孩子!”鲁秀芝接口道,说完忍不住瞄了一眼齐保平,齐保平却不看她,绕过去给齐老爷子倒酒。   “不容易办吧?拖了一两年了。”齐有恒问。   “唉,说起来眼泪止不住啊,亲兄弟小时候怎么都行,现在一听说孩子要回上海,个个都说说没地方住,落户难,还不是怕我们抢了他们的房子。”张险峰端起杯子又干了一杯,脸色有些红了,“我一气之下跟他们签了书面协议,我的儿子户口落回去,将来不要爷爷奶奶的一分钱遗产,就只是为了读书!”   “这么能这样式儿呢?你父母的房子、遗产也有你的一份儿啊!再说了,那是亲侄子,怎么能这样呢?”鲁秀芝忿忿地说。   齐老爷子放下筷子,对张险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险峰你可不能有怨言,孩子能回去就比什么都好!念个好学校,将来也有个好前程!怎么都比咱这山旮旯强上百倍!是不是?”   张险峰听了连连点头,“老伯,我不抱怨,也不敢抱怨,我还要多多地给他们生活费呢!”   “那是那是。”齐老爷子也点头。   “哎丽君,俩儿子都走,你不想疯了?”鲁秀芝已经开始共情了,愁眉苦脸地跟坐在身边的翟丽君说。   “哎哎,嫂子嫂子,别提这个!好容易不哭了的。”张险峰连忙阻拦。   翟丽君果然眼圈马上就红了,声音哽咽,“我舍不得,一想这个就受不了。”   “那我就不去了!反正珠珠在嘉阳,我也不想走!”张亮大喇喇地一边啃排骨一边说。   “胡说什么呢!”张明呵斥他。   齐保健笑着打趣张亮,“亮亮,珠珠都初二了,你还是小学生呢!”   张亮立刻苦了脸,“是啊,我刚上了初中,珠珠又要上高中了,等我上了高中,她又要上大学了!”   “你啊,还是回上海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吧,到时候你们就旗鼓相当了!”   “那珠珠你以后想考哪个大学?你考一个上海的大学吧!”张亮瞪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沈梦昔。   “还没想过。”   “你要从小树立远大理想,怎么能没想过呢!我要读复旦大学!你也读这个!”张亮急了。   “呵呵,孵蛋?孵什么蛋?”沈梦昔逗他。   “大学!那是大学,不是老母鸡抱窝!”张亮喊。   一桌人都笑,张明说,“你们看看,一点儿心眼也没有,到了上海,我不得心都得操碎了?”   齐保健看着少年老成的张明,“当哥的有责任照顾弟弟,明明一看就是个好哥哥!”   张明一脸你别拿好话哄我了的表情,“我爸说了,不听话就揍!”   大家又笑。   鲁秀芝说“以后小哥俩都是大城市人了,将来再找个上海媳妇儿,等你两口子退休了,也都跟回去,多好啊!”   “我可不去!住鸽子笼得憋屈死我。”翟丽君嫌弃地说。   “你就矫情吧,大城市谁不爱去啊,我去了一趟哈市,都觉着好呢,上海还不定多好呢!”鲁秀芝去了一次哈市后,足足半年多,开口必是哈市。今天是又想起来了。   翟丽君就笑,瞄了一眼张险峰说“上海媳妇可都不好伺候,都不做家务,男人的钱都上交媳妇儿,哪像咱们东北女的这么好糊弄啊!”   “是啊,上海女人可不如东北女人好!我就是有福气有眼光,才找了东北老婆!将来我的两个儿子,也让他们找东北老婆!”张险峰求生欲极强地马上表态。   “唉,这孩子找啥媳妇儿,咱能说了算吗?这都啥年代了?谁还听爹妈说话啊!”鲁秀芝终于忍不住了。   齐保平立刻低下头去。   眼见气氛生变,沈梦昔从赵文静怀里抱起乐乐,一把塞给鲁秀芝,“乐乐找奶奶去,让奶奶喂你吃鸡蛋糕,好不好?”   鲁秀芝怀里坐着沉甸甸香喷喷的孙子,忽然忘了刚才要说什么,自动放下筷子,拿起了孙子的勺子,脸上绽开菊花般的笑容,“哎?乐乐要吃糕糕啊?让奶奶给乐乐吹吹,米啊米啊,真香啊!再来一口!”   嘉阳县人口少,县体委直属的体育队,总共也就不到七十人,大部分是田径队的,还有一些是篮球队、排球队的,还有两个速滑队的,射击队加上沈梦昔现在是六个人。   三九寒天的,也没有室内训练场所,体育队队员每天天不亮就要到体育场跑步,沈梦昔当然也不能例外。   跑前热身时,有个叫冯秋梅的女生,看着沈梦昔的小个子,打趣她“我们都是图个考试加分,你说你一个尖子生,跟我们累死累活的图个啥啊!”   “图个痛快!”   “痛快什么?”   “打枪啊!”沈梦昔比了个手枪的手势,笑嘻嘻地说。   “唉,你们倒是痛快,我们这些搞田赛的,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冯秋梅跺跺脚,“地动山摇!”   “哈哈哈!”沈梦昔笑,这人真有意思。   “哼,说的轻松,人还没枪高呢!”一个看样子是高中生的女生说“你倒是想痛快,也得有子弹给你痛快啊!”   “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听不懂我也没办法!”那女生傲气地扭过头去。   冯秋梅凑到沈梦昔耳边,“咱体育队穷,根本买不起子弹!”   “啊?不是国家分配吗?”   “县里穷!”   沈梦昔估计她其实是想说国家穷。   不待她再说,那边教练拍着棉手套,大声喊着“过来过来,老规矩,七圈半,先跑完的先回家吃饭!” 第223章 今天不方便   教练的声音刚落,就见刚才那个高中女生,举起右手喊“报告!”   “说!”   “教练,我今天不方便!”   队员里有些骚动,几个男生吃吃地笑起来。   “还有谁?”教练皱眉喊。   陆续有四五个女生举手,教练伸手一指“冯秋梅!两周前你就不方便,怎么这么快又不方便?”   冯秋梅脸一红,小声说“陈教练,你记错了。”   “是我记错了,还是你记错了?那行,半个月后你要再跟我说不方便,我可就不给你行方便了!”   “我跑还不行吗?”冯秋梅立刻放下了右手。   “还有吗?你!新来的?”陈教练又指沈梦昔。   “报告教练,我叫齐宝珠。没有不方便!”   “她?小豆包呢,她都不知道什么是不方便!”那个高中女生嗤笑。   “田静!到操场边站着!”陈教练冲高中女生喊,又一挥手,“其他女生也去站着!”   几个女生抱怨着,哀求着,“教练,让我们回家吧!”   “不行,赶紧地!”   几个女生躲到主席台边的避风处,跺着脚,看其他队员跑步。   跑道上,体育队队员按大小个儿排队,步伐整齐,喊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口号,一团团白气蒸腾,远看就像是一列小火车驶过一般。   沈梦昔吊在队尾,跑得很是轻松。   两圈下来,队形就散了,田径队的打头,女队员普遍落后,沈梦昔倒是跟得上,呼吸和脚步节奏一直没乱,冬日的空气虽然冰冷,但是跑开了,整个人都很舒服。   她跟在几个田径队的男生后面,七圈半下来,出了不少汗,看来穿的还是有些多。   教练特意过来拍拍她肩膀,“小丫头还行!”   负责射击训练的教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带着射击队的五个人,拖出五个草垫子,到操场边,又让在体育场仓库打更的老头开了仓库,他进去抱出六把老掉牙的步枪,让他们趴到地上练习瞄准。   这和沈梦昔预期的训练相差太远,她有些呆愣。   “别愣着了!趴下!”射击教练姓关,嗓门也不小。   “报告,我要上厕所!”沈梦昔举手。   “去吧!”关教练一挥手。   沈梦昔朝厕所跑去,从武陵空间拿了条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后背的汗,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连忙收了毛巾,蹲到茅坑上。   “哼,还以为你掉厕所里了呢!”那个叫田静的阴阳怪气地说。   沈梦昔也不理她,起身之际,将几个暖宝宝贴到肚子上,又找了块棉垫塞到前胸,整理好跑出了厕所。   草垫子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潮湿的衣服变得冰冷,沈梦昔觉得除了肚皮,其他地方都瑟瑟发抖,至于瞄准,眼睫毛都上霜了,还瞄个屁啊!   “别动!这不光是锻炼你们的基本功,更是磨练你们的钢铁意志!注意三点一线,邢佳敏,你睡着了?”教练吼了几嗓子,又踢了一个磕脚的男生一声,“让你动了吗?”   “冻脚啊!”那男生哀嚎。   “挺着!”教练毫无同情心,“你们都想想爬冰卧雪的革命先烈是怎么熬过来的!”   唉,这位关教练是转业兵无疑了,沈梦昔叹息,她也冻脚,心中暗暗想着,明天多带一双鞋来。   三十分钟后,五个射击队员终于可以爬起来了,人人叫苦连天。   “教练,明天我也不方便!”一个男生阴阳怪气地叫。   剩下两个男生跟着起哄地笑,“你有那零件吗?你就想不方便!”   “说什么呢?老实儿地!”关教练喝止道。   “闫峰,你咋啥都知道呢?”一个男生一边拖着草垫子,一边取笑说。   “切,就跟你初三没学过生理卫生似的,跟我装纯洁呢!”   “没学啊,老师也不讲啊!”   “老师没讲,你就没自学?”三个男生打打闹闹,很快跟没事人一样了,邢佳敏冻得嘴唇发紫,沈梦昔忍不住对她说,“快跑一跑,回家喝些姜汤!”   训练完,快七点半了,沈梦昔一路跑回家,脚终于缓过来了。   一身白霜地跑回家,齐老爷子十分心疼。鲁秀芝给她搓着脚,“用不用我拿雪给你搓搓,明天咱不去了!什么玩意啊?”   “不用,也没冻坏,明天我带一双棉乌拉去。”   “还去?”   “还去。”沈梦昔也觉得训练十分不合理,实在没必要让一群青少年,趴在冰天雪地地里练习瞄准,但她也没准备放弃。   第二天早上,她背了一个双肩包,是鲁秀芝连夜用缝纫机做的劳动布背包,里面装了一双棉乌拉,和一个军用水壶。   她把背包放到仓库打更的老韩头那里,跑完步去换鞋。   老韩头脸部被烧伤,面目狰狞,左手也从腕部截掉,只有一个圆圆的骨头棒。   体育队队员基本没人跟他说话,有的是害怕,有的是厌恶。   但沈梦昔听鲁秀芝说过,这个老韩头当年是救山火时受的伤,人也不错,只是怕人歧视,一般不与人来往。   沈梦昔想跟关教练建议先练瞄准,再跑步,但看看关教练这个点儿还没来,就放弃了建议,要是先练瞄准,射击队员都得提前半小时来训练,关教练更是比他一贯的时间提前一小时。   “哎,你把东西放老韩头那儿了,你不怕他啊?”冯秋梅问沈梦昔。   “不怕,为什么要怕?”   “他长得多吓人啊!”   “那不是长得,是受了伤。我爸认识他,他人挺好的。”   “看着还是害怕。”   沈梦昔笑笑。   面目狰狞并不可怕,人心叵测才是最可畏惧的。   练了三天,李主任一早来体育场“视察”,制止了关教练的训练方式,让他们改为跪姿训练,并规定每练十分钟停下来活动几分钟。   射击队员立刻欢呼,李主任走到沈梦昔跟前,做亲切状询问,“习惯吗?齐宝珠同学!”   ————   “习惯,李主任!”   “跟靶场不一样吧?”李主任狡猾地笑着小声问。   “嗯,上当了。”   李主任哈哈大笑。   一直训练到元旦,六个射击队员只剩下了四个,田静和邢佳敏都打了退堂鼓。   李主任再次来到体育场,带着他们四名射击队员到靶场,告知他们,月底到伊市参加选拔赛,优胜者可以参加省里的冬运会。从这天起,每人每天五发子弹实弹射击。   典型的临阵磨枪。   沈梦昔又听李主任叮嘱教练,“多带几个人来监靶,注意安全,还有,省着点打!” 第224章 临阵磨枪   李主任走到沈梦昔身边,做亲切状询问,“还习惯吗?齐宝珠同学!”   “习惯,李主任!”沈梦昔起立,转身回答。   “跟靶场不一样吧?”李主任狡猾地笑着小声问。   “嗯,上当了。”   李主任哈哈大笑,“好好练,李叔不能坑你就是了。对了,护膝不错!”   鲁秀芝怕女儿得关节炎,给沈梦昔新做的羊皮护膝,沈梦昔此时分了一个给邢佳敏,反正联系时,只要单膝着地。   闫峰几个男生却都没准备,反而讥笑她们娇气,“东北人十个有九个是关节炎,多大事啊!”   于志新接口,“十个人还九个又痔疮呢!”   “都闭嘴!好好练习!”关教练大吼,“不想练就滚回家去!”   立刻安静了。   就这样,一直训练到元旦,六个射击队员只剩下了四个,田静和邢佳敏都受不了,打了退堂鼓。   李主任再次来到体育场,告知他们,月底他们四个将代表嘉阳到伊市参加选拔赛,优胜者可以参加省里的比赛。从这天起,每人每天五发子弹实弹射击。   ——典型的临阵磨枪。   几个男生兴奋得不行,摩拳擦掌。   沈梦昔又听李主任叮嘱教练,“多带几个人去监靶,注意安全,还有,省着点打!”   沈梦昔早从齐有恒口中得知,李主任私下没少将射击队的子弹做人情,他自己也常常带着猎犬和步枪,进山打野猪、打狍子,前几天还张罗着邀请齐有恒一起去打猎呢,齐有恒工作忙不开没去,当晚李主任就送了一大块狍子肉来。   ——身受其益,就没人感觉到什么不正之风。   到了南山靶场,一片白茫茫中,大片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山根儿下,几个小小的墨绿色的靶子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男孩子天生爱舞刀弄枪,这仨小子练了三个月瞄准,可算能听到枪响了,激动得跟活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直让箭靶教练害怕,也幸亏步枪固定在木头架子上,要是手枪,教练估计得给他们绑起来才能安心。   “有点出息行不?你们看看齐宝珠,比你们小,还是个女的,都没像你们似的大惊小怪的!”关教练吼他们。   “她?她爸是公安局的,听说八岁就打过枪了,我们哪比得了啊!”闫峰争辩说。   沈梦昔也不理他们,在步枪前站定,静心调整呼吸。因为架枪的木架比较高,沈梦昔还站在了两块砖头上。   虽然有个棚子,但是室外温度比较还是零下二十多度,沈梦昔就想速战速决。三个男生还在瞄准,沈梦昔就缓缓扣动扳机,开了第一枪,右肩感受到枪支的后坐力。   于志新吓得“妈呀!”了一声,连教练都笑了。   “没心理准备,没心理准备!”于志新尴尬地笑。   接下来就好了,四人叮叮咣咣各自打光了子弹。   闫峰直叫“老关!没打够啊!再来五发吧?”   “没有!”   “三发!”   “一发也没有!子弹又不归我管,你还能打五发,我一发都打不着呢!”关教练恨恨地说。闫峰极会察言观色,立刻住口了。   靶数报上来,于志新全部脱靶,郭东伟36环,闫峰40环,沈梦昔45环。   三个男生炸了三个小老爷们,比不过一个丫头片子!   “闫峰!你不可能打那么高,肯定是我的子弹打到你靶子上了!”   “去你妈,咱俩隔着一个人哪!”闫峰不干了。   “那就是打到郭子靶上了!”   关教练冷冷地说“于志新!”   于志新立刻怂了,“教练,我主要是不习惯立姿,咱们平时大多都是趴着跪着,现在站着,不适应啊!明天我一定好好打!”   “人家还不是和你一样,别人怎么都打得不错?明天你要还是脱靶,就把子弹省下来给其他队员吧。”   临近一月底,关于“大王二王”专杀民警的传闻甚嚣尘上,影响十分恶劣。   这所谓大王二王,就是哈市附近县区的两个姓王的无业游民,平时不事生产,喜好赌博,年底被人追债,东躲西藏过程中,混入哈市,傍晚时在太平区一个隐蔽街角,将一个骑车下班回家的女民警撞倒,用三棱刀残忍杀害后,抢了女警的手枪。   两人用那把手枪多次入室抢劫,抢得数千元财物,杀害三名市民。   钱财挥霍一空后,再度作案,被通缉期间,再次杀害一名民警,抢夺手枪,向北逃窜。   九十年代初,通讯不便,没有互联网,没有监控摄像头,仅仅一句“向北逃窜”,便让全省所有县市公安局大动干戈。   齐有恒身为一局之长,责任重大,他立即召开领导班子会议,严密部署,并严令所有一线干警的手枪,下班都必须交回局里,锁入保险柜,由专人保管;外出办案的干警尽量便衣行动,不可落单。   老百姓瞬间没了安全感,这个平静祥和的小县城,意外死亡的事情屡见不鲜,打架斗殴的也很多,但是这种恶性抢劫杀人的却极其罕见。   民警也有些人心惶惶,毕竟敌人在暗我在明,而且,这些穷凶极恶、仇视警察的杀人狂,开枪时不会警告民警,但民警却必须先鸣枪示警,还不能一枪击毙,要打非要害部位,将其抓捕归案。   射击队的枪支管理也严格起来,即便是老掉牙的训练步枪,也都重重锁入库房。   鲁秀芝十分担心齐保康在哈市的安危,寝食难安。   ————   “我二哥没有配枪,也不是一线民警,不跟火车,你就放心吧。再说了,不是说大王二王向北逃窜了吗?”齐保安安慰母亲。   “要是真向北来了,你爸就不安全了。”鲁秀芝更加愁苦,丈夫已经忙得多日没有回家了。   “没有边防证,他们进不来的,这季节,想进山走过来,那就是找死。”齐保安说“真是反了他了,要是让我碰上,我指定弄死他俩!”   鲁秀芝刚稍稍安心,气得捶了他一拳头,“你给我消停的吧,那是亡命之徒啊!”   一月底,李主任亲自开车,带着关教练和射击队三人,去往伊市参加选拔赛。   是的,就是三个人。   ——于志新被涮下去了,他一连三天都是脱靶,李主任就让他回家了。   后来,听闫峰说,于志新回家才反应过来他瞄准时,闭错眼睛了! 第225章 检查站的枪声   到达伊市,见到其他各县区的代表队,沈梦昔就更觉嘉阳寒酸了。   嘉阳是农业县,其他林业局都比嘉阳富裕,人家代表队还发了统一的服装,嘉阳来的人最少,行头也最差,并且,人家每天练习,不说管够吧,最少也能打几十发子弹。   至于市体校,就更不能比了。穿着统一的羽绒服,各个神情高傲,志在必得。   “咱不和他们比那些虚的,咱们比成绩!”李主任挺着圆圆的肚子,挥舞着拳头,给自己可怜兮兮的三个队员加油鼓劲。   三个队员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市体校射击队加上十五个县区林业局的杂牌军,百多人,在市体校靶场,历时两天,经过两轮的比赛,选拔出十五名优胜者,其中五名女子队员,沈梦昔赫然在列。   市体校成绩最好,占了八人,一半的县区、林业局射击队全军覆没。   郭东伟在第二轮时被淘汰,闫峰一向成绩稳定,这次却因过度紧张而发挥失常,第一轮就被涮掉。   李主任似乎十分庆幸,看着沈梦昔对关教练说“幸亏我有眼光啊!”   关教练连连附和“李主任一向英明决策!”   听得沈梦昔打了个寒颤。   赛后,李主任带着几人到饭店吃了一顿,吃饱喝足,两个半大少年心里那点儿沮丧,就随着羊汤发出的汗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他们在市里逗留了一天,闫峰两人买了几盘磁带,沈梦昔也买了两盘,因为尚静一直说要姜育恒的《再回首》和叶倩文的《焚心以火》,这次遇到了就给她买了。   李主任则在第二天一早去商场,买了一些新鲜蔬菜,几人就返程了。   两把蒜苗,十多根黄瓜,装在一个布兜里,就放在他们三个脚下,一个颠簸,一根黄瓜咔的一声折断了,清香味弥漫在吉普车内,勾的两个小子口水直流。这个季节的青菜十分稀罕,也贵得要死,李主任到底没舍得将黄瓜分给他的队员们吃。   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吉普车忽然抛锚了,无论如何打不着火,车内越来越冷,他们只好下车原地跑步取暖。十分钟后,一辆大客车慢悠悠地开过来,李主任招手,客车停下。   司机认得李主任,拉下车窗问“这是咋了?李主任?”   “孙师傅的车啊!我这车不知道咋的,打不着火了!”   孙师傅热心地下车,掀开前盖一番检查,“发动机的毛病,我也弄不了,要不我给你拖回去吧。”   “哎呀,那敢情好了!”李主任高兴地答应。   吉普车里跟外面一个温度,李主任就拎着他的青菜,带着三个队员上了大客车,只留关教练留在车内把着方向盘。   客车上坐满了乘客,过道上还站了几个人,李主任上车就直奔前边,挤到机器盖旁边,把断掉的半根黄瓜递给孙师傅,“渴不渴,来根儿!”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了!”孙师傅也不客气,撸了撸黄瓜上的刺,咔哧就是一口,顿时一股子青瓜的清香就掩盖了车内的烟味汗味臭脚味,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   孙师傅按了一下喇叭,开动了客车。   李主任又把稍短的后半段递给卖票员,“小张跟车啊,给我们打四张票!”   小张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接过了黄瓜,也咔哧咔哧吃了起来。   沈梦昔三人在离车门不远的过道里,扶着座位的靠背站着。   客车车速本就慢,后面再拖着一个吉普车,上下坡,会车都是麻烦事,车速就更慢了。乘客们倒是无人有怨言,大家早就习惯了这种交通部变的生活。车里有几个男人一直在抽烟,又不能开窗,车里一片青烟缭绕,沈梦昔真恨不能坐到后面的吉普车里去。   中午,在一个叫红星的小镇停车吃饭,乘客们大多自带食物,都不愿在路边那个死贵死贵的饭店吃饭,但是坐了半天车,也都下去活动活动腿儿,换换空气,再上个厕所。   关教练冻得脸都紫了,李主任连忙带他到饭店喝了加了姜的热汤,又喝了二两白酒,才缓了过来。   孙师傅吃饱喝足上了车,关教练认命地又钻进吉普车,这回,李主任有了点良心,把自己的棉皮夹克换给他穿,关教练感激涕零。   沈梦昔塞给关教练一个包着白毛巾的热水袋。   “哪来的热水袋啊?”关教练大喜。   “我跟饭店老板娘买的,你放在怀里吧,挺到检查站,再换点热水。”   “还是小姑娘心细!”李主任夸奖道。   “好孩子,教练回去给你钱。”关教练抹了一把鼻涕说。   乘客陆续都上了车,这一站有人到站下车,也有人刚刚上车,人没少,反倒多了几个,沈梦昔三人仍然站着。   客车到达检查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又有一半乘客们下车上厕所,关教练也去站里灌热水。   检查站里出来两个端着枪的武警战士,一个守在车门口,一个上车挨个检查边防证。   所谓边防证,不过就是一张32开大小的纸片。上面写着持证人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下面写着日期,并盖着公安局的公章,一人一证。   不要小看这个纸片,开具这张证明,必须由当地公安局根据户籍证明或者身份证核对,没有公章,到了检查站,就会被拦截,无法进入边境。   沈梦昔几人的边防证是出门时开具的,都在有效期内,战士检查了一番就朝后面走去。   李主任坐在机器盖上,跟孙师傅说话,“你说他们这枪里有子弹吗?”   检查边防证的那战士回头瞪了他一眼,没理他。   李主任又说“我觉着不能有,万一走火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六团站岗的都是空枪,纯是摆设。”   “身份证!”那战士语气有些冲地对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男乘客说。   那人赔笑说“通融通融,我身份证丢了,这是边防证。”   “到嘉阳什么事?”战士看了一眼边防证问那人。   “去亲戚家过年。”   “下车!”   “啊?”   “下车到站里填写具体情况,把你的家庭住址写清楚,再填写投奔亲戚的详细情况。现在就去!”战士深呼吸了一下,跟那人解释了一通,然后头一摆,让那人下车。   那人也没争辩,就下车了。   “你的身份证!”   “俺俩一起的。”这个有些公鸭嗓。   “你的身份证也丢了?”   “嗯哪,俺俩身份证放一个包里,都丢了。”   执勤战士看了一眼边防证,忽然问“姓名?”   “王嗯嗯,刘铁柱!”   “刘铁柱!”战士又喊了一遍那个名字。   “哎。”公鸭嗓立刻答应。   “下车!一起去做个登记。”   公鸭嗓起身,拎着提包下车。   “行李先不用拿。”   公鸭嗓放下行李,朝车门走去,武警战士也跟着下车。   就在此时,检查站内接连传出两声枪响,紧接着是一片“不许动!”的呼喝声,不待乘客有所反应,公鸭嗓回身一枪击中执勤战士。 第226章 一招制敌   武警小战士轰然倒地,穿着军大衣的左胸口被打了一个大血洞,迅速渗出鲜血来。   “别动!都老实儿地!”公鸭嗓大喊。   他弯腰一把夺过战士手中的半自动步枪,右手用手枪朝乘客比划着,向驾驶位走去,乘客纷纷惊叫着向两边躲闪,沈梦昔抱头蹲下,她看到李主任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一下从机器盖上站了起来,躲到车窗边,司机孙师傅也一动不敢动。。   战士挣扎着动了一下,圆睁双目。   地上的鲜血,躺到了门边座位乘客的脚边,那人惊慌地抬起脚来。   检查站里又传出几声枪响,车里有女人尖叫着哭了起来。   “闭嘴!”公鸭嗓回头喊。   那女人像被掐了脖子,立刻收声。   公鸭嗓从沈梦昔身边走过,站在她前边的闫峰慌忙向旁边又挪了两步,公鸭嗓反手扒拉了他一下,脚下稍一停顿。   就是此时!   沈梦昔左脚迈出,双手搂住公鸭嗓的小腿,腰腹发力,带动双臂,骤然向右后方一拉,公鸭嗓毫无防备之下啪的一声,脸砸到地上,手枪步枪都跌落出去,一直滑到李主任身前。   沈梦昔顺势骑到公鸭嗓背上,迅速将他的两手反背过来,卡到自己的膝盖上,两手搂起他的下巴,喊道“捡起枪!谁有绳子!”   公鸭嗓无法出声,不能动弹,双脚徒劳地踢着。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乘客们呆愣了足足三秒钟,还是李主任先反应过来,一把捡起手枪和步枪,又有人解下鞋带来,帮着将那人绑住。   关卡站岗的两个战士迅速上了客车,大喊着“马胜利!”   沈梦昔跪在血泊里,飞快解开马胜利的大衣和军装,发现子弹正打在心脏位置,她简单处理一下伤口,迅速撒上止血粉,摸着他的手腕,大声对那战士说“你挺住!一定要挺住!我可以救你!”   又冲着孙师傅大喊“开车!到最近的医院!”   战士也大喊“快开车!开车啊!”   孙师傅哎哎地应着,连忙打火,客车后面还拖着吉普车,一时无法调头,一片混乱的检查站里又冲出几个战士,端着他们没有子弹的半自动步枪,围住客车,孙师傅跟他们语无伦次地说着车里的情况,又有战士冲上了客车!   那个叫马胜利的战士嘴唇蠕动,看着李主任的方向。   “枪!”沈梦昔大喊。   李主任飞奔过来,沈梦昔拿过步枪,将枪放到战士的怀里,沈梦昔似乎听到他安心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猛地抽搐了一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马胜利!马胜利!”几个战士嘶吼着,嚎哭着。   一人拖过公鸭嗓,一拳打到他的眼睛上,公鸭嗓惨叫一声倒在过道上,那战士又去抓李主任手里的手枪,李主任慌忙退后,“别别别,还是交给公安局处理,犯不上赔上你自己!”   那战士懊恼地又狠狠踹了公鸭嗓几脚。   沈梦昔蹲在战士身边,攥紧拳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样死在她眼前了。   战士的步枪里并没有子弹。   持枪检查,只是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形式,只起到震慑作用,但对于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步枪又何尝不是战士的催命符。   客车开到汤县医院,医生无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下车走向后面抬过来的两个担架,上面是一个负伤的战士,和已经被击毙的另一个歹徒。   惊魂未定的乘客们都不被允许下车,他们要到公安局做询问笔录。   李主任抓住沈梦昔,情绪莫名地说“你胆子咋那么大?”   沈梦昔看看他,想起他双手高举的一幕,淡淡说“我没想那么多。”   乘客里有认识沈梦昔的,在后面窃窃私语,“那小姑娘她爸是公安局长,可能教过她几招,你看那一搂,多利索啊!”   “这孩子胆儿不小,一般小姑娘早吓哭了,她还敢去给那战士止血呢!”   沈梦昔拿出一条毛巾,擦了手上的血迹,但衣服裤子上也满是血迹,闫峰有些敬畏地看着她。   客车里简单擦洗过后,依然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上了客车的关教练心有余悸地讲述着检查站里的惊险一幕。   “我灌了一水袋的热水,想在检查站多暖和一会儿,就在大厅里的暖气边坐着,一个人进来登记,好像是身份证丢了,管登记的就让他说家庭住址,要打电话核实,那战士抬头一看他,好像是认出他是通缉令上的人了,这小子反应也快,掏出手枪就朝着那管登记的开了两枪,完了我就听外面也响了一枪,我就心想,完了完了,乱套了!”   “后来呢!”   “站里那么多武警,还能让他得了好?拒捕,身上挨了好几枪,当时就死了。”关教练啧了一声,“就可惜了那个战士了,才19岁,爹妈不得心疼死啊!”   乘客们也跟着唏嘘。   车到汤县公安局,他们都下车做笔录,沈梦昔是第一个。   民警看着她身上裤子上的血渍,“小姑娘,听说是你抓住的那个杀人犯?”   沈梦昔点点头。   “受伤了没有?”   沈梦昔摇头。   民警又仔细看她,冲她竖起拇指。   “听说你是射击队的,你那招抱膝压腹跟谁学的?”   “是的,我是嘉阳射击队的。那招擒拿是偷偷看我二哥的课本学的,他曾是省警校的学生。”   “哦,怪不得呢。”民警又是一阵感叹,这才开始正式询问。   等齐有恒和齐保健赶到汤县公安局的时候,沈梦昔已经做完笔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正吃着面包火腿肠。   齐有恒推开门,大喊了一声“珠珠!”,声音里充满了仓惶。沈梦昔放下手里的食物,站了起来,齐有恒几步跑过来,一把搂住女儿,叹息一声,搂得更紧了。   “老齐,虎父无犬女,你这丫头,可不一般啊!”一个身着警服的老公安笑呵呵地说。   “哎呀,老顾!顾局长!”齐有恒松开女儿,与他握手,“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孩子给我们帮了大忙!那两人正是通缉令上的大王二王,大王被执勤人员识破后,急于逃脱,开枪射击,被我战士击毙。二王在车上朝执勤战士开枪,又意图控制司机开车逃逸,却被你女儿制服了,唉,一车大老爷们,就一个孩子敢往上冲。她还参与了受伤战士的救治,可惜那年轻人被打中了心脏,已经牺牲了。”   “她制服?她开枪了?”   “没有,说是在她二哥课本上看到的擒敌招式,非常干脆的抱膝压腹!一招制敌!”   “唉,这孩子也够虎的,肯定是二王没拿小孩当回事,要不然不敢想啊!”齐有恒感慨。   齐保健一把拉过沈梦昔,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既有赞赏又有责怪。 第227章 亲兄弟明算账   “你咋这么虎哪!”鲁秀芝见到沈梦昔,咬牙切齿地冲过来,一手拎着她的胳膊,一手使劲打着她的屁股,沈梦昔被打得直趔趄。   齐保健连忙拦住,“别打别打,珠珠成了女英雄,射击比赛还拿了名次呢!”   “屁英雄!一车人就显著她了!她就是能得瑟!上回跳车,这回更能,直接跟杀人犯干上了!我看啊,就不能让她出门!”   沈梦昔反手抱住鲁秀芝的腰,“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啊,都是有把握才做的。”说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鲁秀芝被这一抱,弄得眼泪哗哗流下,抽噎一声,搂住女儿哭了起来,“祖宗啊,你就消停地吧!我都让你给吓得坐下病了!”   “宝珠做得对,这是没让我碰上,我非干死他们!”齐保安万分遗憾地说。   “你也消停地吧!”鲁秀芝又给了齐保安一巴掌。   “好好好!我参加完省里的比赛就不玩儿了!”沈梦昔继续拍着她。她能感受到鲁秀芝身体的颤抖,当所有人都赞扬她的英雄壮举之时,只有做母亲的,只想她平平凡凡,一世平安。   “你还要出去?”鲁秀芝大叫。   “做人得言而有信啊!我现在代表的是咱们县,也代表着你,代表着我爷爷呢!再说了,我也不能一辈子就绑在你的裤腰带上过日子啊!早晚要走出去,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沈梦昔笑着给鲁秀芝擦擦眼泪,对齐有恒说“齐局长!我是不是替你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起码那俩人没到你的辖区吧!”   “是是是,我姑娘最厉害了!”齐有恒由衷地赞美。   沈梦昔松开鲁秀芝,走到一直站在前屋门口的齐老爷子身边,“爷爷,我是不是挺厉害?”   “你不是挺厉害,是贼拉厉害啊!就是把你爷都要吓死了!”   “哎哎?大过年的,说什么呢!”   “哈哈,打嘴打嘴!”齐老爷子仰头大笑,沈梦昔发现他嘴里的牙又少了一颗。   “珠珠以后还是少管闲事吧,你终归是个姑娘,不能每次都这么凑巧,你打不过人家要吃亏的,记住了吗?”齐老爷子忽然收起笑容,郑重地说。   “课本里,学校里都教育我们要学l锋做好事,奋不顾身地见义勇为呢。”沈梦昔歪头笑着说。   “你听爷的吧,能帮忙的,不以善小而不为,帮不上的,也不能搭进去自己,记住了吗?”   “记住了,量力而行。”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到了外边可不能这么说啊!”   “哈哈哈!遵命!”沈梦昔拉着齐老爷子的手笑了起来。“这次真是赶上了,我不能眼看着他控制客车,或者看着他再杀人,我自己也在客车上啊,我可不想当人质,我不是逞英雄,我是自救!”   “嗯,我珠珠做得对!”齐老爷子伸手指着鲁秀芝,“老四媳妇,人活着,啥事儿都可能碰上,有的事是躲不开的,这回,珠珠做得对,你是孩子们的娘,不能光想着拖他们的后腿!”   鲁秀芝被齐老爷子说得满脸通红,低头说“爹说的都对。我,我去给他们做饭。”   “我妈就是太担心我了,不是拖后腿。你看,这些年我想做什么,不都是让我做了吗?”   “嘿!小丫头,我特么做了恶人,你倒在这儿卖好了!”齐老爷子气得笑了。   春节,齐保康又没回来,说是处了个对象,今年要到女方家过年。   鲁秀芝的眉头的结,一个春节都没有打开。   鲁秀芝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她的注意力永远在最糟糕的事情上,她看不到大儿子的幸福生活,看不到三儿子年底的先进工作者称号,看不到老儿子赚得盆满钵满,看不到小女儿的荣誉和期末成绩,就只盯着二儿子刚处对象就先到女方家过年一件事上了。   她坐在饭桌边,看着大儿媳给孙子喂鸡蛋羹,心里想着二儿子对象的条件太高了,她爸是哈市道外区建委的副主任,是郑媛给介绍认识的,她俩一个单位都在报社,看照片长得也好看,就不知道脾气秉性咋样,不过,单从这过年不先让婆家相看一下,就断定不是个懂规矩的,家里父母没准也霸道,保康指不定在人家受啥委屈呢,听说她们家没儿子,还有个姐姐嫁到沈阳了,得,弄不好这儿子要给人家了!   “事已至此,你愁有什么用?他自己觉得好就行了呗!”齐保安一边啃排骨一边说。   “那是你二哥啊!我怎么能不愁?”   “快别愁了,这个菜齁咸,这个菜没放盐。”所有人都吃出来了,就只有齐保安直言相告。   ————   “啊?真的吗?”鲁秀芝连忙尝了两口,“哎呀妈呀,还真是,我端下去回回锅!”   其实除了鲁秀芝,全家人对齐保康没回来过年,都没太多感触,平日里齐保康与家人关系就有些疏离,他似乎天生冷情,与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冷冷淡淡,遇到利益冲突时,他永远都是先考虑自己,从不肯为家人做出一丁点儿牺牲,却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的付出。   兄妹三人合伙做生意,他在铁路上的人情,从来都是算得清清楚楚,要齐保安折算给他。   齐保安曾经发过牢骚,“钱是咱们花的,人都让他交下了!”   沈梦昔倒不介意,亲兄弟明算账,也省去许多麻烦事。   对于齐保康,从他去哈市上学那天起,沈梦昔就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一天,会离这个家越来越远。   齐保安冲着沈梦昔一扬下巴,“女英雄,咱们今年赚了不少,回头哥给你分红!”   “好啊!”   “保安,你们的游戏机卖得不错,利润也高。”齐保平并不羡慕弟弟,也没打算参与。   “是啊,现在游戏机真是太好卖了,更新得也快!又出三合一游戏机了!”   “就没有家长骂你带坏了他们的孩子?”沈梦昔笑问。   “你别说还真有,四姑就骂我了,说她孙子天天就爱打游戏,不写作业。”齐保安挠头说。   “等你积累了一定资金,就做个别的项目吧。”   “嘿,你不会以为我不买游戏机就没别人卖了吧,要怪也得怪研究和生产游戏机的,怪不着我啊!”   “生意有很多种,你完全可以做一些更有社会责任感的,可千万不要赚了钱再去拜佛烧香求心安,一个人,钱多了,社会地位高了,想得更多的应该是如何回报社会。否则,你赚钱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攒钱,为了挥霍吗?”   “嘿!小丫头,哪听来的,一套一套的,敢教训你哥了!”   “切,你都不读书,说了你也不懂,赚钱也是暴发户!”   “激我,又激我是不是?”齐保安去揪沈梦昔的辫子。 第228章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沈梦昔护住自己的马尾辫,叫道“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   齐保安松了手,凑过头来,显摆地说“其实,我还跟保国哥合作,弄了几车木材,小赚了一笔。厉害吧?”   “木材?”沈梦昔惊到了,伸手指着他,“你你你!”   齐有恒听到,咳了一声,“你给我打住,少给我弄那些擦边球,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别把你保国哥给坑了!”   “爸!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他坑我呢!”   “我再不知道你?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拉”齐有恒看看饭桌,适时住口了,“反正你必须收手,否则一旦出事,我可不管你!”   “你看你们!你看你们啊!人家做点事儿,都难死了!我妈不让干那个,你又不让干这个!我非得老老实实坐办公室,天天喝茶看报纸你们就高兴了?”齐保安把筷子一放,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齐有恒气得脸色铁青,筷子一拍,“敢甩你老子脸了!不识好歹的玩意儿!”   齐老爷子也一拍筷子,“还让不让我过年!”   齐有恒立刻拿起筷子,“咳咳,爹,你吃块香肠,秋林公司的!”   沈梦昔吃吃地笑出声来,齐有恒瞪了她一眼,看看老爹,也笑了。   四月,沈梦昔在伊市集训期间,齐有恒夫妇去了哈市会亲家,也是给齐保康订婚。   等她在哈市参加完比赛,拿了一个全省女子小口径步枪第二名后,去齐慧慈家做客时,遇到了齐保康的未婚妻。   她叫张晓萌,人长得非常漂亮,身材高挑,衣着时髦,与齐保康站在一起,看起来非常般配。她对齐慧慈非常亲近,时不时撒娇,看起来倒像是这家的女儿一般。   对沈梦昔,她也十分友好客气,知道她来哈市打比赛,还特意带来一个索尼的随身听给她,另外附送了几盘正版磁,“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喜欢什么了,你二哥居然也不知道你喜欢谁的歌,就只好买了不同风格的,希望你喜欢。”   沈梦昔大方接过,见有黎明的专辑,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还有台湾歌曲合集,就笑着说“谢谢小萌姐,我很喜欢。”   “好像你多老似的,自己也还是小姑娘呢!”齐慧慈在旁边打趣张晓萌。   “三姑!”张晓萌去抱齐慧慈的胳膊。   沈梦昔观察齐保康,见他脸上春风得意,始终带笑,未婚夫妇两人似乎始终有说不完的话,经常挤在沙发一角,窃窃私语。   —————   沈梦昔没有见到何敬瑜,郑媛说他去了上海,最近一直很忙,学校的工作早就停薪留职了。   八月底,齐保康结婚了,婚礼居然先在哈市办的,随后才回嘉阳举办。   嘉阳的婚礼排场十足,婚房定在粮食宾馆最好的房间,接亲头车是一辆红色桑塔纳,酒席也足足开了三天,新娘子敬酒敬到都要晕倒了。   嘉阳不兴彩礼,一般都是男方负责房子及家具家电,女方适当陪嫁就可以了。   但齐保康不同,他的岳家条件比齐家好了很多,人家不仅陪送了一套大房子,连家具都不用齐家出,直接买的成套的光明家具,还给齐保康买了一辆大摩托。   齐有恒拿出三万块钱,给二儿媳做了见面礼。   张晓萌显然是见惯大场面,对齐家倾尽所有的铺排都没看到眼里,接过三万块钱也只是微笑说了句“谢谢爸妈!”   最不开心的是鲁秀芝,大儿媳就没让她做主,但好歹对她这个婆婆还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时常还给她说些好听的,这个二儿媳门第还比自己家高出老多,说话办事跟她那大姑姐差不多一个劲儿,让她实在摆不出做婆婆的架子来,反倒得周周到到地伺候他们两口子。   齐有恒心里更是憋着一口气,他在嘉阳也算混得不错的,儿子找谁家的闺女,他都觉得配得上。老话说,高嫁低娶,现在他们家反过来了!让亲家活生生压了几头去,实在是憋屈得很。   齐保康显然并没有意识到给父母带来的烦恼,他高声谈笑,吃饭时不时给妻子夹菜,根本看不到母亲铁青的脸色。   饭后,赵文静收拾碗筷,沈梦昔跟着帮忙,赵文静推她出去玩,“我自己就行。”   沈梦昔还是坚持陪她在厨房,赵文静刷第一遍,沈梦昔刷第二遍。   收拾完厨房,家里人太多,沈梦昔出门散步,齐保平也走了出来,他也嫌闹,要回宿舍。   “三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沈梦昔跟着他往宿舍走。   齐保平苦笑一下,“不会的,咱妈不会同意的。”   “我看这大半年,她也没怎么管你。”   “等我一提处对象结婚,她还是会反对的。”齐保平摇摇头,“你信不信,你四哥的对象,咱妈还是做不了主。其实她也心里也明镜似的,所以,她一定会管着我的。”   “控制欲,这就是女人的控制欲。”沈梦昔笑,“三哥,其实你不必苦恼,结婚后你媳妇还是一样要控制你的。”   齐保平哑然失笑,想想又说“那也希望媳妇是自己选的啊。”   “自己选的有一点不太好。”   “怎么说?”   “万一日子没过好,都没有人可以推卸责任。”沈梦昔笑。   “是啊,父母包办的过不好,可以说都是你们给我挑的媳妇!”齐保平也笑。   “三哥,你说,什么是爱情?”   齐保平严肃地看了沈梦昔几眼,“你虽然开学就初三了,但是年龄还小着呢,不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和杂志!你什么都不懂,不要开口闭口爱情爱情的。”   “就是不懂,才问你呢。你跟我讲清楚了,我就不会走弯路,也不会早恋了。”   “还敢早恋?”   “某些人高中就跟人眉来眼去的,还好意思说别人早恋,唉,州官放火啊!”   “我是男的!”   “但你早恋对象是女的啊!”   “嘿!我说一句,你顶一句!”   沈梦昔站住了,认真地对齐保平说“爱情是什么,我觉得,就是我们某一时期受荷尔蒙控制的一种情绪,过了一定期限,就会减弱直到失效。三哥,我知道你跟邹艳梅是真心相爱的,我也愿意祝福你们,但是我希望你冷静处理感情与亲情的冲突,毕竟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大多时候都不会幸福。”说实话,沈梦昔担心的是齐保平做出极端事情,弄个未婚先孕出来什么的。县里已经有两例这样的事情了。   “珠珠,我知道你比实际年龄成熟,但是三哥不想跟你多说这些事,你还小,不懂真正的爱情是什么,也不要过多考虑这些,知道吗。”   齐保平继续向前走,这一年来,他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非要反对他和邹艳梅在一起,父辈的恩怨跟他们又什么关系?此生,除了邹艳梅,他不可能再爱上另外一个女孩了。他只要一想到有可能永远不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心口就抽动的疼。 第229章 招手停   沈梦昔站住脚步,喊住一直向前走的齐保平“三哥!”   齐保平回头看她,“回家去吧。”   沈梦昔举起右手,做射击状对着齐保平,口中“砰”了一声,右手轻轻一抬,“三哥!手枪射击从来不是瞄准十环的,只有瞄准下八环,才能打中十环!”   说完,吹了一下收回的食指,冲做了个你懂得的表情,笑着转身走了。   齐保平摇头笑笑。   四个哥哥,沈梦昔最关心还是这个三哥,他敏感细心,但也是最容易受伤的那个。   沈梦昔其实想跟他说“人生不如意十之,相爱不一定要在一起;你能遇到一个你爱她她也爱你的人,已经是十分幸运,不要怨天尤人了;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事实是有情人往往都成怨属;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   但这些都是不适合与齐保平讲的。   她历尽千帆,看尽世事。但却不能对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直接说出人生答案。说白了,她没有权力,去剥夺别人体验爱情的甜蜜与痛苦。   有些经验,只能亲身跌倒了才能获得。   嘉阳小城,只有一家美发店,就在百货大楼不远的一排门市房中,沈梦昔每次路过,都看到店门口有人在洗头,还常常听到有人喊“换水!”然后就见美发师胖胖的妻子颠颠地拎着一个大水壶出来,先帮客人把用过的水泼了,再调一盆水温合适的水。   离得近了,还能看到店里靠墙的两个长条板凳上坐满了人,一条上坐着洗好了头发等着剪发的,一条上坐着没洗头正排号的。   人们都非常有耐心,有人看着刊物杂志,有人热烈地聊着天。   沈梦昔笑着想,没有手机电脑的日子,其实还是不错的。   赵文静新做了个刘海,高高地吹成蓬松的一坨,说是叫做翻翘,乐乐歪着头看妈妈,像是不认识了一样,犹豫着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头发,哦了一声。   齐保安哈哈笑着说“乐乐,你妈妈这个头型叫招手停!”   “停!”乐乐也笑,跟着说。   “去去去!”赵文静笑着赶齐保安。   吹这么一个招手停,就要六块钱。   嘉阳的年轻女子,十人有八个是招手停刘海,这时候的人们像是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水一样,尽力的模仿,模仿港台片的言行,模仿画报里的穿着打扮,他们不怕雷同,大家都打扮成一样,也毫不介意。   那家叫做梦幻发屋的理发店,赚钱赚到手软,美发师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连出来晒太阳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常常拉着脸,唧唧歪歪的,但是没有怪他态度不好,因为他的手艺没的说,当然,也是因为没的挑。   “吃饭吧,一个个都是功臣!”鲁秀芝端上饭菜,脸色不大好看。   她每天要照顾老的小的,还要做饭,辛苦起来,难免抱怨。   “妈,我来喂乐乐,你忙了一天,快消停吃饭吧!”赵文静抱过乐乐,对鲁秀芝说。   鲁秀芝脸色好看了一点,给齐老爷子盛了一碗饭,又把他爱吃的菜盘挪过去,“爹,吃饭吧。”   “哎。”齐老爷子左手端起碗,右手拿起筷子,墩了一下,夹了一口菜,“吃吧吃吧。”   赵文静给乐乐夹了一块鱼肚皮,乐乐左右摆头,就是不肯吃,赵文静几乎抱不住他。   “啧,乐乐爱吃肉,你会不会带孩子啊!”鲁秀芝嗔道。   赵文静只好妥协,对乐乐说“不吃不吃!妈妈吃还不行嘛。”   说完把鱼放到自己口中,又给儿子夹了一块瘦肉。   刚咀嚼了两下,忽然一阵恶心,连忙捂住了嘴。   眼泪差点流出来,她死命吞下鱼肉,又压了一口馒头。   乐乐伸手摸她的脸,“妈妈不哭!”   孩子的小嘴里是一块没嚼烂的肉,赵文静闻到肉味,又是一阵干呕。   这下,不光鲁秀芝,齐保健也觉察到不对劲了,“媳妇,你”   赵文静先是一脸茫然,随后是惊讶和懊恼。   “静!你咋那么不小心?”鲁秀芝一把抱过孙子,埋怨赵文静说。   赵文静满脸通红,低着头,谁也不看,最后干脆起身到厨房去喝了半瓢凉水。   “你还喝凉水!”鲁秀芝追过去责怪。   赵文静嗫嚅着,“喝不喝有啥区别,计划生育又不让要着。”   全家都沉默了。   沈梦昔起身到厨房,拉回赵文静,“大嫂,你吃点清淡的吧。”   赵文静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就沮丧得什么都吃不下。   沈梦昔按住她的手腕,沉吟片刻,“这孩子得保着,是双胞胎呢。”   全家都惊了,齐老爷子一拍桌子,“说啥都得要着!”   “她瞎说啥你们都信啊!”鲁秀芝白了一眼沈梦昔,说,“再说,弄不好老大两口子都得没工作了!”   “没工作就自己做生意呗!”齐保安不屑地说“你等我,非生上五六个不可,管天管地还管人家生孩子!”   “闭嘴!”鲁秀芝喝止儿子。又对齐保健说“你俩回去好好商量一下,等你爸回来,我跟他说说。罚款咱认了,可开除公职,就太不合算了。”   “妈,这可不是合算不合算的,那是两条命啊!”齐保安不乐意听了。   “没有工作,拿什么养孩子?你爸单位那个姓赵的,前几年倒是生了个儿子,结果两口子都开除公职了,直接扎脖子了!做买卖?你说的容易,你以为人人都会做买卖啊?再说一点本钱没有,做个屁买卖?两口子就靠给人家打零工,靠亲戚接济养活俩孩子,有了儿子也没见他高兴过一天,你说合算不合算!”鲁秀芝几句话把齐保安怼了回去。   “两口子都开除,太狠了点!”齐老爷子摇头叹息。   “这俩孩子必须保住!你们养不起,我养着!”沈梦昔忽然冒出一句,全家都愣住了。   鲁秀芝扑哧一声笑了,“你养?你当那是猫猫狗狗呢,你随便说一句养着,就养了?”   沈梦昔点点头,“我不是随便说的。”   齐保健过来,摸摸沈梦昔的头发,“有你这句话大哥就知足了,大哥自己的孩子,自己养着。”又对赵文静说“如果要开除,就让他们开除我,咱们尽量保你。”这意思,就是要保住孩子了。   “对,孩子既然投奔咱家来了,咱就得好好接着!”齐老爷子赞许地齐保健说。   鲁秀芝起身收拾碗筷,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天早上,鲁秀芝和齐有恒说起赵文静有孕之事,齐有恒吃了一惊,“你咋不早说?”   “哼,你喝得五迷三道的,跟你说有用吗?”   齐有恒讪笑了一下,“也是。”   “你说这赵文静,我早告诉她赶紧去放个环儿,或者去做个结扎,就是磨蹭着不去,你说你倒是加点小心啊!这下好了吧!”鲁秀芝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着   “你看你那话说的,这事儿还得怪你儿子,那是一个人的事儿吗?”   鲁秀芝一边穿鞋一边说“我不管!再要一对双,还不得累死我啊!” 第230章 长生者的悲哀   赵文静的妊娠反应很强烈,接连两天几乎粒米不进,脸色十分难看。   单位同事小钱看她老是捂着嘴巴,或是下意识捋着心口,就问她,“赵姐,你是不是病了?咋老是捂着胸口呢?”   赵文静支吾着说“我这两天,老是心口疼,不舒服。”   “赶紧上医院啊,你看你这脸色,多难看啊!”小钱让她赶紧回家,“我替你请假,你快走吧!”   赵文静路过邮局时去找了齐保健,齐保健一看她的脸色,赶紧送她回了父母家。乐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鲁秀芝跟着后面喊着,“慢点慢点啊,别摔着了!”   乐乐跑得更欢了。   一看到爸爸妈妈来了,高兴地扑过去,嘴里喊着爸爸妈妈。   乐乐走路早,但是说话晚,一周岁了也不爱开口,第一声喊的是妈妈,当时只有赵文静和齐老爷子在家,赵文静简直是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儿子。   不一会儿又松开儿子,指着齐老爷子让他叫太爷爷,乐乐只是笑,并不开口。赵文静又教他叫奶奶,乐乐着急吃奶,抓着赵文静的衣襟要哭。   赵文静将儿子抱到后屋,“乐乐是男子汉,不许哭,你叫奶奶,奶奶!”   乐乐身子扭来扭去,又使劲打挺,反正就是不叫。   娘俩坐在炕上僵持着,最后饿得受不了的乐乐大喊了一声“奶奶”!   发出的是奶的一声,又响又亮,正好买菜回来的鲁秀芝听了个正着,欢喜得大声应着,“哎!哎!我的乖宝儿啊!我的大孙儿啊!”   “妈,乐乐第一个开口叫的就是奶奶呢!”赵文静笑着说。   “那是!你不看谁天天看着他,给他做好吃的!”鲁秀芝得意地说,一把举起乐乐,“是不是?是不是大孙儿!”   赵文静在旁笑看着,不说话。   如今快一岁半的乐乐,依然不爱开口,他只要哦哦两声,或者做个表情,鲁秀芝就能领会他的意图,根本不必说话。赵文静很是心急,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暗地里教着儿子说话。   这会儿,她蹲下来,问乐乐“乐乐,你想不想要弟弟妹妹啊!”   乐乐虽不会说话,但却什么都听得懂,此时笑着对妈妈摇摇头。   “不要啊?”赵文静心情复杂。   “要个弟弟跟你一起做游戏啊!”齐保健在旁边循循善诱。   鲁秀芝则站在旁边冷眼旁观。   乐乐两手一举,忽然喊“要姐姐!”   大家都愣了一下,又都笑了起来。   “那妈妈可做不到了。”赵文静摸摸儿子的后脑勺。   吃饭的时候,齐保健和父母提起,要带赵文静去哈市做个b超,看看到底是不是双胞胎。说完还歉意地看看沈梦昔,沈梦昔耸耸肩表示不在意。   鲁秀芝皱皱眉头,“去趟哈市得花多少钱啊?在县医院检查一下不就得了?”   “在县医院检查,就没有回旋余地了,文静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带她出去,正好也散散心,没准就有点胃口了。”齐保健说。   鲁秀芝翻了个白眼,嘴里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继续吃饭。   “要着吧,大哥,虽然有可能影响工作,有可能辛苦,但是过二十年你们就知道好处了,你看咱家兄弟姐妹一大堆,多好啊,乐乐到时候会孤单的。”沈梦昔生怕齐保健带着赵文静到哈市去堕胎。   “你个小姑娘老搀和这些事儿嘎哈?”鲁秀芝在她后背拍了一下,“乐乐怎么就孤单了,到时候你四个哥哥家就四个孩子,还有你呢,怎么就孤单了?”   “嘿!人家奶奶都盼着多子多孙,你怎么反着来啊!”沈梦昔眨巴着眼睛看鲁秀芝,转而明白了她的心思,鲁秀芝是觉得已经有了孙子,有了接户口本的,再生的话影响到儿子的前程就没必要了。   鲁秀芝听了又给了她后背一巴掌。   饭后,齐有恒看儿子儿媳回家去收拾行李,单独叫过沈梦昔,“珠珠啊,你以后得注意了!”   “啊?”沈梦昔一头雾水。   “你大哥结婚了,你有了嫂子,虽然也是一家人,但说话得注意了,他们的事情,你少搀和,好了还行,要是不好,人家会埋怨你的!”   沈梦昔失笑,她没想到齐有恒会告诉她这些。   “你别光笑,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太张扬,爹妈知道你有能耐就行了,要懂得内敛,对!就是内敛!家里有爸爸和哥哥们,不需要你处处拔尖,小姑娘一欻尖儿卖快的,就不招人稀罕了,你懂吗?”   沈梦昔看着齐有恒,她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站在男性角度,设想过女性的自信。   也许大多男性,都不喜欢过分自信,个性张扬的女性吧。   但是,沈梦昔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呢!   转念又觉得,齐有恒说的也对,无论男女,都没有必要过分张扬,如果是真正的少年还情有可原,她这种老少女,仅仅是为了完善自我,也实在没必要惹人眼。   于是她认真地对齐有恒点头,“我知道了!”   转转眼珠,又说“那,我妈算不算欻尖卖快?”   齐有恒一梗,转移话题,“反正你哥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好好学习,好好练习射击!”   “射击队都快解散了。”   齐有恒一怔,转念就明白,“这个老李,也是个没正事儿的!解散就解散吧,你要真喜欢,爸送你去伊市体校,或者干脆哈市!”   沈梦昔笑着摇头。   她心底的苦恼是,如今对什么都没有热爱的感觉了,她越来越像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了,一切都可以顺其自然。   这就是长生者的悲哀。   “你妈现在有乐乐,肯定能同意你去哈市,张亮回上海,你张叔说出息多了,爹妈不在跟前,也懂事了呢。你出去还能比他差?”   呵呵,鲁秀芝还真是这种人时刻得抓住一个人在身边。   “齐局长,你就不能对我妈再好一点,让她松松口,放过我三哥?你看我三哥,有情人难成眷属,多痛苦啊!”   齐有恒脸色一僵,“她是无理取闹,我懒得理她!”他哪敢提这茬,非得炸庙了不可。   “啧啧啧,一屋子姓齐的,硬是让一个姓鲁的给制的服服的。”沈梦昔摇摇头。 第231章 世界是个骗局   齐保健夫妇赶去哈市,做了b超检查,还真是双胞胎,已经快三个月了。   赵文静脸色煞白,拿着单子问妇产科医生,“大夫,要是不要”   “你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按照政策,是应该立刻做流产手术的,考虑你不是当地人,就不强制你在这里做手术了,回家去做手术吧。唉,双胞胎还真是太可惜了。”女医生惋惜地说。   “是开刀吗?”   “不用开刀,做刮宫。”女医生身后的一个实习医生热心地给她解释,“就是将胚胎在体内破坏,通俗说就是绞碎,再将子宫内壁清理干净,不能打麻药,会有些疼,但比生孩子强多了。”   赵文静脸色更白了,一把抓起齐保健的手,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连句招呼也没打。   “小胡,你吓唬她干什么,已经够可怜的了。”女医生责怪助手。   “哼,这些做父母的,一点责任心和自觉性都没有,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却不去积极做好避孕措施,这两人看起来也是国家干部,怎么就这么没有觉悟?我们国家这方面的宣传还不到位吗,就应该生完孩子立刻给她们结扎!”刚才还满面笑容的实习医生小胡,神情冰冷地说。   “你还年轻,你不懂,这可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啊,等你做了母亲,就有不同体会了。”女医生叹息。   “老师,在咱们科上班,我哪里还想结婚生孩子啊!”小胡自嘲地一笑。   “嗳,别胡说,该结婚还得结婚。”   “从我第一回看产妇生产,就有了心理阴影,我这辈子坚决不生孩子!”小胡心有余悸地说。“而且,我越来越觉得,这世界就是个骗局,男人生来就是打算骗咱们女人的,骗咱们给他们传宗接代!女人生一个孩子,胚胎会疯狂吸取她的营养,出生后更是比血液还要珍贵,体型变了不说,咱们看到产道创伤的还少吗,有侧切的,有漏尿的呸呸呸,我才不干那赔本买卖呢!”   齐保健夫妇自然不知道产科里两个医生的谈话,出了医院,赵文静就抱着齐保健哭了起来,路人侧目,投来同情目光,大概以为这是得了重病的患者,悲痛欲绝。   “保健,怎么办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别哭别哭,咱不做,咱要着,我宁可丢了工作,也要着这两个孩子。”齐保健被路人看到窘迫,推开媳妇。   赵文静也有些赧然,两人朝公交车站走去。   “孩子是咱俩造出来的,后果就该咱俩担着。”齐保健忽然说。   赵文静扑哧一声笑了,捶了齐保健的胳膊一下。   齐慧慈看到b超单,也赞成保留孩子,“既然有了就要着吧,双胞胎呢!”并豪气地说“三姑帮你交罚款!”   齐保健有些发愁地说“不是罚款的事,我爸觉得我这是违法,不大赞同我们超生。”   “呵,你爸这是怕影响他的官声呢,我还不了解他!”齐慧慈白了远方的弟弟一眼,又对赵文静说“这事关键是看文静,孩子是你们的,到时候需要牺牲的也是你们,当然,到老了得济的也是你们!”   赵文静当然舍不得拿掉孩子,那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还是两个,她抚摸着小腹说“我想要着孩子,就是”   “就是什么啊,你爸要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还当什么局长啊!”齐慧慈一摆手,“要是不打算要,就趁早在哈市做手术,比嘉阳还安全一些,顺便把绝育手术都做了,省得以后再怀孕!要是要孩子,我就帮你们开个证明,就说文静心脏不好,做不了手术,到时候你们家认罚就是了。至于嘉阳计生办怎么罚你们,就得看你爸了!”   赵文静犹豫的是,婆婆为了乐乐提前退休了,现在乐乐还不到两岁,又来了两个孩子,婆婆肯定忙不过来了,她母亲去世多年,家里根本没人能帮上忙,如果为此失去工作在家,自己变成家庭妇女,以后婆家会慢慢的看不起她的。   齐慧慈哪知她的难处,一个电话打到了齐有恒家,“老四,做b超了,确定是双胞胎。咱爹肯定喜欢多子多孙,哎呀,我不听你说那么多,反正病例我也是给你们家弄好,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齐保健夫妇,齐保康夫妇都坐在沙发上听着齐慧慈打电话。   齐慧慈挂了电话,看着张晓萌,“小萌,你咋还没动静呢?”   素来大方的张晓萌脸一红,她毕竟也才结婚不久,尴尬地咳了一声。   齐保康笑呵呵地说“三姑,我们打算过几年再要孩子,这几年还是努力把工作做好才是。”   “切,你俩是想好好玩几年吧!”郑媛直接戳穿。   “也对。”齐保康笑着说,“我们年龄也都不大,过几年要孩子还来得及。”   “人家保康两口子起码还有个规划,你看你们俩,心里一点数都没有,还弄出来个双胞胎,要着也难,不要更舍不得,真是的!”齐慧慈埋怨地对齐保健说。   齐保健低头不语。   沉默了半晌,看看赵文静说“我决定要着这两个孩子。”   齐保康欲言又止,张晓萌悄悄扯了他的衣角一下,两人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坐着。   “你不怕丢工作啊?战斗英雄变成超生英雄了。”齐慧慈打趣。   “那也没办法,没工作了,我就学保安去做买卖。”齐保健认真地说。   回到嘉阳,齐保健和父亲长谈了一次,齐有恒叹了口气,“你也成家立业了,自己做主吧。”   说归说,他还是帮着儿子去计生办办了准生证,还搭了不少人情,齐保健两口子好歹没被开除,但是两人与奖金和先进全都无缘了,齐保健的机要科科长也撤职了。   没几天,嘉阳人都知道了,齐局长的大儿媳又怀孕了,但是因为心脏病不能做流产手术,只好超生认罚了。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齐保健十分低调,接连多日,都是蔫头耷脑的,谁说什么酸话、难听话,他都不还嘴,让那些为他们超生感到不忿的人,心理平衡了许多。   但还是有那因超生被罚,被开除的人,告到了计生办,甚至告到了县政府。   公安局那个因超生被开除的干警,更是直接冲进齐有恒的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徇私枉法,“齐有恒,你他么太不是揍了,你都有了一个孙子了,还想着超生!我们超生,要么不管死活拖到手术台上,要么就开除公职!轮到你家,就是身体不好不能手术了!别拿我们老百姓都当傻子!”   “小赵,你冷静一下。”闻声赶来的政治处主任拉住小赵。   “我冷静个屁!”小赵一耸肩膀,甩开了政治处主任,“我们两口子双开!天天喝西北风!你们就天天下饭店,吃香喝辣,今天不讨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第232章 小老毛子   齐有恒一言不发,坐在办公桌后,冷冷地看着小赵撒泼。   他的内心是有愧疚的,虽说工作性质决定他必然要接触社会黑暗面,但他自认是一贯秉公执法的,也从没想过自己家有一天会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但是,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脸上半点神色不显,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如常办公,如常开会,如常参加饭局。   事情也就闹了一个多月,渐渐归于平静。   那个小赵又去公安局闹了几次,都被值班干警拦在楼下,做后也逐渐放弃。他心里清楚,民不与官斗,他也根本斗不过,他除了撒泼,出出心里的恶气,也没指望有什么别的结果。   沈梦昔读了初三,邹艳梅依然是她的语文老师。   这半年多,邹艳梅看起来精神振奋了不少,“地下”恋爱有着普通恋爱没有的刺激性和满足感,沈梦昔有时会从她和齐保平的眼神里看到一种类似慷慨就义的决绝,鲁秀芝越是反对,他们的爱就越发牢不可破。其实鲁秀芝的反对态度已不是那么坚决,起码她从没有逼着齐保平去跟别人相亲,她大概是心理障碍难以跨越,一见到邹艳梅就会想到董小杰吧。   邹艳梅对沈梦昔很是照顾,虽然沈梦昔也用不着她照顾什么。无非是上课多提问几次,作文的评语多写一些,有时候齐保平还会翻看她的作文本,沈梦昔觉得他其实只是想看看评语。   沈梦昔成绩稳定,虽然不十分用功,但一直是年级前十。   尤其俄语成绩很好。   今年年初县里成立口岸,与苏联过了几次货,结果新学期的初一俄语班就比英语班多了两个班级。电大也办了俄语自考班,还请了一个苏联外教。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还带了个六岁的儿子。   一次沈梦昔在街上看到那个叫萨沙的小男孩,下了出租车就走,也不付钱,到了卖油炸糕的摊位,拿起就吃,依然不给钱,司机和小贩认识他,都笑着喊他萨沙,也不跟他要钱。   沈梦昔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用俄语告诉他“吃东西坐车都要付钱,难道苏联已经是了吗?”   萨沙听到有人跟他说俄语,十分兴奋,立刻缠上了沈梦昔,“我要跟你回家吃饭!”   沈梦昔扒开他刚吃完油炸糕的手,“我可不认识你!”   嘉阳民风淳朴,又有着天然的崇洋媚外后遗症,对待外国人极其宽容,养成了萨沙今天到处吃喝拿要的习惯。   周围聚了不少人看热闹,笑嘻嘻地看着沈梦昔和萨沙。   有人提醒沈梦昔,“这是外教的儿子,你领他回家吧,这孩子可喜欢中国菜了。”   “他妈妈找不到他会着急的。”沈梦昔可不打算带熊孩子回家。   “呵呵,他妈妈可不管他!老毛子带孩子可随便了,来了一个月,他天天吃百家饭!”   沈梦昔看着又抱上大腿的萨沙,严肃地说“你,把油炸糕的钱先付了,否则你就立刻松开我!”   那孩子竟真的松开了手,有些委屈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推车就走。   那孩子大叫一声,抓住自行车后座,“我给钱!”   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钱扔给买油炸糕的小贩,趁着沈梦昔发愣,一下跳上了自行车后座。   那小贩喊着找钱,萨沙听不懂,只是抱紧车座,小贩拿着九块钱,走过来给他塞进衣袋。   沈梦昔抬头示意出租车,萨沙又下车将那团钱扔到车座上,飞快爬上车后座,人群爆发出善意笑声,那孩子更加得意了。   出租司机也下车了,塞回三元钱给萨沙,他看也不看装到口袋里,“走吧,去你家吃饭!”   沈梦昔无奈,只得骑车带着萨沙回家了。   一进家门,鲁秀芝哎哟妈呀叫了一声,“你咋还带个小老毛子回来呢!”   “唉,沾包赖!”沈梦昔无奈地说“也算是国际友人了,你给弄个小孩子爱吃的菜吧。”说完就往电大打了个电话,请人转告外教,她儿子在她家吃饭,饭后就送回去。   鲁秀芝抱着乐乐走到萨沙跟前,摸摸他的黄头发,很是稀奇,乐乐也好奇地去摸萨沙的脸。   沈梦昔又带萨沙去见齐老爷子,齐老爷子居然还笑着说了句德拉斯七!   萨沙自来熟地爬上炕,摆弄着齐老爷子的烟笸箩。   午休时间短,鲁秀芝想做拔丝土豆,但是时间不够,沈梦昔就说“那就有啥给他吃啥!”   “不好吧?”好客的鲁秀芝犹豫着说。   “没啥不好的!”   于是,萨沙跟着齐家一起吃的猪肉炖粉条和白菜炒木耳,鲁秀芝想想又切了根香肠。   萨沙对香肠看都不看,却对粉条喜欢得不得了,只是筷子用得不得法,干脆用手指捏了粉条来吃,把齐老爷子逗得哈哈笑。   吃完饭,沈梦昔急着去上课,萨沙又要跟着去学校,沈梦昔就带着他出门。   到了大街上,她打了个出租车,将萨沙塞进车里,“师傅,到电大,交给外教!快点!”   然后就骑车走了,身后是萨沙气急败坏的喊叫声。   晚上,齐有恒得知今天家里来过一个苏联小男孩,皱眉说“珠珠你以后少跟他们接触。”   “咋,你怕安全局盯我啊!”   “嘿,这个也知道?”   “那是,不看是谁闺女!”沈梦昔拍了齐有恒一记马屁,齐有恒笑了。   萨沙后来还是到一中找过沈梦昔,这孩子的一张脸简直是万能通行证,谁要说他能进县长办公室,沈梦昔都信。   当萨沙的小脑袋在沈梦昔班级门口探出的时候,班级里骚动了。   “进来进来!”有同学用俄语喊萨沙。   萨沙就径直走向沈梦昔。   “啊!齐宝珠,你认识他啊!”   沈梦昔拎着他,要送他出去,结果这孩子又蹲下来,抱住她的腿,无论如何不出去。同学们都哄笑起来。   上课铃响了,正好这节就是俄语课,俄语老师一看萨沙,笑着留下他,还让他到讲台上给同学们唱歌,又跟让他跟同学们练习对话。   后面的上课时间,萨沙就赖在沈梦昔的座位上,不知道谁还给他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她和同桌中间。   结果下课时,沈梦昔发现他把她画着禅绕画的白纸本给撕掉了两页,气得一把夺回。   萨沙一脸无辜,说“我很喜欢这两张画!”   “你喜欢,就一定要拿走吗?你问我的意见吗?”沈梦昔大声斥责。   “我喜欢!”萨沙哼了一声,拿着两张画撒腿就跑。   “八国联军!”沈梦昔恨恨地说。   同桌惊奇地说“齐宝珠,你口语这么好啊,你说的什么啊?”   “没什么,那孩子太烦人了!”沈梦昔看着缺了页的本子,气得啪的合上了。“等我再看到他非得打他屁股!”   “别那么小心眼了,就是两张画!再说,你画得确实好看,连我都想偷偷撕一张。”   “画了很久的!”沈梦昔立刻抱住笔记本,警惕地看着她,同桌露出虎牙笑了。   没等再见到萨沙,就听到了苏联解体的消息,沈梦昔一拍额头,——怪不得,一见萨沙就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儿呢!   外教带着萨沙回国了,沈梦昔也不知道他是带走了那两张禅绕画,还是随手丢在了垃圾桶里。 第233章 改变命运的时刻   九二年的元旦后不久,齐保安在去广州进货,途经哈市时,与何敬瑜见了一面,居然就跟他去了上海。   只打回来一个电话说跟着表哥去炒股票了!   这两年,齐保安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二道贩子,他将广州的时新货物运回伊市和嘉阳,再将伊市特产运往南方,逐渐开辟了一条成熟的销售渠道。   沈梦昔没问过他,到底赚了多少钱,只是准备初中毕业就将自己的钱抽回,想来齐保安也不差自己那几万块钱了。   现在听说他炒股,皱起了眉头。她一向不喜投机,民国时,她宁可码字赚钱,也从未沾过股票的边。——貌似当时码字还是很赚钱的。   人一旦习惯了挣快钱,习惯了投机,就很难再安下心来,踏实创业了。   她虽然信任何敬瑜,还是打了他的大哥大。何敬瑜笑她是个小管家婆,告诉她只管放心,他们只是买了一些股票认购证,赚了这一笔就撤,因为何鸿志也不喜他炒股。   已经买了,沈梦昔也无法。   齐保安回嘉阳,只带回一些随身听,其余什么货都没进。   沈梦昔提出要看着认购证的模样,齐保安哈哈一笑,两手一摊,“敬瑜哥在银行租了个保险箱,说带着不方便,我也就跟着租了一个。你放心,表哥的消息渠道肯定是保准儿的!”   “那你是买了多少?”居然带着不方便。   齐保安伸出四根手指。   沈梦昔略一思索,“四套?”又觉得不对,看他进的少得可怜的货物,就觉得应该不止这个数字。   果然齐保安哈哈大笑着,摇头说,“四十套!”   三千元一套,十二万,这是把全套身家都压上去了。   真是个能冒险的家伙啊,沈梦昔叹息着打量抖着腿的齐保安,“那你为什么老是笑?心里特别没底是吧?”   “谁没底啊!”齐保安立刻大声反驳,“敬瑜哥买的更多!”   “咱们不能和他比!”   “他吃肉我跟着喝汤还不行吗?”齐保安有些挂不住脸,“不跟你说了,小孩伢子,什么都管,跟咱妈学点好的,偏学管闲事!”   说完觉得气氛不对,回头就看到鲁秀芝抱着乐乐站在沈梦昔的屋门口,“哈哈哈哈,妈!你啥时候过来的?哈哈,乐乐,别老让你奶奶抱着,怪累的,老叔带你堆雪人去!”   鲁秀芝照着他的屁股给了一巴掌,齐保安发出夸张的嚎叫声,乐乐开心地跺着脚,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这个小崽子,你老叔挨打,你就高兴了是不是?”齐保安拎着乐乐的后脖领子,去给他穿戴好,带出去玩雪了。   “珠珠,你跟妈说,你哥又买啥了?”鲁秀芝问。   “没啥,就是跟着表哥做买卖呢。”   “哦!那就好!跟着敬瑜准没错!”鲁秀芝放下心来,张罗着做饭了。   一个春节,齐保安都魂不守舍的,他心里实在没底,他对股票一无所知,一时心血来潮,跟着表哥去看新鲜,见表哥大手笔买了认购证,又建议他也买一点,就把几乎所有的钱都押上了。   回到家,冷静下来,才开始忐忑了。   ——这十几万,在嘉阳可以买多少地啊,现在就只是前途未卜的那么一摞摞的卡片。   又不敢跟父母说,更不敢跟妹妹诉苦,只能自己熬着。   到了三月份,齐保安终于接到何敬瑜的电话,再次去了上海。   这天中午放学,沈梦昔正在吃饭,家里的电话响了,沈梦昔放下筷子,去接电话。   是齐保安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   沈梦昔什么也听不清,她对股票知之甚少,但也隐约记得,股票发行初期,应该是赔不了本的。   “冷静一下,你不好好说话,我就继续去吃饭了!”   电话那端传来何敬瑜的声音,他也很兴奋,“珠珠,你四哥赚钱了,第一时间就要告诉你,他太高兴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呵呵,那应该是没少赚,连敬瑜哥都不淡定了呢!”沈梦昔笑着说。   “摇号中签率50,你猜猜我们赚了多少?”   “不会是百倍吧!”沈梦昔笑着说。   “哈哈,聪明!”何敬瑜爆发出大笑。   “这么多!”沈梦昔也吃惊不小,九十年代的千万富翁啊,难怪齐保安语无伦次,不能说话了。   这个时期,也只有获得内部消息的人,才能大胆出手吧。   这份天降横财,对于齐保安来说,福祸难测啊。   沈梦昔对何敬瑜说“那你可得好好看着我四哥,别让他高兴疯了。还有,谢谢敬瑜哥,没有你,他肯定买不到认购证的,以你的实力,肯定也不差我们这几十套的钱的。”   “自己家人,客气什么,也是保安信任我。”何敬瑜笑,“你四哥打算买股票,再赚一笔呢!”   “已经够了,不要买股票了。做实业吧。”沈梦昔立刻出言制止。   “你三姑父也不让我买呢。”   “但是呢?”   “但是,我还是打算买一些。”何敬瑜笑。   “那你告诉我四哥,给我在上海单独开个账户吧,他现在不差我这点儿钱了,我就不做这个大股东了。”   “那也好。”何敬瑜恢复了镇静,“我告诉他,你放心吧。”   齐保安从上海返回,悄悄交给沈梦昔一个存折。   “别让他们知道,怪麻烦的。”   打开一看,赫然是六百万。   沈梦昔又塞回给他,“我只出了四万,要不了这么多。”   “你拿着吧,我按当初咱们仨说好的分的,二哥的已经给他了,你就拿着吧,说起来,我俩还是占了便宜呢。”齐保安又把存折拍到她手上。   “这两年都是你辛苦赚钱的,我什么都没做。”沈梦昔又塞回去。   “哥早就说了要给你赚大钱的!你就拿着!我转手买股票又赚了不少呢,你非要开账户,要不赚得更多!这会儿要不是三姑父骂了,我们还不能回来,唉,你们的思想啊,就是太保守了!”齐保安又把存折放到沈梦昔手上,“行,这也够你花一辈子了。”   说完又啧了一声,“这么大一笔钱,搁你手里,也不是个事儿啊,要不,还是哥给你保存吧!”   沈梦昔立刻收回手,“我自己来吧!鸡蛋不能都放你一个篮子里!”   “我跟你说啊,别给咱妈看着了,她该睡不着觉了。”齐保安整了整自己的西装,“我有一个来月,睡觉都笑醒呢。太不真实了。”   “那你准备做什么呢?”   “肯定不能再小打小闹了!”齐保安一付大款做派,“我回来把这边事情交代一下,生意转给韩兵了,东子反正上班了,这些就给兵哥干吧。我打算去深圳那边看看。”   过几年,改革形势大好,经济重心南移,边疆小城也不免受到冲击。再过二十年,更是人口锐减,经济衰退。   与其被动接受,不如出动出击。将来齐家公职、生意两条腿走路,总是旱涝保收的。   再者,就齐保安那跳脱的性子,也坐不住办公室的椅子,不如做个生意自在一些。   但现在听说他们真的“自在”地去炒股了,她还是有些生气,特别是他们的“先斩后奏”让她尤其不悦。   给何敬瑜打了个长途传呼,回话说,“请四舅放心,有我带着两个表弟,不会有事的。”   沈梦昔无奈挂了电话,还真是“山高皇帝远”啊,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第234章 烧包   厨房里,鲁秀芝一边和面,一边状似不在意地问齐保安,“老四啊,跟你表哥去上海挣了多少钱啊?”   齐保安从身后一把抱住鲁秀芝,“啊,妈,你又给我擀面条啊!我最爱吃你擀的面条了,我这上海最想的就是这口儿了!他们那些甜巴嗦的东西可真是吃不惯啊!”   鲁秀芝一甩肩膀,“起开!搁哪儿学的耍贱,问你话呢!”   齐保安松开鲁秀芝,冲沈梦昔挤挤眼睛,随意又得意地说:“也没挣几个钱儿,反正翻番了!”   呵呵,翻多少番我就不说了。   沈梦昔看着一直咧嘴笑的齐保安,心想,这孩子大概一个多月来,压根就没能合上嘴巴吧。   “翻番了?”鲁秀芝心里算着儿子的本钱,“那你可别乱花钱,留出来娶媳妇的啊!”鲁秀芝和好面,盖上面盆。   齐保安转身取出一摞钱来,放鲁秀芝怀里一放,“妈,这些给你!“   又朝沈梦昔扔了一摞,“喏!珠珠,这个给你!”   然后又屁颠屁颠去前屋,“还有我爷的,乐乐也有!”   ——烧包了!这是。   鲁秀芝像被烫了一样,捧着一摞钱,“唉呀妈呀,五万!这是翻多大的番啊?”   一转头看到沈梦昔手里的一万块钱,一个箭步过去,拿到手上,“妈给你存着,小孩儿拿不住钱,你再祸祸了。”   再回身又看到公公和孙子手里各拿着一沓钞票,整个人都不好了。“齐保安!你吃错药了!”   “妈!你儿子挣钱嘎哈的?不就是给你们花的!妈,你使劲花!大胆地花!再去买一件新的貂皮大衣,咱不穿人家剩下的!咱一气儿买两件!”齐保安拍得胸膛咣咣响,说到后面,声音莫名带着点儿哽咽。   鲁秀芝听了儿子的话,也眼眶发潮,“你这个混蛋玩意儿,瞎说啥呢,妈都多大年岁了,还买貂皮?妈都给你存银行去,利息挺高的呢,到时候给你娶媳妇用。”说完紧走几步,要回房间藏钱去。   “哎哎!我的!那一万是我的!”沈梦昔抗议。   “你的?什么是你的!”鲁秀芝回头怒视。   “对对对,连我都是你的。”沈梦昔认命地点头。   齐老爷子把自己那一摞往前送了送,“老四媳妇儿,我没地场花钱,这个也给你。”   乐乐不明所以,看大家都把钱给了鲁秀芝,也跑到奶奶跟前,高举起那一沓钱,“给奶奶!”   鲁秀芝一脸尴尬,“爹,那是保安孝敬你的,我怎么能要呢!你快收好了吧!”   又接过孙子的钱,“等你爸来了,奶奶就交给你爸啊。”说完抱着钱回房间了,还关上了门。   齐保安又朝沈梦昔一摊手,一脸无奈,“不是我想瞒着咱妈,要是告诉她了,她指定把钱都存起来了,还得天天睡不好觉。”   沈梦昔笑笑,表示认同。   又拿出存折看了一遍,她起初还担心这些钱,会造成他们兄妹的矛盾呢,没想到齐保安倒真是大方。现在该担心的是鲁秀芝了,如果她知道了这个存折,肯定是要没收的了,沈梦昔想到这里,立刻收好了存折。   “我说大款同志,你好歹低调一点儿啊!”   齐保安一付“我也想低调,但是实力不允许”的得瑟样,一伸手腕,露出一块劳力士手表,“嘎哈低调啊,哥是光明正大挣的钱!”   沈梦昔轻轻叹气,年少乍富,这孩子且得轻狂一阵子呢。   接下来的几天,齐保安只在家里吃了一顿鲁秀芝的手擀面,然后就连续请他的哥们、同学出去下饭店,还带着韩东、尚林几个去哈市开眼界,吃西餐,住宾馆,玩了个尽兴,随后又直奔上海了。   ******   七月,最热的日子里,赵文静熬了一天一夜,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举家欢庆。   当然,也交了两万块的罚款,谁让他家一生就是俩呢。   齐保健两口子刚结婚不久,家里没什么底子,所以罚款是齐有恒给交的,正好跟齐保康结婚花费扯平了。   两个小家伙,哥哥取名齐卫止,妹妹取名齐霁。   齐霁是沈梦昔给取的,既取谐音奇迹,又有光风霁月之意。   小名这回是孩子姥爷给取的,叫团团圆圆。   鲁秀芝住到齐保健家,给儿媳妇伺候月子,两周岁的乐乐就交给了放暑假的沈梦昔,她每天都带着乐乐去看一次弟弟妹妹,乐乐虽然有些遗憾妈妈到底没能给他生个姐姐,但是看着两个粉团子一样的弟弟妹妹,也挺喜欢的。   鲁秀芝对于沈梦昔粗放的带孩子方式,很是不满,“啧,你咋给我带的孩子啊,才几天,就黑不出溜的了?你看你看,这玻璃盖咋又咔了呢?”   “妈,小小子皮实点儿好。”赵文静笑着说,其实心里也有些心疼,但娘家老父亲多病自顾不暇,弟弟一个上班一个还小,根本带不了孩子。她可不敢惹这个小姑子,万一她撂挑子了,吃亏的还是她和孩子。   “乐乐要是娘们唧唧的,不是太损我大哥的名头了。”沈梦昔摸着侄子的后脑勺说。“我大侄儿是个有勇气的男子汉呢,对不对?”   “对!”乐乐响亮地回答。   “乐乐啊,今天你老姑都给你做啥吃了?”鲁秀芝一边给团团扑爽身粉,一边问大孙子。   “黄瓜汤,鸡蛋,玉米饼,还有炖茄子。”乐乐掰着手指头。   “没吃肉啊?”鲁秀芝不悦地看着沈梦昔,“不是给你钱了吗?”   “有啊,黄瓜肉丝汤,炖茄子里也有肉片,大夏天的吃肉多了,要上火的。”   “一说你准有理!不行带孩子上江边,知道吗?”   “爸爸带我去江边了!”乐乐一听江边,立刻高兴地说。   “好,你爸带你去行,你老姑可不行!”   “为什么?”乐乐歪着头问。   “嘿!我大孙儿还会问为什么了?”鲁秀芝高兴地亲了孙子一口。“你老姑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呢!”   赵文静倒不这么觉得,就看小姑子敢开枪打死黑熊,和勇抓逃犯,就绝不是一般人,也只有婆婆心里觉得,那还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姑娘吧。   她一边给圆圆喂奶,一边看着大儿子,觉得他活泼了许多,“乐乐跟着姑姑,好像话也多了呢。”   鲁秀芝有些泛酸,“乐乐你说,你愿意跟着奶奶,还是跟着你老姑?”   乐乐左边看看奶奶,右边看看老姑,十分为难,忽然瞥见妈妈在朝他使眼色,释然地大声回答:“我愿意跟着妈妈!”   赵文静立刻仰头望天,沈梦昔哈哈大笑。   鲁秀芝气得在孙子屁股上虚无地拍了一下,“你这个小王八羔子!这么伺候你也落不着个好!” 第235章 不要贪财!   无法低调的齐保安,临去上海时,借给了齐卫青五万元钱,帮他开了个修车场。   齐卫青是个肯吃苦,爱琢磨的,这几年工夫,修车技术已经相当不错,他知道齐保安到上海发了大财,并没跟着他出去大吃大喝,而是提出跟他借五万块钱,五年后连本带息还他,还郑重其事地打了欠条。   “嘎哈?埋汰你老叔呢?”齐保安像被针扎了一样,扔回欠条。   “你要是不收着欠条,我就想办法去贷款了。”齐卫青执拗地又递过欠条,他身无长物,即便求爷爷将家里的房屋抵押,也贷不了几个钱。   “行行行,我收着!你好好干,有啥事就跟老叔说!”齐保安十分豪气地拍着胸脯。   此后,又有几个亲戚来借过钱,不过,那时候齐保安已经去了上海,他们找的都是鲁秀芝。最先来的是李志新,是打着看望齐老爷子的名义来的,隐晦地提起借钱,说要给大儿子李伟说媳妇儿用。   李伟今年虚岁才22岁,比齐保安还小一岁,哪里就急着结婚了。   鲁秀芝直接就说没钱。   “老婶,你可别蒙我了!你家没钱?我都听说了,你去银行一下就存了六万块钱呢!”   鲁秀芝一听,立刻炸庙了,“我存钱咋了?我存钱咋了?你要借钱,我还得把死期给你取出来呗?”说完就找鸡毛掸子。   “滚!”齐老爷子从前屋出来,对着孙女婿吼了一声,李志新立刻捂着脑袋跑了出去。   没两天,鲁秀芝的大姐鲁秀芬也来了,说是要开小卖店,跟妹妹掂对几个钱。   没借给婆家这边,鲁秀芝当然也不能借给娘家那边,“大姐,我家老四一共也没挣俩钱,都借给卫青了,还不是可怜那孩子没了娘,他爸又是个没正事儿的,手里还剩几个都带出去开公司了!”   鲁秀芬并不相信,“老妹儿啊,你跟亲姐都不说实话是吧,谁不知道你家老四挣了大钱,天天下饭店请客,酒桌上都跟人家说了,他挣了一千多万呢!”   鲁秀芝翻了个白眼,“一千万?你知道一千万到底是多少吗?还一千万,他说挣一个亿你也信啊?二十郎当岁的孩子,出去得瑟一圈,也就是跟着他表哥,才多挣了俩钱,你看你惦记的!”   “不借拉倒呗,从小就抠抠搜搜,跟你借一毛钱跟要你命似的。”鲁秀芬没借到钱,心里十分不忿,心疼自己来回的车费和给齐老爷子买的点心钱,到底从妹妹的衣柜里翻出一件风衣拿走了。   ******   给家里惹了诸多麻烦的齐保安,现在是身穿红马甲坐在大户室的正经股民了,他还在上海买了套房子,买了大哥大,专心炒股。   沈梦昔又一次打电话,劝他抽身,齐保安根本听不进去,此时股市暴涨,他的身家又翻了两番,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股市有涨就有跌,你不可能一直赚钱。”   “你不懂,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抓不住就再也碰不上了!”齐保安有些不耐烦。   千载难逢倒真是没说错,他还幸运地搭上了何敬瑜的快车。   “那你出仓一半吧,钱是赚不完的。”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这儿看大盘呢!”齐保安要收线。   “齐保安!你敢挂电话!”沈梦昔大喊。   “唉,姑奶奶!你说你说。”齐保安无奈。   “我问你,表哥买股票了吗?”   “买了!”当然买了,他是跟着表哥买的,赚大发了。   “他现在仓位的是多少?”   “他?他......”齐保安忽然有些语塞,表哥好像要去做什么房地产生意,前几天清仓回了哈市,临走还叮嘱他也赶紧离场。   “表哥消息肯定比你灵通,你跟紧他!不要贪财!不要贪财!”   齐保安好歹答应出手一半股票,结果第二天,股票又是大涨,齐保安气得暴跳如雷,电话里跟沈梦昔好一通吼。   沈梦昔冷冷地说:“贪婪的人,终将一无所获。”就挂了电话。   ******   沈梦昔如今虚岁十五了,个子长到了一米六,发育良好,跟同班女生已无太大差别。除了鲁秀芝,谁也不会再觉得她是个小毛丫头了。   过完暑假,她就要读高中了,还是一中。   邹艳梅曾私下跟她建议,“宝珠,你的成绩这么好,在嘉阳都埋没了,你应该去伊市或者哈市的重点高中,这样才更有把握考个好的大学。”   沈梦昔对于上什么大学,根本不在意。   到外面住宿,每天只和一群少男少女打交道,她要强行装嫩,还要照顾她们的青春期情绪。对于沈梦昔来说,实在是无聊至极。   她只想享受和平自在的生活,也早已不需要外物来证明自己。   ——只是偶尔也会感慨,大概今生难寻一个心灵相通的知音了。   闭目冥想时,眼前会有不断扩大又缩小的黑色漩涡,陌生又熟悉。   她觉得,也许自己的灵魂是某个时空的重刑犯,被判了超长的刑期,发配到地球来服刑,一辈子不够,就几辈子的不停地叠加刑期。而这一个个肉身,就是她的监狱,关到哪个监狱关多久,都不受她控制,还不能越狱。   这次,好容易又回到和平年代,她一定要过平稳自在的日子。   沈梦昔笑着谢过邹艳梅,只说不想离家太远。   她对于邹艳梅,不排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在她这里,邹艳梅只是她三哥喜欢的人,而已。   至于,是否有因她与三哥感情最好,而更加挑剔未来三嫂的因素,她是不会承认的。   鲁秀芝和齐保健伺候着月子婆和两个婴儿,忙得焦头烂额,完全顾不上乐乐了,就任由沈梦昔带着。   于是整个七月,沈梦昔安心照料着齐老爷子和乐乐。   每天带乐乐学一会儿算术,背一首诗,剩下的时间就是玩儿,搭积木,玩沙子,跑,爬树,扎马步。   齐老爷子虚岁九十一了,耳朵有些背了,但腿脚还算硬朗,只是腰背有些弯了,沈梦昔每天清晨,都带着一老一小,出去走一圈。   遛哒回来,沈梦昔做饭,乐乐给太爷爷捶腿,小家伙对于姑姑交给的这个任务十分上心,拿着小锤子,仔仔细细地敲着。   沈梦昔一边做饭,一边听着广播。   然后,就听到了股市大跌的新闻。 第236章 太阳从东边落下   齐保安傻眼了。   妹妹让他出仓一半,他听从了。但是第二天的大涨,让他又心动了,追高又跟进了,结果没两天,国家就出台了千分之三的印花税的规定,随后股市大跌。   最初几天,他还心存侥幸,期待股市反弹。   谁知越跌越狠。交易所里,无数的股民痛哭哀嚎,齐保安却哭不出来。   何敬瑜给他打电话,“你怎么还在上海?你妹妹说你出仓一半了,赚得不少了,哈市有几块地皮,你可以考虑一下。”   齐保安嘴里发苦,他的钱,像他上个月去游乐场做的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从跟哥哥妹妹分户的三百万,到最高的一千两百万,现在不到一个月,只剩不到两百万。   他嘴里答应着表哥,人却一直待在上海没走,他还想再搏一把。   沈梦昔没忍住,还是给齐保安打了电话。   她猜到齐保安肯定是套牢了。   “套牢就先放着吧,好歹还有套房子,你先回来吧,开个运输公司,客运货运都可以的。”   齐保安的钱只剩了百十来万,他买的那支股票接连跌停,想割肉都不成,何况他还舍不得。   他觉得没脸见江东父老,干脆不回嘉阳,也不去哈市,只在上海干耗着,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手里的钱都投入股市了,仅仅留了几千块钱日常开销,到现在,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连大哥大也欠费停机了。   八月中旬,赵文静出了月子,鲁秀芝总算轻松了一些。   沈梦昔说要去哈市玩,鲁秀芝本不愿意,但考虑女儿一个假期也很辛苦,上了高中学习会更加紧张,最后还是答应了,还大方地给了三百块钱,让她和去哈市进货的卢爱勤同行。   到了哈市,沈梦昔才知道,齐保康拿着分到的三百万,早买了一些大型机械,租给房地产开发商,稳稳当当地收取租金。   想想齐保安的折腾,简直就像是专门给她和齐保康做嫁衣,除了一声叹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沈梦昔买了机票,跟何敬瑜打了个招呼,就去上海了。   到了上海,她并没去找齐保安,而是先去了徐汇区,来到当年她居住的别墅前。   当年的法租界,没有经历二战战火,却经历了红色风暴,墙上隐约还有模糊的几个大字,“打倒...“   她远远地站着,看着。思绪万千。   门口那个位置,曾经有个狗窝,王守卿和阿欢曾经在那里给大黄洗澡。   ——原本以为忘却的东西,原来都还在。   她拦住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人,用沪语问他,附近是否有房子出售。   那人上下打量她,“小妹妹,这里的房子,很贵的,你买得起吗?”   “有多贵啊,你说说看?”   “那边一栋,家里要移民美国,要价一百万,你出得起吗?”   他指的居然正是沈梦昔从前的房子。   沈梦昔谢过他,朝房子走去。近了才看到大门紧锁,院子里杂草丛生。   “这家人是从前是资本家,后来,这里住进来十多家人,他们一家就挤在工人房里,再后来,老的被斗死掉了,小的大半都胡乱嫁人和下乡了,日子过得艰难。政府早归还了房子,但是那些人家都不搬,就一直拖到现在。”那个推车的年轻人,又跟了过来。“这家的儿子要出国,就主张把房子卖掉了。”   “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住在附近吧。”   那年轻人有些得意地点点头,指指不远处一栋楼,“那边是我外婆家。”   “一看你就气质不凡。”沈梦昔笑说。   “哪里哪里。”年轻人被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看,我能不能给你留个电话,如果这家人来了,你让他们给我打电话,我很有诚意的。”沈梦昔客气地说。   “好的呀!”年轻人痛快答应。   “这是我哥哥的电话,那就麻烦你了!”沈梦昔写的是齐保安的大哥大号码。   年轻人一看居然是手机号,顿时肃然起敬,“不客气不客气!”   沈梦昔先给齐保安交了话费,打了电话,却无人接听。   又找到齐保安的住处,结果是铁将军把门。   弄堂里一个阿婆坐在自家门口择菜,身边坐着一个孩童,一手端着装了半块冰砖的小碗,一手拿着勺子,慢慢地挖着吃,还有几个八九岁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出来喊儿子回去写暑假作业,头顶竹竿上的衣服滴滴嗒嗒滴着水......沈梦昔坐在行李箱上,微笑着,默默地看着。   齐保安一身疲惫地回来,见到沈梦昔吓了一跳,揉揉眼睛,“你咋来了?”   那个睡衣女人警觉地探头出来,看了他们一眼,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又缩了回去。   “进屋说去。”齐保安用钥匙开了门。   房子不大,不到四十平米,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   “这里离股票交易近,那时候手头宽绰,看见有人卖,就买了。花了三千块钱。”   “挺好的,别卖了,留着吧。”   “留他嘎哈,等我股票翻身了,我就卖了它,以后再也不来上海,也不碰股票了。”齐保安蔫头耷脑地说。   “别卖,以后就值钱了。”   “切,能值几个钱?”齐保安一屁股坐到床上,叹口气,又躺下去。   沉默了半天,又坐起来,挠挠头,“那个,四哥那天电话里不该对你喊,你说的是对的。”   沈梦昔听了,走到窗边,朝外面探头看了看天。   “你看啥?”齐保安奇怪。   “我看看太阳是不是从东边落下去的。”   齐保安哭笑不得。   “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二回听你认错呢。”   “嘁!”齐保安也想起了齐卫家溺水那次。   “以前,家里不让你游泳,你偏游泳,不让你当兵,你就偏当兵。我不让你炒股,你又非得炒股,我还以为你特意跟我们逗着玩儿呢!”沈梦昔笑着看他。   “我是你哥!你怎么跟我说话呢!”齐保安恼羞成怒,上来揪住沈梦昔的马尾辫,沈梦昔护住脑袋不让他揪,兄妹两人幼稚地打闹了一会儿。   “赔了多少啊,连家都不敢回了?”   “套着八十多万。”齐保安沮丧地又坐回床上。   “你可真有意思,别人手上要有八十万,做梦都得笑醒,你却在这里颓废着。我问你,你的本钱是多少?”   齐保安呆呆地看着沈梦昔,“本钱?” 第237章 你们是华侨吗   齐保安竟一时想不起自己的本钱是多少了。   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本钱!   记得,当初是妹妹用熊皮跟家里赖了两千五百块钱,加上她的压岁钱凑了三千块,敬瑜哥带着二哥去广州进货,然后他帮着妹妹卖挂历对联、卖粘贴,分到了几千块钱,然后,他和二哥就以几千块钱入伙,分别占了三成和两成分红。   算来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他从一个津贴六元的转业兵,做梦一样变成了千万富翁。他这几个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钱,都是如何再赚更多的钱,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事情,他几乎以为赚钱就是信手拈来那么简单,也几乎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千万富翁了。   什么时候起,他对钱的概念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他还记得当初听说父亲为县里争取两百万专项资金修路时的惊叹,如今他却对八十万嗤之以鼻了。   齐保安忽然觉得似乎有个套子,猛地从自己的头上摘去,眼前也移走了一块遮眼的屏障,忽然亮堂起来。   认清自我的齐保安,清明了许多。   “走吧,跟我回家,咱妈老是问你,我是再也编不出瞎话了。我手里有钱,你还可以东山再起。”沈梦昔拍着他的肩膀说。   听了前半句,齐保安还有些意动,到了后半句,一听还要用妹妹的钱,齐保安顿时又踌躇起来。   沈梦昔洞悉了他的情绪。   齐保安可以接受表哥的帮助,但却不情愿用妹妹的钱,接受比自己弱势的人的帮助,是另外一种苦难吧。   有的人,习惯了凡事等人帮助,理所当然;   还有人,情愿多吃苦,也要自己挺直腰杆。   甚至,有的人,会憎恨那些见过他最低微最狼狈时刻的人,即便是恩人。   “你想摆脱我,恨不得每一分钱都跟我没关系是不是?”沈梦昔收回手,笑说:“齐保安,你已经摆脱不了了,注定一辈子都要受我的能力和智商碾压!投降吧!”   齐保安愤怒地瞪她。   “瞪什么瞪?眼睛也没我的大!”   齐保安垂头丧气。   “你没想过吗,表哥能带着你买认购证,那是在还我搭救航航的人情,你分了我一半,他就又带你选了股票,再以后,是赔是赚,就是咱们自己的事情了。”   齐保安惊讶地抬头。   “不然呢,他差你那十几万吗?换句话说,他这次终于还清人情了。”   ——以后就不好再求人了。   这些事情,齐保安从来没有认真分析过,他只认为表哥帮表弟,应该应分。却忘记想一想,何敬瑜的表兄弟有七八个,为何单单帮他一人呢。   上个月,表哥临走劝他清仓,他没听。   表哥又叫他回哈市,他也没听。   再后来,表哥就没再打过他的电话。   他捶了一下脑袋,恨自己做事不过脑子,他沮丧地抬头看妹妹:当她的哥哥太难了!   忽然,放在床头柜里的大哥大响了,齐保安手忙脚乱地翻出来,“喂!”   “你是不是要买房子的?”一个陌生的声音。   “放你娘的屁!你才要买房子!”齐保安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骂。   沈梦昔一把夺过大哥大,“你好!是有打算买房子的。”   对方好一通抱怨,最后才不满地说:“明天上午十点来看房子吧!”   齐保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开口要问,沈梦昔伸手示意他噤声,“好的,明天见。”   “你又不是上海人,买房子嘎哈?”刚一收线,齐保安就问。   “今天看到一栋别墅,很喜欢,反正钱也闲着。以后上海的房子肯定值钱,就留了个电话,没想到真打来了。”沈梦昔轻描淡写。   齐保安无言地看着沈梦昔,“珠珠,你哥我二十三了,挣钱瞒着爹妈,是怕他们唠叨,你说你,才十五岁,你咋那么大胆子,敢动那么大钱呢?我十五岁的时候,一次咱妈让我给咱爸送七十块钱到公安局去,我紧张得手冰凉,就怕钱丢了!”   “呵呵,可是,现在你一出手就是百万千万的了,就是一个适应过程罢了。你以后会有更多钱的,记住这些美好记忆吧。”   “你真的不跟爸妈商量一下?”齐保安忽然有些担心,父母知道他们挣了这么多钱,却瞒着家里,会有什么下场了。   “不用。你最好不要背着我告诉爸妈,否则我就把你的事也告诉他们。”沈梦昔警告齐保安道。“买完再告诉他们就是。对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去。”   齐保安无力地躺到床上,叹了口气。   第二天,兄妹俩如约而至,就见别墅已经稍微清理过了,大门敞开着,里面传出说话声。   齐保安敲敲门,“你好,是罗先生吗?”   正谈话的几人回头看他们,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我是,你是齐先生吧!”   “我是。”齐保安一八三的身高,穿着西裤和高档衬衫,相貌堂堂,手包一端露出大哥大的天线,很是唬人。   沈梦昔注意到,另外一对男女不像是和罗先生一起的,应该也是看房子的。   果然,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满地开口,“罗先生,就算卖房子,也要一个一个地谈吧。”   罗先生却不在意,“你们是先来的,他们是先约定的,我一视同仁,价高者得!”   那女人脸色不虞,与身边的男人嘀咕了几句,说:“那咱们就先坐下来好好谈谈,不如去街角的咖啡馆吧!”   齐保安开口道:“我们要先好好看看房子,如果我妹妹不喜欢,我还不一定要呢!当然,如果她喜欢,多少钱我们都买!”说完,回头看沈梦昔笑,“是不是,珠珠?”   沈梦昔笑着点头。   房主示意他们随便看,沈梦昔挨个房间看了一遍。   房子早已面目全非,家具书架都不见了,几个大房间里打了间隔,曾经的厨房都改成了住人的房间,楼道里烟熏火燎,实木的楼梯扶手也破损不堪,很难想象这里曾经住了多少户人家。   那对男女也逐个房间看了看,那女人不停地小声唏嘘着:“……说这栋楼很漂亮的,现在看,外面里面都不成样子了。”   沈梦昔有些狐疑,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只觉得说不出来的面熟。   “请问,你们是华侨吗?”沈梦昔突然开口问道。 第238章 我们去吃肯德基吧!   那女人没料到沈梦昔会和他们说话,稍停顿一下,温和地回答:“是的。”   “那,你们是打算回国定居吗?”   女人显然不想和她多说,只是摇摇头,“我很喜欢这座房子。”   “宝珠!你接电话,敬瑜哥找你!”齐保安得瑟地举着大哥大过来。   就听一阵嘀嘀声响起,那女人从精致的皮包中也掏出一只大哥大来,外观比齐保安的精巧许多,齐保安的笑容慢慢消失。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双手接过大哥大,放到耳边,“表哥!”   “珠珠,你三姑父去上海了,去见故人之后。我把饭店房间号给你四哥了,你们可以去见见他,另外劝你四哥先回家吧,套牢了就先套着吧,早晚会涨起来的。可以先做些别的事情。你有闲钱,或者可以考虑此时进场呢。”   “呵,表哥,我对股票没什么兴趣。”   “那也好。保安说你在看房子?”   “是的,一栋老别墅。”   “那你们看,有事给表哥打电话吧!”   “好的!”   她这边收线了,就听那华侨女子跟房主罗先生商量:“我们有急事,可否宽容一天,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价位。”   房主犹豫了一下,要点头。   “我们也很有诚意!”齐保安说。   这家伙明明很是看不上这栋房子,现在就是故意搅局。   那女人双手合十于胸前,恳求房主,“罗先生,我恳请你,晚一天做决定!”   “罗先生,我们也有急事要离开上海,希望今天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价格好说。”沈梦昔可不想和这栋房子失之交臂。   “求求你们了,这栋房子是我......”那女人转过来恳求沈梦昔。   “嘉怡!不要和他们多说了,他们在做套骗我们呢!走!我们去公安告发他们!”那男人忽然一把拉过女人,瞪着他们说。   嘉怡两个字,如暗夜里擦亮的一根火柴,将沈梦昔的脑海轰的一下照得雪亮。   嘉怡,许嘉怡,——这是阿欢的三女儿啊,她的孙女!她亲手带到两岁多,才交给她的妈妈。   怎么说呢,她最后看到的是三十岁的嘉怡,算来也不过十年光阴,嘉怡只是摘掉了近视镜,换了发型,变化稍大而已。但准确说,她已经七八十年没有见过她,嘉怡的名字都几乎淹没于太平的众多的子孙中了。   沈梦昔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忍不住又看许嘉怡。   她来上海,大概是将她和王守卿的骨灰运送过来安葬的吧,再买下这栋他们住过的别墅做纪念。那么,何鸿志来见的故人之后,也应该是她吧。   “珠珠!珠珠!”齐保安推了推她。   “哦?”   沈梦昔回过神来,房主急切地跟许嘉怡辩解着,齐保安莫明其妙地看着她。   “我们不买了。”沈梦昔笑着看了看许嘉怡,又审视地看看她的丈夫,跟房主说了一句就走了。   “珠珠!”齐保安愣愣地追上上去。   “分明心虚了。”那男人嗤之以鼻,“罗先生你这房子,我们最多就只能出八十万了......”   “珠珠你怎么了?”齐保安追问,“你不会真是和这个上海做扣骗人吧?”   沈梦昔翻了他一眼,“房子太破了,买到手,装修还得花不少钱,我再看看别的。”   “哦,吓我一跳,我觉着你也不可能骗人嘛!”   兄妹两人出门先往希尔顿酒店打了电话,联系上了何鸿志,何鸿志问了一下旁边的人一句,然后说让他们下午五点来。   “现在才十一点。”齐保安看看手表。   两人无聊地大眼瞪小眼,沈梦昔一拍脑门,“我们去吃肯德基吧!”   “啥玩意儿!”齐保安大叫,“珠珠你说脏话,咱妈非揍你不可!”   “哈哈哈哈!”沈梦昔笑得前仰后合,又看到那许嘉怡夫妇从别墅出来,房主高兴地和他们握手告别。   “咱们去吃洋快餐!”沈梦昔高兴地说。   他们来到位于淮海路的肯德基餐厅,里面说是人山人海一点不为过,点餐的地方排了两条长龙,每个餐桌都坐满了人,旁边还站在等餐的人,大多是年轻人和带着孩子的父母。   “这得排到猴年马月啊!”齐保安惊呆了。   “闲着也是闲着,来都来了,你去找快吃完的人旁边等着,我来排队!”看齐保安朝里挤,沈梦昔不放心地喊了句:“别和人家打架啊!”   引来众多侧目。   有人低低哼了一句:“乡巴佬。”   沈梦昔毫不介意,她从背包里拿出随身听,戴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想着刚才的许嘉怡。   今年嘉怡该四十岁了,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保养得当,应该过得不错。   他们打算将骨灰葬在哪里呢,她是不是有缘分,去自己与王守卿的墓地看看呢。   阿欢现在在哪里呢!   队伍里有人因为插队,吵起来了,沈梦昔摘下耳机,留心了一下,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互相指着鼻尖对骂,她收回目光,重新戴上耳机,他们绝对不会动手的。   她不放心地四处扫视,终于看到齐保安,正不耐烦地站在一对年轻男女身后。   足足排了五十分钟,终于轮到沈梦昔,她点了双份的汉堡,薯条,鸡翅,可乐,端着托盘挤到齐保安占好的座位。   见到食物,已经唧唧歪歪的齐保安终于高兴了,但是看着盒子里的大汉堡有些傻眼,“这怎么吃啊,这么厚?”   沈梦昔拿出消毒湿巾,给他擦手,自己也擦干净,双手握着汉堡,张大嘴巴一咬,“就这么吃!”   然后又吸了一口可乐。   “嗯~爽!”   旁边有个女孩将汉堡上的面包拿起,文雅地撕着吃,一边轻蔑地看了沈梦昔一眼。   齐保安有样学样,也咬了一大口。   “哎?还真挺好吃!”齐保安瞪大眼睛。   沈梦昔又将番茄酱撕了个小口,挤到薯条上,递给他,“先吃这个,一会儿皮条了,就不酥脆了!”   “这个饭店不错,咱也开一个呗!”齐保安一边吃一边说。   旁边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了。   沈梦昔也笑:“恐怕不行,这样的快餐店对客流量和消费水平要求很高的,再说这是美国的连锁店,也不是有钱就可以加盟的。哈市好像也只有一家。”   “哦,我就随口一说。”齐保安不在乎地说。   两人笑笑,继续吃。   大哥大又响了,即便是人声嘈杂的快餐店里,也很显眼。   齐保安神气地掏出大哥大,拔出天线,略带不耐烦地喂了一声,又慌的哎哟了一声,“三姑父!啊,哦,哦,好!好!”   收线后,就催沈梦昔,“快吃快吃,三姑父让咱俩现在就去希尔顿!”   沈梦昔叹口气,辈份大就是王道啊!她指挥齐保安,“四哥你去点餐的柜台要一个塑料袋去!”   齐保安挤出去,要了个塑料袋回来,沈梦昔将还没动过的鸡翅和半包薯条整理好,装到袋子里,交给齐保安拎着。   两人朝外面挤去,临走,沈梦昔看到旁边那个矜持的女孩,也捏住汉堡,咬了一大口。 第239章 八格牙路   何鸿志的勤务员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里等着,见到沈梦昔和齐保安,举手打了个招呼。   希尔顿酒店的大堂豪华富丽,身处其中,齐保安不自觉就收起了先前满不在乎的神情,他忽然觉得手里拎的塑料袋十分扎手,沈梦昔笑着接过袋子,放到自己的背包里,两人跟着勤务员进了电梯。   一同乘梯的还有两女一男三个美国人,两个女人看着齐保安频送秋波,弄得齐保安十分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转过了身子。   两个女人自顾自用英语交流,“他们是日本人还是台湾人?”   “不知道,但他的胸肌很性感。”   “那你为什么不搭讪?”   “他看上去不好相处,有军人的气味。”   两个女人就这样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神不停地瞄齐保安。   可以肯定,齐保安同学是生平第一次遭遇性骚扰,电梯停了勤务员先走了出去,齐保安沉声骂了一句:“八格牙路!”   沈梦昔则是哈哈大笑。   踩着松软的地毯,他们来到一个房间门前停下,勤务员轻轻敲门,又轻轻开门,“首长,他们来了。”勤务员到套间里轻声说了一句。   何鸿志慢慢走了出来,笑着对他们说:“哦,保安宝珠,你们来了!”   “三姑父!”两人齐声叫人。   何鸿志身体还不错,头发全白,倒显得有一种别样的儒雅。   他伸手让他们进来,又回头说:“嘉怡,骏儒,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妻侄和妻侄女,叫做齐保安和齐宝珠,你们是平辈。”   “哎?怎么是你们?”齐保安下意识叫出来。   “你们见过面?”   “上午刚见过,凑巧一起看房子了。”   “看房子?”   “是的,我们看了同一套房子,差点以为他们和房东是一伙儿的呢。”许嘉怡笑着说。   何鸿志看看许嘉怡,又看看沈梦昔,“哦。来,保安宝珠,这两位你们叫姐姐姐夫。”   两人上前叫人,沈梦昔咽了一下唾沫,干巴巴叫了一声嘉怡姐和姐夫。沈梦昔又看了那个卢俊儒一眼,她记得嘉怡的丈夫姓黄,怎么换了姓卢的。   “宝珠,那房子曾经是我祖母住过的,所以我一定要买回来。”许嘉怡算是对沈梦昔解释她非买那栋别墅的原因了。沈梦昔听了理解地点点头。   随后,何鸿志和许嘉怡夫妇继续聊天,沈梦昔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貌似不经意,实则一句话也不放过。   原来,四年前,他们就已经迁移骨灰到了上海公墓,这次许嘉怡夫妇从新加坡飞过来,是专门料理别墅事宜的,明天她父母将从德国飞来上海。   沈梦昔忽然莫名的就有些发怵了。   晚饭后,沈梦昔拉着齐保安要走,何鸿志却不许他们回家,说是明天一早三姑和何敬瑜会从哈市飞来,何思嘉中午也会到,房间都预定好了,就让他们先住下。   “好好好,我正好想好好洗个澡呢!”齐保安大咧咧地说。   这一晚,沈梦昔睡得极不踏实,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早醒来,竟比没睡还疲惫。   最先到达的是齐慧慈和何敬瑜,他们还带了何宇航来,一见沈梦昔,何宇航跑过来,小小少年,只比沈梦昔矮了一点点,眼睛里闪着星光,“姑姑!”   沈梦昔亲昵地搂了他的肩膀一下,“航航长高了。”   “爸爸说你去哈市了,怎么都不找我?”何宇航语气里带着嗔怪。   “姑姑有急事来上海,想着回去看你呢。”   一个小时后,许嘉怡从机场接回了父母,沈梦昔躲在齐保安身后,悄悄打量阿欢。   阿欢七十六岁了,依旧温和儒雅,穿着一件白色的冰沙唐装,眼中含笑带泪地看着何鸿志,何鸿志哽咽地喊了一声“阿欢!”,两人紧紧拥抱。   “鸿志,又是四年了!我们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爸爸,你说什么呢!”许嘉怡娇嗔,“你们都要活到120岁呢!”   “哈哈哈!活成老妖精吗!”何鸿志哈哈大笑。   “小女儿就是占这点便宜,四十岁了,还爱撒娇!”阿欢无奈地摇着头笑说。   “嘉怡长得最像章阿姨了。”何鸿志怀念地说。   “嗯,母亲最爱她,她自小又最爱哭,都是母亲搂着她睡,两岁了回到我们身边,夜晚还哭着要奶奶呢!”   沈梦昔脑中过电影一样,有关嘉怡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出来,她不敢眨眼,生怕眼泪掉下来,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带出一丝哽咽来。   她瞄到许嘉怡和齐慧慈也激动地落泪了,放下心来,抹去了泪花。   何鸿志将齐保安和沈梦昔介绍给阿欢。   沈梦昔跟着齐保安含糊地喊了许叔叔,又一声不吭地坐回角落里。等到晚宴前,何思嘉也到了上海,这位的气势更足了,沈梦昔猜测,她丈夫大概又升官了。   最后到的,竟然是孙胜仪。   孙胜仪是当年与她同为光华大学唯二的女教师,又同在重庆度过了艰难岁月,沈梦昔自是没有忘记她。此时见她,已是八十七岁高龄,头发稀疏,腰背略弯,身上穿着一件暗紫色的旗袍,见了阿欢一下子张开了手臂,阿欢也疾步上前,两人拥抱了一下,“孙阿姨!身体好啊!”   “好好好!”孙胜仪眼含热泪,“阿欢居然越长越不想你妈妈了!”   阿欢呵呵地笑,“你看看这个!”说完拉过许嘉怡来。   “哦哟,这就是她祖母的翻版嘛!”   众人一齐笑起来。   沈梦昔站在人后,眼神看向地毯,双手紧握。   何鸿志问起孙胜仪的情况,说到WG时期遭受的苦难,孙胜仪只是一笑而过,又对阿欢说:“再没有比你妈妈更精明的了,她竟懂得早早躲了出去,她劝我,我没有听,唉。”   话题又说起许多相熟的人来,最后陪同孙胜仪来的小儿子说:“只是没有想到,当年斗我母亲最狠的,居然是重庆孤儿院的一个孩子,也幸亏章阿姨出国了,要是她知道,该有多寒心啊!”   众人都沉默不语。   何鸿志拿出一个日记本,找到夹在页面之间的一张纸条,沈梦昔认出,那是收据,她的武陵空间里还有两张一样的。   “阿欢,你整理章阿姨遗物时,有没有发现和这个一样的收据?”   “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在重庆时,章阿姨捐给八路军黄金的收据,她先后捐了三次,最后一次,我没来得及将收据给她。你若找到了,就拿给我,我想,国家会给她一个应得的荣誉!”   阿欢接过收据,仔细看了,摇摇头,又问许嘉怡,“你见过吗?”   许嘉怡也摇头。 第240章 祭拜   阿欢说:“从未听母亲说起,她曾经捐赠过黄金。王叔叔是国军高级将领,母亲居然将大批黄金捐给了八路军,这也是我没想到的。”   “恐怕此事,王将军也是不知道的。”何鸿志沉吟着说。   “当初国军政治腐败,捐给他们也多半会被贪污,我四舅舅那么正义一个人,当年也是有贪腐的呢。捐给八路军才会真正用到抗战上,母亲是多么通透的一个人。”阿欢叹道。   沈梦昔暗暗挑眉,国军腐败与否,她不关心,因为压根儿就没想过捐给他们。   “王叔叔一心为国,抗战时期战功卓绝,胜利后因不肯兄弟相残,与母亲一起到了美国西岸,最后还被开除党籍,建国后,又被国内列为战犯,唉,两头不得好啊!”   “章阿姨与王将军的故事,当年也是颇为轰动。他们虽然聚少离多,但是战火中淬炼过的情感,才是真正的爱情。月老牵错线后,终究还是将他们牵在了一起。”何鸿志怀念地说,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人,齐慧慈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说到牵错线,阿欢自然想起了父亲,“明天我要去墓地祭拜母亲和王叔叔,再去海宁看看父亲。”   “我陪你吧。”何鸿志说。他不由自主又打量了一下妻侄女,只见她端坐在餐桌后,面无表情,眼睛盯着面前的餐盘,似在倾听,又似在神游。   “保安宝珠,明天你们跟我一起去吧。”何鸿志问。   沈梦昔隔着桌子看向对面的何鸿志,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探究,一扯嘴角,“我听我四哥的。”   齐保安连忙答道:“当然要去瞻仰一下革命先烈,大诗人也要去祭拜一下。”   一餐饭,大家都很少动筷,包括孙胜仪,都不说话,静静听着阿欢和何鸿志说着他们小时候的事情。   这一夜,沈梦昔居然睡安稳了,她先是打坐了一个小时,然后安然放下心绪,很快入睡。   第二天,到墓地,献上鲜花,沈梦昔见到了墓碑上,那张自己和王守卿在哈市中国大街的合影,她站到人群后面,大家都默默地站立着,无人说话。   半晌,听阿欢说:“母亲,这是我的第二任妻子,叫做任美娇。嘉怡离婚后也再婚了,他叫卢俊儒。”   被点名的两人又上前一步,鞠躬行礼。   然后,阿欢蹲下身来,仔细擦拭着墓碑和照片,低低地说着话,别人就什么也听不清了。   沈梦昔深吸一口气,打量了一下墓园,这块墓地大约十六七平方米,这在位于市区内的墓地已是奢侈了,墓地三面种着松柏,花岗岩的石台墓碑,两旁还各有一个石狮子,倒也气派十足。   何鸿志也走上前去,在墓碑照片跟前,低低诉说,其他人都退后了一些,静静等待。   第三天,一行人又赶往海宁,祭拜许诗哲。   许诗哲飞机失事后,最初是葬在硖石,墓碑由胡鸿兴题写,当时许多喜欢他诗歌的人,还到墓前祭拜合影。但WG期间,坟墓被捣毁,连尸体都被拖出棺材,尸骨、陪葬皆被损毁。   到了八十年代初,由海宁的表亲张罗着,又修了一个空墓,权作祭拜之处。   阿欢在父亲的空墓前,想到他生前死后所遭受的苦难,不由得痛哭失声。这哭声,让沈梦昔不由得想起,当年他还是个孩子,跟随几个叔叔伯伯到失事现场,搜寻许诗哲的遗憾,他当时也是这样哭泣的。   本以为可以自控的沈梦昔,到底还是流泪了,她注意到何鸿志看了她两眼,让她不由得有些心虚,难道有什么地方漏了马脚,让何鸿志发觉了?   她倒是不怕承认身份,但是,该怎么说呢?他们会信吗?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算了,硬着头皮来吧!   她和齐保安一起到墓前献上鲜花,又鞠了一躬,退到人后。   海宁的亲戚得知阿欢回来,好一番热烈欢迎,甚至惊动了当地政府,还有记者跟随拍照采访。第二天的浙江日报上,还刊登了题为“民国才子许诗哲后人携家眷祭祖”的文章,沈梦昔在宾馆前台看到了,还饶有兴趣地跟他们要了一份报纸,悄悄放到武陵空间,收藏起来。   一直在海宁逗留了三天,他们才回到上海。   阿欢和何鸿志休息了一天,又商量着要去南京母校看看,何鸿志还帮他联系了几个同学和校友。阿欢还想去北京看看亚运村,想去沈阳看看母亲曾经执教过的学校,两人像是返老还童了,头碰头地凑在一起商量着。   齐慧慈语气发酸地跟何敬瑜说:“我都不知道,你爸爸还有这样的一面。”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毕竟是不同的。”何敬瑜笑着说,“爸爸对章奶奶一家的感情真是不一般,连我们的名字都与她有关呢。”   “你爸爸啊,是个重感情的人,懂得知恩图报。”   “做到爸爸这样的,也不多吧。”   齐慧慈转头过去,叹口气,有些话,她无法跟儿子说起,他不仅记着救命恩人一家,还念念不忘前头的妻子呢。   沈梦昔不跟他们搀和了,说要出去逛街,拖着行李箱,悄悄去银行取了存款,出了银行,拐到街角,将钱放到武陵空间,拖着空箱子继续走。   顺手还买了些应季果蔬,买了上海的特产点心,还买了一些米面。   她手上有齐慧慈给的外汇券,她将各种面额的都留了一张收藏,剩下的就到友谊商店买了些小礼物,准备回去送人。   快要开学了,她准备和何敬瑜一同回哈市,但齐保安却还是不想回去,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现在手头紧迫,几近身无分文,再也无法在哥们面前耍帅,就觉得挂不住脸。   他听何敬瑜说起深圳股市的舞弊事件,也觉得不想再接触股票了。   许纪凯   去墓地   取钱   齐保国开运输公司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第241章 让心眼压住的二等残废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沈梦昔看过有探讨《桃花源记》的文章说:其实桃花源就是片墓地。佛教中有阴身见光的说法,故而渔夫是死了,才能见到桃花源的入口。入口极狭,也符合古代墓葬规定,且阡陌在古文中也有通往坟墓的小路的意思。并认为“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是指他们的衣服皆为亲人烧给他们的,所以虽“不知有汉,不论魏晋”,他们依然穿着和外面一样的服饰。   沈梦昔无暇考据,就像她不想考据《红楼梦》的作者是否曹雪芹一样。   但因她的空间名为武陵,她便唯心地联想到了自己,是不是:其实自己也早已死了,这几世经历都只是临死前的刹那回放?   要不为何,只是一味回到过去的年代,而没有去过未来的经历呢?   自诩万事看开的沈梦昔,此刻,站在自己和王守卿的墓碑前,忽然间一阵茫然袭上心头: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生还是死?   她摊开手,手心里是一枚火油钻戒指,那是王守卿给她的结婚戒指。   缓缓攥上手,再摊开,戒指无影无踪。   反复几次。   伸手感受了一下微风,又轻轻喊了一声“守卿”。   摇摇头,叹口气,转身离开。却见不远处有衣角一闪而过,沈梦昔如常离开。   躲在墓园外的大树后,很快见到何鸿志的勤务员急匆匆追了出来,沈梦昔不禁眯了眯眼睛。   ******   快要开学了,沈梦昔准备回家。   但齐保安不肯回嘉阳,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现在灰头土脸,几近身无分文,就觉得挂不住脸。   “听说嘉阳的木材厂、砖厂、热电厂都要转私有了,我借钱给你,你去拍个回来,也是不错的事业。”   “呵,哪轮得到咱们,早都让有门路的人私下定好了。珠珠,哥送你到汤县检查站,剩下的路就安全了,你自己回去。哥这几年在外面跑,觉得挺自在的,不想回去。”   沈梦昔也不多劝他,年轻人多些挫折,多些阅历,未尝不是好事。“不用你送,我自己可以。还有,你想做哪方面生意,我借钱给你,一百万够不够?”   齐保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沈梦昔又拿出五万元钱,齐保安跳了起来,一连串地喊:“你自己去银行取钱了?还取这么多?也不怕被人抢了!”   “很安全。这些给你,估计等你解套还要些时间,总要日常开销的,别到时候把房子和手表都卖了。”   齐保安想了想,拿出房证,推给沈梦昔,又拿走四万元,“就算哥把房子卖给你了,我准备再去广东。”   沈梦昔把最后一摞也给了他,“那就当你是抵押贷款了,回头还要我六万!”   “行!还你一百万!”   “你出去要好自为之,别炒股了,更别沾黄赌毒的边儿,不要急功近利,摸着良心做事,做长远的生意,有困难就往家里打电话。”   齐保安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小管家婆!”   沈梦昔没敢再多说,怕他生出逆反心理来,“哎,你初中那个同桌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可算是消停了。”齐保安一副甩掉了麻烦的德行。   “切!”真够自恋的。   “大概是觉得我太帅太有钱了,配不上我吧!”齐保安得瑟地说。想想又补了一句,“要不,就是让咱妈给吓着了!”   沈梦昔想想鲁秀芝对邹艳梅,不由自主也点头,“你别说,还真有可能。”   兄妹两人笑了起来。   “珠珠,四哥觉得你在边疆小城里实在是憋屈了,不如听表哥的,到哈市上高中吧!”   沈梦昔笑了,“上大学自然就离开,现在正好过过安静日子。有句话你知道吗?我在哪里,世界就跟着在哪里!”   “行行行,全世界都是你的!那你想到哪儿上大学?哈市?上海?”   “或许是滨城吧。哪里气候好。”   “我还没去过滨城,找时间去看看!”   沈梦昔笑着与齐保安击掌:“齐保安,无论你走到哪里,世界都跟随着你!”   齐保安哈哈大笑。   第二天,兄妹两人,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而阿欢和何鸿志早去了南京,其余人都跟了去。   沈梦昔没有与他们告别,她顶不喜告别。   最初还以为何鸿志会找自己问问,为何再一次去了墓地,但直到他们出发去了南京也没等到。沈梦昔也不去多想,一个人拖着箱子上了飞机,到哈市又换乘火车,只买到硬座,到汤县又换乘客车,直坐得脊背僵直,屁股生疼。   回到家,鲁秀芝得知她是独自回来的,立刻大骂何敬瑜太没正事,怎么就不能找个熟人将女儿带回来呢!沈梦昔连忙解释,“他们都去上海扫墓了,我自己能走,干嘛麻烦人家呢!”   “我说啥你都有对付的!”鲁秀芝白了她一眼,去厨房了。   齐老爷子十分不赞同地看着她:“小姑娘家还是得加小心,你爸说哈市现在挺乱的,有个叫什么姚四的,可厉害了!下回不行一个人来回跑了!”   “是!”沈梦昔痛快地答应。   饭也没怎么吃,上床就睡了过去,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乐乐爬上床,将小脑袋靠在她的胸口,压得她上不来气,才醒了过来。   休息了两天,就是高中报道的日子了,尚静一早来找她,她们上学已经不顺路,但是今天尚静还是特意来找她同行,两人背着空空的书包,骑上自行车,“珠珠你看!咱俩的缘分得有多深!又分到了一个班级!”   “你怎么知道?”   “我们早去打听过了,大概就你没去!”   沈梦昔从书包里摸出一支变色唇膏,递给尚静:“送给你,看看喜欢吗?”   “哇哦!”尚静学着港台腔惊呼,单手把着车把,亲了一下唇膏,“喜欢!我太喜欢了!”   “鲁姨说你去哈市了。玩得开心吧?”尚静把口红放到衣袋里,轻轻拍了一下。   “静静,我跟你说,你别告诉我妈,其实我是去上海了。”   “啊!”尚静差点从车下跳下来,“珠珠你胆子太大了!”   “这有什么,我四哥在上海呢!”   “那我也不敢,一个人坐火车多吓人啊,我连哈市还没去过呢!”尚静沮丧极了,她比珠珠还大两岁呢,却处处都比不上她。“齐宝珠,你知道吗,跟你做朋友,真是让人处处遭受打击!”   “哈哈哈!”沈梦昔大笑,拍着车把,晃着脑袋说:“来不及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说完在又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快速逃开,尚静哇哇地大叫着,拼命蹬车追赶,她的车轮大,几下追上沈梦昔,到底是她的屁股上也拍了一巴掌。   “哼!你这个小矬子!”终于找到优势的尚静,心情好了很多。   尚静身高一米六六,腿长手长,比沈梦昔高了一大块,走路常常把沈梦昔搂在腋下。   沈梦昔反击道:“我哥比你哥高!”   “你!”尚静气笑了,“不跟你小孩儿一般见识!”   她的哥哥尚林与齐保安同岁,将将只有一米七十,在普遍人高马大的嘉阳人中,实在是“二等残废”。   “唉,我哥确实矮,找对象都难。我妈说他是让心眼压住了,不长个儿了。还说我是不长心眼,光长个儿了!” 第242章 你吓唬他嘎哈?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沈梦昔和乐乐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唱着歌,一边在齐老爷子的炕沿上打着拍子,乐乐开心得摇头晃脑,齐老爷子也跟着笑。   赵文静出了月子后,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手忙脚乱。鲁秀芝虽然抱怨,但也依然每天去给儿媳做饭,“我这是心疼我孙子孙女,摊上了这么个没用的妈,喏,给你做出了三顿的,真是的!要没这俩孩子,你看我稀得管你们饿不饿死!”   赵文静整个人胖了一圈,她也不生气,摇着女儿的小手说:“圆圆快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给我们做法吃!”   鲁秀芝白了她一眼,又说:“跟你说你得记住了,别吃辣的,你看俩孩子脸上都起疙瘩了,最咋那么馋呢!”   “我就吃了一个小辣椒,保健说不辣,我就吃了。”赵文静小声说。   “他说不辣你就吃啊,再说了,你吃出辣了就吐出去啊!”   赵文静给团团换了尿布,“行,妈,我以后再也不吃了!”   “哼,就是嘴儿好。”鲁秀芝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忙着把炖好的鸡汤端离火,洗洗手,“晚上别睡太死,把孩子放得远点,别让保健打把式压着孩子......”   赵文静连声答应,笑盈盈地说:“妈,我同学昨天来看我,都羡慕我找了个好婆家,我也这么觉得,妈,你比我亲妈还好呢!”   鲁秀芝忽然眼窝一热,她也曾这样对自己的婆婆说过同样的话呢。   她头也不回,“就是嘴儿好!我走了!”   “团团跟奶奶再见,再见!”   鲁秀芝出了儿子家,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容,遇到了熟人,人家说:“鲁啊,你可真是有福气啊,虽说罚了不少钱,可得了俩宝贝啊!”   “哎呀,有啥福气,我就是个挨累的命!天天给儿孙做牛做马啊!”   “你儿媳妇也有福,摊你这个好婆婆了!我就没岁数合适的闺女,要有的话,指定说给你家!”   “哎呀,你可说笑了,你能看上我们家吗,一大家人,男的多女的少,谁嫁过来都挨累,人家都不乐意跟我们嘎亲家呢!”   “快别显摆了,你家四个小子一个比一个出息,最小的姑娘更厉害,文武双全的,人家那不是不乐意,人家是不敢攀上你家啊!”   鲁秀芝笑得见牙不见眼,“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给孩子爷爷做饭呢!”   “啧啧,你这伺候完小的,又伺候老的,真是没的说!”   ******   齐保健坐在办公桌后,陷入沉思,桌上的茶杯已经没有一丝热气。   门外传出脚步声,齐保健也站了起来,下班了,该回家了。   自从团团圆圆出生后,他是真着急了。他本不想要父亲给他交罚款,但是自己又确实没有什么存款,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心里无比难受。   上个月,邮局有人办了停薪留职下海了,他也动了心思,早在齐保安卖游戏机的时候,他就还没在意,但多了两个孩子,压力马上剧增,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都张着小嘴等吃的,再想到以后孩子要穿衣吃饭,要上学结婚,再算算上涨的物价,就觉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只是一时不能舍下别人羡慕都得不来的好工作,犹豫不决。   “你所谓的好工作,就是每天清闲地坐在办公桌后,喝茶看报纸吗?”沈梦昔一针见血。   齐保健脸色涨红。   鲁秀芝不乐意了,“珠珠,你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   “每个工作岗位都有自己的作用,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我大哥现在没有权力喝茶看报了,一是他有三个子女,他要给他们创造更好的未来,二是,我大哥有那个能力,去做更大更好的事业,赚钱不是唯一目的,他需要增广见闻,需要登上更高的山峰,领略更多的风景。”   齐保健目光灼灼地看着妹妹。   鲁秀芝一下站在他们中间,挡住他们的视线,“万一下海了赔本了咋办,再回来,连这个机要科长也没了咋整,当个普通干部,还没现在挣得多呢!”   “那就辞职!”   “啥?”   “破釜沉舟。”   “我不同意!”鲁秀芝气急败坏,“我儿子在前线拼了命回来,国家给分配的好工作,咋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梦昔不理鲁秀芝,歪着身子,对齐保健说:“大哥,我有钱,可以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鲁秀芝气得要打沈梦昔,“这个家里,就你不消停,鼓动完你四哥,又鼓动你大哥!把钱给我交出来!手里有俩钱给你烧包的!”   “爷爷,我妈要打死我了!”沈梦昔大喊。   “哎哎,听见了!”齐老爷子闻声出来。   鲁秀芝举起的巴掌只好落下,“你等着,我都给你攒着,你等我给你攒够一顿的!”   乐乐从齐老爷子的炕上爬下,跑过来护住沈梦昔,眼中泪光闪烁,“奶奶不打姑姑!奶奶不打姑姑!”   鲁秀芝立刻缴械,“好好好,奶奶不打她,不打了,乐乐不哭啊!”   齐保健吼道:“憋回去!挺大个小子,动不动就哭唧尿嚎的,成什么样子!”   乐乐立刻收回下撇的嘴角,怯生生地看着爸爸。   鲁秀芝立刻上前一巴掌拍到齐保健后背上,“你吓唬他嘎哈,啊?你吓唬他嘎哈?三岁的小孩儿,他能懂个啥?”   齐保健一梗脖子,“我小时候也没像他似的,我奶带着我,我就不爱哭!”   鲁秀芝一下气懵了,“你说啥?你的意思是,我给你儿子带坏了呗?我不如你奶会带孩子呗?行!你看谁厉害,你找人家给你带去!滚,带着你的儿子,给我滚!”   哇的一声,乐乐吓得大哭起来。   鲁秀芝又心疼了,伸出手在齐保健的耳边拍着巴掌,“都是他,奶打他!乐乐不哭了!”   沈梦昔实在看不下去了,“齐卫正,过来!”   乐乐抽抽搭搭地转身抱住她的腿,哭声小了很多。   沈梦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姑姑怎么说的,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要先分析一下,奶奶是不是真的要打姑姑,再分析一下,姑姑能不能甘心挨打,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哭什么呢?好了,乐乐,去跟爸爸说,乐乐不是因为不勇敢才哭的,是因为心疼姑姑才忍不住哭的。”   齐保健烦恼地挠头发,“这说我停薪留职呢,咋拐到乐乐身上去了呢!”   说完朝乐乐伸出手,乐乐乖乖走过去,他拍拍儿子的头,就算是和解了,乐乐也知足,又回到了沈梦昔身边。   “大哥,天快黑了,你回家吧,嫂子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呢,你也让咱妈有个缓冲的时间,让她好好想想。”   齐保健依言起身,“爷,妈,那我先回家了。”   “回吧回吧。”齐老爷子说。   “哼!”鲁秀芝一把抱起孙子,“走,奶给你洗脸去。”   齐保健出门了,鲁秀芝给乐乐洗干净小花脸,忍不住问齐老爷子,“爹,你觉着保健该不该下海?”   “呵,现在的玩意儿,我可不懂!这辈子不管下辈子事儿,这还隔了一辈呢,我不管,我就是天天吃闲饭的。”齐老爷子笑呵呵地说。 第243章 不稀搭理你   鲁秀芝噎得一梗,“爹也不想让我管老大的事儿?”   “你婆婆要还在,我就不说这些了。保健是老大,你得让他学着拿主意,就算吃亏,你也得让他拿主意。你看保良,他娘给惯得没个样子......”   鲁秀芝对公公拿齐保良跟自己儿子做比较很是不满,但也没敢表现出来,只说,“俺保健可不是那样的孩子。”   “保健倒是真好样的。现在他指定是遇到难事了,仨孩子要养,以后开销更大,还能回回跟你伸手要钱吗?他几个兄弟都过得比他好,当老大的能心甘吗?”齐老爷子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唉,我老了,管不了你们的事儿了,我可不多嘴了。”   鲁秀芝欲言又止,看沈梦昔在看她,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就你能作妖!”   “奶奶别打!”乐乐抱住沈梦昔的腿,这回没哭,但也离哭不远了。   鲁秀芝叹口气,“唉,就是干活的时候,我不是多余的。我生了他,养了他,临了一个个都不能说不能打。”一扯乐乐,“走吧,小祖宗,让你老姑好好学习,将来还考大学呢!”   晚上,齐有恒回来的比较早,鲁秀芝又跟他絮叨了一番,这两年齐有恒的观念也改观了不少。“停薪留职,又不是开除,就让他试试去,省得一辈子都惦记是个事儿,好了孬了,都是他自己受着。”   鲁秀芝彻底没辙了,“老四也不知道在哪儿呢,十来天没打电话了。”   “在哪儿都一样,都不会让你省心的!一对双儿还不够你操心的,还惦记老四?”   “你们男的哪懂啊,再不省心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没有一天不惦记的。”鲁秀芝忽然又想起来一事,“我跟你说,宝珠这孩子又作妖了,她说她有钱,要借给她大哥下海做生意,你问问她去,她现在有多少钱?”   “嘎哈让我问,你自己问就得了呗!”齐有恒说完到前屋看看齐老爷子,又逗逗大孙子,在女儿房间门口看她在灯下学习,就说了声:“珠珠注意眼睛啊,早点睡觉!”   回到自己的房间,见老伴还坐在床边瞪着他。   “啧,孩子都大了,咱就别管那么多。你看珠珠打小多稳重,啥时候办过错事儿?给老齐家长了多少脸面,你怎么就盯着孩子那点缺点没完没了呢?”   “一屋子都姓齐,你们就欺负我一个外姓人。”鲁秀芝不敢大声说,咬牙说了,眼泪都要掉下来。   “鲁秀芝同志,你这么说,可就昧良心了,谁不知道,我们一帮姓齐的都在你的领导之下,拥护在你的旗帜周围,甘心听从你的调配!”   鲁秀芝扑哧一声又笑了,“不稀搭理你!”   “我跟你说啊,以后,你就把精力多放在照顾咱爹和三个孙子上,多放在你老伴我的身上就行了!”   “我......”   “你什么你,你这些年,只顾着儿子姑娘,顾着孙子孙女,完全忽视了我!”齐有恒说完,老脸有些发烧,但是今天三儿子请他喝酒,哭着恳求他,他是满口应承了的。   “我没有......”   “没有什么?这一大家子虽然都姓齐,但是!可但是!只有我,才是陪你一辈子到老的那个人!”说到这里,齐有恒已经完全解放了天性,在三儿子打好的草稿基础上,擅自发挥起来。   一辈子没听过情话的鲁秀芝满脸通红,带些哀怨地说:“我,我是咱娘相中的,又不是你得意的那个人。”   “啥?你说啥?”齐有恒勃然大怒,“明明是我先相中了你,年轻面子矮,不好意思跟你说,后来听说还有人要去你家提亲,赶紧回家求了咱娘,让她替我去说亲的!没想到,一起过了三十多年,你竟然这么说我!”   齐有恒伤心欲绝,咣当躺到床上,蒙上了头。   鲁秀芝既惊且喜,推推蒙头的丈夫,“哎,你别生气啊。”   “哼!”齐有恒翻了个身,继续蒙头。   鲁秀芝坐在床边,望着窗帘上的竹叶,愣愣发呆,“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不知不觉中,有一滴泪掉到了手背上,慌忙擦了一下,回头去掀开齐有恒的被子,里面一头大汗的人,早已打起了轻微的鼾声,鲁秀芝笑了一下,轻轻脱去他的袜子,关灯睡觉了。   ******   沈梦昔悄悄给齐保安打了个电话,“四哥,如果家里给你打电话,问我有多少钱,你打算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哦,我就说你有十万块。”   “不,你要说有一百万,是敬瑜哥帮忙的。”   “行,没问题。对了珠珠,我现在在滨城开发区,遍地商机,哥正要跟你说呢,想不想买块地皮?”   “看准了?”   “看准了!我跟几个朋友还一起倒腾点进口车,拼个缝儿,多少赚点!”齐保安有些得意地说。   “那你多加小心,不要被人坑了,也别坑别人。”沈梦昔对这些不大了解,只能劝他注意安全。   “放一百个心!”   没过两天,齐有恒和齐保健一起找沈梦昔谈话,他们默契地避开鲁秀芝,到江滨公园,顶着瑟瑟秋风,爷仨谈了一个多小时。   齐有恒一想到女儿比自己这个当局长的爹还有钱,心里就说不出的憋屈,“珠珠,那你四哥得赚多少啊,这小兔崽子鸟么悄的,发了财,连亲爹都瞒着,回来得抽他!”   沈梦昔不说话。   “问你话呢,珠珠!”   “你也想抽我吧?”   “那不能那不能!爸啥时候动过你一指头!”齐有恒连忙顺毛,“爸就是有些心酸,爸干了一辈子公安,居然没我姑娘儿子几个月挣钱多。”齐有恒将齐保平传授的哀兵大法施展的顺溜了,信手拈来。   “挣钱多又怎样,人的一辈子又不是靠金钱来衡量的,有钱就一定幸福快乐吗?”   “那倒是。爸不问了,你四哥说他没你钱多,又说是你敬瑜哥帮忙了的,赶明儿爸去看看你三姑父,好好感谢感谢。”   “别,要谢你就谢敬瑜哥吧。”   齐有恒哦了一声,“明白明白。唉,现在的小兔崽子啊!都是欺上瞒下!”   齐保健咳了一声,“珠珠,大哥下决心了,停薪留职。”他驾驶技术过硬,准备按自己强项来,买一台货车,搞运输。   “不,你至少要组个车队,买五台货车,五台客车。雇驾驶技术过硬的司机,跑长途货运客运。”嘉阳的交通运输难,是多年来的老大难问题,如今路况虽然好些了,但是客运班车还是少得可怜,货运更是困难。   “好,我借你一百万,五年后还我本息即可,抵押物,就是乐乐吧!” 第244章 我有八个哥哥!   齐保健乐了,对妹妹说的一百万也不惊奇,“哈哈,那乐乐可高兴坏了!不过,哥不跟你借钱,咱们跟爸合伙,我和爸各占三成,你占四成,你出钱,爸负责打好关系,我负责出力。你四哥都能把大头儿分给你,大哥也能!”   齐有恒立刻出声阻止:“我不要!你们哥四个,谁用得着我,我都免费给你们出力,过年时候,给你妈俩钱,让她乐呵乐呵就行。你就带着珠珠好好干,给她攒份好嫁妆。”   “你跟嫂子商量好了?”这个必须得问清了。   “商量好了,你嫂子也是这么打算的。”   “呵呵,我也不要分红,亲兄弟做买卖,最后肯定伤感情,五年后,你还我一百三十万就行。”   “这太少了吧!”要知道现在五年定期存款利率是9%呢。   “没准明年就降息了呢。”   “那也不行!”   几番争执,最后齐保健坚持要按定期利率给沈梦昔,“一百四十五万,我给你写个欠条。”   “写啥欠条?你们是一个爹妈的兄妹,当着老子的面写欠条?”齐有恒在旁边不同意了。   沈梦昔哭笑不得,心说,还是写了比较好的!   “那行,我就不写欠条伤感情了,咱爸给咱们作证,哥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要是赚钱了,只会给你更多!”   沈梦昔同意了,她还真是相信了齐保健,两人击掌,都笑了。   齐有恒对儿女的表现都十分满意,最后总结道:“不该跟你妈说的,就别说,知道吗?省得她睡不着觉,成天烦我。”   “知道了。”兄妹俩痛快地答应了。   “没干过这么大买卖,还真是有点儿打怵呢。”齐保健说。   “大哥不必有压力,发小财靠个人努力,发大财全靠老天。”   “哈哈!”齐保健笑,“行,大哥努力就是,其他的交给老天爷了!”   “对!我建议大哥买安全系数高的客车,二手的也行,开通嘉阳到哈市,到伊市,到乡下的客车线路,货车到哈市伊市配货两头不空,还可为客户专门定点配送货物信件,也可以搞煤炭运输,砂石运输,逐渐增加车辆,只要抓好安全生产,购买安全保险,赚钱是不成问题的!”   邮政出身的齐保健,听得眼前一亮。   “对了,汽车维修可以和卫青联系,互相成全。你有时间再给敬瑜哥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建议。”   “就这么干!”齐有恒一拍大腿,父子两人到一边商量去了,“咱算算能找几个手把好的司机,哎,珠珠,你回家吧!给你爷做饭去!”   齐保健也冲沈梦昔笑笑。   得,还没拿到钱,就开始卸磨杀驴了。沈梦昔摇摇头,骑车回家了。   在百货大楼边的梦幻发屋里,走出一个剪着郭富城头,穿着老板裤的男孩,他一见沈梦昔,立刻挥挥手,“齐宝珠!”   沈梦昔也笑着点点头,继续骑车走了。   谁知不一会儿,那男孩骑车追了上来,“我送你回家!”   “谢谢你不用了。”两个年轻人并排骑车,在街上很是显眼。   “不用跟我客气。”这个男孩是一中高三的学生,叫做叶海生,长得相貌堂堂,学习成绩也不错,对了,他爸还是副县长。   学校无论什么文体活动,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排球篮球都打得好,每年的全县五四汇演,也是由他主持,今年还和两个男生一起唱了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和《爱》,轰动一时。   尚静就很喜欢他,上学放学,远远看到他,都会提醒沈梦昔,“珠珠你看,那个是叶海生!”那语气,就仿佛看到了刘德华。   沈梦昔与他有过一次较为密切的接触,就是一中去年组织过一个四人战队,去伊市参加国防知识竞赛,他们两人同为队员,曾经集中训练了一周,说是训练,无非就是死记硬背,竞赛内容也局限于一本小册子,获胜除了靠记忆力,还取决于他们桌上简易的的抢答器是否好用。   在叶海生的建议下,他们在学校模拟了竞赛过程,还从县委宣传部借来两个抢答器,练习抢答,平时还互相提问,四个队员,除了沈梦昔,其他三人都是高二文科的记忆好手,一番苦练,他们总算不负众望,捧回了全市第一名的奖杯。   沈梦昔不知道自己哪里吸引了叶海生,自此以后,他就开始注意其她了。   琢磨了一下,也许这个叶海生一向被女生追捧惯了,猛然见到一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反倒被吸引了也是有可能的。   她瞥了一眼叶海生,他头发打了摩斯,白衬衫掖到老板裤里,又抽出一段,形成自然的下垂,裤线笔直,皮鞋锃亮,长腿蹬着自行车,十分自信的样子,见她打量自己,还冲她露牙笑了一下。   沈梦昔看着他的虎牙忍不住笑了,再傲娇也只是个少年啊!   她一颗老心,也喜欢少年人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和眼睛里纯净执着的光。   “那你送我到图书馆那儿吧,你往南走,我往西走,都不耽误。”沈梦昔以肯定的语气说。   叶海生还不待说话,身后传来一声:“齐宝珠!”   声音低沉,喊她的全名,充满了警告。   沈梦昔回头看,居然是齐保平。   “三哥!你是回家吗,咱妈今天包饺子。”   “那还不快回家,在马路上瞎逛荡啥?”齐保平说完,狠盯了叶海生一眼,吓得叶海生下意识一低头,又立刻昂起头来,不服气地看回去。   “叶海生,那我和我三哥先走了,再见!”沈梦昔和叶海生打了个招呼,就骑到了齐保平身边。   叶海生懊恼地停下车,将长腿支到马路边,叹了口气。   齐保平回头看了一眼,“珠珠,你可不能不学好啊!”   “嘁,你能放火,我就不能点灯?”   “啊?你真的和他?”齐保平发觉有些问不下去了。   “并没有啊。就是顺路,一起骑一段,你看你,像个老头子似的唠唠叨叨。”   “哎哟,一转眼就是大姑娘了,真让人操心啊!”   “你妹妹眼光高着呢,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哪有时间陪着小男孩玩耍。”沈梦昔笑嘻嘻地说。   “哼!你最好明确告诉你们学校那些有心思的小子,你有四个哥哥!”齐保平说。   “是是是,我有八个哥哥呢!哈哈!”沈梦昔笑,“对了,听说,母后大人似乎是对你的事情,有些松口了?”   齐保平立刻多云转晴,抑制不住地笑,“嗯,我终于找到下八环了,那天跟咱爸喝酒去了。”   不必细说,沈梦昔知道他是求了齐有恒。   有些事情就这么简单,找到事情的关窍,解决起来,易如反掌。   沈梦昔竖起拇指,“高,实在是高!” 第245章 你四哥也是虎了吧唧   邹艳梅花去半个多月的工资,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内心无比忐忑地跟着齐保平来到齐家。   这天正是周日,齐有恒也在家,和齐老爷子坐在婴儿车前,逗着刚刚睡醒的双胞胎。   齐保健去滨城找齐保安买车了。   赵文静和鲁秀芝头碰头一起讨论着婴儿毛衣的款式。   十一月的嘉阳已经很冷,他们骤然进入温暖的房间,邹艳梅的眼睛瞬间上了一层白雾,她连忙把礼品交到齐保平手里,迅速摘下眼镜擦镜片。   两人一进门,家里安静了一瞬,只听得婴儿稚嫩的咿咿呀呀声。   不知道为什么,邹艳梅紧张的心忽然松了一下,差点掉下眼泪来。   鲁秀芝只抬眼扫了一下,继续织毛衣。   “爷!爸妈!我带艳梅来看你们了!”齐保平也有些拘束。   邹艳梅挨个叫人:“爷爷,齐局长、鲁姨!”。   齐老爷子哎了一声,齐有恒也说:“来了,小邹。”多的也不敢说。   鲁秀芝还是没吱声。   赵文静从婆婆身边站起来,热情招呼,“邹老师来了,快进屋!”   邹艳梅换鞋,齐保平将礼物放到桌子上。   “邹老师你太客气了,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呢!”赵文静笑着说。   “就是一点心意。嫂子,你们叫我艳梅就行。”邹艳梅笑着说。   “好,艳梅,来,坐沙发上吧!”赵文静指着鲁秀芝坐着的长沙发说。   “不不,我坐凳子就行。”   鲁秀芝忽地起身,到厨房去了。   邹艳梅正要坐到门边凳子上,让鲁秀芝惊得不敢动,尴尬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齐保平脸都皱了,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   齐有恒咳了一声,也不看儿子幽怨的眼神,自顾自逗着孙子孙女,他哪知道老伴怎么回事啊,明明早已答应了老三和艳梅谈对象,还邀请她来家吃饭,哪料到她会给人家一个下马威呢。   齐保平叹气,跟到了厨房,扯扯鲁秀芝的一角,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妈!”   鲁秀芝深吸一口气,她高估了自己,当门开了,邹艳梅一出现,她还是心里堵得厉害,一想到后半辈子还得经常见到她,就更堵了。   “手拿开!”鲁秀芝拍开儿子的手,“正忙着呢,我还得给贵客做饭呢!”   齐保平呵呵一笑,“妈你辛苦了!我帮你做饭!”   “滚滚滚,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净想围着锅台转,有没有点出息?生你出来,就是图你给别人做饭的吗?”   “我不管别人,我只给我妈做饭吃!”不得不说,毕业后齐保平在林业局确实改变了许多,学校学生会的工作,跟真正的社会还是差别巨大,自以为已经看破人情世故,实则狷介清高的齐保平,还是在上班之初狠狠跌了两个跟斗,还是代局长照顾他,才算安稳度过最初几年,人学乖了许多。比如现在,也能扯下面皮,跟母亲撒娇了。   放在半年前,他都无法做到的。   齐保平回了客厅,对邹艳梅使了个眼色,邹艳梅虽惧怕单独面对鲁秀芝,但还是立刻起身,要去厨房帮忙。   就见赵文静将那个深蓝色的婴儿车推到她跟前,“艳梅,你帮我看孩子吧,我去厨房帮忙。”   “啊!我去吧嫂子,你看孩子!”邹艳梅坚持要去厨房。   “你第一回来,还不熟悉。”赵文静笑着将她按着坐下来。   齐保平立刻接过婴儿车,“嫂子,你俩一起去,我看孩子!”   “那也好。”赵文静看着小叔子满眼恳求,笑着拉起邹艳梅去了厨房,“妈,你快去歇着吧!今天我来掌勺,让艳梅给我打下手就行了。”   鲁秀芝痛快地解下围裙,“那行,厨房就交给你了,电磁炉给我加小心用着,珠珠大老远买回来的呢!”   “放心吧,妈!”赵文静接过围裙,推着鲁秀芝进了客厅。   这时候,沈梦昔带着乐乐从外面回来了。   “奶奶!妈妈!三叔!......”乐乐一进门,看见谁就喊谁,看看邹艳梅不认识,犹豫了一下,“阿姨好!”   “哎哎,乐乐好!”邹艳梅感受到了进门来最诚挚的欢迎。   “这么冷的天,非得带乐乐出去!冻感冒了咋整?”鲁秀芝握住孙子的小手,“还行,不凉。我跟你说,你要冻着乐乐,看我怎么捶你?”   “呀!艳梅姐来了!”沈梦昔笑着和邹艳梅打招呼,“你快进屋和三哥他们聊天,第一次到家来,怎么能让你做这些呢!”   “没关系,我在家里也是天天做饭的。”邹艳梅笑,“宝珠上了高中,我都不常见你了。”   沈梦昔换了拖鞋,“快去休息,要不回头我三哥该收拾我了!”   邹艳梅真是宁可在厨房烟熏火燎,也不敢到客厅面对鲁秀芝的。   “珠珠,就让你艳梅姐帮嫂子忙吧,她的厨艺还不错,你可不能剥夺她展示才华的机会。”齐保平站到客厅门口。   “那咱们一起吧!”沈梦昔当然不好只让两个嫂子在厨房忙活,自己全家都在客厅坐等开饭。   沈梦昔看了一下鲁秀芝写的菜单,“哟,菜挺硬啊!”   就听客厅里乐乐说:“奶奶,乐乐是姑姑的了!”   “啥玩意儿?”鲁秀芝没听懂。   “乐乐是姑姑的!嗯,抵押!”乐乐一拍手,双脚离地跳了两跳。   “哎呀!我孙儿会跳了?再给奶跳一个!”鲁秀芝惊呼一声,蹲下来看乐乐蹦跳。“不对,你刚才说啥玩意儿,抵押?”   “妈,保健不是停薪留职了吗,我们跟珠珠借了十万块钱,珠珠开玩笑说,要用乐乐做抵押,不知怎么让乐乐听着了,天天蹦高说自己是姑姑的孩子了,可高兴了!”赵文静走到客厅门口跟鲁秀芝解释。   鲁秀芝瞪了齐有恒一眼,“怎么就叫跟她借钱?她一个小孩儿,怎么就是她的钱?你们都背二两棉花满街访访去,谁家姑娘这么大点儿,手里拿着那么多的钱!”   “就是,也不访访去!看谁家老妈这么开明!谁家老爸和亲哥这么有能耐!我齐宝珠!就是嘉阳头一份儿!”沈梦昔立刻接口。   “闭嘴吧!你四哥也是虎了吧唧,挣了钱那是家里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好好好,你的你的,你的行吧?你别生气,一生气还得找哈市的男大夫看病,怪麻烦的。五年后,我大哥还钱,连本带息都给你,还不行吗?”沈梦昔连连求饶,又捏捏乐乐的脸,“不过,这个抵押物就是我的了!”   “嗯哪!”乐乐含糊不清地应答。   鲁秀芝脸色总算转晴,一巴掌打开沈梦昔的手,“撒手!捏坏了!”   邹艳梅在厨房听得有些发呆,这个家庭,和她的家,真是完全不同。   家里的弟弟妹妹是同母异父,虽然也很亲,但是多少还差着一点。家里事事都以弟弟为先,但齐家,这个她曾经的学生,未来的小姑子,十几岁的年纪,居然有了十万块钱,大哥用钱,还得还她利息。家庭地位可想而知。   并且,未来的婆婆看似强势地对齐宝珠喝斥打骂,实则也是虚张声势。一家人看似都让着未来婆婆,实则,大家各行其是,什么都没耽误,只将她哄得开开心心。   她轻笑了一下,似乎融入这个家庭,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难。 第246章 又特么让人当枪使了!   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   改革的春风,吹到东北小城时,到底还是余力不足。   习惯了计划经济,习惯了以铁饭碗为荣,习惯了由国家投喂饲养的企业职工们,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有个叫做下岗职工的名词,会用到自己身上。   也不知道哪天起,各个企业,都开始亏损,陆续都发不出工资,退休工人的医药费报销更是遥遥无期。物价却开始飞涨,在副食商店工作到退休的鲁秀芝,几乎背得出所有商品的价格,如今看着成倍增长的物价,目瞪口呆。   企业职工开始惶恐、抱怨:国家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管我们了?我们不是共和国长子吗?大东北的原始森林、煤炭、矿石、金子都源源不断地运到全国各地去了,长子的家底掏空了,怎么调头就不管死活了呢!   大多数人,只是抱怨,只是茫然,却少有人能够清醒地关注国家大势,更少有人能果断给自己断奶,脱离机关企业。眼界决定格局,九十年代初的边疆小城,大半人没有出过县城,没有坐过火车,在他们的概念里,全世界都是嘉阳一样的模式,大城市再好,能好到哪里去?日子即便难过,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大家一起熬着吧。   还有一部分人,想跳出去闯荡,却苦于没有出路,两眼一抹黑,颤抖着两腿,硬是不敢迈出一步。   齐保健的停薪留职,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很多人不理解,“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说扔下就扔了呢!”   “老齐家人都狂着呢!再说实在不行,人家老爹不还给接着么,再给换个工作不就得了!咱能比吗,咱没那么好的爹!”   “对啊,齐保安最狂了,天天吹牛毙,说他挣了一千万,呸!牛都让他吹死了,他知不知道一千万后面跟着几个零啊!”   “那也没准,人家省里有人啊!放你身上,你撑死吹你有十万块,人家就是比你厉害,敢吹一千万,哈哈哈!”   这些风言风语齐家人是不知道的,总体来说,企业效益差,对齐家没什么影响,因为他们大多都在机关单位工作。当然,这样的幸运,也让他们大多都固守着风光体面的单位,拿着吃不饱饿不死的工资。   整个家族,只有两人在企业工作,一个是李志新,在食品厂工作,还有卢爱国,在砖厂工作。两人单位都开不出工资了。   李志新大骂:“老百姓天天要吃饭,食品厂能开不出工资?打死我都不信!我不服!我要上告!”   他到县政府去闹,非要上县长办公室去理论。县公安局早派了维护秩序的专管干警在政府一楼值班,那干警知道李志新是局长的侄女婿,对李志新有些不好处理,李志新见状更加有恃无恐,干净只好打电话给齐有恒。   齐有恒一听,气得七窍生烟,让司机开车送他到政府大楼,他一把揪住李志新的后脖领子,拖着就走,李志新还待挣扎,屁股就先挨了一脚,他嗷的一声,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死......”   没喊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滚回家去!”一声震天霹雳的怒吼,让李志新咽回了后半句。   “老叔!”李志新委屈地大哭,“他们不让我上楼!”   “上楼干什么?你有资格见谁?来来来,咱俩先好好谈谈!我倒要问问你个大傻子!到底是谁!撺掇你来这里告状的!”   李志新立刻怂了。他的确是让单位几个相同境况的职工给用激将法激来的,他一拍脑门,懊恼地喊:“上当了!又特么让人当枪使了!”   “滚!以后别说认识我!”   “我滚我滚。”李志新一缩脖子,几步跑出了政府大门。   卢爱国,是齐慧善的大儿子。今年35岁,儿子12岁,妻子与他同岁是医院的护士,三十多岁了,还要常常值夜班,很是辛苦,工资也不高。   近年砖厂效益越来越差,这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又赶上老丈人生病,子女分摊手术费、药费,得空还得去伺候老人,真是屋漏又逢连雨天啊。   他愁得抓掉头发,最后还是妹妹偷偷塞给他两千块钱。   卢爱国的性格极像卢金贵,本分踏实,一直秉持着绝不求人的人生原则。有啥能耐就过啥日子,这是卢金贵最常对儿子说的话。   今年,他们家连买煤的钱都不够了,眼看着年关要到了,还有几个同事朋友要在年前结婚,眼瞅着随份子又是一笔钱,两头老人的年礼,几个舅舅家也得送年礼,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血卖了还钱。   昨晚,在妻子的苦劝和哭泣声中,他终于下了决心,买了两瓶好酒,硬着头皮,敲开了四舅齐有恒的家门。   “四舅母。”叫完人,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鲁秀芝忍不住笑了,“爱国来了,咋没带你媳妇孩子呢?”   “他们在家呢。”   “爱国哥,快进来!我爷爷就盼着你呢!”沈梦昔招呼他。   “哎!”卢爱国换了拖鞋,冲鲁秀芝笑笑,去看齐老爷子,“姥爷!”   齐老爷子看着木讷的外孙子,笑了,大声说:“这孩子,还跟他爹一样一样的。”   沈梦昔却知道,卢爱国虽不善交流,但脑瓜十分聪明,初中起,就跟四姑父学会做木匠活儿了,还自己琢磨着雕刻。   “你爸妈好吗?”还得齐老爷子起话头,聊天才能进行下去。   “他们都挺好,嗯,过几天他们也来看您老。”卢爱国凑前了一些,也大声说。   齐老爷子看着外孙拎来的酒,想想近日听儿子说起砖厂要黄摊儿的事,就大概猜到他的来意。   “你老舅还不知道几点能回来呢。”   “哦。”卢爱国有些失望。   “是工作上的事儿?”   “嗯哪。”   “别抱怨,知道吗?多咱也别抱怨!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以前吃香的单位,不可能老吃香,也得换换别人也吃一吃香。你熬不了,就,就那什么下海,像保健似的,出去闯去!都是大老爷们了!有啥可怕的!老爷们一双手,还能让老婆孩子饿死吗?你说姥爷说的在理不?”   卢爱国连连点头。   “我,我就是来求老舅,让他给我在保健的公司找个活儿,看车库打更都行,我指定能给他干好!”卢爱国没有什么魄力出去闯,出生后他就没离开过嘉阳县,也从没想过改变生活,即便亲妹妹开服装店赚了大钱,对他依然没什么触动。   “行,等你老舅一回来我就跟他说!”   卢爱国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立刻起身就回家了。   齐老爷子笑骂,“王八羔子,真是多一句都说不出来!” 第247章 爱谁谁吧!   “爱国哥是个可靠的人。”沈梦昔说。   “光可靠有啥用,这年头,老实人净吃亏了。”鲁秀芝忽然说。   “对,就得像你老儿子那样,贼精溜怪的,才能混好。”沈梦昔逗她。   “胡说啥呢,你四哥咋了,比谁差了?奸点先说不吃亏!”鲁秀芝护犊子的劲儿又上来了。她的孩子,自己咋说咋揍都行,别人说一句都不乐意。   “对了,刘昌河也停薪留职了,买了个门市房,还开了烧烤店,买卖可好了!就是天天熬夜,太辛苦了。”沈梦昔赶紧转移话题。   “最早做买卖的,都是那些没工作的,工作不好的,现在他们可牛了,连街边摆台球的,都比你爸挣得都多。”   “哈哈哈!”沈梦昔大笑,“就我爸那三百多块钱,还不够刘昌河一天挣的呢!摆个台球,一个月也顶我爸大半年!”   “真的啊!”   “比珍珠还真!你再看爱勤姐,哪天不买个千八百的,卫青就更甭说了!”   “这世道啥时候变这样了呢!国家机关倒干不过没工作的了。”鲁秀芝闷闷不乐地说。   “各领风骚十来年!有才华的人,都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改变命运了!很好啊!”沈梦昔掰着手指数:“敬瑜哥有他的门路,四哥有四哥的运气,大哥有大哥的强项,爱勤姐有眼光,卫青能吃苦,他们,未来都错不了的!”   “怎么你四哥就光凭运气了!”鲁秀芝皱眉。   “老鲁同志,这你就不懂了,运气,才是最大的王牌呢!多少人死拼一生,最后就欠缺那一丁点的运气,而功亏一篑了!”   “古时,多少有识之士,饱学之士,终生郁郁不得志!现在没有士农工商的等阶之分了,一个人,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实现人生价值了!”   “行行行,不稀得跟你说了,反正我一开口就是错,你们老抱怨我拖后腿,连给你们带孩子都嫌弃我不科学!完蛋了,没用了!”   “错!你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功臣!你知道吗,儿子随母,你看看我四个优秀的哥哥,全县人民,哪个不竖起拇指大赞一声好样的!你是生产厂家啊!是英雄母亲!”沈梦昔夸张地大声说着,齐老爷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鲁秀芝也忍不住笑了,“就你这贫嘴劲儿,不知道随谁了!”   ******   齐保健带着齐卫青出去了一个月,两人在哈市、沈阳、滨城做了一番考察,总算是心里有谱了,最后通过齐保安买了两辆货车,一人一台开回了嘉阳。   不是买不起更多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车库,嘉阳的冬夜,温度低至零下三十几度,没有车库,汽车每次发动都要用喷灯烤,麻烦不说,对汽车也是个损害。   这两台车,一台停在邮局车库,一台停在公安局车库,等开春了,他准备盖上一个大仓库和大车库,再雇上几个司机,届时齐保安联系的货车和客车也到了,两边衔接正好。   当崭新的东风平头柴油货车开回嘉阳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都说,这位老山英雄就有魄力,这是要来真格的了!   齐保国羡慕得不行,“八平柴!两台十好几万吧?艾玛!这驾驶楼太舒服了!还有转向助力,还有卧铺和空调!保健,哥给你卖手腕儿也愿意啊!”   “好啊!”齐保健顺口就应下了。   “真的啊,开上八平柴,财源滚滚来!”   “只要保国哥不嫌弃!我正缺老司机呢!”   “成!”   这次他们拉回了满满两车十几吨的海货,成箱的刀鱼、燕鱼、鱿鱼、蚬子干、海参、干瑶柱等等,高中低档,应有尽有,往各单位推了一批,各个亲戚家都送了个遍,剩下的就在街边摆摊,卢爱国和齐卫家帮忙卖货,齐保国则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车接活儿去了。   元宵节刚过,就在齐保健要跟齐有德打招呼,请他帮忙在太平村找块地,盖仓库的时候,齐有恒接到了一纸调令。   原来,黄县长半年前调到伊市任副市长,这次伊市市公安局有个副局长的空缺,他就把齐有恒给调去了。   齐有恒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周岁,再有三年就该退休了,再不把握机会,可真就没戏了。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在嘉阳混到平平稳稳退休了,没想到,黄县长还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被打动了,他也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胜任更艰巨的工作岗位,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再拼搏一次,他要证明,自己是有才华和能力的,并不只是依靠老干部才上位的!   鲁秀芝却不大开心,“你说你连个热乎饭都吃不上,可咋整!衣服谁给你洗啊!”她想要跟着去伊市,但是家里有老人,有孩子,她根本走不开。   沈梦昔看着兴奋的齐有恒,说:“齐局长在嘉阳也没回家吃过几次饭,他只要喝酒就可以了,根本不用吃热乎饭的!”   “啧!怎么跟你爸说话呢!”鲁秀芝瞪了她一眼。   沈梦昔耸耸肩坐到齐老爷子身边。   “拍马屁拍马腿上了吧!”齐老爷子笑着说。   “嗯,好疼啊!”沈梦昔抱着肚子说。   齐老爷子哈哈大笑。   “哎呀,你净瞎操心,单位有宿舍有食堂,还有专车,我一个礼拜回来一次,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鲁秀芝喃喃地说。   呵呵,沈梦昔表示不信。   “以后咱爹和家里就得辛苦你了!”齐有恒又拍拍鲁秀芝的后背说。   “说那些玩意儿嘎哈?”鲁秀芝瞄了一眼公公和女儿,有些不大好意思。   “小鲁这三十来年,是最辛苦的,人家跟你一样,也上班挣工资,家里家外还都照顾着,孩子带大了,又带孙子,小鲁可是老齐家最大的功臣!”齐老爷子给了个极高的评价,鲁秀芝眼睛一下红了。   “哪有,哪有啊!”鲁秀芝讷讷道。“那啥,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沈梦昔冲齐有恒使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跟过去,齐有恒唉了一声,还是跟了过去。   第三天,伊市来了一辆桑塔纳轿车,接走了齐有恒,齐家人老老少少,都站在街边的寒风里,一直目送轿车消失在街角。   轿车拐去了公安局,那里还有一场盛大的欢送会。   接替齐有恒担任局长的汤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昨天刚刚交接完毕,两人笑着握手。而原治安科的孙科长,现在已经是刑侦副局长了。   齐有恒有些激动,他在嘉阳公安局工作了三十多年,一路顺风顺水,在退休前,毅然决然换了个新环境,也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   他讲了简短的告别感言,又郑重地向所有干警敬礼,上了桑塔纳,绝尘而去。 第248章 你真是彪呼呼的!   齐有恒的调任,所受影响最大的,就是齐保健了。   他本打算在太平村盖车库仓库,现在父亲的调任,让他忽然起了另外的心思:他要将运输公司开到伊市去,他要将公司的业务延伸到全市各区和各林业局去!   沈梦昔得知后,也十分赞同,运输公司自然是在交通发达地区好开展业务,嘉阳是边疆,交通闭塞,人口又少,当然是到伊市为好。   “那钱还够用吗。”换了异地,只是打点关系就得一笔银子,还得留出流动资金,否则赶上拖延付款的客户,就傻眼了,别让能欠你的运费,你却不能欠司机的工资!   “没事儿,慢慢来!先不做客运了。钱不够就拿车子做抵押,去贷款!”   “各单位都经常互相交流,你也出去交流啊!”沈梦昔笑着对齐保健说。   “敬瑜哥还真是给我引见了两个人,受益匪浅呢!有点隔行如隔山的感觉,心里不大托底,有点发怵。”   “也不算太隔行,你以后可以做快递业务,邮局是公家镖局,你可以开个私家镖局啊!”   “哈哈,就你精明!”齐保健哈哈笑,却没当回事,“对了,这次去滨城,拜见三姑父去了,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就是六团上缴的那个手枪,说是民国时候美国制造的,相关部门找他鉴定去了。”   沈梦昔愣住了,随后笑,“唉,反正这枪,救了我一命,以后救跟我没缘分了,爱谁谁吧!”   “可不是,小姑娘家家的,离那东西越远越好!你不去射击队了,咱妈放心多了呢。”   “是是是。你们都出去闯荡,就留我这家听母后唠叨!”   “哈哈哈!”齐保健大笑,“乐乐跟着你挺好的!你嫂子说比她教育得好。”   沈梦昔小声说:“是说比咱们教育得好吧?”   “去!”齐保健斥道,说完自己也笑了。   齐保健很快在伊市租到了一个老旧厂房,成立了宏源运输公司。   厂房一番改造,变成车库和仓库,齐保国也跟去了伊市。   紧接着,齐保健又提回四台货车,雇了五个司机,请了会计,六台车基本都跑长途,往辽宁河北等地拉木材。   沈梦昔劝他多雇几个司机,以免疲劳驾驶,但齐保健一时也雇不起那么多司机,只能叮嘱司机安全驾驶,严谨酒驾、超速。   好在司机跑长途,一般都自己带个会开车的伙伴,轮番替班。   沈梦昔催促下,齐保健有给车辆和司机都保了险。   这样一来,齐有恒、齐保健大多时间都在伊市,齐家四代男人,家中只剩齐老爷子、齐保平和乐乐团团。   赵文静大部分时间带着孩子们住到婆家,依靠婆婆小姑帮忙带孩子。   齐老爷子住的是炕,家里总要提煤提灰,还得劈柴禾,齐保平就从宿舍搬回家里和齐老爷子同住了,邹艳梅也常常来帮鲁秀芝做饭。   鲁秀芝每天忙得一点空闲没有,直到夜晚孙子孙女都睡下后,才能想起几秒钟老伴,随后就累得睡了过去。   卢爱国当仓库保管员的想法破灭了,齐保健倒是想用信得过的自家人,但卢爱国撇不下父母妻儿,不肯离开嘉阳。   沈梦昔建议他卖馒头。她去四姑家吃饭,吃过卢爱国蒸的馒头,这个实在人,揉的馒头十分劲道,几瓢面几瓢水,多少老面,饧面多久,每个馒头揉多少下,都是严格的按死规矩来。   “能行吗?”卢爱国将信将疑,“谁家还不会蒸馒头啊,哪有人买馒头啊!”   “肯定行!没人买,那是因为现在没人卖!你只要能一直保证质量,我保你生意肯定越来越好!”   “那我就试试。”   “让四姑父给你打个招牌,就挂你家大门口,反正你家也是临街,连门市房都省得租了,先试着一天蒸一锅,买的多了再多蒸,觉得可行,就去申请个执照。”   “行,这个本钱小,我能行!牌匾我自己就能做,完了宝珠给哥写个字,表哥自己刻,行吧?”卢爱国笑了。   “呵,你的字就挺好,哪用我给你写啊!我跟你说,你可别小看卖馒头,人家武大郎卖馒头,还买了个临街的二层楼呢!”   “瞎说啥呢,咋拿你爱国哥跟武大郎比呢!”鲁秀芝嗔道。“爱国别生气,你妹妹让我惯坏了!”   “没事儿,珠珠跟我开玩笑呢。”卢爱国憨憨地笑,“要能买个小二楼,就是武大郎的小矮个我也认了!”   “你认,你媳妇可不一定乐意让人叫潘金莲!”鲁秀芝指着卢爱国笑,“你个傻小子啊!”   “爱国哥,卖馒头是对半利润,你知道吗?”沈梦昔问卢爱国,“就是说你用一百块钱的面粉,基本可以赚二百块钱。”   “啊?那么多?那馒头,卖多少钱一个啊!”   “看你馒头大小吧,我觉得二两的馒头,卖一元三个,或者五毛一个就行。”   “贵了吧?”   “不贵,你只要保证不抽条,回头客肯定多,你蒸的馒头太好吃了!”   “呵呵,那行。”   “就是爱国哥会很辛苦。”   “那辛苦啥!还能比制坯、搬砖累啊!”   “那你快去定制个大蒸锅吧,再买几个蒸屉。祝你生意蒸蒸日上!以后再卖包子大饼!再成立食品公司!再把你家的诚信馒头卖往全国各地!”   卢爱国被沈梦昔说得热血沸腾的,急急忙忙就回家了。   “自己哥哥不在家,又忽悠表哥了。唉。”鲁秀芝叹气。   四月时,齐保安来电话,说滨城开发区有一块闲置工业用地要拍卖,让她请齐保健去沪市取钱,再电汇给他。   沈梦昔之前觉得定期利息高,比做生意省心,还稳赚,就把钱大半存在了哈市。   跟学校请了事假,对鲁秀芝撒谎说,齐保安在哈市接她,就独自去了哈市。   又从哈市坐飞机到滨城。   齐保安住的是维多利亚大酒店,按月包房。沈梦昔找到酒店时,齐保安刚跟生意上几个朋友吃了海鲜大餐回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沈梦昔闻着他的头发,“你去洗头了?还是洗脚了?”   “小丫头懂个屁!什么洗头洗脚的!你从哪儿听说的!”齐保安眼神闪烁。   “哼,你最好给我洁身自好!转业兵同志!”   “闭嘴!”齐保安恼羞成怒了。   “你是我四哥,我才跟你说的。现在有种病叫艾滋病你听说过吗?你也不小了,踏踏实实找个女朋友吧!”沈梦昔把行李箱推给他,“钱给你。”   齐保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得老高,“你是不是傻?自己带这么多钱就敢坐火车!”   “飞机,坐的飞机。”   “你还真是彪呼呼的!”刚学的当地话就用到了妹妹身上。 第249章 插个尾巴就是驴   “好好好,下不为例。”沈梦昔满不在乎,她的武陵空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跟你说啊,齐保安,我这可是把五年定期提前取出的,利息损失就上百万了,你这块破地皮要是十年不能翻番,我就赔了大了!”   “你看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存银行!你四哥啥眼光?再说这回还有三姑父保驾护航呢!”齐保安压低嗓门,“是三姑父告诉我的,你放心买吧。”   其实屋子里也就他们兄妹俩。   “干嘛神秘兮兮的,违法的啊?”   “瞎说!就是内部消息!”   “那你去拍吧,身份证也给你,不行名字就写你的。”沈梦昔做了甩手掌柜,“明天我看樱花去。”   “又想拿我当驴使唤!”   “不给我当给谁当?你还有别的妹妹吗?还是......”沈梦昔危险地眯上眼睛,“你看上哪个小姑娘了!”   “别瞎说,我看上人家,也得人家看上我啊!”   “嗯?”沈梦昔拉长声音。   “对了,咱妈不老说,你插个尾巴就是驴吗?”齐保安拼命转移话题。   “你应当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吧。”   “别吵吵!数钱呢!”齐保安粗粗点了一下钱数,忍不住又叹气,“唉,这老多钱......你是真虎啊!”   沈梦昔也不追问,放过了他。   齐保安已经23岁,交个女朋友也是正常,这个年纪要是还不开窍,鲁秀芝就该犯愁了。   第二天早上,一个叫金建成的年轻人来找齐家兄妹下楼去吃早餐,他是齐保安的战友,如今是维多利亚酒店的大堂副理。   “珠珠,来,哥给你介绍,这是哥最好的战友,金建成,你得叫金哥!”   “金哥!”沈梦昔叫人。心里拼命忍笑,金渐层,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一个汉子,居然叫给猫名。   “哎!宝珠妹子,你四哥天天跟我显摆,说他有个最聪明最厉害的妹妹!今天见着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金建成的气质和话语,并不似正规酒店培训的员工,倒像是看场子的打手。   沈梦昔笑笑。   “走吧,珠珠,哥带你吃个丰盛的早餐去!”齐保安穿上西服,戴上墨镜,腋下夹着公文包,手里还托着一个大哥大。   酒店提供的免费早餐十分丰盛,中餐西餐应有尽有,甚至一大早的,就有一个印度人在那里做抛饼。   “珠珠,你看那是啥?”   “印度抛饼。”   “哎,你知道啊!”齐保安有些遗憾,“你吃啥自己拿,四哥天天吃这些,都吃够了。”   沈梦昔赶紧离他远远的。   她拿了牛奶、三明治,牛排和一些水果。   “老金,你不知道,我爹妈生了我妹妹,就是让她来打击我的!比我小八岁,偏偏啥都懂,啥都比他哥强,我是一天都在家都待不下去啊。”齐保安看着沈梦昔吃饭,装模作样地跟金建成诉苦。   “我要有个妹妹,别说打击我,就是真打,我也乐意啊!”   “哎?你少给我打主意,你的话我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金建成喝了一口海参粥,叹气,“把这个忘了。不能扔啊,怪可惜的,要不给你!”他夹起海参要给齐保安。   “别给我!我吃完了!”齐保安连忙撂筷,“天天整那破海参,吃得鼻孔窜血!”   “滚你,我那鼻子还不是你给打的,落了病根了!”   两人军事速度吃完早餐,沈梦昔一个三明治还没吃完。   “老实儿待着,我们忙完就回来,如果中午不回来,你就自己到餐厅点菜。”齐保安叮嘱。   “提你金哥就好使!”金建成一扬头。   “好嘞!”沈梦昔使劲挥挥手,“两位先生,马到成功!”   两人潇洒地转身,出发了。   饭后无聊,沈梦昔打车去了旅顺,樱花还没开。   又到渔村转了转,中午找了家饭店吃了鲅鱼馅饺子,十分鲜香,临走又点了二斤,打包带走,还买了一屉玉米面的海菜包子。   海边空气咸腥,阳光照着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时分不清海天界线,突突突的马达声传来,一艘渔船满载而归。   沈梦昔凑上去,那个晒得黧黑的渔民招呼着:“刚打上来的,歹点蟹额不?”   “好的!”沈梦昔连他的塑料桶都买了下来,又买了许多鲜鱼。   最后干脆雇了个小拖拉机,等在海边,专买那刚从海上回来的渔船的海货,虽然大大小小参差不齐,但胜在新鲜,黑鱼、黄花鱼、八爪鱼、海螺、螃蟹、海胆,装了六七个大水桶,又装了两大筐。实在装不下了,才罢手。   “哎?小棍宁!你可买了不老少啊!我都不知道,我这车啥时候这么能装!”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当地人,从远处凉棚下走过来,“车装满了,你往哪儿坐?”   “坐你旁边,你给我拉到村口道边儿去,我哥和他战友一会儿就来了。”   “好啊!”司机很高兴,今天捡了个轻松的大活儿。   等沈梦昔赶回开发区,天都要黑了。   出租车停到酒店门前,门童过来拉开车门,见到是沈梦昔,立刻朝远处大喊了一声“齐哥!”   就见齐保安急得火上房一样从马路对面冲了过来,看到沈梦昔,气得扬起巴掌,跟着的金建成连忙拦住,“这不回来了吗,刚才急得要哭,这咋还动手了呢!”   “难怪咱妈老想揍你!你是真气人啊!”齐保安一根手指指着沈梦昔,气得直哆嗦,“你说你,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一出去就一天!让人家拐了骗了,怎、么、办!”   “哟哟哟,对不起对不起,我出去吃饺子去了,一高兴就忘了时间了,谁让我没手机呢。”她从背包里拿出饭盒,“喏,我吃啥都想着你,给你带了一份呢!你看你看,还热乎着呢!”   “我不吃!看你就饱了!”齐保安转身进了酒店,沈梦昔付了车钱,赶紧追上去。   齐保安回到房间,啪的一声把一张表格和一个土地证书拍到桌子上,“拿着!赶紧滚回嘉阳去!”   “哼!不吃拉倒,金哥你吃!”沈梦昔把饭盒递给金建成。   “哎,我俩还真是一直没吃晚饭呢,出去找了一大圈,刚回来......嗯,好吃!老齐你尝尝啊!”金建成伸手就捏起一个饺子吃起来,“嗯,还有点烫嘴呢!” 第250章 站着的袜子   “齐宝珠,明天去市内看完三姑父,你就赶紧给我滚蛋!”齐保安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金哥,我四哥是不是有对象了,想瞒着家里,要不他干嘛撵我走啊!”   “哦!没有没有,我们俩都没对象呢!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找对象!”   “事办完了,你赶紧走,过两天韩东就来了,哪有你地方住!”齐保安面露不耐烦,语气和神态极似鲁秀芝。   “酒店房间有的是,我又没住你房间没花你钱!是不是金哥?”   “是是是!宝珠妹妹,是这样的,这几天我们还有几个战友要来,你哥啊,肯定是怕他们这些大老粗吓着你呢!”   “吓是吓不着的,她都敢开枪打死黑瞎子,敢下手抓杀人犯呢!”齐保安貌似嫌弃,实则炫耀地翻了个白眼。   “啊?真的啊!”金建成绕着沈梦昔走了一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齐保安简单说了情况,金建成目露敬畏,拱拱手,“看不出来啊,女侠,失敬失敬!”   “嗳,少侠客气!”沈梦昔也抱拳。   哈哈哈哈,房间里顿时充满了笑声,金建成笑得前仰后合。   齐保安也稀里糊涂就消气了,开始跟沈梦昔商量明天去看三姑父带什么礼品。   “他什么都不缺,你带些东西表达心意就行了呗。”   “那倒也是,要不,我给他两瓶清酒?”   “清酒他不一定喜欢。”   “对啊,好像听敬瑜哥说过,三姑父从来不用日货。”齐保安挠头,“走,咱现在就去友谊商店,晚上的五彩城老热闹了!”   三人直奔五彩城内的友谊商店,买了一盒冬虫夏草,又给齐慧慈买了条真丝裙子。沈梦昔想想,又挑了一件大一码的裙子给鲁秀芝,挑了两条颜色水灵的给两个嫂子,还买了个华伦天奴的钱包给齐有恒,买了一对玉石健身球给齐老爷子,还给孩子们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礼物。   齐保安和金建成拎着大包小裹,三人又去了一家店面很大的烧烤店,里面座无虚席,听口音五花八门,但以黑龙江口音为主。   三人点了肉串,鱿鱼,蚕蛹、啤酒等等。沈梦昔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个蚕蛹,喝着白水,听他们侃大山。   “珠珠,你这个金哥,现在看着人模狗样的,当年在我们班,那是出了名的懒!”齐保安喝了两瓶啤酒,就开始亢奋。   “别别别,老齐,齐哥,你是我哥还不行吗?”金建成脸红了,连声告饶。   “当年啊,他的袜子一个月也不洗一次,白天还得去喂猪,那袜子臭得啊!”齐保安用手中鼻子跟前扇着,“班长为这没少踢他!”   金建成去捂齐保安的嘴,“给哥们留点面子!”   齐保安却不管,躲开他的手,“他的袜子脱下来,都是站着的!”   沈梦昔忍不住笑了,金建成认命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摇头叹息,“你哥是逮谁跟谁说我这点糗事啊!”   “有一天啊,我们老班长喝酒了,还喝多了,他一喝酒晚上就渴得不行,贼能喝,每次都拎半桶水放床头边,水桶里再放一个水舀子,半夜渴了就直接舀水喝,也不用开灯。”   沈梦昔隐隐已经猜到些什么,把手捂到了嘴边,忍着笑。连邻桌几个撸串的客人也停止聊天,侧耳倾听。   齐保安见状更加来劲,“完了吧,第二天一早,老班长一醒,就觉得不对劲呢!他吧嗒吧嗒嘴,说不出来啥滋味,低头一看水桶,嗷一嗓子就把老金给从上铺揪下来了,这顿好揍啊!”   齐保安笑得根本讲不下去,拍着桌子直跺脚。   “你哥都跟人讲了八百遍了,回回都这么乐,有一回都背过气去了。”金建成无奈地说。   “你知道吗,那水桶里......”齐保安上气不接下气,“老金一只袜子掉到水桶里了,后来我们都说,哈哈,都说,老金啊,终于看到你袜子软乎时候是啥样了!哈哈哈!”   邻桌人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一个胖子笑得浑身肉颤,还不忘跟齐保安举了举杯,两人对着笑了好久,才停下来,各自干了一杯啤酒。   “笑点真低。”沈梦昔摇头笑说。   “什么玩意儿?”齐保安没听懂,抹了一把眼角问。   “就是说你爱笑。”   “可不是,就因为我一想这事儿就乐,老班长把我也给揍了。”   “哈哈哈!”这回沈梦昔也笑了。   ******   兄妹两人来到疗养院,院中景色怡人,几株粉色樱花已经盛开,沈梦昔忍不住驻足观看。   一进何鸿志的小楼,沈梦昔就闻到了咖啡香气,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喟叹了一声,“好香啊!”   “保安、宝珠来了,你三姑父知道你们爱喝咖啡,特意掐着时间让我做好了,就等你们来呢!”齐慧慈过来,上下打量沈梦昔,“个子长得慢了点,是不是你妈不舍得给你吃好吃的!”   “是啊,她把好东西都留给爷爷和爸爸了,我都吃不饱!所以三姑你今天要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啊!”   “行行行,三姑亲手给你做!”   沈梦昔立刻住口,那边何鸿志走了过来,“你可省省吧!”   齐慧慈笑着白了他一眼,对侄子侄女说:“我幸亏会做咖啡,要不不知道怎么嫌弃我呢!”   齐家兄妹送上礼品,齐慧慈客气了两句就收下了,还叮嘱齐保安,以后想来就来,不要再带东西。   四人坐在桌边喝咖啡,只有齐保安加了奶又加双份糖,其余三人都是喝清咖。   沈梦昔嗅着咖啡香气,浑身舒畅,她的武陵空间存着各种咖啡,却不能拿出来喝一杯,如今坐在阳光下,手捧咖啡杯,她满足地闭上眼睛。   “这孩子像个小猫。”齐慧慈摸着她的头发。   “嗯,不抓耗子,专欺负亲哥的那种猫!”齐保安说。   齐慧慈夫妇都笑了。   “保安,事情如何了?”何鸿志问。   “办成了,一切顺利!”齐保安示意沈梦昔将手续和证书拿出来。   何鸿志翻了几下,满意地点头。   “咦?怎么还是珠珠的名字?”齐慧慈惊奇地问。   “钱是她的,当然落她的名字了。对了,三姑三姑父,这事儿你们先别急着跟我妈说,她现在根本不担事儿,心里有点儿事就睡不着觉了。”   “知道知道。”齐慧慈笑着捏捏侄女的脸。“哦,原来我们珠珠这么有钱啊!”   沈梦昔低头笑而不语,心中却想,你恐怕也是不清楚自己儿子的身家吧。 第251章 拿箭来!   饭后,何鸿志让齐保安和沈梦昔到他的书房,齐保安进了书房,就变得束手束脚。   一个家,大部分都是按照女主人的理想来布置,从客厅到厨房,从卧室到洗手间,无处不是女主人的品味,唯有男主人的书房,才是他真正的私人领地。   这个书房布置,与哈市何家大同小异,书桌上依然摆放着那张六人合影,沈梦昔俯身仔细看了看,阿欢当时脸上还有婴儿肥。她笑了。   何鸿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那把勃朗宁静静放在红绒布上。   “哇塞!太漂亮了!”齐保安惊叹。   沈梦昔眼睛也一亮,紧紧盯着那枪。   何鸿志示意沈梦昔去拿手枪,沈梦昔轻轻拿起手枪,抚摸着它,心里百感交集。   ——大概是最后一次抚摸它了。   齐保安跟在旁边,伸出一根手指,唏嘘着轻轻摸着枪身的花纹。   沈梦昔索性将勃朗宁放到齐保安手上。   她当然知道,齐保安爱枪成痴,他自制的那把手枪,还在她的武陵空间里放着。   齐保安呼吸急促,那架势恨不得亲上一口。   “口水!”沈梦昔笑。   齐保安真的往回吸了一下,发觉并没有流口水,不好意思地冲何鸿志笑了一下,“三姑父,这把枪太漂亮了!要是能拥有它,简直是死而无憾啊!”   “听你大哥说,你非常喜欢这把枪?”何鸿志没理齐保安,看着沈梦昔问。   沈梦昔点头。   “那,我想想办法,你可以将它作为收藏品带走,嗯,你这次应该就可以带走了。”   齐保安张大了嘴巴,双眼放光,“啊!好好好!”   沈梦昔摇摇头,“我不要。”   齐保安急得不行,在她身后一个劲地捅她的腰。小声说:“你不要给我!”   “你不是很喜欢吗?”何鸿志凝视着她。   “非常喜欢。但是,喜欢也不一定就非要拥有。它救了我和三大爷的命,已经足够,我和这把枪的缘分也就是这些了。”   何鸿志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很难得。”   他从齐保安手中拿回手枪,拇指摩挲着枪柄,“六十年前,我就见过一把这样的枪,一模一样,那是我的恩人之物。那位恩人,就是在上海时你见过的许纪凯先生的母亲,我叫她章阿姨,她给我取名鸿志,希望我有鸿鹄之志。”何鸿志指指桌上的照片,又看向沈梦昔,仔细地看她的反应。   沈梦昔不动声色地点头,表示自己一直在聆听。   半晌,何鸿志长叹一声,“可惜啊,这把枪这样簇新,想来,并不是那一把吧。”   说完,将手枪装回锦盒,齐保安失落至极。   “你们兄妹都这么喜欢枪,下午让小刘带你们去打靶。”   “好的,那三姑父,我们先下楼了。”沈梦昔拉着恋恋不舍的齐保安出了书房。   齐保安出了门就急吼吼地埋怨沈梦昔,“珠珠你是不是傻,三姑父都说要送你了,你咋还不要呢,你不要我要啊!给我多摸两分钟也好啊!你说你是不是傻!啊啊啊!”他摇着沈梦昔的肩膀,气得要发疯。   “晕了!”沈梦昔喊。   齐保安停下摇晃,“白疼你了!”气呼呼地下楼了。   “那下午我让着你一点儿还不行吗?”沈梦昔笑着跟上去。   “用不着!”   沈梦昔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书房门,慢慢下楼。她总觉得何鸿志觉察到了什么,似乎一直在试探她,是巧合太多引起他的怀疑了吧。   她没想隐瞒什么,但也没想相认,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这样就很好。   下午,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干部模样的人,何鸿志叫他小刘,“这是我的侄子侄女,请你带他们找个地方,打打靶,骑骑马,他们爱玩什么就玩什么。”   “不敢不敢,您就放心吧,小刘肯定让两位玩得开心尽兴!”   “宝珠,这是咱们疗养院的后勤处长,是个万事通,滨城乃至东北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你们跟他出去玩吧,自己注意安全。”   “好的!“沈梦昔应道。”刘处长,给您添麻烦了!”看着有些卑躬屈膝的刘处长,她有些想笑。   “应该的应该的。”刘处长又连连点头。   沈梦昔以为刘处长大概会带他们到部队靶场,打几枪过过瘾就算了。没想到居然开车带他们来到了四十里外的城郊,那里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私人场所,大片的樱挑林,错落几栋别墅点缀其中,远处是马场,再远的山脚下,有捆绑好的轮胎摞了老高,那里是室外靶场。   一个中年男人,骑着一匹黑马过来,挥手跟刘处长打招呼,“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带他们随便玩。”   刘处长似乎也没打算介绍齐家兄妹,只是笑着说,“给李总添麻烦了!”   “哪里。”那人笑着看了一眼沈梦昔他们,继续跟刘处长说话,“我们都知道,你这工作最难做了,哪尊菩萨都得伺候好!”   沈梦昔和齐保安都明白,这些人纯粹就是看何鸿志的面子,心底里压根没瞧得起他们这对土包子兄妹。   倒也正常,凭什么让陌生人对你客客气气呢!   沈梦昔默默看着那缎子一样毛色闪亮的黑马,马儿的睫毛很长,忽闪了几下,忽然伸出舌头舔了沈梦昔的脸一下,猝不及防,吓了她一跳,又笑了起来,“小家伙!你是不是想试试!”   转头对刘处长说:“我要骑马,就是它!”说完一把从那李总手中夺过缰绳。   “哎哎哎!”刘处长急得拍大腿,这黑马是李总最喜爱的纯种马,斥巨资从国外引进。   齐保安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妹飞身上马,又纵马飞驰而去,只来得及喊了一句,“珠珠慢点!”   沈梦昔仿佛又回到自己的马球场上,恣意奔驰,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笑出了声音。她只想享受御风的快感,不想去想今夕何夕。   那黑马也真是匹好马,四蹄有力,沈梦昔甚至感知到了骏马肌肉的肌理。   她探身做了个击球的动作,整个人悬于马身之外,“中!”   吓得齐保安失声惊叫,沈梦昔坐回马鞍,纵声大笑,那马儿似乎也得到无上褒奖,四蹄飞腾,更加神骏。   沈梦昔早看到马场边的箭靶。   “清风!拿箭来!”她扬手一伸。   一人应声双手奉上长弓和箭壶,正是那位李总。 第252章 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齐保安惊呆了,妹妹此刻,就像是一位即将出征的将军,娇小的她,竟也与那高头大马十分相配,他张着嘴巴,崇拜又迷惘地看着妹妹。   沈梦昔背上箭壶,持弓驱马横驰,刷刷刷连发三箭,射中三个箭靶红心。   “好!”不知是谁在叫了一声好。   黑马绕了一圈回来,沈梦昔又是三箭,三个红心。   刘处长不敢再轻视,心中暗奇,“真看不出来,小地方还真有能人啊!”再看看双眼放光的李总,没出声,看情况,李总应该是不会因为小姑娘骑他的马而生气了。   如此几个来回,沈梦昔射光了箭,额头是细密的汗珠,她跳下黑马,亲昵地抚摸马鼻,给它一颗松子糖,一颗来自唐代的松子糖。   “哎哎哎,小祖宗,可不敢乱喂东西啊!”刘处长一溜小跑过来,紧张地制止。“这马可是上百万一匹的哦!”   “谢谢你!”沈梦昔抱住马头,贴了贴脸。又顺手将缰绳交到刘处长手里,跑向齐保安。   “谢我,谢啥谢,你别给我惹祸就行了。”刘处长糟心地嘀咕着。   齐保安指着沈梦昔,“你你你,你还是我妹妹吗?你啥时候会骑马了?”   “你太不关心我了!我会的可多了!”   齐保安压低嗓音说:“我不信!咱爷那老马根本就跑不起来!再说了,你会打弹弓我信,会射箭我可不信!”   “不信拉倒,爱信不信。”沈梦昔掏出手绢,擦了擦汗。   李总走过来,“小姑娘,你可真厉害啊!”   沈梦昔双手交还弓箭,“非常感谢!”   李总接过,由衷赞叹,“大饱眼福!”   听他口音不是当地人,四十多岁,气度不凡,非富即贵。   “我这匹御风,平时生人勿近,今天居然肯让你亲近,看来你和它真是有缘分呢!”   “真的吗,那真是我的荣幸。”   刘处长也过来了,“不好意思,小姑娘喜欢你的马,给喂了一块糖。”   “没关系!”李总十分豪爽,“不是说来打枪的吗?走吧!”   “走走走,齐部长说他俩爱打枪,没想到一来先骑马了。哈哈。”刘处长吩咐身后他带来的司机,“小钱你去照应一下,必须注意安全!”   “是!”   骑过了马,沈梦昔对射击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她打了五发子弹,就坐到一边看齐保安打枪,这家伙当兵三年,实弹射击也是有数的,今天可算是过了瘾,司机小钱一直站在他身后,尽职地监靶。   齐保安的成绩相当不错,“哎呀,可算是尽兴了!”   “呵呵,你知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钱?”   “啊?”齐保安呆了一瞬,他只顾开心,根本没考虑子弹的问题。   “你们不用操心这些,刘处长都安排好了。”小钱笑着说。   “就是不花钱,才心里不得劲呢,我又不是没钱!”齐保安嘟囔着。   “打都打了,想那么多干嘛!”沈梦昔看看表,“咱们直接回酒店吧,一会儿给三姑打个电话,明天我就回家去了。”   ******   沈梦昔到达哈市,先去了央大街。   每次见到何鸿志,她都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从前,想起王守卿,这也是她坚决不肯与何鸿志相认的原因之一。   她买了一根马迭尔冰棍,边走边吃,她要冷静冷静,一时民国,一时唐朝,是会得精神病的。   她用牙齿咬着冰棍,嚼着吃下,十分过瘾。   走过一间店铺,那是曾经的维多利咖啡馆,她和王守卿曾在门口合影,也在里面喝过咖啡。现在的店铺依然还是咖啡馆,只是风格有些不伦不类。沈梦昔走进咖啡馆,点了一杯清咖。   “就想这一次吧,以后要好好日子呢!”沈梦昔低低自语。   忽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请你喝咖啡,歇歇脚吧!”   “好啊!”一个女声,娇嗲而陌生。   沈梦昔循声望去,心神大震,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将头靠在齐有恒的肩头,一头大波浪卷发如海藻般垂落。   这一刻沈梦昔是失控的,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样一幕。若说这两人关系正常,打死她也是不信的。   她觉得鼻子忽然一酸,心底里的失望铺天盖地。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大概,是她前一刻在想着王守卿吧。而一转眼,就在她和王守卿约会过的咖啡馆,遇到了今生的父亲与情人约会。   沈梦昔看着他们坐到角落的卡座里,低低絮语。齐有恒完全不似五十几岁的人,志得意满,满面春风,还有些个初涉爱河的愣头小子的劲头。   这就是当年包办婚姻的后遗症,鲁秀芝的敏感绝对不是没有根据的。   沈梦昔就那么一直盯着他们。   也许是职业特点,齐有恒很快觉察到了,他猛地转头,不满地看过来。   随即霍地站了起来。   他比沈梦昔还要惊讶,他站了足足十秒钟,那女人惊异地也望了过来,“谁呀?你看谁呢?”   齐有恒没有答话,起身落荒而逃。   沈梦昔没有动,一口喝干凉透的苦咖啡。   沈梦昔像没事人一样,到齐保康家吃了顿饭。齐保康现在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年初提了科长,最近市区动迁工程又特别多,他的几台机器天天都不闲着。见了沈梦昔,就劝她,“上高中了吧,到哈市来吧,上个好学校,将来也考个好大学!”   “算了,我就不给你和二嫂当电灯泡了。”   “平时住校,礼拜天来我家,怎么就是电灯泡呢!”   难得齐保康大方一回,沈梦昔笑着谢他,“行,我回去和爷爷和咱妈商量一下。”   “得,你跟他俩商量,那就没戏了。”   晚上,齐保康将沈梦昔送上火车,又拜托车上乘务员照应一二,这才下了火车。 第253章 智商都为零   齐保安被女儿冷静生疏的语气打击到了,不自禁向后踉跄了一步。   “你去找列车员换票吧!”沈梦昔将卧铺卡片给他,转身收拾随身物品。   齐有恒抓起卡片去车厢后面找列车员。   沈梦昔从铺下拉出行李箱,准备下车。   “小姑娘,没到站怎么就下车了?那人是谁啊,你认识吗?”她的下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拦住她追问。   对面中铺的女人也探头,“你哥嘱咐我们照应你呢,你可别瞎跑啊!”   “谢谢你们,那是我父亲,有急事找我。再见了!”沈梦昔笑着谢过他们,将齐保康买的水果送给了他们。   在月台上,她看到齐有恒仓惶地车厢里喊着她的名字,无奈地喊了声:“下车了!”   齐有恒听到立刻望过来,拿着车票跑下车。   列车员也跟下来,问了他们的关系,看了齐有恒的工作证,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哎哟哟,误会误会。”   齐有恒一把抓回证件,拖过沈梦昔的行李箱,“跟爸回去!”   齐有恒开来一台红色桑塔纳,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熄火了两次。   “要不我开吧。”   齐有恒愣愣地问:“你啥时候会开车了?”   沈梦昔沉默地看着他。   齐有恒颓败地转开视线,狼狈极了。女儿的眼神分明在说:那你啥时候找的情人?   最后,齐有恒还是平稳地将车开到他在伊市的住所,那是一间刚装修不久的住宅楼,一百二十平方左右,格局不十分合理,客厅太大,卧室太小,卫生间也小。   屋子里空荡荡,只布置了一间卧室,客厅里有沙发、电视,冰箱,再也就没什么东西了。显见是没有女人打理,沈梦昔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自嘲地一笑,他当然不会将那女人安置在单位分的房子里。   想到这里,就带出了一丝情绪,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齐有恒则满屋子没事找事地转,先是从冰箱拿出一罐健力宝,又拿出两个苹果,想想又去找水果刀。   “我不会告诉我妈的。”   齐有恒立刻定住,回头看着女儿,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疏离和残忍。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女儿的信任和尊敬。   他再清楚不过,这两样东西,一旦坍塌,再无可能重新树立。   沈梦昔的确失望到了极点。   她大多时候是大女子主义者,有些看不起男人的善变和失控,有时也会下意识将男人都看作孩子。   但同时,心里也渴望可以在生活中,遇到有理智睿智、慎独自律、品性高洁,甚至让自己仰视的男人。   很显然,她的要求太高,根本遇不到。   这个年代,所有人都正经历着一场考验,观念的开放,首当其冲的是身体的开放。   随后的中国,离婚率将会暴增,人们的观念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短短的一生,该怎样度过?人们好像忽然才发现了“自我”的存在,变得过分在意自己的感受,因而放弃责任、放弃自尊,屡见不鲜。   尽管她已经十分了解男人的特性和本能,依然因为这些年的相处,而对齐有恒生出了期望。期望这个做她父亲的人,能够坐怀不乱,与众不同。   现在齐有恒出轨了,对象是个美艳女子,也侧面证明了齐有恒的品位品性。   她担心的四个小的没问题,老的却闹了这么一出。   她真的生气了,她恨齐有恒破坏了她平静的生活。要知道,生活在和平年代,没有战乱,是多么难得!一大家人,琐琐碎碎,和和睦睦的过日子,是多么幸福!   现在,齐有恒这个一家之主,亲手破坏了这份平静。   齐有恒羞愧难当。   他从咖啡馆出来,就立刻奔回宾馆,结账走人,驾车赶回伊市,一早又等在火车站,拦住女儿。一是担心女儿人小不担事,回家跟妻子哭诉,事情将不可挽回。二是,他看到女儿失望眼神的一刻,心底深处针扎一样的疼。   但是一夜无眠,直到面对女儿,依然没想好该如何跟女儿讲。   他活了五十多年,兢兢业业工作,本本分分做人,孝顺老人,夫妻一心。可是,这几年,他就是觉得自己缺了点儿什么。   后来,他喜欢上了跳舞,旋转中,他宣泄了工作的压力、身体的疲惫,音乐声中,他仿佛变回了年轻时代,他觉得自己依然充满活力,充满动力,而不是眼看着就要退休,只能回家看孙子。   人,不怕吃苦,不怕挫折,就怕遗憾和不甘心。   他,的确是不甘心,——他年过半百,居然没有谈过一场自由恋爱。   这个大波浪女人是他到伊市后,在舞厅偶遇的,她有自己的家庭,孩子也上了小学。两人跳舞配合非常和谐,简直是绝配。齐有恒虽然五十多岁,但腰板挺直,鬓边几丝白发为他增添了风度,穿着西装革履,舞步潇洒自如,女人风情万种,腰肢如柳,舞步轻盈,两人每次步入舞池,都是众人视线焦点,羡煞旁人。   他这次来哈市开会,会议结束当天,她却来了哈市,主动找到他,齐有恒心中激荡,同时也有些胆怯,他太知道了,这一步若是迈了出去,就再也撤不回来了。   但是鬼使神差,看着女人姣美的脸庞,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司机打发回了伊市,说自己要和姐夫谈些事情,让他把车留下。司机二话不说就回去了。   两人便以夫妻相称,住进了宾馆。   想到这里齐有恒扶住额头,后悔不迭。   所有处在恋爱中的男女,智商都为零。   何况是偷情。   齐局长也开始掩耳盗铃,他带着那个女人在哈市逛商店,买了好些漂亮衣服和首饰,又带她去吃西餐,喝咖啡。   齐有恒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舒畅的日子了。   可是,他只是舒畅了不到两天,就撞到了自己的女儿,在女儿极具压迫感的眼神下,他仿佛猛然惊醒,恨不能一头撞死。   沈梦昔看他坐在沙发上,抓着头发不说话,“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不是为了你。”   齐保良荒唐成那个样子,她都无动于衷,但是换了齐有恒,她却失望至极。   ——多么麻烦,与人相处久了就有牵绊。 第254章 你要爱她的妈妈   沈梦昔摇摇头,站起来,去拖行李箱。   “干什么去?没有客车了!”齐有恒拉住她,艰难地说:“有些话,爸没法跟你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懂,比你懂得还多。你无非是想说,你们两情相悦,她让你感觉年轻,感觉此生无憾对吗,还想说你从来没有自由恋爱过,这是第一次,对吗?”   齐有恒讷讷。   “你们那不是爱情,是情Y罢了。真正的爱,首先得是灵魂的契合,你们有吗?首先得是有灵魂,你们有吗?”   齐有恒听得胸膛气鼓,羞恼地瞪着女儿。   “你是没有遗憾了,但是别人呢,你们之外的所有人呢?都不受伤害吗?你肯定也没想过离婚吧,你无非是想瞒着家人来一次出轨,玩够了再回归,即便我妈知道了,也是想让她忍气吞声,对吗?”   “别说了珠珠,爸糊涂了,爸最近把你们都忘了,真的是忘了,爸最疼你......”说到家人,齐有恒痛心疾首,老泪纵横,抓住沈梦昔的行李。   “最疼我,你想过吗,疼爱女儿的最好方式,就是爱她的妈妈。”   沈梦昔拎着行李箱下楼走了,齐有恒呆呆地站着房门口,他听着女儿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擦着楼梯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回到嘉阳,沈梦昔有两天的时间,不怎么说话。尚静追问她怎么了。   “韶光易逝,最好的八十年代,已经过去了。”沈梦昔叹道。   “更好的九十年代正在进行着,未来会更加光辉灿烂!”尚静憧憬地说。   是啊,以后的生活节奏,会越来越快。   “哎,珠珠你知道吗,今年五四汇演,马上就节目选拔了,今年可是全县汇演,在电影院演出呢!珠珠你报名吧,拉那个赛马曲,我最喜欢听了!”   “不报。”   “高一课程不多,明年后年你就没时间参加了!”   “不想参加,没兴趣。”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什么都没兴趣!”尚静不满地轻捶了她一下,她的一头秀发披散着,在耳后系了一条黄色发带,嘴上还涂了沈梦昔送的变色口红,穿着一身嫩粉色的运动休闲装,才四月份就换了单鞋,浑身充满了青春气息。   “是啊,我真是羡慕死你了!”沈梦昔由衷地说,尚静这样的才是真正的青春,她,不过是又度过了一个假的青春期罢了。   “叶海生他们组了一个联唱,唱四大天王的歌曲,特地到文化馆录制伴奏带呢!”尚静一提起叶海生就两眼生光。   “他不是高三的吗?怎么有时间?”   “那也分谁啊,叶海生文武双全!”   “对,还色艺双绝,啧啧!你看你那色迷迷的样子!”   “啊!你说什么呢,那么难听!”尚静追着沈梦昔,要打她。   沈梦昔哈哈笑着往教室外跑,一出门,一头撞到一个人,额头撞得生疼。   抬头看,正是叶海生,沈梦昔回头看了尚静笑,“曹操来了!”   尚静却指着叶海生的鼻子大惊失色,“啊,叶海生,你的鼻子出血了!”   沈梦昔闻言回头,果然,叶海生捂着鼻子,指缝中渗出鲜血来。   她掏出手绢捂了上去,“别仰头,捏住出血一边鼻孔,按住了止血!”   “好像是两边!”   “嗨!那就都按住!”沈梦昔带他到走廊,“别把血滴到地上了!”   尚静愤怒地喊:“齐宝珠你有没有同情心!况且还是你撞的人!”   陆续有走过的学生朝他们看,不远不近的关注着。   “重色轻友说的就是你!”沈梦昔翻了她一眼,“他一个大男子汉,鼻子出了点血,又没生命危险,止血就行了呗!对了,叶海生你要找谁,我给你喊去!”   “你找谁,我给你喊去!她今天是值日生,怕你把血滴到地砖上,她还得擦地!哼!”尚静气愤地喊。   叶海生指指沈梦昔,表示要找的就是她。   沈梦昔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什么事?”   “借你的磁带用用,他们说你有四大天王的正版磁带。”捏住鼻子的声音,特别滑稽。   “好的好的。下午就给你带来。”沈梦昔看看手表,“试着放开手吧,应该没事了。放心,不会影响你唱歌的。”   叶海生松了手,鼻子上还有血渍,本来帅气的样子变得滑稽,沈梦昔忍不住笑了。忙说:“对不起,忘了道歉了,是我只顾着跑,撞到了你。真对不起!”   “没关系,我去洗脸。”叶海生重新捂住鼻子,快步走开了,尚静想跟去,到底没好意思,嗔怪地冲沈梦昔一跺脚。沈梦昔连忙赔笑,尚静又一跺脚。   沈梦昔只得说:“那还不是怪你,你不打我追我,我怎么会急着跑呢!”   “你!气死我了!”尚静这次一跺脚,跑了出去。   *******   鲁秀芝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虽然齐老爷子被齐有方接去小住,乐乐也上了县机关幼儿园,中午不回来,但两个小的,正是满地乱爬的时候,一分一秒也离不了人,她一个人看俩孩子,恨不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对于齐有恒不回家,虽有怨言,但是依然不肯去伊市居住,甚至连看望也没去一次。   沈梦昔一放学就立刻回家,帮她做饭带孩子洗衣服,赵文静也是一回家就不停闲地干活,她知道若不是自己的三个孩子,婆婆应该早跟着公公到伊市去享福了。   沈梦昔没劝鲁秀芝,她觉得只要她去过一次,恐怕就会发现端倪,还不如不去。   这世上,有的人意志坚定,悟性高,遇事你可以响鼓重锤点醒他;有的人,善良又脆弱,一身小毛病,不讨人嫌,但也没有闪光点。你只能对他温言软语,说些顺耳的敬着他,因为他经不住重话,即便你是好意,即便那是真相。   沈梦昔看着乐乐,忽然有些困惑了。   “以后你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也会让姑姑失望吗?”   乐乐听不懂,眨着眼睛看姑姑的脸色,犹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算了,让你自由成长吧!”   乐乐点点头,又摇摇头。   沈梦昔苦笑一下,“算了,还是对自己提要求吧,我做好我该做的,其他的交给老天吧。”   想到此,她笑了笑。   乐乐见她笑了,也开心地笑了。 第255章 小动物   沈梦昔还是没有逃过五四汇演,高一一班有个节目叫做“十二步”。   说白了就是一种简化版的广场舞,一排男生,一排女生,相对而立,跟着音乐节拍,左右前后、转圈交叉,只有十二步,简单到令人发指,沈梦昔看了哈哈大笑,她不明白就这么简单的十二步,为什么要在台上重复七八分钟。   尚静十分生气,“不许笑!你不参加班级集体活动,没有集体荣誉感,还好意思笑!”   “那你要和我断交?”沈梦昔眨着眼睛问。   “你!”尚静脸蛋发红,“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理你了!”   “来来来,孩子们,让阿姨来教教你们!”沈梦昔拍拍手,站了起来。   刚站起来,头上就挨了几个脑瓜崩儿,“没大没小的,年纪最小还敢跟我们充大辈儿!”   “唉呀,不学算了,你们爱丢人就丢人去吧!”沈梦昔抱着头,又坐了下来。   文艺委员谢丽婷一把揪起她,“不行!你刚才取笑我们,现在就得拿出真章来!”   “不行不行,脑袋刚才被弹得不好用了,只记得这么几个动作了。”沈梦昔说完随意地走了几步,那是她N多年前跳过的广场舞。   十来个同学都喊,“这个好!快教我们!”   其实也不是多么复杂的动作,但比之此时小虎队的舞蹈动作也不差了。   “不行不行,脑袋不好用了。”沈梦昔又坐了下来。   “死丫头!我让你弹回来还不行!”尚静气得凑过来,“跟我哥一个德行,一点儿亏都不吃,我算完蛋了,家里家外天天吃亏!”   沈梦昔笑着还是摇头,谢丽婷也认命地低头,“弹吧弹吧,姐姐就当哄孩子了。”   沈梦昔笑盈盈在中指上哈了两口气,使劲在尚静头上弹了一下,弹得她哎哟一声跳起来。沈梦昔狞笑着,“泼猴,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到底是在几个同学的头上都弹了一下,通身舒畅。又看向几个男生。   “哎哎哎,我们刚才可没动手!”几个男生连连告饶。   沈梦昔哼了一声,这才给他们重新排列,传授动作,又建议他们将舞曲换成《失恋阵线联盟》,“明天我给你们带录音机和磁带,放心,齐姐出马,一个顶俩,准让你们的节目大放光彩!”   舞蹈动作复杂了许多,还增加了男生女生牵手的动作,大家有些害羞。   “我建议,男生都穿黑西装,黑皮鞋,红领结,黑礼帽,女生都穿红裙子白衬衫,半高跟黑皮鞋,所有人都戴上白手套。”谢丽婷提出建议。   “可行。”沈梦昔点头。“我帮你们联系服装,我表姐是开服装店的。”   “我听说别的班级也有舞蹈,学校肯定不能要那么多舞蹈节目。”一个男生没什么信心。   “咱们的舞蹈肯定会胜出的!”谢丽婷充满了信心,“咱们一定要好好练习,再找一个男生,咱们加上齐宝珠,正好十二个人!”   沈梦昔摆手,“我就不参加了,我是指导老师。”   “不行!必须把她拉上贼船!”尚静跳起来咯吱她,谢丽婷几个女生也扑了过来。   “救命啊!救命!”沈梦昔笑得上不来气,有气无力地呼救。   “笃笃!”两声敲门声,几个男生回头看,女生也终于住手。   “叶海生!”尚静立刻恢复淑女模式,扶起瘫坐地上的沈梦昔。   叶海生手里拿着一盘磁带,走到沈梦昔面前,“齐宝珠,还你磁带,谢谢你!”   “不客气。”沈梦昔抹了一把眼泪,接过磁带。   “你也有节目?”叶海生问。   沈梦昔摇摇头。   “有有有!”尚静一旁说,“我们有个十二人的团体舞!”   “那你们继续练吧。”叶海生酷酷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太欺负人了,我告诉我哥打死你们!”沈梦昔指着尚静叫嚣。   尚静也不示弱,“哼!我也有哥!打就打!”   “我有四个哥!不对,我有八个哥哥!还有三个表哥!还有一大群侄子!”   “你幼稚不幼稚!齐宝珠。”谢丽婷揪揪她的马尾辫,跟尚静说:“这几天,这孩子有点疯疯癫癫的。”   “肯定吃什么不干净东西了,要不就是受什么刺激了!”尚静翻着白眼说。   ******   谢丽婷找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赶鸭子上架,高一一班凑成了十二人的团体舞。   这里面有一半的男生,乐感极差,动作也不协调,沈梦昔掰碎了揉烂了,分解动作,手把手地教授,还是不行,但是谢丽婷坚持要用他们,因为他们个子高模样帅。   沈梦昔无奈地仰天长叹,“大姐,到了台上,谁能看清他们有多大的鼻孔啊!”   选拔在即,换人也是来不及了,若论学习,一班的男生没的说,跳舞么,也就是这几头蒜了。   学校没有礼堂,连个能装下两百人的教室都没有,只是找了一间教室,把所有桌椅都搬到走廊,学校领导坐在前边,挨个班级轮番进去表演。   真像谢丽婷说的,他们的舞蹈居然还真力克所有班级,顺利过关了,虽然两个男生跳错了两次,他们还是过关了。   但最后,学校决定,在高一高二年级重新挑选学生,重新组成一个十二人的团队。   沈梦昔第一个举手,“我!我退出!”   “你不能!”学生会宣传部长立刻出声,“你跳得很好!”   沈梦昔抚额。“啊,我宁可唱歌。”   “她还会拉二胡!”叛徒尚静说。   “尚静,咱们秋后好好算账!”沈梦昔咬牙切齿。   “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尚静笑嘻嘻地说。   负责宣传的老师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老师,姓胡,个子不高,说话有点娘娘腔,喜欢用兰花指,学生背后都叫他“小动物”,因为他还负责初中部的动物课。   他伸手一指沈梦昔,“齐宝珠啊,我知道你,这次的汇演你跑不了了。”   沈梦昔不禁打了个寒颤,真有种被动物盯上的感觉。   看看胡老师笑吟吟的样子,觉得就是金姐驾到。   “齐宝珠,老师给你个特殊照顾,你再唱个歌,唱好了,老师给你找几个人伴舞!”胡老师双手抱臂,扬着下巴说。   “胡老师,我有个舞蹈就行了,我没时间排练,得回家帮我妈带侄子呢!” 第256章 潇洒走一回   大家哈哈大笑,胡老师也笑了,“别扭扭捏捏的!我认识你二嫂王红梅,她说你唱歌好听!吹拉弹唱都行,文武双全!”   文武双全这个词,怎么哪里都能用上呢。   沈梦昔也不再推脱了,大大方方接过麦克风,“那我就给大家唱一首《潇洒走一回》吧!”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滚滚,痴痴情深,聚散总有时......”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活了几辈子的沈梦昔还是不敢说已经看透。   虽是清唱,但沈梦昔中气十足,节奏准确,演绎独特,台风稳健,一曲下来,博得师生热烈掌声,教室门口聚集了好多人,也都叫好。   “虽然有的地方模仿得不大像,但是已经很不错了!”小动物高兴地拍手,回头得意跟副校长说:“我说的没错吧!这小丫头有潜力,你们等我给她都挖出来!”   副校长也笑着点头,“就她吧!”   选拔赛后的第二天下午自习课,高一一班的舞蹈团队被小动物老师叫走了,他们又跳了一遍舞蹈后,小动物毫不客气地刷掉了四个男生两个女生,换上了他从别的班级挑上了的学生,“告诉你们,要不是看着是你们班级的节目,还得刷几个下去!”   听得留下的几人也面面相觑。   现在,所有的男生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女生都在一米六五左右,只有沈梦昔最矮,她才一米六三。   小动物嫌弃地说,“到时候,给我穿双高点跟儿的鞋!”   听见没有,给他穿!   “好好好!”沈梦昔唯唯诺诺。坚决不能顶嘴,你顶一句,他能怼你十句。   换上来的男生居然有叶海生,他一来,所有女生都不自觉站直了身体,甚至说话走路都优雅矜持起来。   “高三的也上阵了?一中难道没别的男生了?”沈梦昔问尚静。   尚静正美滋滋地笑,她是女生中最高的,叶海生是男生中最高的,肯定是他俩做舞伴无疑了,她根本没听到沈梦昔和她说什么,只是胡乱地点头。   “色令智昏。”沈梦昔叹气。   “嗯?什么?”尚静余光留意着叶海生,问沈梦昔。   “没什么!”   果然,最后是叶海生和尚静做舞伴,小动物恨铁不成钢地扯了沈梦昔的肩膀一下,“小矬子,不长个!”   你才是小矬子!你全家都是小矬子!沈梦昔在心里咆哮。   尚静笑眯眯冲她笑。   “笑屁,我四哥比你哥高一头!”沈梦昔低声说。   尚静立刻拉下脸,气得跺脚,“我哥咋这么不争气!”   但随后几分钟,她立刻忘记了生气,因为她和叶海生拉手了。   直到骑车回家的路上,她依然一副花痴的德性。   沈梦昔摇头叹息,也羡慕这少女情怀。   ******   一中最后选定四个节目,一个五十人的大合唱,一个团体舞,一个女声独唱歌伴舞,一个男生四联唱。   用小动物的话说,“什么笛子独奏,犊子笛奏的,都不行,那么大的场子,根本就压不住,必须得有气势,赶潮流,能镇住场子才行,要不是必须得跟上形势,大合唱我都不要!五四青年节!当然是咱们学生打头阵,当然要年轻人喜欢的节目!”   还必须说一句,这四个节目里,都有叶海生。   要不说他是一中的风云人物呢。   大合唱里领唱,四联唱里压轴,团体舞里和尚静搭配,就连沈梦昔的独唱,也被小动物安排成伴舞了。   沈梦昔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怎么能让学长们给我伴舞呢!”   小动物选的三个伴舞,居然有两个是四联唱的高三学生。   “我说行就一定行!别扭捏!”   “哎,好的。”只要小动物一提扭捏,沈梦昔就老实了,仿佛拒绝了就真成了忸怩。   给沈梦昔伴舞的是一中的三大帅哥,小动物还真是优待她。   沈梦昔用录像机录下电视上叶倩文的节目,以及明星其他歌伴舞,小动物一见录像机,高兴地一拍手,“有这个还愁什么!”   然后就带着他们四人,一起琢磨研究,还加入了霹雳舞动作,组合成了一个新的舞蹈,节目需要沈梦昔边歌边舞,她也学了几个霹雳舞动作,小动物乐得不行,“哼,咱们就擎等一鸣惊人吧!”   每天下午放学,他们都要在学校练习两个小时,鲁秀芝抱怨,“以前不觉着,原来我老姑娘也帮不少忙呢!”   “没我不行吧!”沈梦昔得意地说。   “鲁姨,你让珠珠好好练习吧,我来帮你做饭。”邹艳梅十分知机地说。   “那能行吗,老三不得怨我啊!”   “不会的,他愿意让我帮你干活呢。”   这番小意讨好的话,鲁秀芝十分受用,“那你就来呗。”   沈梦昔呵呵地笑了。   因为练习舞蹈耽误了晚饭,大家都会多少带点零食,尚静带的都是叶海生爱吃的东西,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的。   沈梦昔和三个帅哥排练时,理解了齐有恒的某种心情,舞蹈中,她可以嗅到年轻男孩的汗味,感觉到他们散发的气息和热量,那是一种令人眩目的荷尔蒙,或许,任何一个即将老去的男女,都无法忽略掉吧。包括曾经老去过的沈梦昔,她太明白青春的可贵和诱惑力了。   但成年人没有理智,是可耻的。   她依然无法原谅齐有恒。   ******   五月四日,全校放假。   各单位发了票,齐聚电影院,齐老爷子听说孙女有两个节目,也带上屁股垫儿,让齐保平打车送到了电影院,王红梅还给他找了前排的位置。   这个年代流行音乐方兴未艾,港台大陆流行歌曲争奇斗艳,好歌层出不穷,所以这次汇演,大多节目都是歌曲。而舞蹈还仅限于霹雳舞,团体舞步。   演出节目以三所中学为主,其他单位有年轻人唱歌,还真有人笛子独奏,但麦克风效果不好,造成了冷场。   一中的歌舞让人耳目一新,他们服装统一,化妆精美。   尤其是歌伴舞,实属全县首例,沈梦昔穿着合体的小西服,高跟鞋,高高的马尾,描了眉,化了妆,英姿飒爽,后面跟着三个高大帅气的男孩,载歌载舞,可谓惊艳四座。   汇演结束,歌伴舞《潇洒走一回》获得一等奖,小动物比他们四个还高兴。   叶海生伸手与沈梦昔握手庆贺,他的手冰凉,但少年的笑容如春日暖阳。   “谢谢你!谢谢三位帅哥!” 第257章 诚信馒头铺   五月中旬,齐有恒终于回嘉阳了,一进门就说,“老伴辛苦了!伊市比嘉阳忙多了,家都顾不上回了!”   鲁秀芝接过他的公文包和电话,“辛苦啥,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哪有那享清福的命!”   齐有恒也不接话,只管去抱乐乐几个孩子,又拿出给他们的礼物,全程并不看沈梦昔一眼。   沈梦昔咬了一下嘴唇,转身走了。   ——齐有恒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她甚至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愧色。   当时齐有恒的忏悔是真的,但后来把持不住也是真的。沈梦昔默默地吃饭,餐桌上的齐有恒无比的陌生,他妙语连珠,不时说些迎合讨好鲁秀芝的话,鲁秀芝笑得一脸皱纹,一绺花白头滑落下来,她一边顺手掖到耳朵后,一边给团团喂着鸡蛋羹,自己的饭都凉了。   沈梦昔深深地看着齐有恒,但他始终不肯与她对视。   只住了一晚,第二天齐有恒去齐有方家看了一眼齐老爷子,又急慌慌赶回了伊市。   鲁秀芝有些失落,但是几个孩子一闹,她又忘了失落,忙着给他们做好吃的去了。   傍晚,三姨鲁秀萍来了,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拉了鲁秀芝到里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沈梦昔没听两句,就明白了。三姨夫跟人家推牌九,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把电视机、自行车都押上去了,老大马上要高考了,现在眼看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沈梦昔懒得听这些烦心事,带着乐乐出去了。   姑侄两人遛哒着,就走到了卢爱国家的馒头铺前,卢爱国正在窗下刷纱网,这些雪白的一米直径的纱网,是卢爱国自己用细木条和窗纱做的,用来扣大馒头筐,防止落苍蝇,美观又使用。   “爱国哥,打烊了?”沈梦昔看着窗内大案子上空荡荡的三个大柳条馒头筐,笑着说。   “宝珠来了!呀,乐乐也来了!大爷给你拿糖三角吃!”卢爱国看到他们很是高兴,放下手里的活计,要进屋去找吃的。   “不用了哥,我们刚吃完晚饭。”沈梦昔叫住他,“卢老板生意兴隆啊!”   “哈哈,还行吧,反正蒸多少卖多少。”卢爱国笑哈哈的,十分满意,“幸亏听你的了,刚开始不敢多蒸,第一天就卖了十个馒头,第二天往后,越来越多,你看这大馒头筐,一天三大筐,二百多个馒头,从晌午头买到单位下班,一个都不剩!我天天就在这窗户边卖馒头,谁来了按一下铃就行。忙不开了,还得你四姑帮忙呢。”   难得卢爱国一下子说那么多话,沈梦昔跟着也笑了。粗粗一算,他一个月也有一千多的收入,应是相当不错了。   沈梦昔再看窗户上的古朴招牌,上面五个大字“诚信馒头铺”,“爱国哥,别急着做大,保证质量,搞好卫生,踏踏实实的,你肯定能越来越好。”   “嗨,你还不知道你哥我,做大是做不了的,我就老老实实守着这个小铺,挺知足的!你嫂子最近都舒心了不少,饥荒也堵上了,俊杰他姥爷的病情也稳定了,眼看日子越过越好了!”卢爱国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   沈梦昔也为他高兴,“那些看着精明的人,才是真的傻子。爱国哥诚信为本,生意长长久久,我看好你!”   卢爱国被夸得脸红,连连摆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说:“那个,姐夫也开了个馒头铺,还卖油饼和包子,生意挺好的。”   他说的姐夫,是指李志新。   “他在食品厂上班,卖馒头也算是老本行了。”沈梦昔知道李志新满脑子算计,他做生意初期能赚几个钱,长了肯定是不行的。   “咱家,就俺俩下岗了,唉,给你们丢脸了,你嫂子...”卢爱国朝马路边看看,就见儿子背著书包放学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十二岁的卢俊杰连走带跑,看到沈梦昔喊了一声老姑,还逗逗乐乐。   “爱国哥,别想那么多,下岗也不是你们的问题,并不丢脸。下岗后自力更生,最快站稳脚跟,才是这个!”沈梦昔竖起拇指。“别计较人家说什么,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嗯哪!”卢爱国点头。   一个人在路边停了自行车,喊了一句,“还有馒头吗?来两块钱的!”   “馒头卖没了!”卢爱国笑着回答。   “哎呀,真是的,你咋不多蒸点儿啊!害我白跑一趟!”那人满脸不高兴。   “行,明天多蒸点儿!”卢爱国乐呵呵,也不生气。   “生意真好啊!”沈梦昔笑,“看来卢老板得安一部电话,接受电话预定了呢。”   卢俊杰跑出来喊:“对对对,安电话!我们有好几个同学家都有电话呢!”   “馒头几个钱,谁能打电话跟你订馒头,还不够电话钱的呢!”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懒人。”沈梦昔笑,“哥我走了,天要黑了。”   “让俊杰送你回去!快!给你老姑送到楼口!”卢爱国一边吩咐儿子,一边进屋里装了四个糖三角,“你嫂子爱吃糖三角,我今天蒸了半锅,你也尝尝。”   沈梦昔接过来,“那我就不客气了!”又对卢俊杰说:“你不用送我,我这不还有个小男子汉保护着吗!”   但卢俊杰还是听他爸爸的话,坚持跟在沈梦昔后面,一直将他们送到楼口,又坚决不肯上楼,扭头就走了。   “哥哥再见!”乐乐喊。   卢俊杰回头看了乐乐一眼,“嗯,乐乐再见...老姑再见!”   沈梦昔忍俊不禁,这孩子,还真是有意思。   回到家,鲁秀萍已经走了,鲁秀芝唉声叹气地坐在沙发上,和赵文静一人抱一个孩子,陪着他们看动画片。   看了沈梦昔回来,几番欲言又止,沈梦昔干脆躲开她的眼神,带着乐乐去洗手洗脚。   鲁秀芝抱着团团凑过来,“那个,珠珠啊,妈刚才答应借给你三姨,一万块钱。”   沈梦昔闻言抬头看她,“你自己的钱,不用和我说。”   “那个,上回你四哥给的钱,我都存了五年死期,就你那个单独存着了,正好一万,取出来能少瞎几个利息......”   沈梦昔笑了,这是什么逻辑?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的钱借给三姨还赌债了?” 第258章 千万不能告诉她!   “对呀。”鲁秀芝说。   还对呀!沈梦昔笑的眼泪都迸出来了,“不不,那不是我的钱!咱家的东西,你的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不过就是损失四千多利息,所有的钱,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哎呀,妈以前就是那么一说,那钱都给你攒嫁妆了,妈一分钱都没动过!”   “三姨是你的亲妹妹,你当然不能看着她吃不上饭。不过,这钱,你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不能!你三姨不能!”鲁秀芝立刻否定,“俺们老鲁家,可没那样人,就你三姨从小驴了点儿,那也不是欠钱不还的人!”   “家里有个赌徒,什么事都有可能的。”   赵文静也抱着圆圆过来了,担忧地看着她们。   “那咋整,妈都答应你三姨了。”鲁秀芝心里也没底了,为难地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媳妇。   赵文静聪明地一言不发。   沈梦昔一边给乐乐擦脚丫,一边说:“我不反对你借钱给三姨,但你自己必须要有有借无还的思想准备。另外,那一万块钱我也不要,我自己有钱,不用你给我攒嫁妆,你自己的钱,怎么高兴就怎么花!”   鲁秀芝以为她不高兴了,跟着她后面不迭地说:“珠珠,等妈那个到期了,就给你再单独存一个折子,把利息都给你补上!”   沈梦昔洗了手,看着鲁秀芝花白的头发,忽然心酸,“真的不用,以后我会赚更多的钱,给你花!”   “我长大也挣钱给奶奶花!”乐乐也大声说。   团团在鲁秀芝怀里也打挺窜高,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   鲁秀芝乐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好好好,都给我钱花,都给我钱花!”   ******   沈梦昔找借口去了伊市,直接找到齐保健,和他讲了齐有恒的事情。   齐保健震惊得啊了一声,手里正数着的钱,簌簌地掉到地上,张着嘴半天不能合上。   “你确定?”   沈梦昔沉默地点头。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齐保健嘟囔着,站了起来,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一拳头狠狠砸到办公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工人伸头来看,“齐经理?”   “没事儿!”齐保健沉声说。   那人哦了一声,又走开了。   “咱妈知道吗?”齐保健冷静下来,跟着妹妹蹲下来捡地上的钱。   “我没说过。她自己有没有感觉,我就不清楚了。”   “不能告诉她,千万不能告诉她!”齐保健盯着沈梦昔。   呵,他们兄妹几人,遇到事情,永远第一个想着瞒着母亲,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沈梦昔叹口气,“我知道啊,这次来就是让你多留心一下,他才来伊市几个月,怎么就能弄出个情人来呢,若是单纯的......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别是让人坑了。”   齐保健闻言抱头,“要是那样,就真的完蛋了。”   是啊,晚节不保,还有比这更糟心的吗。   因为齐保良的事情,齐老爷子一直无颜回太平村,如果齐有恒事发,齐老爷子会怎样呢。   “你还是当做不知道,不要直接和他谈及此事。暗中调查一下,也别求你战友,自己来吧。”   “哥知道。小姑娘家家的,别操心这些了,也再别跟别人提了,记住了?回去好好上学,啥事儿都有大哥呢!”   听着齐保健大包大揽的话,沈梦昔眼窝一热,“大哥,你也离家在外,你一定不会对不起大嫂的吧?”这世间总还是有洁身自好的男人的吧。   “瞎说啥呢,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那不一定,他以前也不是那样呢!”   “呵,这就连爸都不叫了。”齐保健哭笑不得。   “这里,非常失望。”沈梦昔右手放到胸口,摇头说:“这个年代变化太快了,很多人都迷失了自己,你看吧,很快就会有无数个家庭分崩离析,有无数男男女女出轨离婚。”   “没那么邪乎。”齐保健笑笑,“早熟的孩子烦恼多,你可别早恋啊!”   “我啊,我不谈恋爱。也不结婚。”   “别瞎说,哥带你去下饭店,吃上好吃的,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   五四汇演结束后,尚静一直有些不开心,不怎么爱搭理人。沈梦昔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沈梦昔估计是和叶海生有关,也不追问。   这天,她去尚家找尚静,一进大门,正碰上出门的尚林。   尚林与齐保安同岁,今年也是虚岁24岁了,在人事局工作,相貌英俊,只是个子不高。这些年,他相中的,嫌他个子矮,不嫌他的,他又看不上人家,所以一直连个对象也没有。   沈梦昔一见他,就想起尚静说的那句“我哥让心眼压得都不长个了!”,不禁笑了。   “大林哥出去啊!”   “哎哎,珠珠来找大静啊,快进屋吧!”尚林见了沈梦昔,十分热情,“对了,你四哥啥时候回来,这家伙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越来越不够哥们意思了!”   “他啊,在滨城自由着呢,才不愿意回来受家里约束呢!”沈梦昔笑,“回头我让他给你往单位打电话!”   “别,我给他打,单位电话不花钱!”   “他的手机,接打都收钱,还不如让他打呢,反正他是大款!”   “对!就让他打!”尚林跟着笑。   尚静从屋里走出来,“你们俩聊那么欢呢?还不进来!”   沈梦昔对尚林撇撇嘴,“你家静静公主怎么了?”   “我家公主心情不佳!”尚林对沈梦昔笑着点头,出门去了。   尚静不悦地盯着沈梦昔,“笑笑笑!跟谁都笑,跟谁都聊!”   “那不是咱哥吗,在你家门口遇到,还不得打个招呼!”   尚静扭身先进屋了。   沈梦昔跟进去,摸摸她的额头,“不舒服?”   尚静翻了她一眼,“不舒服,心里不舒服!”   不对啊,这明显是有情绪啊。   “那什么,我也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我得回家帮我妈带孩子去了!”沈梦昔站起来要走。   “站住!”尚静一嗓子喊住她,“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不可能不知道!”   “知道什么啊?我得回家了!”   “叶海生保送医学院了!”   “嗨,这个事啊,他高三了,不保送也要高考的!不过我真的不知道。”   “哼!他喜欢你,你也不知道吗?”   “这个,我还真知道。”沈梦昔诚实地说。   尚静控诉地看着沈梦昔。   “我还知道你喜欢他!”   尚静的一颗眼泪摇摇欲坠。   “我还知道,我不喜欢他。”   “你!”眼泪掉下来了。   “我什么?我能控制他不喜欢我,还是我能控制你不喜欢他?你这么对我,太不公平了,静静同学,你需要静静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   “讨厌!我讨厌你们!”声音带了哭腔。   “我也希望这世上都是简简单单的事情,一点都不复杂。”沈梦昔拿出手帕,轻轻擦去尚静的眼泪,“但是,只能是希望罢了。” 第259章 防火防盗防闺蜜   少女的心,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尚静漂亮的脸蛋上,满是纠结与无奈,“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沈梦昔心中叹息,她瞥了一眼尚静写字台上的几本琼瑶,“静静,你不如好好读书,考到叶海生的学校去,医学院是五年制,你还可以和他做三年校友。”   如果你只是看这种洗脑的,也就到此结束了。   “我考不上啊,我要是像你那么聪明就好了!”尚静抓乱头发,自卑又沮丧。“是啊,他那么聪明,那么多才多艺,怎么可能喜欢我呢,连我哥都天天夸你聪明!我真傻!有你挡住前头,他怎么能喜欢我呢!”   沈梦昔深深地叹息。   还真是男女有别。   男人之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比如齐保健与韩兵,他们相互信任,起码韩兵从未对齐保健有过抱怨。如今韩兵也把游戏机批发店关闭,到伊市与齐保健共同创业去了。   女人之间不同,可以同用一只唇膏,同穿一条裙子,但是一涉及男朋友,立刻防火防盗防闺蜜。   尚静如今就启动了防闺蜜的模式。   沈梦昔倒也不怪她,一个小女孩,你能要求她有多理智呢。   虽有些可惜十来年的友情,但也不想多做辩解,一切等她成熟了自己领悟吧。   “尚静,我控制不了别人,但我一不抢你的心上人,二不抢你的哥哥。”沈梦昔笑着拍拍尚静的肩膀,“我回家了。”   尚静颓丧地坐在写字台边,看着好友不回头地走了,想喊住她,又觉得没面子,气恼地摔了桌上的笔和书本,又使劲踩了几脚。   就在五四汇演那天,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向眼高于顶的叶海生,居然主动与齐宝珠握手,还紧张的手抖,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专注深情,仿佛全世界就只有齐宝珠一个人一般。当齐宝珠大大咧咧与其他两个伴舞握手时,他还皱了皱眉头。   这一切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别人都没留心,但全副心思都在叶海生身上的尚静,却轻易就发现了这个异常。   她当时就懵了,整个世界坍塌了。   ——从没想过,自己与叶海生之间,最大的障碍,会是她的好友齐宝珠!   她酸了,酸得不行。虽然理智告诉她,即便没有齐宝珠,叶海生也未必就会喜欢她,但是还是控制不住地嫉妒和迁怒。   ——这些年,除了个子比齐宝珠高,真的是什么都比不过她!这哪里是朋友,分明就是老天爷派来专门打击她的敌人!   哥哥一直跟她说,交朋友要交比自己强的、比自己聪明的。   但是,朋友之间差太多了,谁痛苦谁知道。   现在齐宝珠承认了她知道叶海生喜欢她。   但她居然不告诉自己,任由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在她面前诉说如何喜欢叶海生,她心里一点特别得意吧!尚静伏在写字台上,失声痛哭。   接下来的日子,沈梦昔与尚静两人再未放学同行过,也不再一起去厕所,教室里迎面碰上,也只是点头笑笑。谢丽婷还奇怪地问她们:“哎?你们俩闹矛盾了吗?怎么感觉怪怪的?”   “没有啊,要考试了,学习比较忙。”尚静抢先说。   “真的吗?”谢丽婷不相信。   沈梦昔也点点头,“真正的友谊不在朝朝暮暮。”   谢丽婷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们一眼,不再追问。   这天放学,尚林居然等在她回家的路口。   “珠珠,怎么不去我家玩了,静静天天都念叨你呢!”   “我们在学校天天见面,她不烦我就算不错了!”沈梦昔笑说。   “你们两个小丫头,肯定闹矛盾了。从小到大,还没见你们吵过架,也没见大静这么难受过,你们到底怎么了?”   沈梦昔上下打量一番尚林,这个人,自小就以心眼多著称,从不吃亏,但也很少明目张胆占人便宜,总是能把握分寸,与人相处愉悦,情商很高。   但这样的人,也给人一种无法接近,无法深交的感觉,还不如尚静直来直去的好。   齐保安与韩东关系简直可以过命,但与同样一起长大的尚林,就关系一般了。   她没想到尚林居然心细到关心妹妹与朋友的相处。   “我们没有什么矛盾,只是静静有些误会,一时不能解开。大林哥真是静静的好哥哥。我那个四哥,可从来不关心我高不高兴,他除了欺负我,就是气我。”   “哈哈,保安啊,他就是那个性子,喜欢逗你玩,要真有人欺负你了,他准得第一个把人大卸八块了!”尚林哈哈一笑,“昨天跟你四哥通话,他说刚去了日本旅游,得瑟的啊!说是四个人同去的,带了两个川妹子,有一个是他对象,说是再处一阵子,带回来给你父母看看呢!”   这事儿沈梦昔倒是不知,面上却不显,“嗨,他就喜欢漂亮姑娘,你还不知道!”   “这些年,追求保安的不少,也没见他回应过,这回啊,没准儿就定下来了!”   “那我妈就放心了。大林哥,你也抓紧啊!”   “我啊,我不好找,我喜欢那种特别聪明的,在咱嘉阳,不好找。”尚林面色古怪地说。   “呵呵,嘉阳人是少了些,那你恐怕要多出去走走了。”沈梦昔见他说个没完,有些意兴阑珊,准备回家,毕竟站在路口,来往的人都会看上一眼,也挺不自在的。   尚林一眼看出她的心意,“那什么,珠珠你快回家吧,大林哥就是路过,跟你说几句,你有空就上我家玩儿去,大静比你大两岁,但是没你聪明懂事,有些地方你还得担待她,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   “静静很聪明的,成绩也好。是大林哥太聪明了,看谁都有些笨吧。”沈梦昔笑,“行,有时间我去找静静。再见!”   沈梦昔与尚林道别,骑车往家走去,第六感感觉背后一直有道目光一直凝视,如芒在背。   ******   第二天,清晨有些薄雾,沈梦昔骑车上学,朦朦胧胧间,昨天尚林站着的地方,又站了一个人。   仔细一看,是叶海生。   见沈梦昔骑车出来,叶海生跨上自行车,“我们一起上学去!”   “呵,到底是保送了,都不用勤奋学习了呢!”沈梦昔笑着说。   “是啊,从来没这么轻松过。等考完毕业证,照完毕业照,就可以出去旅游了,但是,我还是想多在学校待几天......” 第260章 最不省心的人   “恭喜恭喜!”   “没什么好恭喜的,其实我犹豫过,要不要参加高考,我也想试试自己的水平,还有点怕自己考的还不如医大,终究没那个勇气。”叶海生看着面前的路,脸上没什么表情。   “嗯,的确只能二选一,还不能回头。不过,医大很不错,医生这个职业也很好,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医生!”   “嗯,我会的。你打算考哪个大学?”   “早着呢,我还没想好。”   “不会吧,我觉得你应该是个有规划的人。”   “并没有。我很随缘。”沈梦昔笑,且越来越随缘。   “齐宝珠,你虽然比我小三岁,但我始终觉得我们是同龄人。你甚至比我们班的女生,心理还成熟一些,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呵呵。”   “如果,如果你也被学校保送到医大,你会同意吗?”少年忽然变得期期艾艾。   沈梦昔扭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蹬车,“不会。我不会保送的,大概要离开本省。”   叶海生脸色煞白,木然地蹬着自行车,他都准备好了说他在医大等她两年。   “叶海生,世界那么大,选择那么多,怎么能在十几岁就确定自己一生的目标呢。”   “不,齐宝珠,年轻人不正应该要在年少时就立下志向吗?我去过北京上海,我见过很多人,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最适合我!”叶海生急急地大声说。   “你真幸运,但是我还没有。”沈梦昔笑着残忍地说。   叶海生差点和一个拐弯的学生相撞,车子猛地拐向路边,长腿支在马路牙子上堪堪停住。仅仅一个停顿,沈梦昔已经骑出一段距离,她回头冲他一笑,摆摆手,“我还要赶早自习,再见!”   ******   齐保安的股票解套了,第一件事,就是报了旅行团,邀请金建成和两个四川女孩去日本玩。   两个女孩起初都不肯去,但年轻姑娘还是经不起出国的诱惑,两人到旅行社调查确认了一番,最后又商议了半宿,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玩了再说,大不了回来再慢慢还齐保安的钱。   这两个四川女孩,一个叫金秀,一个叫李玉平,都是十九岁,非常漂亮。   她们同是一个职业学校毕业的,同期推荐到滨城维多利亚酒店的有七人,她们二人,一个在餐饮部,一个是后勤部的。   齐保安喜欢金秀,金建成喜欢李平。两人于是常常以聚餐为由邀请两个女孩,四人一同出去吃饭逛街。   沈梦昔在电话中问及此事,齐保安哈哈了一笑,随后承认了,“怎么办!你四哥一眼就认准她了,再也看不上别的姑娘了!”   好家伙!晚熟的齐保安开窍了。   只是,好好的东北大汉,在漂亮泼辣的川妹子手里,可别变成耙耳朵。   “齐保安同学,你不要迷失在爱情里啊,不要被骗财骗色了!”   “去去去!我们好着呢!我都不稀跟你说!”一次旅行,促成了两对,他和金建成现在的日子如同泡着蜜罐里,两个女孩还给他们洗衣服呢。   鲁秀芝知道后,催着他带人回家给她看看,还在电话里好一番指导品评。   “唉,四个儿子,到了一个主也做不了!”挂了电话,却忍不住叹气。   沈梦昔笑出了声。   “你笑啥,就你最不省心!”   “我是最省心的啊!”   “你最不省心了!不是撺掇这个就是撺掇那个!”   “嘿嘿,撺掇怎么了,就有人愿意听啊!”   沈梦昔话音刚落,屁股就挨了一下,鲁秀芝打完又去厨房给孙子鼓捣吃的去了。   最不省心的是你的老头啊,沈梦昔心里叹道。   齐保健经过近一个月的暗中调查,发现齐有恒多次与那个卷发女人单独来往,说实话齐保健真恨不得上前揪住父亲的领子,质问他,将自己的母亲置于何地!   但他不能那么做,他既要维护母亲,又要给父亲留下脸面。   他通过邮政系统的朋友,查到经常打到那女人家的几个电话号码,以此顺藤摸瓜,查出是伊市公安局一个主管治安的副局长钱世法,指使这个叫莫菲的女人,勾引齐有恒,最后他居然还查出,里面还有嘉阳县公安局副局长孙德斌的手笔。事情的缘由,猜也猜得出来,定是幸运的齐有恒阻碍了人家的官路。   这几年,齐有恒实在太顺利了,他几乎以为这就是正常的仕途了,他天然的以为一切安排都是他的个人能力所得,有时候还是会自得自满,或者言语刺激到别人,自己却浑然不觉。偏偏他在公安系统混了三十年,却缺少一种杀伐的狠辣,给人一种可以“欺负一下”的错觉。   齐保健思前想后,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说不定父亲已经有把柄落在了人家手里。他放下手头的一切生意,扔给韩兵,自己直奔滨城,找到了何鸿志。   六月中旬,刚刚在伊市工作了半年的齐有恒,像坐过山车一样,又被调到了省公安厅刑侦处做副处长,负责技术鉴定,以齐有恒的专业水平,可以安安稳稳做到六十岁退休。   这次调动是齐有恒始料不及的,他糊里糊涂到哈市报道,直到何鸿志一个电话将他叫到家里,面对了姐夫排山倒海的怒火时,才猛然醒悟,自己的事情暴露了!   他几乎脱口而出:是不是珠珠告诉你的?   但理智让他闭口不言。   也幸亏他没有问出。   当何鸿志将各种证据拿出摆在书案上时,他傻眼了,那一摞证据里,甚至有他和莫菲一起在哈市逛街和去酒店一起开房的照片,有他们每次见面的详细时间地点。   冷汗湿透了警服。   “这些照片,可不是我找人拍的,是你的对手拍的,再晚上几天,大概又是一个结局了。至于我怎么拿到手的,你就不用管了。不过,有恒啊,我没想到,你这么经不住考验。”   说到这里,何鸿志停下来,不再说话。   齐有恒满面通红,低头不语。将所有证据都看一遍,脸色几度变幻,点头说:“好啊好啊,一个个背后给我捅刀!”   “该做的我都做了,他们也都得到了惩罚,你就不必再生是非了。”   “我不甘心!”   “不甘心也忍着!把他们逼到绝地,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还能杀人灭口不成?你以后就好好做你的老本行吧,还有六七年退休,也好好学习一下微机,换了岗位,如果还管不好裤带,我就亲手毙了你。” 第261章 哪有不湿鞋   那一刻,何鸿志有些后悔,或许当初真不该插手小舅子的工作,以他的性格和魄力,负责一项专职工作,努力钻研下去,说不定真能干出点名堂,但让他做主官担大任,还是欠缺。   听着姐夫撂下的重话,齐有恒像是一时间老了十岁,五官都耷拉下来。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那个与他轻歌曼舞,柔情蜜意,对他满目崇拜,依赖至极的女人,居然是专门来骗他的。   但证据确凿,那一摞证据里,有一份莫菲的笔录和签字。她牵扯到了一桩烟草公司的贪污案中,已被收押。   原来,她竟先后做过烟草公司经理和钱世法的情人。想到这里,齐有恒死的心都有了。   “你这算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是玩了一辈子鹰,倒让鹰啄了眼啊?回去好好想想吧。记着!你都是当爷爷的人了!还有,如果你的女儿知道你是这样的爸爸,她会怎么想?”   齐有恒仿佛被什么击中心口,一下子捂住胸口,失魂落魄地下了楼。   何鸿志看着小舅子踉踉跄跄的背影,叹口气,看着桌上的照片说:“傻人有傻福,我就是专门给他擦屁股的!”   那边齐慧慈见弟弟下楼,恨恨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老四!你怎么能这么糊涂?怎么这么糊涂啊!”   “别说了三姐,我都恨不得投大江死了!”齐有恒见了自小带大他的姐姐,眼泪都要出来了,也不知是揪的耳朵疼,还是觉得羞愧。   齐慧慈松了他的耳朵,又使劲捶打着他的后背,“我打死你,打死你得了!你都多大年纪了!你想过你这次要是事发,家里的老爹会不会被气死?啊?你的老伴怎么办?你的四个孩子怎么做人?我打死你算了!”   齐有恒捂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这段时间仿佛被魔鬼操纵了灵魂,只想着自己的所谓爱情,忘记了家中还有老父老伴,还有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们,想到女儿冷冷的眼神,他悔恨地捶着自己的头,“我疯了,我是疯了!”   对着女儿时,本是下定决心再不与莫菲联系了,但是没过几天,莫菲来找他时,他还是浑忘了家中亲人,忘了自己的职责身份,甚至回嘉阳时,还掩耳盗铃的不肯直面女儿。   齐慧慈抓住他的手,“姐知道,姐都知道,你这是受了小人陷害,这天下啊,就没几个男人能经得住女人勾搭的。这次,你姐夫可是尽了最大的力,快刀斩乱麻,伊市嘉阳那边都摆平了!以后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哈市吧,晚节不保的名声,咱们都担不起啊!”   齐有恒心有余悸地地点头,被姐姐拉到厨房吃面,勤务员早被支走了,面条是姐姐做的,一如既往的难吃,这次是咸得齁人,他兑了一点醋,呼噜呼噜,一口气都吃了下去。   ******   何敬瑜开发的楼盘,半卖半送了两套,一套是齐有恒的,一套是齐保健的。   沈梦昔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她对鲁秀芝说,“你和大嫂带着孩子们先去吧,我留下来照顾爷爷。”   鲁秀芝急了,“我们在哪儿待着不一样?你到哈市上个好高中,将来还能考个好大学,你不去,我们也不去了!反正也没个熟人!”   沈梦昔对鲁秀芝的逻辑也是无奈:你在哪里待着还是不一样的!   “你去陪你老伴!我在哪里读书都一样,不耽误考大学!”   鲁秀芝牛性大发,非要她也去哈市,最后,连齐老爷子也同意跟着去哈市了,她只得点头同意。   这两天,不断有旧日邻居和鲁秀芝的老同事来送别,李巧凤和翟丽君都来过了,连刁凤琴都来了。   她们都羡慕鲁秀芝命好,找了个好丈夫,能跟着到大城市去享福。鲁秀芝笑得见牙不见眼,“啥好命啊,我就是个闲不住的操劳命!爱管闲事,人家个个还都不领情!”说完,还翻了沈梦昔一眼,“现在就这个,最让我最操心了!”   沈梦昔无辜地看着她:我为你操碎了心好不好。   齐家的这套房子,就留给了齐保平,鲁秀芝虽还是不大得意邹艳梅,但也知道拗不过儿子,“哎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给你们办婚礼了!”   “妈,我们不办婚礼,出去旅行结婚就行了。”   齐保平是齐家最执着的人,三个兄弟都一心赚钱,只有他,一心要建设家乡,他主张退耕还林,主张保护原始森林,加强森林维护和防火保护,坚决抵制滥砍滥伐和倒运木材,一系列建议提了上去,却是收效甚微。   如今全家都要走了,他依然不肯离开,“我不走,我就在嘉阳。”   沈梦昔能够看出邹艳梅眼中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她对齐保平说:“三哥,你不问问艳梅姐的想法吗?”   齐保平一顿,回头看邹艳梅。   邹艳梅一笑,“你三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多么美的人间情话,沈梦昔祝福他们永远恩爱如初。   至于赵文静,一向心中有数不多话,但她无疑是最幸运的。   齐保健花了不少钱走关系,将她的工作调到了粮食局驻哈办事处,还给乐乐找好了幼儿园,并主张将赵文静的父亲一起带到哈市。   赵文静十分感激齐保健的细心,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家中多病的父亲,但老父亲并不想离开嘉阳,他觉得还是跟着儿子才是正理,住到女儿家会心里不踏实。   齐家张罗得热火朝天,沈梦昔最后一天去上学,办理转学关系。   十月初,嘉阳已经已经供暖,天气寒冷。   她带着帽子手套骑车出了家门,路口站着尚静,高挑的她,像一株小白杨一样挺拔,侧身看着沈梦昔,脸上带着嗔怪。   “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一声不吭地搬家走了?”   “怎么也得跟你说声再见的。”沈梦昔笑。   “烦人!”尚静长腿一抡,跨上自行车。   沈梦昔笑着跟上。   寒风吹得人张不开口,两人沉默地骑车,随着上学的人流到了学校。   两人在自行车棚里停好车,“珠珠,我以为我们有一辈子时间,根本没想到你忽然就搬走了。”说到这里,尚静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太可恨了,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   “总是要面临离别的。早早晚晚都要离别的。”   尚静一把抱住她,胸前的扣子硌得沈梦昔脸疼,“珠珠,我们还是好朋友!”   “是是是。你先松开我,毁容了!”   尚静哭笑不得松开她,揉揉她的脸,“小矬子!”   “傻大个!”   两人牵着手去了教室。 第262章 我家姑爷子回来了!   破家值万贯,鲁秀芝什么都不舍得丢掉,要不是哈市已经买了新的整套光明家具,她真是恨不得连炕沿都拆了一并带走。   鲁秀芝赶着回了兵团一趟,看望父母和兄弟,还把家里的沙发和饭桌给父母搬去了。   齐保平结婚,自然要买新家具。   她的旧家具,大衣柜和电视柜还是八成新,就送给李巧凤了。   李巧凤是最舍不得鲁秀芝的,三天就来了两回。每回都哭一场。   她的两个儿子,大的跟着齐保健在伊市,小的跟着齐保安在滨城,只有老两口干巴巴守在家里,说实话,没有人比她更盼着齐家好的了,他们家好了,她的儿子也能跟着好。   韩兵今年都虚岁三十了,好说歹说的,今年可算处了个对象,她这才稍稍放下了心。肯处对象就好啊,找啥样儿的都行!   齐保健特意开了一辆平头卡车,从伊市赶回来搬家,就算不搬家具,行李衣物电器,两家也够装一车的了。而去他的平头柴后面是卧铺,爷爷可以躺在车上休息,他慢慢开车就是了。   韩兵也跟着回来了,还带了对象,李巧凤这边正跟鲁秀芝抹眼泪呢,一听说儿子也跟车回来了,立刻破涕为笑,抓住儿子的手不肯撒开。   再看儿子的对象,人长得秀秀气气,挺漂亮的,满意的不行。   “韩婶,兵子和杨霞留下住几天,我开车去哈市把我妈这些宝贝东西都送去!”   “好啊好啊!”李巧凤连连赞同。   韩兵要跟他一起去哈市,齐保健拒绝了,“你平时不着家,还是多陪陪父母吧。我表哥那边也来车接我爷,路上都有照应呢。”   韩兵只得答应下来,李巧凤喜滋滋地一手拉一个回家了。   ******   可惜啊,李巧凤的喜悦,连一天都维持不住。   李巧凤张罗了一大桌好菜,四口人欢欢喜喜吃了顿午饭,韩家父子两人还喝了两盅酒。   李巧凤又忙着翻出被子,给儿子收拾房间。   韩兵饭后到院子里劈柴禾,他去伊市之前劈的那一大垛,都快烧完了。   “儿啊,你也不戴个帽子,快进屋歇着,让你爸有空慢慢劈就行!”李巧凤在门口喊韩兵回来。   “一会儿就劈完了。”   李巧凤美美地叹口气,儿子抡斧子的动作就是比老头子顺眼。   她忽然听到街上有马达声,便往外瞄了一眼,街北的房子地基高,她一眼就见一台红色桑塔纳开了过来,急得一拍手,“哎呀妈呀,指定是保健他表哥,不知道老齐家搬家了,开到这边儿来了!”   她一把拉开大门,就要准备给人家指路。   谁知那车却停在了秦家大门口,李巧凤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一个穿着半长棉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座下来,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车门。   一个穿着红色呢子大衣和黑色长筒皮靴,一头大波浪的年轻女人下了车,北风一吹,那一头波浪还轻轻地荡漾了几下,赫然就是离家出走多年的秦美茹。   看到李巧凤站在大门口,还冲她笑了一下。   李巧凤像见了鬼一样,旋回大门内,啪地关上门,推着儿子不迭地说:“进屋进屋进屋!”   “妈,干嘛啊,差点砸着你,快松手,我手里有斧子!”韩兵吓了一身冷汗。   李巧凤脸色煞白,只管推着他进屋。   “妈,你这是咋的了?”韩兵放下斧子,摘掉劳保手套,看着母亲的脸,关心地问。   “就是这里,你可不许嫌我家小哦。”   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直接砸到了韩兵的心上,拿在手里的手套掉到了地上,他似被定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街对过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同时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口音怪异。   韩兵泪流满面而不自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回来了,她好好的回来了!   李巧凤捶胸顿足,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秦家很快传出刁凤琴大呼小叫的声音,先是怒骂,再是惊喜,好不热闹。   这边杨霞也从屋内走出来,“兵子,你怎么不进屋啊,别冻感冒了!”   韩兵如梦初醒,立刻转身开始码那些劈好的柈子。   李巧凤连忙又去推杨霞,“霞,咱不用管他,让他自己弄吧。”   杨霞莫名其妙地跟着又回了屋子。   接下来,韩家的气氛莫名的凝固,韩兵劈完柴禾就一头躺在炕上不动了。   “你看你,劝你也不听,冻感冒了吧!”杨霞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韩兵条件反射地挡开了,她受伤地小声喊着:“你干嘛啊!”   韩兵没有说话,叹口气,继续躺着不动。   杨霞端来一杯热水,“那你先喝点水吧,再好好睡一觉,醒了说不定就好了。”   “不喝。”韩兵思绪烦乱,不耐烦频频被打扰,语气生硬。   杨霞端着水,站了一会儿,又去找了自己的大衣盖在韩兵身上,韩兵依然一动不动。   晚饭李巧凤做得丢三落四,一个菜没放盐,一个菜醋放多了,她正张罗着把菜回回锅,二门一响,进来两个人,“哎呀,听说你家儿子带对象回来了?我来看看!哈哈哈!”   来人正是刁凤琴,她穿了一件崭新的带着折痕的深灰色呢子大衣,一进门就先声夺人。   李巧凤的锅铲子啪的掉到了锅里,绝望地看向儿子。   “可巧了呢,我家姑爷子今天也回来了!这不,带了台湾特产来,我就想着啊,得给老邻居都送点!”刁凤琴一手拿着一盒凤梨酥,一手扯着秦美茹,就站在了韩家的厨房门口。   韩兵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美茹,秦美茹却不看他,半低着头,“韩叔韩婶,你们好。”   “啊,美茹回来了!”韩建福从饭桌边,站起来招呼道,“快快,进客厅,别站着啊!”   “不进了,你们好好吃!我还得上老金家呢!”刁凤琴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临走看了杨霞一眼,“哎呀,这就是兵子对象吧?长得是真好看啊!比我们家老大可好看多了!是哪儿的人啊,肯定是好人家的!”   杨霞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婶儿过奖了,我叫杨霞,乌区林业局的。”   说完不自在地看了一眼韩兵,发现他直勾勾地看着门口的那个红衣美女,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   “不过奖,你这姑娘指定错不了,要不你老婆婆也不能同意啊!”刁凤琴冷下脸来,扯着女儿就走。 第263章 都是来讨债的孩子   齐保健正在帮母亲给行李打包,“妈啊,这双旧皮鞋扔了吧,我给你买两双新的!还有那两床褥子也别要了,老四小时候尿了多少次了,你算算,这都多少年了。再说到了哈市,没有炕,都是大床,这尺寸也用不上,扔了吧。”   “嘎哈扔了?留着指不定啥时候就用上了!”鲁秀芝用手指点着儿子,“你可别有俩钱而就烧得慌!”   “妈,你这鞋确实穿不出去了,这都放了好几年了!你问珠珠!”齐保健朝沈梦昔使了个眼色。   沈梦昔只好开口,“我也觉得该扔了,你舍得让你孙子孙女用这硬邦邦的褥子吗?还是你好意思穿着这些给齐处长丢脸啊!”   这话戳到鲁秀芝心窝上了,她犹豫着说,“,那,那我把褥单拆下来吧,还能匝鞋垫儿,鞋带儿也是好的,捆个东西啥的。”   就跟拉锯一样,齐保健扔出去的东西,没一会儿就又被鲁秀芝挑挑拣拣的拿了回来。   “算了大哥,你就让她都带着吧,到时候,要是有人到齐处长家做客,就让他们好好看看,咱家是如何艰苦朴素的!”   还得是这句管用。   鲁秀芝终于松了手,还是气得拍大腿,“非要扔我的东西!就看我碍眼!”   “不是非要你扔,既然要搬家,就索性做个了断,你看看,两年以上没用过的东西,未来五年也用不着的东西,你就考虑扔了吧,好好的放在一边,有人捡了,说不定还用上了,物尽其用!”   鲁秀芝还待要说,李巧凤推门进来,头发散乱,口中大喊着,“完了完了!秦美茹回来了!”   沈梦昔也愣了,她差点就忘了这个人。   “哎妈呀,这回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兵子呢,兵子是不是......”鲁秀芝忽地站起来,眼前金星直冒,“艾玛起猛了。”   齐保健扶住她,“你们别着急,我去看看。”   “先去客车站吧,杨霞拎着行李要回家呢!兵子死倔死倔的,说啥也不去找她,造孽啊!”李巧凤急得要哭。   “唉,你家这孩子啊,比俺家保平还死心眼呢!”鲁秀芝抓住李巧凤的手,“你说咱俩这是啥命啊,摊上这样的讨债鬼!都是些来讨债的孩子啊!”   李巧凤呜呜地哭着。   齐保健开着大卡车,带着沈梦昔去了客运站,得先留住杨霞才是。   依着沈梦昔,是不打算留杨霞的,留下做什么?韩兵这样的人,眼见一辈子要和秦美茹搅合到一起,和这样的人相处,太痛苦了,不如尽早做个了断。   但这巴掌大的小县城,杨霞哭着离开了,对韩家的影响是极坏的,再有,即便分手,也要说个清楚才是。   杨霞已经上了开往伊市的客车,齐保健急得跺脚,他不好上车去拉扯,就催妹妹上车。   沈梦昔敲敲她的车窗,杨霞转过头来,眼睛红肿。   沈梦昔冲她招手,她摇头。   正准备上车,乘务员拦住沈梦昔,“票给我看看!”   “姐,我不坐车,我跟那个姐姐说句话就下车,一分钟!”沈梦昔伸出一根手指,跟乘务员笑得阳光灿烂。   “快点啊!”那个三十多岁的乘务员不耐烦地说,嘴里嘟囔了一句,“小孩伢子,跟谁叫姐呢。”   “霞姐,跟我下车,就算就此了断,也不能不明不白,让他们家给哥说法!”   杨霞只是哭着摇头,双手捂住了脸。   “大叔,你让一下,我说两句话呗!”沈梦昔对杨霞身边的乘客笑。   “你说你说。”那人认识沈梦昔,站起来跟旁边的人说:“这不那个‘潇洒走一回’么!”   沈梦昔一囧,也顾不上其他,靠近杨霞,小声说:“如果是我,一定要亲手抽他两个耳雷子!”   车下传来李巧凤的呼声,“霞啊!霞!”   “先下车吧,总得给韩婶个面子。”   李霞抹了一把眼泪,跟她下车了。   乘务员笑呵呵打趣李巧凤,“这是谁啊,韩婶!咋还哭着走呢,你不是不给人家饭吃吧!”   李巧凤也不理她,一把握住杨霞的手,“回家回家!”   沈梦昔下车,对乘务员笑说:“姐,我可是下车了,没蹭你们的票哦!”   “小丫头,你不跟我叫点儿好听的,跟谁没大没小呢!”   车上有认识的人就说:“你可别小看这小丫头,辈分大着呢,人家都当了好几年姑奶奶了!哈哈哈!”   沈梦昔摇摇头,“你这么年轻,总不能让我叫你阿姨吧!”说完追上齐保健走了。   留下乘务员靠在车门口不自觉地笑了。   *******   秦美茹回家的当晚,住在了粮食宾馆最高档的房间。   家里太小了,虽然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妹妹也都打了离家工作了,但是屋子还是那么小,她环顾家中,一度疑心自己是怎么在这个小房子里长大的。   父亲居然还在卖糖葫芦,一出去就一天,不到天黑不回来。   “老二老三那几个死崽子,一年也不回来一趟,都是没心肝的玩意儿!”刁凤琴跟秦美茹诉苦。   秦美茹也不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能待两天,结婚以后就不能常回来了。”   刁凤琴一愣,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问:“住哪儿啊,他到底多大岁数啊?前头那个有几个孩子啊?”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我心里有数,我们的厂子在深圳,当然住深圳了。”   “不问就不问。反正我这辈子就这命,让你奶欺负了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着......”   “啪嗒!啪嗒!”几声,刁凤琴扭头看,几摞钱被甩到炕上,一把抓住了。   “你好好做一桌饭菜,吃完饭,我们去宾馆住。”   “哎哎哎。”刁凤琴连声应着,抱着钱出去了。   秦美茹还是掉了眼泪。   当初离家,根本没什么目标,只是一味地想离开嘉阳,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地方。   到了汤县,就登上了去哈市的火车,一口东西也没吃,一直站到哈市。   出了哈站,她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远远看到一栋大楼,什么也不想,就朝着大楼走去。   那是一个叫做天鹅饭店的宾馆。   因为长相漂亮,很幸运的她居然被留下做了服务员,负责上菜,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是没有了是是非非,她苦中作乐,活得倒是自在了许多。 第264章 台商的二奶   秦美茹在天鹅饭店工作了不到半年,又跟着几个小姐妹去了广州,还是做服务员,工作更辛苦了,工资除了房租和吃喝,一点不剩。   还老有人骚扰她,趁着酒意,在她上菜时,言语调戏,有的还动手动脚。   后来到了深圳,到电子厂做工,每天三班倒,更是辛苦,虽是工资高了一些,但是人也熬得不成样子。   看着一些样貌不如自己的女孩,活得轻松自在,出入高档场所,穿著名贵华丽,她动摇了。   大环境的影响,对于一个女孩真的是是至关重要啊。   一年下来,她的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一个台商,也就是她所在工厂的老板,看上了她,展开了花式追求,送花送衣服送首饰送房子,温言软语,百依百顺。这些都是秦美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从小到大,没有这样宠爱过她,她感觉到了幸福,也在众多工友羡慕的眼光中,满足了虚荣心。   于是,尽管她对这个五十多岁的台商没多少感情,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台商信誓旦旦说,结婚手续太麻烦,等年底带她回台,手续和婚礼一起办,还要大办!   她信了。深圳未婚同居者比比皆是,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   她倒没有像她认识的一些姐妹一样,从此不再工作,只是美容打麻将度日,而是帮助台商打理工厂事务,俨然是老板娘一般。   但是,两个月后,她发现,那台商并未离婚,而是在台有家有子,大儿子已经结婚,二儿子在日本留学。那边的妻子居然知道且默认她的存在。   她,不过是个二奶。   哭闹了一场,她把台商的脸挠了三道爪印。   一个姐妹来劝她:你是准备继续到工厂打工,还是有能耐自己开公司?或者你想像那些人一样去陪酒?   秦美茹冷静下来了,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明白该适时把握机会了。   台商顶着结了痂的脸,再来哄她时,她又哭闹了一番,就妥协了。   只是,她忽然想家了,或者说,想再见齐保健一面,彻底死了心,以后就再也不回嘉阳了。   谁知,一回嘉阳,第一个见到的竟是韩兵。   ******   齐保健将李巧凤和杨霞送回韩家,当时着急,就开了大卡车去客运站,这会儿卡车声势浩大地停在韩家门口,连齐有方家也出来看了,齐老爷子此时住在这边,齐保健冲三大爷挥挥手,表示过会儿就去。   沈梦昔也跟着进了韩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家院子,一身红衣的秦美茹,正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齐保健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保健一进门就喊韩兵,韩兵从后屋炕上坐起来,看了一眼齐保健,又看看他身后的杨霞,低头不语。   “你看你那个熊样儿!”齐保健一把揪起他的领子,从炕上拽下来,“就这么点儿事儿,一辈子都过不去了是不是?就算过不去,你连忍都忍不了吗?你还是个爷们吗?”   李巧凤吓得连连去扯齐保健的手,“别别别,别打别打。”   “婶儿,你别拦着我,我跟他认识三十年了!我就奇了怪了,他怎么就还弄不明白一件事呢:这人活着,哪个是顺顺当当的?哪个是想要啥就有啥的?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那是太正常的事儿了!怎么就没完没了了呢!”齐保健抡起胳膊就要揍韩兵,“人家杨霞,多好的姑娘,比你小那么多,不嫌弃你有前科,跟着你,你怎么就没心呢!我不揍你一顿,你就醒不来了是不是?”   李巧凤一把抱住齐保健的腰,哭着喊:“孩儿啊孩儿啊,别打别打!都是婶儿没教育好啊,你别打他!”   韩兵见母亲如此,忽然勾起自己当年犯事,母亲迅速衰老的回忆,“妈!你让他打我吧!我对不起你和我爸!”   李巧凤闻言又一把抱住儿子,嚎啕大哭。   韩建福也过去拉扯老伴,“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不大的小后屋里,乱作一团。   沈梦昔看着身边不停流泪的杨霞,“霞姐,事情都摆在这里了,兵子哥从小就喜欢道南秦家的秦美茹,但是秦美茹不喜欢他。十几年了,他到现在依然念念不忘,包括他的前科都是因为秦美茹。或许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秦美茹的。如果你能接受,你就留下来,除了秦美茹这件事,兵子哥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正直、勤劳、孝顺、顾家。如果不能接受,今天你就到我家,跟我住,我们搬家的时候送你回伊市。”   杨霞面如死灰,她的哭声梗着喉咙里,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沈梦昔将她扯到客厅,“你怀孕了是吗?”她在客运站就发现了。   杨霞一把挥开手,惊恐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的?”   连韩兵都不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现在有两条路,一是留下来,接受韩兵心有他属的事实,或许一辈子他都惦记着别人,你别看秦美茹过几天拍拍屁股走人了,只要她招招手,韩兵还会跟着走;二是离开韩兵,换个城市生活,要么生下孩子独自抚养,要么流产,以后再找个人结婚生子。”   沈梦昔声音不大,但说出来的话,生硬冷酷。   杨霞捂着脸失声痛哭,太难了,哪一条路她都都不想走,她恨不得去死。   哭声引来了李巧凤,“霞啊!别哭,婶儿替你打他,你别走啊!他就是一时糊涂!”   杨霞推开李巧凤朝门外跑去。   “哎呀,宝珠你是不是跟她说啥了,咋还跑了呢!”李巧凤一拍大腿,追了出去。 第265章 跟你那死爹一个德性   齐保健吃惊地看着韩兵,“兵子你?”   韩兵神情由惊呆变为木然,一言不发,对刚才挨那一耳光也没什么反应。   韩建福气得还要再打,“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儿子!”   齐保健拦住他,“韩叔你别急,你听兵子怎么说。”   “说什么?还说什么?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这边还惦记那个狐狸精!他还能说出什么?”   韩兵依然倔强地一动不动。齐保健连说带劝,好容易将韩建福带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再说杨霞,出了大门就朝客运站跑,没想到李巧凤骑了自行车去追她,连手套也没戴,没几分钟就追上了,将自行车往路边一推,一把抱住了她,半推半抱的将她弄回了韩家,路上遇到熟人,笑着打趣,“老韩嫂子,这是嘎哈啊!给你儿子抢媳妇儿哪!”   “去去去,本来就是俺家媳妇,还用抢!”   “啊哟,真是兵子媳妇儿啊,这咋还哭上了?”   “小两口置气呢呗,一会儿就好了!”李巧凤眉飞色舞地跟人家说:“回头办酒席可得去啊!”   “哎!一定一定!”   进了家门,李巧凤将杨霞推到后屋炕上,又朝炕里掫了掫,搓着手说:“快快!脱鞋上炕,外头死冷的,上炕暖和着!”   韩兵皱着眉头,要下炕,“妈,明天我们就回伊市,这事儿我自己处理,你就别管了!”   “怎么就别管了?这都闹出人命了,我不管能行吗?”李巧凤一扒拉儿子,“下去!挺大个老爷们,天天偎在炕上像什么样儿!”   韩兵差点摔到炕下,狼狈地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杨霞面朝炕里,头抵在火墙子上,只是呜咽地哭着,韩兵看了她一眼,离开了后屋。   “连句人话也不会说,跟你那死爹一个德性!”李巧凤气恨地朝儿子的背影吼了一句,从柜子里扯出一条被子,给杨霞搭在腿上。   客厅里被无端殃及的韩建福梗得说不出话来,沈梦昔只做未闻,来到后屋,“韩婶,那我们走了,去隔壁看看我爷爷。”   “去吧去吧。”李巧凤笑得满面春风,从炕上下来,“我这就给你霞姐弄点好吃的,一会儿你也过来吃!”   “嗨,我就不吃了。”沈梦昔探头看了一眼杨霞,要跟她告别,杨霞也转头看过来,那眼神,让沈梦昔愣了一下。   她在埋怨,是的,更准确说,是在怨恨。   沈梦昔尴尬极了,扯扯嘴角,耸耸肩膀,跟着齐保健离开了韩家。   她敲敲自己的头,这爱管闲事的毛病咋就改不了呢!   ——有时候你觉得好心好意,其实是触犯了别人的尊严。   ******   齐老爷子的东西不多,胡丽春早已给收拾好了。   看到沈梦昔进来,齐老爷子笑着拍炕,”上炕!“   沈梦昔爬上炕,坐到他身边,靠着他的胳膊。   “老韩家咋回事啊,大呼小叫的?”胡丽春端来一笸箩炒瓜子,好奇地问。   沈梦昔呵呵一笑,还不待回答,胡丽春就自问自答说:“不用说,指定跟老秦家大姑娘有关吧?”   “知道你还问!”齐有方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天天给你闲的!“   胡丽春不理他,继续问:“那韩兵带回来的对象是不是不干了?我看着跑出去了!这谁能干啊!我跟你说,男人就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最膈应人了!”   沈梦昔可不敢再提杨霞的事情,只说:“让韩婶追回来了。”   齐保健就说:“那什么,我开车来的,就手把我爷爷的东西装到车上吧,傍晚把东西都装好了,明天早点出发。”   齐老爷子忽然反悔了,无论如何也不让人动他的东西。   “我不去!这么大岁数了,哪儿也不去了!”齐老爷子盘腿端坐炕上。   除了齐有方,所有人都很吃惊。   “爷!下午敬瑜哥派的车就该到了,那边给你的房间也准备好了,连我三姑都给你准备了房间,你咋能临阵变卦呢!”齐保健凑到齐老爷子跟前大声说。   “珠珠去哈市吧,以后考个好大学,上完大学再回来,爷爷就在嘉阳等着你。”齐老爷子扒拉开齐保健,看着沈梦昔,笑着说。   “你这是怕珠珠不肯去哈市啊。”齐保健无奈地说。   这一趟路途遥远,九十多岁的人,也真不适合长途跋涉了,沈梦昔也知道齐老爷子惦记着齐老太太,他定是怕死在哈市,到时候不能土葬。   “你这个狡猾的老头,你骗我转了学,你倒变卦了!”沈梦昔摸着齐老爷子长满老年斑的双手,在他耳边大声说:“那你就硬朗的,等着我回来!每天拍打全身,还要打坐,记住了吗?”   齐老爷子连连点头,表示记住了。   沈梦昔对着齐老爷子比了个二的手势,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这小小孩儿,老小孩儿的,变脸是真快啊!”胡丽春嘀咕着,到厨房去了,“我还寻思能到伊市看孙子去了呢。”   齐保国一家三口在伊市买了房子,齐卫星早已到伊市读书。胡丽春一手带大孙子,十分想念他,如今齐老爷子不去哈市,她自然要留下照料老人,心里不是滋味,又不敢说出来,只能对着灶坑嘀咕几句。   下午哈市来了一辆奔驰,是何敬瑜派来接齐老爷子的车,他出国了,人来不了,就只派了车来接。   伊市也来了一辆红色桑塔纳,是市公安局的车,齐有恒调走的真正原因,极少有人知晓,大家只看到齐家越走越高,自然要来示好。   县公安局太穷,只出了一台吉普车,当年跟随齐有恒去滨城的刘岩,如今是技术科科长了,他亲自开车,说一定要送到哈市,非见见老领导不可。   第二天一大早,齐家楼前热闹非凡。   鲁秀芝早带着他们去拜别了齐老爷子,胡丽春跟着过来送行,妯娌俩拉着手,双眼发红。   “你啥前儿再回来啊,我怪舍不得的!”   “三嫂,咱爹在这儿呢,我们肯定常回来!有恒不回来,我也得回来!你家保国那么能干,过两年肯定也得到哈市去,你就等着享福吧,咱俩到哈市噶邻居去!”   “好啊,借你吉言了。”胡丽春双眼放光,擦了擦眼角,笑了。 第266章 先下手为强   虽然齐有恒没有回来,公安局、副食商店、邮局、粮食局、林业局、邮局等单位都来人送行,左右老邻居也都出来送别,虽然气温零下十度左右,半条街上也都是人。   齐保健、齐保平忙着跟他们握手致谢。   齐家的各路亲戚都来了,齐有德一家一大早从太平村赶来,妯娌三个拉着手,哭了好半天。   邹艳梅的父母也来了,挤在人群里。   赵文静的父亲和弟弟弟妹们也都来了,抹着眼泪告别,她的父亲挨个在外孙外孙的头上抚摸了一遍,不知道嘴里说着什么,赵文静趴在父亲肩头哭了起来。   奔驰车周围围满了人,都在品评着。   “这车不得好几万啊!”李志新摘了手套,摸摸车标,“这是小方向盘啊。”   “哈哈哈!”人们哄笑起来。   齐卫青说:“姑父,这叫虎头奔,价格在一百万以上。”   李志新像被针扎了一样,缩回了手,“金子做的啊,一百万?”   众人也咋舌,但都聪明地不言语,以免露怯。   齐卫青绕着车转了两圈,满眼喜爱。   “卫青将来也买一台吧。”沈梦昔对他说。   “行!”齐卫青笑着说。   “出去学习一下进口车维修。”   “行!”齐卫星还是笑着应答。   沈梦昔伸出带着棉手套的手,齐卫青也伸出手,两人笑着击掌。   “加油!”   时间不早了,赵文静和鲁秀芝带着两个小的,还是上了齐保健开的八平柴,卡车宽敞,后面的卧铺还能让孩子们躺下睡觉。   沈梦昔带着乐乐坐上了奔驰。   韩兵带着杨霞还是跟车走了,齐保健不知为何也没劝他们留下,让他们去坐桑塔纳,李巧凤跟在两人身后不停地叮嘱着,韩兵不耐烦地说:“哎呀妈,我知道了!”   杨霞带着厚厚的围巾帽子,低头不语。   刘岩扶着车门讪笑,“我这破车没人坐是不是?”   众人哄笑,“有奔驰又桑塔纳,谁稀罕你那破吉普啊,跟外面一个温度!”   齐保平笑着说:“怎么没人坐,还有我呢!”他要将家人送到哈市才能放心。   齐保健拦下他,“你还是安心工作吧,有我就行了。”   齐卫青忽然走过来,“我去吧!”   齐保良喊他,“你瞎凑合啥?”   “我跟着吧,这一路,车多,孩子多,事情也多,我去了,能多个照应。正好也去进修一下。”说完看向沈梦昔。   沈梦昔笑着赞同,“上车上车!”   齐保良还待再说,齐有德按住了他。   刘岩按响了喇叭,他拉着齐卫青开路,齐保平叮嘱他,一定要慢慢开,安全第一。   车还没开,忽然又一辆桑塔纳和吉普开了过来。   众人正疑惑着,见车上下来政府办张主任,众人又是一番寒暄。   桑塔纳上那个台商下来了,经张主任介绍,大家纷纷热情与他握手,张主任则到了齐保健跟前,“这是台W同胞,极有可能回来投资办厂,到哈市这一路,你多多照应着点!”   齐保健飞快地瞄了一眼韩兵,点点头答应下来,“你放心张主任!”   秦美茹一直没下车,李巧凤恨恨地瞪着副驾驶的她,气得胸口起伏。   沈梦昔摇头叹息,这一路可有热闹了。   终于能够出发了,沈梦昔冲齐保平挥挥手,又跟亲友们挥挥手,上了车。   车队开到城西边,却停住了,沈梦昔向外看去,立刻推开车门下车,跑了过去。   校门口,站了几十名师生,他们不知道在寒风中等了多久,沈梦昔忽然热泪盈眶。   尚静第一个扑过来,两人拥抱着。   “傻不傻,多冷啊!”沈梦昔打了她的胳膊一下。   “我哥去送你了,看着了吗?”   “啊?没看着啊!”   “完了完了。”   紧接着又冲过来一群同学,沈梦昔跳着与他们挨个拥抱,“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给沈梦昔伴舞的男生,现在上高三,他也请假出来了,“这也算长亭送别了吧,我们三剑客,只有我有福气!叶海生一定气死了!不行,我得替他们再拥抱两次!”   沈梦昔哈哈大笑,大大方方又拥抱了他,“帅哥,你比陈小春跳舞还好呢!”   鲁秀芝从卡车上跳下来,一把扯开沈梦昔,对老师说:“李老师你咋不管呢!这搂搂抱抱的成个啥了!”   沈梦昔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她没料到同学们会在校门口相送,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激动。她高高地举起右手,大声喊:“回吧!咱们后会有期!”   身后传来同学们齐齐的喊声:“齐宝珠!一路平安!前程无限!”   沈梦昔站住脚,回头看他们,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大大的笑脸。   ******   路面没有积雪,但考虑到车上有孩子,也考虑到虎头奔的车况,刘岩压着车速,开得很慢。   中午在新区吃了午饭,路边饭店太简陋,考虑到有哈市的司机,还有台商,伊市公安局的干警主动安排他们到新区找了家最高档的饭店。   都在各自车里,还不觉。   等所有人都下了车,秦美茹就特别显眼了。   她个子高挑,一件红色大衣穿得飘逸潇洒,一头大波浪披在肩上,随风飘动。大眼睛小嘴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是有一种美艳的感觉,在场的男士都不自觉地往她身上投注视线。   那台商也不生气,还十分得意,伸手搂着秦美茹的肩膀,哈哈笑了起来。   韩兵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几次要挥拳打到这个老男人脸上去。他最痛心的不是秦美茹不肯答应自己,而是她居然找了个这么个糟老头子,他不明白,就因为那人有钱,她就什么都能忍受吗,她不觉得恶心吗?   秦美茹感受到韩兵如刀的视线,平静地抬头看他,韩兵却只对视了一秒,就转开了视线。   秦美茹轻轻哼了一下,笑了。   饭菜点了一大桌子,菜码又特别的大,大家都没喝酒,以茶代酒,大家客套了几句,就吃了起来。   秦美茹吃完饭,到洗手间洗手,一出来,就见韩兵站在门口。   她知道躲不过他,索性坦然看着他,仰着下巴笑。   “听我妈说,你对象怀孕了!”先下手为强。   姚四   卫青的修车场 第267章 真不如帮你追求他了!   韩兵却上前了一步,“你非要这么作践自己吗?”   秦美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上却强硬,“呵,难道只有跟了你才不是作践?”   “他都够做你爹了!还不是作践?”韩兵看着虽已近三十岁,依然青春如故的心上人,再想到包间内那个大腹便便的年过五十的台商,心如刀绞。   “跟谁不都一样。”秦美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落入韩兵耳中。   韩兵听懂了,是啊,不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跟谁还不都一样。   他现在何尝不是这种心态呢。   “我懂。”我懂爱而不得的痛楚,我懂求之不得的遗憾。“呵,你就不问问我,看守所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缓期执刑那些年是怎么过的?”韩兵双眼渐红。他也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最好的年华,虽不后悔,但也耿耿于怀。   秦美茹终于低下了头,一缕卷发从肩上滑落,“韩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太了解你了,你看不了我受委屈,你是为了给我出气,我都知道。”她忽然提高了声音,直视韩兵的眼睛,“可是!你也要知道,你所谓的出气,带给我的是什么!你今天看着我扬眉吐气地回来了,可我却不能忘记,几年前我是怎么被嘉阳人指指点点的!”   ——那个口口声声说最爱你的人,却总是伤你最深的人。   韩兵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看着她眼里的怨怼,又咽了回去。   一个二十多岁有些流气的年轻男人来上洗手间,眼神往秦美茹身上脸上瞄,“哟,这地方说话特别香是吗?”   韩兵吼:“赶紧尿你的吧!”   这句话可比“你瞅啥”挑衅得多,那人两步上前,想要教训一下出言不逊的人,却发现自己比人家矮了一截不说,气势上也差太多。他嘴上骂骂咧咧,果断飞快地闪身进了洗手间。   “走吧!”韩兵先往回走,走了几步又站下,“你为什么跟着我们车队?是有话要和保健说吗?他都老婆孩子一大家了,你最好别打扰他。”   秦美茹站住了,她就是为了见齐保健才回来的,即便不能单独见面,能同行一段也是好的。   “不见一面,一辈子过不安生,是吧?”韩兵又问。   秦美茹抬头看他,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病相怜,两人不禁都苦笑。   转过走廊,看到杨霞在收银台边,站着一动不动,韩兵理都没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秦美茹犹豫了一秒,也走了过去。   包间门咣当一声打开,秦美茹吓了一哆嗦。   乐乐从包间里噔噔噔跑出来,沈梦昔随后也跟出来。   秦美茹一见乐乐,眉目舒展开来,蹲下拦住他,一把抱住,“你叫乐乐是吗?你长得可真帅啊!阿姨亲亲你吧!”   乐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躲着她涂满唇膏的嘴唇,双手用力推她。   “他再不去洗手间,就尿裤子了。”沈梦昔说。   秦美茹笑呵呵地松开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臭小子,快去吧!”   乐乐撒丫子朝前跑。   “回来!这边儿!”沈梦昔给他指路。   秦美茹歪头看乐乐跑来跑去,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喜爱。   “早知如此,我真不如帮你追求保健了。”韩兵忽然来了这么一句,秦美茹呵地一声笑了,继而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韩兵叹气,进了包间。   秦美茹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继续等着乐乐,她还没亲到她。   沈梦昔走向杨霞,“霞姐,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路上会饿的。”   杨霞却扭过头去,不理沈梦昔。   沈梦昔走到她正面,笑说:“你怪我了?”   杨霞眼中迅速漾起水雾,汇成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睫毛掉落下来。   “不哭不哭,我知道,你想亲自告诉兵子哥,是我给搅和了,对不起啊!”沈梦昔勇于认错,贴着她耳边,小声说:“回头我给你家宝宝买个婴儿车!”   “不要你管!”杨霞大喊一声,一把推开她,沈梦昔猝不及防跌出老远,半天动弹不得。   秦美茹飞快过去扶起她,沈梦昔多年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瞬间眼神凌厉,看得秦美茹一阵心惊。   手一动,疼得她倒抽一口气,撸起毛衣袖子,胳膊肘破皮渗血了,骨头也生疼。   捏捏骨头没什么事,沈梦昔在秦美茹搀扶下站起来。   这是使出了浑身的气力,这得是多大的恨啊!   “你就这么怨恨我吗?我知道你处在艰难抉择中,但是,我不说,它就不存在了吗?”沈梦昔的脾气,是坚决不做出气筒的。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杨霞刚才被韩兵的无视刺激到了,加上孕期情绪不稳,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鲁秀芝第一个从包间冲了出来,一眼没看到孙子,慌得大喊:“乐乐!乐乐呢!”   乐乐提着棉裤,从洗手间出来,“奶奶!提不上来!”   鲁秀芝一个箭步冲上去,利索地提了棉裤,系好了棉裤腰上的扣子,“你姑姑这个混蛋,也不知道管孩子!”   拉着乐乐走过去,才想起刚才听到的喊叫,看看杨霞哭得一脸眼泪,又看秦美茹扶着女儿,正给她拍打裤子上的灰尘。   “你咋了珠珠?”一把推开秦美茹,“哎妈呀,谁打的?”   沈梦昔叹气,“回单间吧,人家都看着呢。”   包间里又出来了好几个人,韩兵不满地对杨霞说:“你喊啥喊,再有几个小时就到伊市了,到时候你好好跟我喊。”   说完关切地看了看秦美茹,又看了看沈梦昔,发现了沈梦昔胳膊上的伤。   “你还敢动手?”说完又求证地看坐在收银台里的老板,老板本不想多事,但被一身杀气腾腾的韩兵一瞪,一古脑就说出来了,“她推的她,摔了那老远!胳膊咔秃噜皮了。”   韩兵气得一拍收银台,老板吓得缩了回去。   “兵子!”   韩兵听到喊声,回头看看站在包间门口的齐保健,用手指点点杨霞,转身回了包间。   鲁秀芝却不干了,一把抓住杨霞肩膀,“你这丫头咋这样呢,啥话不能好好说,你推她嘎哈啊,你看给俺姑娘咔的!这胳膊肘得啥时候能好啊!”   杨霞捂着脸蹲下来,嚎啕大哭。   沈梦昔看着韩兵的态度,觉出不同寻常。   她疑惑地看看哭泣的杨霞,拉着鲁秀芝也回了包间。 第268章 他不要我了!   包间里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市公安局两人和刘岩正陪着台商和何敬瑜的司机聊天,虽没喝酒,但是吃饱了,人总是有些困倦,大家也不急着赶路,就在包间里歇着。   众人默契地谁也不提杨霞,都给韩兵留着面子,刘岩笑得意味深长,看看韩兵,看看秦美茹,又看看齐保健。嘿,嘉阳人有几个不知道他们的三角关系呢。   笑完又去看台商,不禁摇摇头。   团团和圆圆吃饱都睡着了,赵文静抱着圆圆,齐卫青帮忙抱着团团。   齐保健接过女儿,对赵文静说:“你出去看看杨霞,咱不能都不管她。”   赵文静应了一声,轻轻把孩子放到齐保健怀里。   “兵子哥,你出来!”沈梦昔把鲁秀芝和乐乐推进包间,站在门口喊韩兵。   “珠珠,你少搀和!”齐保健一把按住起身的韩兵。   “就一分钟!”沈梦昔竖起一根手指,韩兵又站了起来。   忽然身后走廊传来一阵呼喝声,沈梦昔一回头,就见杨霞举着菜刀,大步冲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大呼小叫的饭店工作人员。   她向走廊里退了两步,手里扣了两枚石子。   杨霞一脸激愤,冲到包间门口,“韩兵!你给我出来!”   本来已经站起来的韩兵,看到她手里的菜刀,先是一愣,脚下却没停,依然朝着门口走去,“这里有孩子,我跟你出去说!”   “孩子!”杨霞惨然一笑,忽然手腕一转,把菜刀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顿时割出一条血痕,鲜血染红了她的白毛衣。   众人惊叫,齐保健和刘岩都冲了过去。   “别过来!”杨霞嘶叫,“谁敢过来,我就死给他看!”   齐保健和刘岩立刻都站在了,“别冲动别冲动,你有什么话好好说!”   韩兵带着几分不耐烦,“杨霞,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说了,到伊市我们好好谈吗!”   鲁秀芝把儿媳妇和孙子孙女挡住身后,对杨霞说:“孩子啊,啥事儿不能好好说啊,婶刚才也没真的怪你推珠珠,就是说你几句,你咋还...婶给你道歉,你快把菜刀放下,伤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杨霞右手执刀,左手忽然一指韩兵,又一指秦美茹,对着众人喊:“看到她了,就不要我了!我,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还打算,一回到伊市,就不要我了!”   说完泪如雨下。   包间内登时一静,众人的表情都精彩纷呈。   未婚先孕的事情,实在是不多,这样大喊出来的,更是没有。   韩兵脸色铁青,“不要脸!”   杨霞哭得更加厉害,右手又向下压了压,众人一阵惊呼,身后的几个工作人员也喊着快报警。   韩兵愤怒地吼:“我特么根本就没碰过她!”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他见到了她,就不要我了,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杨霞大喊一声,右手就要用力,躲在走廊里的沈梦昔,一步上前,一个手刀看到杨霞后颈,顺手接住了掉落的菜刀。   屋内众人涌上来,去扶杨霞,赶着往医院送,沈梦昔将菜刀放到餐桌上,一推鲁秀芝,“我来吧!”   她检查了一下杨霞的伤口,只是破皮而已,并未伤到血管。她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碘伏擦了上去,又找出两片创可贴给她贴上。   “大师傅,快把你们的菜刀拿走吧,没报警吧?我们这里有三个警察呢!”   大师傅唯唯诺诺,拿着菜刀走了,饭店老板哭丧着脸,过来劝:“几位客人,您几位吃好了就快走吧,在我们这里出了人命,以后我们就甭想做生意了!”   伊市公安局的两人立刻板下脸来,“怎么说话呢!人好好的,怎么就出人命了,还没问你们怎么就让客人抓到了菜刀呢!”   老板简直要哭了,对着身穿警服的两人连连道歉。   齐保健招呼大家赶紧上车,“兵子,你把她背上车吧,好好看住了!”   韩兵叹气,认命地背上杨霞上了桑塔纳。   刚出饭店,还没上车,杨霞就醒了。 第269章 克父克母克奶奶   鲁秀芝才把乐乐放到卡车上,一回身就看女儿和杨霞上了奔驰车。   气得一跺脚追了上去,“缺心眼儿的玩意!”   她敲着车窗,喊沈梦昔下车。   她是实在不放心这个动不动就拿菜刀的杨霞,说不出撵人下车的话,就只能让女儿离她远点儿了。   沈梦昔放下车窗,“妈,这个车舒服,我就坐这里了,你快回去上车吧,孩子睡着了,起步停车的一定护好了!”   鲁秀芝狠狠地翻了她一眼,干脆直言,“那个那个杨霞啊,你身上还有什么刀啊枪的吗,我姑娘实心实意对你,你可不能再伤着她了!”   杨霞只缩在后座,一动不动。   沈梦昔在她身上拍摸几下,“没有没有,快走,车里的热气都跑光了!”   车窗升起,鲁秀芝气得又拍了几下窗户,司机下车安慰了她几句,齐保健也来拉走了她。   内开着空调,暖烘烘的,还有淡淡的香气。   杨霞自从坐在真皮座椅上,就止住了哭声,她手足无措,只缩在紧靠车门的地方。   车才没走两公里,杨霞就捂着嘴,呜呜地摆手。   “停车!”沈梦昔喊。   车停下,杨霞不会开车门,急得住车门上摸索。   沈梦昔探身替她打开车门,杨霞跳下车,蹲在路边大声呕吐起来。   后面的车也停下了,市局的一个干警走过来,笑着打趣,“车子密封太好,晕车了吧?也是个享不了福的!跟我们坐吧!”   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杨霞吐了几下,就站了起来,对那干警摇摇头。   “你坐前面吧,会缓解一些。”沈梦昔替她打开车门。   杨霞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她左右看看,想坐别的车,考虑了一下,似乎哪个也不合适,还是跟沈梦昔坐在了一起。   “那你朝前看,不要低头。”   沈梦昔又拍拍司机的座椅,“这位大哥,有钢琴曲吗,播放来听听!”   司机应声照做了。   舒缓的钢琴曲响起,杨霞慢慢放松下来,手也放到了座椅上,悄悄打量着车内布置。   “霞姐,你家都有什么人啊?”沈梦昔递给她一块薄荷糖。   杨霞不要,推了回去。   “吃吧,清凉爽口。”沈梦昔替她撕开包装。   就在沈梦昔以为她不会开口,要暗暗叹气的时候,杨霞轻声说:“我没家了。”   沈梦昔本意只是起个话头,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我妈在我四岁时候死了,我爸在我十岁时候死了,我跟着我奶,在我大爷家住了三年年,后来我奶也死了,我又到了我大姑家、二姑家,现在是住的是我二舅家。”   沈梦昔咋舌,这样的孩子,恐怕会被嫌弃命硬吧。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你上了几年学啊?”   “上到初一,我大姑不让念了。我大姑脾气不好,天天骂人,还总打我,我二姑倒是不打,但是不给我饭吃.......”杨霞沉浸在抱怨中,一发不可收拾。   “那你......”沈梦昔打断她,看看她的肚子,想问孩子是怎么回事,转念又问,“那你是怎么认识兵子哥的?”   “我二舅家住在宏源公司不远,韩兵经常到我二舅家小卖店买啤酒,就认识了。”杨霞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   “哦,是这样啊。”   “那时候,他帮过一个被劫道的女的,那人抢了一个金戒指,撸得那女的手指头都秃噜皮了,女的喊人,韩兵就追上去了,一直追了四条街,那人累吐了,跪地求饶,到底让韩兵给送派出所去了。我们那片儿都知道韩兵厉害,没人敢惹他。”   沈梦昔听着杨霞东一句西一句地讲着,她这想杨霞对韩兵的感情,到底属于哪一种。   “我主动找的韩兵,我,我到运输公司找的他,我织了一双毛手套给他。公司的人就开玩笑说我是她对象,一来二去,韩兵也就认了。”杨霞语速越来越快,似乎急于倾诉。   司机忽然将车在路边停下,“我下车抽根儿烟,有点困。”   说完他就下车了,后面的卡车也跟着停下了,几个男人站在路边抽烟聊天。   杨霞忽然双手捂脸,呜咽道:“孩子,是我二舅家,表哥的,我二舅家房子小,我跟表哥表弟表妹都睡一个炕上,他趁我睡着了欺负我,我不敢说,谁都不敢说。我二舅母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沈梦昔惊呆了。   “我就想赶紧找个对象,人家要着孩子我就生,不要就让他带去我把孩子打了。”杨霞抹了一把眼泪,沈梦昔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又把剩下的塞给她。   杨霞擦完眼泪,又使劲擤了擤鼻涕。   沈梦昔又赶紧拿出一个纸袋来,让她放垃圾。   她有些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这个女孩从小失怙,大概根本没人教她如何保护自己吧。   杨霞感受到她的善意,抬起头来,索性一吐为快,“我九岁那年,住在我大爷家,邻居有个老头不是个东西,总是给我烧土豆吃,完了就在我身上摸摸索索,还不让我告诉别人,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老王八蛋!”杨霞咬牙切齿地骂。   看着沈梦昔惊讶又同情的神情,又说:“我命不好,我二姑天天骂我克父克母克奶奶,怕我也克死她,就想把我许配给不要嫁妆的一个老光棍,我就跑到我二舅家了。韩兵蹲过监狱,没人跟他搞对象,我不嫌弃他。他脾气急,但人好,他妈他爸也好。”   沈梦昔无语,你这是欺负好人啊!   “韩兵是好人,他没碰过我,我让他碰他都不碰。”杨霞低头说:“你都能看出我有孩子了,肯定知道啥是碰吧。”   沈梦昔哭笑不得地点头。   “我是真想跟韩兵好好过日子,他如果碰了我,我就说孩子是他的,以后再给他生一个孩子就是了。但他说结婚前不碰我,他妈那天都准备让我俩住后屋了,后来让你给说破了!”   “所以你挺恨我?”   “可不是的!韩兵知道我怀了孩子跟他处对象,他指定不能要我了!”   “纸包不住火,他以后知道了更饶不了你。”   “唉,也是。我奶说我命苦,我也是真命苦。找对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十八岁那年,处了个对象,他妈死活不同意,后来黄了,二十岁又处了一个,结果他淹死了,现在这个又完蛋了!” 第270章 心大活得容易些   沈梦昔上下仔细打量杨霞,真有命运一说吗,这个姑娘为何如此命运多舛呢。   杨霞一股脑倾诉出去,似乎轻松了许多。   她大闹一场是因为自己又一次到了绝路,而不是沈梦昔以为的被表哥侵犯。   要不怎么会有人说人与人之间,会有着不可逾越的思想鸿沟呢。   当确切知道跟韩兵没可能了,杨霞反倒想开了,“那你帮我找个大夫把孩子拿了吧!”   一句话说得轻松又无所谓。   沈梦昔呆了一瞬,犹豫着问:“我带你去找你二舅家要个说法吧!”   杨霞摇头如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要啥说法?我出来了,就指定不回去了!”   沈梦昔忽然间脑海里想起那个不知道哪年听过的笑话:一个妇女挎着一篮鸡蛋走在山路上,被强人拦截,将她拉入草丛强奸后逃跑,那妇女起身系好裤带,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我以为要抢我鸡蛋呢!   就如现在的杨霞,她最怕的是二舅母的打。   这个笑话虽然不合时宜,但也说明了三观不同之人,沟通之艰难。   沈梦昔没有答应,也没说不应。打开车门,跟司机摆手,司机扔了手里的烟,碾了一脚,走了回来。   司机上车一句话没有,继续开车。   杨霞这两天都没休息好,本想跟沈梦昔要个准信儿,但看司机在场,还是没好意思提起。结果,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身子慢慢靠过来,偎在了沈梦昔身上,司机从后视镜见了,笑说,“还真是个心大的。”   “心大了,才能活得容易些吧。”沈梦昔苦笑。   司机听了,不禁多看了沈梦昔一眼。继续开车。   ******   车到伊市,齐保国一家老远迎了出来。   齐卫星已经是高高的少年,芝兰玉树,微笑着站在他妈妈身后。沈梦昔对于他不再扑上来喊老姑,有一点点的遗憾,你看,小孩子就那么几年最可爱了,越大越不好玩。   “我爷呢!”齐保国没见齐老爷子,奇怪地问。   “你爷临上车改主意了,说啥也不去哈市,就在嘉阳跟着你爸妈!”鲁秀芝说。   “也好也好,九十多岁了,出门太吓人了。”齐保国说。   齐卫星看到三个弟弟妹妹,这才有了小孩的样子,走过去挨个抱了抱。   台商和秦美茹只在车里问了明天出发的时间,没有下车,自去找了宾馆住下。   韩兵要回自己的宿舍,杨霞却不肯回她二舅家,只说要和沈梦昔挤着住。   “你还真是没脸没皮了!赖上我不够,还要赖上老齐家吗?”韩兵气得脸色铁青,“走!我送你回你二舅家,问问他们,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哪儿来的!”   杨霞指着沈梦昔,“我啥都跟她说了!我不回我二舅家,他们会打死我的!”   “她都说啥了?”韩兵问沈梦昔。   还不等沈梦昔开口,大门口进来一个中年妇女,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哎呀,韩兵你们回来了!咋样啊,霞,你老婆婆看中你了吧?”又扯过杨霞到一边低声问着什么。   “没有!”杨霞生硬地回答。   “也太抠搜了!对象头回上门,连件新衣裳也没买?”   齐家人这次都闭口不言。   沈梦昔猜测这个应该就是杨霞的二舅妈,这女人四十多岁,颧骨微高,三角眼,薄嘴唇,第一眼就给人刻薄的印象。   韩兵也不管在场多少人,直接说:“你赶紧带她回家吧!我俩黄了!”   “黄了?你说黄就黄了?我们好好的黄花姑娘,跟你回家住了好几天,回来就甩手不要了?你可真说得出口!”杨霞二舅妈一副撒泼的架势。   “求求你,我不回去,你带我去哈市吧!”杨霞忽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沈梦昔跟前,她知道,所有人中,只有这个小姑娘最同情她。   “还赖上俺们家了?”鲁秀芝气得一把扯过沈梦昔到身后,“都说不能随便可怜人,还真是那么回事!”   韩兵站得远远的,冷冷地说:“我说黄,就得黄!因为……”   “不要说!不要说!”杨霞转头朝着韩兵扑过去,整个人都扑倒在地,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韩兵不得不住口,厌恶地说:“平时看你也是挺清爽利索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是我瞎了吗?”   杨霞抓住他的裤脚,大哭起来。   沈梦昔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蹲下来,小声说:“那二位是警察,你如果报案,害你的人就会受到应有惩罚,你不要怕,我们都支持你,都会帮你的!”   杨霞使劲摇头。   “案子了结,你可以离开哈市,换个地方生活,一样活得很好。”   杨霞又摇头:“我求你,明天就带我走吧!”   “咋回事?”杨霞二舅妈凑过来,色厉内荏地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外甥女是不是?别看你们人多,还开着好车,我可不怕你们!咱们告到北京去!”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欺负人了,是你外甥女怀孕了,还诬赖人家韩兵,人家根本没碰过你外甥女,所以才黄了对象的!”还是那个话多的市局干警。   杨霞二舅妈眼珠一转,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这是欺男霸女啊!我可怜的外甥女啊!”   鲁秀芝忍不住对齐保健说:“这韩兵是瞎子还是傻子,咋找了这么个人家的姑娘!”   “我要上妇联告你们去!我要上北京告你们去!”杨霞的二舅妈哭着往韩兵身上扑,倒吓得天不怕地不怕的韩兵倒退了两步。   “别吵了!我们正式报案,让公安局来处理吧!”沈梦昔大喊一声。   杨霞的二舅妈忽然停住了,慌乱地看了两眼身穿警服的干警。“那你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如果你觉得我们人多势众,你也可以回家把你丈夫和儿子叫来,我们好好说说!”沈梦昔故意加重了“儿子”两字。   见那女人眼珠乱转,沈梦昔疑心她根本早就知道自己儿子与杨霞的事情。   韩兵不耐烦起来,“我说了,你爱上哪儿告就上哪儿告去,别在这里搅和别人家不消停!这里是老齐家,不是我家!”   说完一扯杨霞二舅妈的后脖领子,“走走走,你想到哪儿说理,我跟你去!” 第271章 千里挑一   杨霞二舅妈杀猪一样大声喊叫,周围开始有人不远不近地袖手看热闹。   离着不远的小卖店里,闻声跑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中年谢顶的男人,一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两人跑到跟前,对着韩兵有些畏手畏脚,只是高声呵斥,“放手!你赶紧放手!你连女人都打吗?”   “哎呀,人跑了!”只听鲁秀芝喊了一声。   众人回头,只见杨霞不知何时,顺着街道飞快地跑开了,已经跑到了街角。   “有能耐你就别回来!狼崽子玩意儿!我上辈子作孽,这辈子还得替大姑姐养孩子,还特么贼拉不省心!”杨霞二舅妈虽被扯着脖领子,依然往前窜了两窜,朝着杨霞逃跑的方向大骂着。   “你,你去追她啊!”那青年指着杨霞逃跑的方向,弱弱地对韩兵喊了一句,又后退了一步。   “我俩黄了!你爱追你就去追吧!”韩兵说完,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狠狠摔到地上,“我操!”又狠狠地补上一脚,将帽子踢得老远,“我操!”   仿佛只有这二字可以贴切表达他此时抓狂的心情了。   杨霞的二舅妈得了自由,迅速跑到儿子身后,“韩兵!你等着吧,你祸祸了俺家黄花闺女,你以后再也别上俺家买东西!你会遭报应的!这辈子也别想找着媳妇!”   边说边向后退,最后一句是跑着说出来的。剩下两位见势不妙,也都跑回家了。   韩兵气鼓鼓地看着他们跑开,胸膛起伏。   齐保健上前拍拍韩兵的肩膀,“算了兵子,这也是好事,总比结了婚才发现好吧?”   韩兵胡乱揉揉乱蓬蓬的头发,“真特么丢不起这人!我特么真想削死她!”   “哈哈,好了好了!”刘岩过来打圆场,“韩兵啊你那点儿前科,根本不算是个事儿,以后擦亮眼睛看人,别再蒯到筐里就是菜了!”   韩兵憋气地看看刘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身走了两步,对齐保健说:“保健,我特么还是想打人!”   “走吧走吧,吃饭去!那边还有台商等着呢!”   一提台商,又想到秦美茹,韩兵更沮丧,“不去!”   最后,女人孩子都留下了,男人们除了韩兵,都去饭店吃饭了。   晚上,齐保健回来,看样子是喝了一些酒。   他一屁股坐到鲁秀芝跟前,“妈,你猜我们吃饭看着谁了?”   “那我上哪儿猜去!”鲁秀芝一看他喝酒就烦。   “杨霞!”齐保健嗤笑了一声,“这女的真不是一般人,她挨家宾馆找到了秦美茹,跪地求人家带她走。没想到,秦美茹居然真答应了!”   “老秦家的姑娘都有点艮,老大最格路!”鲁秀芝翻着白眼。   一直没说过话的赵文静忽然说:“或许,秦美茹是想起她自己独自闯荡的日子了吧!”   “我看那杨霞不是个省油的灯,秦美茹要管她,以后指不定有多大麻烦呢!”鲁秀芝给睡着的孙女掖了掖被角。   “秦美茹她这几年变化可真大啊!”赵文静感慨道,“我们以前也算是一个单位的,她还邀请过我,做她的伴娘呢!”   说完,赵文静又笑看齐保健,“昨天她吃饭的时候,总是朝着你看,却不跟我说话。我看她还老想去抱乐乐。看来,还是没忘了你啊。不知道今天你们......”   齐保健嗨了一声,“切!孩子都在这里,你瞎开什么玩笑!”   鲁秀芝急得不行,“静啊,你可别瞎想,我生的孩子,是啥样人,我可比谁都清楚!保健认定了你,就绝对不会有那些花花肠子!她想看就让她看去,又不能掉一块肉!”   赵文静笑,“妈,我知道,我当然相信保健的为人。再说了,我的眼光多好啊!咱县最好的男人都让我捡着了!”后面这句是鲁秀芝时常在她耳边念叨,提醒她要惜福的。   “就是!咱老齐家可没那花心眼子的人!”鲁秀芝得意地说。   齐保健听了不禁与沈梦昔对了个眼神。   ******   第二天一早,除了韩兵,原班人马又上路了。   不同的是,杨霞坐上了秦美茹的桑塔纳。   市局一大早来了三四个人,有一位是市局领导,非要请他们吃早饭,席间与鲁秀芝和齐保健一番寒暄,要他们给齐处长带好,又与那台商相谈甚欢,收下了他的名片。饭后,刘岩知机地先去结账,市局领导这才把眼光放到他身上,拍拍他的肩膀。   十里又十里,市局几人直送出了市区老远,才算作罢,齐家人也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中途停车休息的时候,杨霞特意跑过来,她已经会开车门了,拉开就坐了进来,直愣愣地问:“那谁,你没把我昨天说的告诉别人吧?”   沈梦昔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昨天说完我就后悔了!”杨霞犹豫了两秒,又说,“是你把我怀孕的事儿说出去的,搅合了我和韩兵的婚事,后来我又推了你,咱俩算扯平了!我也不怪你了!反正我就是这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说完又展开一个笑脸,“韩兵喜欢的那个秦美茹,人挺好的,她说她能带我到深圳,帮我做手术拿孩子,完了再找个工作。她说她当年也是自己一个人跑出去的,其实我自己也能走,不一定非得跟着别人!就是头一回有点害怕,现在我一想,就不怕了!怕个啥!咋地还不能活着!”   沈梦昔有些佩服这个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的姑娘,她的经历,放到别人身上,恐怕已经萎靡不振。这样的姑娘,出去打磨几年,也许会变聪明一些吧。   她这样粗枝大叶,也许更好,磨砺的过程,就不会那么痛。   “祝福你!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沈梦昔真诚地祝福她,“手术后要休息半月,好好补补身体,不要急于上班。”沈梦昔从包里拿出两千元钱,“出门在外,不要轻易相信人,多留个心眼,注意保护好自己。”   杨霞看她拿出钱来,忽然慌乱,“不要不要!我哪能要你的钱呢!我有钱!韩婶给了我一千零一块钱呢!” 第272章 就知道瞎花钱   “拿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沈梦昔将钱直接塞到她的口袋里。   杨霞眼圈发红,“宝珠,你年纪不大,心眼真好,除了我奶,就数你对我最好了。”   “我哪里好了,搅合了你的婚事。”沈梦昔打趣她。   杨霞一笑,“你还说呢?韩兵真是挺好的人,白瞎了!唉,也是我命不好,就不留下来克他了。谁对我好,谁就倒霉。我离你也远远的!”   说完就下车了,头也不回。   ******   下午,终于到了哈市。   秦美茹三人将换乘火车到广州,那台桑塔纳他们是在哈市特意租的。   沈梦昔看她笑得明媚自在,不禁猜测着昨天晚饭,她定是与齐保健见了一面,了却心愿了。   忍不住看了齐保健一眼,齐保健站在赵文静身边,一脸坦然,大大方方与他们挥手告别。   杨霞笑得最开心,提着秦美茹的行李,走在最前头,还频频回头跟沈梦昔挥手告别。鲁秀芝嘀咕着,“这姑娘不是个傻子吧?”   沈梦昔也冲她挥手。   鲁秀芝一把扯过她,“我告诉你齐宝珠,你以后少给我接触这种人!”   “什么叫这种人啊?”   “就是这种不自爱的!”鲁秀芝在女儿面前提未婚先孕还是有些心理障碍,“你看看,她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好好好,不接触就不接触。我和杨霞这辈子能再见的几率几乎为零了。”沈梦昔连声答应,“杨霞自小父母双亡,东家住两年,西家住三年,没人好好教育她,有些想法跟咱们不一样,其实挺可怜的!”   “没有亲妈教育,怪不得这样呢,倒是可怜。”鲁秀芝唏嘘,反应过来,又严肃地告诫,“可怜也不行!你换了新学校,跟新同学相处,都加着小心,别跟着嘉阳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一整就有那男同学在咱家路口等你!”   沈梦昔举手投降,“遵命!”   鲁秀芝得意地对赵文静说:“咱家孩子家教都严,尤其是姑娘,必须得稳当地!老齐家根儿上就正派,从你爷那辈儿就正派,像保良子那样的,也不知道是哪儿整插皮了,随了谁呢!”   赵文静抱着圆圆,受教地点头,“圆圆像她姑姑,以后肯定错不了。”   “哎呀,也别都像她姑姑,那个死脾气,一上来劲儿我也弄不了,真像她姑姑,有你哭的!”   婆媳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沈梦昔挠挠脑门,齐卫青尴尬地笑,刚才话题提到了他的父亲,但偏偏鲁秀芝并未察觉。   齐保健安慰地冲他扬扬下巴,齐卫青无所谓地笑。“原来老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奶说实话!”   “大胆!”沈梦昔佯怒道。   “大胆!”乐乐也跟着说。   “小屁孩儿!”齐卫青笑着拍了他的屁股一下,乐乐笑得咯咯地跳了两下。   何敬瑜先后开发了三个小区,其中南岗区这个是规模最小的,但是地段好,价格也是最好的。   小区动迁时也是费了一番周折,许多老住户不愿意搬走,还有借机坐地起价的,动迁过程很是曲折,沈梦昔问过何敬瑜的司机,但他守口如瓶。   现在看小区环境不错,虽是冬日,树叶尽落,但粗粗一看,绿化率应是不低,楼间距也不小,楼前还有几个花坛,几个老太太带着孩子在遛弯。   楼房都是五层的,虽然都是砖混结构,但此时已是相当不错了。   何鸿志的勤务员从楼道里跑出来,殷勤地拉开奔驰车门,见只有沈梦昔和乐乐,非常吃惊,“老爷子呢!”又急忙朝大卡车跑去。   “喂!我爷爷没来!”沈梦昔喊他。   勤务员应了声,又往回跑,与下楼的齐有恒姐弟迎头碰上,快速汇报了一遍。   齐慧慈抱怨道:“咱爹真是个老小孩,都说好了接他来享福,住别墅,到底是变卦了!还有你,保健,都是大老板了,怎么也不配个手机?回头让你哥送你一部!”   “别别,明天我就去买!珠珠已经取笑我一路了,三姑就饶了我吧!卫青,你也买一个!”   齐卫青笑着点头,又赶紧跟几位长辈打着招呼。   “大哥家就数卫青最出息,你爸你姑老是埋怨我不管他们,怎么管?总得自己是块料吧!”   齐卫青连忙赔笑,“咱家亲戚那么多,三姑奶哪里管得过来,日子还得我们自己过。”   “就是!”齐慧慈高兴地拍拍他的胳膊,“多玩几天,不行也在哈市买房子,像你保康叔那样,找个哈市的媳妇!”   齐卫青呵呵地笑,“行!”   沈梦昔从奔驰上拿下自己和乐乐的随身物品,对司机道谢,“辛苦了,等家里收拾妥当了,来家里做客吧!”   司机下车,客气说:“应该的!”   又跟众人人打了招呼,驾车离去。   齐有恒一把抱起乐乐,亲了两口,“想爷爷了没有?”   “想!”乐乐脆声答道。   “哪儿想了?”   乐乐拍拍心口。   齐有恒乐得开花,“哎哟,心里想了!真是爷的乖孙子!”   沈梦昔一直站在最后,她好久没见齐有恒了,连电话都没打过。   齐有恒一直回避着老妻与女儿的视线,“搬东西,快搬东西!”   楼道里又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警察,他们指挥着临时雇来的民工,开始搬东西。   鲁秀芝几人先上楼了,齐保健留下指挥他们,“从这里往后,都搬上楼,剩下的搬到九号楼二单元去!”   齐家位于三楼,一梯两户,对门听见动静,还开门打了个招呼。   新式的防盗门一打开,亮堂堂的三室两厅一卫展现在面前,本色的木地板,成套的组合家具,晶晶亮的吊灯,二十一英寸的大彩电,厨房里电器一应俱全,屋子里犄角旮旯都擦得干干净净。   齐慧慈问鲁秀芝,“秀芝,满意吗?”   “满意满意,三姐布置的,我当然满意!”   “不是我,是我老弟,他最了解你的喜好,一会儿说秀芝喜欢用电磁炉,一会儿说得买个双杠洗衣机,还特意买了真皮沙发,说你就喜欢坐沙发上织毛衣,还特意准备了个垫脚的小凳子呢!”   鲁秀芝脸泛红光,见众人都注意她这边,顿觉不好意思,“嗨,就知道瞎花钱!” 第273章 咋跟你爸说话呢!   齐有恒身穿新式的马裤呢冬装警服,肩上是三杠两星的二级警督警衔,虽因饮酒面皮有些浮肿,但相较同龄人,还算是风度翩翩。   齐慧慈满目欢喜地看着弟弟,“好了,你们搬来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我回家了,老何还等着陪咱爹喝酒呢,算了,我们还是去滨城过冬吧。”   鲁秀芝跟在齐慧慈身后,“那明天你和姐夫过来吃饭吧,咱们温锅!”   “我肯定来,你姐夫事多,就说不准了。”   “能来是我们荣幸,来不了我们也没话说!”鲁秀芝呵呵地笑着,将大姑姐直送到了楼下。   齐老爷子没来,沈梦昔就住进了南向卧室的一间,她将三个孩子放到床垫上坐着,让乐乐带着弟弟妹妹玩儿,她开始布置房间。   团团圆圆十五个月了,团团十一个月就满地跑了,圆圆却是将将才会走一个月,不是不能走,而是这孩子实在太谨慎了,一周岁时迈了两步,没掌握好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说什么也不肯走路了,要么伸手要人抱,要么就扶墙或者沙发慢慢地像个小螃蟹一样,横着走,直到足足十四个月了,她照例伸手要扯着沈梦昔的一根手指走路,被沈梦昔悄悄塞了跟火腿肠,这丫头就举着火腿肠从门口一直稳稳地走到窗台,回头一看,姑姑居然不在身边,大惊失色,连忙扶着墙壁,众人哈哈大笑,她却大哭起来。   团团才满十一个月,还不会走就开始跑,踉踉跄跄,看着都揪心,摔了无数个跟头,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揉揉膝盖继续跑。害得鲁秀芝每天都弯着老腰,跟在孙子后头一路小跑,两手张着,像极了老母鸡。   此刻圆圆乖乖地坐在床上,屁股下是个小包袱,隔一会儿怼一下不倒翁。乐乐和团团则一人手里两个小卡车,围着床边绕来绕去地“搞运输”。   齐家没有什么大件家具,只是一些皮箱和大小包袱,不一会儿就搬完了,东西都堆在一进门的地板上。两个民工进门脱鞋,一股臭脚丫子味弥散开来,鲁秀芝熏得受不了,就不肯再让他们进门,“放门口吧,我自己慢慢收拾!”   鲁秀芝一边搬一边抱怨,“就不能洗洗澡?身上的味能把人熏个跟头!”   “他们能有个住的地方就不错了,哪有条件洗澡啊。”沈梦昔伸头对鲁秀芝说。她果然也闻到一股子特殊的气味,就是长时间不洗澡的男人身上的气味,有人称之为民工味儿,在一些不讲卫生的大学男生身上也会出现。   “这咋还消不了呢!”鲁秀芝抓狂了,把窗子都打开了。   “哈哈,就那么几脚,就渗透到地板里了!”   “我让他别脱鞋,他非说怕踩坏地板,我让他穿拖鞋,他非说怕穿脏了拖鞋!你看看,把我地板都给毁了!”   沈梦昔哈哈大笑,拿着酒精过来,喷了几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消除气味。   这边搬完了,车子又开到后面九号楼,赵文静说了一句:“哎呀妈呀,我得提醒他们一句!你们都听姑姑的话!”,就匆忙下楼了。   齐有恒也想跟过去,鲁秀芝喊住他,“你又不知道人家东西放哪儿放,跟着去嘎哈啊?”   齐有恒讪讪地关上房门。   “把警服脱了吧?帽子也不摘,租来的啊?”鲁秀芝在齐有恒身后拍打了几下,“这是搁哪儿蹭的,也没见你干活儿啊!”   齐有恒解开上衣扣子,挂到了客厅的实木衣架上,满屋子转悠,不知道做什么好,顺手打开了电视。   “哎?这个电视带遥控器的啊,秀峰家也是的。”鲁秀芝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过来看电视。   乐乐和团团也跑过来看。   “你们是想现在看?还是等到六点半看动画片?”沈梦昔站在门口,严肃地问。   团团站着没动,乐乐犹豫了一下,回到了卧室,“我等着。”   “团团呢?”   “爷爷!”团团狡猾地指指齐有恒,意思是不是我要看的,是爷爷打开了电视,我顺便跟着看看。   “你把电视关了!他们每天看电视是有时间限制的,保护视力!”沈梦昔对齐有恒说。   齐有恒立刻用遥控器关了电视,“不看不看。”   “你这孩子!咋跟你爸说话呢!”鲁秀芝嗔怪地说。   “没事儿没事儿,我不看了,帮你收拾东西吧。”齐有恒跟着进了卧室,还是不看沈梦昔一眼。   一个小时后,齐保康两口子姗姗而来,“这么快都收拾出来了?我爷呢?”   “你爷没来,跟你三大爷住了。”鲁秀芝有些不乐意,语气生硬。   齐保康也不介意,冲沈梦昔一笑,逗了逗三个孩子,“我去我大哥那儿帮忙去!”说完拉着媳妇就走,一开门,就见齐卫青正要敲门,后面跟着那两个警察。   “齐处长,东西都搬完了,他们就先走了,要是还有什么活儿,留着我们明天来做!”   “好好,小李小罗,今天辛苦你们了!”齐有恒从卧室出来说。   鲁秀芝过意不去,苦留他们吃饭,两人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再见再见!”   人家都下楼了,鲁秀芝还在念叨,“这俩孩子真是的,连口水也不喝。”   不一会儿,齐保健夫妇也回来了。   “妈,你别忙活了,我在饭店点了几个菜,一会儿就去取!”   鲁秀芝准备了几个饭盒,和带盖的盆子,洗刷出来,“拿这个装吧,今天真是累了,不想做饭了!明天好好做几个菜,没准儿你三姑父能来呢!”   “呵,他不可能来的!”齐保康笑。   “不来就不来呗!”鲁秀芝对于二儿子两口子迟到很是不满,父母搬家不说早早来等着,偏偏等人都搬完了,到了饭口,才磨磨蹭蹭地来。   “妈,你这个大冰箱可是你儿媳妇给挑的,怎么样,够大吧。”齐保康脱下身上的警服,挂到齐有恒的警服旁边,露出腕上的金表闪闪发光。张晓萌穿着灰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浅咖啡色的羊绒毛衣,皮裤皮靴,腕上是和齐保康同款的金表,无名指上带着一枚花纹繁复的菱形的黄金大戒指。   齐保健和齐卫青取回了饭菜,一家人坐下来,吃了新家的第一顿饭。   大人孩子坐了满满一桌,热热闹闹,鲁秀芝不时地唠叨几句,让齐卫青想起自己的母亲,有那么一瞬,眼泪差点掉下来,眨眨眼忍了回去,一抬眼,见沈梦昔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 第274章 你可真行!   “保康啊,你们结婚两年多了,啥时候要孩子啊?”鲁秀芝嘴上喊的是保康,眼神却瞄了张晓萌一眼。她的习惯就是,一到吃饭时,就爱把心里话拿出来说一说。   张晓萌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吃饭:既然你问的是你儿子,那就让他回答吧。   “妈,不急吧,你这都又仨大孙子了,还不够你稀罕的!我们再玩两年!”齐保康笑着说。   “没个正事儿!”鲁秀芝伸筷子夹了一块锅包肉,恨恨地咬了一口。   “对了妈,你知道吗,那个特别嚣张的姚四,给枪毙了?”齐保康开始转移鲁秀芝的注意力。   “哪儿的啊?不认识。”   “就是哈市的,他还帮过我敬瑜哥呢,对了,宝珠见过他,在火车站帮着找回航航的那个人!”   沈梦昔一愣,她想了起来,是那个戴着墨镜,在军人候车室等车的人,在火车车窗边笑嘻嘻跟她搭讪的人。是他帮忙抓住了人贩子。   “是他啊!他犯什么事儿了?”沈梦昔皱眉问。   “他啊,犯的都是大事儿!老有名了!你要问老百姓市长是谁,他不一定知道,但一提姚四,就没有不知道的!那真是威名赫赫,可以止小儿夜啼!”   “说的什么话!注意措词,你是个警察!”齐有恒训斥道。   “好好好,恶贯满盈,草菅人命,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行了吧?”齐保康笑着改口。   “那你敬瑜哥跟他......”鲁秀芝担心地问。   “他们没多大交情,我哥多奸啊,能跟他那样沾黑的多搀和吗,三姑父也不能让啊。那人还真是,谁有什么办不下来的事情,一提是姚四的关系,立马就解决了!他也不结婚,玩儿过的女人数不清,看上谁了,指定能搞到手!”   “什么屁话!”齐有恒一拍筷子。   “老二,当着孩子呢,你这都说的啥啊!”鲁秀芝也说。沈梦昔对他十分顺口的“玩”字给恶心了一下。   “不说了,不说了。”齐保康端起饭碗吃饭,张晓萌也翻了他一眼。   “就这,就给毙了?”鲁秀芝忍不住又问。   “这回可是你问的,不是我非要说。他手上有人命,严重影响社会治安。他看上的女的,有的已经结婚了,那做丈夫的连屁都不敢放,乖乖地把媳妇洗干净送上!有个硬气的,说啥不干,最后让他给弄死了!”   “那该杀!强抢民女,滥搞男女关系,这哪是人干的事儿!”鲁秀芝听了气得吃不下饭。   齐有恒忽然被饭粒呛了,咳得惊天动地。   鲁秀芝放下筷子给他拍背,敲得后背咣咣响,一边敲一边埋怨,“这也不是小孩儿了,吃个饭还能呛着,你可真行!”   齐有恒连连摆手,到洗手间去了,鲁秀芝也跟了过去。   沈梦昔呵地笑了一下,齐保健却没作声。   ******   第二天温锅,何鸿志果然没来,齐慧慈带着郑媛来的。何敬瑜出国未归,何宇航如今在北京一所国际学校上学,更是来不了。   第三天,齐保康开车带沈梦昔到哈市三中插班。   “不是都联系好了吗,我自己去吧。”   “我来都来了,你就上车吧,要不爸妈也不放心。”齐保康打开红色夏利的车门说。   “那就谢谢大款了!”沈梦昔坐进副驾驶。   果戈里大街,中式建筑,绿瓦黄墙,红柱石狮。三中的教学楼陈旧而古朴,沈梦昔驻足仰视。   “今年是三中七十年校庆,还出了一本校友录呢,将来八十年校庆,上面就会有你的名字了。”齐保康也停下来说,“你知道吗,这栋楼居然是俄国人设计的。”   沈梦昔不知道这些,“怪不得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后来被伪军抢占做了司令部,抗战后保安队也在这里办公,直到五十年代才恢复成学校。”   沈梦昔轻轻抚摸着要掉渣的墙壁,“今月曾经照古人啊!”   “你说啥?”   “没有。我们快报到去吧。”   沈梦昔分到了高二五班,目前只有这个班级有空位。   教导主任看了沈梦昔的档案,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就将沈梦昔交给一个男老师,“好了,可以了,好好上课去吧!”   “主任,我想办住宿。”   “不行,校舍不够,只有高三才能住宿。”   “那我上高三吧!”   教导主任无语地看着沈梦昔,又看看齐保康。   “您可以拿高三的卷子来考我!我早一年考学,就早一年为祖国四化建设添砖加瓦!”沈梦昔握了握拳头。   主任笑了,齐保康连忙说:“珠珠你别胡闹啊!”   “我没胡闹,不信来考!”   教导主任拿起桌上的电话,让一个老师送来一套卷子。   “这是高三月考的卷子,一套文科,一套理科,你选一套,一上午你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沈梦昔潇洒地冲齐保康挥挥手,“你先去上班吧,我的事情我自己来就行。”   齐保康无奈地跟教导主任笑一笑,“我这个妹妹从小就这样,独立性非常强,她说能行,就一定能行,给您添麻烦了!”说完跟主任握手告别了。   六张理科卷子,沈梦昔足足做了一上午,她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转转脖颈,交上最后一份外语卷子。   教导主任一直陪着她坐在办公室里,手边是科任老师已经批好的五张卷子,除了生物稍差,其他几科都不错,单看这一笔字,不像个刚满十五岁的女孩写的,倒像是个成年人写的。   “在一个边疆县城,你是怎么做到这个成绩的?”   “自学。”   “自学?行,外语不用看了,我决定让你读高三!”教导主任拍板了,他抓起电话叫来一个女老师,“周老师,这是你的新学生!”   女老师还没说话,外语卷子送了过来,95分。   教导主任把所有卷子往女老师手里一放,“交给你了!”   “姜主任,这是什么情况?”周老师翻看着卷子。   “高二转学的,非要上高三,提早建设祖国,我就考了她一下,成绩还不错,你收下吧。”   周老师看了沈梦昔一眼,沈梦昔礼貌地点头微笑。   “那你跟我走吧,齐宝珠是吧?”   “是的,周老师。”沈梦昔回头跟姜主任摆摆手,跟着周老师走了。   姜主任看着走远的两人,笑说了一句:“挺有意思。” 第275章 砖缝里的祥瑞   沈梦昔在中午放学前,被周老师带到教室。   教室在老教学楼的二楼,上了楼,先看到一个风纪镜,周老师还习惯性照了一下,沈梦昔也下意识跟着照了一下。   上了楼,左拐,又右拐,第二个教室,门口一块木板上写着“高三.八班”。   唉,三八班。好吧!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拿着教案走了出来,跟周老师点点头。   几个男生跟着就往外冲,周老师一把拦住,“回去回去!”   “老师饿啊!”男生哀嚎着。   “先回去!”周老师让大家安静,“安静一下,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的新同学!”   教室里静了一瞬,同学们有的坐着,有的就站在原地不动。   “你做个自我介绍吧!”周老师对沈梦昔说。   赶上人家饭口上门,这个第一印象够糟糕的。   沈梦昔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齐宝珠。”   周老师等了两秒,见她没再说话,就指着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说:“那里有个空位,你先坐那儿吧!”   沈梦昔依言过去。   教室不大,三列课桌,每列五排,中间一列的最后一排桌子,贴墙放着,上面放着水壶,洗脸盆,桌子下面是扫帚和撮子。   沈梦昔走到最后一排,同桌的男生站起来,让她进去,沈梦昔就靠窗坐了。   “好了!下课!”周老师大声说。   轰的一声,同学们都冲了出去。   桌膛里是那男生的试卷和课本,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往外拿着,周老师走了过来,“没带饭盒吧,我帮你借个去。”   “哦,我带饭盒了!”沈梦昔一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浅蓝色塑料饭盒,以及一套餐具。   周老师有些愣怔:这孩子的书包本就瘪瘪的,敢情装的还不是书!   “这是十元饭票,学校伙食还不错,快去排队吧!”周老师把几张粉色的薄薄小小的饭票递给她。   “谢谢周老师!”沈梦昔道声谢,又对那男生说:“你先去吃饭吧,饭后再整理不迟。”就背著书包,跟着其他同学朝食堂走去。   整个三中,就只有高三年级在这座最古老陈旧的教学楼上课,大家都说这栋楼风水好,即便是砖缝里都透着祥瑞之气。   但,砖缝里不仅有祥瑞,还有老鼠。   沈梦昔没走几步,就见走廊里一只灰色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贴着墙根,谨慎地钻进另一个鼠洞里,女同学们都司空见惯,竟无人尖叫跳脚。   走出教学楼后门,就看到一个葡萄架,上面是已经干巴巴的葡萄藤,旁边还有些花坛,再往前,就是一个操场。这个操场竟还没有嘉阳一中的大,有一圈被踩踏得结结实实的跑道,隐约还能看得见白线。   其它几座教学楼里,乌泱乌泱的学生走出来,一半朝食堂奔去,一半朝自行车棚走去。   ——离家近的都回家吃饭,离家远的和住宿生就到食堂吃饭。   沈梦昔其实算是离家近的,但她不想回去。   食堂也有些年头了,长长的大厅中间有几根方形的柱子,密密麻麻摆放着橘色的连体桌椅,大厅尽头是打饭的窗口,上面是玻璃,下面露出一段二十多公分的空档,用来一手交钱一手交饭。   每个窗口都排着一个长长的队伍,排队的学生就挤在就餐的学生身后,吃完的学生也要挤一挤才能出来。   一进门,就像猛然落入蜂群,嗡嗡嗡的人语声轰然入耳,莫名让人有些疲惫。还有一股子食堂特有的气味弥漫过来,沈梦昔随便找了个长队排上去。   她穿着黑色小皮夹克,牛仔裤、马丁靴,背着个双肩皮包,在一众松垮的校服队伍里,有些显眼。连她手里的饭盒,都频频被身边人不断关注。   她的前面排着一个男生,个子不算高,左手端着黄色的搪瓷饭缸,右手拿着一个绿色塑料皮的小笔记本,不时将笔记本凑到眼镜前,用中指推一下眼镜,嘴里嘀里嘟噜地背着俄语单词。   像他这样用功的学生还有不少,沈梦昔放眼一看,食堂里有一少半学生都戴着近视镜。   “今世进士尽是近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哎,同学!你刚才说什么?”沈梦昔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后又排了好多人,拍她的是个个头足有一米七的女生,隔着一个同学,凑过来一张满是热情笑容的圆胖的脸,“哎!同学!你的饭盒真好看,在哪儿买的?我怎么没见到过?”   “在上海买的。”   “怪不得呢!真好看!哎!同学!你是新来的,还没发校服吧?”那女生扯扯自己身上的校服又问,一句接一句,仿佛怕她转过身去一样。   沈梦昔微笑点头,转过了身子。   “哎!今天有瓜片炒鸡蛋!还有鸡块土豆!”那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身后不停地响起。沈梦昔拿出微型收音机,插上耳机,安心排队。   终于轮到沈梦昔,她打了一份瓜片炒鸡蛋,又点了份绩菜粉,还有三两米饭,一共花了三块钱。一直走到靠门口的地方,才找了个靠着大柱子的空位子,坐下来吃饭,这里离大门近,离洗碗池近,又冷又乱,但现在也只有这里才能找个空位了。   似乎有人在看她,她浑不在意,只是埋头吃饭。   才吃了几口,只觉地震般的,饭桌晃了一下,抬头看,那个高高胖胖的女孩,一屁股坐到了她对面。   “哎!找到你了!”   她的饭缸和别人不一样,军绿色的,带着两个菜碟,上面是个红色五角星,她打了一个瓜片鸡蛋,一个红烧肉,还往前推了推,“哎!同学!你吃!哈三大师傅做的红烧肉是一绝!”   沈梦昔笑着摇头。   她又从自己的饭缸里用勺子舀出一块鸡肉来,“喏,我的勺子还没用,先给你一块鸡肉!再来一块土豆,克东土豆,贼面贼面的!”   沈梦昔看着米饭上的鸡肉和土豆,敢情她是打了三个菜!   “谢谢你。”   “吃吧吃吧,你运气不错,刚来就赶上红烧肉了!这菜可不是天天有的!吃饭也要有运气!来得晚了,剩下的菜,要么是最差的,要么是最贵的!这个季节,黄瓜没有了,所以这个菜,跟红烧肉一个价!这叫时价!”女孩一边吃一边说话。   沈梦昔真想引用一句鲁秀芝的名言,“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第276章 你可真会享受   食堂的菜码不大,一个菜,也就是一勺。如果大师傅手抖的话,可能一份菜里只有一块鸡肉。沈梦昔注意到女孩正在啃吃的是块鸡肋,而她夹给自己的是鸡胸肉。   女孩津津有味地舀了一大勺的汤泡饭,“嗯!好吃!”   她的勺子又大又圆,再努努力就跟火锅店的汤勺一般大了。   “哎!你的筷子和勺子是成套的?还有叉子?”这个女孩说话总是以“哎”开头,听起来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大惊小怪的。   沈梦昔点点头,她发现自己闷头吃饭,还是没有这位边吃边说的快。   “哎,我看看行吗?”   沈梦昔把餐具盒推到她跟前,女孩把大勺子扔到饭缸里,仔细研究,“你的筷子是不锈钢的,要么是折叠的,要么就是有个螺丝扣,否则不能放到这个小盒子里!”   沈梦昔又点头。   “哎!你别老点头啊!我叫方琼,高三六的,你叫什么?几年几班的?”   不待沈梦昔回答,几个男生从储物柜那边取了饭缸走来,将勺子颠得叮当乱响,大声地说着话。   “你们知道吗?三八班多了一个插班生,女生,长得还挺正,人也挺狂的。”   “嘁,好像你看着了似的,我听说本来是高二的,到咱们三中跳的高三,牛毙吧,直接跟姜主任叫板的!”   “我听老高说是为了住宿才跳级的!”   “哈哈,这是什么理由?”   “可不是,老高都去领她了,结果莫名其妙的空手又回去了!要不可能就是咱班儿的了!”   “哈哈老高鼻子一定气歪了!她能跟上进度吗,小县城来的,不懂得深浅!”   “也不尽然,咱们学校是谁想插班就插班的吗,听说卷面也挺好看的,老姜能点头,就不是一般人!”   “走后门来的,能有什么,唉,再好的学校,也不能免俗啊!”   “哎哎,不会是那个吧,没穿校服的。”   几人嘻嘻哈哈着走了过去。   虽然嘈杂,但是沈梦昔和方琼还是听了个清楚。   方琼含着勺子,呆呆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一笑,左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点点头,“我,就是那个不懂深浅的女生,齐宝珠。”   方琼终于想起来咀嚼,“高三八?我以为你高一,那你哪年的?我七七的。”   沈梦昔又总结了方琼的一个特点,她问你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先把自己的答案抛出来。   “七八年的。”   “哎!你比我还小一岁!太好了!总算有个比我小的女生了!”方琼胖手在饭桌上一拍,几个菜碟都蹦了几蹦。同桌吃饭的还有其他人,都无语地看着方琼。   “哎!齐宝珠,我跟你说,咱们学校年龄小的不少,大多数都是上学早或者跳过级的男生,整个高三的女生,我年龄最小,偏偏个子最大又最胖,你来了,我就有个垫底的了!”   旁边一个男生一边收拾饭缸,一边凉凉地说:“可你的体重,还是垫底!”   说完又酷酷地端着饭缸走了。   方琼胸膛起伏,起身一掌照着男生的后背拍了上去,男生像是后背长了眼睛,快走了几步,正好躲开了致命的一掌,连头都没回,朝着洗碗池而去。   “死梁浩东!”方琼轰隆一声又坐了下来,化悲愤为食量,三下五除二,吃净了饭缸中的饭菜。   吃完就看着沈梦昔,“哎!齐宝珠,你吃得太慢了!”   “吃太快不利于消化,这米饭还有点硬,更得细嚼慢咽。”   “我等你一起刷饭缸。”她这句话让沈梦昔想起尚静,她总爱跟她说“我等你一起上厕所。”   “你要着急就先去刷碗吧。”沈梦昔看看洗碗池那边有空下来的水龙头。   “不,我等你,你肯定没有洗洁精,我的给你用!”   沈梦昔慢慢吃完了饭,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在方琼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啜了一口热水,轻轻咽下。   “哈!”方琼情不自禁张口发出哈了一声,仿佛自己也在喝热水。立刻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你可真会享受!”   沈梦昔笑着跟着她朝洗碗池走去。   ******   下午也是四节正课,第二节的时候,沈梦昔从窗口看到有许多班级在操场上自由活动,有的跳绳,有的踢球,还有玩双杠的。   “那是高一高二的,上体活课呢,高三没体活了。”同桌为她解惑道。   “哦。”   沈梦昔看他的化学课本上写着“程世佳”。   这是个高个子男生,单眼皮,跟她说话的时候,也看着自己的课本,并不看她,沈梦昔写字时,有时右手会占到课桌另一边,他也不出声,只是垂下左臂。   嘉阳一中是下午五点就放学,沈梦昔每天进了家门就吃饭。现在却是六点半放学,一道到了五点半,沈梦昔就准时饿了。   她揉揉胃,拿出一个面包来,就着热水吃下。程世佳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又拿出一个递给他,”你也吃一个吧。“   程世佳摇摇头拒绝了,继续做题。   六点半终于到了,沈梦昔虽然办了住宿手续,但是没有行李,今天还是要回家的。   早上是齐保康送来的,她叹口气,大概要打车回家了,唉,那个小区叫什么来着?   校门口一群骑自行车的学生叽叽喳喳地陆续离去,路边还停着许多轿车,来接学生放学。还有几台出租车在远处等客。   “哎!齐宝珠!”沈梦昔右边肩头被拍了一下。   她一转身,方琼站在她左边哈哈地笑,“是我!没人来接你吗,你家住哪儿,我让车送你!”   沈梦昔摇头,“不麻烦你了。”   “哎呀,不麻烦不麻烦!上车吧!”方琼扯着她,跟扯个小鸡仔一样,拉开一台奥迪100的车门就往里塞。“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住手!”忽然一声断喝,沈梦昔眼一花,就被人转了一圈,扯到一边。   方琼吓得啊了一声,一双胖手捂住嘴巴,十个肉窝清晰可见,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沈梦昔身后。   奥迪司机也下了车,喝道:“你干什么?”   沈梦昔回头看,原来是何敬瑜的司机,“啊,是你啊!她是我的同学,要送我回家,没有恶意的。”   “对不起,我误会了。”司机立刻跟方琼道歉,又对沈梦昔说:“何总让我来接你放学,直接去何老家。”   奥迪司机本要训斥几句,再看他们上了虎头奔,又看看车牌号,立刻闭嘴,闷声上了车。   沈梦昔对方琼摆摆手,“谢谢你,明天见!”   方琼将手从嘴边拿开,喃喃地说:“不用谢,明天见。” 第277章 七个情人   车子直接开到何鸿志家,齐有恒夫妇、齐保健全家、齐保康夫妇,齐卫青都到齐了,何敬瑜夫妇也回来了,就只差沈梦昔了。   鲁秀芝一见她,立刻埋怨,“放学这么晚?咋地?你二哥说你上高三了?还要住宿?”不待沈梦昔回答,又对着齐慧慈诉苦,“这孩子主意太大了!从小就不服管,你看看,这又自己就拿主意了!”   “我们老齐家的姑娘,主意都正,都随我娘。”齐慧慈朝沈梦昔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鲁秀芝后面的一肚子话,因着这句“都随我娘”,被迫都咽了回去,她看了一眼齐有恒,又瞪了一眼女儿,实在不敢大姑姐面前发作。   “小刘啊,开饭吧!”齐慧慈对勤务员喊了一句,又对齐卫青说:“卫青,去叫你三姑爷下楼吃饭。”   卫青应声去了。   齐慧慈上下打量沈梦昔,“什么时候,我侄女出落得这么好了!你看看,这气派!这打扮!怎么说呢,帅?对就是帅!”   何敬瑜从沙发上站起来,“宝珠这气质还真是特别,最吸引男孩儿了!怎么样,到了哈三,是不是引起轰动了?”   鲁秀芝立刻紧张起来,齐有恒也抬起了头。   “小舅母别担心,三中都是最优秀的学生,就算早恋也不算事儿,优秀的年轻人嘛,总是互相吸引。该谈就谈,说不定以后再遇不到这么好的!”何敬瑜逗趣说。   “你这当哥的都说些啥啊!”鲁秀芝一脸无奈,“珠珠才十六!”   “她心理成熟了。”   “成熟个屁.......”鲁秀芝一时口快,说完赶紧打住,“她就知道气我!”   “是吗,那她都做了什么,把舅母气成这样?”何敬瑜扶着鲁秀芝坐到餐桌边。   “她......”鲁秀芝忽然语塞,竟然想不起具体什么事情,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来。她想说她给大儿子身上腿上扎针,但儿子腿确实好利索了,想说她跟家里要熊皮的钱,但熊确实是她自己打死的,想说她胆子大在客车上抓逃犯,但这事儿市里还给了表彰,奖励都记录到了档案里,还说什么呢,她帮自己做饭带孩子,好像没什么不好,可为什么就觉得她惹她生气呢!   郑媛笑着说:“我听说啊,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小舅妈一定因为这个,嫉妒小舅对珠珠太过疼爱了!”   “我看也是!”齐慧慈也笑,“要不我们老齐家的姑娘,怎么就那么不入你的眼呢?”   鲁秀芝一口气又憋住了:我辛辛苦苦生养的,反倒成了你的姑娘!   但她一向在大姑姐面前怂惯了,讪讪地笑,“谁知道我哪根弦儿搭错了,委屈了我老姑娘!”   “不委屈,一点儿都不委屈!”沈梦昔立刻安抚鲁秀芝,以免她回家秋后算账,“我啊,之所以住校,一是因为放学晚,不忍心你们等我吃饭,二呢,就是想给你们一个二人世界的机会。结婚几十年了,家里从来没这么清静过吧?”   鲁秀芝嗔道,“还二人世界,这孩子咋啥都说!”   齐保康忽然失笑:“照嫂子说的,那秦连发上辈子就有七个情人啊!”   他一边笑,一边给齐慧慈讲邻居秦家七个女儿没有儿子的事,齐慧慈听了也笑。   “七个老婆的是韦小宝啊!”沈梦昔说。   “哎?老姑也看金庸?”齐卫青眼睛一亮。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加上《越女剑》,我都看过了。”   “什么意思?”齐保康好奇地问。   “金庸书名。”齐卫青掰着手指头数着,“飞雪连天......我看过一个《江湖浪子》,这里没有啊?”   “你看的恐怕是金康或者是全庸写的吧!”沈梦昔忍笑说。   齐卫青一拍脑袋,大笑起来。   “去黑大书店买一套正版的吧,好好收藏。”以后金大人来了兴致,还要大动干戈修改一番呢!直改得你抓心挠肝,痛心疾首!   何鸿志走下来楼来,大家都站了起来,等他入座。   何鸿志坐下来,一眼看向沈梦昔,笑着问:“听说宝珠上高三了?”   沈梦昔说:“是的三姑父。做了一上午的卷子,他们才同意的!”   “不错不错!”何鸿志赞了一句。   “你以为谁做一套卷子,都能进三中跳级啊!你们那个主任,给表哥打了电话,人家是看了表哥的面子!”齐保康一边给大家倒酒,一边说。   “哦,这样啊!谢谢你了敬瑜哥!我自己还得意了一下午呢!”沈梦昔笑。   “嗳,跟表哥没什么关系,人家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学校看了你档案里的成绩、奖励和特长,人家就愿意要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我倒想让航航去,就他那成绩也不行啊!”   “啧!夸你妹妹,非得贬低我孙子呢!我孙子那可是宇宙最聪明的!”齐慧慈佯怒道。   大家都笑起来。   一餐饭,气氛融洽,大多时候是何敬瑜和齐保康主导气氛,郑媛和张晓萌几乎一句话都不说,也没怎么吃东西,只是不时照顾着何鸿志和齐慧慈,她们懂得什么时候闭嘴倾听。   所以说,哪有什么不会看眼色的人,直筒子性格的鲁秀芝,都懂得在护犊子的齐慧慈跟前收敛呢。那些不论场合大放厥词的人,不过是没遇到让他有所顾忌的人罢了。   鲁秀芝和赵文静更是沉默,被问到了就开口,没人问,就端坐着慢慢吃东西。   齐有恒和齐保健也只是在敬酒时说了几句,剩下的都是倾听。   何敬瑜说了许多国外的事情,“出国走走,才知道这世界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真正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我准备让航航出国读书,就像当年章祖母一样。”   说完,起身去沙发上的皮包里拿出一沓照片,“爸,你看看。这是我在欧洲考察时,专门去德国找了章祖母的故居,拍的照片。不大的小山村,景色非常漂亮,这条路通向一座城堡,这是他们的房子,偶尔她的孙女会去住一段时间。你看,这里有一棵樱桃树,是章祖母亲手种的,夏天会结满红红的樱桃,他们就送给全村的人吃,或是做了果酱送人。我一去了,就有人问我‘是不是章的亲人?’,我说是。他们说,那个小村子,极少有亚洲人去,去的都是章的亲人。” 第278章 一辈子不停地犯幼稚的错误   何鸿志接过照片,戴上花镜,逐个仔细看了。   “父亲,您要不要去德国看看?”何敬瑜试探着问。   何鸿志只是看照片,没有回答。   “敬瑜,你爸爸这两年心脏不好,不能坐飞机了,你不知道吗?”齐慧慈皱眉说道。   “嗨,我怎么忽略这个了!自罚一杯!”何敬瑜端起酒杯就要喝,齐慧慈一把按住酒杯,“你分明是想喝光我这瓶茅台!”   何敬瑜哈哈一笑,“怎么也逃不脱我妈的法眼!”   何鸿志把照片递给齐慧慈看,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对何敬瑜说:“你章祖母曾经写过一个短篇。”   沈梦昔心里咯噔一下。   “的名字叫做《梦境》,讲述一个20岁的民国女大学生,被闪电击中昏迷,醒来后发现来到一个神奇的新世界,那个新世界里里有各种新奇古怪的东西,其中就有一种移动电话,比敬瑜的还要先进,用指纹解锁,可以拍照,可以录像,可以买东西,是新世界每个人不可或缺的物品。中描写的很多电器,后来居然慢慢都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出现了!”   “真的吗?她是预言家吗?”何敬瑜吃惊了。“我的手机最多就可以发短信,以后会不会真的有可以拍照录像的手机啊?”   “应该会有的。”何鸿志肯定地说。“最神奇的是,文章里提到那场大屠杀,几年后,国民政府首都沦陷,真的出现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文章分了三段发在《申报》上,当时引起许多热议,有人捧,有人骂,十分热闹。可惜我那时还在小村子里,并没有读过那份报纸,还是阿欢讲给我听的。”何鸿志又抿了一点点酒,面带遗憾地说:“我曾有过一套你章祖母译文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到重庆到北京都带在身边,可惜那些年,被学生烧了,除了一张照片和收据,藏在枕头里,竟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   “转眼,我都快八十了。人啊,越老越容易怀旧。”   “三姑父,你那些年受牵连,从没怪过她吗?”沈梦昔忽然问。   “没有。”何鸿志看着沈梦昔,“如果不是她救了我,还让我和阿欢一起读书,我就冻死在人家的屋檐下了,哪来的命受牵连呢!我的妻子儿女也没有怪她,没有她就没有我,没有我,哪来我们这个家呢!我十分庆幸的是,他们夫妇在建国前就离开了,虽然一辈子背井离乡,但也好过受那些P斗的,以她的性格,是受不了那份屈辱的。她有几个朋友,就死在了那两年。”   沈梦昔点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饮料,不再说话。   ******   沈梦昔的宿舍里,有四张铁架子上下铺,一动就吱嘎噶地响,沈梦昔来的晚,是宿舍第七个成员,住的是上铺。   全校男生女生加起来,也只有一百多个住宿生。学校占地面积小,住宿条件差,宿舍又小又旧,那个洗手间就没几个人受得了。   哈三中一直注重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没有早晚晚自习,所以本地学生大都走读。   沈梦昔住过更艰苦的环境,她不在乎学生宿舍的条件,比起与齐有恒相处的尴尬,她情愿住在冰冷简陋的宿舍。   何鸿志夫妇以为,只有齐保健知道齐有恒的出轨,而齐有恒以为家里只有女儿知道他的出轨。   所以他在妻子儿子面前还如往常一样。   只对着女儿,再摆不出家长的架子了,尤其是两人单独面对时。一种尴尬、愧疚、羞恼混合成的情绪,从齐有恒的脸上身上散发出来,让沈梦昔也觉得不自在。   所以她想早点离开这个家。   她心中最美好的八十年代,早已过去。未来节奏越来越快的日子里,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少变化和变故。   繁衍和占有,是人的两种动物本能,尤其是男人,一旦掌握一定的权力,就会激发他占有更多财物和异性的本能。如果不理性克制,任其自由发展,最终必然就会演变成那种“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有人说男人只会变老,不会成熟。所以他们一辈子都会不停地犯幼稚的错误。   沈梦昔也有一些认同。是的,他们还会不停地犯同一个错误。   其实女人也会犯错,不同的是,女人年轻时犯的错误,足够她用后半生来纠正弥补。往往没有胆量再犯其他的错误。   沈梦昔其实是理解齐有恒的,他觉得自己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没有自由恋爱过,就已经老了,白白活了一世,他也渴望体验一次爱情的浪漫和激情。   理解是理解,但不能原谅。也不准备原谅他。   她最讨厌的一句就是“请你原谅我”。   你犯错了,只要说“我错了,对不起”就可以,并没有权力要求别人一定原谅你。   她和齐有恒相处愈久,就越不能原谅他犯下的低级错误。   她不知道齐有恒到了哈市是否还会再犯同类错误,只是不愿在他们身边等着定时炸弹爆炸。   齐保健在嘉阳曾和她长谈了一次。劝她不要较劲,不要让母亲察觉到异常。沈梦昔当时就问齐保健,“你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齐保健摇头,“不会。”   沈梦昔看了齐保健很久,“我也觉得这世界上,总该有不一样的男人。”   “你是不是觉得爸对不起妈,才这么生气的?”   “不是。只是觉得高估了他的道德底线。”   齐保健有些忧心,他发现伊市和嘉阳开始出现了洗头房,洗脚屋,风气日下。今后是不是找不到一个好男人配得上妹妹了?   ******   哈三的学生,一半是天才学霸,你看不到他们苦读,只看到他们潇洒自在地打球唱歌偷偷谈恋爱,或者在课堂上溜号,但是一到考试就   能拿出傲人的成绩。   还有一半是刻苦读书的学子,他们就像沈梦昔最早遇到的那个打饭时背单词的男生一样,不肯浪费一点点时间,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   天赋这东西,真是半点不由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那个拽拽的梁浩东,就是三八班的,十七岁,他就属于天才型学生,单词、古文读过两遍就可以背下来,数理化一点就通,触类旁通,学习就跟玩儿似的。 第279章 天才的低情商表现   高中的课程,其实在高二就已经学完,整个高三就是在刷题。   沈梦昔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获得了一份难得的清净自在。   手边是两张刚做完的屋里卷子,她换了一首箫曲《独钓寒江雪》,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禅绕画专用纸砖,和一支针管笔,微微歪头,不时转动纸砖,慢慢描画起来。   箫声空灵悠扬,让人莫名心安。   她处于一种完全自我的美妙状态。随手画着一幅名为meer的图案,几条曲线构成一条“海带,再交叉画了一条海带,然后慢慢在海带上画上平行的斜线,一条一条,随手再涂黑几条,或者用炭笔涂上暗影,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她如今的控笔能力已经不需要刻意练习,只是随着心意画,或者随着乐曲而画。画完第一笔,并不知道第二笔要画什么,更不知道完成后的画会是什么样。   就像人生。   尽管你事先勾勒了蓝图,但是随着每一次下笔,总有变化,你要慎重下笔,你也接受瑕疵,你要坚持画完每一幅画。   九厘米见方的纸砖,再慢也很快就画完了。沈梦昔觉出,她又饿了!这才下午第二节课!   不同于七八岁时的孱弱,她如今正是体力精力最旺盛的时期,未来的十四年或者二十一年,将是她体力和脑力的鼎盛时期。   沈梦昔很满意如今的大脑发育,记忆力非常强,且思路清晰。   但也知道没有梁浩东那种天赋,她既不属于天才型的,更不属于苦读型的,她是老天眷顾的独一无二的“积累型”的。   有时候,她都想撬开脑袋看看,那么多年的记忆都存在了哪里,为什么有些东西,想忘都忘不掉。   活在当下,是沈梦昔一直崇尚的最好的生活方式,但是她做到这点却比别人要难得多。几百年几个人的人生经历,既清晰又混乱地融合在她的记忆中,时不时的会跳出来一段记忆,或者某天早上醒来,会因为一个有关过去的梦境,而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当下,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享受青春,还是在虚度时光。   她对于上大学,对于赚钱,都没有什么欲望。   享受了近十年的小城生活,琐碎中,将她前生往世中的某些亲情遗憾修补了七七八八。   若不是齐有恒给她一个措手不及的刺激,她还打算在嘉阳小城里慢悠悠地度日。   她慢慢将一些不大满意的地方描粗修整,有的地方又即兴添了几笔。   音乐、思绪、笔触将沈梦昔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她表情宁静,呼吸均匀,几乎都未感觉到同桌的存在。   直到,她的笔被抽走。   仿佛是入定中,被人无理地打断,心中砰砰乱跳,她一皱眉,一把摘下耳机,有些控制不住心底的恼怒:“干什么?”   梁浩东被她的表情吓到,前一刻,他还觉得她坐在黄昏里,像是一幅油画,像是降落凡间的仙子,像是不可触摸的雪莲,但莫名其妙的,他就想要戳破这份宁静,于是猛地抽走了她手中的笔。   果然,宁静被打破了,有一瞬,他觉得这个刚刚的仙子忽然变成了凌厉的杀手,虽然一闪即过,仍觉呼吸一窒,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他咽了一口唾沫,“开个玩笑也不行!”   沈梦昔深吸一口气,纸砖上已经基本完成的图案,多了一跳曲线,像是一条细细的毛毛虫,整个图案立刻变得莫名其妙。   梁浩东探头看了一眼,虽然不懂她画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却不肯认错,弯腰捡起笔,“还你!小气!”   梁浩东的座位也在最后一排,不同的是,沈梦昔和程世佳坐在靠窗子教室左边,他和一个叫刘子凡的男生坐在靠走廊的右边。中间是那个放水壶的桌子。   他有些讪讪地走回去,咕咚一声坐回椅子上。   饥饿和愤怒在这一瞬间控制了沈梦昔,她拿起纸砖,两手一错,撕做两半,随手丢到后面的纸篓里,还顺便朝目瞪口呆的梁浩东翻了个白眼。   转过身来,她也觉得自己幼稚,依着她以前的性子,只会将那一笔添加一些线条,使之与整个图案尽量融为一体。   但今天,她并不想怎么做。   她发现,撕东西,真快乐!   中午食堂的米饭太硬,她没吃多少,现在饿得整个胃似乎都缩回食道里一般。   她端起保温杯,打开盖子,连啜两口。啊!巧克力也让人快乐!   唇齿留香,沈梦昔表情软化。   ——她以最快的速度,将刚才的不快揭过去了。   虽然马上盖上了盖子,但香醇的热巧克力香味还是散发出来,近处几个同学有意无意回头看向她的方向,梁浩东更甚,忽地站了起来,抽动鼻翼。   沈梦昔轻轻把杯子放到窗台上,她看到程世佳喉头动了几下,显然也是饿了。   算了,再喝下去,对这些孩子就太残忍了。   终于下了课,许多同学到学校小卖部去买面包、火腿肠或者方便面,方便面虽然不能泡,但是可以把料包撒在袋子里,再将面饼捏碎了,捏紧袋口摇一摇,碎面饼混合了调料,虽然吃得口干舌燥,但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吃。   程世佳也出去了。   沈梦昔可不需要去小卖部,她在武陵空间里找了一盒巧克力派,撕开一个,坐在窗边慢慢地吃。最近就想吃高热量食物,尤其是巧克力。从前看都不看一眼的膨化食品,垃圾食品,她都想吃一吃。   身边椅子一动,沈梦昔没去看,应该是程世佳买了东西回来。   下一秒,她的保温杯就被人一把抓了过去。   不待反应,已经被人喝了一口。   “哈!”梁浩东满足地叹气,“太香了!”   这孩子太欠了!他这番表现,分明是八九岁的小男孩,表达对异性关注的方式。难道天才的脑回路与普通人不同?   沈梦昔皱眉,嫌弃地看了一眼杯子。她不想和他争执,但是也不打算再要那个杯子了。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你在偷吃什么,也给我一个!”   “没有!”什么叫偷吃?这孩子有毒舌潜质。   那只手一翻,就去抓她手里的半个巧克力派。 第280章 笨猪同学   沈梦昔扭身躲开,“给你给你!”随手扔了个巧克力派到他怀里。   “还说没有!这是什么?”梁浩东嘟嘟囔囔地撕开袋口,啊呜一口,咬掉半个,含糊地说:“嗯,稍微甜了一点。嗯,再给一个!”   “没!了!”   梁浩东低头朝她桌洞里看了看,又盯了盯她的校服口袋,最后看着她的耳机,沈梦昔眯着眼睛看他,威胁的意味浓重: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要再抢,老娘不介意替你妈揍你!   “好吧。”梁浩东耸肩,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啊!太特么香了!”   “拿走!”   “哎!好嘞!”梁浩东乐呵呵端走了杯子。   程世佳回来的时候,打了上课铃,他是在外面吃完了才进教室的,带进来一股冷气,他听到梁浩东喝东西的声音,惊讶地看过去,随后又收回了视线。   ******   高一高二放学了,但有一群学生在操场上排练舞蹈,一人拿着一把粉色的扇子,嘻嘻哈哈的声音,隔着两层窗户都传了进来。   今年,是伟大领袖诞辰一百周年,学校组织大型文艺汇演,各个班级都准备了节目。   周老师拿着记事本,来到班级,“上周已经跟同学们讲过了文艺汇演的事情,来,看一下,谁主动报名?”   教室里寂静了一分钟,大家都低头看书,没人报名,也没人抬头,连翻书的声音都没有。   沈梦昔都有些替周老师感到尴尬。   “......总之,希望大家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啊,踊跃报名,题材必须是爱国爱党,歌颂领袖的!有人报名吗?”   还是没有声音。   只有梁浩东,忍不住又啜了一口热巧克力,咕咚一声咽下。   就有人窃窃地笑。   “梁浩东!”周老师从讲台上下来,走到教室后边,将倒下的扫帚扶起来,将水壶摆正,“要不你唱个歌吧!”   梁浩东坐在座位上,歪着头,“老师,我擅长的都是流行歌曲,这么重要的场合,我要唱个粤语的《海阔天空》,你不得打死我啊!”   “你放心,我绝对不打死你。”周老师冷冷地说。   “打个半死!”有人接口,教室里轰的笑开了。   “梁浩东,站起来!”周老师正色道,“既然你提到了《海阔天空》,那就给我们唱一个吧!”   “那多不好,那不是打扰大家宝贵的复习时间吗?”   “大家有意见吗?”   “没有!”异口同声的喊声。   梁浩东也不扭捏,站起来,“既然大家这么热切地期待着我动人的歌声,我就在百忙中抽出一点点宝贵的时间,为大家演唱一首......《星星点灯》吧!好!请鼓掌!”   大家都起哄着鼓掌,周老师也绷不住脸,笑了出来。   “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到海角天边......”   微微有些稚嫩的嗓音,刻意带着一点沧桑的颤音,模仿得很像。他扶着课桌歪斜地站着,左脚支撑,右脚打拍,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唱得极为投入。   一曲唱罢。   掌声热烈,有女生喊,“再来一个!”   梁浩东却酷酷地不加理睬,自顾自坐下。   周老师两手一拍,“唱得很好!我知道你们都有些小才华,许多同学都会乐器,就这么定了,梁浩东唱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还有谁想报名,一会儿就报给班长吧。今天就这样了,走读路远的可以先走了。”   “哎哎,老师!”梁浩东急得大喊。   周老师无情地走了。   有的同学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回家,还有同学轻声哼唱着流行歌曲,一个男生干脆站在过道里,边舞边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真的不愿意,又让你伤心......”   梁浩东抓起一本书甩了过去,男生躲开了,继续唱: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   程世佳整理书包,默默地离开了教室。   沈梦昔看看手表,离食堂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她起身去了厕所。   回来时,梁浩东坐在程世佳的位子上,研究她的针管笔。   “你这支笔在哪里买的?”   “日本。”   梁浩东一梗。又凑过来,“珍珠同学,你唱歌怎么样,我们来个男女声对唱如何?”   “齐宝珠。”   “这是幽默感,你懂吗?”梁浩东颇为遗憾。   “这次懂了,耗子同学。”   哈哈哈,前座的女同学大笑起来。   “你!...笨猪同学,我们来个男女声对唱如何?”梁浩东有些恼怒,口不择言地说。   沈梦昔也是一梗,她怎么忘了自己的致命弱点,这个名字太容易被取外号了。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沈梦昔凝视他。   “大概不会了。”梁浩东挠挠后脑勺,又回了自己的座位。   ******   第二天一早,梁浩东一见周老师走进班级,立刻站起来,“老师,我不唱!”   “为什么?”   “不想唱!”   沈梦昔看着这个别扭的孩子,可惜这智商了。 第281章 你拣她的剩饭吃?   三八班没有人会弹奏扬琴,却有一个女生举手说:“周老师,我会古筝!”   周老师顿时满脸笑容,仿佛放下了一桩大心事,“行行,古筝也行!赵娜佳,你是团支书,就由你组织吧,具体的情况你们自己安排,一周后,给我们看看就行。”   周老师一走,梁浩东凑到赵娜佳身边,“咱们三个合奏吧!”   “呵呵。”赵娜佳斜了他一眼,“刚才说不唱的是你,现在要来合奏的也是你,你是怎么想的?嗯?还没有新来的同学觉悟高,你这是让新同学笑话咱们三八班没人吗?”   梁浩东脸色一僵,“本来我可以给你们编曲的,现在,本大爷不伺候了!”说完扭身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把赵娜佳气得要拍桌子,静坐了一分钟,走到梁浩东座位边,“你真会编曲?”   “小意思!”梁浩东得意地甩了一下他的“郭富城头”。   “我不信!同学三年我怎么不知道?”   “爱信不信!”梁浩东把课本摔得啪啪响,“我要做卷子了,让让!让让!”   赵娜佳激将法失败,气鼓鼓地绕到沈梦昔座位边,“齐宝珠,中午咱们一起吃饭,好好商量一下曲子。”   “好的。”沈梦昔点头。   上午一放学,赵娜佳果然过来找沈梦昔一起去食堂。   食堂里噪杂得厉害,许多同学的菜碟里装着酱脊骨,喜滋滋地啃着骨头。   “哎呀!今天星期三,有烤饼和酱脊骨!完了完了,今天来晚了,肯定买不着了!”赵娜佳快步去饭柜取了饭缸,小跑着去排队。   “很好吃吗?”沈梦昔见她一脸遗憾,就问道。   “怎么能是好吃!那是相当好吃!”赵娜佳踮起脚尖朝着打饭窗口看,“唉,这么多人,你排这排,我去那一排,谁先排到就买双份的,记着,我要两个甜口的烤饼!”   一排八个窗口,不停地有人端出酱脊骨和烤饼,赵娜佳急得皱起鼻子。   在老师面前老成持重赵娜佳,终于在食堂露出了少女的真面目,沈梦昔不禁笑了,“还有咸口的吗?那我一样买一个都尝尝,你要先排到了,也给我捎带着!”   “好的好的,别忘了买酱脊骨!”   沈梦昔伸手比了个OK的手势。   但是,爱吃烤饼的人太多了,眼见着满满三大簸箕的烤饼都卖光了。   酱脊骨还有,沈梦昔和赵娜佳各买了一份,又买了二两米饭和一个青菜。   “你知道为什么烤饼卖得那么快吗?”赵娜佳一边找座位,一边问沈梦昔。   “因为好吃。”   “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是很多同学都一下子买上四五个,留着放学前吃,还有更过分的,买了晚上带回家吃!”   “那应该是真的好吃。为什么不多做呢?”   “烤饼做起来太麻烦,里面又放了鸡蛋,学校只是周三周六才烤两炉,再多了,时间也来不及。”   “哦。”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来,赵娜佳又说:“酱脊骨也很好吃,之所以咱们还能买到,是因为啊,大多数女生都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啃骨头,怕影响形象!”   “那你呢!”沈梦昔从口袋里拿出湿巾,擦了擦手,又递给赵娜佳一张。   “我可不在乎这些虚的,我只知道,吃不到肉会很不快乐!”她看着沈梦昔伸手抓住了酱脊骨,笑起来,“够爽快!我喜欢!”   说完也伸手抓住脊骨,张口就咬下一块肉来,赞道:“香!”   脊骨色泽红亮,香味扑鼻,只是这种骨头啃起来有些难度,沈梦昔撕下一条肉,塞进嘴里。“嗯,香料齐全,咸淡适中,点赞!”   赵娜佳咬着骨头,呆看着她,“对啊!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可以用手撕呢!偏要张着大嘴去啃呢!我啃了两年多啊!”   沈梦昔笑了,“其实骨头还是啃着吃才香,如果是猪蹄,我也啃着吃了!”   赵娜佳也笑起来。   沈梦昔拿出餐具盒子里的餐刀,勉强可以剔肉,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正吃着,方琼端着饭缸过来了,“哎呀,终于有空位了!”   沈梦昔看看她吃了一半的饭菜,又看看她手腕上吊着的塑料袋,笑问赵娜佳,“这就是传说中,买了烤饼下午吃的吧!”   “对!”赵娜佳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方琼呵呵地笑,给了她们一人一个烤饼,“见面分一半!”   赵娜佳不客气地说:“我要甜的!”   “白给的还挑什么啊,甜的我也爱吃!”两人一边吃一边打着嘴仗。原来,高二之前,她们和梁浩东都是一个班级的,直到分了文理班,方琼去了文科才分开。   方琼今天打了两份酱脊骨,饭缸里装了四块脊骨,连个菜叶子也没有。   脊骨上面带着是厚厚的肉,方琼啃的唇边一圈油汪汪的,伸出舌头舔了一圈。   “别跟农村人似的,没个吃相!”身后又是梁浩东凉凉的声音。“这位同学,借光一下,你能不能到那边的餐桌。”梁浩东侧身和沈梦昔身边的女生打着商量,那女生脸色微红,端起饭缸走了。   “咦,耗子,你没打酱脊骨啊!”方琼伸头看看梁浩东的饭菜。   “又不是没吃过肉,你们至于吗?全食堂就看你们仨的了,有几个女生像你们那么馋!”梁浩东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谁爱看谁看!”赵娜佳哼了一声,又拿起一块脊骨。   脊骨上的肉实在多,沈梦昔刚吃了半个咸口的烤饼,剩了一块脊骨吃不动了。   “浪费粮食是犯罪,你不知道吗?”梁浩东瞪了她一眼,一把抓起脊骨,一口咬住,撕下一块肉,大嚼了起来。   沈梦昔目瞪口呆,她没打算扔掉啊,她要留到傍晚饿了再吃呢!   其他两个女孩也震惊地看着梁浩东,方琼油腻腻的手指快要指到梁浩东的鼻子上,“你你你,你拣她的剩饭吃?”   “我还喝过她的水杯呢!”梁浩东故作镇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伸手拿了那块脊骨,明明不是很想吃肉的。   “那那,你们算不算间接接吻啊?”方琼看看沈梦昔,又看看梁浩东,冷不丁问了一句。 第282章 百分之二百的回头率   “咳咳咳!”梁浩东扔了手里的脊骨,扶住餐桌,朝着地上猛咳。方琼起身要过去给他拍背,梁浩东吓得伸手制止,一边咳嗽一边喊:“拿开,油爪子!”   赵娜佳不厚道地笑了,“齐宝珠,我们下午第四节课去活动室看看,我记得那里有一架古筝,二胡,我倒没注意,我家就有《浏阳河》的曲谱,也不用求谁编曲,明天我给你复印一份,咱们一块合一下!”   “我自己带着二胡,就在宿舍放着呢!”   “那敢情好!”   两人自顾自聊着,没人去关心一下眼泪都咳出来的梁浩东。   ******   沈梦昔的宿舍有七个人,余下六人,三人是哈市的,一个阿城的,一个双县的,一个齐市的。   她们都极其刻苦,在宿舍里除了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时候,都捧著书本,熄灯后,还有人去借着洗漱间的灯光背题。   沈梦昔的悠闲就成了另类,特别是她们知道她家就住在南岗区后,更是讶异,一个短发女生用一种“你脑子有病”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继续背单词。   另一个文科班的女生,羡慕地摸着沈梦昔的床单和围帘,“在哪儿买的,我也买个一个去!”她用的围帘是学校发的白床单,晚上挂到上铺床边,白天又铺到床上。   “这个不是我买的,你有时间到买窗帘的地方看看吧。”沈梦昔的围帘是四面的,带着金属撑杆,晚上时,围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她有时会打坐。   七个人的宿舍当然比不了家里的房间舒适,胜在自在。   打电话要到小卖部去,打长途更是要出校门,到邮局去交了押金排队打。   齐有方家也安装了电话,沈梦昔每周日都会给齐老爷子打一通电话,跟他聊上十分钟,虽然全是琐碎无聊的话题,但她能感受到齐老爷子的思念。   每次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多了她真聊不起,不是因为电话费一分钟一块钱,而是扯着嗓子对着电话吼,是极其辛苦的。   用鲁秀芝的话说,楼上都听见了,你爷还没听见呢!   后来,沈梦昔想了个办法,她有重要的事情,就先喝齐有方或者胡丽春说,让他们喊给齐老爷子。   齐老爷子得知她要在领袖诞辰纪念汇演上表演节目,十分高兴,叮嘱她一定要好好练习,好好表演。“他老人家已经逝世十七年了,我这老不死的还活着......”齐老爷子嘀咕着。   老人家对于领袖的深厚感情,是年轻人无法理解的。他坚决不允许家中任何人说一句领袖的不是,不许家人直呼领袖的全名,无论住在哪个儿子家,他的卧室墙壁上都挂着大大的主席像,每天要擦拭,有事无事就对着相片念念有词。   齐有德也是,他退休多年,依然每月都写思想汇报,交给太平村的支书,每月发了退休金,第一件事就是交上党费。若是哪里有灾情需要捐款,也从不吝啬。   十二月底,三中借用医大四院的礼堂举行文艺汇演。   赵娜佳不知道在哪里借到两件红色的天鹅绒的礼服裙,两人在宿舍把头发盘了起来,化了妆,又换了裙子,腰身太肥,只好用别针在后腰别了。赵娜佳穿了一件军用呢子大衣,沈梦昔穿着黑色长羽绒服,怀抱装二胡的琴盒,两人就这样“浓妆艳抹”地跟着班级,排队走过马路去了四院的礼堂。   一路上回头率百分之二百。   上台前赵娜佳有些紧张,但看到沈梦昔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安心了许多。   上台后,两人行礼。赵娜佳坐下演奏古筝,沈梦昔则是站着,将琴筒架在自制的腰带式琴托上,两人一坐一立,一静一动,加上行头齐全,还没演奏,就已经博得一阵掌声。   她们用的到底是梁浩东的编曲,以二胡为主,古筝为辅。   这首湖南经典民乐,曲调欢快,表达了人民对领袖的热爱和敬仰。沈梦昔双目半阖,她仿佛置身当年下乡知青之中,回忆着当时的心情,情绪饱满地演奏着,赵娜佳配合得也是天衣无缝。   汇演结束,当场评选出一二三等奖和优秀奖。   一等奖由高二年级两个班级联合演出的大型舞蹈“东方红”获得。她们的节目获得了二等奖,沈梦昔与赵娜佳欢笑拥抱,梁浩东也过来与她们击掌相庆。   因着这场演出,沈梦昔和赵娜佳还被高一年级邀请去,参加了他们的艺术赏析课,课堂上老师播放了一段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随后让大家随意发言,讲述对这段音乐的理解和感想,这是沈梦昔没想到的,她吃惊于三中的素质教育开展的竟然这么早。   还不等她感慨完毕,那边老师已经点了她的名字,请她谈谈听完这段乐曲的感受。   说好的随意发言呢,沈梦昔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赵娜佳可没告诉她要准备回答问题。   “咳,这部交响曲是贝多芬在完全失聪的情况下谱写的,我想,他应当是在命运与希望,现实与理想中徘徊着吧,我没有太深的理解,只觉得乐曲开头的四个强音,仿佛是命运在敲门。”沈梦昔对交响乐知之甚少,只简短说了几句,就坐下了。   老师居然表扬了她,“很好,不需要你们说太多溢美之词,哪怕只能说出一个词来,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赵娜佳悄悄跟她说,学校的老师自主编写了《美学赏析》,各班每周一节课,雷打不动。   沈梦昔这才真正正视了这所近百年校史的学校。哈市是个年轻的没有城墙的城市,但是她竟能拥有这样有底蕴的中学,是这个城市的骄傲。   自此,沈梦昔频繁出入高一高二的课堂,蹭各种艺术赏析课听。甚至还去文科班听一个当年留学苏联的地理老师的课。   老师个子不高,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他走进教室的时候,腿脚并不利索,据说曾经断过。但上了讲台,他就焕发了光彩。   教案和课本都没带,只拿着两只粉笔。   随手一抡,就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再画上几道经线,随手画出七大洲,什么季风环流、气压带风带,侃侃谈来,如数家珍。   沈梦昔爱好广杂,无一精通,她敬佩这样一生专一研究一项学科的人。   学校还有两名英文和俄文的外教,总有学生找他们练习口语。   方琼不无遗憾地说:“齐宝珠,知道哈三的好了吧,你要是早来两年就好了!”   沈梦昔笑说:“只要来了,永远不晚。” 第283章 一听就是有钱人家的名字   “齐宝珠,你想考哪所大学?”   沈梦昔正躺在床上听音乐,感觉有人摇了摇自己的床。她睁开眼睛,看到魏晶站在床边,啃着一只苹果,短发发梢滴着水,一滴一滴落到肩头的毛巾上。   她摘下耳机,坐起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魏晶翻了个白眼,“你每天这么清闲,是想考什么学校?”   “哦?那你们都想考什么学校?”沈梦昔见其他几人也望了过来,反问道。   圆脸的马琪坐在对面的下铺上,“我的理想是北大,但我觉得我考不上,真是后悔选了文科。今年夏天,我爸带我去北京了,我在清华北大门口都照了像。北京我是去不了了,我妈想让我考上海的学校,她是上海知青,她自己回不去上海了,就想我考回去,将来,她也跟着我过去。”   来自齐市的焦艳杰把手上的书一扔,“清华!”   沈梦昔又看魏晶,谁知她轻哼了一声,“是我先问你,你反倒来问我?”   “我没想好。”好像,是还没仔细想过。   “啊?”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又互相对视一下。   “呵,我们三中学生,在高一,最迟高二,就已经定下了理想的学校,学校将各大学校的专业情况,所在城市的地理气候,以及各专业未来的发展前景,都做了详尽介绍,我们假期大多都去了目标学校所在城市去旅游,参观学校。你原来的高中都没有这些吗?”魏晶似笑非笑的说。   “没有。”沈梦昔诚实地摇头,“我的家乡是个边疆小城,各方面都有些落后,别的同学或许有自己的目标,但是我,还没有。”   “呵呵,不会只是天天拉二胡吧。”魏晶捂着嘴巴笑。   “的确天天都拉二胡。”   魏晶笑得更厉害了,“这世界啊,根本就是不平等的。你别听信那些论调,说什么人人平等,不分高低贵贱!怎么会有真的平等呢,要是真的平等了,那才是不公平呢!”   沈梦昔微笑着看她侃侃而谈。   “人的智商是不同的,人的体力也是不同的,人的家庭环境更是不同的!这就注定了他们未来生活质量的不同!有人靠父母祖荫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有人一辈子要靠脑力生存,有人则一辈子要靠体力生存。如果你会些手艺,比如木匠了,焊工啊,这算是脑力体力相结合,如果你会唱歌跳舞,或者会拉二胡,也可以靠这个生存,实在不行可以去乐队伴奏,总不至于......”她话没说完就大笑起来,闭上眼睛做了个拉二胡的姿势。   这是说卖艺吧。   沈梦昔看着这个聪明的女孩,她的成绩和家庭条件都不错,谈吐有见地,相貌也出挑,只是性格有些尖刻,或许一部分优秀的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吧。   沈梦昔宽容地笑笑,“不会的。”   “哎?齐宝珠,你到底是怎么进的我们学校?我听说你来之前,有人给咱们学校捐款了,用来修建体育馆,和增补图书。莫非你家是大款?”魏晶打量着沈梦昔的床品和随身听问。   “哎,晶晶,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你还去不去图书馆了?”马琪拉了拉魏晶的毛衣袖子。   “你去吧,我头发还没干。”魏晶拿起毛巾擦擦头发,“齐宝珠,我觉得你家肯定有钱,你看你的名字,宝珠,宝贝珍珠!哈哈,一听就是有钱人家的名字!”   说完笑得弯下了腰。   “宝珠你别生气,她平时不这样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马琪笑着过来打圆场。   “没关系,她生理期情绪不稳,我理解的。不过,生理期她不应该洗头发的,本来月经量就少,行经期也短,这一激,明天大概就结束了,她会肚子疼的。”沈梦昔笑着对马琪说。   魏晶大惊失色,“你你!”   又看看马琪,“你告诉她的?啊,不对,是她看到我的卫生巾了!”说完指着自己床边的卫生巾袋子。   “并没有。”沈梦昔从上铺下来,穿上鞋子,又转身拿过随身听,顺手抻平了床单,拉上围帘。   魏晶就这么跟在她身后,一直看着她穿鞋,整理床铺。   “你!”她欲言又止。   “我什么?我是不是暴露生存本领了?”沈梦昔笑着捏捏她的脸,对马琪说,“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吧!”   “那好吧!”   两人手牵手出去了。   “自取其辱。”   “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魏晶勃然大怒,她揉揉被捏痛的脸,对着不知何时又低头看书的焦艳杰吼道。   “我说你自取其辱。”焦艳杰平静地说,“咱们学校有傻子吗,有真正单纯的人吗?我看倒是有不少自作聪明的人!”   魏晶气得胸口起伏。   “咱们寝室几乎都是差不多同时来例假,女生生理期互相影响,你也不是不知道!人家一忽悠你你就吓傻了?就算人家是捐钱进来的,那也是人家能力的一部分,你凭什么瞧不起人?拉二胡怎么了?比弹古筝弹吉他就低级吗?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洗头发的水都灌进脑子里去了吗?”   魏晶扑上去捶打焦艳杰,“我打死你!讨厌死了!”   焦艳杰抬脚支住她,脚丫子直接顶着她的胸口。魏晶气得哇哇乱叫,“臭脚丫子往哪儿蹬呢!”   “行了行了,别闹了,你就不能等期末成绩出来再说话吗,挺聪明的脑子,一点儿也存不住事儿!”   魏晶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该!”焦艳杰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起身去冲了一杯红糖水,”给!“   魏晶欢喜地接过,就势一屁股坐到焦艳杰的床上。   *******   沈梦昔每天早晨,都到继红小学的操场去跑步,小学的看门大爷和她已经熟悉,抽着她给的香烟,笑呵呵地摆手让她进去。   操场边有个小树林,只有十几棵杨树,树下有十来个人,比沈梦昔来得还早。   他们在练气功。   沈梦昔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并不关注。她将羽绒服放到乒乓球石桌上,就开始热身跑步,跑上三千米,就放慢下来,她听到小树林里有人激动地大喊着什么.   近了听清是:我有气感了!我成功了! 第284章 给你个学生价!   沈梦昔擦擦脸上的汗,穿上羽绒服,又戴好帽子手套。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穿着一件短羽绒服,正站在一群人的对面,连比带划,严肃而庄重地说着话。其余人都虔诚地听着,频频点头。   “你有了气感,这是好事,很多人,一生都不知气感为何物,你,是何等的幸运啊!每个人的气感又不尽相同,有人是热的,有人是凉的,有人甚至可以内视看到金色的光芒!我师父说过,他的气感是一团清气凝聚丹田,流往四肢百脉,生生不息。我是感觉一股细细的热流,蜿蜒流转全身经脉,循环往复。张贤,你的感觉是什么,跟大家分享一下!”   那叫张贤的,已经冷静下来,不再狂喊,“我就是刚才站桩的时候,忽然感觉,两手像是抱着一个大气球!掌心发热,手往怀里收的时候,还有股子阻力,根本收不动!后来,我一高兴,就睁开了眼睛,就再没那个感觉了!”他有些沮丧。   “别急躁,静下心来,还会找到气感的!毕竟你才练习半个月,就已经有这样的收获,这是天赋和宿慧啊!”   沈梦昔疑惑地听着,她多年打坐站桩,也有过那人所说的抱球之感,只是她站桩打坐只为强身静心,从未仔细研究过。现在听到有人说起,不禁起了好奇之心,站着听了起来。   “大家还要继续苦练,我期待着你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气感!”那人握紧拳头,鼓励着大家。   “每个人都不一样?那我的会是啥样?”一个年轻女人双腿微曲,慢慢抬起双手,嘴里低声嘀咕。   旁边一个男人,忽然哈哈一笑,“师父不是说了,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气感的,说不定你就是呢!”说完稍一停顿,坏笑着说:“嫂子,我可还听说,有的女的,一辈子都没有过高潮呢!”   “你耍流氓!”那女人变脸了,将手套扔到那人脸上。   那人跳开了又嬉皮笑脸地接着说:“是不是你们女人的快感也跟气感似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啊!”   女人气得抬脚就踢,那人嘻嘻哈哈躲开。   旁边有人制止他,“陈老二,你特么话不过三句,准就下道!咱们是正式的气功班,不是你妈扯老婆舌的房山头!”   说话之人人高马大,被叫做陈老二的立刻噤声,讪讪地站住,任那女人在身上狠狠踢了两脚,才算作罢。   沈梦昔呆呆地站着没动,对他们的话视若罔闻,沉思不语。   她忽然拉住那师父,“您说,什么是气?”   那师父不提防身后有人,吓了一激灵。   “哎呀妈呀!”他捂着心口,有些气急败坏。   “师父,什么是气?”沈梦昔继续问。   陈老二哈哈笑着说:“气,就是你吓到师父了,他想骂你!”   师父就是师父,他很快平心静气下来,“气啊,是这宇宙最玄妙的东西。人吐纳的叫气,是呼吸之气;人吃五谷,产生的营养能量叫气,是五谷之气;还有一种来自宇宙的神秘力量,叫做精神之气!”   前面听着还算靠谱,到了后面,说到宇宙的神秘力量,沈梦昔忍不住就笑了。   “你知道繁体的气怎么写吗?”   “气米。”   “对。还有一种,气。”那师父在地上捡了根木棍,写了一个字,“这就是精神之气!”   沈梦昔点头,表示她认识这个字。   “小姑娘,你知道吗,当你打坐,或者站桩的时候,你的身体你的灵魂沟通天地联系宇宙,接收到了来自宇宙的神秘力量,那就叫气!”那人一口气说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当你感知到气的时候,你就是摸到了气功的门槛,当你能自由掌控气的时候,你就得道了!”   沈梦昔点点头,转身要走。   “哎!你知道血液为什么可以流动吗?”那人叫住沈梦昔。   “心脏收缩舒张。”   “不全对。那你说心脏为什么会跳动呢,你知道吗,心脏是不受大脑和神经控制的,就算是因为心脏跳动,血液才流动,那静脉呢,周身的三万六千毛细血管呢,你知道血液一旦不流动,人就死了,那么它们,是靠什么流动的呢?”   “那是因为血管是个封闭......”   “那是因为气,是气!是气推动了血液往前跑,推动了毛细血管的血回流,是气!使你的末梢神经有了感知力!”那人语速加快,声调提高,神情激昂。   旁边几人纷纷点头附和。   “你的解释是西医的说法,我的解释是中医和道家的说法。并不矛盾,就比如,”那师父敲敲脑子,“我管它叫神识,叫灵魂,也有的学说叫意志,叫意念,其实说的都是一种东西,不过称呼的方式不同而已。   这人说得慷慨激昂,旁边几人听得无限崇拜。   沈梦昔即便有几世积累的医学经验,也不敢说对人体了如指掌。何况这宇宙,更是广博无垠,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所知不过是沧海一粟。   有时,完全反对迷信,也是一种迷信。   科学也有错误的时候,科学也在不停地推翻科学。   她尽量做到顺其自然,尽量不去追究自己的循环重生的原因,却也还是难免心中有个打不开的结,一旦遇到一丝一毫关联的事务,都忍不住去关注。   “好吧,我明白了,谢谢!”沈梦昔一笑,转身就走。   她想起当年章父给人切脉,要先运气,每日只在午时之前看病,随着年龄增长,每日只看两人。说是太耗精力,看的多了,也不准了。   她虽不相信这人的说法,但也听了进去。   没走出五步,身后传来师父殷切的喊声:“小姑娘!你要来学的话,可以给你学生价!一个月八十块钱!一年八百块!”   ******   元旦后不久,就是期末考试。   沈梦昔的成绩进了班级前十名,年级前八十名。   梁浩东是班级第一,年级前十。   名次之间,分数拉开得并不大,周老师说他若是认真些,应该稳坐年级前三。他却板起脸来,做出一副“我根本不在乎名次”的样子,看也不看老师。   方琼进了前五十,高高兴兴地奖励了自己两份糖醋排骨。——她和沈梦昔不同班不同寝,她们的关系只维系在食堂,他们是饭友。   她们211寝室的成绩普遍不错,三个外地学生更是出类拔萃。   魏晶比沈梦昔的名次还要靠前一些,但是自此也不再对她尖刻了。   ——学生的世界里,自然要靠成绩说话。 第285章 聪明的左撇子   期末后,高一高二就放了寒假,高三却要到年根上才能正式放假。   放假前最后一次艺术赏析课,沈梦昔又跑到高二去蹭课,走到高二三班门口,发现梁浩东也跟来了。   他们自带椅子,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过道里。梁浩东不去另一条过道,偏跟她挤在一起,坐在她的旁边。   一上课,老师就拿出多幅文艺复兴三杰的作品,诸如《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创世纪》、《西斯廷圣母》等画作,让同学们品评。   “同学们,达芬奇并不是你们小学课本里讲的会画鸡蛋那么简单,他是一个博学者,博学到让你瞠目结舌。他在绘画、音乐、建筑、数学、解剖学、天文学、地质学、物理学、光学、土木工程等等领域,都有显著成就!“女老师使劲加重了“等等”两字。   “难以想象,一个人短短的一生,居然可以如此博学!”老师感慨着。   有调皮的男生接口,“都没有时间谈恋爱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   “达芬奇是个私生子,他极其聪明,还是个左撇子,他写出来的字,都是镜像字,从右向左,所以他的日记,也都是镜像字。”   同学们发出惊叹,有人不禁说:“我也是左撇子!”   梁浩东嘀咕道:“切,你怎么不说你也是私生子!”   ——这孩子的毒舌病又发作了!   老师继续说:“达芬奇是个巨细靡遗的观察家,他擅长以极其精细的描述手法来表达一个现象,这里无法给大家展示他的《哈默手稿》,你若看了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细节,一个机械设计图就画得精细逼真,还有他画的生理解剖图,更是堪比照片。要知道,那可是五百多年前啊!   他还设计了飞机,纺织机,起重机,挖掘机......他的手稿里有很多半成品,他有些强迫症,很多设计搁置多年后,也会重新创作。我有时就在想,他的脑子是怎么构成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呢!都说爱因斯坦是最聪明的人,我觉得达芬奇更聪明!”   看同学们听得入神,她又说:“说到精细,我再给大家看一幅图。”说着拿出一张复印的虎丘塔剖面图来。   “大家猜,这是谁的作品?”   沈梦昔笑了,老师又拿出一张复印的照片,模糊不清,但是传到沈梦昔手中,她还是认出,那是林惠雅站在唐代佛像间的照片。   老师又问:“没有人知道吗?”   梁浩东说:“这是个塔。”   老师慢慢走到仍然端详照片的沈梦昔跟前,“你知道吗?”   沈梦昔抬起头,“剖面图是梁诚如手绘,照片是他的夫人林惠雅。”   老师赞许地点头,收回了两张图片。   “这位同学答对了。梁诚如林惠雅这对夫妇,是我最敬佩的两位先生。”说完又拿出一张复印的照片,依然是模糊不清,“你们看看,年轻时的他们,男的英俊、女的美貌,骨子里透着儒雅和知性。两人留美归来,第一站,就在东北大学任教,后来东北沦陷,他们离开了东北,随后的15年间,即便是战乱,两人依然辗转走了十五个省的190多个县,测绘了近三千处古代建筑!梁先生后来着有《中国建筑史》,他们二人为我国建筑事业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沈梦昔低头在纸上下意识地写画着,思绪万千。   “关于林惠雅,人们一提到她,就必然提起民国两大才子许诗哲和金岳龙。有人将她说成脚踩三只船、颇具心机的女子。其实不然,只有与她接触过的人,才知道,她是简单平易的,她的生活被学术、诗歌、文章占得满满的,她没有时间、也不屑于动那个心机!”   沈梦昔抬起头,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位女老师,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   “我的一个叔爷爷,当年是金岳龙的厨师,他近距离与他们接触,十分了解他们的为人!”女老师的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同学们顿时哗然,沈梦昔也吃惊不小,她说的厨师,是会做炸酱面的老范吗?是啊,这位老师就姓范。   “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否则就有课堂上跟你们讲八卦的嫌疑。”范老师笑着又从讲义夹里拿出一张纸,“我再给大家读一篇文章,你们听听。”   “抚摸着古老的城墙,依稀看到变色的米粒......我用我的脚,丈量了老北京城的繁华,我用我的心,感受了历史的轨迹,天桥上人声鼎沸,我却只期盼着赶快回到老友那有着老银杏树的院中,吃他家厨师老范的一碗或者两碗炸酱面......”   沈梦昔听了笑起来,居然有人找到这篇文章。那是一九三一年发表在申报上的文章,对这些同学来说,是六十多年的文字,对沈梦昔来说,已是隔世。   “我的叔爷爷,将发表这篇文章的报纸一直保存着,他说写这篇文章的女作家,是个爱说爱笑的好人,将他写进了报纸里。她离婚了,前夫就是与林惠雅有着绯闻的许诗哲!谁能想到她居然和林先生成了好朋友呢。叔爷爷还说女作家爱吃他的炸酱面,每次到了北京都会一次吃上两碗。”说到这里,范老师笑了起来。   下课后,沈梦昔一个人到图书馆坐到很晚,原来,除了何鸿志,还有人记得她。   ******   第二天早上,沈梦昔照常出去跑步,小树林里,依然是那群人在站桩,还有几个人在撞树,那师父正在纠正一个人的姿势,“收!不要撅屁股!要像是坐在凳子上一样!”   看到沈梦昔,忙冲她招手,让她过去,沈梦昔摆摆手继续跑步。   “小姑娘身体素质不错!”那师父干笑了一下,回头对他的弟子们说:“其实她很有慧根,但是缘分不到。”   跑完步还不到七点钟,沈梦昔出了学校,朝着街口的“比家好”早餐店走去,她今天想吃油条和豆腐脑。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沈梦昔转头看去,一辆轿车被一辆拉着石方的货车撞上,又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轿车一直被推到马路牙子上,又撞倒了路灯杆,才算停下。 第286章 机器猫的口袋   大清早街上车辆并不多,这个路口就只有这两辆车,居然就能撞到一起?   沈梦昔朝着事故车辆跑去。   货车司机惊慌失措地倒车,沈梦昔以为他要逃逸,迅速掏出手机拍下车牌。   谁知那司机将车倒开,停在路边,又跳下车来,去拉车门,原来他是想救人。但他发现车门变形根本打不开,从车窗里拉了几下轿车司机,那司机发出凄厉的惨叫,他赶紧住手。   又绕到另一边,飞快拖下副驾驶的老人,又去拉司机,还是拉不动,人卡住了。   沈梦昔看到货车车门上喷印着“鑫达建筑公司”,——居然是齐保康公司的货车!   她让司机靠后,“去打120!找交警!找工具开车门!”她上了车,一把把住司机的脉搏。车厢里是浓重的血腥味,司机一脸一身的血,脸上还插着一块碎玻璃。他意识尚算清楚,喃喃地说:“救命......”   “不要慌,我是医生,遇到我,你就死不了!”沈梦昔飞快地给他检查着,一边镇定地说:“努力保持清醒,保持呼吸平稳,不要喊叫,救护车马上就到!”   司机脸上的伤,是车窗玻璃碎裂后划破的,看着一脸血挺吓人,其实并不严重。最严重的是腿伤,他的左腿被变形的车门和车厢挤住,左腿棉裤被鲜血浸透,车座下也已经流了一滩的鲜血。沈梦昔俯身过去,用剪刀剪开他的裤子,上了止血药粉,又飞快扎上银针,最后又给他灌了一小瓶葡萄糖液。   “打120了吗?”沈梦昔回头问周围的人群。   “刚才有人打过了!四院离得近,马上就能到!”一个老太太凑过来说,又问:“这人死了吗?”   “听到了吗,救护车马上就到!”沈梦昔大声对司机说,司机轻轻应了一声,张开嘴,吐出“谢谢”两个字。   沈梦昔用纸巾擦了手,拿出手机拨打了齐保康的电话,齐保康正在吃早饭,接到电话大惊失色,“哪个路口?我马上到!”   沈梦昔挂了电话,听到围观人群中有人说:“这小姑娘用的电话很高级,你看她那个小背包,跟机器猫的口袋似的,要啥有啥!”   “现在的小年轻胆子真大,我都不敢上手。”   沈梦昔又跑到老人身边,那老人一直坐在地上,挣扎着却站不起来。   卡车司机无措地张着两手,“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一月的哈市,寒冷刺骨,老人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沈梦昔忙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披到他的身上。   “使不得啊!”老人推拒着,“别把你冻坏了!”   “没关系。你是伤到腰了吗?”   “是。本来只是头磕了两下,那人往外拖的时候,闪到了腰!”老人呻吟着说。   沈梦昔在他腰上简单检查了一番,不敢用力,也不能判断是伤了脊椎还是肌肉,所以没有贸然挪动他。   好在没一会儿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来了,将老人抬上了救护车。随后交警也来了,几个热心市民从附近修车铺里借来工具,总算是弄开了车门,将司机和老人都送到了四院。   沈梦昔则跟着到了交警队,路上她又给齐保康打了电话,等他们两口子一头大汗赶到时,她和司机都已经做完了笔录,那个司机正蹲在地上痛哭。   一见齐保康,司机连哭都吓回去了,颤巍巍站了起来,“老板老板娘,我,我真不是有意的!”   “怎么回事啊你?”张晓萌一进来先责怪货车司机,“那么宽的马路,怎么就能撞车呢!”   那司机断断续续将跟交警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像他这种货车,过了早上七点,是不允许在市内行驶的,被上早班的交警抓到,是要罚款的,这种罚款公司也不给报销,都得他自己兜着。他的车昨夜又在半路出了点故障,好容易对付着在一清早进了市区,就想赶在七点前到到达工地交差了事,街上车辆很少,他连闯了两个红灯,再有两公里就到工地了,谁知就在这最后的关头,撞到了突然左转的这辆轿车。   “跟你说啊,车是你开的,人是你撞的,这事儿就得你负责!要蹲监狱你去蹲,你还得赔我们修车钱,那人的医药费,也得是你自己赔偿!”张晓萌张口就来,噼里啪啦说得司机一脸绝望。   沈梦昔还从没见过张晓萌的这一面,平时看着矜持持重的二嫂,原来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齐保康穿着一身警服来的,怎么说都是一个系统的,那办案交警对他很是客气,两人互相做了自我介绍,还礼貌地握了手。   半晌,齐保康走过来,冲沈梦昔匆匆点头,又揽过张晓萌,“这事儿,公司还是脱不开干系,司机和公司都得负责任。你得让你家老爷子找找关系,医院躺着的那两人也不简单!”   张晓萌身子一扭,甩开齐保康,“我不管!好事没我的,一有麻烦就找我了!”   “哪个好事落了你了,好媳妇儿,快点吧,这都火上房了!”齐保康抱着张晓萌的肩膀恳求。   “二哥二嫂!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去上学了!”沈梦昔忍不住过来说。   “哦!宝珠,你先去上学吧!”齐保康冲沈梦昔挥挥手,又去催促恳求张晓萌。   沈梦昔叹口气,朝着门外走去,她头上虽然带着帽子围巾,身上却只是一件羊毛衫,九点多了,她粒米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噜噜地叫,身上就更冷了。   她从她的“机器猫口袋”里,掏出一杯热豆浆喝了,正琢磨着怎么合理地拿出一件羽绒服或者大衣穿上,就迎面遇上赶来的两位警察小李和小罗,原来齐保康第一时间给齐有恒打了电话,齐有恒又派了人来协调。   虽然只在搬家时见过一面,但小罗一眼认出沈梦昔,“哎!宝珠,你怎么穿这么少?你怎么会在事故现场?你等我给你找件大衣穿上再走!”   小李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处事却老道,跟交警队出示了证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与事故车辆所属公司的关系,还恰当地提及了省厅技术处,希望交警队妥善处理案件。   随后就要求立即去医院看望伤者,小罗已经给沈梦昔借了一件警用呢子大衣。   沈梦昔穿着沉重的大衣,上了他们的警车,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了。 第287章 嘴巴太毒,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吉普车停在校门口,小罗跟着下车,要陪她进学校,去跟老师解释一下。   沈梦昔拒绝了,让他们赶紧回去上班,“谢谢小罗姐姐,这件大衣改天我自己还回交警队去。”   “还是我陪你进去吧,老师会不会批评你?”   “不会的,我和老师解释一下就行了。”沈梦昔挥挥手进了学校。   “齐宝珠!你跑个步,是跑到太阳岛上去了吗?”一个凉凉的声音从门卫室里传出来,这绝对不是门卫大爷的声音,他的声音可没这么年轻。   扭头一看,是梁浩东,正没好气地看着她。   门卫大爷笑呵呵地走出来,”齐宝珠,快去跟你们周老师打个招呼,你一早出去,到现在不回,周老师到我这里问过了,我说你早上跑步出去了,会没回来没注意,她就说要给你家打电话!”   “知道了,谢谢大爷!”   “你是不是作奸犯科了?让警察给送回来?”梁浩东追上沈梦昔,喋喋不休。   “你知道吗,一个男孩子,嘴巴太毒,以后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沈梦昔瞥了他一眼,朝着高三年组教师办公室走去。   梁浩东半天没说出话,愣愣怔怔地跟在她后面。上楼梯的时候,冷不丁问她:“你喜欢学建筑的人?”   “什么啊,没头没脑的?”沈梦昔在风纪镜前,打量着自己穿着警用大衣的样子,大衣快要拖地了,还沉得要命,压得她肩膀痛,这件应该是值班室公用的大衣,一股子沉浸的烟味,熏得人直咳嗽,堪比齐老爷子的烟袋锅子。   梁浩东跟着她身后,一低头,也闻到了烟味。   “你穿谁的衣服,怎么这么大烟味,你去哪儿了?跟谁在一起?”   “这是警服,当然是警察的衣服。”   梁浩东一皱眉,又松开。看着镜中的沈梦昔,目光灼灼,“据我总结,你喜欢博学的,有专长的,专情的男人!”   沈梦昔也看着镜中的梁浩东,失笑道:“这不是废话吗?不用总结啊,是个女的,都喜欢这样的!”   “真的吗,女的都这样吗?我们男生讨论过,有一大半喜欢比自己弱的女生,要么家庭条件差一点儿,要么个头比自己矮一点儿,要么比自己笨一点儿。不过我喜欢能和我并驾齐驱的,或者,比我更优秀一些的!”男孩握紧拳头,说到最后有些紧张兮兮的样子。   沈梦昔不能装傻,这个十七岁的男孩表露出来的好感,她已经完全接收到了。   “我觉得男人,应该找个条件相当的,心灵相通的伴侣。条件相差太大,绝对不智。总之,男人可以早些谈恋爱,但要晚一些结婚。”尤其是你这样的低情商者。   “我当然要找志同道合的!像总理那样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还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切,小男孩!你这话说得太早了。”   “别叫我小男孩!”梁浩东愤怒了。   “对啊,小男孩是第一颗原子弹的名字,你爆炸的威力怎么能同它相比呢!”沈梦昔转身继续上楼。一抬头,看到周老师站在楼口,沉默地看着他们两人。   “周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沈梦昔先道歉。   “你跟我到办公室来吧,梁浩东,你又旷课?”周老师板着脸。   梁浩东蔫头耷脑地下楼了。   “呵,梁浩东啊,就是个绝顶聪明的傻子!”周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   “天才总是有些与众不同。”   “哦?你认为他是个天才?”   “是的。他的记忆力太强了,智商也非常高!”   “嗯,就是不太会人际交往。嘴巴臭,人却没什么坏心眼。有时候说话能气我一个跟头!”周老师边说边笑。   沈梦昔也笑:“他们数理化好的人,习惯性的以数学思维来处事,跟我们普通人就显得不同了。”   “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老师相信你们都能分清主次,虽然咱们学校优秀的人很多,但也不差这半年,何况你还是十六岁花季呢!”   “老师,我明白。”沈梦昔笑。   “早上,我打电话到你家,你妈妈吓坏了,你先往家里打个电话吧。”周老师把沈梦昔带到办公室里,指着桌上的电话机说。   高三六班的班主任看到沈梦昔,笑着说:“哟,这一大早,是跑哪儿去了?你们周老师都要哭了!”   沈梦昔再次跟周老师道歉:“事出突然,我遇到一起车祸,参与了救援,又到交警队做了笔录,所以耽搁了,我应该给您打个电话的,对不起!”   周老师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你父亲打来了电话,把事情经过都说了。不过,你还是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   沈梦昔依言拿起电话,拨通了家中号码。   只一声,那边就接起了电话。   “喂!”   只一声,电话那边就传来鲁秀芝一连串的抱怨声,和圆圆的哭声。   沈梦昔将话筒拿远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周老师。周老师笑着摇摇头,坐回自己的办公桌边。   “你这死孩崽子怎么那么不省心啊!我就说不让你住宿,你非要住宿......你就没有一天不让我操心的!人家撞车你去管什么闲事?你真以为你是大夫啊?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显著你一个小姑娘得瑟了!........”   明明是满腔的慈母之心,满腹的牵挂之意,偏要以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沈梦昔无奈叹气。   巴拉巴拉,鲁秀芝一口气说了三分钟,那边圆圆也哭了三分钟。   “停!停停停!我是用的老师办公室的电话,我还要上课呢!你孙女嗓子哭哑了,快哄哄她!还有我管的不是闲事,肇事的是你二儿子公司的车。好了,我一切都好,汗毛都没少一根!再见!”沈梦昔飞快地扣了电话,长舒了一口气。   周老师看看她的大衣,以及裤子上的血迹,“回宿舍去换身衣服吧。老师不反对你见义勇为,但是你还没成年,万事以自身安全第一,知道吗?”   沈梦昔不禁一歪头,如今主流媒体都以宣传见义勇为,乐于助人为主,草原小姐妹、小英雄**的事迹一直广为传颂。包括她当年勇抓逃犯,也是被县里、市里好一番表彰。周老师却当着外班老师的面,明言要她首先顾及自身安全,这与主流思想不符啊! 第288章 你都骂我三回了!   周老师却被她的一歪头逗笑了。   “齐宝珠,你们周老师的意思是,你是精英人才,得好好保重自己,将来在更重要的岗位上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三六班的老师半开玩笑地说。   “钱老师你可别误导她。量力而行,是行事之本。能为而不为,一生心中愧疚,不能为而为之,除了白搭进去一个大好少年,换来一张奖状,就只会让疼你爱你的人伤心!”   沈梦昔郑重地点头。   “好了,回宿舍换衣服,然后去上课。”   “嗯,两位老师再见!”   沈梦昔下了楼,梁浩东居然还等在楼梯边,焦急地仰头往上看,见她下楼,迎了上来。   “啧!你快去上课,我什么事都没有,现在要回宿舍换衣服了。”   梁浩东忽然发现她裤脚上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渍,紧张地抓住她,“你受伤了?不对,走路不像啊!”   “你听说今天早晨“比家好”早餐店附近的车祸了吗?”   “啊?你被撞了?”梁浩东紧张地上下打量。   “你才被撞呢!我路过,帮忙救助了一个人,学LF,做好事!懂了吗?谢谢你的关心,快回去上课吧!”   “你还会救人?”   “嗯,那人失血很多,我帮他止血了。”沈梦昔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士力架来,掰下一块,“饿死我了!”   梁浩东跟着她朝宿舍走,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哼,还止血?就你那手劲,还不直接把人勒死!”   不就是在他第二次抢她热巧克力的时候,伸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吗,还真记仇。   梁浩东飞快地抢过她的士力架,沈梦昔看着手里的包装袋,有些挫败,莫不是反应迟钝了。   梁浩东想要咬一口,忽然想到她刚才说的“饿啊”,又还给了她,“破巧克力,有什么吃头!”   “这是能量棒!”还破巧克力,你都没吃过!   被他抓过的巧克力有些融化,沈梦昔嫌弃地说:“哎,我说耗子同学,你这么聪明的人,有没有分析过自己,高三的紧要关头,你这么关注我,总往我跟前凑,是不是心里喜欢上我了!”沈梦昔站在光秃秃的花坛边,笑着与梁浩东对视。   梁浩东看着她咀嚼的嘴唇,忽然脸色暴红,扭身丢下一句话,飞快地跑回了教室:没见过你这样不知害臊的人!”   沈梦昔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欢快地笑起来,梁浩东跑得更快了。   *******   周六傍晚,沈梦昔回家,乐乐高兴地抱着她的腿,不停地喊着姑姑。   照例是一进门就吃饭,照例是一大桌子的菜,满屋飘香。   齐有恒从书房里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梦昔,什么也没说。   齐保康夫妇几乎同时进门,刚一上桌,拿起筷子,鲁秀芝就开始训斥齐保康,“老二,你说你开的什么破公司,三天两头出事!让你爸跟着忙前忙后,让我跟着着急上火,连你十几岁的妹妹都跟着操心!还有!就没见过你这样当哥的!死冷寒天地,你妹妹穿一件毛衣,你就能让她自己回学校?啊?你没长心吗?天天就知道算计你那两个钱!”   当着一家人的面,齐保康被训的挂不住脸了,“妈,你都骂我三回了!”   “三回?骂你八回,你倒是长点记性啊!”鲁秀芝一边给团团喂着饭,一边说。   按往日惯例,这通说教没有二十分钟,不能停顿。好好一顿饭,又要被唠叨毁掉。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好吃的,就无聊给唠叨做陪衬吗?   “让他自己吃饭,活动手指锻炼大脑!”沈梦昔皱皱眉头,岔开话题,“团团不是会用勺子了吗,怎么又开始喂饭了?”   赵文静无奈地笑,“撅得桌子地上都是饭菜,还是喂饭吃得快一些,还不浪费粮食。”不用说,这是鲁秀芝的论调。   “团团圆圆,你们看哥哥多厉害!”   两个小的看看乐乐自如使用筷子,有些羡慕,团团伸手就去抓奶奶手里的勺子,圆圆却没动,只是看着鲁秀芝的脸色。   鲁秀芝瞪了一眼沈梦昔,“我辛辛苦苦带一个礼拜,你回来一天,就想着给我们改规章!你当一天好人,就上学去了,谁累谁知道!”得,火力吸引过来了,依然强劲无比。   赵文静立刻低下头,孩子都是她生的,她的罪过最大。   齐有恒咳了一声,“吃饭吃饭!”   齐保康笑嘻嘻地给鲁秀芝夹了块排骨,“我妈最辛苦,最伟大!来,吃排骨!”   “都少让我操点心,比什么排骨都强!”鲁秀芝面色稍霁。   “是是是!”齐保康唯唯诺诺。   张晓萌一直不发一言,沈梦昔无意中一抬眼,看到她意味不明地盯了自己一眼。   ——这是在认为沈梦昔跟父母告状了。   沈梦昔不屑于解释,一边照顾着乐乐,一边吃饭。   “珠珠什么都没说,衣服的事,是处里帮你们交涉的两个干警回来和我说的!也是人家帮你妹妹找了件大衣,又送她回了学校!”齐有恒发现了儿媳的眼神,一拍筷子,眼睛看着齐保康,话却是对着张晓萌说的,语气异常严厉。   张晓萌脸色一变,手上扒饭的动作都停顿了。   “哎哎哎,怪我怪我!我最近焦头烂额的,跑完交警队,又跑医院,还得上班!一直没空儿好好谢谢珠珠呢。”齐保康也放下筷子,隔着桌子,对着沈梦昔说,“真的!珠珠,二哥二嫂谢谢你!不管怎么说,你都帮了二哥的大忙!医生说了,那司机伤了动脉,要不是你止血及时,他就有生命危险了!到那时候,二哥可就不是只赔两万块钱那么简单了!”   “应该的。”沈梦昔一笑。   “该!”鲁秀芝同时骂着,其实心里心疼死了那两万块钱。   张晓萌抿了抿嘴说:“那天,确实是,我们太慌了,也没留心到珠珠的情况,让你帮了我们大忙,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回头,二嫂给你买件新羽绒服!要不,给你买个貂!”   沈梦昔哈哈笑,“别别别,我穿貂皮还不得让同学笑话死!羽绒服我也已经又买了一件。委屈嘛,不存在的,不就是饿了一顿,毁了一件衣服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亲哥的事情,跟我自己的事情是一样的!” 第289章 姑姑接电话!   “对对对,珠珠的事,以后也是二哥的事!”齐保康笑着应和。   张晓萌微笑着说:“是啊,二嫂知道,珠珠有的是钱。不过二嫂的心意,也不能不表示,回头,二嫂专门到上海给你买一件名牌羽绒服!”   沈梦昔垂下眼皮,想了想还是说:“做妹妹的,给两位老总提个建议吧!”   “你说你说!”齐保康一脸笑容。   沈梦昔抬眼看着齐保康,“一、为你们公司所有车辆、人员进行正规的保险;二、定期检修车辆,对司机进行安全培训。齐总,那么大一辆卡车上了路,别说撞了车、轧了人,就是轧到了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唉,最后一句,也没人懂她的梗,真是孤独啊!   齐保康不走心地连连点头,飞快地接口,“说的对说的对,回去我们就整改!”   沈梦昔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齐有恒咽下口中饭菜,做总结性发言,“我看珠珠说的就非常有道理,安全生产是企业重中之重,不能只是图利,更要重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总之这件事,你要好好重视起来,当成一个重要工作来抓!另外,你们心里记着珠珠的好,也不用挂在嘴上!今天呢,这事儿就此翻篇了!谁也不许再提!”说完还特意看了一眼鲁秀芝。鲁秀芝翻了个白眼,却真的住嘴,一句话也没有了。   其实,只要鲁秀芝忍住了不唠叨,家庭气氛还是很和谐的。一家人笑语宴宴的吃了一顿晚餐。   饭后,齐保康夫妇以公司有事为由,撂下筷子就走了。   赵文静则将孩子交给公婆,戴上围裙,立刻着手收拾厨房。   沈梦昔不知道赵文静心里是否有怨言,面上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默默地跟着在厨房忙活,赵文静还往外轰她,“你快去休息,天天学习那么辛苦!”   “我不辛苦,我比你们谁都轻松!大嫂啊,你最辛苦了!我大哥最过分,把三个孩子和家里的事情都丢给了你一个人!”   “别这么说珠珠,你大哥多不容易啊,离家在外,吃不好住不好的。要说辛苦,数咱妈最辛苦了,她帮我带了三个孩子呢,没有咱妈我连饭都吃不上!真是比我亲妈还好!”   甭管真情假意,好话谁都爱听。鲁秀芝在客厅里,笑着在团团脖子上嘬了一口,低声嘀咕:“算你妈有点良心,要不我才不管你们这些狼崽子呢!”   狼崽子团团缩着脖子,咯咯地笑,一转头,将小脑袋放在了奶奶的胸口,鲁秀芝美美地闭上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孙子。   沈梦昔看着忙碌的赵文静,心中感慨。   十年前的鲁秀芝也是这样的,明事理,识大体,不骄不躁。可自从齐有恒当了副局长那天起,她就逐渐走样,似乎多年的隐忍终于可以恣意释放,她变得主观,变得骄横。   只能说,考虑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心态也就变了。从前还能推心置腹的人,都逐渐变得疏离敬畏,鲁秀芝渐渐失去了朋友,迷失了自我。   身处高位,或坐拥万贯,若不自省,就是这个样子。   就是齐慧慈和何思嘉,也是盛气凌人而不自知。   ——当身边没有一个人跟你说真话的时候,危险的时刻就来临了。   当有一天,赵文静做了婆婆,上面也没有了公婆的制约,是否也会变成鲁秀芝的样子呢?   “想什么呢?珠珠,这里用不着你,快回屋去学习吧!”赵文静用胳膊肘碰了碰沈梦昔。   “在想我大哥何德何能,娶到了你这么好的妻子。”沈梦昔笑说。“都说好女人,福泽三代,一点不假!”   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好女人,也适用此定律。   赵文静脸红了,“我哪有什么好,进了咱们齐家才是我的福气呢。”   “我大哥是个自律、正直、爱思考的人,能有一个跟他思想合拍的妻子,是他的福气。”沈梦昔强调了一下思考两字。   赵文静微笑着转了转眼睛,“嗯,你大哥做事有原则,也确实是爱思考。我不行。”   “别谦虚了,大嫂。”沈梦昔笑,“我大哥的眼光错不了的!”   赵文静琢磨了一下,似乎,似乎自己真的也是个爱思考的人呢。   鲁秀芝慢慢走到门口,“你奶奶也说过这句话!”   “说我大哥眼光好?”   “你奶说娶个坏媳妇毁三代!”   *******   周日上午,沈梦昔起床整理房间,圆圆坐在她的床上,跟着忙活,将一件体恤衫揉来揉去,说是要帮姑姑叠衣服。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乐乐跑去接电话,然后大喊:“姑姑!接电话!”童声响亮,沈梦昔真想录下来,做彩铃。   电话是方琼打来的,说她手上有冰雪节的门票,约她下午去看冬泳,晚上再去看冰灯。   沈梦昔应下了,转身跟鲁秀芝说:“同学约我去看冰灯,中午出发,晚上我就直接回学校了。”   “好容易放假一天,还往外跑!”鲁秀芝现在见女儿一面都不容易,唠叨归唠叨,心里还是不舍。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朋友了,你管她干什么?”齐有恒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讨好女儿的意味。   “我说什么你都跟我对着干!”鲁秀芝瞪眼睛。   “我怎么敢跟女皇陛下对着干,我是陈述事实!”齐有恒举双手投降。   团团也举着双手满屋子走来走去,鲁秀芝忍不住笑了。   齐有恒从书房拿出一部相机,“喏,珠珠,给你用吧,胶卷刚上的,才拍了两三张。这里还有两个胶卷,你小心点,换胶卷的时候别弄曝光了!”几个月来,齐有恒一直躲避与沈梦昔交流,这次算是突破了。   “谢了老头!”沈梦昔笑着接过相机,放到双肩背包里。   “怎么说话呢!”鲁秀芝呵斥。   “也没错,孙子都这么大了,我可不就是老头了。”齐有恒喃喃说道。   鲁秀芝从厨房端出一个小盆,“啊呀,我赶紧把带鱼炸了吧,给你带到宿舍里,早上就着粥吃。”   “中午吃吧,出去玩不方便带东西。哎?你这带鱼的鱼鳍又没舍得撕掉!”沈梦昔指着盆里的带鱼段说。说了多少回,就是不被采纳。   “炸一下酥酥的,扔了怪可惜的。”鲁秀芝返回厨房开始忙活。 第290章 我大孙儿都有女朋友了!   三个孩子绕在沈梦昔身边,嚷着也要去看冰灯。   公园里人太多,晚上又太冷,根本不可能带这么小的孩子去看冰灯。   最后沈梦昔答应给他们买彩灯,才让他们消停下来。“到时候,挂到窗户是哪个,插上电源,哇,闪闪发光,我们家就跟公园一样漂亮了!”   两个小的被姑姑描述的美景迷惑了,欢天喜地,蹦蹦跳跳,仿佛已经看到了彩灯。   乐乐却是不信,“哼,不一样!”   “公园人太多了!你看,姑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带你去呢?”沈梦昔愁眉苦脸地冲着乐乐一摊手。   乐乐叹气摇头,“我知道!姑姑跟男朋友出去看冰灯,我不给你当电灯泡!”   “你还知道电灯泡!”沈梦昔乐了,还不到四周岁的孩子,到了幼儿园后,词汇量大增,每周回来一次,都觉得他长大了一些。   “我什么都知道!”乐乐用双臂比划了一个大圈,表示他所知的范围,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而且,而且我也有女朋友!”   鲁秀芝闻声过来,“哟!我大孙儿都有女朋友了!比你老叔强!”   “嗯!我们要结婚!”   鲁秀芝哈哈大笑,齐有恒也笑着从书房出来。   “那你女朋友叫什么啊,怎么都不先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啊!”沈梦昔一本正经地问。   “她叫李爽!长得非常漂亮!我想带她回家,但我妈妈不让,她妈妈也不让!”乐乐一脸气愤。   “哦,这样啊!那,你们班结婚的多吗?”   “多!”   “有多少啊?”   “四个!”乐乐伸出四个手指,又扒拉了一遍,“不对,五个!”   鲁秀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还有一个耍单崩的!”   “哦,乐乐,那你知道你们班老师几岁吗?”沈梦昔乐不可支,把侄子拉到跟前。   “不知道。”乐乐琢磨了两秒,摇摇头。   “那你猜猜看!”   “嗯......90岁!”一百是他所知最大的数字了。   哈哈哈,鲁秀芝又爆发出大笑。   “那你看姑姑有几岁?”   “70岁!”这次没有犹豫,飞快地回答。   鲁秀芝已经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一把抱住孙子,将头放在他的小肩头上,“哎呀我的大孙啊,你可太有才了!”   齐有恒也笑,“你姑姑七十,你爷我不就一百多岁了!”   吃过午饭,沈梦昔就打车去了松花江边。   一下了车,就见穿着天蓝色羽绒服的方琼跳着冲她挥手,她的身边还站着三个人,一个是赵娜佳,还有两个男生,都是三八班的,但沈梦昔叫不出名字。   “哎!宝珠,你可算来了!”方琼上前一把搂住沈梦昔。   “我迟到了吗?”沈梦昔看看手表,“并没有啊,还提前了三分钟。”   “是我们离得近,来得早。”赵娜佳笑着说,“现在就差才子梁浩东了!   “哎!这身衣服真好看!卡腰的!”方琼上下打量着沈梦昔一身橘红色的羽绒服,“哎!你们看齐宝珠多狡猾,她居然知道穿上了羽绒棉裤!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南极科考呢!”   “人家那是聪明!”身后是梁浩东酷酷的声音,“晚上没了太阳,整个公园里又都是冰雕雪雕,跟个大冰箱似的,散发着寒气,咱们一玩儿就得三五个小时,穿多少都热不着!”   “哎?耗子你来了?”方琼回头。   “不过方琼你倒是不用穿那么厚。”   “穿多了玩起来不方便。“方琼做了个扩胸运动,笑嘻嘻地说。   赵娜佳暗暗咧嘴摇头。   “因为,你身上的脂肪比海豹还厚!”梁浩东毒舌本质再次彰显。   方琼脸上的笑容慢慢收回,缓缓做撸袖子状,“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吧?”   话音未落,方琼错步上前,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呢,梁浩东已经被撂倒在雪地上,方琼抓起一个雪块,塞进他的脖子,又要塞第二块,好歹被众人拦住了。   梁浩东十分狼狈,脸色涨红,把雪块扒拉出来,恼羞成怒地飞快瞄了一眼沈梦昔,“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是君子。”方琼仰头看天。   两个男生上前扶起他,“这么多年了,你在她手下得过好吗,怎么还不长记性!”   “那边开始冬泳了,我们去看看吧!”赵娜佳指着冰面,朝那边走去。   几人应声跟着过去,方琼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蔑视地瞥了梁浩东一眼,一手搂着沈梦昔的肩膀,一手朝前一挥,“走!”   距离江岸二十多米的江面上,整齐地破开了一块标准泳池大小的冰面,四周布置上了扶手、地毯、帐篷,还有锣鼓唢呐奏乐助兴,来了许多外国人,在翻译的解说下,不停对着冬泳的人们竖起拇指。   一个五十多岁身穿蓝色连体泳衣的妇女,使劲地搓着身上的皮肤,做着热身运动,围观的人很多,那妇女脸上一派悠闲,沈梦昔却看出她在享受着被众人瞩目的感觉。   她纵身一个鱼跃,跳进江水中,立刻上下窜跳了几下,做着深呼吸,朝着身上撩水,看得沈梦昔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陆续又有几个老头跳进水里,畅游起来。   “为什么冬泳的都是中老年人呢?”方琼不解地问。   “年轻的脂肪不够厚!”梁浩东接口道。   气氛再次凝结,众人无语:这人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么,他容易被方琼直接推到江中啊!   于是,几人默契地团团围住了方琼。   “走吧,没什么看头!”梁浩东一句话引来旁边冬泳爱好者的怒视,几人灰溜溜赶紧撤退。   “哎!我要打冰尜!打爬犁!不,我要坐狗爬犁!”方琼兴奋地喊着。   远处还有冰帆和狗拉雪橇,沈梦昔万分不想看到,狗狗吃力地拉着一雪橇的人,被驱使着奋力地奔跑的样子。   “滑冰吧,我好久没滑冰了!”   “那也行!”方琼从善如流。   租了鞋子换上,沈梦昔和方琼就满场子滑开了。   赵娜佳不太会滑冰,那个叫黄杰的男生拉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地转圈。   方琼吃吃地笑,“你看出来没有?”说完朝着两人一扬下巴。   沈梦昔也笑。   “两人约好了,一起考到北京去。周老师早就知道了,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第291章 吃人嘴短   黄杰护在赵娜佳身边,两人慢慢地滑着,不时相视一笑。   此时他们眼中的世界,大概没有嘈杂的人群,只有牵手的彼此吧。   “挺好的!”这或许是他们人生中最单纯最美好的一段情感。沈梦昔由衷地羡慕,“唉,一嘴狗粮。”   “你说什么?”方琼没听明白,转头问她。   “我说,再飞一个!”沈梦昔大喝一声,滑了开去。   “等等我!”方琼声音更大,跟了上去。   沈梦昔只觉通体舒畅,不知转了多少圈,她发现梁浩东一直站在场边。   “难道他一直没下场?”沈梦昔奇怪地问方琼。   “他没有运动细胞,不会滑冰!哈哈哈!你知道,像耗子这样的才子,在古代也都是弱质芊芊的,严重的要让侍从扶着才能走路呢!怎么可能像我等这样的野蛮而生龙活虎呢!”方琼晃着脑袋,大声取笑梁浩东。   “只有头脑简单,才能四肢发达!”梁浩东一杆子打落一船人,所有人都扭过头不理他了。   六人又去抽冰尜,打冰滑梯,一片欢声笑语,十分尽兴。   中央大街上,六个年轻人,站在街边,每人左手一根糖葫芦,右手一根马迭尔冰棍。   玩了这么久,一直是三个男生付账交钱,女生根本没机会花钱。沈梦昔有些过意不去,“时间还早,我请大家喝咖啡吧!那边有家西餐馆,有那种六人的卡座,我们正好坐一桌。”   “我同意,晚上我们还要在室外待很久呢,不如现在去暖和一下,吃点东西,也好能持久作战啊!”赵娜佳说。   “我同意,我来请客!怎么能让女生花钱呢!”黄杰笑着说。   这是一家俄式西餐馆,一进门,方琼就揉着肚子说饿了,黄杰看看赵娜佳,“你饿不饿?”   赵娜佳微微点头,黄杰就一口气点了牛排、面包、红菜汤、土豆沙拉之类的餐点,还给每人点了一杯红酒。   学生是不允许饮酒的,但是黄杰说,吃牛排一定要喝点红酒才正宗,外国人都是这么吃的。   酒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个少年都非常兴奋:做些无伤大雅的逾矩之事,刺激得他们双眼放光。   牛排一上来,黄杰就将自己那份都切成了小块,然后与对面的赵娜佳交换。   岳子龙哀叫一声,“你们也太过分了吧!把我叫来当电灯泡就罢了,现在更在我眼前得瑟,老黄,你倒是帮我切切啊!”   “岳子龙你给我小点儿声。那边还有外国人呢,别给中国人丢脸!”黄杰低声呵斥他。   “已经丢尽了。”梁浩东说。   ——岳子龙是第一次吃西餐,刚才餐叉都掉到了地上。   “你让他们用筷子看看!还不如我用刀叉呢!再说这算什么丢脸,我就是不习惯而已,你请我连吃七天西餐,看看我会不会用刀叉,嘁!”岳子龙神色微赧,嘴上却是不服,低声争辩着。   “没关系,你想怎么吃就这么吃,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就是用手拿来咬着吃又能怎样。”沈梦昔笑着为岳子龙解围,“正式的场合,或者到国外,尽量要遵循人家的礼仪,现在咱们同学之间,随意一些就行。”   “就是就是。”黄杰如释重负。   “西餐馆也是正式场合!”黄杰皱着眉头。   “老外在中餐馆也有用刀叉的,还有上手抓的,却被国人笑赞是真性情。为什么对他们宽容,却苛责自己人呢。”沈梦昔淡笑着切下一块牛肉。   “就是!他们才多少年的历史,根本不能与我华夏深厚底蕴可比!”梁浩东附和。   “你这是盲目自信,事实是他们更科学,更先进!”   “你这是盲目自卑,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就行,不必全盘接纳!”沈梦昔迅速反驳。   方琼还是第一次见沈梦昔跟人争辩,有些呆愣。   “对!他就是崇洋媚外!”梁浩东接口,又对黄杰说,“我记得你高一就说,以后要出国留学!”   “留学怎么了?近百年前,就有人留学了!我们去学人家的先进技术,为的是更好地建设我们的祖国!”黄杰气得争辩。   “呵呵,百年前的留学生大都回国效力了,现在我所知的留学生,就没一个回国的!”梁浩东一脸鄙视地说:“黄杰!你敢在这里立下誓言,将来出国后,一定会回国吗?”   黄杰一梗,赵娜佳忙说:“大家快吃吧,牛排要趁热吃。”   黄杰悻悻然对赵娜佳说:“完全是看你的面子,不说了,跟他们说也不懂。”   赵娜佳歉意对沈梦昔和梁浩东笑,沈梦昔无所谓地耸肩,梁浩东则无视地垂下眼皮。   气氛有些尴尬,沈梦昔哂笑:怎么还跟孩子们较真呢,真是跟他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变得容易冲动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方琼也说要去。   “玩得好好的,怎么就呛呛起来了呢!”方琼边走边嘀咕,有些沮丧,毕竟今天这个活动是她张罗的。   却见沈梦昔去了收银台,方琼拉住她,“咱们六人均摊!这里的西餐不便宜。”   “不用。你已经负责了门票,等到了兆麟公园,里面还得有付费项目,不能都让男生负担。赵娜佳也就罢了,我跟着白玩儿,算怎么回事!”说着,从钱夹里拿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收银员:“先押在这里,多退少补,不要再收别人的。”   收银员点头接过,以手指抿着钱币检验真伪。   “珠珠?”   沈梦昔转头,见是齐保康,他的胳膊上挽着张晓萌,身后还有一对男女。   “二哥二嫂。你们也来吃饭啊。”沈梦昔微笑着冲张晓萌点点头。   “是啊。”齐保康一把抓回收银员手里的钱,塞回沈梦昔的手里,“哪用你付钱!”   又对收银员说:“她那桌算我的!”   张晓萌身穿银色貂皮,头戴银色貂帽,唇上口红艳丽,她笑着对身后两人介绍,“这是我小姑子齐宝珠,齐家的宝贝疙瘩、掌上明珠,她是三中的高才生!”   一听是三中的学生,那两人顿时一阵赞叹,好话不要钱一般往沈梦昔身上招呼。   沈梦昔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对张晓萌说:“那我代表同学们谢谢二哥二嫂了!”   “自己家人,客气什么!” 第292章 吃人嘴短2   沈梦昔刚回到座位坐定,张晓萌就款款走了过来。   她亲昵地将手搭在沈梦昔的肩膀,露出腕上金表和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对大家十分热情地说:“我是宝珠的嫂子,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们!谢谢你们平日里对我家珠珠的照顾和帮助了!大家还要再吃点什么,都尽管点,都算到我的账上!”   几人都有些吃惊,疑惑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站起来,借机拂掉搭在身上的手臂,郑重地跟大家说:“刚才遇到我二哥了,他帮咱们付了餐费。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优雅知性的女士,就是《青年之友》的副主编、我的二嫂张晓萌。二嫂,这些都是我的同班同学。”   她按着座位顺序依次说了他们的名字。   张晓萌笑着挨个与他们握手。   赵娜佳两眼放光,“张主编,谢谢您!我是贵刊的忠实读者,也是个文学爱好者!”   “不客气,应该的。你的文笔应该很好,有时间就向我们投稿吧!我就不耽误你们用餐了,你们慢用!”张晓萌矜持地笑着,又款款地走了。   梁浩东看着她的背影,轻嗤了一声,“跟个毛毛狗似的!”   方琼扑哧一声笑了。   “都说吃人的嘴短,我看梁浩东是例外的那个。”赵娜佳不满地说。   “你放心!吃谁的我都不会嘴短的!我只管领齐宝珠的情就是了!”   赵娜佳干脆不理他,“哎,齐宝珠,你嫂子可真漂亮!她的品位真不错,香水真特别!那一件貂皮,得两万块了吧!”   “嗯,是最新款的貂绒,要五万多块吧。”   赵娜佳有一瞬的愣怔。   岳子龙好容易切下的牛肉,咻的一下飞了出去,正打在梁浩东的新毛衣上,气得他直磨牙。   “对不起对不起!”岳子龙拿着餐巾,忙不迭地擦着梁浩东毛衣上的油渍。   梁浩东烦躁地扒拉开他的手,自己擦了几下,“对不起的事少干点儿!”   沈梦昔都要笑出声来,这句“对不起的事少干点儿”,是小学的尚静得理不饶人时,常常跟人说的。   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光了,身上暖融融的。   方琼脸蛋红扑扑的,双眼有些迷离。   “那么大的一坨,按比例算也应该比别人能喝啊!”梁浩东嫌弃地瞪了方琼一眼。   方琼气得扬起手中的餐刀,吓得沈梦昔一把抢过,“这个动作可不能乱来!”   “嘴真贱!”方琼气得要命。   “走吧,天黑了,到公园正好可以看灯!”赵娜佳对黄杰说。   黄杰当然说好,又遗憾地说:“说好我请客的,却让齐宝珠抢了先,改天我再请大家!”   “谁请都一样,别客气。”沈梦昔微笑说。   “谢谢你宝珠,我吃得非常开心!”赵娜佳一边穿外衣,一边对沈梦昔说:“原来你家条件这么好,那天我看你的二胡,就知道不是凡品,你哥哥是老板吧?”   “他有个公司。”沈梦昔点点头。   “将来我也会挣很多的钱。”黄杰说。   赵娜佳冲他笑,点点头。   “钱有个屁用,这世界上,钱买不来的才是最珍贵的东西!”梁浩东翻着白眼说。   真是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沈梦昔无奈地摇头,他总能在人们语言的缝隙中,寻找到切入点,进行猛烈无情的打击。   “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你懂不懂啊?嘿!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出来为什么要带上他呢!”黄杰气得连通红:跟女朋友说句悄悄话,他也要插嘴,跟着抬杠。   “快走吧,坐公交还是打车啊!”沈梦昔赶紧打岔。   “你家那么有钱,当然是打车了!”黄杰没好气的脱口而出。   “别别别,就一站地,走着去吧!正好消消酒劲!”岳子龙连忙拍着黄杰的肩膀。   他们的声音有些大,引来食客朝他们张望,齐保康已经站了起来。   黄杰闷不做声,任由赵娜佳拉着,朝着门口走去。沈梦昔冲着齐保康那桌轻轻摆手,和方琼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中央大街,正好来了一辆114路公交,几人跳上了车,车上人很多,售票员挤过来,“刚上来的打一下票!”   岳子龙递过两张一元的纸币,伸手指指几人,“六张兆麟公园。”   售票员找了他八毛钱,又撕了六张车票给他,“靠边站一站啊,要下车的往门口走一走。来,打一下票啊!”   一站地,很快就到了,车上下来好多人,都是来看冰灯的。   门口停着很多出租车,售票口排着长队,检票口的队伍更长,许多外地人都特意来哈市看冰灯。   一进公园,立刻眼前一亮。   真是一个晶莹的冰雪世界啊,各种宫殿、古堡、桥梁,冰雕雪雕,人物动物,让人眼花缭乱。   虽然灯光都是红黄绿三色,看上去有些土气,但置身其中,还是觉得如梦似幻,仿佛所有人都返回了童年。   黄杰拉着赵娜佳落后了一大截,这是有心要脱离大部队了,方琼不放心地喊他们:“别走散了,今天人这么多!”   “你们先走吧,我负责送赵娜佳回家。”黄杰面无表情,似乎还在生气。   方琼看看赵娜佳,赵娜佳笑着点头,“不如我们分头玩吧,要是九点钟能玩儿完,咱们就在西门集合,如果碰不上,就各自回家吧,你们要注意安全,看管好随身物品啊!”团支书考虑事情就是全面一些。   于是,六人分成了两拨。   “咱们四个还是不要分开了,谁落了单都不好,就是你们两个女生在一起,也不安全。”岳子龙认真地说。方琼连连点头。   于是沈梦昔和方琼牵手走在前头,两个男生跟着身后亦步亦趋。   走在前头的是两个广东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同行陪伴的,是个本地人。   “老弟,我没说错吧,你多穿点是对的!还敢穿单鞋来?身上穿再多,脚下凉着也是不行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比比划划地说着。   “你们知道吗,当年第一节冰雪节,不对,那时候叫冰灯游园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九六年二月七号举办的,那天是正月十四嘛,第二天就是元宵节了!那是六三年啊,困难时期刚过!我还记得,门票是大人五分钱,小孩三分钱,本来说是就办三天,结果呢,三天又三天,开了六天!足足25万人次啊!占了咱哈市的十分之一人口!当然,也不完全准确,因为,我自己个儿,六天就去四次!哈哈哈!最后一天,人太多了,一挤,看门的干脆就让开了,随便进!”   “真的啊!”   “可不咋的!你不知道,白天太阳照,晚上蜡烛烤,冰灯都化了!”那人哈哈大笑。“后来第二年,冰雪节就改一月份了,也用了电灯,从松花江取的天然冰,做出来的冰灯晶莹剔透,第二年就比第一年好看多了,用冰盖起了楼,还有金马驹,老寿星,小孩骑象,一个冰塔就八米多高,还有工农兵雕像!”那人自豪地挥着手,“我是年年都来看,中间有几年停办,弄得我啊,没着没落的!” 第293章 冰雕是甜的!   那人继续说:“八十年代以后的冰雪节就好看了,还有了冬泳比赛、冰上婚礼、文艺晚会,今年还有雪雕和交易会,听说来了十多个国家的客商呢,现在啊,冰雪节就是咱哈市的一张名片了!”   “是啊,我们就是慕名而来的!”两人冻得口齿更加不利索了,不停地跺着脚。   沈梦昔四人,仿佛跟着一个免费导游一般,一路听得津津有味。   那人也发现他们在蹭解说,回头一笑,“你们四个,是中学生吧,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约会的?”   方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只是同班同学,是班干部带着我们出来的!”   忽然不远处一阵嘈杂声音传来,一道冰墙边围了一圈人,不知道在看什么。那人也不解说了,奋力挤了进去。   不一会儿,摇头笑着出来,“有意思,那块冰里面冻了一条鲫瓜子!居然就那么给砌成冰墙了!”   “哇,真的吗?”那两个广东人新奇不已。   “当然是真的,这些冰雕用的冰,可不是你随随便便到江上取了就行的,那得是松花江上特殊的那么一段河道的冰,才最透亮!你俩去看看,那鱼跟活的似的!”   两人大感兴趣,也挤了进去看热闹。   岳子龙拉着他们也要去看,沈梦昔把相机给他,“你拍张照片吧,我就不去看了。”   “得令!”岳子龙笑呵呵地接过相机,“柯达相机,真高级啊,我得好好拿住了!”   五六分钟后岳子龙手里高举着相机,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还给了沈梦昔,“那鱼也不大,就手掌那么大,可怜巴巴地,像是化石又像是琥珀的感觉,反正我拍了,就是不知道拍成什么样了!”   “哼!肯定拍得模糊不清!”梁浩东充满恶意地说。   “嘿,你去拍个看看啊,人挤人的,我的手都冻木了!”   “我不去!狗腿子似的。”   岳子龙不干了,两人像小学生一样,你怼我一下,我怼你一下的打闹起来。   “真幼稚啊!”方琼深深叹息。   四人又朝着冰桥走去,沈梦昔想要找个高点拍些全景。   那个本地人还冲他们喊:“喂,你们走啊?不跟我了?”   岳子龙哈哈笑着摆手,“不了!谢谢你了叔!”   路过一个冰滑梯,坡度不大,但是非常的长,正适合年龄小的游客,他们四个在江边玩够了,也没耐心再排队了。就打算绕过去,就见一个青年在滑梯口,接住一个刚滑下来的五六岁的小男孩,在他耳边悄悄说着什么,又指指点点,那小男孩忽然就凑近了一个熊猫冰雕的底座,慢慢地伸出了舌头。   “别舔!”沈梦昔出声制止已是不及,小男孩的舌头瞬间沾到了冰块上,他发出惊恐的哼哼声,小手使劲地摆着求救。   青年大约20多岁,笑得直不起来腰来,“我就说不能舔,你还不信!”   小男孩眼泪都下来了,想要硬扯舌头。   “小朋友别乱动,你冲着冰块慢慢地哈气。”沈梦昔扶住他乱动的手,“别慌,哈气,轻轻哈气。”   男孩慌得不行,哪里分得清什么是慢慢哈气,他像是哈巴狗一样,急促地使劲哈气,逗得那年轻笑得更加厉害了。   沈梦昔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来,里面的水很热,她往杯盖里倒了些水,轻轻晃了晃,水温很快就降下来了。   她把温水水倒在男孩的舌头上,男孩呻吟了一声,舌头终于脱离了冰块,冰面留下了一小块淡红的痕迹。   “啊!出血了!”男孩哇哇大叫,朝着那青年扑打,“臭小叔,坏小叔!我打你!我要给你告我奶奶!”   那人笑着躲闪,“哈哈,谁让你那么容易轻信的,我又没让你去舔!”   “你说冰块是甜的!”男孩叉着腰。   “是啊,我说甜的你就要舔吗?我还说了人家不让舔呢!”   小男孩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嘴唇。   他的舌头还是麻木的,等下就该疼了吧,沈梦昔拿出两块大白兔,“舌头好了再吃吧。”   男孩摇头不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沈梦昔笑了,方琼几人也笑,她捏捏男孩的脸蛋,“你可真可爱!”   沈梦昔挥手跟他告别:这孩子应该可以长个记性了吧,以后,是不再轻信人了,还是再也不敢相信人了呢?谁也不知道。   玩到九点,依然是火树银花,游人如织,想到明天还要上课,他们就回家了。   公园西门口,来接方琼的车已经到了,他们多等了十分钟,没有等到赵娜佳两人,四人就上了车,司机一一将他们送了回家。   两天后,警官小罗把照片送到学校,连胶卷一起,放在一个档案袋里,再明显不过的公器私用了。   回到座位,沈梦昔逐张看着照片,所有合影都按人头加洗,所有风景照都洗了两张。   沈梦昔把自己那份儿挑了出来,程世佳也侧头看了几张,又看看档案袋上面印着的红字,问:“你们去看冰灯了?”   “是的。你去了吗?”   “我好多年没去了。”程世佳不怎么爱说话,只说了几句,又低头看书了。   沈梦昔喊了一声岳子龙,他立刻就过来了,“陛下有何吩咐?”   沈梦昔扑哧就笑了。   “哇,这么快就洗好了?”岳子龙看到桌上的照片,轻呼一声,梁浩东也过来了,“怎么就光喊他不喊我?”   黄杰也频频往这边看。   “啧,那鱼到底让我照糊了!就你的乌鸦嘴说的!不过,齐宝珠,你的技术真不错!”   “去去去,拿到一边自己分去,都是你们的了!别在这儿影响我同桌学习!”沈梦昔把胶卷拿出来,整个档案袋都给了岳子龙。   两人拿着档案袋到走廊去了,黄杰也跟了过去,赵娜佳却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   高三正式放假,已是小年的下午。   外县市的同学上午就先走了,沈梦昔将行李简单收拾一下,一出宿舍,就看到高大英俊的齐保安站在门口的花坛边。   她啊的一声扑了过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齐保安哈哈笑着一把抱起她,抡了两圈,放下来,故意大声喘气说:“真是个猪猪,又沉了!过年了你得小心了!”   沈梦昔狠狠在他后背捶了一下。 第294章 必须滴!   “带女朋友回来的?”沈梦昔挑了挑眉毛,很八卦地问。   “必须的呀!”齐保安大声地说,一边拎起她的行李。   “那什么时候结婚啊?”   “当然是越快越好!”齐保安揽着沈梦昔的肩膀,朝着一辆五十铃越野车走去。   “哇,哇,哇!帅啊!”沈梦昔绕着车走了一圈。   沈梦昔的惊叹取悦了齐保安,他歪着头靠着车身,“你哥厉害吧?”   “厉害厉害。自驾回来的?路好走吗?”   “滨城到沈阳是高速公路,一路顺畅,后面就不行了,国道上货车太多了,没完没了的会车。”齐保安嘴上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是掩藏不住的得色。   车上跳下来一个女孩,个子不高,但长相非常漂亮,行动间带着一股子爽利,她冲着沈梦昔一笑,“珠珠!”   沈梦昔笑着扭头看齐保安。   “叫嫂子啊!”齐保安一瞪眼睛。   “嫂子!”沈梦昔响亮地喊了一声。   “你瞎说什么啊!”女孩对齐保安嗔道。“珠珠你叫我姐姐就行,我叫苏丽,叫苏姐、丽姐都行!”   “丽姐!”   “哎!我给你也带了礼物,放到你的房间了。”   “好啊,谢谢你!”   上了车,苏丽自然而然坐到副驾驶位置,沈梦昔坐到了齐保安身后,“丽姐你的普通话很标准啊!”   听到表扬,苏丽很高兴,“还阔以,我读的是职业中专,学酒店服务的,普通话必须过关的!”   沈梦昔哈哈地笑,齐保安更是笑得拍着方向盘。   “做哈子,开车啊大哥!”苏丽知道笑点肯定在自己的口音上了,干脆放飞自我,大喊了一声,喊完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沈梦昔。   校门口,沈梦昔看到梁浩东跨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支着地,冷冷看着他们的车。   沈梦昔放下车窗,“你还没走?”   梁浩东还没说话,齐保安一踩刹车,警惕地问:“他谁啊?”   “你谁啊?”梁浩东比齐保安还横。   沈梦昔叹气。   “我是她哥!你说我是谁!小屁孩说话这么横,是不是没挨过揍!”齐保安的痞气暴露无疑。   梁浩东神情立刻尴尬,揉了揉脸,挤出一个笑容,“哦吼,大哥。我是齐宝珠的同班同学,我是担心她的安全呢!”   齐保安嘁一声,没再理他,一踩油门,越野车开走了。   “以后你给我离这些臭小子都远点!”齐保安恶声恶气地说。   “对!丽姐,你离齐保安这个臭小子远着点!”   苏丽咯咯地笑,如银铃回荡。沈梦昔看到齐保安的嘴角慢慢漾开一个笑容。   回到家,发现还有惊喜:齐保平两口和齐保健也回来了。   “哇,真是要过年了!太有气氛了!”沈梦昔高兴地和他们拥抱。   三个小崽儿也学着要抱抱。   齐有恒穿着一双棉拖鞋,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叉着后腰,站在客厅中间,看着儿孙满堂,也是一脸笑容,不知为何,沈梦昔从他的笑容里,就是看出了一丝落寞。   “等会儿你二哥二嫂一回来,咱家就聚齐了!”鲁秀芝笑得合不拢嘴。   事与愿违,她的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乐乐松开爸爸,撒开小腿,朝着电话机跑去,嘴里喊着:“我接我接!”   “你接你接,满点跑啊,没人跟你抢!”鲁秀芝跟在屁股后叮咛。   乐乐喂了一声,然后喊了一声二叔,就嗯嗯嗯地一直点头,也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大家都静静地等着,鲁秀芝更是伸着手,等着接过话筒。   乐乐抬头看着鲁秀芝说:“奶奶,二叔说,不回来吃饭了,要去,老丈人家!”   “什么?”鲁秀芝怒了,一把抓过话筒,“老二你能不能有点正事儿!你......”话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鲁秀芝气得啪一声扣了话筒,圆圆吓得小嘴一撇,就要哭。   沈梦昔一把揽过她,“没事儿没事儿。”   鲁秀芝胸膛起伏,眼看着就是爆发的临界点了,沈梦昔咳嗽了两声。   低低的轻咳,让鲁秀芝瞬间泄气,是啊,今天是老儿子带着女朋友头一回来家,怎么能发脾气呢,控制,一定要控制。鲁秀芝捋着胸口,叹气,“小年他俩不回来,三十儿晚上那俩又不在,我就想聚一回齐的,要个事事如意,咋就那么难呢!”说完拍着心口,去了厨房。   赵文静笑着低声安慰她。   “姑姑,事事如意!”圆圆奶声奶气地说。   沈梦昔嗯了一声,亲了她一口,又摇摇她的小手。   这世间,哪有什么万事如意啊!   鲁秀芝心里最难过的不是家人聚不齐,也不是二儿子管不住媳妇,临时反悔去了岳父家,而是遗憾四个儿媳没有一个是她中意选定的,软硬兼施却仍是一个都做不了主。   婆媳之间,天生带着敌意。   勾了儿子真心去的,就更讨厌了!   邹艳梅和苏丽都躲到窗边,假装看景,窗外树木凋零,花坛里零星的雪堆,化成了黑灰色,难看之极。   “不回来拉倒!你管他呢!”齐有恒慢悠悠地说,“以后他们几家都过得好就行了!”   沈梦昔中午下课,正要去食堂,就听有人喊她,说是有人找。   居然是齐保平和邹艳梅,“三哥三嫂,你们旅行回来了?”沈梦昔欢喜地说。   她上下打量齐保平,“新郎官真精神啊!有媳妇儿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你这小丫头,胆子不小,连你的老师也敢打趣!”齐保平拍拍她的头,“好像长个儿了!”   “换了水土,都会长个儿的。”邹艳梅笑着说。   “这是给你买的礼物,一会儿我们去买票,明天就回去了。”齐保平说。   “怎么不多玩几天?”   “不了,年底单位事情也很多,这都跑出来二十多天了,你三嫂放寒假没什么事,我不行啊,不能老是请假。”   “我也快放假了,不如跟着你们做个电灯泡,一起回去?   “行啊,我给你买票!咱爸说今年不回去了,团团圆圆太小,怕把他们折腾病了,大哥过几天就回来了。我还发愁今年是结婚第一年,怎么也得回家过年,到底该怎么办呢?弄不好就得刚到家,又得来哈市了。”   “他们不回去,我也得回去。我们要到腊月二十五才放假,我今天就跟老师请假,跟你们一起回去!”   “   齐有恒今年不准备回嘉阳过年,说是孩子太小,不能太折腾他们了。   两受伤人是来哈市看冰灯的参加学术交流   非礼啊   齐有恒不回嘉阳过年   给齐老爷子买了助听器   尚静尚林叶海生 第295章 女人在家里的地位   齐保平如今成熟了许多,机关单位最是锻炼人。   他一边留心着母亲和妻子的交流,一边和父亲说着他感兴趣的话题。   “爸,最近退耕还林工作,进行的太吃力了。”齐保平摇摇头,“新来的局长,不太了解嘉阳的情况,有些举措不是十分恰当,爸你说我是不是跟领导私下谈谈?”或者,“爸,我如今才知道你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了,林业就已是这样,公安的氛围应该更是紧张吧,你们会不会把侦查手段用到工作竞争中去啊!”   齐有恒有三个儿子陪着喝酒,整张脸兴奋得微微发红,前段时间的失意,终于在此刻散去了不少,“你们林业的事情我不懂,但是任何一项工作,一开始就想要顺利开展,都是不大现实的,你可不要贸然跟局长提醒,要知道,人人都不喜逆耳直言,即便心中知道是忠言,依然会耿耿于怀。爸也是经历过来的,自然不能让你重蹈覆辙。唉,所有的弯路,走的时候,都是一心以为是直的。所有的弯路,最终也都会回归直路。当你的能力不够时,不要做超越份内的事情,知道吗?”   齐保平受教地认真点头。   “公安嘛,工作性质决定,必然要比你们复杂些,都习以为常了。嘉阳的一个干警,你们当时还小,你妈应该记得,两口子打嘴仗,吵不过就动手了,一个过肩摔把媳妇摔地板上了,还踏上了一只脚!”   “啊?”苏丽不禁轻呼出声。   “当时还是老关当局长,当即就给了他处分,奖金先进什么都没他的份儿了,后来我上来,也不愿意用这样的人,工作家庭都分不清楚,怎么用?就这么着,他一直在派出所当片儿警,其实他的业务能力也还不错。”   齐保平接口说:“我知道那人,姓张对吧,去年调到森保科当了副科长,跟我们有业务联系。”   齐有恒点点头,又笑着对苏丽说:“是不是以为东北人都是野蛮人了?那是极个别的例子,东北人性格直爽,爱憎分明,别人不敢说,我家四个儿子,个个都是好的!老齐家祖祖辈辈没有打媳妇的,你们爷爷那辈儿起就对媳妇好。”   苏丽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   鲁秀芝今天吃了个消停饭,团团圆圆坐在爸爸妈妈怀里,乐乐坐在沈梦昔旁边,她轻咳了一下,丈夫的一席话,让她记起,自己是处长夫人,虽已退休,但也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   “咳,都是自家人,我也不给你们夹菜了,艳梅是新媳妇,别不好意思,苏丽,你别客气,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啊!”   邹艳梅慌的放下筷子,“知道了,妈。”   苏丽也拘谨地说:“好的阿姨!”   “你们几家,往后都好好过日子吧。我这个年龄了,不求别的,就希望你们都幸福美满,只要你们信得过,我就给你们看孩子,我拿你们一视同仁,都当亲姑娘看待!”   “妈,我们一定好好过日子!”赵文静最先开口,邹艳梅和苏丽也连忙附和。   “唉呀,嫂子们,你们可真是上当了,什么叫当亲姑娘看待?嗯?亲姑娘?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这个亲姑娘,是最清楚的了!”沈梦昔跟着插科打诨。   “看看,就这样式儿的亲姑娘!有多少都白费!我以后是指不上你,还得指着我这些好儿媳妇啊!”鲁秀芝忽然间,似乎开了窍,还会开玩笑了。   一桌子都笑起来,齐保健给她夹了块鸡肉,“有我呢。”   齐有恒那手碰碰她。   “哦,对,我以后指着你爸!我们商量好了,以后把身体调理得好好的,你们用不着我们看孩子了,我们就自己过,到滨城去!”   大家都笑说,这个家,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她,可不许她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被儿女“迫切需要”的鲁秀芝笑得心满意足,端起酒杯,“喝酒吧!”   咕咚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一个女人在家里的地位,取决于她的丈夫。   鲁秀芝的许多言行,与她的身份不符,但只要齐有恒给她面子,其他人,别说儿媳,就是儿子,谁也不敢造次。   沈梦昔注意到齐保健比以往沉默得多,看向齐有恒的目光也颇为复杂,尤其是鲁秀芝幸福的说“指着你爸”的时候。   沈梦昔冲他皱了一下眉毛。   齐有恒一心以为是沈梦昔跟何鸿志告的状,并不知长子已经洞悉他的秘密,否则他不可能在酒桌上,摆着父亲的架子给儿子讲如何做人。   欺骗和隐瞒也是一种爱,鲁秀芝的心思浅,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即便能够原谅齐有恒,这个家也不是原来的家了,徒增她的痛苦。   齐有恒也是痛苦的吧,他愧对妻子,在女儿面前威信扫地,父女再也回不到从前的亲昵。   ******   沈梦昔和齐保平夫妇一起回了嘉阳。   齐有恒打定主意,不回嘉阳过年。他不想去伊市,甚至不想经过伊市。   这一点,他遇事有些像齐老爷子,直接做法就是先回避。   齐老爷子对待齐保良就是如此,不去想着怎么帮儿子让孙子改正,却是直接打入谷底,置之不理,自己躲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了。   “咱爹都九十多了,还是回去吧!”鲁秀芝说。   “开春再回去吧,三个孩子太小,总折腾也不好。”齐有恒说,这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鲁秀芝也不多争辩,也对,这要是回去过年,这一大家子人也太多了,的确不方便回去。   沈梦昔回到嘉阳,第一站就去了齐有方家,一进门,就见齐老爷子坐在炕边,慢慢地吸着小烟袋锅子。一见她,哎哟了一声,把烟袋锅一磕,从炕上下来,沈梦昔一把抱住了他,大声喊:“爷爷,想我了没?”   “想!想!”齐老爷子也大声喊。   “放假了?”   “是的!放假了!”   两人像吵架一样喊话,众人都笑。   沈梦昔拿出送给齐老爷子的助听器,调节好,挂到他的耳朵上。   齐保华新奇地问:“珠珠,这是啥玩意儿啊!”   “助听器,爷爷戴上就听清咱们说话了。”   齐卫星站在齐老爷子身边,悄悄观察助听器,沈梦昔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立刻不满地皱眉哼了一声。   齐老爷子又哎哟了一声,“呀呀呀,怎么这么吵啊!”   众人又笑,“听见了,听见了!” 第296章 娘矬矬一窝   胡丽春亲昵地抚摸着沈梦昔的后背,问齐有方:“珠珠长个儿了!是不是?”   “可不是!这才几个月啊,一换水土,长了不老少!”齐有方也上下打量沈梦昔。   “咱家哪有小个子!”齐老爷子说,“像你奶......”   大家又笑。齐保华故意用手挡住半边脸,对沈梦昔说:“你所有的优点,都是像咱奶,所有的缺点,都像你妈!”   话音刚落,屁股就挨了一笤帚疙瘩,齐保华夸张地哀嚎着满屋子乱窜。   “行了啊,儿子都好几岁了,还跟你爷耍宝!”齐有方训斥他。   “就是有孙子了,那我也是我爷的孙子啊!”齐保华猴在齐老爷子身上,撒着娇,让人不忍直视。   “珠珠在俺家过年吧,你在这儿,你爷高兴!”胡丽春和沈梦昔说。   “我还是跟三哥他们住吧。”   “啧,人家新婚,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齐保华说。   “爷爷跟我们过去住几天吧,那边地方大一点,珠珠大了,不方便在这儿挤着住了。”一直没出声的齐保平说,邹艳梅也跟着点头。   “行!”齐老爷子立刻答应。   “我大爷还说要接你回太平过年呢!”齐保华说。   “完了再说吧!”齐老爷子一摆手。   ******   沈梦昔回到嘉阳,少不了去老邻居老同学家里做客,李巧凤看到沈梦昔非常高兴,“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嘎哈?”说完又喊韩东和他的女朋友出来见人,“俩人就在小屋猴猴着,不喊也不出来!”   原来,韩东在滨城也找了女朋友,是汤县到滨城打工的女孩,个子高挑,浓眉大眼,是个性格爽朗的姑娘。他们春节一起回来,本来打算到汤县女孩家去过年,但今年韩兵在伊市公司据守,不回来过年,韩东不忍看父母孤独,就商量着,两人留了下来。   李巧凤看上去,可比鲁秀芝显老多了。   别看鲁秀芝每天都吵吵八火的,抱怨这个气她了,那个不听话了,其实她并没有太大的压力,家人始终将她保护得很好。   而李巧凤这些年,为了韩兵,却是真的操碎了心。   杨霞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我真是认定了她是我儿媳妇了,给了她一千零一块钱!这是千里挑一的意思,你懂吗?”李巧凤脸上带着悲愤说。   沈梦昔赶紧点头。   “这孩子,欺负俺家兵子实诚,竟然想让他当现成爹,给他戴绿帽子!看着挺文静的一个孩子,咋能这么坏呢?兵子蹲过监狱,就只能找这样式儿的媳妇了吗?”李巧凤说起韩兵,又忍不住掉眼泪了。抹了把眼泪又说:“连老秦家都翻身了,你看秦连发那个得瑟啊,开口闭口姑爷子,刁凤琴更是摇哪儿说TW好,亚洲四小龙,啥都好!我看哪,她那姑爷子比秦连发还老呢!也真好意思往外说!”   说起秦家,李巧凤就有控制不住的势头,沈梦昔连忙说:“哎?韩婶,我觉得你应该搬个家。你看啊,兵子哥和东哥都不在嘉阳,你们也都退休了,不如搬到伊市去,或者干脆到滨城买个房子,那边气候也好。我觉得吧,你家房子风水有问题,和你家人不合,搬个家,一定就好了!”   韩东在一旁听了也连连点头。他之前说过要父母去滨城,但他们就是不肯。   “啊?真的吗,我咋没想过是这个问题呢!”李巧凤一拍大腿,“啊?掌柜的!咱咋没想过呢,你说跟他们家对门住着风水能好吗?你忘了他家招过黄大仙的!搬家,过完年咱就搬家!”   李巧凤仿佛吃了仙丹,来了精神,上仓房找出一堆准备过年吃的东西,非要留沈梦昔吃了饭再走。   ******   沈梦昔给尚静买了一件长款的红色羽绒服,尚静欢喜地搂着沈梦昔,忽然说:“咦,小矬子长个了?”   “你好像也长了?”沈梦昔看着快有一米七的尚静。   尚婶在一边嗔道:“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不着调呢,天天喊人小矬子,把你哥都喊得不长个儿了!”   尚静哼了一声,“哪是我给念叨的,分明是他自己心眼子压的!”   沈梦昔呵呵地笑。   尚婶手里拿着沈梦昔送过来的冻成一坨的大虾,“你这孩子,大老远的,给我们拿这么多东西,一会儿留下吃饭吧,你大林哥一会儿下班了,看你回来指定得高兴坏了!”   “不了尚婶,我三大爷家都说好了,亲戚都回去,我不能缺席啊!”   “哎呀,那就改天,改天你一定要来啊!”尚婶十分遗憾,又念叨起来,“你看啊,人都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俺家俩孩子,大静随了你叔,大林就随了我!”   沈梦昔笑着说:“大林哥的个子在东北不出奇,在南方也是标准个头,我二哥他们学校招生,女生最低一米六,男生最低一米七,你说是不是标准个儿?”   “还真是啊!”尚婶眼睛一亮,随后又黯然,“你说我儿子长相多标准,就跟那王心刚似的,就因为这个头,人家说他是二等残废!那么好的工作,人事局啊!硬是连个对象都没有!”说到这里,声音都哽咽了。   “哎呀妈呀,你可真行,怎么又来了!你儿子不是找不着对象,是他心气太高,不肯将就!”尚静拉着沈梦昔就走,“咱俩去逛街!不听她唠叨。”   沈梦昔回头跟尚婶摆手告别,尚婶兀自在那里抹着眼泪。   尚静边走边抱怨,“齐宝珠,咱们这朋友都没法做了!”   “怎么了?”   “你居然又跳到了高三!”尚静使劲搂着她的脖子,气哼哼地来回搡着她发泄。   *******   除夕之夜还是在齐有方家度过的。   齐周氏年纪大了,已经张罗不来年夜饭了。齐保良又找了个寡妇过日子,萝县人,是齐有德的老同事给介绍的,那女人没有收入,在家里倒是勤勤恳恳,但话很少,在齐家一大家人跟前,更是多一句话都没有。   齐有方的房子小,几十口人,挤挤挨挨,吃饭筷子都打架,却依然欢声笑语,齐老爷子最高兴,眉毛胡子都在笑,他吃的不多,大多时间都看着小辈吃喝打闹。   基本适应了助听器的齐老爷子说了句有哲理的话:这人啊,做个聋子挺好的,听不着坏话,就不生气,听不着好话,也不自满! 第297章 长得像刘德华   “那做哑巴也挺好的,不扯老婆舌。”齐卫东闷声接口道,“做个傻子更好。”   齐卫东的妻子金萍没有来,她带着儿子回娘家过年了,两人正在闹离婚。   原因是金萍有了外遇,她和文化馆一个打架子鼓的好上了,齐卫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气的扬言要杀了那个鼓手,夫妻两人也狠吵了几架,还动了手,齐卫东骑在金萍身上狠扇了她几个耳光,结果第二天顶着一脸土豆丝去上的班。   武力并不能解决问题,金萍和那个鼓手更加热恋,上个月鼓手的妻子去文化馆大闹了一场,追着金萍满街的打,弄得满城尽知。齐卫东本还有些犹豫,是否为了孩子,就这么咽下这口恶气。如此一来,绿云罩顶的齐卫东实在是挂不住脸了,提出了离婚,现在正是法院调解时期。   “金萍和你俩还闹别扭呢?唉,能过可别离婚。孩子那么小,肯定判给他妈!我看报纸上写的,哈市有个孩子让他后妈给虐待死了的,这后妈后爹的,还不都是一样!不是自己窝里的,谁心疼啊!”胡丽春说。   沈梦昔也看过那则新闻,一个叫做白强的小男孩,七岁大,被继母虐待致死。这个事件在全国都引起很大反响。   “我也看了那篇报道,那后妈可真特么不是人啊,我看她就是个变态!一个小孩儿,能碍什么事儿,听说天天不给饭吃,动不动就打!平时就锁在家里,拴在暖气片上,睡在桌子底下!七八岁了才十七斤!”王红梅大声说。   齐周氏忽然狠狠剜了王红梅一眼,吓得她一下子住了口,婆婆极少发脾气,那一眼让她毛骨悚然。   又觉得大家似乎都看到她被瞪了,很是没面子,“妈!好好的你有话就说,瞪我嘎哈啊?”   “瞪你?我不骂你、揍你,就是给你面子!要不是你给卫东介绍的对象,日子能过成这样?”齐周氏咬着后槽牙说。   她如今头发全白,眼角和面皮下垂,面相竟然变得刻薄,看上去比齐有德大了十几岁。   “妈!我就是个介绍人!日子怎么过,还得看他们自己!你怎么能怪我呢?”王红梅委屈至极。   齐周氏还要再骂,胡丽春连忙站起来按住她,“大嫂大嫂,今儿是三十儿,可不能吵架!咱爹现在耳朵可是好使了!”   齐周氏看了圆桌对面,正和齐卫星说话的齐老爷子一眼,强咽下一口气,又狠狠瞪了王红梅一眼。   王红梅也不好再说话,扭身狠狠地掐了齐保昌的大腿里子一下,疼得他一呲牙,硬是没敢出声。   齐老爷子似乎浑然不觉,呵呵地笑着,和重孙子商量着今天半夜里,放一万响的鞭炮,还是放五十波的呲花。   齐保平两口子给齐老爷子和亲戚们敬酒,邹艳梅是新媳妇,大家都很给面子,都说些早生贵子的话,乐呵呵地都喝了酒。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齐卫青也站起来给大家敬酒,最后还特意跟沈梦昔碰杯,“老姑肯定能考个好学校!提前祝福你了!”   大家就又把话题都转移到沈梦昔身上,胡丽春感慨说:“老齐家这是出了个文曲星啊!”   “三大娘,还没考上呢,你说早了!”齐保平笑着说,他不喜欢大家把话说得那么满,万一影响了妹妹的心态,就得不偿失了。   “不早不早,珠珠不是像咱奶吗!啥都好!”齐保良嬉笑着说。   沈梦昔也不和他们计较,笑着说:“谢谢你们,我会全力以赴的。”   ******   除夕夜吃完了饺子,齐保良他们凑了两桌麻将,准备通宵打麻将守夜,沈梦昔就在麻将声中,挨着胡丽春挤着凑合了半宿。大年初一,起来有些疲惫,用凉水洗了脸,又是一个元气满满的少女!   早上的吃的冻饺子,和昨晚的剩菜。刚吃完,尚静就来拜年了,拉她出去玩,胡丽春轰她,“去去去,玩儿去吧,大过年的不用你干活!”   走过街口,正见到尚婶在抱柴禾,沈梦昔就上前给尚婶拜年,尚婶热情地拉她进屋吃糖,还硬塞给她一百元钱压岁,沈梦昔哭笑不得,“婶儿,我可不是小孩儿了!”   “怎么不是,大静一百,你也一百!拿着出去买零嘴吃!”   尚林从里屋出来,也拿着两张一百元,分给她俩,“给哥拜个年!”   “大林哥过年好!”沈梦昔不客气地接了他的压岁钱,“我今天是赚大发了!”   “拿着买雪糕吃去,老刘家烧烤店旁边开了一家冰糕店,你们去吃!”   尚静笑着说:“齐宝珠你借我的光了!”   “嘁,你是借了珠珠的光!”尚林不留情地打击。   尚静哀嚎一声,“你不是我亲哥!不和你好了!”   “你四哥没回来?”尚林并不理妹妹的喊叫,用手支开她。   “他带了女朋友回来的,留在哈市和我父母过节了。”   “领回家见父母了!挺好。”   尚婶在旁小心翼翼地说:“你跟保安同岁,也抓点紧啊!”   “行!我一定抓紧。”尚林笑着对母亲说。沈梦昔发现他长得有点像刘德华,只是脸上的肉多一些。   “我哥帅吧?”见她打量尚林,尚静笑说。   “嗯,很帅。像刘德华。”沈梦昔实话实说。   尚林忽然有些脸红,挠了两下鼻子,“竟敢拿你哥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话。大林哥是标准的美男子,可以当明星了!”   “可不是,我儿要是再高五公分,当电影明星肯定没问题!”尚婶不无遗憾。   尚静又补一刀:“二十五了,年龄也太大!”   “尚静!”尚林眯起了眼睛。   尚静大叫一声,拉着沈梦昔就跑,“我们找同学拜年去了!”   “早点回来!”尚婶在后面追着喊。   “中午不回来!”尚静头也不回地喊。   “过年啊!你上谁家吃去!”北风将尚婶的喊话吹得七零八散,两人笑着跑远了。   她们一路拜年,拜一家就带出来一个,没多久就串起了一大串的同学。   嘉阳的同学大多学习普通,但是更有人情味,听说沈梦昔跳级,先是有些微的距离感,没有三句话,发现沈梦昔还是老样子,很快就都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沈梦昔甩着手里的大钞,“去吃冰糕啊!我请客!” 第298章 警察来了!   “今天三毛冰糕不休息吗?”原来那家新开的冰糕店,叫三毛冰糕。   “不休息!就是到下午两点就关门,去晚了人家就回家吃饭了!”   “那还等什么,走啊!”   沈梦昔看着嘉阳的街道,“离开不过三四个月,嘉阳变化不小啊!这里多了个歌厅!那里多了个服装店!那个是什么?”   尚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问了。   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大咧咧地说:“那个是舞厅,带小姐的,听说还能洗脚。”   尚静狠狠地翻了他一眼,“闭嘴!”   “为什么闭嘴啊,齐宝珠问,我就回答,怎么了?”胖男生理直气壮。   小姐,这个称呼,就是此时被篡改了含义。再过几年,若是谁喊一个年轻女子为小姐,是会被骂的。新中国被取缔的职业,终于又重新出现了,听说,有一条理由是为了增加税收,还有一条理由则是为了防止强奸罪高发。   想到这里,沈梦昔嗤笑。齐保康曾经告诉她:“你看那些涂着近似黑色口红,或者画黑色唇线的,染黑指甲的女的,大半都是做鸡的。他们的服装也有自己的特点。”沈梦昔就问二哥到底是什么服装,齐保康嗨了一声说,这个不好说,反正你一见着就能区分出来。   后来,沈梦昔还真在街上遇到过,浓妆艳抹的女子,头发焦黄,嘴唇黢黑,果然有一种标志性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再后来,被篡改的称呼,还有同志。更搞笑的是,家人,这个词也变得莫名其妙了。)   尚静对胖男生吼:“你倒什么都懂?”   沈梦昔一笑,“这世界变化快!”   三毛冰糕店里,居然有很多人,多是三三两两的中学生,也有家长带着孩子来的。   他们一群十来个人,挤挤插插拼了一个大桌坐着,一边无所顾忌地大声说笑,一边吃着冰糕。   冰糕品种很简单,只有三个口味,一个是牛奶原味,一个是巧克力味,一个是桔子味。形状也只有三角形一种。   不知为何,沈梦昔吃着居然比中央大街的马迭尔还好吃。   “你们发现没,齐宝珠转学后,比以前活泼了!”那个胖男生将叉子抿了几下,问大家。   “有吗?”沈梦昔笑着环顾大家,“我一直这样啊!”   “有有有!宝珠不光是长个儿了,性格也开朗了,以前有点老气横秋的,比我们小两岁,偏偏整天绷个小脸!”谢丽婷说。   “对啊,像个老学究似的!”   “看来还是大城市能改变人啊!”   “听说他们学校全是各个初中考去的尖子生,每年都有好多清华北大保送名额。”   “哈,咱们学校保送一个佳市医学院都乐坏了!”   正说得热火朝天,冰糕店的门开了,铃铛一响,进来三个高个子,逆光使人看不清来人的脸,沈梦昔收回视线,却发觉,尚静变得不自然了。   她定睛再看,果然当先一人,就是叶海生。   谢丽婷小声嘟囔着,“说曹操曹操到啊!”   ——他们刚说到保送医学院,这个保送生就来了。   叶海生见到沈梦昔,先是一愣,然后快步走过来,大方地打招呼,“齐宝珠,你回来了?”   “是啊,叶海生,你放寒假了?”   另外两个男生都是当年给沈梦昔伴舞的,他们也嘻嘻哈哈地跟沈梦昔打招呼,沈梦昔就喊老板再上三份冰糕,并让他们自己挑选口味。   “啧,今天歌厅居然没有开业的,要不咱们说啥也要去再唱一遍《潇洒走一回》,我们哥儿仨还给你伴舞!”伴舞一号遗憾地说。   大家的回忆被勾起,纷纷说起汇演时的细节。   伴舞二号说:“齐宝珠,我们学校五四要是有汇演,我到时候请你去啊!”   “你是说,你考到哈市了?”沈梦昔看着二号。   二号同学不好意思一笑,“我哪考得上,在黑大上的自考班,学历国家都承认,就是我爸的钱遭点罪!”   “一样的,学历不等于能力,我看好你!”沈梦昔笑着对二号说。   二号哈哈地笑。   伴舞一号考到了省警校,成为了齐保康的师弟。   大家都笑着喊他警官,问他为什么不穿警服出来,他嗨了一声,故作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学校,虽然是个中专,但是也是‘省四大监狱之首’,绝对半军事化管理,天天穿警服,干什么都排队,好容易放假,我傻啊,还穿警服!”   大家都笑,听他口若悬河地讲军训吃了大苦,讲学校只有四十个女生,个个剪了短发,穿上警服都跟男的似的。   只有尚静一言不发。沈梦昔暗暗摇头,她感觉自从叶海生进了店,尚静就变得比冰糕还冷,虽然挨着她坐,但是身体却是扭向了谢丽婷的方向。   友谊的小船,根本经不起美男轻轻掀起的一丝波浪啊。   叶海生深深地凝视着沈梦昔,“听说你跳级了,在那样的学校跳级,真是太厉害了!”   “呵,我说我急着为祖国建设做贡献,你信吗?”   叶海生呵呵笑了,“这个我还真不信。”   “在嘉阳,我很享受这里的每一天,酸甜苦辣都是人间至味。等到了哈市,像是换了个时空,我忽然不想浪费时间了,就跳级了。”   伴舞二号说:“齐宝珠你也太强大了,你当心以后没人敢娶你。”   沈梦昔并不接他的话茬,“我只是遗憾,美好的八十年代结束了。”   等他们离开冰糕店,已是临近中午,过年时候,家家都是两顿饭,同学们还打算去江边打滑出溜,高高的大坝上,有人浇了两条冰道,又陡又长,屁股下面垫个纸壳,可以滑出老远老远,用谢丽婷的话说,“简直要一直滑到老毛子去了!”   冰点的帐是叶海生结的,几个男生和叶海生争抢着付钱,谁都没打算让沈梦昔付钱。   最后叶海生长臂一伸,脸一板:“收我的!”   老板娘就接过了他的钱。“这多不好意思,我们这么多人。“   “作为师兄,请师弟师妹吃东西,是应该的。”   “那行,改天我请你们吃烧烤。”胖男生跟叶海生几人说。   出了冰糕店,兵分两路,叶海生朝南走,沈梦昔一群人,朝着江边而去。   还没到大坝,斜刺里冲出几个男生,其中一个伸手去拉扯谢丽婷。   谢丽婷尖叫着,“你放开!别碰我!”   看样子是相识的人。   几个男生当然不能让人欺负自己班的女生,他们出手了。   是的,直接出手。   打了起来。   沈梦昔有些傻,怎么什么情况都不问,似乎好久就等着痛快打这么一架了。   “能用拳头的解决的,绝不废话!”这是齐保安的名言,适用于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东北男孩。   好在他们只是拳脚相加,穿得也厚实,没有什么见血的事情发生,但是有几个已经鼻青脸肿。谢丽婷哭着喊:“别打了!别打了!”   根本没人理她,一句对话也没有就开始的战争,有了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趋势。   “住手!警察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第299章 你跑不出我的手心   回头看,是叶海生三人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喊话的是伴舞二号,他所说的警察,就是指伴舞一号。   好吧,学员当然也算是警察。   学生这边是四个男生,却被那边三个青年打得很惨,胖男生的脸更加胖了,左眼肿了,嘴角也破皮了。听到喊声,也跟着大喊:“住手,警察都来了!”   刚才拉扯谢丽婷的那人一愣神,被胖男生一拳打到鼻子上,他胡乱抹了一把鼻血,“谁特么说警察来了?”   谢丽婷上前哭唧唧地指着自行车上的伴舞一号说:“李大志你快走吧,那个真的是警察,是省警校的学生!”   “呸!”李大志看着谢丽婷的眼泪,忽然来了精神,“我特么打的就是警察!”   两次严打的结果,是大部分人有犯罪意图之人被震慑,却也有一部分人变得更加仇视警察。前几年哈市出现一个接连杀害三名警察的罪犯,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伏法后被处以极刑。   现在这个叫李大志的,在嘉阳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这样叫嚣,实在是不智。   而且,他不仅叫嚣,还真的冲着伴舞一号去了。   “姜涛小心!”胖男生追了过去。   原来,伴舞一号叫做姜涛。   这个姜涛虽是刚入学半年的学员,不知为何,却也有了些执法者的架子,和特权思想,仿佛此时自己已是正式警察。   他一腿支在地上,一指李大志,“李大志,我知道你,你一贯就爱打架斗殴,现在又添了个调戏妇女的毛病吗?”   李大志个子不高,人长得瘦小精悍,打架动作却大开大合,一看就是“久经沙场”之人。   “调戏你妈啊!”姜涛的一番训话刚刚落音,李大志已经扑了过去,一把将姜涛连人带自行车推到在地,上去一脚跺在姜涛肚子上,可怜姜涛入学只进行了一个月的齐步走、正步走的军训,连擒敌拳都没来得及学,第一个寒假回家就被小流氓打了脸,他好容易用胳膊架住了第二脚,刚想推开身上的自行车,那边两个青年也扑了过来。   “我操!”伴舞二号喊了一声也冲了过去。   叶海生一看就是个不会打架的,一个青年瞪着他,“我知道你爸是谁,我也不打你,你给我离远点!”   叶海生一犹豫,胖男生已经抱住了李大志的腰,李大志手肘向后一怼,胖男生嗷嗷大叫捂着胸肋,松开了。其他男生又冲了过来,八九个人胡乱打成了一团。   沈梦昔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打群架,他们打得毫无章法,沈梦昔都担心他们打到了自己弱。   尚静紧张地抓着她的胳膊,谢丽婷只知道哭。   大过年的,街上冷冷清清,大多人家都欢聚一堂吃着团圆饭。路过几个行人,也都远远躲开了。   “尚静,你去三毛冰糕看看有没有电话,你打22110公安局的值班电话,快去!”   “那你呢,你离远点!”尚静慌得扎撒着两手。   “快去!”   沈梦昔看到李大志掏出一把弹簧刀,“啪”的一声弹开了。   三打六,他们根本打不过,只好亮家伙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姜涛忽然一拍胸膛,“你们退后!我就不信了,他还真敢捅我!”   “姜涛!他喝酒了,你不要激怒他!”叶海生喊道。   “你爷爷我喝酒怎么了,你爷爷我就捅你,怎么了?”李大志做了两下捅人的动作,“妈的,没功夫跟你废话,结束战斗,回家喝酒去!”   姜涛将自行车往李大志跟前一推,李大志灵活地躲开,抡起胳膊比划了几下,姜涛躲闪不及,棉袄被划破。   “李大志!”沈梦昔喊。   李大志回头眯着眼看,“丽婷你喊我?”   又笑:“哦,你是齐保安的妹妹!看你哥的面子,我不动你,你也少管闲事!”   “姜涛是警校学员,袭警罪加一等,你知道吗?放下刀,咱们有话好好说。”沈梦昔慢慢地说。   “说个屁!”李大志挥舞着手中的刀,“只有家伙最好使!”   说完又看看谢丽婷,“你跑?不是不让你跑吗?你跑不出我的手心!”   谢丽婷吓得哇哇大哭,躲到沈梦昔的身后。   尚静气喘吁吁跑了回来,“珠珠,我,我打完电话了,值班警察马上就来!”   “你听到了,李大志?你们三个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保证,我们什么都不追究。”   “屁,他们就那么两台破车,其中一个司机在我亲戚家喝酒呢,你让他们骑自行车吗?跑着来?屁!”李大志哈哈大笑。“刚才,谁说我调戏妇女来着?我告诉你们,我在正经八百的追求谢丽婷,追求!”   “人家谢丽婷根本不喜欢你,是你老缠着她!”尚静大着胆子说。   “不喜欢,不喜欢我可以等啊......”不知为何李大志脸上表情悲伤。   沈梦昔趁着这个机会,将手中玻璃弹珠打到李大志的手腕,弹簧刀应声落地,沈梦昔用上了她最擅长的爷是唯一会的招数,抱膝压腹,一下将李大志搂倒,骑到了他的背上,将他两手掰到身后,只是没有勒他的下巴。   “我想起来了,你在汤县抓过逃犯!特么大意了!”李大志胳膊被锁死,一动也动不了。   其他两个青年见李大志被制服,对了个眼神,转身就跑。   李大志又喊:“我弄死你俩!”   两人跑得更快了。   姜涛捡起地上的弹簧刀,掂了两下,收回刀刃,装到口袋里,“这是你袭警的物证!”   李大志趴在地上,十分屈辱,“你起来!让女的骑了,倒霉三年!”   沈梦昔差点笑出来,她对姜涛说:“把你鞋带解下来!”   姜涛哈哈大笑,没急着解鞋带,却是揉揉被踹疼的肚子,“你特么挺会打人啊,我记住你了!”   意思是等他毕业了,会跟他好好算账。   还不待李大志还嘴,姜涛忽然朝着地上的李大志飞起一脚,朝着脸上踢去。   李大志下意识偏过脸去,沈梦昔啊的大叫一声。   她甚至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你疯了!”沈梦昔跳起来,一把翻过李大志。   李大志一脸鲜血,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   ——姜涛今天是没穿警服,但他穿的是警用皮鞋,俗称警勾,方平的鞋头,皮革下是块钢板,踢到身上生疼,踢到脸上就不用说了。   姜涛傻了,“我,没使劲啊!”   沈梦昔迅速给李大志止血,“拦车,上医院!” 第300章   大年初一的值班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医生,看着血赤呼啦的病人,大喊晦气,叫苦连天,“大过年的,手术室哪有人啊!”   “请你快点吧!他的下颌骨骨折,送伊市也来不及了!你再找个护士,我也可以给你打下手!”沈梦昔对医生说。——你要不行,那我可以直接做手术。   “胡闹!”医生一把推开沈梦昔,检查着伤口,“处理了,还行。小王!打电话叫老马老牛小杨!妈的,老子接了一辈子骨头,还真就没接过下巴,给我练手了!”又冲沈梦昔吼:“愣着干嘛,去缴费啊!通知家属!保持安静!”   除了你喊,我们都很安静好不好?沈梦昔心说。   她跑到一进门的收费处,叶海生也跟过去,“我来吧!”   他心里有些羞愧。   他知道斗殴是不对的,但是刚才所有男生都打作一团,只有他独善其身,站在一边,尤其是最后还是齐宝珠出手制服的李大志,他心里说不出的懊恼,比挨了一顿揍还难受。   他不会打架,一参战,就只有被揍的份儿。   刚才医生说人手不够,他也没敢出声,他只是读了半年的医学生,学的还只是基础课程,连处理伤口都不行,除了心慌意乱、束手无策,毫无办法。又是齐宝珠,动作利索地给李大志止血,处理伤口。   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到街上拦了一辆车,总算及时将李大志送到了医院。   收费处的工作人员正在织毛衣,抬眼看看他们递过的票据,“先交五千块押金!”   “啊?这么多?”叶海生吃了一惊,他看看手上的一千块钱,有些傻眼。他觉得只是交个押金,一千块应该足够了。“那我回去取。”   工作人员翻了个白眼,手上继续织着毛衣,“也就段大夫,换个大夫你不交钱,还先给你们治病?”   沈梦昔卸下双肩包,拿出一沓钱来,数出五千,“给你。”   工作人员放下毛活儿,接过钱来,朝海绵盒里蘸了一下拇指,刷刷数了一遍,墩了墩,调个方向,朝着拇指吐了一口唾沫,又数第二遍。   叶海生默默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   李大志是个社会青年,初中毕业当了三年兵,回来后,武装部分配了一个五金商店的工作,他不愿意干,一直没去报道,在社会混了一年,经常打架斗殴,家里也管不了,被称为“部队都教育不好的流氓分子”。   一次偶然,他见到了谢丽婷,似乎是一见钟情,就经常到一中去找她,有时候甚至趴在教室门口看她,吓得谢丽婷放学都不敢一个人回家。   其实李大志倒真的没伤害过她,只是缠着她说话,说她像他在部队驻地认识的女朋友,可那女朋友出车祸死了。   谢丽婷一听,更不肯搭理她了,她可不想做别人的替身。   今天,李大志中午在哥们家喝了酒,出门就看到谢丽婷跟着一群男男女女从冰糕店出来,有说有笑的,上前就去拉她。谢丽婷一挣扎,他就更生气了,“你还跑?不跑能出车祸吗?”   他拉得更紧了。   谢丽婷却大叫起来。   就这样,两伙人打了起来。   李大志是拘留所的常客,他对嘉阳公安局的几十个干警了如指掌,甚至谁家住哪儿,老婆孩子是谁,他都知道。   但他并不知道姜涛考入了省警校,之所以杠上了,也是面子上挂不住,他不想当着谢丽婷的面,让人训斥。   就像姜涛没想到李大志真敢对他动刀一样,李大志也没想到姜涛真敢朝他脑袋踢。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姜涛抱头蹲在走廊的墙边,沈梦昔拎了一兜吃的回来,拿出自己的手机,“吃点东西,再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别让家里惦记。”   尚静接过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   胖男生说:“我家没电话。”   还有两个男生也说家里没电话。他们都往邻居打了电话,麻烦人去捎话。   人虽不是他们踢的,但是事情是因他们而起的,大家谁都没走,谢丽婷蹲在走廊的尽头,抱着膝盖,一直哭。   李大志的父母和姐姐急急忙忙跑来,一路上的走廊里回荡着女人的哭声。   “安静一下!要哭出去哭!”一个护士从旁边的处置室里走出来,大声地喊着。   李大志的母亲立刻止住了哭声,捂着嘴巴,呜呜咽咽,问着女儿,“大志他不会死吧?”   “不能!人家大夫正给做手术呢!”李大志的姐姐温声劝着母亲。   “不会说话就闭嘴!”李大志的父亲个子也不高,声音却高,引得护士又出来怒视。   “这个逆子,死了我倒省心!”李大志父亲恨恨地说,点了一棵烟,又被闻到烟味的护士出来训斥了一通。   沈梦昔给齐保平打了电话,说了事情经过,齐保平立刻赶到了医院,他到的时候,姜涛的父母也来了,正给拉着姜涛给李大志的父母道歉。   又来了两个干警,将他们都带去了附近派出所,分别做了询问笔录,等他们从派出所出来,天色已经擦黑。   “大年初一头一天,就进了派出所!唉!”伴舞二号懊恼地说,“本来是见义勇为,谁想到差点成了杀人犯!”   “裴成,我......”叶海生喊了好友的名字,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嗨,海生,你别说了,我们都理解,从小到大你就没打过架。”裴成拍拍叶海生的肩膀,“咱们好好陪陪姜涛吧,他或许会受到处分。”   齐保平开着单位的车,先将尚静送回家,到齐有方家给齐老爷子报了平安,又拉着沈梦昔回了自己家。   邹艳梅在厨房给他们热菜热饭,齐保平想了想,对沈梦昔说:“大爷当警察的年代,先是有些权力的,抓特务,抓反gm分子,到后来,又被整得挺惨,没什么事儿做,就是政治学习;咱爸当警察后,就好了一些,社会地位又提高了,就是挺乱挺危险的,咱家还被砸过玻璃,你没忘吧。”   沈梦昔点点头,她还记得齐有恒和齐保健是怎样设计抓贼的。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啊!没有真正的平衡,万事都是在平衡点之间左右摇摆。就是咱爸做局长那几年,他们也有个毛病,地位高了,就变得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了!没有关系,老百姓想办个事儿就太难了!”   齐保平有些理想主义,他对人对己还总是多了一层道德上的要求。   “我给咱爸提过建议,搞好警民关系,为人民服务不是挂着嘴巴上的一句口号,要切实做到实处!咱爸说没那么简单,这一行涉及得方方面面太多了。”   “是啊。他们确实也是时时身处危险境地啊,天天面对犯罪分子,这边再让老百姓压着......”沈梦昔想起某个阶段交警总是被打,还有人逼迫交警下跪的事情,“国家机器不能那么用!唉,制度改革是必然的,咱们都是局外人外行人,发几句牢骚就行了,你还是操心你的树林子吧!三嫂,我饿了!”   齐保平叹气,“吃饭!”忍不住又说:“那个学员,还没毕业,就这个样,以后能是个好警察吗?” 第301章 谁给你的胆子!   好警察是什么样呢?   每个行业都有让人称道的榜样,也都有害群之马。   只是有人做错事是故意为之,有人是盲目跟风。   有人说过,人有两次出生,第一次是肉体的诞生,第二次是灵魂的觉醒。   什么是灵魂的觉醒呢,简单说,就是一个人由对外在追求转向内在追求,重视精神生活。有自己的主观意愿,主动思考,而不是盲目跟从。   沈梦昔看来,一个人只要每天进步一点点,领悟一点点,就是一种觉醒了。   人,区别于动物的最重要标志,就是人是有道德的。知道哪些事情不能做,哪些事情必须做。存有敬畏之心,律己之心,就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姜涛的人生观还没有完全确立之时,受到一些行业不正之风的影响,或者说,他看不到光源,却先摸到了黑暗。   德育教育从来不该缺席,道德的教化更应该贯穿生命始终。   ******   第二天,沈梦昔约齐了昨天的同学,去医院看望了李大志。   病房尽头的一个六人间病房,住满了病号,李大志就躺在靠窗的一个病床上,他已经清醒,整个头包得像个蚕茧。   除了骨折,他还有中度的脑震荡。   此刻,他天旋地转地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由他的姐姐李小雅和一个哥们护理他。他们去的时候,那哥们正给他往外端便盆,李大志非常尴尬,但是包得太严,也看不出是否脸红。   他不能说话,只是用手比划着,让他们坐。可是根本没有地方坐,其他病号也好奇地看着他们一群人。   有的脑震荡的患者会遗忘一些事情,比如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受伤等等,沈梦昔疑惑地看着李大志,他不喝酒的时候,真是挺正常的一个人,仿佛昨天根本没有和他们打过架一般,眼神在人群中搜索到谢丽婷,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当然,也只能看到眼睛了。   谢丽婷却只是低头躲在同学背后,她的眼睛还是肿的。   事情总是因她而起,她逃避不开,也不能逃避。再难堪、再不愿意,她也得到医院去看望一下李大志。   李小雅对他们不冷不热,既不搭话,也不赶他们走,自顾自拿了一个方凳坐到窗边。   沈梦昔几人将奶粉罐头等礼品放到床头柜上,就站在床边,像遗体告别一样的围了一圈,干巴巴说了几句问候和安慰的话,那个倒便盆的青年回来了,咣当一声把便盆扔到病床底下,就靠着窗台站到了李小雅的身边。   沈梦昔几人勉强又站了一分钟,李大志慢慢地摆手,让他们回去,他们就说了好好养伤之类的话,告辞出来了。   一出医院,就看到姜涛和拎着礼品的父母在争吵。   “昨天跟他父母都道歉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姜涛使劲甩着父亲紧攥着他的手。   “什么叫没完没了?人都差点死了!要是人死了,才是真的没完没了!你刚刚二十岁,能担得起一条人命吗?”姜涛父亲火了。   “我是警察,他是流氓!你让我跟他道歉?”姜涛眼圈都红了,“他之前拿刀子捅我的时候你是没看着!”   姜涛父亲是检察院起诉科的科长,母亲是一小学的教师,两人在医院门口拉扯儿子,吸引了过往路人的目光,他们有些难堪。   姜父低声对儿子呵斥:“他就算是杀人犯,也轮不到你处置,本没有深仇大恨,人也已经就犯,你却敢下死手!谁给你的胆子!今天,你要是不跟我进去,我立刻就到你学校给你退学,你太不适合当警察了!”   一般的父亲,在儿子惹祸后,第一反应往往是袒护,姜父这样冷静理智地处理事情,让沈梦昔很是敬佩。   眼见姜涛脸涨通红,又要反驳,沈梦昔走过去,拍拍姜涛的肩膀,“哎,姜涛你也来了,我们刚从里面出来。”   姜涛这才看到沈梦昔几人,脸涨得更红。   “姜叔,姜涛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的见义勇为,必须肯定。只是险些被弹簧刀刺中后,处理方法不够得当,有功有过。我觉得他通过这件事,以后肯定能总结经验教训,懂得如何处置类似事件的。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处理好的。”   几个同学也纷纷劝说,给足了姜涛面子。   叶海生和裴成也带了礼品来探病,两人接过姜父手中的礼品,“叔,你就别进去了,我们三个去就行。”   两人连推带搡的,就把姜涛带进了医院。   姜涛父母就留在医院门口等他们出来,姜父无奈地笑,对沈梦昔说,“齐处长没有回来过年吗?”   沈梦昔摇摇头,“哈市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人,大概开春后会回来吧。”   姜父点头,“你父亲在刑事技术方面很有建树,这次是去对了地方,定会大展宏图。”   沈梦昔笑,“我不是很明白他具体做什么,还以为就是拍照什么的。”   “那可不是,取证痕检,指纹比对,物证化验,文字检验......领域很广呢。”   如此说,齐有恒当局长的几年,倒真是耽误了本职专业。   “你是个好孩子!”姜父忽然说了一句。   沈梦昔不明所以,只是笑。   “是你打掉了那把弹簧刀,制止了一场恶性斗殴,无论他们谁受伤,都不是我想看到的。你爸爸真是有福气,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有勇有谋!”   说得沈梦昔都不好意思了。“我没防备姜涛忽然起脚,没能制止......”她是眼睁睁看着那一脚踢到李大志脸上,视觉冲击很是强烈,是那种溅一脸血的感觉。   “这个不怪你。是我没有及时给他这方面的告诫。一个年轻人,身上背负一条人命是很沉重的,终生都不会卸去那种负罪感。”姜父幽幽地说。   这是有故事啊。   沈梦昔理解地点点头。   “你曾经亲历检查站事件,目睹战士的牺牲,是什么感受?”姜父大有交浅言深的架势,姜母扯扯他,“你别吓着小姑娘。”   “她不是一般小姑娘,吓不到她。”姜父肯定地说。   沈梦昔笑,“阿姨没关系,姜叔信任我,我很高兴和他聊天。”   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有愤怒,有心痛,有惋惜,还有一种情绪就是我们必须要让那个杀人犯伏法!”   姜父笑了,“虎父无犬女。你有那么多情绪,唯独没有恐惧。”   沈梦昔挠挠脑门,笑,还真是没有恐惧。   姜父还要再说,就见姜涛三人已经走了出来,姜涛一脸不自在的表情,姜父就急急对沈梦昔说:“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舒坦。改天叔跟你说说,叔当法警第一次执行枪决犯人的经历。”   “好啊!”沈梦昔痛快答应。 第302章 我的工资够花   齐卫青提前将借的五万元连本带息还了沈梦昔。   “我不急用,你留着周转。”   “我的钱够用了。”   “那好。”沈梦昔将钱收起,“很辛苦吧?”   “还可以,赚钱哪有不辛苦的。保健叔要把公司迁到哈市,我也准备在他附近开个修配厂,再带几个徒弟,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公家的车都有固定的修车点儿,我怕头两年没活儿干。”   “没关系,私家车慢慢就多了,你技术好,自然就有回头客。你增加个洗车,再加上汽车美容,慢慢就会打开局面的。”   “我也是这么打算呢。”齐卫青笑。   “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沈梦昔竖起拇指,齐卫青哈哈一笑。   沈梦昔回到家,就把五万块钱给了齐保平,齐保平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我有钱啊,资助一下贫困户。”沈梦昔笑着说。   “我还要脸呢!怎么能要妹妹的钱?”齐保平脸色紫胀,十分尴尬。   “四个哥哥,三个都发财了,你不急吗?”   “我的工资够花。”齐保平简单一句就回答了。   沈梦昔笑,“可你现在结婚了,你不在乎钱,并不表示三嫂不会在乎,她在妯娌间总是会下意识作比较的。二嫂一身金碧辉煌,三嫂不会羡慕吗?”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好好好。你们都是高洁之人,只有我爱这些阿堵物。这世界,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钱,是卫青还我的,我也不往回带了,你先存着,岳父家有个急用,总要能及时拿出来才好。”   齐保平梗住了。   “没有拿钱砸你的意思,你应该懂我。我是怕你,跟风做了贪赃枉法的事情,虽然说水至清无鱼,但是,混水摸鱼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情,都不要以侥幸心态去做!”   “三哥不会做的!”齐保平似乎受到侮辱,为妹妹小看他而愤怒。   “身不由己,你大概还没真正体会过吧。这些钱,不会让你大富大贵,但足够这几年让你和三嫂宽松生活。钱就是用来花的,不必被钱束缚和限制,大哥四哥都借了我的钱,二哥的第一桶金也是从我们卖挂历开始的。怎么就你要和我划清界限呢?难道我们不是亲生的兄妹吗?”   齐保平细想,家里兄弟发家似乎还真都和妹妹有关。   “拿着吧,过几年我还会再给你,就像古代在外做官的人,家里总有兄弟经商。你用我的钱,总比有一天用别人的钱要好吧。”沈梦昔笑着将钱拍到他手上,“放心吧,我不会以此要挟你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的!”   “那我就把钱存上,等你结婚时再给你!”   看来这个三哥真的没有留心过她的经济状况。   沈梦昔悄悄在他耳边说:“三嫂是不是怀孕了?”   齐保平立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沈梦昔哈哈笑,过两天去检查一下,“钱是给侄子的!专款专用哦!”   ******   直到过完年沈梦昔回到哈市,她也没有机会听姜父说说,他是如何第一次执行枪决任务的。大概,那天医院门口他只是过于担心儿子惹下大祸,而情绪不稳,想找人抒发一下罢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科长,怎么可能专门找一个高中生,细说年轻时的心事呢。   但是,和姜父的谈话,却让沈梦昔注意到了齐有恒的专业。   回到哈市,她去书房,浏览了一下齐有恒的书籍资料。   原来这一行涉及如此多的专业知识,大部分都是她未知的领域,有些还在书本封皮标注,内部资料,禁止外传。   她抽出一本16开的彩色法医图册。里面是各种案发现场图片,分门别类讲述各种死因的死状。如果你看到伤口流血不止会觉得害怕,那么你看到一个只有红色伤口,四周皮肤却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迹时,那就是恐怖和恶心了。   沈梦昔往后翻看,后面还有显示自缢和被勒死的区别的图片,还有不同凶器产生不同创口,以及死亡时间不同产生不同尸斑的图片......   “珠珠敢看这个?”齐有恒突然说话,倒吓了沈梦昔一激灵。   “没什么不敢的,就是好奇。”   “来,你帮爸爸看看,这张字条上的字,是这三人中谁写的?”齐有恒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复印的资料。   “你把资料带到家里了?”   “没关系,这不是涉案的,只是平时练习。”   沈梦昔拿起字条看,只有十二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个幼儿园孩子画出来的字。细看却有些连笔和笔锋。   “这是左手字吧。”虽是问句,确实肯定语气。   “嗯,不错!”   沈梦昔又拿起三张写满字的纸张,坐到齐有恒的书桌边,低头一一比对,十几分钟后,抬头将一张纸和字条一起递给齐有恒,“就是这个。”   齐有恒看了一眼,笑了。   “判断依据是什么?”   “很简单,你看这些字的横画,大多右高左低,比划不顺,明显是控笔不熟练导致。并且,和这张纸的字迹和用词有几个共同点,这里的‘的’应该是‘得’,字条也用的‘的’,这个笔顺也是一样的,还有......”   齐有恒听得眉开眼笑,拍手大笑,忽然间,有些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问:“珠珠啊,你想不想做这个职业?”   他甚至都没敢提警察这个两个字。   沈梦昔不大懂他的情绪,猜测大概一是因为他的出轨破坏了父亲的形象,二是他太了解这一行业的辛苦与复杂吧。   那是一种既期待肯定答案,又希望是否定答案的矛盾情绪。   沈梦昔看他的表情,心里不知为何十分难受。   她若无其事地把书合上,塞进了刚才抽出书册的位置。   齐有恒垂下肩膀,讪讪地坐回自己的位子。   “行啊,可以试试。”   齐有恒好半天才问:“你是说......”   沈梦昔耸耸肩,“我做什么都可以,都会努力做好的。”但是不想做老师和医生了,总要过一过不同的人生。   齐有恒有些激动地使劲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希望子承父业,或者女承父业,反正他觉得女儿认可他的职业,就非常高兴。   仿佛女儿还是软软的一小团,抱在怀里,娇里娇气,爱哭爱生病,他极尽所能的疼宠呵护,忽然间女儿就长大了,变得有主见,有决断,学习上不用操心,体质也提高了,二胡学得快,枪也打得好,还给她哥和妈妈治病,总之,哪哪都好,就是没有那么亲近他了。   他又想到哈市咖啡厅里,女儿那震怒得要吃人的眼神,还觉得不寒而栗。   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害怕女儿了呢!   他艰难地说:“爸走了弯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知道适合自己的是什么。”   似乎在说专业,又似乎在说别的。   “毕竟还是走回来了。”沈梦昔淡淡地说,然后走出书房,乐乐在教弟弟妹妹背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圆圆声音清脆地背完了,团团卡壳,又背错了,乐乐毫不留情地说:“伸手!”   团团的整张脸都皱起来,鲁秀芝也跟着求情,乐乐依然说:“伸手!”   团团抬头求助地看着沈梦昔,沈梦昔转过视线回了卧室,听到客厅“啪、啪、啪”三声,以及团团的哀嚎,那是乐乐用他的塑料尺,在抽打弟弟的手心,还恨铁不成钢地喊:“还错不错了?” 第303章 情商掉线   三月开学,许多本来走读的学生,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由家长陪读,一来吃得更加顺口,二来可以减少路上消耗的时间。   三中附近的房价一直很高,很多人家,都把房子租出去,自己搬到他处赚差价。   齐有恒也想给沈梦昔租个房子,又担心她一个人住不安全,十分矛盾。沈梦昔却没这个打算,“再有几个月就考试了,继续住宿舍就是。”   自打沈梦昔决定考公安大学以后,齐有恒也似乎多了许多活力,他几乎将此认定为女儿的谅解。   沈梦昔若不在意齐有恒,或许也早就放下此事了,她在心底里,责怪齐有恒破坏了她美好的八零记忆。   她觉得如今,自己已无法客观评价任何一个男人,她看到的都是他们的缺点:幼稚、花心、粗心、没有责任感、大男子主义......虽有优点,但不足以掩盖缺点。   好吧,自己也是一身臭毛病。   即便是机器也会出故障,怎么能要求一个人,完美无缺呢。   沈梦昔决定放下这件事,她不想再看着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男人,整天在她面前小心翼翼。   一次,她和乐乐猜谜语,转头看齐有恒的时候,脸上还有剩余的一抹笑容,她瞥到齐有恒一脸惊喜地看着她,眼睛居然有些发红。   沈梦昔一愣,旋即转回视线,加深了那个笑容。   她的眼睛也潮湿了,这么久了,她一直没有对他笑过吗?   放下了,也就真的是放下了,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又是一桩憾事。   ******   她依然住在七人宿舍,依然跑步站桩。   不得不说,心理压力是真大,整个班级、整个学校、全哈市、全中国,这个时期都处于紧张的备考状态,天气越来越热,人也越来越燥。   老师常常用不自知的紧张兮兮的表情和语气,宽慰大家不要紧张,轻松上阵,然后将黑板上的倒数日期,改小一天。   鲁秀芝好久都不发脾气,也不唠叨了,每次周六回家,她笑着都嘘寒问暖,让人十分不适应,每次都做满满一桌的饭菜,眼睛盯着沈梦昔吃。   连团团圆圆都不来抱她大腿了,乐乐领着弟弟妹妹到爷爷奶奶的房间小声地讲故事。   四个哥哥轮番定期打电话让她不要紧张。   这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严重影响到了沈梦昔。她常常看着黑板上的数字,期盼着赶紧考试算了,转念又觉得,还是得再复习复习才更有把握。毕竟已经跟齐有恒夸了海口。   表现得那么明显吗,人人都劝她不要紧张。   果然是有所求,必有所苦啊。   别的学校或许还有人课间打闹放松一下,他们三八班却几乎没有。   大家都有压力,但选择的放松方式都尽量不影响他人。   沈梦昔是跑步,放空大脑,听着的士高狂跑。   方琼是吃,不开心了,就到校外蛋糕店买很多甜品。   同桌程世佳更加沉默,沈梦昔甚至发现他的后脑勺有了不少白头发。   还有许多少男少女偷偷在教学楼安全梯外偷偷约会,也有男生躲在厕所吸烟,老师大多都装作不知,只要不过分,他们都宽容地放过。   一次在宿舍里,快到熄灯时间了,大家都洗漱完,魏晶突然神经兮兮地跟马琪大喊大叫,原来马琪无意中动了她的书页,她找不到刚才看的那道题目。   她尖着嗓子喊了十多分钟。马琪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辩解。   焦艳杰一语不发,到洗漱间看书。   “焦,别熬夜,睡足了明天才有精神学习!”沈梦昔在魏晶的喊叫声中喊焦艳杰。   “我得把这几篇捋一捋,估计能挺到考试不忘。”   “你太拼了。”   “不拼行吗,比我们优秀的人,却比我们更努力,不拼连容身之地都没有了!”焦艳杰摆摆手出去了。   沈梦昔将随身听的外放打开,一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舒缓地流淌而出。   魏晶像是理智突然回归,安静下来,十秒钟后,嚎啕大哭。   三八班只有梁浩东最轻松,他被保送清华,不必参加高考。   很多时候,他干脆不在教室,而是跟着周老师在办公室处理一些毕业生事务,免得在教室里招人厌恶。   仅这一点,沈梦昔就挺欣慰,这孩子终于情商在线了。   这天自习课,梁浩东把沈梦昔叫到操场的双杠边,非常不理解地问她:“我看到你填写的高考志愿了!你说你一个女生,怎么会想到要报考公安大学呢?我知道你爸是警察,但你也没必要女承父业啊!”   “那你觉得我应该报考哪里?”   “当然是清华了!不想考清华的三中人,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有什么区别?”梁浩东皱着眉头,“拿刀片刮一刮,改了志愿还来得及!”   沈梦昔摇头,“我不想当将军,也不想进清华,我就喜欢公安。”   “你!你故意气我!”   “咦?你居然看出来了!”压力大的时候,逗一逗小男孩还挺解压的。   “第二志愿居然是刑警学院!你脑子让门挤了?”梁浩东几乎要去摇沈梦昔的肩膀。   “不然呢,我根本考不上清华啊!”沈梦昔做委屈状。   “你试都不试,万一考上了呢!”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全省一共几个名额,你不比我清楚?我傻啊,往枪口上撞,我又不是神童?”   “你不是跳级跳得挺欢吗?不是挺神童的吗?怎么就没勇气试试看呢!”   沈梦昔看他当真着急了,连忙笑着不再逗他,“不逗你了,我真的觉得公安大学很好。你这种保送生,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了,该干嘛干嘛去!”   “又拿保送说事!我不保送了,我也参加高考!就报清华!”梁浩东突然大喊。   沈梦昔连忙去捂他的嘴,“别别别!我的小祖宗,你可别乱喊,招人恨啊!你就老老实实的吧!”刚夸他智商在线,转眼就掉线。   梁浩东脸色通红,支吾了两声,不再说话。   沈梦昔看他不喊了,慢慢松手,“你要放弃保送,你父母知道是我激怒了你,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你别害我啊!再说,保送多好啊,保送是一种荣誉,只有成绩够好,品德够好,才能保送,高考是一次性的检验,而保送,却是三年积累的优秀!”沈梦昔说尽好话,她是真怕他了,这孩子,一看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那种人。   梁浩东期期艾艾,“那好吧,好歹也是在同一个城市!”   “对对对,好好好!那这位不用考试的同学,我是否能回去继续刷题了呢?”   “走走走!”梁浩东叹气走开了。 第304章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何鸿志不知什么时候从滨城回哈,知道了她要从警,在一个周日,让勤务员来接她。   厨房里齐慧慈和勤务员正忙着张罗一桌饭菜,“上楼吧,宝珠,你三姑父等你呢!”   书房里,多了一把椅子,何鸿志亲自开门,让她坐在书桌对面,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然后非常认真地问她,“宝珠,你真的喜欢这个职业吗?是不是你父亲误导、诱导了你?你二哥虽是警察,却也不是正经的,他是不是打算抓着你继承衣钵?宝珠!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让他改变主意!毕竟是影响一生的选择,你完全可以去一个自己喜欢的学校,比如清华北大,去上海,或者去重庆也都可以啊!”   沈梦昔也认真回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个行业,女性也许会比较艰难。但是我发现,刑事技术或许是适合我的一个领域,我想学习一下。”   “有恒说你......说你对医学很感兴趣,不如选择军医大学,部队比警校更正规,还与你的兴趣契合。”   沈梦昔不禁笑了,“职业和兴趣,不能太过契合,否则疲累的时候,拿什么消遣?”   ——拿兴趣当职业,好比跟最爱的男人结婚。   何鸿志沉吟了一下,超过七十五岁的他,皮肤还有不错的光泽,头脑也清晰,不得不说,这些老干部保养的真好。   “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就好,我也觉得他们还无法左右你。”何鸿志笑着说:“你想读北京的还是沈阳的?”   “都报上,到时候连最后的中专都填上省警校,总不会连这个都给我漏下去吧?”沈梦昔笑嘻嘻地说。   齐有恒却没笑,“读警校,要吃苦的。参加工作后,接触的也都是负面的东西,你要有思想准备。”   “没关系,做人哪有不吃苦的,年轻时吃苦,到老就只剩幸福了。”沈梦昔笑。   何鸿志笑着无奈摇头,“好吧,我无法说服你了。”   又说:“你知道,我的朋友许纪凯。那年长江泛滥,造成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我们一同去灾区救援,他看了死伤的百姓,感同身受,哭得泣不成声,立志要学习水利工程学习和土木建筑。结果,后来他留学美国,真学了这个专业,倒给美国佬修了好多水电站!我说他不爱国,他却说,他爱地球!呵呵,你说,是不是我的格局太小了。”何鸿志看着桌上的照片说:“当然,我知道,他是回不来啊!”   沈梦昔并不知阿欢还说过这样的话,她由衷地笑,这话绝对是阿欢的语气。   “你选择这个职业,是否也有惩恶扬善的本心?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乐于助人的人。”   “或许吧,我没有想那么多,顺其自然的选择而已。”   何鸿志点点头,看看沈梦昔又说:“最近很辛苦吧,看着瘦了。”   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架边,找到一本地图册,“公安大学,复兴门,我先帮你买一套房子吧?”   沈梦昔连忙摆手,“不必不必。”   何鸿志又坐回书桌边,拿起桌上的钢笔,递给沈梦昔,“你写一下敬瑜和思嘉的名字吧。”   沈梦昔下意识接过了笔,看着何鸿志,不知道他是何意。   但何鸿志一直期待地看着她,沈梦昔猜测,何鸿志八成是已经识破了自己,只是不能最后确定这个匪夷所思的事情而已。   沈梦昔放下钢笔,拿起窗边书案上的毛笔,舔了舔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下敬瑜、思嘉四个字。   “好!颜体!果断劲健!丰腴雄强!”何鸿志拿起宣纸,“倒更像男子的笔力呢。很难想象你经历了什么。”   沈梦昔谦虚地一笑,“您过奖了。”后面的半句就当没听见吧。   “这两个名字是为了表达对章阿姨的敬意,而取的。我曾经信誓旦旦,我要报答她!但是,她离开祖国四十多年,至死也没有回到故土。”何鸿志声音哽咽。   沈梦昔心说,后期她的身体已经不能经受长途跋涉,还回什么故土啊。   “我着人搜集整理了章阿姨当年的文章、手记,准备集结成书,就用这四个字做书名吧!”   “那太不合适了,我可担当不起!”沈梦昔连忙推脱。   “不,非常合适,非常合适。”何鸿志喃喃地说。   ******   毕业季除了紧张,还有一丝丝的惆怅和不舍。   同学们见缝插针地互相书写着留言册,赠送着照片。   沈梦昔也准备了一个白纸本,封皮上贴上自己的名字,就任由大家传递了。等传回她手上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   同学们写的多是些程式化的留言:   比如,挥一挥手,道一声珍重!我会微笑着,为你送行!   又或者,愿你在未来的道路上,拼搏!求实!成功!   ——谁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思,为每个同学认真写留言。   梁浩东的留言是在白纸本的最后一页,她还是无意中才看到的。   那是一首席慕容的《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再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这个优等生的字,真是让人挑不出......挑不出可以夸赞地地方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写的字全都自由散漫,各有主张,落款的名字还算能看,显然是下过一点功夫的。   沈梦昔收起留言册,不再多想。   周老师此时已经不建议大家苦读了,她让大家务必保证睡眠充足,不要感冒,不要乱吃外面的食物,不要去江边,不要去游乐场玩刺激的游戏。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周老师又来了,她拍着手,让她大家注意,又对梁浩东做了个手势,梁浩东立刻跑出去,两分钟后又气喘吁吁跑回来,怀里抱着一把吉他。   大家都笑,“耗子,清华的军训你能挺过去吗,就这几步就喘成狗了!”   梁浩东一改往日一点就着的爆竹性子,不还嘴,不生气。径直抱着吉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慢慢调匀呼吸,试弹了两个音。   “我给同学们弹唱一首《星星点灯》,日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听到最后两句,沈梦昔扑哧地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   ******   两受伤人是来哈市看冰灯的参加学术交流   非礼啊   清华信息科学技术学院 第305章 猩猩点灯   《星星点灯》的前奏一起,同学们都静下来。   梁浩东吉他弹得非常好,娴熟而自如。   他刚才说要弹唱,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微闭着眼睛弹琴。   音乐始于词尽之处。   它总能够说出语言表达不出的东西,说出那个任何文字都不能表达的心灵状态。   郑智化的所有歌曲,都带着颓废沧桑的风格,这跟他的个人经历有关。但是单听曲子,又有一种励志的情绪。   梁浩东是聪明的,沈梦昔猜测,他一定也是察觉了这些,才在最后一刻决定放弃歌词的。   一曲结束,同学们报以热烈掌声。   前排一个叫王辰的男生,忽然跑过去,“耗子,借你的吉他一用。”   抱着吉他,还没弹,他自己忽然笑得不行。   大家都莫名其妙。   “你行不行啊,王辰?”   “不会弹就换人!”   平时王辰就很爱搞笑,这在三八班很少见。   都说任何一个小集体里,必然都会慢慢滋生出娘娘腔、男人婆、告状精、势利眼、搞笑担当、以及女神和精神领袖等各色人物。但是这个由学霸组成的的学校,略微不同,大家关系多是淡淡的,不似嘉阳一中那般亲密热络,大多都比较高冷自持,说白了,都爱端着。像王辰这样,经常无情自嘲博大家一笑的,实在不多。   王辰咳了一声,肃容坐下。   熟悉的音乐一起,大家都乐了,还有人跟着配音“噔噔瞪!”   原来竟是《云宫迅音》,也就是每逢春节必播的《西游记》的片头曲。   梁浩东以手敲击桌面打节奏,气氛立刻欢快起来,大半同学都站了起来,跟着拍桌,甚至有个男同学骚着耳朵学那孙猴子作怪。   三八班的热闹惊动了临近班级,有老师过来查看,见周老师也在,才笑着摇摇头走开。   放松的时间结束,大家又坐下来,周老师对大家说:“又要与我的学生告别了!我并不难过,我很开心!真的!我非常开心!因为我又要迎接来新的一批优秀学生,而你们,也将进入更加优秀的集体,走向更加灿烂辉煌的人生!”话说的洒脱,声音却已哽咽,仿佛她是被这些学生抛弃了一般。   还没到真正分别的时刻,离别的愁绪已经来袭,有的女同学抹起了眼泪。   “你难过吗?”极少说话的程世佳,忽然转头问沈梦昔。   沈梦昔也看他,微微摇头。“人生本就是聚聚散散,我喜欢顺其自然。”   “如果命运不公,你不反抗吗?”程世佳紧盯沈梦昔的双眼,急切地问。   “会的,我又不是木偶!”沈梦昔笑,“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怎么判断是不能改变的呢?”程世佳皱眉想了一下。   “呵呵,比如我的父母家人,比如国家的大环境,比如一些习俗......”   “你可真理智。”   “并不是啊,我就是嘴上说的厉害罢了。”沈梦昔笑,“都说除生死无大事,可是有很多别人看来很微不足道的事情,我还是觉得非常非常重要。并不能理智面对。”   “你比其他女生理智多了,也许你真的适合当警察,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你会报公安大学。”   沈梦昔笑笑。志愿是在高考前两个月填写,多由老师指导,避免扎堆都报了同一个学校。他们这一届,还真就沈梦昔一个女生报考公安大学,周老师也跟她谈过两次,又跟齐有恒确认了一次,才作罢。   大多学生都奔著名校而去,公安大学只是所普通院校,很多尖子生连哈工大都不稀罕报呢。   “你的成绩完全可以报更好的学校,你不会遗憾吗?”   “可我也考不上清华啊。再说,这个就很好,清华并没有刑事技术专业啊。”   程世佳若有所思,“你果然知道自己要什么。”   一句话说得沈梦昔沉吟起来,“并不是,很多时候我都是迷茫的,并不知道自己......不过还好,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说完她笑了。   程世佳也笑了,“已经很好了。那我们一起加油吧,都考入自己理想的学校!”   这节自习课,大多数同学都没有埋头学习,大多是放松地聊天,还有人到操场去打球。而沈梦昔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孙悟空的刺激,和程世佳聊了许多。   余光里看到梁浩东从后面过来,冷冷地说:“你们说什么那么开心?”程世佳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理会。   沈梦昔一边笑,一边在纸上写了四个字,猩猩点灯,梁浩东看了,使劲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   ******   七月的哈市,燥热无比,你可以看到马路上向上蒸腾的热浪,也可以感觉到那热浪扑面而来。   七月七日,鲁秀芝早早起来,给沈梦昔准备了一根油条,两个鸡蛋作为早餐。   沈梦昔看了哈哈大笑,“数学语文是120分满分呢!”   鲁秀芝马上又加了一根油条,拿走一个鸡蛋,“110,这回行吧?”   齐有恒接口,“太行了!110,这不就是报警电话吗,吉兆!珠珠肯定能如愿以偿!”   沈梦昔好笑地在父母的注视监督下,吃了油条鸡蛋,又喝了一口小米粥,谁知道这爱心早餐算什么组合呢。   鲁秀芝到现在还不乐意,她不希望女儿考警校,认为女孩子当个会计,当个编辑什么,比当军人警察、医生之类的都好。   但事已至此,她非常明智地抿紧了嘴唇,迫使自己咽下了那句唠叨。   沈梦昔最后又检查了一遍证件、准考证和文具,背著书包下楼了。   何敬瑜的司机早早等在楼下,“老板让我保证你这三天顺顺利利!”   “好,给你添麻烦了!”沈梦昔冲楼上探头的父母挥手,上了车。   七月七日、八日、九日,考三天,他们的考点就在三中,没有监控,没有安检,没有家长在校门口翘首以盼,没有学生迟到进不来,也没有考生晕倒,平静得像是一个普通的期末考试。   当然,必要的措施还是有的,比如考卷由警察押车运送,校内也有警察执勤,还有一辆静静停着的救护车。   沈梦昔自我感觉还不错,她觉得现在考试正好,提前一个月,她还有些不踏实,毕竟比人家少学一年,拖后一月,她又绷到了临界点,要坚持不住了。 第306章 成事不说   出了考场,并没人紧张兮兮地对答案,大家都讳莫如深,脸上的表情,也根本无法判断他考得是好是坏。   只有方琼除外,她欢天喜地地抱着沈梦昔说:“宝珠,题太简单了!”招来无数异样的眼神。   今年高考只有五科,数理化语外,理科不用考政治,简直是理科生的福利!   最后一科结束还不到中午,很多同学都没走,在校门口逗留。   就像一群同时刑满释放的羁押多年的重刑犯,猛地获得自由一般,不知所措,有几个男生开始打口哨,有的还往其他男生的背上跳,完全是无目的的发泄。   ——就像有些学生会将复习资料都撕了,还要高高扔起来一样吧。   周老师有些激动地也在其中,她没有追问大家考得如何,只是反复喊着,明天中午大家别忘了到校开联欢会!   程世佳忽然对沈梦昔说:“同桌,我觉得还不错。”   “那祝福你啊!”沈梦昔笑着说。   “我家是农村户口,我必须考上大学,才能转成城镇户口,才能有正式工作。这几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他喃喃地说。   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户口,编制都是至关重要的条件,只有拿到了国家编制,才算光宗耀祖。   “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程世佳也点头,微微的笑了一下,近一年的时间来,沈梦昔第一次见到程世佳如此轻松。   ******   毕业联欢会,就是全国统一的那种联欢会,老师讲几句勉励祝福的话,同学们唱个歌,表演个节目,吃点瓜子花生,喝点汽水,就结束了。   回到家,齐有恒就让她赶紧回嘉阳,说上个月齐老爷子散步时不慎跌倒,左手小臂骨折了。怕影响她考试,老爷子不让告诉她。   齐有恒上个月已经回去探望过了,情况不严重。   沈梦昔急三火四赶回嘉阳,下车就奔齐有方家,齐老爷子坐在炕上,左手手臂还打着石膏,右手端着烟袋锅,正吧嗒着嘴抽烟呢。   齐卫星像个小丫鬟一样,在旁给太爷爷打扇子。一抬头,见到沈梦昔进门,仿佛见到救星,喊了声“老姑!”   齐老爷子听到,立刻神情激动,举着烟袋锅伸向沈梦昔,“我还能再见一面我孙女,死也知足了!”   齐有方哭笑不得,“爹呀,你摔的是胳膊,又不是脑袋!”   沈梦昔也笑,拿走他的烟袋锅,仔仔细细给他检查了一遍,又号了脉,发现除了胳膊上捂出点痱子,没什么大事,笑着比了个二说:“没问题!”   齐老爷子一直乖乖地任她摆弄,听到结论,乐了,“哎!哎哎。”又对着墙上的照片念念有词。   “珠珠啊,非得你回来拍板,你爷心里才能踏实,谁说也不行啊!县医院段大夫给接的骨,说你爷没事,身体硬朗,就是岁数大的人都有的骨质疏松,这老爷子硬是信不着人家,就等你回来给号脉呢!”胡丽春一边说,一边拿着一块抹布,把齐老爷子房间的炕又擦了一遍。   “行,珠珠上炕吧,早上烧的,现在温乎的正好。”   沈梦昔依言坐到炕上,大家这才都问起她高考考得如何,齐老爷子听得她报了公安大学,半天没说话。   “爷爷不喜欢我当警察?”沈梦昔凑近了问。   “都说成事不说,覆水难收。我就不说啥了吧!“齐老爷子调整了一下助听器,忍不住叹口气,又说:“你一个小姑娘孩儿,当警察嘎哈呀?你爸一点儿正事都没有!”   “警察有很多种呢,有刑警、交警、武警、巡警、片儿警,还有后勤人员,我想学的是和我爸一样的,就是刑事技术方面的,拍拍照片、验验指纹,根本不用上街抓小偷,也不用提审犯人。”沈梦昔掰着手指头给齐老爷子一一细数。   齐老爷子面色马上缓和不少,“那行,那还行。像你爸那样的,拿着照相机拍个照啥的,还行。”   齐保华在旁边说:“我记得去年枪毙那个杀人犯的时候,公安局技术科那个小马,还跳到犯人倒下去的坑里拍照呢,那个女法医更厉害,也跳进去了,一顿检查。”   齐老爷子脸色又难看起来,不满地看着齐保华。   齐保华抽了自己的嘴一下,“我瞎说的,我又去不了刑场,就是听人瞎说的!”   沈梦昔忍不住笑了。   邹艳梅的怀孕七个多月了,齐保平的工作经常要下乡,根本不能很好照顾孕妇。邹艳梅的母亲就经常来给她做饭,照顾她。见到沈梦昔回嘉阳,还说她连女儿的月子也包了,“你就让你妈安心在哈市带你大哥家仨孩子就行了。”   沈梦昔也听不出来,这话里到底有多少种情绪,但她知道一点,鲁秀芝根本也不可能回来给邹艳梅伺候月子,哪怕没有那三个孩子。   鲁秀芝对邹艳梅十分客气,客气得像对待客人。她为人处事就是这样,越是亲近之人,就越容易受她埋怨,她总是一边照顾着人,一边抱怨着人。沈梦昔劝过她,“你要么别管,要么别说,这不两方都挺好吗?”   鲁秀芝就骂她没良心,然后继续我行我素。   沈梦昔这次住在了齐有方家,白天早上太阳不毒的时候,傍晚蚊子没出来的时候,都带着齐老爷子到江边转转,偶尔和尚静几个聚一聚。   到八月初,齐有恒打来电话,说从学校查到了分数,她得了462分。   这个分数比她自己预估得高了一点,她很高兴,跟齐老爷子说了,齐老爷子也捋着胡子笑。   “如果我考上了,爷爷跟我到北京住吧,现在敬瑜哥也在北京呢。”   齐老爷子眼睛一亮,随后却说:“不去了,岁数太大了,挪到北京,人就散架了。”   沈梦昔笑,“你这身体硬朗着呢,你先天基础好,后天保养好,一直能活到200岁!”   齐老爷子哈哈大笑,“你不用惦记着爷爷,该上哪儿就上哪儿!要是舍不得爷爷,就常回来看看我!”   沈梦昔心里酸酸的,她笑着点点头,“嗯,你要健健康康的!” 第307章 你怎么这么黑?   沈梦昔并没在嘉阳待几天,她很快接到了公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随后就是体测、体检和面试,所幸很顺利的全都过关。   一九九四年八月底,沈梦昔告别亲人,带著录取通知书,拖着一个行李箱,一个人到达北京。   公安大学在北京站有迎新站,几个穿着警服的学员,老远就能在众多迎新站中一眼看到。   沈梦昔拖着行李走过去,几个学员远远就盯着她看,却不上前,只是傻傻地着看,直到沈梦昔真的走到跟前,拿出通知书,两个师兄才一声欢呼:终于接到一个漂亮女生了!   一个带点山东口音的男生,帮沈梦昔拖着行李箱,带她去找公大的大巴,“师妹,先上车等着,车里有空调,跟我们在那儿等着太热了!”   天气热,他们都是攒够一拨,才带着往大巴走的。   但那是对师弟的待遇,师妹们则另当别论。   终于凑够一车人,发车了。   新生的男女比例实在悬殊,整个车厢里就只有四个女生。   这一届新生有近七百人,女生还不到百人。   学校里一派喜气,到处都挂着欢迎新生的条幅,也有学生由家长陪同,或者亲自送到学校的,门岗附近就有个大阳伞,有学生会的学生指导学生和家长报道程序。   沈梦昔的报到手续,早有两位热心的黑龙江籍贯师兄帮忙办好,并将行李拎上了三楼宿舍。   沈梦昔手里拿着刚发的迷彩服,跟着后面,在一楼步梯缓台看到一个巨大的警容风纪镜,上面写着六个红字:注意警容风纪。   沈梦昔对着镜子笑笑。   309,是八人的宿舍,沈梦昔第四个到的,她就随手挑了门后的下铺,其他三人也都先选了下铺,每人身边都跟着至少两个师兄,有的帮忙整理内务,有的给讲解衣柜内衣服以及脸盆牙缸的摆放。   沈梦昔一进来,大家都站起来,互相介绍一番,一个四川的,一个湖北的,一个辽宁的,跟着的师兄分别是她们的老乡。   这里的老乡,概念就比较宽泛了,只要是同省的,都是老乡,如果能是一个地区一个城市的,就会更加照顾。   女生本来就少,学校又严禁谈恋爱,出校门又各种限制。   所以,一般情况下,插手外省女新生的内务,就如同干涉别国内政一般严重。   这两个老乡,都是大二的学生,一个是哈市的,叫张雷,一个是齐市的,叫戴国忠。   沈梦昔把迷彩服放到床上,从双肩包里拿出两袋红肠,递给他俩,“辛苦两位师兄了,这是我自己塑封的,你们拿回宿舍吃吧!”   两人连忙摆手,不肯要,沈梦昔直接将红肠放到他们手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快拿着吧,我的内务还要麻烦你们帮忙呢!”   两人这才笑着接下,张雷说:“你这个办法好,回头得跟厂家建议一下!我奶也给我带了,火车上太热,到学校一看,都长毛了。”   戴国忠也说:“我们带你去熟悉一下学校,再带你去见见咱们的学姐。唉,我们这届,硬是没有黑龙江的女生!”   沈梦昔点头应是,迎新的全是男生,女生一个都没有呢。   张雷摇头叹息,“你十几?虚十七?也太小了吧!”   ——下不去手啊!   ******   第二天,宿舍八个女生全部到齐,大家按年龄排了老大到老八,沈梦昔自然是老八,她们全部都是刑事技术系的,隔壁308也有八个女生是这一系的。   其他的女生大多在法学系和公安管理系,其他如刑侦、治安专业的女生更是凤毛麟角。   接下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军训,也不是迎新会。   而是剪头发!   学生处长在开新生大会的时候,就伸出被烟熏黄的两根手指说:“如果男生的头发,能让我的手指夹住,你就立刻马上给我跑十圈!”说完大手一挥,指向大操场,那个水泥大操场上是标准跑道,十圈就是四公里啊,众人噤若寒蝉,好一个下马威啊。   “女生头发也全部剪短,不许过耳!”又是一片哀怨。   “不合格也跑圈!”   立刻安静。   学生浴池外面的理发店,生意实在兴隆了几天,终于将新生的头都剪了。   老七王甜甜还哭了一场,将剪掉的辫子带了回去,珍藏在衣柜里。   沈梦昔在学姐指导下,提前一天就去剪了头发,剪得还算细心。其他几人由于时间仓促,头发剪得都没有什么型。   不过,沈梦昔型也白费。戴上迷彩帽,雌雄莫辨,摘下帽子,头发被压得瘪瘪的,更加难看。   为期一个月的军训,残酷而难熬,肥大的迷彩服,军胶鞋,立正稍息、向右看齐,齐步走,正步走,简单重复着几个动作,教官极其严苛,对男生女生一视同仁。   第七天,他们还在大太阳下静站了半个小时,个个汗流浃背,个个晒成黑土豆。   就这样,几位师兄也没有嫌弃,依然热心帮忙整理内务、解答疑难问题、指导如何应付教官。   七天下来,沈梦昔的军被已经由一个棉花包变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起床号一响,她就能在八分钟内,整理完内务,穿戴整齐地跑步下楼集合了。   ******   军训第二个周日,晚饭后,沈梦昔接到通知,说是有个叫梁浩东来探望,要她立刻去校门口。   沈梦昔到校门口,跟站岗的师兄解释一番,梁浩东也出示了学生证,才被放进校门。   梁浩东一见她的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怎么晒怎么黑?”   “你不也挺黑!好意思说我!”   “我是男的!黑点怕啥?”   “我这还是涂了防晒霜呢,地面反射太严重了。”沈梦昔满不在乎地说。   “那你注意别晒伤了,他们说晒严重了会得皮肤癌的!”   沈梦昔翻了他一眼,“走吧,带你去女生宿舍看看,过了军训期,男生就不能进女生宿舍楼了。”   “为什么?”   “因为军训期间,师兄们要来帮我们整理内务?”   “内务?”   “就是叠被子。”   “我知道,我是问,你的被子是男同学给叠的?你们这是什么学校?还半军事化管理呢?”梁浩东语带悲愤地说。   “哈哈哈!”沈梦昔笑得极其开心,“你不懂了吧,这是传统!”   “狗屁传统!” 第308章 若有战 召必回   “你知道,我们是警校,各项要求,肯定要比你们学校严格。那新军被又软又厚,需要拿木板压平,基本形状也不是新生能整理出来的,当然需要学长的传帮带了,还能顺便加深一下老乡之间的感情,再熟悉一下学校以至北京的情况。”沈梦昔给他解惑。   又问道:“你们倒是可以出来啊,我们连校门都出不去,每天每班只有两个名额可以出校,必须得是队长签字的批条。”   “我们没那么严,我是特意请假来看你的,本想请你去吃烤鸭,这下落空了!”梁浩东沮丧极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声抱怨道:“还有,你这人怎么这样?咱们班好几个都考北京了,不过就是比你晚录取几天罢了,你看你,急急忙忙自己就来了,我还去你家找你,结果你妈跟查户口的似的,把我好一顿问!”   沈梦昔听了笑个不停,鲁秀芝确实是那样的人,她都能想象出当时他们的表情和对话来。   “她没跟你要身份证看吗?”   “怎么没要!我没带啊,连门都没让进!还是你侄子在门里喊姑姑去北京上学了,我才知道的。”   沈梦昔开怀大笑。   梁浩东看着她的打扮,忍不住说:“你要是不笑出声来,不认识的人肯定以为你是男的!”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沈梦昔立刻板起脸来。   没来得及带梁浩东参观女生宿舍,那边就有人喊她六区队集合,说是要学唱新歌。   沈梦昔耸耸肩,梁浩东只好告辞,“军训结束我再来看你吧。”临到校门口看看她又说:“我今天,总算是知道,木兰从军为什么一直没有暴露了!”   “有完没完!”沈梦昔叉腰大喝,淑女都能让他逼成泼妇。   梁浩东哈哈笑着跑掉,站岗的师兄斜眼看凶相毕露的沈梦昔,露出会心的笑容。   ******   军训的确可以培养人吃苦耐劳的精神,也可以使人变得独立自立。   一个月的训练,所有学员的军事动作都从懒懒散散变为规范标准,意识上也逐渐习惯了听口令服从命令。   沈梦昔并不觉得这样规范的生活有什么不便,相反,她喜欢这种他律和自律的生活。   自律者得自由!   他们在大操场训练,可以看到老生们上课前先到小操场集合,再按班级排队进教学楼,远远看着服装统一,整齐有序的队伍,心里就觉得舒坦而自豪;平时打饭洗碗、洗澡打水、到小卖店买东西,甚至上厕所都是自动排队。   排队看似等待,实则比无序拥挤更加高效而公平。   沈梦昔的军姿和动作得到教官的表扬,静站也轻松过关。最近一次,所有参训学员,集体站军姿,居然站了七十分钟!   沈梦昔都叫苦不迭,站到最后十分钟,她觉得几乎出现幻觉。   这次静站,七百人里,哭了四个,晕了六个。   练倒功,沈梦昔也没费劲,腹部核心有力量,做什么动作都不难。   相邻的男生队列里有个来自江苏的,一直打怵前倒,总是膝盖先弯曲跪倒在地,恨得教官踢了他的屁股。“女生不敢倒,你也不敢倒?”   男生嗫嚅着,“教官,我控制不住,身子一倾斜,膝盖就打弯了。”   “我听说有人打折腿都不弯膝盖,你倒是好,身子一些就先跪了!”教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士兵,他声音洪亮,四周队伍都听得清清楚楚。   教官喊:“都有了,稍息!”   他走到队列前面,把那可怜兮兮的男生也叫到队列前,“乔飞!出列!”   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仔细看!立正站立,双腿直立夹紧,收腹抬头,身体自然前倾,同时双臂屈肘,置于胸前,两手要主动拍地......”   教官就在水泥地上,轻松做了个前倒,轻轻飘飘。女生队伍里发出一阵赞叹。   “看到没,小臂及两掌着地。”   “看到了。”男生低声说。   “你到垫子前来,不要怕,就是脸先着垫,也没有什么,一共就这么点高度,你怕什么呢?”下午两点的阳光,烤得人头脑发胀,沈梦昔听那教官的嗓子都劈了。   男生绝望地走向垫子,犹豫了十几秒,一狠心,朝前倒去,结果还是老样子,身体倾斜了不到三十度,他就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两手撑地,仿佛在磕头。   “别起来了!做一百个俯卧撑!”教官气得山东腔都出来了。   “一百个?”学员们都大声唏嘘,这个学员长得瘦瘦弱弱,连十个恐怕也做不到。   “谁出声了?我看谁出声了?”   队列立刻安静。   “下一个,继续!”   后面的学员,再没有敢屈膝的,噗噗噗的往下倒,脸扣到垫子上的,肚子先腆出来的都有,已经过关的沈梦昔站在不远的女生队列中,看到正苦苦挣扎着的江苏男生,一滴汗或者泪水掉到墨绿的海绵垫子上。   整个队伍都做完了,教官站在队列前,伸手一指所有学员,“过去你可以以成绩优秀而骄傲,从现在开始,你们还要增加一项,必须以军事过硬为骄傲,你要时刻记得,你是干什么的?你不仅要比犯罪分子有脑子,还要比他们有体力!”年轻的教官嘶声吼着。   队列中好多学员,都情不自禁站直身体,有所领悟。   “我只是你们一个月的教官,但我希望这句话,你们能记一辈子!”   教官走到做俯卧撑的男生身边,“几个了?”   “二十二个。”男生哆嗦地说。   “起立!”   男生啪地一声趴到垫子上,呻吟了一声,又挣扎着爬起来,立正站好,眼圈发红,看着地面,脸上满是屈辱。   “你心里一定想,我是最好的警察学校毕业的,将来的单位怎么会让我去跑外勤?”教官绕着那男生走了一圈,看着他一脸怂样又带着莫名其妙的倔强,就觉得火起。   “你要知道,你是干什么!只要穿上军装警服,这一生,就永远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了!你要永远以高标准严要求来对待自己,你要记得,你当过兵!我的老班长告诉我,他虽然转业回了老家,但,若有战,召必回!他如今常年训练,为的就是保持身体处在最好的状态,等待着国家随时召唤!” 第309章 你就是个汉奸的料!   教官的最后一句是从胸膛里吼出来的,沈梦昔直听得热泪盈眶。   ——她那痞子一样的四哥齐保安,也说过这样的话:若有战,召必回!国家需要,老子把所有钱都捐了买飞机大炮!   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   每个当过兵的人都抱怨过当兵的苦,但也都记着当兵的骄傲,骨子里刻着军人的魂。   “我们十天前,就开始练习倒功!别人后倒都学会了,你前倒还不行!”教官看着乔飞,一股火起,“没骨气,没毅力,就是个汉奸的料!”   说完,两步跨到他身后,猛地俯身握住他的两脚踝,手拉肩顶,“倒!”   沈梦昔看出教官的动作最后已经收敛,还试图起身去接住乔飞。但是晚了,毫无防备的乔飞连手都没有抬起来,就脸先着地了。   他的脸扣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同学顿时哗然,围了上去。   沈梦昔条件反射也冲上去抢救,她的教官喊:“11方队!全体立正!”   沈梦昔犹豫了一秒,站回队列,而其他区队也没有人乱动。   那边教官已经抱起满脸鲜血的乔飞,飞奔校医室。   水泥地操场上,只留下一滩血迹,和两颗白色的门牙。   但凡乔飞反应快一些,伸出手来撑一撑,或者教官的情绪稳定一些,动作没有那么迅猛,乔飞都不至于摔那么狠。   教官的心情,沈梦昔多少可以理解,他定是看不惯越来越胆小柔弱的男生,一时冲动,想冷不防让乔飞前倒一次,以后就不会再有畏惧心理。显然他还是太年轻,考虑不周,乔飞哪里有他所预期的反应能力啊。   这件事造成很大轰动,全校都在议论这件事,执行军训任务的部队来了两个军官,专门处理此事。受伤学员的家长也从江苏赶来,情绪非常激动。   乔飞的两颗门牙被磕断,上唇磕破,鼻子和下颌也有擦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反应,关键是门牙的修复需要一定时间,他的断牙要拔掉,过几个月才能镶上假牙。   乔飞是家中独子,自幼跟着祖父母长大,家人对他十分疼爱,祖父母本不同意他报考公大,但是乔飞自己想要锻炼一下,坚持报考,父母也愿意让他锻炼一下,祖父母这才勉强同意。谁知还没有军训完,就出了这种事情。   乔飞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赶来了,一见到乔飞的脸,乔飞祖母当场就晕厥过去,好一阵兵荒马乱的抢救。   两位军官带着肇事教官朱建峰给乔家人道歉,乔飞的奶奶已经苏醒,坐在乔飞身边。她看上去很有涵养,忍住怒气,指着朱教官,声泪俱下,“我们飞飞,从小就乖得很,也聪明得很,他不会动作,你教他就是,你打他就是你的不对!”   朱教官一言不发,只是垂目低头,站在病房,任由乔家人指责。   乔飞不自在地坐在病床上,含糊不清地说:“不怪教官,是我不好!”   朱教官这才抬头看了乔飞一眼。   乔飞本来是个非常秀气的男孩,现在的鼻子、嘴唇、下巴都肿着,整张脸用猪头来形容,毫不为过。   “是我过于冲动,给乔飞同学造成身体和心灵上的伤害,我愿意接受部队任何处罚,并地向乔飞同学及家人致以最诚恳的歉意。”朱教官郑重向乔飞及家人敬了一个军礼。   乔飞更加不自在,连连摆手。   最后乔家、军队、校方三方面坐下来,商谈了两个小时。   具体赔偿,外人不知。但朱教官被两位军官当即带回部队,接受处分。   他走的那天,没有人去相送。   随后的军训,仿佛所有教官都受到了什么指示,只是死抠基本动作,齐步走、正步走、齐步换正步、正步换齐步、齐步换跑步、跑步换齐步,原本会操上要表演的擒敌拳也取消了。   沈梦昔只觉得,训练场上,似乎失去了什么。   一周后,乔飞归队。   他和沈梦昔同是六区队的,只是沈梦昔在11方队,乔飞在12方队。   晚上区队政治学习,乔飞被同学们围上了。   “乔飞你养好了吗?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   “乔飞,朱教官回部队了。”   乔飞最初还抿着嘴,“要会操了,我怕再不回来,就来不及参加了!”   一张口,露出门牙处两个黑洞,大家忍不住要笑,又顾及他的情绪。   乔飞本是个性格有些内向,事事放不开的男生,这一摔,倒真把他摔出息了,就像一个人蹦极过后,再站在两米高的围墙就不再畏手畏脚一样,又或者说,丢过一次大脸了,其他的尴尬都是小意思一样。   “嗨,你们想笑就笑呗!”乔飞干脆呲牙给他们看,“就是觉得对不住朱教官,我这些天都练俯卧撑了,我和我爸爸说了,我必须学会前倒!我还给朱教官写信了!”   “你还练啊,我们都不用练了,教官说等咱们军体课,让学校的军体老师领着慢慢练吧。”   乔飞脸上表情变幻,“是这样啊。我是真的不怕了,我自己还悄悄练过,膝盖都没弯。”   “乔飞你不怕了?”   “没什么怕的了,反正门牙都没了。再说我的门牙有点龋齿,正好换对结实的门牙!”乔飞笑着说,看起来像个慈祥的老太太。   ******   九月三十日那天,全校举行会操表演,一是庆祝国庆,二是对新生的军训成果做个检验。   老生们穿着夏装,带着学员肩章,带着大盖帽,英姿飒爽,新生穿着迷彩服,也是气势如虹,热情饱满。沈梦昔站在女生方队里,如同落入绿色海洋的一滴水。   整齐的步伐,响亮的口号,当走近主席台,女生队队长史俊华高喊:向右——看!   “一、二!”   敬礼!正步!   沈梦昔心潮澎湃。   是的,无论多少年过去,她依然是那个听到国歌就会落泪的沈梦昔。   有人曾经总结说,五零后、六零后,认为国家是他们的;七零后、八零后,认为他们是国家的;九零后、零零后,认为他们是自己的。   每一代人,都有着人力无法更改的时代特性。   不必担心哪一代人会垮掉,总有一小撮优秀的拥有责任感和集体荣誉感的年轻人,撑起一个时代。 第310章 就一张脸凑合能看   国庆节放假五天,一半同学都回家了。   其实离家不过一月,只就因军训吃了苦,被教官折磨狠了,都想回到父母身边,将那份疼爱找补回来。   沈梦昔只给齐老爷子和鲁秀芝各打了个电话,她准备好好调整几天。   宿舍走了四个人,一下安静了不少。   但是,一下子没人检查内务,女生宿舍一夜之间,变得像猪窝一样。   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堆着杯子、方便面袋、吃剩的面包火腿肠,暖壶、洗脸盆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地上也是用过的纸巾,洗漱架上的脸盆也歪斜了,牙缸牙刷也不再一顺水整整齐齐了。   “太过分了。”沈梦昔说。   老五焦欣却称之为高度紧张之后的放松,让沈梦昔不要多事,等到五号下午点名报到之前,肯定会恢复如初就是了。   沈梦昔无奈耸肩。   十月二日,留下的四人,除了沈梦昔,其余的老三、老五、老六连早饭都没吃,直睡到九点钟。——国庆节早上她们去看了升国旗,起了个绝早,白天又逛了一天街,比军训的训练强度还大。   沈梦昔也没晨跑,勉强爬起来去吃了个早饭。回来后将看不下眼的寝室,简单拾掇了一下。   老三罗英起来,赤脚踩在地砖上,翻箱倒柜的找衣服,说要去北大看她的高中同学,并邀请沈梦昔和她同去。   沈梦昔说不去。   “大好时光不去玩儿,难道有男生约你了?”老三罗英神秘兮兮地问。   “今天我们省老乡会。”   “哦,那一定要去!你们省的人心真齐,我们省,还没人张罗呢!”   309的门忽然被敲响,罗英喊了声进来,门开了,居然是张雷站在门外。   沈梦昔赶紧迎了出去,“不是说男生不许进女宿舍楼了吗?”   “哟,我给忘了!”一扭头,看到老三搭在上铺边的文胸,脸都红了,慌乱退了出去。   沈梦昔笑着跟出去,“不让你们进女宿舍是有道理的吧?”   “嗨,快别说这个了,还不是怕你找不到饭店!你快收拾一下吧,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张雷就噔噔噔下楼了,然后就听见宿管孙姨训斥张雷的声音。   罗英哈哈大笑,“老八你老乡可真有意思!一个文胸把他给吓坏了!”   “你这个‘凶器’可比管制刀具还厉害呢。”焦欣笑说。   几人哈哈大笑。   中午老乡会,地点是学校附近的一个饭店,饭店酒菜一般,定在这里,图的是它有个大包间,里面还带着卡拉OK机,可以唱歌。   刑事技术系的老乡来的不全,只有十多人,一共两个女生,一个是大三的王妍,再一个就是沈梦昔了。   开席之前,张雷拉着她和另外一个新生男生,介绍给大家,他们乖乖地点头叫着“张哥、李哥、王姐。”   换上便装,除了发型,大家其他和外校学生也没什么区别,喝起酒来,也是一杯一杯的干,嗷嗷的喊。沈梦昔看他们嗨得不行,心想,要是乔飞的江苏老乡聚会,应该又是另一番文明的场景吧。   大二有个男生长得特别像周润发,沈梦昔不禁多看了两眼,张雷就说:“别看他!刑凯就一张脸凑合能看,其他的都不行!”   “小妹妹,你张哥最嫉妒的就是刑哥我这一张脸!”刑凯过来打了个响指,怼了张雷肩头一下,对沈梦昔说:“刑哥头一回打靶就打了个46环,比某些人脱靶可强多了吧,这学期上驾驶课,再让哥告诉告诉他们三轮摩托该怎么骑!”   “去去去,花孔雀似的!”张雷气笑了。   沈梦昔也笑,不说话。   餐桌下放着四箱啤酒,除了一个大四男生做了个稍微正是的开场白,后面的气氛就异常的嗨,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就是一杯接一杯的灌酒,那位学姐王妍,居然也跟着男生一起喝啤酒。   沈梦昔因年龄小,被特殊照顾,喝的是可口可乐。   但是唱歌却没放过她。   沈梦昔唱了一首孟庭苇的《往事》,大家都叫好,让她再唱一首,张涛还跳起来,主动跟她合唱了一首《心雨》。   然后,她就静静地坐在桌边,直到下午三点聚会还没有结束,她有些累,想着怎么提出提前离场,手机铃声响了,虽然声音调得很小,但邻座的张雷还是听到了。他诧异地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跟他说出去一下,就背着双肩包走到走廊里,拿出手机,按了接听键。   原来是何敬瑜,说他才从滨城回来,邀请她到家里住几天。   沈梦昔推说不必了,在学校住着是一样的。   何敬瑜说齐保康两口子也来了,晚上家里有个小型聚会,要她必须来,住到假期结束。   沈梦昔只好答应。   聚会终于散场,出了饭店,这些学长居然将形象维持得很不错,没有烂醉的,也没有失态的,都正正经经地朝着学校走去。   沈梦昔的电话又响了,接起来,居然是何敬瑜在哈市的司机,他说就在马路对过。   沈梦昔看去,果然见到何敬瑜那辆虎头奔。   沈梦昔就跟张雷说,她要去表哥家住几天,请他帮忙去309告诉一声。   张雷答应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梦昔跑过斑马线,上了一辆奔驰。   大四的学姐说:“张雷,傻了吧,你不知道她是谁吗,她爸是咱们省厅的。”   “啊?消息准确吗?”张雷吃惊了。   “这点事儿我再整不明白,以后甭混了!”学姐说:“整个三中,就这么一位报了公大,说是继承父业。”   “三中的?”旁边一个男生瞪大眼睛,“那为啥来咱这儿?”   “咱这儿咋了?”王妍翻了她一眼。   张雷点头说:“差不多吧,那辆奔驰我在哈市见过,给她开车门的那个高个子我也见过,老有名了!”   “你是说牌号四个七的那个?”王妍问。   “对。”   “那就更没错了,那是齐处长亲外甥的车。”学姐肯定地说。   “王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没办法,职业病啊,等你再学两年也这样。再说,姐也算是朝中有人的,可惜只是个无名小卒,跟人家比不了啊!”   “那也比我们强啊,是不是老张?”   “就是就是。”张雷点头如捣蒜。   “这小姑娘,不声不响的,还挺能沉得住气的。”王妍笑着对几个学弟说:“咱们啊,也别急着给人说穿了,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知道知道。” 第311章 他每天都在等我   被人摸清底细而不自知的沈梦昔,上了奔驰车,和司机打招呼,“你好,杨哥!”   司机笑了一下,“您好!”关上车门。   “你可以叫我宝珠,或者齐宝珠,不必客气。”沈梦昔拍拍这座说:“表哥真是个念旧的人,生意做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没换车。”   “老板买了两部新车,他和夫人平时自己开,这一部多是我来开。”   “哦,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沈梦昔笑。   何敬瑜在北京的家,是一个叫做帝豪花园的别墅区,依山傍水,景色怡人,附近还有高尔夫俱乐部。   每一栋别墅都离得很远,沈梦昔下车就见何敬瑜带着一只边牧遛弯回来,“宝珠你来了,黑了瘦了,你爷爷会心疼的。”   边牧歪头看了她几眼。   “没关系,到寒假就白回来了。”沈梦昔笑,想要伸手摸摸狗子的头,但它连连后退,喉咙发出轻轻的警告声。   何敬瑜斥道:“亨利!她是家人!不许吼!”   狗子立刻不吼,还摇了摇尾巴。   “走吧,你表嫂的朋友已经来了几个。”   “还有外人?”   “有几个,你表嫂要介绍你二嫂给他们认识。”   两人进了别墅,一个保姆过来牵了狗子去擦脚。   “宝珠来了!”郑媛笑着走过来,抱了沈梦昔一下,“哎哟,珠珠吃苦了,不过头发短了真精神!”   沈梦昔叫了一声嫂子,和她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了几个人,其中就有齐保康夫妇。   “宝珠黑了。”齐保康笑着说。   沈梦昔叫了二哥二嫂。   郑媛给她做介绍,在座的有编辑、记者,还有一个北京电视台的主持人。   又说等一下还有个作家要来,沈梦昔和他们客气地打了招呼。   门铃响,来了两个人,一个女作家,一个男歌唱家。   女作家来自西安,是非常有名的美女作家,听说书法也很是了得,几人起身相迎,一番寒暄。   沈梦昔坐在落地窗边,等待着林惠雅客厅里的情景再现。   但是并没有。   他们谈论的多是某歌星的花边新闻,某明星的私生子。   沈梦昔不准备再听下去了,她明白为什么何敬瑜直接回到自己的书房了。   刚走几步,就听张晓萌喊她:“哎,宝珠!你别走,你不是会拉二胡吗,李哥要唱一段京剧,你正好给伴一下奏!”   “对不起二嫂,我不会京剧。”沈梦昔继续走。   “那你就随便拉一段赛马曲给我们助助兴!”张晓萌怕她走,起身去拉。   郑媛赶紧喊住张晓萌,“宝珠训练了一个月,你让她上楼去好好休息一下,我找个伴奏带。”   沈梦昔直接上楼。   “我这小姑子,从小就样样出色,会拉二胡,会书法,还会什么?”张晓萌转头问齐保康,“对,还会打枪!我公公调到哈市,表哥给她办到了我们哈市最好的三中,这不,刚考上了公安大学。”   “公安大学?公安大学好啊!毕业就是人民公仆啊!”   “可不是,保康,你妹妹当了警察,你就赶紧退出来吧,有一个继承父业的就够了!”张晓萌对齐保康说。   齐保康笑笑没说话。   他看出妹妹脸色不虞。   沈梦昔上了楼,何敬瑜站在楼梯口笑看着她,朝著书房指了指,两人进了书房。   “失望了吧。”何敬瑜笑着问,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刚煮好的,你尝尝看。”   “这个时候喝,晚上会睡不着的。”   “少喝一点点,吃点点心。晚餐会很晚,你嫂子的生活模式跟欧洲接轨了。”何敬瑜自嘲地笑。   “好吧。”沈梦昔浅浅啜了一口,“唉,闻着香,喝着苦,却甘之若饴,这是什么情结。”   “苦一点,会让人冷静。”何敬瑜说。   “何老板,这些年真是风生水起啊!听说都到非洲买了矿?”沈梦昔笑。   “无论如何努力,人家都会说你是红二代,凭老子发家。没什么意思。”   “凭老子发家,也是一种实力。别听他们嫉妒。”沈梦昔也笑,“我一看到你,就想到我们去青峰林场,你端著录像机满场子跑,给保华哥的婚礼录像......”   “是啊,时光真快。那时候你才多高,看到那疯牛居然不怕,还打死了一头熊,哈哈,我父亲跟我说,你不是一般孩子,后来,你救了宇航,抓了逃犯,他果然没说错。早上他还给我打电话,要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嗨,快别提那些了。”   “怎么不提,那都是你的光荣史啊!”何敬瑜大笑,“你嫂子觉得你一定喜欢见明星,就让我喊你来,我说你不见得感兴趣,她还不信,果然。”   沈梦昔笑着摇头。   何敬瑜压低声音说:“你嫂子不知道怎么认识了一堆人,都是不大入流的,北京城里有品位的人多的是呢,有机会带你去见识!”   沈梦昔点点头,又啜了一口咖啡。   “宇航去了英国?”   “是的,你嫂子非要赶潮流,送到贵族高中去了。”   “小孩子三观还没有完全确定,你可别大撒把了,要常常和他联络。”   “哈哈,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行,我记得了!”   沈梦昔从书架上随便找了一本书,坐到窗帘后,夕阳西下,远处湖面波光粼粼,斑斓的山色,十分迷人。楼下传来一阵欢笑声,不时还有歌声,拍手声。   一个小时后,何敬瑜带着沈梦昔出门了,郑媛追出来,说一会儿晚宴就开始了,沈梦昔冲她摆摆手,上了车。   他们去了一家高档西餐厅,环境优雅,只有零星的几桌人在用餐。   “来吧,齐女士,请坐!他们在家吃西餐,表哥请你出来吃西餐!”何敬瑜替沈梦昔拉开椅子。   沈梦昔坐下来,“跟何老板一同用餐,是多少梦寐以求的愿望,真是荣幸之至啊!”   “又拿你表哥开涮了。”何敬瑜笑,“明天我们去骑马,一起去吧。还有两个月后,我们去瑞士滑雪,可惜你还没放假,不然一起去多好!”   “嗨,我还是回嘉阳的大坝打滑出溜比较好。”沈梦昔笑。   “你要回去看你爷爷?”   “是啊,他每天都在等我。” 第312章 你有大碴子味儿!   张晓萌始终为沈梦昔不肯拉二胡,而耿耿于怀,用东北话讲,这是被小姑子“卷了面子”了。   接下来的一天,她基本不和沈梦昔说话,也不看她,但沈梦昔和别人说话时,她都会在一边插上一嘴。   比如,大家骑马时,何敬瑜让沈梦昔先挑马,沈梦昔客气地让几位兄嫂先挑,等轮到她,她就说:“客随主便,表哥让我挑,我就挑。”   晚上在会所吃饭,何敬瑜让沈梦昔点餐,沈梦昔说不熟悉会所菜品,让何敬瑜点,她就轻嗤一声扭过头去。   服务员给沈梦昔倒酒,沈梦昔遮住杯子,“给他们倒,我不喝酒。”   她就把酒杯往前一推,说:“喝不喝的,先倒上!”   全是细细碎碎的事情,没一件大的,但挺膈应人的。   沈梦昔也不理她,对何敬瑜说:“表哥喝酒了,回去我开车。”   此时并无酒驾规定,何敬瑜笑,“少喝一点,不影响开车。如果你想开,就给你开吧。”   张晓萌那边就对郑媛说:“嫂子,你放心喝,只要有人给我指路,喝半斤我也给你稳当开回家去。”   沈梦昔放下筷子,问齐保康说:“二哥,你什么时候回哈市?”   齐保康还没回答,张晓萌抢先说:“我们什么时候......”   “二哥!”沈梦昔伸手对张晓萌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二哥,你从哈市来,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齐保康一梗,他还真是什么都没给妹妹带。   “那你给表哥带什么了?”   齐保康脸一红,他们两口子可没少给何敬瑜家带东西,张晓萌说,表哥什么都不缺,但是这是咱们的心意,他特意找人淘腾了一千斤当年的五常大米、只有金矿矿砂里才能长出的鸡腿蘑,、单朵的黑黑肉肉的秋木耳,还有两只不小的野山参。   这些东西,妹妹根本用不上,所以,就把她给忘了。   郑媛笑着打圆场,“保康,宝珠嫉妒了,明天你快去给她买条裙子赔礼道歉!”   “对对对。明天买!”齐保康连忙说。   沈梦昔笑,“跟你开玩笑,我怎么能要你家的东西呢。明天我回学校,你们玩得开心点儿。”   “哎?宝珠,假期还有几天呢,我这都安排好了,你二嫂要逛故宫,我们还要去洗温泉呢!”郑媛惊奇地问。   “不了,嫂子,谢谢你的款待,今天骑马我就非常开心!”   张晓萌几次要开口,均被齐保康按了下去,他是个极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发现从昨天起,妹妹一不高兴,表哥也对他们冷淡了下来,他几次挑起话题,他都不接话。   他们这次来京,是想让何敬瑜给帮忙说句话,他想拿下哈市周边城镇的老房改造工程,不知为何,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   大一的课程,都是基础课程,比如刑法、民法、刑诉法等,都是需要死记硬背的,就这样,一下子就变成了文科生,沈梦昔为此多下了许多功夫。   微机课用的是DOS系统,用的是大大的软盘,输入法是五笔字型,还要背一些简化命令。   她一上手就可以盲打,还吓了微机老师一跳,她笑着解释,“以前接触过。”   老师还特意让她站起来,给大家传授了练习打字的经验。   “经验,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就是多练习罢了。”等oicq出现,和网友一聊天,你们的打字速度自然就上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张雷一直对她十分照顾,食堂里经常帮她打饭,还常常帮她打热水。   有一次轮到她在校门口站岗,张雷还特意送来一副毛线手套,并给她端来热水,一定让她喝几口。   一同站岗的焦欣,笑着说:“师兄,我也冻手!”   张雷笑着说:“哎哟,我给忘了,你说说你是哪省的,姓什么?我给你找老乡去!”   “我是河北的,姓焦。”   张雷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行,我给你找去!”   张雷走后,焦欣对沈梦昔说:“你这老乡,绝对绝对看上你了!”   “你不懂,我们省素来都是这么团结,往届也是这样。”沈梦昔淡淡一笑,“哎,309就咱俩普通话最标准了吧。”   焦欣一下就被带跑了,“我的普通话标准是肯定的,你不行,你有大碴子味儿!”语气十分不屑。   “才没有呢!”   “有,就有!你们咬字特别狠!”   这时一个师姐走过,横了她们一眼,“好好站岗!嘻嘻哈哈成什么样儿!”   两人立刻闭嘴,立正挺胸抬头。   师姐走远,焦欣嘀咕道:“她嫉妒咱们!因为全校的师兄师弟都喜欢咱们!”   沈梦昔笑看她一眼,再未说话。   直到寒假,梁浩东只来过公大一次。   沈梦昔也去了一次清华。   校园民谣今年风生水起,各大校园都是吉他歌手,梁浩东更是拥有了大批校内校外的粉丝。   他唱了《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还唱了两首自己创作的歌曲,看着狂热的女生大喊着梁浩东的名字,再看梁浩东酷酷地弹着吉他,沈梦昔也有些感慨,年轻真好啊!   梁浩东带沈梦昔去校外吃饭,沈梦昔说去食堂就行,梁浩东却坚持,她只好跟着。   路上,他们的回头率相当高,她忽然明白,“你是为了我的生命安全,才不去食堂的吧!”沈梦昔逗他,“这才几天啊,你就这么受欢迎了!”   “哼,除了你,还没哪个女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呢!”梁浩东忿忿地说。   沈梦昔哈哈大笑,梁浩东抚额,“别笑了,跟个疯丫头的似的,人家都看呢!”   “看就看呗,我又不怕看!”   吃饭的时候,梁浩东问:“你怎么不问问你同桌考哪儿了?”   “考哪儿了?”   “西安交大。”   “西安,西安是个好地方。”   “程世佳在西安,方琼在上海,我发现你就是个没心的人,谁都不关心!”梁浩东忽然生气了,闷头吃饭,不理沈梦昔了。   “你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   “变脸怎么了?我又没变心!”梁浩东脸一红。 第313章 娶了初恋女友   “我怎样了?”沈梦昔失笑。   梁浩东气得一口干了一杯啤酒,咣的一声放下杯子,“你刚才说的是实话吗?”   “是实话。我喜欢过好几个人。”沈梦昔默默地掰着手指。   梁浩东无论如何没想到,会问出这样一个答案来。   他脸色胀红,但很快冷静下来,“呵,你比我还小一岁,还喜欢过好几个人!不会是从幼儿园就开始了吧!”   “一分钟两分钟是喜欢过,一辈子两辈子也是喜欢过。”沈梦昔认真地说。   “那你喜欢的人都有谁?”梁浩东坐直身体,很严肃地追问。   沈梦昔笑着摇头,“你不认识的。一个都不认识。”   “你说他们的名字!”梁浩东胸膛起伏。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因为你喜欢我吗?”沈梦昔皱眉。   梁浩东脸更红了,为了‘喜欢’两个字。   干脆梗着脖子承认了,“对!我喜欢你!”说完又干了一杯啤酒。   “你喜欢我,所以我只能感激,不能伤害你,对吗?梁浩东,你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世界是以你为中心运行吧。”   梁浩东眼里闪耀的光,一下子熄灭了,声音都哆嗦了,“你怎么可能喜欢几个人呢?你懂什么是爱情吗?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还能装下别人吗?”   “也不是同时喜欢的。”沈梦昔放下筷子,靠到椅子背上,她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渣女。   “那你为什么要来听我唱歌?”   沈梦昔站起来,夺过他的酒瓶,“你是我的朋友!”   “我不和你做朋友!”梁浩东的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方琼还知道写封信来,可你呢,你知道我是学什么专业的吗?你问过我宿舍电话吗?你问过我国庆节回不回家吗?我傻乎乎去你们学校找你,可她们说你去亲戚家了!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都不问!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梁浩东的声音越发的大,饭店里开始有人朝他们张望。   沈梦昔从他眼中看到了痛苦。   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有要求,越来越多。   多么痛苦。   对不起,少年,不小心成为了你的初恋。沈梦昔抱歉地递过一块手绢,“你确定这里吃饭的人,就没有你们学校的?”   梁浩东一愣,收敛情绪。然后说:“你真狠心!”   “好好,别生气了,今天我请客还不行吗?”沈梦昔赔笑。   “那我问你,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梁浩东智商回归,盯着沈梦昔,一字一句地问。   沈梦昔想了想,摇头。   梁浩东使劲拍了一下脑门,“果然是智商为零!”   他破涕为笑。   “梁浩东,请记住你今天的表现,若干年后你会非常非常后悔的。”沈梦昔笑着以手做相机,假装拍照。   “没有喜欢的人就好,没有就好。齐宝珠,你不要让我失望,你知道吗,一个高智商的人,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用情专一!你以前还小,觉得刘德华黎明帅,买几张不粘胶就是喜欢了,对吧?都上大学了,以后要慎重,喜欢这个词不能轻易说出来,知道吗?”梁浩东给沈梦昔倒上饮料,“来来,碰一下!我跟你预约一下,我要排在第一号!”   “呵呵,到了大二大三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梁浩东忽然拿出一把口琴,就在喧闹的饭店里吹了起来,曲调微微带着忧伤和期冀,忽然他一拍大腿,满身翻找,沈梦昔递上纸笔,他飞快地记下简谱,然后又拿起口琴吹奏,如痴如狂。   沈梦昔笑看着梁浩东,搞艺术的哪怕受到伤害,也能变成一种契机。他们果然不适合过平淡的生活,普通人柴米油盐相濡以沫叫过日子,他们就叫江郎才尽。   梁浩东满眼发光,收起纸笔,连同脏了的手绢。“都是我的!”   ******   刑法老师是个一脸麻子,长得有些像范伟的人,第一节课,他穿着一身西装来上课,在讲台前站定,区队长高喊:“起立!”   全体同学都起立。   区队长又喊:“报告老师,九四级六区队应到36人,实到36人!请指示!”   老师点点头,“上课吧!”   “是!坐下!”   老师双手支在讲台上,看了一圈,做自我介绍:“我叫张斌,不是文质彬彬的彬,而是文武双全的斌!”   下面有笑声。   “我今年三十岁,非常羡慕你们的年龄!”张老师忽然右手一拍讲台,一个旱地拔葱跳上了讲台,站定后又轻盈地跳下来,落地几乎无声。   “哇!”区队里为数不多的女生开始鼓掌。   “我是个律师,不是在编警察,我很羡慕你们的年龄,如果再回到十八岁,我一定付出双倍的时间努力学习!”   “老师,你是不是大学时光谈恋爱了?”前排一个男生问。   大家都笑,气氛热烈起来。   张老师跟前排一个女生要了一块抹布,擦了擦讲台,又还给她,“对不起,弄脏了,没有地方洗。”   “没关系没关系。”女生连连说着。   “我回答这位同学的问题,我并没有后悔当年谈恋爱,我已经娶了我的初恋女友!”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张老师伸手压了压,“我当时迷恋气功,一多半的课余时间都用来练功了!”   有人接话,“一半时间练功,一半时间谈恋爱,哪有时间学习啊?”   大家哄堂大笑。   “不要笑,我当年练功真的很虔诚的。”张老师自己也笑了。   “练的是全真派的武功还是蛤蟆功?”有人大声问。   “都不是,我并没有练成什么内家功夫,除了记住各个穴位,身体打熬得也还算不错,我就是运动会上的出色表现,才赢得初恋芳心的!”张斌满脸红光,“所以,你们一定不要荒废时光,真的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你们要早早明确自己未来的方向,然后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前进!”   “老师,我分析你的话,你当年的方向是不是就是娶你的初恋?”   “差不多吧,我都毕业了,才明白,生活不仅仅是两情相悦,还有柴米油盐,我还要在偌大北京给她一个家。那两年,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头。所以,一看到你们,我就特别羡慕,年轻真好!”   沈梦昔淡淡笑着,心想,这位老师是每个区队都跳了一遍讲台,还是仅仅今天受了刺激呢。   同学们仍旧嘻嘻哈哈,大概没几个能真的听到心里,年轻人嘛,不摔跟头,哪里知道什么是疼呢。 第314章 谁让你枪口对人的!   第二学期有驾驶课,不是学汽车驾驶,是学警用三轮摩托。   墨绿色的摩托,侧边带个车斗。   男生还好,女生学起来难度有些大,一是车身重,二是打火难,这摩托并不是电子打火,而是要用脚踩,手上离合要掐着,脚上要用力蹬,好容易蹬着了火,又很难掌控平衡,教练坐在女生的车斗里,恨不得戴上头盔才放心。   沈梦昔不停地换档,吓得教练“花容失色”,指着操场边,让她马上停车,沈梦昔将摩托停在另一个教练身边,教练跳下来,抹了一把汗,“你这小姑娘,胆子忒大了!”   “朱教练,我会开车,触类旁通,这个也不难。”沈梦昔也下了车。   “那也不能大意,你刚才险险地擦着于教练停下,就挺玄的,你傻大胆儿,他也傻大胆儿,都不知道躲!”   于教练哈哈笑。   沈梦昔虚心表示,以后一定注意。   主教练指着远处的围墙,“看到那一片了吗?都是新砖那片儿!”   沈梦昔点头。   大操场外面是家属楼,中间砌着两米高的红砖围墙,有一片围墙的红砖颜色比较新鲜。   “去年,一个广东的女生,小胳膊就这么细,理论知识100分,上了车,硬是刹车和油门分不清,车速快,拐弯都来不及,冲着围墙就去了,排水沟直接就跃过去了!还嗷嗷叫!结果,把墙撞倒了!”   “人呢,人没事儿吧?”周围的学员也凑过来听。   “能没事儿吗?瞧你问的!”朱教练翻了问话的人一眼,“女生头破了,缝了七针,破相了!”   “啊!”女生们惊呼。   “教练胳膊骨折了!”   “啊!”大家声音更大了。   “所以,不是非要吓唬你们,关键是要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懂不懂?”   “懂!教练的安全第一!”有男生接口。   “胡说八道!”   大家都笑。   “行了,齐宝珠也不用练了,你回去巩固一下步骤,下节课控制一下情绪和速度,记住了吗?”   “是!教练!”沈梦昔答,然后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走到树荫下。   *******   沈梦昔真正感兴趣的是专业课,她举着沾满墨痕的双手,看着完整捺印的指纹,开心的晃晃脑袋。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来学习手纹。手纹包括手指纹和手掌纹,它的特征就是人各不同,终生不变。你在胎儿时期的第三、四个月,就产生了手纹,到六个月基本成形,此后的细节特征和形态结构的总布局就不变了,仔细看你们刚才捺印的指纹,无非是这三种,弓型纹、箕型纹和斗型纹。”痕检老师是个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的男老师,他逐个指出学员捺印出现的操作错误,并详细做出指正。   “哎,宝珠,你看我有十个簸箕!”身后的焦欣喊沈梦昔。   沈梦昔回头看了一眼,“我是十个斗型温,还都是环形斗。哎,你小心点儿,这两张表一会儿都得交上去,你先捺印完了,名字都没写吧?”   “哎呀,怎么办啊!”焦欣慌起来。   “咦,你的这个是伤疤箕!”老师的声音。   “小时候吃罐头,被瓶盖割破的?”   痕检老师呵呵笑,“现在的孩子都不明白了,吃罐头为什么会被瓶盖割破手指,那时候人们习惯用菜刀开罐头,切个十字花,用钳子掰开,再将罐头倒到大碗里,那时候的罐头比任何药都管用,包治百病的!”   “包治馋病!”   “鸡蛋水也治百病!”   沈梦昔也笑了。   “嗳,你这个指纹就要小心了,以后要是作案,就会被人一下子认出来的!”痕检老师对伤疤箕同学说。   “老师,我一定好好做人。”   同学们都笑。   老师将同学们的表格都收了上去,扬了扬,“哼哼,现在你们的手纹资料都在我的手里了,谁敢犯事,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完了,咱们这也算留了案底了!”   “那以后咱们的脚印、血型还不都得被老师留底了?”大家七嘴八舌,兴奋不已。   “这学期期末,我们要模拟一个案发现场,到时候,要大家学习现场采取指纹、比对指纹,采集脚印,现场拍照,提取物证等等,我们看看,谁的现场报告写得最好,谁能率先破案!”   同学们被调动了情绪,个个摩拳擦掌。   “那完了,我的不用比对了!”伤疤箕男生哀嚎一声,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同学们哄堂大笑。   沈梦昔十分喜欢这个专业,这些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拿着毛刷碳粉屏息采指纹,调配石膏液取脚印,研究比对文字,分析纸张材质,化验血型、摄影、冲洗照片......虽然都是最基础的操作,用不了几年,这些手段都会被更先进的技术取代,她依然学得兴趣盎然。   这种动手加推理的过程,让人十分有成就感。   课余时间她就扎在图书馆里,查看各种资料,做了大量的笔记。张雷说她:“师妹,你不必这么刻苦吧?”   “为什么不必?谁能仰着头等天上掉馅饼,又正好套在脖子上的,呵呵,馅饼也会砸死人的!”   张雷笑,“女生天生体力不如男生,以后又要照顾家庭,学公安,是非常吃亏的。”   “没关系。”   张雷站在原地,看着沈梦昔走远,一直也太没明白,她说的没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   射击课是男生们最爱上的课,先是学习射击原理、枪支构造,练习拆装组合,有的男生已经练就蒙眼快速拆装。   接着练习瞄准,一排学员站在离围墙二十五米远的地方,一人对着一个靶纸,举着空枪单眼瞄准,一瞄就是一节课。手臂酸疼,头晕眼花。   大家都惦记着什么时候可以发子弹,真正开上几枪,过过瘾。   一个男生忽然调转枪口,对着身边的同学扣动扳机,口中啪啪作响,被”击中“的男生也做中弹状,痛苦地哦了一声“倒地身亡”。   射击教练快步跑来,对着两人,各狠踹了两脚,“谁让你枪口对人的?”   “教练!枪里又没子弹,我们就是闹着玩!”被踹到在地的学员,非常不服气。   “一百个俯卧撑!就地!马上!” 第315章 正常发挥   两人双手按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吭哧吭哧做了七八十个俯卧撑,已经脱力。   操场外有下课的区队去食堂打饭,都笑嘻嘻地看他们。   “完了,那是我老乡。”一个气喘吁吁还有余力慨叹。   “女的啊?”   “是啊!”   “继续!”教练站到他们身边,暴吼,“全区队都被你们拖累,谁都不能去吃午饭!还有脸聊天!七十九!继续!”   两人立刻蔫了,从胸膛里发出挣扎的声音,双臂颤抖,汗水嘀嗒落到水泥地上。   全区队饥肠辘辘的学员,围着他们,给他们数数。   “九十九!一百!”   终于做完一百个俯卧撑,呻吟一声,两人趴到操场上喘成狗,半袖警衬后背全部湿透。   “从第一节课,教练就三令五申,不许将枪口对人!不许将枪口对人!谁要再记不住!我就让他一辈子再也摸不着枪!”教练大吼一声,“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参差不齐的应和。   “记住了吗?”教练又拔高声音。   “记住了!”这次是齐声大吼。   “解散!”   “刻苦训练,保卫祖国!”呼啦一下,学员们都冲向了食堂。   食堂的饭菜并不好吃,但是饿起来吃什么都无所谓了。   沈梦昔将饭菜放到餐桌上,用左手使勺子吃饭,右手累狠了,有些抖。   邻桌有人大声议论。   “你们知道教练为什么动那么大肝火吗?”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草!你不想听就滚远点!”一阵勺子饭缸叮当响,安静下来,一个说:“告诉你们,七八年前吧,我们省警校出过一把大事儿,就是射击课练习时出的事。”   “打着人了?”   “对啊,一个学员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弄到了五四子弹,得得瑟瑟压到弹夹里,然后就给忘了。后来练习时,习惯性的上膛,就这么瞄了一上午,临了解散,他瞄准了路过的一个学员,好像还是他的老乡,然后扣动了扳机,我跟你说,枪这东西就是这么邪性,平时总脱靶,这会儿一打一个准儿,直接爆头!”   “啊?爆头?”   “草!都喷我脸上了!”又是一通打闹。   连沈梦昔都停下咀嚼,朝邻桌看去。   那同学也知道大家都在看他,抹了抹脸,继续说:“这事儿当时轰动极了,全国公安系统都通报了,子弹来源查了个底儿掉,牵扯了不少人。后来那个学员咋处置的我不知道,肯定好不了了。反正教练是给开除了!枪毕竟是武器,涉枪无小事,所以咱们教练才那么紧张。你看吧,等到实弹打靶的时候,教练们估计都得提前几天睡不着觉,没人愿意给新生监靶,更没人愿意给新生女生监靶。咱们区队那么多娇滴滴的女生,万一谁听到枪声哎呀哎呀地叫起来,再把手枪扔了,或者走火,啧啧,不用别的,就是胳膊肘一打弯,想想就头大。年年打靶,教练们就年年遭罪啊!”   “要我说,女生的子弹就应该省下来给咱们男生分一分,反正毕业后,她们都在二线,也摸不着枪。现在子弹分给咱们,咱们枪法提高了,教练少操心了,还节省了国家财产,多好!”   沈梦昔横了最后说话的男生一眼,他是六区队的体育特招生,辽宁人。排头兵,个子高,体质好,就是成绩不行,凡事涉及背诵的课程全部挂科,他最喜欢的课程就是军体课,一身蛮力无处释放,跟人说话前,喜欢先怼人一下,或者扒拉人一下。   他旁边的男生叽歪了,“我说赵猛,你能不能离我远点,见过不骂人不说话的,还头回见你这样,不动手不说话的!我特么胳膊都让你怼得青紫青紫的了!”   赵猛嘿嘿地笑,也不反驳,继续跟大家说:“你们说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其他人都聪明地不发表意见。   赵猛还说:“你看你们,就是不诚实,心里想啥就说啥呗!”   等轮到刑事技术系实弹打靶那天,沈梦昔就见识到了新生所受到的特别关注:每个女生身边站两个监靶的。   沈梦昔左边这位,身材挺拔,长相英俊,是刑侦系的射击教练,刚才学员射击前,就是他先给“打的样儿”,三发打了个29环,还一脸懊恼,说是有女生尖叫,影响了发挥。   这位教练来自陕西,鼻梁挺直,两道浓眉,十分英气。   男人这个T字区间长好了,其他的怎么组合都错不了。   沈梦昔觉得女生们尖叫一半是因为他的脸,另一半才因为枪法。   似乎长得帅气的男人,但凡有一丁点才华,就足够迷倒众生了。   沈梦昔忍不住多看了英俊教练一眼,庆幸他站在了自己的左边,而那位黑脸教练站在了右边。   “老胡你估计一下,刑事技术系今年成绩怎么样?”黑脸教练一边压子弹,一边问英俊教练。   “虽不至于垫底,但跟我们系是没法儿比的,昨天一个大三的,轻轻松松打了49。还有个新生,头回上手就打了个47,都是苗子!”英俊老胡十分得意。   “说不定这批新生就有神枪手呢!”   “有个屁啊,老熊能带出神枪手,我把弹夹都吃了!他特么就是个倔驴,除了会踹人,有啥教学经验!哈哈哈!”   沈梦昔看着走到自己左边的胡教练,觉得他没有刚才打枪时英俊了。   哨声起。   听到口令,沈梦昔上前两步,走到小桌边,开始检查武器,上弹夹。   就听跟着上前的胡教练说,“哎?这一上手,就知道,不用管她,肯定不会咋咋呼呼。”   这是褒奖吗。   是吧。   沈梦昔调整呼吸,举起手臂,瞄准下八环,缓缓扣动扳机。   十环。   “好!”胡教练叫好。   ——果然尖叫是会影响发挥的。   沈梦昔放下枪,调整呼吸。   随后四枪,都发挥正常。   五十环。   靶场炸了!   沈梦昔看了一眼惊呆了的胡教练英俊的脸,又看看刚刚卸下的弹夹,对着胡教练微微一笑。   熊教练从间隔两个靶位的位置,大步走了过来,一付恨不得拥抱她,又不敢下手的样子。沈梦昔高兴地笑了,立正,朝着熊教练敬了个军礼。   “行啊,老熊,你摊上宝贝了!”胡教练上前怼了熊教练胸口一杵子。   熊教练后退一步站稳,呵呵地笑,谦虚地说:“正常发挥,正常发挥。”   这一列八人全部打完,带回队伍。   沈梦昔瞥了一眼排头的已经射击完毕的赵猛,赵猛咧开大嘴傻呵呵地笑,还竖起了大拇指。 第316章 好男人早让人挑走了   全区队热烈鼓掌,向沈梦昔行注目礼,几个男生嗷嗷地叫,比自己打了满分还高兴。   导员过来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好样的齐宝珠!谁说女子不如男!”   沈梦昔笑而不语。   “行,不骄傲,够稳当的!”导员又拍拍她,“继续保持!”   指导员是个刚毕业留校的学姐,23岁,一头短发,一张娃娃脸,混在学生堆里,不看肩章,谁也不会当她是老师。偏偏就爱装老成,时时摆出一付师长的模样,语重心长地与人谈心。   “是!”沈梦昔应声立正。   导员终于满意,点点头,“稍息。”转头去鼓励即将打靶的学员了。   六区队全部打靶完毕,已经是下午一点钟,早过了饭时。   回校的客车上,区队长郑伟站到前边,向个导游一样,努力活跃气氛,还起头让大家齐唱打靶归来,尽管有一半人都不及格,需要补考,但大家都还算给面子,合唱了这个应景的歌曲。   唱罢一首,郑伟还要起头唱《北京的金山上》,有人叫苦,“饿得前胸贴后背,唱不动了!”   大家附和,队长对他压了压手掌,郑伟咳了一声,尴尬地坐下。   “吓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刚瞄准,旁边的付鑫就开了第一枪,吓得我一哆嗦,我怀疑她根本都没瞄准,就是想先打第一枪!那监靶老师吓得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就怕我枪口乱指。”焦欣坐在沈梦昔旁边叽叽喳喳。   “那你成绩是多少?”沈梦昔也饿了,她摸出两块大白兔,给了焦欣一块。   焦欣欢叫一声,迅速将糖纸剥开,将糖塞进沈梦昔嘴里,自己又一把拿过沈梦昔手里的糖,剥开自己吃了,“22环!”声音微微有些沮丧。   “下周再来补考就是。以后会越来越好。”   “宝珠,你怎么打那么好,告诉我秘诀!”   “没什么秘诀。”   “还保密?”焦欣脸蛋被大白兔鼓起一个包,双手晃着沈梦昔的胳膊。   “如果非说,那就是训练时,认真体会,实弹射击时,保持冷静。”沈梦昔想了想说。   “就这么简单?”焦欣十分不满。   “不然呢。情绪稳定,才能正常发挥。”   “可是,我是真的紧张,无论如何都无法镇定,也不知道怕什么,心里也知道,不过是开枪打靶,又不是被枪毙!可就是腿肚子转筋,牙齿都打战了,呵呵,监靶教官比我还紧张!”   “第一次的缘故吧,下回肯定没问题。”   “宝珠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打靶了吧?”焦欣肯定地问。   “嗯。”沈梦昔点点头。   身后一个叫申玉江的男生,站起来用指尖叩了一下沉梦昔的肩章,“齐宝珠,我诚挚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社团!”   “你们是......”   “哦,他们是青春无悔霹雳舞社团!”焦欣替他回答。   沈梦昔差点被口水呛到,“我不会跳舞。”   “你肯定能跳好,我看好你!”申玉江握着双拳,两眼放光,“我觉得你很帅!”   “你说什么哪?哪有说女生帅的!”焦欣翻了一个大白眼,“宝珠你加入我们的健美操队,他们社团没有女的!”   “别搅和啊,焦欣!我看她打枪了,看背影也很帅啊!”申玉江坚持。   沈梦昔笑了,“回头我看看你们怎么跳舞的,如果不特别难,我就试试看。”   “太好了!”申玉江一拍手。   “坐下坐下,你怎么站起来了?”区队长郑伟大声喝斥,“说你呢,申玉江!”   申玉江不服气地坐下,嘟囔道:“嗤,真拿自己当政委了......”   焦欣吃吃地低头笑,郑伟气得胸口起伏,沈梦昔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忽然客车广播里传出陈升《把悲伤留给自己》的歌声,申玉江走过去,请司机将声音调大,还示威地瞥了郑伟一眼。   能不能我   让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   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   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如果这样说不出口   就把遗憾放在心中......   车里忽然安静下来,或许饥饿的人,容易悲伤,亦或者佛每个人都有着伤心过往。   歌声低沉哀愁,有诉说,有眷恋,有无奈。   ——每个深爱着的人,都有些患得患失,有些卑微吧。   爱情只是漫漫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但对于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来说,就是全部的意义了。   沈梦昔注意到,连坐在前面的指导员都陷入了沉思中。   ******   车到学校,已是快到下午三点。   郑伟下车整队,直接带往食堂。   在学员们的怒视中,郑伟居然能坚持做了两分钟的总结,随着一声解散,嗷嗷叫的男生冲向饭柜,拿着饭缸,以一种冲锋的姿态,奔向打饭窗口。   女士们只能强作矜持地快走几步,取饭缸,找饭票,再去排队。   “齐宝珠!”   沈梦昔回头。   只见张雷端着两个饭缸,在窗边的饭桌前喊她。   沈梦昔急着吃饭,冲他摆摆手,让他稍等。   张雷又喊她,指指饭缸。   沈梦昔明白了,这是叫她过去一起吃饭呢。   沈梦昔摇摇头,指指焦欣,拉着她一起去排队了。   张雷还想再说什么,门口又冲进来一批七区队的学员,饿虎扑食一般。   等打到饭,已是十五分钟以后,沈梦昔和焦欣端着饭缸找座位,又听到张雷的声音。   “你老乡挺帅的,人也细心,你不如考虑考虑。”焦欣笑嘻嘻地说。   “去!”   “去什么去啊,虽然规定不许谈恋爱,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等毕业都老大不小了,好男人早让人挑走了!”焦欣喋喋不休。   “闭嘴。”   “我给你打了一份红烧鸡块,快吃吧。”张雷端着一个菜碟过来。   “师兄太客气了,我打了两个菜,够吃了。”沈梦昔指指自己的饭缸,她饿得不行,直接吃了起来。   “吃吧,你们俩一起吃。”张雷把菜碟往前送了送,就势坐在旁边的空座上,看着她们吃饭。   沈梦昔也不扭捏,谢过张雷,请焦欣一起吃。   “师兄,你这样看着,我都不好意思吃了。”焦欣笑嘻嘻地对张雷说。   “别不好意思,跟师兄客气什么呢!”   “哎!那我就不客气了!”焦欣夹起一块鸡肉,“嗯,好吃!我正想打鸡块吃呢,可惜卖光了,没想到,师兄这么好!”   张雷也不看她,对沈梦昔说:“我真没想到,你的枪法这么好。”   沈梦昔一笑,舀了一勺米饭,大口吃起来。   王妍吃完了饭,路过打了个招呼,沈梦昔跟她摆摆手,“王姐你们不是早打完了吗?怎么才吃饭?”   “嗐,学生会有点事,刚忙完。”说完拍拍张雷的肩膀,“走走,师姐有事找你。宝珠你慢慢吃啊。”   张雷不大情愿地站起来,跟着她走出去。   王妍刷好饭缸,锁好饭柜,看着脸色不虞的张雷说:“弟弟,忙活了小一年,有进展吗?”   张雷不说话。   “有那时间,好好钻研业务吧。你追不上她的。”王妍沉吟了一下说。   张雷听后,抿了抿嘴,转头看看饭堂的方向。   “不甘心?唉,反正该说不该说的,师姐都跟你说了,好自为之吧。”王妍笑了一下,走出食堂。 第317章 跟踪对象   张雷追上王妍,恳求,“别呀王姐!你得帮我啊!”   王妍笑,“你以为我不想和她交朋友?她不爱搭理我啊!老弟你说,我怎么帮你?”   张雷揪揪平头上揪不起来的头发,“王姐,我承认,最初我图的是她的家世,说白了是想少奋斗十年!可是接触多了,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她了!”   王妍笑着摸摸快垂到肩膀的头发,“姐要毕业了,也帮不上你什么了。那个女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十七岁少女,她比你想象的成熟。我这次回去实习,多多少少打听了齐处长家的情况,她有四个哥哥,最小的哥哥比她大八岁,是家中宝珠,说一不二。几个哥哥在不同领域都有建树,那个表哥更是强大到你不能想象。”   张雷咬咬嘴唇,没说话。   王妍继续说:“弟弟,你配不上她。”   年轻人的骄傲被刺痛,他不服气地抬头。   王妍自嘲地笑,“姐以前也觉得,姐的优秀,完全配得上王子!但现实教会你做人!弟弟,你才大二,回头你实习了,你工作了,就知道什么叫社会了。听姐的,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   “她家世良好,却对物质没有要求,我理解她,她在情感上一定有更高的要求!”张雷快速地说,“我可以对她好,非常非常的好!”   王妍无声地笑了,“你也知道她对情感有高要求,那么,当她知道你的最初目的之后呢!”   张雷愣在当地,眼睁睁看着王妍快步走开了。   ******   “我这里是咱们区队这次的侦查课作业,上一周布置作业是跟踪,要求每位同学自行选择跟踪对象,进行跟踪,然后写出具体的跟踪报告。”侦查老师扬了扬手里的一摞纸张,“我没想到啊,各位同学的想象力居然这么丰富,你们还是不要在公安队伍埋没人才了吧,都去当编剧吧!”   学员有人发出笑声。   “还笑!好意思笑!你们看看,写的都是什么?是糊弄我,还是糊弄你们自己呢?”侦查老师抽出一张报告,“这篇,跟踪一个老太太去菜市场买菜,先买的肉,又买的鱼,最后买的菜,跟小贩讨价还价,还跟人家饶了两棵香菜,最后坐公共汽车回家,下车遇到老邻居,聊了五分钟家长里短,然后回家了。这篇,跟踪一对情侣去爬长城,这篇,跟踪一个科员上班下班,还到工商局办业务!我就问你,他上班的时间,你不正上课吗?”   大家哈哈笑起来。   “当然,也有不少认真完成作业的。这两份报告,我可以看出,确实是实地跟踪,并认真写了报告的。”老师最后拿出两份报告,“且不论跟踪手段,也不论报告成文质量,我给满分!”   “你们好奇吗?”   “好奇!”   “这份,是个女生的报告,双休日逛街,在公交车上遇到扒手行窃,巧妙提醒了乘客,使乘客免于经济损失,并且在扒手下车换车之际,化装跟踪扒手,终于在下一班公交车上,将扒手抓了现行,在公交司机的配合下,直接将扒手送到了距离最近的派出所。”   学员们鼓掌,互相询问,到底是谁。   沈梦昔笑着摇摇头。   为了完成侦查作业,她甚至差点打算去跟踪导员谈恋爱了,但似乎已经有人先下手,只好放弃。   周六上街,踅摸目标。   可巧看到一个扒手,趁着人多上车拥挤,要掏一个女乘客的皮包,沈梦昔拥着前面一个男乘客,将那人的手撞开,顺势将那人挤上了公交车。   扒手似乎有强迫症,执着地还要偷那女乘客的皮包,沈梦昔忽然惊叫,“停车停车!我的钱包不见了!”   这一喊,就有许多乘客开始关注自己的钱包,扒手横了沈梦昔一眼,只坐了一站,就下车了。   沈梦昔跟着乘客也下车了,躲到站牌后面,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眼镜和假发,又飞快脱下身上的衬衫,露出里面的白体桖衫,快步跟在了扒手后面。   这个扒手似乎专门在这条公交线路上作案,他又上了后面来的公交车,沈梦昔继续跟上,站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双肩包拉链只拉了一半,侧搭在肩上,随着车辆行走,一晃一摆的。   扒手借着身体阻挡,成功夹出了一个老太太的手绢包,露出满意神色,朝车门挤去,沈梦昔没看清他的动作,但也站起来,正好堵住他的路。   “借光借光,我要下车。”扒手语气不耐。   “哦,没关系,我也要下车。”沈梦昔笑着说,朝门口又挪了挪。   那人瞥了沈梦昔的背包一眼,没有作声。   “嗷!”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公交司机方向盘都把不稳了。   沈梦昔死死握住扒手的手腕,“哼,伸手必被捉!”   扒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钳着一个老鼠夹,疼得嗷嗷直叫,沈梦昔捏住他手腕麻筋,扒手弯下腰,讨饶不止。   “折了!折了!救命啊!”   “师傅!麻烦开到最近的派出所!这里有个小偷!”   小偷左手掏出一把弹簧刀,威胁道:“躲开!让我下车!不然我真捅你!”   沈梦昔手上一用力,掰住他的大拇指,小偷疼得瘫软在地,弹簧刀也掉到了地上。   刚学的擒敌拳派上了用场,沈梦昔将小偷按在地上,乘客帮助制服了小偷,老太太这时也发现丢钱了,一番小偷的衣兜,找到自己的手绢包。   公交车开到派出所,众人一起将小偷送进派出所,沈梦昔都没忘记讨回老鼠夹。   她的报告里没写那么详细,否则倒像是事迹报告了。   也没写化装,只简单写了换车跟踪,如何在人群里辨别人物特征,在公交车上如何不被跟踪对象注意,又不至于跟丢。   也没写老鼠夹,只说抓了现行。   侦查老师神秘地一笑,又举起第二份报告,“这份报告是个男生写的,他的跟踪对象就是前面报告的作者!”   全体哗然。   沈梦昔愣了,她被跟踪!   竟然全然不知!   想到自己从包内拿出假发墨镜,又在包内布置了老鼠夹,身后居然全程有人跟踪监视,汗都下来了。   “这两份报告都很好!我都给了满分!另外要对齐宝珠同学提出意见,你的反侦察能力太弱了,被跟踪了一路,竟然丝毫不觉!”   同学们都看向沈梦昔,一副恍然的样子。   侦查老师哈哈一笑,“如果没有赵猛同学的跟踪报告,我还不知道,齐宝珠同学还做了一件大好事呢!” 第318章 人间大炮,发射!   “还做了好事?”大家都看向沈梦昔,又看赵猛。   “啊,宝珠你的手......”焦欣小声喊了一句。   沈梦昔回头看了一眼焦欣,笑笑。   又看了一眼赵猛,他坐在最后一排,微微低头,看不清神色。   “想不想知道什么好事?”侦查老师指指沈梦昔胸前吊着的胳膊。   “想!”   沈梦昔头疼地抚额:这位老师,你可以转行,去做司仪了!   那天,她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遛遛跶跶在朝内小街一带逛着,脑海里不自觉回忆着N多年前曾经来过这里,想起老北京的天桥,也想起老范师傅的炸酱面,就打算在街边找家小店吃碗面条,再回学校。   经过一个新建小区时,忽听头上有一道童声:人间大炮!一级准备!   下意识抬头,就见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站在前面单元的三楼的窗台上,挥舞着拳头,“人间大炮,二级准备!”   她来不及思考,疾步朝前跑去。   “人间大炮!发射!”小男孩一头扎下来,楼上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沈梦昔最后一步,跃了起来,她双手接住孩子,身体就势旋转,练了多年的太极自然而然运用出来。   尽管卸去了大半力道,胳膊震的还是钻心地疼,身子转了大半圈,跌坐在地。   孩子脱手,又砸在她腿上。   毫发无损的小男孩,一骨碌爬起来,在地上跳跃着,“我成功喽!我成功喽!”   楼道里冲出一个头发湿漉漉的女人,一把扯过男孩,照着屁股狠擂了两下,“洗个头的功夫,你就跳下来了!我打死你个不听话的孩子!”   孩子哇哇大哭。   女人又心有余悸地一把搂住孩子,嚎啕大哭。   围观的人提醒她,“你不谢谢人姑娘救了你孩子?她要走了!”   那女人这才想起救命恩人,按着儿子要他磕头,沈梦昔急忙拦住。   女人千恩万谢,坚持要请沈梦昔上楼吃饭,要她留下姓名地址,还要给她钱,沈梦昔摇摇头笑着拒绝了,她给孩子做了一番检查,看他无事,就让他们赶紧回家,以后一定要看好孩子。   上了回程的公交车,她才发觉屁股生疼,大腿也生疼,左腕更是眼见着肿胀,不能动了。   她自己动手检查一番,没伤骨头,但韧带肯定拉伤了。   只好到中途下车,到医院挂中医科,找了个老中医将错位的筋拨回原位,又用红花油一通揉,疼得她出了一身大汗。   老中医至少七十岁了,“不像跳舞的,你是学武术的啊,咋弄的浑身伤?这脉相是真好!拿着油,回去自己揉腿,胳膊半个月不要吃劲,好好养着,我给你弄个绷带吊上。”   沈梦昔郑重点头谢过。   老中医捋了捋胡子,“一般小青年,见胳膊肿了疼得不能动,第一个就先去挂骨科拍片子,看骨头折没折。算你聪明,还知道来找我!”   “我还是相信中医比西医更好。”沈梦昔笑。   “哎!这就对了!”老中医双手一拍,两眼放光,“你这孩子,一看就有前途!”   回到宿舍,焦欣看她吊着绷带,吓了一跳,大家也都围了上来询问。   她只说是拎东西伤了手腕,傍晚点名的时候,又跟导员请假,导员看了医生诊断,大方地免了她半个月的早操、间操和军体课。   伤了手,腿也疼,就不方便再去跟踪,她只好将跟踪小偷的经过,草草写成了跟踪报告,周一交了作业。   谁能想到,居然被老师当堂点名表扬呢,更没想到,她自己也成了跟踪对象。   侦查老师在念赵猛的跟踪报告。   文笔一般,平铺直叙。朗读者却声情并茂,抑扬顿挫。   读完,侦查老师说:“咱们的齐宝珠同学出去一趟,一下做了两件好人好事,提出表扬,我也会跟学校反应这件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人民警察的本职!时刻牢记,自己从此再不是普通老百姓了!   但!也要量力而行,以后遇到持械歹徒,要谨慎行事,特别是女学员!国家培养你们,是让你们成为技术人才、侦破大案要案的,小偷小摸的,自有该抓的人来抓!我不怕领导批评我,我要告诉你们,入警宣誓时,我们说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但!牺牲得要有价值!”   所有学员都肃然静听。   侦查老师以手点着学员们,“我还真怕你们这些半吊子,下个礼拜天都撒出去抓小偷了!咱们的原则是,做好自己的本职!每个人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这世界将是多么的美好!”   最后一句说的很抒情,大家都笑了。   “还有,赵猛,采访一下你,你是怎么做到,看着同学战友身陷险境,而冷静地继续跟踪的呢!”老师忽然板起脸来,走到后排。   赵猛头更低了,不作声。   沈梦昔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   “来,赵猛,你站起来说一下。”侦查老师叫起赵猛,“我是教过你们,不许暴露行踪,可没说过看着同学涉险而旁观吧?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你的战友,并不是犯罪分子!”   赵猛站起来,还是低着头,“我,我不是不想帮忙,我早就想过去帮忙,可是她太厉害了,几下子,自己全都处理好了,根本用不着我......”   一米八十五的身高,因声音里的挫败,显得矮了许多。   大家都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有些想笑,又都有些尴尬。   侦查老师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教室里鸦雀无声。   老师忽然笑了一声,“呵,女人一旦强大起来,还真没男人什么事。”   同学们如释重负,都跟着笑。   “笑!不觉得羞耻吗?”侦查老师环看男学员们。   焦欣没心没肺地接话,说了一大通,“哼,男人最爱窝里横,母系氏族以后,男人占了上风,过几天好日子了,马上就开始想着怎么对付女人!不许参政、裹脚、不许出二门、贞节牌坊,自己反倒三妻四妾花天酒地当作风流佳话的!切!还不是怕我们女的压过你们男的!”   全体男学员都怒视焦欣。   侦查老师也听得胸口一窒,认真看了看焦欣,又看看沈梦昔,眉毛一挑,“行!别的课程我管不着,今后,我就对你们六区队的女生,一视同仁!我就等着,将来的刑事技术界,有我女弟子的一席之地!” 第319章 你救救你姐夫!   齐老爷子已经95岁,须发皆白,连眉毛都是白的。   但皮肤上老年斑不多,面色红润,看着像是八十岁。   他每天都站在院子里,从头到脚,拍打一遍全身,啪啪做响,太阳好的时候,再晒一个小时的后背。   “我小孙女告诉我的秘诀,好用!你也试试!”逢人问起,齐老爷子便大方说出自己的长寿秘诀,听的人连连点头,但真正跟着做的却几乎没有。   1995年秋天,齐老爷子三哥的孙子,来嘉阳看望了他。   老爷子看到酷似三哥年轻时的侄孙,想起三哥已经去世两年,忍不住老泪纵横。   齐老爷子是镶白旗出身,祖上做过官,到他们这一辈,兄弟四个,大哥二哥死在战乱中,余下兄弟姐妹都很健康,两个姐妹,一个嫁到吉林,一个留在双县,都活过了八十岁,家中祖辈也多健康长寿。   所以,知根知底的人,都说齐家基因好,才是齐老爷子长寿的原因。   毕竟齐老爷子烟酒不忌,爱吃肉,爱喝糖水,还爱发脾气。头些年还侍弄园子里的蔬菜瓜果,这几年,谁也不敢让他下地劳作了,老爷子大半时间就在盘腿坐在炕上,冬天,他的房间总是温度特别高,别人上炕都觉得烫屁股,他也坐得稳稳当当。   沈梦昔却觉得,老爷子是活明白了,想开了。   他只想开心的事情,屏蔽糟心的事情。   他一心相信自己可以活过百岁,并且诚心诚意的相信墙上的领袖画像可以保佑他万事顺意。   他每天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来了小辈儿或者客人,他都跟人家聊一会儿。   每年他有两大盼头,就是孙女寒暑假都回去看他。   所以,沈梦昔寒暑假必回嘉阳。鲁秀芝为此气得直骂娘,毕竟她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闺女几天。   沈梦昔一回到嘉阳,就骑着齐有方的三轮车,后面带着齐老爷子四处转悠,到南山看日出,到江边看夕阳,去市场看热闹,到太平村看老邻居。   与齐老爷子相仿年纪的老邻居,很多已经过世,比如邻居何老爷子,已经过世五年多了。   齐老爷子的棺材一直放在齐有德家的仓房里,每年都抬出来油漆一遍,用齐保良的话说,几十年来,刷的漆比棺材板都厚了。   齐老爷子绕着自己的寿材,走了一圈,“你奶奶等了我这么多年,见着我非得拧我耳朵。你奶奶啊,家世比咱家好,定亲时就说,我这一辈子都得让着她,听她的话......”   沈梦昔笑,“您老好好活着,我奶奶早投生去了,现在没准要考大学了呢!”   “啊?她没等我?”   “没等。阎王爷对她说,你别等了!你老头子能活120岁呢,你傻等个啥劲啊!我奶奶掐指一算,哎呀妈呀,还有好几十年呢,那算了吧,不等了!”沈梦昔一本正经地对齐老爷子说。   齐老爷子哈哈一笑,“也对,也对。我不怪她!”转头又指挥齐保良,刷得仔细一些,好好看着天气,变天的话就拿大塑料布把棺材遮盖起来。   ******   九六年的寒假,沈梦昔回嘉阳,就住在齐保平家。   齐保平的儿子叫做齐卫上,小名嘟嘟,已满十四个月,长得清秀可爱,歪着脑袋看家里来了个陌生人,眨巴着眼睛似乎在琢磨什么,等到晚上睡觉前,他见沈梦昔还不走,就指着沈梦昔,跟妈妈哦哦地喊,意思是问,这个人怎么还不回家呢!   邹艳梅笑得不行,齐保平却有些难过。   平时多是邹艳梅的母亲带着孩子,所以他和齐家人不是很亲,孩子长到一岁多,只见过爷爷奶奶一次,现在看到亲姑姑,还奇怪她为何住在自己家里。   “嘟嘟,这是姑姑,是咱们家人,就住咱家里。你明白吗?”齐保平耐心地跟儿子解释。   嘟嘟似懂非懂,转着眼珠看看爸爸搂着这个人的肩膀,就不再出声了,一头拱进妈妈怀里。   ******   沈梦昔走后门找到刘岩,就是那个曾经跟着齐有恒去滨城送礼的民警,他现在是嘉阳县公安局技术科的科长。   无论齐有恒在嘉阳、在伊市还是在哈市,他每年都至少上门两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齐有恒生日,比齐家四个儿子都孝顺。   刘岩一听沈梦昔的意思,立马答应请求,到县局打了个招呼,让她到技术科跟着“实习”。其实沈梦昔才上大二,还不到实习的时候,但她想对这个行业尽早做一些了解,纸上谈兵,永远不如实际行动。   嘉阳县这几年治安稳定,几次严打起到了震慑作用,故意杀人及聚众斗殴之类的案件并不多。但每到冬季,下面村屯总有一些纵火案,村民平素又了恩怨,并不直接上门叫骂,或者抡起锄头打架,而是在仇家秋收后,夜半点把火,将一年的收成烧个精光。   沈梦昔看了几个卷宗,都是类似的案件。   现场照片也都大同小异,漆黑的灰烬,模糊杂乱的足迹。   因救火现场破坏严重,这些照片都不足以为破案提供线索。   说白了,技术科提供的材料,只是卷宗里必不可少的一个程序,而已。案件侦破都是民警走访排查的结果,有的村民心理素质极差,见到大盖帽就哆嗦了,进了派出所就全交代了。   细问之下,结仇的原因往往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张家多占了一垄地、李家太吝啬不肯出借收割机、王家的闺女瞧不起赵家相亲没同意......   有本卷宗里,纵火人看年龄五十岁了,但签名如同一年级小学生一般幼稚。   这和沈梦昔想象的破案完全不同,她有些呆滞地看着卷宗。   她正发愣,包里的手机响了,手机号码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是谁。   “你好!”   “哎呀宝珠啊!你可得救救你姐夫!”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沈梦昔将手机拿远了一些,迟疑地问:“宝满姐?”   “哎呀是啊!你救救你姐夫吧,跟你三哥好好说说!”   “别着急,你把事情说清楚了。”   “一句两句哪说得清!我中午到三叔家找你,你必须得帮你姐夫!”   沈梦昔皱着眉头收线,立刻打给齐保平打电话。   一提李志新,齐保平就跟她说:“是不是大姐找你了?我真是让这家人给气死了,你别管他们的事儿!” 第320章 顺山倒喽!   李志新这几年,馒头铺也不开了,胡乱跟着人拼缝做些买卖,今年,又开始跟一个南方老客做木材生意。   其实他对木材生意所知甚少,但被人忽悠得忘乎所以。   人家说:你老丈人亲弟弟在省里当官,你小舅子又是林业局的科长,放着现成的关系不用,就是傻子!这满山都是树,砍几棵谁能发现?就算发现了,谁又能查到你?就算查到了,有你亲戚保着,谁还能把你咋地?   李志新心思活了,他没和齐保平提起此事,甚至都没和齐宝满说起,就跟着人家偷偷进山了。他既不会伐木,也不会开车,人家拉他进山不过是做个挡箭牌,那些人根本没有砍伐林木的许可证和正规手续,完全是滥砍滥伐。都是夜里偷偷运下山,一路打点了林业公安和检查站,如此几次,给了李志新一万块钱。   李志新尝到了甜头,这钱来得太轻松了!   年前,老客准备回家过年,说是最后再弄一批。   李志新又跟着上山了,老客以前找的伐木队,年前封锯了,说什么也不上山。   李志新就帮忙从青峰林场找了个把头,带着两个伐木工,还有十来个扛大木的。   把头六十多岁,秃脑亮,但身体十分硬朗,声若洪钟。   他带着猪头、馒头进山,第一件事情就是祭拜山神,撮土为坛,摆上祭品,点上黄香,把头就带着伐木工跪倒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老客见了,心生敬畏,也跟着跪拜,磕了三个响头。   李志新却不跪,还摇着头,嗤笑他们迷信,”我叔丈人他们,当年砍了多少树?一车皮一车皮的往外运,你啥时候见他们磕过头?嗤!”   老把头狠狠地瞪着李志新,“齐有方当年也没敢这么跟我说话!”   李志新心里发毛,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行吧?”   祭拜完毕,老客和把头一起选好了树,做了记号,都是些几十年的大树,又选了一些年头小的,准备码在最外面遮掩耳目。   根据选的树,整理出运材道,老把头还带了两头牛上山,准备用牛倒套子。   一切准备停当,开始伐第一棵树。   第一棵树,顺顺利利放倒。   随着顺山倒的喊声,一棵一人抱的大树轰然倒下,砸在大雪中,激起一股股的雪烟,十分壮观。   几人上前用斧子锯子将大树的枝条树头去掉,又赶着老牛将大树拖下山去。   然后是第二棵。   却卡壳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伐木工人,照旧先在顺山坡一面动锯,锯到三分之二,把头让他们换锯口,到朝山坡的一面开锯,听到大树开炸了,把头喊了声“撤!”,两个工人拽出锯子,飞快地躲到安全地带,把头大喊:“顺山倒喽!顺山倒喽!”   大树发出咔咔的声音,歪了一下,却并不倒地,竟又直了起来。   最后,连声音也没有了,就这么静静地立着。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乱动,生怕带动了风,树随风倒。   “完蛋了!坐殿了!”把头懊恼地小声骂着。   所谓坐殿,就是一棵树上下锯口都锯透了,但树木就是不倒,多发生在砍伐特别粗大的树木时。伐木时发生坐殿,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就容易闹出人命来。   把头一把撸下自己的棉帽子,使劲朝着山坡下扔出去,“顺山倒!”   这次,大树带着风声,倒下了。   李志新抚着胸口,第一个走出去,到大树跟前,拍了树干一下,“卧槽,整得挺玄啊!”   话音刚落,大树又咔咔动了起来,朝着李志新压了过来。   他妈呀叫了一声,连滚带爬。   原来,大树并没有按照把头最初的预想方位倒下,而是偏离了方向,压倒了左前方的一棵小树,远处看着树已经完全倒下,实际上,并没有完全落地,而是架到了小树上,李志新一拍之下,大树再次压倒小树,将李志新压在树下,并朝前滑动了一段。   李志新的双腿被大树碾住,疼得鬼哭狼嚎。   但是却没有人上前救他,所有人都奔向了老把头。   ——大树再次倒下过程中,压断了一棵树的树杈,冬季树木干燥易断,树杈被弹起,一个回头棒子,直接飞向老把头,梆的一下正正地打到他的光头上。   把头当即倒地。   老客傻眼了,顺山往下出溜,被愤怒的伐木工人拦住,一顿胖揍。   老把头一句话都没留下,当场就死亡了。   大树太重,李志新被人从树下拖出来,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天气寒冷,等辗转就近送到汤县医院,半天已经过去。一条腿已经保不住,另一条腿也严重冻伤,能不能保住也是未知。   原来,他们已深入到了原始森林内部,出了嘉阳界,汤县林业局和公安部门将老客收押,又等在手术室门外,李志新的麻药劲刚过,就被提审了。   五十多岁的他,脸色苍白,哭得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只说:你们去找齐有恒和齐保平!   齐保平接到汤县林业局的电话,气得七窍生烟。   嘉阳县地广人稀,县城里的百姓几乎都能连成亲戚,守着大山住着,乡镇的村民总爱上山打柴禾,捡个枯枝死树,冬天原来烧火,也没人管,但是伐了大树,就要被林业部门处置了。   他主抓森保,一冬天总有一半时间,跟着林业公安驻扎林场,或是带入挨家挨户检查,是否滥砍滥伐。   齐保平平素秉公执法,也得罪了一些人。工作实在难做,他早跟家里亲戚通了气,要支持他的工作,如果谁顶风作案,他是必须要一视同仁地处置的。   现在,自家亲人果然给上了眼药,像李志新这样以盈利为目的的盗伐原始森林,已经触犯了法律,要判刑的。   齐保平气得撂下电话,就摔了自己的茶杯。   齐宝满的电话紧接着就打来了,哇哇大哭,要他赶紧去汤县把他姐夫捞出来。   “大姐!姐夫平时做什么你都不管吗?他偷运木材赚了钱你不知道吗?我事先是不是早跟你们打过招呼?现在他进了原始森林,又出了人命,你觉得你弟弟有多大能耐,能保他平安无事?”一向温文尔雅的齐保平此时像头暴怒的狮子。   齐宝满立刻软了,哭着哀求,“保平,姐求你了,你姐夫那人老实,他要是进了号里,肯定得让人欺负死!”   “你哭什么,他不是还在医院吗?又没进去!姐,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让你来求我?”   齐宝满哭声停了,似乎意识到什么,沉吟着。“那老把头死了,他们家人不找老客,就找你姐夫......我能怎么办啊,你让我看着他锯了一条腿还得蹲监狱吗?呜呜呜......”   “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难不成他做了违法的事情,结果要我来承担!”齐保平硬着心肠说。   “齐保平!你当了官,就不认亲了是不是?你忘了你小时候,你姐是怎么照顾你的!”齐宝满大哭。   齐保平头疼地挂了电话。   没过几分钟,电话又响了,没好气地接起来,却是妹妹,也问及此事。   他更生气了,齐宝满这是把所有人都搅合进来了,说不定已经给哈市打过电话了。   “你别管他们家的事!”齐保平气得对着电话大吼。 第321章 再过来炖了你!   齐宝满果然找了齐有恒,她哭着在电话里说:“老叔你要是再不管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要是李志新蹲监狱,我只能去求我爷了!”   听着侄女半是哀求半是威胁的话,齐有恒生气又无奈。   他不想让老父亲跟着糟心,也不想让嘉阳人觉得他连这点事都摆不平,训斥了侄女几句,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他了解三儿子的脾气,也不难为他,直接给刘岩打了电话。   刘岩早听闻这件事,一口应承下来,立刻向局里请车,又带了一个民警,去汤县专程处理此事。   那边刘岩出发了一个小时,这边沈梦昔就接到刑警队的内线电话:青山乡发生命案,要技术科派人立刻出现场。   给刘岩打了手机,刘岩大骂:“这特么还能不能好好过年了!”   沈梦昔记得齐有恒过年也总是值班、下乡,越到年关事情越多。   刘岩骂了一句,立刻吩咐,“让黑子带着器材去!宝珠你看家,下班你就回家。”   “科长你忘了,黑子去向阳了,苞米楼子着火那个!”   “特马的!”刘岩咒骂。   “我去吧。”   “你?死冷寒天的,你去嘎哈?老实搁家待着吧!”若不是命案,刘岩肯定立刻同意。   “科长,我毕竟是学这个的,早晚得出现场。你们这么辛苦,我出力是应该的。”人家为了李志新的事情跑出去100公里搞协调,她当然不能看着技术科忙不开,还视而不见。   “那,也行。你就跟着去学习学习吧,我跟罗队长打个招呼,让他多照顾照顾你,要是害怕就别往跟前凑了。”   “嗯,知道了。”   向阳乡胜利村,沈梦昔跟着刑警二队民警去了案发现场。   一个派出所民警见到沈梦昔,还笑,“哟,刑警队啥时候分的女警,这么漂亮!这不是霸王花吗!”   “滚!擦亮你的狗眼,这是老局长的老姑娘齐宝珠!公安大学高材生!”刑警队的左副队长喝斥道。   那民警哈哈一笑,“得罪得罪!”   沈梦昔背着器材包,不介意地摆摆手,跟着大家一起走进现场。   那是三间砖房,院子里柴禾码放齐整,没有积雪,房顶也没有积雪,几只鸡在鸡窝里饿得咯咯直叫,还有两只鹅伸长了脖子,钳住民警的裤腿,被跟着来的村长一把捏住脖子甩了开去,“再过来炖了你!”   两只大鹅很有灵性,只在远处该该地叫着,不再上前袭人。   屋门打开,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屋子里已经毫无热气,卧室里,一家四口倒在血泊里,墙上满是喷溅的血迹,被褥也染了鲜血,一行血迹从死者身下,顺着炕沿蜿蜒到地上,已经凝固。   男性成年死者应是死在睡梦中,没有反抗挣扎,女性死者仰面倒在炕上,似乎是惊醒后有过搏斗,脸上的血迹似乎是被人抹过,两个孩子,一个趴在炕边,一个倒在门口。   现场已经被动过,是发现死者的村民和两个派出所民警接到报案时进过案发现场。   所有人留在院中,沈梦昔最先进入现场,采集了门上、炕沿上的指纹,又对现场拍照。   沈梦昔早早将针孔摄像头放在警帽边,一边拍照,一边似乎自言自语地描述现场,等下回到局里,她不仅要洗照片,还得写出现场勘察报告。   课堂上纸上谈兵,到了真正现场才觉震撼。   沈梦昔摒住呼吸,对着伤口拍摄,最后拍到两个孩子时,她的手有些抖了,两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是一对双胞胎,此刻毫无生机,让人由心底里生出悲哀来。   拍完照片,又录像。虽是第一次出现场,但她还算冷静,条理清晰,动作利落。小马冲她伸出拇指,“虎父无犬女!”   沈梦昔笑笑,到室外拍摄,小马这才进入现场检验。   回到县里,她和小马立刻进入暗室洗照片,等出来,天已黑透。   邹艳梅打她手机,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吃饭。   沈梦昔放下笔,哦了一声,“三嫂,对不起,忙忘了,我这单位加班,你们吃吧。”   “这哪是小姑娘该干的工作啊!”邹艳梅感慨道,“单位有啥啊,又是方便面吧?”   “嗯,左队长买的康师傅,挺香,还有火腿肠呢。”   “行,等会儿让你三哥去接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街上都有路灯,也不远。”   左队长接口喊道:“放心!我送小齐回去!”   挂了电话,沈梦昔继续写报告。   左队长和小马抽的烟,把办公室里弄得全是烟雾,沈梦昔只好打开窗子通风。   “哎呀,小祖宗,就这点热乎气,都让你放跑了。”小马连连抱怨。   “二手烟实难消受啊,马哥!”沈梦昔笑。   “唉,你说你爸咋想的,怎么舍得让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干这个呢!”左队长双手挥舞着往外赶烟,他大约38岁的样子,相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喝口浓茶,说:“咱们这行就没正常人,也没有正常的家庭,这个,你应该是了解的吧,你爸也差不多。我们刑警队就更严重了,下乡、出差、蹲坑、卡点,老不着家。找媳妇都难,谁愿意找我们啊!哪个女的愿意结婚了,还得自己买米买面换煤气罐,老人孩子,家里家外,啥也指不上。我们二队,人手更少,连我就五个人,两个结婚的,一个有对象的,两个没对象的,现在有对象那个小杜,是我们重点关怀对象,假期都紧着他,好歹得把媳妇骗到手啊!我和老陈,都是气管炎,回家媳妇说啥是啥,大气不敢出。”   沈梦昔听着似在调侃,实则心酸的话语,想笑却没笑出来。   第二天中午,刘岩从汤县赶回来。   “妥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去看沈梦昔的勘察报告和照片,“啧啧,真像样!”   沈梦昔也没多问李志新的案情,也不想问。   根据木材的数量,老客肯定要判刑,李志新也躲不过刑罚,还失去了一条腿,刘岩去协调,最好的结果就是保外就医和监外执行了。   齐保平得知父亲干预,无奈地坐到沙发上,“唉!自古以来,总是情大于法。我是实在无能为力了!” 第322章 聊十块钱的吧!   尚静考了一个金融中专,她妈妈特别想让她到银行工作,认为姑娘家稳稳当当坐办公室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当沈梦昔去尚家找尚静的时候,尚婶拉着沈梦昔的手,十分惋惜地说:“你这孩子,咋这么虎,那公安的工作,除了一身警服看着好看,哪是小姑娘干的工作啊?天天跟坏人打交道!你呀,毕业了还是让你爸好好给你张罗一下,在办公室上班吧,可别进什么刑警队什么技术科的!”   沈梦昔笑着应是。   尚婶又高兴地跟沈梦昔说:“你大林哥处对象了!”   “是吗,那尚婶终于放心了吧!”   “可不是!你大林哥可有老猪腰子了,非得他自己愿意,要不谁也说不动他!”尚婶摸摸沈梦昔的手,惋惜地说:“是他们局长夫人给介绍的!唉,其实啊,俺家大林子挺稀罕你的,你太小,你家门庭又太高了,俺家高攀不起。”   尚静过来打断母亲,“妈!你瞎说啥呢!”   “怎么就是瞎说呢!”尚婶不高兴。   尚静拉着沈梦昔,“走,跟我去逛街,我要买件毛衣。”   出了门,又说:“别介意,我妈就爱唠叨,她啊,喜欢谁,就像让谁当她儿媳妇!”   沈梦昔不介意,也笑:“我妈也这样,理解。”   “对了,韩兵哥也处对象了,是哈市的,年前带回来了,韩婶激动哭了,见谁跟谁显摆。”   韩兵和齐保健同岁,已经三十多岁,还没结婚,这在嘉阳实在是不多见的。街坊邻居见面都爱关心一句,“兵子有对象没?”韩婶为此都不大敢出门了。   “你哥再不找,尚婶也该不敢出门了吧。”   “差不多吧,我哥都二十七了,他们同学的孩子都管他叫大大了,我妈急得不行,天天催我哥结婚生孩子。”尚静笑,“我就跟我妈说,‘你急什么啊,你自己有儿子就行呗,还管别人干嘛。’我妈不乐意,说我没心没肺。”   “唉,做父母的能想通这一点,至少要过二十年啊!”   “一百年他们也是爱操心!”尚静嘀咕道,犹豫了一下,又说:“叶海生要毕业了,他爸给他找关系,去了深圳了。”   “那么远啊!”   “是啊,那么远。”尚静慢慢地说。   高中的同学大半都出去上学了,有考上大学大专的,也有读自费的。出去见了市面,大多都有些变化,更成熟世故了一些,但同学们聚在一起,依然像往常一样自在,心无芥蒂。   学生时代的朋友,以及战友,大概是人生里最牢固的人际关系了。沈梦昔很享受和他们一起的时光。   自从上了大二起,梁浩东来公大的次数就减少了。   他是学电子工程的,大二专业课多了起来,加上还有乐队,歌曲创作,忙得抽不出时间,只是偶尔打个电话到宿舍,不着边际地聊几句。   对于沈梦昔假期不在哈市,他很是抱怨。常常打她的手机,“聊十块钱的吧!”   因为手机是双向收费,他还常常往她的号码里存话费,让沈梦昔哭笑不得。   聊天内容透露出,他的理想是去麻省理工攻读硕士博士,并抱怨沈梦昔学的专业不好,出国都不方便。   沈梦昔只笑着说:“美国英国都无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你记得学成后,要回国效力就行!”   “我当然回国!难不成还在异国他乡落脚不成?”   “呵,你牢牢记着就是!”   ******   学生时代,是人生最好的时光。   学校的环境不似社会那般复杂,虽无收入,但也没人会嫌你累赘。成绩好的,还能拿到可观的奖学金。人们对大学生还有着由衷的敬畏感。   好时光总是最快溜走。   一转眼,四年学业结束。   此时大部分大专院校都实行招生并轨,连师范专业也开始收费,并且,不再包分配。   但公安大学的毕业生是不愁出路的,学员们回到各自的省份,都是抢手货。   何敬瑜问沈梦昔是否想留在北京,沈梦昔摇头,她要回哈市。   大四起,她就确定了专业方向,主攻文检。毕业论文是关于声像资料、声纹鉴定方面的内容,梁浩东精通电脑,在这方面给了沈梦昔很大帮助,他去了美国后,竟然也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   毕业后,沈梦昔在省公安厅技术处工作,她对警衔高低和职务大小毫无兴趣,一心只做本职工作,有齐有恒做保护伞,的确很自在,她常常感到庆幸。   有时会支援下面县市局的工作,出差下乡。一次,到宾县出差,遇到比她早一年毕业的张雷,他正在技术科工作,领导知道他们是校友,就让张雷接待沈梦昔。   张雷非常高兴,像个高中生一样,工作之余,还请她吃饭。   但读书还算有酒量的张雷,喝了一瓶啤酒就醉了,捶着胸口,“齐宝珠,我心里堵得慌!”   “张哥你醉了,别再喝了,我们回去吧。”   “我没醉,我心里特别清明!特别特别清明!”张雷咬了一下牙,“你一定不知道,终身遗憾的感觉。我知道!我有遗憾,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沈梦昔笑,“我知道,我也有过。”   “你也有?”   “当然。只不过我不纠结于此罢了。”   “我做不到!都要世界末日了!我还犹豫什么?”张雷给沈梦昔倒满啤酒,又给自己倒上,把最后一点点又倒给沈梦昔,“福根儿,给你!”   “你还相信世界末日的说法啊!”沈梦昔笑。   “怎么不信,全世界都在议论,都说1999年12月31日,是世界末日!齐宝珠,你那么聪明!你什么都明白,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借着酒劲,张雷吐露了心声。“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而已,而已!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你看不上我!你肯定看不上我!但是我不想到老到死还留着这个遗憾,我都没有对我心爱的姑娘说过我爱你!”   张雷的眼睛泛上了泪花,沈梦昔微微有些尴尬,她只能微笑地看着张雷。   “你别笑师哥啊!”张雷拿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沉梦昔的,一口干了啤酒。“大学四年,我就喜欢过你一个人。当王姐告诉我,我们条件悬殊,让我不要痴心妄想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我,当年也是我们宾县出类拔萃的尖子生啊,多少女生都暗暗喜欢我!我都不理她们!现在,我喜欢一个师妹,却被人告知痴心妄想!哈哈,痴心妄想!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   张雷翻来覆去地唠叨着,大概是心中的不平和遗憾多过所谓的喜欢吧。   沈梦昔拿起电话,给张雷的同事打了电话,让他们来接他回家。 第323章 你俩平时就这么聊天吗?   大学毕业,沈梦昔也才二十一岁,虚岁。   但依然有不少人开始给她介绍对象,似乎,学业完成了,下一个结婚的任务就理所应当被提上日程了。   郑媛从北京打来电话,说有个不错的小伙子,在卫生厅工作,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家世良好,要她去北京相亲。   张晓萌居然也跟沈梦昔说,他们杂志社有个主编才华横溢,曾经见过她一次,非常喜欢她,多次提起要她牵线搭桥。   卫生厅的且不说,那个主编沈梦昔是记得的,那人三十多岁,离异带个孩子,人长得不错,但是才子风流,实难消瘦。   她严重怀疑张晓萌根本就是拿这个人来恶心自己的。   齐有恒和鲁秀芝居然也不反对,鲁秀芝还语重心长地说:“反正都大学毕业了,先处个两三年,正好结婚!早点结婚,早生孩子,身体恢复得快!”   没多久,齐慧慈又说滨城有个条件相当的男孩,在电力部门上班,工作能力强,人际圈子广,她打算让这人赶个双休日去哈市见见她。   鲁秀芝又觉得这个也不错。   沈梦昔苦恼不已,避之不及。   她自己买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离公安厅不远,正在装修,为的就是能有个清净躲避的地方。   鲁秀芝为此唠叨了一周,说她是个狼心狗肺的,翅膀还没硬呢,就忘了父母养育之恩。   通常,鲁秀芝的唠叨都是无效的,沈梦昔也不顶嘴,但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既定方向进行。   “趁我身体好,还能给你带几年孩子,你别耳旁风听不进去,你看你二嫂,岁数大了生孩子,多遭罪啊!你四嫂生完活蹦乱跳的,你看她!什么高血压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得剌开肚子才能生!差点没把我孙女憋死!这要搁过去,你二嫂那指定是得死了!一尸两命!”鲁秀芝站起来又坐到沈梦昔对面。   沈梦昔连连点头,起身走到衣架边,戴上警帽,拿起皮包,冲几个侄子侄女笑笑,又跟齐有恒摆摆手,“我上班去了!”   鲁秀芝跟着走到门口,“礼拜天,上什么班?你这孩子,咋就听不进去呢!妈是为了你好......”   ******   当21世纪的钟声敲响,人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原来,并不是世界末日啊!   一九九九年底,真的有许多人开始恣意放纵,开始挥霍,将家财散尽的。   连齐老爷子电话里都哈哈地笑,“老头我活到2000年了!”十分得意。   的确,任何一个高寿之人,都值得敬佩。   沈梦昔甚至敬佩自己。   她常常在梦中惊醒,然后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不知是梦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但她却从未虚度过一日,即便疑心活在梦中,她依然不肯放纵自己,她珍爱自己,珍爱自己的灵魂。   方琼毕业后留在了上海,春节前回哈,与沈梦昔去喝咖啡。   “宝珠,你的头发怎么不留起来呢!”方琼嗔怪地说。   她在大二时疯狂减肥,几乎减掉一半体重,如今是一个高挑窈窕的美女。   她挑剔地看着沈梦昔,“口红也不画!浑身上下一个首饰也没有!超过三个是俗气,你总不能一个都没有吧!你还是女人吗?”   沈梦昔笑而不语。   是女人。当然是女人。不过,她更在意的是灵魂,而非肉体。   “哈市干燥,你要注意保养了,你看你,再不注意就要有皱纹了!”方琼的语调微微带了点上海人的腔调。   “无所谓了,人总是会衰老的。”   “你怎么能这么想?青春多么短暂,你要做好身材管理,皮肤管理,情感管理......”   “方琼,你的变化可真是不小,是哪个男人改变了你?”沈梦昔笑。   方琼也笑起来,带出了一丝高中时的模样来。   “骨子里还是变不了的,我天天都死命压制着要吃美食的欲望,太痛苦了!”方琼皱着鼻子说。   “那你一定很爱那个人。”   “那是当然!”方琼美滋滋地晃着脑袋。“小丫头,等你恋爱了,你就知道了!”   沈梦昔的电话响了,居然是梁浩东。   “咦?你回国了?”   “回来过年。我妈想我了,非要我回来。”   “那出来吧,我和方琼在中央大街呢。”   梁浩东来得很快。他的穿着比沈梦昔还随意,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个流浪歌手。   “再过两天我就回嘉阳了。”沈梦昔说。   “就是知道你春节必回嘉阳,我才提前赶回来的。”梁浩东说。   “你看看你们俩的出息,不修边幅,倒是天生一对!”方琼恨铁不成钢。   梁浩东没说话,笑着落座。   “咦,莫非我说中了?耗子居然没怼我?”方琼瞪大了眼睛。   “我暗恋齐宝珠,上个世纪就开始了,你才知道,迟钝!”梁浩东开口必伤人。   方琼摇摇头,“在上海待久了,真不习惯东北男人的说话方式了,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他并不能代表东北男人。”沈梦昔说。   “对对,起码我哥就不是这样的。”方琼点头。   三人像高中时候一样放松地聊天。   “你们说,梦境和现实的区别是什么?”沈梦昔忽然问。   两人愣愣地不明所以。   “你们说,人真的能控制自己吗?”沈梦昔又问。   方琼忍不住伸手摸摸沈梦昔的额头,“珠珠,你不舒服吗?”   “梦境有时候是现实的一种反映,具体我说不好,大多数时候,我醒来,立刻就忘记了做过的梦。”梁浩东认真地看着沈梦昔说。“至于控制自己,也不是绝对的。比如,你可以控制手脚走路、拿取东西,但是你不能控制疼痛,不能控制心脏,不能控制血液,甚至有时连笑都控制不住,更别说仇恨和思念了。在美国,有一部分人坚信地平说,还有人认为人类是被更高等生物控制的。”   方琼惊讶地看着梁浩东,又看看沈梦昔,“你们俩平时就这么聊天吗?”   沈梦昔笑,“咱俩吓着这孩子了。”   “别理她,她太肤浅,根本理解不到我们的层次!”话音一落,梁浩东头上就挨了一下,是方琼将靠枕甩了出去。   “黄杰也在美国留学,好像是想拿到绿卡留在美国。”梁浩东拂了拂头发继续说。   “啊,那赵娜佳呢?”方琼注意力很快转移。   “他们早分手了。”   “哦。”方琼叹了一声,“咱们三八班,到现在一对儿也没成。”   “方,说说你那位吧。”沈梦昔逗她说话。   果然,方琼立刻笑起来,眯起的眼睛也透露出耀眼的光,“他啊,是我的学长,特别特别优秀!他是湖北人,大三的时候,就自己开了广告公司,现在公司在上海已经很有知名度了!”   “那真是不简单!”沈梦昔赞。   “嗯,你们以后要是有需要做什么广告,或者做什么创意的,只管来找我,我让他免费为你们服务!”   “哟哟哟,这是老板娘的做派啊!”沈梦昔笑。   “去你的,就知道笑我!”   梁浩东喝了一口咖啡,皱着眉头对方琼说:“方琼,这几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怎么了,我怎么了?”方琼收起笑容,摸摸自己的头发,莫名其妙地看看沈梦昔,又看看梁浩东。   “既不像哈市的女孩,又不像上海的女孩,怪里怪气的,看着,有点......恶心。”   方琼暴起,毫不犹豫地把手边的咖啡泼到梁浩东脸上。 第324章 就是他吧!   2000年,由何敬瑜出资,沈梦昔策划,在太平村建了一座太平山庄。   山庄离江边不远,位于嘉阳县城和太平村之间。占地三十亩,小桥流水,亭台楼榭,景色优美。   山庄有两座公寓楼,还有六栋别墅。公寓楼前是一个大广场,有喷泉、雕塑、健身设施等等。另有小型医院,饮食中心、娱乐中心,即便是冬天,也可以足不出户做锻炼。   建这座山庄的目的,就是为了齐老爷子住得舒服,2001年六月,山庄建成剪彩的时候,齐慧慈赶了回来,专程陪着父亲在山庄住了一个月。   平时,齐有方一家陪着齐老爷子住一栋别墅,齐有德老两口也住了一栋别墅。   别墅后面还有一畦菜地,齐有德、齐有方将菜地拾掇得规规整整,到了秋天还能存些秋菜。   两家都在一楼给齐老爷子留了房间,公寓楼里,齐老爷子还还占着一个房间,隔段时间就会去住几天,找几个老伙计聊天吹牛。   他更喜欢晚上站在公寓窗边,看广场上的人们跳广场舞。   山庄的广场到了晚上,灯火通明,音乐欢畅,成了太平村民夏日的娱乐场所,孩子们在广场上奔跑追逐,嬉笑打闹,老人也慢慢遛哒,或者坐在长椅上歇息,齐老爷子最爱这样热闹鲜活的气氛,他有时也让齐有方陪着走几圈。   无论谁见了都会上前恭维几句,夸他有福气,儿孙孝顺,他就更加高兴,放声大笑。   沈梦昔每年依然回嘉阳两次,春节是必须回去的,夏天她会请个长假,八九月份都住在太平山庄,为齐老爷子全面调理身体,顺便义务为山庄里的老人看病。   “没听说警察会看病的!”山庄里有个非常倔的老马头,并不信任沈梦昔。   “不信拉倒!你以为谁都配让我孙女看病啊!”齐老爷子十分不满。   “你孙女又不是大夫,凭啥俺们非得相信啊!”老马头来了倔劲。   “滚!不看病就滚!”齐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吼,“尼玛二百块钱住我山庄,还敢放屁!”   齐有方赶紧上前劝阻,工作人员和医务人员也赶过来安慰。   “我告诉你老马头!你特么爱跟谁倔跟谁倔,今天你要敢跟我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立马卷铺盖走人!”齐老爷子瞪着老马头。   老马头是林业退休工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到老却只能指望女儿给他养老,可是这半年,他女儿摔伤了腰,不能伺候他,他就住进了山庄。   太平山庄的规定是,太平村民六十岁以上老人每月只需两百元就可以住进山庄,包吃包住。县城的退休老人和其他乡镇村民,则每月多交一百元。   何敬瑜不仅建了山庄,造福一方百姓,还给全县七十岁以上老人,每人每年发放一千元钱,八十岁以上的每年两千元,九十岁以上的每年三千元,百岁以上老人每年五千元。   ——目前为止,领五千元标准的老人,只有齐老爷子。   山庄条件优渥,伙食丰富,一群老人住着,不寂寞,还有医生每月免费体检。   他今年七十五岁,每年领一千元,就相当于跟太平村民一样,每月只花两百元,就住了山庄养老。   咬咬牙,要强了一辈子的老马头,在齐老爷子的逼视下,果断低头服软。   “老齐叔,我也不跟你扯那没用的,我就是爱顺嘴嘟囔几句,没有别的意思!反正全嘉阳,除了你我是谁也不服的!”   “服了吧?啊?服了吧?服了就行!滚回你屋子老实待着去!”齐老爷子大获全胜,心情大好,背着两手,昂首回了别墅。   第一个夏天,沈梦昔每天领着老人在广场做拍打操,并给几个病情较重,又信得过她的老人针灸,等春节她再回嘉阳,就一下来了七八个看病的老人,还有县城里的居民。   原来,她夏天给县交通局王局长的老母亲针灸了一个疗程,到了冬天,老太太的风湿明显症状明显减轻了。另外一个有慢性肠炎的老爷子,也明显缓解了症状。   其他人听闻,立刻赶到山庄,询问齐有方,“你侄女啥时候回来啊!”   几年下来,形成了一种形式,就是每年夏天,太平村总会有些外地来的人,以旅游的名义租个民宅,住下来,候着沈梦昔回到嘉阳。   齐保良为此还设了号牌,每天让沈梦昔给三个人号脉。   若是那人得了沈梦昔号脉,被告知:没什么大事,回家吧!   就乐得跟孩子一样。   2004年的夏天,沈梦昔一到嘉阳,她就感觉到齐老爷子有了些变化。   一副躯壳用了一百多年,已是不易。   齐老爷子变得迟钝了许多,动作缓慢,眼神混浊。   有时沈梦昔在想,当初自己要是跟齐老爷子说他还能活三十年,他会不会真的充满干劲地多活些年月呢!   她在山庄的医务室,有一间自己的诊室,一张办公桌,一张诊床,一个大窗户,窗台上一束烂漫的野花。   门外清清静静,没有人排队,没有喧哗。   她给今天的最后一位患者诊脉。   “乳腺的毛病,不严重。肝脏也有些影响。你要学会调整情绪,你知道吗,你所有的负面情绪,最终都会反射到你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我爱生闷气,过了好多年的事情都经常懊恼,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这是一个来自牡丹江的女性患者,三十五岁,经嘉阳的亲戚介绍,特意来嘉阳找沈梦昔看病的。   “如果有时间,你就跟我在太平住上一个月,咱们先不吃药,你每天早中晚,拍左右腋下各两百次,早起到江边,对着江水用尽力气大喊三声。”   “就这些?”那女人不可置信地问。   “就这些。没事你再出去玩玩,我们这里成立了一个恐龙博物馆,你可以去看看,总之保持心情放松。一周后,你觉得有什么变化,再来找我。”   女人将信将疑走出去。   沈梦昔将那女人送到诊室门口,却见梁浩东站在门口,拖着一个行李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咦,你回国了?”沈梦昔看看手表,“跟我到食堂吃饭吧,尝尝养老院的饭菜。”   在食堂里,梁浩东吸引了所有老人的目光,大家都好奇地过来看,“宝珠,这小伙子是你对象吧?”   “珠珠,这小伙子一看就有文化,就是他吧,你爷爷嘴上不说,心里急死了!”   沈梦昔笑着和他们打着哈哈,说饭菜凉了不好吃,对胃肠也不好,老人们就听话地吃饭去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他们,我是你的对象?”梁浩东并不吃,等老人一走立马质问。   “呵,你本来也不是啊!”   “你怎么能这样?当年我说要出国,你亲口说要我一定回来,我也是立即答应了你的!”   “哈!那是让你回国效力。”   “科学无国界,我为世界人民效力也是一样的!如果不是你,我干嘛要回国?”梁浩东开始耍赖。   沈梦昔翻了个白眼,“别这么幼稚行不行?”   食堂门口出现了坐在轮椅上的齐老爷子,齐有方将他推过来,他就直勾勾地看着梁浩东,直看得他心里发毛,避开了视线。   “这小子还凑合,就是他吧!”齐老爷子忽然说。   沈梦昔仰天无语。   第二天齐有恒两口子也回了嘉阳,鲁秀芝十分喜欢梁浩东,对他嘘寒问暖。   齐有恒却有些看不上他,觉得他情商太低,性格狷介,不会心疼人,不是良配。   齐老爷子却坚持说,这孩子能对宝珠好。   梁浩东两眼放光,连连点头,“爷爷,我十七岁就喜欢宝珠了!我一辈子都对她好!”   “你不能欺负她,要听她的话!”   “好!我不欺负她,听她的话!”   “你听听,珠珠,他说对你好,就一定能对你好的!”齐老爷子气息有些不稳,思维也有些混乱。   沈梦昔不忍打断他,只是轻轻地捋着他的脊背。   齐有恒和沈梦昔都是不信誓言的,他们对视一眼,但为着齐老爷子谁都没多说。   梁浩东回国后的工作还没有确定,北京有公司诚意邀请他,但他坚持就在嘉阳住下来,借着齐老爷子的名头,以沈梦昔的男友自居。   齐保健四兄弟先后赶回嘉阳,连何敬瑜也来了嘉阳,一是探望齐老爷子,二是考察梁浩东。这一番考验,着实让梁浩东心惊胆颤,“齐宝珠,你怎么这么多哥哥?还有那么多侄子?这是要活活吃了我啊!”   “呵,那你还不快点去北京!”   “不不不!我不走!”梁浩东坚决地握紧了拳头。   二零零四年九月,齐老爷子安详地在睡梦中离世。   沈梦昔以为自己会理智地控制自己,没想到齐老爷子与齐老太太并骨后一周,她突然大哭起来,哭得不能自已。 第325章 桃花岛 一   烟波浩渺的东海之上,有一座岛屿,岛上风景如画,桃花烂漫。   岛屿古称白云山,多年前,被一个叫做黄药师的人占据,改为桃花岛。   传说,桃花岛主相貌俊逸、博学广识。天文地理,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他成立的桃花岛派所有武功均为自创,尤以落英神剑掌、玉箫剑法和弹指神通著称。   但此人颇为邪恶,杀人如麻,传说为不使仆人泄露岛上机关秘密,便将所有男女仆人刺聋割舌。   岛上规矩森严,无论是徒弟仆人,犯了错误,必定严罚。   他有一种叫做附骨针的暗器,针上淬了剧毒,他只要在人身上轻轻一拍,那银针便神不知鬼不觉中,深入肉中,牢牢钉在骨骼关节处,药性慢慢发作,毒药便循着血脉运行,全身似有无数虫蚁蚀骨,细究又说不出具体哪里疼痛,除了哀嚎,别无他法,逐渐连神志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附骨针的毒,除了黄药师无人能解,毒药每日发作六次,不至人死,但生不如死,直熬了一两年,人才会渐渐失了生机。   故而,桃花岛距离明州仅20余里,但周边群岛渔民,慑于恶名,无一人敢靠近岛屿十里内捕鱼。   若有人想雇船去桃花岛,无论许下多少银钱,也无人肯答应。   真实的桃花岛是什么样呢?   如果你真的驾船来到桃花岛,远远就可见岛上郁郁葱葱,大片的花树,一团红,一团紫,一团黄,五彩缤纷。   上得岛来,海浪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金色的沙滩,空中有鸥鸟清脆啼鸣,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一般。   放眼看,岛屿西面是光秃秃的岩石,一块巨大的岩石十分显眼。   而东面北面是铺天盖地花的海洋,整个岛屿不见一屋一舍,也无炊烟人声,静悄悄的怪异瘆人。   但若是岛上的人,就会按照奇怪的路线行走,进入林中。   三步两步,柳暗花明。   就在这桃林深处,一个美貌的少妇坐在竹枝搭成的凉亭内,亭上横额写着“积翠亭”三个字,两旁悬着一副对联: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竹亭侧边有两棵并生的古松,已有数百年,凉亭便在这树荫下,清幽清凉。   少妇对着身边的仆人打了一通手语,那女仆便行个礼,匆匆朝着远处的屋舍走去。   少妇随后站起,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口中轻声呢喃:“孩子,你是男是女,怎么这样顽皮,踢得娘亲竟然坐立不安,你要乖......”   她走到亭外松下,绣花鞋踩在松软的落针上,悄无声息,鼻端嗅着隐隐松香,她忍不住看向西面的方向,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竟有些濡湿。   一个年轻的男声传入耳中,“你尽胡说,我才不信!”   妇人微微一笑,听出说话之人,是夫君的四徒弟陆乘风。她刚要走出树后,就听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爱信不信,我看得真真切切,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师父在那纸上不知写了多少遍呢!”这个是夫君最得意的大徒弟曲灵风。   “师兄你不想活了?这话你都敢说?”   妇人微微一怔,止住迈出的脚步,仔细倾听。   但她不会武功,那两个徒弟又渐渐走过了竹亭,只依稀听到师父师姐几个字。   她略一思索,脸色渐变,捏着袖口的手指渐渐变白。   她坐回亭中,心绪一时无法平复,只觉一颗心咚咚直跳,腹中孩子也拼命地蹬着小脚,似要将肚皮踢破开来。她只好又站起来,嗔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兴娘亲安稳坐下呢!”   “阿蘅!”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就进了竹亭,似是飘忽而来的。   “阿蘅,何事急着唤我?我正在为我们的孩子制作婴儿床,一身的木屑,你看看。”   被唤阿蘅的女子,呆呆地凝望着男子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又发呆了,快回去吃些果脯乳酪吧,这里太过阴凉,实在不适合孕妇久待。”男子不等妇人应承,一手揽过她,半扶半抱的,将她带离竹亭。   女子起初身体僵硬,似要挣扎,但只犹豫了一瞬,她就柔顺地靠在了夫君的身上。   “怎么又掉眼泪了?连我的衣衫都湿了。”黄药师抹去她的泪珠,失笑着问。   “怀了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心绪不宁的。你这样博学,竟是不知?”冯衡似娇似嗔地瞥了黄药师一眼,撅起嘴巴。   黄药师很吃小妻子的这一套,连声哄着,“哎哎,我的不是!”   这个叫做阿蘅的女子,便是这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妻子冯蘅。   其实,她本叫杜蘅,是京都临安人。   父亲在朝为官,是个不大不小的四品官员,母亲冯氏,在她不到周岁便因病去世。   第二年,父亲续弦。   继母阮氏进门不满一年,就生下一子,父亲大悦,亲自教养。   随后继母又陆续生下两子一女,杜父并无侍妾,连通房也无,一家七口其乐融融,十分美满。   继母并未苛待杜蘅,反而在衣食上,要好过下面所有的弟弟妹妹。以至于她到了十岁上,才从丫鬟和婆子的谈话中,得知自己竟然不是严氏所生。   并且,下人言语中,似乎严氏早与杜父有了首尾,所以大弟弟根本不是早产,哪家的早产儿长得那般健壮!   杜蘅如遭雷击,小小的她,无所适从。   她当即冲到父亲和继母跟前,言辞不恭,语出不敬,质问他们是不是害死了自己的生母。   杜父大怒,斥她不孝,无理取闹。   但严氏不着恼,只说孩子太小,还不懂事,大一些就好了。   父亲对她极为失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从那以后,聪明天真的杜蘅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再未心平气和与父亲和继母说过一句话,也不肯好生善待弟弟妹妹,甚至还将年幼的妹妹,推到池塘中,看着她胡乱扑腾,而不相救。   最后是仆人捞起了奄奄一息的妹妹。   暴怒的杜父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的耳朵嗡嗡嗡地如同钻进了一只蜜蜂,嘴角也流血了,但她却没哭,只是冷漠地昂起头,看着父亲。   “你到底要如何?你母亲待你不好吗?她把家中最好的都给了你,你还要怎地?”杜父气得胸膛起伏。   小小的杜蘅,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一时替死去的母亲抱屈,一时又觉得自己根本不算是这个家的人,他们六个人才是一家人,她是多余出来的那个。   此后,杜家的气氛始终是怪怪的。   弟弟妹妹都谦让于她,继母也任她为所欲为,不久,京中便传出杜家长女性格乖戾,不孝亲长的传闻。杜父气得咬牙又要对她动家法,她却昂首怒视,杜父终于败在她那张越发酷似亡妻的脸上,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颓然离去。   乳娘哭得几乎晕过去,责怪她不该这样胡乱行事,落了坏名声,将来会被继母胡乱找个人家嫁了的,到时候,境遇说不定还不如在杜家呢!   杜蘅十分聪明,她慢慢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虚与委蛇。   但,她依然顶了个坏名声。 第326章 桃花岛二   杜蘅长到了十五岁,琴棋书画,厨艺女红,无一不精。   不是继母有意栽培,也不是她多么好学,而是这些东西,学起来根本不费力气。   大弟弟每日苦读,翻来倒去的背着四书五经,她只是听他读了两遍,就已倒背如流。然后毫不留情地在他卡壳的时候,朗声接着背下去,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原来,我们果真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直打击得少年羞愤欲死。   最小的妹妹七岁,长得玉雪可爱,大概当年太小,完全不记得被大姐丢下过池塘,总爱往她跟前凑,阮氏再如何警告都是无用。   这天,她又抱着一盒肉脯,避开丫鬟婆子,偷偷跑来。“你快些吃,大姐姐,这是萱儿和母亲亲手做的!等你出嫁了,就很难吃到家里的肉脯了。下个月,母亲还要做果脯,你和我们一起做啊!”   杜蘅眯着眼睛看着气喘吁吁的杜萱。   萱,又名忘忧草,萱草为母亲花。给妹妹取这个名字,足见父亲对严氏情深,她忽觉得胸口堵胀,几乎又要伸手去推搡杜萱。   “谁说我要出嫁?”   “父亲和母亲都在说啊!”杜萱歪着脑袋,“大姐,母亲说要给你相看呢!”   杜蘅深呼吸两次,才平稳声音,“你放下吧!”   “哎!”杜萱欢快地应声,“你要多吃哦!”然后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杜蘅手里捏着肉脯,并没有吃,她觉得阮氏一定在里面下了毒。   想到十月就要及笄,然后就要议亲,她心里烦闷不已,阮氏肯定不会给她相看如意的人家,说不定就是那鳏夫瘸子之类。   ******   八月十八,杜家举家去钱塘江看大潮。   往年也去过两次,杜蘅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与他们一同外出。   乳母和丫鬟们都很懊恼,难得出门一次的机会,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   今年,杜蘅突然主动要求同去,杜父虽有些惊讶,也未多说什么,答应下来。   丫鬟婆子却兴高采烈,唧唧喳喳议论着带什么不带什么,满院子喜气洋洋。   杜蘅却悄悄在身上,藏了几张交子,又在荷包里装了些零散银钱。   年初听书,是唐朝风尘三侠的故事,她记住了红拂女张出尘,心中蠢蠢欲动:她不是要跟男人私奔,她要离家出走!   杜家在钱塘江边,早提前租好了观潮楼的位子。   杜父自诩官家,不肯在江边近处与普通百姓混在一起观潮,雅间里,杜父和妻子轻声说话,不时有杜萱清脆的童声插嘴,三个弟弟不必忌讳,早下楼跑得没了人影。   杜蘅将手放在窗边,支着下巴,眺望江面。   江面平静无波,仿佛永远不会有大潮。   杜萱也一次次到窗边探看。杜父见她心急,喊来小二询问。   店小二赔笑说,依照往年惯例,大潮还要一个时辰才会到。   杜父哦了一声,给了小二几个铜板。   杜蘅霍地站起来,朝雅间外走去。   “你去哪里?”杜父喝道。   “关扑!”杜蘅连头都没回,她不想看到父亲和阮氏琴瑟和鸣的丑恶嘴脸。   “我也要去!”杜萱飞扑过去,拉住了杜蘅的袖子。   “萱儿,你去作甚,留下陪娘亲坐着。”阮氏不由分说一把拉过杜萱,掰开她攥住杜蘅袖子的手指。杜蘅哼了一声,脱身下楼。   阮氏朝丫鬟使个眼色,丫鬟立刻跟上亦步亦趋。   街面上因来观潮的人多,变得特别拥挤,喧嚣嘈杂,但杜蘅并不觉厌烦,她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笑容,只觉天地自由。   信步朝着一家小食店走去,有几个半大孩子围在门口的一个彩色转盘边,又跳又叫。   “这位小娘子,要来关扑一局不?一百文的点心,只需十文钱,就可以关扑一次!”小食店的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笑嘻嘻地冲着杜蘅招呼。   杜蘅左右无聊,索性让丫鬟拿出十个钱来,她随手一转,那红色指针迅速旋转,到最后,居然真的停在了窄窄的一条红色上,“中了!”丫鬟雀跃,一面冲伙计喊:“快拿点心来!”   “小娘子真是旺运,何不再来一局,这边还有关扑二百钱的!”   杜蘅笑而不语,转身就走。   这一转身,径直撞到了一人身上,额头撞得生疼,她猛地一推,“大胆!”   却是推了个空,那人鬼魅一般向后飘去,竟是连衣衫都没有碰到。   “小娘子好生无礼,分明是你撞了我!”   杜蘅放下揉额的手,歪头看着那人。   这一把声音冷冽无比,仿佛是千年寒冰一般。但杜蘅却觉好听,仿佛烈日下,忽然走进了一处竹林。   那人的脸,更好看。   一身青衣,两道剑眉,黑眸透着冷傲孤清,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鹤立鸡群。   杜蘅忽然笑了,“哼!我不跟你计较!”   那人先是一怔,而后气笑,却也不多语,错身朝前走去。   杜蘅回身看他,只见那人行动潇洒,飘然远去,青衣边别着一柄玉箫,上面坠着玉色的坠子一摆一摆的。   “大娘子,快回楼上吧,大潮快要来了。”丫鬟提着点心催促。   杜蘅不理睬,继续走。   一间书画店铺外,杜蘅一眼看中一幅工笔画,画上是两只猫咪,在芍药花下嬉戏翻滚,憨态可掬,走近了,猫咪的毫毛根根清晰,纤毫毕现,“店家,这个关扑吗?”   杜蘅也不是买不起,父亲不肯落个贪占亡妻财物的恶名,三年前就将母亲嫁妆中的首饰银钱尽数交予她,只替她经营着几间铺面。又反复嘱咐她,不可胡乱花销,不可被人骗了钱财。   她却极爱关扑,只是无聊,喜欢以小博大的快乐,偏生宋人万物皆可关,故而她每次出门上街,必要关扑几次,连那不甚喜爱之物,也要去关一关,才觉尽兴。   “小娘子,这副画只卖不关。”店家客气回道。   “可惜了。”杜蘅嘴上说着可惜,却毫不迟疑地转身出门,不再多看一眼。   一出门,又遇到那青衫男人,正从门前经过。   她禁不住又是一笑,心中想,“这人莫不是故意等在我的路上?”   街面上的人,呼啦啦都朝着江堤走去,杜蘅也跟着走去,丫鬟惊得大叫:“娘子,使不得!”   杜蘅回头冲她一笑,在人群里几个转身,就不见了踪影。那丫鬟急得大声呼喊,手里兀自提着那包点心。 第327章 桃花岛三   杜蘅甩开丫鬟,就躲到一边,寻了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趁着车夫翘首看潮的时机,悄悄潜入马车,躲进座位下的帘幕后面,蜷成一团。   虽在车中,她仍然听到潮水滚滚而来的声音,似隆隆雷声,还有那“哗”的一声巨响,应是潮头击打在堤坝上的声音,人群发出热烈的欢呼,车夫也跟着惊叹。   车厢里憋闷,杜蘅很快就出了一身汗,她静静地伏着,一动不动,不知不觉中,竟慢慢睡了过去。   一阵说话声,吵醒了杜蘅。原来马车已经启动,车轮辘辘,有些颠簸。车厢里至少有四人在说话,有三个少女的声音,不断感叹着大潮的壮观。   杜蘅腿麻了,但却一动不敢动。   挺了一刻钟,又有喧哗声,外面有家丁拦住马车,打听是否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还想查看车厢,被车夫严辞拒绝,:“车上是我家主母和两个小娘子,并无少年郎!”   家丁想要看一眼车厢内,车夫吼他:“滚!不看看是谁家的马车,竟敢过来大呼小叫!”   那家丁看看装饰华美的马车,到底没有多说,哼了一声,纵马朝着前面的马车追去。   “多半又是哪家的小娘子走失了。”车厢内一个中年妇人说。   “啊?不是说少年郎吗?”少女惊道。   “唉,每年上元节,观潮节,都有孩子和少女被拐子拐了去,真是作孽啊!”妇人感慨。   杜蘅蜷缩在黑暗里,抿着嘴笑。   就这样行了近两个时辰,马车停下来,车上几人都下了车,似是要在客栈住宿。   马车停在客栈后院,马匹已经被拉到马厩,车上的行李物品也都被带到客栈。   客栈里人来人往,大多都是观潮归来的人。   直到夜深人静,杜蘅才从座下爬出,皱着鼻子,吸着气,慢慢揉着双腿,足足一刻钟,才缓过劲来。   月光明亮,透过轻纱窗帘照进车内,她在车厢内摸到两块点心,胡乱噎了进去。   又撩开车帘,确定四下无人,才慢慢下了车,——她要如厕!   客栈已经关了大门,出不去,她转了一圈,找不到茅厕,她只好悄悄躲到院墙边,解了手。   正在手忙脚乱整理衣裙,就见小二起来去喂马,她暗暗想了一下,决定接下来的路程她要自己雇佣马车,绝不再蜷缩在人家的屁股底下了!   小二提着灯笼喂马回来,就见大堂里端坐一人,吓得妈呀一声,差点扔了灯笼。   “你你你,你这小娘子,半夜三更要吓死人啊!”小二的声音都哆嗦了。   “我饿了!你给我上吃的!”杜蘅说。   “这个时辰,哪有吃食?”小二拉下脸。   “啪!”一声,一个五两的银锞子拍在饭桌上,“我饿了!给我上吃的!”   小二近前验看银子,笑嘻嘻地说:“哎!小娘子稍候!”   一会儿功夫,他端了一个托盘出来,“哎呀,小娘子,实在是招待不周,灶上的婆子回家了,半夜里,只能拿出这些了!”   桌上摆了一碟羊肉,一碟豆腐干,一碟油炸小鱼,一碟糟鹅掌,还有两个炊饼。   杜蘅也不多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羊肉凉了太膻,根本没法吃,她就着三个小菜,吃了一个炊饼,正好小二又上了热茶,美美地喝了一口。   吃完喝完,小二哈着腰,等着她回房休息,还提着灯笼跟在后面要给她照亮。   杜蘅心思百转,急得一双手攥上了松开,松开了又攥上。   她硬着头皮,朝天字号的方向走去,一边使劲朝小二摆手,让他退下。   小二得了她的赏银,哪里肯走,殷勤地跟在后面,举着灯笼,非要看她进门。   她停在一间房门口,把手放到门把手上,小声斥他:“没你事了,还不退下!”   小二还待去替她开门,门却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杜蘅惊得跳开了一步,小二也吓了一跳,“哎哟哟,惊扰客官了!小的送尊夫人回房。”   杜蘅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人,在小二昏暗的灯笼灯光下,那双漆黑的冷眸也正疑惑地看着她。   “官,官人!我饿得睡不着,去吃了点东西!”杜蘅眼珠一转,不由分说从那人扶着门的胳膊下,钻进了客房。   小二扑哧一声笑了,提着灯笼退下了。   青衣人打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你方才叫我什么?”   “嗨!你不要介意,小女子大官人不知高姓大名,也是那小二......”杜蘅站在门口,双手交握,有些不安。   “你被人拐骗了?”青衣人坐到桌旁。   “我怎么会被拐骗!”杜蘅急急地说。只有笨人才会被人诓骗。   “那你是离家出走了。”青衣人一笑,“可你至少也该带个丫鬟。”   杜蘅有些难堪,她连个信得过的丫鬟也没有。   “你躲在我的房间里,也不是个办法,我去替你再开一间房吧。”青衣人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来,他这间房还是去凤凰山看潮时订下的,否则回来时也是客满没有房间。“客栈没有客房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走!我继母要把我嫁给一个瘸腿鳏夫!那人都三十岁了!又老又丑!”杜蘅编起瞎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哦?三十岁就很老了吗?”这人听人讲话的侧重点有些不同。   “我爹爹就三十二岁了!还不够老吗?”杜蘅也被带歪了。   “哼!”青衣人扭过脸去。   “我就在椅子上坐一晚,行吗?”杜蘅可怜兮兮地问。   青衣人微微歪头,“我今天见了你三次。”   “嗯嗯,我们很有缘分!”杜蘅讨好地笑,“大官人高姓大名!”   “我不是大官人,你可以叫我黄叔父。”那人回答说。   杜蘅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   “还黄叔父!”   “我比你父亲只小一岁,你不应该叫一声叔父么?”   杜蘅长大嘴巴,看着青衣人,不相信他的年龄,“你,你至多也就二十一岁!”   青衣人轻哼一声,似被取悦,“小丫头,你叫什么?”   “我叫......冯蘅。”   杜蘅慢慢将家中的事情挑三拣四地说了,少不得将父亲说成喜新厌旧的无情之人,将阮氏说的阴险狡诈,虐待继女。   “哎?我都说了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我叫黄药师。”青衣人淡淡地说。 第328章 桃花岛 四   杜蘅听了他的名字,嘻嘻地笑,“红拂女跟一个叫李药师私奔了,你又叫黄药师!”   黄药师有些不悦,“叫做药师的人多得是!那李靖文治武功,戎马一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人偏只记得他与人私奔!”   “文治武功与我何干,市井八卦当然要说私奔?”   “私奔又如何?犯了王法吗?犯了王法又如何?”   杜蘅连连点头,“就是就是!私奔又如何?私通又如何?两情相悦,比那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要幸福美满!”   黄药师闻言眉毛一挑,拨亮蜡烛,“正是此理。”   杜蘅白天在车上睡过了,并不十分困倦,此时脑筋飞转,琢磨着要怎么熬到天亮,她试探着问,“那个,你有棋子吗?”   “尚未娶妻。”黄药师看着跳动的蜡烛说。   “哈哈!你说什么!我是问你带了围棋没有?”杜蘅跺着脚,哈哈大笑,忽然又问:“咦?你不是三十一岁了?为何还没娶妻,莫不是有什么暗疾?”   黄药师恼羞成怒,“没带!没有!”   杜蘅毫不介意,继续问:“那你会下蒙目棋吗?”   话题转得太快,黄药师稍一迟疑。   “啊?你不会啊?”   “谁说我不会!”   “那我们下啊!”   黄药师面无表情,无语地看着自来熟的杜蘅,“你不怕我卖了你?”   “嗳,你不会的!你一看就是好人!”杜蘅一摆手说。   黄药师自嘲一笑,“你说我是好人?”   杜蘅认真地点头,“我看人不是用眼睛的,用心!我知道,你就是个好人!”   说完,她自作主张,认定他答应下棋,伸出双手食指,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四方框,在平上去入的四四位,各点了一下,表示先摆好了对角星。   “我执白子,我先行!平六三!该你了!”   黄药师目光在她衣袖滑落处瞥了一眼,不再纠结关于好人的话题,跟着说:“平九三。”   杜蘅皱眉,“我可告诉你啊,我是个小女子,你要是下得太狠,我是会哭的!”   黄药师一梗,还没人这样跟他撒娇卖痴过,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伸手示意杜蘅继续。   杜蘅轻哼了一声,继续说出落子方位,黄药师也随之快速跟着报出方位。   你来我往,棋逢对手,两人对弈得忘记了时间、空间,十分尽兴。   随着时间流逝,两人越下越慢,直到天色渐明,杜蘅哀嚎一声,“我输了!”   黄药师也轻轻舒出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哼!你是第一个赢我的人呢!”杜蘅撅着嘴说。   “两子而已。”黄药师心下暗想,虽未用全力,但这孩子还小,将来定是会超过我的,难道真的老了吗?   “呀,天亮了!黄大侠你要去往何处?”   “明州。”   “明州啊!我的姨母住在明州,你捎带着我吧!”杜蘅欢呼一声。   黄药师垂下眼皮,“你说,你要及笄了?”   “是的,十月就及笄。”   “你也是十五岁啊。”   杜蘅点头,不明白他为何要说“也”。   昨晚住宿客栈的客人,陆续都上路了,那个华丽的马车也走了,杜蘅看看黄药师,“黄大侠,你的马车呢?”   “没有。我骑马。”   “啊?可我不会骑马啊!”杜蘅慌了。   黄药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那我雇人送你回临安!”说罢不由分说就要喊小二。   却见门口踉踉跄跄进来一个一身华服,却风尘仆仆、一脸憔悴的男人,杜蘅下意识倒抽一口气,黄药师疑惑地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   杜父怒气冲冲地看着黄药师,又看向杜蘅,气咻咻指着她走过来,“孽障!”   杜蘅本是心里打怵,此时倒被激怒,站了起来,“也不知是谁生的孽障!”   “你!”杜父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扇向杜蘅。   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握住手腕,痛的啊了一声,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地。   杜蘅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又站住了,扭过头去。   “孽障啊!你好的不学,竟然跟人家学着私奔?”杜父哆嗦着手指向女儿,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   黄药师大怒,一掌将桌子拍得七零八碎,杜蘅目瞪口呆,客栈掌柜和伙计都缩到柜台后面,不敢出来,杜父也噤若寒蝉,不敢再骂。   黄药师隔着衣袖,一把抓住冯衡的手腕,“私奔又如何?走!”   杜父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大喊:“快快拦住他们!”   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却被黄药师的衣袖一拂,哎呀呀倒做一团,杜父捶胸顿足,再看那二人,早已共乘一骑,扬长而去。   “作孽啊!”杜父仆倒在地,嚎啕大哭。   ******   神骏的大黑马,撒开四蹄飞奔,几息功夫就跑出老远。   杜蘅没骑过马,她闭着眼睛,紧紧抓着黄药师的衣袖,缩在他的身前,一动也敢动。   “睁开眼睛!”她听到黄药师在耳边说,一股子完全陌生的男性气息环绕着她,让她面红耳赤,但她还是依言睁开双眼。   只见路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倒退,飒飒秋风吹打在脸上,头发也乱了,路上还有行人以奇异的目光看他们,但杜蘅忽然很开心,她咯咯地笑起来,张开手臂,迎接疾风。   她没看到,身后揽住她细腰的黄药师,嘴角也带着一抹笑意。   到达明州,杜蘅就告知黄药师,她在明州没有亲戚,甚至根本都没有姨母。   “我要跟你走!”她拉住黄药师的衣袖。   黄药师凝视了她须臾,点点头,“你倒也当得起我桃花岛的主母。”   “你是桃花岛主?”杜蘅瞪圆了眼睛。   “正是!”你怕了吗?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桃花岛主?哈哈!可见世人多是蠢钝!”杜蘅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黄药师在明州要采买药材等物,索性带着杜蘅四处游玩一番,还租了民房住着。   两人对着月亮磕了三个头,算是行了夫妻之礼。   杜蘅不会梳妇人发髻,黄药师替她挽发,忙了半个时辰,才走三步,刚买来的水晶花冠和梳篦就掉落下来,黄药师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悻悻地看着妻子。   杜蘅笑得跌坐在地,直说他是“笨蛋”。   最后还是找了个会梳头的婆子来,才梳好了头发。   杜蘅素来聪慧,只在镜中看着,已经大概学会了梳髻,又拿黄药师的头发演练了两遍,这才满意地点头。   黄药师看着镜中梳着妇人头的自己,哭笑不得,一把撸下簪钗。   杜蘅笑够了,又给他梳回男子发髻,偏还搞怪地在左边鬓角编了一绺小辫儿,黄药师见了,不悦地自行拆了,“好似金狗!”   杜蘅撇撇嘴,她哪里知道金狗是什么发型。   两人在明州盘桓了月余,回到了桃花岛。   杜蘅对岛上的景色和桃花阵,赞叹不已。   又看着跪地磕头的六个徒弟很是好奇,那两个大徒弟比她还要大几岁,但却和其他人一样,恭恭敬敬地跪地磕了八个头。   “快起来,你们师父竟未告诉我,家里还有这么多徒弟,害我连见面礼都没备下。等下师娘亲手做道菜给你们吃。”杜蘅轻轻白了黄药师一眼。   几个徒弟都笑着看看黄药师,答说,不要见面礼。   “师娘,若华帮你打下手!”唯一的女徒弟笑嘻嘻地说。 第329章 桃花岛 五   一转眼,杜蘅已到桃花岛三年。   她甚是怀念明州那一个月的时光。   三年来,黄药师绝大多数时间是在练功,余下时间教导徒弟,处理岛上事务,和陪伴她。   以杜蘅的聪慧,桃花阵难不倒她,早已来去自如。于是,她一个人在礁石上垂钓,在海边凫水,在花树下发呆。   ——没有人陪她说话聊天,仆人都是又聋又哑,徒弟们见了她都是又敬又畏,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这一日,黄药师要离岛去采购药材,她便要求同去。   这次到的是永嘉城,城里十分繁华,还有许多海外泊来品,琳琅满目,杜蘅多看几眼,黄药师就会给她买下来,杜蘅喜得一整天,嘴角都没有放下来。   两人买好了药材,寄存在客栈,就去往雁荡山一带游玩。   一日,遇到一个圆头圆脑的人,说起话来,疯疯癫癫。   他一见杜蘅,就指着黄药师取笑,“噫!你黄老邪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好好的,娶什么老婆,有那时间精力,好好练功准备华山论剑才是!”   黄药师也不生气,“内子与平常女子不同!”   杜蘅听得美滋滋。   “周伯通,你我难得一见,到前面酒家去喝一杯酒吧!”黄药师说完带着杜蘅先走。   周伯通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黄药师。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着练功之事,杜蘅半点不懂,十分无聊。   就听两人在说什么真经,黄药师说:“周伯通!你师兄一死,欧阳锋就抢走了真经,你和你那些草包师侄,竟是一点用处也无!”   “放屁!放你娘的臭狗屁!”周伯通一扔酒杯,跳脚大骂,“真经好好的在我手里!欧阳锋那老毒物哪有能耐抢去!”   骂了几句,他愤愤地说起当日情景。   “......我师兄假死,就防着欧阳锋来偷经书的,只恨没能打死了欧阳锋!师兄临死嘱托我将经书分开藏好,我周伯通至死不敢忘!哼!你懂个屁!”   杜蘅看黄药师的神情,又看看那个叫做周伯通的,缓缓坐到了黄药师身边。“什么真经假经的,我倒想看一看呢!”   黄药师笑了,看着杜蘅,又看看周伯通,“阿蘅,莫要淘气,那经书是周兄的宝贝,怎会给你一介女子观看!”   杜蘅撅起嘴巴,扭着身子说:“我又不懂武功,不过是想看看,这样一部害死无数武林高手的经书,到底是什么样子罢了!哼!”   黄药师无奈地转向周伯通说:“伯通,你就给她瞧瞧吧,我若向你的经书看一眼,就自挖双目!”   “咄!黄老邪!你这样宠妻,迟早是要坏事儿的!”周伯通连连摆手。   杜蘅嘴巴一撇,眼泪掉了下来,“我怎么就坏事儿了!难不成我比那西毒还要可怕吗?”   “谁怕你个妖女!”周伯通又跳了起来。   黄药师脸色一变,“周伯通!我知你有为难之处,只是今日,你惹哭了内子!你若肯将经书给内子一看,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由你!谁教你我有交情呢!只是我与你那些师侄徒孙的,可不相识!”   周伯通气得哇哇大叫,“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就是,找我师侄干嘛?你这不是以大欺小吗?”   杜蘅一听周伯通自称老顽童,眼角还带着泪珠,就咯咯笑出声来,“周大哥,你那经书我不看也罢!”转头又对黄药师说:“看来那什么真经假经的,真是给姓欧阳的人抢走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呢!”   黄药师跟着笑道:“是是,为夫的不是。”又对周伯通说:“伯通,不如,我去帮你找老毒物算账吧,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明知夫妻二人在激他,却不肯输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经书借你看看也无妨,但你我今日必须比划比划!你若胜了我,自然借你!”   “嗳,你我交手,不打个三日三夜,难分胜负!”黄药师皱眉。   “不如你们比赛打石弹吧!”杜蘅忽然拍手叫道。   “比就比!怕你不成!”周伯通立刻接口。   杜蘅笑,“周大哥,你要是输了,就把经书借我看看,反悔你就是小狗!嗯,你要是赢了,你要什么?”   黄药师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件黑黝黝、满是倒刺的衣服,“伯通,你若打石弹胜了我,这件桃花岛镇岛之宝就给你,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就给孩子穿吧!”   “女顽童是不娶的,小顽童更是不生!我只穿着这件软猬甲,在江湖上四处走走,好叫天下英雄都知道你黄老邪,是栽在我老顽童手里了!哈哈哈!”   “你俩别只说嘴,先比试了再说!”杜蘅笑说句。   两人说好,每人九颗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颗石弹先全部打进洞,谁就胜了。   黄药师失笑,“这是五岁孩子玩的吗?”   “七岁也玩儿啊!”周伯通一边从身上摸出石子,一边到屋外空地上去挖洞。   周伯通挖的小洞有些特别,石子打进去,还会再跳出来,黄药师一连三颗都是如此,不禁皱起眉头。杜蘅也有些着急。   老顽童哈哈大笑,他已经进洞五颗石弹,只等大获全胜了。   黄药师到底聪明,很快悟出打弹的诀窍,很快也进了三颗,但毕竟失了先机,周伯通又进了第六颗石弹。   他看着洋洋得意的周伯通,忽然手上暗运潜力,三颗石弹飞出,将周伯通余下未进洞的三颗石弹打得粉碎。   周伯通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黄药师将余下石弹一一打进洞口。   “你耍赖!”周伯通跳脚大叫。   “周大哥,你也可以打碎我夫君的石弹啊!”杜蘅在一边轻轻说。   周伯通哑口无言,以他的功夫,还真是做不到打碎人家的石弹,自己的完好无损。   看着杜蘅伸出的小手,他气哼哼地说:“借就借!不过!今日天黑之前必得还我!”   “周大哥,你当我是刘备借荆州呢!我就坐在这儿看一看,看完马上还你!你在旁边守着就是!”   周伯通从怀里取出经书,杜蘅接过书来,笑着看了黄药师一眼,走到一棵树下,慢慢翻了起来,不时还要笑一下。   “黄老邪,你这小夫人,怎么老是笑?”周伯通神色不安,不停地看着四周,见杜蘅看了几页,就要笑一下,很是忐忑。   “内子年纪尚小,平日最爱笑。”黄药师眼睛看着杜蘅,轻笑着说道。“伯通,当世之中,能胜了你我的人,也不多,若是你我联手,谁还能抢了经书不成?”   周伯通稍稍放松一些,两人说起华山论剑,又说起武林大事,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一个时辰,杜蘅已将经书翻看了两遍。   “周大哥!你上当了!”杜蘅合上书,大声说。   周伯通一惊,站了起来。   “这哪是什么《九阴真经》,只是一部算命占卜的杂书而已。”   周伯通呆呆地张大嘴巴,不可置信。   “周大哥读过《九阴真经》吗?”   “没有,师兄遗言,全真派弟子,不得习练真经武功!”   “那就是了!你打开经书看看,这就是一部占卜书!我从小就背过的!”   周伯通半信半疑打开经书,“这明明是武功秘诀啊!”   “不是不是!我五岁就读着玩的,刚才一看之下,忍不住就笑了,我们江南的孩童,十之八九都曾熟读的!不信我背给你听!”说完,杜蘅就从头背将起来,周伯通对着经书看,竟是一字不差,一时间如坠冰窟,神色呆滞。   “周大哥,你再随便找一页,抽出一段来,我也能背给你听!”   周伯通胡乱翻到一页,念了开头两字,杜蘅就顺着背了下来,也是滚瓜烂熟,背完还嘻嘻笑了。   黄药师更是哈哈大笑,“枉我还要拿镇岛之宝来与你赌一赌呢!”   周伯通满脸通红,哇哇大叫,一掌将那经书拍得粉碎,又一晃火折,将书烧了个干净。   看着经书灰烬飘飞开来,黄药师大方地说:“嗳,伯通,你不要发顽童脾气,我这镇岛之宝就送与你吧!”   周伯通一甩手,“我又没赢,干嘛要你的软猬甲!”气哼哼地转身就走,竟是连声告别也不说了。   杜蘅看着老顽童远去,冲着黄药师狡黠地一笑,两人回了客栈,找来纸笔,杜蘅用了大半晚时间,默写出了整本经书。   “可惜,只是下册。”杜蘅将经书放在黄药师手中。   黄药师握住杜蘅冰凉的手,看她眼中有点点血丝,又摸着她的头说,“辛苦你了,阿蘅!”   “不辛苦,谁让你喜欢呢!”杜蘅笑着说。   黄药师慢慢将小妻子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脊背。   两人在永嘉游玩了些时日,又去台州、明州游玩,仿佛新婚那月一般。   回到桃花岛,黄药师又开始废寝忘食地钻研武学,他苦苦思考,要以下册经书,推演出上册来。   杜蘅又变成孤零零了。   不久,她却开始呕吐。   知道是有孕了,她非常高兴,那是她和夫君的骨血,也多了一个与她相依相伴之人。   当哑仆比比划划告诉了黄药师,他兴奋地在竹林中长啸几声,将杜蘅举了起来,又轻轻放下。 第330章 桃花岛 六   杜蘅自从那日听到两个男徒弟的话,就开始留心起黄药师的书房,却一无所获。   没几日,她听得大徒弟曲灵风因不守门规,被黄药师打断两根腿骨,逐出桃花岛,由哑仆送到临安府,永生不得回岛。   她什么都没说,捧着大肚子,又登上礁石,远眺大海。   自从有了身孕,感受到了胎动,她更加思念母亲。   她对母亲所知甚少。   乳母告诉她,外祖父家境殷实,是个落第秀才。母亲自小生活无忧,美貌聪慧,与父亲青梅竹马。   可惜外祖父在母亲与父亲成亲第二年,就因病过世了。   第三年父亲中了进士,进京做了官。   她不满周岁,母亲便去世了。   继母沈氏的父亲是朝中重臣,而后父亲也顺顺利利做到了四品。   除了嫁妆,杜家没有母亲的画像,甚至都没有母亲留下的字画。   杜蘅一遍遍地懊恼,如果有亲生母亲教导,她大概不会跟人私奔,也能懂得一点男人的心思,不至于这么久了,连夫君暗恋女徒弟都看不出来。   一时间心如刀绞。   她的心里,除了给母亲留了一个小空隙,其余地方满满的都是黄药师,现在却发现,自己只是他掩人耳目的一个替身而已。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是欧阳修的词,他的妹夫死的早,妹妹无子女,就带丈夫与原配七岁的女儿回到娘家。   传说欧阳修就是喜欢上了这个没有血缘的外甥女,以词抒情。   不伦之恋,比私奔、私通更加为世所不容。   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杜蘅捂住心口,难怪他一回桃花岛,就变得忙忙碌碌,想见他一面都难。   ......难怪他说,你也十五岁!   杜蘅伏在礁石上干呕,眼泪都流下来。哑仆焦急地来回踱步,她抬起头,对哑仆比划着:没有关系,不必告诉岛主。   ——你们岛主也不会在意。   孩子又踢她了,她眼中又掉落一滴泪,若是没有这个孩儿,她定要离开桃花岛,即便回去当个乞丐,也不要在桃花岛这样尴尬度日。   她站起来,整理了一番,往回走去。哑仆终于松了一口气,上前扶住她。   路上遇到女徒弟梅若华,杜蘅忍不住仔细打量她,原来,她真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子。   她忽然一笑,招手让女徒弟过来,拉住她的手,“若华,你师父常跟我赞你很乖,对他很有孝心。又说你身世可怜,要我待你好些。你师父不懂女儿家的事,从小糊里糊涂将你带大,很多事情都照顾不到,很是过意不去。今后你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就是。”   梅若华听得感激又惶恐,流下泪来,“师父是徒儿再生父母,待徒儿恩重如山,不敢再求更多。师父跟师母成亲后,比从前更加开心,徒儿们也都为师父高兴呢!”   杜蘅听了,露出笑容来。   又说:“要说成亲嘛,你师父那人,素来不受礼教束缚,我也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我们只是在明州自行拜了天地,只有天上明月为证!”说完满脸幸福地笑了笑。   “那不是私......”梅若华立刻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两情相悦才是最为珍贵!若是由家中父母做主,我说不得嫁个什么瘸子癞子,哪有你们师父这般文武全才,经天纬地。”   梅若华连连点头,两情相悦才是最为珍贵。   “你知道灵风怎么了?犯了天大的错,责罚一下就是,这腿打折了,又赶出去,可怎么活?”   梅若华慌乱地低头说:“弟子不知。”   “你们师父脾气太坏,下手太狠,我也是拿他无法。”杜蘅无奈地说。   梅若华想起那日看到师傅拿着一根木棍,生生敲断了大师兄的两条腿,就觉不寒而栗。   师父当日郑重警告,谁都不许将事情原委讲与师母,违者逐出师门,梅若华想到此,打了个哆嗦,对师母说还要去练功,就赶紧告辞离开了。   杜蘅看着梅若华腰肢曼妙,脚步轻盈,转瞬就消失在花树间,不禁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大肚子。   至多一个月,孩子就要降生了。   黄药师请了两个稳婆上岛,那两个稳婆到了岛上几天,一直吓得不敢出门,只在竹屋里哆哆嗦嗦。   杜蘅笑一笑,他对自己的孩儿,总还是好的。   又过一旬,杜蘅在缝制一件婴儿衣服,就见最小的徒弟冯默风忽然跑来,跪地大哭,“师母!出大事了!”   “先别哭,把话说清楚!”   “二师兄和三师姐昨夜驾船跑了!他们还偷了师父的经书!”冯默风抹了一把眼泪,终于把话说清楚了,然后忐忑地看着杜蘅。   “经书?”杜蘅只觉一阵眩晕,扶住桌案站起来,“走!你带路!去找你师父!”   黄药师正在炼制一味秘药,他的密室外间地上,放着一架婴儿床,一个婴儿车,十分精巧,杜蘅看到,眼泪盈眶。   轻轻喊:“夫君!出大事了!”   黄药师很快出来,身上带着药草的香气,他皱着眉头,显然很是反感他们的打扰。   冯默风伏在地上,断断续续、哆哆嗦嗦把事情又说了一边,黄药师闻言下意识倒退一步。   然后一言不发,走到院中,一掌打在石缸上,石缸应声碎裂,里面的水哗地倾泻而出,几条锦鲤在地砖上啪沓啪沓地拍着尾巴,嘴巴张合着。   杜蘅看着黄药师的背影,哭了起来。   黄药师让哑仆将杜蘅送回去休息,将余下两个徒弟也召来,质问他们是不是早知那二人奸情,徒弟们不敢诓骗师父,只说,曾经见过陈玄风去师姐住处送花。   黄药师面如寒冰,“我养的好徒弟!一个个合起伙来蒙骗我!也罢,我一个也不要了!”   三个徒弟当即磕头,痛哭求饶,但黄药师盛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去。   “上次就有你,吞吞吐吐!就去和你大师兄闲扯八卦吧!”黄药师一把捏住陆乘风的脚腕,指上一用力,捏断了他的脚筋。陆乘风凄厉地大叫,走远的杜蘅都打了一个哆嗦,紧接着又是几声惨叫,杜蘅痛苦地捂住耳朵,快步朝着房间走去,一头扑到床上痛哭起来。   黄药师到底是把余下三个徒弟都赶出了桃花岛。   整个桃花岛沉浸在森冷恐怖的气氛中,哑仆不会说话,两个稳婆不敢说话,黄药师不肯说话。   直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黄药师过来了,“阿蘅,哑仆说你没好好吃饭?你不必操心这些杂事,好好养着就是。”   杜蘅乖顺地点头。   黄药师一走,她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来到桌案边,铺纸研磨,她要再默写一遍《九阴真经》。   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前面几页默得还算顺利,越到后面,越是记忆模糊。   那些拗口的武功秘籍,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当初只是硬生生记下来而已。   饶是天赋异禀,半年过去,也忘得七七八八,   杜蘅在案前冥思苦想,涂涂改改。   天亮时分,黄药师从书房出来,看到妻子的卧房还亮着蜡烛,走了进去,见妻子伏在案上睡着了,手上握着笔,桌案上摊着一页一页的纸张,上面有多处空白或者涂抹,竟是《九阴真经》。   他轻叹一声,抱起妻子,将她放回床榻。   杜蘅惊醒,见是黄药师,有些赧然的样子。   黄药师正色说:“阿蘅!九阴真经本不属于我,我有幸钻研三年,已是幸事。如今既然已失,不要也罢。你不可再劳心默写!可记住了!”   杜蘅点点头,眼泪扑簌簌落下。   黄药师见她落泪,轻轻给她擦去眼泪,“吓着了吧?”   杜蘅摇头。   她一瞬不瞬,紧盯着黄药师的眼睛。   ——你不在乎经书,那发脾气是因为什么?因为徒弟私奔?你不是说私奔不是什么大事吗?   黄药师不看她的眼睛,“我让厨房做些吃的给你。”   杜蘅也想起身,却发觉身下一股热流汩汩而出,她惊得大叫一声。   黄药师急忙返身,摸着她的脉,命令哑仆去唤稳婆,自己将妻子抱进了产房。   杜蘅苦这一夜耗尽心神,又未好好用饭,早已浑身无力。   此时见红,生产迫在眉睫。   两个稳婆虽都有二十年接生检验,但仍万分紧张,生怕一点差池,就惹来杀身之祸。   两个稳婆,一个主张杜蘅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等着开够十指好生产,一个主张她下地溜达溜达开得快一些,两人声音都不大,但絮絮叨叨,杜蘅听得心烦意乱。   最初的疼痛,间隔较长,她还能忍住。   到中午时,她有些受不住了,时断时续的呻吟和哭喊,让黄药师在产房外坐立难安,他疾速地在院中来回踱步,神情焦躁。   直至傍晚,哑仆又送来饭菜,他没有胃口,只让送进产房,给杜蘅和产婆吃一些。   直到天黑还是没有生下来,杜蘅已经力尽,产婆急得不行,羊水流尽,孩子就保不住了!她伸出双手,开始推杜蘅的肚子。   杜蘅疼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连呻吟声都微弱得几乎不闻。   她意识开始模糊,看到眼前一片暖暖的黄光,一个面容娇俏的女子,在冲她招手,喊她娇娇。杜蘅啜泣地喊着娘亲,朝着母亲奔去,忽听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   她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黄药师一脸焦急地说着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到。   “阿蘅,你快看咱们的女儿!”黄药师把孩子抱到杜蘅跟前。   杜蘅看到一个粉粉的婴孩,闭着眼睛,张大嘴巴在哭,杜蘅忽然心痛:我的女儿,也要失去亲生母亲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她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她觉得浑身冰冷,盖在身上的锦被犹如千斤重,她短促地吐着着气。   直直地看着黄药师,这个男人心中无她,她却为他舍了一条命,她想自嘲地笑一下,却是没有力气,她喃喃地想:唉,何、况、到、如、今......   黄药师面色大变,放下孩子一把抱起杜蘅,“阿蘅!阿蘅!你不能死!”   怀里的女人半睁着哀伤的双目,已经气绝。   放下孩子,他将怀里的玉瓶掏出,胡乱倒出几粒九花玉露丸,塞进杜蘅口中,不迭地喊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又将双手抵住杜蘅背上膏肓穴,全力输出内力,但杜蘅的头一下歪了下去,再无声息。 第331章 桃花岛 七   沈梦昔睡了好长的一觉。   醒来,先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某个凶案现场。   接着感觉浑身无处不痛,是从未有过的虚弱无力,连呼吸都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是要死了吗?   不,已经死了。   是重生了。   沈梦昔非常有经验地想。   沈梦昔作为齐宝珠的一世,可谓顺风顺水,万千宠爱。   26岁与梁浩东结婚,28岁生子,35岁生女。   38岁成为文检专家,破案无数。   一生都在公安战线工作,。   婚姻方面,梁浩东虽然情商不高,胜在人品上佳,并且基因极好。   两人吵吵闹闹,平平安安,共度白头。   但到晚年,地球气候变暖,疫病频生。   2060年后,世界人口不到四十亿,平均寿命九十岁,但是在沈梦昔看来,生活质量并不好。   商场影院都已消失,所有的会议都是网络会议,所有的出行都是单独的飞行器,铁路只是用来运送货物。出了飞行器的人们,头上也带着各式各样的透明面罩,相见了远远的拱拱手见礼,不再有人肯握手,就更别提拥抱。   只有真正的亲人之间,才会在机器人检疫消毒后,摘下面罩。   外孙女笑嘻嘻地问她:“姥姥,你接过吻吗?是什么滋味?”   孙子也说:“奶奶,我真想到欧洲或者美洲去!”   “祖国山河无限好,还不够你看的吗?”沈梦昔无视孙女的问题,对孙子说。   少年总是喜欢做大人禁止的事情,他一直希望到美洲探险,即便那里风暴频繁,污染严重,人烟稀少。   外孙女并不觉得被冷落,继续说:“哥,我同学都羡慕我是自然受孕的孩子,他们都是人工受精的!”   “嘁!你其实就是个意外,若不是我奶奶,你根本无法出生!”孙子也是人工受精,他白了妹妹一眼说。   孩子们在沈梦昔身前一米远的地毯上坐着,并不敢太靠近她,他们从外面来,生怕带了什么病菌,会传染给年迈体弱的奶奶。   沈梦昔虽比同龄人身体康健,到了八十岁后,她还是不小心感染了两次疫病,十分惊险。幸亏医学昌明,加之她用中医自我调理,险险渡过。   但之后的岁月,儿女们不许她再冒险,只许她生活在严密过滤的空气中,温度湿度恒定,连阳光都是经过过滤的。   ——人老了,连呼吸的自由都被儿女管束。   沈梦昔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听到一个盛怒至极的声音,“接生都不会!你们都去死!”   然后是两个女人的求饶声,和咚咚的磕头声。   下一秒,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   她有些焦急,虽然退休多年,但职业本能,让她想要制止惨案的发生。   可是,先要有能力睁开眼睛。   忽然,有个人抱住了她,带着一股药草的香气。那人将头伏在她的胸前,眼泪流到她的身上。   是个男人,他压抑地哭着,痛彻心扉,“阿蘅,阿蘅!”   她被压得她更加无法呼吸。   “阿蘅!阿蘅啊!”那个声音,反复喊着这个名字。   是谁这样伤心?   忽然又传来婴儿呜哇呜哇地啼哭。   难道,又,重生到一个产妇身上?   眼睛还是睁不开,她能感觉到,这身体的血差不多都要流尽了,身体冰凉,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搞不好这次重生连眼睛都没机会睁开,就结束了。   “阿蘅?你没死!你没死!对吗?”那个男人惊喜地大喊,抚着她的眉头。   沈梦昔感觉那人将她扶着坐起,后背两股热流注入身体,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一张拔步床顶的红色幔帐,古代!   “阿蘅!你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沈梦昔慢慢转动眼睛,看到一个身穿青衣,梳着发髻,面容憔悴的中年帅哥,抱着一个婴儿蹲在床边,热切地看着她。   果然是古代!   各种规矩的古代!   沈梦昔不禁闭目转过头去,不想面对现实。   男人见她转头,一个愣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继续说:“阿蘅!蓉儿已经三天了,我给她找了个乳母,她吃饱了就不哭了!”   沈梦昔啪的睁开眼睛,看向那男人。   阿蘅!蓉儿!   在她的认知里,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的地方,只有《射雕英雄传》!   她眨眨眼睛,也许是个巧合罢了。   门口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婢女,走到近前,蹲身行礼,然后伸手打着哑语。   哑仆!   沈梦昔如五雷轰顶。   ——请问,人是如何进入一本书的故事情节中的呢?还是说,历史上真的有桃花岛,有黄药师?还是说,她一直在梦中?   她胡思乱想着,放在被子下的手,动了动,想从武陵空间拿出惯用的几只银针,准备时机合适就给自己针灸,拿在手上也能做个防卫。   下一秒,她却懵了。   ——武陵空间一目了然,井井有条,她却连根针都拿不出来。   武陵空间,一直是她有信心几度重生,度过漫漫岁月的底气和资本,如今似乎是到了一个打打杀杀的武侠世界,空间却失灵了!   手无寸铁,要怎么活?帮衙门破案吗?   大惊之下,虚弱的身体经受不住情绪波动,沈梦昔又晕厥过去。   像是很久,又似乎一秒,她过电影一样,经历了杜蘅短暂的不到二十年的生命。   她吐出一口气,悠悠醒来。   黄药师收回手来,将她扶着躺下。   “阿蘅,不要再置气了,为夫都已想明白了。”   沈梦昔不知道他想明白什么了?冷冷地看着他,她还沉浸在杜蘅离世前最后的悲伤情绪中。   黄药师却不再解释,仿佛只要他想明白了,全世界就都明白了。   沈梦昔心思一转,立刻猜测到,一定是杜蘅的死,让他惊觉,心中的真爱竟是的妻子。   ——话说,她对这一类的学霸直男的脾气,还是相当了解的。   沈梦昔身心俱乏,哪有心思琢磨太多,连仔细打量一下黄药师的兴趣都无,她还在坐月子呢!   黄药师等了片刻,没见到回应,有些尴尬。   他明显感觉到了妻子的变化,婚后四年,阿蘅一直是善解人意,温顺可人的,直到临死前,她满目哀伤,吐着微弱气息说:何况到如今。   ——原来她已经知晓。   而他,也只有在她失去生机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心底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人。   所以,当他看到阿蘅皱眉的一刻,感觉那是有生以来,老天给他的最大惊喜,胜过当日接过《九阴真经》。 第332章 桃花岛 八   但黄药师不知的是,妻子的身体里,也换了个灵魂。   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面对妻子,既有心疼,又有愧疚。他觉察妻子时不时会偷偷地看他,待他转过头来,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视线。   ——阿蘅心里还是有我的!   黄药师心里踏实了许多。   ******   一连多日,沈梦昔除了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最怕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   ——毫无尊严。   还有,大脑混浆浆的,一动脑就头疼欲裂,一转头就头晕目眩。   连冥想都不能集中注意力。   大量负面情绪涌现出来,她自己的、杜蘅的,还有很多她以为已经治愈的心结,都跑出来了!   最迫在眉睫的痛苦,就是武陵空间。   一向标榜不在乎金钱和物质,但真到了穷光蛋的那一天,沈梦昔觉得啪啪打脸。   ——原来,她不是不在乎钱,只是因为她没缺过钱,而已。   她现在拥有的只是杜蘅留下的一些交子和银两,一些衣服首饰。对比武陵空间,实在不值得一提。哦,对了,还有一个直男丈夫,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   作为齐宝珠的几十年来,她存了无数的粮食、药品、生活用品,各种高科技产品,还特地去美洲购买了大量武器,为的就是防备重生时的窘迫,没想到,唯一一次热心准备的东西,到头却是一样也不能用。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唯一能动的,只是不受控制的眼泪。   情绪影响健康,健康反之更会影响情绪。   第三天起,她决心不再想空间的事情。她跟自己说:就当我从来没有拥有过!   但是,可但是!   未得到和已失去,完全是两回事!   更何况,武陵空间虽然不能取物,却是可视的!   也就是说,看得到,拿不着!   她盯着益气养血口服液,大声哀叹。   一动就头晕,明显是产后失血过多,脑供血不足。   长此以往,对大脑的伤害将是不可估量的。   大脑,比武陵空间,还要重要百倍!   所以,当黄药师再来看她的时候,她盯着黄药师的喉结,慢慢说:“官人,我需要造血生血的药物!”   ——身体虚弱的空间依赖症患者沈梦昔,如今怂到家了,她不敢看黄药师的眼睛,生怕他发觉自己不是杜蘅,一怒之下,痛下杀手。   即便不杀,将她赶出桃花岛,她也是死定了。   总是抱怨活够了的沈梦昔,如是担忧着。   黄药师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塞进她口中,“当日被打搅,损了一炉丹药,否则你也不必受这场罪。这是重新炼制出来的。”   原来,为防止妻子产后失血过多,黄药师早早就打算炼制这生血救命的九还丹了,只是那日被陈梅二人出逃的事情干扰,毁了一炉药草。   服了这颗还带着温度的九还丹,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不到十分钟,沈梦昔就觉得大脑登时清明,然后,就觉得肚子饿了。   黄药师非常满意丹药的效果,放下药瓶,“每日一粒。”   然后,一边让哑仆准备流食,一边快步朝门口走去,“为夫再去炼制最后一炉,以备不时之需。”   沈梦昔正盼着他走呢!   虽然还是不能动,但可以冥想,她静静地将所有经历梳理一遍,将许多过往做了了断,做了一次彻底的断舍离。   当第二十一天,她可以在卧房慢慢走几步,到三十五天,她才被黄药师允许在院子里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等到黄蓉满了百日,沈梦昔已经可以抱着孩子探索桃花阵了。   黄药师说他的桃花都是依照诸葛亮《八阵图》遗法种植,虽不能像诸葛亮的乱石阵抵挡十万精兵,但寻常人是走不进桃花岛的。   沈梦昔自心底佩服聪明人,尤其是像黄药师这样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八卦算数,医卜星相,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农田水利,商经兵法无一不通之人,她凝视着黄药师,短短四十几年,他为什么掌握了那么多本领,比她几辈子都丰富!   黄药师被她看得,垂下眼皮。   沈梦昔习惯了与人直视,竟是忘记古人含蓄,一般不会长时间凝视他人。她尴尬地轻咳了一下,没话找话地说:“你,不会连鲁班的绝活也都会吧?”   “倒是会几样。”果然是肯定的答复,沈梦昔觉得无聊。   梁浩东的智商碾压了他一辈子,现在又来个更厉害的黄药师!   黄药师却说他马上要出岛,沈梦昔垂下眼睑,知道他是要去寻找陈玄风和梅超风。也不言语。   黄药师一见她面色,就误会她是心中不悦,有心解释一两句,又觉得没法开口,索性什么都不说,只嘱咐她:“好生带着蓉儿,我很快就回来。”   沈梦昔连连点头,只盼他快点走。   黄药师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阿蘅,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上次的面具若是遇到了,就买给你。”   沈梦昔眼珠转了几转,没想起是什么面具。苏醒时,大脑浑浑噩噩,很多记忆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黄药师见她不应,叹气,长啸一声,跳上小舟,扬帆而去。   沈梦昔立刻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   啊,自由的空气,都是甜的!   沈梦昔慢慢地在小岛上探索着,说实话,她真是喜欢这个世外桃源,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但是这里太寂寞了。   真不知道杜蘅之前是怎么熬的。   ——跟心爱之人在一起,不必熬吧。   沈梦昔站在巨礁之上,看着苍茫大海,她有些畏惧,宋代虽然繁盛,但女子孤身还是很难生活,失去空间,她还没有适应。再者,要怎么脱离黄药师,也是个大难题。   她拢起手,对着大喊呼唤:喂!喂!   也不知道在呼喊什么,呼唤什么。   她的心底,一种绝对的孤独密密匝匝地笼罩着她,隐藏了几百年,终于在这一刻显现,久久不散。   她泪流满面,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忽然,海面传来海豚的叫声,沈梦昔为之一振,循声望去,六七头海豚跃出海面,朝着她的方向游来。   沈梦昔高兴地喊着叫着,蹦着跳着,真想一跃入海,但是理智让她停止了冲动,下面的海水不知深浅,跳下去落到礁石上,非死即残。   她多么想从武陵空间拿出长笛,吹奏一曲《大鱼》,这些大海的精灵,一定是感受到她的忧郁,赶来安慰她的!   可是,她失去了空间,只能对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啊啊喊着,似哭似笑。   甚至忘记了,她还可以唱歌。   她的身后十几米,黄药师呆呆地站立,脸上一半错愕,一半疼惜。 第333章 桃花岛 九   沈梦昔如今身高只有一米五十多,娇小玲珑,手腕子细得像个十岁的孩子。   她每天都努力吃一些肉,然后习惯性的打坐站桩,被黄药师看到了,笑着说:“阿蘅的根骨,不适合练武,今后有为夫保护你,不必担心你和蓉儿的安全。”   沈梦昔也笑,“练一练,似乎身体更舒服。”   黄药师挑眉,“那为夫教你吐纳之法吧,比你这不伦不类的胜过百倍。”   几辈子受益无穷的健身方法,被黄药师无情嫌弃,沈梦昔苦笑,“好啊!”   黄药师仔细地给她讲解全身穴道,又告诉她如何吸气吐气,桃花岛的武功不同于道家正统的内修外铄,连内功也是另辟蹊径,沈梦昔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   穴道,是她早就熟识的,黄药师只说了一遍,她就全部复述出来,黄药师不禁微笑,他又想起妻子当日哄骗周伯通,将那九阴真经默了下来。他从未明言想得到《九阴真经》,但聪明的阿蘅却一眼看出。   他忍不住轻轻将手放到妻子肩头。   沈梦昔却正腹诽,记穴位是一码事,认穴位又是另一码事,那么,黄药师当年是如何教授女弟子认识身上各个穴位的呢?话说老顽童和锳姑还因为认穴位弄出个孩子呢!哼!   正在神游,被黄药师轻轻一搂,她吓了一哆嗦,脱口而出,“女弟子是怎么认穴位的?”   说完她恨不得咬了舌头,看着黄药师脸色煞白,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那个,官人,我是胡乱说的。”   黄药师脸又变红,似要爆发。   沈梦昔吓得倒退一步。   黄药师却又讷讷说:“阿蘅,我是真的想通了。以前是我想左了。”   ——然后就没了。   沈梦昔胡乱点头,表示自己完全理解。   黄药师苦恼地看着她,说:“罢了。蓉儿哭了,我去看看。”   “有吗?我没听见!哦,我去我去!”沈梦昔起身就跑开了。   黄药师看着像小鹿一样跳开的妻子,苦笑一下。   当年女弟子收入门下,是十二岁,瘦弱得像个八九岁的孩子,习武之初,是三个弟子一起教的,是看图认穴?嗐!他哪里记得那么仔细!   ******   沈梦昔盯着武陵空间书架上的三联版《射雕英雄传》,急得不行:只能看书脊,有什么用呢!看《射雕英雄传》原着,大概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沈梦昔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她记得的多是八三版的电视剧情节片段,细节早已忘记。   如今,她入了局,改变了黄药师的命运,那故事情节会有多大变动呢,郭靖大概会娶了华筝公主吧?   书上说黄药师对妻子情深意重,又说他性格古怪,特立独行,还十分的护犊子,但凡有错,那必定是对方犯的。   尤其喜欢迁怒。比如迁怒无辜的弟子,迁怒老顽童周伯通。   通过这半年来的接触,情深意重没觉得,性格并不十分古怪,大概是因为没有丧妻,没受太大刺激的原因吧。   但这人控制欲极强,说一不二。   ——除去几个哑仆,岛上只有他们两个,能控制的无非就是沈梦昔了。杜蘅的记忆里,这人似乎不在闭关,就是在打算闭关,这么这都半年了,也不见闭关一次呢!   沈梦昔习惯了自主,虽然有些惧怕黄药师,但她也不打算一味忍让,故而两人时有摩擦。   但最后都是沈梦昔让步:她只是在试探黄药师的底线,她怕死。   只要一想到陈玄风和梅超风做尽恶事,她就不得不怀疑这个做师父的品性,再是博学多才,也不能轻易相信,有才无德之人比比皆是。   沈梦昔在岛南的沙滩边站着,潮水上涨,一下一下啄着她的赤脚,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一个浪头打来,裙子都湿了,她索性脱去裙子,只着中衣,扑进大海。   她的武陵空间里有一艘游艇,可惜还是拿不出来。否则可以直接离开桃花岛!   ——怎么又忍不住去看空间呢!   忽又听到海豚叫声,她欢喜异常,也模仿着尖叫,一头两米长的海豚游了过来,绕着她游来游去,沈梦昔一把抱住它的头,用脸去蹭它的尖嘴。   海豚十分聪明,张嘴叫了两声,晃着头,仿佛在回应她。   她忽然想,是否可以骑着海豚回到内陆呢,好像谁骑过鲨鱼来着?   她试着往海豚身上爬了一下。   岸边传来黄药师惊恐的喊声,“阿蘅!”   然后就见一人如大鹏一般凌空飞起,张开双臂,带着凌厉掌风,朝着海豚扑去。   “不要!它是我的朋友!”沈梦昔急忙伸手挡住海豚,生怕黄药师伤了它。   黄药师及时收了招式,落在沈梦昔跟前海中,一把扯过她,“胡闹!”   海豚见他来了,倒退着冲沈梦昔点了两下头,又叫了两声,转头游向大海深处。   “喂!小胖!”沈梦昔临时给它取了个名字,“你要来看我啊!”   黄药师托起沈梦昔,一跃出海,在海面踏了一下,轻飘飘落到沙滩,捡起裙衫,给她披上。无奈地叹气,“以前也没察觉,怎么当了娘亲,倒似更淘气了呢!”   这是怀疑了吗?   沈梦昔强迫自己镇静,装作不在乎地说:“以前你又了解我多少呢!”   说完赤脚朝着桃花林走去。   她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但必须表现出与黄药师的矛盾还未和解的样子,又不能真的激怒他,才能恰当地保持二人的距离。   黄药师的确对妻子了解不多,这个聪明人的知识盲点就是女人的心思。   他懊恼地运气,身上衣衫烈烈作响,衣衫很快变得干爽。   他几步追上去,把鞋子丢在沈梦昔脚下,“穿上!明日,带你和蓉儿去明州游玩。”   “真的?”   “真的。”   ******   明州,就是宁波。   此时,与泉州、广州并称三大对外贸易港。   沈梦昔一直以为要到明朝中后期,才是经济发达的鼎盛时期,没想到,南宋的城市已经繁华如斯。   当下了船,换乘码头载客的马车进入明州城时,她几乎热泪盈眶。   一种说不清的心情,仿佛重回故土。   那种古代特有的人声和气息,再次包围着她时,她激动得不能自已。   黄药师好笑地看着她拼命眨巴着眼睛,只做不知。   到客栈安置了,让蓉儿的乳母等在客栈,一家三口,朝着大街走去。   沈梦昔抱着孩子,东张西望,黄药师护在她的身后,不时伸手挡开冲撞的行人。   宋朝将坊市的围墙打开,居民区与商业区混杂一起,取消宵禁,这些都极大促进经济发展。看着街上的百姓,沈梦昔觉得人们的幸福指数一定很高。都说宋朝礼教严苛,可沈梦昔所见之处,女子比比皆是,小贩在街边摇着拨浪鼓,一群女人围在四周叽叽喳喳,挑挑拣拣。   走入商业街,更有衣着华丽的女子由丫鬟搀扶,进出金店、绸缎庄、饭庄。   只是,穿着华丽,却亲自抱着孩子的,只她一个。   蓉儿虽不胖,但也是半岁多了,沈梦昔的小细胳膊抱着走了一段,就觉孩子不停往下掉,只得时时停下来,往上颠几下,蓉儿被颠得开心,咯咯地笑着。沈梦昔哭笑不得,在她脸蛋亲了一口。   黄药师只是负责守护,坚决不肯在人前抱孩子。   沈梦昔在一家杂货店驻足,她指着货架上的一物,让伙计拿给她看。   “小娘子真有眼光,这刷牙子是新近进货的,这柄是牛骨雕花的,这柄是象牙镂刻的,这刷毛是柔软的马鬃,不伤牙肉......”   唐时也有牙刷,却简陋得多。沈梦昔把玩了一番,黄药师已经吩咐活计,“两柄都买下来!”   伙计大喜。   出了杂货店,隔壁店铺在扑卖儿童玩具,一群半大孩子围着大呼小叫。   沈梦昔驻足莞尔。   黄药师付了十文钱,示意沈梦昔去关扑,沈梦昔没有兴趣,摇摇头。   猛然想起杜蘅极爱这个,又点点头,随手一拨,指针停了,没中,她一耸肩。   孩子们跟着大声嗟叹,撺掇沈梦昔再扑卖一局,沈梦昔摇头,抱着孩子走进店铺,给蓉儿买了一只布老虎。红黄绿三色搭配,十分鲜艳,蓉儿看了喜欢,一下送到了嘴边。 第334章 桃花岛 十   再往前走,玩具更多,琳琅满目。   八宝盒、人马转轮、吹叫儿、千千车、泥娃娃,数不胜数。   还遇见一个小贩,手里擎着几个琉璃鱼缸,里面几尾小鱼游来游去,吸引众多孩子围观。   逛了一会,担心蓉儿会饿,他们往回走,路过一条叫做春山的小街,此处并无一座小山,不知为何得名。   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正吩咐一个半大孩子,“快去,到鸿宾楼买一份荷叶粉蒸肉来,哦,再加一份雪菜鲜笋!”   这是到了饭时,懒得做饭,到外面叫外卖吗?   沈梦昔不禁笑了。   回到客栈,他们带着乳母去酒家吃饭,黄药师点了四个菜,冰糖甲鱼,黄鱼肚,还有荷叶粉蒸肉和雪菜鲜笋。   沈梦昔看见上菜,又笑起来。   她从酒家二楼的窗子,望出去,只见后院环境优雅,有食客坐在亭子里用餐,旁边还有歌妓轻声唱词。院子角落有一个石缸,雕着繁复花纹,缸上是个花架,垂落的花叶间,伸出一只竹管,有水流哗哗流出,竟似乎是自来水一般。   她惊奇地指了指那水管,黄药师不屑地瞟了一眼,“末流之技耳!”   对末流之技感叹的沈梦昔,尴尬地摸摸鼻子,给蓉儿喂了一点米糊,又喂了一点稀释的果汁,蓉儿吃得开心,将两个食指放在一起逗逗飞。   这孩子太惹人喜欢了,都不舍得离开。   隔壁雅间一阵忙乱,似乎是来了客人。一个人喊着要歌妓来,黄药师皱皱眉头,嫌弃聒噪。   这时,一个粗噶的声音说起,“别听哪些陈词滥调,我说个事,你们想听吗?”   不待人回答,他又接着说:“这几个月,张家村和万家庄接连失踪了十几二十个村民,遍寻不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两个村子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的,天不黑就紧闭门户。上个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家村后面的荒山上,传出厉鬼般的叫声,和雷鸣般的轰鸣声,吓得整个村子的人都没敢合眼,都说是天兵下凡了!”   有人笑他,“哪里来的天兵,定是武林高手在打斗吧!”   那粗噶的声音又说,“正是!就是那号称‘飞天神龙’和‘飞天蝙蝠’的柯氏兄弟!”   “啊!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柯氏兄弟!”   “且说那日,柯氏兄弟路过张家村荒山,走至半山,忽听一阵奇怪的声音,似哭似笑,还有砰砰的捶打之声。也是艺高人胆大,兄弟两人就朝着声音走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你道是什么?原来,地上堆了三堆,骷!髅!头!”那粗噶声音讲得绘声绘色。   “咄,刚才还说月黑风高呢!”一个年轻的声音插嘴揭露。   几人哈哈笑,又怪他打断话头,催着粗噶声音,“钱兄快讲,莫听他聒噪。”   “只见两个披散着头发的人,一男一女,衣衫无风自动,身形似鬼魅妖邪,一双手如钢似铁,那两人正对着一个赤裸上身的村人的胸口反复捶打,那村人并未死去,却一声也喊不出来,脸上扭曲惊恐,嘴角汩汩地吐着血,身子在那两人的捶打中,前后摆动,却始终不能倒下。   又见那女人伸出手来,在那垂死的村人胸口一划,登时那人的肚肠散落一地,这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那两人翻看着心肝脏腑,口中念念有词。   两兄弟都是狭义之人,见不得他们残害无辜,立时跳将出来,谁知一动上手,平时罕有敌手的柯氏兄弟,此次却是艰难异常啊!那飞天蝙蝠柯镇恶几招之下,就被那女人的铁手打在腹部,吐了血!”   “啊!”等着听除暴安良戏码的众人均都发出惊呼。   “飞天神龙柯辟邪与那男人缠斗,也是吃力异常,跳开一步,大声质问他们是何方神圣,为何到明州残害百姓!那男人哈哈一笑,‘我乃东海......’,被那女人厉声斥住,那男人不再说自己来历,而是阴狠地说:‘胆敢阻我二人练功!少废话,留下命来,正缺两个人头呢!’   那女人更是桀桀怪笑一声,十指成爪,朝着柯镇恶攻去,那女人不知使的什么功夫,十分邪门,柯镇恶一着不慎,竟是被那女人一爪扣住头顶,两指直插入他的双目,一声惨嚎,登时就瞎了。”   众人似乎都屏气凝神,无人再惊呼,沈梦昔看看黄药师,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已经攥起。   “柯辟邪情知自己兄弟今日是难以善了了,索性直接扑向女人,箍住她的双臂,那女人猛地被陌生被男人抱住,惊得如民间女子一般,大叫一声,松开了柯镇恶。   ‘快跑!’柯辟邪对着弟弟高喊。   柯镇恶满脸是血,不忍丢下兄长,‘大哥,我们死在一起!’   ‘去烟波楼等我!快走!’   那男人哼了一声,‘一个也走不了!敢调戏我婆娘!’   说完一掌朝着柯镇恶轰去,柯镇恶刚刚失明,毫无方向感,听着掌风,胡乱地挥舞着双臂,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有人推了他一把,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只听兄长大喊一声‘快走!’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柯镇恶大哭,他知道兄长定是死于两个恶人之手了。就这样,威震江南的柯氏兄弟一夜之间,一死一伤,从此悄无声息。”   众人静默了一瞬,有人笑,“呸,好似你亲眼看到了一般,难道你躲在树上看到他们打斗了!你怎不说你是那个先头被打死的村人呢!”   众人也纷纷说姓钱的比说书先生还能胡编。   那姓钱的也不辩解,接着说:“没过几日,江湖上就多了一对‘黑风双煞’,行事狠辣,杀人如麻,你们猜,这二人是谁?”   “是谁?就是那一男一女呗?还杀人如麻?难道比桃花岛还厉害?”   “嗳!你说对了,这二人,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的两个徒弟!男的叫陈玄风,人称铜尸,女的叫梅超风,人称铁尸!”那人提高了声音。   “啊?”“徒弟都那么厉害,师父不是更凶残?”“小些声,被桃花岛上的人听了去,咱们都要死的!”“桃花岛上的徒弟都被赶了出去,哪还有什么人了?”......   那姓钱的叹口气,声音沉重,“那两人虽未出师就被赶出桃花岛,但是武功已经深不可测,如今似乎又练了什么邪门武功,更加厉害,二人杀了许多武师,劫镖取财,江湖上也有无数好汉死于二人之手。”   隔壁雅间里群情激愤,声讨着桃花岛。   黄药师面无表情,一把抱起蓉儿,拉着沈梦昔,走出了酒楼。 第335章 桃花岛 十一   走过隔壁雅间的瞬间,沈梦昔敏锐察觉黄药师动了杀念,恰巧蓉儿小手一指前方楼梯,探着身子,口中咿咿呀呀催促爹爹快走,黄药师轻哼一声,快步下楼。   下楼会账时,黄药师一语不发,随手丢过一块银子,咄的一声,直接嵌入柜台中,吓得掌柜的一缩脖子,什么都没敢说,连头都不敢抬,恭敬地双手去拿银子,却是半天也没撼动,尴尬地笑着冲黄药师点头哈腰。   黄药师却眼尾也不扫一下就出门了。   掌柜急急地喊:“找头......”却见那几人已经上了马车绝尘而去,不禁伸手抹了一把冷汗,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侠。   回到客栈,黄药师就立刻整理蓉儿杂七杂八的物品,准备将她们娘俩及乳娘送回桃花岛。   “我和你一起去,不要耽误时间了。”那两个徒弟杀人成性,还是早点清理门户比较好。   “蓉儿太小,带着你们毕竟不便。”   “那不如你将我们三个放在客栈,你快去找他们,不然过几天他们离开明州了,天大地大,要到哪里去找他们?”   “不行!我不放心!”不由分说,黄药师还是坚持己见。   沈梦昔不想回到与世隔绝的桃花岛,她喜欢人世间的烟火气。   抿了一下嘴唇,她想了一下,撅起了嘴巴。   黄药师看她半天没动静,扭头一看,妻子的嘴巴撅的老高,不由失笑。   “像什么样子!”   “我不回!我就不!”沈梦昔用力甩手。“岛上除了蓉儿能哭几声,连个人声都没有!就连她!半夜里,连蓉儿啼哭都听不到!”沈梦昔指着低头垂手站在屋角的乳母大声说。   黄药师盯着不听话的妻子,不解她素来温柔解语,怎么非要在他急于清理门户时,变得胡搅蛮缠。   “你干脆把我也弄成哑巴聋子吧,反正也没什么区别了!”沈梦昔瞄了他一眼,继续喊。   “桃花岛就那么不入你的眼?”声音里带出了怒气,他不容许别人嫌弃他和他的桃花岛。   “你骂我!”沈梦昔控诉地瞪着黄药师,然后一头扎在被子上,大哭起来,蓉儿坐在床上,也跟着娘亲哭。   黄药师头大地抱起孩子,一边哄着,一边烦躁地在房间来回踱步,走到第十圈的时候,妻子还在哭,小的哄不好,大的打不得。   无奈,他站在床边,“阿蘅,别哭了,我带着你就是。”   哭声立刻停止,沈梦昔抬起头来,“真的?”   “真的。”黄药师盯着妻子的眼睛,她近来总喜欢问“真的?”,那表情不是惊喜,而是真的在询问。   沈梦昔抹了抹脸,笑了起来,伸手接过蓉儿,“谢谢你!”   黄药师看她破涕为笑,忽然觉得妻子之所以胡闹,只不过是想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而已,罢了罢了,又不是保护不了她们娘俩,何苦留她在桃花岛寂寞等待呢!   不知不觉做了第一次妥协的黄药师,浑不知自己也露出了笑容。   ******   黑风双煞的消息不难打听,他们在明州城外的秀水县打尖之时,又听到酒馆里有几人,围着一个小桌,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着,“想必此次,那黑风双煞是必死无疑了!七七四十九位英雄豪杰,个个都有绝活儿,还怕他铜尸铁尸不成!”   沈梦昔听那人说得慷慨,其实言语间充满对陈梅两人浓浓的忌惮,再看黄药师,面上表情既有怒气,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   “上次,去了十八个大侠,却只回来五人,还个个带伤。最可恶的是那两人一对利爪,实在难以招架,一碰上,立时就是五个窟窿!”   “此番四十九位英雄,有人精通暗器毒药,有人轻功了得,还有长枪宝剑,不信就弄不死那两个!”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汉子呷了一口酒说。   “真不知他们的师父为何不管管他们,竟让他们这样为祸世间!”说这话的是一个瘦弱的书生模样的人。   沈梦昔不禁替他的性命担忧,若是黄药师翻脸,她是拦不住的。   “他们的师父比他们毒辣百倍,否则如何调教出这样的徒弟来!”   “嘘,休要胡说了,被桃花岛的人听了去,你就死定了!”   “嗤,那两人如今被围困大荒山,恐怕尸体已经凉了,还怕他作甚!”   “毕竟还没有消息,可惜我等无能胆小,不敢靠近大荒山,否则也可亲眼看着众位英雄如何杀死黑风双煞了!”   “唉,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赶紧让那两个妖怪死了吧,整个秀水县天一黑都没人出门,连镖局也没了买卖,唉!”   黄药师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说话,示意沈梦昔快些吃饭。   沈梦昔连忙喊来伙计,打包带走一些吃食,几人快速上了马车,朝着大荒山而去。   ******   沈梦昔意识到,自己的确拖累到了黄药师,马车速度怎比得上黄药师骑马或者飞纵,如今的官道也是崎岖不平,骑马还好,坐车就别提了,此时提了车速,她被颠得让七荤八素,翻江倒海。   他们从明州出发已经近两日,若是黄药师将她们送回桃花岛,再独自赶来秀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   沈梦昔有些赧然,她十分不习惯扮演拖后腿的角色。   黄药师赶着马车,看着坐在旁边出来透气的妻子,“不急。黄老邪的徒弟,可没那么容易被人杀死!”   沈梦昔一梗:谁担心那两个叛徒啊!   待赶到大荒山脚下时,已是夕阳西下,日暮西山。大山里隐隐起了风,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隐隐传来似有若无的喝呼打斗声音。   黄药师叹息一声,将吃饱的女儿放在衣襟里,沈梦昔在他腰背上又系了一根青色布带,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蓉儿极少这样贴着父亲胸口,露出两颗小牙,咯咯地笑。   沈梦昔看着一脸冷酷的男人,怀抱婴儿,画面冲突又和谐,禁不住也笑了。   黄药师似乎是翻了个白眼,右手揽住沈梦昔的腰,朝着山上飞纵而去。   兵器相交的声音越发的激烈,半空中,沈梦昔瞪大双眼,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武林高手打斗,只见山顶空地上,几十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还有几十人诸般武器围成一圈,里面是披头散发一身血污的陈梅二人。   “你二人,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哼!敢杀我金刀门四人,今日只要你二人性命已是宽容!不然!”一个四十多岁的方脸汉子,手握一柄金光闪闪的大刀,指着圈中的陈梅二人说。 第336章 桃花岛 十二   “不然怎样?”梅超风忽然发出凄厉的似哭似笑的声音,“哈哈哈哈~~一个个说什么英雄好汉,不过是不要脸面,仗着人多势众的一群宵小罢了!今日尔等胆敢伤了我二人性命,他日我师父知晓,定要教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满门再无一个活口!”   那声音如同利刃刺入在场每人的耳中心上,无不遍体生寒,汗毛竖立。   “死到临头,还废什么话!你二人作恶多端,为祸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呸!被逐出师门的叛徒,还敢指望什么?你们师父只教武艺,不教武德,少不得徐某替他好好管教管教你们!”方脸大汉说完列开架势就要发动围攻。   却听冷冷的一声“哼”传来,众人只觉胸中激荡,气血翻涌,内功差些的立时吐了一口血出来,席地坐下调息。   方脸大汉更是被不知何处飞来的树叶打在脸上,啪的一声,树叶落地,他呸的一声吐出一颗大牙,心中慌乱,茫然四顾,色厉内荏地喊:“是谁暗中偷袭!竟不敢露面,躲躲闪闪!”   陈玄风和梅超风听了那一声哼,早已跪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方脸大汉似乎明白了什么,手中金刀当啷一声掉落地上,艰难地咽了一口血沫。   一阵狂风刮起,地上的落叶纷纷飞舞,划破众人脸颊衣衫,十分狼狈。   梅超风忍不住哭了出来,只不敢抬头,跌声喊着:“师父饶命!弟子知错了!师父饶命!”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两个人已落在圈外两丈处。   即便身处险境,众人也忍不住心底暗赞,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见男的身形颀长,一身青衣,三十多岁,相貌清俊,唇上颌下蓄着胡须,只是面带寒霜,身上气势逼人,不敢直视;女的身材娇小,面容姣美,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衣袂因刚刚飞落还在飘动,仿若仙子。   被梅超风口称师父,必是黄药师无疑了。江湖上风传黄药师杀人如麻,狠如鬼煞,此番见了却是丰神俊朗,气质超然。众人一时都不敢动,连话也不敢说。   忽然,男子的腹部不知为何蠕动了一下,惊得众人纷纷后退,不知是何招数。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从黄药师的衣襟探了出来,原来,蓉儿睡醒了。   她方才吃饱了,贴着爹爹胸口十分舒服,安然睡了。   此时醒了,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嘘嘘。   她发出嗯嗯的请求声,黄药师顿时一脸无奈。   沈梦昔只好将黄药师身上的布带松开,将蓉儿从衣襟抱出,众人不禁发出惊呼。   ——带着婴儿出来杀人!   沈梦昔到一棵大树后给蓉儿嘘嘘。   于是,好好的肃杀气氛,消失无踪。   众人想笑,心底又真实觉得害怕,十分纠结。   梅超风听到黄蓉的声音,忍不住半抬起头来,“是小师弟还是小师妹?”   无人回答她。   沈梦昔抱着黄蓉回来,见黄药师兀自瞪着两个徒弟,那两人依然伏在地上。   众位武林英雄见机,就悄悄后退,连地上死伤的同伴也是顾不上了。   “欺负了桃花岛的人,还想活?”黄药师开了口。   众人脚步如了生了根,心如死灰。   素知桃花岛主护短,原来竟连弃徒也依然回护。   这二十几人,也是打打杀杀过来的,情知今日必死无疑,索性纷纷拿出看家本事,打不过也不能死得太难看了。   方脸大汉对着黄药师大喊:“徐某一向敬佩黄岛主光明磊落,恩怨分明,今日我死在大荒山,绝无怨言,只盼黄岛主莫要殃及我金刀门弟子及徐某父母家人!来吧!”说完,方脸大汉双手紧握金刀,做好防御。   其余众人虽未明言,看着表情,也是同样意图。   黄药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恁地聒噪。”   右手将沈梦昔娘俩朝身后一拨,左手衣袖猎猎,眼见就要出手。   沈梦昔禁不住出声,“不要杀人。”   山顶静得连树叶落地都清晰可闻,陈梅二人也吃惊地抬头,师母何时开始干预师父的事情了?   黄药师慢慢回身,疑惑地看着沈梦昔,“你说什么?”   “不要杀人了。”沈梦昔将蓉儿放到他怀里,“我抱不动了。”   众人屏息不动,谁也没想到威震武林的黄药师,出门带着老婆孩子,杀人之前还要磨磨唧唧。   黄药师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喝止。   沈梦昔抢先说:“他俩已杀了人家几十人了,今天你饶了他们几十人,就算抵销了,如何?”   最后两字是对着众位英雄所说,那些人面色变幻,五味杂陈:这是什么道理,怎么就抵销了?   但形势比人强,除了点头,就是死。还能怎样?   就有几个点头称是的。   “我家相公一向侠义行事,以人为本,对待江湖传闻,从来不屑一顾,清者自清。今日几位围攻我桃花岛弟子,且不论前因后果,若我们迟来一步,想必他二人必然死于尔等之手,事情也再不能善了。我相公杀你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所有恩怨一律一笔勾销,桃花岛的事情,桃花岛自己解决,不劳各位操心!今日各位虽免于一死,但必须要应我一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是何意。   再看黄药师,竟然也不阻拦。   “想我泱泱大国,一朝被金国逼得南迁,那失去的土地上,苦苦挣扎的也是大宋子民啊!如今金狗仍对我大宋虎视眈眈,国难在即,你们却在这里自相残杀!我虽一介女子,倘若学了一招半式,也定当保家卫国,护佑百姓!”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露愧色,均不言语。   “我想要各位一个承诺,倘若他日外敌入侵,必会奋不顾身,奔赴前线!”   方脸大汉头一个抱拳,嘴角还有血迹,“夫人高义,徐某惭愧!金刀门霹雳火徐天虎将全力以赴,抵御外敌!不计生死!”   “金刀门小诸葛方寂寥,抵御外敌,不计生死!”   “盘龙岛碧海狂龙李海魁愿为国效力,不计生死!”   ......   一时间,众人均都豪情顿生,一一报了名号,立下誓言。   沈梦昔郑重向众人深深福礼,“小妇人杜蘅深感敬佩,这里向金刀门霹雳火徐天虎、小诸葛方寂寥、盘龙庄碧海狂龙李海魁......行礼了。”她一口气说了二十几人的名号,竟是一字不差。   众人均是吃惊,拱手还礼。   沈梦昔回头看了一眼黄药师,“我家相公平生最敬佩忠孝之士,今日事,今日了,各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众人又向黄药师拱手一礼,知他盖世武功,应下之事,定是不会反悔,于是拖的拖,抱的抱,将死伤的兄弟带下了大荒山。   一时间,山顶又安静下来。   蓉儿从爹爹怀里又探头,咿咿呀呀地指着地上跪着的人,仿佛在问,他们为何不走。 第337章 桃花岛 十三   梅超风看着蓉儿的可爱模样,忽然伏地大哭。   陈玄风听得心如刀割。   他想起当日,师妹发觉有了身孕,慌得六神无主,深夜哭着来跟他说。   他也急得满地打转。   年少冲动的他,只知两情相悦,欢好无度,却忘记了师妹也是会怀孕的!   他懊恼地捶着自己的头!   桃花岛上,只有师妹一个女子,他和大师兄自小就都喜欢她,两人平日里常常暗中较劲。只是没想到师父竟也是一般心思!师父平素一付冷面,居然悄悄在书房写了那样的诗词!他心中对师父的敬爱,不由得消了一半。   好在师妹不喜欢老头子,但对大师兄也是颇有好感,在他二人之间犹豫不决。   陈玄风不似曲灵风一般含蓄优柔,他采取最直接的方式,夜半直接跳进师妹的房间,与她逗笑,几番接触,就有了夫妻之实。果然,女人一旦身心交付,立刻死心塌地。   他又花了点心思,让师父知道大师兄议论诗词一事,师父果然大怒,将大师兄赶出了桃花岛。   师父如今极少指点他们武功,全副心神都用来钻研九阴真经,或是分些心神给有孕的师母,又没了曲灵风,陈梅两人更是自在。   直到师妹哭着说有了身孕,才傻眼了。   “师兄我们私奔吧!”   “私奔?”   “我们逃得远远的,师父照顾临产的师母,应该不会顾得上你我!”陈玄风的手臂被师妹掐得生疼,她浑身都在发抖。   陈玄风想起师父打断大师兄腿骨的一幕,想起犯错的哑仆无声嘶喊的惨象,打了个哆嗦,他们二人的下场,肯定比他们还要凄惨。于是咬牙道:“私奔就私奔!师父正在炼药,待我去偷了他的九阴真经,我们练成了,就不怕他了!”   “你胡说什么呢,那是师父最珍重的至宝!”   “那怎么办?我们还未出师,就这样闯荡出去,你肯定要吃苦的!那你还不如跟了老头子!”   梅若华大惊失色,捂住他的嘴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   “大逆不道的事我都做了,还怕说吗?”   两人潜入密室,偷了九阴真经,为迷惑师父,先是驾船东逃,到了一个小岛上,带的食物和水很快吃完,两人又绕道去了永嘉,但是途中小船被风浪打翻,梅若华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又无食物,最后他眼见着师妹身下流出大滩的血水来,他知道,他们的孩子没有了。   他还沉浸在痛苦回忆中,梅超风哭着哀求,“师父饶命!师父饶命!”   黄药师冷冷地开口,“当日你二人,若只是逃出桃花岛也罢,偏生偷走我的九阴真经!害她们母女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我怎能饶了你们!今又被武林人士追杀,一身狼狈,丢尽桃花岛的脸面!你们二人自绝吧!”   沈梦昔一惊,她不相信黄药师忍心让梅超风自杀。   昔日的梅若华,身姿窈窕,面若桃花,绝对当得起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形容。   如今两人大概因为胡乱练功的缘故,都是皮肤黝黑,也难怪得了铜尸铁尸的名号。梅超风连声音都变得粗噶,加之被人追杀,形容极为狼狈。   不知黄药师心中如何做想。   黄药师背对着她,两个徒弟跪伏在地,没人能看到黄药师的表情眼神。   沈梦昔知机地走开,她觉得自己还是躲开比较好,免得黄药师尴尬,求情反倒使那二人多遭罪。   梅超风又磕了一个头,泣道:“师父!弟子真的知错了!我二人叛逃师门,死不足惜,还请师父莫要气坏了身体!只是弟子死后,还请师父找回三个师弟吧,是弟子二人连累了他们!”说完又连连磕头,他们闯下大祸,师父允他二人自绝,而不必忍受无尽的毒针折磨,已是恩赐。   陈玄风也磕了个头,半抬起头来,看着黄药师的脚,“师父!弟子虽死无怨,但请师父放过师妹!弟子将九阴真经藏在了一处隐秘所在!”   黄药师本还有些心疼,要他们自绝也是气话,若是两人好好磕头恳求一番,还了他九阴真经,或可免他们一死,放他们二人自去。   如今陈玄风拿九阴真经来要挟他了,不禁怒火中烧,一掌朝着他的头顶盖去。   梅超风一把抱住陈玄风的头,“师父!”她看不得师兄死在自己面前。   也亏得黄药师武功已臻化境,收发自如,不然梅超风定然横尸当场。   “师父,师兄是想偏了!弟子知道藏经之处!弟子不敢欺瞒师父!”   黄药师看着两个弟子,心中一阵阵气滞。二弟子陈玄风,自小跳脱,性格不羁,不知是天生还是模仿,竟有三分像他。女弟子长到十四岁,如桃蕊初绽,荷间露珠,一日打坐中,居然猛然想起她,让他大惊失色,拼命收敛心神,他再是不理会世俗礼节,也做不出有违人伦之事。只是没想到两个大徒弟,居然也都喜爱女弟子,女弟子似乎也更喜欢他们,这让他万般受挫,自己果然是个老头子了吗?两个弟子争风吃醋,互相揭发,随后这两个又私奔出岛,让她极为沮丧,难道自己真的连徒弟都教不好吗?   “说!”心中的怒气,使得声音大了许多,伏在胸口的蓉儿受惊,哇地哭了出来,张着小手伸向沈梦昔。   沈梦昔连忙从树下疾步过来,黄药师将女儿自怀中抱出,连声轻哄。   却不意那陈玄风在地上向前一纵,直扑沈梦昔而去。   这一扑之下,竟是让他得手。   一是他的动作太出其不意,黄药师也太过自负,从未想过徒弟胆敢反抗,二是沈梦昔不会武功,又正朝他们走来。   陈玄风扼住沈梦昔的脖子,“你放了师妹!我就放了师母!我立刻自尽!”   “师兄!你死了我也不活!快放开师母!”梅超风朝着他们爬出,声音凄厉。   黄药师有一瞬间的愣怔:他的徒弟挟持了他的妻子,来威胁他! 第338章 桃花岛 十四   这一认知,让抱着女儿的黄药师挫败地晃了一下身子。   他突然仰天狂笑起来,不可抑止。   “我教的好徒弟!哈哈哈哈!我的好徒弟!”   那声音似哭似笑,似悲似怒,惊得林间飞出惊鸟,一片扑簌簌的振翅破空声。   梅超风泪流满面,疯狂地磕头谢罪,额头一片血肉模糊。看到敬重的师父如此伤心,她真想以死谢罪,又怕自己一死,师兄会发狂杀了师母。   “即便你不在意师母,也要为怀中的小师妹想想,她若是从小没了亲娘,过的将是何等凄惨!”陈玄风已经完全不管不顾,冲着狂笑的黄药师大喊,“我死不足惜,你也不会放过我!哈哈,我怎么忘了,你怎么舍得杀死师妹呢!你放过我们,答应永不追究,我就把九阴真经还你!”   黄药师忽然止住笑声,冷冷地看着陈玄风,如同看一个死人。   沈梦昔内心一片冰冷,她知道,今天即便是舍了她,黄药师也定要将这陈玄风杀死。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多次经历险境,还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毫无办法。   陈玄风的手指就放在她的颈椎上,轻轻一用力,她就会再次重生去了。   黄药师却看向沈梦昔,忽然开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所有人均是一愣,连梅超风都停止了磕头。   沈梦昔想起刚才跟那些人说话时,曾自称杜蘅。   她苦笑一下,“杜蘅。母姓冯。”   “你也骗我!”黄药师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和他一起死去吧!”   沈梦昔一时窒息,连身后的陈玄风都忘了呼吸,他知道师父不一定在乎师母的生死,但没想到师父这样直接就说了出来。   抓住陈玄风愣神的工夫,沈梦昔一个擒拿手捉住陈玄风的手腕,点中他的麻筋,又一拧身,试图将他背摔过去。——无论如何,坐以待毙都不是她的风格。   她只是抓住了陈玄风的手,其余的设想,一个都没有实现。——力气太小,所学的擒敌拳在武林高手面前完全无用。   左手一阵剧痛,肉眼可见一个铁珠穿入手臂,她疼得几乎晕厥,同时一片红光扑面而来,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是梅超风凄厉的惨叫声。   沈梦昔不甘心地大吼了一声,伸手握住一柄警匕,反手向后一刺,又是一声惨叫,她终于再也无力支撑,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回到马车里,抱着蓉儿的乳母,正焦急地抹着眼泪,见她醒来破涕为笑。   沈梦昔叹息一声,竟没有死。   她想抬手摸摸蓉儿,却觉左手剧痛无比,转头看去,左手腕上包着白布,上面渗透着点点血迹。   乳母打着手势,让她不要乱动,好好躺着休息。   ——这下好了,连跟哑仆打手语都不能够了。   马车辘辘,每一下颠簸都震动得腕骨剜心地疼,沈梦昔咬牙忍着,嘴唇都咬破了。   下一秒,她忽地坐起:刚才似乎是用警匕刺了陈玄风!   警匕!   武陵空间又好用了!   乳母慌得以手按她,要她躺下。   沈梦昔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又用腰带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将左臂吊在胸前,固定住。靠着车厢壁坐着,车轮颠簸,她只觉整条手臂都在疼,只好挺直腰部端坐,减少震动。   右手缩在袖中,取出一颗消炎药,让乳母把水杯递给她,接过水杯,她却犹豫着没吃药。她怕黄药师等下给她号脉,查出异常。   又将药丸放回空间,喝了一口水。   空间好用了,连骨折都不那么难过了。   回到客栈,黄药师将车帘打开,冷脸看着车内。   沈梦昔慢慢站起,又慢慢朝着车门挪动,客栈的伙计殷勤地将车蹬放到车下,沈梦昔艰难地踩着车蹬,下了车,一声没吭。   一直到了晚饭后,也没见黄药师给她切脉,查看伤情。   她手牙并用,自己拆开了白布,只见左手小臂上一个小指甲大小贯穿伤,挠骨骨折,伤口被仔细处理过,上了金疮药。她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又将伤口包上,吊了起来。   回想起来,应该是她趁陈玄风愣神动手之际,黄药师也使用了弹指神功,其中一枚铁珠的目标就是陈玄风的手,她却好死不死去抓陈玄风的手,正好挡住了这枚铁珠。   她忽然打了个激灵,这铁珠打到她手上贯穿而出,打到陈玄风手上呢,贯穿出来不就是她的脖子?   她摇摇头,那扑面的红光,应该就是陈玄风的血吧,应是打中了头部,当即毙命,可笑她还用匕首去刺他的肚脐。   黄药师不知何时回来了,看着她胡乱包扎的手臂,皱起了眉头。“谁让你乱动,残废了怎么办?”   断腿都能活,断手还能死了不成?   沈梦昔只腹诽,却不敢说出来激怒黄药师。   见她低头不语,黄药师坐下给她重新包扎一番,抓过她的右手一番号脉,沉吟半晌,“无大碍。三个月就会恢复如初,按时服药,半年不要抱蓉儿。”   沈梦昔点头。   她一直没有再看黄药师一眼,就算明白黄药师当初那句“你去死吧”,极有可能是分散陈玄风注意力,但加上铁珠的事情,她还是难以接受。   甚至她都没有问及陈梅二人。   陈玄风死了,但黄药师一定不会杀死梅超风的。   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   第二天,黄药师就要返回桃花岛,想了一夜的沈梦昔终于抬眼看他,“我想留在明州养伤。”   “不许!”黄药师闻言大怒,直接否定。   沈梦昔气得肺子都要炸掉,多少年没人这样跟她讲话了,她一拍桌子,怒视黄药师,“我就要留在明州!你写一张放妻书来!”   黄药师胸膛起伏,“你再说一遍!”手指捏的咔咔作响。   “哦,对了,我们根本没有婚书,要什么放妻书!”沈梦昔一笑,“你不是让我去死吗,你就当我死了吧!”沈梦昔恢复了一些冷静,慢慢地说。   “老顽童说的没错,娶老婆有什么好,还不如好好练功。”黄药师心灰意冷地说。   “我现在不能照顾孩子,半年后你再将蓉儿送来。”   黄药师死死地盯着沈梦昔,一言不发,一把抱起她,朝着门外走去。   沈梦昔不知自己被点了哪处穴道,竟是一动也不能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第339章 桃花岛 十五   “你欺负我不会武功。”沈梦昔坐进开往桃花岛的船舶,对依然冷着脸的黄药师说。   黄药师念她受伤,本想到了船上就给她解开穴道,见她如此说话,穴道也不解了,起身到外面看着哑仆掌舵。   船行一半,海上起了风浪,颠簸之下,沈梦昔无法控制自己,她担心手臂再次受伤,惊得失声大叫,乳母一手抱着蓉儿,一手死死地拉住她,沈梦昔发髻散乱,衣衫也被扯乱,狼狈异常。   黄药师闻声赶来,见此情景,皱眉给她解开穴道,坐到她的身边,别别扭扭揽住她的腰身。   沈梦昔气得扭过头去。   蓉儿并不怕风浪,她觉得摇来摇去十分开心,见他二人挨得近,笑嘻嘻伸手,也要过去,黄药师无奈伸手接过,抱在怀里。   乳母知机地出了船舱。   船又行了一个时辰,蓉儿累了,睡在爹爹怀里。   而他们就这么干巴巴地坐着,没见黄药师有一句解释,也没说起两个徒弟的处理结果。   沈梦昔觉得憋气,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无论怎样,你也该把事情经过说一遍吧,差点被你打死的人,总得给句解释、道个歉吧!就算你生气没告诉你真名,那你说出来,咱们吵啊!   但没有!黄药师除了在船舶颠簸时搂紧她,再无别的行动。   好吧,好吧,算你因徒弟的事情太过羞恼,不愿开口吧。   但是,习惯了男女平等,习惯了事事都要知情权的沈梦昔,还是很难受,只觉胸中一股恶气无法发泄。   偏偏她还不敢真的惹怒黄药师。   ——好歹要等手上的伤好利索了。   女人都清楚,只有对着真正爱你的人,才能无所顾忌的作。   忍耐!   她暗暗决定,手臂痊愈,她就寻机驾驶游艇离开桃花岛,远离直男!   船舶抵达桃花岛,黄药师又将沈梦昔抱上岸。   沈梦昔客气地说要自己走,黄药师偏不撒手。   就听桃林有人大喊大叫,“黄老邪!放我出去!黄老邪!还我九阴真经!”   是周伯通,显然是他们离岛期间,他上了岛,被桃花阵困住,无法脱身。   黄药师却不理会,径自送沈梦昔回竹屋休息。   周伯通喊得正欢,就见黄药师抱着一人,从不远处经过,待他追过去,却是不见人影,一转身,刚才的桃林又变幻了情境,气得他狂呼怒骂,也无人理睬。   他跃起一丈多高,纵起轻功,朝着黄药师去处追去,一个纵跃就是三丈多远,他犹豫着脚尖轻点树梢,眼前一花,他又迷失了方向,气得落地哇哇大叫,这些天来,他无数次尝试,都无法走出桃花阵。   到了晚上,周伯通听到身后有动静,一转身,一丈开外的地上是一个红色食盒和一个坛子。   打开看,是只煮得酥烂的鸡。周伯通已经饿了三天,也骂得口干舌燥,本想要些志气,不吃桃花岛的嗟来之食,最后却是禁不住那烧鸡的香味,干脆一把撕了一只鸡腿,闻了闻,“不会给我下毒吧?”   想了想,“嘁,毒死也不能饿死!”说完,狠狠咬了一口,大嚼起来,“真香!”   又喝了口坛子里的水,润润嗓子,一边吃一边骂。   “你们两口子都是坏蛋鸡蛋忘八蛋!骗了我的九阴真经!生了孩子也没有小吉吉!”   待吃饱了,又跳骂了一气。   夜里睡醒了,又骂一气。   早上吃饱了,还要继续骂。   一日至少三遍,按着饭点儿骂,颇有规律。   沈梦昔倒不觉得聒噪,这个岛上,除了风声海浪声,就只有鸟鸣,现在多了周伯通五花八门的骂声,有时他还唱几句小调,使整个小岛充满了生机。   手臂稍好了一些,沈梦昔到桃林边,隔着二十米远的距离,就看到周伯通歪在一棵桃树下打盹,四十多岁的样子,胖胖乎乎,衣衫肮脏,头发上沾着草棍枯叶,身边是空了的一个食盒和坛子。   听到脚步声,他蹭的跳起来,“中午吃什么?”   见是沈梦昔,他立刻指着她骂道:“你这个妖女!你这个骗子!你居然骗我毁了真经!女人就没有好东西!一个个都来骗我!”   “你又不学真经,毁了跟藏了又有什么区别?”   “你!”   “对了,还有谁骗你?我骗了你的书,还有人骗了你的人吗?”沈梦昔笑嘻嘻地问。   周伯通恼羞成怒,捡起地上的坛子就丢过去,不知为何,明明朝着沈梦昔的方向而去,最终却向南一拐,打中一棵桃树,震落了一地花叶。   “老顽童,你不知羞!你说我骗人,可你又好到哪里去!你不是也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吗?算什么英雄好汉!”   “弱女子?你比那会武功的还可怕!啊,再说!我也没有用力,就是随便那么一丢!”老顽童的思路马上被带歪,开始辩解起来。   “老顽童,你有妻子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老顽童开始跳脚。   “真的没有?情人也算的!骗你的也算的!”   “没有没有没有!”老顽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双手也连连摆动。   沈梦昔乐不可支,“不对啊,我会看相。”沈梦昔走近了几步,左右看他,“我观你面相啊,你!应是夺了朋友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你下流!”   “啊!你果然是妖女!你胡说你胡说!”老顽童心思单纯,被沈梦昔一语道破天机,心中大惊。   “嗯,我算到,你还应该有个儿子。”   “哈!哪来的儿子,你才有儿子呢!”老顽童嗤之以鼻道。   “不如我放你离开,你去找你的情人和儿子去吧,免得他们有什么危险。”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去我不去!”老顽童跳着脚,两手堵住耳朵,在桃林里左突右冲,胡乱跑着,一会儿功夫,沈梦昔就看不到他了。   “喂!”沈梦昔摇摇头,又叹息一声,敢情这家伙到桃花岛逃避来了。   回身却见黄药师站在身后十步,看着她。   “你想放了他?”黄药师最近和她说话,连阿蘅也不叫了。   “十几天没说话了,找个人练练嗓子而已。”沈梦昔扬起下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你!”黄药师气得一梗。   沈梦昔一耸肩,径自回了自己的竹屋。   她现在基本摸清黄药师的脾性,属于顺毛驴,但是再驴也不会伤害她和蓉儿。   看看,人的劣根性这就体现出来了,探知黄药师底线的沈梦昔,开始得寸进尺,扩张地盘了。   不是我不舒服,就是你不舒服。   不是东方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   这,真正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真理。 第340章 桃花岛 十六   黄药师跟着沈梦昔进了竹屋,忽然拿出一把匕首。   “阿蘅,这把匕首是哪里来的?”   他的手上赫然是沈梦昔的警匕,匕首上带着锯齿,刀身上还有一个方孔。   “啊!”沈梦昔装作猛地看到匕首吓了一跳的样子,“我怎么知道哪里来的!”   “你用它刺了玄风。”   “哦,我顺手摸到,就胡乱刺了。”她故意说的模模糊糊,黄药师是个聪明之人,说多了,容易露馅。   “这把匕首十分锋利,我竟看不出它的材质。”黄药师低头抚着匕首,不再追问。   ——高碳不锈钢,你当然不知道。   “那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徒弟?”沈梦昔好奇地接过匕首,上下翻看。心中却万分可惜,又瞄了一眼武陵空间里孤零零的刀鞘,暗暗叹息又失去一件顺手的武器。   黄药师拿回匕首,“别割了手,我做个刀鞘吧。”   沈梦昔不置可否,不再看那警匕。拿起笔架上的一支毛笔,敲着桌案边沿,“你猜猜看,我敲的是什么歌曲。”   她哒哒哒的敲了一句“依稀往梦似曾见,内心波澜现。”   “每一记是一个字,你猜是什么曲子?”   黄药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沈梦昔轻轻唱了出来,声音婉转,她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又询问地看着黄药师。   黄药师还是不明白,等着她继续说。   沈梦昔却把毛笔搁到笔山上,不再说话了。   黄药师有些恼意,话说一半,最是烦人!   沈梦昔看他就要发飙,奇怪地问,“咦?这么简单的意思,你都不理解吗?你是那么聪明?”   “你什么都没说,我怎么理解?”声音里强压怒火。   “哦!原来你这么聪明的人,也有不理解的时候啊,那你什么都不说,我又不明白你的意思,也就不丢人了!”沈梦昔摊开两手。   “你是怪我?”火药味渐浓。   “没有没有!我只是怪自己太笨而已,猜不出来我为什么会受伤罢了。”   黄药师气得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指着桌案上的字纸说:“你的字体怎么不一样了?”   沈梦昔默默拿起毛笔,舔了墨,在一张纸上,分别写了三种字体的黄药师三个字,笑吟吟地说:“夫君,你我成亲五年,你对我知之甚少啊!”   黄药师脸色涨红,转身就走,出了门,就纵起轻功,逃也似的。   沈梦昔哈哈大笑,那身影飞得更快了。   第二天,黄药师没再来,沈梦昔猜他是怕被追问两个徒弟的下落。   她也不稀罕多问,金老爷子的书里,很多这样的不伦之恋,比如小龙女和杨过,比如武三通和何沅君,比如殷梨亭和杨不悔。也不知金老爷子有此情结还是纯粹为了吸睛。   蓉儿睡了,沈梦昔又去找老顽童。   她绕来绕去,在两忘峰下一个山洞边,发现周伯通的行迹。   这人真是赖在桃花岛不走了,桃花阵怎么可能困住周伯通这样的高手呢。   “老顽童!我来给你送好吃的了!”沈梦昔将食盒放到洞口不远,自己退到桃林里。   老顽童从洞口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跳了出来,迅速拎了食盒回洞。   不一会儿,他又跳到洞口,“妖女!你竟给我喝毒药!”周伯通指着杯子里黑糊糊冒着气泡的东西,大喊道。   “不是毒药,就是一种喝了打嗝的东西,你敢不敢喝?”   “哼!我有什么不敢的!”说完就仰头喝了一大口。   马上又吐了出去,哈哈地吐气,“毒药!果然是毒药,黄老邪这个鬼东西,居然派老婆给我下毒!”   “胆小鬼!”沈梦昔笑着说。   “你才是胆小鬼,你全家都是胆小鬼!”   “不是胆小鬼你怎么不敢喝呢,毒药能药死你周伯通吗,我相公想要你的命,还用得着下毒吗?那是饮料,好喝的!”   “嗳,好像有道理哎!”周伯通挠挠乱七八糟的头发说。   拿着杯子犹豫一会儿,又喝了一口,品评道:“咬舌头,太甜!不解渴!”   然后又翻开食盒,“哇哇,有羊肉啊!下回送只鹅来!哎?这个纸包里是什么?毒药!”   “啧啧,堂堂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张口毒药闭口毒药,就那么怕死吗?被害妄想症吗?”   “你胡说!我周伯通才不怕死!我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跟你姓!什么妄想不妄想的,你胡说八道!”   周伯通看着纸包里五颜六色的粉末颗粒,暗想,无论什么毒药,大不了吃下后运功逼出毒素罢了,总不能在一个没有武功的女人面前丢脸。   他张大嘴,将纸包里的粉末尽数倒进口中。   “哇哇哇!这是什么鬼!呸呸呸!”周伯通只觉嘴巴里噼噼啪啪跳动,那粉末在嘴里似是炸开了一般跳动,因声音在口腔中,耳中听来似是雷声轰隆,这是什么暗器吗?他惊得连连吐唾沫,却哪能尽数吐净,嘴里还是噼里啪啦地响,他抱着脑袋跳脚,哇哇大喊。   沈梦昔笑得不行,捂着肚子蹲在桃林里。   笑够了,她站起来,“老顽童!小惩大诫!你要是再敢骂我,我就饿你三天!不然你就赶紧离开桃花岛!”   “你这个妖......哇哇哇!气死我了!”忽然发现嘴里不跳了,还有些丝丝的甜,周伯通嘿嘿地笑,“好玩儿!好玩儿!下次再跳一跳!”   伸手捏起一块羊肉放到口中,“好吃好吃!”,不待咽下,又塞了一块,心中更加不想离开桃花岛。   是夜,沈梦昔被一阵奇异的箫声惊醒,她起身打开窗子,声音来自两忘峰那边,那箫声听了让她觉得大脑不舒服,似乎是声波震动产生的反应,想来是黄药师与周伯通对上了。   又过了十多天,无聊的沈梦昔又去看周伯通。   “你怎么老不来找我玩儿?”周伯通一见她,从洞口露出一个头来,声音里居然带着嗔怪,让沈梦昔哭笑不得。   “我又不是你妈妈,凭什么要我陪你玩儿?”沈梦昔故意逗他,她觉得周伯通就如一个七八岁孩童一般,大概被王重阳保护得太好,或者根本就是智商不高的武学奇才罢了。   “你要陪我玩儿,叫奶奶也行啊!”周伯通笑嘻嘻地毫不在意。 第341章 桃花岛 十七   沈梦昔给他带了食物,放在离洞口两丈远的地方。   “你怎么不出来?”沈梦昔看他站在洞口不出来,奇怪地问。   “哎呀,别提了!你那个黄老邪,他太坏了!他要赶我走,却不和我比招式,只对着我的洞口吹什么箫,吹得我脑瓜嗡嗡的!”   “哈哈!是你打不过他,躲到洞里当缩头乌龟吧?”   “哼!要不是我......反正我不怕他!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他就和我打赌,如果我出了洞,就得离开桃花岛,不许再提九阴真经,如果我不出洞,他就得供我一天三顿饭!”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明明是被人堵到洞里出不来了。   不过,周伯通虽不知道杜蘅已经复制了九阴真经,但他的大嘴巴到了江湖上,肯定到处宣扬黄药师骗他毁了九阴真经。   就凭这一条,黄药师也不想让他离开桃花岛。   不过,硬留下他,比赶他走还要难,如今这样打赌,倒让周伯通乖乖住在桃花岛了。   “老顽童,九阴真经已经被你毁了,他输了也不能赔你,你想想,是不是太吃亏了!再说,桃花岛没几个人,什么好玩儿的也没有,你不如回大理去,那里人多,想跟谁玩儿,就跟谁玩儿!”沈梦昔想让周伯通回到大理,或许可以避免那个孩子被裘千仞杀死。   “不行不行!”周伯通一听大理两字,慌得连连摆手。   “那,不如咱俩也打个赌吧!你敢不敢?”   周伯通一听,双眼放光,“好啊好啊,我最喜欢打赌!怎么赌怎么赌?你说你说!”   “我来猜你三件事情,说准了你就回大理,怎么样?”   周伯通一听,却连连摇头,“不玩儿不玩儿!你那么狡猾,要猜我没有尾巴,那肯定是猜对了!”   “哟!你还真聪明!那我保证猜别人不知道的行吧!”   “那还行,要是猜不中,我就留在桃花岛,玩上十年八年!”   “一言为定!”沈梦昔朝着虚空伸手一拍。   周伯通也伸手一拍,说一言为定。   忽然指着她身后,挤眉弄眼。   沈梦昔回头看,是黄药师。   这人最近怎么也不闭关了,走到哪里都有他!   “夫君你来了!我和周兄打个赌,我保证让他立刻离开桃花岛!”   黄药师神色不虞,“这是我和周伯通的事情,你妇人家不要管!”   沈梦昔对着周伯通一摊手,“没办法,老顽童,我家夫君不让我和你玩儿!”   周伯通跳着脚喊:“不行不行!已经一言为定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又不是男子汉!”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周伯通扑通一声坐到地上,蹬着腿,开始撒赖。   沈梦昔看得目瞪口呆,她实在不忍心欺负一个弱智的武林高手了!   “你不妨猜猜,我倒想看看,你能猜出什么?”黄药师忽然对着沈梦昔说。   周伯通一听,一骨碌爬起来,贴着洞口站着,热切地对沈梦昔说:“你猜你猜!”   沈梦昔一笑,朝着洞口走了几步,“这第一条嘛,是这样,听闻你们全真一派的武功,最是讲究纯阳功法,也就是童子功,以精化气,吐纳真气,锁阳养气。对不对?”   周伯通点点头。   “童子之身,是童子功的先决条件,你师兄王重阳为了修习先天功,居然连那古墓派的林朝英女侠都舍弃了。”   她看看周伯通张着嘴巴有些愣怔,显然是在分析他师兄的情感经历。   又看看若有所思的黄药师,她一转身,指着周伯通,飞快地说:“第一条,我猜老顽童你不是童子身了!你练的先天功都全都毁掉了!所以你根本打不过我相公!”   周伯通脸色紫胀,指着沈梦昔大叫:“你不知羞!”   “明明是你不知羞啊!”   “就是你不知羞,一个妇道人家,什么话都说!”周伯通一手抓着洞口,一手指着沈梦昔。   “第二条!就是你身上带着九阴真经的上册!”   “没有没有!”周伯通忽地抱住胸口。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周伯通哇哇大叫着,从洞里跳出来,指着沈梦昔:“妖女!黄老邪你老婆是妖女!你还不杀了她!”   沈梦昔躲到黄药师身后,“老顽童,你怕什么,我不过是随口念了几句经文,你怎么知道是九阴真经呢?所以,我猜的第三条就是,你!偷看了九阴真经!”   “妖女!不听不听!”周伯通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   ”老顽童,你不是答应你师兄,永远不看九阴真经的吗,结果!你先是看了下册,如今又看了上册,啧啧,言而无信,夺人妻子,全真教的怎么竟有这样的人呢!“   “妖女!妖女!”周伯通使劲跺脚。   “哈哈哈哈!”沈梦昔笑得不行,“老顽童,桃花岛没你,还有什么意思,你就住着别走了,隔三差五的我就来看看你!哈哈哈哈!喂喂,你怎么出来了!哈哈哈!夫君,你看,我把老顽童骗出洞口了,他输了!”   老顽童吱溜一声钻回洞里,“黄老邪,你又靠老婆骗人!不算数!”   黄药师不理周伯通,神情复杂地看着沈梦昔。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还有什么是你不了解的?”沈梦昔笑够了,对黄药师说。“哈哈,太多太多了!有时候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搞不清楚我是谁,搞不清楚我该叫什么,哈哈哈!”   她回头对周伯通说:“老顽童,我走了,今天玩得很开心!”   老顽童撅着嘴巴,不理她。   ******   接下来的日子,黄药师依然极少闭关,他总是隔上半月一月,就找周伯通打上一架,也就是对着那个洞口吹箫,周伯通常常是哇哇大叫,但却坚持着没有出洞。   黄药师也不难为周伯通,每日让哑仆给他送三餐,允他出洞解手,也绝不趁他吃饭解手之际偷袭。   沈梦昔却再没去找过周伯通。   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既对不起段皇爷,又辜负了师兄,恐怕一生也不想再看到锳姑了吧。或者,他把自己囚到桃花岛的一个洞里,也算是一种赎罪吧。   时间一晃,过了四个月,沈梦昔的手臂已经恢复如初,蓉儿也可以牵着大人的手,慢慢走路了。   沈梦昔时常带着她在沙滩玩沙子,用的是黄药师特意制作的木铲木桶。   她们堆沙堡,修城墙。   一身沙子,就到海里游泳,没几天,娘俩都晒得黑亮,黄药师看得直皱眉头。   沈梦昔分析,黄药师这样的强势之人,一定喜欢女人娇弱白皙,她晒成黑脸,他应该会不喜,那她伤愈了,他应该也不会多想什么吧。 第342章 桃花岛 十八   黄药师是个醉心武功的人。   他承认,常常会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妻子和女儿。   这日,他炼好了一炉九花玉露丸,到密室外透气,看到院中给女儿打造的学步车,想起几天没有见到妻女,信步朝着她们的竹屋走去。   进屋就见妻女并排在榻上午睡,呼吸均匀。一大一小的脸蛋都晒得极黑,他不禁失笑。   默默地看了她们一会儿,他将装着九花玉露丸的瓷瓶,轻轻放到妻子枕边,走到桌案边上。   桌上胡乱放着几张纸,一张纸上画着奇怪的图案,一张纸上画着九宫格,几个格子里面填写着怪里怪气的符号,他将纸张转了几个圈,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   还有一张纸上,凌乱地写着“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下面空白处,或工整或料草地写着不同字体的两个字:自由。   拈起纸,他轻声念了出来,不解其意。   沈梦昔醒来,怔怔地看了半晌帐顶,叹口气。一转眼看到黄药师站在桌案前,她坐了起来,摸摸蓉儿的身下,将被单搭到她的肚子上,轻手轻脚走过去。   “阿蘅,这两字做何解?”黄药师笑着揽着她的肩,问道。   沈梦昔感觉到了黄药师的不同,没敢看他的眼睛,“自由。就是我自己可以做我自己的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黄药师听了,不由得收起笑容。   沈梦昔又继续说:“不对,自由,应该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沈梦昔顺手整理桌案,将物品归位,午间蓉儿困倦,她随手放下正在做的数独,陪着她午睡,故而桌案有些凌乱。   “你想自由?”黄药师抖了抖那张纸。   沈梦昔点头。   “你不想住在桃花岛?”   “......不知道。对我来说,现在的自由大概就是,我随时可以离开桃花岛,而不是只能待在这里。”沈梦昔思索了一下,认真回答。   “当初是你要跟着我的!”   “......当初我,太年轻了,并且,我不知道......”当初这身体,也不归我管啊!   “我说过!那是我想左了!”这是黄药师关于师徒恋,最大限度的解释和道歉了吧。   沈梦昔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继续问:“那么,什么是想左了?”   “你到底要如何?”黄药师被激怒,嗓门大起来,蓉儿醒了,一骨碌坐起来,冲着他们伸手要抱抱。   沈梦昔咬着嘴唇想了几秒,“你是怎么处置偷走九阴真经的女弟子的?”   黄药师垂下眼皮,半晌说:“玄风死了,超风跑了。”   “呵,跑了!是放了吧?”沈梦昔语带嘲弄。   黄药师眼神凌厉,沈梦昔毫无惧色地对视。   那边蓉儿坐等了半天,无人理她,小嘴一撇,哭了起来。   黄药师忽然把手一扬,那张纸化为碎末,散落一地,一转身一把夹起蓉儿,出门而去。   沈梦昔耸耸肩。   虽然她的到来,会改变原着的故事情节,她还是早将《射雕英雄传》彻底翻阅一遍。   总结的其中一点就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五绝,个个都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但也最终全是单身。他们把练功,或者说把天下第一的名号,视为人生头等大事,根本无暇顾及情感,谁跟他们发生感情纠葛谁就倒霉,不是死了,就是被抛弃。   你看,女作家笔下的男主,都是专一而深情。   男作家笔下的男主,都是坐拥后宫,无往不利。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认知障碍。   金老爷子也不例外,他的大部分作品虽都是一夫一妻,但还是不能免俗地写了一本《鹿鼎记》过瘾。   爱江山的,更爱美人,但是爱武功的,却必定辜负美人。   黄药师对冯衡的一往情深,也仅仅是在她死后才开始的,还是因为愧疚。   他此时说的想左了,意思是说,当年对徒弟的一时情迷是错误的,现在意识到对妻子才是真情,当时想左了,现在通知你,我已经回归正途。   一个傲娇的直男,跟妻子的道歉,最多也就是三个字“想左了”而已。   沈梦昔对于黄药师素有敬佩仰慕之情,她认为这是金老爷子笔下最为优秀的一个角色。但却没想跟他在桃花岛隐世一辈子,另外,她有些隐隐的担心,如果黄药师发现她不是真正的杜蘅,会杀了她。   虽说她抵触穿书,恨不得死一死,但真要被人杀死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晚,黄药师并未将蓉儿送回,她让哑仆去接,哑仆回来打着手势,说蓉儿已经睡了,岛主不许她接回来。   呵,这是让她见不着女儿,作为惩戒吧!   入夜,沈梦昔留下一张字条,悄悄来到海边,回头看了一眼桃花林,一挥手,一艘游艇出现,她毫不犹豫地登上游艇。   前路未知,她心中忐忑,但还是打开引擎。   机器轰鸣声,在深夜里非常明显,沈梦昔迅速驾驶游艇驶离海岸,她听到一声呼啸,焦急而恼怒,回头看,朦胧月色下黄药师飞驰而来,他跳上一叶小舟追赶而来,但是,凭他武功再强,又怎能比得过游艇的速度,很快,身后的小舟便被甩下,再无踪影。   沈梦昔咬着嘴唇,慌乱间,失去了方向,船上空有先进的导航系统,但是如今却不过是摆设而已。沈梦昔泪流满面地直直前行,她嘶声喊着,她只想快点离开,离开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离开......一本书。   桃花岛离明州不过二十多里,但是直行了一小时,她还是没有见到陆地。   但肯定是远离了桃花岛,沈梦昔停下游艇,观星辨别方向。   天上繁星无数,广袤深邃,她久久地望着星空,似乎被吸引了心神。大脑一片空白。   索性躺下来,任由游艇漂泊。   直到天亮,东方一轮红日跃出海面,她才爬起来,打了一个喷嚏。   吹了一夜海风,有些头疼,赶紧喝了一杯姜水,吃了一些早餐。   到底还是那个不能允许自己颓废和放弃的沈梦昔,吃饱了,又是好汉一条。   远远看到渔船上的白帆,她有些兴奋,这证明,她离陆地不太远了。 第343章 桃花岛 十九   避开渔船,朝西又行了半个小时,终于看到陆地。   此处不知是哪里,避无可避,又遇到一艘早起捕鱼的小渔船,那渔人看着白色游艇,吓得目瞪口呆,沈梦昔摇摇头,赶紧转向,寻找没有人烟的位置停船。   沈梦昔沿着海岸线,走了数里,看到缕缕炊烟,那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渔村,远看都是低矮的茅草屋,有女子坐在院中树下织网。   沈梦昔没有贸然进村,只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歇脚。   她略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   只见两个五六岁的孩童赤脚跑过,嘻嘻哈哈,看到陌生人,好奇地停下来,咬着手指怯生生看她,并不敢靠近。   “小朋友,这是什么地方?”   两个孩子都呆呆地看她,并不答话。   “听不懂?小朋友,去县城怎么走?”沈梦昔用临安话又问。   这次那个大一点的孩子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小一点的也跟着退步。   沈梦昔笑笑,不再问话,从背包里摸出两个小苹果,给了他们一人一个,两个孩子捧着苹果,转头撒腿就跑。   沈梦昔歇好了,顺着出村的路,往前走。   不管前方是哪里,总得朝前走!   后面传来一声呼喊,“那位小哥!”   声音清脆,是个年轻女子。   沈梦昔停下来回头,一个头上包着绿色头巾的女子,急匆匆地赶来,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后面还跟着一个哭咧咧的孩子。   “这位小哥,孩子不懂事,拿了小哥的东西。”说完将苹果塞回沈梦昔手上。   “不值什么,是我跟孩子问了路。”沈梦昔又把苹果塞给孩子,孩子忙一把抱住。年轻女子急得又去夺,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这位大嫂,不知这条路通往哪里?我想进城呢!”   那女子停止折磨孩子,伸手指着远处一座连绵的山,说,“绕过这座山,再走上一天,就是兴隆镇,若是想去嘉兴,就要多走几日了!”   原来,沈梦昔慌乱中偏离航线,错过明州,已经向北靠近了嘉兴地界。   她对着那女子拱手致谢,“多谢大嫂指路!”   那女子忙还礼,还待再去夺孩子手里的苹果,却见儿子已经啃了两口,嘴边流着果汁,笑嘻嘻地看着她,女子颇为尴尬地看向沈梦昔。   沈梦昔也笑,再次致谢,对小孩摆摆手,大步朝着女子指出的方向走去。   她脚穿登山鞋,身穿哑仆的男装,画粗了眉毛,脸色黑的都不必特意化妆,虽不十分像男子,但至少刚才那位大嫂就只当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   刚才看到两个小孩的一刻,她想起了蓉儿,相处了近一年,再是注意,她也还是对那孩子有了感情,此时离开,心里充满了愧疚感。   这个时间,她一定醒来了,找不到妈妈,应该在大哭吧。黄药师应该是暴怒至极,没有徒弟撒气,他应该会去找周伯通打上一架吧。   沈梦昔胡思乱想地走着,望山跑死马,直到了下午时分,才到了山脚下,经过一个比先前渔村稍大一些的村子,她依然没有进村,而是直接走入山中,寻了棵大树,爬上去,待到日落,人迹全无,拿出飞行器,低空慢慢飞行,一个多小时后,抵达兴隆镇。   拍开小镇唯一的一家客栈,胡乱投宿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如此昼伏夜出,总算是在离开桃花岛的第三天,进了嘉兴城。   进城第一件事,她先买了好马好鞍,又换了一身上好衣裳,没有合脚的靴子,只得依然穿着那双登山靴。   早上进城门时,她是付了十个钱的。   城内具有郭坊户籍证明的,不必交钱,而郊区户籍,则每次需缴纳两个铜钱。她什么都没有,交了十个钱。   沈梦昔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追求自由,倒忘记自己是个黑户了。   她考虑过是否要回临安,取回户籍,但想想跟那杜家的牵扯,又觉得头疼。   她牵着马,走在嘉兴城内最繁华的十字街上,左边有一家卖香饮子的铺子,摊位上摆着各式果汁,右边是一家香药铺,牌匾上写着“陈家上色沉檀楝香”,并排是一家当铺,拐过去,是一家羊肉铺,一个鲜花摊,还有一个说书摊,围着一圈人。   再往前走,是一家叫做,“久住王员外家”的客栈,沈梦昔情不自禁地笑,她忽然决定,要在嘉兴住上几天。   牵着马进了客栈,伙计上下一打量她,立刻热络地接过缰绳,招呼她快快进店。   要了间上房,略作休息,沈梦昔就出了客栈。   不知不觉来到南湖边,只见湖上轻烟薄雾,轻舟穿梭,还有大片绿油油的菱叶,赏心悦目。一回头,一家装修豪华的大酒楼就在眼前,楼头有块极大的牌匾,上面有三个字迹遒劲的大字“醉仙楼”,闪着金光,沈梦昔会心一笑,走进了看,牌匾上还有五个小字:东坡居士书。   不如来这里吃一道东坡肉吧,沈梦昔抬脚进门。   小二殷勤地招呼,“客官里面请!”   沈梦昔走进醉仙楼,巡视一圈,就在楼下大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店内伙计肩上搭着一条白巾子,在桌上顺手擦了两把,“客官吃点什么?”   沈梦昔看看墙上的菜牌,随口点了,“东坡肉,青蒿凉饼,一壶李子酒,一碗米饭,快一点!”   “好嘞!客官稍等!”伙计一哈腰,脚下飞快,到后厨去报了菜名。   忽听酒楼门口一阵喧哗,乌压压进来七八人,伙计疾步上前,引了他们坐在大厅中间最大的一桌。   这群人个个面带凶煞,声若洪钟,身上还都带着兵器,有的是刀,有的是剑,还有一个大个子,拎着一对大铁锤。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淡青色劲装,面目清秀,说话声音婉转温柔。   沈梦昔多看了她一眼,第一念头就是,不会是江南七侠的韩小莹吧?   再看一眼,就断定不是。——这些人里没有瞎子,其余人外形也严重不符。   堂中食客,无人敢窥探那一大桌人,个个如鹌鹑般低头乖乖吃饭。沈梦昔也怕多事,菜一上来,就先美美地吃了一块肉。   “哈哈哈,这醉仙楼修缮好了,上回来正赶上长春子与那江南七怪斗法,楼板楼梯都塌了,家具物什砸了个稀巴烂,大半食客都没会钞,吃了白食就跑了,哈哈哈!”一个年约四十的络腮胡子的哈哈笑着对众人说,又扭头看站立一边的伙计,“对不对?”   伙计一脸苦色,“正是正是!不过事后,江南七侠送来三百两银子算作补偿,那位道爷也留了银子。唉,小的那天被人踩了脚背,骨头都裂了,养了三个月才好!”   络腮胡子看伙计眼珠乱转,似乎在判断他们的目的,又是一阵大笑,“哈哈,你别怕,我们今日却是只喝酒吃肉,不斗法的!” 第344章 桃花岛 二十   伙计呵呵地笑着,连说不敢不敢。   一屋子食客噤若寒蝉,呷酒和咀嚼都压着不出声,却没一个提前离席的。   个个都是提心吊胆,又兴趣十足地听着看着,眼神里隐隐有着期盼,期盼他们也能打上一架:这次没有举着大铜缸的,一对大锤也能挺好看!   ——人们总是期望别人时常发生些变故,来搅动死水般的日子,或者以此显衬出自己的幸福安逸。   沈梦昔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勺子,舀了肉汁浇在米饭上,轻轻拌了几下,又压一压,满满舀了一勺,送人口中,细细咀嚼,香得脑海里仙乐飘飘,幸福的直摇头,放下勺子,又啜了一口酒,十分惬意。   大桌上,一个矮冬瓜一样的人,伸出肉乎乎的手掌,又用另一只肉手,将一个个手指掰下,历数着太湖上的水匪首领姓名,沈梦昔注意到,其中有个名字是,陆乘风。   “这陆乘风,长得是俊美不凡,有如谪仙降世,通医术,擅丹道,琴棋书画、五经八卦......你说说,同样都是脖子上面一个头,人家的脑袋瓜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东西!没半年,这陆乘风就将太湖水域大半水匪收入帮中,可惜,这么一个大好男儿,却是个瘫子!他自称五湖废人!好生可惜啊,不然也勉强配得上我们的小妹!”矮冬瓜说完,谄媚地对着那个美貌女子一笑,换来一个白眼,又浑身肥肉乱颤地哈哈大笑起来。   沈梦昔瞥了一眼矮冬瓜,他身后背着一柄长剑,几乎与他一般高,吃饭也不解下,此时斜斜地歪在椅子一边,他笑起来的时候,剑鞘就会连续敲打着椅子,发出咔咔的声音。   沈梦昔看得好笑,又喝了一口李子酒。   说完太湖,他们又说起桃花岛,“听说那铜尸被黄药师清理门户,一颗石子从眉心射入,连头骨都掀开了!”   沈梦昔放下酒盅,下意识轻轻抚摸着左腕上的伤疤。   “啧啧,果然是杀人如麻的东邪黄药师啊,对自己的弟子也这般心狠手辣!那铁尸呢?也死了吗?”   “有人说在北方见过她,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   “那是黄药师手下留情了,没道理清理门户还留一个的。”   “听说梅超风美貌不输小妹,估计是黄药师舍不得下手,哈哈哈!”又是那个矮冬瓜。   “咄!梅超风黑得像个碳头,你居然拿她跟我相比!”那女子忽然变脸,娇斥一声。矮冬瓜连连告饶道歉。   “哎,都说黄药师的夫人美若天仙,黄药师爱妻如命,黑风双煞就是闯祸使得他们师母早产差点送命,才被黄药师赶出桃花岛的!”   “我怎么听说他们是偷了黄药师的九阴真经呢!”   “九阴真经不是在全真教吗,难道是黄药师去抢了来?”   “说不定呢,王重阳一死,那七个徒弟肯定保不住九阴真经!“嘿,不知道黄药师这样的一代武学奇才,喜欢的女子会长成什么样啊!”拎大锤那人忽然瓮声瓮气地说。   “老四思春了!”   “你才思春!我就是好奇!”   “唉,不管这些,就说黄药师放过了徒弟,却害苦了无辜百姓啊,那铁尸,发狂了一样,先是一路向北逃命,发觉黄药师没有追赶,一路泄愤地杀了人!也不知她练的不知道什么邪门武功,十分阴毒,围剿她的许多英雄好汉都受伤中毒,桃花岛的轻功又十分了得,一时还真是拿不下她!”   “说不定她真是练了九阴真经呢,她那一张脸更黑了,头发却都白了,二十多岁,看上去像个老妪。”   那女子喃喃地说:“大雁失去伴侣还要哀鸣,何况是人呢!”   “哈哈,也不尽然,有多少人盼着死老婆呢!”   ......   那七八人喝着酒,东一句西一句说了许多江湖上的轶事,沈梦昔又要了一壶李子酒,听得津津有味。   外貌极为凶悍的几人,吃饱喝足,也享受够了食客们敬畏的眼光,丢下一大锭银子,又浩浩荡荡出了酒楼。   一顿饭下来,居然连酒盅也没碎一个,就有食客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站起来,会钞走人。   伙计舒了一口气,快手快脚地捡起银锭,交给掌柜的,又回来收拾残羹。   沈梦昔也心满意足地起身,付了一两银子,找回二钱。将背包朝着身上一甩,大步出了醉仙楼。   伙计去收拾桌子,看到桌上一柄银色勺子,十分奇特,追出去,已不见人影,回来拿给掌柜的看,“掌柜的,你看,那位小哥落下的,是银的吧?”   掌柜的颠了颠勺子,又捏了捏,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   “不知道。”勺柄头上有个阳文的“辛”字,掌柜的以手指摩挲了几下,沉吟着,捋了捋了胡须,“想必这是家族的标识,这是姓氏!”   说完,将勺子在柜台敲敲,发出铿铿的声音,“留这里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找了。”   沈梦昔走出二里,才记起那把不锈钢勺子忘了拿,想想算了,不要了。   不过就是辛拉面五连包里面的赠品。   ******   沈梦昔在嘉兴逗留了五天,吃喝游玩,扑买购物,十分尽兴。   酒楼里总有歌妓弹唱柳永苏东坡的词,就是街头的老妇,虽不识字,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动辄引经据典,用的还都正确。你问她具体何意,她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   她还观摩了一次离婚案的审判。   此时的法律,是承认和离的。   和离,即和平离婚。   男方主动离婚叫休妻,女方主动则叫和离。   法律规定,丈夫无能力赡养妻子,妻子有权离婚;丈夫犯罪被强制遣送他乡,妻子有权离婚;丈夫离家三年未归,妻子有权离婚;丈夫强迫妻子为娼,妻子有权提出离婚;妻子被夫家亲属性侵犯,也有权提出离婚。   她观摩的这桩离婚案,是一个叫王八郎的富商,养了外室,嫌弃结发妻子。其妻刘氏到官府诉讼离婚,要求分其家产,并要求女儿的抚养权。   衙门口堵了不少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感慨不已,“世风日下,恩义甚薄啊!为夫者,视娶妻如买鸡豚,为妇者,视夫家如果传舍,偶然而合,忽尔而离,淫奔之风,久而愈炽,可悲可叹也!”   沈梦昔见识了宋人的豪放,并不弱于唐人。   土地私化,百姓富足,人们对于生活细节的追求,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   回想杜蘅对于私奔的理解,也能管中规豹。   大堂内诉讼已经结束,刘氏如得胜归朝的将军一般,拿着一张“放妻书”出来,有那好事者,接过读了出来,“盖闻夫妻之缘,恩深义重,世代修因,见存眷属。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今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对六亲,各自取意。两子随父,幼女随母,十万银两,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时庆元三年七月廿五日放妻书。”   沈梦昔听得大乐。一张放妻书,也算给了这王八郎足足的面子,被妻子起诉了,最后写了一张告知六亲的放妻书,女儿判给了妻子,还得分了十万家产给她。   还亲眼目睹了一对夫妻打离婚官司, 第345章 桃花岛 二十一   离了嘉兴,沈梦昔驰马直奔宜兴。   “苏湖熟,天下足”,说的就是苏州和太湖一带稻田丰收,便足够天下粮食供给,可见鱼米之乡的富庶和丰饶。   沿途城镇歌舞升平,安居乐业,乡村良田沃土,稻沉瓜香。   沈梦昔一路看山玩水,听书看戏,吃吃喝喝,走走停停,经过湖州更是逗留了数日,就这样,直过了二十日,才到了太湖西岸的陶都宜兴。   青山绿水,紫砂陶坯,宜兴别有一番景致,怪得苏东坡曾有诗句赞美宜兴,“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   沈梦昔牵马立于太湖边,望着浩渺烟波,层峰叠翠,只觉心旷神怡。   东南之水,尽归太湖。   太湖水面阔大,波涛汹涌,三万六千顷的面积,襟连三州,真真无愧一个”太“字。   她将马儿寄放在渔民家,租了一艘小船,在太湖中漫无目的的划着,一阵风吹来,索性收起船桨,躺在小船上,随风漂泊。   不知飘了多远,听见隐约的歌声传来,“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沈梦昔坐起来,寻声看去,远处湖中有一扁舟,上坐一个身材挺拔,带着蓑笠的渔人,瞧着背影年纪不大,只是莫名带着几分落寞。   随着小船的靠近,歌声也逐渐激昂,越发有气势起来。“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索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桌,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沈梦昔看清那人,不禁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船上那人竟然就是陆乘风。   沈梦昔此行就是来找陆乘风的,她打算找到曲陆武冯四个徒弟,试着给他们医治腿伤。倒不是因为他们被迁怒多少与杜蘅有关,他们和杜蘅的恩怨因果,已经随着杜蘅的死去了结,她的目的很简单:桃花岛不能后继无人,他们都是蓉儿的后盾,再有就是,治好了保家卫国!   这陆乘风在徒弟中排行第四,比梅超风小一岁,如今虚岁不过二十,却将“年华将暮”一句,唱得情真意切,到最后,声音已是带了哽咽。   沈梦昔曾经听黄药师在大礁石上,也唱过这首词。   如今陆乘风在这太湖大水之上,恐怕是想起了东海桃花岛的岁月,思念师父了。   如今他虽在太湖一带有了一定势力,但是江湖之人,谁愿背着被师门驱逐的名声呢!看他翘首东望,应是期盼着黄药师某日气消了,将他重纳师门呢。   沈梦昔抓起船桨,想控制方向,谁知一阵风吹过,小船打了个转,直朝着陆乘风的小船而去。   陆乘风的小船却纹丝不动,像是抛了锚一般。   两船隔着一丈的距离,交错而过,陆乘风似有所感,侧头看了一眼沈梦昔。   先是一愣,又凝眸细看,一个翻身跪伏在船中,口称“乘风拜见师母!”   又立刻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没有见到期盼之人,眼中失望之色明显。   “师母!是师父原谅徒儿了吗?是师父请师母来接乘风回桃花岛的吗?”陆乘风泣不成声,跪伏在船舷泪涕交加。   “喂喂,先别哭了,帮我把船控制住了!”沈梦昔摇着船桨,手忙脚乱地说。   陆乘风想起师母不会武功,顿时止住哭声,抹了一把脸,也不见他用什么力气,他乘坐的小船就横插过来,拦住沈梦昔的小船,他抬起一只船桨,轻轻在船头一撑,小船就立刻停住了。   沈梦昔笑着叹息,“幸亏有你,不然一直飘到苏州去!”   陆乘风吹了一下手边的竹笛,一会儿功夫,一艘小船飞驰而来,船上是两个短打的小厮,恭恭敬敬行礼,听了陆乘风的吩咐,跳上沈梦昔的小船,又扶着沈梦昔过到陆乘风的船上,陆乘风亲自驾船,两个小厮则各驾驶一艘小船随后,向着湖心飞速驶去。   小船行了数里,到达一个水洲,远看花团锦簇,十分好看。   靠了岸,上了青石砌就的码头,只见一路上亭台楼阁,花树连绵,沈梦昔心中惊奇,这陆乘风年纪轻轻,离开桃花岛不过一年,竟能有这番成就。   陆乘风上了岸,就坐上了小厮推来的轮椅,“徒儿行走不便,在师母跟前失礼了!”说完在轮椅上深深作揖。   “不必拘礼。”沈梦昔对他摆摆手。   小厮在前面引路,沈梦昔跟着过了一个大石桥,走进了一个大庄院,除了过门槛,陆乘风也不要人推,自己转动轮椅,紧跟其后,始终落后一步,“禀告师娘,此处从前是青龙帮的地盘,被半年前被徒儿占了,稍加修整,就是如今的样子了。”   “倒是有几分桃花岛的影子。”   “是的。”陆乘风声音又哽咽起来,“乘风每天都想着桃花岛,每天都想着师父能让乘风回归师门!”   沈梦昔看着他期冀的目光,心中不忍,但还是说:“齐市我不是来接你回桃花岛的,我也是不告而别的。”   听到不告而别几个字,陆乘风惊讶地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沈梦昔,“师母的孩子......”   “是个女孩,如今跟你师父在桃花岛呢。”沈梦昔心说,他想着周伯通的九阴真经上卷,肯定是不会出岛的。“我在嘉兴听到你的消息,特来想法子替你治腿。”   “师母!没有师父允许,弟子不敢擅自医治。”陆乘风低头饮泣,他自己也通医理,但一直不敢医治自己的脚伤,他生怕某一日,师父来唤他重回师门,发现他擅自医治,引来雷霆之怒。   沈梦昔看着一脸愚忠愚孝的样子,不禁撇嘴,“我也是试试看,未必能治好,你可别寄予太高期望。若你师父怪罪,自有我承担。”   听她这么讲,陆乘风不再多说,低低应了是。   沈梦昔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所以,你现在也是水匪?”   “徒儿不敢忘记师父教诲,虽与太湖各路水匪相交,但乘风从未做过为祸乡民、违背天理之事。只是经营水运,又买了些沃田旺铺,勉力支撑庄中开销罢了。”   沈梦昔自是不能全信他的话,再看庄子里的摆设,又看看随侍小厮的装扮,心想,勉励支撑你个大头鬼! 第346章 桃花岛 二十二   二人正在说话,一阵环佩叮当,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女子,立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沈梦昔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明眸皓齿,云鬓蛾眉,声若莺啼,行如弱柳。   她心下赞叹,这才应该是女子不会武功的正确模式,像自己这样明明不会武,却依然大步流星的,该算是异类。   金老爷子笔下,不会武功的女子,必然或绝色或聪慧。比如王语嫣,比如苗若兰,比如胡一刀夫人,比如包惜弱,比如......冯衡。   沈梦昔神游之际,陆乘风已笑着伸手,唤那女子快点过来拜见师母。   那女子虽然一脸疑惑,还是恭恭敬敬跪下行了大礼,“许霁云拜见师母!”   沈梦昔忙让她起身。   陆乘风在桃花岛学武八年,还未出师,便受了陈玄风和梅超风的牵连,被逐出师门,这一年多来,不敢对人说起师承,却是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着重回桃花岛,再入师门。   故而他见了沈梦昔仍旧口称师母,也让妻子跟着如此称呼。   他见师母受了礼,心中激动,手撑着轮椅,跪地磕头,“乘风擅自娶妻,请师父师母责罚!”说完又磕了三个头,许霁云也跟着磕头。   “起来!”沈梦昔有些苦恼,拉着许霁云的手说:“起来起来!没人怪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   陆乘风这才抬起头来,口中称谢,许霁云连忙扶着陆乘风坐回轮椅。   许霁云不会武功,她用力托着陆乘风的胳膊,自己也有些踉跄。   沈梦昔看得皱眉,喝道:“乘风!快些自己坐好!”   陆乘风听了,连忙单手一撑,坐到轮椅上。   “她怕是已有身孕,你不可使她劳累!”   陆乘风一听,立刻瞪大眼睛,大喜过望:“我竟未留意!”伸手一把把住许霁云的脉搏,片刻后,大笑出声,“果然是!果然是!难怪喜鹊喳喳地叫,竟真是喜事连连!”   许霁云羞得脸色绯红,低头以手帕掩口,也不说话。   沈梦昔让她坐下,她却不肯,只说不敢。   “快带你夫人回去休息吧,莫要累到了!”沈梦昔赶紧让他们走人。   ******   沈梦昔住进归云庄最好的院落,这间院落与黄药师桃花岛上的住处很是相似,原来,陆乘风建好了归云庄,将主院一直空着不住,他的心目中,这太湖就是东海,这水洲就是桃花岛,他将主院布置得妥妥当当,只期盼着有一日师父来了,住上一日也是好的。   沈梦昔却是不管这些,洗漱过后,一头倒下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日早上陆乘风夫妇过来请安,要陪着她吃早饭。   这次陆乘风穿了儒生衣巾,风度翩翩,在沈梦昔面前,上身微微前倾,恭敬地目光半垂,许霁云则侍立一旁,手拿一双筷子,要给她布菜。   沈梦昔挥挥手,“什么时候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都坐下吃饭!”   两人又推辞几句,才坐下吃饭。   饭后沈梦昔提出检查陆乘风的脚伤,陆乘风这才想起,昨日师母似乎提过要给他治伤,只不知道这一年时间,师母医术如何。   他慢慢掀起衣服下摆,拱手对着沈梦昔,“劳烦师母辛苦!”   “把裤脚提起来!”   陆乘风顿时脸色胀红,忸怩着不肯露出脚腕。   “啧,我是你师母,又不是外人,再者医者父母心,你怎么如此狷介!”沈梦昔皱眉,对许霁云说:“你,把他裤子卷上去!”   许霁云看了一眼陆乘风,咬了一下嘴唇,慢慢卷起陆乘风的裤子,说实话,成亲三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夫君的伤腿。   单看外形,两条腿并无伤痕,但沈梦昔知道,他的脚筋已经被震断。   她伸手在陆乘风的脚腕捏了几下,一年时间了,断裂的筋脉已经贴在踝骨上,又和肌肉长到了一起,需要手术将筋脉剥离再续接。   陆乘风一头大汗,不是疼的,是紧张的。   ——师父要是知道师母摸了他的腿,会不会直接杀了他?   “准备一下吧,两天后给你做手术,接上筋脉,半年后可以下地,辅助针灸,大约一两年才能恢复如初。”沈梦昔收回手,拿出一块湿巾擦了擦手。   陆乘风木木呆呆地看着沈梦昔,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他虽是一直没敢治疗,但是也深知自己的伤情,如果他自己动手治疗,最好的效果就是可以站立,以拐行走,如今师母却说可以恢复如初,他心中激荡:是师父!是师父原谅了他,才让师母来为他医治的!   陆乘风扑通一声跪地,“乘风谢过师父师母!”   沈梦昔无奈叹气:关你师父屁事!   忽听有丫鬟急急来到厅前,踌躇着不敢进门,沈梦昔抬头看去,那丫鬟顺势进来,对着沈梦昔行礼,又对许霁云禀告说:“夫人,咱们家里派人来贺喜了!”   许霁云听了露出笑容,欢喜地对沈梦昔说:“师母,是我爹娘派人送东西来了!昨日傍晚派人送信,没想到今天一早就来人了!”   沈梦昔示意他们夫妻自去忙着,“我正好做一下手术计划。”   陆乘风两人立刻,一个昨天分配来的侍女,走到桌案边,乖觉地研磨铺纸。   “你们夫人是哪里人?”沈梦昔问她。   “回禀夫人,我们娘子是无锡城人。”侍女蹲身行礼,轻轻回答。   原来,这许霁云的父亲是无锡城里有名的富商,人称许半城。他多年来,一直做着海外的生意,富得流油。   家里妻妾成群,生了一堆儿子,却只得了这许霁云一个女儿,真正是捧在手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许霁云娇娇滴滴长到十八岁,一切顺遂,只在挑选夫婿一事上,高不成低不就。   元宵灯会上,她遇到在灯火阑珊里守着一枰残局的陆乘风,两人以棋为媒,一眼万年,一见钟情。   许父却嫌他不良于行,百般阻挠,许霁云的一群哥哥弟弟也都来寻事,却被陆乘风一只手轻松料理,个个鼻青脸肿。   许霁云本就爱他英俊面孔后,一丝莫名的忧郁,如今见他英武不凡,更是坚定决心,以剪刀对住喉咙,威胁父母,非他不嫁,不如立刻就死!   这种把戏,吓唬父母,一吓一个准。   许父许母吓得不行,高举双手投降,立刻同意婚事。   许霁云陪嫁无数,许家成为陆乘风的一大助力。   沈梦昔了然地点头:难怪一年就有如此成就,果然是好丈人抵过十年奋斗! 第347章 桃花岛 二十三   许霁云对沈梦昔深信不疑,她知道夫君医术高超,想来师父师母定然更强,她依着沈梦昔的吩咐找了间宽敞明亮的房间备用,又准备了大桌案等物事,只盼着夫君早日康复,正常行动。   陆乘风却有些心里没底,他的印象中,师母根本不会医术,就算他离开桃花岛时师母就开始学医,也不过才一年。   但他不敢拒绝,暗暗忖度着,或许是师父在试探他的忠心,或许到了最后关头,师父就会突然从天而降,亲自为他治伤呢。   等到手术那天,他已经说服了自己,即便是师父不来,即便是师母将他双腿彻底医废了,他也不能有丝毫怨言。   沈梦昔自然不知他复杂的心里建设,自顾自准备着手术器材。   最大的难点是没有助手,她要做好万全准备。   手术室外,严禁闲人靠近,就连许霁云也不被允许进入手术室,本来很积极的她,临到最后时刻,忽然紧张起来,眼睛湿漉漉的,看着陆乘风,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行了行了,不许哭,否则生的孩子性格不好!”沈梦昔催着陆乘风赶紧进手术室。   一句话让许霁云立刻控制了情绪,看看沈梦昔,又看看陆乘风。   陆乘风对她笑着点头,“阿云,我无事,你先回去等着!”   许霁云轻轻点头,袅娜地转过月洞门,又回头看了一眼。   陆乘风四下看了看,毫无动静,师母的表情也无异样。他内心有些失望,示意小厮春山将他推进手术室。   ——沈梦昔还是留了一个陆乘风最信任的小厮春山,让他站在屋角待命。   陆乘风躺到充作手术台的被垫高的桌案上,还是忍不住朝着门口看了两眼。他有些紧张,这间屋子有一股子怪怪的气味,师母说是消毒的原因,又看看屋角肃立的一身绿衣服的小厮,不知何时,他脸上戴了一个绿色的口罩,身上也是一身绿衣,包得严严实实。   他并不知道师母要如何给他“手术”,只是看着桌案边的小几上,一个银盘里,一堆银光闪闪奇奇怪怪的器具,有些忐忑。   躺在铺了绿布的案上,他看着天花板,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他侧头看看同样包得严严实实的师母,心中叹息:罢了,纵使今日师母将他活剐了,也认了,就算给师父尽孝罢了。   “开始麻醉。”他听到师母说。然后腿上一疼,似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抖了一下,忍住了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师母在他腿上按了一下。   “有感觉吗?疼吗?”   “麻,没有知觉了。”   沈梦昔点点头,“闭上眼睛,不要睡觉,更不要动。”   “是。”   沈梦昔在他身上盖了一块绿色巾布,陆乘风顿时觉得没那么尴尬了,因为他之前被侍女给全身“消毒”,换了衣服,大腿以下都是裸露的,虽然穿着裤子,但还是十分窘迫。   他听到金属相撞的声音,只觉腿上一凉,又听到春山倒抽凉气的声音。   沈梦昔全神贯注地做着手术,昨天她在猪腿上做了几次实验,又在猪皮上练习缝针,找回了感觉,现在心情平静,呼吸平稳。   她找到了断开并回缩的筋脉,轻轻与肌肉剥离,又用钳子夹住。   再找另一头时,就听远处有喧哗打斗声传来,小厮扑到窗边,想要开窗查看。   “别动!不能开窗!”沈梦昔沉声喝止。   小厮焦急的原地转了两圈。   陆乘风倒也冷静,睁眼说:“如有危险,春山立即护住师母离开,不必管我!”   “庄主!”春山焦急又不满地喊了一声。   沈梦昔只做未闻,依然按部就班做着手术。   她的冷静感染了春山,他自我安慰道:“院外有几十人守着,他们进不来的!”说完站到门口守着。   外面的嘈杂声音越发大起来,陆乘风惦记妻子安危,要坐起来。   “别动,想死吗?”沈梦昔喝道。   “阿云她......”陆乘风手抓住桌案边缘,青筋暴起。   “你有很多仇家吗?”   “......自然是有的。”   “庄子里不是布阵了吗,你急什么?”   是啊,桃花阵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陆乘风是关心则乱了。他低声说:“弟子知错了。”   筋脉接好,沈梦昔吐了一口气,准备最后的缝合,却听院外几声惨叫,大门砰地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撞了进来,春山拦在手术台前,“什么人,胆敢闯我归云庄!不想活了吗?”适才惊慌失措的小厮,真到了关头,也能硬撑着摆出声势。   地上的人,挣扎着抬头,“庄主,是莫砺锋的人,不知为何探听到庄主今日疗伤,捉了庄中人带路,闯到了这里,春树该死......”话没说完,人就晕厥过去。   一群人在院中打斗,一个胖墩墩的人,哈哈笑着进了门,一看陆乘风躺着不动,又笑了几声,“陆庄主,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坐着,改躺着了?哈哈哈哈!”   “出去!”   “哟,还是个女娇娘!”   “石寨主,咱们冤有头债有主,我陆乘风今日任你宰割,财物任你拿取,你放过我庄上众人!”陆乘风依然不动,声音沉稳。   “哈哈哈!你陆乘风也有今日!”那胖子仰天大笑。   沈梦昔放下持针器,从武陵空间拿出一片缝合胶贴,贴在小腿的伤口上,叹息一声,看来另一条腿今日是不能手术了。   那胖子已经挥舞铁锤一般的双拳,一个饿虎扑食,朝着陆乘风而去,陆乘风忽地坐起,眨眼之间,两人已是拆了几招。   “趁人之危,不是英雄所为,不如你待陆乘风伤愈,正大光明地比上一场,这样赢的人光荣,输的人也心甘。”沈梦昔看着门外一院子的人打得乱七八糟,也分不清敌我,有些着急,她对着那矮胖子喊了一句。   “呸!他陆乘风就是趁我纳妾之时,偷袭我的莫砺锋的!抢我财物,断我财路!他那时怎么不讲个正大光明呢!哼!趁你病要你命!废话少说,今天我金鳌头石俊杰就是要一雪前耻!石某人说过,不伤妇孺!但是!庄中男子必定一个不留!”胖子说完又朝陆乘风扑去,陆乘风虽然武功胜过那石俊杰,但是他此时半身麻木,又限制在桌案上,十分被动,那石俊杰却似个肉球一样,绕着桌案转来转去。   沈梦昔抓起托盘中的手术刀,甩向那个胖子,胖子哟了一声,笑嘻嘻一把接住,“这是什么暗器,可惜啊,小娘子没有力气,软绵绵滴!”说完随手一挥,沈梦昔眼见手术刀飞回,忙朝着左侧躲开,奈何距离太近,那飞刀速度又是极快,眼看就要被扎中,她心中一片冰冷:会武功的人,就是不同,如今竟是连掏枪的时间也没有。   却听“叮”的一声响,飞刀竟然落到地上,一只鞋子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不动了。   陆乘风从床上合身扑了上去,与石俊杰对了两掌,回身落到窗边的轮椅上,却是一身冷汗。   石俊杰大吼一声,又要出招,却见门口露出半个胖乎乎的脑袋来,“妖女!你的小孩儿哭着要妈妈呢!” 第348章 桃花岛 二十四   沈梦昔一见之下大喜过望,“老顽童!快来救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你又不是我妈!”老顽童扭过头去,“哼!你相公打我,你又骗我,不救不救就不救!”   石俊杰已经与陆乘风又战作一团,沈梦昔绕到门口,上下打量了一下周伯通,只见他衣衫肮脏,头上还沾着枯草,她伸手摘下草叶,“听话,你把这个矮冬瓜赶走,我就陪你玩三种你没做过的游戏!”   “真的?”周伯通眨着眼睛,伸着脖子看沈梦昔伸出的三根手指。   “当然是真的,就怕你打不过他!”   “放屁!谁说我打不过!”周伯通跳脚,一个箭步窜进室内,直接插入打斗的两人中间,也不使什么招数,只双手一拂,两人就都仰头朝后倒去,石俊杰更是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滚,才停住。   他一跃而起,忌惮地看着顽童一样嘻嘻笑的周伯通。   适才这一拂,他已感知到对方内功深厚,恐怕十个他捏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他一指倒在地上的陆乘风说:“姓陆的,算你走运,石爷爷今天先放过你!改天一定要你归云庄灰飞烟灭!”   话音刚落,人已经出了门,就如一个肉球滚了出去。   周伯通哈哈地笑,追到门口,“周爷爷今天先放过你!改天一定要你灰飞烟灭!”   沈梦昔去扶陆乘风,许霁云也被侍女扶着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抱住陆乘风呜呜咽咽地哭。陆乘风见妻子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你和孩子无事吧?”   许霁云起身对着周伯通一礼,说:“幸亏这位英雄相救,不然我定然被那姓石的掳了去!”说完,忍不住又哭起来。   周伯通连连后退,摆着手,“麻烦麻烦,真麻烦!哭哭唧唧的!真麻烦!”转身去找沈梦昔,“妖女!我们去做游戏!”   陆乘风在地上对着周伯通一拜,“多谢这位大侠相救之恩!敢问高姓大名!”   周伯通跳脚,埋怨沈梦昔,“啊哟哟,不得了,又来一个!我就说我不救,你非要我救!”   沈梦昔不理他,蹲下查看陆乘风的伤口,见已经渗出血来,“春山你扶他到桌案上!”   陆乘风对着沈梦昔又是一礼,说:“师母,还请继续为徒儿医治!”   沈梦昔沉吟一下,点点头,“继续!老顽童!你把门这间屋子守好了!我就陪你做游戏!阿云,你先出去,庄子上一定乱糟糟的,等着你来处置呢!”   许霁云抹了一把眼泪,看了一眼陆乘风,快步走了出去。   周伯通却不肯出去,非要看着沈梦昔治伤,沈梦昔连他衣角都抓不到,追了一圈,只好扔给他一只铁皮青蛙,让他蹲在屋角玩耍。   日光慢慢在窗前走过,沈梦昔一丝不苟地做着手术,汗水顺着帽子边缘滴下,她喊春山擦汗,那边周伯通大叫着,“没意思没意思!我要吃饭!我饿了!”   说完跳到她身边,好奇地看着她缝针,伸手就要去摸。   “别动!再动我喊锳姑来了!”沈梦昔吼。   周伯通立刻缩手,哇哇叫着,推门跑了。   “春山关门!”继续手术。   沈梦昔做好最后的缝合,又写了消炎生肌的方子,让春山去配药,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陆乘风看着疲惫的沈梦昔,感激又惶恐,以头叩着桌案,“弟子罪过弟子罪过!”   沈梦昔无力地摆手,黄药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礼节周到的徒弟呢。   ******   归云庄严格戒备,提防莫砺锋再次偷袭。   但是两天过去,毫无声息。   到了傍晚,传来消息,说是莫砺锋上不知为何着了一把火,把整个庄子都烧成了白地。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还真是灰飞烟灭。——肯定是周伯通的手笔。   入夜,沈梦昔的窗外传来几声狗叫,不一会儿又是一声狼嚎,沈梦昔呵地一笑,又过了几息,窗棂边传来一声猫叫,“喵呜!”,轻轻柔柔。   沈梦昔呵地一笑,沈梦昔推开窗子,只见周伯通手里拿着那只铁皮青蛙,可怜巴巴地立在窗下,“坏了,青蛙坏了!不好玩儿了!”   “没关系,给我,我会修理。”   接过青蛙,沈梦昔关上窗子,走出去。   这时,被狼嚎惊动的陆乘风带着家丁赶来,见是周伯通,连忙热情招呼,周伯通却不理他,沈梦昔笑着让侍女安排饭食,又让人给他找身衣服。   看着一身清爽的周伯通坐在饭厅,吃得香甜,沈梦昔忍不住还是问了,“老顽童,你说蓉儿哭了?”   “哭了。你的小孩儿一直哭,找妈妈!黄老邪生气了,就来打我,我不出去,他就往洞里熏烟,我要呛死了,跑出去了,结果他就打我!”周伯通一边撕着鸡腿,一边忿忿地诉说。   听到蓉儿一直哭着要妈妈,沈梦昔的心脏遽然缩了一下。那是母女骨肉相连的感觉,是血脉的联系。沈梦昔捂着心口,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在旁作陪的陆乘风关切地喊了一声师母,沈梦昔摆摆手。   “呀,你想孩子了?”周伯通一边吃肉,一边说,“黄老邪差点就打死我,听到你的小女孩儿哭了,又跑回去了!第二天,他就带着小孩儿离开桃花岛,去找你了!我在岛上绕了两天,也跑了出来!万一他找不到你,回到桃花岛要杀了我怎么办......”   听到黄药师带着蓉儿出岛寻她,沈梦昔有些怔忡,“老顽童你的经书还在吗?”   “在啊!”周伯通一拍胸口,“打死我都不给他!”   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悻悻地哼了一声,“也不给你看!”   沈梦昔揉着太阳穴,对陆乘风说:“我要回去休息了,你给他安排住处。”   夜晚,侍女体贴地点了宁神香,为她掖了掖被角,放下纱帐。   沈梦昔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谁知竟然很快入梦,这是一个无比凌乱的梦,她梦到失去第一个胎儿时的痛苦,又梦到小虎出生时的喜悦,陆陆续续将几世的孩子都梦了一个遍,这个梦长得她疲惫不堪,她追问自己,母爱是什么,是灵魂的本能吗,是血脉的磁场吗?是自爱的延续吗......她左右辗转,一身冷汗地醒来,发觉时间只是极短的一瞬,侍女刚刚端着蜡烛走出去。   她在暗夜里睁着眼睛,想着她与历任母亲的相处,想着她和几世子女的亲疏,直到天亮。 第349章 桃花岛 二十五   术后一周,沈梦昔每日给陆乘风以金针刺穴,辅助治疗。   陆乘风的伤口恢复良好,两脚的筋脉也逐渐长合,有些痒痛,陆乘风欣喜不已,心中不知将师父谢了多少遍,并暗暗设想着,见到师父要如何如何,回到桃花岛要如何如何。   周伯通则缠着沈梦昔做游戏,沈梦昔有些心事重重,就叫来一群家丁,陪他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木头人等游戏,一时间归云庄欢声冲天,连许霁云也笑呵呵地坐在旁边观看。   等都玩够了,周伯通又来说,再玩最后一个游戏,沈梦昔顺手拿了两根木棍,要他在地上,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结果,周伯通一上手,就做得极好,连说“没意思,太简单,不算不算!”   陆乘风自诩聪明,此事也是举手投降。   一心二用,要心思单纯,心无杂念才行。越是聪明,越多心思,越难做到。   周伯通见别人都做不到,这才拍手哈哈地笑,“有意思有意思!”   陆乘风看着笑得开怀的周伯通,忽然说:“也许周前辈才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吧!”   沈梦昔呵地一笑,“不,他也有他的烦恼。”   说完看着陆乘风,“乘风,你的伤势已不需要我照应,明天我要动身去临安,找你的其他师兄师弟了!”   陆乘风十分吃惊,“师母不如在这里等师父,我已着人四处去寻师父!”   周伯通一听黄药师要来,急得跺脚,扔下木棍,几步跑出去,陆乘风高喊一声,“周前辈!”   周伯通一听,干脆纵起轻功,几下就没了影踪。   沈梦昔摇摇头,“你师父知道我是临安人,应该会在临安等我。”   陆乘风想想也是,只好答应下来,连夜准备了两车礼品,说是带给师父,还派了十人护送。   翌日一早,沈梦昔就坐上大船,带着礼物和随扈,朝着宜兴而去。   到宜兴,弃船换车,朝东行了三十里,到一处客栈打尖。沈梦昔趁着众家丁都在吃饭,悄悄留书一封,牵了一匹马,朝西疾驰而去,直跑出去二十里,到了一个岔路口,沈梦昔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看指南针,扯扯缰绳,准备朝北面而去。   周伯通哇的一声从草丛里跳出来,吓了沈梦昔一跳,将手中长剑横在胸前。   见她吃惊,周伯通更加开心,“妖女,你跑什么?你相公也要杀你吗?”   沈梦昔苦笑一下。她还真是拿不准黄药师会不会杀她,当日驾船出逃,黄药师是见过游艇的,虽然天黑,又有些远,但他一定猜出那不是一般的船,唉,跟聪明人打交道真是麻烦。   现在,他竟然不要周伯通的九阴真经,追了出来,定然气极,她可不想在他气头上,与他碰面,当然,如果他也肯像那王八郎一样,给她一纸放妻书,再给她一半家产就更好了。   至于蓉儿,她狠狠心,如果她不来,蓉儿一样没有母亲,不是一样长大!   她忽然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揉揉鼻子,吸了吸气。   周伯通说:“哈!黄老邪肯定在想你!”   “恐怕他在骂我。”沈梦昔笑。   “对,对!他带着你的小女孩儿,吃不好睡不好,一定狼狈得像个叫花子!所以他在骂你!”周伯通拊掌大笑。   沈梦昔笑得勉强,不想谈及蓉儿,“老顽童,你还是回大理吧,锳姑真的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得回去保护他们!”   “我不听我不听!你又来骗我!”周伯通连连摇头,又扇了自己一耳光,说:“我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段皇爷!我,我气死了师兄,我不回大理!”   刚忏悔完,又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妖女,你去哪里?”   “往北走看看。”神雕侠侣里提及冯默风是在北方,只不知现今是在何处,她虽嘱托陆乘风寻找三个师兄弟,但她想尽快找到年龄最小、武功最弱的冯默风。   “那我也跟你去北方!”周伯通笑嘻嘻说,“打死我也不去大理!”   沈梦昔皱眉,射雕英雄传的时间显十分混乱,她重读时列了一个明细,才发现,黄蓉至少要比郭靖大上三四岁,但后来郭靖十八岁与黄蓉在张家口相遇时,又说黄蓉是十五岁。   那到底牛家村的惨案现在发生了没有呢,曲灵风到底在不在牛家村呢!真是混乱!   锳姑的儿子与黄蓉同年出生,而被裘千仞杀害时,该是三岁左右,算来还有时间劝说周伯通,沈梦昔轻叹一声,“罢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不过你要保护我,不能遇到危险就扔下我不管!”   “我周伯通可不是那不讲道义之人!”周伯通将胸口拍得山响。   哼,你对锳姑始乱终弃,就已是个没责任心的了!   沈梦昔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对着周伯通敷衍地咧咧嘴。   “你不信?那不如我们结拜吧!”   信不信跟结拜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沈梦昔不想理他,纵马就走。   周伯通哎了一声,提气跟上,两只脚竟不比那四只脚的马儿慢,一边跑还一边说:“妖女!我也不嫌弃你不会武功!我们就结拜吧!”   沈梦昔不理他,回手抽了马儿一鞭,轻斥一声,“驾!”   周伯通急了,一把勒住缰绳,竟是生生将疾驰的马儿勒停下来,马儿痛苦地嘶鸣一声,跺着蹄子,沈梦昔喝他:“松手!”   “我不松!你不结拜我就不松!”   “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跟你结拜!”笑话,你跟我姑爷子结拜多好,我还能大你一辈儿!沈梦昔忽然无厘头地想。   “不平白!你陪我玩儿!我保护你!还能教你武功!”周伯通忽然眼睛一亮,“对!当初我和师兄结拜,我就不会武功,是师兄教我的武功!我也教你武功就是!”   沈梦昔咦了一声,下了马,“你说什么?你不是王重阳的师弟吗?怎么又成了义弟?”   周伯通嘻嘻一笑,“你上马,我给你牵马!”   真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沈梦昔只得上马,周伯通脚下速度不慢,也不怕吃灰,跟着马,一路走,一路跟沈梦昔讲着他和王重阳的往事。 第350章 桃花岛 二十六   提起王重阳,周伯通一脸与有荣焉,“我师兄相貌好,个子高,武功好!”   这王重阳,少年时学文,后又练武,是个独步武林的武学奇才。   几十年下来,武功深不可测,出神入化。   他愤恨金兵入侵,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抗,攻城夺地,在中原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业。直到最后抗金失败,颓然躲入活死人墓。   说到活死人墓,就不得不提周伯通的父亲了。   周父本是中原富商,祖业丰厚,唯一遗憾就是历代人丁不旺。   周父虽妻妾众多,却只在中年得了周伯通一个儿子,又有些心智不足。   周父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无人照应儿子,索性以全副家业,资助王重阳抗金,在终南山修建了活死人墓,暗藏兵器粮草。   周父去世时,王重阳已被林朝英逼出活死人墓,创立了全真教。王重阳听闻周父死讯,将周伯通带上终南山,本意准备收为徒弟,但名下已有了全真七子。虽然相信亲选徒弟的品性,但仍担忧疯疯癫癫的周伯通日后会被其他教徒轻视,干脆与其义结金兰,给他一个全真教的至高地位,并亲授武功。   幸而周伯通脑筋不灵光,武学天赋却是极强,几年下来,武功竟比全真七子还要强上许多。   武林中人,一是以武论英雄,再就是重视师徒辈分。   周伯通两者占全,王重阳才略略放心。   他并不指望周伯通支应门派,只希望他有能力自保,平时惯拿他当个子侄看待,到大理与段皇爷交流武功之时,也将他带在身边。   谁知他懵懵懂懂竟然与刘皇妃有了私情,王重阳极为惭愧,只差没有一掌打死周伯通,但段皇爷是个极重朋友交情的,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并不十分计较,干脆就让周伯通与刘皇妃成亲,周伯通却宁死不肯,使得段皇爷勃然大怒,王重阳极为无地自容,郑重道歉,无奈带着周伯通回到全真教。当年秋天,就离世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肯娶锳姑?”沈梦昔在马上侧头看着周伯通。   “初时,我并不知那是错的!后来知道是错的了,怎么还能再做?”周伯通理直气壮,“师兄说得对!女人太麻烦!还是练武好!”   沈梦昔叹息,锳姑一生的两个男人,都非良人。   ——都说莫作商人妇,恐怕更应说是莫作武人妇吧。   “你说你父亲资助王重阳修建的活死人墓?那你去过墓中吗?”   “没有。”周伯通摇头,“我爹爹去过,我还小,没去过。”   “哦,那王重阳比你大多少?”   “三十多岁。”周伯通揪了路边一根狗尾巴草,插在头发上,看着地上的影子,哈哈地笑。   ——看来五绝的年龄差很大啊!   “那你见过林朝英吗?”沈梦昔十分好奇这个与王重阳齐名的女子。   “什么英?”   “那就是没见过了。”沈梦昔点点头,“那你师兄一直没有老婆吗?”   “出家人清心寡欲,我都犯大错了,师兄怎么能犯?”周伯通一脸“你是傻子”的表情。   “呵,这先天功真坑啊,坑完他自己,再坑段皇爷,他拿先天功跟段皇爷换了一阳指,害得段皇爷也不近女色,难怪锳姑......”   “不听不听不听!”周伯通一听锳姑两字,立刻撒腿就跑,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沈梦昔暗暗摇头,真是不能指望这个老顽童啊。   一路风尘,到了庐州境内。   沈梦昔决定进城休憩几天,大海捞针,太难了。   江南七侠寻找郭靖用了六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其他几个“风”。   她坚信缘分的说法,或者说相信磁场。该遇到的人,怎样都会遇到的。   索性一边旅行,一边寻人。   经过镇江附近的村子,她救了一个难产的年轻妇人,她给那妇人的婆婆看自己的耳洞,说自己是稳婆,徒手将胎儿转为头位,顺利接生一个胖乎乎的男婴,那家的婆婆感激得当场跪地磕头,连连喊着菩萨保佑,要给沈梦昔供奉长生牌位;   经过合肥县,还帮助衙门破获了一个入室杀人案:根据地上一个不完整的鞋印,判断杀人者趾骨外翻,脚底生有厚茧。在一众嫌疑人中,一眼认出走路异样的杀人者。县令立刻下令捉拿,不由分说先打了板子,几板子敲下去,那人就交待了,沈梦昔无奈又无语,县令极力挽留他,还承诺他若是年底考绩良好,继续升任的话,就带着她赴任。沈梦昔婉言拒绝,县令十分不舍,赠了纹银五十两作为程仪,送到十里长亭。   初冬气温渐低,沈梦昔已换了棉袍,头上也戴了棉帽。再向北走,可就是金国占领的地方了,沈梦昔分析徒弟们定然不会去金国,决定先去襄阳看看。   又是月余跋涉,终于看到了襄阳城门,沈梦昔远远看到周伯通坐在路边,还是那身脏兮兮的单衣,头上插着一根草。还真有人问他,卖身银子是多少。   “一百两?”那人大叫一声,拂袖而去,“你怎么不去抢?”   “你怎么不去抢!”周伯通对着那人的背影做着鬼脸,一转头看到沈梦昔,高兴地一跃而起,大喊,“妖女!”   路人纷纷侧目,看着男装打扮的沈梦昔。   沈梦然昂首漠然而过,到了城门口,下马交钱,周伯通扑上去,揪住马尾,“等等我!”   马儿吃痛,抬起后腿,踢了一脚,周伯通一个鹞子翻身躲开,“嘿嘿,踢不着踢不着!”   连城门兵都叫了声好,赞他身手。   沈梦昔交了钱,看看周伯通,又替他交了,城门兵笑呵呵地对着周伯通拱拱手,放他们过了,转身喝住一个挑担卖柴的樵夫,要他再多交一文钱。   周伯通高兴地绕着沈梦昔和马儿绕圈,“我可算找到你了!”   沈梦昔不理他,自顾找着落脚的客栈。   “你不和我玩儿了?我们结拜兄弟吧,这回我哪儿也不去了!”   “我在徽州差点被黄老邪抓到,哈哈,我说我把你杀了,埋在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要是杀了我就永远找不到你的尸体了,他吓得脸都变色了,哈哈哈!”   “我听到一个人说,有个十三四的小子被人掳走了,瘸了一条腿,长得......对了,长得眉清目秀的!”   沈梦昔驻足,看着周伯通,“掳到哪里了?”   “哈哈,你和我说话了!你和我说话了!”周伯通高兴地跳脚,沈梦昔仰天长叹,狗皮膏药又贴上了。   沈梦昔在四海客栈落脚,当晚两人便对着明月烧香结拜。   ——自此,沈梦昔叫周伯通为大哥,周伯通叫沈梦昔为二弟,发誓像听师兄的话一样听二弟的话,并且永不提妖女二字。 第351章 桃花岛 二十七   周伯通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副年届半百的样子,其实也不过三十五岁,比黄药师还小上两岁。   两人在襄阳城内的鸿宾楼吃饭时,沈梦昔就一把拨开他纷乱的须发,仔细看他的脸,确实是年轻,皮肤紧致有光泽,特别是一双小眼睛,澄净无邪,宛如孩童。   不过他太过跳脱邋遢,又没人想起与他好好对视,所以无人发现。   老顽童似乎害羞,扭过头去,重新揉乱胡子,“男女授受不亲!你别碰我的胡子!”   “嘁!什么男女,我不是你二弟么?”   “那也不行!女的就是女的!我告诉你,我可以教你武功,但是点穴是万万不能教的!”周伯通使劲摆着两手。   沈梦昔乐不可支,这家伙还真是长记性了。   “你说你在徽州遇到黄药师了?那岂不是你一路将他引了过来?”沈梦昔想起这个,不禁又皱眉。   “妖......二弟,黄老邪真要杀你吗,你是不是偷走了那本九阴真经?”周伯通探过大脑袋,看着沈梦昔的眼睛,严肃认真地说:“你说实话,那天你看完真经,是不是给我掉包了?我把卦书烧了,真经却让你们两口子藏起来了!”   沈梦昔摇摇头,也认真地说:“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掉包,也没藏你那本九阴真经,你烧掉的就是你师兄留给你的九阴真经。”   “不对不对!江湖上早有传闻,说黄老邪躲在桃花岛偷练九阴真经!我回到终南山才想明白,你们两口子设计骗了我!”周伯通气得瞪着沈梦昔,喘着粗气。   沈梦昔举起筷子,朝他的大头敲去,没想到,他竟不躲,还真敲上了,发出清脆的一声,沈梦昔不禁笑了,“那又怎样?你要杀了你的结拜兄弟吗?”   周伯通跳着脚,“啊哟啊哟,我又上当了!我不该和你结拜!”   “是你求着我结拜的,还非说,要像王重阳教你一样,教我武功!现在你非但不教武功,还要杀了结拜兄弟!”沈梦昔义愤又控诉地指着周伯通,“原来,你竟是这样言而无信的小人!”   周伯通苦恼极了,好一通抓耳挠腮。   沈梦昔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有周伯通这个开心果,旅途还真是不寂寞。   “你还说,有人掳了个少年?”   “哼!我不告诉你!”   “不说算了,我还不听了呢。”沈梦昔放下筷子,起身拉开纸门,出了雅间,“吃饱了,走人!”   又随手从包里拿出一个彩虹圈,在手中倒来倒去,刷刷作响。   周伯通立刻瞪大眼睛,兴奋地追过来。   彩虹圈其实就是个塑料弹簧玩具,因其七彩而得名。沈梦昔技术奇差,没几下,彩虹圈就脱手掉到楼梯上,彩虹圈就啪嗒啪嗒自己“下”了楼梯,看得周伯通哇哇大叫,端着菜上楼的小二也唬得一跳,手里的托盘差点扔出去,“活的?活的吗?”他惊异地问,身体贴着墙,一动不敢动。   周伯通跟着彩虹圈下到楼下,哈哈大笑,一把抓起,又上了楼,朝下一扔,又跟着彩虹圈啪嗒啪嗒走下来。   沈梦昔径自结账走人。   伙计将两匹马牵来时,周伯通还在酒楼门口,唰唰地耍着彩虹圈,他无师自通,两手各执一端,打了一套拳,彩虹圈犹如是他的拳影一般,七彩斑斓,就有人高声喝彩,几个过路的孩子更是拍手叫好,周伯通这个人来疯,动作越发的快,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不知要得瑟到几时,沈梦昔忍不住咳了一声,周伯通立刻乖乖地收起彩虹圈,小心放到胸前,一跃上马,马鞭一指西面,“跟我走!”   沈梦昔上马跟随,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要!我就要!我要那个圈圈!哇~~~~”   ******   按照周伯通所说,掳了孩子的人是北方口音,朝西而去,两人索性就西行而去。   在龙王镇一处客栈,打听到五日前有两男两女带着一个瘸腿的少年,住过客栈,第二日一早就急匆匆上路西去了。问清几个男女及马车的特征,两人快马加鞭,追赶而去。   行路时,也没闲着,周伯通竟拿出王重阳当年对他的方法,让沈梦昔背诵全真教的入门内功口诀,最后还谆谆教导,“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夜晚睡觉时,你要脑中空明澄澈,敛身侧卧,以右手托腮,拇指置于而后,露出耳朵,对,就这样,虎口对准耳垂,侧卧于枕上,左手放在身侧,四指握住拇指。”说完就地一倒,做了个示范,“这样,鼻息绵延,魂不内荡,神不外游。”   “哈哈,那睡着了,一翻身,不全乱了!”沈梦昔大笑。   “那没关系!师兄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你把全真教的武功交给了我,你算不算违反教规啊?”   “不算不算,你学了全真教的功夫,就算是我全真教门下了!哈哈,黄老邪的老婆不会桃花岛的武功,倒会了全真教的武功,哈哈哈!”周伯通笑个不停,仿佛占了天大便宜。   沈梦昔不再推辞,身体根骨不是练武的好材料,但是好好练内功,应该是没错的。   于是细细记下,不明之处再请教周伯通,周伯通好为人师,详解其中法门。沈梦昔暗戳戳地想,当年他和刘贵妃一定是,一个虚心求教,一个热心教学的。   她本就冥想打坐多年,故而入定很快,调息很是轻松。   按照周伯通的方法睡觉,第二天起来精神百倍,奔波一日也不觉疲劳。   于是练得更加用功刻苦。   就这样,一个说一个记,沈梦昔没几天就将全真教的武功记了个七七八八,她感慨万千,原来有个好脑子是这么爽的事情!   周伯通拍拍手,“好了好了,我教完了!当年我可足足背了半年多,手心都被师兄打肿了!”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变,“啊!我明白了!你的记性这么好,定然是看完我的九阴真经,就记下来,背给了黄老邪对吧?你这个妖女!”   沈梦昔耸耸肩,不置可否。   “坏蛋臭蛋忘八蛋!你们两口子都是坏人!你!你现在又来骗我全真教的内功!”周伯通一脸我看错你了的表情,一扯缰绳,纵马而去。   沈梦昔看着他的背影,也不喊他。   ——这样愤而出走的戏码,一路已经上演了数次。   继续走了一个时辰,在一处长亭边,果然就见到周伯通的马在吃草,周伯通托着两个腮帮子,无聊地看着她。   两人已有默契,也不提前事,沈梦昔一摆手,消了气的周伯通就乐呵呵上马跟上,“二弟,我又饿了,想吃那个跳跳糖!” 第352章 桃花岛 二十八   进入渭南,天气已越加寒冷,赶路非常辛苦,已毫无旅行的惬意。   路过一个叫做罗家村的村庄时,远远就听见喧闹声,近了看,是一群人,围在一户人家门口,有的哭泣,有的哀求,几个妇人更是跪地不起,哭天抢地。   周伯通跑过去好奇地揪住一个老头问,“怎么了怎么了?”   “还不是......”老头回头一看是生面孔,“你不是罗家村人。”   “我当然不是罗家村人,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哭?”   “这半个月,罗家村已经没了二十多人,全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有的是进山打柴再没回来,有的是在家中睡觉,第二天就不见了。这不,各家都来求里正,去县里衙门报官呢。”老头打量周伯通装束普通,一脸好奇的笑容,也不隐瞒。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衣着体面的老头,应该就是里正了,大冬天里,急得一头大汗,“找也找了,官也报了,还要我怎么着啊?这失踪的后生里,也有我的亲侄子啊!”里正老泪纵横,捶胸顿足。   这世道里,普通百姓生存实在不易。   官府是金国的官府,根本不关心宋人百姓的死活,又对武林的事情基本不管,所以,这罗家村的失踪人口,基本断定就是个悬案了。   沈梦昔心里痒痒,她的职业习惯还在,又想破案了。但这官府她接触不上,亲手捉拿罪犯更是心有余力不足,默默叹气,沈梦昔冲周伯通做了个手势,两人继续朝前走,“大哥,你说是有人掳了壮丁去充军,还是掳了村民练功,就像从前陈玄风、梅超风那样?”   周伯通连连点头,“对对,就是练功,就是你那个好徒弟!”   沈梦昔没接话,心中也深以为然。   一是金国抓壮丁根本不必偷偷摸摸,二是梅超风完全有可能跑到了陕西境内。从前有陈玄风控制着,不让梅超风看九阴真经,现在陈玄风一死,九阴真经落到了梅超风手上,她定然要无所顾忌地疯狂练功。即便不是梅超风,也极有可能是修炼邪魔外道武功的人所为。   “对了,她不是你的徒弟,她是你相公的徒弟。”周伯通喋喋不休,自顾自说着话。   沈梦昔心中却暗暗算计,她现在所处世界,是极不平等的世界,她不会武功,连自保能力都无,以前还是低估了这江湖险恶,冒然出来闯世界。唉,等找到了几个徒弟,一定老老实实找个城市,踏踏实实过日子。   两人在马上胡乱吃了些干粮,抓紧赶路,还能到下一个驿站住宿。走了一个时辰,已近傍晚,一阵北风吹来,沈梦昔看看天,暗叫不好,出声叫住周伯通,“大哥,我们在这山里找个山洞避雨吧,一会儿要下雨,走不了了。”   “啊!你怎么知道要下雨?”周伯通看看前面的一辆马车,依然得得地赶路。   “我会看天。”   没一会儿功夫,天边出现黑云,滚滚压境。这场大雨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两人刚找到地势稍高的巨大山石,躲了进去,就哗哗下起了大雨。   山石与大山之间,有一块一米宽的长长的空隙,沈梦昔撑起油布,将马儿也牵了进去,两人两马,将狭长的空地挤得满满登登。   大雨砸在油布上,如战鼓隆隆,密集而凶猛。   西北方半天黑云,厚重低沉,像是一只巨手扯了一床厚厚的棉被铺天盖地。   不过是申时,转眼功夫,天黑得如同暗夜,除了风雨声,竟是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沈梦昔心里有些害怕,她还没遇到过类似情况,周伯通是个不能有心理期待的人,他随时会跑掉。   但,此时除了等雨停,别无他法。   “怎么还能下雨呢!死老天!”周伯通咒骂着。   这一躲就躲了一个时辰还多,气温骤降,两旁的山石上结了薄薄的冰层,挨不得靠不得,脚下也变得潮湿,身上的衣服也被打湿了多处。   连马儿都不安地打着响鼻,不停地跺脚。   沈梦昔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她给自己披了一件雨衣,又喝了几口热巧克力。   听见她啜饮的声音,周伯通也牙齿打战地说:“二弟,我要喝一碗羊肉汤!我要吃两碗臊子面!”   沈梦昔扔过去一个包子,“你怎么不运功御寒?”   “哦!我忘了!”周伯通听风辨位,接住包子,几口吃了,“还要!”   沈梦昔又丢过去,没几秒钟,“还要!”   沈梦昔丢过去一个剥了包装纸的巧克力,周伯通吃了,吧嗒着嘴,喃喃说:“怪里怪气的味道,什么东西?毒药?”   “你真聪明!就是毒药,吃了以后就会听从我的话,百依百顺。”   周伯通哀嚎一声。   两匹马是头冲里牵进山隙的,沈梦昔在里面,扯着油布,周伯通在外面,后面那匹马的屁股正对着他,尾巴一动,啪的一声拉了一坨,周伯通一扔油布,几个跳跃跳到了大路上。“臭死了臭死了!”   此时雨势渐弱,天色也有了蒙蒙的亮光,黑云已经渐渐消散。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沈梦昔顾不得许多,拿出一支手电筒,牵着马走下山石,到了大路上。   周伯通对手电极感兴趣,嚷着要玩,沈梦昔催他赶路,说找到合适的山洞,就给他看。   又走了一刻钟,雨完全停了,但,此时太阳早已下山,月亮尚未升起,还是漆黑一片。   忽然前方不远传来一阵惊恐的喊声,沈梦昔吓得抓紧了缰绳,喊了一声大哥。   周伯通不答话,将手中缰绳往沈梦昔身上一甩,几个跳跃,人就不见了。   沈梦昔气得不行,牵着两匹马等在原地,关了手电,戴上夜视仪,并将手枪上膛。   前方除了人惊慌的叫喊,还有马嘶声,沈梦昔牵着的马不安起来,沈梦昔果断上马,掉头就跑。一回头,三个快速移动的物体进入她的视线。   是狼!   摘下夜视仪,三对绿光朝着她扑来,沈梦昔啊了一声,“驾!”她打开手电筒,照亮前路。如此判断,前方应该是同样被大雨阻隔在路上的行人,雨停后被狼群袭击了。   身后传来马儿绝望的嘶鸣,另一匹马已被两匹狼扒住,咬住脖颈,轰然倒地。   一匹狼紧追而来,马儿似乎腿软,跑得东一下西一下,沈梦昔顾不得许多,回手砰砰砰就是三枪,恶狼应声倒地。   清脆的枪声再夜空里回荡,仿佛那边的呼喊声都静默了几秒。   顾不得狼尸上的子弹,沈梦昔拿出了火把,一手缰绳,一手火把,腰间别着手枪,朝着罗家村疾驰而去。 第353章 桃花岛 二十九   到得罗家村,已是戌时时分,整个村落没有一丝光亮,马蹄声引来几声犬吠,再无声息。   循着记忆,沈梦昔找到里正的家,拍响了他家的大门。   直拍了十几下,也不见里面有人应声。又拍隔壁的门,仍是没人应声。   显然是最近村中失踪之事,惹得人人自危。   沈梦昔只得牵了马走开。   山村寂静,远处山林中有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天空闪现几颗星子,空旷寂寥。   活得再久,胆子还是不大。踩着湿漉漉的野草,沈梦昔在村边寻了块空地,不敢离村子太远,但也不敢离得太近。她拴好马,喂了它一些豆子。   地上湿得厉害,气温也低,她索性从武陵空间拿出房车,躲进车内,简单擦洗收拾一番,换了身干爽衣服,略吃了些东西,躺下来。   舒服是真舒服了,但是心有余悸,睡不踏实。   临近寅时,她被报警器的震动惊醒,立刻霍地坐起,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收车,却听见猎猎衣袂声,还有周伯通的大嗓门在喊:“妖女哪里走!”   沈梦昔立刻停住,大气不敢出,只盼着周伯通急于追人,不会发现她的车。   监控中,远远一个人影掠过,腋下似乎夹着一个人,又一个胖乎乎的人影飞过,正是周伯通。   沈梦昔松了一口气,正要下车,就听破空之声传来,连忙轻关车门,坐了回去。   只听周伯通好奇的声音,“咦,这是什么房子?”   ——这是连人也不追了。   他不停地轻拍着车身和玻璃,监控中出现周伯通的大头,他正凑近了看摄像头,小眼睛眨巴眨巴的。   周伯通绕着房车转了两圈,伸手在车门上拍了几下,整个车身都晃动了,吓得沈梦昔紧紧抓住椅背,忽听村中传来哭声,周伯通一跳脚,嗐了一声,急急离开。   沈梦昔又等了几分钟,下了车,飞快收车,处理了地上的痕迹,这才牵了马,上了大路,也朝着村子行去。   她慢慢地走着,天色渐明,周伯通迎面走来,对着她哇啦哇啦地喊:“二弟,你看我找到了谁!”   沈梦昔仔细看,他腋下夹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那少年身上衣衫破烂,身上的血渍发黑,似乎是中毒了。   周伯通一松手,那少年咕咚掉到地上,连声呻吟也无,竟是死了一般。   沈梦昔见那少年摔倒泥地里,连忙过去查看,一拨开乱发,就呆了一下,竟然是黄药师第五个徒弟,武眠风。   周伯通哇哇地叫着饿死了,沈梦昔探探武眠风的鼻息,还活着,就让周伯通背上他,去拍那里正家的门。   天光大亮了,里正家里有个年轻妇人已经起来劳作,从门缝见到周伯通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惊叫一声躲回房中,尖叫连连。   沈梦昔连忙喊道:“这位大嫂,我们是过路人,我侄儿昨夜被野狼咬伤,想借贵地喝一口热水,处理一下伤口,还请行个方便,定有重谢!”   一连喊了几遍,还是无人应答,周伯通来气了,腾的跳进院子,自己打开了门闩,沈梦昔忙将马在门外拴了,告罪一声,进了院子。   里正硬着头皮出来,得知他们来自临安一带,大喜过望,说是犹如见了久别的亲人也不为过,他老泪纵横,“小老儿姓罗,祖家自唐以来就居住此地,谁知,谁知枉活了一个甲子,如今竟成了金国子民!”   他一边让儿媳烧热水,一边让周伯通将武眠风抱进一个空着的房间,一边兀自诉说着亡国奴的酸苦。   他年纪已大,自己本身耳背,声音就越发的高昂,沈梦昔真替他担心,隔墙有耳,谁若是举报了他可怎么好。   “这月余,罗家村失踪了几十个后生,个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昨夜,村东罗二柱家又哭又喊的,怕是黑娃让人掳去了,官府来看了几回,都是走个过场就回去了。从前,那恶魔还只抓上山砍柴打猎和过路的,现在居然下山到村里掳人了!这是丧尽天良啊!”罗里正激动得胡子都发颤。“方才看这位大侠高来高去,十分英勇,恳请大侠为我们做主啊!”说完就要跪下去。   沈梦昔给武眠风嘴里塞了一颗九花玉露丸,然后开始处理伤口,回头问了一句,“老人家,官府怎么说?”   罗里正听出她是女人,惊得往后跌去,“亲娘咧,是个女子!”   “出去出去,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周伯通饿得狠了,”二弟,我要吃饭,昨晚打了狼,又打妖女,饿死我了!”   沈梦昔从荷包拿出一锭银子和六个包子,递给里正的儿媳,“麻烦大嫂,给我们快快做些热粥,再把包子热一热。”   那媳妇慌得不知所措,里正斥她,“还不快去熬粥,熬得稠稠的!”里正儿媳忙接过包子,快步进了灶间。   沈梦昔将那银子轻轻放到桌案之上,“今日叨扰了,还请务必收下这点钱,不然我们就真的无颜打扰了。”   罗里正还待推辞,周伯通不耐烦地挥着袖子,“那妖女被我打伤了,怎么也要养上个把月,你还不快去官府,让人来拿!”   罗里正先是一愣,又赶紧千恩万谢地拱手,转身派了儿子快去县里报官,里正的儿子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闻言牵了一头驴子出来,就要出门。   灶间做饭的妇人忽然扑到门边,扶着门,带着哭腔喊:“当家的!你多喊几个人一起去啊!”   那汉子回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我叫山牙子和大牛跟我去。”   屋子里,沈梦昔见武眠风的脸色已经由黑转红,身上的伤口也尽数处置妥当,吐出一口气,待要问问周伯通,昨晚的事情,里正的儿媳已端上了早饭,小米粥虽然有些稀,但胜在是热乎乎的,桌上还有一叠咸瓜片,两片咸蛋,再就是一盘六个大包子,沈梦昔谢过她,两人呼噜噜开始喝粥。   门口露出一个小脑袋,咬着手指,巴巴地看着周伯通一通大嚼,转眼就吃了三个大肉包子。   沈梦昔夹起一个包子,喊他过来,“过来过来,阿姨给你吃一个包子。”   里正媳妇匆匆赶来,“俺们两顿饭,吃得晚。”然后,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扯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又照着他屁股擂了两下,低声骂着什么,也不见那孩子哭,不知是他娘打得轻,还是孩子皮实。   沈梦昔笑笑,继续吃饭。   吃了饭,周伯通这才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给沈梦昔听。   原来,周伯通听到狼嚎和人的呼喊声,跑近了一看,竟是足足二十几对绿油油的狼眼,围住一辆马车车厢,车厢外面有两人,一人一手挥舞火把,一手挥舞刀剑,奋力砍杀,一人用弓箭朝着狼群连连射击。   一头大狼居然跳上车顶,利爪和狼头探进车窗,两人回护不及,急得大叫。   但下一瞬,硕大一头狼从车顶弹开,倒地气绝。   夜空里传出一个女人的轻咦声,周伯通跳过去,正待帮着杀狼,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飞身而来,几个起落,连连出手,数声凄厉的狼嚎后,所有绿光都消失了。   周伯通连连称奇,走进了看,那女子在火把下,脸膛漆黑,双眼闪着精光,对周伯通根本不屑一顾,一把从车厢内拉出一人,沉声喝道:“你是谁?”   车厢内那人根本躲无可躲,直接摔落在雨后的泥地里,十分狼狈,他双手一撑,整个人飞旋了一圈,仍然坐回马车车厢上,抬起脸来,看到那女子,好半天惊异地喊了一声,“是你?”   那女子也认出了对方,“眠风?”   “你们这对狗男女!背叛师门,害得师父将我们四人都打折了腿,你看看我的腿!还有脸喊我!师父怎么还不来清理门户,还不杀了你!”那少年声音略带着青春期的嘶哑,愤怒之中,声音都劈了。 第354章 桃花岛三十   “哼哼!武眠风,好歹你我也有几年同门情谊,现在,我救你于狼口,你却胆敢辱骂师姐!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   原来,那披发女子正是梅超风。   她自腰间抽出一根带着倒刺的黑色长鞭,也不见手臂如何挥动,长鞭蜿蜒朝着武眠风而去,武眠风抓起手边一柄长刀抵抗,梅超风一鞭抽灭火把,一纵而起,绕着武眠风游走不停,武眠风本就武功不如梅超风,很快身上就挨了七八鞭子鞭,皮开肉绽,两个仆人瑟缩着,想要借着夜色逃跑,被梅超风听到,甩起鞭子,两下卷到身前,右手成爪,扣在头顶,只听咔嚓咔嚓两声,两人头骨碎裂,连声音都没发出,死掉了。   武眠风虽没看到,但也判断出来,他大惊失色,“你你,你练的不是桃花岛的武功!”   “哈哈哈,桃花岛?师父早将我们逐出师门,还说什么桃花岛!可怜贼汉子也早被师父杀死,我只是侥幸捡了一条命而已,哈哈哈!我如今习练的武功,可胜过桃花岛的武功百倍,你怕了吗?你说,我会不会也杀了你?五师弟,你猜猜看!”   武眠风中了梅超风鞭上的毒,此时急怒攻心,毒发更加迅猛。   他入门时间短,武功差,也不会炼药,身上并无可以解毒的丹药,不甘地喊了一声师父,就昏死过去。   周伯通听到桃花岛三个字,本想调头就跑,此时听见武眠风可怜巴巴的喊声,又有些可怜他,忽听一阵风声,一股腥味扑面而来,原来是梅超风一语不发,挥鞭朝着周伯通袭来。   周伯通闪身躲开,“妖女,你练的是不是九阴真经的摧坚神爪!”   梅超风不答话,只是一味进攻,周伯通恼了,抓起地上死去的一个仆人,朝着梅超风扔去。   梅超风没料到这种打法,仓促间用鞭梢卷起尸体抛开,再一回神,周伯通已借着黑暗欺身上前,一只手掌悄无声息朝着心口打来,她连忙伸手抵住。   这一对掌,高下立见。   要知道,周伯通习练的可是正统的全真教内家功夫,内功深不可测,而梅超风至此也不过是练了八九年的武功而已,如何能敌。   双掌一碰即分,她连退七八步,倒在地上,一时气血翻涌,脸色涨红。眼见周伯通纹丝未动,她顿时心生怯意,色厉内荏地喊:“你是何人?为何多管闲事!”   “我是周伯通,我就爱多管闲事,你能把我怎么着?”周伯通听她声音胆怯,得意洋洋地说。心想,黄老邪武功厉害,可他的两个徒弟都不咋地!   梅超风这一跌,正倒在离武眠风不远的地方,她鞭子一动,卷过昏迷的武眠风,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你别动,动我就杀了他!”   一张口,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恍惚间,她想起当日师兄就是如此掐住师母的脖子,如今她又掐住了师弟。   日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周伯通哪里肯受威胁,根本就不顾及武眠风的死活,两步上前,脚下一扫,武眠风萎顿倒地,他运足功力,朝前轰出狠狠的一掌。   若挨了实实的这一掌,本已受伤的梅超风,定难活命。   梅超风不敢再与他对掌,一手挥鞭,一手拄地向后退去,嘴上大喊了一声,“非礼呀!”   周伯通立刻呆住,险险收回几乎触到梅超风胸口的手掌,看看手,又指着她的胸口说:“我没碰到!”   他忽然想起与锳姑的过往,他就是碰了许多锳姑身上不该碰的地方,最后才犯下大错,他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惊慌四顾,想找个证人作证自己的清白,却听梅超风桀桀大笑,夹起武眠风疾驰而去。   讲到这里,周伯通还心有余悸地看看自己的手掌,“我真的没摸到!你们桃花岛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撒谎骗人的妖女!”   见沈梦昔并不理他,又说:“对了,二弟,我昨夜听到砰砰的几声响,十分清脆,比霹雳弹响得多!还看到一间奇怪的铁皮房子,方方正正的,没屋顶,我找了好半天烟囱都没找到!等下大哥带你去看!”   “好啊!”沈梦昔连忙点头,又追问,“那你是怎么救下眠风的?”   “那妖女往山上逃,被我堵住,就转头跑到罗家村,抓了一个壮汉,还杀了人家的老娘,惹得全村大呼小叫的。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跑了。”周伯通只字不提自己只顾看那奇怪房子误事,左手挠头,右手一指武眠风,“她认定他死了,就扔下他了。我给他输了点内力,他就活了。”   说话间,武眠风轻轻呻吟了一声,醒转过来。   “你看,真活了!”周伯通凑过去,一颗大头就贴着武眠风的脸。   武眠风呆呆地看着周伯通,愣怔了十秒钟没有说话。   “眠风。”沈梦昔坐到床边,轻轻唤他,“还有哪里不舒服?”   武眠风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梦昔,又不确定地喃喃地喊了一声,“师母?”见沈梦昔轻轻点头,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说来武眠风也不过十六岁,无辜受累被师父断了双脚脚筋,哑仆将他丢到明州,就划船回岛,任他自生自灭。他在破庙里住过,跟着小乞丐要过饭,还被野狗追过,直到伤势稍稍恢复,日子才好过些。   幸而遇到一位侠士,愿意替他捎信回长安,直等了半年,才有四个家仆来寻了他,一路赶路,眼看就要到长安城了,谁知居然遇到狼群。   “师母,师父杀了二师兄,师父是收徒儿重回师门了么?”武眠风目光切切,让沈梦昔不忍直视。   “眠风,师母找了你两个月,是要替你医腿的,你四师兄的腿已医好,只等时间恢复了。”   武眠风猛然听到自己以后还能走路,大喜过望,又想起此前受过的种种苦难,想起师姐将他毒打,忍不住又嚎啕大哭。   “不哭不哭。”沈梦昔安慰他,“你怎么到长安来呢?”   武眠风止住哭泣,慢慢说起他的身世。   原来,这武眠风,竟是武攸暨与太平公主的后代!   沈梦昔双耳轰鸣,听着武眠风说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李隆基登基不久,就杀死太平公主,对她的后代也进行了屠杀,武崇行是她和武攸暨的小儿子,与兄长武崇敏一起被杀,但是他的一个刚出生三天的儿子被忠仆抱走,算是留下一支血脉。   武眠风虽是其父武敬祺的庶子,但他生母十分得宠,他自小也得到父亲的宠爱,自小天真烂漫,乖巧可爱。直到七岁那年,生母病逝,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355章 桃花岛 三十一   武眠风的生母死后,嫡母又给他父亲纳了两个妾,还生了新的儿子。   最初几个月,父亲还能想起去看看他。可日子一久,他就经常接连几个月,也见不到父亲一面了。   终于,九岁那年,嫡母说他身体孱弱,应当去终南山学武,强身健体。父亲抱着最小的儿子,笑着一口答应下来。   他就是在终南山下,遇到来此与王重阳切磋武功的黄药师。当时,黄药师喜欢上的是与他一同上山的冯默风,王重阳建议他,“我观这孩子目光澄净,你何不一起收了!”黄药师这才勉为其难的顺带收了他。   到了桃花岛,本来自觉在兄弟中还算聪颖的武眠风,竟成了最差的一个。   桃花岛五个男弟子,曲灵风最有灵性,也最得黄药师重视;陈玄风胆子最大,韧性最强;陆乘风最聪慧,也最忠于师门;冯默风年龄最小,却是资质最好的。   而武眠风,性格敦厚,没有明显的特长,是最不起眼的徒弟,黄药师曾明言不喜他的笨嘴拙舌。   他最羡慕的是师父对六师弟的宠爱,六师弟比他小一岁,但比他高了半头。同时学武,无论是内外功夫,还是暗器轻功,均都胜他一筹。师父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在六师弟的头上轻轻抚摸两下,虽不笑,但也能看出是喜爱的。   当日师父大怒之下,连续捏断他们四个师兄弟的脚筋,他们四个苦苦哀求,只到了冯默风的时候,师父犹豫了一下,只捏断了他的一只脚筋。   后来他们四个被分送到不同地方登陆,生死由命了。   武眠风说到这里,没再提自己讨饭的日子,只是抹了一把眼泪,又问沈梦昔,“师母,师父可安好,弟子不孝.......”   沈梦昔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他把你腿打折了,你怎么还惦念着他?”她十分奇怪,黄药师的几个徒弟,特别是瘸了的四个,竟无一人怨恨。若是她,必会记恨一辈子。   “弟子不敢!”武眠风叩伏在榻上,“弟子得师父传授武功,感激不尽,师父让徒儿立即去死,也不敢有半丝怨怼。”   沈梦昔听出话音,不是没有,是不敢有而已。   人,不是生而知之的,总要经过漫长的学习,才能获得各种知识。在信息传递不发达,对各种技能都保密,宁可带进棺材也不外传的时代,一个人若肯将自己的所知传授他人,的确是值得尊敬的。——话说,学个相声,还得给师娘倒三年尿盆子呢,扯远了扯远了。   敬天法地,忠君爱国,孝敬亲长,尊师重教。天地君亲师,这是中国古代最传统的伦理道德。   “你师父很好,他应该很后悔迁怒于你们,只是他的性格不肯认错罢了。”她摸着武眠风的头顶,又顺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没想到,武眠风却红了眼圈。   “别哭别哭,好好养伤,伤好了,师母送你回长安。等你师父气消了,再接你回桃花岛。”   武眠风呜咽着连连点头。沈梦昔心中叹气,这孩子,咋这么爱哭。   武眠风虽解了毒,但一身鞭伤累累,一时半刻也是不能恢复,沈梦昔决定先在罗家村休整几天,再去长安。   跟里正一商量,他竟然十分欢喜。   有个武林高手住在家里,起码山上的女魔头抓不走他儿子,说不定还能保一村安宁呢!   周伯通去村后山,沈梦昔以为他去杀梅超风了,没阻止,但也没说什么。她能说什么?搞不好黄药师又要迁怒于她,又要怪罪周伯通多管闲事呢。   谁知,他只是转了一圈就回来,拎了两只野兔,好像把梅超风这回事儿给忘干净了。   沈梦昔吐了一口气,不提此事。   她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红绕兔肉,吃得周伯通满面红光,武眠风也说:“徒儿又想起师母刚到岛上,做的鸡炒干丝了!”   沈梦昔微微发窘,什么干丝湿丝,她哪里做过?   罗里正一家也跟着吃了一只兔子,千恩万谢,他们村已经几个月没人敢进山打猎了。   那个爱嘬手指的孩子,又扒着门框看沈梦昔,沈梦昔又喊他过来,他嗖的一下跑了,险些撞到院子里的周伯通身上,周伯通一把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放到一边,从怀里拿出彩虹圈显摆,孩子惊奇地欢叫追逐,两人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第三天,沈梦昔把里正的儿媳妇叫过来,那媳妇虽已知道她是女子,但看她男装打扮还是有些拘束,沈梦昔给她号了脉,叮嘱她经期不要沾凉水,冬季脚下注意保暖。那媳妇不到三十岁,脸上有明显的黄褐斑,肌肉已有松弛下垂趋势。妇人叹了一声气,又点点头。   沈梦昔也知道,农家妇想要休息是很难得的,有的连月子都坐不满就下地做饭干活了。   后来村里又来了两个老妇,说是听说里正家住了个女郎中,都来问问,看病要多少银钱。   沈梦昔想了想,伸出一个手指,“每人每次一个鸡蛋。”   ——她就差一个鸡蛋吗,不,武陵空间里存了成千上万只走地鸡的鸡蛋。   但,一个人若习惯了接受别人施舍,而不付出任何代价,那么施恩者,就是在作孽。   同样,他们付出了代价,就会倍加珍惜,也心安理得。   反正,沈梦昔觉得,要诊金,是对患者的一种尊重。   拿两个老妇听了,一拍大腿,立刻回家取鸡蛋去了。   在罗家村逗留五天,沈梦昔差不多给全村七十多户的女人都号了一遍脉,收了一大筐鸡蛋。   最重要,也是最玄幻的,她发现自己在第四天,学会引导内力了!   当时她正闭目认真地给一个年轻的不孕女子号脉,外间虽然坐满了排号的女人,但是无一人带着孩子,无一人出声,里正家周围落针可闻。   她凝神体会脉相,几个呼吸间,就觉察自己的指尖有一股热流涌出,顺着那女子脉搏,循着经脉游走起来,她一慌,睁开了眼睛,那女子也轻哦了一声,说:“热。”   沈梦昔歉意地笑,捻了捻手指,准备再号。   那女子又说:“舒服得很!”那眼神竟是想再来一次。 第356章 桃花岛三十二   沈梦昔福至心灵,再次以右手三指扣住那妇人寸关尺,嘱咐道:“无论如何,都不许动,不许出声!”说完再次闭目凝神,注入内力。   随着内力游走,脑海里仿佛有一幅人体经络图,不,更像是她的意识随着内力进入了妇人经络。   她清晰地观到自己的内力像一根金线,缓缓从妇人手少阴肺经的列缺穴进入,循着气血运行轨迹,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等十二正经绕了一圈回来。   她心内说不出的雀跃,这样的诊脉,完全不要号脉,她就可以透视人体经络,找到经络阻滞之处。她急不可待地再次将内力运至妇人腹部,在中极穴停留片刻,这才收回内力,松了手指。   那妇人似乎瞬间变得容光焕发,双眼都有了神采,欣喜地连连道谢,沈梦昔却是疲惫不堪,连手都抬不起来,硬撑着让她明日再来一次,就伏在桌上,动弹不得。   里正儿媳连忙扶她躺到床榻上,又出去让后面排号的妇人都回家,明日再来。   沈梦昔迷迷糊糊从上午睡到傍晚,这才恢复了精力。   醒来后,她又在武眠风脉上试了一下,武眠风也说很舒服。只是沈梦昔感知,她的内力只能循至武眠风小腿的三阴交穴,便再不能前进,好似行路走到了悬崖,再无前路。   她不敢多试,收回内力,缓缓调息。   她兴奋得不行,直感叹太神奇了。   ——从来没有一项新技能,让她如此欢欣。   她自信如果给武眠风做了手术,辅助以内力治疗,会比陆乘风恢复得更快。   问及周伯通此事,他哇地大叫一声,也不避嫌了,一把叩住她的手腕,然后又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啊呀呀,黄老邪邪性,他老婆更邪性!”   沈梦昔问他什么意思,他却什么都不说,沈梦昔再跟他请教内功口诀的解义,他也只是把头摇成拨浪鼓,跑出门去。   “小气鬼!”沈梦昔言语相激,他在院中听到,居然也不还嘴。   第二日,那妇人又拿了一个鸡蛋来了,沈梦昔虽然有些担忧自己,但既已给人治疗一半,自然要彻底治好。   这次沈梦昔没有肆意游走内力,而是直奔病灶,以内力冲击中极穴,与武眠风的再无前路不同,妇人给沈梦昔的感觉是道路淤堵,所以她以内力冲击,破开阻碍。   一旦感觉乏力,她就收功休息两刻钟。一个时辰后,她终于完成了治疗,那女子的脉络畅通无阻,神清气爽。   “这位大嫂,你的不孕是输卵管阻塞所致。”沈梦昔也不管那妇人是否听懂,只管跟她陈述病情,“如今我已将阻塞疏通,你的浑身气血顺畅,故而你有心情舒畅,脚步轻盈的感觉。”   那妇人连连点头称是,她觉得浑身无处不舒坦,尤其是小腹,热乎乎、暖洋洋的。   “建议你好好补充营养,就是多吃些好的,一个月内不要同房,两次经期后,就可以考虑受孕了。”   那妇人惊喜地纳头就拜,里正儿媳闻声进来,听说妇人病已治好,由衷地替她高兴,“春妮成亲三年,一直无孕,夫家已经张罗着要休妻了,唉,纳不起妾,又不能断子绝孙,只能休妻。”   那妇人失声痛哭。   一个中年妇人从外面进来,大声斥道:“哭哭哭,家里老人男人又没死!”   妇人立刻收了哭声,噎得直打嗝,“娘,我是高兴的咧!”   “高兴个屁!蛋都没有一个!你要是下个蛋,老娘好歹也能来号脉一次呢!”   做婆婆的一脸刁像,看起来极难相处,这家的儿媳难做啊!   人的所有病症都与情绪有关,女人如果气郁,必然患上妇科病症。这妇人,恐怕这次治愈了,也难保以后不再患病。   她只是医病,没权力管家务事。她不理睬那刁婆婆,只嘱咐妇人,平时注意保暖,经期不要沾凉水。转头见里正儿媳正盯着她,就说:“你要不听我的,以后也容易落病!”   里正儿媳吓得一哆嗦,连连保证,以后多用热水。   “那得烧多少柴禾?要这么败家的女子作甚?”刁婆婆到底没敢在里正家里撒泼,一把扯了儿媳就走,出门搡了媳妇一把,险些推了她一个跟头,“一身贱皮子,还想看病?爹娘头疼脑热都挺着,你哪来的脸看病?还敢偷鸡蛋出来!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妇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但脸上还有一丝怎么都掩盖不住的喜色。   “守着大山,男人多打一担柴而已,怎么就使不起热水了?”沈梦昔问里正儿媳。   “这不是,这不是不敢进山了么?”里正儿媳伸出一只手指,悄悄在身前指指后山,仿佛动作大一点,那女魔头就会立刻下山来杀她一般。   沈梦昔一说完也想起了梅超风惹出的事,但她的确是拿梅超风没什么办法。第一,她打不过梅超风;第二,她不能确定黄药师的心思,黄药师嘴上说自己想左了,但男人的话能信么?万一她弄死了梅超风,黄药师忽然又发现自己没想左,可怎么是好?给她抵命?   因着她的乱入,后面的情节都将有变,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她忽然生了个念头,哟,可别搅和了郭靖和黄蓉的姻缘。   里正儿媳不知她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只喃喃地说:“当家的去县里报官回来几天了,也不见差役来,想来又是白跑一趟了。不趁着女魔头有伤剿了,待她伤一好,罗家村又得遭殃......”   沈梦昔有心暗示她去求周伯通,又犹豫不决。   ——只能说,人在抉择时,永远是趋利避害,以自我为中心的吧。   转眼一周过去,武眠风到底年轻,身上伤势基本痊愈,村里没马,沈梦昔就给他买了头驴,三人收拾停当,就准备上路了。   沈梦昔终于没忍住,还是问了周伯通,“大哥,那梅超风......”   周伯通一脸奇怪,“不是说了,我那日把她打成重伤,不死也得养上一年半载。”说完挠挠头,似有所悟,“哦!你想让我杀她?那不行那不行!我要是杀了黄老邪的徒弟,他肯定得追杀我一辈子!”   沈梦昔无奈,只得说:“只盼她师父来清理门户了。”   “梅超风早走了!山洞空了,里面都是白骨。”周伯通闲闲地说。   “你怎么不早说?”   “你怎么不早问?”   沈梦昔无语,连忙告知里正,让他们组织人手上山寻找山洞,拾回骸骨。   沈梦昔几人,又多留了一天。   罗家村一整天都飘荡着哀哀的哭声。   里正带人寻到梅超风练功的山洞,洞里有几十个头骨,头骨上或深或浅地都有几个洞,还有的已经裂开。洞外又找到几十具无头尸体,有的是白骨,有的刚刚死去,被开膛剖腹,内脏全无,大概已被山中野兽吃尽。   那场面,如炼狱一般。   大半尸骨已无法辨认,能凭着衣服辨认出躯干的,也无法对应头骨。   罗里正联络了附近的马家村和杨家村,三个村子一齐辨认。最后也只能决定,在山脚寻了一处向阳之地,挖个大坑,将所有尸骨统一掩埋。 第357章 桃花岛三十三   出了罗家村,不久便到达有着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的华阴县。再走十几里,就见华山。   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   这是诗人崔颢描写华山的诗句。   世间熙熙攘攘的名利客,到了此处,真的就会放下红尘一切,归隐求道吗?   沈梦昔问周伯通,“大哥,你会参加下一次的华山论剑吗?”   周伯通想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到时候再说!”又一指一座山峰说:“郝大通的道观就在华山。”   “郝大通?你的师侄?”   “是。全真七子分居各地道观,真烦人,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他们!”周伯通烦恼地挥手,似乎要将师侄们全都赶走。   沈梦昔笑而不语。   武眠风见沈梦昔没再接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师母,师父......会来参加华山论剑吧?”   “当然会!”沈梦昔立刻说。   ——你师父是唯一蝉联两届五绝的人呢。   这个黄药师,一向自诩有着魏晋名士之风,不拘礼教。但沈梦昔以心理学角度分析,他其实是最拘泥最名利最自负之人。   才学武功医术阵法等暂且不论,黄药师也从不炫耀这些。一个人越想展示什么,就证明他越缺少什么。黄药师赏识杨过,其实更像是羡慕他不惧世俗,在人前大声说要娶自己的师父的勇气。而他明明喜欢上了女弟子,却只能苦苦压抑,甚至不敢承认。   杨过是真的不拘礼教,而黄药师,他的知识、认知和名望,就是禁锢他自己的枷锁。换言之,他只是不羁,还未做到不畏。   他极为自负,认为自创的桃花岛武功是天下最精妙最厉害的武功,王重阳死后,他并不将其余四绝放在眼里,但对九阴真经,是真心好奇,对天下第一之名,也是苦心追逐。   武眠风听了这三个字,欢喜地点头,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沈梦昔摸出一支竹笛,吹起《世间始终你好》,似乎,上一次走这条路,她也是吹奏的这支曲子呢!   走走停停,到达长安已是三天后,他们从延兴门左边的城门进入,穿过了三道城门,进入外郭城,豁然开朗。   武眠风激动起来,沈梦昔看着似是而非的长安城,也是五味杂陈。   她到过的长安,不是这个年代的长安,不是这个时空的长安。也许这宇宙真如佛家所言,有三千世界,她创造的那个世界的历史,与这里毫无干系。   长安的街道阔朗无匹,市民脸上依然有着天然的自信,只是坊墙不见了,城中随处可见商铺酒馆。   他们沿着延平门到延兴门的的横街,骑马慢行。这条通道一直是平民通道,也是所有主干道里最窄的,但依然很是热闹繁华。   周伯通是第一次来长安,对什么都好奇,东看看西问问。   到了天街的十字路口,一百五十米宽的街道,让人心生敬畏,周伯通呵地赞了一声。   这里,向北通往皇城,向南则直达终南山。   武眠风一指皇城方向,给沈梦昔介绍,“师母,这条大街走到底,左右两边都有武家先祖曾经的住处。”   沈梦昔知道他说的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各自的府邸,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哦,那如今是谁住着呢?”   “都是金国的大官。”武眠风有些沮丧,“我们家住长安县,权贵都住在万年县。”跟师父拥有一个小岛是实在不能相提并论的。   “长安居,大不易,你们家在长安有处房子已是难得。”   武眠风听了,顿觉宽慰,憨憨地笑。   武家在永安坊。   行到一处不起眼的门前,武眠风激动地说:“师母,就是这里了!”   武眠风不能行走,一路上马下马都是周伯通照料,这次依然是周伯通将他抱下马来,扶他站在门口拍门,好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仆打开门,上下看了看三人,并未认出武眠风,“几位何事?是找我家老爷还是......”   “石伯!”武眠风大喊了一声,一把抓住老仆的手。   老仆啊呀一声惊呼,“四郎!”然后扎着手,跌跌撞撞往回跑,一路跑一路喊,“四郎回来了!四郎回来了!”   武家的院子并不大,不必大喊,人人都听见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惊奇地看着沈梦昔三人。   老仆石伯连连请他们进院,周伯通一把夹起武眠风,大步进院,“放哪儿?”   武眠风脸色涨红,徒劳地挣扎了几下。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扑哧一声笑了。   沈梦昔打量武家,院子大约七八十平米,四周房间,大概有两百多平米,这在长安也算是大户了。只不知是武敬祺自己赚下的,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她猜测着,多半是后者。   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从正房出来说,夫人有请。然后将他们引向花厅。   沈梦昔率先进去,周伯通夹着武眠风跟上。   厅内无人,只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出来倒茶。那仆妇又说:“不知贵客前来,大官人还未下衙,夫人即刻就来。”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上下,衣着华丽,头戴假髻的妇人快步自东边内室走出,应该就是武敬祺的夫人无疑。   她先打量了武眠风一眼,又客气地与周伯通和沈梦昔见礼,“不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不贵不贵!”周伯通摆摆手说。   那妇人一愣,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合上。   武眠风已跪倒在地,磕头说:“承言见过母亲!”   武夫人缓过神来,“言儿都这么大了,你娘见了得多高兴!”   武眠风又跪伏在地,哭出声来。   “这位是......”武夫人看着沈梦昔。   武眠风赶紧直起上身,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母亲,这位就是承言的师母!”   “师母?”武夫人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心中嘀咕,出家道士哪来的老婆,怎么还出来个师母?   沈梦昔对武夫人一拱手,点点头。   武夫人也连忙还礼,热情地请他们落座,沈梦昔坐到西边中间的椅子上,将首座留给周伯通,周伯通大喇喇坐上去,刚坐下就抓耳挠腮,催着沈梦昔快点快点。   ——他饿了! 第358章 桃花岛三十四   沈梦昔看武眠风仍跪在地上,武夫人似乎忘了叫他起身,就站起来,扶他坐到自己下首的椅子上,武眠风连说不敢,沈梦昔坚持,他才搭了半个屁股,十分艰难地“坐”在了椅子上。   武夫人方才大惊道:“啊呀,言儿!你的腿怎么了?”   声音中完美糅杂了震惊、痛惜和不可置信,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沈梦昔不禁抬头认真看了一眼她,这女人头上没戴花冠,只有一个不算大的假髻,发髻前是一把镶嵌了宝石的金梳篦,侧面插了一把折股钗,发际线拔高,还有几丝白发,眉间两条深深的竖纹,眼角下垂,导致眼睛成了三角形,越是笑,就越三角。   沈梦昔将武眠风安顿好,才对武夫人说:“这孩子脚上受了伤,我本意是带他回来疗伤的,可这......”沈梦昔朝庭院看去,这个家里若如武眠风所说,至少一妻二妾,刚才看到的孩子就有三四个,他是四郎,那就至少有三个哥哥,更不知几个姐姐,哪有武眠风住的地方呢。   武夫人一脸关切,“言儿脚上受伤可是大事,弄不好从此不良于行,家中无论如何都会给言儿腾出治病的地方,杜女侠和周大侠只管安心住下!”   花厅门口,露出几个小脑袋,好奇地看。武夫人皱眉,见沈梦昔也在看,只能叫进他们,与客人见礼。   沈梦昔顺手在背包摸出一盒玻璃弹珠,她看周伯通眼巴巴地看着,也给他两颗,又给了武眠风两颗,余下连盒子都给了孩子们,让他们自分去,孩子们一声欢呼,“琉璃珠子!”   武眠风一脸尴尬,他都快十六了,师母还当他是孩子,但心里美滋滋的,仔细收好。   不待武夫人客套,门外风风火火大步跨进一人,一把抱住武眠风,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儿!那些道士怎么将你弄成这样了?”   沈梦昔乐了,敢情这位做父亲的,这么多年竟是不闻不问,一直以为儿子在终南山学武。   “怎地就去了南方,还受了伤?你师父怎么不管你?那几个镖师呢?”那男人喋喋不休,一会儿哭,一会儿说。   武眠风也哭,他抱着父亲的腰,直哭得喘不上气来。   沈梦昔瞥见武夫人脸色发青,显然夫君雇人去接庶子,她并不知情。   那武敬祺还沉浸在情绪中,只顾着宣泄,伸手朝着南方一指,气愤地喊:“我要去问问那些牛鼻子老道!为何如此虐待我儿!”   周伯通再也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揪住武敬祺的前襟,直将抱着他腰的武眠风都拎起来了,贴着武敬祺的脸吼:“你问吧!”   武敬祺吓得脸色发白,跌声告饶,“大侠大侠,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哥!”沈梦昔喊了一声。   “哼!”周伯通恨恨地哼了一声,撂下武敬祺,父子俩一齐跌坐在地。   “夫君失礼了!这位是言儿的师母杜女侠,这位是女侠的义兄周大侠。”武夫人一边扶武敬祺,一边介绍。   武敬祺忙拱手行礼,沈梦昔也抱拳还礼,“好叫武大人知晓,眠风从头至尾并未拜入全真教门下,一直是我桃花岛的弟子。”   武敬祺张大嘴,他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他明明记得清楚,是叫石伯给送到终南山的啊!   武夫人也一连茫然。   而武眠风听了沈梦昔所说“一直是我桃花岛弟子”一句,忍不住掉下泪来,原来,师父师母没有抛弃他!   几人落座,武眠风有父亲在场,更不敢坐,但又无法站立,只得让仆人拿了个小杌子坐了。   武眠风说了拜师经过,武敬祺微微发窘。   但他马上恢复神色,转移话题,原来,武敬祺现在长安县衙做着主簿,主管财务和仓库管理,言语中深有得色,不难猜测是很有油水的差事,否则如何养得起一家老小在长安过活。   长子二十一岁,在万年县县尉手下做个小吏,还占着编制;次子照顾祖产的店铺;三子经管郊区的田地,第五六七个儿子都还小,只第五个儿子开始读书了。总之,一大家子,日子很是过得去。   随着武眠风三个兄长陆续回家,沈梦昔都觉得武家拥挤得让人窒息。她看看武眠风,也不征求他意见,直接对武敬祺说:“武大人,我准备带眠风到终南山治伤,此番带他归家见上父母一面,伤愈后,还要跟我四处游历,或许很难再见,你们父子好好叙话,趁着天色还早,我们一会儿就出城了。”   武眠风的神色有些黯淡,他知道家中情况,也知嫡母不喜欢他,到现在,众多兄弟姐妹竟无一个近前与他说话,弟弟妹妹还小,但三个兄长居然也是客客气气。   武敬祺听后,又动了感情,一会儿抱着儿子哭,一会儿又蹲下来看他的脚踝,甚至念叨起多年未提起的武眠风的生母,直气得武夫人脸色铁青。   沈梦昔只做不见,悠然地坐着把玩茶盏。   一刻钟后,沈梦昔婉拒武夫人苦留,三人朝南而去。   武眠风心中难过,他连家里的水都没喝一口,就又离开了家。   但一想到父亲接到他的信,立即雇人去南方接他,又觉得很是满足。等他在心里,替父亲想了多个理由,解释了父亲没有宴请师母的原因时,三人已经出了明德门,上了去往终南山的官道。   终南山,就是“寿比南山”的那个南山,属于秦岭山脉的一段,距离长安城只有50里。三人一路疾驰,终于在傍晚时分,在一家小客栈落脚。   “这里居然有客栈?”沈梦昔一边吃饭,一边好奇。   “每年到此求教的人太多了!”周伯通得意地说,“道观里住不下,还有来不及上山的,就得住在山下,这小客栈,靠着全真教养活呢!”客栈掌柜垂手立在旁边,连连点头哈腰,赞同周伯通的话,“道爷说得极是!”   第二日,沈梦昔给了掌柜一些银钱,将马匹驴子寄养到客栈,周伯通又夹起武眠风,沈梦昔背着背包,三人就沿着主峰太乙山上,道士凿出来的台阶,一步步向上而去。   终南山的位置,是南北大陆碰撞的交界,故而山势险峻,道路崎岖,上到高处远望,奇峰叠领,万千风光,沈梦昔只觉心旷神怡,山间空气清新,氧气充足,沈梦昔忍不住说:“这里真好,我也当个道士算了!”   周伯通跳着脚说:“好啊好啊!我们一起玩儿!”   窄窄的石阶本就不平,又无护栏,他这一跳吓得沈梦昔心都要吐出来,连声安抚,“嘘嘘嘘,安静安静!”   周伯通夹着一个人,却比沈梦昔轻松百倍,他教沈梦昔如何提气运功,这样脚步轻盈,登山就不累了。   武眠风听得纳罕,不懂为何师母不学桃花岛的武功,却要学全真教的,师父知道了,定会大发脾气。   但他不敢问。被人夹在腋下,面孔控得充血,也不敢吱声。   未到山顶,早有小道士报了全真教掌门马钰知道,马钰下山亲迎,周伯通一见马钰,连叫“倒霉倒霉”,对沈梦昔抱怨,“要不是你们两个累赘,我才不回这里!”   马钰也不见怪,与师叔郑重见礼,又与沈梦昔见礼,得知她是师叔的义妹,连忙重又行了晚辈之礼,再听说她是黄药师的夫人,脸色表情瞬间变得奇特,又连忙让小道士背上武眠风,引着他们朝道观走去。 第359章 桃花岛 三十五   十道九医,全真教的道士虽不许以医为业,谋取利益,但也须通医术,懂制药。   马钰早就判断出武眠风的双脚脚筋断裂,教中弟子也时有伤到筋脉的,但他对续接筋脉却总不得法。当得知沈梦昔此次上山是为了找个清静所在,给徒弟治伤,立即亲自在重阳宫后院,安排了两间静室出来,供她使用,又命了一个小道士好生伺候。   休息了三天,武眠风的状态十分良好,沈梦昔就将一间静室布置成了手术室。   房间不大,摆放了一张桌案充作的手术床后,就只可勉强转身。   所谓静室,不同于精舍的开放性,它只是道士修炼之所,闲人免进。   ——马钰的方丈室,沈梦昔有幸进入一次,十尺见方,一个小案,一个蒲团,空空荡荡,清清静静。后世某某寺的方丈吃得肥头大耳,一脸物欲横流,方丈室更是满满的红木家具,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前日,沈梦昔拜托小道士,跟马钰说,要一个通医术的小道士给她打个下手。谁知,问过之后,就被请到了方丈室,马钰很郑重地提出,要给她打下手。   “贫道听闻师叔说起,黄夫人在归云庄治疗贵徒的经过,十分仰慕好奇,贫道研习医术几十载,如此妙法,闻所未闻,还请夫人给贫道一个观摩机会!”马钰开门见山就挑明意图。   既然掌教不介意打下手,沈梦昔就更不介意了,于是痛痛快快答应下来,马钰十分高兴。   小道士端来一个木托盘,里面是两盏清茶。   沈梦昔端起啜了一口,赞了一声好茶,却说不出好在哪里。   她放下茶盏,打量对面盘膝而坐的马钰。   这几天,她做了一下功课,查阅了图书馆的资料。   马钰,原名马从义,字宜甫,山东宁海人,家境富裕,人称“马半州”,年轻时便中了进士,做了州官掌管六曹。岳家也是名门,妻子孙富春,夫妻情笃,生有三个儿子。   后因马钰看不惯官场习气,便跟随王重阳,弃官学道,成为他的首徒。   想到这里,沈梦昔不禁笑了。   ——王重阳专爱度化家境富裕的子弟!   马钰入道后,改名马钰,字玄宝,号丹阳子,世称马丹阳。此时的马钰,已是道成。王重阳死前留语:丹阳已得道,长真已知道,吾无虑矣。   马钰早早中了进士,足见其聪明,悟道更是迅速。丘处机曾说,马丹阳证道费时三年,谭长真五年,刘长生七年,邱某十七八年。   丘处机在全真七子中名气最大,武功最高,但心性不行,故而悟道最慢。   但随即她就有些郁闷,按照书中记载,对照此时年号,马钰早已死去。射雕英雄传是部,为了故事情节,难免将不同时期的人物捏做一堆,做些杜撰。   如此想来,细究不得。   她暗暗摇头。   马钰本就被她打量得有些窘迫,见她一会儿笑,一会儿摇头,以为她要反悔。   “黄夫人如若不弃,马某愿以掌教之名起誓,绝不将所见传于六耳!黄夫人若还不放心,马某愿服弟子之劳,拜黄夫人为师。”   马钰言辞恳切,神情激动。   沈梦昔有些不解,“掌教何以如此,不过是小手术而已,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黄夫人所有不知,教中弟子众多,习武练功,难免受伤,就是上山下山也时有跌伤,若是骨伤还罢,对接就是,可是筋脉断了却难续接,接上也无法恢复运功,故而马某诚心恳求黄夫人赐教。”   原来是为了徒子徒孙着想,沈梦昔又看马钰,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头上梳着三个圆髻,面圆耳长,眉修目俊,鼻直口方,目光澄净,给人极好的第一印象。   发量真足啊,沈梦昔心中感慨。   “掌教贵庚?”沈梦昔忍不住问了一句。   马钰一愣,随后一笑,“贫道已过天命之年。”   沈梦昔点点头,“果然道家修颜有术。”她在心里历数道士的能耐,道术、医术、符术、驻颜术、房中术......咳,真是厉害。   “贫道并未修习驻颜术,但可传授于夫人。”马钰笑着说。   “好好,那我们等量交换,互不相欠!”沈梦昔开心地击掌,“就这么定了!”   ******   武眠风的手术,进行得比陆乘风那次,不知顺利多少。   马钰寸步不离地站在旁边,时不时递个手术钳,或者擦个汗。   手术一结束,他才吐出一口气,大呼神奇,“那孩子居然神志清醒,却只膝下无痛觉!”   他虽然也可以通过点穴做到,但人是昏迷的,维持时间也没这么久。手术进行中,沈梦昔居然和武眠风聊天,并且手术结束一刻钟后,那孩子就又有了痛觉。   沈梦昔这才想到她可以教马钰做手术,但麻醉药可怎么办呢?唉,大概,她要坑老道了。   术后武眠风恢复良好,第三天疼痛减轻,他就急于下地行走,沈梦昔命他好生养着,又试着用内力循至他的脚踝处,果然那里依然是阻塞的,试着冲击了三次,就收功了。   马钰也每天都来给武眠风把脉,沈梦昔一走,他又来了,号着脉,眉头一皱,武眠风不禁紧张。   “你的脚,比之昨日,有何不同?”   “很舒服。”   “就这些?”   “想下地走,可师母不许。”武眠风讷讷地说。   “哦,那就别下地。”马钰起身走了。   第二日、第三日都是这样。   术后十天,沈梦昔让武眠风按照黄药师传授的内功心法运功,然后下地行走,武眠风双脚落地,颤抖地迈出了一步,又迈出了一步,就如一个战战兢兢的学步孩童,直走了十几二十步,走下台阶,到了院子里,小道士惊奇地指着他大叫,“你你你!”   武眠风忽然捂着脸呜呜地痛哭,沈梦昔走出去,笑着拍拍他的后脑勺,“傻孩子,应该高兴才是!”   武眠风仍旧捂着脸,含糊不清地说:“师母,我是高兴哭的!”说完就地磕了三个响头。   沈梦昔笑着任他磕头,然后扶他起来,“好好养伤,然后随我去找灵风和默风!”   “是!”武眠风抹了一把眼泪,大声应答,方才沾了泪水的手,因磕头又沾了地上的尘土,抹得脸上一道一道的灰痕,沈梦昔忍不住哈哈笑出来。   她当然要笑,居然另辟蹊径,治好了武眠风!她一贯中西医结合治病,如今这算什么,算是文武结合吗?   马钰不知何时站在院中,身后跟着几个弟子。他笑着上前恭贺沈梦昔,“黄夫人妙手回春,贫道着实佩服!”   沈梦昔笑着说:“没什么难度,掌教一样可以做到。” 第360章 桃花岛 三十六   马钰郑重行礼,“不不,贫道无法做到!若说手术,贫道可以领悟一二,也曾为一个裂筋的弟子续接筋脉,可贫道每日为贵徒把脉,发现他的脚上筋脉续接完美,经络也日益畅通,恢复神速,如今更是与常人无异。而贫道当日续接筋脉的几个弟子,却是至今瘸腿,甚至始终无法运功周天,武功也无寸金。贫道不知其中道理,还请夫人赐教!”   “是这样。”沈梦昔笑着招手让他近前,低声说:“你师叔,这一路教了我一些全真的内功心法,我就按照这个习练,有了一些内力。无意中将内力输入患者患处,谁知就把病给治了!不如你也试试?”   “内力?”马钰一脸懵地看着沈梦昔。他倒是常常运功为弟子疗伤,但都是被内力所伤,辅助他们调息运功而已,并不能直接治疗内症、修复筋脉。   “不好意思,我这可不算偷学,是你师叔主动教的!我之前根本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功的。”沈梦昔见他表情怪异,摊摊手,又解释了一句。   马钰摇摇头,要说什么,就见周伯通从外面跳了进来,指着沈梦昔说:“不要信她!她就是个妖女!”   “老顽童!你又来这一套,看来你以后是不想要玩具了!”   老顽童十分纠结,“那就不叫妖女!”转头对着马钰一阵咬耳朵,马钰脸色更加惊异,回头看看沈梦昔。   他屏退弟子,将沈梦昔和周伯通请进了他的丈室,“黄夫人习练内功,身体有何不适?”   “并没有。”沈梦昔摇头。   “夫人可否为贫道把脉?”   沈梦昔看看他伸出的右手,又看看周伯通,“什么意思?”   “哼!”周伯通扭过头去。   沈梦昔也没怎么犹豫,抬手搭上了马钰的脉。   哟吼!从前号的都是病人的脉,各种虚,各种病,如今这马钰,标准平脉,强劲有力。她号了几息,就放手,笑看马钰。   “再请夫人用你所说的内力,为马钰诊病。”   “可你没病啊!”   “那就请夫人输入一点内力,让贫道感知一下。”马钰诚恳又急切。   沈梦昔从他凝重的语气,感觉到一些不同,“我的内力不对劲吗?”   “当然不对劲!很大地不对劲!”周伯通的语气里居然有些酸溜溜的感觉。   沈梦昔重又搭上马钰的手腕,只将内力输送至云门、中府,就收了功。   仅仅几秒的功夫,沈梦昔就见马钰神色大变。   他忽地站起,惊异又惊喜地看着沈梦昔。   “黄夫人真乃武学奇才,贫道望尘莫及!”马钰对着沈梦昔一拱手。   沈梦昔莫名其妙。   “方才虽是瞬间,但贫道已感知夫人的内力与众不同。”马钰忽然抓了抓头发,一向庄重的他做出老顽童的招牌动作,极具戏剧效果,“夫人的内力并非我等所说的内力,而是一种,一种......嗐!夫人也知,我等修炼之人所说丹田,在人体中,其实并无此脏器,而所谓气运周天,也都是一种意念。”   沈梦昔点点头,表示理解,人体解剖找不到穴位,并不表示穴位就不存在。   “夫人方才输入贫道体内的内力,与师父当年为贫道疗伤时的情形相似。”马钰急出了汗,也还是没有解释清楚,沈梦昔的内力到底有何不同。   “那这样,你输一些内力给我。”沈梦昔伸出手来。   马钰念了一声惭愧,倒也不拘泥,三指扣住沈梦昔的手腕。   沈梦昔感觉到一股热流自手腕进入,循着经络缓缓上升,也是到了肩窝处就停了下来。   这感觉和她自己修习内功的感觉确有不同。   怎么说呢,如果说马钰的内力是一股缓缓的气流,那她的内力更像是一根实质的顺滑的金线。   她迷惑地看着马钰,“为什么?”   马钰也摇头,“家师毕生修炼,也只是到了晚年,才有此修为。想来是夫人天生奇才,或者有什么奇遇,才会如此吧。”   沈梦昔忽然灵光一现,一把抓住正要溜走的周伯通,“周伯通!你给我站住!”   周伯通胡乱摆着头,“我饿了!”   “你说!你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心法?”   “就是心法!什么什么心法!”周伯通眼神乱转。   “是不是九阴真经?”沈梦昔扳正他的大脑袋,“看着我!”   周伯通胡乱扭头,又跺脚,“谁让你当年骗我!我就要骗你!”   马钰大惊,“师叔!”   沈梦昔无语了,她背给周伯通听的,仅仅是《神雕侠侣》记载的王重阳刻在古墓中的九阴真经总纲,关于什么克制玉女心经的段落,书中只是一带而过,根本并未详写,脑海里支离破碎的也是九阴真经下部的片段。一路上,周伯通教她练功,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就是全真教的内功,就是马钰当年教授郭靖的金雁功,哪知一上手修炼的就是顶级功法呢。   沈梦昔心跳不已。   “我答应师兄,永远不练九阴真经,可没说不能教给别人练!”周伯通振振有词,还对着马钰一拂袖,“去去去!你少管闲事!她是我师弟!我爱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   九阴真经的上册,大部分是内功心法和基础功法,沈梦昔虽然都背了下来,但是习练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但能如此之快的修炼出与王重阳相似的“内力”,她还是很意外。   如果说她和常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的灵魂了。难道和意念有关?呵呵,她可是默默打坐冥想几百年了。   沈梦昔对马钰说:“马掌教见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习练了贵派最重要的功法。我对练武没什么天赋,不如你教我如何卸去这些内力,也就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了。”   马钰看她态度诚恳,苦笑着摇头,“夫人不知,所谓卸去内力,就是毁掉一身的经脉。”   沈梦昔吓得向后跳了一步,连连摆手,“那不行那不行!”   马钰一笑,“夫人误会了,九阴真经本不是师父独创,故而也非我派独有武功,夫人机缘巧合学得真经,是夫人的造化。师父临终下令,全真教弟子不得习练真经,但夫人是师叔的义妹,是桃花岛人,所以并不算违规。且只要夫人不做为非作歹的事情,贫道便不会干预。”   沈梦昔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第361章 桃花岛 三十七   晨曦微露,沈梦昔停下手中的笔,翻看手中记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笔记本,满意地笑了,两手一合,手中的笔记本倏然消失,她向后一躺,倚在被子上,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乍然得知自己阴差阳错习练了九阴真经,虽自诩淡定,她还是有两日睡得极不踏实,常常自梦中笑醒。   ——这九阴真经,比武陵空间更让她有安全感。   昨晚睡到后半夜,她又醒了,辗转反侧,干脆起来将心中所记的九阴真经一一默写出来,以备将来,毕竟不能保证下一辈子还有杜蘅这样好用的脑子。   也许是写字静心,也许是默写完了,心中踏实,她心下安定许多。这一个多月的修炼,她自觉精力充沛,身体轻盈,心中十分满足,得到的虽不是整部真经,但自觉已经够用了。   九阴真经上册,除去内功心法,还有疗伤秘诀、点穴秘诀、解穴秘诀、轻功秘诀等功法。   至于大伏魔拳、摧坚神爪、摧心掌、白蟒鞭法等外功,都在下册记载,梅超风习练的就是白蟒鞭法和摧坚神爪。   她现在的身板,练外功不占什么优势,正适合好好修炼内功心法和疗伤秘诀,关键时刻可以自保自救即可。   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忽然,一通急促的鼓声响起,冲破了黑夜的束缚,激活了寂静的道观。   重阳宫几千弟子闻鼓而起,盥洗斋沐,严整衣冠,鱼贯而出,齐聚大殿,新的一天开始了!   鼓声毕,磬声起,还有隐隐的钟声相合,沈梦昔只觉所有混浊之气荡然无存。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咽......”道士们吟唱经韵的声音自大殿方向传来,雄浑低沉,涤荡尘埃。不知不觉中沈梦昔也盘膝而坐,收摄心神。只觉周遭静谧清净,无思无虑。   半个时辰后,早课吟唱结束,外面又传出全真弟子习练武功的声音,沈梦昔自床榻下来,神清气爽。到了院中,伸了一个了懒腰。山中空气清甜,清晨的阳光自叶间透出丝丝缕缕,还有鸟鸣风声,沈梦昔只觉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是好的。   不知是谁在吹箫,空灵玄妙,似乎穿透了岁月和时空......   沈梦昔伸出的手臂定在空中,她看着远山,呆愣了半晌。   ******   这终南山脉奇峰峻岭,风景秀丽,想到过几天就下山,还不知何时能再来,沈梦昔就打算去登山。   武眠风听了,说要陪同,沈梦昔让他好生养着,以后陪同的时间长着呢,武眠风有点沮丧又有点欣喜地点头。   马钰也要派小道士跟随,她推辞了,说有周伯通跟着,遇到野兽正好派上用场。   马钰笑着说:“那夫人就请自便,只除了后山不能去。”   “活死人墓?”   “是的。教规严禁教中弟子靠近后山。夫人虽非我教弟子,最好也远离后山,里面的人脾气都古怪之极。”   “哦?你见过里面的人吗?”   “并无。”马钰有些不好意思。   “她们打人!”服侍武眠风的小道士只有七八岁,长得圆头圆脑,他十分好心地提醒沈梦昔:“还有蜂子!”   “疯子?”   马钰按着小道士的头,接口说:“是一种蜜蜂,蜂毒十分厉害!”   想来就是小龙女的玉峰了,现在她还未出生,应该是她师父养的了。   沈梦昔不再多问,点头答应,叮嘱武眠风几句,又给服侍他的小道士几颗水果糖,摸摸他的圆脑袋,就带着周伯通就去登山了。   并无明确目标,两人随便顺着一条石阶就开始登山,台阶时而平缓,时而陡峭,最窄处只有一尺多宽,旁边连个手扶之处也无,下面就是不见底的深谷,不经意一眼瞟过去,只觉两股战战。   沈梦昔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冒险登山,只是一心想要登高远眺。   依着心法运功,她脚步轻盈,登至半山,也不觉累。周伯通更是连气息都丝毫不乱。   半个时辰后,忽然没了台阶。   “还没凿完呢!”周伯通说。   沈梦昔细看,果然最后的一段,明显是刚凿出来的石阶。   台阶虽没有了,但没道理半途而废。看着已登了大半的山,沈梦昔决定继续攀登。   换了周伯通在前开路,她在后面跟随。她脚上穿登山鞋,手上戴着手套,裘皮袍子外的腰上还系了一根登山绳,另一头系在周伯通的腰上。   “老顽童,如果我掉下去了,你一定要拉我上来啊!”   老顽童依然穿着单薄,手里举着一个风车,只恨不能几下就跃上山顶,一脸呆滞,又心不在焉地应着。   又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沈梦昔手脚并用,一身大汗地登上了峰顶。   这里虽不是终南山的最高峰,却可以俯瞰整个重阳宫,只见一大片建筑群,浩浩荡荡,千间殿宇房舍林林总总,连绵几十里外,好不壮观。   登高的迷人之处就在这里吧,目之所及,皆在胸中。   她张开双臂,大喊:“啊——!啊——!”   顿了一下,又喊:“喂!你是谁!我是谁!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周伯通见她喊得有趣,也喊了一声,只听他的声音如龙吟虎啸,只觉满山遍野都是他的声音,群山峻岭都在呼应,连大脑都觉出震荡来。   沈梦昔惊呆了,“你可真厉害啊!”   周伯通得到夸奖,十分得意,拍拍胸口,又晃晃脑袋。   山顶只有二十平米大小,光秃秃连棵树也没有,午时已过,沈梦昔有些饥饿,两人坐下来,吃了些食物,沈梦昔又给了周伯通一杯可乐,“毒药,敢不敢喝了?”   周伯通笑嘻嘻接过,“怎么不敢?”喝完还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出来,哈哈大笑。   吃过东西,又歇了一会儿,两人寻了一块地势平缓处,下了山。   登山难,下山更难。   沈梦昔的所谓轻功,连半吊子都算不上,只是个瓶子底,关键时刻又不敢纵跃,死死抓住山石枯藤,惜命得厉害。   他们只顾选择山顶平缓处下山,忘了来路还有一半的台阶可走。   他们如今选的这个方向,一阶石阶也无。   苦逼的沈梦昔下到一半,腿就抖得筛糠一般,只能求着周伯通将她背下山,周伯通十分不乐意,磨不过她,念了声晦气,拎着她腰上的绳子,几下子纵跃,没几分钟就到了山脚。   沈梦昔如一滩烂泥,坐在山脚下想:大概,这就是蹦极的感觉吧!   树叶刷啦一响,一头小鹿蹦蹦跳跳出现在几十米外,周伯通怪叫一声,小鹿嗖得跳开了。   “别伤害它!”沈梦昔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周伯通就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沈梦昔才发现一个事实:她迷路了!   是的,这头小可爱,就是来提醒她,你麋鹿了! 第362章 桃花岛 三十八   沈梦昔待在原地,等待周伯通回来。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周伯通连个影子也不见。   “老顽童!你在哪儿!”一连喊了几遍,均无回应。看来,这是玩嗨了,又把她给忘了。   和周伯通相处,好处很明显,他想法简单,有什么说什么,给他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是开心接受,从不问东问西,武功又高,高兴的时候还十分的好为人师;坏处就是,他没有责任心的概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没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那就得做好他随时会离开的准备。   此刻就是,他的耐性都让上山下山耗尽了,能将沈梦昔带下山已经不错了。   沈梦昔一声叹息,辨别了一下方向,顺着山沟往外走。   他们下山的路线正是上山路线的反面,山顶二十平米,山脚却不知方圆多少。   直走了半小时,除了树,还是树。   天色渐黑,林间再无欢快的鸟鸣,倒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传出,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气馁地从武陵空间拿出飞行器,并不敢开灯,只缓缓在树顶飞行,很快绕过半座山,隐隐可见远处点点灯火,沈梦昔松了一口气,却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在飞行器上,沈梦昔连忙朝下看去,只见周伯通正狂奔着在地上追赶飞行器,口中哇啦哇啦喊着什么,不时蹲下捡起石子,朝着飞行器飞射而来。   “混蛋!”沈梦昔骂了一声,慌忙提升高度,转向飞走,躲出了周伯通的射程之外。   此时已暮野四合,她将飞行器降落在一个地势平坦、又无人烟之处,迅速收起飞行器,背着背包,朝着前面一丝微弱的灯光跑去。   近了发现,那灯火忽忽悠悠,一直游移不定,速度极快,沈梦昔不敢再靠近了,这世间有鬼也说不定呢。   她决定找个山洞,熬一晚算了。   她是停了,但那灯火却朝着她飘来了。   她扭头就跑,心中狂跳,什么轻功什么心法,全都忘了,只是拼命的跑,一边跑一边自武陵空间取出手枪和防狼喷雾。   但她习惯了前世的先警告后开枪,还做不到不分青红皂白回手就是一枪,就这犹豫的一瞬间,觉身后有股无形压力袭来,脊背紧张得僵直,下一秒后颈就被人拿住,手枪掉到了地上。   后颈被拿,就如被人提了脖颈的小猫小狗,她竟无法反抗。   又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拎着飞了起来。   “啊!”她吓得惊呼出声。   “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惊奇终南山什么时候来了女道士。   “你是谁?为何擅闯活死人墓?”那女人落了地,松了手,沈梦昔就摔倒在地。   “活死人墓?”沈梦昔惊了,“误会误会,我不是全真教弟子,误入贵派,非常抱歉!”沈梦昔爬起来,整理衣服,抬头看到一个女人,一身白衣,手里提着一个灯笼,肩上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借着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清,她相貌姣好,面容和善,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沈梦昔猜测她就是林朝英的丫鬟弟子、小龙女的师父,忙拱手道:“我在山中迷路了,从白天走到天黑也没走出去,竟误闯了活死人墓,还请指一条出山的路,不胜感激!”   女子沉默了片刻,自顾自说:“也好,活死人墓也有二十年多年没来客人了,上一次还是......”   不知想起什么,说到一半就住口了,示意沈梦昔跟着她走,然后就径直走在前头,沈梦昔左右看看,她可不想去,记得书中记载,古墓派不许外人进入,也不许人活着离开。   那女子发觉她没跟上,挥手甩出一根白练,卷住了,一拉,沈梦昔踉踉跄跄就走了过去。   走了没多远,那女子停住了,沈梦昔看到一座石碑,上面刻着“活死人墓”四个大字,后面是一座大墓,大墓上还挂着一个方牌。   也不知那女子动了什么机关,一阵嘎嘎作响,石碑后出现一个洞口。   沈梦昔走到石碑后,才看清那方牌上写着“王害风之墓”。   顺着石阶向下走,就进入了大墓,墓中并不觉潮湿阴暗,也无空气污浊之感,想来这大墓设计精巧,通风良好,大概除了阳光,一切与外界无异。   在外面,那女子还需灯笼照亮,进了墓中,倒似乎比外面还要自如,她将白练收回,又将手中灯笼塞给沈梦昔,自己在前头一径快走。   左拐右拐,也不知拐了几个弯,沈梦昔被带到一间房间。   “你是什么人?”女子将包袱放下,点亮油灯,放到桌上,又在沈梦昔跟前坐下。   “我叫杜蘅,来自桃花岛。”   “哦,我知道桃花岛,你是东邪黄药师的徒弟?”   “咳,那个,我是他的妻子......”沈梦昔虽有些尴尬,还是这样说了,盼着她顾忌黄药师,或许就不会伤害她。   “妻子?他有妻子了?”那女子喃喃地说。忽然又问,“那你为何独自出现在后山,黄药师也来终南山了?”   “我自己出来散散心,四处走走。”   “哼,定是他辜负了你!”女子神情平淡,但却笃定地说。“世间男子皆是薄情,倒也不奇怪。”   沈梦昔不与她争辩,看着她的脸,忽然问:“请问女侠贵庚?”   女子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还是回答了,“39岁。”   沈梦昔惊奇的表情取悦了她,就没有女人不爱听人赞美的,哪怕是一个表情。   “我以为你最多二十五岁!”沈梦昔有些夸张。   “呵,我独自在这里也快住了二十年了。”女子表情和声音终于有了些情感。“师父去世后,我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你师父若是参加华山论剑,五绝可就不是现在的名单了。”沈梦昔由衷地说。“说不定还能技压群雄,夺个天下第一呢!”   “天下第一又如何?也只有男人在乎那些功名利禄。师父自从住进这里,我就没见她笑过。即便坐这里,都会情不自禁看着终南山的方向。” 第363章 桃花岛 三十九   那女子显然极少与人谈话,说话时不时跳跃得厉害,自己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但她们还是聊了近半个时辰,沈梦昔发觉她不同于其他女子,说话时总是凝视对方眼睛,专注而认真。   沈梦昔倒喜欢和她说话。   这女子是林朝英当年在路上捡的孤儿,不知姓氏,林朝英一直唤她小九。   林朝英去世后,她一个人守着活死人墓,一住就是二十年。   沈梦昔真心为她叹息,林朝英所创玉女心经,需要两人同练才能功成,小九辅助林朝英练成了玉女心经,自己还未练成,林朝英就去世了。她那时不过是十几岁,小姐告诉她天下男人都是薄情无义,她就深信不疑。这些年来,她每日就是练功,除去偶尔出山购买一次生活必需品,从不出墓,偶然见了全真教的道士,也不理不睬。   沈梦昔观她纵使武功高强,恐怕对敌经验也是有限,对于人情世故恐怕更是知之甚少。   也许是多年没人和她聊天,小九谈兴甚浓。   沈梦昔悄悄打了个呵欠,毕竟一天下来爬山下山很是辛苦,小九见了,将她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面有张竹榻,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睡吧。”说完就走了。   严格说,活死人墓是一座地下仓库,这里粮食兵器、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但更严格说,也不能不说是坟墓,起码现在,林朝英就肯定躺在有着五具石棺的密室里。   不及多想,累到极点的沈梦昔眨了一下眼睛,就再也睁不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依然漆黑一片,她摸出手表看了看时间,已是早上七点,她略略拾掇一番,拿着手电筒,走了出去。左拐右拐,又麋鹿了。   她有些怒,一早尿急,连个洗手间都没有!   这活死人墓果真是一间地下宫殿,庞大无比。   大多的屋子根本打不开门,能打开的多是练功的所在,有的奇大无比,有点狭小不堪,有的奇形怪状,她绕来绕去,终于进了一间大厅,四下照了照,竟也是空空荡荡,什么摆设也无,只有相对的两面墙壁上,各挂着一幅画,先看的一幅,上面是两个美女,一坐一站,坐着的二十四五岁,正在镜前梳妆,美貌无双,却又英姿逼人,眼带杀气,虽是画中人,也让人畏惧直视;站着的是个十四五的小丫头,端着一个水盆,一脸娇憨稚气。   沈梦昔知道这就是林朝英和小九的画像。   转身又看对面墙壁,那幅画上是一个道士的背影,身材高大,身背长剑,右手食指指向东北方向。看那笔触,显然与前一幅画是一人所作。   ——一个精心装扮,苦心等待,一个背向而立,誓不回头。   可怜一对有情人,终未能成为眷属。   林朝英大概至死也不是很明白,王重阳拒绝她的原因吧。   世人皆言王重阳因着“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大义,而辜负了林女侠一片深情,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王重阳是因为习练先天功,保持童子身,而不得不拒绝林朝英。   想来林朝英和王重阳打赌时,最初心情也是甜蜜而忐忑的吧,她说:我们比试一下武功,如果我输了,我就自刎,如果我赢了,你就要把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情不得相违!   这是多么标准的求爱信号啊!——我要住到你家里!   如果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也就罢了,偏偏林朝英还给了王重阳第三个选择:否则你就做和尚或者道士,在终南山建立寺庙道观,陪我十年!   结果,王重阳真的就选择了第三个。   因爱成恨,爱恨交加,不见天日,情志不畅,林朝英纵使武功再高,心病却是难治,终于郁郁而死。   林朝英死了,王重阳悄悄潜入古墓,在她石棺前无声痛哭了一场,只不知彼时,他会如何对她倾诉心声呢。   沈梦昔又看看两幅画,走出了大厅。他们也算是相依相伴了吧,两幅画相对而悬,两座坟墓遥遥相顾。   没走几步,就遇到来寻她的小九。   “对不起,我是想找个盥洗之处,谁知竟迷失了方向,走到了这里。”沈梦昔回手指了指大厅。   小九看了一眼大厅,居然朝挂着王重阳画像那个方向啐了一口唾沫,沈梦昔顿时乐了。   “天下男人,就没一个好人!你离开那黄药师,算是聪明!昨日与你交谈,观你言语不俗,不如以后就在古墓住下,我们做个伴!我看你不会什么武功,我们一起习练玉女心经!”   看看,纵使她们如何压制情感、清心寡欲、不与外人接触、睡冰冰凉的玉石床,一旦与外人接触,还是控制不了本能,想与人沟通。毕竟没有人天生是冷情的。   ——如果习练玉女心经可以忘情,林朝英就不会那么早就死了,   沈梦昔笑着拒绝,“小九姐姐盛情,杜蘅本不该拒绝,可我自小有个毛病,每日必得晒太阳,若是接连几天阴雨,浑身便不舒坦,人也萎靡不振。”   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但小九似乎没有听懂,“这也简单!你每日到外面晒晒太阳就是!”   沈梦昔尴尬地笑,“我还有个女儿呢。”   小九哦了一声,面露失望之色。   沈梦昔于心不忍,邀她一同行走江湖,小九却沉下脸来,“你既不肯留在古墓,我自也有理由不同你出去!”   沈梦昔咳了一下,“昨晚多谢姐姐收留,杜蘅这就告辞离开了!”   小九面无表情,嗯了一声,沈梦昔发现她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上提着一个食盒,正要说话,小九却将食盒往地一放,“你快走吧,古墓派还从未收留过外人,已是例外,别等我后悔!”   沈梦昔只得对她抱拳告辞,“你多保重!”   转身就走。   “回来!”   沈梦昔脚步一滞。   “走错路了!”小九语气满是恨铁不成钢,擎着火把走在前头,路过时,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沈梦昔手中的手电筒。   几番回绕,出了大墓,墓门一开,冷风吹了进来,但阳光是暖的。沈梦昔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小九扭头就回,沈梦昔忙喊住她,“小九姐姐,这个送你做个念想吧!”说着将手中的太阳能手电筒送上。   小九别扭地站着不动,沈梦昔将手电放到她手上,“知道你在墓中如履平地,但是再如昨日那般晚归,这个就用得上了,按这个就亮了,长按就是闪亮,再按就是关闭。对,就这样。不过,你得常常带它出来,吸一吸阳光。”   “它是活的不成?”小九惊异地问,表情竟有几分可爱。   沈梦昔笑了,她下意识伸手就摸了摸小九的后脑勺,小九腾的就躲开了,不满地看着她。 第364章 桃花岛 四十   沈梦昔觉得小九跳开的样子,像极了昨天遇到的小鹿。   那一刻,她真的心疼她了。   ——三十九岁,但她还纯真的像个少女。   真想告诉她:这人世间,不全是负心的男人,也有值得珍爱的情感。你来了人世一遭,不应该被别人的经验禁锢,总要倾力去爱一次,是苦是甜要自己去尝!   但是,她不能。   这和林朝英简单粗暴的告诉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有什么区别?这些,也不过是她的个人感受,个人经验罢了。   并且,当一个人的某些认知一旦定形,就很难改变。   那些哪里都能跳广场舞的人,就是年轻时拎著录音机在街上跳迪斯科的人;那些认为管你就是为你好的家长,到老依然做着煞费苦心、实则伤害子女的事情。   再者,她观念里那套大女子主义,在宋朝肯定是行不通的。   她一直信奉,女人是要工作的,要创造价值,每天都要学习新知识,要精神独立。这也基本是后世的普世认知。   但如今是宋朝,有不同的爱国概念,成功概念,情感概念。此时爱国的核心就是忠君,忠于皇位上的那个人;人们教育子女不是让他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或者“成功的人”,而是追求荣华富贵!就是男人要得个一官半职,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对女人,则无要求,恭顺,能生孩子就行;至于情感,还没有爱情的说法,夫妻讲究个举案齐眉,互相尊重。   劳动最光荣?不存在!   自由身最重要?不存在!   武林中,又自成一番天地,一切只以武功论高低,一言不合,夺人性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天下第一,就是所有武者的最高追求!   小九已近四十岁,沈梦昔觉得,自己已无权也无法,去改变她的生活了。且不论能否说服她,单单就放这样一个大龄少女出去,她还能融入社会,融入武林吗?   林朝英独创的玉女心经,轻巧灵秀,处处只为克制全真教的武功,其实实战中并不占绝对优势。——林朝英只是为了跟心上人赌气,哪里会真的下杀招?没练成玉女心经,没社会经验的小九,出了终南山还能囫囵回来吗?   胡思乱想中,忽然“啪”的一声脆响,沈梦昔惊得跳起来:枪声!   这才想起,昨夜她逃跑时,手枪掉落在地。她急急向枪声的方向撒腿就跑,小九几步追上,带着她纵起轻功飞速而去。   就在昨晚她遇到小九的地方,正围着一群道士,老远就听到周伯通哇啦哇啦的大嗓门。   小九在距离他们五十米远处停下,拉住沈梦昔,不许她过去,“一群臭道士,不必管他们!”   沈梦昔拍拍她的手,“他们是我的朋友,没关系的。”   小九有些不满,她都说了,那些人是臭道士,臭男人,杜蘅竟还要过去看!   沈梦昔走近了,见一个小道士躺在地上,胸口一个血洞汩汩地流血,周伯通正在他身上点穴止血。她的手枪掉在地上,显然是刚才有人动了它,造成走火。现在道士们都离它远远的,没人敢靠近。   沈梦昔捡起手枪,喊了一声,“大哥!”   道士们迅速让开了一条路。   “哎呀哎呀,你没死啊!”周伯通扎撒着满身鲜血的双手,大叫着,“不知什么暗器,打入胸口,找不见了!”   沈梦昔接替了他的位置,小道士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并未昏迷,口中吐了血,胸口也在流血,一张秀气的小脸煞白,一副“我就要死了”的表情,他的师兄弟正哭着喊“志远!志远你不能死!”   沈梦昔快速做了检查,左胸中弹,弹头还在体内,需即刻输血,手术取弹。   “都散开!别哭了!他死不了!”沈梦昔大喊,“找树枝迅速做个担架,立刻将他抬回重阳宫,马上手术!”   周伯通一听,一把稳稳托起小道士,呼啸一声,几下纵跃,就不见了踪影。   沈梦昔无奈,回头冲小九挥挥手,就急急跟着道士们朝重阳宫跑去。   一路上,断断续续听道士们讲述,知道了事情原委。   原来,昨晚周伯通玩够了,回到重阳宫,吃了饭就去睡觉,把沈梦昔忘得死死的。   马钰结束修炼,去他的静室问安,老远听到周伯通的鼾声,就回了丈室。路上遇到武眠风来找,说师母还未回来。他赶紧召集弟子出去寻找,又把周伯通喊醒,周伯通听了啊呀一声,一拍脑袋,“我把她给忘了?”说完跳起来就往外跑,跑到小鹿出现的地方,哪里还有沈梦昔的影子。   “完了完了,她给妖怪抓走了!”周伯通连连跳脚,对马钰说:“我看到天上飞着一个怪物,还拿石子打它来着,被它跑掉了!”   马钰苦恼极了,不知师叔到底在胡说什么。   直找到天亮,附近山林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踪迹。   马钰的徒弟刘志维提醒,“会不会误入了活死人墓?”   马钰马上命人去后山附近查看,一有情况立即回报。   周伯通也非要跟着亲自去找,他们很快就在后山边,发现了地上的手枪,以及两人的足迹。   一个道士捡起地上奇形怪状的东西,好奇地摆弄了一下,谁知那东西竟然猛地发出一声巨响,他吓得扔了东西连连后退。却听一声惊呼,位于他左侧的小道士林志远,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沈梦昔一声叹息,这事无论怎么说,都跟她有关,她必须救回小道士林志远的性命!   还是给武眠风手术那间静室,依然是马钰协助,沈梦昔匆匆准备一下,就准备开始手术了。说实话,在最简陋的条件下,做开胸手术,很有压力。   当马钰得知她要将林志远的肋骨截断,在胸腔里面动刀的时候,伸手制止了她。   “黄夫人!不可!”   “他身体里有一颗子弹,必须取出,否则必死无疑!”沈梦昔已经检测了林志远的血型,并找到与他血型吻合的五个道士做血库,先给他输上一袋血,眼见着他的脸色有了好转。   马钰看着奇奇怪怪的针头和输液器,有些纠结。但很快就做出决断,“做!不做肯定死,做了还兴许能活!就看天意了!”   沈梦昔对马钰的果断十分赞赏,对他点点头,手术即刻进行。   打了麻药,林志远陷入昏迷,马钰时刻把着他的脉搏,监测他的情况。武眠风也跟着沈梦昔身侧协助,看着切开皮肤,切断肋骨,他惊呆了,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啊!   马钰也紧咬牙关,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沈梦昔利落地找到子弹所在,它就擦着心脏而过,贯穿肺部,嵌入背部肋骨。   这场手术持续了三个时辰,中途几次小道士脉搏消失,都是马钰运功,将其救回。   取出子弹,沈梦昔在准备切去小道士部分肺叶时,非常犹豫,灵光一现,她试探性地将手指靠近肺叶,运行心法,于是,她和马钰都眼睁睁地看到那洞穿的肺叶缓缓地修复了,沈梦昔啊的一声缩手,“这太不科学了!” 第365章 桃花岛 四十一   马钰也吃惊不小,愣愣地看看徒弟的伤口,又看看沈梦昔的手指。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似乎看到了徒弟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   “屁科学!能解释的是科学,解释不了的,那就等着科学来解释!中医特么就不是科学!我自己特么也不科学!”沈梦昔嘴里嘟嘟囔囔,兴奋地再次将手指凑近小道士胸口。   激动之下,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的能力,也就是她的内力,根本不足以一次性修复肺部的两个弹孔。   从前,她一台手术可以站八个小时,也可以连续四个小时比对物证,习惯了沉浸式的工作的沈梦昔,忘我地看着一点点修复的肺叶,欣喜若狂,她脑子里只转着一个想法,是她的能量加速细胞修复吗?可不可以促进骨骼修复呢?   当惊觉虚脱的时候,已经迟了。   双腿一软,她就瘫了下去,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就仿佛电量耗尽的机器人。   林志远肺叶上的弹弓才修复了一个,并且,那孩子的胸腔还开着,没人可以替代她进行手术。   沈梦昔心急如焚,可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无。   武眠风大喊一声“师母!”,慌忙过来扶她。   马钰也毅然放开徒弟的手腕,以手掌抵住她的后心,缓缓注入浑厚的内力。   沈梦昔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她还惦记着没做完的手术。   恍惚间,似乎看到蓉儿,她张着两只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着“娘!娘!”   ——出现幻觉,看来这是要死了。   沈梦昔有些遗憾,她的乱入,可能直接导致了小道士林志远的死,“对不起,我要死了。”她神志变得模糊,内力枯竭,灵魂透支,让她十分乏力,只想沉沉睡去,但她还是放不下手术台上的小道士,又费力地张开眼皮,这次,居然又看到了黄药师,他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胸口起伏。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沈梦昔对他一笑。   “不许!”黄药师大吼一声,蓉儿哇地一声哭了,老顽童在门口探头探脑。   沈梦昔忽然察觉一切都不是幻觉,是黄药师带着蓉儿追到终南山了!   她怜悯地看着蓉儿,蓉儿被黄药师抱着,大哭不止。   黄药师将蓉儿塞给武眠风,来到沈梦昔身后,一把推开马钰,往她嘴里塞了几粒九花玉露丸,然后双手抵住她的膏肓穴。   沈梦昔觉得自己像是从前养过的铜钱草,因缺水干巴巴地耷拉在盆边,浇足了水,没一会儿功夫就一根根直立起来,叶面都泛着光泽了。   察觉有了点力气,她立刻就挣扎着到了手术台边,马钰没有放弃徒弟,他正给林志远输送着内力,维持着他的生机。   沈梦昔回头看了黄药师一眼,他居然懂了,恨恨地哼了一声,又抵住了她的后背。   沈梦昔左手撑着手术台,右手手指再次抵住林志远的肺部,开始修复第二个伤口。黄药师输给她的内力,经过她这个载体过渡一下,转眼就又到了林志远身体,沈梦昔汗水如注,不停地命令马钰“擦汗!”她不能让汗水滴到林志远的伤处。   这次修复,比第一次的时间用的更长,黄药师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抵住她的后心,才能勉强支撑她将治疗进行下去。   沈梦昔松了口气,抬起手指,晃了一下。指了指肋骨,示意马钰为林志远接骨,就向后仰倒,黄药师一把接住,两人就地坐下,源源不断的内力迅速注入她的体内,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大汗如注。   沈梦昔只觉浑身舒畅,就像在温泉中自由的游泳,又像在空中自在的飞翔。她听见了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听见了海鸥的欢快鸣叫,甚至听见风刮过的声音,听见日出的声音。   忽然一声巨响,似是火山爆发,或者是炸弹爆炸,眼前金光一闪,头颅内一阵纶音划过,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马钰神色紧张,一边给林志远运功,一边喊了一声,“师叔!”   而武眠风则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师父!”   她慢慢地回头,只见周伯通右手与黄药师左手对掌僵持,而黄药师的右手仍然抵在她的后背,比之前更加宏大的内力涌入身体,那种火山爆发的感觉有一次袭来,她听到“啵!”的一声,那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她凝眉想了一下,还是没想起来。   只听黄药师哼了一声,“找死!”   周伯通哇哇大叫“你耍赖!放开放开!”   他似乎被黄药师黏住了手掌,脸色逐渐紫胀,最后突然大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飞,翻了一个跟头,落到庭院中,一跺脚就跑了。   黄药师则哇地吐了一口血,整个人萎靡下来,右手也无力地垂下,武眠风抱着蓉儿关切地过来关照,黄药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沈梦昔一眼,盘坐闭目调息。   沈梦昔看他无事,立刻起身扑向手术台,可怜的林志远,麻药劲儿已经过去,痛苦地呻吟出声,沈梦昔立刻咄咄几针刺穴止痛,他立刻止住了呻吟。咕噜咕噜转了转眼睛,看着马钰,马钰板着脸,让他不许动。   沈梦昔仔细检查了一遍无误,没敢试探修复骨骼,就迅速关闭胸腔缝合,马钰和武眠风都呆愣愣地看着她手上娴熟的动作,连蓉儿都不哭了,一手搂着武眠风的脖子,身子前倾,眼巴巴地看着。   做完一切,号了脉。   这孩子命真大,就那么摊开着晾了那么久,依然心跳有力,是个有后福的!   沈梦昔对他笑笑,“林志远,手术成功!”   马钰激动地行了个道礼,他脸色也极其疲惫,“今日小徒承蒙夫人舍命相救,全真教上下铭记在心!周师叔方才突然闯入,贫道阻挡不及,险些误了大事,贫道无地自容!”   沈梦昔摇摇头,“我要开个方子,你速去抓药!”又命人将林志远抬到隔壁的静室,以便观察照顾。   转身来到黄药师身边。   只见他依然盘坐地上,双目紧闭,额上有大颗汗珠,嘴角一抹血迹,脸色苍白。   沈梦昔心想,大概,这人平生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吧!   沈梦昔有些歉疚,她这么快恢复如常,他肯定是不遗余力的为她输送内力,又与周伯通对了一掌,应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想到这里,她吩咐武眠风留下照料师父,就抱着蓉儿出了静室,马钰也跟了出去。   “周伯通!你给我出来!”沈梦昔冲着周伯通的静室大喊, 第366章 桃花岛 四十二   然而,周伯通的静室,悄无声息。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道士,张开两手,拦住沈梦昔,“师叔祖在练功!”   沈梦昔一把扒拉开小道士,抬脚踹开房门,“周伯通!你出来!”   周伯通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运功,身上热气蒸腾,想来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马钰闻声而来,连声制止,“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师叔正在疗伤,万事且等他运功结束再说不迟!现在动他,是会丧命的啊!”   “那他怎不说等我疗伤结束再动手呢?我为救全真教的弟子,耗尽心血,我夫君也是全力相助,他却趁人之危,攻击我们!难道全真教一贯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吗?”   马钰大惭,连连行礼。   周伯通陷入入定状态,对外充耳不闻,没有表情的周伯通,与平时判若两人。   “周伯通周伯通,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周不通,人事不懂!”沈梦昔嘴上不饶,手指虚点,却并没真的去动他。   马钰松了口气。他安顿好林志远,想回丈室好好调息一番,又给叫到这里,也真是操碎了心。   既然不能算账,耽搁无益,沈梦昔抱着蓉儿就打算回去,却不防蓉儿不声不响,突然将手中拿着的木头小人偶,丢向了周伯通。   马钰的视线被沈梦昔阻挡,等他发现,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一个穿着红色绣花裙子的人偶“咚”的一声,砸到了周伯通的头上。   这一砸,虽无力道,却将入定的周伯通惊醒,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喷得沈梦昔半边衣服星星点点,她呆愣愣地看看周伯通,又看看蓉儿,傻了眼:蓉儿,你这算是给爹娘报仇吗?   马钰叫苦不迭,全真教武功最高的师叔,让一个一岁多的女娃给打吐血了!   他顾不上自己内力虚空,立刻上前抵住师叔的后心,勉力运功。   可怜马大掌教,刚为徒弟续命,又得为师叔疗伤。   沈梦昔心虚地捡起地上的人偶,抱着蓉儿,迅速出了门,吩咐一个道士速去找他大师兄陈志明来,又嘱咐守门的小道士好生守门。   小道士愤愤地看着刚才使劲扒拉他的沈梦昔,皱着鼻子,敢怒不敢言。   沈梦昔回去,只见静室已被武眠风整理过,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他正老老实实守在黄药师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让武眠风出去,给自己换了身女装,又给蓉儿换了套粉色棉袄棉裤,然后抱着她坐到床边,给她稍稍吃了点东西,抱着她轻声哼唱,不一会儿,蓉儿就睡着了,小手却紧紧攥着她的衣襟。   这个才一岁多一点的小家伙,居然还记得她!   一个成年人的亦步亦趋让人厌烦,但小孩子和小动物的依恋,却让人心软。   沈梦昔忍不住在蓉儿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蓉儿呢喃着,将小脑袋又向她怀里拱了拱。   直到傍晚,黄药师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昏黄的油灯下,他目光犀利地一闪,眨了一下眼睛,又归于平静。   武眠风一直跪在他身侧,此时见了,立刻俯身磕头,激动地喊了一声师父。   沈梦昔闻声放下手上的书,蓉儿扔了人偶,也从床上一骨碌下来,扑到黄药师的怀里,跌声叫着爹爹,叫着叫着,不知怎么就嚎啕大哭起来。   黄药师从接住扑来的女儿,到抚摸她软软的头发,到轻拍后背温声安慰,一系列动作,娴熟无比,俨然是个合格的奶爸。   沈梦昔在他身前的蒲团坐下,看着这个英俊不凡的男人,心中感慨,啧啧,到底是聪明人,做什么都那么像样儿!   黄药师直直地盯着她,一语不发。   蓉儿感觉到气氛不对,从他怀里爬起,又坐到沈梦昔怀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黄药师。   沈梦昔知道他肯定要问她为何逃离,问她游艇的事,还要问内功,转眼看到武眠风,就说:“夫君,你看,眠风的脚被我治好了!行走运功都已无碍!乘风的也接好了!”然后一副你快夸我几句的表情。   黄药师不为所动,依然瞪着她。   沈梦昔又喊武眠风,“眠风,快让你师父看看!”   武眠风依言向前膝行几步,跪到黄药师身边,身体有些哆嗦。说实话,连沈梦昔也有些担心,这个喜怒无常的爱迁怒的人,会再次捏断武眠风的脚筋。   黄药师一把捏住武眠风的手腕,仔细探查一会儿,惊异地看向沈梦昔,“你如何做到的?”   沈梦昔得意地笑,一副我不告诉你的样子。   “我已寻到默风,他如今在长安城里养伤。”黄药师没说的是,他想尽办法,冯默风的那只脚依然有些跛,并且影响运功。   “回头我给他看看!”沈梦昔笑着说。   “你何时学的医术?”黄药师一把抓住沈梦昔的手腕,皱着眉头,“不是我教你的心法!”   “这些都简单,想学很容易。”沈梦昔学着杜蘅的口吻说。“那个......夫君,多亏你及时赶来,否则我今天就死定了!那马钰不及你一个小手指头,你一运功,我马上就有了精神!”   她不知道的是,没几个人肯为了别人竭尽全能,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内力输送他人。   黄药师的脸色似乎好了一点。   沈梦昔继续说:“内功心法是一路上周伯通教的,是......”说到这里,她及时住口,并没提及那就是九阴真经。   提起周伯通,黄药师更加生气,一路上他就听了不少妻子和老顽童的“事迹”,他们居然不避嫌,两人结伴同行,许多人将他们形容成夫妇,让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周伯通在归云庄救过我和乘风,我和他结拜了,我叫他大哥,他叫我二弟。”说完自己哈哈地笑,一看黄药师面无表情,有些尴尬地止住笑声。   她把蓉儿的小手交给武眠风,“眠风,带你小师妹去玩,我和你师父有话要说。”   武眠风看看黄药师,见他没有异议,这才应了一声,牵着蓉儿的小手,到隔壁去了。   “你问吧。”沈梦昔说。   ——该来的总要来。   “为什么要跑?”黄药师脸色冰冷,眼含愤怒,一字一句地问。   “怕你杀了我。你那天说过让我和陈玄风一起去死。”沈梦昔抬起头,直视他,抬起手腕,露出腕上的伤疤,冷冷地说:“贯穿伤,如果不是我乱动,应该先射穿陈玄风的手臂,再射穿我的脖子吧!”   但说完她又想起他曾经的全力救治、今日那从后背输送来的源源不断的内力,以及与周伯通对掌时,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情形,面色复杂。 第367章 桃花岛 四十三   黄药师却一脸“你就是个傻子”的表情,“你是我黄药师的妻子,我怎会杀你?”他指着沈梦昔的手腕,“那陈玄风的手腕,有你两个粗!我若连这点力道都把握不好,倒不如一掌劈死自己!”   沈梦昔倒忘了这茬,看看自己的细胳膊,有些讪讪:怎么搞的,一个干过刑侦的人,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倒乱了阵脚,显得有些被害妄想症了呢。   黄药师越说越气,“你倒好!居然去反抗?你夫君就那么不能信任?哼!若不是你添乱,何至于跑了一个,让她到处败坏桃花岛的名声?”   得,又来了!又迁怒了!   沈梦昔眯着眼睛,看黄药师,心说:打死我也不信,梅超风能从你手里活着逃掉,分明是你自己舍不得下杀手!   “你这是什么眼神!”黄药师怒了。   看穿你的眼神。   沈梦昔也不说话,用手指在地板上叩击,敲着“依稀往梦似曾见,内心波澜现”,黄药师脸色涨红,“你还在怪我没解释清楚!”   “呵呵,岛主大人,什么清楚?您老压根也没解释过啊!”   黄药师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你我早已心领神会,你真要我一字一句说清楚?”   ——代沟太深了,沈梦昔事事习惯说个清楚明白,沟通沟通,总要通了才行!而此时之人,说话做事都讲究个含蓄隐晦,还常常字面是一个意思,背后是另一层意思。   这些她都懂,也理解这是大环境,但要将前面几十年的习惯改掉,也是需要时间。   她猛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真的杜蘅,干嘛纠缠着这一点呢?杜蘅活着,恐怕连一个字都不会问起吧,聪明的女人,在这种事上,是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她立刻伸手阻止,“停!停止!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你无需解释。黄岛主,你有权利在心里喜欢任何人。另外呢,我也没因为这个伤就死掉,咱们翻篇了!现在,我只想自由自在,想四处游历。”   听到这,黄药师脸色铁青,“自由自在!阿蘅!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沈梦昔笑说:“我一直是这样。不如,你把徒弟们都带回桃花岛,好好教导他们武功吧,当然,如果你愿意,连梅超风也可以接回去,免得她在外面为祸民间。若干年后,五绝的弟子们都崛起之时,桃花岛总不能一个像样的徒弟也无!”   最后一句,确实说到了黄药师心坎里,他垂目若有所思。   这人好胜心极强,当年华山论剑,比不过王重阳,他认了。但若第二次华山论剑,他定是谁也不服,也不能容许自己的徒弟输给全真七子和渔樵耕读。   其实赶走徒弟们之后,他就后悔了,但碍于面子,一直硬撑着,这次借着寻妻之名,就最先找到了资质最好的小徒弟冯默风。   沈梦昔看他神色,知道他动心了。   其实提到梅超风的时候,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   她知道黄药师对这个女弟子,根本下不了手。——到底是心里喜欢过的人。   梅超风现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她疯疯癫癫,杀人如麻,但是江湖中人一直拿她不下,一是她的武功邪门,打不过,再是他们顾忌桃花岛一贯护短,害怕遭到黄药师报复。   就连周伯通都知道惹不起,不敢对她下杀手,呵呵,就连沈梦昔这个师母,也是顾虑颇深呢。   但若是黄药师能把她拘在桃花岛上,就会免去很多麻烦。   黄药师心里默认了建议,但嘴上并不接沈梦昔的话题。他皱眉看着地上的蒲团,语气极其生硬别扭。“你跟我回桃花岛!蓉儿想念你!”   这是求人回去的样子吗?   沈梦昔想了一下说:“那蓉儿就跟着我吧。”   黄药师猛地抬眼看她,眼中充满愤怒,“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你说!那天坐的什么船,为何如此神速?到底是谁在帮你?”   “无人帮我。”   “无人帮你,你有能力一个人离开桃花岛?”   “如何不能?黄岛主,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切忌坐井观天,自视过高,那会影响你成为更优秀的人。我知你天赋异禀,远胜常人,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十几年转瞬即逝,到了华山论剑之时,你可别输给了其他三人,亦或者又有那天纵奇才横空出世,也能胜过你呢!”   沈梦昔看他不出声,又接着说:“‘我’在桃花岛住了五六年,你每日只是练武钻研,并不在意我,可知你并不需我时刻住在桃花岛,不如这样,我也不要你的放妻书,你只允许我在外面游历几年可好?唉,你也真是,我玩够了自然就回去,你何必巴巴地四处找我?”   “谁找你!我是出来找徒弟的!”   “好好好。找徒弟,找徒弟。”沈梦昔心里翻了个白眼,沈梦昔见他没明确反对刚才的建议,见好就收,“哎哟,我实在是累坏了,不能再伤神了。”说完以手指按着太阳穴。   “你给人治伤,为何会太阳穴疼?”黄药师不解地问。   “咳。我治病的法子,与旁人不同,改天告诉你。”沈梦昔笑着又问:“今日多亏你来得及时,你是如何找到终南山的?你怎么就和周伯通打了起来?现在身体如何?”   只是简单的关心,黄药师居然恨吃这一套,他脸色稍霁,哼了一声,“我找到默风,打算到他父母家中替他治伤,到了长安,听到你和周伯通的消息,就直接赶来了终南山,他见了我就讨要九阴真经,还打了我一掌,我接了他这一掌,乘机直接将他的内力吸了过来给你。”   沈梦昔眼中放光,“居然有这种功法?”   “一路上无事琢磨的,还不熟练。”所以最后自己也受了伤。   黄药师又问道:“阿蘅,为何你给人治伤,会消耗如此之多的内力,为何那伤口会眼见着长好了?”   “呵呵,这是秘密。”沈梦昔答应过周伯通,不将他教的心法告诉任何人的。   黄药师忽然一笑,“阿蘅,你练的是九阴真经吧。”   沈梦昔不防之下一愣。   “当日你说周伯通身上藏着九阴真经上册,如今又练了这奇奇怪怪治病法子,想必定是那周伯通自己不能练功,就将功法传给了你吧!”   沈梦昔咋舌,这人要是太聪明了,真是一点也不好玩。 第368章 桃花岛 四十四   沈梦昔只笑笑,不置可否。   黄药师看了她一眼,自蒲团上起身,背着手说:“你夫君我还不至于让你背信弃义,也不屑以那小人手段获取真经!他日华山论剑,我夺得天下第一,也必定是以黄某人自创武功所得!”   一席话说得傲气凛然。   沈梦昔心中微哂:当年两口子合伙欺蒙二傻子周伯通的事儿,怎么都忘了?   但面上丝毫不显,使劲点头,“嗯!我相信你!”   黄药师得到认可,颇为豪气地负手在静室内踱了几个来回。   沈梦昔开门喊来武眠风,武眠风有些惴惴地牵着蓉儿过来,见师母一脸笑容,顿时大松一口气,也笑得眯起了眼睛。   “夫君,眠风这孩子,我观他品性极好,资质也是不差,你带他回桃花岛吧。回去的路上,到归云庄看看,再到临安附近,找找灵风。”意思是让他吐个口,重新将几个徒弟纳入桃花岛。   黄药师沉默了一会儿说:“灵风不在牛家村,村人说他出门去了。”   沈梦昔心中咯噔一下,她怎么忘了曲灵风这茬,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来着?还有个傻姑呢?到底是天生弱智还是被父亲的死状吓傻来着?   剧情按老版走,还是新版?嗐!此时可不是翻书的时候,她也只好点点头,“那就回去的时候再去看看,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呢!”   黄药师瞥了武眠风一眼,见他低眉顺眼地垂手立在一边,嫌弃地别开眼去。   “既然你觉得眠风好,你又要游历,那就让他在你身边伺候着吧!”   沈梦昔吃惊地看黄药师,武眠风也要哭出来。   “哦,哦,那个眠风,还不给你师父磕头,他同意你回师门了!”沈梦昔连忙拉过武眠风。   武眠风咕咚一声跪下,哽咽着喊了声师父,实实在在磕了八个头,又掉转过来,给沈梦昔也磕了八个头。抬起头来,额头红肿,沈梦昔叹气,这孩子哪里都好,只是黄药师喜欢机灵的、心眼活的孩子,这孩子如此实诚,怕是磕烂了头,他也不会觉得感动。   这孩子以后若跟着自己,怕是学不到什么武功了。   ******   第二天早起,推开门,只见铺天盖地一片雪白,原来昨夜终南山落了一场大雪,难怪睡得如此香甜。   空气里透着清凉,让人神清气爽,练功的道士们似乎都更有精神了,远处几个七八岁的小道士,在一起嘻嘻哈哈嬉闹追逐,在雪地里打滚。   武眠风带着蓉儿在庭院里堆了个小雪人,还特意团了个雪团,横插了一根树枝,然后放到雪人头顶,就如一个道髻,看得沈梦昔哈哈地笑。   蓉儿第一次玩雪,开心地将武眠风团起的雪团,一个个丢出去。   ——她这是丢木偶丢上瘾了吗?   用过斋饭,马钰就带着一群徒弟来了,一一与黄药师见礼,他年岁虽大,却是低了一个辈分。他客气地替周伯通道歉,并说昨日疏忽,今日要给黄药师一家安排一个环境更好的住处。   黄药师与王重阳情分不浅,对着马钰虽然不苟言笑,但也还算客气,只说:没人会跟周伯通计较。   沈梦昔听出了“谁会跟一个傻子真生气”的意味。   黄药师又说他要去祭拜王重阳一番,然后就带着妻女徒弟下山了。   马钰忙命弟子去做安排,并挽留他们多住几日。   黄药师不再理会他,任由蓉儿牵着手去外面玩雪了。   沈梦昔问及周伯通的情况,马钰说周伯通运功岔了道,经脉受了损伤,大概要养上个把月才能好。沈梦昔连连道歉,“就是蓉儿太不懂事了,我也实在是没防备,才会伤了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师叔性格跳脱,也是他突然闯入手术室,说要讨还九阴真经,又攻击黄岛主,才惹来今日因果,师父他老人家在世,定会说他是咎由自取。周师叔,也不会和一个幼童计较的。”马钰十分客气。   “哦,那就好,那就好。不知不觉,已在贵派叨扰多日,如今我夫君来寻,我也该带着徒弟回去了,感谢多日来的款待。我收拾一下,就此下山去了!”   马钰有些愣怔,他以为沈梦昔会替周师叔疗伤,谁料想她不仅不接九阴真经的话,还要直接走人。   沈梦昔想的却是,反正周伯通也死不了,不过是让他多养几天而已。耗费内力给他医好了,让他再来打人吗?   “对了,我还要去后山去道个别。”沈梦昔想了一下说。   “夫人自便。”马钰说。   通往后山的路,一个脚印也无,倒是有些小动物的爪印,星星点灯。   沈梦昔抱着蓉儿,走到大墓附近,大喊:“小九!小九!”   蓉儿也笑嘻嘻跟着喊:“小九!”   “我要下山了!再见了!”   “再见了!”蓉儿也喊。   沈梦昔将蓉儿放在身边,大雪几乎没过她的大腿,她兴奋地大喊大叫。   “吵死了!”一个不满的声音传来,沈梦昔笑着回头看,果然是小九,她一身白衣,几乎融入大雪中。   “蓉儿,叫阿姨!”   “阿姨!”蓉儿乖巧地叫人。   “嗯。”小九有些别扭地答应了一声。   蓉儿有些站不住了,身子一动,朝前趴去,小九眼疾手快,跃身而至,一把提起她,一个旋身,落到地上,犹豫了一下,双手抱住蓉儿。   沈梦昔清楚地看到,小九抱住孩子的一瞬间,脸色的表情松弛下来。她发出连自己都不自觉的温柔声音,“吓到没有?嗯?吓到没有?”   蓉儿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咯咯地笑,“再来!再来!”   “小九,蓉儿的爹爹来接我了,我得下山了。”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怎么还跟他回去?”小九立刻拉下脸来,皱着眉头。   “我暂时不回桃花岛,但是也得下山了,总不能在重阳宫一直住着吧。”沈梦昔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重阳宫,想象着林朝英站在这里的心情,“小九,你家小姐是不是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咦,你怎么知道?你看到了?”   沈梦昔摇摇头,“我猜的。你家小姐那般倾慕王重阳,定然希望可以嫁给他的。只是他们两人终究未成鸳侣,实在可惜。小九,你懂吗?其实,她到底还是爱着王重阳的,即便她说天下男人都是坏东西。她自创玉女心经克制全真教武功,但那武功,招数轻盈曼妙,如少女在情人面前跳舞,哪里是真心克制,分明是等着他回头好好看上一眼啊。”   小九呆呆地看她,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家小姐一句抱怨的话,被你当了真,一辈子不与男人接触。这真是她所愿吗?世上的人有千万个,不是所有男人都负心。世上的事有千万种,女人也不是只能依附男人,你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不如,你跟我四处游历去吧,看看大好河山,见见世间百态!”   小九的眼中光芒一闪,但很快熄灭,“不,我答应了小姐,要替她守着这里。”   “小九,孝子也不过结庐三年,你可以了,你过自己的生活吧。”   小九又摇摇头,“我想好了,我要下山收个徒弟,将小姐的玉女心经传下去!” 第369章 桃花岛 四十五   沈梦昔脑海里马上浮现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李莫愁来,忍不住问道:“小九怎么忽然想收徒弟了?”   “从前不觉,自你一走,我忽觉一个人的确是有些无聊。再者玉女心经本就要两人同练,互相辅助。我收个女弟子,教她玉女心经,不是正好!我若能在死前练成玉女心经,也有脸到地下去见小姐了!”   “那你好好挑选,找个资质好,心性好的!”沈梦昔不再劝说她离开古墓,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只盼望有了自己的提醒,她选徒的时候,可以擦亮眼睛。   忽然小九警惕地看向沈梦昔身后,沈梦昔一回头,竟是黄药师寻了来。   “站住!你是何人?”   黄药师扬起下巴,指指蓉儿,“我是她爹爹。”   小九看看沈梦昔,哼了一声,“就算你是杜蘅的爹爹,也不许进!活死人墓不许臭男人进入!违者死!”   黄药师站住脚,哈哈一笑,“这活死人墓,本就是个臭男人所建,你们住了这几十年,倒是不嫌弃了!哈哈,王重阳啊王重阳,你到底是伤透了人家的心啊!”   “闭嘴!不许提他的名字!”小九喊道。   黄药师板起脸来,“林女侠活着时,怕不是每日里,都在心里将这个名字提上几百遍吧!”   沈梦昔捂脸,有种高智商直男,天生就是毒舌,他们永远知道怎么挑选最能刺痛对方的字眼。   果然,小九脸色大变。   她的确听过。小姐哪怕梦中呓语,都在情深意长地呼唤着这个名字,甚至临终也喃喃念着,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做小九,不过是那人的名字是重阳,九月九日,她就被命名小九了。   但那王重阳,狠心如斯,距离这样近,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小姐,直到小姐咽气。   想到小姐死前,执着伸向全真教方向的手,和至死也未闭上的眼睛,她恨得咬牙切齿,连连大声吐口水,“呸呸呸!”   沈梦昔知道她定是想到了王重阳,就如每次见到那画像。   黄药师却不知,他拧起了眉毛,活了快四十年,还没人敢冲他吐过唾沫!   只见黄药师双臂一展,极速朝着小九飞扑而来。   沈梦昔大惊。   却见小九不慌不忙,左手一扯沈梦昔,右手仍然抱着蓉儿,一个扭身,躲到古墓里面,脚上不知在哪里一踢,墓门轰然合上。   黄药师遽然提速,几十米的距离瞬间即至,险险在墓门还有一尺宽就全部合上时,猛然挤进墓中。   墓门彻底合上,墓内一片漆黑,沈梦昔耳边听得蓉儿的尖叫,还有黄药师和小九交手的声音。   她迅速按亮手电筒,只见一青一白两人正战作一团,小九依然抱着蓉儿,只用左手支应,黄药师也因女儿在人家手上,投鼠忌器,另外衣摆被墓门夹住,行动受了限制。   一瞬间,两人过了数招,却谁也没占了便宜。   小九猛然见到亮光,倏地向后跳去,在自己身上一摸,也拿出一个电筒说:“哦?你还有一个?”   沈梦昔几步上前,一把抱回蓉儿,见她并未哭,放下心来,想来刚才那声尖叫,是因为突然到了漆黑的环境。   此刻,这个小丫头正伸手去抓小九手里的手电筒。   沈梦昔忙将手里的电筒递给她,她拿在手里,摆弄两下,却晃了自己的眼睛,小脾气上来,一甩手就丢了出去,电筒落到地上,光线找到黄药师身上,蓉儿见了爹爹,咯咯地笑。   顾不上捡起电筒,沈梦昔忙对小九说:“小九快打开墓门,我们即刻下山去,绝不打扰!”   “哼!竟然胆敢擅闯古墓!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走出去了!”小九脸色如冰,一字一句吐了出来,每个字也似带着冰碴。   黄药师刺啦一声断了衣摆,正要开口,就见小九一个转身,不见了踪影。   地上的电筒本就照着黄药师的方向,沈梦昔也没看清小九朝哪里去了,急得喊了一声:“小九!”   “小九。”蓉儿也跟着笑嘻嘻地喊。   黄药师捡起地上的电筒,研究了一会儿,开始四处照着寻找开门的机关。   沈梦昔也觉得精通机关的黄药师很快就会打开墓门,就安安静静地抱着蓉儿等在一边。   果然,没几分钟,墓门上传来“喀喇”一声响,沈梦昔一喜:“开了!”   却听到“唰唰唰”的声音接连响起,沈梦昔看到闪着寒光的物事纷纷朝着他们射来,竟是几十只飞箭。“啊”的一声还没出口,黄药师已一把揽过她和蓉儿,右手将玉箫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脚下不停,疾速向后退去。   转了个弯,躲开了飞箭。   没走几步,沈梦昔又触动了机关,十数个火球从狭窄的甬道飞出,黄药师挡在妻女身前,广袖左右狂卷,扫落火球,刚喘口气,又一大波火球飞至......   进了古墓一刻钟而已,两大一小三人,都一身狼狈。   黄药师的衣袖烧没了,沈梦昔的头发也乱了,鞋子跑丢了一只,蓉儿也因为害怕开始哭泣。   古墓中回荡着女童尖细的哭声,唉,怎一个乱字了得。   黄药师有些恼怒,桃花岛布阵比这里不知精细多少倍,想要破解机关,只是个时间问题。但这古墓忒是可恶,机关一环接一环,层出不穷,偏偏他还要顾着妻女,导致险象环生。   这大墓是座地下宫殿,向里面走显然是不智的。沈梦昔一待黄药师扑灭火球,就建议他回到墓门口去。   黄药师也有此意,拿着手电,率先试探着往回走,也许是火球已都用完,黄药师走了近十步,都是安全无虞。   却听身后啊的一声,回头看却是没了妻女的影子,他暴怒地吼了一声,朝着甬道墙壁一掌击去,石壁簌簌掉下一些碎石,然后归于无声。   沈梦昔抱着蓉儿向下坠去,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下意识抱紧了蓉儿,总算在着地的瞬间,记起自己还学过一些轻功,运功提气,但因怀抱蓉儿,不敢伸手找平衡,故而也跌得不轻。   她痛得连呼吸都停止了,足足十秒,才呻吟出声,蓉儿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喊了声娘。   沈梦昔抱紧她,安慰道:“蓉儿不怕,爹爹和咱们玩捉迷藏呢!一会儿就出来了!”   沈梦昔又拿出一个手电筒来,朝着上面照了照,屋顶到地面大约一丈半高,石室大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空无一物,四壁平坦,沈梦昔一手抱着蓉儿,一手拿着电筒,四处寻找机关,直找了二十几分钟,甚至拿了个梯子出来,仔细查看墙壁和屋顶,却是连个缝隙也没找到。   她郁闷地收了梯子,蓉儿兴奋地看着她把梯子变来变去,喊着“再来再来!”   沈梦昔干脆不找了,一把抱起蓉儿,“不管了,咱们吃东西!就等着你爹来找了!” 第370章 桃花岛 四十六   沈梦昔给蓉儿吃了些蛋羹,喝了些温水,自己也胡乱吃了点东西。   忽然想到什么,找出一身防弹衣自己贴身穿上,以防哪里射出暗器,又找出一个儿童背带,将蓉儿绑到自己身前,在她身后也挡上防弹片。   这下心里踏实多了,娘俩心贴心,脸对脸,蓉儿格外开心。   唱了一会儿歌,蓉儿将小脑袋放到沈梦昔的肩头,慢慢睡着了。   沈梦昔站起来身来,戴上头戴式电筒,一手拢着蓉儿,在石室里踱步:这间石室,大概就是张无忌和赵敏掉进去的那种小黑屋,只能由外面打开。   她直觉小九不会伤害她,她将她们母女与黄药师隔离开来,或许正是为了保护她们,她苦苦思考着,时间慢慢过去,她忽然一拍大腿,因是从上面跌下来,她下意识就只朝顶部和旁边查看,而忽略了脚下。   刚想到这里,脚下又是一空,她又跌入一间石室。   这次知道提气了,踉跄了两下,总算站稳了,她试着喊:“小九,你能听到吗?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你快放我出去,我要晒太阳,在地下很难受啊!”   死一般的沉寂,沈梦昔又喊:“小九,蓉儿爹爹只是来找我下山的,并无意冒犯你!我替他跟你道歉了!”   石室墙壁忽然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仿佛打开了什么机关,沈梦昔立刻退后几步,躲到角落里,左右转头,四处照着,另一手搂紧了蓉儿。   蓉儿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胸前,这想来这些时日,她跟着黄药师一路也是遭了些罪,什么样的条件都能沉睡。   忽然,对面墙壁现出一个黑洞洞的鸡蛋大小的孔洞,沈梦昔机警地躲到小孔一侧两米处,戒备地盯着它。   “黄药师!算你聪明,居然能这么快闯到这里!但纵使你再是智慧无双,到了活死人墓,也无计可施!”小九的声音从孔洞传出,遥远而清晰,沈梦昔大吃一惊,慢慢靠近石壁小孔,里面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少说废话!赶紧放我妻女出来,否则我管他是王重阳还是林朝英,都将你这坟墓掀翻开来!”黄药师怒气冲冲的声音。   “哼,你也少说废话吧,她们娘俩,现在在一间石室里,没吃没喝,密不透风,看时辰,应该就要憋死了吧!等你找到她们,也是找到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小九闲闲地说。   接着是啊的一声,小九似乎是被制住了,“黄药师,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的老婆孩子就死定了!”   黄药师声音阴森,“你敢动她们一根汗毛,我就叫你这活死人墓,变成真的死人墓!再把林朝英也挫骨扬灰!”   “我不动她们,我就等着她们慢慢窒息而死。”小九声音里带着笑。   “你!”   “我什么?你舍不得她们死是吗?我倒是可以放了她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看杜蘅不顺眼,她两次闯我活死人墓,我早就想杀了她!除非......”小九停顿了一下,“除非你立刻自杀!我对着我家小姐发誓,你一死,我立刻就放了她!”   黄药师没有说话,却传来小九的一声闷哼,她继续说:“那你就杀了我吧,让她们给我陪葬!”   又是一阵沉默。   沈梦昔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大气都不敢喘,把脸贴在石壁上,生怕错过一个字。   “黄某平生最恨有人威胁我。所有威胁过我的人,全都死了!今天你既然那么想死,那就去死吧!”黄药师的声音有些喑哑。   沈梦昔急得大喊:“住手!黄药师你住手!”   忽然石壁又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小孔旋转着扩大,沈梦昔一眼看到厚厚的石壁后面,黄药师一手捏着小九的咽喉,小九萎顿在地,显然是被点了穴。   黄药师扭过头来,看到一道强光射来,抬手就要打出暗器,沈梦昔大叫一声躲开。   黄药师听出她的声音,松开小九,扑了过来,“阿蘅!是你吗?阿蘅!”   “你不要杀小九,我和蓉儿在石室里,很安全。”沈梦昔看着石壁那头黄药师焦急的面孔,心中十分复杂。   刚才小九让他自杀时,她就想,如果是郭靖,大概会立刻答应自杀,如果是杨康,也会立刻答应,然后想方设法先让小九放人,他然后就抵赖。但是黄药师肯定不会抵赖,但也不会妥协。   “呵呵,杜蘅,你还不信吗?我家小姐说,这世间的男子,就没有值得交付真心的!你替他生了孩子,你还替求情,但是他却不肯为你去死!你一死,他还会找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   今日的小九尖刻犀利,大大不同于往日。   沈梦昔承认,就算她压根儿没抱什么希望,听到答案,还是有隐隐失望的。   黄药师紧抿双唇,一语不发。   重新扣住小九的咽喉。   “黄药师!相公,你放了她,不要伤害她,她自小住在古墓,深受林女侠影响,一味痛恨男子,不是针对于你。你大人大量,放了她,我们现在就下山吧。”沈梦昔喊住黄药师,又对小九说:“小九,虽说不是所有的感情都经得起考验,但是这世间,还有很多事情可做,你不是要收个徒弟吗?你师父的武功不要断送在你手里啊!”   小九似有所动,却也不肯讨饶。   蓉儿睡醒了,打了个哈欠,看到小孔那端坐在地上的小九,兴奋地喊了一声“阿姨!”,声音软糯,带着刚刚睡醒的惺忪。   小九轻叹一声,示意黄药师,“去按那个龙头的左目,再按右目,再同时按双目。”   黄药师立刻依言操作,一阵磨牙刺耳的声音后,石壁洞开,沈梦昔抱着蓉儿走了出来。   她走过去扶小九,想起她还被点着穴,“相公,你替小九解穴吧,她不会伤害我们的。”   “哼,不伤害?但凡我的身手差了一点,早就身首异处了!”黄药师伸手去抱蓉儿,但蓉儿被绑在沈梦昔伸手,他又打不开卡扣,气得拂袖而去。   “不解穴,我们也出不去啊!”   “哼,还没有我黄药师出不去的迷宫!”声音已经走了老远。   小九呵了一声,满是嘲讽意味。   沈梦昔也不尴尬,试着在小九身上点按,她跟黄药师认过穴位,也学了点穴。   “小九,他点了你什么穴位?”   “天突、大椎。”   沈梦昔伸手在她后背的神道、灵台穴分别运气点了两下,又在胸口的膻中和紫宫各点了一下。然后呵呵地笑了,点穴容易解穴难啊。   小九也想到了这些,有些脸红。 第371章 桃花岛 四十七   膻中穴和紫宫穴都在胸口,可不就是解穴难嘛。   小九哼了一声,“我宁死也不用臭男人解穴!”   沈梦昔笑,“知道知道,幸好我学会了,否则你就等死吧!”   “几个时辰自然就自行解穴!”小九兀自嘴硬。   “想得美!桃花岛的独门点穴手法,是不能自动解穴的。”沈梦昔说完,把蓉儿往上颠了颠,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离开。   小九一把拉住沈梦昔,“喂!他都不顾你的死活了,你还要跟他走?”   沈梦昔苦笑,“小九,跟不跟他走,我也是要离开活死人墓的!再说了,你那点试探人的把戏,我都看出来了,他能不识破吗,否则你早就死了!你没看他自顾自先走了,连蓉儿都不带?”   “真的?”小九很是吃惊。   “真的。他这会儿大概快把你的古墓都探个遍了,快直接开墓门吧,否则你这里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小九哽了一下,“啧,你跟着这么个聪明人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呵呵,难不成跟个又傻又笨的就有意思?”   “两个人里,有一个厉害、聪明的就足够了!”小九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沈梦昔点头赞同,无论哪种关系,只要是两个人相处,总不免是要以一人为主,更甚者,总要一个控制另一个的。两个都弱,还能凑合度日,如果两个都强,最后只能关系破裂。   “我家小姐和王重阳,就是都太要强了,两个人总要在武功上较个高下,谁也不肯服输。”小九陷入回忆,脚步也慢了下来,“想当年,我家小姐鼓足勇气,含羞忍耻,与那王重阳说,两人再比试一次武功,输了她就自刎,赢了就要住进王重阳的大墓,要他一辈子听她的话,不得违逆......”   小九忽然叹气一声,“他却宁肯当道士,也不迎娶小姐......我家小姐死前曾对我说,这世间啊,女子武功再强,家世再好,也不能主动对男子示爱!因为那样,男子知道了她的真心,就不会珍惜了。”小九说到这里,声音已带了哭音儿,“我家小姐美貌举世无双,武功天下无敌。自创门派,聪慧深情,就是这样的女子,只因她先开了口,王重阳就瞧她不起......”   沈梦昔递过一块手帕,“的确,小九若是喜欢一个人,总要设法先让他注意你,爱上你,让他先开口示爱!”   小九接过手帕,“不会的。我答应过小姐,我就守在这里。”   “你家小姐说,直到有个男子肯心甘情愿为你死,你就可以离开活死人墓了,是吗?”   小九吃惊地看她,“你怎么知道?”   沈梦昔笑,“我什么都知道。还知道,人是最经不起试探的,试探的结果就是给自己找烦恼。”   “我家小姐,也只是让他听话而已......”   “你家小姐那么优秀,王重阳定也是深爱你家小姐的,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罢了。”   “真的吗?”   “真的。你想,他们相识多年,切磋武功,惺惺相惜,你家小姐定是感知了他亦有情,才开口表白的。不过王重阳练的是先天功,须得保持童子身,如果成亲,先天功就废了。他肩上担负着一个教派,自然不敢轻易放弃。”   “是这个原因?”小九迷惑地问,“可,为什么成亲武功就废了呢?”   “还不快走!磨磨蹭蹭的!”甬道前方有光亮,是黄药师在等她们。   小九迅速抹了几把眼泪,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情。她在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按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他们左拐右绕,直到了墓门。   刚要打开墓门,小九忽然拉住沈梦昔,低声追问,“杜蘅,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成亲武功就废了呢?你相公成亲了武功不是也没废吗?”   沈梦昔忍不住苦笑,快四十岁的人,还要问这个问题。   将她拉到一边,拍拍她的肩膀,说,“就只是先天功有那个苛刻的要求。另外,你知道什么是童子身吗?男子一成亲,与女子洞房花烛之后,就是破了童子身,和女子破了处子身是一个道理的。”   小九的脸一下子涨红,下意识在自己手臂上摸了一下,“哎呀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说了!”转身跑过去,一下扳开了墓门机关。   墓门轰隆隆打开,就听哇哇大叫声,紧跟着周伯通跳着脚窜了进来,“杀人了,老毒物杀人夺宝了!”   沈梦昔胸前是蓉儿,她一个疾速回旋,黄药师又拉了她一把,才没被周伯通撞倒,紧接着又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紧随着跳了进来,追着周伯通而去。   小九大怒,“喀喇”一声,又关了墓门,“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说完朝着两人追去。   黄药师一手夹住沈梦昔,紧随小九跟去。   沈梦昔被紧紧箍住,“咱们出去吧!”这是小九的地盘,她倒不担心小九的安慰。   “那人是欧阳锋,外面肯定有蛇!”黄药师追上了小九,“她肯定又打开了墓中机关,跟在她身后,才能避免被墓中暗器所伤。”   前方黑咕隆咚的甬道里,传来打斗声,然后是暗器破空声,更多的是周伯通的哇哇大叫声。   沈梦昔转过头去,她头顶的电筒照亮甬道,周伯通立刻跑过来,“二弟二弟!救命啊!我的伤还没好利索,他就欺负我!”   黄药师带着沈梦昔迅速躲闪,一掌将周伯通击开。   “你们都欺负我!”周伯通跺脚。   欧阳锋几步追来,举起蛇杖朝着周伯通头顶击去,周伯通身子向左一歪躲开,欧阳锋又伸出左手朝着他的胸前探去,周伯通举手格挡,“不要脸!老毒物,敢来抢我的宝贝!”   “住手!”小九怒喝,“擅闯活死人墓者,死!”   那欧阳锋一言不发,根本不将小九看在眼里。   小九气得胸膛起伏,一把拉住沈梦昔,将她娘俩几步拉到一个石室,外面遽然传出暗器声,沈梦昔听到周伯通喊,“黄老邪你还不打着火折子!你帮我打他,我就不追究你骗我九阴真经的事了!” 第372章 桃花岛 四十八   “黄药师?”欧阳锋的声音低沉阴森,“原来你也来抢九阴真经?”   “哼!”黄药师并不理他。   “不对!这傻子说你骗取了他的九阴真经!哈哈,世人皆都取笑我欧阳锋急于抢夺九阴真经,却不知你黄老邪已是不声不响得手了!”欧阳锋声音骤然一冷,“不过今日,都一并与了我吧!”   话音一落,激烈的打斗声又起。   周伯通和黄药师都是昨日刚受过伤,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实则内伤并未痊愈。   欧阳锋虽然看似嚣张,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三年前,他被王重阳临终一指点中眉心,大伤元气,养到了今日仍有余伤。   所谓南火克西金,王重阳当年以先天功交换段皇爷的一阳指,为的就是克制欧阳锋的蛤蟆功。因为他十分清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都想得到九阴真经,但唯有西毒欧阳锋会不择手段。   果然,这边王重阳死讯一传出,那边欧阳锋就第一个上山抢夺九阴真经了。王重阳留着一口真气,给了欧阳锋重重的一指,他这一指结合先天功和一阳指,威力无比。欧阳锋即便死,也要养上几年,这就给全真教留下了喘息时间。   欧阳锋倒真是厉害,短短三年,又出江湖。   这次之所以他潜入中原,是为寻找一味珍稀草药而来,得了那草药,他就可以炼制秘药,将内伤彻底治愈了。   寻药至陕西,他悄悄潜入终南山,偶然听到两个小道士,说着什么九阴真经就在师叔祖周伯通身上,他就立刻找上重阳宫,正见到周伯通在疗伤,就果断偷袭周伯通,抢夺真经。   如今,全真七子驻守重阳宫的只有马钰和谭处端两人,武功最强的丘处机不知云游何处,众多弟子更是不济,周伯通趁着马钰几人拖住欧阳锋,逃出重阳宫,慌不择路就跑到了后山,正好看到墓门打开,就跳了进去,就这样,他将西毒欧阳锋引到了活死人墓。   此时,三人却是各成一国,又互为牵制,加之要时时提防墙壁上射出的暗器,一时间,不分胜负。   石室里的小九,嘴上强硬,说是擅闯者死,其实这些年来,她住在活死人墓,一直是受着全真教的庇护,没有外人上山,才做到“无人擅入”。   此次若是全真弟子,或者一般武林人士进入,倒是早就被灭于密集的暗器之下,但如今当世三大高手齐聚活死人墓,暗器和机关也奈何不得他们,小九一时竟想不到办法如何将他们赶出大墓,只能焦虑地原地转圈。   沈梦昔听着外面没有了声音,想来三人已经打到了别处。   小九忽然啊的一声,急得跺脚,“他们该不会打开灵室,打搅我家小姐清净吧!”   “灵室也有机关,他们应该打不开的!”   “两个笨的打不开,你相公想开还是能开的!”小九说到这里,恨恨地白了沈梦昔一眼。   活死人墓有林朝英的死规矩:外人不得进入半步!   但自打沈梦昔进来住了一晚,到如今已经呼啦啦进来一大波了。想到这里,沈梦昔多少有些歉疚,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境况,都和自己来跟小九告别有关,否则小九是不会打开墓门的。   “那个,他们都是一代宗师,断不会动石棺的。周伯通是个纯善之人,除了贪玩,也没有怀心思。”沈梦昔无力地安慰着她。   小九忽然脸色大变。沈梦昔知道她想起了林朝英刻在石室顶部的玉女心经。   “跟我走!”小九拉起沈梦昔就跑,出了石室,绕了几个弯,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进入一间阔大无比的石室。   这里应该就是灵室了。   灵室中间并排摆着两个石棺,其中一个已经盖了棺盖,想来那就是林朝英的石棺。还有一具是半盖着的。沈梦昔还在琢磨,明明书中写的是五个石棺,怎么只有两个呢。   小九已经轰隆轰隆放下两道厚厚的石门,然后拍着手说:“这下好了,第二道门,只能从里面打开,外面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   她如临大敌地将那三人隔绝在外,唯独没有防备沈梦昔。   “小九,你怎么如此信任我?”沈梦昔忍不住问,她真怕小九对任何人都如此轻信,轻信他人,那是绝对危险的事情。   小九转过身来,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我会看人,自是知道你不会害我。”   沈梦昔苦笑一下,“有时我的感觉也很准,我只看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知道他是否值得信任。”她的苦笑来自黄药师,因为,他几乎从不与她对视。   小九点头,表示认同,“嗯,我也是看眼睛。”   沈梦昔也点头,小九是唯一和她一样,习惯与人对视的人。   沈梦昔仰头看石室顶部,头顶电筒照到一幅幅图画和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那是我家小姐自创的玉女心经功法。”小九也抬头看了一眼,说。   沈梦昔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小九却笑,“你倒是个有缘分的,我住了十年,才发现小姐把破解全真武功的秘法都刻在了这里。”   林朝英之所以将秘法刻在这里,也是算准了死后王重阳总要来看她一眼的吧。   两个人一辈子比拼武功,死了以后还要比。   王重阳来此痛哭一场之后,见了林朝英的遗刻,招招精微奥妙,式式克制全真,他看得脸如死灰,悄然退出。   不甘认输的王重阳,结庐三年中,苦苦研究,也未想出破解玉女心经之法。十年后华山论剑,他得了九阴真经,虽然发誓只是保存九阴真经,并不习练,却也还是忍不住“翻阅”了一遍,一见之下豁然开朗,十余日就全盘领悟。   第一件事就是偷偷潜入活死人墓,将九阴真经中克制玉女心经的部分刻到了这间灵室底下的密室里,还在林朝英旁边的石棺棺盖内刻了“玉女心经,技压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十六个字。   他要林朝英的弟子后人临死前看到,他王重阳,到底还是赢了的!   啧啧!多么可怜的男人的好胜心!   “你家小姐为何将武功刻在灵室顶部?”沈梦昔问小九。   小九垂下眼帘,“小姐是希望那人能看到吧......可那人一次都没有来过。” 第373章 桃花岛 四十九   唉,他都来过两趟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沈梦昔在心中叹息。   “哼,他要是来了,看到玉女心经,定然是要甘拜下风、羞愧至死的吧!”小九恨恨地说。   “小九,玉女心经是不是修炼之人需要清心寡欲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小九狐疑地问。   “哦,我知道那些道士每日只是练功,心无杂念,就想,既然玉女心经完全克制全真教的武功,想来应该比道士们还要清心寡欲吧?”沈梦昔信口胡说。   但小九却是信了,“嗯,全真教的武功我都练过了,倒真如你所说,想来王重阳就是因为练了这个武功,才不肯与我家小姐成亲的!”   沈梦昔心里笑,小九现在的情绪比第一次见时,要多得多了。“我看你一直冷冷清清的,也从不笑,也是练功练的?”   “我家小姐自从住到这个大墓里,就没笑过,我就也不能笑。她自创这个武功,为的就是要断绝情念,但是,唉,即便是如此,她还是常常望着重阳宫的方向。我陪了她那么多年,怎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呢!”小九幽幽地说,“玉女心经须得两人同练,互相信任,互为辅助,才能练成。你说,她心底里是不是还盼着那负心人能来与她同练?玉女心经一旦修炼了就不能动情,否则就会受伤,武功大降。我家小姐啊,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小九说到这里,好半天不再说话。   抬起头看看沈梦昔,“我十几年不曾与人说话,也不觉寂寞。自那日遇到了你,忽然变得多嘴多舌了,就想说个不停。”   沈梦昔笑,“人毕竟是群居动物,需要沟通交流。”   小九虽不完全理解她的话,但也懂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她是认同自己,就忍不住又说起她家小姐,“小姐十分的信任我,我助她修炼玉女心经,她修炼得很快,但她一旦停止练功就又会思念王重阳,然后武功就会下降,修炼到了七层,就不再前进,几次还吐了血,等养好了再练功,又再受伤,如此反复几次,人也变得憔悴,最后挣扎着终于练成了,人也熬得油尽灯枯了。”   小九睫毛上挂着一颗泪珠,慢慢滴落。   沈梦昔看着石棺,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林朝英每日在地下宫殿顾影自怜,朝夕思念。唉,又一个求不得的苦恼者!   隔着两道石门,隐约听到灵室外有人声,那三人还真的打到了这里。小九警觉地站起,贴着石门听外面的声音,沈梦昔也凑了过去。   蓉儿听到黄药师的声音,大声欢叫着爹爹。   沈梦昔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出声。蓉儿委屈地大哭起来。   石门外传来黄药师的恼怒的声音,“阿蘅!你们怎么到了这里?蓉儿怎么样?”   蓉儿听到自己的名字,带着哭音又喊了一声“爹爹!”   沈梦昔觉得再让她这么喊下去,黄药师肯定要设法打开石门了,无奈地看看小九,提高声音喊:“我们很安全,不必顾及我们!”   忽然石门有了震动,不知是谁在击打石门,试图打开。   沈梦昔不禁皱皱眉头。   小九神情平静,“他们即便打开第一道石门,第二道也是打不开的。”   沈梦昔放下心来,抱着蓉儿坐下来,卸下身后的背包,给了蓉儿一块小面包,“蓉儿乖,爹爹在外面打坏蛋,等坏蛋跑了,我们就出去找爹爹,好不好?”   蓉儿信任地点点头,接过小面包,开心地咬了一口。   沈梦昔也给了小九一个烤饼。   小九把烤饼拿在手中,并没吃。看着沈梦昔又拿出水袋来,忽然说:“这里安全是安全,只是没有吃的喝的。”说完把手里的小面包放回去,“留给蓉儿吧,他们不知几时才能离开呢!”   “你吃吧,我还有。”沈梦昔拍拍背包,又将烤饼递给她。   “不,留给蓉儿。”小九态度非常坚决,转头又情绪低落,“是我没用,眼睁睁看着外人闯入,却无计可施,我太笨了!我配做小姐的弟子,我只能做个丫头,玉女心经没练成!连古墓也看守不住!若是他们惊扰了小姐的安宁,我真是纵死难辞其咎!”   沈梦昔见此,安慰她,“玉女心经要两人同练,你只一人,当然练不成。外面那三人,即便只来一人,任谁守着古墓,也是苦难,何况是三人同时出现呢!你快休得妄自菲薄!”   见小九脸色稍好,她抱着蓉儿又来到石门边,大声喊:“周伯通!你到底是不是个男子汉!你们要打架,就赶紧离开古墓,到全真教去打!这里是古墓派的地盘!”   隔了一会儿,才传来周伯通略显狼狈的声音,“二弟救我啊!他们欺负我!我打不过他们,我也出不去啊!”   “住手!”这次是黄药师的声音,“欧阳锋!内子说的对,这里是古墓派的地盘,我们之间纵有天大恩怨,也到外面去算!”   “哼哼!你是怕你老婆孩子受牵连吧?我偏就要在这里打!王重阳当年点我一指,我无法找他报仇,今日倒要看看,他修的这活死人墓,到底有什么秘密?你看这墓中机关重重,他到底在防什么?莫非他把九阴真经藏到了这里?他嘴上说把这大墓让给了林朝英,其实呢,哈哈,人家金屋藏娇,他是古墓藏娇!哈哈哈!”欧阳锋的笑声带着金戈之声,听着耳中,十分的不舒服。   小九在灵室内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冲到门口就要打开石门,沈梦昔连忙拉住她,“小九!”   小九眼泪哗哗地流,“杜蘅,你别拉我!我家小姐一世英名,清白无瑕,岂容这恶人诬陷?他日,我拼死也要杀了他!我定要杀了他!”说完一拳砸向石壁,仿佛只有以肉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心中的痛苦。   沈梦昔对着石门大骂:“呸!欧阳锋!你这个以己度人的癞蛤蟆!臭癞蛤蟆!你自己不知廉耻,与嫂嫂通奸,生了儿子,再看世间,就觉人人都如你一般肮脏!你立刻马上赶紧离开古墓,否则我就将你的丑事昭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你的丑恶嘴脸,看你还有什么脸打着五绝的旗号招摇过市!”   石门外的打斗声陡然消失,寂静无声。   小九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梦昔,“杜蘅,你居然会骂街?”   蓉儿也伸出小手,去捂沈梦昔的嘴巴。   沈梦昔哈哈笑,“对待君子要有君子之礼,对待小人,自然怎么痛快怎么来!”   “哇呀呀!我杀了你!”石门又传来震动,伴着欧阳锋暴怒宣泄的吼叫。   以及周伯通的哇啦哇啦声音,“欧阳锋,原来你也抢人家老婆啊!怎么还弄出个儿子来!哈哈哈!你怎么好意思到中原来,快回家抱儿子去吧!哎哟哎哟,黄老邪!你快帮我打他!你老婆是我义弟,你干嘛不帮我!” 第374章 桃花岛 五十   沈梦昔对着石门又喊:“大哥,你别忘了,这座活死人墓,当年可是你师兄借你父亲的财力所建,你忍心看着欧阳锋在这里胡作非为,让你父亲和师兄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哇呀呀,是这个道理啊!”周伯通深以为然。   “那还等什么?还不联合我相公,将那欧阳锋打回老家去!”   “啊呀呀!她相公!你听到了吗?我是你大舅哥,你老婆让你听我的话呢!”   石室外,只听周伯通喋喋不休,也不闻黄药师的回答,打斗仍在继续,却是逐渐远离了灵室。   小九打开石门,甬道墙壁上的油灯忽忽闪闪,似要熄灭,小九回身却让沈梦昔留下,“我跟去看看,等他们一出去,我就关闭墓门,你将这个机关拔起,左旋两下,关闭第二道石门,不是我来喊你,不要给人开门!”说完也不待沈梦昔回答,就关闭了第一道石门。   沈梦昔倒也不紧张,头上的太阳能电筒光线越来越微弱,她又拿出一个新的换上,在灵室里慢慢转悠,不时抬头看看玉女心经。   当看到一段剑法时,发现招式均是“抚琴按箫”、“扫雪烹茶”、“松下对弈”、“池边调鹤”之类的名称,满满的情侣相伴、旖旎风流的画面感。   沈梦昔暗叹一声痴情女子,继续朝下看去。   慢慢看了一遍,竟不知不觉就将玉女心经背了下来,以往不通武功,杜蘅都能记下,如今沈梦昔已学过了九阴真经心法,更能融会贯通,一遍过目不忘也不是难事。   沈梦昔来到林朝英的石棺前,鞠躬行礼。   又看看旁边的一具石棺,最初以为那是给小九准备的,现在想,应该是给王重阳准备的。   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沈梦昔摸摸石棺,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对。按照书中所写,这具空棺内,就有通往下层密室的通道,密室屋顶刻着部分九阴真经。如此判断,这具石棺,应是一早王重阳就设置了的,连林朝英也不知道。而且,他不可能准备两具石棺,那么,林朝英那具石棺,应该是她自己准备的了。   王重阳是个极注重面子的人,他当年告知林朝英活死人墓有块断龙石,一旦放下,就与外界彻底隔绝了。却没把最后一条逃生之路告诉她,为的是怕落个贪生怕死之名。   沈梦昔朝半开的石棺内看了看,里面隐约有个扣手的地方,会心地笑了一下。   时间已过去一个多时辰,蓉儿早已醒来,沈梦昔给她喝了几口温水,又将她放下来,换了纸尿裤,让她在地上走动。   蓉儿大声喊了几声爹爹,倒是没哭。   小九却一直没有回来,沈梦昔有些着急。   不仅小九没来,连黄药师也没来找她们,难道出现了什么变故?   但带着蓉儿,她不准备开门出去冒险,索性找了个简易床,出来,娘俩安心地等待。   她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就听得石门外黄药师急切地喊她的名字,她连忙起身将简易床等物收入武陵空间,贴着石门问:“是谁?”   隔了几秒,石门外气馁地说:“是我!”   蓉儿高兴地喊:“爹爹抓到坏蛋了,爹爹来接我们了!”   沈梦昔将第二道石门打开,就见黄药师已站在门口,他已经自行打开外面的一道石门。   “你看到小九了吗?她说要等你们出了大墓,就关闭墓门的。”   “她受伤了。”   “啊?”沈梦昔一惊,“她在哪儿啊?”   黄药师一把抱起企图顺着他的大腿往上爬的蓉儿,“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沈梦昔手忙脚乱关了石门,一路小跑跟着黄药师。   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奇形怪状的房间,石门开着,欧阳锋和小九隔着一丈左右的距离,都躺在地上。沈梦昔扑到小九身边,“小九!”一把扣住她的脉搏,却见她的手已经发黑,仔细辨认,手背上还有一对牙印,“中毒了?”   “中了欧阳锋的蛇毒。”黄药师在旁边解释,“欧阳锋认定这里藏有九阴真经,即便不是全部,最少也得藏有一册,他一路挨个石室查看,到了这里,正好碰到那个小九,她怒骂欧阳锋毁掉了她和小姐的画像,两人就打了起来。”   沈梦昔一边给小九嘴里喂了九花玉露丸,一边给她挤毒血,心中想的是:欧阳锋一对二还有余力挨个屋子寻找,怕是你严重放水了吧!   “这小九武功不弱,欧阳锋又与我们打斗了许久,两人僵持不下,欧阳锋发了一记飞燕银梭,那银梭另有机关,防不胜防,小九不知底细,肩头中了一梭,但她也发出两把金针银针,欧阳锋躲闪不及,腿上中了一针,倒地之际,又放出杖头毒蛇,咬伤了小九。”   沈梦昔看看昏迷的欧阳锋,猜测他是中了玉峰毒,走过去在他身上踢了一脚,“自己的玩毒的,倒中毒昏迷了,丢不丢人!”然后蹲下来,要在他身上翻找解药。   黄药师一把拉过她,“你做什么?”   “找解药。”   “我来!”黄药师将蓉儿一把塞给她,没好气地用玉箫在欧阳锋身上翻找,不一会儿,自腰间翻出一个大荷包出来,里面十几个小瓶,却不知哪个是解药。   沈梦昔无奈,又在小九身上,翻到一个小瓶子,闻闻是蜂蜜的味道,用头上金簪剜出一块,刚要抹到欧阳锋嘴里,忽然停手,“相公,你点他的穴道!”   黄药师一笑,依言点了欧阳锋三处大穴,又在他下巴处一掐,就张开了嘴巴,沈梦昔将蜂蜜抹到他嘴里,不一会儿,欧阳锋唉了一声,醒了过来,先觉得左腿奇痒无比,再想查看,又发现自己穴道被制,顿时破口大骂,转头又看到地上的小九,哈哈大笑。   沈梦昔已经收捡起地上掉落的冰魄银针和玉峰金针,她戴着手套,两指捏着一根银针,“别笑了!我能给你解的毒,也能再让你中毒!”说完掂掂手上的荷包,“哪个是解你杖头蛇毒的?”   欧阳锋虽然不能动,以一个狼狈的姿势躺在地上,但还是大笑,“没有解药!她死定了!哈哈,没有解药!”   沈梦昔想起书中提及,洪七公中了蛇毒,武功全失,杨康间接中了软猬甲上的蛇毒,无药可解,以及欧阳锋以蛇毒毒死海上大片鲨鱼的情节,气得一下将银针扎在他唇下承浆穴上,欧阳锋立刻哑巴,眼见着全身变得漆黑,“欧阳锋,这是林朝英的冰魄银针,此时如果我将你的皮肤刺破一点点,你就会立刻浑身溃烂而死!” 第375章 桃花岛 五十一   欧阳锋听了眼神一变。   却是连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一张黑脸有些恐怖,又有些滑稽。   沈梦昔看看那蛇杖,就在欧阳锋身边倒着,杖头上面一个阴森森的鬼头,还盘着两条银鳞小蛇,此时没有主人的命令,都十分温顺地缠绕在蛇杖上,轻轻地吐着蛇信。   沈梦昔叮嘱黄药师千万别碰欧阳锋,就迅速来到小九身边,取出手术刀在牙印处割了一个口子,扶她坐起,以右手抵住她的后心,闭目将自身内力输给小九,她只觉脑海中,看到一线已经险险逼近小九心脏的黑线,猛地停住,慢慢地后退。   “嘀嗒嘀嗒!”小九手背上的伤口不断流出黑血,在地上聚积了一滩,散发着腥臭的气味,这是沈梦昔用内力逆着经脉将蛇毒逼出了体外。   但不到十分钟,沈梦昔已大汗淋漓。   眼见黑线已经缩到了手腕,此时停下来,就是前功尽弃。   沈梦昔苦苦硬撑,摇摇欲坠。   黄药师见了,叹口气,走到她身后,盘膝坐下,一手抱住蓉儿,一手抵在她的后心,缓缓灌输给她纯厚的内力。   沈梦昔顿觉精神大振,两分钟后,沈梦昔长出一口气,收回右手,只见小九手背滴出的血,已是鲜红色。   黄药师又多给沈梦昔输入一些内力,又给她嘴里塞了粒九花玉露丸,这才站起身来。   谁知那欧阳锋,亲眼看着沈梦昔给小九逼毒,竟也悟到了诀窍,自己悄悄逆转经脉将冰魄银针的毒液聚集到承浆穴的针孔处,只听啵的一声,银针倒射而出,伴随的还有一条极细的黑色血箭,竟是直朝着黄药师怀里的蓉儿而去。   沈梦昔勃然大怒,条件反射地掏枪射击,只恨方才急着抢救小九,没能先杀了他,永绝后患。   黄药师则抬袖挡住蓉儿,身体疾转,躲开了血箭和银针,右手运用弹指神功,连弹三下,三枚石子带着破空之声,分别朝着欧阳锋眉心、膻中、丹田而去。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欧阳锋的耳边划过,将他的右耳打掉半边。   欧阳锋大惊,他方才的一转身,主要还是为了躲避黄药师的暗器,心中并未将沈梦昔握在手中的短小“兵器”放在眼里,哪知那东西居然射出弹子,不仅声音巨大,还速度奇快,不查间竟然削去半个耳朵,简直是奇耻大辱。   欧阳锋一把抓起蛇杖,就要放蛇。沈梦昔一击不中,早又连发三枪,她不愿让抱着蓉儿的黄药师离欧阳锋太近,刚才那道血箭,已让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欧阳锋也不愧是五绝之一,沈梦昔给小九疗伤的十几分钟,他不仅悄无声息将黄药师的独家点穴手法解开,还现学现用,逼出了针毒。面对手枪射击,腾挪闪避,快如闪电。   一向以神枪手自诩的沈梦昔,连射四枪,居然只第一枪打掉了欧阳锋的半只耳朵,后面三枪都“脱靶”了,心中懊恼至极。   还是黄药师连射暗器,每每都能预设他的方位,最后一记日子打中他的小腿,欧阳锋踉跄两步,就势伏地,发出咕咕咕的声音,然后猛地跳起,方向一转,双掌一推,朝着沈梦昔而去。   沈梦昔举枪朝着那手掌就是一枪。   “阿蘅!”   沈梦昔只觉呼吸一窒,最后的画面是欧阳锋手掌一个血洞,瘸腿捡起蛇杖消失在石门外,还恶狠狠地丢下一句:“黄药师你给我等着!”   “阿蘅!”   沈梦昔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还在想,这感觉跟在战场被炸弹气浪掀翻一样一样的呢......   沈梦昔幽幽醒来,只觉胸口闷疼,骨头也疼,全身都疼。她痛苦地呻吟一声,黄药师闻声走了过来,把着她的脉,随后放下,盯着她足足看了两分钟。   沈梦昔被看得心里发毛,警铃大作,“相公,怎么了?我毁容了?蓉儿呢?小九呢?”   “都在旁边静室。”黄药师说完将一件防弹衣拿到她跟前,“这是什么?”   沈梦昔一呆,嘴上说的却是,“啊,你给我换衣服了?”然后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   “不是我,难道让牛鼻子老道给你换?”   “那谁给小九换的衣服?”   “你!她没换!”   沈梦昔嘻嘻笑着说:“谢谢你啊,相公,你帮了我大忙!又一次救了我!”   “用得着就相公,用不着就黄药师,一生气就黄岛主,要不就什么都不叫!我当初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呢!”黄药师气得笑了,忽然板脸,又指指防弹衣,“又差点被你岔过去,这是什么?”   “这个,是我自制的宝贝。你有一件软猬甲,我这是硬猬甲,没有刺,但也是刀枪不入,能护住重要部位。”   “硬猬甲?”黄药师皱皱眉头,又拿出手枪,“那这是什么?”   “这......”沈梦昔脸一僵,当时她是什么都没想,习惯性的掏枪。这习惯看来得好好改改了,上回小道士走火,她悄悄捡起了手枪,这次直接晕过去,枪自然就被黄药师收起了。   门外适时传来蓉儿奶声奶气喊娘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武眠风恭敬地轻喊了一声“师父”。   “进来!”黄药师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桌边坐下。   房门打开,一阵冷风吹进来,蓉儿两条小短腿抬得极高,急急直奔沈梦昔而来,“娘!”   她扑在床边,双眼紧盯沈梦昔,“娘,你醒了?”   “醒了。”沈梦昔忍不住嘴角上扬。   “娘,你不要睡!”蓉儿使劲往床上爬,无奈这床太高,她几次都没爬上去,武眠风轻轻托起她的脚,蓉儿使劲一蹬,终于爬了上来。   她大声吐出一口气,咯咯地笑了,小手摸着沈梦昔的脸,“娘,不要睡。”一连说了几遍,忽然嘴巴向下一撇,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蓉儿亲眼看着你吐血倒地,受了极大惊吓。昨晚你又一直不醒,她夜里哭醒几次。”黄药师来到床边,伸手要抱蓉儿。   蓉儿哇地一声哭了,一头扎到沈梦昔怀里,几乎没撞晕她。沈梦昔呲牙咧嘴,不敢呼痛,苦笑着抚着蓉儿的后背,连声安慰。 第376章 桃花岛 五十二   武眠风过来抱蓉儿,“蓉儿乖,师母受伤了,你不要乱碰她,会很疼的!”   蓉儿睫毛上挂着一颗泪珠,推开他的手,纠结地看着沈梦昔,忽然轻轻将小身子依偎在沈梦昔身前,一动不动。   黄药师对武眠风朝门口扬了扬下巴,武眠风又对蓉儿拍手,“蓉儿来,师兄带你去玩儿!”   蓉儿依然一动不动,眼神却满是拒绝。   “眠风你去吧,让她在我这玩儿。”沈梦昔说。   武眠风看了看师父,得了个怒视,低头出去了。   黄药师在屋内来回踱步,终于站定了,“阿蘅,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的事?”   沈梦昔慢慢撑着坐起,搂着蓉儿,看着黄药师的眼睛,“你想知道什么?”   终于和他对视了。   这是一双清冷幽深的眼睛,沈梦昔一时看不透,但她能感觉这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他不允许不完美的事情出现,不允许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发生。   “船、硬猬甲、还有这个暗器,你是从哪里得来?”黄药师走近一步,紧盯沈梦昔的眼睛,他一直认为沈梦昔背后有人帮她,但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   沈梦昔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你不精通的事物,而这三样东西又正好是你不了解的?我可以送给你,你拆开来研究一番,如果能复制和改进岂不更好?”   黄药师烦躁地收回视线,又在屋子里转圈,声音变得严厉,“你只需如实回答便是,为何再三回避?”   “我有自己的秘密,正如你也有!”沈梦昔也收起了笑容,她本想说是在桃花岛的某个隐秘山洞得到,轻轻带过,但被黄药师审讯般的语气激怒,便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   “秘密!”黄药师声音提高,“你是我黄药师的妻子,你对我保有秘密?”   “是的,正如我允许你也保有秘密!”沈梦昔立刻接口。   “你!”黄药师气得捏紧拳头,看看蓉儿,颓败地坐到桌边,“你稍好些,就加紧练功,根基太差,以后不要给人疗伤!”说完不由分说,抱走蓉儿,也不管她哭喊,头也不回出了门去。   他们一走,沈梦昔呆愣了一分钟,或者两分钟。   然后就盘坐开始调息运功。   一个时辰后,沈梦昔慢慢睁开眼睛,身体感觉大好。   方才她在习练九阴真经上的心法,这本上册,大多都是道家修炼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并无实战的真实功夫,当练到其中一段时,发觉身上伤势在迅速恢复,仔细一想,可不就是为人治疗时运行的所谓“输送内力”!   当初周伯通教她时,并未告诉她九阴真经各篇的名称,只是胡乱念在一起,也不做系统讲解,她的记性奇佳,也跟着胡乱背了下来。   若有不懂的地方,周伯通也是高兴了就解释,不高兴就一问三不知。   这才导致她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体奇特,或者灵魂强大才能给人修复身体的。   沈梦昔想到《神雕侠侣》中提及,小龙女和杨过在密室发现九阴真经的解穴篇和疗伤篇,想来这一段应该就是疗伤篇了。   后面还有点穴篇和解穴篇,最后一段是千余字的古怪文字,应当就是梵文的九阴真经总纲了。   这段译文,她还真在武陵空间的图书馆里找到了,如此,她就有了完整的九阴真经上册内容。   虽没有下册的武功,但九阴真经也是道家内功的路子,她只要学习全真教的武功也是一样的。何况,她还会太极拳。   要想在这武侠世界里生存,要么依附强大之人,要么自己是强大之人。   黄药师固然可以保护她,但他给她的限制肯定更多,她如果后退一步,势必步步后退。以她的性格,可以忍一时,绝对无法忍一世。   沈梦昔决定,即日起,加强武功修炼,她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有能力保护蓉儿。   这时,黄药师推门进来,看样子是消了气,他径直走到床边,微微弯身,温声说道:“阿蘅,为夫帮你疗伤。”   ——这应是他最大限度的道歉了。   一弯腰,看她脸色红润,很是惊奇,随之脸色变得难看,“我一直没问,你练的是什么内功?”   “相公!你看我好多了!”沈梦昔笑着拉住黄药师的手臂,晃了两下。   然后穿好鞋子,拉开房门,喊道:“来来!小道士!快带我去看活死人墓的女施主!”   黄药师愣愣地看着她逃也似地出门,蹲下来,拿出床下的背包,他多次见她背着这个奇怪的包袱,里面能装很多东西,似乎一伸手,总能拿出她想要的东西。   他研究了一下,刺啦一声拉开了拉链,里面东西并不多,火折子,水袋,一些散碎银两和铜钱,还有一身换洗衣裳,都是很平常的东西。   他看看枕头边,那件硬猬甲,皱皱眉头,他不相信这件护甲真的叫硬猬甲,分明是她敷衍自己临时取的名字,还有这件怪怪的暗器,居然可以发出巨大的声响,连欧阳锋都躲闪不及,丢了半个耳朵。   那边沈梦昔被小道士带到一间静室,这里的环境明显不如沈梦昔的房间,小九正双目无神地看着承尘,一夜时间,她仿佛憔悴了许多。听到门声,她连头也没转一下,直到听到轻轻一声“小九”,才慢慢转了一下眼珠。   沈梦昔坐到床边,习惯性地一手抓她的手腕,一手把脉。   两秒钟后,她失态地啊了一声。   小九忽然流了眼泪,慢慢坐起来,一把抱住她,“杜衡,我是个废人了!”   原来小九昨日出了灵室一路悄悄寻找他们三人踪迹,却发现小姐和王重阳的画像都被人撕毁,她怒火中烧,一路追到练功室,就见欧阳锋与周伯通正战作一团,黄药师却不知哪里去了。   她质问是谁撕毁了画像,周伯通跳开一步,指着欧阳锋说:“就是他!”   欧阳锋嘲讽一笑,“我说古墓藏娇,他们还不信,画像都挂到一起了,还有嫁妆嫁衣,不是早有奸情是什么?”   小九怒斥一声,举剑就刺,欧阳锋笑容一收,抬杖还击。   两人直斗了百来回合,难分胜负,到最后,终究是小九实战经验不足,中了欧阳锋的飞燕银梭,欧阳锋乘胜追击,一掌击中小九后背,小九两把飞针也将欧阳锋罩了个严实。   欧阳锋一挥袖子卷了大半飞针,却仍有一根金针刺中小腿,两人同时倒地。欧阳锋左腿开始发麻,服了解毒药,还是不能缓解,他恨得大吼一声,放出银蛇攻击小九,大有必须置人于死地的架势。   小九气哼哼地对沈梦昔说:“我被蛇咬了手背,昏迷前,看到你那好夫君慢慢从门外进来。”   “是他去灵室带我过来的,否则,我来晚一步,你就死定了。”   “哦......”小九十分尴尬,不自然地哦了一声。   沈梦昔早该想到,就连洪七公都受不住的蛇毒,小九怎么能幸免呢,蛇毒逼出,不过是保住了性命,但武功内力全失,此时的她,看起来还不如一个普通女子。   沈梦昔轻轻拥抱小九,拍着她的背脊,“不怕不怕,你一定可以恢复武功的!” 第377章 桃花岛 五十三   小九受伤导致武功尽失,让沈梦昔想到九阴真经总纲,就是这段拗口的经文,使南帝北丐都恢复了武功,甚至变得更强。   但这一段,至今还无人破译。王重阳没看懂,周伯通也只是死记硬背。   但,沈梦昔从书中看过译本,她张口就能背出。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方式教给小九。   她暗示小九,“我注意到灵室里,你家小姐的石棺旁边,还有一个石棺。”   “那是我的。”小九淡然说道。   “是吗,我还以为是最初王重阳给自己准备的呢!”   小九闻言倒是一愣。   “我看那石棺好像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小九追问。   “说不出来,等你回去的时候,好好查看一下。”疗伤篇对她应该也是有帮助的吧。   小九漫不经心地点头,她现在内功尽失,心情极其沮丧,做什么都集中不了精神。   这时,周伯通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二弟!”   沈梦昔没理他,继续和小九说话。   “二弟,你伤得怎么样?我知道你在这里!”周伯通一副你不开门,我就一直喊的架势。   沈梦昔只得出去,“我还没死,你回去吧。过几天我就下山了。”   周伯通罕见地红着脸,“二弟,你生气了?对不住,我......”   沈梦昔摆摆手,早对他不抱什么希望,“欧阳锋在哪里?”   “他逃回白驼山了!”   “走了?”   “那天,我跑回重阳宫,带着师侄们去了活死人墓,迎头碰上欧阳锋一瘸一拐跑了出来,我打了他一掌,他吐了血,可惜被他跑了!”周伯通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却是邀功的模样。   小九在屋内听到马钰带人去了活死人墓,气得剧烈咳嗽起来。   沈梦昔连忙对周伯通挥手,然后关门回了小九身边。“你别生气,这大墓是王重阳建的,他不可能不给弟子留下打开大墓的秘法,这么多年他们不是也没来过?这次也是为了救我们,才不得不进来的,你就别计较了。”   小九闭着眼睛,一语不发。   第二天,小九稍微好些,挣扎着非要回到活死人墓不可。   马钰本是好意劝说,让她再将养几日再回去不迟,倒被小九给骂了几句,弄得马钰面红耳赤。沈梦昔也拿她无法,只得送她回去,还陪她住了几日。   这晚,她隐隐听到小九慢慢下床,走了出去。   她没有跟随,猜测到她一定是去查看那石棺的秘密去了,安心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二天沈梦昔醒来,看看时间,五点钟,再看小九的床,还是空着的。   她走出去,喊了几声。   不一会儿,小九回来了。   看她气色好了一些,心情似乎也不错,沈梦昔心里明白,面上却问:“小九,你怎么起那么早?去哪里了?”   “我去灵室了,去看那个石棺!”   沈梦昔没想到她竟如实相告,倒不好再问下去。   小九接着说:“那王重阳是个怂包,跟我家小姐说,这活死人墓有个断龙石,一旦放下,就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谁知他竟然在石棺内留下后路!”   “他建这大墓,目的是为了抗金,定是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甘心死在这地下大墓的。”沈梦昔帮她分析。   “哼!他就没跟我家小姐说过一句实话!”小九气哼哼地说。   “你似乎身体好了很多。”沈梦昔岔开话题。   “嗯,我找到一间密室,里面有个疗伤的法子,很是有效。”   “那你是不是可以恢复武功了?”   小九摇摇头,“只是疗伤而已,恐怕我以后就是个没有内力的花架子了。对了,杜衡你的伤势如何了?一会儿我带你去,也用那法子疗伤!”   “不不,我已经好全了。”沈梦昔连连摆手。   “被欧阳锋的蛤蟆功打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好全,你赶紧跟我来!”不由分说,小九拉着她就朝灵室走去。   小九的坦荡,让沈梦昔觉得有些惭愧,“你先去,我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就过去。”   “那我去做饭。”小九转头又朝厨房走去。   沈梦昔坐到桌边,迅速将九阴真经总章默写出来。   两人简单吃了些食物,小九又急着拉她去灵室。   小九拉着沈梦昔进了石棺,“你别怕,这里是密道。”   打开石棺底部,走过一段旋转的石阶,两人下到了灵室的下方,“就是这里,你看!”小九点亮室内的油灯,指着密室顶部让沈梦昔看。   “小九,这是你们古墓派的秘密,你怎么能带我来看呢!”   “古墓派,哈哈,从始至终也不过就是小姐和我两人罢了!我打心里喜欢你,就想让你看!”小九笑着说,然后催她赶紧练功疗伤。   沈梦昔只得盘膝坐下,假装练功。   忽然她自蒲团下摸出一张纸来,展开看了几眼,就喊小九:“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小九睁开眼睛,看她手里的纸,很是惊奇。   “就在这个蒲团下面的!”   小九接过纸张,奇道:“这纸很是特别,似乎比所有的纸都白!”说完还对着灯火看,沈梦昔真怕她不小心点着了纸,她的心思就全白费了。   “这字迹也很奇特!”小九还有心思看纸张,看字迹,分析笔墨。   “写的什么?”沈梦昔赶紧提醒。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咦,这是什么?好像是武功心法?”小九越看越惊奇,“是道家的心法,但又不是全真教的!”   “这密室里的东西,肯定都是非常重要的,你好好收着,有时间练一练看看!”   “嗯,说不定就是九阴真经。”小九说完还手指朝上指了指密室顶部。“不如我们一起练吧?”   “我就不练了吧。你慢慢练,如果能恢复武功最好,我却是得下山了。”   “下山?”   “我们拖家带口的,也不能老是在重阳宫住着,长安城里还有一个养伤的徒弟,我还得给他治疗一下脚伤。”   小九脸上是明显的不舍,想了想说:“我打算收个徒弟,把小姐创立的玉女心经传下去。我看蓉儿是个不错的苗子,不如我就收她为徒吧!”   沈梦昔大惊,“不行!”   小九颇为受伤地看着她,“怎么就不行?”   “我是说,蓉儿还太小。”沈梦昔连忙缓和语气,安抚她,“蓉儿又是个欢脱的性子,你们古墓派的武功清清冷冷的,她可不适合。”   “玉女心经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功,你居然不让蓉儿学?你是不是傻?”小九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连忙赔笑,“蓉儿的爹爹是个古怪性子,他是断不肯让女儿学别家武功的。好了好了,你别生气啊!”   沈梦昔才不会让蓉儿学玉女心经呢,让好好的一个活泼孩子变成一个压抑真性情的冰美人?再说,睡那个冰寒的玉床,恐怕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对了,小龙女和杨过后来有没有孩子来着?沈梦昔的思路越来越远,直到小九不满地拍了她一下。   “啊!什么?”   “我说,你以后要记得常常来看我!”   “那是一定,一定!”沈梦昔热情地拥抱小九,小九极为不自在,但也没推开。 第378章 桃花岛 五十四   武眠风彻底恢复,林志远小道士也可以下地慢慢行走,小九更是恢复神速,于是沈梦昔决定告辞下山,随着黄药师去长安城,给冯默风治疗。   马钰率亲传弟子,亲自送他们到山下,还让人给雇了马车,还待要送上十里,黄药师挥手让他们回去,“你个方外之人也讲那些俗礼?”   马钰行了个道礼,又对沈梦昔行礼,不再相送。   在重阳宫的时日,沈梦昔与马钰多次交流,马钰给她讲解道家心法,她给马钰讲述部分西医原理。虽然她心底更加推崇、信奉中医体系,觉得西医太过简单的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但不可否认,西医在治疗外伤和急救方面是十分有效和先进的。   对于马钰,她的印象十分好。   且不论这人武学资质如何,起码品德高尚,三观中正。——带着老婆一起出家,就比王重阳处理情感要强上百倍了。   沈梦昔一家三口坐在车内,武眠风则坐在赶车人旁边,春寒料峭,沈梦昔有心让他也进车厢,但是武眠风无论如何都不肯。   马车没行多远,就听一声大喊,“二弟!”沈梦昔打开车窗,见周伯通正蹲在路边一棵大树上冲她挥手。   沈梦昔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心里狂吼,怎么就沾上了这么个人呢!   “就此别过了!大哥你多保重!”沈梦昔心里感激他传授了九阴真经,但也受够了他跳脱无稽的性格,故而也不叫马车停下,只是敷衍地冲他摆手。   “那个!我教你的心法你要好生练着啊!你的内力太差,以后不要给人治病了!”周伯通追着跳到另一棵树上,又喊道。   “知道了!你先去大理,随后我们也往南走!”沈梦昔忍不住还是劝他去看锳姑,盼着救下小顽童。   黄药师若有所思地看看沈梦昔,难得地凑到车窗边,回头看了周伯通一眼,周伯通顿时如临大敌,嗖地一声跳下树,钻进树丛不见了。   沈梦昔失笑地摇头。   ******   再次进入长安城,沈梦昔问武眠风,是否要回家去,他摇摇头坚决地说不去。   冯默风的家,离西市不远。   黄药师先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让武眠风上冯家去通报一声,没多会儿,冯默风就和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赶到了客栈,冯默风一见黄药师,立刻磕头行礼,沈梦昔注意到他的左腿还是瘸的,可惜了翩翩少年,玉树临风,着实让人嗟叹。   这条腿绝对刺痛了黄药师的眼睛和心,他立刻让冯默风起身,将他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并让他拜见师母。   那中年男人是冯默风的父亲,一身绫罗绸缎,十分喜气,他客气地与黄药师及沈梦昔见礼,他竭力邀请黄药师住到家里,说上回的院落一直给他留着。黄药师以家眷众多为由婉拒,但他十分坚持,招手让一个老仆进来帮着搬东西,不由分说就将行李搬上马车,并说家里已准备了晚宴,沈梦昔看黄药师一副被冒犯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乐不可支。   冯家是商户,庭院占地不算小,但人口也不少,满满登登住着主仆五十多口,但即便如此,还是给重新他们腾出一个稍大的院子。   冯父叫做冯立善,是家中长子,两个兄弟也都成家立业,兄弟三家一同住着,倒也和睦。   冯默风本名叫做冯崇文,是冯立善的幼子,两个兄长均已成亲,两个姐姐也都嫁人。   冯默风自幼聪明,却有些体弱,曾有道士给他卜卦,说他必得远离家人,出门拜师学武,才能保得健康。   当年,冯立善不舍幼子离自己太远,便往重阳宫捐了大笔银子,让儿子去做个记名弟子,顺便打熬一下身骨,身体好了,就回家来。   谁知竟被黄药师一眼相中,带到了东海桃花岛。   这次儿子回来,他得知是被师兄师姐牵连,让师父惩罚了,心中实是不虞,但看儿子除了瘸腿,身骨倒也健壮,天文地理、武功八卦等也十分精通,到底忍下了,没当着儿子说过一句怨言。   冯家屋舍稍显拥挤,但布置十分豪华,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想来冯立善颇有生意经,赚了不少的银钱。   沈梦昔坐在冯家铺着波斯地毯的花厅里,欣赏着一块青金石插屏,一边和冯默风的祖母说话。   冯老夫人今年七十岁了,身体健旺,一笑起来中气十足。老夫人送了蓉儿一块和田玉佩做见面礼,还乐呵呵地抱了抱她。   冯默风的母亲李氏,却盯着沈梦昔看了又看,最后忍不住对冯老夫人说:“母亲,你看黄夫人是不是像一个人?”   冯老夫人哦了一声,眯着眼睛仔细看,“眼睛不中了,看不清啊!”   “你看像不像玉珠妹妹?”   冯老夫人又啊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沈梦昔跟前,沈梦昔笑着站起,任她打量。   “敢问夫人,令堂可是姓冯?”   沈梦昔这才想起,可不就是!杜蘅的母亲正是姓冯啊!   她点点头。   李氏一把握住沈梦昔的手,声音急切,“夫人可是姓杜?令尊可是在临安府做官?叫做杜兴章?”   沈梦昔又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啊呀!”李氏眼泪流出,回头对着丫鬟喊:“还不快去叫你家老爷来!”   冯老夫人也老泪纵横,“竟真的是玉珠的孩儿!是玉珠的孩儿!”   冯立善急匆匆赶到花厅,他正在前厅与黄药师叙话,他想请求黄药师不要带走儿子,儿子瘸就瘸了,让他在西市支应一个小铺子算了,过几年娶妻生子,安稳度日就是。   冯老夫人一见儿子,立刻喊道:“善儿!你快来见见你妹妹!”   冯立善一头雾水,看着沈梦昔。   “这是你玉珠姑姑的女儿啊!”   冯立善大吃一惊,退后两步仔细打量沈梦昔。   在客栈,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连眉毛眼睛都没看清,就立刻转移了视线,如今细看,这黄夫人竟与小姑姑有八分相似。   想到姑姑年纪轻轻就去世,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上前与沈梦昔见礼,口称表妹。   沈梦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明明是给徒弟治病的,怎么最后变成了认亲大会?   等冯家一大群人都赶来时,沈梦昔便接受了事实。   冯默风三叔的女儿,十三四岁,也是个子小小的,并肩与沈梦昔站到一起,竟是十分相像。   冯老夫人哈哈大笑,“侄女肖姑,一点不假,出嫁的安贞更是相像呢!” 第379章 桃花岛 五十五   黄药师也被请到花厅,他皱眉无语地看着涌过来的一波波冯家人,聚到妻子周围又哭又笑,扭头看看身后的徒弟热泪盈眶的样子,心想,这师父转眼就变成姑父了?   杜蘅母亲冯玉珠,是冯默风祖父最小的堂妹,两家素来相处融洽,尤其是李氏,虽是小了一辈,但年龄比冯玉珠还大几岁,她们相处极佳。   “自你母亲跟随你父亲去了临安,我就再没见过她,起初我们还一直通信,她只说临安如何的繁华,你父亲对她如何的好,没想到两年后,竟得了你母亲去世的噩耗!没几年你外祖也去世了。”李氏抹着眼泪,几乎说不下去。   “你快擦了眼泪吧,没的惹的表妹也跟着哭。”冯立善埋怨妻子道。   沈梦昔有些尴尬,她还真没伤心。   “母亲去世,我只有一岁,脑中全无印象。”沈梦昔说。   李氏听了又哭,抱着沈梦昔直呼“可怜的孩子啊!”   直到有丫鬟来报,说筵席准备停当,请他们即刻入席,李氏才不好意思地擦了眼泪,转身又抱住蓉儿不撒手,亲了又亲。   偌大的饭厅,摆了两桌席面,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辈分小的根本没资格入席,冯默风的两个嫂子站在冯老夫人和李氏身后服侍布菜,沈梦昔则被按着坐到冯老夫人身边。   屏风那边的席面上,黄药师被推上了主座,冯立善的二弟去了波斯经商,他和三弟坐在两旁作陪,还有几个出息些的晚辈在下首相陪,极为恭敬。   席间冯老夫人问起杜父的情况,沈梦昔简单说了杜父续弦阮氏,又生了四个子女的情况。   冯家人沉默了,得知最大的弟弟与她相差不到两岁后,冯老夫人更是愤怒地拍了饭桌。   李氏连忙安抚,“母亲息怒,好在阿蘅如今过得顺遂如意,有这样好的夫婿,不比什么都强么。总归是不和杜家来往了。”   冯老夫人看看沈梦昔,明智地没问,她是如何认识黄药师的,老太太并不认为阮氏会给继女寻个好婆家,失母长女,在临安城怎么可能有好人家愿意迎娶,再看他们俩年岁相差很大,就猜测外甥女是给人做了填房,唉,前头也不知有几个孩子,日子也不知道好不好过呢!   她心里叹息,就拍了拍坐在她身边的沈梦昔的手,“孩子,吃菜,吃菜!”   当冯家人得知沈梦昔要给冯默风治伤,都很吃惊,李氏问道:“还治?哦,阿蘅居然也通医术?”   沈梦昔低头笑着回答:“相公医术精湛,我自是受了些熏陶。”   大家又转而夸赞黄药师。   黄药师一句谦词也无,捋了捋颌下胡须,坦然接受。   筵席结束,沈梦昔看得出黄药师已十分的不耐,她也很无奈,本意是想在客栈治疗一下,随后就离开长安的,谁知她竟然成了主角,找到了娘家呢。   冯家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其实并不能称之为院落,只是一间较大的房间而已。这已是冯家能腾出的最舒适的房间了。   卧室里有一张拔步床,雕工精美,富丽堂皇。   蓉儿很是喜欢。   父母都和她一起睡觉,让她十分开心,在床上蹦蹦跳跳不肯睡觉,熄灯后躺下,一会儿朝着爹爹的方向,一会儿朝着娘亲的方向,兴奋得不知所以。   沈梦昔轻轻地拍着她,莫名有些心酸。   第二日沈梦昔给冯默风号脉,发现黄药师已经为他续接了筋脉,皮肤上并无疤痕,只不知是用的是什么手法。   黄药师脸色铁青,他既想妻子给自己最中意的徒弟治好伤,又觉得有些没面子。   依着沈梦昔,就得直接手术,重新接驳一下筋脉,因为如今筋脉纠结成了一个不小的疙瘩,阻塞不通,外敷的药物,将足踝部弄得几乎溃烂。   但看黄药师的脸色,她忍住了,十分低姿态地黄药师商定治疗方法,并违心地称赞他接好了筋脉,自己就省却了许多麻烦。冯家人本来对黄药师有些怨言,如今都纷纷再次感谢他。   沈梦昔决定分十天,为冯默风慢慢疏通静脉,她的内力着实不够,再者这个疙瘩也实在是难以疏通。   十天很快过去,毫无悬念,冯默风行动如常,他跪地咚咚咚给黄药师和沈梦昔磕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黄药师也有些动容。   冯家人欣喜若狂,李氏更是恨不得也给沈梦昔磕头道谢。   黄药师在长安住的极不耐烦,冯默风一朝痊愈,他立刻张罗回桃花岛,他急于回去钻研武功。   这半年来,他没怎么练功,这次对战欧阳锋,虽说没有尽全力,但也没占什么便宜,并且看出欧阳锋养伤期间,武功甚至还有了进步。   临行前,李氏亲自陪着沈梦昔到西市逛街,装了满满一马车的礼品。   没想到,竟然遇到小九,她精神极好,看上去完全恢复了武功,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还有一个相貌极丑的中年女子。   她见了沈梦昔,眼睛一亮,几步跑过来,一把抓住沈梦昔的手,“杜蘅!真好!你还没走!快看我刚刚收了一个徒弟!”   沈梦昔神情莫测,“她叫什么名字?”   小九回头问那女孩,“对了,你叫什么?”   “师父,徒儿叫李春妮。”   沈梦昔刚想吐出一口气,只听小九啧了一声,“春妮不好听,我给你改了,叫做李莫愁吧!希望你快快乐乐,没有忧愁!就像我们蓉儿一样,每天都笑!”   沈梦昔只觉心口发堵。   “刚收了徒弟,又正好看到牙婆抱怨这人太丑,没人买,我就买了她。”小九又指了指后面低头跟随的中年女子。   见沈梦昔一直盯着她的徒弟看,小九笑嘻嘻地说,“莫愁好看不?”转眼看到同行的李氏,点头示好,又问沈梦昔,“你徒弟的伤治好了?”   沈梦昔说治好了,又给她介绍李氏,“这是我的表嫂冯夫人,也是小徒弟的母亲。”   小九抱拳与李氏问好,李氏福了一礼,眼里充满了对江湖人士的敬畏和好奇。   告别前,沈梦昔单独拉过小九,“你从哪里找的徒弟?”   “无意间碰到的,继母虐待她,父亲却纵容不理,我气不过,就将她带走了!她的资质真的不错!”小九简单说。   沈梦昔轻叹,“收徒弟,资质不论,首要看品德心性!你觉得梅超风那样的,怎么样?”   小九最近也听闻了梅超风的事情,皱皱眉头。   “先考验一番,再好好调教,不要急着倾囊相授。”沈梦昔看小九脸色不好,赶紧安抚,笑嘻嘻说,“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我一般,值得你掏心掏肺地对待的!”   小九听了,轻轻捶了沈梦昔一下,“我活了四十年,还用你教!”说完奇怪地歪头看沈梦昔,“对啊,我大你十几岁,为何觉得我们是同龄呢?”   “那当然是因为你显得年轻啊,你看我大嫂比你大几岁,但看上去比你老了十几岁呢。”沈梦昔悄悄说,一副别让大嫂听见的表情。   是个女的就爱听人夸赞,小九略带羞涩地笑笑,接受了表扬。 第380章 桃花岛 五十六   冯默风伤愈,行动自如,冯家上下喜气洋洋。   冯立善破例带着沈梦昔去了城郊的祖宅,拜祭外祖。   冯玉珠是独养女儿,她出嫁带去大半家产,如今都在临安杜家,余下部分,在外祖去世后,归入族中,买了祭田。   冯立善联系族老,将这一支的遗产折合银两,还给了沈梦昔。   沈梦昔只肯拿一半,余下的仍归于族中,并恳请为冯玉珠供奉一个牌位。   族老敬畏地看看黄药师,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痛快应下,并连声称赞她寻了个好夫婿。   沈梦昔是真没想到,黄药师居然愿意跟她去祭拜。   一个女人得不到娘家的重视,就容易被婆家轻视。同样,一个女人得不到丈夫的尊重,也很难得到世人的尊重。   做为投桃报李,在黄药师看着冯默风的脚,脸上呈现出喜悦夹杂着些许的羞恼的复杂表情时,她拉过冯默风,特别真诚地说:“默风啊,你的治疗比眠风顺利一些,全是你师父接脉接的极好,若姑姑也会这方法,你五师兄也不会白白多了一条伤疤了!”   冯默风是家中得宠的幼子,性格本来活泼,此时就笑着给他们磕头,“这是徒儿的福气!”   黄药师的脸色果然立刻好了很多。   沈梦昔心中哈的一声笑了,这么好哄!   想起那日在重阳宫,她早起打太极拳,被马钰看到。他大为赞叹,其中一句就是“女子本就善于以柔克刚”触动了沈梦昔,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大女子主义,是错误的。   女子体弱敏感,正应外柔内韧,而她,却生生的刚了几辈子!   个中苦乐,只有自己清楚。   历史上,只有新中国的女性,无限接近于男女平等。以往靠丈夫、儿子得来的富贵荣耀,如今靠自己也可以得来了!这无疑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和能力上的平等。   但正如没有完美的幸福一样,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平等!   过分强调平等,倒成了一种压榨,导致女性不仅要怀胎生子,还要同工同酬,身体上精神上都加注了巨大压力,并且,因为工作分身无暇,致使子女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看护和教育。   而女性已再不愿白白地牺牲奉献,甚至根本不愿意生孩子,上天赋予女性的生育本能已经慢慢耗尽。   如今的南宋,并非历史书中描写的那般极端,所谓女性地位低下,无非是不能做官。   起码她眼中,唐宋时期的女性都还自在得很,等级森严是存在的,但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各得其所。   若说个例,只能说,哪朝哪代都有过得不好的人。   此时,没有爱情这个名词,两人结为夫妻,就是结了同盟,也如同拜了把子的兄弟,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各自做好分内事务,将一个家庭经营得蒸蒸日上,子孙繁茂。   沈梦昔从李氏那里,受益良多。   李氏娘家也是商人,两家算是门当户对。李氏嫁妆丰厚,在冯家颇受尊重,她中等容貌,端庄大方,对冯老夫人十分尊重,对冯立善也是敬重又周到,沈梦昔感觉,李氏是将长媳当作一个职业来做的。   她生了三子两女,三十五岁那年,亲自给冯立善挑了两个美貌的小妾,她也从不苛待小妾吃用,只是规矩较严而已,冯立善对李氏尊敬有加,对那小妾虽是喜爱,但也是只做暖床之用。   李氏觉得小姑子自幼没有母亲教导,便热心传授夫妻相处之道,都是肺腑之言。“嫂子是觉得力不从心了,索性给你大哥寻了两个美妾,一定要是两个......”   沈梦昔活了几辈子,还没人这样跟她掰开了揉碎了说夫妻之事。   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爱情,也不仅仅是为了工作,为了吃饭,定是有一种使命和任务的。   具体是什么,要你自己在生命过程中慢慢体悟。   她开始重新认识男女之间的关系,如同太极图的阴阳鱼,男女应互相包容,又泾渭分明,互相对立,又互为助力。   而这世界到底谁说了算,不是有人说过,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   沈梦昔定下了启程之日,冯家还欲苦留,但见黄药师板着脸孔,没敢多说,准备了丰厚的程仪,又将家中最好的马车送给他们,一家人哭哭啼啼送到城外十里长亭。   这个长亭不知送过多少人,沈梦昔怀念地看着长亭。   黄药师喝了冯立善兄弟奉上的美酒,与他们告别。   沈梦昔也行礼拜别亲人,李氏抱着儿子不舍撒手,冯默风含泪跪地给亲长磕了三个头,跟着黄药师上了马车。   黄药师跨上骏马的一刻,仿佛立刻就卸去了这些时日被冯家人熏染的烟火气,恢复了特立独行的气质。   而武眠风和冯默风坐在车辕之上驾车,两人都穿着冯家新制的衣服,翩翩少年,十分养眼。   冯默风年少,并无多少离愁别绪,马车转了个弯,再不见家人伫立的身影,抹了把眼泪,就专心驾车了。武眠风却羡慕冯默风有家人疼爱,举家相送,想自己家也在长安,却无人相送,也无人给师父送上程仪,心中沮丧之极。   黄药师的目的地是归云庄,沈梦昔却打算先去大理,她老是惦记着小顽童的事情。   黄药师哪肯让他多和周伯通多接触,只说急着去给陆乘风医腿,等医好了,她爱去哪里去哪里。   沈梦昔一时无法拒绝,毕竟自己没有合理理由先去大理。   她感觉黄药师如今也摸清了她的脾气,说服不了,就先妥协或者敷衍一下,不再严厉相逼,惹她发飙。   两人就这样互相角力,互有进退,倒也莫名的和谐。   行至华阴县境内,黄药师看着华山,若有所思。   沈梦昔知他对天下第一的执念,也一直在等他跟自己提及九阴真经,但他却一直问都不问一句。她也不问他问什么不去找梅超风拿回九阴真经下册。   在客栈住宿,蓉儿睡了以后,两人各自打坐练功,互不干扰,很是默契。   这天,官道上一队人越过他们,疾驰而去。   沈梦昔撩开车帘看,一行五人,居然都骑着白骆驼,她心下一惊,欧阳锋没回白驼山? 第381章 桃花岛 五十七   奔驰而去的白骆驼,扬起一阵尘土,隐约可见上面是五个白衣人,看背影年纪都不大,并非欧阳锋。若有欧阳锋,他也不可能认不出黄药师。   黄药师也注意到了白骆驼,他疑惑地回望了沈梦昔一眼,两人神情都有些凝重。   黄昏时分,他们在孟源村附近的唯一一家客栈落脚,刚一进去,就见院中拴着五头白骆驼,一个伙计正给它们饮水喂食。   黄药师微微皱了眉头,下了马,冯默风立刻过去接过缰绳,武眠风也将马车赶入客栈,又去扶抱着蓉儿的沈梦昔下车。   客栈内跑出一个伙计来,热情地迎他们进去,客栈大堂里有两桌客人,正在喝酒,见他们一行人进来,都立刻止住了声音,默默低头吃饭。   他们一行五人,马车豪华,穿着讲究,武眠风和冯默风手上提着几大包行李,腰间还配着宝剑,加上黄药师气度不凡,不言不语往那儿一站,就让伙计双腿打战。   客栈掌柜佝偻着身子,连声道歉,“小店只有一间上房,已经被贵客住了,几位贵客还请多多担待,多多担待啊!如今天色已晚,小的给几位腾出最好的二等房来如何?”   这小客栈能有什么上房,沈梦昔心里想笑。“普通客房也一样,让他们把饭食送过去。”沈梦昔对武眠风说道。   黄药师根本谁都不看,也不说话。   武眠风迅速办理了住宿手续,将行李抬入房中,又去照顾马匹。   掌柜的承诺的最好的二等房,十分简陋,屋内是吱嘎作响的地板,屋角一张陈旧的木床,也是吱嘎作响,床边是一个窗子,外面就是客栈后院。   客房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是一套茶具和油灯,桌下放着四个圆凳,好在房间倒还洁净。   沈梦昔拿出自带的床单被褥,也给了冯默风一套,让他去布置他和武眠风的房间。   将将布置好,客栈送来饭菜,这下,连最不挑剔的武眠风都皱眉了,腌肉,咸蛋、豆干,炊饼,还有一盆萝卜丝汤。   不用问,好食材肯定都被白驼山的人点了。   沈梦昔一拍手,从行李堆里,翻出一个铜锅,又取了冯家送的香菇木耳、豆皮粉条,以及下午冯默风打的野兔,还跟伙计要了些生姜土豆萝卜,一股脑在铜锅里炖了。   屋子里烧了炭火,沈梦昔就将窗子欠了个缝,流通空气。   很快房间里香气四溢,沈梦昔给蓉儿夹了两小块兔肉,又扔了几根辣椒进去,实则偷偷放了一块火锅底料,她又亲手调了麻油麻酱,——这几年都没吃火锅,在这初春余寒中,真是特别怀念呢。   虽然做法极不正宗,但麻辣鲜香的味道弥漫开来,还是让人垂涎欲滴,连蓉儿都频频吸着小鼻子。   最初武眠风和冯默风还有些拘谨,与师父同桌吃饭,不敢伸筷子夹菜,还得沈梦昔给他们布菜,吃到后来,酣畅淋漓的两个少年张开嘴巴,大口呼气,手上却还不停地夹菜,逗得蓉儿也咯咯地笑,她吃不了辣,碗里是用煤炉子单独蒸的鸡蛋羹,还有一小块山药糕,她用的是一柄小银勺,使用熟练,吃得很仔细,胸前围嘴上干干净净。   黄药师先是嫌弃吃食粗俗,非常勉强地吃了几口,却也没放下筷子,一直慢慢地优雅地吃着。   他扭头笑看女儿一会儿右手,一会儿了左手的用勺子,“这才几天,见了你娘就什么都会了?”转头又对沈梦昔说,“我们刚出桃花岛时,蓉儿跟着我吃了些苦头,我不会照顾她,又没带奶娘,她经常饿得哭,喂她吃饭,有几次还吐了出来,逼得我还跟村里的几个妇人讨过奶水。”   沈梦昔闻言摸摸蓉儿的发顶,没有说话。   房间里有一瞬的安静。   “师母,为什么小羊小牛落地就会走路,人却不行?”冯默风放下筷子听师父说话,见他们都不说话,有些冷场,就看着蓉儿问沈梦昔。   “是啊,我也不明白呢,你师父是最博学的,请他来答啊!”   黄药师抿了一口酒,看看冯默风,非常简洁地回答,“因为人有魂,牛羊没有。”   沈梦昔一愣。   黄药师继续说:“从前不觉,自打有了蓉儿,我才注意,她刚出生时只会哭,只会吃。大了一些,逐渐会翻身会坐会爬会走。”   “你的意思是,刚出生时,人的灵魂无法支配身体,需要慢慢掌控?”沈梦昔紧盯着黄药师的眼睛,她想起最初成为孟繁西时,支配不了身体,情绪也不受控制,后面几世或许却是自如许多。   “大抵如此吧。”黄药师喝尽杯中的酒,难得的话多,“抑或是,这具臭皮囊,根本就是禁锢灵魂的牢狱呢!”   沈梦昔听得脸色一白,也喝了一大口酒,满口酒香。这是她自武陵空间偷渡出来的茅台酒。   黄药师哂笑一声,“都是人犯了错误要下十八层地狱,焉知这人世就不是地狱呢?”   沈梦昔隐约记得似乎听过这个观点,她不禁联想到了自己频繁重生:那么我是被判了无期徒刑吗?犯了多大的错啊?   黄药师笑着看沈梦昔,“阿蘅害怕了?”说完伸手将她一绺头发掖到耳后,“你莫怕,你的灵魂应是独一无二、聪明绝伦的。”   难得他夸人,沈梦昔勉强笑着道谢,冯默风在一边点头称是,武眠风看到师父对师娘的亲昵动作,则有些害羞地抿嘴笑着。   “谁!”忽然黄药师一把撸下沉梦昔鬓边的发簪,反手射向窗口。   窗外人咦了一声,然后是衣袂之声,那人似乎是翻了几个跟斗,才躲开发簪。   武眠风和冯默风几乎同时破窗而出,追击而去。   那人竟也没逃,只是站在后院,透过已经破损的后窗,看到灯下的沈梦昔,双眼一亮,似是情迷,“有美食,又有美女,想不到这山野小村,居然有此邂逅!”   借着天空半月,沈梦昔见那人身穿白衣,手拿黑扇,频频扇动,努力做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便猜出,他就是欧阳锋的私生子欧阳克。   黄药师听到他居然胆敢出言调戏妻子,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对武眠风两人喝道:“还不杀了他!”   武眠风两人一路上,苦练武功,卯着劲要将之前耽误的两年功夫弥补回来,此时师父下了命令,自然无有不从,两人抽出长剑,合身扑上。   黑暗里扑出四个白影,口中发出娇斥,却是四个女子。 第382章 桃花岛 五十八   这四人是欧阳克的侍女,年纪也都十四五岁,但却是出手狠辣。   武眠风和冯默风背对背站立,陷入五人包围圈,但两人剑法精妙,配合默契,却也不落下风。   只七八个回合打下来,欧阳克忽然跳出战圈,轻飘飘立于院中一块大石之上,拱手大声说:“不知是桃花岛的黄叔父驾到!小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黄叔父见谅!”   显然欧阳克通过武眠风和冯默风的剑招,已认出是桃花岛的武功。   “老毒物还没死吗?”黄药师哼了一声。   “叔父与黄岛主都是春秋正盛,黄岛主尚能携妻带女四处游历,我叔父怎敢先行一步呢!叔父每日苦练武功,不敢稍有懈怠,只待二次华山论剑,夺得魁首呢!”欧阳克笑嘻嘻地一甩衣袍下摆,身上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随风飘逸,在月光下闪着麟麟光波,衬得他俊雅的面目,更是英气逼人。“刷”的一声,欧阳克将手中铁扇在左手一合,昂着下巴,不可一世,仿佛已是夺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日前,小侄在大理偶遇段伯父的徒弟武三通,仓促之下,却是只打了个平手,不如,此番小侄就和桃花岛的一位高徒比试比试吧,看看到底是黄岛主教出的徒弟厉害,还是我叔父教出的侄子厉害!”   不待黄药师应声,冯默风手里挽了个剑花,“哼!那欧阳锋也不过是我师父的手下败将!被那蜂子蜇成个猪头,你还有脸来挑战?”冯默风只是听沈梦昔提起几句欧阳锋,就胡乱编了起来,欧阳克一直在外游历,并不知叔父负伤,听了心中一惊,“胡说八道!”   “谁有闲心骗你!今日就让我来教训一下,你这偷窥客房的无耻宵小!”说完,示意武眠风一起上,手上使出玉箫剑法中的一招山外清音,首先攻向欧阳克。   武眠风稍一迟疑,就被四个白衣侍女团团围住。   客栈后院刀光剑影,所有伙计和客人却都如鹌鹑一般,悄无声息。   沈梦昔抱着蓉儿,坐在黄药师身边,看着战况。   冯默风虽然是最小的徒弟,但他最为聪颖,领悟力极强,这一路也没少得黄药师指点,此刻意气风发,使出浑身解数,一是为了给师父出气,二是也要验看一下自己的功夫。   此刻两人俱是代表身后的师父,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欧阳克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两人斗了三十多个回合,仍是不分胜负。   武眠风独自支应四个侍女,却是十分辛苦,四个白衣女子,衣香魅影,娇斥不断,围绕武眠风穿花拂柳般打转,四人使用四种不同武器,分上中下三路配合默契地攻击武眠风,不一会儿,缺少实战经验的武眠风已经是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黄药师却是只盯着冯默风看,眼角也不扫一下武眠风。   “相公,你看那白驼山少主,竟是如此俊朗的一个少年!你看他,双目斜飞,英气飒爽,真真是宛若当空皓月,漫天繁星,反观所见之人,竟没有一个能与之匹敌的呢!”沈梦昔忽然开口,语气十分夸张。   黄药师微微一怔,随即略显惊奇地“哦”了一声,就如相声的捧哏一般。   沈梦昔接着说:“想来那欧阳夫人啊,是世间少有的美人,若不然,以欧阳锋那癞蛤蟆的模样,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呢!”   这话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欧阳克方寸大乱,一边挥舞铁扇,一边大吼,“你胡说!”少年的公鸭嗓都破了音。   沈梦昔咯咯地笑,“啊!你居然不知自己身世?我真是多嘴啊!不过说都说了,索性都说了!那是此前几日,我们在终南山遇到你叔父,哦不,是你爹爹,他亲口所说,他霸占了嫂嫂,生下的你!”   欧阳克招数已经混乱,却被冯默风逼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冯默风右手使剑,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起兰花指,闪电般朝着欧阳克的胸前大穴点去,欧阳克心神大乱之际,慌乱地连连退步躲闪,不防冯默风一招凤曲长鸣击落他的铁扇,直取咽喉。   欧阳克跌坐在地,冯默风他欺身上前,连点欧阳克两处大穴,将他提到窗边一丢,“师父!徒儿幸不辱命!是现在杀,还是提到野地里杀了?”   欧阳克恨恨地说:“呸!桃花岛惯会使诈!”   “呸!跟君子我们自然光明磊落,跟小人却是不必多此一举!”不得不说,冯默风确实聪明讨喜,他说的正是沈梦昔想要说的。   那边四个侍女见少女被俘,早就慌了手脚,武眠风一鼓作气反占了上风,四女慌忙退至一丈以外,担心地呼喊着:“少主!”   “你们即刻回白驼山!告诉叔父,就说是黄药师杀了我,让他为我报仇!”欧阳克趴在地上,大声嘶喊。   “你爹爹被周伯通打了,又中了冰魄银针的剧毒,此刻真是顾不上你。”武眠风收起长剑,非常诚恳地对欧阳克补了一刀。   沈梦昔哈哈大笑,笑够了,对武眠风说:“眠风,你将欧阳公子绑了,今晚就放在你们房中,让他睡一晚地板,算做是出言不逊的惩罚。明早我们出发,就放了他吧。”   沈梦昔知道在活死人墓时,黄药师就没有全力击杀欧阳锋,想来他们并无深仇大恨,亦或是有别的原因,让他不愿意下杀手。此刻,就更不可能对欧阳克如何了。   武眠风看看黄药师,应了是,就提了欧阳克去自己房中,冯默风则收起长剑,回到屋内收拾残羹剩饭,又喊伙计来修整窗户。   整个客栈忽然活了过来,伙计疾步出来,客人也都开始议论纷纷。   那四个侍女自然听到了沈梦昔方才的话,得知少主没有生命危险,放下心来,只躲在左近,不敢回屋休息,也不敢靠得太近。   收拾停当,蓉儿已经在沈梦昔怀中睡着,黄药师还真给冯默风讲解适才打斗中使用招数的利弊,冯默风连连点头,而武眠风则堵了欧阳克的嘴,在客房里老老实实地看守着他。   沈梦昔叹气,这心也偏得太明显了吧! 第383章 桃花岛 五十九   欧阳克趴在客房地板上,除了嘴巴能说话,身体完全不能动。   心中担忧叔父伤情,他多次试图冲破穴道,都以失败告终,只能颓废地继续趴着,看着白袍上的尘土,默默忍受。   入夜,明月不知何时,悄悄隐入云层。   两个白衣人慢慢靠近一间客房,小心避开几块石头,脚下一丝声响也无。   不知为何,两人只是在门窗边,来回逡巡,经过房门却视而不见,直走了两个来回,其中一人焦急起来,轻轻地跺了一下脚,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惊惧,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内的欧阳克,早听到了门外侍女的脚步声和急促焦虑的呼吸,他慢慢活动了一下身体,经过两个时辰的运功,他终于成功冲开了穴道。血脉一通,他觉得浑身血脉胀痛,痛苦而无声地张大嘴巴,身体缩成一团,却是丝毫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心中对桃花岛的点穴神功,生出一些佩服。随后还是不自禁嗤之以鼻:谁家的武功能与叔父的蛤蟆功和移穴换位相比!   他慢慢坐起身,现下最苦恼的是,背在身后的双手拇指上,锁着的铁片。   昨晚临睡前,黄药师的妻子忽然来到徒弟房间,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铁片,走到他的身后,咔嚓咔嚓,将他的两个拇指锁在一起,还笑着拍拍手,对两个徒弟说:“这个人坏得很,不得不防!你们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她的身上有一股子说不清的香味,馥郁芬芳,拍手时,袖摆还似有若无的在他的脸上轻轻拂过,欧阳克心中情不自禁荡漾起来,口中脱口就说:“姐姐好香!”   那武眠风一个箭步上来,一个大耳刮子打得他在地上翻了两个跟斗,背在身后的手指硌在那铁片上,几乎要割断了拇指,疼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嘶叫,但随后他就拼命忍住了,任凭一张英俊的面孔扭曲颤抖。——他不能容忍自己失态,   那黄夫人则笑盈盈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去了。   欧阳克听着武眠风和冯默风均匀的呼吸声,悄悄崩断了捆绑手臂的麻绳,但拇指上的铁片,也不知是何种精铁铸造,仍是无法撼动,他又试了几次,最后无奈地叹气,索性心一横,一跃而起,从窗口撞出,没头苍蝇一样来回奔了几次,最后也不知怎么出的客栈,四个侍女扑了上来扶住他,几人跃上骆驼,急急向西而去。   武眠风闻声而起,被冯默风一把按住“师兄莫追,师父师母本就要放了他的,这会儿放和明早放,也没什么区别。”   武眠风听了就没再追,只是到窗边整理了一下窗子,窗棂已破碎,他拿客栈的床单胡乱蒙了上去,两人又继续睡下。   第二日一早,沈梦昔一行人收拾停当,就听到伙计大呼小叫,“穿得那么体面,居然连房钱都不结就跑了!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沈梦昔与黄药师相视而笑。   冯默风呵呵地笑,到柜台结账,还多给了些银钱,说是修补两扇窗子的补偿,掌柜的千恩万谢,点头哈腰。   天气阴沉沉的,一行人吃了早饭,继续赶路。   为了照应蓉儿,他们行程很慢,有时还会在路过的城镇里住上几天,黄药师似乎也不急着寻找曲灵风,他一边钻研新武功,一边指点两个徒弟,还不时照应一下沉梦昔,他也看到了沈梦昔打太极,皱着眉头,有几分嫌弃,“九阴真经上有这样的武功?老气横秋!”   “这个慢,很好学。”沈梦昔只是笑,也不强辩。   近期,沈梦昔觉得自己内力增长迅速,她试着给徒弟把脉,发现脑中显现的图像也越发的清晰。   一次她兴奋过头了,问黄药师,“相公,你给别人把脉,头脑中的图像是什么样的?我看到的是金色的脉络!”   黄药师讶异地看着她,“你是说,你给人号脉,脑中可以感知到脉络?”   “你没有?”沈梦昔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倒也听说一些名医给人治病时,依据不同脉相,脑中会有不同图画,故而有些医者诊脉时是闭着眼睛的。”   “呵呵,那是不是说,我有当名医的潜质?”沈梦昔笑说。   “也许真是。我给人号脉时,倒没什么图画,但是数术和奇门遁甲的推演时,脑中是有图画的。”   “啊?那你太厉害了!”沈梦昔的表情又取悦了黄药师。   “师母!”冯默风插嘴道,“那你强记一篇文字时,是不是脑中也是有书页文字?”   沈梦昔若有所思,点点头,“是的,貌似我记住的真是一幅幅画面,仔细回想时,眼前是可以看到画面上的图画文字的。”   武眠风瞪大了眼睛,凑过来,一脸钦羡地看着沈梦昔。   冯默风则拍手道,“师父师母都是世间罕有的聪明之人,能做二位的徒弟,默风真是三生有幸啊!”   武眠风也跟着使劲点头,却是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   沈梦昔笑,“人,有时稍微笨些,糊涂一些,比较幸福。”   黄药师和冯默风都摇头不予赞同,只有武眠风听了点点头。   ******   等到了宜兴,已是四月份,处处绿树成荫,花红柳绿。   冯默风早早就寻人去归云庄送信,所以他们离着宜兴还有五十里,就遇到了来迎接的陆乘风。   远远看到马上的黄药师,陆乘风就跪在路边,以头触地。   沈梦昔在车中看得心酸,叹气一声,放下车帘,不忍再看。   她没敢观察黄药师的表情,怕惹恼了他,倒给陆乘风惹来麻烦。   武眠风和冯默风早下了马车,在车边跟着行走,各有所思地看着陆乘风。   等马车停在陆乘风跟前,却是好半天不见动静,沈梦昔正考虑怎么给黄药师个台阶下,蓉儿就一把掀开车帘,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下车!”   武眠风立刻跑过来,伸手抱下她。   蓉儿看到跪在路边的一群人,指着打头的陆乘风,“你是谁?”她现在对你我他这些代词特别感兴趣,还很喜欢问问题。   陆乘风抽泣了一下,还是没敢抬头。   沈梦昔也下了车,走到陆乘风跟前,虚扶一下,“乘风快站起来,让师母看看,你的腿脚恢复得如何了?”   黄药师哼了一声。   陆乘风这才抬起头来,面上全是泪水。 第384章 桃花岛 六十   陆乘风唤了一声师父师母,重新磕头下去,“不孝徒弟陆乘风叩迎师父师母!”   沈梦昔忙让冯默风过来扶他起身,见他走路还算自然,只不知脉络如何。   黄药师上下打量着徒弟,什么话也没说。   ——总有千般错,也没有师父给徒弟道歉的道理。   “徒儿谢过师母大恩,如今已是行走自如了!”陆乘风对着沈梦昔又要叩拜,她连忙摆手,“好了好了,快回庄上吧!”   陆乘风连连称是,看到蓉儿,眼前一亮,“这是小师妹!”   沈梦昔问道:“是蓉儿。你妻子也快临盆了吧?”   “回师母,霁云再有月余,就该生产。不便前来迎接,还请师父师母原谅!”   “不必客气。”   陆乘风又同两个师弟一番契阔,看着他们行动自如,很是感慨,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随后,几人又陆续上车上马,朝着太湖行去。   及至太湖边,弃车换船,好一番周转,这才到了归云庄。   远远就见许霁云大腹便便站在码头,遥遥施礼,待他们上岸,又要跪拜,沈梦昔忙一把托住,“不可拘礼!”   再看码头边,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家丁和仆人,另有太湖各水寨头领也立于码头恭迎。   黄药师下巴一抬,率先朝着庄内走去,一路走,一路打量庄内布局,不禁微微皱眉,吓得陆乘风紧跟其后,不敢出声。   沈梦昔则握住许霁云的手腕,拉她并肩行走,许霁云有些拘谨,不敢并行,沈梦昔便松开了手,容她落后半步,“霁云,你的孩子很健康,是个男孩。”   许霁云的月份大概也有九个月了,随时可能临盆,她的脸上有些浮肿,鼻头也大了许多,此刻笑得舒展,看着沈梦昔,惊喜地问:“真的吗,师母?”   “比珍珠还真!”沈梦昔被她情绪感染,笑着说。   许霁云抬眼去看回头的陆乘风,两人脸上的幸福都溢于言表。   庄内筵席已经齐备,仆人训练有素,服侍着一行人洗漱,那边热菜已经开始端了上来。   黄药师自然坐了上座,陆乘风和几个有头有脸的寨主,在下首作陪。   沈梦昔和许霁云则单开一席,江湖儿女,没那么多俗礼讲究,索性连屏风也都撤了。   酒过三巡,忽听家丁来报,说有多艘大小船只停靠归云庄码头,许多英雄好汉自北方赶回。   陆乘风表情复杂地看了黄药师一眼,让家丁请人入内。   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十余人陆续走进花厅,形容很是有些狼狈,有几人身上的血污已经发黑,还有人吊着胳膊,包着头。   当先一人一抱拳,声音哽咽,“陆庄主,李某惭愧!那梅超风着实厉害,即便是疯癫了,我等仍是无法将其拿下,还折了六个兄弟!”   沈梦昔第一反应又是看黄药师的神情,果然见他眉头深锁。   陆乘风并没料到,几个月前去蒙古境内追杀梅超风的各路好汉,恰好此时回到归云庄,连忙招呼仆人伺候他们梳洗,又命再开两桌席面。   那位李大侠,跟着仆人盥洗换装之前,还颇有些难过地说,“可怜我黑风寨和天马庄,失去六条好汉,被那妖女一双铁手在头上生生抠了五个窟窿,也只换了那妖女一对招子,真不知回去如何跟兄弟的家人交代啊!”   “各位好汉的抚恤,自然由我归云庄全权......”陆乘风话说一半,就见那位李大侠已如一只断线风筝,自门内飞出去,远远落到庭院的假山上,扑地吐出一口鲜血,摔到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没人看到是谁出手,与李大侠同行几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奔出查看,不禁大哭,回来指着陆乘风大骂,“姓陆的你这个王八蛋!我等为你奔波卖命,没死在大漠,没死于九阴白骨爪,却是一进门就遭了你的杀手!今日你不给我等一个说法,定要掀翻了你这归云庄不可!”   桃花岛诸人默默低头,他们都知道,是黄药师。   陆乘风什么都没说,只是离席对着黄药师跪了下来。   “师父恕罪,徒儿这些年,所受苦难,皆拜师兄师姐所赐,即便如今行动自如,仍是耿耿于怀,年关时,听得梅师姐在蒙古境内作恶多端,这才广发英雄帖,召集各路好汉,与我归云庄一同追缴桃花岛叛徒!”陆乘风说完这些,磕了一个头,伏地不动。   “你是对他二人耿耿于怀?还是,对我记恨至今?”这是黄药师下船后,第一次开口,说出的话却是诛心无比。   陆乘风听了立刻咚咚磕头,厅中地砖上很快有了血迹。   那群人听闻黄药师就在席中,个个忽然噤若寒蝉。   沈梦昔并不想参与与梅超风有关的话题,就见许霁云已经站起,蹒跚着走到陆乘风身边跪下,“师父在上,请容霁云禀明,夫君多年以来,胸中块垒难以释怀,实是情有可原。当日我与夫君在元宵灯会初见,灯火阑珊也不及他的眸子闪亮,我便知他是胸有丘壑之人。婚后才知夫君曾经极为落魄,双脚因没有及时医治,也曾溃烂,就如一个乞丐一般......”说到这里,许霁云已是泣不成声,武眠风和冯默风也均想起自身经历,红了眼眶。   黄药师眉头皱得越发的紧,许霁云的诉说,每个字都在指控他这个始作俑者,让他更加下不来台。   “霁云,你且不可情绪激动,为了腹中孩子,你快些起来!”沈梦昔不得不参与了。   黄药师已到临界点的怒火,被这话成功压了下去,他记起了妻子生产之时的凶险,但仍阴沉着脸,也不叫陆乘风起来。   “夫君,梅超风本就武功高强,如今练了邪门武功,更是无人能制服她。再者,她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为使无辜百姓不受其伤害,只有夫君亲自去大漠寻她才行。要杀要罚,回了桃花岛再说吧。”沈梦昔转身对着黄药师说道。   黄药师脸色稍霁,不说是,也不说否,但沈梦昔已知道他是答应下来,就示意陆乘风出去照应一下那些英雄好汉,这边就拉着黄药师离席回到主院休息了。   沈梦昔默默坐下调息,心想,若是杜蘅活着,不知心中滋味如何。   她对黄药师并无情感,却也因为身份关系,颇为尴尬。   再看黄药师一脸苦大仇深地坐在窗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厌烦。   至于陆乘风如何同那些人解释,如何赔偿他们,沈梦昔也不关心,只是默默地和许霁云一起,为黄药师准备了一份行囊,第二天,就送黄药师和冯默风一起登船北上了。 第385章 桃花岛 六十一   陆乘风和武眠风一直将师父师弟送到太湖岸边,才返回。   两人面色都有些抑郁,陆乘风为的是师父居然还惦念背叛师门的师姐,武眠风为的是师父出门只肯带着师弟。   许霁云从旁感叹:“梅超风疯癫了,还是如此厉害,竟能不惧围剿,杀了六人?”   ——归云庄为此付出了一大笔抚恤金,最后给李大侠的就更多了。   武眠风接口道:“正是疯癫了,才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唉,也不知道她还识不识得师父?要是胆敢跟师父动手,师父怕是会直接一掌将她毙命!”   沈梦昔心说未必,那边陆乘风一言不发,坐在沈梦昔下首,十分沮丧。   过了半晌,突然说:“师母不该放师父去找梅超风的!”   沈梦昔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呵的一笑,“无妨。”   陆乘风此时也不过二十出头,一张俊脸上满是愤愤不平,显然他因沈梦昔为他治腿,已是为她抱打不平了。   “他们二人逃离之时,带走了什么,你们没忘吧?”沈梦昔喝了一口茶,慢慢问那俩师兄弟。   陆乘风和武眠风顿时哑然,面面相觑。   陆乘风更是面色煞白,他显然立即就想到了,如果那些人围剿成功,九阴真经肯定会落入他人之手,那时,恐怕他的脚再断一次,也不足以平息师父的怒火了。   “好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虑,乘风,你过来,我看看你的筋脉恢复如何了。”沈梦昔让陆乘风近前,许霁云也关心地靠近,站在沈梦昔身后。   果然,陆乘风的跗阳穴、昆仑穴还阻塞不通,就如一棵大树上长了疖子形成一个疙瘩。   足少阳膀胱经自眼部睛明穴起,经头顶、脊背、脊椎向下直至小趾至**,上下计134个穴位,只因两个穴位阻塞,导致整条经脉不通。   陆乘风强颜欢笑,“师母,弟子可以自如行走,已是知足。”   沈梦昔示意武眠风拿来一把椅子,让陆乘风将脚放到椅子上,她抬手按上他的脚踝,陆乘风正要推脱,忽觉一阵奇异的感觉自脚踝传来,暖洋洋的,他惊异地看武眠风,武眠风只是嘿嘿地笑着点头。   沈梦昔闭目慢慢梳理着跗阳昆仑二穴,最后引导着气流循着足少阳膀胱经循环一周,停了下来,费时不过五分钟,她再不敢冒进,还是细水长流比较理智。   陆乘风已是喜得满地打转,沈梦昔失笑,许霁云不知他怎么了,吃惊地看着他,无措地喊了一声“夫君?”   陆乘风一把抓住武眠风,双目炯炯,“六师弟?”   武眠风笑着点头,“是的四师兄!我现在与常人无异,五师兄也是,用不了多久,你也可以完全恢复!”   陆乘风立刻发出一声怪叫,冲到院子里仰天捶胸大笑,转瞬又奔回来,一把抱住许霁云,没两秒钟,又跑到沈梦昔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八个响头,双目闪着精光,“弟子谢师母再造之恩!”   这次的头,磕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诚心诚意,沈梦昔笑着让他起来,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患者康复时的喜悦就是最好的礼物,沈梦昔觉得自己整个胸膛都是暖的。   她想,经脉全通,陆乘风心中的怨气可以消散大半了吧。   “师母内力不济,每日只能治疗片刻,大概要拖延到半月后,才能彻底疏通。不要着急,届时,你大概已经做了父亲,双喜临门呢。”   陆乘风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许霁云这才明白过来,喜极而泣。   果然,十天后的傍晚,许霁云发动了,沈梦昔为她把脉,瓜熟蒂落,一切正常。   遂放心地将她交给两个稳婆,这两个陆乘风早早请来的稳婆,都是宜兴成内有名的接生好手,年纪四十多岁,据说都接生了上千个孩子了。   她们镇定地指挥丫鬟婆子预备热水剪刀,又让许霁云在地上走动,还让她吃些鸡蛋,说是有了力气好生孩子。   许霁云进产房的时候,仿佛生离死别,死死抓着陆乘风的手,似要把那疼痛传递给他。   陆乘风也觉察她的恐惧,出声安慰她,“阿云不怕,师娘在这里。”   沈梦昔接口道:“阿云,两个稳婆十分能耐,你要听她们的话。”   许霁云听了,立刻松了手,有些羞惭地低头,一阵阵痛袭来,她又忍不住叫了一声,稳婆很是感激地看了沈梦昔一眼,然后请许霁云进产房躺着。   许霁云回头又看了沈梦昔一眼,又匆匆看了自己夫君一眼。   女子生产是最为脆弱之时,说是过鬼门关一点都不夸张,医学再昌明发达,也有女人死在产床上。   从见红破水到生产,许霁云足足折腾了两夜一天,到了第三天的清晨,终于诞出一个健康的男婴。稳婆很是淡定,抱着新生婴儿出来给陆乘风看,说着吉利话:“妇人头胎都是如此,下一胎就顺当了。”   陆乘风扎撒着手不敢抱孩子,脸上是似哭似笑的表情,沈梦昔便让他身后的管家给稳婆赏银,陆乘风反应过来,大喊着:“给双份!给双份!哈哈,我有儿子了!师母,我有儿子了!”   沈梦昔笑着应他,“恭喜恭喜!”   她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儿,只见那孩子,天庭饱满,虽还红扑扑的,却是极俊的,还睁开一只眼睛瞥了沈梦昔一眼。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她又去看了许霁云,本想跟她讲些注意事项,结果进门一看,许家已经来了人,是五六个娘家嫂子,一半人围着许霁云,一半人围着孩子,那个最年长的嫂子正给她传授了坐月子的经验,还毫不避讳地说起如何恢复体型和私密保养的秘笈。   沈梦昔笑着摇头,悄悄退了出去。   孩子洗三过后,就有消息来报,说是在临安牛家村发现曲灵风的行踪。   陆乘风对于大师兄仍是有些介怀,正是因为他跟自己说起什么“何况到如今”的诗词,才惹恼了师父,导致师父至今仍是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后面师父捏断他们脚筋之时,第一个就朝他下的手,他还记得师父气得扭曲的脸,下手十分无情。   但是静下心来,想了想,他还是命人继续探查,最好能将曲灵风带回归云庄。又对沈梦昔说:“届时仍要劳烦师母为大师兄治疗。”   沈梦昔却说:“不,我和眠风一起去临安。”   “可是师父还没有回来!”   “无妨。等你师父回来,你就告诉他,我去了临安即可。”沈梦昔担心去晚了,曲灵风就死了,再者,她对于黄药师怎么处理梅超风也不感兴趣,并不想一直住在归云庄等着他回来。 第386章 桃花岛 六十二   临行,沈梦昔去和坐月子的许霁云道别,蓉儿对初生婴儿还有些恋恋不舍,趴在襁褓边,歪头左右地看,口中忍不住央求沈梦昔:“娘!你也生一个弟弟!”   许霁云头上缠着抹额,笑着说:“是啊,师母合该多生几个,必定都如蓉儿一般聪慧!”   沈梦昔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好养着吧,过上两三年,你再生一个。”   许霁云自然是从陆乘风那里听说了黄药师与梅超风的事情,不敢明说,只能有些担忧地看着沈梦昔,心里替师母觉得委屈。   “嘿,你这是什么眼神?”沈梦昔笑着打趣,许霁云不好意思地低头。   陆乘风安排了十个护卫及两辆马车随行,临行恳求沈梦昔不要再甩脱护卫单独上路,否则自己会被师父打死。   沈梦昔笑着答应,带着蓉儿和武眠风朝临安府行去。   宜兴到临安不到三百里,他们走得并不快,足足走了五天,一路上的吃喝打点,都由归云庄的胡管事负责,十分周到。   到了钱塘江边,已近黄昏,只一艘小船渡河,胡管事建议先寻个客栈住下,明日一早,寻两艘大船,将马车渡河,待寻得曲灵风,将他一同带入临安,再好好租个院子住下,慢慢治病。   沈梦昔知道胡管事说的在理,但还是不想后退耽搁,就让胡管事带人将马车安顿好,只带了蓉儿和武眠风,以及两个护卫乘船过河。胡管事无奈,只得听从。   到达牛家村时,已是夕阳西下,西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隐约可见,牛家村被一条汇入钱塘江的支流环绕,只有十七八户人家,此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几条土狗在土路上摇着尾巴遛遛跶跶,好一派田园风光。   村口一排乌桕树,因是农历五月,树叶还未变红,树下是几个老者,手里拿着树枝来回驱赶蚊蝇,还有几个荷锄而归的农人,立在树下,听老者闲话讲古。   归云庄的管事早打探出曲灵风在村东头开了家小酒馆,武眠风就径直朝着村东走去。   一个老者看着沈梦昔一行人甚是眼生,倒也不惧,仰头问道:“不知几位来牛家村,有何贵干?”   武眠风上前一步,行礼道,“这位老伯,我们是来找曲灵风的。”   “曲灵风?”老者皱眉,“牛家村可没曲灵风这个人!几位请回吧!”   树下几人都围了过来,怀疑地看着众人。   两名护卫有些紧张地站到沈梦昔身边,护住她们母女。   武眠风暗自脸红,曲灵风是大师兄到了桃花岛后,师父给取的名字,牛家村人自然不知,又讷讷问道:“请问老伯,那村中可有一个姓曲的二十六七岁的跛脚之人?”   “曲三?三年前,他不知被哪个仇家打折双腿,回到村里开了酒馆,谁知没多久他浑家就病死了,他如今自己带着个女儿过活。”   “是是!正是!他正是在下师兄!”武眠风连连点头。   老者起身拍打了一下衣服,“师兄啊?也罢,老头子就带你们去村头酒馆看看,他的馆子啊,关了有些日子了,害得老头子我都没的酒喝!”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带头朝着村东头走去,余下村人也都慢慢跟上。   经过一间土屋,一个老妪满头花白头发,布衣荆钗,立在家门口,正大声呼喊:“傻姑啊!吃饭了!”   喊了三声,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欢天喜地地喊着,“哦!吃饭了!吃饭了!”然后从老妪腋下钻进院子,老妪冲着老者略一点头,慢慢转身,跟进了院子。   傻姑?沈梦昔不禁停住脚步看着那家。   老者见状,介绍说:“这是教书的包先生家,那女娃就是曲三的闺女,打小脑子有些不好,村里人都喊她傻姑,去年她娘死了,这孩子就经常在包家吃饭,包先生的浑家是个心善之人,曲三出门的时候,就把傻姑托付到包家,有时候,连曲三也去吃饭呢。”   沈梦昔点点头,加快脚步朝着村东走去。   远离村落,村东有三间土房,门头挑着一个布帘,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迎风招展。   门前还立着两个板桌,桌边是几条长凳。   但酒馆的门是关着的。   “曲三没在家,许是去进货了,他时常出门,一走就是好几日。”老者在窗口,透过破了的窗纸,朝屋内看了看说。   武眠风有些心急,在门上推了一把,谁知吱嘎一声,门竟开了。   武眠风回头看了沈梦昔一眼,她指指门内,示意他进去。   此时天色已黑,武眠风打着了火折子,进去转了一圈,没一会儿出来说:“师母,屋里没人。”   沈梦昔心中有些不安,她转头对老者行礼道:“老人家,我们一行都是曲三的同门,此番有要事特来寻他,今日天色已晚,打算就酒馆住下等他,若明日他还不回,我们就去往临安,到时还要劳烦您老知会一声与他。”   老者连连拱手,“不敢不敢。曲三性子古怪了些,却是个有义气的好人,村里人互相照应一下,理所应当。几位不嫌弃村中简陋,就在酒馆住下吧,但有所需,只管跟老头子提就是。”   “倒真是要麻烦老人家,让我这徒儿跟着您老,去村中买些菜蔬粮食吧。”沈梦昔说完示意了一下武眠风,又让一个护卫跟他同去。   武眠风正是年轻好胜的年龄,从终南山去归云庄的一路上,大事小事都是他经手料理,此刻就坚拒护卫的跟随,让他们留下保护师母,自己随着老者和村人去村里买吃食去了。   沈梦昔也随他,抱着蓉儿进了酒馆,寻了油灯点上。   两个护卫很有眼色,一个到屋后井中打了水,将屋子洒扫一遍。一个则到厨房生火,烧了一锅热水,让沈梦昔洗漱。   跟着武眠风一起回来的,还有胡管事和五个护卫,原来,他们留下两人看管马车,其余六人高价租了一条小船,带了些行李食物就渡江了。   再看武眠风,他买了一筐时蔬,一小袋米,还买了一只公鸡,“师母,村里只有初二和十六才有肉卖,我就买了只鸡。”   “很好。”   武眠风乐滋滋喊护卫烧水,自己拿了个碗,到远处去杀鸡了。   胡管事绕着酒馆转了一圈,又在屋内也挨个屋子走了一圈,回来说:“这间屋子还算干净,夫人就住这里吧。我们把饭桌并一并,在外间凑合一晚。”   他指的应该是傻姑的房间,虽然曲灵风的房间更大一些,但是显然沈梦昔母女并不方便住进去。傻姑的屋子还算干净,床上放着一个布老虎,其他物品也十分规整,只是桌面床头都落了一层灰尘。   胡管事亲自拿着抹布擦擦抹抹,又将包了沈梦昔行礼铺盖的大包裹,放到屋内桌上。   武眠风一手拎着鸡,一手端着一碗鸡血,嘴上咬着一把匕首的手柄,走了进来,含糊不清地问:“师母,这鸡怎么吃?” 第387章 桃花岛 六十三   “炖着吃吧。”沈梦昔从自己的行李里拣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桌上打开来,是一包干蘑菇,“喏,开水泡发,鸡肉半熟时,放入蘑菇。”   胡管事接过蘑菇,心下疑惑,黄夫人的随行行李是他亲手准备的,并不记得何时装了干蘑菇,想来应声原来行李里就装着的,他明智地闭口不语,推着武眠风一起去了厨房忙活不提。   沈梦昔陪着蓉儿坐在床上过家家,慢慢的,鸡肉的香味飘出来,菌类特有的浓香也弥漫开来,蓉儿抽动了两下小鼻子,沈梦昔笑着刮了一下。   几个护卫嘻嘻哈哈地笑着在酒馆里翻找,“真的没酒了?这么好的佳肴居然没酒喝,委实可惜了!”   “早知道,再费事也要将车中的黄酒抱一坛来啊!”   “这蘑菇是真香,开水一烫,我就闻出不凡!”   “呸呸呸,一拿出来你还嫌弃蘑菇太小呢!”   两人说得正欢,酒馆门口就悄无声息站了一个小小身影,武眠风坐在饭堂,一眼看到,招手喊她,“傻姑!过来过来!”   那傻姑也不知道认生,咬着手指就走到武眠风跟前,“哥哥我饿。”   “不能叫哥哥,得叫师叔!”武眠风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纠正她的称呼。见沈梦昔牵着蓉儿从内室出来,立刻拉着傻姑到跟前,“师母,你看!大师兄的女儿!”   说完又按着傻姑给师祖母磕头,傻姑不明白为何磕头,只管磕了几个,然后扭头去看厨房,不由自主又把手指塞进嘴里。   沈梦昔在饭桌边坐下,拉着傻姑到身前,伸手摸摸傻姑的头发,这孩子刚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了,显然是得到精心的照顾。   “傻姑,你爹爹呢?”   “爹爹?我不知道!”   “傻姑,你几岁了?”   “嗯......我不知道。”傻姑又摇摇头,忽然看到地上站的蓉儿,就直直地看着她,笑着伸手一指,“妹妹!妹妹!”   武眠风又耐心地纠正,“是师姑!”   傻姑也不理他,把头仍扭到厨房的方向,吞着口水,可怜巴巴地说:“哥哥,我饿!”   刚刚才欢天喜地地跑去吃饭,想来撂下筷子也没多大一会儿,哪儿就饿了,分明是馋了。   沈梦昔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水果糖,放到她的手心里,“一会儿给你吃肉,先吃一块糖吧。”   傻姑看着绿色的糖球,一把填到嘴里,立刻双眼放光,“啊!甜的!”然后捂住嘴巴,生怕糖球掉了出来。   嘴里有了东西,傻姑终于安静下来,嘴里含着糖球,目不转睛地看着蓉儿,有些含糊不清地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她只会这两句,晃着脑袋,翻来覆去地说个不停。   这大概是她母亲哄她入睡时念的歌谣吧,沈梦昔心里发酸,可怜这个孩子,自小没了亲娘,也不知曲灵风现下如何了。   傻姑却不知她替自己难过,只顾开心地笑,“妹妹好看!”   沈梦昔喊过胡管事,“胡管事,你不是说有人亲眼看到曲灵风回村了吗,为何我们来到村中,他却不在?”   胡管事有些懊恼,“确是有两人亲眼见他从临安往牛家村去了,才回去禀报了庄主的。莫不是,这十来日中,他又出门去了?这酒馆位于村东,要是曲三去了临安,村人是不知道的!”   沈梦昔却越发觉得不妙,连厨房的鸡肉都不觉得香了。   护卫们将饭菜端了上来,米饭装了满满一小木盆,鸡肉也装在土陶盆里,小山一样堆着,还清炒了两盘青菜,均是一式两份。   胡管事带着护卫们一桌,坐在门口,沈梦昔和武眠风及傻姑蓉儿一桌,蓉儿坐的是店里的唯一一把椅子,上面放了一个马扎,她就稳稳当当坐在马扎上,左手端着小半碗饭,右手拿着小筷子,像模像样的吃着饭。   傻姑坐在沈梦昔的另一边,吃得极为豪迈,几口扒拉完小半碗米饭,然后一把搂过她面前装着鸡肉的小碗,一手一块鸡肉,左右开弓,啃了起来,没一会儿,脸上下巴上就都是油渍。   沈梦昔只吃了半碗饭,两块鸡肉和一些青菜,就放了筷子,武眠风一见,也放了筷子。   “眠风,你在长身体,多吃一些。”   听沈梦昔这样说,武眠风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又吃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师母,这小鸡炖蘑菇可真好吃!”   傻姑也跟着说:“师母好吃!”   蓉儿看看他们,转头对着沈梦昔也说:“师母,好吃!”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出来,武眠风也呵呵笑起来。   蓉儿和傻姑也笑,傻姑的声音尤其大。   “傻姑,余下鸡肉明早再吃,再吃肚子会疼的。”沈梦昔将那碗鸡肉碗端到一边。   “啊!我的!”傻姑大叫一声,立马翻脸,真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到沈梦昔身前,刷刷两掌朝着沈梦昔击去。   沈梦昔举手一格,傻姑的小胳膊就被架住,她又翻手一推,却是最简单的太极云手,傻姑一屁股跌坐地上,仰天大哭起来。   武眠风吃惊地说道:“师母,是碧波掌法?”   沈梦昔不认识碧波掌法,却是知道傻姑是会几招武功的,也不惊奇,只是点点头。   “大师兄擅自将武功传了他女儿,师父知道是要责怪的!”武眠风语气焦急,不是责怪曲灵风,而是替他担忧。   “想来是你师兄担心傻姑受欺负,教了她几招原来自保的。”   武眠风恍然,“是啊是啊。”   酒馆的门,扣扣响了两声,一个白发老者,脊背微弯,站在门口。   傻姑嗖的就扑过去,一把抱住老者的大腿,控诉地指着沈梦昔喊道:“爷爷!她抢我肉!”   老者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擦了擦傻姑的脸,“你又胡说。”   沈梦昔也起身过来,行礼道:“您老是包先生吧?”   老者拱手道:“不敢当夫人称呼,老朽姓包,觍颜在村中教授几个孩子识字。受这间酒馆掌柜曲三之托,照顾几日傻姑的寝食,方才老妻收拾厨房,这孩子就独自跑回家了,我只好来寻,谁知她竟在这里又吃了起来,还这般淘气,让几位见笑了。”   沈梦昔笑说:“傻姑没有淘气,是我怕她夜里积食,让她把鸡肉留到明早再吃,她许是以为我抢了她的肉吧。”   “惭愧惭愧!”包先生又一拱手,“不知几位大侠是......”   武眠风跟在沈梦昔身后,躬身作揖,“小子是曲三的师弟,这位是我们的师母黄夫人!”   老者不禁抬头稍一打量沈梦昔,随即微微一错眼神,“啊,原来是黄夫人,老朽失礼了。”   沈梦昔笑着请包先生坐到另一张空桌上,那边胡管事几人也迅速将碗筷收到厨房,不一会儿,武眠风端上两碗茶水,“包先生海涵,没有茶具,只得用酒馆的酒碗了。”   包先生笑着站起来,“年岁大了,晚上喝不得茶水了,我这便带傻姑回家睡觉,或许明日曲三就可归来,几位安心住下就是。”说完拉着傻姑就走。   “这碗鸡肉带回去,明早给傻姑吃。”沈梦昔指着那碗鸡肉,示意武眠风。   武眠风自屋角找了个火把出来,点着了,一手举了,另一手端着大碗,一直将包先生和傻姑送回包家才回。   当晚,蓉儿熟睡后,沈梦昔忍不住坐起来,她点了油灯,走到厨房,合衣睡在饭桌上的几个护卫警醒地翻身下地,沈梦昔轻声说:“继续睡吧,我去去厨房。”   几个护卫却不敢立即就爬上饭桌睡觉,都站在桌边呆呆地看着沈梦昔进了厨房。   沈梦昔举着油灯,在碗橱边照着仔细检查,果然找到一个端不起来的碗,那碗放在最不起眼的一角,上面还摞了一摞同样的碗。   沈梦昔放下油灯,双手握住碗边,微微用力,朝着右边一转,喀拉拉,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在深夜里尤其明显。   碗橱赫然从中间裂开,向两边打开。 第388章 桃花岛 六十四   碗橱才一打开,沈梦昔就嗅到了尸臭,心内长叹:曲灵风果然还是死了。   机关响动的第一声起,几个护卫就奔进厨房,护在沈梦昔左右,严阵以待。连武眠风也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曲灵风的卧室迅速跑出,“师母!什么声音?”   沈梦昔招手让他过来跟前。   橱柜后,已逐渐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直径一米左右。   因护卫的跑动,加快了空气流动,一股恶臭从洞口飘出,一群人同时捂住了鼻子,武眠风更是拖着沈梦昔向后退到饭堂,护卫们也都戒备地退出了厨房。   过了好一会儿,气味没有那么重了,一个护卫举着油灯进了厨房,捏着鼻子说:“有个黑洞!”   胡管事也走进去,“像是密室?曲大侠的密室?”   没人接话,他又接着说,“看这房子的大小,应是不大。”然后走出来,对沈梦昔说:“夫人,里面传出恶臭,怕是有尸体腐烂了。”   武眠风焦急地道:“会不会是大师兄?”   胡管事垂下眼皮,没有接话,武眠风冲动地说:“这是大师兄的家,不是他害了人藏尸密室,就是他被人害了躲在密室死了!不行!我要进去一探究竟!”   胡管事无奈地说:“武小侠切莫心急,无论是谁,都已是死去多日了,不急于一时,不若明早天明,让两个护卫进去探看一番如何。”话是对着武眠风说的,其实是在征求沈梦昔的意见。   “今晚谁还能入睡?不查探个明白,你以为师母能安心睡觉?”武眠风声音拔高了。   胡管事无奈,指挥两个护卫道:“你俩,进去探探。”   被指的护卫脸色变了变,却也没反抗,撕了一块衣襟蒙住口鼻,手里各执一个火把,就要跳入密室。   “不必,眠风和我一起进去。”沈梦昔忽然说。   “师母!”   “夫人!”   武眠风和胡管事同时大喊。   胡管事急得不行,“使不得啊,夫人,庄主知道夫人犯险,必会责罚我等未能尽心尽力的!”   “不必多说,灵风是桃花岛的弟子,怎么算犯险呢。你守着厨房的门,再安排几人到门外看着些!”沈梦昔说完回了室看看熟睡的蓉儿,给她掖掖蚊帐,叫了两个护卫在门口守着,自己拎着一个小包袱走向厨房。   “戴上。“沈梦昔给了武眠风一个口罩,一副手套。自己也戴好,头上还戴好了头戴式电筒。   武眠风照着师母的方法戴上口罩,只觉勒得脸都发疼,连说话都费劲,再看那边沈梦昔已率先进了密室。   “师母!”武眠风急得喊叫,“让徒儿先进去探路!”   沈梦昔将电筒调到最亮,一眼就看到洞口前仰面躺着一具尸体。   她小心地进了密室,又将油灯放在地上,示意武眠风注意脚下。   随后进来的武眠风啊的低呼一声,只见密室地上仰面躺着一具尸体,东边屋角还有一具尸体伏在一个大箱子上,背后插着一把尖刀。   沈梦昔观察脚边那具尸体,已高度腐败,面目全非,起码死亡已经八到十天了。   死者身上布衣布鞋,沈梦昔用长镊子掀起裤脚,见那人两腿小腿骨均断。   武眠风带着哭音说:“师母!真是大师兄!”说完,也不顾身体溃烂,在他身上翻找一番,找出一个铁八卦,哇地哭了出来,“大师兄!”   沈梦昔抬头找到屋角的通风口,“别哭了,去疏通一下!”   说完跨过尸体,走到密室东边一角,这密室,也就一米宽三米长的样子,几步就到了墙角。   沈梦昔捡起地上一个金色牌子,又看刺穿尸体又扎在木箱上的尖刀,刀柄上刻了一个曲字,武眠风收拾好通风口,过来一眼看到尖刀,“是大师兄的!”   沈梦昔给他看那个巴掌大的金牌,金牌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玛瑙石,背面刻着一行小字“钦赐武功大夫中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   “官府中人?”   “嗯,是大内高手。”   武眠风惊讶,“大师兄怎么会惹到了大内高手?”   沈梦昔示意他将尖刀拔出,再把伏在箱子上的尸体推开,她慢慢打开箱子,璀璨珠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沈梦昔伸手在珍宝中扒拉了几下,珍珠、翡翠、玛瑙、玉石、象牙、犀角......应有尽有,每一件都是传世珍品,她也没再去找箱子的内藏机关,就合上了箱盖。   武眠风缓过神来,“师母,大师兄怎么有这么多奇珍异宝?”   沈梦昔看着他,没说话。   武眠风恍然,“大师兄定是知道师父喜欢古玩古画,就到大内皇宫去盗了来,放到这里,好一齐送给师父,祈求他能重返师门的。”武眠风声音哽咽,“最后这次定是被人发觉,追杀到了牛家村,两人一番打斗,都死在了密室中。”   沈梦昔叹气,收好金牌,对兀自抹着眼泪的武眠风嘱咐,“这人的身份切不可与任何人说起,只说是窃贼罢了。”   “那师父也不能说吗?”   沈梦昔叹气,“你随便。”   说完出了密室,让胡管事带人将尸体收殓,又将箱子也抬了出去。   胡管事看过箱子里的珍宝,也不禁感慨,“陆庄主这些年,也搜集了许多珍玩,如此一比较,竟不如这里的十之一二。”   陆乘风想杀了陈玄风和梅超风夺回九阴真经,曲灵风搜集珍玩古画,为的都是博得黄药师欢心,重回师门而已。想到这里,沈梦昔不仅摇摇头。   胡管事见她摇头,又说:“福祸难测啊,也正是这些财宝,给曲大侠惹来了杀身之祸!”   沈梦昔点头。   胡管事情不自禁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刚刚合上盖子的大木箱,“啧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呢,何必呢!”   沈梦昔却想,就有人可以带来带去呢。   随后又正色说,“胡管事,你看,是否要跟牛家村人告知一下。”   胡管事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个忘了!”然后快步出去,吩咐护卫,天一亮就去给包先生报信。一会儿又急匆匆回来,找了两个力大的护卫,将大箱子放入沈梦昔所住卧室,“黄夫人,等下村人都来了,人多手杂,还是把箱子放这里比较妥当,届时诸多事宜,就都由小人操持便是,夫人在房中安坐无妨。”   沈梦昔点头答应。   天蒙蒙亮,村里就来了许多人,看数量,竟似是几乎家家户户都来了人。   胡管事与他们解释说是,昨晚听到厨房有老鼠响动,进去查看,无意中发现机关,打开来,闻到恶臭,拿了灯进去查看,发现两具尸体,一具是断了脚的曲灵风,另一人却不知姓名,想来应是曲灵风的仇家无疑。   村人一阵感慨唏嘘,胡管事又说愿意以太湖归云庄名义,为曲灵风操办丧礼,村人也无异议,还有人跟着去酒馆后园挖了墓坑,还有人指点到哪里买棺材祭品。   那边包先生却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当初指路的老者,对胡管事感慨道:“贵客不知啊,这才短短两年功夫,小小牛家村又出了大事啊!两年前,村中的杨铁心和郭啸天两家,不知为何,忽逢奇冤,不由分说就被官府拿了去,郭小子哪里肯从,与他们好一番打斗,那些官差仗着人多,也不抓走问罪了,竟是举刀就砍!可怜两个仁义的小子,就这么没了!你不知道啊,两家媳妇都是身怀六甲,被两个小子护着跑了出去,大着肚子,也不知能跑多远,唉,那杨家媳妇,正是包先生的独养女儿啊!”   包先生听到这里,用拳头捶着心口,悲伤难抑。 第389章 桃花岛 六十五   因曲灵风的尸体已经腐败,便免了停灵吊唁诸事,待棺木和衣服一送到,就将他立即下葬了。   曲灵风就埋在了他的酒馆后园子,胡管事给他买了一副好棺材,虽是仓促,但仍郑重其事办了丧事。   那个大内侍卫石彦明则被两个护卫埋在了江边一处坡地,不过草席一张,浅浅一个坑而已,勉强算是入土为安了。沈梦昔暗叹一个国家公职人员,恐怕就此销声匿迹了,家属恐怕连抚恤金都拿不到。   武眠风怨恨他杀了曲灵风,一直要求将他抛尸荒野,沈梦昔不允,严厉质问武眠风,“你可知他为何追杀至此?”   武眠风被问得梗住,是啊,他怎么忘记了重要的一点:师兄是偷盗者,偷了皇帝老儿的宝贝。   “一切皆有因果!眠风,你切记,要正视自己的错误,不可事事以自我为中心,否则会吃大亏的!”沈梦昔异常严肃地说。   武眠风极少见师母发火,立刻低头肃容受教。   ——不管是否听了进去,态度是良好的。   沈梦昔不禁想起,她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经历数个朝代,似乎是唯有当小学老师时,九十年代的学生最为难带,到了五六年级,已经开始逆反顶嘴。年轻人全然不懂得内敛为何物,追求的就是凸显个性,恣意张扬。   建国以后,人们思想观念发生的巨变,用翻天覆地来形容,毫不为过,对师长的态度只是一个方面而已。   彼时的人类,认为自己是世界主宰的观念,就如同现在的黄药师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武功最高的人一样。   此时武林中人,一向视人命如草芥,报复心又都特别强,桃花岛更是以邪为荣,纯粹以恶名震慑江湖,但黄药师并不介意,甚至带些自得。   沈梦昔不希望武眠风比照黄药师的样子,也变成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但他十分崇拜师父,身边的模仿对象也只有师父一人,故而性格再是敦厚,也难免学了些黄药师的行事做派,沈梦昔相信,如果不是她坐镇,武眠风肯定会将那石彦明的尸体拖出去喂狗不可。   她盯着武眠风看了许久,武眠风的头越来越低,肩膀也缩了起来。   那边傻姑被按着在曲灵风的坟前磕头,因是包爷爷让磕的,她就乖乖磕了,磕完头一骨碌爬起来,绕着坟墓噔噔噔跑了几圈,清脆地笑着,又蹲下藏到墓碑后面,大喊:“你找不到我!”   护卫和村人唏嘘不已。   沈梦昔客气地对包先生说:“傻姑是我徒弟的唯一血脉,此番,我想带她走,先生可允许?”   包先生沉吟一下说:“按说曲三将傻姑托付于老朽,老朽实该信诺,抚养她长大,但老朽与老妻均已风烛残年,想来也快要找我那苦命的女儿去了。傻姑今后能得夫人照拂,实在是她的福气,那曲三也能含笑九泉了。”   “那还请包先生一会儿与傻姑仔细说明了。”沈梦昔怕傻姑哭闹起来不好看。   包先生点头应下,佝偻着身体,看看曲灵风的坟。——他的女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坟墓也无。   沈梦昔看着他飘在风中的稀疏白发,忍不住说:“包先生,令爱还活着。”   包先生身子一僵,慢慢回身,怔怔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走近两步,小声地说:“老先生,不瞒您说,我会看相,我观你面相,并不是老年丧女的命格,只是子嗣不丰罢了。”   包先生两行浊泪自脸颊流淌,浑不自知,一连声地问着:“可是真的,可是真的?”   沈梦昔肯定地点头,“真的!你信我就是!我给先生开个方子,你们好好养着身体,再过几年,令爱定会派人来找你们的!”   包先生使劲点头,沈梦昔进了房间,刷刷写了个温养的方子,递给了包先生。   包先生颤抖着枯瘦的手接过,又小心将方子放入怀中,蹒跚着回家了。   傻姑哒哒哒跑着追去,包先生回头指着沈梦昔说:“以后,傻姑要跟着你师祖母了,记着要听师祖母的话!”   傻姑撅撅嘴,忽然想起这个女人有甜甜的糖,家里还有个好看的妹妹,就愉快地答应了,蹦蹦跳跳到了沈梦昔身边,还主动牵起她的手。   “本不该老朽多言,只是稚子失怙,还请夫人多多怜惜她是个痴儿。”包先生拱手深深一揖。   沈梦昔还礼道:“包先生夫妇慈悲为怀,功德无量,小女子深感敬佩,还请先生放心,我们定会护得傻姑一世周全!”   包先生这才放心,转身回家,脚步依然蹒跚,脊背却是挺直了不少。   ******   胡管事建议一行人立即回归云庄去,毕竟马车上那一大箱子宝贝太让人不放心了。   “胡管事,这一路多亏诸位护卫照拂,如今灵风已去,不需我再治疗腿疾,我已无事可做,只想带着他们去临安府住上一阵,几位可以就此返回归云庄了。”沈梦昔按着江湖礼节,对十名护卫拱手致谢。   胡管事脸色一白,连说不敢。这位黄夫人上一次刚出归云庄就独自跑了,陆庄主好生将他责罚了一通,如今怎么又来了!   “夫人!小人护卫夫人是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我等愿随夫人前往临安!”胡管事抱拳恳请道。   另外几个护卫也都纷纷行礼,表示愿意跟随。   “也罢。那就辛苦各位了!”沈梦昔当然不想独自带着仨孩子上路,于是再不客套,一挥手,护卫们将行李迅速搬上马车,一行人顺着钱塘江岸,朝着临安府出发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临安府,是南宋的政治中心,但名分却是“行在”,意为天子巡行之地,临时安居。表现了朝廷有志向光复故都,希望有朝一日重返京城开封的决心,只是这临安“临”得太久了一些,倒成了“长安”。   牛家村本就离临安不远,还没到中午饭时,他们就从临安府南面的嘉会门入了城。   冯衡自小在临安长大,但沈梦昔熟悉的只是后世的杭州。   如今的临安府繁华热闹,好一个“三三两两争买花,青楼酒旗三百家”啊,只见满街都是酒楼的“彩楼欢门”,酒帘飞扬,护卫们嘻嘻哈哈地算计着等下安顿了要先喝菊花酒还是羊羔酒,一个护卫还热心告诉东张西望的武眠风,“武小侠,你看那酒楼里百步长的主廊,如今是空空荡荡,等到华灯初上,可就站满了美艳歌妓,等着酒客召唤了,哎哟哟,一个个美的呀!”   武眠风听得面红耳赤,胡管事喝斥那护卫,“胡吣什么?”   护卫已约四十岁,混不在乎,哈哈一笑,又和同伴说笑去了。 第390章 桃花岛 六十六   沈梦昔想在西湖边租个院子,住上一年半载的,他们去的方向就朝着西湖而去。   沿途看到许多店铺,什么乳酪张家,花月楼,孙骷髅茶坊、邓八家园宅等等,五花八门,傻姑开心地扒开车帘,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使劲探头张望。   街上女子颇多,走路脊背挺直,虽不至昂首,但也绝不卑怯,可知此地女子地位不低,胡管事解释说:“临安一带,中下之家,大多重女不重男,生了女儿,如珠如宝,大一些便随其资质教授艺业,或学针线,或学杂剧,或学厨艺,一旦被富贵人家聘请,那便如摇钱树一般了。”   沈梦昔点头,唐时,便有女厨师,还十分风行。   “西湖边有家丰乐楼,内有女厨子操刀斫鲙,将鲜鱼切得如纸片一样轻薄,轻吹可起,要蘸了芥末酱和葱丝生吃,两年前,有幸吃过一次,那滋味真是绝妙,至今还觉齿颊留香,夫人若有兴趣,可去试试。”   护卫们都听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武眠风也有些神往地听着,傻姑更是喊叫起来,“要吃要吃!”   “好啊,等下找个客栈安顿,我们就去吃斫脍!”沈梦昔自然从善如流。   一片欢呼。   宅院可不是说租就租的,一行人索性在西湖边一家叫做客云来的客栈暂时安顿。   收拾停当,就准备去西湖边丰乐楼吃午饭,临出门,胡管事却忧心那个装满珠宝的大箱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着一个护卫留下看守行李。   那被点名的护卫一脸苦大仇深,却不敢多言。   沈梦昔也不多说,牵着蓉儿先出了门去。   到了街上,走了几步,就无奈将蓉儿抱起,街上行人太多,蓉儿太矮。   武眠风则紧紧拉着傻姑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她窜入人群,就找不到了。   不得不说,南宋虽然懦弱,但经济还是发达的,试想若是粮食生产不足,哪来余粮酿酒?百姓若不富足,拿来闲钱喝茶喝酒?   但宋人也是奢靡的麻木的,强敌窥伺,依然沉迷酒色,某些地方倒是像极了民国时期陷落的大上海。   远远就看到壮观富丽的丰乐楼,丰乐楼又叫樊楼,是东京开封府樊楼的翻版,当年的东京开封府,有七十二家正店,樊楼就是最有名的一家。正店,就好比有酿酒许可证的星级酒店,不但可以自营酒楼,还可向脚店、客栈、酒馆批发酒类。东京樊楼共有五座三层高的酒楼,各有飞桥相连,明暗相通,说是“登高一望,下视禁中”就太夸张了,最多看个皇宫的琉璃瓦罢了。但是樊楼二十小时营业,可供千人同时用餐却是真的。   金人占了北方,皇帝避到临安。   于是临安府也建了一座樊楼,同样豪华,却不好再叫樊楼,于是命名丰乐楼。   临安丰乐楼临着西湖,比之东京樊楼的繁华奢靡,多了一分灵秀诗意,一碧万顷,柳汀花坞,画舫里传出琵琶歌声,雅间里飘出欢声笑语,相映成趣,啧啧,真真是天上人间。   穿过竹子搭建的罩了彩绸的高大彩楼欢门,走进丰乐楼,伙计笑容满面迎上来,殷勤周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宾至如归。   边走边介绍:“各位贵客,可要到楼上小阁雅间?本店刚到的四鳃鲈鱼,可要斫鲙一份?”   护卫们没有发言权,武眠风也看沈梦昔眼色行事,沈梦昔只顾牵着蓉儿着上楼,也不应话,伙计不敢多问,引着众人上了二楼。   无论是一楼大堂,还是二楼小阁,客人都不太多,主廊上真如那护卫说的,还没有什么歌妓,想来是还没到上班时间的缘故。   还有许多用餐完毕走出小阁的客人,那一群大约七八人,听声音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高声说笑,旁若无人。楼梯并不宽,沈梦昔靠着楼梯右边站定,将蓉儿放在身前,等候下楼的人先行,一个少年,看了沈梦昔几眼,下到楼下,驻足朝上又看了几眼,同行之人取笑,“杜元,那女子已经生过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那叫做杜元的恍然回神,“看着十分眼熟而已。”   “你看那徐月娘还万分眼熟呢!”一群少年嘻嘻哈哈,出了丰乐楼。   沈梦昔却是没有留心这些,牵着大步爬楼梯的蓉儿,上了二楼,夸赞道,“蓉儿真棒!”   “妹妹棒!傻姑也棒!”傻姑不甘冷落,拉着沈梦昔的另一只手,仰头说。   “嗯,姑姑棒!傻姑也棒!”   伙计眼神怪异,看着打扮精致,一说话就彻底露出马脚的傻姑,却聪明地掩饰过去,拉开小阁子的门,请他们入内。   沈梦昔照着一本带着绘本的菜本子,点了四个菜,余下的让武眠风和护卫拣爱吃的点,只要不浪费,点多少无所谓。   这间小阁子,有二十平米大小,呈门字形摆了三桌,沈梦昔带着武眠风、蓉儿、傻姑一桌,其余护卫也各是四人一桌,分列左右。   只是那“门”的中间还放了一张高几,一米见方,不知何用。   看起来,“门”就变成了“问”。   不消一刻,拉门再次打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美貌女子袅娜走入,沈梦昔微微诧异,心中猜度,难道是护卫点了歌妓?   却见那女子身后跟着几个伙计,一个拎着木箱,一个端着水盆,还有个拎着竹篓。   女子朝着沈梦昔行礼,“奴家林氏,能为夫人斫脍,荣幸之至。”声音甜美软糯,典型的吴侬软语。   说完将木箱打开,拿出一件围裙穿好,又蹲身取出一把尖刀,唬得几个护卫刷地站了起来,全都拿出各自武器戒备,武眠风更是拦住沈梦昔身前,大喝一声:“大胆!”   那女子脸色煞白,手里的尖刀当啷一声落地,扎到木制地板上,离她粉色绣鞋仅仅分毫之差。   沈梦昔尴尬地咳嗽了一下,“做什么大惊小怪?林厨娘是要现场杀鱼,现场斫鲙而已。”   众人目瞪口呆,武眠风脸色一红,他刚才差点就挥剑斩了上去。   迎宾上来的伙计,见惯世面的样子,上前来,连连作揖说:“怪不得各位大侠,是小的事先没有说明,还请贵客海涵!”   沈梦昔知道这伙计工作不易,若是被客人投诉,他是有可能被辞退的,遂示意厨娘继续。   伙计松了口气,退后一步。   厨娘也恢复脸色,左手从鱼篓里提出兀自摆尾的鲈鱼,扣着鱼鳃,按到高几上的案板上,右手拔出尖刀,手起刀落,只见刀光剑影,那鱼已被剔骨拆肉,分做四个长条。   鱼头鱼骨送去厨房做汤,厨娘则快手快脚,将鱼肉清洗一番,换了个砧板,又换了把菜刀,拈了一条鱼背,只听咄咄作响,如奏乐如擂鼓,闻着沉迷,十数息后停止,厨娘伸出纤纤玉手,将鱼肉轻轻一推,鱼肉尽倒,厨娘拈起一片,如绸纱如蝉翼,叹为观止。   每桌早摆好了蘸料,沈梦昔夹了一片,蘸了芥末酱,一口吃下,只觉鱼肉鲜脆,满口生香,芥末浓度也恰到好处,提神醒脑。   比之日料的肥厚鱼肉不知好出几多! 第391章 桃花岛 六十七   沈梦昔咽下鱼生,轻啜了一口果酒,十分享受。   沈梦昔吃过,其余人也一一动筷,纷纷赞不绝口,大快朵颐。   “斫脍捣齑香满屋,雨窗唤起醉中眠。”连陆游也爱吃生鱼片呢!沈梦昔夹起一片鱼生,少蘸了点料,给蓉儿也尝尝鲜,傻姑则捂着头顶,眼泪直流,却还是坚持再多吃了一块。   沈梦昔笑着给她擦泪,“也不知你爹给你取的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傻姑,师祖母给你换个名字吧,叫什么呢,我们傻姑的眼睛,就如天上的月亮一般明亮,笑起来又如弯弯月牙一般,不如就叫曲明月吧。”   武眠风听了,赞是好名字,跟傻姑说:“你以后就叫明月了,曲明月!记住了吗?”   “傻姑记住了!”   “是明月记住了。”   “明月记住了!”   众人都笑。   沈梦昔让伙计送一份鱼生和菜肴到客云来客栈,给胡管事两人,又给曲明月擦手,叮嘱她少些吃,后面还有好的。   厨娘收拾一番退下,随后上来的是一道“洗手蟹”,伙计介绍说,是将生蟹肉剁碎,麻油熬熟,冷却后,以草果、茴香、花椒末、胡椒末、姜末、葱末、盐末、醋等合计十八种调味品拌匀,丰乐楼每日只得十份出售,再多是没有的了。   还有一道炉焙鸡,香酥美味,蓉儿尤其喜欢。沈梦昔有心问问做法,伙计却说,这道菜做法繁复,只有厨子知晓。   “可惜可惜!”沈梦昔惋惜道。却也理解,大酒楼里厨子的绝活,要是随便就告诉了人,那还拿什么混日子。   沈梦昔自己喝的是果酒,给武眠风和护卫们点的却是最贵的八十文一斤的羊羔酒。   此时米价不过是三十文一斗,护卫们平时喝的也是十来文一斤的小酒,路上叫嚣着菊花酒羊羔酒,也不过是胡乱玩笑,此时见黄夫人带他们进豪华酒楼,吃佳肴喝美酒,不时起身,向沈梦昔举杯敬酒。   酒过三巡,鱼汤刚刚端了上来,就见送饭菜去客栈的伙计拎着食盒返回,疑惑地说:“贵客,小的到了云客来客栈,并未寻见胡管事,掌柜的说,倒是见了两人搬了一个大箱子,驾车向西而去。”   武眠风拍案而起。   其余七个个护卫都傻了眼,他们不知箱中物品,更不知胡管事为何潜逃。   沈梦昔沉默不语,将一块碎银放到曲明月手中,让她交给伙计,算作赏钱。   武眠风急着追拿胡管事,沈梦昔摆摆手,“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拿就拿了。”   武眠风却是见过箱中宝贝的,急得直跺脚。   沈梦昔让一个护卫提了方才送去客栈的食盒,连食盒都买了下来,悠哉悠哉回了客栈。   ——浪费粮食最可耻!   他们在客栈开的四个房间,除了马车和那个大箱子,别的什么都没少。   沈梦昔对武眠风说:“财帛动人心,无论何时莫要以钱财试探人心。人心最易动,更不要试探真情。记住了吗?”   武眠风心慌意乱,胡乱点头,不甘地说:“那可是大师兄给师父的!”那可是一大箱子的宝贝,价值连城啊!   “事情已出,你慌乱个什么?”沈梦昔皱眉,声音带出了些严厉。   武眠风终于冷静下来,低下头来,只是不理解师母为何不慌不忙,难道不应该尽快去追吗?   沈梦昔慢慢说:“事前考虑周全,事发切莫惊慌。你看,那两人已逃出城去,你带着胡管事的手下追拿胡管事,能保证他们一定听从你吗?你的武功可以一打九吗?胡管事拿出其中任一宝贝就有可能让他们反水害了你。再者......”沈梦昔忽然一笑,“他们搬走的,不过是一箱石头罢了。”   “啊?”武眠风吃惊地张大嘴,“真的吗?师母,你事先算到他们会偷走箱子?”   “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那那那,那箱子里的宝贝哪里去了?”   “淡定!别那么小家子气!你觉得你师父会要这偷盗来的东西吗?”   武眠风茫然地看着沈梦昔。   “来路不好的东西,惹得你如此烦恼,并不值得。”沈梦昔拍拍武眠风的肩头。不管曲灵风目的如何,她作为曾经的警察,对于这种盗窃行为,第一反应就是抵触的。那些宝贝,在她心里,早已打上了赃物的标签。   武眠风这次听进去了,郑重地点头。   沈梦昔将余下七个护卫叫来,每人给了一锭银子,让他们回归云庄去。   七人哭丧着脸,不肯回去。   “放心吧,就说我并未怪罪你们七人,陆庄主是个明理之人,定也不会责罚你们的。至于那胡管事,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依着你们庄主的性子,天涯海角也会捉拿回来的!下场么,就不用我说了!”   护卫们也息了逃逸的心思,心里将胡管事和那个护卫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垂头丧气回了归云庄。   下午武眠风出去寻找房屋,第二天又出去找了一上午,只寻了三家像样的住所,最后由沈梦昔定夺,选了个一进小院子,定下租了半年。   小院子所在这条街叫做金水街,住的都是殷实人家,房子曾是一个富商的外室所住,不久前,被正室发现,拿了个正着。正室不哭不闹,直接将外室接进家中,做了妾室,放到眼皮底下调教去了。   武眠风怕那外室影响了沈梦昔名声,沈梦昔却喜欢这里的优雅静谧,直接交了租金。   沈梦昔带着蓉儿住正房,武眠风东厢,曲明月西厢,又雇了个洒扫的小丫头和四十多岁的厨娘,住在倒坐房里。   幽深的巷子,青石板路,一夜雨打芭蕉,清晨依旧雾蒙蒙的,屋檐还滴着水珠,便有有那貌美的少女挽着竹篮,婉转地叫卖鲜花,沈梦昔开门,叫那少女过来门前,连那竹筐也买下,让她早些回家。少女轻声说这杏花是自山中采来,下次就得等明年了。   沈梦昔笑着多给了几个钱,少女笑开来,露出整齐闪亮的牙齿。   她撑着一柄纸伞,袅娜离去。   一回头,见武眠风也盯着那背影在看。沈梦昔心想,戴望舒看见的丁香一样的女孩,也是在这样的小巷子里吧。   武眠风被沈梦昔看得不好意思,立刻扭身回到院子练功去了。   此时临安府人口约一百二十万,极度繁华。城内有数条河流经过,又修建了大大小小的石渠,另有竹管相接,竟似自来水一般,引水入户,十分方便。   金水街一早一晚都有推车来卖云吞面的,也有挑担卖针线头花的,最方便的是一早起来,还有人挑着山泉来卖,更有人打着梆子来收夜香。   修整了几天,她带着三个孩子去飞来峰灵隐寺。   “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孤”。   飞来峰又叫灵鹫峰,山体迥异,无石不奇,那怪石如蛟龙卧虎,如奔象惊猿,叹为观止。   进了山门,便是合涧桥、春淙亭、壑雷亭、冷泉亭,一步一景,恍若仙境,灵隐寺前更有一泓清泉流过,超凡脱俗,尘意顿消。   蓉儿非要在清泉中濯洗手帕,沈梦昔由着她嬉耍,跟在旁边。   一抬头,却见寺前大香炉的人群中,有个妙龄少女一直盯着她们看。 第392章 桃花岛 六十八   沈梦昔只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经历的事情和见过的人太多,有些形容相似之人,甚至隔着朝代。   索性不去想。   她不失礼貌地冲那少女点点头,牵着蓉儿朝前走去。   第一座大殿是天王殿,屋宇重檐下是一块金匾,上书“灵鹫飞来”四个大字。   殿内则是挤挤挨挨,跪地磕头祈求的人。   “怎么这么多人?”武眠风奇道,“在街上并不觉得临安有多少人,原来都到寺庙里拜菩萨了。”   “所以说不能事事求人,菩萨都忙不过来,最靠谱还是求己。”沈梦昔这随时说教的毛病算是坐下根儿了,她自我腹诽,年龄大了是不是都这样!   “是!师母!”武眠风乖乖应答。   从殿旁绕过,他们又去了大雄宝殿,一样的摩肩擦踵,还真是哪里都没有清净之处。   站在殿外,沈梦昔哂笑,“呵,清净之地最嘈杂。”   “阿弥陀佛!”身后一声佛号,吓了沈梦昔一跳。   转头看,是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双手合十,不知何时到来,武眠风也吃了一惊,起了警惕之心。   “施主请这边移步禅房。”老和尚伸出左手请道。   沈梦昔想了想,牵着蓉儿就走,武眠风拉着曲明月跟上。   禅房位于后殿,极为清净,一只橘猫将两只前爪缩在胸前,仿佛跪拜,卧在一只蒲团上,见他们进来,只睁眼瞄了一下,又眯上眼睛。   禅房的色调温暖又和谐,阳光从窗棂找到案几上,让人从视觉到心灵都得到安抚。   小和尚送来禅茶,沈梦昔啜了一口,清雅至极。   曲明月到了这里,居然也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听他们说话。   蓉儿却因吹了好一会儿的风,觉得困乏,靠在沈梦昔身边昏昏欲睡,沈梦昔道了声失礼,盘膝而坐,抱起蓉儿,轻拍几下,蓉儿就闭上眼睛入睡了。   “小施主好福气。”老和尚笑着说。   沈梦昔笑笑,“不知方丈所为何事?”坐了好一会儿,茶也喝了,连娃都困觉了,沈梦昔还不知老和尚法号。   “贫僧济海,在灵隐寺修行三十载,平生仅见如施主这般命格奇特之人,冒昧打扰,还请施主海涵。”老和尚笑呵呵地说着冒昧,脸上却丝毫歉疚也无。   “何为命格奇特?你知道我的八字?”沈梦昔笑着问。   济海摇摇头答:“贫僧不知。施主宿慧极深,恐怕看这大雄宝殿,也能看出与他人不同之处吧。”   “哦?”沈梦昔笑,“莫非我还能看见将来某个皇帝的题词不成?”   济海拈须笑道:“人心不可测,只有施主心中最为清楚。”   沈梦昔知道和尚老道就爱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也不介意。   “小女子也请问方丈,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   “就是人为何而生。”   “自然为了结前世因果而生。”   沈梦昔沉吟,“前世因果......”   沈梦昔扪心自问,到底前世结了什么因,要穿到一本书里,难道是因为上一世贩卖了太多翁美玲的不干胶粘贴吗?想到这里,她不由笑了一下。   济海见她笑,也跟着笑,他说不出这女施主有何不同,但自大雄宝殿前,见了她,就自心底觉得她是与众不同的,这女子的眼神与面貌既不相符,说不出的奇异。   “女施主眉间疏朗,天庭饱满圆润,眼神智慧通透,是难得的豁达之人。”   沈梦昔又笑,豁达,你当然不知我曾为一件小事纠结过一辈子。   “大概我天生心宽吧。”   “贫僧有个不情之请,想求得施主墨宝一幅。”   “我?”沈梦昔奇道。   济海点头,不由分说,起身就到案几边亲自铺纸研磨,小和尚要代劳,被他推开一边,这倒让沈梦昔一时无法拒绝。   “写什么?”   “施主随意。”   随意。   当一个现代人跟你说随意,他有一半可能是真的不介意或者无法选择,但当一个古人跟你说随意的时候,你如果真的随意了,那就是傻子。   ——他说随意,就是让你拿出最好的来。   沈梦昔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什么老骥伏枥、虚怀若谷、宁静致远之类,还有什么直挂云帆济沧海等等,想了一圈,都觉不妥。   于是将睡着的蓉儿交到武眠风怀里,沐手肃整一番,“方丈这里让人静心宁神,小女子虽非信徒,也想抄写一篇心经,供奉佛前。”   济海说:“极好极好。”   说实话,沈梦昔并不会背诵般若波罗蜜心经,她只是会唱齐豫那一版的心经而已。   说来也怪,区区二百多字,她颠来倒去,几辈子了,就是记不住。按说以杜蘅的脑子,两万字也背得下来啊。   这就导致她写到一半,就得搁笔,默默哼唱一番,然后再提笔写字。有时难免轻声哼唱出声,济海听到一二音节,眉毛直跳。   二百多字的经文,沈梦昔写了两刻钟。有些赧然,“惭愧,我总是记不住经文。”   “极好极好!”济海擎着经文,上下看了两遍,连声称赞,“施主一手好字,柔中带韧,似流水带着锋刃,正如施主面似随和,实则心智坚定,不为外物所动。”这手字,没个几十年功夫也写不出来。   “方丈谬赞,小女子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而已。”   “顺其自然,而不是任其自然,亦非易事。老衲方才听得女施主哼唱,不知是......”   “哦,因小女子一向愚钝,竟记不住这短短的心经,只得将其唱出来。”沈梦昔说到这里,瞥见武眠风的嘴角向下撇去。   “不知施主可否再唱一回......”   “好。”沈梦昔低声又唱了一遍心经,食指轻轻敲击案几,打着节拍,“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谁知曲明月只听了一遍,就能跟着哼唱起来,沈梦昔来了兴致,带着她又唱了一遍。   最后,她自袖中拿出一只短笛,吹奏起来,曲明月竟然跟着唱完了整首歌曲,歌词只有少许差错,童声宛如天籁,响彻寺庙。   “阿弥陀佛!”济海合十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曲明月也合十念了一句。笑嘻嘻地看着济海。”   “两位女施主都与我佛有缘。”   不待沈梦昔说话,忽听禅房外面一片喧哗。   一个和尚进来禀报,说是有人在寺中大肆寻人,大喊大叫,一路从前殿寻到后殿来了。   济海疑惑地看向沈梦昔,沈梦昔摇了摇头。 第393章 桃花岛 六十九   济海道了声恼,朝禅房外走去。   武眠风也跟着去看,一会儿回来说:“师母,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在前后大殿高来高去的,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叫什么元君的。”   沈梦昔吃了一惊,心中暗算,元君?何沅君?   蓉儿睡醒了,伸了个懒腰,呢喃着叫了声娘,沈梦昔应了一声,摸摸她的头发,曲明月笑嘻嘻也跟着叫了声娘,沈梦昔也摸摸她的头发。   蓉儿消了汗,嚷着渴了饿了。禅房的茶凉了,沈梦昔悄悄换了温水,给她喝了,就和武眠风说,打算回家去了。   几人出了禅房,正好看到一个大汉,提着钉耙,从禅房院墙跳过,直奔蓉儿而来。   武眠风挺身而出,拦住大汉,与他对了一掌。   沈梦昔一把抱起蓉儿,喝道:“什么人?”   “还我孩儿!”那大汉声若洪钟,表情急切,出手更加狠辣,举耙朝着武眠风头顶罩去。   “大胆狂徒!”武眠风挥剑迎上,使出玉箫剑法,与那大汉战作一团,沈梦昔则趁机抱着蓉儿回了禅房,济海也赶了回来,指挥寺中和尚将禅房团团围住。   保卫西湖周边治安的军巡铺也来了,十来人拿着弓箭刀剑,就连附近望火楼的兵丁也惊动了,灵隐寺香客众多,名声在外,但凡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得出勤,免得出了大的差池。   一群军士只是围着,并不近前,他们虽然也多是有些武艺,但还有自知之明,一见两人明显是武林高手过招,就不愿也不敢参与其中,反正只要不出人命,他们就绝不插手。   “三哥住手!”一个女子一身红衣,从院外飞进,插入大汉与武眠风中间,隔开他们。   武眠风见此便住手,向后退了一步,那大汉尤不罢休,在那女子身侧,突然右臂一长,食指向着武眠风胸前大穴点去。   “一阳指!”沈梦昔脑海忽然冒出一个词来。   武眠风拧身躲过,一招“山外轻音“向那手指斩去,左手施展兰花拂穴手点倒那拦在中间碍事的女子,又反手向大汉胸前点去。   那大汉缩回手,护住胸口,见女子摔倒,更加暴怒,大叫一声,双手使耙,将钉耙舞得呼呼生风。   沈梦昔抱着蓉儿,正在门口猜测,那大汉是不是南帝一派的武三通,就听曲明月一声欢呼。   沈梦昔暗叫惭愧,她居然将曲明月忘了个精光,回身看,那孩子站在禅房唯一的矮柜边,一手把着柜门,一手指着柜子里面说,“妹妹!”   沈梦昔疑惑地过去,济海也走过去,只见柜子里闭眼躺着一个和蓉儿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巧的是,她也穿着一件粉色小襦裙,头上也扎着两个小羊角辫。   恐怕这就是那大汉找寻的孩子。   济海张口结舌,“这这,这是何时放进去的?”   有可能是方才他们出去之时,有人将孩子放到了这里,但更有可能是更早的时间,就有人将孩子藏到了这里。   沈梦昔到门口喊:“这里有个孩子!是不是你找的沅君?”   大汉歇斯底里地大喊,但是始终无法摆脱武眠风的长剑攻势。沈梦昔又喊:“眠风!放他进来!”   武眠风哼了一声,收了长剑,大汉扔了钉耙,三步并两步冲进禅房,一把推开曲明月,抱起柜中的女童,大声喊着:“沅君沅君!”   武眠风扶起哇哇大哭的曲明月,不住安慰。   沈梦昔见那女子倒在禅院当中,走过去,轻轻解开她的穴道,“你还好吧?”   “多谢女侠!”那女子看也不看沈梦昔,也冲进了禅房。   在门口却被抱着女童的大汉撞了出来,退了三步才站稳,大汉犹自大喊大叫:“刚才不肯承认,现在孩子在这老和尚房中的柜子里找出,又作何交待?”   “贫僧委实不知,这女童为何出现在禅房,这位女施主可与我作证!”济海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们是一伙儿的!做个屁的证!”大汉忽然看到沈梦昔怀里的蓉儿,发觉是一样的服饰发型,但他并不觉得是自己认错了人,更不道歉,反而说:“这个孩子打扮成沅君的样子,莫不是有什么不轨之心?”   沈梦昔见军巡铺的军士只是维持治安,并不上前问询处理,便让武眠风去请。   ——有困难,当然要找派出所的片警儿。   为首军士有些不情愿地带人过来。不出命案,不出火情,他们一般都不大管闲事。   “寺庙的老和尚藏了我义女!”那大汉对着军士吼道。   “阿弥陀佛,贫僧不曾做过。”济海不紧不慢答道。   那女子接过大汉手中的孩子,“三哥,既然已经找到沅君,我们还是走吧!”   “走什么走?你没看到沅君还昏迷不醒?终究不是你亲生的,竟然如此待她!”   女子委屈得眼圈发红,一声不吭抱着孩子低下头。   军士皱着眉头说:“孩子病了,还不快去寻医,在这里聒噪怕是耽误了孩子!”   大汉似被触动,指着济海和沈梦昔说:“你们等着,沅君要是有个好歹,我叫你们偿命!”说完一把夺过女子怀中的孩子,几个纵身不见了身影,女子纠结地看了看沈梦昔,又看看济海,嗐的一声,跺跺脚,拾起地上的钉耙,也跃上墙头追了上去。   围观的香客像是看了一场大戏,唏嘘感叹一番,又回味探讨了一回,这才在寺中执客僧的温言驱赶,和军士的高声吆喝中,慢慢散了开去。执客僧给那军士塞了包不知什么的物什,军士才微微和缓了脸色,一挥手道:“收队!”   呼啦啦,一群军士撤退无踪。   济海苦笑着对沈梦昔说:“是老衲让女施主受了无妄之灾。”   曲明月手心擦破,抽抽搭搭的,睫毛还湿漉漉的,委屈的靠着武眠风的大腿站着,沈梦昔拉过她来,安慰了几句,才好了些。济海自怀中取了两枚平安扣,“送与两个小施主吧。”   “方丈过虑,这件事情与您无关。”   “终究是发生在灵隐寺,施主收下吧,老衲才可略微心安。”   沈梦昔示意武眠风接过,武眠风上前一把抓过,又轻哼了一声。   济海也不在意,“说起来,这小施主却是与我佛有缘......”他望着曲明月老生常谈。   “方丈大师,我们在寺中逗留已久,几个孩子都已疲乏,小女子这就告辞了。”沈梦昔不想再听有缘论了。   济海遗憾地点头,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和尚带路,客客气气送他们出去。   经过天王殿,沈梦昔想起自进了寺庙还一个菩萨都没拜过,就进了大殿,拜了金身弥勒佛,弥勒佛为快乐佛,未来佛,最适合小孩子来拜,她自己拜了,又让其他三个孩子都恭敬拜了,这才出了山门。   一路上她心不在焉,不知为何,总是疑心,那个叫做沅君的孩子,根本就是那红衣女子偷偷藏进禅房去的。 第394章 桃花岛七十   蓉儿又嚷着饿了,于是沈梦昔打算就近找了酒楼吃饭。   途经西湖六个水口之一的镊子井水口,沈梦昔就给三个孩子嘴里一人塞了块点心,哄着蓉儿,朝朝着水口走去,她心里真的十分好奇,临安府的“自来水”水源地到底是什么样子。   临安府的地下水咸苦不堪,不能饮用,唯有附近山中才有甘泉,自唐朝起,刺史李沁开凿六井,引西湖水,才算解决了居民饮水问题。到了宋朝又有了以竹为管的“自来水”,等苏轼做知州时,又改用了瓦筒为管道,更加坚固,不易堵塞。   临安府成了行在,疏浚水口,更成了临安府尹的重要职责和考核目标。每一任府尹都在自来水工程上下足了功夫。   如今的水口,不仅建了井亭,旁边还有神祠,更有军士把守,以防游客和游船靠近,污染水源,水下立了一排排的石窗,一是界定水口水域,二是起到过滤湖水的作用。   因不许靠近,沈梦昔只能远远看个大概,蓉儿实在饿了,他们赶紧朝着附近的一个瓦舍走去。   宋朝土地私化,经济发达,百姓富足安逸,除了国防建设外,衣食住行,吃喝玩乐,自上而下的充斥着对于生活细节的奢侈追求,几乎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   只说娱乐。   仅临安府城内城外的瓦舍就有二十处左右,他们去的是钱湖门瓦舍,这是一处面积大约二十亩的方形建筑群,楼屋层层围绕,外部是商铺,内里是表演场所,处处挤满来此游乐的士兵和市民,熙熙攘攘。   先找了家小吃铺,吃了些东西,他们就进到瓦舍里面去了。   瓦舍自明朝以后,就销声匿迹了,瓦舍勾栏也演变成了妓院的别称。   但在宋朝,瓦舍则是游乐场的别称,就好比是迪士尼乐园。   瓦舍又叫瓦子、瓦肆、瓦市,外围门店设有酒肆、茶坊、小吃店、摊铺,内里就叫做勾栏,是商业演出场所,有杂剧、滑稽戏、歌舞、傀儡戏、讲史、皮影戏、魔术、杂技、蹴鞠、相扑等表演,甚至还有夜场表演。   “快快快,今日是那宋金刚和倒提山作场相扑,慢了抢不到好位子!”两个中年男人互相催促着朝一边楼屋进去。   沈梦昔对相扑没兴趣,就带着他们去看悬丝傀儡,交钱买了最好的座位,只见戏台边坐了四五个乐师,还站着几个人,台上一块大大的幕布慢慢升起,露出后面写着“寿”字的背景,及一个穿着华丽服饰,做老妇打扮的木偶,想来这出戏应该是和拜寿有关。果然,旁边站着的几人开始唱戏,木偶也被牵线动了起来。接下来,这个“老妇”,连续接待了几个回来给她拜寿送礼的儿女,场面十分热闹喜庆,曲明月开心地拍手,蓉儿也很喜欢。   连沈梦昔看着也惊奇,那木偶穿着和人一样的服饰,被十数根丝线提着,唱念做打,作揖打躬,眼珠能动,还能喝水,能用筷子夹菜,还能打着了火折子。   看完悬丝傀儡,又看了皮影戏,看了教飞禽,还给蓉儿和曲明月一人买了一个竹编促织和小螃蟹,这才尽兴离开瓦舍,赶车回家。   蓉儿和曲明月一路叽叽喳喳,对看过的表演回味无穷。   武眠风忽然回身说:“师母,有人尾随两条街了!”   沈梦昔闻言向后看,马车没有后窗,却是看不到。   再过一条街,就到金水街了,沈梦昔让武眠风将车赶到路边,索性停下来。   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越过他们,在前方停下,跳下一个穿着蓝色裙装,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转身扶下一个鹅黄襦裙的少女,细看,竟是在灵隐寺盯着他们看的那个少女。   沈梦昔疑惑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直到车窗边。   那少女蹲身行了一礼,绽开一个笑容,“大姐姐!我是阿萱啊!”   沈梦昔刚露出的半个笑容凝固了。   这是杜蘅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个曾被她推到水池中差点淹死的妹妹。   “在灵隐寺我就认出是姐姐了,但阿萱长高了,姐姐没认出来!”杜萱娇憨地笑着说,又两步走到马车边,一把拉开呆愣愣的武眠风,探头朝车里看,“呀!这是我的外甥女吧!”说完伸出双手拍一拍,“来,小姨抱抱你!”   沈梦昔之前还真是一点没往杜萱那儿想,她仔细打量杜萱,小姑娘今年应该十五岁了,个子高挑,肤白貌美,一脸天真烂漫,想来过得一直无忧无虑。   她和杜蘅毫无相似之处,杜蘅像自己的生母,而杜萱酷似杜父。   杜萱任她打量,兀自在车门处冲着蓉儿招手,想要抱抱她,但蓉儿一直往沈梦昔身后躲,不肯让她接近。   刚才被拉开的武眠风,这才醒悟过来,惭愧欲死:刚才他居然让一个丝毫没有武功的少女就那么给拉开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伸出右臂拦在车前,表情生硬,语气更硬,“这位姑娘,我们并不认识你!”   “谁要你认识!谁稀罕你认识!我来找我大姐姐!走开!”杜萱白了武眠风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又是谁?我听爹爹说姐夫是个老头子啊!“   沈梦昔无语,武眠风也一脸惊叹,从来没人这样称呼过师父呢!   杜萱喊小丫头过来扶她上车,沈梦昔赶紧制止道:“阿萱,想必你也出来一天了,再晚家人会担心的。”   杜萱撅着嘴看着沈梦昔,眼泪汪汪的,沈梦昔有些想挠头,她从杜衡记忆里也知道,这个妹妹莫名其妙就爱缠着她,甚至连推她下水的事也不记仇。   这难道就是神奇的磁场吸引吗。   杜萱眨回眼圈里的眼泪,说:“我去看看姐姐住哪里,明天再来看你!”   沈梦昔实在不想跟杜家扯上关系,杜萱的母亲应该对她也是避之不及的,杜萱见她不应声,又说:“反正今天我就跟着你了,怎么都能找到你家!”   沈梦昔无奈,只得说:“那你跟着过来吧。”   “哎!”杜萱立刻欢叫一声,扶着小丫头的肩膀就上了马车,“我跟姐姐一个车!”上了车就挤在沈梦昔旁边,一把拉住蓉儿的小手,“哈哈哈哈,我抓住你了!”   冷不防后背挨了一掌,哎哟一声大叫,接着又是劈头盖脸几下子,疼得杜萱连连呼痛。   只见曲明月气势汹汹,最初一掌还是碧波掌法,后面就是胡乱抡起拳头朝杜萱身上招呼了,小丫头在车下急得都哭了起来。   沈梦昔喝住曲明月,她犹自气哼哼地伸手指着杜蘅威胁,“你抓妹妹!我打死你!”   “你怎么不由分说就打人啊!我是喜欢她!你是不是傻啊!”杜萱眼泪都掉下来了:这小孩儿力气真大,太疼了!   “我是傻姑,不,我是曲明月!”曲明月认真地说。   “大姐姐!”杜萱委屈地喊沈梦昔。   “眠风,赶车回家!”沈梦昔命令武眠风,然后让曲明月坐好,对杜萱笑笑,“她会些功夫,但智商不高,你别计较,我会好好管教她。”   杜萱看看曲明月,又看看沈梦昔,“大姐姐,她是你亲生的吗?”   不等沈梦昔回答,蓉儿就一头扎到她怀里,搂着脖子叫了一声“娘!”,表示自己才是亲生的,沈梦昔嗯了一声,摸摸她的头发。   曲明月已经消气,坐在对面笑嘻嘻也叫了一声娘,歪着脑袋,等着摸头。 第395章 桃花岛 七十一   沈梦昔好笑地也摸摸曲明月的头发,她满足地晃晃头,老老实实坐好了。   杜萱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上,看向沈梦昔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到达金水街,已是酉初时分,厨娘早备好食材,只等一声令下,立刻动火做饭。   杜萱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大姐姐,姐夫是做什么的?你家怎么这么小啊!”   武眠风哼了一声,扭头回了东厢。   “他是......”沈梦昔一时不好给黄药师下定义,“我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赚钱的,不过这座房屋是租赁的,我们不常住临安。”   “赁的?连房子都买不起吗?”杜萱上下看着沈梦昔一身简朴的打扮,以及头上简单的发髻和发饰,一把握住沈梦昔的手,“大姐姐,你受苦了!”   “不苦,我很好。”   杜萱自然不信,“既然找到了你,父亲定会将嫁妆补给你,你就会好过一些!大姐姐,不如你就合离了吧,姐姐美貌更胜从前,想再嫁个如意郎君也是容易!”   沈梦昔哈哈笑。   门外传来武眠风不悦的声音,“师母,可以用饭了!”   沈梦昔应了一声。杜萱奇道:“那个傻小子叫大姐姐师母?那姐夫是开武馆的吗?他们是江湖中人吗,会不会动辄杀人啊?”   “会!我们杀人不眨眼!”武眠风在门外接口,“前日刚杀了一个多嘴多舌的长舌妇!”   杜萱吓了一跳,握住沈梦昔的胳膊,“真的吗,大姐姐!”   看来武眠风是被杜萱气狠了,平时温和敦厚的孩子都变得尖刻了,沈梦昔笑着对杜萱说:“他吓唬你的,我们吃饭去吧,吃了早点回去,免得家人着急。”   说完牵着蓉儿朝外走,杜萱笑嘻嘻去牵蓉儿的另一只手,却被曲明月抢了先,只得噘嘴跺了一下脚。   沈梦昔又命小丫头多福去门外,请杜萱的丫环车夫去厨房用饭,多福回来说,门外根本没有马车,沈梦昔想想也知道,他们定是回去报信了,也好,这样杜萱还能早点回去。   果然,饭还没吃完,大门就被拍得山响。   厨娘从厨房快步出去,不悦地大着嗓门喊:“来了来了!哪个没规矩的?拍这么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报丧呢!”   门闩一抽,大门就被猛地推开,咣的一声撞到厨娘额头,她哎哟了一声,捂着额头向后连退三步。   杜父杜兴章一甩衣袍,抬脚当先进门,怒吼道,“出来!”   武眠风忽地站了起来,沈梦昔按住他,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杜萱也紧张地站起来,犹豫一下还是挡在沈梦昔身前。   他们吃饭的房间是正房的外间,屋子不大,放下一个圆桌,一圈椅子,也就没什么空间了。   沈梦昔拨开杜萱,打开门,杜父正好走上台阶,一见她,眼睛赤红,颤抖着手指,“逆子!”   沈梦昔看得出,杜父虽然责骂,但对女儿是有感情的,此时她如果就地跪下,哭着叫几声爹爹,杜父坚持不了三分钟就会与她抱头痛哭。   但,她不是杜蘅,她几辈子就没给人跪下道过歉。她可以替她了结几个徒弟的恩怨因果,但不会用求饶的方式缓解父女关系。   脑海里杜蘅的记忆还很清晰,这个女孩对父亲和继母的恨,曾经如针刺刀割一般尖锐和深刻,这就是脑子太好的缺点。   杜父的身后是急匆匆跟来的阮氏和三个少年。   沈梦昔侧身,回头对杜萱说:“你快回家吧!”   杜父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气得哆嗦,“你你......”   沈梦昔哂笑一下,这个烂摊子还真不好处理。   杜萱茫然无措地看着沈梦昔,“大姐姐......”   阮氏越过杜父,一把拉过杜萱,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阿萱,你是订了亲的人,也要及笄了,怎么胡乱跑?还不快跟娘回家,看你父亲都生气了!”   杜萱急切地说:“阿娘!我没胡乱跑,我在灵隐寺烧香,看到了大姐姐,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要带大姐姐回家,至少要知道大姐姐住在何处,父亲不是一直惦记大姐姐吗?”   阮氏转身对着沈梦昔,笑容和善,“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这是阿蘅的孩子吗,和阿蘅幼时真是一模一样呢,快让人收拾一下物什,跟你父亲回家吧,他这些年,就没有一日不挂心你的......”说到这里,收了笑容,声音哽咽,掉下泪来。   “谁准她回家了!既然胆敢跟人私奔,就别回来!”杜父咆哮道。   “阿爹!你平时不是这样说的!”杜萱急得打断道。   沈梦昔依然笑着催促杜萱:“阿萱,既然家人来接,你还是快些回家吧。”   武眠风走下台阶,到了院中,对着杜萱一伸手,“请!”   杜父七窍生烟,回头看看三个儿子,“还不走!”   杜萱抓住沈梦昔的手,“大姐姐你快求求爹爹,他一直惦念着你!你一求他他定会原谅你的!我和你一起求他!”小姑娘紧紧抓住沈梦昔的手,急得快要哭出来。   沈梦昔摇摇头,她心里叹气,临安府是住不长了,接下来去哪里呢。   -曲明月见一群闯进来,就有些害怕,但此刻见杜萱紧抓着沈梦昔,拉来扯去,抬腿就踢向她,正踢中了膝盖,疼得杜萱大叫一声蹲了下去。曲明月还待再踢,被沈梦昔一把拉住,“明月不可!”   杜父一看曲明月的眼睛,就知道这孩子不聪明,顿时捂着心口,痛心疾首,“你生了这么个傻子,还有脸回临安?”   阮氏扶住杜父,抚着他的胸口,轻声宽慰,两人相扶相携,看上去十分恩爱般配。   一想到与这样的家庭打交道,沈梦昔就觉得麻烦无比。她冷声说:“几位请回!我到临安只是小住,从未想着打扰你们,应该也不会影响到你们,管好你们的女儿不要再来找我就是。”   杜父身后的少年个个对着沈梦昔怒目而视,其中一个恨声道:“杜蘅!你毕竟是杜家的女儿,你当年做了丑事,影响了父亲声誉,更影响了阿萱婚事,还敢口口声声说没影响我们!”   沈梦昔也觉得当年杜蘅的做法有些草率,接了这个盘,她也很烦。   上下看着杜父显然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紫色官服,笑说:“四品进了三品,也还不错。”   那少年气得冲到沈梦昔跟前,却听大门被叩响,墙上同时又跃进一个人来。   杜家几人吓得后退,武眠风一个箭步拦住:“上次饶你性命,还敢再来!” 第396章 桃花岛 七十二   跳墙进来的人,正是今日灵隐寺遇到的使钉耙的大汉。   他一手抱着女童,一手拎着钉耙,冲着沈梦昔一指:“妖女!还不快将解药拿来!”   沈梦昔看向他怀里的女童,依然昏迷不醒,这可是过去小半天儿了。   一个红衣女子也从墙头跃进,“三哥,不可莽撞!”然后对着沈梦昔抱拳道:“冒昧打扰,我们是......”   “快拿解药来!”那大汉一甩红衣女子的手,声音更大,唬得杜家几个文弱少年惊慌失措,阮氏更是几乎晕倒,跌跌撞撞退到厅中,杜萱拖着沈梦昔也要退,沈梦昔拂开她的手,对那大汉说:“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那大汉不肯,“只管拿解药来!”声音愤怒而嘶哑。   “不是我下的药,也没什么解药!信就让我把脉,不信就滚!”一个两个都来搅和人吃饭,真是够够的了!   那大汉被沈梦昔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将手中钉耙垂下,沈梦昔走过去把住孩子的脉搏,反复确认后说:“孩子并没有中毒迹象。”说完有意无意看了那红衣女子一眼,女子只低头站在大汉身后,既不焦急,也不慌张。   大汉沮丧道:“那些郎中也都说没有办法!”   沈梦昔收回手,看着大汉,“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大汉的钉耙又提了起来,“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武三通是也。你虽不承认,我却知道就是你!给我义女下了蒙汗药!”   “哦?武三通?”沈梦昔笑着让武眠风将厅中椅子搬出来,“那不是大理段皇爷的皇家大总管么!失敬失敬,快快请坐!”   “哼!废话少说!拿解药来!”   这可真是一个认死理的人,无论你说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只按着自己最初认定的结论行事。   沈梦昔转向红衣女子,“这位是武三娘子吧。”   红衣女子抱拳行礼,“夫人可唤我武三娘子,或柳玉叶。”   “柳女侠。”沈梦昔还礼。“听你们的口气,这孩子并不是二位亲生,不知为何会出现昨日情形?”   柳玉叶叹口气,“这孩子叫做沅君,是夫君的......一位因病亡故的故交的女儿,被我们夫妇收作义女,昨日准备去灵隐寺烧香拜佛,随后就返回大理,谁知我带着沅君更衣之时,被人打晕,孩子不知去向,之后便发现了孩子在方丈禅房之中......”   叙述的有些笼统,但也听了个明白,这孩子是他们刚刚在临安收养的,是故交的女儿,说不定还是个女故交,另外从柳玉叶的身体语言看出,她并不是十分愿意收养这个孩子。   “冒昧问一下,二位可有子女?”   柳玉叶苦笑着摇头,“成婚七年,并无一儿半女。”   沈梦昔笑,“想来武大侠也在苦练先天功吧!”   柳玉叶没说话,但武三通却有些着恼,恨恨地瞪了妻子一眼,倒转钉耙在地上一顿,顿时将院中石板砸成八瓣,杜兴章大惊,“阿蘅!你这些年都结交了一些什么人?”   沈梦昔笑,“所以劝你快些回家,不要再来找我。”   杜父的表情十分挣扎,“你你你,你若是牵连了你的兄弟,我定不饶你!”   沈梦昔看着杜父,他年龄比黄药师大了几岁,但整个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他甚至看上去比黄药师要年轻一些,不到一米七的个子,文质彬彬,养尊处优,伸出来指责沈梦昔的手指都是白皙润泽的。   中国历代被外族侵略的原因,都不是因为贫穷,而恰恰是因为太过富足。官员生活奢靡,财力都用在生活享受和精神享受上,文官打压武将,克扣军饷,抑制军备,武将又再接再厉地吃空饷,致使偌大的国家如一块肥美的羔羊,等待恶狼扑食。   沈梦昔皱眉看着杜兴章,因她是杜蘅的父亲,对他又苛刻了一些,深觉即便是文官,多少也应有些血性才是,但是来回看了几遍,硬是没看出来,不禁失望。“对了,前些日子在长安遇到了冯家亲戚,说是母亲的嫁妆都在你这里。”   杜父顿时冷脸,气势拔高,“逆子!”   “呵。”沈梦昔还是笑,“世间本无事啊。如今我脱离了杜家,你们六口幸福过日子就好了,实在不必再顾虑我了。但是既然遇到了......这样,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派人去杜府取嫁妆,就这么定了,眠风,送客!”   “是!师母!”武眠风走到杜父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杜兴章神情萎靡,阮氏表情复杂,三个少年依然冷脸,只是看武三通的眼神有些畏惧,只有杜萱急得哭出来,“大姐姐!你误会爹爹了,他是想念你的!他也想念你的母亲,只是不能宣诸于口,你不要和我们断绝关系,阿萱喜欢大姐姐,阿萱最喜欢大姐姐!”   阮氏上前拉扯杜萱,无奈这孩子已经大了,她拉扯不住。   “阿萱!”沈梦昔认真地端详杜萱,这孩子不知道性格随了谁,但绝对不像阮氏就是了。“阿萱,你的父母鹣鲽情深,让人羡慕,但那不是我的家!我已成亲生子,再也回不去了。”   阿萱抱着沈梦昔脖子大哭。   武三通嗤之以鼻,“夫人唤那小子叫眠风,莫非是武眠风,黄药师的弟子?夫人莫非就是桃花岛的岛主夫人杜蘅?”   作为大理皇室大管家,知晓桃花岛的底细,毫不奇怪。   柳玉叶连忙再次施礼,“黄夫人,我们失礼了。”   杜兴章听到桃花岛三字,却是脸色大变,阮氏更是一手扯着杜萱,一手推着儿子们,踮着脚疾步朝门外走去,连声告辞也无。   沈梦昔哈哈大笑,“阮氏!记得算清楚些,三天后我去取我娘的嫁妆!”   阮氏啊的叫了一声,跑得更快。   杜父没走,他一把拉住沈梦昔,“他抢的你,对不对?”   你还敢抢回来不成?沈梦昔摇头,想了想说:“好像是我先相中的他。”   杜父哀伤地看着女儿,“你娘地下有知......”   她们已经相聚了。沈梦昔心中默念。   “她若地下有知,知道你如今夫妻情深,儿女双全,会万分欣慰的!至于我,并不重要了。杜大人请回吧,我这里还有客人。”   杜父一脸灰败,晃晃悠悠走出小院子。   沈梦昔一眼都没多看杜父,转头立刻把住何沅君的脉搏,循着孩子的脉络慢慢将内力输入,循环了一周,孩子的鼻尖沁出了汗珠,不但没醒,呼吸还更加平稳,睡得更香甜了。   沈梦昔有些茫然,十四条经络,并无经过大脑的,她还无法判断孩子的大脑是否受到损伤,所以才一直不醒。   武三通有些焦躁,满院子来回踱步,武眠风一直戒备地盯着他,又兼顾着蓉儿和曲明月,十分操心。   柳玉叶则站在沈梦昔身边,一言不发。沈梦昔看着她的红衣,忽然福至心灵,笑着摸出一个小铃铛来,在何沅君的耳边,轻轻摇了两下,叮铃!   孩子居然睁开了双眼,看到沈梦昔有些惊慌,转眼看到柳玉叶,撇着嘴巴要哭。   武三通大喜,一把抱起孩子,沈梦昔却看到柳玉叶极度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   收起铃铛,沈梦昔对柳玉叶笑着说:“忽然就想起一种萨满治病的方法了。”算是解释。   柳玉叶呆呆地看着武三通抱着何沅君喜极而泣,神情麻木地对沈梦昔说:“多谢黄夫人搭救!这孩子真是有福气。” 第397章 桃花岛 七十三   武三通满心欢喜,抱着孩子转了个圈,“黄夫人果真有解药。”   知晓沈梦昔的身份后,武三通就没再大喊大叫了,但听他的语气,还是坚持沈梦昔下的药,所以才能救醒孩子,只是他大人大量不计较罢了。   见孩子无事,武三通就招呼柳玉叶,“还不回客栈收拾行装,回大理去了!”说完拾起地上的钉耙,转身就要走。   武眠风一步拦住,“你当这里是大理呢,来去自如?师母好心救醒你的孩子,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吗?”   武三通不屑地瞥了武眠风一眼,“黄药师的徒弟,像样一些的都死了。”   武眠风气得大叫一声一剑刺向武三通,武三通顾及怀中的孩子,连退三步,又绕到柳玉叶身边,想把孩子交到她手上,无奈柳玉叶却只是呆愣愣地站在沈梦昔身边。   “死婆娘!还不接过沅君!”   柳玉叶如梦初醒,下意识抱过孩子。   武眠风也不趁人之危,待他转身两人又战作一团。   此时约莫戌末,月亮已经升起,院中还有两个灯笼,两人一会儿飞上屋顶,一会儿又战到墙头,兵器相交发出铿铿的声音来,两个身影忽分忽合,衣衫猎猎。   厨娘和小丫头拉着蓉儿和曲明月,缩在厨房不敢出来,邻居也都纷纷关门闭户。   武三通年近三十,学了先天功,武功极是扎实;武眠风年纪虽小,但桃花岛的武功胜在奇巧,怪招频出,两人倒是旗鼓相当,直打了近一刻钟,也未分胜负。   沈梦昔忍不住喊道:“眠风,回来吧,太晚了。你们两个都姓武,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武总管,你也带着孩子好好找个郎中吧。”   武眠风听话地收式,从屋顶跃下,武三通也哼了一声跳下,落到院中,气难平地又将钉耙朝着地砖砸去。   武眠风哪容他再次放横,一剑朝着武三通胸口刺去,武三通的钉耙只得半途改了方向,收回手来向上横架住剑身,两人又一次僵持。   沈梦昔走到他们跟前,“知晓我们的身份,还要砸砖?”   “分明就是你们迷晕了我的孩儿,此时又要我们领情!”   沈梦昔终于没了耐性,快速一个手刀劈到武三通的左边颈部,那里是颈部动脉所在,武三通的情报信息中,杜蘅是不会武功的弱质女流,根本对她毫无防备,居然被一下击中,轰然倒地。   柳玉叶慌的扑上去,武三通有大约三秒钟的失控,随后又很快恢复,挺身而起,怒视沈梦昔。   沈梦昔毫不退缩,“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天下齐名,虽未得见段皇爷风采,但是今日,武三通,你让我领教了大理段皇爷的家教!”   武三通猛然醒悟,面前这个年轻女子,比自己高了一个辈分。他做得出格,会直接影响皇爷与黄药师的关系,与桃花岛交恶,他自问还没有这个胆量。   柳玉叶轻轻拉了他的袖子,武三通就势单膝跪下,“晚辈挂心义女,失了分寸,开罪了夫人,请夫人责罚!”   柳玉叶也随着跪下,“黄夫人恕罪。”   沈梦昔没理武三通,倒是端详起这位武三娘子,她就是郭靖那两个徒弟大武小武的母亲,武三通中了李莫愁的毒针后,是她舍命吸毒,结果武三通活了,她自己却毒发身亡了。   “两位请起!”沈梦昔沉吟了一下说。   两人慢慢站起,武三通犹自抚摸着颈部,惊疑不定,不明白为何一个不通武功的女人的一掌,竟能让自己晕厥。   练武之人熟悉的是人体经络,而沈梦昔击打的是他的颈动脉窦,突然的外力作用,让他血压猛然下降,引起晕厥,以沈梦昔的力度,还不至于受伤。   “我救醒你们的义女,不求感恩,但也不容你胡乱栽赃!还有,桃花岛的徒弟个个出色,也不是你能随便诋毁的,你的年龄是眠风一倍,却只能与他占个平手,殊不知已是丢尽大理皇家的脸面!”   武三通胸膛起伏,他是那种火爆脾气,一点就着,也真亏得他能忍下。武三通脸色紫胀,又一次道歉,带着柳玉叶退出小院子。   他们一走,武眠风立刻跪下,“弟子无能!”   “啧!起来!”沈梦昔反感。   武眠风站起来,跟在沈梦昔身后,“师母方才是什么招式,为何能一下将武三通击倒?”   “那是一个取巧的法子,你还是扎实练功为好。”   武眠风甚为遗憾,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收拾院子去了。   ******   没到三天,杜家便将冯玉珠的嫁妆送到了金水街,浩浩荡荡的拉了几车。   且是杜家长子杜涛和次子杜源亲自押车送来的,沈梦昔不知杜兴章打得什么主意,能让管家做的事情,偏生派了两个儿子来。她看着一脸不情愿的兄弟俩,坐着没动。   “请大姐姐仔细核对。”杜源板着脸递上一张清单,随后不甘心地加了一句,“免得日后麻烦。”   杜涛二十岁,刚及弱冠,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还是有些年少气盛。此时,他忽然记起幼年读书时,拜这位聪颖的大姐所赐,多吃了许多的苦,不由得使劲咬了“麻烦”二字。   沈梦昔笑着在清单上轻轻按了一下,“不必,我信得过阮氏。”   “还是核对一下为好!”听到“阮氏”这个称呼,杜涛咬得腮帮子疼,但仍记得父亲的嘱托,深吸一口气介绍说:“这些是首饰,这些是布料,很多布料已经过时或者损伤,母亲都换了新的,这盒子里是商铺房契,这盒子是良田地契,还有这些,是二十年来商铺的盈利和田地的出产,母亲兑换了银票,一并交给大姐姐。这十个箱笼,是父亲补给你的嫁妆,你一一收好,我们告辞了!”   杜涛一口气说完,心里莫名觉得屈辱,转头就要走掉。   “怎么也要做下喝杯茶才是。”杜源看着端茶进来的小丫头,却是笑嘻嘻地坐下,十八岁的少年,对那个恶名昭彰的桃花岛充满了兴趣。“大姐姐,我是阿源啊。”   沈梦昔对他笑笑。   “大姐姐离家七年多,越发的貌美了!”杜源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嗯!大姐姐家的茶也好喝!” 第398章 桃花岛 七十四   看来,杜老大和杜老二的性格差别很大呢。   “好喝就多喝一杯。”沈梦昔笑着说。   “嘿嘿,昨天阿萱回家就说,大姐姐家的饭菜极是好吃呢!”杜源又啜了一口茶,“那日,还是我在酒楼先看到大姐姐的。”   沈梦昔有些惊讶,“丰乐楼?”   “正是,大姐姐上楼,我们一行下楼。”杜源讨好地说,“到底是血亲,平日里我是不朝女子看的,那日偏偏眼珠子不听话,非要看!结果竟是大姐姐!”   沈梦昔呵呵一笑,“那你为何不当场相认?”   杜源脸色顿红,这大姐姐还是那副耿直性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面子也不多给。“那个,弟弟不是怕错认了么!”   说完掩饰地看向院中,一眼看到曲明月在院子里踢毽子,就眨巴着眼睛,凑过头来说:“那个,肯定不是大姐姐的女儿,小的才是。”   “哦?何以见得?”   “姐姐聪慧绝伦,听闻桃花岛主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们两个人精,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咦?难道是黄药师原配生的?”杜源自以为是地分析着。   杜涛一直倔强地站着,此刻也望向窗外,看着廊檐下,蓉儿咯咯地笑着,和小丫头玩着翻绳,冷不防听到沈梦昔说:“我就是黄药师的原配啊!”   杜涛差点当场咬了舌头。   那日父母回到家中,极为惊恐,尤其是母亲,竟是一夜未眠。   父亲虽是官身,但拿江湖人士却是无法。于是一家人点灯熬油的商议,决定将父亲原配的嫁妆还给大姐姐,再给她补一笔厚重陪嫁,想来看在银子的份上,大姐姐也不会立马翻脸的。   看黄药师的年纪,大姐姐应是被抢去做了侍妾,生了两个女儿,没准已经失宠。但稳妥起见,还是要务必讨好大姐姐,万一她吹的枕头风好用,恐会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今日小妹阿萱抢着要来,但父母不许,那是个没心眼的,自小对大姐姐毫无防备之心,只怕被大姐姐害了,还笑嘻嘻说大姐姐疼她呢。   临出门,母亲悄悄叮嘱他们不要在大姐姐家吃饭喝茶,送了东西,顺着她说些好听的话,就尽快回家。母亲是不相信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能在夫家站稳脚跟的,堂堂的桃花岛主,还不知有几十个侍妾呢!   但是这个冒失的弟弟,已经喝第二杯了。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女孩,从怀里拿出一个金项圈,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说话。   “你是蓉儿的舅舅吗?”声音清脆悦耳,竟是那孩子先与他打招呼。   杜涛有些尴尬。   蓉儿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行礼。   杜涛有些别扭地蹲下来,与她平视,小姑娘长得极漂亮,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不知为何,竟有些喜欢这个孩子。   他将金项圈送到外甥女手上,她却背过手去不肯接。   杜涛忽然有些受伤,他扭头看看厅中,“是你娘不许吗?”   蓉儿却噔噔噔跑到沈梦昔身边,杜涛捏着金项圈,失落地站在院子当中。   杜源看到蓉儿,眼睛一亮,咋咋呼呼地说:“大姐姐,她叫什么?我想抱她!”   沈梦昔没回答他,却端起茶盏,“东西我都收下了,不久就要离开临安。你们回去跟阮氏说,我向来心胸宽广,既往不咎。”   杜源嘎嘎干笑了两声,站了起来,“还以为能吃上大姐姐做的饭菜呢。那,弟弟们就告辞了,大姐姐留步!”   杜涛走过来,将金项圈还是放到沈梦昔手上,“这是父亲给的。”然后头也不回地拉起杜源就走,杜源还一边回头跟蓉儿嬉笑,“喂,我是你二舅!”   ******   这次武三通上门,让沈梦昔意识到,相比冯默风跟着黄药师,武眠风跟着自己是真吃了大亏。   她将武眠风叫到跟前,给他大概讲了人体的骨骼系统和血液系统,还画了详细的图纸,武眠风终于明白,为何师母可以一掌打晕武三通了,十分敬佩地看着沈梦昔。   “眠风,你跟着我,学不到什么武功,委屈你了。”沈梦昔真心实意地叹息。   武眠风却是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师母折煞弟子,若不是师母出手,眠风早就死了!”   唉,深深的代沟。   沈梦昔赶紧拉他起来,“所有弟子中,你的品性最好,师母最为看好的就是你了。”   武眠风得到褒奖和肯定,双眼发光,却还是忍着激动说:“弟子愚钝,师母谬赞了。”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更没必要拿自己的弱项同师兄弟的强项比较,你只管扎扎实实练功,踏踏实实做人即可。二十年后,一定大有作为。”   “二十年?”   “最少二十年,还需得是勤恳练功,一点捷径都没有的。”沈梦昔肯定地说。这世间所有的捷径都会以其他方式,让你补偿回来。   武眠风抿着嘴,点点头,“弟子天资平平,弟子明白了。”   沈梦昔也不多说,对着图纸,每日只是教他一点,多了他也记不住。   隔了三日,杜萱又偷偷跑来金水街,蹭了一顿饭厚,被杜涛抓了回去。   沈梦昔不得不考虑,是否换个住处,或者换个城市居住。   还不及决定,这日,墙头又跳进一个人来,坐在院中拔鸭毛的厨娘,发出惊恐的叫声,将手中的盘子连带鸭子都掀翻出去,连滚带爬地躲到厨房。   这次的来人,也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难怪厨娘吓得要死要活,院中的石板刚换过,她以为钉耙男又来了。   沈梦昔皱眉看着周伯通怀里的孩子,不及开口,周伯通就急哄哄来到跟前,“二弟二弟,可找到你了!快快快救命救命!”说完就将孩子放到刚才厨娘择菜的石桌上,摊开来,指着胸口说:“这里这里!快快快!”   沈梦昔看了孩子的脸,检查了胸口,又把了脉。   孩子脸色铁青,奄奄一息,小小胸口被一个黑手印占满,心脉几乎全断,每一次呼吸都极为痛苦。显然若不是周伯通以内力为他续命,早已死去。   “你为什么不就近找段皇爷?”沈梦昔皱眉,他应该是先找到归云庄,才找到临安,又不知几多周折,才找到金水街的,这孩子不知多遭了多少的罪呢。 第399章 桃花岛 七十五   周伯通哇哇大叫,“怎么没找,锳姑第一个就去求他,他不肯救!你快救他你快救他!”周伯通扯着沈梦昔的手,往孩子的胸口上放。   可是,要救治这个孩子,需要耗费沈梦昔极大的精力内力,她若是中途脱力,谁又来救她?   她还不敢将自己一家托付到不靠谱的周伯通手上。   沈梦昔只是在孩子的手厥阴心包经及手少阳三焦经循环一周,已疲惫不堪,周伯通极为不满,嘟囔着,跳着脚,“你救他!你为何不救他!”   “大哥,你且安心住下,孩子呼吸已见平稳,你容我我慢慢给念通治疗。”沈梦昔擦了一把汗,让武眠风将曲明月的房间腾出来。   周伯通无奈地应下,“只能这样了,二弟你的武功怎么老不见长进呢!咦?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叫念通?”   “哦?是你自己说的啊!”沈梦昔又擦了一把汗。   “哦。”周伯通又胡乱包起孩子,跟着武眠风去了西厢。   一个时辰后,周念通浑身发冷打战,周伯通大喊着“二弟”,沈梦昔只得又给周念通治疗了一回,更加疲惫。   沈梦昔坐下调息,周伯通就讲述了周念通受伤的经过。   不用他说,沈梦昔也知道是裘千仞打伤的孩子,只是想知道他去了大理以后的事情。   “二弟说我有儿子,我原不信,待偷偷溜进大理皇宫,一见锳姑抱着的孩子,真吓死我了!”周伯通表情丰富,双手抱头。   沈梦昔笑,这孩子长得也是圆头圆脑,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周伯通。   “本想看一眼就走,谁知每晚都想去看看。”周伯通苦恼地说。“那日去的晚了些,就见锳姑抱着孩子,疯了一样,冲到段皇爷宫中,我悄悄跟了上去,就见她跪求段皇爷,让他饶了孩子,我才知念通受了伤,段皇爷说从未让人打伤孩子,但看了伤后,却不肯给孩子治伤。也不知是哪个忘八蛋打伤了我孩儿,死不了,也活不了的,孩子忽冷忽热,又哭不出来,锳姑那个性子,拔刀就要杀了孩子,说是免得他多受罪。是我一把拦住,抢了孩子就跑。”   难得周伯通严肃认真地说话,沈梦昔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痛苦,那种发自内心的恨不能代之的痛苦。   “段皇爷不肯给治,我就自己治。给念通接了肋骨,却续不上他的心脉,我就想到了二弟!我先到归云庄,又到追到临安,好容易才找到了这里,你一定要救我儿子!”周伯通眼睛通红,“你让我给你跪下也行!我给你当马骑也行!”   沈梦昔一把扒拉开他,“你哪只眼睛看我见死不救了!我是内力不足,只能慢慢施救。”   周伯通从未有过的听话,立刻道歉,“是是是,二弟说的对!”   呵呵,一向万事不过心的老顽童,终于有了最在意的人。   沈梦昔忽然想起一事,“大哥,说起来,我还是习练了你给的内功心法,才能给人疗伤治病的,你自己何不习练起来?你的内功深厚,准能一蹴而就,也免得孩子多遭罪了!”   周伯通神色犹豫,嗫嚅道:“我答应了师兄,不练那个功的!”   “啧!你答应你师兄的多了!你都做到了吗?你烧了九阴真经下册!你还给皇爷戴绿帽子,还带人进了活死人墓呢!哪一样不是犯规的?大不了救活你儿子,你以后再不用这门功夫就是!”   周伯通呆愣愣地看着儿子微微起伏的小胸脯,足足一刻钟后,一跺脚一拍手,“练!”   周伯通虽将九阴真经上册藏了稳妥之处,但也早已熟读,偶有记不住的地方,沈梦昔就给他提个醒。这周伯通不愧是习武奇才,没两日,竟将整部心法融会贯通了,沈梦昔也从中领悟良多。   她严重怀疑,王重阳之所以不将九阴真经交给靠谱的马钰,非要交给周伯通,就是了解他跳脱不羁的性子,故意让他修习九阴真经的。毕竟当年王重阳发誓不练九阴真经,但没说不让别人练,况且周伯通只是他的义弟,并非全真派弟子。   周伯通急吼吼地给周念通疗伤,雄浑的内力在孩子周身循环,很快,阻塞的奇经七脉都已打通,唯有那心脉却是依然不能续接,他一跳老高,“哎呀啊,怎么就不行呢!”   沈梦昔也非常奇怪,看着自己的手指,“难道是我的原因?”   周伯通扑通一声跪下,吓了沈梦昔一跳。   “二弟二弟,你骗了我的真经我不怪你,骗我破了对师兄的誓言,我也不怪你,只求你救救我儿子!求求你!我一辈子给你当马骑!”说完磕头如捣蒜。   说不清楚了,沈梦昔仰天长叹。   “大哥,你快起来。剩下的伤我来治疗就是!”   “我不起,我就不起!”周伯通居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腿乱蹬。   “不起我就不给治了!”沈梦昔一拍桌子,周念通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周伯通跳起来一把抱住儿子。   “大哥,孩子已经在康复,前日他哭都哭不出来呢!”沈梦昔说。   “早知道有了儿子,不如真的要了黄老邪的软猬甲呢......”周伯通一边抱着儿子满地转圈,一边兀自嘟囔着。   “你知道是谁打伤念通的吗?”   “不知道?”周伯通晃着头。   “能将孩子前后肋骨打断,伤了心脉却又不至死去,定是绝顶高手。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了。”沈梦昔不是暗示,简直就是明示了。   “谁?段皇爷说没打,洪七公?欧阳锋?黄老邪?难道是我自己?”周伯通翻着白眼问。   沈梦昔深吸一口气,“洪七公和我相公是肯定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的,我看像是欧阳锋,或者裘千仞。”   “怎么就不能是黄老邪?我看他就挺恨我的!”周伯通总是抓不住重点。   “哼!是我又怎样?你来杀我!”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周伯通一个激灵跳起来,差点把孩子扔了。   沈梦昔出去开了院门,只见黄药师阴沉着脸,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入院中,后面的冯默风手里提着一个女子,跟出来的周伯通一看到那女子,忽然啊的一声,窜回房间,啪地关了房门。   武眠风疾步从东厢出来,给黄药师磕头,蓉儿也闻声出来,大叫着爹爹,扑了上去。   黄药师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接住蓉儿,抱在了怀里。   他环视一圈,看到在门后露出半个脸的曲明月,武眠风犹自跪在地上,“师父,那孩子是大师兄的女儿,大师兄,大师兄他死了.......”说到这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黄药师不耐烦地喝道。   武眠风顿时止了哭声,无声地抽噎。   沈梦昔忍不住上前拉了武眠风起身,“去,还不给你师父收拾房间去!再让厨房准备些你师父爱吃的饭菜。”武眠风抹着眼泪去了。   “怎么又是周伯通?”黄药师看着紧闭的房门,忽然极度不满地问。 第400章 桃花岛 七十六   沈梦昔梗了一下,什么叫“又是”周伯通?   “他儿子被人打伤,来求我救治。”   “哼!”黄药师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头看向冯默风,冯默风将手中提着女人放到地上,沈梦昔想起刚才周伯通见之色变的反应,猜想一定是锳姑无疑。   “怎么回事?”沈梦昔问。   “我从归云庄来,刚到门口,就见她在墙外徘徊窥伺,要跳墙,被我擒了。”黄药师简单说。   沈梦昔上前给她解了穴,锳姑获得声音,立刻大喊:“我的儿子!还我儿子!”声音嘶哑,仿佛一只母兽。   “孩子在房中睡觉,你别吵醒了他。”沈梦昔出声。   “他活着?他没死?”锳姑的神情莫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不救他!我孩儿那么小,他不肯救他,他恨我,故而不救他!他遭了那么大的罪,生不如死......”锳姑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已经好了大半。”沈梦昔不忍看她再哭,到西厢门口拍门,“老顽童开门!”   “不开不开!”   “不开我就不给你儿子治病了!”沈梦昔威胁。   西厢门慢慢拉开,周伯通背对着门站着,沈梦昔一把扒拉开他,露出床上躺着的孩子,锳姑一个箭步冲进去,扑到床边,低声哭着,看着床上的孩子,不敢碰他。   “那孩子心脉几乎断了,我内力不足,只能慢慢治疗,孩子很遭罪。”沈梦昔对黄药师说。   “不是有周伯通?”黄药师不屑地说。意思是内力不足,为何不用周伯通帮忙。   “呵,我不敢。”   “哼,算你聪明。”黄药师傲娇地扭头。看到曲明月,招手让她过来,曲明月本来露出的半个头,整个都缩回去了。   “明月,快来给师祖磕头!”沈梦昔喊她。   曲明月这才慢慢蹭着出来,跪下给黄药师磕头,咬着手指,却什么也不叫。   “明月,放下手,说师祖好。”   “师祖好!”曲明月倒是听沈梦昔的话,放下了手指,只是这声师祖喊得漫不经心,喊完就低头去看地上的蚂蚁。   “这是曲灵风的女儿,出生就心智不足,前两年孩子的母亲去世了,现在父亲也没了,虽有村人接济,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就把她带上了。”   “桃花岛的后人,何须他人接济!”黄药师走到曲明月跟前,一把提起,伸手朝着她头上拍去。   沈梦昔大惊,啊的喊了一声,随后明白他在试探。   曲明月先是后退两步,随后举手就是一招星河在天,架住黄药师的手掌,但是只有招数,并无力道,如此试探几下,均是不标准的招式,黄药师停下手,回头对沈梦昔说,“应是偷着学的,倒也没傻透气。”   傻姑无故被拍打了几下,十分气愤,可又不敢招惹这个板着脸的男人,于是扑过去,抱住沈梦昔的腰,委屈地喊了一声,“娘!”   黄药师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让她叫你什么?”   “可不是我让的。”沈梦昔苦笑,“她听蓉儿叫,就跟着叫,我没办法。”   黄药师皱眉:“改了!”   西厢忽然传出周伯通的喊叫声:“二弟!二弟快来,念通又抽了!”   沈梦昔疾步冲进去,黄药师听到“二弟”,眉头皱得更深,“胡闹!”   ******   沈梦昔本打算安排锳姑住西厢,让周伯通跟两个徒弟凑合一晚,但也不知周刘二人如何沟通的,对着在孩子床前,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起,饭都没吃,两人齐刷刷跪在沈梦昔房门口,恳求她给孩子疗伤。   沈梦昔扶起两人,无奈说道:“我不是一直在给念通治疗?”   “二弟,你快些治,再快些!让我儿子少受些苦,我一辈子听你的话,给你当马骑!”周伯通咚地磕了一个头。   周伯通的性子,素来任性,看着没心没肺,实则是个不服软的,能让他几次三番跪下磕头的,大概也只有亲生儿子了。   沈梦昔叹息,“大哥,你也见过我给人治疗,自己也是脱力的,届时毫无自保能力。从前不知道也就贸然施救了,后来知晓,便不敢了,连几个徒弟也都是慢慢治疗的。”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给你当马骑!”   身后传出黄药师不耐烦的声音,“你跟个傻子废话什么?”   锳姑气得直起身子,想要反驳,却又气短地坐下,只是跪地冲着沈梦昔磕头。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沈梦昔似乎只能应下。   她明白只有自己的内力可以修复创伤后,就知道躲不过去的。加之周念通太小,病程拖得久了,影响身体发育。还有就是,面前两人都是不按常理出牌之人,若是轻易答应,恐会不当回事,但若是他们连头都磕了,还不应承,怕是又要记恨。   沈梦昔无奈回头看看黄药师,黄药师别过头去,但也没说反对的话。   吃过早饭,就开始治疗了,负责给沈梦昔补给内力的,不是黄药师,而是周伯通。   他的内力不输于黄药师,救治的又是他儿子,他自然也不会惜力。   黄药师和两个徒弟则负责警戒安保工作。   周念通身体淤堵经络已经打通,只余心脉需要续接,沈梦昔信心十足,叮嘱周伯通不要离开她左右,见她内力不济,立刻缓缓续上,不可过急,也不可中断。   周伯通郑重应下。   可还是想的简单了,孩子心脏周遭的经络以及部分心肌都受到了损伤,沈梦昔的脑海里,呈现出一颗小小的带着细微龟裂的心脏,弱弱地跳动着,很难想象这样的情形下,那可怜的孩子每一下心跳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沈梦昔心中不禁生出怜悯,立刻绵绵不绝,将内力输送到周念通的体内。   小小的心脏,修复起来,要万分小心,又要精细耐心,内力消耗极大,周伯通见她汗出,立刻将手掌抵住她的后心,不多时,他的头顶缓缓蒸腾出白气。   黄药师瞥了一眼,不安地踱步,他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皱着眉头,看看妻子,又忍不住看向门外。毅然决定,要把女儿抱到跟前,才能放心。   还未开门,就听一声稚嫩的尖叫,黄药师脸色剧变,直接撞碎房门,冲了出去,沈梦昔听到蓉儿的尖叫声,立刻分了心神,从破烂的门口正看到蓉儿粉色的衣裙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夹着蓉儿飞出院墙,又是青衣一闪,黄药师追赶而去。   沈梦昔心神大乱,收回手,一口血吐了出来,周伯通也猛地收回内力,收势过猛,忍不住也吐了一口血。   周念通的心脏已经修复完好,心脉也只差一线就要完全愈合,成败只在这一瞬间了,锳姑虽不知治疗进行到哪一步,却不愿意沈梦昔就此放弃对儿子的治疗,扑到沈梦昔身前,苦苦哀求,“黄夫人,求你了!”   沈梦昔自知出去也帮不上黄药师,当下自然不会放弃对周念通的治疗,抹了一把嘴角,咬咬牙,又抬手搭上周念通的脉搏,周伯通也将手掌又放到她的后心上。   谁知此时,外面却传来一阵狂笑,锳姑听了这笑声,浑身一抖,不管不顾冲了出去,“恶贼!是你伤我孩儿!拿命来!”   沈梦昔便知这下凶多吉少了,调虎离山计,太明显了。   她没有继续给周念通治疗,而是慢慢接受着周伯通的内力,将一把匕首放在身前。   果然,不到一分钟,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没有了门的西厢门口,“哈哈哈,没想到这一计竟然收获这样好!哈哈哈哈!” 第401章 桃花岛 七十七   沈梦昔抓起地上匕首,颤抖着手,指着来人,一字一句道:“裘千仞!是你打伤锳姑的孩子!”   那人哈哈一声,没有反驳。   “离二次华山论剑还有十几年,你急的什么?”说到这里,口中又是吐出一口鲜血。   裘千仞停止笑声,不屑地看着沈梦昔,“死到临头,还是废话少说吧!”   盘坐的周伯通忽然拔地而起,双掌连击,完全是不计生死的打法。   裘千仞最初有些左支右绌,连退三步,但他武功本就高于周伯通,加之周伯通刚受了内伤,内力也输了大半出去,所以只七八招,周伯通就被裘千仞一掌击中肩头,倒摔出去,倒在院中,一动不动了。   裘千仞一跃而出,欲将周伯通彻底置于死地,却听“砰”的一声,他的左后背迸出一朵血花,他趔趄落地,疑惑地回身看着沈梦昔,“砰砰砰”又是三声响,裘千仞看到匕首把手似有火光一闪,他本欲侧身躲开,再拂袖扫去暗器,不知为何那暗器来势竟是极快,根本不及躲闪,他的胸口又炸开三个血洞,汩汩地冒着血,他颓然低头看看滴到地上的血,口中吐出血沫,又紧盯沈梦昔手中的匕首,怒瞪双目,瘫倒在地。   四发子弹全部打光,沈梦昔收起匕首枪,又拿出一把手枪,指着仰面朝天的裘千仞,慢慢靠近,怕他诈死,索性咬牙朝着心口又补了两枪,这才上前按住颈部查探,确认已是死亡,又出去查看周伯通,给他嘴里塞了两粒九花玉露丸,又去东厢,一进门就见武眠风倒在地上,手背上赫然是两个蛇的牙印,沈梦昔撸起他的袖子,一条黑线逡巡着已到天泉穴,直奔心脏而去,顾不上许多,沈梦昔往他嘴里塞了一把九花玉露丸,这才发现他身下是昏迷的曲明月,没见明显的伤,呼吸也平稳,索性不管,直接给武眠风逼毒。   一滴滴黑血从伤口流出,逆着血脉运功,十分钟,沈梦昔又浑身颤抖,她给自己也塞了一把九花玉露丸,将空瓶一丢,发了狠的吼了一声,继续输入内力。   院中周伯通醒来,连滚带爬抱起周念通,似哭似笑的,“没死没死!”   转头看到浑身鲜血的裘千仞,又看看东厢的沈梦昔,趔趄着过去,托着儿子,“二弟救我儿子啊!”   看着摇摇欲坠的沈梦昔,半晌周伯通忽然叹气一声,这绝对是他平生第一次叹气。   他坐下来,将孩子轻轻放到曲明月身边,伸出双掌,抵住沈梦昔的后心,将自己仅存的内力输送给了沈梦昔,沈梦昔又毫无保留地转输到武眠风体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梦昔感觉到周伯通轰隆一声在身后倒地,又看到武眠风的伤口终于滴出鲜红的血液,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迷迷糊糊中,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院墙纵入,杀气腾腾直扑而来,不禁心中一沉,却是再也无力扣动扳机,终于陷入了昏迷。   ******   一只小手不停拍打着她的脸颊,还使劲扒她的眼睛,沈梦昔无奈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   只见蓉儿一脸眼泪,正将小脑袋凑在她的脸前,见她睁开眼睛,破涕为笑,一把抱住她的头,嚎啕大哭。   沈梦昔连伸手抱她的力气也无,只能气若游丝地喊着她的名字安慰女儿。   一只温热的手有些粗鲁地按住她的脉搏,声音里充满了怒气,“内力空空如也!胆子倒是够大!你拼了命去救别人,可有想过我和蓉儿!”   沈梦昔被蓉儿压得无法呼吸,更别提还嘴。   紧接着“扑通”一声,有人跪下了,“师母!师母!”然后就是呜呜呜的哭声,是武眠风。   “滚!嚎什么嚎?”黄药师怒吼,哭声顿止。   然后是冯默风劝解的声音,两人出了房间。   沈梦昔只觉浑身酥软,浑身所有经络都麻酥酥的,耳鸣眼花,心跳也极快。她心内叹气:为什么每次给人治疗,都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直到七天后,她才慢慢恢复过来,但内力比之从前增强了许多,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奖赏吧。她还背着黄药师,将周念通的伤,分三次治好了。孩子的命是保住了,但是终究是受了影响,心脉还是较常人弱上一些,连哭声都像个猫儿一样。   周伯通倒也没什么话说,他也受伤不轻,挨了那一掌,一直没有完全恢复。   只是锳姑自从追了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那日,他们在西厢为周念通疗伤,两个徒弟带着蓉儿和明月在东厢做游戏,靠在窗边的蓉儿,忽然被一只大手拿住,只尖叫一声,就被拎了出去,冯默风跳窗追赶,只一招就被那人打晕,倒在窗下,武眠风则被那人甩出的蛇咬中手背,倒下前,合身护住了曲明月,却压晕了她。   至于黄药师是怎么救回的黄蓉,沈梦昔问起,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做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黄药师却不再回答,只是伸手拨弄了一下女儿的朝天鬏,笑了一下。   “你答应欧阳锋,不参加华山论剑了是吗?”沈梦昔肯定地说。   黄药师不禁看了沈梦昔一眼,“呵,不止这些。”   他看着院中唯一一棵梧桐树,想起欧阳锋那日将他引开,一手拎着女儿,一手举起,掌心是个圆形伤疤,又指指自己的右耳,“黄药师,你说,我这要是内力一吐,你这宝贝丫头死了,尊夫人会不会后悔,当日打伤了我?”   “欧阳锋,你我同为五绝,往日也算有着些许情谊,今日到底意欲如何,不妨明说,何必拿着孩童要挟,失了风度!”黄药师不敢掉以轻心,也怕哪句话激怒了欧阳锋。   “风度?当个屁用?今日,我也不要你下跪,你只需发个毒誓,绝不参加华山论剑就可!”他也担心黄药师的性子,逼急了跟他同归于尽。   黄药师毫不犹豫,举手发誓,“只要欧阳锋不伤我女儿,我黄药师发誓,今生不再参加华山论剑,不再争夺武功天下第一!”   欧阳锋桀桀一笑,“不够不够!”   黄药师变脸,怒视欧阳锋。   “我知道,你已经从女徒弟那里找回了九阴真经,你只需将那半部真经交与我,今后我绝不打扰黄兄!你看可好?”说完得意地哈哈大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   “欧阳兄大错特错,黄某从未得到什么九阴真经!”黄药师诚恳地说:“你何不去找周伯通?”   “周伯通那里,自有人去找!哈哈哈!说不定,已经得手,只是尊夫人......”欧阳锋不怀好意地笑,“恐怕和周伯通一起死了呢!”   黄药师神色大变,心思电转,“你和人联手?是谁?......裘千仞?”   “哈哈哈,不愧是绝顶聪明的黄药师!一猜就中!”   “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先将女儿还我,我帮你找九阴真经,内子与周伯通义结金兰,她定然能猜出周伯通藏书之地!不过,若是裘千仞杀了内子,那么,上天入地,黄某与你们势不两立,我要你白驼山翻天覆地!你那好侄子,也别想活!”   欧阳锋提着黄蓉的手,禁不住抖了两下,稍一思考,扬手一抛,“就依你!还不快走,迟了就都死光了!”然后纵身一跃,飞出两丈外,再几个纵跃,不见了身影。   黄药师回到金水街,见到的就是横七竖八,倒着一地的人。唯一坐着的妻子,正举着她那奇怪的暗器,对着他,晃了一下,扑倒在武眠风身上。 第402章 桃花岛 七十八   沈梦昔看着黄药师陷入回忆,问道:“那你把九阴真经给欧阳锋了?”   黄药师回过神来,摇摇头,“我答应他,要你帮他找周伯通藏起的九阴真经。”   “我?”沈梦昔一愣,她虽没问过梅超风的事情,但心里是认定,黄药师一定已经找回九阴真经下册了,“为什么不是下册?”   黄药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说:“算是缓兵之计。”   沈梦昔并不觉得这祸水东引可以缓兵,只是呵呵笑了两声。   金水街是住不下去了,附近的邻居怨声载道,官府也来人客客气气询问过两回,房东更是哭着哀求,说是家里来了远方亲戚,要住在这里,请他们提前搬走,房租全额退回,破坏了的门窗家具,也不要他们赔偿,只求快些搬走就是。   沈梦昔有些歉疚,没要房东退回的房租,说是权作修缮之用,并承诺三天之内就搬走。   房东千恩万谢,佝偻着后背走了。   黄药师要回桃花岛,沈梦昔却打算去铁掌山。   黄药师一听就立刻皱眉,不待他发脾气,沈梦昔就在他耳边悄悄说:“这次在临安,我听说了个秘密!”   黄药师疑惑地看着她,又觉得耳朵奇痒,不由捏了一把耳垂。   沈梦昔端详着黄药师的脸色,斟酌着又说:“你听说过《武穆遗书》没有?就是抗金名将岳飞所作的兵书!据说,谁得了兵书,便可争霸中原!这本书原本藏于皇宫,后被铁掌帮上官帮主盗走,就藏在了铁掌峰上。上官帮主早已作古,裘千仞也死了,不如我们趁机去...拿了来,以相公绝顶智慧,定可悟透兵书真意,若能以此训练宋兵,何惧金狗?那个,就算相公并无称霸之心,也可避免他日兵书落入金狗手中啊。”   说完又戳戳黄药师的胸口,“你从裘千仞身上搜的那个铁掌呢?”她从昏迷中醒来,武眠风告诉他,他们将裘千仞埋到了城外,身上的一个铁掌令被黄药师收了起来。   黄药师从怀里摸出一个铁掌来,沈梦昔拿在手中,看了看,“我们带着这个,应该能免除一些麻烦。”   黄药师已经意动,只是看着收拾行装的两个徒弟以及女儿和徒孙,有些发愁,“带着他们?”   沈梦昔也很是发愁,“只能将他们送回归云庄了。”   黄药师一扯嘴角,“那我自己去就是!”   沈梦昔顿时无语。   最后的决定,黄药师自己去铁掌山,沈梦昔带着其余人等去归云庄,周伯通本想留下等待锳姑,后来考虑自己伤势未愈,还有一个身体孱弱的孩子,于是果断跟着二弟了。   临行前日,杜源和杜萱来到金水街送行。沈梦昔分析,杜兴章是早从同僚处得知了金水街的情况,他是既害怕与他们接触,又不敢不上门打交道。   杜源一进门,就恭恭敬敬跟黄药师行礼,口称姐夫。黄药师却连眼角都扫他一下,哼了一声出去了。   杜源只看了黄药师一眼,就惊为天人,愣怔着问沈梦昔,“姐夫怕不是谪仙吧!”   沈梦昔哈哈大笑,她完全相信刚走出去的黄药师听到了。   杜萱翻了个白眼说:“马屁精!”然后就扑簌簌落泪,抱着沈梦昔说舍不得她走。   杜源将一直抱着的一尺见方的木盒交给沈梦昔,说是家里给的程仪。   沈梦昔接过,放到桌上,打开来,发现之前杜家给的什么嫁妆,都不值一看,盒子分了上下两层,共四个格子,分别放着两颗又大又圆的夜明珠,一对犀角杯,一对牙雕,两块沉香。   “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我不会牵连你们,相公也不会迁怒你们。”沈梦昔扣上盒盖,将盒子推回去。   杜源慌得连连摆手,“大姐大姐,你收下吧,母亲嫁妆很多,你若不收,她日夜无法成眠!”   沈梦昔又是哈哈大笑,杜源满脸通红。   “那我就收下。”沈梦昔对杜家人没有爱也没有恨,也乐得给他们一个安心。   说完起身,到已经收拾好的行李里,也拿出一个盒子,交给杜萱。   “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个算是纪念吧,毕竟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杜萱听了又要掉泪,沈梦昔示意她快打开盒子,杜萱抽搭了一下,打开盒盖,里面是个精美的瓶子,她张大嘴巴,轻呼一声,“粉色琉璃瓶?”   “玻璃,里面是香水。”沈梦昔拿起香水,拔掉盖子,轻轻一按,瓶口喷出轻雾,一股子清雅的柠檬和玫瑰的混合香弥漫室内。   “真香啊!”杜萱惊喜地站起来,嗅着空气里的香气。“这真是给我的吗?大姐姐!”   沈梦昔笑着将香水给她,杜萱小心翼翼地放到盒中,爱若珍宝。   杜源凑到跟前,“大姐,我也要!”   沈梦昔想了想,给了他一个盒子,杜源欢欢喜喜打开,却吓得后退两步。   里面是三把匕首。   “好好收着,平日不要示人。你是男儿,不仅要知书识礼,还要强健身体,保家卫国!”沈梦昔将一把匕首拔出,只见匕首通体乌黑,泛着哑光,杜源要去摸刀刃,沈梦昔制止他,朝着桌角轻轻一削,桌角如泥做的一般掉落。   “啊!”杜源兴奋起来。   “好好收着,如果有人欺负家人,你就用它来保护他们。”   “遵命!”杜源没心没肺地应着,捧着盒子傻笑起来。   *******   黄药师果然将妻女送至归云庄,将庄上的阵法做了一番修改,就独自离开了。   沈梦昔心里暗戳戳地想,哼,你也不问问清楚,那铁掌山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五座山峰,每座都有三节,你就挨个去找吧!   归云庄的日子逍遥无比,沈梦昔依然住在主院,平日里会做些好吃的给孩子们,还教蓉儿和曲明月游泳。   只是总会听到梅超风发病时的嘶喊声。   据冯默风说,当日他们师徒赶去救梅超风时,她就已经彻底走火入魔,谁也不认识了。她披头散发,被七八个人围攻,鞭子断成三截,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肯定就死于非命了。   沈梦昔问他,可否见到九阴真经,冯默风眼珠一动,说并不知情。   沈梦昔拎着他的耳朵,“你姓冯!我是你姑姑!”   冯默风赔笑,“姑姑姑姑!侄儿实在不敢欺瞒,真的是不知情啊!”   沈梦昔也不难为他,笑骂了几句,就放他离开了。   她基本笃定,黄药师是拿到了九阴真经下册,只不知,他会如何跟自己套取九阴真经上册内容,亦或者打算从周伯通那里下手,毕竟如今周伯通带着儿子一直住在归云庄,那阵法,他是走不出去的。   沈梦昔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感慨黄药师的心机。   逍遥日子这样过了一个月,某个清晨,归云庄薄雾迷蒙,忽然上空传来一声呼啸,如金石铿锵,刮得人耳膜生疼。   陆乘风立刻赶到渡口,只见两个白衣人衣袂飘飘,身前是密密麻麻的蛇游来游去,吐着蛇信。 第403章 桃花岛 七十九   守着渡口的十几个家丁,无一幸免,全都倒地,生死不知,蛇群逐渐淹没他们的身体,朝着陆乘风游来。   陆乘风撒出一把驱蛇粉,后退几步,按下怒气问道:“两位尊姓大名?为何擅闯桃花岛派归云庄,杀我家丁?又与白驼山有何干系?”   白衣少年人一笑,手中铁扇一收,“你就是陆乘风吧!怎么,竟连与黄药师齐名的白驼山主人都不认得?”   “欧阳锋!”陆乘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心头一凛,更是暗暗叫苦,师父前脚才走,欧阳叔侄后脚就到,自己师兄弟三人联手,哪怕全真七子都可一战,只是对上这西毒欧阳锋,却是无力招架,归云庄的阵法也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想到庄子里的妻儿和师母师妹,更是焦虑,脸上不由带出了几分。   欧阳克更加得意,嘻嘻一笑,从地上拎起一个人来,仰天呼啸,“周伯通,你老婆在我手里!”   陆乘风吃了一惊,刚才只注意到涌动的蛇,并未注意他们脚边还伏着一个女人。   庄子主院,武眠风和冯默风都严阵以待守在沈梦昔身边,蓉儿和曲明月也都乖乖坐在沈梦昔身边。   就见周伯通抱着周念通过来,急急地说:“二弟,念通就交给你了!”   “大哥!”沈梦昔还有些感慨,谁说周伯通无情无义?提醒道:“欧阳锋是冲着九阴真经来的!”   周伯通哼了一声,“我早藏到了一个稳妥之处,谁都找不到!”   沈梦昔心里一嗤:不用猜都知道,你肯定藏到了活死人墓里!   周伯通自从中了裘千仞一掌后,一直加紧自我疗伤,沈梦昔也每日给他治疗一次,但恢复缓慢,这还亏得裘千仞的铁掌功没练到家,若是练成了,恐怕他当场就是九死一生了。   周伯通一走,周念通撇着嘴就要哭,沈梦昔忙将他和蓉儿、曲明月放到一处,三个孩子很快玩到一处,沈梦昔让冯默风好好看着他们,自己提了一个大包袱,来到院中的石缸边,把包袱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缸里。   武眠风奇怪地跟了过来,“师母,这是什么?”   “烟?”   “什么烟?”   沈梦昔也不答,“把这些烟都捏碎了,搅匀!速度!”   武眠风得令,两手捞起一把香烟,两手一搓,又一捞,再一搓,没一会儿,就都搓碎了,冯默风也过来帮忙,简单过滤一下,沈梦昔又让两人将泡了香烟的水,装到一个塑料桶里。   “这是什么?”武眠风看着从没见过的白桶。   “背上!”沈梦昔拧上水桶盖子,命令道。武眠风立刻住口,背上了农药喷雾器。   沈梦昔回头叮嘱了冯默风一句,拉着武眠风朝着渡口而去,一边跑一边教他喷雾器的使用方法。   远远见周伯通正束手就擒,交换锳姑。陆乘风扶着的锳姑,瘫软在地,毫无知觉,不知是被点穴了,还是中毒了。周伯通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喊:“欧阳锋!你说话算话,我跟你走,你们立刻离开归云庄,不得再来!”   “哈哈哈!”欧阳锋仰天大笑,伸手扣住周伯通的手上脉搏,“这就得看老顽童你的了!只要你乖乖拿出九阴真经,我自然不会再来!”   “你发誓!不再来归云庄,我就交!”   “哈哈哈!王重阳啊王重阳!你想不到吧,你的师弟居然为了个女人,就把九阴真经交出来了!哈哈哈!”   沈梦昔自树后,瞄准仰天而笑的欧阳锋胸口就是一枪,这一枪角度打得刁钻,如果欧阳锋躲闪,那么他身后半步的欧阳克就会中枪。   果然,欧阳锋听到枪响,立刻撒手下意识向旁一躲,但随即意识到身后还有欧阳克,立即举起蛇杖抵挡,“铿”的一声,那蛇杖不知是什么材质,居然挡开了子弹射击。   砰砰砰砰,沈梦昔又连开四枪,目标均是欧阳锋。   欧阳锋听了这枪声,只觉得手心的伤疤都隐隐作痛了,他晓得这武器的厉害,一扯欧阳克,飞速后退,又发出指令,让蛇群进攻。   沈梦昔大喊:“眠风!”   武眠风立刻冲上去,对着蛇群开始喷雾,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蛇,沾了烟水,翻滚着后退,有的立刻死去。   周伯通见机退回,陆乘风将锳姑推给他,挥剑斩蛇。   沈梦昔冲出树后,换了冲锋枪,追着那白衣父子一通扫射。   几朵血花在白衣上绽开,欧阳锋呼啸一声,夹起儿子纵飞出去,落入太湖,潜入水中。   沈梦昔对着水面又是一通扫射,几分钟后,百米外的水面露出两个黑点,沈梦昔几个点射,黑点又沉入水下,沈梦昔恨恨地跺脚,这都打不死!   地上的蛇也纷纷游入水中,岸边留下一层蛇尸,让人看得直起鸡皮疙瘩。   周伯通早给锳姑解开穴道,抱回庄子。   陆乘风过来,“弟子无能,让师母受惊!”   “别废话了,着人收拾一下吧。”沈梦昔将枪支放到身后的背包里,懊恼地往回走。   武眠风则意犹未尽地拿着喷雾器,对着地上的蛇又喷了一遍。   抬头却见渡口边一颗树上,站着自己的师父,吓得手一哆嗦,喷雾朝着黄药师喷去。   距离老远,自然喷不到,但他吓得腿一软,“弟子该死!”   黄药师像一片树叶一样飘开,轻轻落地,还是不搭理他。   沈梦昔闻声回头,叹气,“你吓他做什么?本来就不十分机灵!”   “师父没去湘西啊!”陆乘风也连忙迎上前去。   “哼!一群废物,我怎么放心走!”黄药师冷冷地说。陆乘风一张脸涨得发紫,羞愧地低头。   黄药师乘船离开归云庄,很快就返回,隐藏在渡口。   如今的归云庄,梅超风和周伯通,就是活脱脱一套九阴真经全本,他一离开,欧阳锋自然会上门来,他怎么能放心将妻女留在这里?   他在树上静观其变,其实也是存了等下跟着欧阳锋几人去寻找九阴真经的心思。   ——若要他开口求妻子默写,他更愿意自己去寻来。   他看到周伯通飞奔过来,一见锳姑,立刻傻乎乎地同意带欧阳锋去找九阴真经,也看到妻子、徒弟打伤欧阳锋父子,击退蛇群,俨然是没他在身边,也能应敌的架势。   现在,跟着去寻九阴真经是不可能了,他甚至有那么一刻都想,是不是该转身就走,真的直奔铁掌山而去。   沈梦昔急着回去看看锳姑怎样,拉起跪地的武眠风,就要回去。却被黄药师一把拽住,沈梦昔不解,“怎么了?”   黄药师却是一声不吭,搂住她的腰,跃上一艘小船,疾驶而去。 第404章 桃花岛 八十   沈梦昔担心蓉儿,“去哪儿?我去带上蓉儿!她会哭!”   黄药师却不放她,“裘千仞死了,欧阳锋和欧阳克都受了伤,一时三刻不会再来归云庄,此时正是去铁掌山的时机,我们速去速回!”回头冲着几个徒弟说了句:“看好你们师妹!”   声音不大,却稳稳地传出去,陆乘风几个连忙躬身应是,站着渡口边,看着小船飘然远去。   沈梦昔无法,只得坐下,想着归云庄里如今是四个小娃娃,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   黄药师忽然伸手去抓她的背包,沈梦昔色变,扭身躲过。   黄药师面无表情,以他武功,想要抓住,谁也躲不开。“放在船里,上岸再背也不迟。”   “也好。”沈梦昔摘下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水囊,先问黄药师喝不喝,听到不喝的答复,就自己喝了两口,又放回背包。这一进一出之间,已将之前顺手放到空间的手枪和冲锋枪,又悄悄放到背包里。   她大大方方将背包放到两人中间,看黄药师还在盯着背包,就笑着解释,“我只是不惯别人动我的东西,相公别介意。”   “我是别人?”黄某人脸色更臭。   沈梦昔笑,“你当然不是别人。对了曲灵风给你淘弄了一大箱子稀世珍宝,我帮你收了起来,回头给你。”   “你收着也是一样。”   “那是你徒弟的心意,怎么能一样。”   “嗯。”   沈梦昔看着水面,不再说话。黄药师也默默地划船。   一路再无话,上了岸,两人买了两匹好马,朝着湘西而去。   饶是日夜兼行,也足足跑了六天,才到达岳阳。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虽是美景当前,两人却无心欣赏,打了个尖,依旧朝西,经过常德、辰州,又沿着沅江而上,来到泸溪,沈梦昔去问客栈的伙计,“小二哥,猴爪山怎么走?”   小二一听,连连摆手,“那里住着一伙凶神恶煞,小娘子去那里作甚?”   沈梦昔摸出一锭银子,“你只管指个方向,这银子就是你的。”   小二看看银子,犹豫了一下,“那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看沈梦昔点头,小二就指着东南方向,小声说:“沿着这条路,走个五六十里,就到了。”   沈梦昔把银子放到他手上,小二眉开眼笑,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娘子这样好心,还是不要去那里为好!”   一抬头看到黄药师走近,一缩脖子,跑开了。   两人也不耽搁,装了些干粮清水,纵马朝着小二指引的方向而去。   这里的路就难走多了,山路崎岖,路边野草甚至没过了马腿,走了四十多里,才看到前方形如五指朝天的山峰巍峨而立,沈梦昔指着中间那座最高的山峰说:“那就是主峰了,我们去那里!”   等到了山脚,天色已暗,两人弃马徒步,黄药师一手拉着沈梦昔,施展轻功,奔行几里,躲过多个放哨的黑衣人,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一座石屋前,石屋五间大小,但是里面黑漆漆的。西厢房里倒有微弱的灯光,黄药师悄悄上前查看,沈梦昔拿出夜视仪,向山顶望去,却是找不到洞口。   黄药师不一会儿出来,“是个烧火的童子,里面有一锅铁砂,必是裘千仞练功之所了。”   两人商议一番,决定等天亮再仔细查看,于是寻了一棵茂盛大树,等待天明。   连日驰马,沈梦昔特别疲乏,也不知哪来的安全感,靠在树干上,很快就睡着了。   待醒来,发觉靠在一个温暖所在,抬起头来,竟是靠着黄药师的臂弯,口水将他衣衫浸湿了一块,她下意识吸了一下口水,“不好意思。”   黄药师没说话,两人胡乱吃了些带的干粮,喝了几口水。   两人绕着山峰,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总算找到了半山腰一个隐秘的洞口,但是大白天的,登山一定会被发现,两人就在石屋不远的树上躲藏,静待天黑。。   “相公,你拿到武穆遗书,会怎么做?”沈梦昔试探着问。   “你想让我训练宋兵?对抗金兵?”黄药师斜睨着她。   沈梦昔有些发愣,这人也太敏感了!   “我为何要训练那群酒囊饭袋?”   “你训练好了,他们就不是酒囊饭袋了,就是精兵强将了!”沈梦昔循循善诱。   “让我给狗皇帝卖命?”黄药师眉毛都竖起来。   “我只是不忍看着百姓遭难,金兵一打过来,最遭罪的还是百姓。”   “哼!”黄药师哼了一声,“宋人不抵抗,乖乖开了城门,金人就不会屠城。做宋人的百姓,和金人的百姓,都差不多,反正都是苛捐杂税!”   沈梦昔噎住,“那怎么一样?”不是说黄药师极其厌恶金人的吗?   “懒得管那些火烧眉毛了,还花天酒地的人!”黄药师又哼了一声。   “唉!”沈梦昔叹息,想了想又说:“不如你拿了兵书,妥善收好了,将来给你的女婿。如果有机会,你去杀了金国狗皇帝!我就把九阴真经默书给你!”   黄药师看着沈梦昔,“阿蘅,你变化如此之大......”   两人对坐在树杈上,距离极近,沈梦昔有些不自在。   “咳,人经历多了,自然会变。”   黄药师凝视妻子,当年她是如此聪慧,一眼看透自己心思,巧施计策从周伯通手里获得九阴真经下册经文,那时,他们半点没有事先商议,就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份喜悦不仅仅是得到了九阴真经,更多的是来自两人之间不需言语就有的那份默契。他又想到怀里那几张写着断断续续经文的纸,当日,阿蘅熬尽心血也要再给自己默写出一份经书来,而如今,她已需附加条件,才肯给自己默书了。   黄药师的视线又落到妻子的背包上,生完蓉儿,她就变了,对自己客客气气,眼神里泄露了畏惧,无论他如何示好,几次三番舍命助她救她,依然无法清除那份戒备。他叹口气,抬手将她一绺头发绕到耳后,“阿蘅......”   却听一阵人声,两人透过枝叶看出去,黄药师轻轻咦了一声。   他看到裘千仞呵斥了童子几句,就大步流星走进了石屋。   “那是裘千仞的双胞胎哥哥裘千丈。”沈梦昔轻声为他解惑。   “千丈,千仞,呵,莫非还有个弟弟叫千尺?”   “他们有个妹妹,真的叫裘千尺。”   “一个不如一个!”黄药师嗤之以鼻。十尺为丈,八尺为仞,可不就是一个不如一个。“若是他老娘再生几个,还不得叫千分、千毫、千厘?”   沈梦昔听了就想大笑,考虑正在躲藏,就捂嘴笑了起来。   黄药师看着沈梦昔笑,一阵恍惚,已经记不得多久没见阿蘅如此欢笑,那还是在明州,阿蘅快乐得如同一只小鹿。   沈梦昔只顾乐不可支,并不知道身旁黄药师目光灼灼。 第405章 桃花岛 八十一   夜晚降临,月黑风高。   黄药师不费吹灰之力,点倒山根下值守的几个铁掌帮弟子,拖入草丛。两人按着白天看好的路线,悄悄摸上山峰第二指节的那个洞口。   在山下看着不觉,到了洞口发现,整个洞口居然是以玉石砌成,十分齐整气派。   洞口却是无人把守,想来因是禁地,闲杂人等不敢靠近之故。   两人进洞后,一人点了一个火把,朝里走去。   转了两个弯,眼前出现一个极大的洞穴,不同于外面的人工开凿,这里是天然生成。面积约有三百多平米,洞顶高度也有四米多,洞内四散分布着十多具骸骨,均无棺椁,或坐或卧,姿态各不相同。   想来,这些历任铁掌帮帮主,坐着的,都是大限将至时,自行进洞坐化的;躺着的,应是被弟子背进洞里放置的。   不论坐卧,每具尸体旁边都放着许多兵器暗器,奇珍异宝。   两人举着火把谨慎巡视,谁都没动那些宝物兵器。   沈梦昔注意到,洞穴东边石壁旁,有一具坐着的骸骨,相对来说,应是最新的骸骨,尚有一些衣物搭在骸骨之上,膝上放着一个木盒,一只手搭在木盒上,上面隐隐有几个字。   沈梦昔蹲下来,轻轻朝着木盒吹了一下,灰尘散了一层,依稀露出“破金要诀”四字,沈梦昔一喜。   黄药师也走过来,一把抽出木盒,“喀喇喇”骸骨轰然倒将下来,两人迅速倒退,尸骨散了一地。   “罪过罪过!”沈梦昔朝着骸骨合十。   黄药师则将木盒放到洞口附近,一手戒备,一手慢慢打开木盒。   木盒并无机关,黄药师又将木盒带回洞中,首先拿出其中一本较薄的册子。   一边默默翻看,一边频频点头,“确是岳武穆手迹呢!”   原来,这本簿册正是岳飞历年来的奏疏、表檄、诗词、题记。   黄药师正在读的是“五岳祠盟记”,“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朝廷无虞,主上殿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沈梦昔注意到黄药师万年冰山的脸上,有了些情绪。   觉察到注视,黄药师合上簿册,“真是愚忠!”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却还是忍不住要读,手上小心翼翼,再往后翻,是《满江红》、《小重山》等诗词。   黄药师吐出一口气,“虽不能亲见岳武穆,有幸拜读英雄的诗词也是好的!这《题翠光寺》和《赠张完》,从前竟是未读过,好一句‘予虽江上老,心羡白云还’啊!”   “‘无心买酒谒青春,对镜空嗟白发新。’可叹十二道金牌催命,其时也不过三十九而已,怎么就有了白发。”沈梦昔也轻声叹息。   “未能马革裹尸,应是最大的遗憾吧。”黄药师小心将册子放回木盒,又拿起厚的那本。   沈梦昔凑过去一起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这是岳飞的治军之道,重视军苗,严明军纪,赏罚分明,上下一心。   不待细看后面,就听到洞口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黄药师立刻吹熄火把,一揽沈梦昔的腰,两人隐到了洞壁边一块石头之后。   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洞中慢慢变亮,一个身穿葛衫的人,举着火把,鬼鬼祟祟走了进来,正是那冒充弟弟的裘千丈。   他进了山洞,见到众多骸骨,跪地先磕了四个头,口中念念有词,爬起来,就左顾右盼,不时蹲下来,翻看地上的宝物,喜笑颜开,还拔了一根头发,放到一把宝剑的剑刃上,吹了一下,头发立断,但也吹起一阵灰尘,他忍不住咳嗽,然后又嘎嘎地笑。   笑了一会儿,裘千丈就将宝剑挂在腰间,朝外走去。   走了几步,又站住不动了。忽然将火把在石缝中一插,将宝剑摘下,又脱下外面那件葛衫,转身往地上一铺,然后就一路逐个骸骨搜刮过去,胡乱将珠宝兵器抱过来,放到衣服上,实在装不下,又塞了许多到怀里,最后才惋惜地叹息一声,将衣服四边系上,做成了一个大包袱,拎在手上试了试,忽然,他咦了一声,放下大包袱,举高了火把,并将宝剑拔出鞘来,朝着沈梦昔两人躲藏的位置走了过来。   沈梦昔在暗处屏住呼吸不动,朝身后的黄药师靠了靠,黄药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裘千丈拿火把照了照地上,蹲下来,将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的那本薄册,沈梦昔暗暗咬牙,刚才太匆忙,居然忘了地上的木盒。   裘千丈疑惑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旁边的骸骨,或许是觉得这具骸骨周边的陪葬品最少,有些不满地嘟囔几句,伸手去拿盒子里的册子,却听一声破空之音,裘千丈迅速后退,惊恐地轻吼,“谁?是人是鬼?”   半天不见动静,他开始胡乱地挥舞着宝剑,“出来!”   喊了几声,仍不见回音,他心中满是恐惧,于是背起大包袱,倒退着向洞口走去。   看看身上的包袱,裘千丈咬咬牙,干脆放低火把,将洞口的野草点燃,又扔了些枯枝到洞口,然后迅速跑下山去。   黄药师跳出大石后面,捡起地上的木盒,珍而重之收好,拉着沈梦昔出去,却见洞口一片浓烟滚滚。   “这个不肖子孙!”黄药师胡乱骂了一句,冲出洞口,只见山峰下方已经聚集铁掌帮众多弟子,大声呼喝。   “向上!”沈梦昔喊道。   黄药师也不愿被人认出,又将沈梦昔缚到背上,几个纵跃,攀着石壁,到了主峰峰顶。   但是风助火势,四周又多是松树,极易燃烧,不一会儿,火势朝着峰顶蔓延上来。   黄药师将一掌推倒一颗松树,想扩大峰顶空地。   峰顶只有十几平米的空地,火势极猛,立时打出一片防火带已是不可能了。   沈梦昔抿紧嘴唇,下了决心。她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武穆遗书被毁。   拿出匕首,将捆住她的衣带割断,黄药师感觉身后一轻,吃惊地回头看,却见妻子身边多了一个庞然大物,发出轰轰的声音。   沈梦昔打开飞行器引擎,坐了进去。   看着从未出现在黄药师脸上的,呆愣愣的表情,她伸手打开另一边的舱门,“快上来!”   黄药师倒是信任,别扭地坐了进来,沈梦昔迅速驾驶飞行器驶离中指峰峰顶,向着远方飞去。   不料,刚刚离了峰顶,飞行器却极速朝下坠去,差点撞到山峰。   显示屏上,裘千丈一手抓了起落架,一手拎着大包袱吊在飞行器下,摇摇欲坠,怀里还不时有一些珠宝掉落。   呵,沈梦昔轻哼了一声。   ——看来,裘千丈也要提前死了,原着中他就是在这里坠落的,看来命该如此啊。   她将飞行器急转一百八十度,绕了一个圈,就听一声惨叫,裘千丈脱手掉下去,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装满珍宝的大包袱。 第406章 桃花岛 八十二   铁掌山中指峰第二指节,为历代铁掌帮帮主埋骨所在,故而帮规规定,第二指节周边地区,擅入者死。   此时,看到火光的其它四峰帮众,也陆续赶来,手里打着火把,从飞行器上看去,似几条游龙蜿蜒。   但群龙无首,也是枉然。   各峰峰主无人敢做主登上第二指节,于是就乱糟糟聚在山根处,火光中,他们看到几个人影朝峰顶攀爬,就大声吆喝,又听到嗡嗡的轰鸣声在头顶响起,个个茫然四顾,只见高空忽有一个光点闪烁,快速向东移动,众人迷惑,不知何物,接着听得一声惨叫久久回荡,朝着山底坠去,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帮主的声音呢!   拇指峰峰主一声令下,帮众朝着山下第一指节峰冲去。   夜空中,小小的飞行器向着东方飞去。   “或许裘千丈还真能以帮主身份,进那铁掌帮圣地呢!”沈梦昔一边驾驶飞行器,一边说话。   不见回话,沈梦昔用余光瞄了一眼黄药师,飞行器内闪亮的仪表盘,映照出黄药师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一阵风吹来,飞行器有些颠簸,黄药师紧张地攥紧拳头,沈梦昔想替他系上安全带,也腾不出手来。   飞了一刻钟,一轮硕大的月亮从云层钻出。“哇,好漂亮!”沈梦昔由衷赞叹,指给黄药师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于人相随。”黄药师在旁清吟一句,显得沈梦昔特别没文化。   沈梦昔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大声说:“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哼!我也是有些文化的!   黄药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下方有星星点点的光,从城墙和城门的灯笼,可以判断是一座城池,具体是哪里,沈梦昔无从分析。   “会不会一下到了金国境内啊?”沈梦昔呵了一声,“毕竟如今大宋的国土小得可怜呢!”   黄药师也嗤笑一声,“是小宋了。”   两人决定在城外寻一块空地落下。   飞行器一着地,沈梦昔听到黄药师几不可闻的舒了一口气,不由笑了。   等黄药师下了飞行器,沈梦昔就将它收入空间。黄药师只觉一阵风动,回头一看,飞行器像它出现时一样,又莫名不见了,他下意识叫了一声,“阿蘅!”   沈梦昔摊开手心,上面是一个和飞行器一样的玩具模型。   黄药师不可置信地拈起模型,来回地看,失声道:“这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沈梦昔心说。   手上却是一把拿回模型,向身边一挥,飞行器赫然出现,还轻轻颤了颤。她手掌一抬,飞行器又转眼消失,摊开手掌,掌心还是那个模型。   表演完,沈梦昔冲黄药师扬了扬下巴,笑了。   黄药师不得不信,拿过模型,一把扔到了地上,只见模型骨碌碌滚入草丛,不见踪影。   他呆愣愣地回头看了沈梦昔一眼,沈梦昔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直到黄药师有些羞恼了,才拿出电筒,在草丛里找到模型,放入背包,乐不可支地说:“你这个傻瓜啊!”   黄药师平生第一次听到“傻瓜”的评语,内心掀起的波澜,比之前初见飞行器还要壮阔几分,夜色下,他只觉脸庞发烧,脚下却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妻子身后,朝旁边树林走去。   到了林边,黄药师忽然突兀地说:“那你教我!”   “这个......我师父不许呢。你看,你也是做人家师父的,应该理解吧。”沈梦昔十分为难。   黄药师平生第一次求人,就这样被无情拒绝了,脸庞更烧。但是转念代入地想了一想,若是哪个徒弟胆敢将桃花阵的关窍跟别人讲了,他一定会宰了他。就像曲灵风,若真擅自教了傻姑武功,他一定让他再死一次,再废了傻姑,想到这里,他终于轻轻点头。“阿蘅什么时候拜的师父?为何一直没说起?”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等日后我拣那能说的,一一都告诉你!现在我困得眼皮都打架了,相公,我们睡觉吧!”沈梦昔实在不想谎话连篇了。——但凡你能欺骗的,都是信任你的人。   那边黄药师听到亲昵的话语,忽然心情忽然很好,决定今日不再追究。他坚信,只要他开口,他的小妻子是不会对他有丝毫隐瞒的。   因不知树林深处的情况,两人就在林边选了棵大树,沈梦昔窝在树杈上,入睡极快,黄药师却是看着天上明月,目光闪烁了很久。   天亮了,路上逐渐有了人声,有牵着骡马、赶着猪羊的,也有担着青菜、柴火、山泉的,应是住在城郭的村民起早进城了。   两人下了树,稍事整理,也朝城门走去。   近了,看到城门上两个大字:岳州。   两人相视一笑,转了一圈,又绕了回来。   城门还没开,人群都在门口,也无人排队。他们两人就远远地站着,不和他们挤在一堆。   三个衣着褴褛肮脏的乞丐,也慢慢走到城门边,村民嫌弃他们身上的气味,扇着鼻子驱赶他们,那几人也不着恼,站得离人群又远了些。   沈梦昔看其中一人身上背着四个麻袋,知道是个四袋长老,忽然想起什么,“相公,今日是十五吗?”   “今日七月十四,明日十五。”黄药师奇怪妻子为何问起日期,眼角瞟到乞丐,看看城门,低声恍然道:“丐帮大会。”   沈梦昔不禁笑,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   钟鼓响了几遍,两边城门慢慢打开,城门兵懒洋洋站到门口,打了个呵欠。   一时间,村民大声吆喝,赶着猪羊,挑着柴菜,点头哈腰陪着笑脸,缴了铜钱,从左边城门进入,右边城门也有少量车马行人出城,甚是热闹。   两人拖到最后,才慢慢入城。   在城门边租了辆马车,直奔岳阳楼而去。   岳阳楼,位于岳州城西门城墙之上,下瞰洞庭,前望君山。与黄鹤楼、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从古至今,不知多少诗人才子,登楼写诗,岳阳楼的四壁,遍是题咏,其中一篇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人生本就苦多乐少,还要担着天下的忧,不必活了!”黄药师站了一会儿,走到窗前栏杆边去了。   沈梦昔也不和他辩驳,他哪里知道这一句在后世的知名度呢。   凭栏观望,只见烟波浩渺,直接天际,沈梦昔只觉鼻息间水汽氤氲,她轻轻拍拍脸颊,十分舒畅。却见黄药师双手负起,呵,古人见了山水,总是要一番感慨,或是诉说平生不得志,或是大吐思乡情,果然,“欲为平生一散愁,东亭湖上岳阳楼。”黄药师轻声吟诵。这是李商隐的诗,后面两句是“可怜万里堪乘兴,枉是蛟龙解覆舟。”   大概他自己也不想听什么覆舟吧,只念了半首。   沈梦昔心说,嫌弃别人说“忧”,自己却在这里说“愁”。   她站到他身边,随口胡诌,“他日大鹏举,一翅九万里。”   黄药师一向敬佩岳飞,这两句里提到鹏举,他不禁摸摸胸口的书籍,喃喃说道:“生为男儿,自当心存鸿鹄之志。”   这时小二端上了他们点的菜,湘菜多辣,沈梦昔吃得极是畅快。   黄药师吃得却是斯文。   忽听雅间门口一声爽朗笑声,“哈哈哈,黄老邪啊黄老邪,这是带着小娇妻来参加我丐帮大会了!” 第407章 桃花岛 八十三   沈梦昔闻声侧头看去,只见端着托盘的小二身后站着一个男子,长方脸,颌下微须,正笑看着黄药师。   小二一付嫌弃又惹不起的模样,快步上了菜退出去,露出那人一身脏兮兮打满补丁的衣裳,他手上攥一根莹碧如玉的竹杖,背后背着一个朱红色的大葫芦,粗手大脚,大喇喇地站在门口。   沈梦昔心中喊出一个名字,洪七公!   果然,黄药师迎上前去,“七兄!今日入城,便发现丐帮弟子众多,才记起又是一年一度丐帮大会,想着华山一别,经年不见,能见七兄一面是最好的。没想到,刚吃几口好吃的,你就闻到味儿了!”说到最后,他自己也笑了,两人一番寒暄。   黄药师又招手喊,“阿蘅,快来见过大名鼎鼎的丐帮洪帮主!”   沈梦昔起身微笑行礼,“杜蘅见过洪帮主。”   洪七公哈哈笑着拱手还礼,“弟妹多礼了。”   “我们刚点了菜,洪帮主不嫌弃,一起用餐吧!”沈梦昔相邀道。   黄药师请洪七公上座,洪七公也不客气,摸着肚皮说:“哈哈,老叫花子就是来要饭的!”   几人哈哈一笑,各自落座。   洪七公夹了一筷子小银鱼,大嚼起来,又吃了口虾饼,发现两人都看着他吃,伸手热情相让道:“你们也吃啊!”仿佛他是东道主。   看到自己脏兮兮的袖子,“哎呀,弟妹看了我这一身,吃不下了吧?”   沈梦昔摇头,“无碍。洪帮主今年是轮到污衣派了吧?”   洪七公连连点头,又摇摇头,“唉,没办法啊!”嘴上说着发愁的话,手上筷子却是不停。   “还是钱帮主时留下的麻烦吗?”黄药师问。说的是丐帮帮内一直以来,污衣派和净衣派两派不和的事情。   洪七公无奈点头,不愿多说。   沈梦昔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少了第一指节,洪七公哈哈笑,放下筷子,伸出右手来给他们看清楚,“当年因为贪吃,误了一件大事,作为惩罚,我剁了自己一截指头!”   “事后也不见七兄少吃一口。”黄药师笑着调侃。   洪七公哈哈一笑,也不反驳,只继续吃。   断指是惩罚,不表示后悔,下回该吃还是要吃的,沈梦昔心说。   “黄老弟这是专程来看热闹,还是带着弟妹游山玩水?”洪七公吃得满足了,抹了一把嘴巴,放下筷子。   “拙荆年纪小,住不惯山高水远的桃花岛,总要带她出来走一走。”黄药师极其自然地说。“倒是七兄,明日大会,怎么今日就到了岳阳楼?”   “还不是听了下边弟子报说,岳州城今日来了一对神仙眷侣,男的如何如何英武潇洒,女的如何如何貌若天仙,我一听,定是黄老弟无疑了!这不紧赶慢赶,还差点错过了饭口儿!”洪七公毫不隐瞒。   沈梦昔心中猜想,恐怕连他们去过铁掌帮也是知道的。   黄药师感慨,“丐帮的消息就是灵通,天下就没有七兄不知道的事情!七兄啊,你这帮主除了穿得破烂些,竟是给个皇帝也不换呢!”   “哦?”沈梦昔适时捧哏。   黄药师十分满意,笑看了沈梦昔一眼,“阿蘅有所不知啊,皇帝老儿如今只管着半壁江山,洪帮主却是南北一统,全天下的叫花子都听他的呢!”   沈梦昔恍然又恰当地表达了惊叹,洪七公哈哈大笑,伸手点着两人,“一样的两个机灵鬼儿,不知道生的娃娃会精明成什么样儿!”   “可惜是个女孩儿,不然送给洪帮主做徒弟,好学一学闻名天下的降龙十八掌呢!”沈梦昔笑着说。   “哦?那就再生个男娃娃!只要黄老弟舍得,老叫花没有不同意的!”洪七公爽朗笑答。   黄药师却说:“七兄还未娶妻,也未收徒?”   洪七公喝了一口酒,摇摇头,“叫花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娶什么老婆?到时候还要带着四处游山玩水,岂不是麻烦?”大笑两声,却是没说不收徒的原因,大概是与丐帮派系之争不无干系。   “七兄可住到我桃花岛去,娶一房夫人,生两三个儿子,挑一个出息的当帮主,收什么徒弟?”   “嗯,桃花岛确实像是世外桃源,好是好,就是寂寞了些,还是红尘繁华吸引人啊。”   “人家的确是红尘繁华,你的却是破衣烂衫,残羹剩饭!”黄药师讥笑他。   “唉,北方有多少连残羹剩饭都吃不上的人呢。”洪七公收起笑容,“黄老弟不是外人,实不相瞒,从前丐帮与铁掌帮联手,也是做过一些大事,可自从上官帮主谢世,换了这裘帮主,就谈不拢了,更甚的是,年初还隐隐有消息,说金国派使者去了铁掌峰。”   “裘千仞死了。”沈梦昔忽然说。   黄药师微微蹙眉,看着沈梦昔。   “你们说话,我是不是不能插嘴啊?”沈梦昔无辜地看看黄药师,又看看洪七公,眨巴着眼睛。   黄药师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洪七公拊掌大笑,“黄老弟,别人娶妻只为生子,你倒是娶了厉害的,将你治得死死的!”   沈梦昔小声说,“洪帮主,我什么都听相公的。”   洪七公又哈哈大笑,表示不信。   笑够了,压低嗓音问,“弟妹说裘千仞死了?”   沈梦昔也压低嗓音,对黄药师说:“洪帮主为人正直,义薄云天,肯定不会对外乱说的。”然后继续说:“裘千仞在大理打伤了周伯通的儿子,一路跟着到了临安,又和欧阳锋父子沆瀣一气,趁着我们给那孩子疗伤之时,想致我们于死地!”   洪七公坐直身子,一脸信息量太大接收无力的表情,逗得沈梦昔扑哧一下笑了。   黄药师头疼地扶额叹气,他觉得拿妻子越来越没办法了。   “那个,周伯通和欧阳锋都有儿子了?”洪七公诧异问道。   “你不是应该先问我是怎么杀死裘千仞的吗?”沈梦昔笑问。不知为何,她在洪七公面前甚是放松,甚至有些放肆,这未免有些君子欺之以方的嫌疑。   “是啊,那你是怎么杀死裘千仞的?”   “暗器。”沈梦昔简洁地说。   “啊?”洪七公愣了,“没了?”   “没了。”   洪七公哈哈大笑,黄药师也无奈地笑了,低声与他慢慢说起事情经过。   沈梦昔也不打扰他们,站到栏杆边看着洞庭湖景色,隐约听两人低声说了些北方的情况,还提了铁掌帮,最后沈梦昔坐回去时,听到黄药师表示支持丐帮,愿意出力出资。   沈梦昔知道黄药师一向特立独行,与洪七公三观并不一致,如今虽是把酒言欢,若干年后,华山顶上,必定好一番争斗。   两人唯一能达成共识的,也就是抗金了。 第408章 桃花岛 八十四   酒足饭饱,三人告别,洪七公客气相邀,“明晚丐帮于君山山顶大会,诚邀两位大驾光临!”   黄药师摆摆手,“七兄的家务事,我们还是不参与的好,他日七兄得闲,请到桃花岛一聚!”   “好说好说!”洪七公笑着拱手,下了楼。   从窗子望出去,只见两个叫花子接了洪七公,三人朝城中走去。   两人会钞后,就在附近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只见隔壁商户都在叫卖花果、纸锭,客栈伙计也正苦苦哀求掌柜的,准他明日告假出城祭拜。   七月十五日,不仅是丐帮大会之日,更是佛教节日盂兰盆节,又叫中元节、鬼节、斋孤节。这一天,人们都会祭祖、放河灯、焚纸锭、祭亡魂。   刚才还苦着脸的伙计,不知是不是已经得了掌柜的允假,露出一排白牙,笑得欢实,“两位客官,今明两日都可去大湖放灯!城外大龟山上的圣安寺,香火最盛,菩萨最灵!城中玉佛寺也灵验!盂兰盆节拜佛祭祖,公德回向累世父母,不仅现世父母消灾延寿,七世父母也能脱离恶道呢!”巴拉巴拉,小伙计嘴巴说个不停。   黄药师默默走出去,到一个卖纸锭的摊贩跟前,买了一篮纸锭,又买了几只河灯,沈梦昔从未听他说起过父母,但看他蓄着胡须,猜测他是要祭奠父母双亲,谁知他却说:“明日与你到湖中放灯,祭奠岳母大人。”   沈梦昔心中一暖,点点头。   小伙计颠颠地过来,接过篮子,”客官可到圣安寺拜佛,顺道将纸锭化了,晚上再到湖边放灯......”   这孩子嘴真碎啊。   进了客房,小伙计放下篮子,沈梦昔给了他一把大钱,伙计笑得更欢,没一刻,又主动打来热水,放到盆架上,“客官洗把脸!”   “滚!”黄药师终于没了耐性,断喝一声。   伙计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发抖,“不要杀我!”   这是什么狗脾气啊!沈梦昔瞪了黄药师一眼,冲面色惨白的伙计挥手,让他离开,伙计连滚带爬出去了。   她慢悠悠洗了手脸,舒服地叹口气,又往脸上涂了些面霜,“嗯,明天,我们去圣安寺吧!”   没有回音。   但第二天早饭一过,黄药师就先一步出了客栈,朝着城外走去,还提了那筐纸锭,从后面看去,略显滑稽。沈梦昔一笑,跟了上去。   岳州城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有豪华车队穿城而过,到寺庙祭拜,也有平民衣着一新,结伴而行,当然,也少不了拄着竹竿,端着破碗乞讨的乞丐。   圣安寺飞檐斗角,金碧辉煌,今日更是香客如云,摩肩擦踵。   沈梦昔不信佛教,但凡路过寺庙,却总想进去看看,似乎有什么吸引着她一样。   两人跟着人群进了寺庙,许多衣着华贵之人,到寺庙献盆供养佛祖僧迦,还有人将鲜花鲜果,花灯素食供佛,寺庙里诵经之声不绝于耳,让人心静。   “相公,你说为什么寺庙的钟声和吟诵,能让人内心平静。”沈梦昔问黄药师,“还有为什么你的箫声能扰乱人心?”   黄药师瞪了她一眼,十分不满她的对比。   沈梦昔一笑,也不追问,人类能听到的声音波段也不是一小一部分而已,这世界,人类了解的至多只有百分之四,余下的部分,恐怕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是无法猜测。   “盂兰盆节是什么意思?”沈梦昔看着一个老妇将一个金盆,双手举过头顶,奉于佛前。   “盂兰是梵语倒悬之意,用以描述恶道众生的惨状,盆泛指一切盘碗等清净容器,盂兰是所救,盆是能救,合在一起,就是拯救恶道众生的意思。”黄药师冷冷地说。   沈梦昔看着黄药师,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知道,“你是佛教徒?”   “我还知道全真教许多事情呢,难道还去当老道?”   狗脾气!   沈梦昔不再说话,垂目慢慢走路,在这诵经和人声的嘈杂中,她听到浮屠塔上的风铃,叮铃一声,她忽然呆住,似乎被什么东西直接敲到了心上。   黄药师扶住她,“怎么了阿蘅?”   沈梦昔摇摇头,抬头看着天空,“我想好了。”   她来到天王殿,对着佛像闭目合十,心中默默说,“菩萨,我想好了,我会像从来没活过、像再也不会活一样的活着。”   睁开眼睛,她取笑自己,一个自诩聪明的人,每一样事情,都需要漫长的时光,才能真正接受和领悟。   黄药师提篮站在殿外,有些不耐,他觉得在寺庙里,呼吸都困难,刚要进殿去催,就见妻子已经笑着走出。阳光照在她脸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沈梦昔挽住他的胳膊,语气轻松,“走吧!”   黄药师却别扭地拂下她的手,“啧!好好走路。”   沈梦昔耸耸肩,放下手,跟在他身后半步。   黄药师在前头走,不知为何,又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两人到殿前大香炉前,烟熏火燎一头大汗地化了纸锭,又挤出了人群。   寺庙围墙边,一个老和尚在扫地,竹扫帚刷刷地扫着地面。沈梦昔驻足,看着洁净的地砖。   扫地,只是一种修行方式而已,就如同打坐时眼观鼻,鼻观心,默数呼吸一样的道理。   ——越是简单的事情,才越能考验人的恒心。   沈梦昔扯开嘴角笑了一下,她曾经敬畏那些活到九十、一百岁的老人,漫长岁月,普普通通、安安静静地活着,看似简单,实则也需要巨大毅力和勇气。   现在,她佩服自己。   ——无论命运给她什么样的人生,绝不言放弃,缓慢坚定地朝前走。   忽然前方一阵骚动,黄药师回身寻她,沈梦昔也无心看热闹,两人在人群外围,向山门走去。   却听一声女子的哭叫声,尖利恐惧,接着是男子放肆猥琐的笑声,沈梦昔皱眉,停下了脚步,就见一个男子拉扯着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子,破开人群,朝着山门走去。   那女子哭哭啼啼,朝下坠着,伸出一只手,无助地哭喊:“救命!救命啊!”   几个人大呼小叫上前阻拦,应是女子家人和仆从,却被几个与男子同样装束的人拳脚相加,打倒在地。还有几个陪同的宋兵,吆喝也抽出刀来,威逼那女子家人退后,“金国大爷看上你家娘子,那是她的造化!”   “还不松手,若不是中元节,定要给你放放血!”   “都散开!看什么看!”   刚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呼啦一下都散开了,所有人都看着那女子的方向,脚步却是相反的方向。   “金狗!”方才扫地的老和尚,怒目圆睁,举着竹扫帚朝那几人拍去,头上被拍个正着的金兵大怒,回身抽出大刀,朝着老和尚劈去。 第409章 桃花岛 八十五   沈梦昔哎呀一声,没敢开枪。寺庙里人太多,百姓并未真的散开,而是不远不近围着,像看街头卖艺一样,大惊小怪地评论着。   沈梦昔换了一颗玻璃弹珠,就见一个不知哪里钻出的乞丐,将手中破碗朝着那金兵丢去,直接砸到金兵手腕,当啷一声,大刀落地,摩擦着地砖,发出刺耳的声音。   扫地老和尚悍不畏死,继续毫无章法地挥舞扫帚,扑打几个金兵宋兵。   “臭要饭的,死秃驴!都活腻了?”宋兵头领怒骂一声,去推搡乞丐。   他们既惹不起圣安寺,也知今日君山大会,聚在岳州的乞丐何止万千,是以也不敢对乞丐动刀。更无奈的是陪着金国六王爷手下亲兵来逛寺庙,谁知他们居然在人群里,一眼相中了一个美貌小娘子,非要掳走带回金国去,他们几人连规劝一句的资格也没有,只能跟着行事。   那几个金兵却没这些顾忌,继续挥刀砍向乞丐和和尚,在他们眼中,中原的百姓,不过是两脚羊罢了。   人群里又钻出两个乞丐,挥舞竹竿,加入战团。   圣安寺住持这时也闻讯匆匆赶来,念了一声佛号,“几位施主快快住手!”声音悲悯祥和,却是半点内功也无,让沈梦昔想到了唐僧。   他只唤回了扫地老和尚。   沈梦昔暗自摇头。   那边三个乞丐,明显已经吃亏,十几个金兵宋兵团团围着他们,有个乞丐的小腿中了一刀,而那边拖着女子的金兵已经快要走出山门,女子家人奔过去解救,被那金兵一刀劈到肩头,惨叫一声倒地。   沈梦昔手一扬,一颗圆溜溜的玻璃弹球,朝着那金兵打去,她认穴准,准头也够,只是内力稍嫌不足,但制服这个金兵是尽够用了。   弹球正打在金兵的大椎穴上,那金兵立刻像是被提了后颈的狗子,两臂僵直,松开了女子,刀也落地,连头也不能转动。   女子呜咽一声,朝着沈梦昔的方向跑来。   见沈梦昔已经动手,黄药师也一跃而起,居高临下,手指连弹,几个金兵哀嚎不断,太阳穴都喷出一股鲜血,轰隆倒地。   黄药师飘然落地,潇洒至极。   寺庙里霎时死一般安静,只有老住持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人群炸开,“死人啦!杀人啦!”人们四散逃跑。   “大胆狂徒,竟敢杀害金国使者!朝廷绝对饶不了你!”几个宋兵虚张声势地大喊,胡乱挥着手中大刀,却不敢与黄药师对视,更不敢上前。   不知哪个宋兵带头,朝着山门跑去,余下的宋兵一溜烟都跑了,在山门口,还顺带拉上了那个被沈梦昔点穴的金兵,就见黄药师手一抬,一颗石子飞出,那金兵的后脑掀起一片血雾,扑地而亡。   宋兵吓得哇哇叫,扭身就跑。   “回来!”黄药师一声断喝,所有宋兵都如被施了定身符一般,站住不动,有几个人脚下逐渐洇出一团水渍。   “把这几个金狗拖走,莫脏了这佛门圣地!”   “遵命遵命!”几个宋兵迅速返回,拖走了四个金兵尸体,逃窜而去。   “国家军队,毫无士气。”沈梦昔轻声感慨。   这时,那被劫的女子,忽然扑到黄药师跟前,磕了三个头,“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沈梦昔有种预感,她肯定接下来要说“小女子无以为报”了。   于是站开了一些,冷眼旁观。   果然,那女子哽咽着感激道:“小女子付春娘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一辈子侍奉恩公左右!”   沈梦昔仔细看那付春娘,见她还真是漂亮,虽然形容狼狈,但是眉梢眼角自带一种无可描述的风情,难怪金兵一眼就相中了。   那付春娘的家人也赶了过来,跪地磕头感谢黄药师,却是无人搭理沈梦昔,她一时也没弄清到底何故。   黄药师眼角瞥了妻子一眼,见她居然兴致盎然地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容,忽觉胸中一阵气滞。   就硬邦邦甩出几句,“哪里是我救你命?不过是替内子善后罢了!再者,老和尚出手在先,三位丐帮弟子出手在后,你合该与他们以身相许才是!”   人群哗然。   付春娘听了这番话,羞愤异常,泪流满面,哽咽一声,起身就朝着大香炉冲去,似乎是受不了黄药师的话,要一死了之。   无奈香炉离得实在太远,才跑了七八步,就被家仆死死拦住,付春娘掩面大哭,“我活不了了,让我去死吧!”   黄药师也毛了,皱眉看着沈梦昔,大声喝道:“作甚要救人?如此麻烦!就让她......”   眼看说出更狠的话来,沈梦昔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停停停!我的错,我的错,您老消气,咱们马上下山去吃饭!晚上还要放河灯呢!”   这时,住持绕过地上血污,走了过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圣安寺合寺僧众感激两位侠士援手,如若不弃,请到老衲禅房一叙。”   黄药师一指三个乞丐,“他们三位,才是你们的恩人!”   住持哽得半天说不出话,“自然自然,三位侠士高义,老衲也是感激不尽,一并请到后院,斋饭好生伺候。”   沈梦昔正待拒绝,那付春娘突然跪到跟前,磕了三个头,“小女子多谢女侠救命之恩!来世做牛做马,定当报答女侠大恩大德!”   沈梦昔几乎笑出声来,好家伙!对着英俊潇洒的黄药师,就要以身相许,对着她,就一竿子支到了下辈子。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说道:“这位娘子,还是速速回家吧,我们是举手之劳,不图感谢。你的那个家人肩膀受了伤,恐失血过多,还是走吧!”说完不再理她,又对主持合十道:“感谢住持相邀,我们夫妇还有要事,不敢耽搁。主持还是尽快将这里清扫干净才是,另要加强防范,以免金兵报复,或者官府责难。”   主持也合十道谢。   沈梦昔走到扫地老和尚跟前,见他除了臂弯渗出血迹,再无其它伤势,对他一笑,“大和尚侠肝义胆!只是你不会武功,为何敢于上前?”   老和尚双手合十,“老衲行将就木,早已不惧生死。”   “可你给圣安寺带来了麻烦。”沈梦昔看了一眼住持说。   老和尚眼神忽然惶恐,飞快看了一眼住持,“老衲愚钝,确是思虑不周了。”   “既要有实力,又要不惧报复,所以,做好事也不容易呢。”沈梦昔给了老和尚一包金创药,“保重!”   就和黄药师下山了。 第410章 桃花岛 八十六   乞丐接过药,抱拳说到:“敢问恩公高姓大名,好叫我等铭记在心,时时为恩公夫妇祈福祝祷!”   黄药师只冷冷说:“敝姓黄。”   后面一个乞丐啊的一声惊呼,“这通身的气派!莫不是东海桃花岛的黄岛主!”   沈梦昔暗赞好聪明的叫花,狡猾狡猾地:即便他认错了,谁会因为将自己错当作五绝之一,而生气呢!   老住持又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竟然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黄岛主。”   黄药师面无表情,“都说了是替内子收拾乱摊子,不必再说!”说完不胜其扰地拂袖而去。   老住持心中尴尬,面上却是八风不动,客气地对向他行礼告别的沈梦昔合十。   付春娘也算是大宋豪放女子的代表了,她居然一直没有离开,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痴痴看着黄药师。   此时便挣开仆妇,尾随黄药师身后。   “大娘子好生无理,人家救你一命,怎生还缠赖上了?”受伤乞丐因沈梦昔赠药,心存感激,对付春娘的死缠烂打就十分不满,斜着眼睛说:“娘子没听过桃花岛的名头?这位祖宗岂是你们惹得起的?怕是全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付春娘被拦,眼见着意中人走远,不禁双眼冒火,“滚开,臭要饭的!”   乞丐也恼了,扬手要打,付春娘尖叫一声,向后一躲,乞丐懊恼地收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活该!看你还多管闲事!”然后朝着两个乞丐一招手,头也不回下山去了。   岳州远离东海,那付春娘还真没有听说过桃花岛的传闻,倒是一个年长的仆妇死死拉住她,在耳边悄悄说了一通,她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黄药师和沈梦昔渐行渐远,“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随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失声哭了起来。   那是一个怀春少女,放心碎裂的声音,但沈梦昔听了,就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黄药师脸长得要掉到鞋面上。   沈梦昔好容易止住笑,“这位黄大官人!你的名声和颜值反差太大,吓坏了这位美貌娘子,可惜可惜了!哈哈哈!”   “你还笑!”   “不笑了不笑了,黄大官人,那你说,圣安寺为何没有武僧?”   黄药师不出声。   她又问:”寺庙那么有钱,不怕人抢吗?”   还是不出声。   “像极了富足的大宋,重文轻武,奢靡而懦弱,如肥羊被虎狼环伺而不自知。”沈梦昔轻叹一声。   黄药师来了兴致,想要说两句,沈梦昔却已扭头悠哉地看山景去了。   回了城里,两人找了家酒楼,黄药师点了一道昨日沈梦昔没吃到的八宝鸭,饭后又上街给蓉儿和曲明月几个买了些小玩意儿。   在一家门面毫不起眼的书斋里,沈梦昔居然发现一幅手绣的璇玑图。一尺见方的锦缎上,以五色丝线,绣着纵横各29行的841个字,相传是东晋才女苏蕙所创,以正读、反读、横读、斜读、中心辐射的方式,能读出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近万首诗来。   沈梦昔素来喜欢这些文字魔方,填字游戏、数独类的奇巧东西,忍不住拿在手上,左看右看。   书斋掌柜一见,笑呵呵开口道:“这位娘子真是好眼光!这一件苏蕙织锦图,又叫璇玑图,乃是友人拜托小店代为寄卖的家传古物,虽不是才女苏若兰亲手所绣,可也是前朝的传家宝呢,这件宝物,曾是武则天女皇收藏之物,后来女皇年事渐高,迷恋面首,将宝物搁置宝库,被太监自宫中盗出,这才落到了在下这位友人的先辈手中......”   沈梦昔看看锦缎质地,又看看刺绣手法,嗤笑一声,放下锦缎,转身出门。   黄药师却是大手一挥,也不讲价,当即买下了璇玑图,一副人傻钱多的做派。   掌柜大喜,高声喊着伙计将璇玑图装到一个精美锦盒中,恭恭敬敬双手奉与黄药师,“客官拿好!”   回了客栈,沈梦昔拎起锦盒中的璇玑图,问,“你明知这璇玑图不是古物,为何花费那么多银子买下呢?”   “咳,喜欢就买下,何必在意银子!”黄药师的表情表明,跟商贩讲价,是件极其丢脸的事情。   沈梦昔却听出:你喜欢,我就买下,不管多少钱。   立即十分领情地将锦缎仔细摊开在桌案上,“谢谢你!”   黄药师十分矜持地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   沈梦昔开门喊伙计,找来纸笔,坐于案前。在图左上角,很容易就找出第一首三言诗来,“游西阶,步东厢,休桃林,阴翳桑。鸠双巢,燕飞翔。流泉清,水激扬。仇好悲,思君长,愁叹发,摧容伤。”   黄药师拧眉,“鸠双巢,这是抱怨夫君二心了。”   “本就有了二心,又没冤枉。只是这苏蕙,将这回文诗搞得天下皆知,恐怕窦滔将军,除了回到苏蕙身边,已是别无选择了。要是被天下人骂做负心汉,估计将军也别想做了!”沈梦昔一边誊抄诗句,一边笑着说。   黄药师满脸不屑,“这样牵强逼迫,又有何趣?依我看,这劳什子璇玑图不看也罢,通篇牵强附会!”一副早知道是这么个玩意儿,才不会花大银子买下的表情。   沈梦昔一边继续找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嗯,黄大官人,等你也有了知心爱妾,有了赵窗台、付秋娘什么的,我就自请下堂,带着蓉儿离开,绝不给你添麻烦。”沈梦昔故意将窦滔姬妾赵阳台说成赵窗台,将付春娘说成付秋娘。   黄药师气得拂袖而起,“胡闹!”   沈梦昔拿出一张纸来,敲着桌面说:“黄大官人,这里有一道谜题,考考你!”   但凡自诩有些聪明才智的人,一听到别人考他,必然会激起兴致,黄药师尤其严重,立刻忘记发火,探头来看。   沈梦昔拿起毛笔,从一到九,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这些表示一到十,记住了!”   “你就喜欢这些取巧的!”虽然不屑,但黄药师还是记下了。   沈梦昔将数独规则讲解一番,黄药师点头表示理解,随后便一头扎进那张纸上,冥思苦想起来。   为了让他安静,沈梦昔一上来就给他拿了一道高阶题,并且,她只是讲了填写原则,并未教他解谜关窍,例如排除法,假设法等等,毛笔不比铅笔,可以涂改,故而黄药师只能在心里演算。   得到清净的沈梦昔,端详着璇玑图,又找出了十来首诗,逐一誊抄出来,心里挺满足的。   再看黄药师,皱着眉头,紧盯宣纸,九九八十一个方格,除了她给出的数字,黄药师已填了七八个上去。   收起璇玑图,沈梦昔走了出去。   他们的客栈临近岳阳楼,就在西城门附近,夕阳下,她信步溜达到城门附近,正好从城门口看到一轮红日落入山下,城门兵已经开始准备关城门,口中不停催促着出城的村民,一阵鼓声,城门关了三分之一,村民都加快了脚步出城,隔了几分钟,又一轮鼓声传来,士兵又将城门推上三分之一,沈梦昔饶有兴趣地看着,最后一道鼓声响起,已没什么人出城了,城门兵大喝一声,推动城门。   “官爷官爷!出城出城!”沈梦昔回头看,两个乞丐趿拉着破鞋,口里哇哇大喊跑来。 第411章 桃花岛 八十七   两个城门兵却像没听到一样,反而加快了脚步。   “官爷官爷!”两个乞丐更加大声地喊着,焦急无比。   沈梦昔随手扔了一小锭银子到城门口,银子咕噜噜一直滚到城门外,一个城门兵见了,跟出去追了几步,捡了起来,吹了吹,左右看看,笑着纳入怀中。   两个乞丐趁机顺着门缝挤了出去,不忘回头冲沈梦昔感激地一抱拳,转身疾步跑开了。   “急着投胎啊!臭要饭的!”城门兵嫌恶地扫了扫被乞丐沾到的衣摆,骂道。   另一个城门兵却是斜睨着沈梦昔笑,“小娘子倒是有趣!”   沈梦昔一笑,“今日丐帮大会,想是有什么突发的急事吧。”说完又抛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两位辛苦一日了,交了班,去瓦舍喝碗酒,解解乏吧!”   城门兵伸手接住银子,头一回见到给他们扔银子的女子,还想调笑几句,不知为何,夕阳余晖中,看这女子虽在微笑,却觉神态凛然,那句话堵在喉咙口,硬是没敢说出来,嗫嚅两句,迅速关了城门。   很快换岗的士兵与沈梦昔擦肩而过,大声和那两人打着招呼,城门商税所拉银钱的马车辘辘地离开,旁边跟着一队十几个拿着长枪的士兵,沈梦昔让路到一边,心想,看银子的比看城门的还多呢。   溜达回客栈,见黄药师还在做数独,连灯也不点,沈梦昔就点了根蜡烛,坐到他对面,“好玩吗?”   黄药师忽然提笔,刷刷刷在纸上填上答案,一气呵成,一脸得色。   沈梦昔拿起检查一遍,完全没有出错,不禁伸出拇指赞了一下。   黄药师恍然惊醒,一拍手,“忘记放河灯!”起身去取放在屋角的篮子。   沈梦昔脸一红,她也忘记这回事了。   两人提着篮子走出客栈,昨天那个热情碎嘴的伙计已经销假回来,殷勤地给他们指路:“城门已关,城里人都去王家河放灯,客官只管沿着门前大路走,跟着一样拎着篮子的人,就到河边了!”   此时明月初升,路上还真有不少男男女女,提着篮子,两人就信步跟着人群走。   七月十五,在道教叫做中元节,佛教叫做盂兰盆节,这个佛道共有的节日,城内人头攒动,街道两边摆了诸多摊位,售卖河灯、纸锭,香烛,还有买糕饼饮品、馄饨包子的小食摊,更有官家、商户布置的彩车游街,热闹非凡。   走到大的十字路口,就见偶有几人跪在一角烧纸锭,念念有词。   主街上,隔着五百步,就有一个军巡铺,配备三到五人,负责治安和消防,再走又见到一座砖石塔楼,下面有几十人待命,塔顶有人了望。   沈梦昔再度感慨道:“城门口都没这么多人把守呢!”   她走到一个卖河灯的摊位前,又买了几个河灯,小贩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见沈梦昔一个劲地看那塔楼,就笑着说:“娘子想必不是岳州人,这叫做望火楼,足足四十八尺高呢!上面有官爷日夜守着,城中哪里走水了,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一敲锣,下面的潜火兵就拿着梯子、火叉、水桶、洒子什么的,赶去救火!”   “那他们是怎么通报走水地点的呢?”沈梦昔好奇地问。   “岗哨上有彩旗啊,夜晚就用灯笼!城里分成九个区,要是第四个区走水,就挂四个旗子,旗杆的方向也有说道呢!再说,城里四个这样的望火楼,跟烽火台传狼烟一样,一径就传开了!”妇人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沈梦昔心中啧啧称赞,当初在上海,有些人得意洋洋地说,租界消防队是中国第一支消防队,啊呸,看看,中国600年前就有了!   那妇女还在说:“这望火楼啊,高得吓人,上去了,将整个岳州城都看得清清楚楚呢!”   “大嫂上去看过?”   “那倒没有,嘿嘿!”那妇女笑了,“我倒是想上去看看,可那几个小哥儿不肯答应呢!”说着指了指站在望火楼边,皱眉紧盯不远处街口烧纸的几个潜火兵。   男人穿了制服,总是会帅一些,虽然没什么好印象,沈梦昔还是多了几眼。   “那是给远道亲人送钱的呢!”妇人用下巴指着街口烧纸的说,“就是纸钱一飞,容易走水!”   沈梦昔和黄药师听了面面相觑,远道的要在街口烧吗?   黄药师一拉沈梦昔,“还不快走!”两人快步走了,那妇人一脸艳羡看着他们的背影,嘟囔道:“小娘子倒是寻了个好相公,恁一副好皮囊!只是脾气大了些呢。”   两人到了王家河边,河上已是密密麻麻的河灯,如繁星点点,天上圆月倒映河中,俨然是另一片星空。   河沿满是放灯的百姓,几乎没有什么位置。   黄药师找了一块大石头,放到河水里,沈梦昔跃上去,蹲下来,一口气放了十一盏河灯,分别用来祭奠六世的父母,当然不包括还活着的杜兴章了。   站在石头上,看着河灯逐渐飘远,直到它们混入河中大片河灯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她取出短笛,轻轻吹奏那曲曾经教给曲明月的《心经》,说实话,她将那小伙计所说,功德回向给七世父母的话听进去了,此刻吹奏一曲,算是一种慰藉吧。   周边百姓大多跟着合十祈祷,大概所有的佛歌都有共通之处吧。   沈梦昔从石头上跳回岸边,正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拿出帕子拭泪,身边一个男子轻声安慰,“惜弱,我带你也到那块大石上,我们快将这些河灯都放出去吧!”   沈梦昔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两人。   如果没猜错,他们就是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和包惜弱了。   她记得从牛家村走时,包先生身体还好,她还给开了药补的方子,怎么就过世了呢?难道是包老太太?   那完颜洪烈长得倒是眉清目秀,鼻梁高耸,说话也温柔小意,显然比武夫杨铁心更适合包惜弱。他身材伟岸,更衬托得一旁白衣的包惜弱纤纤弱质,只见他要揽着包惜弱跳上大石,包惜弱却是害羞,不肯在人前与他亲近,只肯蹲在水边点了蜡烛放灯。   沈梦昔皱眉看着他们,想到白天遇到的金兵,拉着黄药师的袖子,用哑语告诉他,那人是金人。黄药师神情一凛,开步就要过去,沈梦昔死命按住他,周围一定有完颜洪烈的亲兵,一旦打起来,难免伤了百姓。   完颜洪烈似有所觉,回身看着他们,极是儒雅地一笑。 第412章 桃花岛 八十八   沈梦昔也回以一笑。   黄药师面无表情,一转身向河沿上走去。   一个馄饨摊上,一对带着围裙的年轻夫妻在氤氲白气中忙碌着,男的在煮馄饨,女的正手指翻飞地包着馄饨,三张小桌子上都坐满了人,有的在吃,有的在等。   沈梦昔嗅着香气,摸摸肚子,这才想起两人都没吃晚饭,就提出也吃一碗馄饨。   正巧有两人吃完离开,他们就坐了下来,点了两碗馄饨。   馄饨上的倒是快,沈梦昔注意到那男摊主同时照应着两个锅灶,有条不紊,身边还有两个木桶,里面装着荤素两种汤料,锅里的汤水始终不多,所以沸腾得很快。   沈梦昔尝了一个,也不知道是饿极了,还是路边摊风味十足,味道竟是极好,她嗯嗯两声,催着黄药师也赶紧吃。   等他们吃到一半,就见完颜洪烈和包惜弱也慢慢走上河沿,朝着馄饨摊而来。   小摊位只有三张桌子,此刻都坐满了人,完颜洪烈犹豫了一下,打算去另外一家吃包子。   正巧沈梦昔这桌的两个客人吃完走人,腾出两个空位来。   完颜洪烈拉着包惜弱过来,对摊主说,“两碗素馄饨!”又用袖子拂拭了一下凳子,扶着包惜弱坐了下来。   完颜洪烈认出他们来,笑着一拱手,“幸会!”   “幸会。”沈梦昔笑着点头,看向眼睛红肿的包惜弱。   包惜弱没有说话,只是垂目低头,脖子向前伸了下,算作点头。   沈梦昔对这个包惜弱一直印象不佳,就说当年,她在明知黑衣伤者是与擒拿丘处机的人是同伙的情况下,还是救了他,给郭杨两家惹来灭顶之灾,后来又仅凭完颜洪烈几句话就轻信他与那伙人无关,跟着他去了北方。就算是弱女子不能独自生存,到后来得知他的金人身份,还不是仍然糊里糊涂做了王妃。   这些和杨铁心死没死没什么关系,杨铁心是个不会心疼人的,妻子怀孕,他先喝个酩酊大醉;遭遇大难,他也只顾着兄弟情谊,去救李氏,成全自己的气节,却将她一个人扔在路边,眼见官兵追了上来。   ——仅凭他半途扔下妻子,就不能再跟他过了。   但她善恶不分,懦弱无能。打着菩萨心肠旗号,行那坑人不浅之事。   就看郭靖与杨康的性格反差如此之大,也是与他们各自母亲的教导有极大关系。   同样是孕妇,李萍被段天德所擒,一路不肯屈服,寻机就要杀死杀夫仇人,还机智地装作癫狂,留下线索,被金兵抓了壮丁,也能硬挺着挑担,走到北国,沙丘中生子,大漠里独自抚养儿子,教育他不忘靖康之耻,后来又机敏察觉成吉思汗意图,悄悄拆开锦囊,又在成吉思汗逼迫郭靖投降之时,仍然叮嘱儿子不可叛国,不可丢了祖宗的脸,毅然自尽。   一个普普通通的,让人敬重的母亲。   沈梦昔又看看这个识文断字的包惜弱,感叹这个女人也真有意思,要么别做王妃,要么忘了杨铁心,她偏有能耐两样都做了。也难为完颜洪烈能包容她,沈梦昔多看了这个六王爷一眼,心想这人真是心地宽阔,抢了个王妃回来,竟能容许她日夜思念前夫。   “我吃不下。”包惜弱的声音娇弱无力,让人听了忍不住就想怜惜。   沈梦昔想,或许北方女子都太彪悍顽强,完颜洪烈没见过这种娇弱无力、吴侬软语的吧。   只见那完颜洪烈从怀里掏出两副银筷子,又要了个空碗,给包惜弱拨了四个小馄饨,“你多少吃一点,看你这两个月,瘦了许多!”   包惜弱仍是摇头,不肯吃。   黄药师一直盯着沈梦昔,见她目不转睛看着人家两口子互动,不禁皱了眉头,咳了一声。   沈梦昔回神,冲他一笑,将剩下的馄饨都吃了,放下筷子,“呵呵,不能浪费粮食。”擦了擦嘴角,忽然问包惜弱说:“这位娘子是临安人吧,听着口音是呢!”   包惜弱抬头看她,“娘子也是?”   沈梦昔点头,“我娘家在临安府。”   “我是临安城外牛家村人。”包惜弱说。   “牛家村啊,几个月前,我们去过牛家村呢,那里不多几户人家,嗯,村西头有个酒馆是曲三开的,村东有个铁匠叫张木儿。对吧?”沈梦昔兴致极高,热情地和包惜弱说话。   包惜弱一把抓住她的手,掐得她手背疼,“那你可曾见过教村童识字的包先生?”   沈梦昔看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紧张。   “你说包先生啊,自是见过的!”   “真的吗?”包惜弱腾地站了起来,长条板凳哐当一声倒地,她将沈梦昔抓得更紧,沈梦昔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轻拍她的手背,“这位娘子,切莫激动,快快坐下。”   完颜洪烈也起身去扶她,“惜弱,我们回驿馆吧,明日还要赶路。”   包惜弱却挣脱他,紧盯着沈梦昔,急切地说:“你说,你是如何见到他们的?”   沈梦昔看她鬓边两朵白花,下巴瘦得尖尖的,一副随时昏倒的模样,笑着说:“娘子先放开我的手好吗?”   包惜弱如梦初醒,十分羞愧地道歉,“娘子不知,那对包氏夫妇,正是家父家母,两月前,我返回牛家村,哪知他们已经双双去世,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说到这里,克制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都去世了?”沈梦昔大惊。书中只说完颜洪烈派人回牛家村取了杨家的各色物件,没提包氏夫妇,她在心下猜测着两人都去世了,不像是染病。   完颜洪烈警觉地看沈梦昔。   沈梦昔并不在乎他,对着包惜弱说:“那时不过仲春,我们途径牛家村,见到令堂在家门口喊一个叫傻姑的小姑娘吃饭,十分慈祥,后听村人说起,那傻姑是村西曲三儿的女儿,自幼丧母,十分可怜,多亏令尊令堂多方照顾,才长到了六七岁。”   说到这里沈梦昔看了一眼黄药师,他也认真地听着。   包惜弱一边流泪,一边不迭追问,“对,那是我娘,娘子快说我爹娘变成什么样儿了?”   “令堂只是擦肩而过,那是个瘦小端庄的老夫人,上下打理得板板正正,院子里养着一群鸡鸭,令尊却是须发皆白,脊背弯了,村人说是......啊?村人说他们的独养女儿和女婿遭了奇冤,被官府砍杀了,你?难道你没死?啊!包先生那日见到我,还流泪说他女儿与我年龄相仿,也是一般个头。”   包惜弱听得双手掩面,双肩剧烈抽动,憋得几乎晕死过去。   黄药师斜瞥了沈梦昔一眼,也不作声,只看她尽情表演。   “娘子,我们回去吧,她定是胡乱编排来哄你的!”完颜洪烈揽住包惜弱,就要带她离开。   “啪!”沈梦昔一拍桌子,“说我哄骗你们?那你们!为人子女,既然没有丧命,却只管在外逍遥自在,也不捎个信回去报平安,害得老父母在家牵肠挂肚,如今人死了却又哭哭啼啼,早干什么了?”   包惜弱哇地一声哭出来,瘫坐地上,哭声里充满了发自心底的悔恨。   这样一个娇弱女子的哭声,终于让沈梦昔也心生了怜惜。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怀着孩子,死了丈夫,似乎只能殉夫,或者改嫁。那完颜洪烈英俊潇洒,善解人意,还善待她与前夫的儿子,拿下包惜弱是迟早之事。   罢了,只能说是性格决定命运吧。   “当日令尊令堂身体尚佳,如何两人双双故去?”沈梦昔问道。   包惜弱忽地止了哭声,看向完颜洪烈,完颜洪烈去扶她,“那日......”   刚说两字,就见一个人急匆匆跑到完颜洪烈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完颜洪烈脸色一变,急急拉起包惜弱的手,“惜弱快走!” 第413章 桃花岛 八十九   “金狗!哪里走!”一声暴喝,一个人从旁边包子摊一跃而起,举刀向着完颜洪烈砍来。   包惜弱一声惊叫,完颜洪烈一把抓住刚才报信的士兵,挡住砍刀,那士兵猝不及防被砍在肩头,惨嚎一声,砍刀卡在骨头缝里,那人一时抽不回刀来,那边完颜洪烈已经抽出佩刀,横在身前,大喊一声,“来人!”   河边路旁早已跳出一群各色服饰的人来,手拿刀枪弓箭,将完颜洪烈和包惜弱围将起来,护在中间。   一切只在瞬息间发生,四周人群惊声尖叫作鸟兽散,而沈梦昔还有闲情观察完颜洪烈的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揽住包惜弱,一秒也没松开过。   只听护住完颜洪烈的士兵中有人大喊:“弓箭手!”   沈梦昔猛地扭头看看黄药师,“是宋兵!”是啊,自然是宋兵,若是金国六王爷死在了大宋,两国立马就是一场战争。   只听一阵箭支破空的声音响起,圆月之下,几十只箭羽朝着那刺客疾射而去,那人武功也是一般,只不知为何冒然出手行刺,眼见着他拼力挥舞手中钢刀,也还是在肩头和腿上中了两箭,犹自破口大骂,“金狗!夺我江山,杀我百姓!我杀了你们!”   馄饨摊的食客早跑了,但是那对摊主夫妇因急着去捡装钱的袋子,迟了几步,双双中箭,匍匐在地,地上一滩血慢慢洇开。   远处也有放河灯的百姓中了流箭,哀嚎不断。   人群散得更快,一时间,河沿上,只有黄药师和沈梦昔镇定自若,坐在桌边,四周落着几只箭羽。   完颜洪烈神色复杂地看看黄药师和沈梦昔,在宋兵护卫下迅速后退。宋兵拿下刺客,一边戒备着沈梦昔两人及周遭。   完颜洪烈和包惜弱来到一辆马车前,马车车身翻着乌光,竟是在木头外面包了一层铁皮,完颜洪烈一把抱起包惜弱,先将她塞入马车。   就在他双脚即将离地,跃向马车之际,一颗石子带着奇异的啸声,穿过重重护卫,准确地冲着他的太阳穴而去,完颜洪烈一缩脖子,不得不又落回地上,石子咄的一声射穿马车上的铁皮,射进车厢,包惜弱发出一声惊叫,石子又射穿车厢出去,打到一匹马的臀上,马儿一声嘶叫,急窜出去,另外一匹马也跟着飞奔起来。   完颜洪烈大惊,顾不上马车,故伎重演,伸手又拉过一个士兵,当作肉盾,喝道:“放箭!”   又是一轮箭矢射出。   黄药师拿出玉箫,轻巧拨开箭矢,左手又扣了两颗石子。   沈梦昔提醒道:“不能让他死在大宋。”   黄药师十分不悦,哼了一声,“麻烦!”,一转身,揽住沈梦昔的腰,几个腾跃,不见踪影。   沈梦昔还担忧看那受伤的刺客,黄药师嗤笑,“他自不量力,死了也好!”   考虑到两人已与完颜洪烈打过照面,两人连夜退了客栈,免得给他们惹来麻烦。   他们倒也没出城,而是悄悄潜入完颜洪烈下榻的驿馆,天上明月朗朗,两人怕在窗上落了身影,不敢偷看,只能躲在窗边墙角阴影里。   只听到包惜弱抽抽搭搭的哭声。原来,惊马带着马车跑了没两丈,就被士兵射杀,包惜弱只是额头磕青了一块,但是宋兵为了讨好完颜洪烈,当着他们的面将那刺客的头砍了下来,包惜弱哪里受得了这些,当场晕死过去,醒来就一直哭个不停。   此刻完颜洪烈温言软语地哄着她,又是搂又是拍。   “惜弱,休养一日,为夫带你去大理游玩可好?就向当年我们两人一路向北一样,这次我们向南而行,还扮作普通夫妇可好!自打康儿出生,你大半精力都在康儿身上,都不看我一眼......”   包惜弱止住哭声,一声娇斥,似是捶打了他一下,完颜洪烈痛呼出声,包惜弱又心疼,“呀!打疼了?你是不是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嘿嘿,这里伤了,你摸摸看!”   又是一声羞恼呵斥,包惜弱忽然恍然大悟,“哦!你你你,只说带我回大宋探望父母,其实是个借口,你是有公事出使宋国和大理对吧?”   “不是不是。”完颜洪烈一把抱住包惜弱,“为夫就是专程陪你回来接泰山泰水大人的,哪知两位老人竟已仙去,让我好生懊恼。早听说大理遍地花海,无边无际,宛如仙境,就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大金国打到大理去,我就跟父皇讨了大理,带着你去做对逍遥夫妻。今次,已经走了大半,索性就带王妃去看一看,另外也好叫那段皇爷知道,本王只一个王妃,却能胜过他后宫无数,看他会不会羞惭致死!”   沈梦昔听得肉麻,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两声,抖了一下肩膀。   “今日遇到刺客,实在凶险,我害怕,向南走,会再遇到刺客,不如就此回了北京吧?”包惜弱依偎在完颜洪烈胸口,喃喃地说。   完颜洪烈却是哼了一声,“杀我的人还没出娘胎呢!昨日杀我亲兵的叫花子,还有那对吃馄饨的夫妇,一个也跑不了!”   “我们回北京吧,我惦念康儿了!你再不要杀宋国人了,我到底也是宋国人,你这样在我眼前打啊杀的,是要我登时死在你面前吗?”包惜弱又哭了起来。   “好好好,为夫的错!今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完颜洪烈拿起包惜弱的帕子,轻轻给她拭泪,随后捧着她的脸,笑嘻嘻地亲了一下,“梨花带雨说的就是我的惜弱。”   墙角听得差不多了,再下去就是限制级了,远处渐渐有了巡逻哨兵的脚步声,沈梦昔拉拉黄药师的手,却见黄药师罕见的有些发呆,轻轻捏捏他的手,示意他赶紧离开。黄药师一把攥住她的手,顿了一息,两人悄悄避开巡夜哨兵,离开驿馆。   第二日城门一开,涌进大批乞丐。   看着竟然有许多伤者,沈梦昔与黄药师对视,两人均是满眼惊异。   一个乞丐忽然停在沈梦昔跟前,双手抱拳,行了个礼。   沈梦昔定睛一看,似乎就是昨日急着出城的乞丐之一。那乞丐郑重谢过沈梦昔,“若非女侠出手,昨日可就耽误大事了!” 第414章 桃花岛 九十   沈梦昔笑着还礼,“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乞丐又是一礼,“女侠举手之劳,却是帮了在下大忙。昨晚丐帮大会,我等本是留守城中,手下弟子忽然来报,说是有大仇家埋伏在君山,要害了咱们洪帮主。洪帮主早已出城去了君山主持大会,关门鼓都要敲了,在下急着出城报信,撒开脚丫子死命地跑,谁知到了城门口,那天杀的守门城兵听到在下喊声,却是加紧了关门,若不是女侠机智,丢了一锭银子出去,诱那城兵出门捡钱,少不得又是一番打斗官司。”   “来得及报信不?”沈梦昔笑着问。   “来得及来得及!”乞丐一拍大腿,“洪帮主说要奖励在下一招武功呢!”   沈梦昔心想,不会是一招降龙十八掌吧。   “只是让女侠破费了,叫花子身无分文,不能请两位去喝一杯,但叫花子敢说,日后女侠有所差遣,叫花子定不含糊!”   沈梦昔一摆手,“银子就是给人使的,不必挂怀。其实昨日两位自是出城办法,但难免耽搁了时间,故而丢了一块银子,省了许多麻烦。呵呵,能用银子解决的,哪用动手!”   “哈哈,女侠言之有理!”乞丐双拳一抱,“在下丐帮四袋弟子鲁有脚,敢问两位高姓大名!”   沈梦昔不禁低头,看尘土里那人赤着的大脚,又数数他身上背着四个口袋,知道此时的鲁有脚还未得洪七公重用,就笑了一下,“我叫杜蘅,这位是我相公黄药师。”   鲁有脚先是一愣,然后一惊。   他愣的是,这位女侠居然先说自己名字,把夫君放在后头。惊的是,这位一直冷着脸看向别处,爱搭不理的大侠,居然就是与帮主齐名的五绝之一,桃花岛主黄药师。   他立即肃容,纳头就拜,“鲁有脚拜见黄岛主!”   黄药师倨傲地只是哼了一声,不屑一顾,“洪帮主莫非是昨晚让人打死了?”   鲁有脚憨憨一笑,站了起来,“我们洪帮主好好的呢,倒是那埋伏的西毒让帮主的降龙十八掌给打得半死!”   “洪帮主洪福齐天,武功盖世,自然不会让奸人得逞的!”沈梦昔笑着说,心中却是纳闷,偷袭的居然又是欧阳锋,中了她的枪,竟能这么快就恢复,还真是够顽强的!   “就是就是!”鲁有脚也跟着笑。   黄药师心中惦记着怎么杀完颜洪烈,不耐烦地对鲁有脚说:“你见了洪帮主,就说黄某有要事在身,容后再聚。”   鲁有脚自是连连答应,恭恭敬敬站在路边,看着两人离开。   ******   岳州以南五十里的官道上,一队车马缓缓前行。   前头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后头跟着辆马车,车旁跟着侍从婢女,其间还有一个四抬轿子随行。车队前后都是骑着骏马手持兵器的金兵,后头还有一队宋兵跟随护送。   这便是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去往大理的仪仗了。   ——完颜洪烈竟真的带着包惜弱南行了。   沈梦昔两人下了马,叹口气。他们是等完颜洪烈车队出发两日才追出去的,谁知他们才走了五十里路。   眼见着前面车队在一处阔大的平地停下安营挖灶,准备午饭,仆从穿梭地伺候着,那群宋兵席地而坐,老老实实跟在最后,完全没有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劲头。   两人坐在一棵树上,沈梦昔有些焦躁,她对去大理完全没有兴趣,从前曾多次去云贵旅游,风景已经看遍,自打周伯通接了儿子出来,她对大理更是没什么兴趣,加之惦念黄蓉,就不想跟去大理。   要知道从岳州到大理,行程实在不易,要经过地形险要的贵州,大理境内更是有横亘的苍山,这一路少说三千里,就这个走法,至少走上半年。   “我看,完颜洪烈去大理,多半不是真的要带媳妇看什么花海,而是要说服段皇爷联手对付大宋。”沈梦昔喝了一口水说,“一个王爷,国事当前,却只顾带着老婆游山玩水,实在不知轻重!”   “他活不到那个时候。”黄药师淡淡地说。   沈梦昔坐在树杈上,向后靠了靠,眼睛看着远处的车队,问黄药师,“你会提前杀死还未行凶的恶人吗?”   黄药师不解地看她,“既然还未行凶,又如何算作恶人?”   沈梦昔一时语塞。   “金国已然霸占我半壁河山,已是行凶了。我既遇到完颜洪烈,就没有放过他的理由!”黄药师又说。   “是啊。”沈梦昔说。心里想的是,他们杀了完颜洪烈,大半包惜弱也会一死了之,那幼年的杨康将无依无靠,前景惨淡。是不是就没有了丘处机收徒,没了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   沈梦昔揉了揉脸,叹气,“唉,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黄药师低头看她,“不然,今夜,你乘坐你那个东西飞回归云庄吧,想是天亮就能回去。”提起飞行器,黄药师眼睛放光。   “不,我们同行。”沈梦昔说,“想个法子,让他们返回金国就是,没的让黄岛主委屈地跟着他们跋山涉水吧。”   “哼。”黄药师哼了一声没反对,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包子,给了沈梦昔一个。   沈梦昔捏着包子,发起了呆。   方才黄药师的话,让她想起自己当年出兵灭了高丽扶桑两国,为了一个终生的心结,而大动干戈,死人无数。彼时无人能懂她的目的,只觉她太过好战。   她也曾数度自问:他们还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将之灭国,到底对不对?   每次的答案都是,无论对错,若再有一次机会,她还是要全力灭了扶桑国,不留后患!   这次她本不欲再参与国事,她觉得自己改变的只是一个时空的历史,其他世界,还是按照轨迹运行,或者说,历史只是拐个弯,依然会回到那个轨道上,就仿佛是谁编好了程序一般。   看到金兵在圣安寺行凶,她还是做不到置之不理,她刚走佛前默念,像从未活过一样活,考验就来到了眼前。   她三口两口吃完包子,又喝了点水,下了树,坐下打坐练功。   ——都说钱是人的底气。   现在这个世界,武功才是。   佛家修来世,道家重今生。中国历代,大多是皇帝信奉道教,却鼓励百姓信奉佛教。 第415章 桃花岛 九十一   当晚,完颜洪烈的车队在驿站住宿,掐指算算,也不过行了四五十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日这圆月却是有些诡异,又大又圆,泛着淡淡的红色,惹得驿站后厨养着的那条狗,一直对着月亮嗷呜嗷呜地叫。   金兵嫌它吵了睡觉,抡着狼牙棒就要打杀,驿卒连忙求饶,连滚带爬过去亲手将一条腰带死死缠了狗嘴,只留两个鼻孔,狗子被金兵身上的煞气所慑,伏地发抖。   金兵骂骂咧咧回去睡下,在院中值夜的宋兵却是忧心忡忡。   ——血月之夜,必有灾祸。   自古以来,朔望之日就灾祸频至,只因日食发生在朔日,月食发生在望日,故有一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更有朔日不出门之说。   完颜洪烈倒是不信这些,依然带着老婆出行。   沈梦昔一跃而起,拔高两米,在树干上轻轻一踏,又拔高一米多,轻轻坐在一个横着的树杈上,黄药师则像随风飘起的羽毛,忽忽悠悠就落到了她身旁,沈梦昔的表情成功取悦了黄药师,他咳了一声,转移话题,“血月,有刀兵之灾。”   沈梦昔心说,血月是因为大气层把太阳的紫蓝绿黄光都吸收了,余下红光折射到月球表面而已。   “自古有传,月若变色,必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黄药师接着说道。   这次沈梦昔没有说话,而是默默记在心中。她不迷信科学,也不迷信传说,但相信千百年来的经验必然是有依据的。   太阳黑子的活动,地球磁场的变化,月亮在日地之间的位置不同,都会对人类产生影响。中华民族源远流长,总结无数经验,得出的结论,虽说法与科学的描述不同,但殊途同归,结论都是一样的。   况且,还有科学不能解释所有的事物。   就如中医。别的学科都是由弱及盛,只有中医,似乎一出场便是巅峰,倒因其庞杂高深而逐渐式微,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医已变得似是而非了。   沈梦昔胡思乱想之际,黄药师扯扯她的袖子,指指天空。   月食发生了,先是一个边被遮挡,仿佛是一张饼被咬了一口。   沈梦昔好奇,在黄药师眼中,月亮是什么样的?诗人口中,将月亮比作玉盘,玉镜,都是当作平面看待的。   “月亮真的是被天狗吃了吗?”沈梦昔笑着问。   黄药师张口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妻子嘴角的笑,忽然改口,“为夫不知道。阿蘅说呢?”   沈梦昔好为人师的痼疾复发,一手指月,一手指地,“月食是因为太阳地球月亮成了一条直线。”   黄药师皱眉,“这与太阳何干?”   月食慢慢扩大,夜空逐渐变得幽暗,沈梦昔听到远处驿站里,值夜宋兵惊慌的呼喊声,“天狗食月!”驿站一阵骚乱,有人大喊,“放鞭炮,敲锣啊!”   驿站里没有鞭炮,也没有锣,驿卒一手提着铜盆,一手抡着木棍,死命地敲起来,宋兵们也跟着高声吆喝。   可惜,锣声只吓得驿站的狗尿了一地,并没有吓走天狗。   整个月亮都不见了,随后不知哪里飘来一阵箫声,如阴风阵阵,如厉鬼哭嚎。   刚坐起的完颜洪烈更觉有千斤重物压到身上,匍匐在床塌上,大口喘气,包惜弱也惊醒,紧紧抓着完颜洪烈的中衣,瑟瑟发抖。所有士兵也都停止了敲锣和呼喊,萎顿在地,心脏似乎被什么攫住,呼吸困难,无法发声。   直到月亮逐渐显露,天地之间明亮起来,箫声停止。   老驿卒心中一喜,还不及庆幸一句,又听一个怪异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喊着,“包家妹子,你好啊——好啊——啊!”   包惜弱刚能好好喘一口气,听了这声包家妹子,尖叫一声,将被子往头上一蒙,瑟瑟发抖。   “呜呜呜,天哥一个膀子被人一刀砍了,血都流干了,叔叔后心中了一箭,原来,只有包家妹子好好地活着,呜呜呜......”   缓过气来的完颜洪烈破门而出,大吼一声,“是什么人装神弄鬼!”   沈梦昔手里拿着扩音器,又调大了音量,黄药师揽着她绕着驿站转圈,宋兵只觉眼前白影憧憧,那瘆人的哭声挥之不去。   “呜呜呜,包家妹子,你好啊!啊啊啊!委身杀夫仇人,让杨家后人认贼作父,你好啊!啊啊啊啊!”   包惜弱一把掀开被子,呆坐在床榻上。   沈梦昔将扩音器的声调换了一个,一个怪异的男声响起,“女儿啊~女儿,你好糊涂,那金狗杀了你爹娘,你还要安睡在他身旁,你这个不孝之女啊~~~我死得好惨啊~啊啊啊~”   沈梦昔玩得嗨了,黄药师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那声音却从扩音器传了出去,映衬着那“啊啊”之声,更加恐怖。   完颜洪烈只觉头顶一凉,他惊得一摸头发,一寸宽的一绺头发跟着掉下来了,落到地上。他捂住头,急忙退回室内,高声喝令护卫,守住房间。   院子里守了一圈金兵,月食结束,天空大亮。   白影早已无踪,世界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个宋兵疑惑地看着天上的血月,问身边的同伴,“刚才发生了什么?”   完颜洪烈焦躁地在房间踱步,包惜弱却是穿戴停当,厉声追问完颜洪烈,是不是他杀的杨铁心和郭啸天,“我救了你,你却杀了我相公?”   完颜洪烈矢口否认,一脸痛心疾首,“惜弱!我待你之心,可昭日月!你居然不信我,去信别人装神弄鬼?”   但包惜弱已不再问,只一直掉泪,说要回牛家村。   完颜洪烈不允,包惜弱就淡淡地说,“那我就自尽,总能寻到机会死就是了。”   完颜洪烈头大如斗,他抓了抓少了一趟的头发,焚心似火。   第二日一早,完颜洪烈将帽子压低,遮严发际线,站在驿站的路口。   一队金兵疾驰而来,当先一人下马行礼,连比带划对着他说了一通。   那金兵一脸邀功,完颜洪烈却是眉头依然紧皱,看看大路两头,犹豫再三,还是朝北一指,“回北京!” 第416章 桃花岛 九十二   完颜洪烈所说的中都,是指大兴府(今北京)。   金国共有五个都城,分别是分别是上京会宁、东京辽阳、西京大同、北京大定和中都大兴。   车队没有进入岳州,而是沿着岔路向华容方向行去,一路上所过城池无不热情接待,好酒好菜,若非完颜洪烈急于赶路,定是能玩个尽兴。   沈梦昔两人早买了马车,远远地跟着向北而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七月十六日,岳州城里的丐帮聚集地和圣安寺,真真是应了这血月之灾。   圣安寺那个见义勇为的扫地和尚,被人杀死在睡梦中。   丐帮聚集的一处破庙,更是直接被一群黑衣人血洗。那些人手持狼牙棒,见人就打,连庙里的佛像也尽数毁了,可怜那处破庙里,住的都是老弱乞丐和昨日在君山受了伤的弟子,只有几个照应的弟子能支应几招,绝对的武力压制下,不到一刻钟,就躺倒了一片乞丐,无声无息。   第二日,住在城外净衣派长老的庄子里养伤的洪七公闻讯赶来,看着死去的百余弟子,气得仰天长啸一声,一掌将门口一块大石击成两半。   毫不知情的沈梦昔和黄药师,一路悠闲,或钻研武功八卦,或讨论智力游戏,两人倒是谁也不藏私,等价交换。   沈梦昔历来择偶的条件有三,一是聊得来,两人思想和智商须在同一频道,没有共同话题是绝对不行的;二是吃得来,饮食习惯和口味得差不多,像蒋某和夫人一个咸菜一个西餐的,一辈子吃不到一锅里,那得是政治婚姻才能忍受的;三是得睡得来,简言之,生活和谐,作息同步。   黄药师虽然情商低,脾气犟,胜在智商高,领悟力极强,极好调教,很多新事物,一教就会,一点就通,就比如地圆说,沈梦昔给黄药师讲了一次,他就认可了。并很快融会贯通,准备将桃花阵加以改进;至于数独,除了第一次卡住了,后来的题目,即便到了骨灰级的,他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以致变形数独,演变后的杀手数独、数和等智力游戏,都被他轻松拿下。   起初沈梦昔是假意夸奖,哄他开心,到后来便是真的瞠目结舌、无语凝噎了。没有经历丧妻之苦、尚未变老的黄药师,直男得很,但性子还不算十分的古怪,他看到沈梦昔郁闷表情产生的成就感,远远超过解体后的舒畅。   武陵空间所藏的谜题已经被他全部攻克,沈梦昔绞尽脑汁想再找点什么难为难为他,就见四匹白骆驼越过马车,腾起一片尘土,两人正坐在车辕上,造了个灰头土脸。   黄药师将缰绳交给沈梦昔,悄悄下了马车,从一旁林中穿梭跟踪,不到两刻钟又从林中返回。   那四人果然是找完颜洪烈的,追上去与其密谈了一刻钟,折向西而去。   白驼山和铁掌帮一早与金兵勾结,黄药师也是知道的,他暗暗下了决心,擒贼先擒王,一定要先杀了赵王完颜洪烈,找个机会更要杀了金国的狗皇帝。   直走了七八日,到了襄阳,宋兵全部退回,完颜洪烈入了金国境内,沈梦昔和黄药师则进入襄阳城。   进了金国境内,完颜洪烈的末日就到了。沈梦昔提出直接驾驶飞行器,追上去,杀死完颜洪烈。   黄药师欣然同意,他曾数次把玩那个玩具模型,一直没有参透原理,极想再乘坐一次飞行器,只是耻于开口而已。   两人只随便找了个客栈,吃了些东西,就倒头而睡。   休息了半日,在城外一处山林里,沈梦昔没忘记先拿出飞行器模型,挥手之间那架马车大小的飞行器落到地上,沈梦昔教黄药师开门,系上安全带,在黄药师的热切注视下,驾驶飞行器升空,向北追去。   沈梦昔如何看不出黄药师对驾驶非常有兴趣,也知道他聪明如斯,肯定心中疑虑重重,但也只装作未见,古人有一点好处:你只要说是师门秘诀,他们就不再追问。   白天飞行和晚上飞行是两码事,飞行器升空后,短暂的失重感后,从未有过的视野让黄药师震撼不已,山脉、河流、城郭以一种新的方式展现在眼中,他贴着舷窗,贪婪地向远方极目远眺。   沈梦昔索性将飞行器升到六千米高空,穿云而过,黄药师的神态像个第一次去淘气堡的小男孩,惊奇而欣喜,她禁不住笑了。   ——一个女人若是能情不自禁把一个成年男人看成孩子,那定是有些感情的。   等看够了,就降下高度,搜寻完颜洪烈的队伍。   飞行器引擎声音不大,又是挑着人烟稀少处飞行,但也不能避免还是有人看到了飞行器,仰头呆呆地站着,仿佛见到天外来客。   两个多小时就找到了完颜洪烈的仪仗,实在太好找了,队伍多了许多来接应的护卫,都打着旗子,还敲着锣开路。一条官路上,只有他们一队人。只是没人朝天空看一眼。   两人在队伍后方的一处山坡降落,再往前,就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峻地势。   两人施展轻功追上去,黄药师不想等待天黑,他还想着早点杀完人再坐飞行器回归云庄呢。   沈梦昔忽然停住,她看到一只瘦小的母猴,抱着一只更小的幼猴在树下打滚,想爬到树上,但一头饥饿的灰狼不给它机会,扑上去一口咬住母猴的脖颈,母猴发出一声惨叫,沈梦昔下意识就要射出飞镖,却发现灰狼干瘪的肚子和甩动的**,——那是一个哺乳期的母狼。   沈梦昔不知所措,不出手,猴子会死,出手了或许母狼和小狼也会饿死。   忽然一声哀嚎,母狼翻滚着倒地抽搐而死,沈梦昔一惊,回头见黄药师一脸不耐烦。   母猴的脖颈被咬伤,却是没死,一个骨碌爬起,四脚着地飞快奔逃,小猴在母猴身下紧紧吊着它的脖子,很快他们上了一颗大树,几下就闪进树影中,不见了踪影。   “还不快走!”黄药师恶声恶气。   “你先去,我找找看。”沈梦昔挥手。   “又找什么?”黄药师一脸你又开始作的表情。   “小狼。”   黄药师顿时气结,却是没走,“你还不得让狼吃了!”   沈梦昔也不说话,循着母狼留下的踪迹,慢慢找到一个树洞。狼是群居动物,只在生育时母狼会离群索居,待小狼满了一岁,母狼就会返回狼群。   果然,沈梦昔很快找到一个树洞,用手电朝里面照了照,两只狼崽子盘在一起,也就刚满月的样子,发出嘤嘤的奶声奶气的叫声,沈梦昔的思绪倏地回到几乎忘却的那个知青年代,模模糊糊中,一个小狼崽奔向她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她忽然双眼濡湿,口中轻轻呢喃抚慰,一手捞起一只狼崽,抱到怀里。   狼崽子毛茸茸的,还没出来见过天日,闭着眼睛叫得更凶,鼻子四处拱着找吃的。   黄药师立刻嫌弃地别过头去。   “我们不管一管,它们肯定会死的。”沈梦昔一边走,一边在武陵空间搜索着羊奶粉。   黄药师只顾前头走着,忽然哼说了一声说,“我去杀人!” 第417章 桃花岛九十三   沈梦昔靠着一棵大树的树干,给两只小狼各喂了半瓶羊奶,小狼是真的饿了,先是不认奶瓶,随口嗅到奶香味,就大口吸吮起来,沈梦昔笑着轻轻挠它们的肚皮。   两个小家伙吃饱了,嘤嘤两声,尿了一回,又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已失去母亲。   沈梦昔用食指抚摸它们的鼻梁,“那,你们就叫黄大、黄二吧。”   黄大黄二肚皮此起彼伏。   一刻钟后,沈梦昔坐在树下,看到居高临下飞身回来的、如谪仙降世的黄药师,他浑身上下连衣角都没皱一下。   “成了?”   “成了。”   “都死了?”   “擒贼擒王。”   “哦?”   “弓箭,心窝。”   沈梦昔笑着伸出拇指,这是妥妥的嫁祸成吉思汗了。   “那......那个王妃?”   “扑在完颜洪烈身上哭死过去了。”   “啧啧。”沈梦昔摇头叹息。   两个时辰后,飞行器降落在宜兴城外,两人纵马狂奔,这一趟,走了两个月,沈梦昔很是惦念蓉儿。   当他们两人出现在归云庄时,蓉儿在和周念通做游戏,她把那胖孩子支使得跑来跑去,脸蛋红扑扑的,一头大汗。   锳姑坐在一旁,笑眯眯一脸看儿媳妇的表情。   两月不见,蓉儿似乎长高了一些,沈梦昔兴奋地喊了一声蓉儿,蓉儿立刻呆住,回头看看她,两秒钟后又转过头去,低头,肩膀抽动。   沈梦昔自责得不行,跑过去,蹲下来抱住她,“娘回来了,娘回来了。”   可她还是直直地站着,只流泪,不理沈梦昔也不理黄药师。   曲明月倒是开心极了,远远地像个小炮弹一样投身过来,扑到沈梦昔的后背上,连连喊着“娘!娘回来了!”差点把蹲着的沈梦昔扑倒在地。   背包里的小狼被压得惨叫,曲明月吓得跳起来,沈梦昔连忙摘下背包,将两只小狼轻轻托出,放到蓉儿怀里,“你看,爹爹和娘,历尽千辛万苦,找了好多地方,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它们两个,这可是最好的小狼!它们叫黄大黄二,等它们长大了,就能保护你了!”   蓉儿表情终于松动了,一双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深深看了沈梦昔和黄药师一眼,伸出小手,抚摸小狼的绒毛,声音还有些哽咽地问,“呃,谁是黄大啊?”   沈梦昔哈哈大笑,“你说哪个是,哪个就是!”   曲明月疑惑地咬着手指,忽然问:“娘,狗为什么也姓黄啊?我也要姓黄!”   黄药师脸色顿时铁青,拂袖而去。   这次连锳姑也哈哈大笑。   归云庄里,已经得了信,所有徒弟和家仆都跑出来行礼,连小小的陆冠英也被抱了出来。   ******   安定下来的时光,如电光飞逝,桃花岛的桃树已经又结了五次果子,黄蓉已虚岁八岁,身条抽高,脸蛋精致漂亮,只因一开口,就露出豁牙,所以这几个月不爱说话,更不肯笑。   自从在铁掌峰取了武穆遗书归来,除了陆乘风一家,所有人都回了桃花岛。   黄药师一心钻研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极少出关。——沈梦昔主动将九阴真经上册默给他,要求只有一个,他要全力抵抗他国侵犯。黄药师一脸“这还用你说”的表情,从她手里抽走九阴真经,极是不领情。   锳姑主动带着周念通跟随上岛,因为儿子时常生病,惟有跟着沈梦昔,她才有安全感。周伯通在外头疯了两年,最后还是因为思念儿子,主动上岛了。   武眠风和冯默风已经长成英武青年,尤其冯默风,进步神速,每次黄药师出关,重点都是要调教他,师徒两人还研制了机关车,火炮,向海中试发炮弹时,还击中一头鲨鱼,当场就翻了肚皮。   对于冯默风的进步,武眠风倒也不急,他知道那些机关机巧,他都学不来,于是每日扎扎实实练功。   沈梦昔是真的欣赏他这一点,常常赞他心境稳、他日定有前途。武眠风只是笑,练得更勤。桃花岛的武功多是奇巧为主,武眠风使出来,总少了那种轻灵巧妙的感觉,有些不伦不类,沈梦昔索性教他太极,周伯通来了,又请周伯通教他全真的武功,这些正统的路子倒是适合武眠风,几年下来,进步斐然。   梅超风脑子依旧不好,被关在改进后的桃花阵里,每日有哑仆送饭照料,她每日练功,也常常嘶吼。沈梦昔曾想过或许她可以给梅超风疗伤,但黄药师从未提起,她也不想主动上赶子,于是不了了之。   就在这一年,朝廷改年号为开禧。转年朝廷追封岳飞为鄂王,并削去秦桧申王封号,改谥号为谬丑。黄药师喝了一壶酒,破天荒地赞了朝廷一句:总算是办了件对的事!   这些年,金国朝政愈加荒疏,内讧迭起,赵王完颜洪烈的死,让荣王完颜洪熙占尽良机,据传,他不仅夺取了赵王所有的势力范围,连那赵王妃也想一同霸占,赵王妃是宋国美女,人虽柔弱,却不肯服从,当场拔刀自尽。那小王爷完颜康则被皇帝完颜璟召入宫中抚养,谁知两年前,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自宫中带走,不知所踪。   赵扩登基以来,南宋朝政一直由宰相韩侂胄(音托宙)把持。韩是宋神宗第三女唐国长公主之孙,也是皇亲国戚。最引起沈梦昔注意的,就是他崇岳贬秦的举动了,这些年观察,其实韩侂胄虽和秦桧都是宰相,也都是擅权者,但与秦桧受金人操纵,卖国求荣不同,他主张抗金北伐,虽有些冒进,但胜过秦桧许多。   无奈南宋积弱,不是一个宰相的雄心壮志就能轻易改良的,也不是一本武穆遗书就可以简单翻盘的。   黄药师这些年大力教导弟子,暗中也与洪七公、马钰接触,陆乘风更是广联周边各路英雄好汉,在太湖一带声名鹊起。   沈梦昔知道,最终蒙古会灭了金国,这段时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机。但他们无力阻止朝廷的举动。   眼见着开禧三年,北伐战争开始。   从陆乘风送来的情报中,沈梦昔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辛弃疾和陆游。   苏东坡和辛弃疾,是沈梦昔最喜欢的宋朝诗人。   能写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诗人,绝对是有着真正军旅经历的诗人。   辛弃疾支持韩侂胄的北伐决策,被朝廷起复,六十四岁的他,先任绍兴知府,又被派往军事重镇镇江前线。而七十九岁的陆游则在临安为皇帝编写书籍。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但也有种后继无力的悲哀。沈梦昔有种冲动,要去镇江看看辛弃疾。 第418章 桃花岛 九十四   近日,陆乘风送来的最新情报中,附着这样一首词: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原来这首著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写在此时。   京口就是镇江。镇江临水负山,地势险要,是临安府和建康府的门户所在,又是内陆漕运的枢纽。孙权曾建都于此,刘裕也曾以京口为基地,削平内乱,现辛弃疾到达镇江,心中自是豪情万丈,意气风发,一心也要做一番宏图大业的。   然而一句“元嘉草草”,像是谶语。   元嘉,是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元嘉二十七年,刘义隆仓促北伐,大败而归。   ——南宋这次北伐,又何尝不是开禧草草呢!先知沈梦昔心想。   不过,百余字的一首永遇乐,句句典故,字字扣题,实在精彩。沈梦昔捧着诗词,情不自禁感慨:“比之岳飞,这位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呢!”   黄药师几次听她赞美辛弃疾,没来由的烦躁。一把夺过诗稿,夹到书页中。   第二日,他将岛中事务交待给武眠风,不由分说,带着沈梦昔,登船朝着内陆而去。   上了岸,就朝着江西上饶而去,几番辗转,到了一处规模宏大名为稼轩的庄园。   “这?这是辛弃疾的?”沈梦昔瞠目结舌。   这个庄园占地百亩,并不是想象中隐居的茅草屋。   更让沈梦昔惊讶的是,这片庄园,大部分已经毁于火灾,从断壁残垣依稀可见望往昔辉煌。   黄药师又拉着她往瓢泉而去,沈梦昔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不想再去探究,就推说想蓉儿了,要回桃花岛去。   黄药师却冷笑一声:“哼,还什么都没看,怎么能回去呢。”   瓢泉,有辛弃疾的另一处住所,就是他词中所说,“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宜醉宜游宜睡。”的地方,当然,这处庄园依然是规模宏大,大的让人不忍相信。   说好的茅檐低小呢?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忙赖,溪头卧剥莲蓬。”   就是这首词给沈梦昔极大误导,认为辛弃疾的住所一定是低矮茅屋。   黄药师犹自不解恨,死死攥着她的手,到附近酒馆听酒客闲聊。今日的黄药师,十分放得下身段,买了酒馆最好的酒,拿在手上,眼睛四下一扫,瞄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红鼻子男子,扯着沈梦昔过去,跟人家拼桌,“这位兄台,可否同在下饮一杯?”   那人哈哈一笑,“有何不可?”   喝光一壶,又来一壶。   那人鼻头更红,一边喝酒一边说:“你问那个金国来的?噫!他家里住了好大的庄子,一妻七妾,各个色艺双绝,文采斐然,羡煞我等!啧啧,那金国人,不知哪里的运道,官做的都不大,却是极富,扩了恁大庄园,养了恁多女人......”   黄药师引他多说几句,又问道:“说是罢官回来的?”   那人点头,说:“嗯,罢了七八次了。这次竟又被提拔,还成立了飞虎军!”说完抿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肉,“今日这鹅肉甚好!”   伙计来送烫好的酒,嗤笑,“往日没这位贵客,你也吃不起!”   那人恼了,“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竖子,竟敢藐视学子!”   伙计放下酒,“胡子一大把,乡试十几次都不过,连个秀才也不是,你算什么学子?连几个钱的酒都要赊着喝,不识字也罢。”   那人被刺痛心事,将额头磕在桌面上,咣咣作响,又咚咚捶着心口,涕泪横流。   黄药师嫌弃地起身就走。   没半个时辰,两人又从另一家酒楼出来。   于是这次江西之行,沈梦昔对辛弃疾有了全新的认识:有才无德,贪污好色,还极有可能是金国内奸。   回桃花岛的途中,沈梦昔一语不发,看着海面沉思。黄药师心情却极好,行船途中,甚至兴地长啸几声。   N多年前,沈梦昔还是个高中生,她极喜欢三毛,将她的书全都买了,翻来覆去地读,还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甚至一度期待,也有个荷西一样温柔的男人来深爱自己。忽然有一天,一个叫做马中欣的年过不惑的男人,花了五年时间,重访三毛和河西所过之处,然后出书将三毛描述成一个不堪的女人。越是珍爱,越不能忍受瑕疵,年轻的沈梦昔曾经数年不再读三毛的书,只因接受不了那份不完美。直到若干年后,经历渐多,才心意渐平。   这次黄药师如法炮制,沈梦昔却没太多情绪波动。   一是她了解黄药师的心理,这不过是一个已经年过不惑、依然不太成熟的男人的带点醋意的报复行为;二是她早已能泰然接受生活中的不如意,也接受他人和自己的不完美。   之所以不作声,不过是给黄药师个面子,也免得他还要带自己去看辛弃疾的小妾们,亦或代替朝廷查了辛老先生的老底罢了。   ******   这些年,沈梦昔的内功和轻功大有长进,还跟黄药师学了落英神剑掌和兰花拂穴手,并习练了九阴真经中的移魂大法。   在射雕英雄传中,提及移魂大法的是,黄蓉和郭靖在君山被丐帮彭长老用摄心术迷倒被擒,脱困后黄蓉反用移魂大法让彭长老大笑不止,几乎笑死;在神雕侠侣中,也只提及杨过通过古墓遗刻学会移魂大法,打败一根筋的达尔巴。   其实,移魂大法纯属心灵之力的感应,如果对方心神宁定,往往无效,若是对方内力更高,反激过来,施术者会反受其制。如此一来,两人相斗,武功高的自不必使用移魂大法就能取胜,武功低的又不敢贸然使用,是以此法如同鸡肋,无甚用处。   沈梦昔关注移魂大法,是因为她想到了一点,王重阳刻到古墓的并不是整部九阴真经,而是能够克制玉女心经的那些部分。他想到的是,以移魂大法迷惑对手心智,克制玉女素心剑中两人的心意相通。   可怜林朝英以剑法模拟两人心心相印,情意互动,直男王重阳却已又一次生生将这份轻易抛开。——也幸得林朝英死得早了。   与黄药师说起此事,黄药师皱眉想了想说:“重阳兄志在抗金,苦练先天功,怎能为了儿女情长,因小失大!”   沈梦昔无语,呵呵一声,“抗个屁金,还不是为了天下第一,为了九阴真经!”   “无理取闹!”黄药师拂袖而去。   沈梦昔耸耸肩,喊黄蓉:“蓉儿,晚上咱们涮火锅吃吧!”   对了,学习移魂大法的原因,还有一点,那便是沈梦昔活到老学到老的顽固性习惯作祟:这辈子用不到,下辈子保不齐就用上了。 第419章 桃花岛 九十五   黄蓉已经十岁,聪慧美丽,像大部分聪明的孩子一样,对什么都有一点兴趣,又对什么都不肯下苦功。她学什么都极快,却又都是浅尝辄止,桃花岛的武功她都懂一些,沈梦昔会的她也都有涉猎,最近,又对厨艺大感兴趣。   周念通身体已经大好,他与黄蓉同岁,但男孩看上去总会更显天真一些,除了相貌,他另有一点酷似周伯通,那就是对武功的痴迷和悟性。他对奇门八卦兴趣不大,有时被黄大黄二追到桃花阵中,还会迷路,但对于武功招数和内功却是极感兴趣,不必督促他练功,自己就给自己加课,常常对一些招数产生质疑,也常问些周伯通都解释不清的问题。   锳姑不大舍得严苛他,既怕他练功吃苦,又担心他武功不佳受人欺负,只恨不得含在嘴里。   但有句话怎么说?好孩子是惯不坏的。   这孩子平时接人待物,都还稳重周到,对黄蓉也是礼让呵护,有时候周伯通不顺心了,偶尔坐在地上撒泼,还要他出面调解。   黄药师常常感慨傻人有傻福。   陆乘风的情报来时,沈梦昔正在读辛弃疾的军事著作《美芹十论》,黄药师拿着一张纸条过来,带点幸灾乐祸地说:“姓辛的被贬回绍兴了,果然是金国的奸细!”   “真是奸细,早砍头了。”沈梦昔知道大势已去,不久辛弃疾就会病死。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她从诗词中读出诗人心中的悲哀。飞马开弓,沙场驰骋,但一切都是徒然的梦想,白发无情,壮志成空,犹如一瓢冷水泼在火上,令人不由得惊栗震动。   黄药师皱着眉头,拿起沈梦昔手边一张纸,上面抄着一阙词,“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一手推送曰:“去!”   嗤!又是他!黄药师扔下那页纸,拂袖而去。   沈梦昔笑着起身,打算活动一下筋骨,却是忍不住干呕一声,她大惊,双手猛地按住小腹。   更吃惊的是黄药师,他飞身而回,“阿蘅!”一把扣住她的脉搏,脸色瞬息变幻。   沈梦昔苦笑,贪恋男色,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黄药师并不是贪欢之人,极为克制,但公正地说,在沈梦昔的历史中,他是最佳“对手”。加之她如今29岁,正是身体最好的年龄,故而虽留心排卵期,却还是中奖了。   应该是个聪明健康的孩子,沈梦昔心想。却见黄药师眉头紧蹙,她十分不悦,一把推开他,走了出去。   站在礁石上,望着海面,她还是有一点点伤心了。   活了这么久,她还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自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却不开心。   但那又怎样,她挥舞了一下手臂,对着大海吼出一声。   ——她还是会善待这个投奔而来的孩子。   三只海豚跃出海面,发出尖啸,沈梦昔打着口哨与他们呼应,等从礁石上下来,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甚至带着笑容。   十天后,遭受冷遇的黄药师终于期期艾艾解释:我是怕你再次遭遇难产。   原来是这样,沈梦昔倒忘了杜蘅生黄蓉时是难产了。   她对自己的产科经验充满信心,笑着对黄药师说:“不会的。我能应付一切。”   她的镇定,终于影响了黄药师,他也稍稍放松下来,但随着沈梦昔肚子变大,还是越发紧张兮兮。   宋国的北伐到底是失败了。   开战之前,就有许多有识之士提出反对,认为准备不足,实力不够,几无胜算。但这些反对的声音都被韩侂胄镇压下去,他派人起草伐金诏书: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兵出有名,师直为壮,......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   开战之初,宋军的确也收复了一些失地,看起来颇为鼓舞。   但很快,金兵展开了反攻,宋兵立刻转为防守,节节败退,真州、扬州相继失守,东路、中路、西路三个战场均遭惨败,陕西河东招讨使吴曦更是暗通金兵,叛变称王。   皇帝再次起用辛弃疾,但已经迟了,辛弃疾病死了。   宋金和谈,金国漫天要价,提出割地赔偿,并要求将发动战争的韩侂胄缚送金国。   韩侂胄自然不肯,于是再打。   但主和的群臣们不想再打了,连皇帝也不想打了。年底,韩侂胄在上朝途中被刺杀,首级被献上宋金和谈的谈判桌。   最后,这次合议条款为:两国边界不变,但宋国对金国以侄事伯父礼事金;增加岁币银帛各五万;另纳犒师银三百万。   接到情报,黄药师愤怒地拍碎桌案,周伯通也暴起,要去金国杀了狗皇帝。   倒是锳姑理智,按住周伯通:“你杀了金国狗皇帝,还会有新的皇帝登基,除非你一个人杀得了百万金兵!唉,说是金兵,实则大半还是我大宋子民!”   周伯通泄气,“怎么会这样!一点都不好玩!”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得直想蹬腿,周念通走过去,扶他起身,还给他拍干净裤子袍子上的尘土。   锳姑拎着他耳朵出去,周念通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跟上。   沈梦昔淡淡地说:“大概会平静二十年吧。”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什么都不如自身强盛,过些年,蒙古国力增强,会来联合宋国共同灭金。   唇亡齿寒,随后被灭的就是宋国了。   沈梦昔对于元朝一直是不喜的,一如对清朝。甚至有人说成吉思汗是民族英雄,她都会嗤之以鼻,也不愿提及元朝的疆域。那不是中国的元朝和清朝,那是中国的亡国时期。   但毫无办法,事物的盛衰规律,同样不会放过国家。   老天要一个朝代覆灭,无人可挡。   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沈梦昔什么都不想了,起来散步。 第420章 桃花岛 九十六   沈梦昔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亲自到临安挑选稳婆,结果呼啦啦跟着去了一群人,连黄大黄二都去了。   这些年来,黄药师在临安、明州、宜兴等地都置办了房产,为的就是行走方便。   临安的房子,就是从前住过的金水街的小院子。   古代有一大好处,就是节奏慢。   六七年没来临安,居然没什么变化,丰乐楼的味道一点没变,女厨子居然还在那里斫鲙,乳酪张家,花月楼,孙骷髅茶坊更是老样子,沈梦昔笑着一路走一路看,感慨时间的脚步慢得让人看不出痕迹。   杜萱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带着夫婿喜气洋洋而来。她嫁的人家是阮氏精挑细选的,夫婿在家排行老末,是个极其温和的年轻人。杜萱肚子里也怀着第二胎,比沈梦昔的月份小些。姐妹两人一见面,看见对方的肚子,相视而笑,然后杜萱拉着还不会说话的大儿子,就走到沈梦昔身边,依偎着坐下来。沈梦昔一拉她手,就知道她怀的男胎,笑着告诉她了,杜萱双眼发光,嘴上却烦恼地说:“哎呀,想要个女儿呢!”   那妹夫怯怯地坐在黄药师下首,不敢多话,直到杜涛三兄弟拖家带口来了,赶紧站起来让座。   虽是姐弟,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老三杜淮还未娶妻,做了个九品校尉,自己很是满足。   一见了黄药师,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因着自己武官身份,自觉和姐姐姐夫更为亲近,话就最多,倒也缓解了尴尬气氛。   黄药师皱眉看着杜家一大堆亲戚,头大如斗,想走又不放心妻子女儿,只得生生忍着。   这个老三,杜蘅对他似乎也没什么印象。沈梦昔却对他感观不错,与两个兄长完全不同,眉宇间带着英气,不大像杜家的人。   沈梦昔给四个侄子外甥都备了见面礼,一人一个羊脂玉的平安扣,另有一个哨子,这可比街上卖的泥叫叫响多了,顿时满院子都是此起彼伏的尖利哨声,惹得邻家孩子都来观望,一时热闹非凡。沈梦昔笑着对黄药师说:“貌似比相公的碧海潮生曲还有杀伤力!”   杜淮笑嘻嘻拿出沈梦昔当年赠送的匕首,“大姐不知,那年,小弟给人欺负,在马球场上差点被马踩断腿,又踢到排水沟里,跟个落水狗一样,同窗竟无一人敢于相助。弟弟当时想着,即便死了,也不能堕了姐姐姐夫的威名,索性摸出腰间匕首,就跟他们拼命,一刀下去,一人的手臂就被刺了个对穿,鲜血淌了满地!哈哈,我是杀红眼了,还要再刺,好在那太尉干儿子的手下里,还有个明事理的,守着那衙内耳语几句,他们就都退了,哈哈!”   杜源嗤笑一声,“你恐怕也不知那匕首锋利至此吧?”   杜涛却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脸色发白,“那岂不是......”   “岂不是得罪太尉?”杜淮不在乎地接口道,“难不成就因怕得罪他们,弟弟只能等死!有趁手兵器自然要亮出来!外祖告老了,父亲......父亲虽是散官,好歹也是三品,那太尉虽在朝堂,也自明了姐夫在江湖的地位,并未替那干儿子出头追究,哈哈,后来,我就开始习武了,跟舅舅讨了个教习,之后就再没被人欺负过!”   杜淮几次都是哈哈干笑,似要显示豪迈,实则色厉内荏,暴露了心里满满的怯意。   杜涛听得有些难过,“竟从未听你提过。”   “大哥是文弱书生,提了你能如何?”杜淮笑着说,“嘿嘿,若是姐夫在临安,我倒是会去哭一哭的。”   坐在主座上的黄药师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沈梦昔却感受到一个年轻人,自小没有强悍父兄支撑的悲哀,她想起了齐保安,那个最能打的哥哥,虽总惹事,却也能给人安全感。   许是孕期变得善感,她忽然不忍杜淮尴尬,接口道:“小弟,你既学武,就好好练。匕首好生用着,别随意伤人。”   沈梦昔知道他说的练武,就纯粹是强身健体的武术招数,并无内功心法。内功心法哪是满大街都可以找到的?试想江南七怪武功已是不赖,郭靖的内功还得等马钰来调教呢。   杜淮应得大声,“是!一直好好用呢,将来我还要用长刀杀金狗!”   杜涛大声呵斥,“胡说什么?”   沈梦昔却是大笑,冲杜淮赞许地点头,“好样的!”   这次在临安小住了一个月,倒与杜家兄妹熟络了许多。   杜家三兄弟都有些过于精明,过于胆小,但没什么大的坏心思,最多是想借着黄药师的名头给自己壮胆撑腰罢了。   黄药师对他们极为看不顺眼,一句话也不肯与他们说,私下里对沈梦昔说:“像足了朝廷里那些只会磕头求和的官员。”   沈梦昔知道他在鄙夷杜兴章,但笑不语,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但杜淮小心翼翼求她教授一些功夫时,她还是答应了,让武眠风教了杜淮一些擒拿手和保命的奇巧招数,这些都是早年她交给武眠风的。没得黄药师许可,她不能将桃花岛的武功教给杜淮。   杜淮却非常满足,每天一下衙就来金水街报到,把黄药师烦得头发都揪掉了一绺。   杜萱劝沈梦昔在临安生产,说岛上冬天寒冷,坐月子不易,不如就在临安住下,等孩子大了再回去。沈梦昔没有答应,她知道最近因她怀孕,黄药师很多事情都搁置下来,寸步不离地陪她。这期间,回到桃花岛,有桃花阵,他就可以继续研究火药枪了。   回桃花岛时,他们又多雇了一条船,带了四个稳婆。   沈梦昔只想找一个,但黄药师坚持要四个,只得都带着。   码头上,杜萱挺着肚子,抱着黄蓉哭起来,蓉儿无措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忙将前几日偷拍的照片送了她,杜萱看着巴掌大的纸片上,自己一家三口喜笑颜开,面目宛若真人,惊得忘记哭泣。   沈梦昔拍拍她的手,“阿萱,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好过日子。”   船行老远,沈梦昔依然可见杜萱拼命挥着手绢,一棵老树下,杜兴章扶着树干,呆呆地望着船行方向。 第421章 桃花岛 九十七   一到桃花岛,就有十几个仆妇迎上来伺候,锳姑也带着周念通到渡口迎接,周念通憨憨地笑着,与黄药师和沈梦昔见礼,然后就拉着黄蓉的手跑开了。   不见周伯通,锳姑说他又出去玩了。不知去哪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大家都习惯他这样,谁也不见怪。他想儿子了自然就会回来,他想出去了,任谁也拦不住。   这些年,周伯通住在桃花岛,始终以大舅哥自居,十分随意自在。却一直与锳姑隔着一层距离,周念通生病时两人还常常交流,孩子病好后,也默默关心对方,但却是连话也少有了。   锳姑却很满足。   沈梦昔也不过问,这天下哪有固定的相处模式呢。   岛上如今用的仆妇,都是归云庄上精心调教了送来的。从前的哑仆,早被沈梦昔换掉,那些哑仆,用黄药师的话说,都是奸恶之人,该杀之人,他查实了将他们割哑刺聋,放到岛上当作仆役,就是便宜了他们。   ——黄药师一贯以邪自傲,用人自然也要与众不同。   但沈梦昔却不喜和他们打交道,也没有安全感,于是提出换掉。原着中,几个哑仆就在黄蓉登船营救洪七公和郭靖之时,乘机驾船调头逃跑了。   黄药师倒也乐得她管起桃花岛的琐事,他乐滋滋地想,阿蘅终于不再生气,想好好与他过日子了。   孕期最后几个月,最是难熬,腰酸背痛,小腿浮肿,腹大如斗,极为辛苦,沈梦昔天天嚷着要赶紧卸货。   黄药师放弃大半杂事,安心陪着沈梦昔下棋聊天,蓉儿却是最高兴的,常常坐在爹爹膝边,听爹娘说话,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如此天伦之乐,岁月静好。   黄药师获得了全部的九阴真经,几年来,早已研究个明明白白,但也对华山论剑没了兴趣,沈梦昔笑说:“登峰造极,独孤求败的感觉如何?”   黄药师摇摇头,丝毫不谦虚,“无趣,如今想起欧阳锋的招数,也不过尔尔,当初竟如何也想不出破解之法。”   “恭喜你。”沈梦昔笑。   黄药师又摇摇头,“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自然是有。比如飞行器,比如火枪火炮,你那望远镜的镜片可是磨好了?”沈梦昔忙说。   黄药师被提醒了,眼中迸发光彩,点头称是。   沈梦昔忽然哎哟了一声,蓉儿眼睁睁看着母亲肚皮上鼓起一个包,惊疑不已。拉着黄药师告状说:“爹爹,弟弟太淘气,简直要踢死阿娘了!”   “不许胡说!”黄药师不许蓉儿说不吉利的话。   沈梦昔笑着敲敲肚皮,那孩子就仿佛接收了宣战令,顿时拳打脚踢起来,肚皮上一会儿这里鼓个包,一会儿那里出个角。   沈梦昔被折腾得喘不过气来,黄药师看得胆战心惊,双手盖了她的肚皮,轻轻安抚。说来也怪,那孩子竟真的逐渐安静下来。   沈梦昔回想了一下,笑着说:“蓉儿当初最乖,动起来像是划船一样,轻轻的一下滑过来,又轻轻的转过去,哪像这个,仿佛天生就会武功!”   “弟弟怕爹爹呢!”蓉儿在一边说:“小小年纪就欺软怕硬!”   沈梦昔和黄药师都笑起来。   沈梦昔怕蓉儿觉得受到冷落,笑说:“以后弟弟全靠蓉儿教导呢!”   “我不管!你们两个伺候他还不够?我才不管!等他一出生,我就到临安做叫花子去!”蓉儿说着说着,眼里有了泪花,像是被抛弃的小狗子。   沈梦昔忙拉她过来身边,抱着她的肩膀,“不行不行,阿娘离了蓉儿可怎么活呢!”   黄蓉神情立刻好了许多,哼了一声,到底再没提要饭的事情。   预产期就是这几天了,归云庄又送来了两个奶娘。   沈梦昔给自己做了检查,一切正常。她控制饮食十分得当,孩子不大,又是经产,想来不会遭太多的罪。   四个稳婆初一上岛,都很是惊惧,除了其中一个杜萱给的,其他三人与其说是找来的,不如说是掳来的。住了一段时间,她们发现岛上没有杀人恶魔,只是个个都爱练武功罢了,渐渐心就落实了,四人除了轮番给沈梦昔做孕检,平日就是打麻将,吃吃喝喝,很是逍遥。   清晨,沈梦昔腹痛睁开眼睛,觉出见红,赶紧起身整理。   黄药师这几天一直陪着她睡,此时也紧张起来。   沈梦昔并不紧张,镇定地洗漱如厕,洗澡洗头,记录阵痛时间,黄药师跟着也镇静下来,吩咐仆妇去烧热水,再将布置好的产房打开。   离生产还早着,沈梦昔在院子里慢慢溜达,抽空还画了一幅禅绕画。锳姑赶来陪她,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生产时的情形,眼圈泛红。   熬到日上中天,阵痛还是不密,宫口也只开了四指,黄药师急得满院子打转,转得人头晕。   沈梦昔笑说:“一定是间隔太久没生了。”   黄蓉哪里也不肯去,一脸担忧,就坐在院子里等着。   沈梦昔说饿了,让黄药师去给她做一碗龙须面吃,还要卧个鸡蛋。其实是嫌他转得心烦。   蓉儿跳下凳子,大声说:“我去,我去给阿娘做面!阿娘吃了面就能顺利生下弟弟了!”说完噔噔噔跑去厨房,周念通也跟了去。   一柱香时间过去,蓉儿还没有回来。   正在疑惑,就听周念通哭着跑回来:“不好了,蓉儿让疯女人抓了!”   沈梦昔一下蒙了,什么叫“蓉儿叫疯女人抓了”,难道是梅超风跑出来了?   黄药师脸色骤变,纵身跃出院子,飞奔而去。   周念通急得跺脚,“在那边!”   黄药师去的是厨房的方向,周念通指的却是当初梅超风住的地方。   锳姑让沈梦昔安心,又吩咐周念通守着院子,自己朝着儿子所指方向奔去。   稳婆估计宫口开得差不多了,要给她检查,沈梦昔哪肯让她检查,稳婆为了保险起见,不停地想给她检查,每次她都十分遭罪,她一把拂开稳婆,眼睛始终看着院门方向,期盼下一秒,黄药师带着蓉儿飞奔进门。   门一响被撞开,进来的却不是黄药师,而是提着蓉儿的梅超风。   这些年梅超风虽也在桃花岛上,沈梦昔却是一直没见过她,只见她头发全白,就那么散乱的披着,几乎长到脚踝,双目空洞,皮肤干枯无肉,看上去恐怖至极,完全没有当年那个美丽的梅若华的一丝影子了。   沈梦昔心中惊惧,不知她是如何破了桃花阵跑出来,又是如何挟持了蓉儿。   她不敢激怒梅超风,只不迭伸手轻声安慰蓉儿,“蓉儿不怕,蓉儿不哭!”   梅超风听得院子里一片惊呼,又听到沈梦昔的声音,大声嘶吼着:“全都退后!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小崽子!一个个道貌岸然以英雄自居,还不是合起伙来,诓骗我一个死了男人又没了师门的瞎子?有胆量的一个一个与我单挑!” 第422章 桃花岛 九十八   “若华!”沈梦昔轻声唤她,“若华,我是师娘啊,这里是桃花岛,没人围堵你,也没人害你,你手里的是你小师妹啊!听话,快放了她。”   梅超风听了呆住不动,皱着眉头,似在努力回忆什么。   忽然烦躁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头,一跺脚,抡起蓉儿一挥,就要砸向院中枣树的树干,两个仆妇扑过去接蓉儿,梅超风听得风声,左手往回一带,右手成爪,一下扣到仆妇头顶,回手又是一下,可怜两个忠心耿耿的仆妇连呼叫一声也无,萎顿在地死去。   蓉儿尖叫不止,脸色煞白。   “再哭吃了你!”梅超风被哭声搅扰,更加暴躁,完全失去了理智,心中只记得多年来,自己不停地被人追堵围杀,脑中忽然浮起陈玄风被师父杀掉的瞬间,她啊的大叫一声,“快跑!贼汉子!不要伤了师娘!贼汉子快跑!”   一忽儿又想起自己被一群人围堵在蒙古,浑身是伤,她踉踉跄跄,空洞的双目茫然四顾,手里仍然紧抓着黄蓉,“师父!徒儿知错了!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喜欢若华,大师兄是好人,但大师兄已有了妻女,若华怎么能喜欢他呢,二师兄胆子真大,那晚他跳进了我的窗子......后来,后来若华有了孩子,害怕师父责罚,就想和二师兄私奔,师娘,师娘说她也是跟师父私奔的呢!若华也想私奔,可是,呜呜呜,孩子半路就没了,以后若华再不能生了....贼汉子不嫌弃我,他对我是真的好......”梅超风语无伦次地说着,手上攥紧了蓉儿的领子,蓉儿憋得脸色通红,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梅若华!你放开我的孩子!”沈梦昔此时完全忘记了腹痛,双手托枪对准梅超风,“你听到你师父的啸声了吗?他马上就到,看到你挟持他的女儿,他会饶了你吗?”   梅超风瑟缩一下,跪下来,“师父饶命!师父饶命!”   忽然又暴起,“骗子!师父早不要我们了!师父杀了贼汉子,也要杀了我!呜呜呜,贼汉子,怎么办?我们惹了大祸,师父不要我们了!”   “不会不会!你只要放了蓉儿,我保证,你师父一定不会责罚你!我保证!”   梅超风却是更加疯狂,蓉儿眼睛向上翻去,沈梦昔顾不得许多,对准梅超风的心脏开枪,梅超风目盲,耳朵却是机敏,急忙躲开,但第二枪紧随而至,她的左胸口溅开一朵血花,登时倒地。   两个仆妇上前抢回蓉儿,抚着她的胸口,蓉儿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沈梦昔怀里。   沈梦昔此时却是有些无奈,她望着院门的方向。——黄药师刚刚落地,先是惊怒地看着院中一切,然后脸色大变,怒喝一声,飞扑而来。   沈梦昔心中有些心虚,就这么杀了他的初恋,他是真生气了。   忽觉眼前白影一闪,沈梦昔条件反射护住蓉儿,只觉脊背一痛,禁不住痛呼出声。原来梅超风挨了一枪,竟没死透,拼着最后一口气,循着蓉儿的哭声扑了过来。   沈梦昔回头,只见梅超风手指前伸,满头鲜血,早已气绝。   看到她的手指,沈梦昔猛地想起她的九阴白骨爪是有毒的,大叫一声,伸手向那稳婆,示意自己要进产房。   黄药师一把抱起她,送进产房。产房里热气腾腾,是稳婆坚持产房温度一定要够高,否则小婴儿一出生,适应不了天气,会伤了元气。   “封住血脉,不要让...毒血流到孩子身上...”沈梦昔死死掐住黄药师的手。   黄药师双目赤红,塞了几颗九花玉露丸到她口中,点了她后背几个大穴。   稳婆焦急地大叫,“怎么才开了六指啊,怎么这么慢啊!”   沈梦昔逆转血脉将毒血逼出身体,脑海里却有一副图像,显示一股黑血已经流至心脏,毕竟距离心脏太近了。   眼见着又循着经脉流向身体各处。   她大吼一声,挥手拿出一面大镜子,命稳婆拿着,又回手给自己打了一针麻醉剂下去,不待起效,对准自己腹部就是一刀划下,鲜血迸出,稳婆吓得嗷的一声,扔了镜子就跑,余下几个也哇哇叫着逃出产房。   “举着!”沈梦昔嘶喊着,黄药师惊呆了。   “举着啊!”沈梦昔要疯了。   黄药师机械地举着镜子,沈梦昔疼得浑身打战,她像是一只母狮一般吼了一声,凝聚全身所有气力和内力,对着镜子,又是一刀,割开腹膜,子宫暴露出来时,麻醉起了一些效果,她将子宫切开一个小口,却实在无力,示意黄药师将子宫撕开,取出孩子。   黄药师一代宗师,面如土色,颤抖着手,举着喷满鲜血的镜子,呆若木鸡。   一盏茶之前,他的妻子还好好地在院子里溜达待产,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沈梦昔察觉那黑色毒血已经逼近子宫,“快,毒,毒......”   黄药师如梦初醒,扔了镜子,咬紧牙关,两手微一用力,撕开子宫,轻轻取出孩子,就在托出的刹那,沈梦昔使出最后的力气,一剪刀剪断脐带。   黄药师像个傻子一般,托着血淋淋的孩子。   “系上....脐带......让他哭...”沈梦昔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几个字来,只觉浑身力气迅速消失,身子也觉一轻。   她看到黄药师捧着孩子扑在自己身前,一张惊恐悲痛的脸在眼前放大,他大喊着阿蘅,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蓉儿也冲了进来,抱着她的脖子大哭起来,可随即她又看不到东西了,连初生的儿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她没什么后悔的,只是有些遗憾。   她沉沉地想,一切又回到她来之前的状态了吗,杜蘅到底死于难产了,黄蓉到底是没了妈,五绝果然是不能有妻子的吧......   这十几年的日子,像过电影一样,瞬间在脑海里循环了一遍,她对黄药师,从畏惧戒备,到逐渐熟悉,到互相容忍,竟过去了十年。   她的到来改变了许多,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她只是一粒微尘,阻止不了南宋的衰落和灭亡。   其实,中华民族的极盛时期,正是赵宋,经济、文化都强于唐代,只是后世不了解罢了。   她也不甚纠结了,盛衰循环,生生不息,终有一日,华夏文明,终必复兴。   只是,她习惯了每次都寿终正寝,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   接生了无数孩子的医生,却死于难产。她心中哀叹一声,哪怕多给半小时也好呢,她一定可以把自己给缝起来的!   真是遗憾啊!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啵”的一声,灵魂再次脱离躯壳,脱体而出,不知飘向何处...... 第423章 喜宝一   桃花岛的产房里,黄药师失魂落魄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妻子,和惊慌哭叫的女儿,再看看自己血淋淋的手,和手上一动不动的孩子。   锳姑冲进产房,一把抢过孩子,倒提了轻拍了婴儿的屁股两下,孩子发出惊天动地、委屈至极的哭声,也同时唤醒了呆若木鸡的黄药师。   他忽然悲鸣一声,悔得举手就要自尽。   黄蓉哇的一声哭了,他拍向天灵盖的手顿住了,一把搂过女儿,心如刀绞。   沈梦昔只想看锳姑正在清洗的婴孩的脸蛋,场景却是一变:   一间燃着壁炉的房间里,窗台上摆满了一小盆一小盆的植物,生机盎然,一面墙的书架上摆了满满的书籍,老式唱片机在轻轻转动,一张摇椅上搭着毯子,一个烤好的苏芙厘蛋糕摆在餐桌上。   场景忽又转换,黄蓉和几个徒弟跪在一个新修的大墓前,黄蓉哭着说:“阿娘,蓉儿会好好照顾弟弟的,阿娘放心。”   黄药师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只是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   沈梦昔真想再抱抱蓉儿,这孩子才十一岁,她还有好多东西没教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告诉她怎么应对月经初潮。   一转眼,她又跪在泥地里,面前躺着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金色头发,金色眉毛,蓝色眼睛,英俊儒雅,只是,他满头满脸的鲜血和脑浆。   沈梦昔啊的一声惊叫,坐了起来,只觉后背都是汗水。   “姜小姐,你终于醒了,真是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令人失望呢。”   沈梦昔看着面前这个正说话的中年外国女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女人继续喋喋不休,“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和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得去叫护士来!”说完自顾出了房间。   沈梦昔伸手去摸肚子,平平的,没有伤口和血污,她摊开手,又摸摸脸和头发。   ——离开了桃花岛的世界,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她捂住眼睛,满脑子乱七八糟,那分骨割肉的感觉上一秒还在,可这一秒,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想念那个孩子,想念蓉儿,同时也厌倦了这不停变换角色的人生。   头上传来刺痛,她捂着头呻吟出声,带动手背上的针头和输液管,这时门外进来一个护士,扶她躺下,迅速给她量血压,又拔了针头,给她喂药。   沈梦昔发现门口又进来一个老人。   气质不俗,是个中国人,他用粤语矜持地说:“我很担心你的健康。”   沈梦昔全听懂了。   她一直想学粤语,现在无师自通了,她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再次捂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有人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关门声,沈梦昔抵不住药力,慢慢睡去。   再次醒来,外面天气晴朗,鸟语花香。   沈梦昔已经知道这次自己是谁了。   喜宝。   她现在是一九七九年的姜喜宝。   ——沈梦昔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死去,又活到了亦舒的《喜宝》中。   她站在窗边,看着剑桥夏天的夕阳,——对于沈梦昔来说,喜宝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她是剑桥圣三一学院的学生。   二十二岁,身材曼妙,青春貌美,一副好躯壳。   只可惜,喜宝的脑子里全是负面情绪,连梦里都是杂乱无章的,要么是飞至而来的信件,要么是茫然四顾,要么是缺钱痛哭。   沈梦昔没用过这样的脑子,有些熬不住,烦躁地将手捏紧又放开,再捏紧,她想抽烟喝酒,脑子里飞快地浮现几个洋酒的品牌,手也伸向床头柜的抽屉,那里放着香烟和打火机。   沈梦昔伸出左手,打了右手一下,就地盘坐,静心打坐。   足足一刻钟,才静下心来。   “啊呀,姜小姐你怎么坐到地上了!”   沈梦昔被惊吓,一身冷汗,她无奈地看着辛普森太太,任她将自己从地毯上扶到床上,塞进被子里。   整个卧室是蓝白格调,显得冷冷清清,屋子里空空荡荡,窗边有个大写字台,右手边有四个抽屉,沈梦昔记得,第三个抽屉里放满了现钞。   辛普森太太身上有极浓的香水味,随着她的动作,还飘过似有若无的狐臭,熏得她头痛。   “你出去吧。我要洗澡。”沈梦昔语气生硬。   “是的,姜小姐。”辛普森太太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慢慢出去了。   沈梦昔泡在浴缸里,从武陵空间找出一本《喜宝》来,迅速翻阅,恶补情节。   她深深地烦恼,这个喜宝没有杜蘅聪明。   她失去了过目不忘的本领,并且内功全无,这具身体,除了年轻健康,乏善可陈。   喜宝一岁时父母离异,母亲是个无脑美女,父亲是个英俊浪荡子。喜宝跟着母亲,也随了母亲的姓氏,自小过着贫苦的日子,偏生她母亲但凡有多出来的一百块,也要给她买了花裙子打扮起来,有了一丁点的人情,也要求人将她送到贵族学校,就连公司发的去日本旅游的机票,她也要兑换成去伦敦的单程票,将女儿送往英国,算作镀金,至于女儿要如何生存,全不在考虑范围。   这也是一种母爱的方式。   喜宝的心情始终是灰暗的,她有一颗极度敏感的心,却偏偏极端缺乏爱。   她的名言是: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如果都没有,我还有健康。   这一句,就是《喜宝》的整个故事脉络。   喜宝想要真爱,却始终得不到,连父爱母爱都没有,男朋友也留不住。她不怕付出身体,只怕害怕付出真心。这又哪里能得到真心?   喜宝想要钱,本想傍一个富商付了学费,将来剑桥毕业做个大律师,谁知却一头撞进超级富豪的怀里,被折了羽翼。这个老人,喜欢的是她的青春活力和倔强,喜欢她性格里与他自己相似的东西。喜宝太年轻,太渴求爱,跟了勖存姿后,几次与年轻男子约会,不断试探勖存姿底线。   或许是真的爱上了她,或许是自私作祟,勖存姿这次,当着喜宝的面,亲手杀死了德国教授汉斯。   财大势大的勖存姿杀了人,却不必负刑事责任,逍遥法外,站在她的床边说:我担心你的健康。   身边所有的人,也都口径一致,那是场意外,辛普森太太更是一口一句:你的镇静剂服用太多了。   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沈梦昔大脑迅速运转,她要离开这里! 第424章 喜宝 二   沈梦昔将扔回武陵空间,从浴缸中出来,看着镜中青春的身体和美艳的陌生面孔,做了几个表情,苦恼地摇头。   原着中,喜宝最终是与这个逼死她母亲,杀死爱她的汉斯的老人,......真心相爱了!   这是沈梦昔绝对不能容忍,不能理解的。   她努力去理解喜宝:或许她已被剪掉翅膀,无法高飞,再也离不开勖存姿的钱了;又或者,是她太渴求一份爱,就连这样畸形的爱也照单全收了。喜宝曾问勖存姿:“你竟为了我杀人?”仿佛为了她杀人也是一种深爱的表达。   她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新睡衣,躺回床上,习惯性地慢慢侧躺,才发觉已换了躯壳,没有了大肚子,禁不住有些失落。   又猜测,黄药师此刻有没有想念她,蓉儿和那孩子有没有哭。   又是一夜乱梦,信件挤爆信箱,落了一地;她站在二十七层楼顶,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勖存姿举枪射击,汉斯一头栽下马去......停不下来,也醒不过来。   只是梦境再无桃花岛,只有一只手轻抚她的头发,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清晨,辛普森太太来叫她,沈梦昔费力睁开眼睛,只觉这一夜,比不睡还要累。   “姜小姐,快些洗漱,您要跟勖先生去参加勖小姐和宋先生的婚礼呢!”辛普森太太拉开窗帘,嘴里念叼着。   沈梦昔重新盖上被子,“不去。”   “你必须去!”勖存姿站在门口说。   沈梦昔垂下眼皮,并不看他。   黄药师以邪自傲,却也没做什么真正的邪恶之事,只是不愿遵守礼教、特立独行而已,而这个勖存姿,积攒了巨额财富,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   “你这是永远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勖存姿走到床边,低头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下床,穿好拖鞋,与他平视,一字一句说道:“我要离开伦敦,离开你。不带走任何东西。”   勖存姿眼里带了丝怒气,“呵,不带走任何东西!可是,我并不打算放了你。”   沈梦昔冷笑一下,耸了一下肩,看着勖存姿。   这个老人,大约七十多岁,除了眼神里的自信,与其他老人无甚差别,发根皮肤松弛,嘴唇薄而色深,果然是心脏不好。   喜宝到底爱他什么呢?一个人钱多了,就一定可爱吗?   他拥有不计其数的财富,拥有世界各地的女友,但他身体渐衰,三个子女均不成器。   之所以喜欢喜宝,是因为喜宝有强大的生命力和不服输的倔强。   沈梦昔心想,看来,还不能和他硬杠。   似乎勖存姿也是这么想的,他缓和表情,笑了一下说:“辛普森太太,你给姜小姐梳洗打扮,然后下楼吃饭,我们很快就去教堂了!”然后出了房间。   沈梦昔是被辛普森太太拖到圣保罗大教堂的,身上的白缎子小礼服也是她挑选的,还戴了一顶有纱网和羽毛的帽子,脸上擦了一层粉,唇上涂了唇膏。   沈梦昔厌恶这副皮囊,板着脸任由她折腾。   圣保罗大教堂里衣香鬓影,来的宾客均非凡人,沈梦昔看到勖存姿微笑着与勖太太一起,与宾客一一应酬。   从前,勖存姿从未带喜宝公开参加任何场合,这次却是直接将她带到人前,他是真的不准备放入了。   沈梦昔谁也不看,老老实实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仪式结束。   勖太太最后却来到她面前。   她叫做欧阳秀丽,富态雍容,保养得极好,只是那份正室做派比宋代的夫人还要十足,沈梦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钻研她的心态,香港已经废除纳妾制度,可她的丈夫有几十个情妇,她是如何调节心情的呢。   勖太太已慢悠悠看了她一遍,开了口:“大冷天,穿这么单薄,不怕冷?”   沈梦昔没有搭腔,她不打算与这些人再有交集,她很快会远离这群人。   辛普森太太在一旁说:“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是我替她备下的。”   勖太太怎会搭理辛普森太太,她在沈梦昔身边坐下来。   ——这是遵从丈夫的意愿,接纳了她?   后边座位上是勖存姿的大女儿勖聪憩一家四口,勖聪憩谁也不理,只是自顾与她的两个女儿说话,两个孩子十分可爱,让沈梦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勖聪憩的先生方家凯,一团和气,冲沈梦昔笑着点头。   转过头来,勖太太又说:“聪憩又有身孕了,这胎定是男胎!”   沈梦昔未再回头,她知道这胎还是女孩,还知道她生完孩子不久得了乳癌,丈夫出轨,然后自杀死掉。她不想回头。   身后教堂的大门忽然打开,阳光照了进来,所有人都回头。   婚礼进行曲奏响,缓步走进一对璧人。   勖聪慧身穿长长的低胸束腰白缎子婚纱,头发盘起,上面有一顶钻石皇冠,整个美得眩目。她身边是一身白色西装的宋家明,英俊不凡,脸上是一副得体的终于抱得美人归的喜悦。   所有人对他们行注目礼,热情拍手祝贺。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圣洁完美。   沈梦昔看着宋家明,忽然记起,三个月前,这个男人还在喜宝失去母亲时,亲吻着她的面颊和耳根,说要带她私奔逃走。   两天之前,勖存姿更是杀了一个德国人。   现在,所有人都若无其事。   沈梦昔也很平静。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她犹豫着想,或许,她只要耐心等待一两年?他们就都会走向自己的结局,她也就解脱了。   新娘勖聪慧,一年后会离家出走,勖聪恕将犯精神病住进疗养院,勖聪憩将自杀,宋家明会出家做神父,勖存姿也会死于心脏病,到最后,也就剩下这个富态的勖太太。   沈梦昔嘴角微动,勖存姿做的孽,都报应到了他的子女身上。   抬起眼,那边已经礼成,两个新人交换了戒指,正在亲吻。   随后两位新人坐上堆满鲜花的轿车,勖聪慧开心地冲大家挥手,车子开走,他们去蜜月旅行了。   沈梦昔又被塞进劳斯莱斯,回了剑桥的房子。   辛普森太太寸步不离,让人不胜其烦。   第二天,沈梦昔索性去剑桥上课,课后一直待在图书馆。   其实她并不想要剑桥这个文凭,这世界任何一个学府的毕业证对她来说,都没有吸引力,另外,勖存姿逃脱罪名一事,也让她已厌恶法学这个专业。   西方不是有个谚语:律师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第425章 喜宝 三   喜宝曾问过勖存姿:“你为什么不杀死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死宋家明,不杀死你儿子勖聪恕?”这三人都喜欢喜宝,甚至丹尼斯阮还曾与喜宝有过一夜情,而汉斯碰都没碰她一下。   勖存姿这样回答:“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沈梦昔坐在图书馆的大桌旁边,努力回忆,喜宝真的爱上那个汉斯.冯.艾森贝克了吗?   勖存姿说:“你已经爱上了他,只是你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永远比你认识自己更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喜宝颤抖着问:“你竟为我杀人?”   “我会为你做如何事!”勖存姿斩钉截铁。   沈梦昔轻笑出声,这一段并非来自喜宝的记忆,而是来自。——因她的到来,阻止了这一段情话的出现。   或许喜宝那两个月是真的爱上了汉斯,他们聊得那么投机,她又是那么喜欢那间农舍,听着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声音,她在安乐椅上安然入睡,一个梦都没有。   但她并不敢轻易触碰真情。   她害怕得到后的失去。   并且以她的性格,汉斯不离开她,她不久又会嫌弃汉斯的钱太少。——年轻女子,哪个不是这样的作?   别看喜宝说第一要许多许多的爱,一旦有了确定的爱,她一定会要更多的钱。   年轻英俊、温柔多金、有才华、有气度,又品德高洁、一心一意的男人是不存在的。汉斯或许已经足够完美,他是剑桥的教授,博学风趣,英俊潇洒,又有一颗珍爱喜宝的心。   然而喜宝最终也并未为死去的他,去举报勖存姿。   沈梦昔也不会。那些与她无关。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居然遇到丹尼斯阮,这个帅气的充满活力的马来男孩,第一眼看到她,腾地站了起来,随后想起什么,慢慢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他大概接受了宋家明的真诚劝告,下定决心远离喜宝了。   沈梦昔的眼神一扫而过,并未停留,像是根本不认识他。   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她在想,那么,宋家明应该也是接到警告了吧,他那么快完婚。   勖聪恕这个同性恋呢,哦,对了,他进了精神病院。   沈梦昔有些透不过气来,快步走了起来。   接下来几天,她在剑桥镇四处游荡,这里与二十年代有了一些变化,走在康桥上,她想起了许诗哲,想起尘封多年的民国往事,还专门去租住过的琼斯太太的那幢房子看过,一个红头发的老女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   她都没有开车,只是用两条腿,不停地走,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   勖存姿早回了苏黎世,但辛普森太太,管家、佣人、医护时刻监控着她,她知道,自己做前面走,后面老远是跟着车子的。   喜宝的父亲曾经来过,沈梦昔打量这个穿着过时西装,打着脏兮兮领带的男人,他也不过四十五岁左右,却因落魄,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头发长而油腻,脸颊下垂,怯生生地站在沈梦昔跟前。   喜宝是羞辱了他一番的,将钱洒了一地,让他一张张捡起来。   喜宝恨他,她也有理由恨他。一岁后就不再出现的父亲,如今来讨要女儿的卖身钱,她自然会恨他。一个女孩,如果父亲都不爱她,她还能相信哪个男人会爱她?   沈梦昔对这人无感,她一言不发,平静地从第三个抽屉捏出一沓二十磅的钞票,在桌面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诱人的响声,然后轻放到桌子对面。   那男人挪了几步到桌边,伸手抓住钞票,讷讷说道:“你母亲她死了。”   沈梦昔不作声,看着这个男人,喜宝的母亲姜咏丽,年轻时不曾带眼识人,致使自己和女儿的一生毁于这样一个男人。   那男人抬起头,还要再说什么,对上沈梦昔灼灼的目光,忽然瑟缩。   “你走吧。”   “我是你的父亲......”   “我知道。”   那人终没勇气再看沈梦昔,将钱放入西服内兜,低头转身出了门。   是谁将她的信息和地址告诉了这人?让他不远万里从香港飞到剑桥?   除了勖存姿还有谁,他处心积虑,逼死姜咏丽,杀死汉斯,再让这个男人来跟他要钱,为的不过是将喜宝推到绝境,只能依靠他生存而已。   沈梦昔手指冰凉。   一般情况下,你是什么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沈梦昔几辈子都没跟这种周遭寸草不生的人,打过交道。   ——勖存姿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天,沈梦昔每天早起站桩半小时,并重新修习九阴真经的内功心法,一次辛普森太太不敲门就进来,吓了沈梦昔一跳,之后她就明令所有佣人,只要她在家中,谁也不许进入她的房间。   十多天的锻炼,效果虽不显著,但辛普森太太惊奇地叫着:“姜小姐!你终于好了!你像一只可爱的东方小鹿!”   沈梦昔坐到餐桌边自顾自吃饭,辛普森太太十分失落,从前总是送她香水、唇膏,这半月像是忘记了一般,什么小玩意儿也没有,甚至都不与她讲话了。   当晚,沈梦昔习惯性地将门从内锁好,拉伸了一刻钟,吐纳半小时,躺下睡觉。   夜半时分,她警醒,门锁发出轻微的声音,随后门被无声打开,她从武陵空间拿出一把已经上膛的手枪,左手捏着三只银针,蓄势待发,呼吸却是如常,胸膛也轻微起伏,仿佛熟睡。   一个人影无声走近,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沈梦昔闻到一股男士古龙水混合老年人类似腐败的气味,她知道是勖存姿。   大约过了五分钟,勖存姿微不可查地叹气,一只手抚上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沈梦昔只觉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指攥了攥手枪。   那手又落到她的脸上,温热的指腹在脸上轻抚,沈梦昔实在受不了,一骨碌坐起来,大叫一声:“谁!”手上的武器瞬间全部收起,却抡起枕头劈头盖脸打去,一边抡一边站起来,抬脚就要踹上去。   勖存姿连连后退,“小宝!小宝不怕!是我!”他没料到会挨打,十分狼狈。   沈梦昔的脚踹不下去了,扔下枕头,跳下床,披起一件晨褛,打开电灯,“勖先生?你怎么来了?” 第426章 喜宝四   “刚下飞机,想看看你。”勖存姿风尘仆仆,连外套都没除去,怪不得身上有了老年味。   他上下打量沈梦昔,微笑,“小宝,我听下人说,你恢复得很好,每天锻炼,学习刻苦。”   沈梦昔点点头,不想与他对峙。   “锻炼一下好,身体健健康康的,别像我。”勖存姿有些黯然,“你说过,要很多很多的爱,没有爱,很多的钱也好,都没有,还有健康。小宝,你放心,这一切你都会有的。”   这个老人,头发花白,皱纹横生,但是气度不凡,他的财富和阅历,足以吸引无数青春女孩,前赴后继出卖肉体与灵魂。   而喜宝之所以吸引勖存姿,大概是因为她不够乖,她的优秀、她的活力、她的野性、她的反抗,无一不激发了勖存姿的征服欲,这种征服的过程,让他重新体会了年轻的感觉,欲罢不能。   他大概,是既希望征服喜宝,又担心征服了喜宝后,无事可做吧。   “你正应该是我的孩子。”勖存姿感叹,“那些年我只顾着满世界做生意,忽视了几个孩子的教育,等我想到,他们已经定性。而你,更像我。”   喜宝车子开得好,网球打得好,功课做得好,性格顽强,如同山崖缝隙里也能生长的野草,勖存姿的儿女却都是温室的娇花,经不得风雨。   沈梦昔扯了一下嘴角,心中猜测,他心中打算将他的产业帝国交到谁的手里呢?女婿么?   那么多情妇,怎么也有一两个智商高的?好歹让她们生下几个儿子来,将来执掌家业就是。   对了,他心脏不好,某些功能是不是也不佳,所以子女不多?啧啧,遗憾了,看看人家赌王.......   沈梦昔胡乱腹诽,面上却是不显,一语不发。从前喜宝无意说错一句话,他都要拂袖而去,沈梦昔自然不会多事,万一激发他的斗志,岂不多事。   此时已是夜里两点,勖存姿脸现疲色,沈梦昔下意识都想给他号脉,以她的医术,不说治愈,起码缓解病情是绰绰有余的。   她捻捻手指,咳了一下,“勖先生,请早些去休息吧。”   勖存姿听了,知道这是赶他走,却不想好好如她的意,笑着说,“也好,我今晚就睡你这里了。”   沈梦昔愣了,这位勖先生不是一直自卑于自己的衰老外表,不肯与喜宝亲近的吗?怎么今晚忽然留下?这是要闹哪样?   勖存姿见她表情,哈哈大笑,喊辛普森太太,将他的睡衣拿来,自己去浴室洗澡了。   等他洗好出来,只见昏暗的床头灯下,喜宝已经半蜷着睡着了。   他了然一笑,躺到了她的左边。   沈梦昔闭目调息,一动不敢动,她能感觉勖存姿在看她,手中捏了一枚钢针,以防万一。   心里有种直觉,勖存姿不会将她怎样,他似乎更加注重征服喜宝的心灵。   除了那次喜宝主动,他们再没有第二次亲密接触。那唯一的一次,书中没有详细描写,在喜宝的记忆里,也是泛善可陈。   而之前一夜情的丹尼斯阮,拥有“强壮的手臂,美丽的身形,腰身瘦小,温暖的身体,一寸寸都是青春”,两人都是动作熟练,仿佛认识了一辈子。   高下立见。   忽然,啪嗒一声,灯熄了。   沈梦昔察觉勖存姿靠近了她,她努力平稳呼吸,一动不动,勖存姿身上是清爽的沐浴露的味道,这让沈梦昔忽然想起喜宝记忆里,丹尼斯阮身上带着汗味的青春气息。   沈梦昔戒备着,勖存姿却只是将手放到她的头发上,并未有继续动作,呼吸逐渐悠长平稳,他睡着了。   背对着他的沈梦昔,也慢慢放松,不知何时睡着了。   已经近一周没有做梦,这晚又开始了。   早上醒来,沈梦昔疲惫不堪,扭头去看,勖存姿正看着她。   “小宝你说梦话了。”   “做了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就都忘了。”沈梦昔揉着太阳穴。   “你说剪断剪断,让他哭,断断续续的,很着急,又似乎很痛苦,还流了眼泪。”   沈梦昔忽地坐起,呆呆地看着勖存姿,“还说什么了?”   勖存姿盯着她看,“没有了。”   沈梦昔转过视线,掀开被子起身,勖存姿喊住她:“小宝,别恨我,求你别恨我。也别折磨你自己了。”   沈梦昔抬眼看看他,笑了一下,“我怎么敢呢。”然后走进浴室。   再出来,辛普森太太说勖先生已经走了。   沈梦昔撇撇嘴:就算是个年轻人,这样星夜兼程,作息无序,也是吃不消的吧。   真不知道图个什么?   她在卧室窗边站桩,听见辛普森太太在门外轻声唤她:“姜小姐下楼吃早饭吧。”   桌上有一碗冰糖燕窝,沈梦昔不吃,“一大早,我不吃,以后也别弄这些。”   辛普森太太小心翼翼赔笑:“做都做了,你好歹吃了,我又仔细挑过的呢,可别浪费了!”   “那你吃。”   “哎呀,我哪有资格吃,这是勖先生特别交待的,说您学习辛苦,给您补身子的。姜小姐听话,吃了吧,明天我们炖一只鸡吃,就按你说的做法,好不好?”   沈梦昔无奈端过碗来,三口两口吃了,又吃了一个白水煮蛋,将面前的白粥推到一边。   辛普森太太在一旁殷殷地看着,笑着接过她的空碗。   “哦,床头柜上,有只红宝戒指,你戴着正好,去看看吧!”   辛普森太太欢乐地应声,蹭蹭蹭就上楼去了。   天气阴沉,乌突突的天空,让人觉得压抑,沈梦昔心情也不好,她不想走路,让司机开车送她上学,结果到了学校,仍是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最后更是伏在图书馆的桌子上从上午睡到天黑。   辛普森太太一见她回来,啊呀叫了一声:“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我叫家庭医生来!”   医生来了,一通检查,留下三瓶药品,和辛普森太太说了用法。   沈梦昔已觉出不妙,却是浑身无力,胸中有块垒堵塞,心烦意乱,她揪着头发,捶着胸口,辛普森太太压住她,医生扑过来,眼疾手快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沈梦昔气得要死,但也只睁了一下眼皮,就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天气比昨日还糟糕,乌云好似低到了房檐,沈梦昔精神好了许多,到浴室洗了个脸,她给自己号脉,又努力回忆昨天一天的经历。   若说有什么特别,也就是那碗冰糖燕窝了。   该死的!   这具身体的十四条经脉都不畅通,尤其是肝经肺经,完全淤堵。这和喜宝长期情绪压抑有关。   喜宝是个性感又敏感,渴望爱又不肯付出爱,顽强又脆弱的姑娘。   沈梦昔被囚禁在这样的身体里,有的受呢。她摸出一粒九花玉露丸来吃了,身体慢慢舒畅,躺回床上,慢慢调息。 第427章 喜宝五   辛普森太太又来了,蹲在床边,用带着红宝石戒指的左手抚摸沈梦昔的头发,“姜小姐,今天好些没有?”   沈梦昔做有气无力状,“不好。今天不上课了,你去给学校打电话请假。”   “是的,姜小姐!”辛普森太太痛快地应了,下楼打电话去了。   一整天,沈梦昔都躺在床上,什么胃口也没有,辛普森太太忧心忡忡,不停地劝她喝些鸡汤。   沈梦昔应了,一转身,都倒进了武陵空间的垃圾桶。   她吃的是空间里存放的,黄蓉刚学厨艺时烙糊的馅饼。   嘴角带着笑容,慢慢吃下一只馅饼,吃得泪流满面。她想起黄药师,这个极少有表情的人,曾数度从天而降,解救她于水火。而今这样狼狈,恐怕世间再无一人相助了。   睡前,辛普森太太又来关照了一番,看着她将药片放到嘴里,才笑着下楼。   沈梦昔赤脚走到楼梯边,看到辛普森太太双手握着电话,勾着头,低声汇报:“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反应,......是是是.......医生倒没说什么......”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勖先生也知道了,我会不会被辞退,会不会死啊......”   沈梦昔退回去,依然躺回到黑暗里。   晨曦初至,窗帘缝隙里透出一丝阳光。   沈梦昔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这一夜,她终于打通了一条经脉。   神清气爽。   身陷囚笼,她居然有闲情,笑着打算到香港去见见金庸和翁美玲。   起身到窗边,刷地一把拉开窗帘,阳光正好。   翻了一条牛仔裤穿上,沈梦昔下楼。   辛普森太太见她,立刻惊讶地走过去扶她,“哎呀我的姜小姐,我给你端到床边吃多好。”   沈梦昔觉得她身上的狐臭更加浓烈,强忍着没有摔开她的胳膊,“躺不住了,心里憋闷烦躁,你到底给我吃的什么药?”   辛普森太太吓了一跳,“......都是家庭医生开的药,勖先生也都过问了的。”   “我要去巴黎购物!”   辛普森太太更加不知如何作答。   “我要换只金表,这个旧的送你好了。”沈梦昔褪下腕上百达翡丽金表,放到餐桌上。   “太贵重了,姜小姐,我不能接受。”辛普森太太期期艾艾。   沈梦昔拍拍她的手,“辛普森太太,我这一病,才知道你的好,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怎么活。拿着吧,这是你应该得的。”   辛普森太太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姜小姐,我马上安排司机!”抹了一把眼泪,她走了出去。   沈梦昔将一杯牛奶,一个鸡蛋收进武陵空间,上楼了。   她在图书室坐了一会儿,这些天,她翻遍所有的角落,也没有找到喜宝的护照,记忆中是放在图书室的抽屉里,此刻不见了,那就是被辛普森太太藏了,或者干脆就在勖存姿那里。   原着中,喜宝目睹勖存姿杀死汉斯后,受到极大刺激,当场晕倒。她要离开,但勖存姿付出太多,已不肯放手。   喜宝举目无亲,也没人敢爱她了。   但她有足够多的钱,多到几辈子不必读书奋斗。   ——看,一个野草一样顽强的女孩,就是这样被废掉的。   最终她放弃学业,颓废了一年多时间,整日与不相干的一群人喝酒聚会。到最后还是依赖了勖存姿,他们将之称为相爱。   如今,沈梦昔在她晕倒的节点穿来,只是她醒来后没什么记忆,又冷静得过分,让勖存姿心中存了戒备,以为喜宝还有后招,还增加人手监护她。   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了点钱,就总想控制一切。   勖存姿嘴上说,他们不要紧,你没有爱上他们。   其实他们,也就是丹尼斯阮、宋家明、勖聪恕都接收到了不同程度的警告和惩罚,他们都不敢再靠近喜宝。   只要喜宝不屈服,勖存姿永不会放手。   而她的屈服,也无非就是变得乖觉,变得颓废,毫无生气罢了。   这让沈梦昔想起从前看到人家训犬,最终目的是把狗训练得服服帖帖,按照指令行动,不允许有一点个性。   狗子生活在人类主宰的世界,除了驯服,还能如何?   只不知,勖存姿看到颓废的喜宝,心中做何感想。他们之间真的是爱情吗?   他爱的方式就是,留给喜宝可观的遗产,八十年代初的九位数英镑。   喜宝的悲剧就在于,小时候太穷,母亲又教得她爱慕虚荣,到最后勖存姿又一股脑砸给了她一个天价遗产,她失去了挣扎和努力的动力。   沈梦昔不是喜宝,虽然她也时常哭泣,偶尔抱怨,但始终向前。   她从抽屉里拿了一摞钞票下楼,辛普森太太已准备好车,她把钞票装到辛普森太太的手提包里,让她陪自己去购物。   ——她相信,刚才的时间,辛普森太太已经和勖存姿汇报完毕了。   果然辛普森太太笑着劝说:“姜小姐,医生说你身体还未痊愈,不适合出远门,不如,我们今天就去伦敦玩玩儿吧。”   沈梦昔呵了一声,“行,只要能出去透口气,不然要憋死了!”   车子停在一家珠宝店门前,沈梦昔忽然不想下去,她知道勖存姿给喜宝的遗产里有一家珠宝店的股份,或许就是这间,她抬手让司机找一家理发店。   她打算将一头长发剪了,辛普森太太试图阻拦,不停用手去拉她,沈梦昔内心烦躁起来,用中文吼道:“滚!”   辛普森太太愣怔地抬头,对上沈梦昔的眼神,瑟缩下来。   黑色卷发,散落一地,辛普森太太口中喃喃,不知念叨着什么,沈梦昔只觉得一颗头轻了许多。   辛普森太太付钱后,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勖先生会生气的......”沈梦昔砰的关上车门,“开车!”   司机听话地开车,辛普森太太穿着半高跟皮鞋,在后面急得跺脚。   车子没走多远,司机说:“姜小姐,那边是大小姐家的车子。”   沈梦昔看过去,只见勖聪憩挺着微隆的肚子,由方家凯扶着,朝路边一辆奔驰走去。   看到沈梦昔的车子,勖聪憩停下来,转过身站着,司机自觉将车停靠到路边,沈梦昔只得下车。   方家凯笑着和她打招呼,指指身后的医院,“我陪聪憩来产检。”   原来勖聪憩这段时间,一直留在伦敦,她觉得这胎定是男孩,还是在伦敦生产比较放心。   勖聪憩上下打量了沈梦昔,沈梦昔也打量她。   虽然孕期五六个月,勖聪憩依然穿着高跟鞋,一条丝绸的松身裙子,腕上带着金表和檀香木珠子,面上妆容精致,脸微微胖了一些,但依然很漂亮,与勖聪慧厚重的美不同,她是美是凌厉的,带着点侵略性。   “爸爸居然让你用这台车。”她皱眉。   沈梦昔笑而不语。   辛普森太太居然很快追了上来,一脸的汗水,在旁插嘴,“勖先生刚刚给姜小姐买了英格兰的麦考杜城堡,七十个房间呢!还有全雷达控制的游艇,一百三十六尺长。”   勖聪憩眼神一凝,声音提高,“你倒成了公主?”   沈梦昔以为她会气愤地上演打耳光或者谩骂的情节,但她只是轻蔑地看了沈梦昔的牛仔裤和齐肩短发一眼,再未多说什么。   有句话怎么说的,只有先得了男人的尊重,才能得到女人的尊重。   勖存姿的重视,让勖聪憩不敢轻举妄动了。   沈梦昔笑容加深。   方家凯去扶妻子,“聪憩,我们回去吧,你也累了。”   勖聪憩顺从上了奔驰。   方家凯冲沈梦昔点头告辞,驾车而去。   他的奔驰,是普普通通的款式,不掉价,又很实用。   他一直有自己的事业,从不参与到勖存姿的事情里,这个看着憨厚老实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 第428章 喜宝六   看不见的监视者,比看得见的还多。   沈梦昔知道下药的不是勖存姿,就放下一半的心,但总得找些事情来做,只得又去上课。   她站在圣三一学院大门口,看着亨利八世的雕像右手上举着的椅子腿,忍俊不禁。   “据说那本来是一根金色权杖,不知是哪个捣蛋学生,换了跟椅子腿上去。”   沈梦昔回头,见是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温和地笑着为她解说。   “我自然知道。”沈梦昔淡淡地转过头来,她不想在脱离勖存姿之前,与任何男人多接触。   那人依然笑得温和,“我每次见了也会笑,几百年了,居然没人给换回来,仿佛是件有趣又骄傲的事情。”   绅士风度,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虚伪。   沈梦昔冲他微一点头,进了校门,并不知道那人在他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歪了一下头。   进了校门,右侧的大片草坪中间,有一棵孤零零的苹果树。   是的,你猜对了,就是这棵树上的苹果,落到了牛顿的头上,启发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沈梦昔笑着绕苹果树走了一圈,耸耸肩:三百多年的苹果树,树干还没有她的腰粗,编故事也太不精心了。   她去法学系点了个卯,就混进生物化学系的实验室,在走廊遇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栗色头发的女孩,脸上是点点雀斑,说英语带着德国口音,沈梦昔便用德语与她交流,还谈起维茨小镇。   这个名叫安娜的德国女孩,本是个性格较为刻板的女孩,但她喜欢沈梦昔纯正的德语,对她的东方身份又极感兴趣,“剑桥的中国女生可不多,你的英语居然也这么纯正!”   “你也可以做到,只要多与英国人说话。我想,你的时间定是都用来读书和泡在实验室,不怎么说话。”   安娜被恭维得熨贴,展颜笑了起来,脸上的雀斑凑到了一起,十分可爱,“我二十二岁,喜宝你呢?”   “我也是二十二岁。”两人很快聊到一起,并一起吃了午饭。   饭后沈梦昔请她帮忙化验药品和牛奶。   安娜看看信封里的药片,又盯着她的脸看,“东方美女,有人谋杀你?”   “并不是,我替别人做事,你要保密。”   安娜立刻信以为真,也放低声音,“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话题岔开,安娜聊起她的同乡,“我有个同乡,是克莱尔学院的物理系教授,才华横溢,风度迷人,可惜天妒英才,不到三十五岁,就死掉了。”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声音也低了下来。   沈梦昔脑海中浮现一个骑着栗色骏马的年轻男子,笑着看她,他的口音像安娜一样不纯正,他有着金色头发,金色眉毛,甚至金色的眼睫毛,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变得更薄。   沈梦昔双眼潮湿,心脏揪着痛了几下,它们这一刻根本不受她的支配。   喜宝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位汉斯先生的小屋,在那里她可以踏踏实实睡上一个小时。   安娜带着药片和牛奶去实验室了,到傍晚,安娜去图书馆找到沈梦昔,“喜宝,药片只是一般的镇静药物,还有一定的抗过敏作用,不适合长期服用。牛奶很新鲜,像刚挤出来那么新鲜。”   沈梦昔笑着说:“辛苦你了安娜,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必客气,乐意为你服务,谁让我难得有看得上的女生。”   沈梦昔哈哈笑,引来周围学生侧目,她吐吐舌头,立刻噤声。   看着安娜一本正经的脸,想想又说:“明天我给你带点中国美食吧。”   安娜对中国美食不感兴趣,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我对你的友谊是真诚的。”   沈梦昔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太狭隘了。”   第二天,她本想让厨房做份糖醋排骨,想想又放弃了。   虽不知辛普森太太受命于谁,但她最近很老实,似乎上头那人撤销了指令。但沈梦昔不想冒险,早餐都在卧室用,每样都收一些到武陵空间,装作吃过的样子,午饭晚饭都在学校食堂吃。   她在武陵空间存放食物的第二格,找了一份从前做的糖醋排骨装好,亲自送到实验室,安娜起初还矜持,等沈梦昔打开饭盒盖子,酸甜的香气飘进她的鼻孔,她的眉毛立刻跳了起来,伸手就捏了一块,填入口中,眼睛瞬间发亮,飞快地咀嚼。   实验室里两个穿着同样白大褂的男生,闻声出来,毫不见外地摘了手套就吃。   “你们怎么都不洗手啊?”沈梦昔着急。   几人全然不顾,埋头苦吃,赞不绝口。   安娜吮着手指,毛茸茸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沈梦昔,“喜宝,我错了。我们的友谊,看来真的需要中国美食来维系。”   沈梦昔扣上饭盒的盖子,做高冷状,不屑地说:“不不不,安娜小姐,你不能如此狭隘地评价我们之间崇高的国际友谊,我想我该告辞了!”   安娜一把抱住她,哇哇大叫,全然没有德国妞的古板。沈梦昔也哈哈大笑。   两个男生咋舌,“安娜换了性子了?”   ******   早上沈梦昔状若无意地和辛普森太太提起护照丢失的事,让她去补办一个。辛普森太太支吾一下,搓着胖乎乎的两手,“是这样,上次您送到医院抢救,用到了护照,之后就一直放在我的皮包里,是我忘记给您了,后来,勖先生给您买了城堡,需要办手续,又拿走了......”   沈梦昔不经意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果然在勖存姿那里。   第二天,勖存姿忽然来了。   这就是沈梦昔一直犹豫要不要提起护照的原因,她一提,准得惊动勖存姿。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辛普森太太让厨房做了黄焖鸡,勖存姿笑着问:“你的口味有所改变。”   “人总是要变的。”   “辛普森太太说你在找护照。”勖存姿将喜宝的护照拿出来,推到她跟前,“给你买了几样东西,想给你个惊喜的。”   “谢谢,我拥有的已经足够。”沈梦昔想起写字台抽屉里的一张存折,上面大约有五万英镑,还有一枚麻将牌似的钻戒。“其实,我要的不过就是六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而已。”   喜宝最初真是这样想的,可她根本禁不起金钱的诱惑,一边后悔出卖了灵魂,一边继续享受着奢侈的生活。   沈梦昔侧头从窗子看出去,夜空又是黑漆漆的,乌云罩顶。   此刻她的心绪不比从前的喜宝清晰多少,喜宝无处可去,无人依靠,她又何尝不是。   “小宝,我知道你找人化验了食物,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勖存姿语气肯定,“辛普森太太明天一早就走人,厨房的人全部都换过!”   沈梦昔闭了闭眼睛。   连学院里的事情,也逃不过他的掌控。 第429章 喜宝七   睡前,勖存姿又来到沈梦昔的卧室。   沈梦昔面上不显,心里却存了戒备。   “小宝,你听说了吗,三一学院校庆,王子会来。”换了睡衣的勖存姿没话找话,沈梦昔注意到他的颈部十分松懈。   “不是在海外服役吗?”沈梦昔将蒲团踢到房间角落,顺手拿起床边的一本书。   “早回来了,目前在皇家海军学院学习。他就是三一学院毕业的,与你也算校友呢。”   “我的荣幸。当王子真好,可以一直读书。”这个王子一直做到头发花白,还是王子。   “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一直读书。”勖存姿笑着伸手抽走她的书,“不过,今天不要再读了。”   沈梦昔马上回以微笑,“好吧,我不看了,只要及格就可以了。”   “怎么一下就剪了?都不跟我说一声。”勖存姿轻轻拥她入怀,爱怜可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喜宝的记忆里,勖存姿几乎没有主动与她亲近过,他先是晾了喜宝四个月,后来又用钱砸,最后才是精神控制,并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今晚,恐怕也不过是种试探和较量罢了。   沈梦昔顺势将头轻靠到他的胸前,“嗯,冲动了。前段时间,情绪实在难以控制,只想发泄。你知道我一向不这样的,肯定是药物原因,只不知对神经系统是否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停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幸亏发觉了,否则我会和聪恕成为病友......”   说到这里,她猛然掩口,站直了身子,不敢看勖存姿的眼睛,“对不起,勖先生。”   勖存姿点点头,又拍拍她的肩膀,“是我对不起,没有照顾好你。”   “不,我比从前已好了千百倍。”沈梦昔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曾经刷盘子和做住年妹的日子,苦笑一下。   勖存姿复又慢慢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唉,我老了......”   有一瞬间,沈梦昔的心软了,她衰老过,太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助滋味。   不等她反应,勖存姿已经松手,退出了房间。   ——他一感觉到了沈梦昔的抵触,便立刻骄傲地走开。   听着勖存姿回了自己卧室,沈梦昔松了一口气,关门睡觉。   第二天一早,辛普森太太听到要被辞退,面如死灰,手微微地颤抖,她没有辩解,只是哀求地看看沈梦昔,沈梦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或许勖存姿已经知晓是谁指使的辛普森太太,他只是不准备告知沈梦昔,更不打算跟指使者翻脸罢了。   辛普森太太还是抹着眼泪,拖着行李离开了,她将再也找不到如此优渥的工作,这才是她流泪的原因。   “勖先生,会不会某一天早晨,我再也醒不过来。”沈梦昔换好衣服,临出门笑着问勖存姿。   勖存姿看着她的牛仔裤和白衬衣,以及挺直的脊背,笑着答:“永不会。只要我还活着!”   沈梦昔点点头,“那你要好好活。”   勖存姿叹气,“喜宝!”   沈梦昔挥挥手,“我去上课了。”出门骑上单车就走,一辆劳斯莱斯不远不近跟随。   晚上回来,勖存姿居然还在,沈梦昔惊讶地说:“你没走?”   勖存姿气笑,“你就那么希望我走?”   “你一向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沈梦昔换了鞋子,发现房间里并排站着四个同样装束的女佣。“新来的?”沈梦昔问勖存姿。   “是。这是劳拉,她一直在苏黎世为我服务,现在我把她送给你了。”   那个叫劳拉的女人走过来给沈梦昔行礼,并问好。她年纪和辛普森太太差不多,四十多岁的样子,只是比之瘦一些。   “罪过了,那你岂不是不方便,我平时都在学校,不过回来睡个觉而已,你随便换个人给我就行了。”换谁还不都是盯梢的。   勖存姿不理她,让余下三人跟沈梦昔见礼。   一个个看上去都是低眉顺眼的,这些应该都是只听命勖存姿,暂时还没被人收买。   “算了,那你们就留下吧。”   晚饭摆上来,沈梦昔却不动筷,只是陪坐在一边,“我在学校和安娜刚吃过,很饱。”   勖存姿呵了一声,“你连敷衍我一下都懒得做了吗。”   “不,您火眼金睛,是我什么都瞒不过您。”   “还是在怪我。那些人是用来保护你的。”   “是。我知道。”   “小宝。”勖存姿吸了一口气,慢慢说:“小宝,明天我带你去麦都考城堡看看吧,你会很开心的,你说过喜欢城堡。”   “你不忙吗?”   “忙。但钱是赚不完的,我总要享受一下。”   沈梦昔忍不住笑了一下,“是啊,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来赚钱的。”   勖存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半晌才说,“你说的很对。”   “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事儿。金钱买不来的,才是珍贵。”   “是,比如健康,比如青春,比如真情,比如你的心。”勖存姿忍不住又伸手去摸沈梦昔的头发,“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沈梦昔心里说:你只是想控制一切罢了。   他把一切都放到喜宝面前,唾手可得。可是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他逼得喜宝迷失了。   第二日沈梦昔真的和勖存姿去了苏格兰的城堡,她带着那串杜白丽夫人的项链,她也是最受宠的情妇。   勖存姿很满意她的顺从。   麦都考城堡位于北海岸边的圣安德鲁,城堡童话一般的外观和周围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绿草如茵,只是终年都吹着劲风。   绿草上点缀着羊群,从高处看去十分养眼,牧羊犬追赶着羊群,像是一朵朵流动的白云,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小宝,你可喜欢?”勖存姿期待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由衷地喜欢这里,她眼中的光极大满足了勖存姿,他笑着拍拍沈梦昔的脸蛋,“去骑马!”   沈梦昔苦笑,“我只是叶公好龙罢了,这么大一个城堡,要怎么住?”   “不住放着也好。”   马厩里有几匹马,沈梦昔看到一匹豹纹花马,竟与当初喜宝和汉斯交往时,常常骑的阿伯露莎马十分相似,这种马数量稀少,价格不菲,喜宝拥有两匹,这里还有一匹,看来勖存姿是真的喜欢这种马。   勖存姿让马夫牵马出来,沈梦昔毫不犹豫,挑了那匹阿伯露莎,翻身上马,身姿潇洒,疾驰而去。 第430章 喜宝八   沈梦昔纵马奔驰,胸怀激荡。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阿伯露莎的鬃毛飞扬起来,像海浪一般,沈梦昔的短发也随风飘扬,她弯下腰,微微离开马鞍,马蹄踏地的声音与她的心跳相合,有一刻她期望可以一直这样奔跑下去。   自丹田发出一声长啸,回荡山谷,马儿受了感染,跑得更加起劲。   一个小时后,阿伯露莎汗流浃背,打着响鼻。   沈梦昔躺在草地上,舒服地呻吟,天空的云朵飞快地变幻着形状,飘到远方,沈梦昔这些天来最为舒畅的就是此时。   一人一马慢慢踱回马厩时,勖存姿还等在那里。   他笑着说:“小宝你马骑得也这么好。”   “又在感慨我不是你的孩子?”沈梦昔笑着一跃而下,将马鞭扔给马夫,亲昵地抱抱马头,叮嘱道:“给它好好擦汗,别急着饮水!”   “你果然是喜欢这里的。”勖存姿笑。笑容里带着点慈祥和宠溺。   “谢谢你百忙之中陪着我。”沈梦昔忽然有些可怜他。   “小宝你变了。”勖存姿打量着沈梦昔,“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若是从前,沈梦昔会心惊,怕露馅,但如今她早已习惯,“最近心情不佳,吃得有些多,是不是像残花败柳了?”   勖存姿失笑,“我想明白了小宝,是你不再小心翼翼讨好我了!”   沈梦昔耸耸肩,“讨好你又怎样?你又不放我自由!”   勖存姿哈哈大笑,揽着沈梦昔的肩膀,“离开我你打算去哪儿?香港吗?天天被你那个父亲骚扰?不如好好读完剑桥,我甚至可以保你将来进入国会。”   沈梦昔不由得想,喜宝那样一个刚过二十岁的女孩,怎么能斗得过这样一个人呢。   沈梦昔第一次仔细端详勖存姿,这个人无疑是有魅力的,但他也是可怜的,他的亲人无一不在他跟前演戏,为的无非是他名下的资产。亲情友情爱情,但凡沾个“情”字,都与他无缘。   他是惧怕死亡的吧,又有哪个不怕呢。“人死了钱没花了”的的不甘,更让人厌恶衰老吧,何况他还有心脏病呢。   “你在可怜我?”勖存姿的声音里带了丝恼羞成怒。   “我会好好读书的。”沈梦昔眨眨眼睛,不由分说笑着挽起他的胳膊,“回去吧,我饿了。”   “你这样,我更不能放手了!”勖存姿哭笑不得被沈梦昔拖着走。   在麦都考城堡住了一天,沈梦昔就回了剑桥,因为有件急事要勖存姿回比利时处理。   回来的第二天,勖聪慧和宋家明就来了。   那会儿沈梦昔在图书室画画,劳拉敲门请她下楼。   沈梦昔穿着家常衣服下楼,宋家明站起来,得体地打招呼,勖聪慧却依然坐在沙发上,目光如刀地盯着沈梦昔。   这对新婚夫妇,似乎不怎么甜蜜,两人坐得很远。勖聪慧原本天真烂漫的脸上有了阴郁,宋家明倒和从前一样温文尔雅。这样的情形,任谁都会判断,是女孩在耍小性子。   “听说你去了城堡?”勖聪慧有些咬牙切齿,沈梦昔一坐下她就质问。   沈梦昔宽容地不去计较,任何一个女儿都会觉得父亲的情妇不是好东西,何况抢了她遗产的呢。   劳拉用托盘端来三杯咖啡,轻轻放下,笑着说:“二小姐、姑爷请慢用。”   勖聪慧看到劳拉先是一愣,然后泄气地、不可置信地低吼了一句:“他连你都给了她!?”   看着勖聪慧的脸色变幻,沈梦昔顿时生出一种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感觉,她自嘲地笑笑:勖存姿用钱砸喜宝,一方面是收服她,一方面何尝不是给她撑腰,让所有人都不敢慢待于她。   劳拉笑着点头致意,退了下去。   和辛普森太太不一样,劳拉城府较深,且以在勖存姿身边伺候多年自居,眼角常常不自知带出一丝不屑来。   但她工作十分尽责,每到沈梦昔需要的时候,她又会及时维护于她。比如此时,她的适时出现,让勖聪慧明白,她应当有所收敛。   显然宋家明也很震惊,勖聪慧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劳拉是服务父亲多年的忠仆,让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沈梦昔好久,“姜小姐,这里的人全部换过了?”   沈梦昔喝了一口咖啡,点点头算做回答,又问:“你们几时度蜜月回来的?去了哪里?玩得开心吗?”   “回来几天了,住在伦敦。勖先生送了一套伦敦的公寓给我们,我近期替勖先生打理英国的一家运输公司。”宋家明微笑着说:“这是送你的小礼物,还请笑纳。”说完送上一个漂亮的纸袋,里面是一款香水。   “非常感谢。”勖存姿带她参加女儿的婚礼,就是将她的身份过了明路,所以勖聪慧他们新婚旅行的小礼物里,也有了她的一份,说白了,她现在的身份就是勖存姿的妾。   中国自三十年代废除纳妾制度,但香港因其特殊性,华人治华,直到1969年才废除纳妾制度。但能纳妾的都是富商,执行起来也很是艰难,故而都十年了,富人依然还是三妻四妾。   勖聪慧的爱憎都写在脸上,她仇恨又鄙视地看着沈梦昔,“我一万次地后悔,为什么那次要坐经济舱,否则就不会遇到你这个瘟神!”   沈梦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诚地说:“这大概就是缘分吧。聪慧,你应该继续过你从前的日子,不必为了我的存在而影响了心境。”   勖聪慧恼怒地瞥了一眼宋家明,“你这个狐狸精!勾得全家的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就满意了是吗?你这个天生的婊子!”她将“婊子”两字咬得很重,仿佛要吃人。   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出口不逊,立刻就面目可憎起来,沈梦昔一脸惋惜:“那谁又是嫖客呢。”   勖聪慧气得从沙发上站起来,抡起手臂要掌掴沈梦昔。   沈梦昔轻轻一抬手,握住她细细的手腕,“勖小姐,你又打不过我。”   宋家明尴尬地放下要阻拦的手,扶着浑身发抖的勖聪慧坐下来。   勖聪慧忍不住掉下泪来,又觉得在敌人面前落泪先输了阵仗,更加羞恼,跺了一下,转身捶了宋家明一下。   沈梦昔忍不住笑了。她谈不上喜欢勖聪慧,但也不反感这个天真的女孩,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往往就是这样天真,她们没什么机会接触复杂,也没机会受伤。 第431章 喜宝九   喜宝不同,她自小便懂得如何讨好男孩子,获得他们的帮助,且坚信,一个女人一生中必然要有许多男人做踏脚石的。   现阶段的勖聪慧,大概是生平最为烦恼痛苦的时期了吧。   她本想将飞机上认识的女孩介绍给自己的哥哥,尽管哥哥是个同性恋。呵呵,但没想到赔上的是自己的父亲。   ——或许勖聪慧并没有那么天真,或许只是她父亲喜欢看她天真烂漫的样子罢了。   沈梦昔看着新婚的小夫妻俩,他们似乎已经有了罅隙呢。   沈梦昔想不出勖聪慧是受了怎样的刺激,才下决心抛下优渥条件,毅然离家出走的。而宋家明又为何当了神父,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勖聪慧是专程来撒气的,但宋家明却是办正事的。   他拿出几分文件来,请沈梦昔签字。那是关于麦都考城堡和游艇及两辆跑车的手续,只差她的几个签名。——难怪勖聪慧这么生气。   沈梦昔想了想,提笔签上姜喜宝。   宋家明赞了一句好字,收好文件,又谢绝沈梦昔的留饭,拉着依然气咻咻的勖聪慧离开了。   沈梦昔坐在阳台,看着那小夫妻驾车走远,拿出一管玉笛,凑到唇边随意吹奏,一出口竟是黄药师的碧海潮生曲,她不禁失笑,以前从未吹过,如今竟是信手拈来。   忽听有人喊“喜宝”,她转头看去,见是安娜和他的两个学长,殷殷地站在大门外冲她挥手。   沈梦昔叫女佣去开门,自己也换了衣服下楼。   安娜讶异地打量着房子,“神秘的东方女郎,你父亲是大清国的亲王吗?”   “早就没有大清国了,你以为中国人还都拖着个辫子吗?”沈梦昔笑着请他们落座。   “难道不是吗?”安娜眨着眼睛,认真反问。   瞧瞧,连剑桥的高材生都这么认为,可见世界对中国的偏见有多深。   沈梦昔简单科普了一下中国的现状,安娜受教地连连点头,又问:“那你的父亲是谁?”   沈梦昔正在斟酌用词,劳拉端出饮品,堵住了安娜的嘴巴。   这几天沈梦昔没去上课,劳拉都没什么胃口吃饭,两位学长也觉得嘴巴淡出鸟来,巴巴地跟她追问东方女郎的饭盒,于是三人忍不住按照沈梦昔之前所说地址,摸上门来,老远听到奇妙的笛声,抬头看,居然真的是她,于是便高声呼喊。   “喜宝,我担心极了,生怕你生病了没有亲人在旁照顾,如今看你健健康康,又有女佣照料,我可算是放下一颗心了。”劳拉一脸认真地说。   沈梦昔连忙道谢,并客气地邀请他们留下共进晚餐,三人起身作势要走,沈梦昔笑着说中国的礼节中,有一项就是好客,朋友到了家中,定要好好吃上一顿的。   说完就吩咐劳拉晚上吃中餐,多做一些,连司机的也带出来。   劳拉呵呵笑了几声,终于坦白,“我们的友谊真的离不开中国美食呢,尤其咱们学校的餐厅那么难吃。”   沈梦昔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去了厨房。   新来的厨娘虽得了亲传,但是终究不熟练,沈梦昔索性系了围裙亲自上阵,就着厨房食材,简单做了个番茄炒蛋、鸡块土豆、红绕鱼块和虾仁菠菜。   “时间仓促,实在是招待不周了,下次我给你们包饺子吃。”沈梦昔除下围裙,客气地请他们入座吃饭。   安娜不懂中国人的客套,十分认真地说:“要是时间充足,你会做些什么菜呢?还有,饺子是什么东西?”   沈梦昔忍不住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安娜坐到桌前,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有些拘谨,一副放不开的样子。   沈梦昔像往常一样跟他们谈笑,这才使他们慢慢恢复了状态,安娜对着沈梦昔肩头就是一拍,“喜宝!你就是我的朋友!”两个学长吃得酣畅淋漓,头也不抬。   ——没人抵得住中国的美食外交。   饭后天色还早,沈梦昔就跟着他们三人去了图书馆,劳拉今晚也吃得很美,嘴上赞美,“姜小姐居然有这样的手艺。”脸上仍是不免带出些鄙夷来:真正的贵族小姐,哪有亲自下厨的?   沈梦昔没理她,与三人一起骑车离开。照例又是一辆车不远不近跟上了。   进了学院大门,车上下来一个高大健壮,身着西服的男人,也跟了进去。   “你爸爸真是疼爱你,活像我们会吃了你一般。”安娜回头看看,笑着对沈梦昔说。   “烦死了,天天像尾巴似的跟着!我不去图书馆了,今天句跟你们去实验室好不好,他应该进不去吧?”   “对对,我让看门的老亨利拦住他!”安娜兴奋异常。   沈梦昔进了实验楼,回头冲那跟着的保镖笑笑。   安娜在看门的一个老头耳边嘀咕几句,果然,他朝着保镖走去,拦下了他。   保镖进不去也不急,他围着实验楼绕了一圈,见后门是锁着的,便又绕回了正门守着,忽然觉得有些困倦,打了个呵欠,点了根香烟,无聊地继续等,这里虽不比图书馆可以坐着,但好歹可以吸烟。   四五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拿着实验器材走了出来,从他身边经过。他抬眼挨个看了一遍,都是欧洲妞,于是又垂下眼皮小憩。   已经是晚上九点,保镖整理了一下西服,揉了揉脸,平时这个时间,姜小姐就该回家了。   一阵嘈杂,从实验楼里走出十来个学生,保镖看到安娜胸前抱着两本厚厚的书,也走了出来,再看她身边,却是没有姜小姐的踪影,他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疾步上前,“姜小姐呢?”   安娜认出他来,板着脸说:“喜宝早就去图书馆了,她说不喜欢你跟那么紧!你回去跟她爸爸说,也给她一些自由.......”   保镖转身朝着图书馆跑去,安娜话没说完,十分不悦,“无礼的野蛮人!”   等敬业的保镖跑到图书馆遍寻不见,又唤醒睡着的司机,驱车回了别墅时,沈梦昔乘坐的伦敦开往加拿大魁北克的邮轮已经出发两个小时了。 第432章 喜宝十   沈梦昔自嘲地笑笑,这已是她第二次出逃,且都是从岛上逃往大陆。   不同的是,她确信这位勖先生的手段,会比东邪黄药师更狠辣绝对。   黄药师打骨子里欣赏和纵容他自己的所谓“痴情”,说白了,有些目下无尘、孤高无知,他坚信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之人,坚信妻子至死深爱自己,出逃不过是耍耍小性子而已。摸透了他的脾性,其实很是好哄。   但勖存姿不同,他在商场、红尘里打滚厮杀多年,机关算尽。且深信金钱可以买到一切,控制欲极强,表面绅士风度,温和有礼,实际上违逆他的人、挡他路的人,下场都很悲惨。   沈梦昔不确信自己可以安然逃脱,但也不甘心被圈禁就是了。   ——心底里还隐隐有种干脆早一点领盒饭,早点换片子的期冀。   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年妇女的样子,胸脯勒得平平的,戴着一副平光镜,住的也是一般的客舱,只盼着不引人注意。   出逃早有规划:若是白天就去火车站到北欧,深夜就去机场回香港,傍晚则去港口到加拿大,她没机会提前订票,只能撞大运,幸运的是,正好就买到了船票。   她知道勖存姿定然大怒,会满世界搜寻她。   幸而伦敦交通发达,又没摄像头,海陆空三个方面,也够勖存姿查上一阵子。还好接下来的日子,他的几个儿女就够他喝一壶的,偌大地球,不等他寻到,恐怕他自己先挂掉了。   沈梦昔从未如此期盼一个人快点死去。   ******   八十年代初,香港、东南亚以及台湾地区,形成一股移民加拿大的热潮,沈梦昔居住的蒙特利尔市,就有万余华人华裔,她乐得混迹华人区,过着平凡无奇的日子。   她租住的是台湾人的房子,房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叫刘忠孝,四九年自广西去的台湾,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时期,逃亡新加坡、马来西亚,近些年才辗转来到加拿大。他妻子是马来人,比他小十岁,他们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们如今开着一家洗衣店和一家中餐馆。大女儿跟母亲一同照看洗衣店,大儿子和他一起经营餐馆,小儿子只有十岁,还在读书,一家人都住在餐馆楼上,都很勤劳,各忙各的,极少凑到一起吃一顿饭。   沈梦昔住的是他们洗衣店上面的二楼,走单独的楼梯,自己做饭,除了交房租,极少与他们打交道。   一晃就住了三四个月,这期间,她每周去一次市图书馆,看看书,顺便翻看一下报纸,期望可以看到勖存姿的讣告。   加拿大境内拥有约200万个湖泊,占全世界湖泊数量的六成,魁北克省的湖泊河流也是数不胜数,初秋时节,她去清水湖看风景,传说那是亿万年前小行星坠落形成的陨坑,并且,还是两个形成时间相聚两亿年的陨坑湖泊。   清水湖,因湖水清澈见底命名,同时又是个钓鱼圣地,湖边垂钓者比比皆是,沈梦昔对钓鱼没有兴趣,她只是喜欢拍照。   湖边一个钓鱼的男子,看着她,忽然用英语问:“这位女士,我想我应该是见过你的!”   魁北克省是法语区,大多数人都讲法语,而这人说得一口纯正伦敦音,让沈梦昔狐疑地看着他,首先疑心他是勖存姿派来的私家侦探,暗暗准备好了手枪、银针、石头、木棍等武器,随时应对变故。   说实话,她对欧美人并没什么分辨能力,一看之下,并无印象,只觉这人鼻子很大,眼距很近,很难看。她礼貌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并不认识您。”   再不逗留,转身就走。   她很是留心观察,不见有人跟踪,稍稍放心,但还是提前离开了清水湖,改去魁北克古镇。   魁北克是印第安人聚居地,算是北美最有历史的古镇了,当然,跟中国的古镇毫无可比性。   那里街道弯弯曲曲,上下崎岖,建筑带有中世纪欧洲风格,好比哈尔滨和大连,带有日俄痕迹。   沈梦昔的头发又长了很多,中分开来,随便披散在肩头,白裙子白衬衫,平底鞋,还是戴着眼镜,平平无奇。她留连在几家画廊里,驻足观看画家当场作画,和现场拍卖,饶有兴致。   午饭后,又走到一家以水彩画居多的画廊里,她不懂这些,只纯粹想打发时间。   “咦,这位女士,我肯定是见过你的!”还是那个伦敦腔,他湖蓝色的眼睛笑起来显得更加的近。   沈梦昔并未惊慌,而是笑了,“世界真小。”   那人正坐在画廊最里面的角落里画画,是一副水彩风景画,画的正是清水湖,湖边一个白衫白裙的黑发女子,仅仅是个背影,却莫名带些孤寂。   沈梦昔挑了挑眉毛,看向那人。   那人在画纸一角,用钢笔签了个花式签名,詹姆斯。   吹干了,卷起装到画筒里,双手捧送给沈梦昔,“送给美丽的东方女郎!”   沈梦昔笑着接过,“谢谢英俊的英国绅士!”   那人哈哈大笑,洗了手,邀请沈梦昔去旁边的咖啡店吃下午茶。   沈梦昔不确定他是不是私家侦探,但也知一时半会儿躲不开他,索性大方地跟着他去喝咖啡。   那人举止非常优雅,在一贯自由散漫的北美人中有些显眼,他给沈梦昔拉椅子,帮她点餐,就连搅动咖啡的动作都十分养眼,让沈梦昔忽然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很难看。   “我们在圣三一学院见过面的。”詹姆斯喝了一口咖啡说。见她还在回忆,又提示道:“亨利八世的椅子腿权杖!”   沈梦昔同时也想到了,一拍手,“是你!”   詹姆斯笑着点头,“世界这么大,我们居然接连三次相遇。”   沈梦昔笑着摆手,“我天天都遇到街角餐馆的老板娘。”   “那不一样,很不一样。”詹姆斯很认真地否认。   沈梦昔也不反驳,而是说:“或许吧。”   “你是香港人还是台湾人?你来加国度暑假吗?开学的期末考准备好了吗?”詹姆斯转移话题,来了个三连问。   沈梦昔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想说:我是中国人。   但是随后必是一连串的问题要回答。   于是她笑着点点头,“你呢,你是英国人吗?你来加国度暑假吗?开学的期末考试准备好了吗?”   詹姆斯却没有回避,他抿了一下嘴唇,认真地说:“我是英国人,我已自剑桥毕业,且已服过兵役,我是逃婚出来的。” 第433章 喜宝十一   沈梦昔惊奇,“逃婚?真的假的?”萍水相逢,交浅言深了吧。   詹姆斯摊手,“母亲给我安排了一桩婚事,我不喜欢,几次反抗无效,干脆就逃出来了。”   “莫非她长得不好看?”   “很好看,但我就是不喜欢。”   “哦,那就太糟糕了。你母亲很强势么?她的控制欲很强?你们西方不都是恋爱自由的吗?七八十年前这种理念传入中国,搞得一大批人都纷纷离婚,寻求神圣自由的爱情!”   “别人或许有自由,但我是一定没有的。”詹姆斯的声音有些沉痛。“我母亲,我有些怕她。三岁以后,她就很少抱过我,我总是一个人在大房子里,连吃饭都不能与她一起,她只让佣人陪着我。”   “可怜的孩子。”沈梦昔搬了一句话过来,“有人的童年治愈一生,有人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   被同情的詹姆斯嘴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了撇,像个委屈的孩子,某一刻沈梦昔觉得他和勖聪慧有些相似。   “你妈妈工作很忙吧,你是家中长子吧?”沈梦昔问。   “是的。我是哥哥,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   “那就难怪了,她第一次做母亲,难免没经验,你不能苛责,等你自己做了父亲就懂了。”   “哈哈!”詹姆斯被逗笑了,“好似你做过似的,怪老气横秋的。”   沈梦昔心说,那是当然,面上却是笑而不语。   詹姆斯又问:“难道你不想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吗?”   “我?我不打算结婚。”   “父母会同意吗?”   “我已经没有父母。”   “哦!对不起!”詹姆斯连忙道歉。   沈梦昔不介意地摇头,“中国古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如西方结婚要在神父前宣誓,告知上帝一样,中国结婚是要拜天地的,婚礼仪式相当复杂,意在昭告天下,禀告老天爷。但这三十年来,已经改变大半,很多年轻人都是自由恋爱,结成夫妇,婚礼也简单了许多。但是,年轻人自己选择的婚姻,错误的也很多。”   詹姆斯只听得到“自由恋爱”四个字,喃喃地叹息:“自由。”   “中国古代婚姻大多很稳定,因为古代中国没有爱情、自由这些词汇,婚姻是门当户对,结两姓之好,共享资源,共担风险,繁衍后代,延续血脉。许多夫妻,直到新婚洞房之时才第一次见面。”   “多么浪漫!”詹姆斯大声感叹,“中国人骨子里是浪漫的,你想想,盛大的婚礼,第一次见面就入洞房,还不够浪漫吗?”   沈梦昔笑,“少来夫妻老来伴,和谁结婚都是一样的。”   “我近年也在怀疑到底有没有爱情这东西。”詹姆斯挑了一下眉毛。   沈梦昔伸手虚点他,“不,你应该正在恋爱中,你不过是想听我确定地说,世间是真有爱情的罢了。”   詹姆斯没有反驳,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哪个人。   “我倒是不大相信爱情这东西的,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情投意合,不过是为情欲为荷尔蒙打的幌子罢了。”   “那是你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你根本不懂得爱!”詹姆斯立刻反驳。   “你爱过?”   詹姆斯点头,“爱过!只是我连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遑论恋爱自由。”   沈梦昔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年代了,不至于吧?你是贵族?”   詹姆斯看看她,又点头,目光里有些奇怪的东西。   沈梦昔眯着眼睛打量他,“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詹姆斯笑起来,胸膛都在鼓动。   “我没开玩笑,真的是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对老外总是有些脸盲。”沈梦昔强调。   “你真是个有趣的中国姑娘。我最近在看一些东方哲学的书籍。”   “喜欢哲学好啊,都说学哲学的人会长寿呢!”沈梦昔打趣。   “我也是最近才开始关注的。”   “你看什么?儒释道?中国古代哲学无与伦比,你可以好好研究一番。”   詹姆斯笑。   沈梦昔惊奇,“哇,你不会在看马克思哲学吧?不对,那不是中国哲学,中国近代没有哲学。”   詹姆斯还是笑,“姜小姐,你很有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可以侃侃而谈。”   沈梦昔掩口,“咳,你是在暗示我不会倾听吗?”   詹姆斯哈哈笑出声来,“东方女孩都是这么有趣吗?”   沈梦昔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搞笑的话,无奈地摇头,却看到咖啡馆外一个壮硕男子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们一眼,靠窗坐的那个男子,报纸举得很高,遮住大半脸,十几分钟都没怎么翻页。   沈梦昔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第六感,詹姆斯绝对不是什么私家侦探,但那两人绝对值得怀疑。   她装作不甚在意地示意:“那两个人一直看我们,不会是你母亲派人来捉拿你了吧?”   詹姆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了,“呵,那是我的保镖,看来他们不够专业,已经被你发现了。”   “好家伙,带着保镖离家出走!”沈梦昔稍稍松口气。   “我不想带着他们,只是甩不掉而已,我都烦死他们了。”   沈梦昔想起勖存姿给她安排的保镖,深感同情。   “你有二十五岁吗,你是否不够成熟,让你母亲错觉你还是七八岁,不能放手,亦或是你家有宿敌世仇,时刻有人想要你的命?”沈梦昔笑着调侃,她在蒙特利尔闷了三四个月,今天终于放开了聊天。   “我已经三十三岁,我说过我大学毕业,并且服过兵役。”男人被夸年轻,也是很高兴,詹姆斯脸上是美滋滋的表情,又说:“大概是长子的缘故,要继承家业,父母关注得比较多吧。”   沈梦昔连连点头,“理解理解,太子爷嘛。”   “什么叫太子爷?”   “古代皇帝会立一个儿子将来继承皇位,就叫皇太子,你们叫王子;到了现代,我们也称呼一个企业或家族继承人为太子爷。”沈梦昔简单解释。   詹姆斯听了,忽然摸了一下他有些招风的耳朵,“咳,明白了。”   ******   第二天沈梦昔和詹姆斯又在魁北克古镇游历了一天,她打算回蒙特利尔继续关禁闭去,要是真的被勖存姿发现就不妙了。   詹姆斯很热情,要用自己的车子送她回去,沈梦昔连忙谢绝,“我自己驾车了。”   为此她特意找个僻静地方,拿出自己从前存放在武陵空间里的老爷车,詹姆斯称赞她的汽车保养得极好,套着近乎就坐进了她的车子。   沈梦昔目瞪口呆,另外两台车上的保镖也是呆若木鸡,一个保镖快步过来,急切地敲着车窗。   “喂喂,你下车吧,他们担心我绑架了你呢!”沈梦昔打心眼里希望他赶紧下车。   “我就......”话音未落,轰轰两声巨响,距离老爷车仅二十多米远的两台车猛然爆炸,气浪掀得老爷车几乎翻过去。 第434章 喜宝十二   汽车的所有玻璃都震碎了,沈梦昔听到自己和詹姆斯同时惊呼,一只汽车轮胎飞起,又旋转着砸到她的汽车引擎盖上,又弹了开去,同时降落的还有一条断臂,拍在詹姆斯面前的引擎盖上,手指正朝着他。   詹姆斯的两辆汽车燃起大火,两个司机都没跑出来,一个少了一条手臂的人,伏在离汽车二十多米远的地上,抽动蠕动着。   刚才敲车窗的保镖被掀翻老远,不知磕到了哪里,一头一脸的血,他拉开车门,上下看了詹姆斯,又咣当一下关上车门,扔掉车上半截手臂,飞快打开车后面,坐进来,冲沈梦昔大吼,“开车!快开车!”   “你们不救那个人吗?”沈梦昔盯着地上少了半只胳膊的壮硕的大块头,她想下车救人,又本能地害怕二次爆炸,犹豫是否要下车相救陌生的外国人。   “快开车!离开这里!”保镖掏出一把枪来,从后面顶住沈梦昔的头。   沈梦昔斜了一眼似乎还没缓过神的詹姆斯,胡乱倒了一下车,寻了个方向就开走了。   “詹姆斯,你确定不去警察局吗?”沈梦昔看到警车迎面呼号着开来,还有救护车。   “不必,麻烦你载我到魁北克市。”詹姆斯很快冷静下来,一侧头,看到保镖的手枪,立刻怒斥,“拿开你的破枪!要知道是她救了我!”   保镖悻悻地收起手枪,在脸上抹了一把。   沈梦昔连忙说:“不不,我什么都没做,是幸运之神眷顾你。”心里却在怒骂:鬼特么救了你,你这个扫把星,可惜老娘这台老爷车了!   这台生产于四十年代的别克老爷车,还是当年四哥章嘉璈送她的生日礼物,离开美国去德国时,她假装卖了汽车,实则一直就放在武陵空间里,算作纪念。   鬼使神差的她今天非要拿出来得瑟!   活该!   沈梦昔心里正呕血,车子忽然抛锚了:没油了!   ——这台一直供在武陵空间的车,油箱里哪有什么油!   詹姆斯懊恼地大叫,抓了一把头发,情绪有些失控,沈梦昔建议让保镖去买些汽油,或者跟过路汽车讨一些,然后再到加油站好好加油。   保镖不肯离开詹姆斯半步,在詹姆斯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两人下了车,拦了一辆出租车。   “姜小姐,下车,我们去魁北克,你的车子先丢在路边吧,回头我赔你一台最新款的!”詹姆斯有些焦急地俯身和仍坐在驾驶座的沈梦昔说。   沈梦昔摇头,“这台车于我意义非凡,我不能扔了它。再者,我猜你的汽车出了事,绝非是逃婚引起新娘的报复那么简单吧,我觉得我还是留下吧,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詹姆斯凝视了沈梦昔几秒钟,伸出手指擦掉她鼻尖的黑灰,笑着说:“来日我定会报答姜小姐!”詹姆斯说完,潇洒地冲她挥挥手,上车离去。   沈梦昔也下了车,站在老爷车边,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心想,你连老娘的姓名地址都没好生问个清楚,还说什么来日报答!你这个虚伪的英国人!   车身也受了些损伤,沈梦昔也不打算维修了,索性就这样放着吧,也算是个教训。   这条路僻静崎岖,根本没人,沈梦昔迅速收了汽车,转身就走。   一抬步,就见一棵大树上,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吃惊地张大嘴巴,目不转睛看着她。   沈梦昔尴尬一笑,草率了。   她摊开手掌,给他看一个小汽车模型。   “你骗人!”小男孩并不好哄骗,他从树下顺下来,边退边大叫着,“你是女巫!你是个女巫!”   沈梦昔心想,啧!智多似妖的黄药师都信了,你咋就不信呢?   男孩的妈妈从远处过来,男孩奔过去,抱住妈妈大腿,回头指着沈梦昔说着什么,男孩妈妈走过来,歉意地笑,“对不起,孩子最近看电视比较多。”   沈梦昔耸了一下肩,将小汽车放到男孩手上,男孩如同被火炭烫了手,一把甩掉小汽车,“啊!女巫!妈妈,你相信我,她就是个女巫!她真的是女巫,一个汽车哗的一下就让她变没了!”   男孩妈妈更加无奈,“宝贝,你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听话,我们回家!”   男孩委屈至极,仰天嚎啕大哭。   沈梦昔歉意地冲他妈妈笑了笑,走开了。   ——对不起了,小朋友。   她乘坐火车回蒙特利尔,车上人不多,车速也很慢。   但她也不急。   从剑桥镇出来,她并没拿勖存姿的钱,首饰也一概没动,就连喜宝那个存折和戒指都留在了抽屉里。   如今用的是空间存放的美元兑换的加币。   她在算计,她的钱如果不够用了,是要变卖首饰,还是找份工作。   对面坐着的人在看报纸,挡着脸,只在一边露出四个手指。这让沈梦昔想起拿枪顶她脑袋的那个保镖,于是没理由的,对这个看报纸的人,就产生了坏印象。   她站起来,打算换个座位,谁知看报的人同时也站了起来,沈梦昔吓得不敢动了,经历了上午的爆炸事件,她有些惊弓之鸟。   那人将报纸放到座位上,从衣袋里掏出个烟斗,托在手上,然后挺着大肚子,朝车厢尾部走去。   沈梦昔一直看着他走到车厢连接处吸烟,才收回目光,视线一扫,注意到座椅上报纸头版头条的大字,忍不住欠身取过报纸,随即脸色大变。   女王视察海军舰队,菲利普亲王陪同......   文章还配了大幅的女王夫妇的彩色照片。   呵,她终于想起詹姆斯的脸为什么有些熟悉了,那么长的脸,那么近的眼距,除了王储还能有谁呢!不同的是她看惯中年王子的照片,不识得这个年轻的头发还比较多的詹姆斯就是王储罢了。   唉,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就是剑桥毕业的啊!他母亲是女王,当然强势了!他应该就在明年结婚,王妃不是他中意的,逃婚出来散心也是可以理解......   关于王储的信息,一下子涌现出来,沈梦昔拍了一下大腿,可笑她还跟人家解释什么是皇太子。   加国或英国的报纸、电视都不会报道这起爆炸,但王储回了英国,一定会去剑桥找她,也就等同于将她的信息泄露给了勖存姿。   她的手指渐渐攥紧,临时决定,从中途下车,蒙特利尔是不能回了。 第435章 喜宝十三   沈梦昔第一反应是要回中国,马上!   于是她第一站就去了渥太华,但站在位于帕特里克街的中国大使馆对过,她却久久不敢过街。   要怎么说呢,说自己是香港居民?还是谎称自己是大陆偷渡客?   香港居民根本找不上中国使馆,偷渡的话,政府会怎么处置呢,遣返回国自然好,可是在祖国大陆,她既无户籍,也无亲戚,编都不知道怎么编,编了也经不起调查,届时处境比如今还不自由,也未可知。   香港,那是勖存姿的大本营,她更不敢回去。   叹口气,仰头看了看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沈梦昔猛然转身离开。   ——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说实话,喜宝的身材是真的好。   一米六七的身高,骨肉匀亭。双腿笔直,腰肢纤细,胸脯丰挺,锁骨清晰。也不知父母是否有一方血统混杂,她的鼻梁高挺,眼窝稍深,且天庭饱满,唇红齿白,十足的大美女。   香港八九十年代美女如云,各具特色,以喜宝的条件,做港姐是足够了,也难怪勖存姿会一眼看中了她。   沈梦昔历经数世,从不过分在意容貌,不知为何,却独独厌恶这副身体。她这一年来,极少认真照镜子,不化妆,也从不控制饮食,但或许天生丽质,亦或是精神压力较大,她并未变胖,依然苗条健美。   作为外国人,沈梦昔只求尽量低调,她衣着宽松普通,头发披散清汤挂面,鼻梁上架着大眼镜,平时轻易不与人对视,力求模糊得像个影子一般。   漫无目的,四处游历。   甚至向北去到了位于北极圈内的巴芬岛,她觉得那里的爱斯基摩人,很像蒙古人种,疑心他们是从中国自白令海峡迁徙到美洲大陆的。   本想多逗留一些时日,后来因发现附近有个小岛,叫做詹姆斯王子岛,莫名地忧心詹姆斯王储有一日忽然兴之所至,来到这里。于是离岛向西而去,那里毕竟离着亚洲近一些。   她又到了埃德蒙顿,逗留了半月,继续西行,到达维多利亚港。   话说维多利亚港这个名字,全世界至少有十二个港口以此命名,香港、美国、澳大利亚等等,比比皆是,足见英国殖民地的数量了。   与加拿大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维多利亚港相对,在地球的另一端,差不多正是哈尔滨市的位置。   但这里气候却更加宜人,夏季温暖干燥,雨季集中在冬季,无霜期不足一个月。   于是沈梦昔停下脚步:落脚维多利亚,权当是在香港的维多利亚港了。   另外,停留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她遇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华人。   那天她在港口拍照,有人在她身侧试探地用英文问:“你是中国人吗?”   沈梦昔猛地回头,看到一张中国人的面孔,退了一步,心生戒备:香港来的私家侦探?还是个女的?   “你是台湾人?还是香港人?”那女人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急切地向前一步。   沈梦昔又退了一步,用中文回答:“为什么不能是大陆人?”   她心中暗赞自己一句:若是勖存姿的人,应该可以迷惑她一下,毕竟喜宝不会说普通话。   “你是大陆人?”那女人兴奋地也用中文说话,并一把握住沈梦昔的右手,用力抖了几下,以表达激动之情,“你是哪个省的?哪年来加拿大的?我是上海人,出国十三年半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老乡!”   沈梦昔见她表情不似作伪,也被她感染了情绪。   但只含糊说自己是东北人,叫做沈梦昔,再往下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那女人一副了然的表情,也不多问。自我介绍说她叫张曦,今年三十五岁,并不避讳地说自己是一九六七年被亲戚送了出来,此前父母都被揪斗而死。   见沈梦昔一脸同情,她笑着伸手招呼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加国男子,介绍给沈梦昔,“这位是我的丈夫,保罗.史密斯先生。”   沈梦昔与他握手。   那是个身材高大,有着棕色头发和棕色眼睛的男子。看上去温和儒雅,甚至有些民国时期文人气质。   沈梦昔有些纳罕,疑惑张曦如何在这异国他乡,找到如此优质男子。   张曦显然也以丈夫为傲,“他是维多利亚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但保罗最喜欢东方文化,他对易经、儒家理论都有所研究,近代文人他最欣赏的就是鲁迅先生。”   沈梦昔甚感惊讶,随即了悟他找个中国妻子的原因了。   三人找了家咖啡馆坐下,一直聊到日头偏西。   得知沈梦昔没有固定住所,张曦还热情地介绍了唐人街的房子给她。   张曦经营一家服装公司,平时还会资助华人贫困儿童读书,故而在唐人街有一定的交游,她出面担保,帮沈梦昔租下一间公寓,还帮她联系了一份书店的工作。   她挑剔地看着沈梦昔的打扮,“你是不会打扮,还是故意扮丑?真是可惜了你的好身材。”看看,国人就是这样,帮了你一点忙,马上以功臣自居,说话都大喇喇起来。   沈梦昔倒不介意,只当她是小女孩性子,只笑而不语。   张曦继续说:“我跟你讲,我的眼光最毒了,一眼就看得出你身材有料!”   “一个人离家在外,安全最重要。”沈梦昔答。   张曦立刻肃容,连连点头,又热情相邀,“礼拜天去我家吃饭吧,你尝尝我的手艺,我给你做地道的本帮菜吃!”   张曦并不住在唐人街,她跟着保罗住在维多利亚大学的家属区。维大环境优美,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校园内不时有小鹿和松鼠穿梭,毫不怕人。   礼拜天,沈梦昔买了一束鲜花带上,又包了一包大白兔奶糖,以防备家中有小孩子。   张曦家不算大,但被她布置得极为温馨,房间中很多中国元素,墙上是中国字画,桌上是大花瓶,好笑的是,大花瓶里还插着一只大大的鸡毛掸子。   张曦见她盯着鸡毛掸子看,笑道:“我亲手扎的,厉害吧?”   沈梦昔竖起拇指。心说,我会绗棉裤,却还没试过亲手扎一把鸡毛掸子!   家里没有孩子,从家庭布置看,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子女,沈梦昔就将大白兔递给张曦,她看到大白兔,先是一愣,接着红了眼圈,一把抱住沈梦昔,将头搁在她的肩头。   沈梦昔理解她的复杂情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冲着闻声而来的保罗笑笑。   张曦只感性了十秒钟,就抹了一把脸,迫不及待剥了一颗糖塞入口中,闭目享受地嗯了一声,“想死我了!就是这个味道!”   保罗好奇地笑,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教授,笑起来竟有些大男孩的感觉。   张曦只给了他一颗糖尝尝鲜,余下的抱在胸口,“余下的我要慢慢吃,谁也不给!”她看沈梦昔也在笑,就说:“你别笑我,当年我还上小学,有个随父母从外地调到上海的女同学插班,和我坐同桌,我送她可口可乐喝,嗨,她那才是乡下人呢,一小瓶的可口可乐,舍不得大口喝,居然喝了五天!”   张曦说的神采飞扬,那个大都会曾经留给她无限美好回忆,但恐怕痛苦的记忆更多吧。 第436章 喜宝十四   “我来帮你做饭吧!”沈梦昔对张曦说。   “已经全都好了!你来帮我端菜吧!”张曦将大白兔奶糖和鲜花放到一边,带着沈梦昔进了厨房。   看得出,她经常下厨。厨房里冰箱、微波炉、烤箱等各种家电齐全,盘子都是景德镇瓷器的,锅具也都是便于加工中餐的炒锅、蒸锅。   张曦竟然真的准备了不少上海菜,掐着时间做好了,红烧肉还冒着热气,让人垂涎欲滴。   “我和姐姐自小就被妈妈教导着学习厨艺女红,弹琴练字,新中国的女性大都工作赚钱,很辛苦,可是妈妈不用上班,我们家的公司是公私合营的,每个月有分红,妈妈每月都去签字领钱,邻居都很羡慕我们。新中国物价也逐渐稳定,上海的物资供应更是充足,我十岁之前生活得很好。”张曦一边将最后一道青菜盛盘,一边低声说着往事。   “那你们家应该是大资本家了。”沈梦昔靠在门边说,她口中的“大资本家”并无恶意,甚至带些后世人们对事业成功者的一点敬意。   但张曦反应强烈,忽然将饭铲往锅中一丢,“大资本家怎么了?连你也这么说?他们骂我们是臭资本家,骂我和哥哥姐姐是狗崽子,还说爸爸是什么残渣余孽,我们不偷不抢,厂房捐了,机器捐了,后来更是几乎把所有家财都双手奉上,最后还不是落个......”   保罗赶来轻轻抱着她,轻声安抚她。   沈梦昔知道这一句,引动了她不好的回忆,因为她说过父母被揪斗致死。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如今国内改革开放,时过境迁,资本家这个词语,已无从前的意味。”沈梦昔无力的解释,甚至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告辞离开。   张曦也冷静下来,笑着两手抓住沈梦昔的肩头,语气歉然,目光恳切,“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十几年没有提过此事,一时失控,你别生气!我虽然有些情绪化,其实一点怀心思都没有!我自小就爱哭闹,姆妈说我这样总要吃亏的。你要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说完还一个劲地搡着沈梦昔的胳膊,撒起娇来。   沈梦昔无奈地摇头,“张小姐,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并未生气。”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快吃饭吧!”张曦欢叫一声,将沈梦昔拉到餐桌边坐下。   沈梦昔看着已经三十五岁,却还带着孩子气的张曦,再次无奈摇头。   张曦倒了一碟子酱油出来,“加拿大就是这点不好,没有中国调料,这两酱油还是托人从香港带来的!哎呀,我现在特别想吃烤麸,可惜香港也没有卖的!”   沈梦昔在餐桌边坐定,不禁由衷赞了一声。   张曦共做了六道菜,道道精美,且份量扎实。   饭桌上最惹眼的是那盘红烧肉,油汪汪、红喷喷,浓油赤酱,看着就有食欲。沈梦昔也是多年没吃这一口,直看得食指大动。   张曦看她表情,十分满意,“家里食材和调料不足,只能做到这样,实在招待不周了,沈小姐!”   “已经极好!”沈梦昔指着桌上其余五道菜,一一道来:“虾子大乌参、白斩鸡、芙蓉蟹粉、这是中国的小白菜吗?咦,这莫非是腌笃鲜?”沈梦昔最后指着汤碗道。   张曦非常高兴,对保罗说:“不枉我一早起来去买菜准备,总算是遇到个识货的行家!”   保罗说:“我也是行家,我喜欢中国菜!”他的汉语还不错。   “你不算行家,你顶多算是个......”张曦一时不知如何措词,转着眼珠。   沈梦昔下意识接口,“吃货。”   “对!就是吃货!”张曦哈哈大笑。   “吃货?是指低价购入股票吗?”保罗认真地问,”还是说饭桶的意思?“   沈梦昔补救,“吃货不是贬义词,是指那些特别爱吃,会吃,吃完还能说出些门道的人,而且长相也要很好才行。”   张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听人讲,在福建,他们把嫖妓叫做吃货!”说完笑得更加厉害。   沈梦昔十分尴尬,她自认还没和他们夫妇熟到随便开玩笑的地步。   保罗笑,“沈小姐不要介意,她就是那种......”   “人来疯。”沈梦昔说完抽了自己嘴巴一下:今天是怎么了?不过是一年没说普通话,怎么就没个把门的了呢!   那对夫妇笑得站不起来,沈梦昔叹口气,也跟着笑起来,刚才那点别扭也都消失殆尽。   张曦笑够了,端起高脚杯,“为了异国他乡遇到同胞知己而干杯!”   沈梦昔与二人碰杯,喝了口酒,在张曦的张罗下,逐个品尝菜品,连连称赞。   “我就是不爱伺候人,否则开个中餐馆,肯定生意兴隆!”张曦傲娇地说。   “你只做饭给我吃就很辛苦了!”保罗筷子用得极好,一边吃一边夸赞。而且,保罗的饭量很大,怪不得张曦的菜码那么大。   沈梦昔吃得不多,但是喝了不少的红酒,喜宝的酒量不小,她只是微微觉得有些兴奋,并无其它不适。   张曦酒量却一般,一张俏脸通红,醉眼迷离。   “我跟你讲,我家当初可是花园别墅,老大的一栋房子,一共三层!后来,有一天我们家搬进来足足十户乡巴佬,将我们挤到从前下人的房间......”张曦说到这里,无意中瞥了保罗一眼,见保罗正冲她微笑,伸手盖在他脸上,一推,“你也不是好东西,八国联军!”   保罗无辜地笑,沈梦昔也笑,——自己哪里是来吃本帮菜的,分明是来吃狗粮的。   张曦继续说:“你不晓得,那年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复旦大学,但是忽然一切就都变样了,他们不给我工作的机会,却要我去最北的漠河!那天,爸爸脖子上挂着铁丝,铁丝上挂着木板......”张曦忽然抽泣一声,“我亲眼看到爸爸倒下了,却不敢上前,我吓死了,我怕他们打我.......我躲到围墙边哭,却不敢去救爸爸.......”   这番话大概压了十几年,张曦借着酒劲,一吐为快。   在张曦心中,沈梦昔无疑是最好的听众,既不相识,又能听得懂她所讲。身处异国,没人限制她的言行。张曦将空酒杯一顿,“上个月,和我侄子联系上了,年底他应该可以来探亲。”   “那真好!”   “父母和哥哥姐姐都不在了,不过是短短十几年而已,就连帮助我出国的林伯伯也去世了。现在国内我只有两个侄子了,其余人都不在了,我也不想回去了......可我想...去扫墓...”说到这里,张曦竟伏在餐桌上睡着了。   保罗非常抱歉,站起来说:“让沈小姐见笑了。”   沈梦昔觉得张曦似乎等着这一场酒醉,已经等了很久,她对祖国和同胞及亲人的感情都是很复杂的。   “没有关系,你扶她去床上躺着吧。”   沈梦昔很快告辞出来,回了唐人街的小公寓,那一带鱼龙混杂,傍晚下班,总有几个台湾的小年轻吹口哨,也不见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就是站在墙边一排,行注目礼,走过去了,他们就打口哨,然后放肆地大声笑。 第437章 喜宝十五   沈梦昔一贯都是目不斜视走过,她拿他们当孩子看。   她的镇定自若,和挺直的脊背,竟然让那些小年轻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互相推搡着,却谁都不敢上前搭讪。   沈梦昔就住在唐人街的一条叫做番摊里的窄巷,巷子只有大约五英尺宽,伸长手臂可以触摸两边楼房的红砖墙,这里便是华人华工最早的聚居地,也是十九世纪本市集中贩卖鸦片的场所。   维多利亚市的唐人街,是加拿大历史上最古老的唐人街,仅次于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   十九世纪中期,维多利亚发现金矿,从此,这里成为冒险家和淘金者的乐园。淘金热带动了移民热,陆续有中国人从广东等南方诸省,或主动或被动来到维多利亚,更在太平洋铁路修筑期间,又有大批华工到来,于是,番摊里成为华人最早的聚居地,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扩大,逐渐繁荣。   而今,唐人街已经扩大到了六条街,华人数量也超过了三千,这在只有十几万人口的花园小城里,已算不小的规模,但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却始终无法提高。   如今的番摊里,二楼做成了小公寓,一楼全部做了商用,餐饮、古董、服装、百货一应俱全。另外的街区,还有赌场和红灯区。   这里的居民,白天出来活动的是一批,夜晚活动的又是一批。   在有月亮或者没有月亮的夜晚,到处都发生着一些超出想象力的事情。   而黄昏的逢魔时刻,就像是个过渡带,一些天生好勇斗狠的半大孩子,开始出来亮相了,沈梦昔则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公寓,再不出来。   她冲进一家三明治店,急匆匆买了两个三明治,精明的福建老板娘追着她后面说:“沈小姐今天回来的晚了,这两份三明治别人要买,我都没卖,就是给你留着的!”   沈梦昔冲她一抱拳,“多谢!”,笑着跑回了小公寓。   那是她明天的午餐,张曦介绍的那家书店,并不提供午餐。   书店就在大剧院后的一条小窄巷里,在沈梦昔看来,生意并不好,但老板娘爱丽丝却做得有滋有味。   不算后面的库房和办公室,书店店面大约六十多平方米,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的都是加拿大本土文学,书店的主流书籍是艺术类、人物传记、人文社科、儿童文学类作品,店里没有咖啡店,也不设座椅,很多人来了就席地坐到地板上,靠著书架读书。   这是家十分的理想化的有情怀的书店。   沈梦昔很喜欢这家叫做门罗的书店,她几乎是因着这份工作才留在维多利亚。   算上她,书店只有三个员工。   上班第一天,她就觉出自己是多余的,书店的顾客很少,两个员工一人负责一个区域,老板娘爱丽丝负责收银,大家都闲得很。   ——在这个极慢节奏小城的偏僻书店里,两个员工,实在足够了。   似乎张曦与爱丽丝关系匪浅,让她有种走后门的羞耻感,不是她清高,而是觉得就算这样一份简单的工作,竟也不能堂而皇之取得。   两个员工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女员工玛丽,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大男孩马克,自第一天起,他们就对沈梦昔有着明显的敌意。某日一个加国人走进书店,径直冲着沈梦昔而去,用法语询问是否有专业的法律书籍时,沈梦昔立即自如地用法语应对,并将他带到摆放各种专业书籍的书架前,她还未熟悉书店情况,但玛丽和马克却不肯上前相助,只是冷冷旁观,感谢喜宝的剑桥法学系经历,她同那人一边聊着国际法、美国新任总统里根遇袭以及美国经济危机,一边同他一起寻找书籍,还恰如其分的给出了建议,让那人买到了性价比最高的书籍。   那人盛赞沈梦昔的服务,对爱丽丝说:“你是幸运的,有一个如此出色的职员!”   爱丽丝十分满意,事后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沈梦昔,玛丽和马克更加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   沈梦昔只做不知,她不是非要这份工作不可,也不想抢了谁的饭碗。   只是没有理由拒绝张曦的好意罢了。   她一般隔周去一次张曦家,若是不去,张曦也会来书店或者唐人街找她,”遇到你真好,否则我都忘了中国话!”   “那上海话呢?”   “上海话是忘不掉的,长在了阿拉上海宁的骨子里。”张曦笑着说。   沈梦昔给他们包饺子吃,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张曦一脸迷惑地说:“姜小姐,从前你说是东北人,我是相信的,因为你的东北口音骗不了人,后来,爱丽丝说你会讲英文法文,还熟悉法律、医学的相关知识,你又听得懂我的上海话,还给我讲上海深圳的现状,我又疑心你是有深厚背景的。现在看你连擀饺子皮都会,我真是糊涂了!”   沈梦昔不动声色,“我真的是东北人,只是经历有些复杂而已。您不会肤浅地认为东北人都是大老粗吧。”   张曦连连摆手,“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随着相处日久,张曦对沈梦昔由最初的带些怜悯的照顾,慢慢演变成一种微妙的依赖,她数次低头去找沈梦昔镜片后的眼睛,想与她对视,“昔昔,你说你十八岁我会相信,你说你三十八岁我也会相信,甚至你说你和爱丽丝一样五十岁我也是信的!”   说完又补充一句,“不是说你老,是说你通透。”   沈梦昔笑,“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就是在取笑我是乡巴佬土里土气,你们上海人一贯那么精明。”   张曦听了也哈哈笑,“不如你也叫我曦曦吧,虽然我大你十三岁。对了,你的名字谁取的,那么大胆,你是六九年生人,那个时期家里竟敢取名梦昔?大家都是卫东卫红卫青,你却梦西?唉,我的名字当年就被骂得要死,说我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里通外国的证据!”   “我的名字,是个秘密。”沈梦昔故意神秘兮兮地说。   这个敏感的女人,仅凭几次接触就察觉了沈梦昔与年龄不符的性格和阅历,她喜欢与她聊天,一是沈梦昔了解中国大陆的现状,二是她们聊得来。   她的丈夫保罗越来越多加入他们的聊天,他的话题多与中国有关,甚至很是推崇王阳明,还常常要求沈梦昔说些文G的事情,“曦曦从不肯多说,我若问起,就像是揭开她的伤疤,太残忍了。”他背着张曦,这样同沈梦昔说。   “可是说不定,那也是我的伤疤呢。”沈梦昔笑,她其实也不方便多说。   “不不,我看得出,你并没有什么伤痛和心结。你像个慈悲的长者,至少你肯包容曦曦。”保罗恳切地说。   “你很懂中国人,你的理解,对于张曦来说,是莫大的福分。”   “上帝命我在这里等候她,解救她。”保罗的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光。“但是她也很需要你的安慰,她渴望与你的交流。”   “她是幸运的,遇到了你和我。”   沈梦昔和保罗像是大笑,默契地击掌。   有时候门罗书店的老板娘爱丽丝也来做客,他们的年龄相差很多,但是却聊得极为和谐,总是边吃边聊上四个多小时。   天文地理,古今奇闻,神仙鬼怪,宗教传说......   沈梦昔从未如此过瘾。   有时天晚了,他们便不放沈梦昔回唐人街,留她住在张曦家的客房。 第438章 喜宝十六   爱丽丝今年五十岁,是个温婉知性的女子,她不仅是门罗书店的老板娘,更是一位知名作家。   她十八岁时就读安大略大学,在校期间就发表了,但因家庭原因,读了两年便退学结婚了,婚后生了三个女儿,第二个女儿出生不久即夭折,让她十分痛苦。   十七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三年,她同丈夫一起在维多利亚市开办了门罗书店,她利用工作间隙继续创作,已经出版多本合集。门罗是她丈夫的姓氏,他们以此为书店名称,即使后来他们离婚了,依然一直用着这个名称。   五年前她再度结婚,丈夫是个地理学者,爱丽丝说他性格比较内向,所以从不来参加聚会。   张曦的家庭聚会一时声名鹊起,维多利亚市华商联合会又有几人加入聚会,保罗的朋友和同事也有两人前来,张曦取笑他们“一句中文都不会讲,还不是为了吃中餐而来的”。   所有列席之人,身份都是学者和商人,唯有沈梦昔一个是普通打工者。   随着接触增多,大家都忘记了她的身份,包括她的老板爱丽丝。   张曦甚至鼓动保罗的同事约翰逊追求沈梦昔,常常开他们两人的玩笑。约翰逊是维多利亚大学商学院讲师,30岁,平素酷爱运动,一身腱子肉,笑起来十分阳光,张曦称之为”文武双全“的加拿大美男子,极力向沈梦昔推销。   约翰逊还真的动心了,有事没事往沈梦昔身边凑。   沈梦昔不喜暧昧,直言相告,“张曦,最迟明年春天,我就会离开维多利亚,或者回欧洲,或者回大陆。”那时候勖存姿差不多也该死了,呵呵。   张曦一愣,看了保罗一眼,又看看一脸沮丧的约翰逊,笑着说:“昔昔,你知道吗,你错过了人间宝藏!”   “是我福气不够。”沈梦昔歉意地看着约翰逊。   约翰逊拍拍左胸,“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好啊!”沈梦昔立即同意,两人击掌,众人轰然一笑,事情就翻篇了。   张曦心情不错,她指挥佣人从厨房端出红茶,又亲自端出刚出锅的小点心,笑着让大家,“尝尝看,我的手艺。”   福建来的郭先生是佛教徒,他和保罗正在讨论《金刚经》。保罗与张曦结婚六年,汉语水平相当不错,能说会写,但要读懂经书,那点水平就不够看了。唐人街的华人,大半英语法语都不过关,社交圈子也限于华人,郭先生还算好的,能进行日常交流,但也仅限于日常交流了。   沈梦昔拿过郭先生那本线装的鸠摩罗什译本的金刚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祈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这本薄薄的经书,前头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面是《般若波罗蜜心经》,均无注释。   保罗忽然想起什么,钻进书房一通找,拿出一本法文版的《金刚经》,还有两本词典,“我这本是根据梵文和中国满文对照翻译的,还没来得及读过。沈小姐帮帮忙,咱们对照一下,这些汉字我好多都不认识,更不懂含义!”   “得得,这个留着你们两口子没事的时候慢慢对照吧。”沈梦昔摆手。   “曦曦......不喜欢这些。”保罗为难地说,他不大会撒谎,沈梦昔看得出,他的表情表明张曦不懂法文。   沈梦昔将经书还给郭先生,“我对佛经知之甚少,你还得请教郭先生!”   郭先生却是一头大汗,张口结舌。   虽然每日都要诵读两遍《金刚经》、两遍《心经》,多年下来,早已是滚瓜烂熟,但他哪里会注释啊!唉,刚才没话题可说,只好将皮包里的佛经拿出来充数,谁知保罗竟然是个较真的,没完没了了。   张曦笑着出来解围,“唉,像你这般死抠字眼研究经义的,多半不会是真正的信徒,保罗你不如先将《圣经》译成中文给我们看看好了!”   保罗哈哈大笑,转而又看向沈梦昔,沈梦昔一向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大喇喇说:“嘿,没的让你取笑中国人,哪里不懂,还不快快说出来,让老身为你解惑!”   一时间几人就《金刚经》聊了起来,将中英法语言糅合到一处讨论,桌上的白纸写满了单词和汉字。   这位郭先生五十多岁,是个有意思的人,你让他讲,他讲不出来,但别人一提话头,他马上说:“这个我知道!僧人托钵乞讨,是要站到马路一侧,左手托钵,挨户乞讨,给什么吃什么,不能挑剔。”   “这个我也知道!‘业’和‘法’可不是事业和法律,具体怎么说呢......”   沈梦昔一会儿工夫,居然就将《心经》默背下来了,从前几辈子都记不住,只觉颠来倒去的260个字,今天不到十分钟就记住了。   她拍手哈哈一笑,一口气背了出来,“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终于不用唱着背了。   郭先生纳闷说:“你这不是会背?”   沈梦昔摆手,“我真不是佛教徒,只是莫名其妙一会儿就背了下来,真的!”   郭先生瞪圆眼睛,“沈小姐,你别不信,你是有大福报的人,有大因缘的人,你不如就此皈依了吧!”   沈梦昔失笑。   爱丽丝忽然开口,“我听说佛经分为三藏,一是经藏,讲述佛教道理和修行方法,二是律藏,规范学佛人的言行,三是论藏,重在智慧,属于哲学范畴。想必保罗和昔昔,感兴趣的就是东方哲学的部分了。”   平时不多话的爱丽丝出口惊人,保罗连连点头,上前拥抱了一下爱丽丝,“亲爱的爱丽丝,你连佛教知识也有涉猎?”   “一知半解而已,我的书店里有相关书籍,下回我带过来一本给你看。”   保罗大喜。   沈梦昔听了,也暗暗琢磨,明天上工,没人时也翻翻来看。   厨房里的饭菜差不多要好了,约翰逊几人活跃起来,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沈梦昔戏称张曦的家为“太太的客厅”,张曦听了顿了一下,“可不敢相提并论。不过,我倒是见过林女士的。”   “真的?”沈梦昔坐直了身子。   “那年我九岁,跟随爸爸去北京,见到了她。”张曦追忆着,“她躺在病床上,瘦成窄窄的一条,形销骨立,有个女亲戚一直照顾她。她咳嗽得厉害,我非常害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就死掉了,但父亲却坚持说她气度风采依然,梁先生见了父亲,他也极瘦,穿着宽松的中山装,还有些跛脚,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这么狼狈的夫妇俩!”   沈梦昔静静地听她说话。   “你不晓得,我的姑祖母与她是有些渊源的,曾经的姑祖父年轻时风流倜傥,在英国就疯狂追求林女士,还未她写诗,为她跟我姑祖母闹离婚,举国皆知。但他却与另一位陆小姐结婚了。后来,他死于坠机。”   沈梦昔讶然,“你姓张?”   “侬脑子瓦特了,我叫张曦,不姓张姓什么?”张曦伸手打了沈梦昔一下,又苦笑道:“看来你是知道我姑祖母的了,她当年没少被世人非议,但我们张家就没有软弱的女人,她后来当了老师,开了公司,还管理过银行,并将姑祖父的双亲养老送终,姑祖父是家中独子,他一死,两老无依无靠,十分可怜。姑祖母建国前去了香港,我的祖父父母都受了她的牵连。她如今在美国,已经八十多岁。”   “你是不是恨她。”   “说不上吧,去年我去看过她,很老了。当初,我到香港就是投奔的姑祖母,她知道我不喜欢她,让我去美国找她儿子,待了两年,我又投奔了加拿大的表舅。”张曦对着沈梦昔两手一摊,“你看,如此复杂的海外关系,在国内,我还能活下去吗?”   沈梦昔还有些发呆,她仔细盯着张曦的脸看,以期从她的脸上看出谁的影子来。 第439章 喜宝十七   沈梦昔回到番摊里的小公寓后,还真从武陵空间找了本带注释的《金刚经》来。这么些年,她无数次经过寺庙,无数次拜佛,却从未想过好好读一读《心经》之外的佛经。   没人能说清这世界真正的起源,没人知道生命的真相。   虽是将信将疑,但佛经对宇宙和物质的认知,让沈梦昔眼前多了一片亮光。   佛教中最基本最深刻的一个道理就是:我们所认知的世界,其实并无一个恒常不变的、实实在在的本体,不同的生命形态,对它的认识可以完全不同。   简言之,眼见不为实,感知到的也不为实。   人类眼中所见,与一条狗,一只雄鹰所见是完全不同的。的确,狗能听到的声波,鹰的视力视野,都是人类所不能及,谁敢说,它们所感知的世界和人类一样呢。   沈梦昔的思维被打开一个口子,她知道,那就再也关不上了。   她陷入沉思,自己几世重生,是幻象还是梦境?灵魂穿越,真的是灵魂更换了寄居肉体吗,那么,自己的灵魂到底寄居在身体的那个部位呢,大脑?心脏?丹田?她为什么可以拥有累世记忆?世间还有如她一样的人吗?她到底可以重生几回?最后的归处又是哪里呢?   接连几日冥思苦想,让沈梦昔茶饭不思,精神不济。   答案自然是没有的。   世人皆为死亡而恐惧,谁又知道她的恐惧呢,她在离开每个世界时都有留恋,留了大量纪念物品,又同时准备大量食品、物资,她担忧下一次将成为何人,担忧不可知不可控的未来,这担忧既让人新奇又让人焦虑,随着重生次数的增多,她又开始担忧就此便是最后一次重生,明明很多时候都是活够了的,临到终点每次又都期待满满。   ******   又到周日,大家照例聚到张曦家中,连郭先生都忘了上次讨论的《金刚经》,保罗却是念念不忘,他用一周时间通读经文,并逐句分析,此刻放在他手边的参考书就有七八本,甚至包括一本《现代汉语小词典》。追问着沈梦昔是否读了经书,有什么感悟。   沈梦昔笑,这个保罗还真是个学习型人才,极为聪明博学,处事也简单直接。“我也读过了,只是没什么领悟,大概是我太肤浅了。”沈梦昔不想多和保罗多加探讨,因为她感觉得到,张曦最近看她的眼神明显不同:她不喜自己多接触保罗。   “这个人,魔障了,我是劝不住。”张曦笑着对大家摊手说。   保罗却认真,“就为了读《金刚经》的原版,我也一定要学习梵文!”   张曦的经济宽裕,不用依靠保罗,但她很明显在精神上很依赖他,这么久来,没见她提起过去看表舅,她除了管理公司,其余的时间都是围绕着保罗转,她曾说过,看着保罗吃掉她亲手做的饭菜,就是最大的幸福。   沈梦昔不知道她如何就判断自己是威胁,但她太知道,人一旦心存芥蒂,一切就都变了样子,且再也不能复原。   她很理智地立刻决定:尽快离开维多利亚。   吃饭时,张曦几次有意无意将沈梦昔和约翰逊放到一块儿谈论,还挑起关于星座的话题,说她自己是天蝎座,典型的最具第六感的星座,也是报复心最强的星座。   沈梦昔觉得张曦的做法有些拙劣,像个小姑娘。于是放下筷子,笑而不语。   张曦家的电视机开着,声音不大,保罗忽然说:“快来,总理接见中国官员呢!”   沈梦昔迅速走过去,坐到一边沙发上,其他几人也走了过去,只有张曦去了厨房切水果。   刚坐定,保罗调大了音量,就见画面转换成宴会中奏国歌的片段,义勇军进行曲轰然响起,沈梦昔条件反射腾地站起立正,只觉浑身寒毛根根直立,仿佛过电一般酥麻,眼泪也夺眶而出。   只是国歌后半段十几秒的片段,音乐停下,继续播放其他新闻,沈梦昔回过神来,只见所有人都惊讶看着她。   她尴尬吐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失态了。”   保罗关切地让她坐下,递给她一条手绢,“你让我肃然起敬。”   沈梦昔扑哧笑了,擦了一把眼泪,“怎么就肃然起敬了,我只是想念故国而已。”   周先生虽未落泪,脸上也有激动,他刚才也下意识跟着起立了,此刻凑过来,“小沈要回国吗?我也打算回去看看,老哥哥帮你联系一下手续,我们一起走吧!”   沈梦昔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啧!你这是哪里话?”周先生一摆手。   “啧,我这是普通话。”沈梦昔认真地说。   周先生一愣,随后捧腹大笑,气氛转暖,只有张曦站在厨房门口,神色复杂。   张曦端着水果过来,“约翰逊上次不是说要出海钓鱼,下周不如我们就去钓鱼吧,保罗可以借到游艇的。”   爱丽丝第一个说:“下周我要回安大略省,就不参加了。”   其余几人却都纷纷赞成,沈梦昔说:“那我帮爱丽丝看著书店,也不去了。”   爱丽丝忙说:“唉,我是年纪大了,受不了海上的辛苦,你去玩你的,年轻不玩,要等到我这样的年纪吗?”   约翰逊几人也都鼓动她,沈梦昔只好答应。   今天的话题,自然而然又多了中加关系。郭先生、李先生还说,虽没什么直系亲属了,但也希望可以回国看看,唯有张曦一语不发。   被人问起,她只是淡淡说:“下个月侄子就要来维多利亚,我就先不回去了。”   众人继续热烈讨论,想象国内的境况,并讨论要穿什么衣服回去,买什么礼物。   沈梦昔没有参与,她听张曦在一边用俄语低声说:“让这个讨厌的女人快些回国吧,我要烦死了!”   沈梦昔心中一惊,面上不显,继续喝咖啡。   人与人之间是讲究个磁场的,不合的话,趁早散伙。   沈梦昔打定主意,连下周的出海也不打算去了。   周六沈梦昔打电话过去,是保罗接的,她说身体不舒服,明日不去出海了。保罗应是。   到了周日,约翰逊却还是来到番摊里,敲响她的门,生拉硬拽的拖着她去海边,邻居好奇地出来观望,沈梦昔只得让他松手,说自己答应去了。 第440章 喜宝十八   维多利亚的冬季平均温度在零度以上,十月下旬气温很是舒服,偶尔会降雨。   远看海水像是绿宝石,近了又是波光粼粼,像是细碎的金子。海鸥鸣叫着掠过水面,蓝天白云,一切是那么澄澈。   当你面向大海,总是会放空大脑,摒弃一切烦恼,沈梦昔嗅着海水的味道,不由放慢了脚步,远处深水港停着巨大的货轮,上面是摞得高高的集装箱货柜,有一艘船鸣笛后慢慢离港出发,约翰笑着说:“看,那是开往中国的船!”   “真的吗?”沈梦昔立刻回头问。   “哈哈!逗你的!”约翰哈哈大笑,跳着脚,“你这么好骗,你妈妈怎么放心你到这么远的地方!”   “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做老师?”   “我在学生面前很严肃,只是对你才开玩笑的。”约翰语带深情,脸上的浅色绒毛在阳光下随风拂动,沈梦昔忽然忍不住笑了。   约翰不明所以,也跟着呵呵地笑。   张曦在游艇上挥手,沈梦昔忽然不想上船,就听约翰高声喊着:“看!我把她带来了!”   保罗从驾驶室里出来,也微笑着招手。   事已至此,就是贼船也得上了。   上了游艇,发现只有张曦夫妇,他们备了许多吃食和水,还有照相机、录音机,以及几副钓具。约翰遗憾地说:“冬季出海不能穿泳装,实在遗憾!”说完还笑嘻嘻地瞄了沈梦昔一眼。   “那就夏季再来。”保罗说。   沈梦昔不搭理他们,自顾在游艇上四处看,这艘游艇没有勖存姿送给喜宝的那艘大,也有些旧,不过能将游艇出借,应该是关系匪浅了。   直到游艇发动,其他人也没有来,看来就只有他们四人出海了。这像极了强行相亲,沈梦昔更加后悔自己没有坚拒!   游艇一开起来,她就不想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海风吹得头发乱舞,沈梦昔身上是一件冲锋衣和牛仔裤,她戴着墨镜在船头站立,回头就能看到驾船的约翰张着大嘴在笑。   她也被感染,将手拢在口边,长啸几声。   那啸声如吟如唱,悠长不绝,保罗急匆匆出来,“沈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梦昔没有回答,换了一口气,又一次长啸,出尽胸口郁气。“喏,就是这样做到的。”   保罗哭笑不得,摊开两手无奈地看着沈梦昔,“沈,我和曦曦一直在猜你的真实身份,你是那么的神秘。”   “会几门外语、会长啸就神秘了,你太少见多怪了。”   “不,你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沈梦昔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或许我真的不简单。”沈梦昔一回头,约翰一边驾船一边冲她咧开大嘴傻笑。   沈梦昔冲他挥挥手,又对保罗说:“你试试丹田发声。”   “哪里是丹田。”   “脐下三寸。”   保罗有些尴尬。   “中医的三寸,不是固定值,是个人拇指外的四指并拢的长度。”   保罗哦了一声,摸了摸小腹,试着吼了一嗓子,声嘶力竭,沈梦昔顿时哈哈大笑,约翰停了船,也过来跟着吼,一时间甲板上鬼哭狼嚎。   已经离开海岸二十几海里,干脆就这样随波飘荡,保罗和约翰坐在船舷开始钓鱼,沈梦昔对钓鱼没兴趣,看着他们钓了几条鱼上来,就回了舱中。   张曦在给大家准备热咖啡,沈梦昔翻着一本书,两人现在似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因为张曦实在不会掩藏情绪,她的喜怒哀乐都完整地写在脸上。   让人尴尬。   约翰逊两手扒着窗子,大声地喊:“出来看海豚!”   沈梦昔和张曦都啊了一声,先后冲出去,“哪里哪里?”   不知何时,天空已聚集了半天厚厚的黑云,沈梦昔一愣,不待她说话,约翰又喊:“它在这边!”沈梦昔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距离游艇四五十米远的北面,一只海豚高高腾跃而起,大家忍不住跟着欢呼,又有两只也跃起,又是一片惊呼。   海豚似乎能感受人类的情绪,它们更加卖力地表演,绕着游艇穿梭,时而还叫几声。   足足玩了十几分钟,海豚朝着海岸方向游去,沈梦昔这才想起要提醒天气,就听保罗喊:“约翰,马上返航,天气有变!”说完开始整理甲板上的物品。   张曦也帮着忙活,沈梦昔提了一把椅子回舱,海上起风了,夹杂着浓浓的水汽,就这十分钟,气温骤降,浓黑的乌云铺天盖地,仿佛世纪末日。   游艇很快发动,朝着海岸方向行驶而去。小小的白色游艇,在海面上飞驰颠簸,渺小而无助。   保罗大声招呼她们进船舱,他来收拾物品,张曦连连答应,小跑着冲向舱门,与毫无防备的沈梦昔撞到一起,正逢游艇一个颠簸,沈梦昔一个倒仰朝着栏杆滑去,她将椅子一丢,伸出右手握住栏杆,身体还是跌出船外,但她并不慌,借着惯性荡了一圈,腰肢一挺,又跃回了甲板,正好被赶过来的保罗一把抱住。   手心火辣辣地疼,沈梦昔倒吸一口气,若不是抓紧时间练功,这一下肯定是掉到海里了。还不及跟保罗道谢,就听一声尖细的惊呼,保罗扔下她冲到栏杆边嘶声大喊“曦曦!”,随后一跃跳到海里。   保罗已经停了船,冲出船舱一把抱住沈梦昔,心有余悸地喊着,“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沈梦昔焦急地推开他,指着海上浮浮沉沉的两人,“救生圈!”   张曦落水还没来得及下沉,就被保罗托出水面,张曦不会游泳,死死地抱住保罗,惊叫哭喊着,保罗将船绕回去,开到他们侧面,将绑了绳子的救生圈扔下去,保罗好容易将慌乱的张曦套上救生圈,她依然大哭着,不肯松开保罗的胳膊,导致两人都无法登上游艇。   沈梦昔用内力送出声音,“张曦!镇静!”   张曦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更加狂躁,大喊着:“我讨厌你!讨厌你!我不要看到你!”   “你实在想死我也没办法。”沈梦昔沉声说。   张曦趴在救生圈上嚎啕大哭。 第441章 喜宝十九   约翰急得在甲板上打转。   “放心吧,死不了!哭得中气十足。”沈梦昔厌烦地说,“有软梯吗,拉他们上来吧,大雨要来了。”   约翰去找梯子,沈梦昔看着一会儿功夫就冻得发不出声音的张曦,腹诽不已:绝对是精神有毛病!难怪在香港和美国都待不下去,就这么个作法,亲娘活着也给气死了。   软梯顺下去,但张曦的手指已冻僵,完全攥不住软梯,沈梦昔又扔了根绳子下去,“保罗,将她捆在救生圈上,我们拉她上来!”   保罗也是冻得牙齿打战,好不容易才将张曦牢牢捆住,沈梦昔和约翰使劲将张曦连同救生圈拉上了甲板,再一探头看,就见保罗慢慢沉入水底。   ——这十几分钟,他的消耗太大了。   约翰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潜入水中,托起保罗的下巴,奋力游到游艇边,一手抓住软梯,却是无法将半昏迷的保罗带上游艇。   沈梦昔迅速解下张曦,将她拖入船舱,重新将救生圈抛入海中,海上的风浪越发的大起来,约翰几次手都要触摸到救生圈,却都被海浪推走。   沈梦昔索性一手提着绳子,顺着软梯下了游艇,约翰大喊,“危险,沈你不要下来!”   沈梦昔没听他的,一腿跨在软梯上,伸手使劲拍保罗的脸,“醒醒保罗!”   保罗依然没有反应。   沈梦昔的双脚浸泡在海水里,冷得瑟瑟发抖,可想而知水中的约翰和保罗的情况了,她从怀里拿出三粒九花玉露丸,心疼得厉害:黄老邪给的东西,用一粒少一粒了。   自己服了一粒,另外两粒塞到约翰和保罗口中,约翰虽不知她给的什么,却张口就吃下了,沈梦昔在保罗喉头抹了两下,就听保罗咕噜了两声,咽下了药丸。   两人手忙脚乱将他捆到救生圈上,沈梦昔上到游艇上,张曦还在昏迷,她已顾不上,将绳子绕在锚链滚轮上,权作滑轮,两脚抵住船舷,每拉一下就大喊一声,绳子磨破手心也全然不知,约翰在下面托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保罗也拉上了甲板,沈梦昔将保罗往甲板上一推,反手去拉约翰,约翰还有三级绳梯才能上船,他似乎是力竭,挂在绳梯上,随风飘摇。   “约翰!”沈梦昔大喊,“手!给我手!”   约翰费力地仰头,他的整张脸都已变得蓝紫,十分骇人,浑身打战,沈梦昔俯下身体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只手,透骨的冰冷。约翰是运动健将,但他的体脂率还不到10%,在这样的天气落入冰水,很快就出现失温状况,此时已经非常危险。   她将一股内力输送给他,“使劲啊!”沈梦昔对约翰喊,也是对自己喊。   忽然一个海浪涌来,游艇一个晃动,甲板上的救生圈带着保罗滑向船舷,沈梦昔下意识伸手去拉,这边一松懈,就眼睁睁看着约翰的手,从自己手掌中脱开,坠入海中。   大雨瓢泼而至,雨点砸得人头皮都疼。   沈梦昔几乎是在手掌脱开的瞬间就一跃入海,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误。   可是海水怎么是黑的了?什么都看不见!   沈梦昔焦急地上下寻找,哪里还有约翰的影子。   五分钟,十分钟,依然没有踪影,沈梦昔抓着游艇软梯艰难爬上游艇,保罗还捆在救生圈上,扣在甲板上,所幸没有被雨水灌了口鼻,只是鼻青脸肿,沈梦昔解开他,将他拖到船舱。   沈梦昔早已精疲力尽,手抖得厉害,颤抖着把住保罗的手腕,还好,他活着。   沈梦昔又冲出去,再次不甘心地看了一圈海面,心中默念:约翰,对不起!   她冲回船舱,船舱里也都是水,她一下子滑到在地,后脑勺磕到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她真想就这么躺着了,不做选择。   但她还是迅速爬起,启动游艇,毅然朝着海岸驶去。   忽然听到呻吟声,沈梦昔回头,张曦已经坐起来,讶异地说:“你你,你居然会开游艇?”   “你不是应该先照顾保罗才对吗?”沈梦昔喝道。   张曦忙爬过去喊保罗的名字,保罗没有回应。   “他死了!他死了是吗?”张曦惊慌地大叫。   “死也是因为你!”   “怎么是因为我,是你撞了我!”   暴雨中,视野极差,游艇的雷达设备又落后,沈梦昔只是凭着指南针辨别方向,张曦的喊叫让她十分恼火。   张曦却只顾抱着保罗大哭,沈梦昔不得不又喊了一句:“心口热的,死不了!”   张曦果然不哭了,喃喃地嘟囔着,“你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人人都害我,你们都给我等着!”   沈梦昔无暇顾及她颠三倒四的话语,在风雨中驾船,暴风雨来去匆匆,十几分钟后又骤然停止,沈梦昔看着前方的码头,隐隐觉得不对劲,根本不是出发时的游艇码头。   她不由得放慢了速度,重新校对方向。   忽然却听张曦尖叫,“保罗!”   沈梦昔吓得一哆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船舷一旁,三只海豚用尖嘴拱着一个人游在一边,沈梦昔立刻熄火,扔下救生圈,跳入海中。   保罗无声无息,仰天飘在海上,浑身青紫。   沈梦昔把住他的手腕,死命地给他输入内力。   此时就听马达声响起,四周不知何时围上来三艘军用小艇,艇上是荷枪实弹的军人。   ——慌乱中,沈梦昔误入了军港。   她们两张亚洲面孔,直冲军港,船上船下各有一个昏迷的加国男子,想不怀疑她们都难。   “无论如何,请先救治他们......不要伤害海豚......”沈梦昔被两个军人架着,有气无力地靠向左边那个,那个大块头好似一个火炉,真热乎啊。   张曦大叫一声:“请救救我丈夫,我也是加国公民!”   “把她也送到医院吧,她最先落水,大概脑子进水了。”沈梦昔恳切地看着军方人员,一个官职最高的人对另外一人使个眼色,那人迅速出去,并带走了张曦。   “给我换身干爽衣服吧,谢谢!”沈梦昔牙齿战战,今天可是吃了大亏,她连给自己灌碗姜汤的时间都没有。   换了衣服,坐下来,喝完了热可可,她也讲清了前因后果,军方一一记录,却是还要到维多利亚大学和门罗书店去调查后,才能放她。   爱丽丝来了,她上前拥抱着沈梦昔,“没事了,没事了,你太棒了!”   “他们都活着吗?”   军官说:“史密斯先生已经醒来,最后救起的特鲁多先生还没有醒来。”   沈梦昔伏在爱丽丝肩头,忍不住啜泣。   太难了,她从未遇到如此困境,也从未如此难以抉择,当她启动游艇放弃约翰之时,心中的痛苦无人能体会。   她穿的是一身卸了肩章的最小号的军用迷彩服,爱丽丝笑着打趣她,“你适合穿军装,难怪我看你走路,总觉得怪怪的,原来是像军人大步流星啊。”   沈梦昔被逗得哭不下去了,她抹了把眼泪,对那个讯问她的军官说:“长官,我可以离开了吗?”   那人咳了一声,“暂时还不能,有个人要见见你。” 第442章 喜宝二十   “谁要见我?”沈梦昔纳闷。   “是我,姜喜宝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沈梦昔愕然回头,见到一身军装的詹姆斯,有一瞬的惊呆。   不得不说,制服这东西是有魔力的,任何人穿上它,都能变得英俊挺拔。   詹姆斯的大长腿两步就跨到沈梦昔跟前,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哦,果然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梦昔还有些愣怔,她自己将游艇开到军港,算不算自投罗网。“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挣脱那个热情的怀抱。   “我来这里视察,刚才听说有两个亚洲女性驾船闯入军港,不知为什么,天蝎座的第六感让我知道,一定就是你!”詹姆斯有些得意地笑,然后随手拢了一下沉梦昔湿漉漉的头发。   沈梦昔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詹姆斯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看来是去剑桥查过了,不知道惊动了勖存姿没有,是不是已经有人前来捉拿她了?   沈梦昔一抬头,发现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其余人都不知何时躲了出去。   “我得回家了。”   “我把魁北克翻了个底朝上,都没找到你,原来你跑到了这里!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都不问问我是怎么回国的吗?你丝毫不关心我吗?”   “好吧,你是怎么回国的?你订婚了?,什么时候结婚?”沈梦昔问。   詹姆斯泄气地笑了,转而邀请道:“不知是否有幸与美丽的小姐共进晚餐!”   “不,我要回去换件衣服。”沈梦昔指指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而且我也落水了,又淋了雨,我想好好睡一觉。”   詹姆斯立刻皱眉,“你落水了?他们竟然不送你去医院?走!我送你去!”   沈梦昔连连拒绝,“不不,我只是疲劳,睡一觉就好。”   “可是我有预感,我这一次若是放你走,你会再次逃走!”詹姆斯眼中饱含忧虑。   “逃走?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呢,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杀父仇人!”沈梦昔深深觉得,这次相见,詹姆斯轻浮了许多,她皱眉看着他,“你可知我为何离开剑桥?”   詹姆斯咳了一下,舔舔嘴唇,“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知道勖存姿,知道丹尼斯阮,甚至知道那个教授的死。”   沈梦昔转身就走,冲出问询室,“爱丽丝,我们回家!”   詹姆斯拦住她,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你不要不告而别!我可以带你回英国,姓勖的不会再敢动你!”   沈梦昔站住,不怒反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既然能做一个老头的情人,也会和你纠缠不清?”她感觉到远处几人的视线,无奈地垂手,“你看我语无伦次的,我的朋友还在医院生死未卜,我得走了。”   詹姆斯还想说什么,看到她凛然的表情,忽然不敢多说,“那你回去好好睡觉,我让司机送你。”   沈梦昔也不推辞,上了一辆汽车,爱丽丝也迷迷糊糊地坐到她身边,车开动后,她凑过来悄悄问:“你居然和王子相识?”   “你是堂堂的老板,著名的女作家,怎么如此八卦!”沈梦昔不满地喊。   爱丽丝却不在意,“年纪大了,女儿们也都独立生活了,我总要找些新鲜事来听听的,......我听说王子有十几个绯闻女友?”   沈梦昔指了指前面开车的司机,又在车上比划了一圈,威胁道:“老板娘,这车里是有监控设备的,你敢再多说一些吗?”   爱丽丝吐吐舌头,住了口。   ******   沈梦昔没有回家,她和爱丽丝去了医院。   约翰还昏迷着,一个胖胖的护士正给他输液。沈梦昔和爱丽丝就去隔壁病房看望保罗,保罗已经醒来,十分虚弱,手臂上也扎着吊针,看到沈梦昔和爱丽丝,挣扎着露出笑脸。   张曦却不在身边,爱丽丝问起,“曦曦也落水了?她怎么样?”   保罗迟疑了一下说道:“她也住院了。”   爱丽丝只当是因为落水着凉,并未太在意,沈梦昔却感觉到不同,她追问,“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保罗摇摇头,“她只是有些忧郁症而已。”   “不,她曾用俄语咒骂我,在游艇上也是她故意撞我的,你看到的,我差一点就掉到海里!”沈梦昔已拿定主意离开,索性开门见山。   爱丽丝大吃一惊,转头征询地看向保罗。   保罗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咳嗽了几声,“她,当年大学毕业时,被她最好的朋友抢走了相恋多年的男朋友,还检举了她的父亲,导致她家被抄家,也间接造成她父母的死亡,而那些检举的内容,全都是她从前亲口告知朋友的,她受不了双重背叛和内心谴责,几乎疯狂。”   沈梦昔立刻明白张曦为何强烈排斥她了,她和保罗兴趣点相似太多,造成了张曦的不安,往日的痛苦记忆再次浮现,使得她久病复发。   保罗歇了一会,继续说:“后来她被亲戚秘密接出国,几年后病情渐渐恢复,从未复发。我们相识不久,她便合盘说出自己的病史,我并不介意这些,我们深深相爱,相处极佳。只是,近段时间,不知为何,她的情绪总是激动,近日听到侄子要来,又想起了父母,更是失眠哭泣,所以她一说起要到海上钓鱼散心,我立刻就答应下来了,谁知还是出事了......我深深的抱歉,约翰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说了这一大段,保罗连喘气都费力了,萎靡地靠在枕头上。   沈梦昔安抚他,让他不要说话,要好好休养。   离开病房,她和爱丽丝再次去看望约翰,胖胖的护士拦住她们,说病人还未清醒,请他们不要打扰病人。   “他脱离生命危险了吗?”爱丽丝问道。   “是的,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还没有醒来。”胖护士仿佛忽然来了兴致,“上帝保佑,他居然还活着,医生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低温情况下在海上飘了那么久,胸口居然还有一丝热气,更神奇的是,还是三头海豚救了他!”胖护士说得兴奋异常。   爱丽丝也惊呆了,“海豚?”   “是的,三头海豚,将他一直推到岸边!它们一定是上帝派来营救他的天使!”   爱丽丝也连连点头。   沈梦昔走进病房,这里的温度太低,沈梦昔想起后世ICU病房的温度都在20-22摄氏度,就连产房也严格控温,无奈地摇头。   她伸手摸上约翰的脉搏,冰冰凉的。胖护士不乐意了,大声斥责道:“喂!我说了你不要打扰病人!”   话音未落,约翰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443章 喜宝二十一   胖护士大叫一声出去喊医生了。   沈梦昔和爱丽丝对视一眼,都高兴地笑了。   “约翰,你醒了?”爱丽丝见约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梦昔,就坐到他的床边,笑着问他。   约翰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依然盯着沈梦昔。   “这孩子莫不是脑子进水,傻了吧?”沈梦昔疑惑地上去摸摸他的额头,又给他号脉。   医生急匆匆赶来,沈梦昔和爱丽丝连忙后退,最后干脆被胖护士赶出了病房。   沈梦昔从医生的腋下,看到约翰瞪圆的眼睛依然追着她,不由得哭笑不得。   约翰醒来,让沈梦昔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她可以放心离开维多利亚,离开加拿大了。   她忽然觉得疲劳,只想马上躺下来狠狠地睡一觉,爱丽丝体贴地让她休息两天再去上班,詹姆斯的司机将她送回了番摊里。   沈梦昔爬上楼,倒头就睡,一年多来头一次没有打坐就睡觉了。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门外传来敲门声。   迷迷糊糊起床,打开门,一个年轻男子英俊挺拔,站在阳光里,看着她笑,正是宋家明。   呵,一个两个都找来了。   “有何贵干,宋医生。”沈梦昔皱着眉头问。   “不请我进去?”   沈梦昔打开里面的铁栅门,“进来吧!”   宋家明笑着看沈梦昔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拉开窗帘,打开窗子。   环视小小的二十平米的公寓,除了床上一团的被子,其他地方整洁干净,房间虽小,却温馨温暖。宋家明下意识吸了吸鼻子,窗子吹进一些凉风,冲淡了房间里的气息,那种喜宝身上独有的气息。   “喜宝,你何苦住到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有何不好?”   “呵,如果你早肯住这样的地方,香港有的是,你又何必招惹勖先生?”   “纠正一下,我没有招惹他!”   宋家明笑笑,“跟我回去吧,为了找你,我已经半年没回家,聪慧大发脾气。”   “呵。”沈梦昔根本不信。   ——花点钱就能雇到私家侦探,还需要他亲自出来找。   “你的学业荒废了,不可惜吗?还得从头修起!”宋家明换了个方向。   “我不想读书了,也不会跟你回英国。”沈梦昔在小小的洗漱间里说。   “你回去吧!家里已经乱作一团。”宋家明掀开被子,坐在床的一角,“喜宝,你走后,家里发生很大变故,勖先生急得发了心脏病!”   “不是因为我吧。”沈梦昔一边刷牙一边说。   宋家明沮丧,“是的,不全是因为你。......聪慧离家出走了。”   沈梦昔从洗漱间出来,已经换了牛仔裤和T恤,头发也梳成一个马尾,她快步走过去,整理床铺,将被子叠成一个豆腐块,放到床头,又顺手捋了捋边角。   宋家明有些愣怔地看着她,似乎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聪慧为什么离家出走?”沈梦昔提醒他。   “哦,她,勖先生责骂了她,还打了她一耳光......”宋家明收回眼神,字斟句酌地说。   “所以这半年你是出来找聪慧的对吗?”沈梦昔也不想多问了,摊了一个荷包蛋,旁边热了一片面包,又冲了一杯豆浆,坐在小小的餐桌边,大口吃了起来。   宋家明忽然眼圈发红,站起来,几步走到沈梦昔身前,蹲下来抱住她的膝盖,“喜宝,喜宝,我完了......”眼泪落到沈梦昔的牛仔裤上,湿了一小滩。   沈梦昔停下咀嚼,放下手中食物,打断人家用餐实在是没有礼貌,她推开宋家明,站起来,倒了杯温水给他,“喝点水吧。”   宋家明接过水杯,坐在她的椅子上,咕咚咕咚喝了,将杯子一放,伏在餐桌上哭了起来。   沈梦昔的确不知道他和勖聪慧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不十分好奇,静静喝着豆浆,坐回床边,等着他哭完。   十分钟后,宋家明停止了哭声,抹了一把脸,沈梦昔递上一张洗脸巾,他现在看上去,一丁点脑科医生的风度也无,像个狼狈的丧家之犬。   “我已经给勖先生打过电话,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了。”宋家明看了沈梦昔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睛。   沈梦昔嗤笑一声,“找到一个总算有些功劳?”   宋家明头垂得更低。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沈梦昔问。   “昨天无意中在码头看到你上了一艘游艇。顺藤摸瓜找了来。”   “是这样啊。昨天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我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好久。”沈梦昔摊开手,给他看磨破的手心。   宋家明霍地站起,“呀!”   “已经没事了,同船四人,三个住院,我只擦破点皮,你说我是不是命大?”沈梦昔笑着问。   宋家明点点头,忍不住又要上去拥抱她,“喜宝,我还是那句话,我带你到美国去吧!我们先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勖先生不见得有精力寻找我们,过几年勖先生......我们就自由了!”   沈梦昔将手中杯子一扬,宋家明吓得向后一躲,杯子却是空的。沈梦昔笑得不行,“你妻子失踪了,宋先生!”   宋家明颓丧地坐回去,“我的生活怎么就乱成这样了,我是个医生,怎么就成了这样?”   “恐怕是你不仅仅想当个医生吧。”   宋家明不理睬她的嘲讽,继续说:“聪憩生了女儿,她很沮丧,常常哭泣;聪恕在疗养院,谁都不认识了,疯得厉害;聪慧不知所踪;勖太太每天哭哭啼啼,勖先生就快崩溃了,我宁可四处奔波寻找聪慧,也不想在家看到他们的样子。”   沈梦昔又嗤笑一声。   “是啊,我都不愿意面对,还要你回去。”宋家明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走吧,不要再来。”沈梦昔站起来,打开房门,“请!”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门外是詹姆斯嬉笑的声音,沈梦昔整张脸都垮下来:这还有完没完了!   “姜小姐,我的保镖说,有人进了你的房间,我就来看看。”詹姆斯和保镖走进来,房间立刻显得狭**仄。   宋家明却不似沈梦昔一般有眼无珠,他立刻认出詹姆斯,大惊失色,看了沈梦昔一眼,“你,你你!”   沈梦昔耸了一下肩膀,无所谓地笑笑,指着詹姆斯说:“无意中,我救了他一命,就是这么简单!”   宋家明退后两步,冷静下来,与詹姆斯见礼,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最后甚至摆出一张笑脸来与他道别。   沈梦昔追出门,对着他的背影喊:“喂!宋家明,你别忘了再打个电话,就说你认错人了!”   宋家明身形一顿,却没回头,又疾步下楼了。   沈梦昔一转身,就见詹姆斯意味深长地笑,“姜小姐,非常乐意被你利用。” 第444章 喜宝二十二   “王子殿下贵脚踏贱地,一不小心明日早报就刊登出来,全世界就都知道了。我是不在乎的,只怕影响了您和贵国声誉。”沈梦昔沉着脸说。   詹姆斯似乎有些生气,“你果然就只是利用我!用完立刻翻脸!”   “不然呢,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子,除了原来狐假虎威一下,能用来做朋友还是做丈夫?”   詹姆斯气得一梗,在斗室内转圈,“大胆!还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   沈梦昔蹲了蹲身子,垂目说道:“对不起王子殿下,民女有罪。”   詹姆斯忽然一把拉起她,“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不要这样!我宁愿你气我!”他的蓝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沈梦昔无法形容,像是.......从前见过的监狱放风的犯人抬头看天的神情。   ——王子的人生是不完满的。   沈梦昔觉得他过得生活,根本不叫生活,最多只算是一种仪式。   忽然有些可怜他,也为了安抚他,“好吧好吧不说了。也幸好你是这样平易近人的王子,如果端着架子和我说话,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一定是祖宗保佑,使我遇到了你,有幸帮到了你一点点,让我有颜面可以利用一下您的威名,震慑那些宵小,使我脱离苦海......上帝保佑,菩萨保佑,我真是幸运儿!”   沈梦昔一通胡言乱语,詹姆斯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讷讷地说不出话,显然他不善于这样的交流,一时又觉得新鲜,渴望她继续说下去。   他在刚才宋家明坐过的床角坐下,无端的看着有些委屈。   沈梦昔端给他一杯温水,自己坐到餐桌边。   “喜宝,我知道你喜欢自由,你不甘被那老头摆布,自然也不喜被我限制。”詹姆斯措词艰难,“你可以住在伦敦,我会常常去看你!”   沈梦昔盯着他的眼睛,分析他的语意。   詹姆斯咳了一下,“我不是浪漫的人,但我是真心喜欢你,喜宝!”   沈梦昔笑着摇头,眼泪忽然掉下来,“我没有父母了,这世上再没人真正疼惜我,全都来欺负我!”   詹姆斯有些慌,三十多年的阅历中,从没见过亚洲女孩无声落泪的样子,他变得无措,不迭地哄着她说:“你要去香港就去吧,你去你去,我虽有父母,可也没人疼惜我。我太知道被人限制的滋味了,你去香港吧,那老头不敢再招惹你,你要活得自由自在的,找个喜欢的人结婚,就如同我也自由自在的了。”   沈梦昔哭不下去了,她被詹姆斯弄得心里也真的有些难过了。   这世界有真正自由的人吗?   大概没有。大家都被各种欲望、各种责任限制着,戴着各种面具,扮演各种角色。   其实,不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想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已经是极大的自由了。   “你真是个好人。”沈梦昔真诚地说。   只来得及和爱丽丝简单告别,沈梦昔就被好人詹姆斯的保镖送上飞机,直飞香港。   落地看到满眼的华人面孔,沈梦昔满心欢喜。   但还未出机场,就又有四个人将她接上,直接送到石澳的一套房子住下。   沈梦昔勃然大怒,她好容易从狼窝逃脱,这是又落入虎口了?   她几次逃跑都被捉回,又不能动刀动枪,报警都没人受理。她明白上当了:她装可怜迷惑詹姆斯,詹姆斯也在装好人迷惑她。   阴沟里翻船的沈梦昔,恼羞成怒,将房子里家具砸得稀巴烂。   詹姆斯打来电话,说下月他生日,会到香港与她共度。   沈梦昔破口大骂:我是瞎了狗眼,救了你这个王八蛋,还信了你的屁话上了飞机,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吗?我诅咒你,诅咒你当一辈子的王子,永远不能转正......”   詹姆斯哈哈大笑,“喜宝,我不限制你的自由,只要你答应陪着我!”   “呸!”沈梦昔挂断电话。   很快她又被带到另一幢房子,四个女佣个个恭谨,寸步不离。   沈梦昔也冷静下来,她不再生自己的气,只是安静地打坐练功,静候时机。   ******   约翰已经醒来三天,身体依然虚弱,他的内脏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医生要他至少在医院观察半个月。并且不断有医生从温哥华过来看他,都说他是人间奇迹。   他一直看着病房的门,期盼着。   保罗来看他,他也不怎么回应,医生说他的大脑也受到损伤,恢复得会比较慢。   保罗只是记忆有些杂乱而已,他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在冰冷的海水中,沈小姐给他吃了一粒世上最神奇的药丸,以及她握住自己的温暖的手,一股热流从她的手心涌向自己的心房。   后来他又觉得浑身发热,他想脱掉身上的衣服,想跳进海水里降温。   再后来,他不能动了,又觉得浑身冰冷僵硬,但意识一直都在,他依稀知道,是海豚将他推到岸边,也知道又是沈小姐,握住他的手,将暖流输送到全身各处。   他坚信,没有沈,他活不下来,海豚感知到他的生命力,才会将他一直推回到了岸上。   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来。   以至于约翰开始怀疑,那天醒来第一眼看到沈小姐,根本就是幻觉。   那是个穿着军服的人,难道真是幻觉?   难道他感觉到的暖流,也是幻觉?   爱丽丝在周日来看他,说沈小姐回香港了,托她代为与他们道别。   约翰忽然嚎啕大哭。   ******   十一月,詹姆斯并没有来香港,想必他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沈梦昔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忧,如果她控制不住,打伤了詹姆斯会有什么后果。   沈梦昔每日都乘车到街上兜风,算上司机有三人陪着她,一边坐一个。   她不能下车,只得让司机去给她买鸡蛋仔、鱼蛋、臭豆腐,然后就在车里吃,每天吃一种,好好的劳斯莱斯,每日充斥着街头廉价小吃的气味。   一日,她在车里等司机去买奶茶,忽然看到周润发匆匆走过,发哥只有二十多岁,正是帅得惊天动地的年龄,惊鸿一瞥,让人永生难忘。   沈梦昔对身边膀大腰圆的女佣说:“他很帅是不是?”   “是。”女佣诚实地说。   “和王子比,哪个帅?”沈梦昔接过奶茶,剩余三杯分给监控她的三人。   女佣嘿嘿一笑,“一样的帅!”   沈梦昔蔑视地笑,她想找个刻薄的词,忽然一转眼,看到窄窄的马路对过,勖存姿坐在劳斯莱斯魅影里,正看着她,   沈梦昔有些呆了。   勖存姿苍老了许多,只看到车窗边的一个头,就能感觉到他的脊背也是弯的。   他微眯着眼睛,就那样看着沈梦昔。 第445章 喜宝二十三   街道窄到沈梦昔可以看清勖存姿眼角的皱纹,以及他眼神里的愤怒、失望、、不解、怜惜和鄙视等意味。   他就那样微微扬着下颌,那样定定的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对司机说:“回去吧。”   两台车交错而过。   沈梦昔啜了一口奶茶,便放下了,并不好喝。   勖存姿的眼神在沈梦昔眼前挥之不去,那么深刻。那眼神里还有控诉和嘲讽,控诉她辜负了他,嘲笑她,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换了另一辆劳斯莱斯而已。   沈梦昔看看身边的保镖们,自嘲地笑了笑。   此后她依然每日上街,吃不同的食物,去不同的街巷。   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沈梦昔终于打通最后一条经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   她一跃而起,伸开双臂,张开嘴巴,无声地仰天大笑。   第二日一早,女佣贤姐发现姜小姐晕倒在更衣室,怎么摇晃都不醒,贤姐急得大叫,又给英国那边打电话。   她愁得不行,那边私人秘书说东家在试礼服,要她等等。她担心姜小姐有个好歹,他们担负不起责任,只得和司机商量将姜小姐送到医院。   一番救治,沈梦昔悠悠醒来,只说头晕目眩,无法站立。   医生检查不出具体病因,建议她住院观察几天。   这一天下来,沈梦昔吃什么吐什么,眩晕到无法站立,只能躺平。   她歉意地对贤姐说:“贤姐辛苦你了,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贤姐给她掖掖被子,笑着说不客气。   这家医院叫做养和医院,是著名的私立医院,这里环境幽静,沈梦昔所住病房大约有二十平米,带着独立卫生间,贤姐在病房看护,两个男保镖在门外走廊的椅子上坐着。   当晚,护士小姐到单人病房给她量血压测心跳,门口两个保镖在门口探看了一下,“贤姐怎么了?”   沈梦昔竖起手指,嘘了一下,轻声说:“她今天太辛苦了,我让她回去她又不肯,只得让她将就着睡一小会儿了。”   两人哦了一声,关上了门。   护士小姐长得极为好看,沈梦昔逗她:“你都可以做港姐,为什么要做护士呢!”   护士笑得眼睛眯起来,“戴着大口罩,你又从哪里看出我能做港姐了?”   沈梦昔笑着伸手虚点她的眼睛,“这里!”   又在她的胸前和腰上虚点两下,“还有这里,这里!”   护士小姐笑得花枝乱颤,“这么调皮,我看不出你有半点头晕!”   “我晕得......厉害呢!”沈梦昔忽然起身,出手点了她胸口穴道,护士小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眼珠惊恐地转动,却无法动弹,也不能发声。   沈梦昔迅速扒下她的衣服,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沈梦昔和她互换了衣服,又将她放到病床上,侧身朝里躺好。   ——她早就瞄好了这个身材差不多的护士,只等她值班时下手。   换好护士服,戴上口罩,又看看伏在床边同样被点了穴道的贤姐,对着她们拱了拱手,拉开病房门,端着医用托盘,款款走了出去。   坐在门口的两个保镖,眼睛盯着护士小姐的屁股,一直看着她走到走廊尽头,互相对视一眼,都笑了。   沈梦昔不敢去乘坐电梯,就顺着楼梯,迅速下楼,刚下了一层楼就被人一把拉住,“快快快!救命啊!”   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死死拉住她的胳膊,掐得她几乎痛呼出声。   她被人扯到楼梯边男洗手间,地上躺着一人,那男人大声呼喝她快救人,一边又高喊着医生,跑了出去。   沈梦昔一眼认出,地上躺着的正是勖存姿,还有一个保镖在给他做心肺复苏。   来不及多想,她蹲下来,把住他的脉搏。   心梗。   沈梦昔必须承认,她有那么三秒钟是想过转身就走的,她到医院是设法逃命的,不是来治病救人的,更何况地上躺的这人正是她千方百计要摆脱的人。   但也仅仅是三秒钟,她做过医生,便永远以医者仁心对待众生。   她扒开勖存姿的嘴巴,嗅到救心丸的气息,但勖存姿依然双米紧闭,且已失禁。保镖以为她要做人工呼吸,却见她又摸上了勖先生手腕,不禁急得要打人。   沈梦昔一指头点倒他,又一咬牙,将内力从手腕灌输进去,一路循到心脉,疏通血管阻塞,看似简单的三次灌输,已让沈梦昔大汗淋漓,她松开了手指,如今没有黄药师在身后运功,她可不能将自己搭进去。   但就是她松手的刹那,勖存姿忽然睁开了双眼,吓了沈梦昔一跳。   那眼睛混浊迷惑,“小...宝...”勖存姿只看眼睛,已认出她来,那眼神在说,小宝,你终于回来了。   沈梦昔连头发都湿了,仿佛一个低血糖患者一般脱力,她笑着无力地对勖存姿说:“勖先生,是我救了你,我们两清了好吗?”   勖存姿双目渐渐清明,眼中有一丝哀伤。   走廊里是杂乱的脚步,大块头保镖喊着“这里这里!”   沈梦昔猛提一口气,站起来,跟着赶来的医护人员将勖存姿送去急救室。   大块头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大呼,“怎么回事?”   “他过度紧张,又长时间做心肺复苏,大概是自己缺氧了。”沈梦昔快速说。   大块头唉了一声,扛起兄弟,跟着急救推车跑了起来。   杂乱中,沈梦昔躲入洗手间,迅速换下半湿的护士服。   才出洗手间的门,就被人一把掳住,捂住了嘴巴。那人似乎恨得磨牙,“姜小姐不头晕了?您要去哪里?”   沈梦昔只在保镖手腕麻筋一点,那人就哎了一声松开,沈梦昔不想伤人,仍是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拖到洗手间里。   再次从洗手间出来,猛然间对面男洗手间出来一人,沈梦昔深觉今日不宜出逃,并且严重和洗手间犯相。   “姜小姐?”那人正是勖聪憩的丈夫方家凯,他吃惊地看着沈梦昔,“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你来看勖先生?”沈梦昔反问。   “勖先生?不,聪憩在这里住院,我陪她。”   沈梦昔明白了,此时勖聪憩大概已经手术,而方家凯还不知道勖存姿发病。   “勖先生刚才心脏病发作,正在那边急救,你快过去看看吧。”   方家凯脸色一变,大叫一声,立刻向急救室方向跑去。   沈梦昔吐了口气,总算可以下楼。 第446章 喜宝二十四   沈梦昔下楼脚步虚浮,一个值班护士扶住她,关切地问她需要帮助吗?   沈梦昔连忙道谢拒绝,快速出了医院大门。   来养和医院的患者非富即贵,以至于门口连两出租也没有,她准备借着夜色,找个隐蔽地方从武陵空间里,拿出一辆车来,转身才走几步,就见一辆车停在身边,有人喊了一声喜宝,沈梦昔心都沉下去了。   车窗滑下,是宋家明。   “喜宝你回来了。”   “呵,今天几乎遇到所有人。”沈梦昔苦笑。   “是的,等下你还会看到勖太太。”勖先生在这里发病,自然要来探望。   沈梦昔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上车吧,我送你。”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不知道,总之你要离开这里。”   沈梦昔拉开车门,上了车,“宋家明你的胆子够大,岳父大人病重,你居然在医院门口逃离。”   “我已经不在乎。”今天的宋家明有很大不同,语气和表情都带着一种决绝。   沈梦昔坐在后座闭目调息,又往嘴里塞了一粒九花玉露丸。   宋家明找了家酒店开了个房间,将沈梦昔扶到床上躺下,看着她美艳的面孔和曼妙的身材,忍不住恨恨地说:“跑跑跑!你喜欢逃跑是吗,放着好日子不过,就喜欢逃跑?你逃不出勖先生的手心,就是他放弃了你,你更逃不出那位的手心!”   “哼。”沈梦昔闭着眼睛嗤笑了一声。   “你也不是人间绝色,他们为什么都痴迷于你呢?”宋家明有些迷惑,伸手抚摸沈梦昔的脸颊,声音和缓了一些。   “谈不上痴迷,只不过他们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罢了。至于你说的那位,更谈不上,他不过是闹着逃婚,顺便找点乐子罢了。我若贴上去,他恐怕早跑了。”   “那你何不贴上去呢?”   沈梦昔摇头,“万一他不跑呢。”   宋家明呵呵笑了,“你若贴,没人会跑。”忽然又说:“我要去做神父了。”他背对着沈梦昔,坐到床角,双手撑在膝盖上拄着头。   “你怎么了?”果然是做神父了。   “勖先生在惩罚我......你没有亲人,可以一走了之,我不能,我的父母弟妹还要活。”宋家明将脸埋在手心里,“我都愿意替他扛下杀人的罪名了,他还是不能放过我。”   “那完了,你现在帮了我,岂不更加惹恼了他,神父都没的做了?”沈梦昔坐起来,笑着说。   “我已经不在乎了,反正都这样了,大不了他弄死我。”宋家明抹了一把脸,“勖家太压抑了,这家人的每个孩子都有两颗心,聪憩聪恕聪慧,哈哈,每个人都不像你看到的那般简单。”   沈梦昔看着宋家明的侧面,“那你当初何苦进入这个家庭呢?”   “是啊,我做我的脑科医生多好,我为什么要跳进这个火坑呢!”宋家明转过头来,“喜宝,你倒是跳出去了。”   “家明,那你做了神父,有机会问问上帝,这世界为什么要有‘钱’这种没有不行、多了也不行的东西。”   “我说了我不是为了钱!你也别看不起我,你还不是为了钱给人家做情妇!”宋家明面红耳赤,提高声音。   “我是因为穷,穷得连学费都没有。可你不一样,你家世良好,又是医生。我是为了基本生存,你却是因为欲望。”沈梦昔毫不相让。   宋家明狠狠捶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起身就走,手放到门把手了又转身回来,一直走到沈梦昔的床头,“姜喜宝!你也别不知足,勖先生为了你,大病一场!他几乎将整个欧洲都翻了个底朝上,香港、加拿大、美国都派人去找,还彻查那次中毒事件,搞得家里家外鸡飞狗跳!你知道吗?就因为聪恕爱上了你,每每见了勖先生就闹,勖太太恨透了你,她要人给你下了药,哈哈,谁知,聪憩同时也给你下了药,你看看你,有多少人讨厌你?现在,勖太太被囚禁在家中,不得外出,聪憩也得了癌症,刚刚手术切掉了胸部!她们都得到了惩罚和报应,就连我,只是对你稍稍动了那么一点点心,也被罚去做神父,否则......姜喜宝,你是谁,你是哪来的扫把星?要来毁灭我们所有人!”   宋家明越说越激动,忽地目露凶光,一把卡住沈梦昔的脖子,沈梦昔听得动容,被掐了个正着,她摸出一根银针,一针扎到宋家明手腕,宋家明的手顿时一松,沈梦昔又伸手点住他胸口大穴,宋家明动弹不得,惊诧地蹬着沈梦昔。   沈梦昔起身啪啪给了他两记耳光,“别特么把原因都推到我身上,你还没说你做了什么恶事呢!仅仅为了我,勖存姿会让他的家业无人经营?你是害了勖聪恕还是勖聪慧?能活着去做个神父已经是你的福气!”   宋家明不能说话,只是双目圆睁。   沈梦昔起身下床,这会儿她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她一脚将宋家明踹倒在床上,“哦,你肯定要说勖聪恕是妄想症是精神病,说勖聪慧离家出走了你并没害她,对吧?呵呵,那么你告诉我,勖聪慧又做了什么恶事?勖聪恕的精神病是怎么得的?是不是有人给他下药了?”   沈梦昔呸了一声朝门口走去,“没一个好人,果然没一个好人。”   她回身走到宋家明身边,从他身上找到车钥匙,走出了酒店房间。   这些日子,沈梦昔早已摸清,从香港回内地,绝对少不了一本回乡证,由内地公安机关颁发。   她编不出来内地的亲戚,只能以旅游为目的,申请回乡证。   那是她夜半偷偷溜出去,找了中介公司办理的,此时回乡证的有效期已由三年增加为十年,工本费和手续费一共花了她一千港币,只是等待的时间有些久。   沈梦昔驱车到达罗湖关口时,天色已亮,她将宋家明的车收入武陵空间,拖着行李箱,步行过去等候开关。   今天是詹姆斯大婚的日子,全世界都在看他们的婚礼直播。   又逢正月里,香港天天有舞狮活动,深圳刚刚划为特区,一切都是雏形,连个像样的海关都没有,只挂了两只大红灯笼。   几个挑着担子和筐子的农民从对面走过来,沈梦昔就拖着箱子走了过去。   穿着绿衣蓝裤的战士冲他敬了个军礼,“同志,请出示证件和回乡证!”   沈梦昔眼里差点掉下来,她低头从坤包里拿出证件。   证件检查,行李检查,人身检查,一切顺利。   边防人员示意放行。   当沈梦昔暗松一口气,大步跨过关口。   不知为何,她忽然回头,只见一辆劳斯莱斯疾驰而来,戛然停在距离关口五十米处,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人下车。   她不能确定是谁的车,也不能确定车内的人。   管他呢,已经过关的沈梦昔心情大好,转身大步走了起来。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