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拆案(十二奇案)   作者:冯翠玉   文案:   十二个诡异的案子,性格各异的人物,变幻莫测的剧情……   民国十五年,五洋并处,中西方交融文化下的上海滩,不断发生奇情案件。   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抽丝剥茧, 剥出一桩又一桩曲折离奇的案件。   上海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探长顾远与法医师车素薇联手破案的故事。    第一案   余之罪 第一章   民国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   五月清晨,上海法租界的大街小巷热闹起来。担着货物的游商走贩,沿街叫卖着。满身汗水、拉着客人的黄包车车夫也脚步不停地奔跑着。   摘掉警帽,康一臣手一扬指向路边的一座酒楼:“那座酒楼是青帮人开的,昨天晚上,有人看到青帮大佬进门。”   顾远抬眸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来:“有机会咱们也进去尝尝味道。”   闻言,康一臣不禁有些兴奋起来:这新来的探长,还真是好相处。他大声回道:“好咧!”然后,以嘴为哨,吹出几声欢快动听的鸟鸣来。   顾远挑眉,这家伙有点意思。今日,他们的目的地是法租界麦阳路白府。今早,白府一通电话打进法租界中央捕房,接电话之人,恰好是今早由小东门捕房调任到法租界中央捕房任探长的顾远。刚把电话挂落,他便随手“逮住”第一个进入捕房的巡捕康一臣,留下字条和调令给陆督察陆连魁后,两人一起前往白府。   白府门匾下,白府二姨太盈盈立着,她头上戴着簪花,腕上戴着色泽饱满的玉镯,穿着一袭红色平宽的锦绣长袍,袍上绣的是富贵牡丹,这映得年已四十的二姨太妩媚贵气。   左顾右盼之间,那双流波如水的凤眼总算是盼到了巡捕房来人。当他们走到白府门前,她开口问:“两位是陆督察派来查案的巡捕?”   顾远回道:“我是中央捕房探长顾远,这是巡捕康一臣。今早的电话,是我接的,贵府的案子,由我们接手。”   没想到中央捕房的探长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年轻人,这样的人,真的能查案子吗?怀疑归怀疑,但总不能以貌取人,二姨太客气道:“我是白府二姨太宋氏,电话是我打的,两位请跟我来吧。”说道,便引他们入府,顾远和康一臣随着她入内:“劳烦了。”   白府四方大院,刚入门,前院亭台假山,花繁树茂映入眼里。踩过铺着鹅卵石的路,穿过右边院子,顺着回廊,三人来到西小院。带着他们来到一间敞开着门的房间前,二姨太道:“这里就是……”话未说完,她便看到房中蹲着一个身穿黑色西洋马甲的人正戴着手套翻看房中死尸,不由惊叫:“你是什么人!”随着二姨太话一落,顾远跨步上前,欲擒住此人,可对方灵巧避开他的手。“啪”地一下,顾远打落对方戴在头上的帽子,于是,藏在帽子里的一头齐肩短发,落了下来。   是个女人。   “薇姐!”康一臣急忙插入对峙的两人之间,他左右摊开手:“顾探长,这是咱们捕房入殓师车素薇。”说着,他扭头对车素薇道:“微姐,这是今早由小东门捕房调到咱们捕房的探长顾远。”   顾远讶异,巡捕房入殓师竟然是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只是,她来这儿做什么?他不禁打量她。而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只不过,满脸防备。顾远语气和缓地问:“车小姐来收尸?”   二姨太脸色不太好:“我没让人过来收尸。”   车素薇有些警惕地看着顾远:“我看到陆督察桌子上的字条,所以来看看。”   康一臣打岔接话:“顾探长,薇姐师从检察长车云庆,也是车检察长的义女,身上的本事,比捕房里的医士还厉害呢。留下薇姐,一定能帮咱们的忙。”   顾远知道那位去世的检察厅检察长,当年,车云庆与欧本海博士一起破解疑难案件,解剖尸体几十起,解案几百起。由于他解剖尸体太多,后被人登报攻击,上海滩哗然,也因此,上海医药学会表示此种行为不应效仿。之后,车云庆病逝。在他死后,外面流传说他解剖太多尸体,现在受到了报应等诸多迷信言论。自此,整座上海滩,再无解剖之案件,各大巡捕房又重回参照前清的路子,通过外表做出死亡原因的鉴定。   没想到车云庆竟然还有个师从他的义女。顾远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递给她,说:“失敬。原来是车检察长的义女,想来车小姐的本事不一般。不知车小姐查探到了什么?”   车素薇眉头微皱:这个男人,想试探她吗?果然,他和上一位探长没什么两样。车素薇内心冷笑:“已查看过了。从尸体硬化程度来看,此人死于今日凌晨三点。她面部扭曲,瞳孔放大,衣服完好无人动过,且身上无伤口,显然,人是被吓死的。二太太,我刚入府的时候,遇见白大少爷,他说五天前,白府死过一个人,不知那具尸体在何处?”   二姨太秀妍的脸上顿时浮出几许苍白,她抬手,以手帕微微掩嘴:“第一具尸体,已经收殓送出府了。”   顾远眉峰一拧,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兴趣至极的笑来: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他蹲下查看尸体,询问:“第一具尸体死相如何?”   二姨太眼睛深处惶恐不已:“死相,和这具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也是被吓死的。”顾远查探了一番尸体,和车素薇说的一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算是中毒的迹象也没有。显然,对方并没有欺骗他。   二姨太不敢细看尸体,她把身子微微侧向一边:“是的。所以,我才打电话让你们过来调查。”   顾远又问:“谁是第一个发现这具尸体的人?”   二姨太回:“今早洗衣服的丫头。”   听完,顾远收手站起:“劳烦二太太把府中所有人召集到前厅。”   顿了一下,二姨太道:“好。”她离开房间后,顾远叮嘱康一臣:“你搜寻房间时,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康一臣拍胸:“顾探长放心,房间里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于是,三人在房中细细查探,从桌子上的小烛台再到柜子里的死者衣物,无一放过。   顾远先是查看了门口。他推开,再关上,再推开,再关上。随即,手指和目光沿着门框一路摸索巡视到顶端。   这道门,没有任何异样,连木制插头也是好的。再走到窗前,把关起的窗户打开,再关上。这个窗子,没有锁插,也就是说,谁都能通过窗口进入房中。手指轻触门框,连窗口上细如发丝的痕迹,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顾远脑海中的一团线拧了起来,房间里没有其他线索。他收回手指:“去前厅。”   顾远踏出门,车素薇看了康一臣一眼,对方朝她挤眉弄眼,然后吹了两声鸟叫,车素薇一笑。于是,三人踏出死者房间,顺着原路离开西小院来到前院大厅。   白府前厅,中堂墙上裱挂着一幅《百鸟朝凤》,画框两边是红底黑字的对联。画前高台摆放着四个大青瓷,高台再前,白家大少爷白时英和二姨太左右两边坐在首座。他们中间的小桌上有一壶茶,这茶看起来没动过,想必,这宅子里的主人没什么心思喝茶。   “府中下人,都在这里了。”二姨太开口。   府中下人有七人,他们站成两排,五女二男。这些人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顾远站定他们身前,警帽下的目光巡视了一圈——真是令人感到厌恶啊。低着头,看不到脸,那他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呢?   “把头抬起来。”温和的面孔消失,顾远口气变得有一丝冰冷。   七名下人抬起头。顾远看到,这七张面孔上,表情各异,有畏惧,有慌乱,有恐惧,还有不明所以。这些多样的表情,暴露了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性格和心理。   把这七个人的脸和表情刻入脑海中,顾远问:“今天早上发现尸体的人站出来。”   一个扎着辫子、身穿蓝色碎花布衣的姑娘有些慌乱地站上前。顾远状似悠闲地围着她转了一圈,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被无形中的压力惊得身子微微颤抖:“宛园。”   把她的一切表情都纳入眼底,顾远说:“别紧张,把你今早发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包括,早上你遇见了什么人,在路上,看到了什么让你觉得异样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想到早上的尸体,宛园止不住地颤抖,她的声音哆嗦破碎:“是、是。”于是,她把今天早上发现的事情全盘托出。   “宅子里,都是五点起床开始干活。我在后院收衣服清洗的时候,二太太说春翠偷懒未起床伺候,便唤我去西小院喊人。从后院到西小院的路上,我看到了方厨子。那时,方厨子正赶去灶房,他和我招呼一声便匆匆进入对面的灶房小院去了。之后,我来到春翠门前,先是敲门,叫唤了几声,但无人回应。我又大叫了几声,里面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试着推了推门,门推不开。我就走到窗口前,这一打开,便看到春翠张着一张恐怖的脸站在窗户前。被她这么一吓,我手一推,双腿一软便尖叫起来。”   “之后呢?”   “之后,方厨子赶过来。看到屋子里的尸体,便匆匆忙忙去请夫人和大少爷。”   事情,就是这么一个经过。听完她的话,顾远转身问二姨太:“二太太,下人们都住哪儿?”   二姨太答:“都住在西小院里,那里连着灶房小院。”   顾远点头,因住同一个院子,宛园才会遇见方厨子。他继续问:“二太太,我要单独审问所有的下人,请给我三份笔纸。”   一直沉默的白时英终于开口:“你可查出什么了?”   “没有。不过,这个案子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顾远目光放在白家大少爷的身上。这位少爷,长得俊朗,一身洋西服,还真是衣冠楚楚。   白时英迎视对方探视的目光:“好。只要你能把真相查出,要求不过分的话,这宅子里,我给你行方便。元庆——”   身穿黑色布衣的下人站出来:“少爷。”   “给顾探长备笔纸。”   “是。”   笔纸很快上来,元庆把手中的笔纸递给顾远。顾远接过后,把其中两支笔和本子递给车素薇、康一臣,他说:“把所有人分开,一个个盘问清楚,第一个死者和第二个死者的案子情况。”   车素薇微讶:顾远,似乎真的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前任探长,蔑视她,不让她插手任何一个案子。而这位,不仅没有计较自己私自前来,还让她加入白府的案子中。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抛了抛手中的笔,康一臣说:“我一定会问个清清楚楚。”车素薇也对顾远点点头,随即,她带走一名下人离开大厅审问,开始记录两名死者的案情。康一臣和顾远,也带其他下人开始做询问记录。   七名下人审问结束时,时间已过九点。二姨太内心有些焦躁,但作为白府的女主人,就算心中再不满,她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顾远三人审问完七名下人后,他再次问:“府中所有下人都在这里了?”   白时英淡淡回道:“所有的下人都在这里了。”他看到顾远的本子上画了很多不规则的线条,他根本就没有在做记录。   听了他的话,顾远忽然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请白少爷把白府剩下的姨太、少爷还有小姐们都请出来吧。”   整个大厅忽然变得寂静无比。   二姨太脸色突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单刀直入:“最初,我说要把所有人全部召集到前厅。可我在入厅的时候,二太太却告诉我,府中所有下人都在这儿了。二太太这话是告诉我,白府的主人,除了二太太和白少爷,恐怕还有其他人吧。”   康一臣瞪大眼睛:这位新来的探长真是厉害,竟然能从细微的话语中抓到疑点。说不定,这个案子很快会了结呢。   车素薇表情讶异:这人的心思还真是缜密。   二姨太的脸色沉了下来,顾远目光放在她脸上,细细研磨她表情背后的东西:“二太太,这宅子里,难不成有不能见的人?”   “没有。”回答他的是白时英,他站起与顾远相对,挡住他探寻二姨太的目光。顾远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就把人请出来吧。不然,这案子,没法查清楚。”   白时英:“我家中人,还有三人。”   顾远:“愿闻其详。”   白时英冷冷地看着他:“家父一个月前摔倒昏迷,现在人在广慈医院治疗,目前尚未醒来。另外,还有从小身子骨不好的大小姐白时梦,她在后院厢房中,不方便与人相见。除了大小姐,还有二小姐白时香,她一早出门去圣玛利亚女校上学了。”   顾远耐人寻味地“哦——”了一声,接着,他说:“既然大小姐不方便与人相见,可否让车小姐进后院同她谈一谈?”   白时英面色沉了下来:“不行。”   顾远疑问:“为何?”   白时英斩钉截铁:“这个案子,绝对和时梦姐没有任何关系!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根本就不知道家中发生命案的事情。”   “不知道吗……那么这样,我们绝口不提案子的事情,如何?如此一来,白少爷总不该拦着吧。”   白时英脸上有些怒气,眼前男人,见不到人誓不罢休!在他开口欲拒绝之时,宅院门口传来敲门声。白时英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他对下人道:“元庆,去开门。”   “是,少爷。”   顾远的目光穿过大堂向门口看去。   随着元庆把门打开,一个英气挺拔、戴着单片眼镜的三十岁左右男人提着一个箱子出现。他踏入白家大门的时候,目光与顾远相触,然后彬彬有礼地一笑点头。   如同个绅士。   “榊切人先生。”白时英上前。   “白少爷。”榊切人走入大厅,他巡视了一圈,问道,“不知贵府发生了何事?”   “一点小事。”   “能惊动巡捕房的一点小事?”榊切人笑着摇头,“我无意探寻贵府私事,只是,能帮得上忙的,白少爷尽管提。”   “您客气了。今日,您来给时梦姐送座钟?”   “是的。”   听了他们的对话,顾远好奇问道:“榊切人先生是西洋钟表匠人?”   对方客气有礼:“是的,我在霞飞路开有一家钟表店。”   康一臣插口:“欸?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榊切人笑回:“哦?是吗?我经常出门给雇主送西洋钟,或许,路上我们曾相遇过。”   康一臣想了想:“也许吧……你,是日本人?”榊切人,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对方笑答:“是的。五年前,我从日本来到上海,成了一名西洋钟匠人。这座东方最繁华的城市,对我来说,像另外一个世界。人一旦来了,就舍不得离开。”   榊切人的话,让原本有点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二姨太得体地站起,她露出笑容:“榊切人先生来得正好,巡捕房的车小姐想见见时梦,我陪同您和车小姐去看看她吧。”   “娘!”白时英不太赞成,“姐姐身体不好,若捕房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把人吓到了怎么办?”   车素薇开口:“白少爷请放心,我只是和大小姐聊聊天,绝口不提府上的案子。”   二姨太微微一劝:“时英,有我和榊切人先生在,她不敢乱来。”   白时英眉头拧在一起:“那好,我让她见时梦姐一面。若她把姐姐给吓着,他们三人别想再踏入白府一步!还有,顾探长——”   “白少爷请说。”   “我白府上的案子,你要是没查清,你们对我白家的失礼,我将和你算个一清二楚!”   顾远含笑回他:“自然。若没查清,我便卸掉这探长的职各,任由白少爷处置。”   顾远的话让康一臣和车素薇大惊。他才调任过来第一天,就许下这样的承诺,这要不是真有把握,那就是心太大。   白时英:“我记住你的话了!哼!”   二姨太:“榊切人先生,车小姐,请随我来吧。”   榊切人:“打搅了。”   三人离开,顾远对康一臣说:“你查问一下白少爷,我去看看第一个尸体的案发现场。”   康一臣:“好的。白少爷,请。”   白时英不悦:“哼!”   康一臣带走白时英后,顾远让方厨子把他带到了第一个案发现场。   第一名死者,是伺候二小姐白时香的下人,她死于五天前的早上,方厨子指着灶房前的一棵树:“夏美就是死在这棵树前的。”   围着这棵不大的树转了一圈,顾远说:“把当时的情况说说。”   “五天前,我和往常一样早起做饭。从西小院进灶房小院的时候,看到夏美背对着我站在这棵树下。我对她打了一声招呼,但她没搭理我。我又叫了几声,她还是没答应。然后,我走到她面前一看,才发现她吊白着一双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扭曲相,表情特别可怕。接着,我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好几下,她人便倒在地上。我吓得赶紧跑去找二太太和大少爷来看……”   顾远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围着这棵树查看。从上往下看,在低头看到自己脚印的时候,他忍不住又踩了几下——这里的土,有点松软,再看看树下的杂草,也比较鲜嫩。显然,这棵树只种了一个月左右。这么想着,抬起脚,他往树身一踹,树微微歪到了一边。   方厨子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顾探长?”   顾远笑眯眯地说道:“没事,你继续说。”   方厨子继续讲述:“二夫人和少爷来了以后,以为夏美突然犯病死亡,便草草让人来收殓尸体送出府了。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顾远深思了一下,说道:“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我来扮演夏美。你按照当时的情况来找我。”   “好。当时夏美站在这里,背对着西小院的拱门。”顾远按照方厨子的引导站到当时夏美站立的位置上,“对,就是这里……头要微微抬起一些,手是这样抬着……对,就是这样。”   摆好姿势,顾远说:“行,你按照那天的情景过来演示。”   “好。”   在方厨子前往与灶房小院相交的西小院时,顾远的目光按照当时死者的角度看着对面——按照他现在的视线角度,只能看到这棵树。如此,她是看到了什么而被吓死的呢?他仔细观察后,发现几片被平平整整地切得只剩下半边的树叶,还有一条被阳光照射出反光、如头发一样细的透明丝线。如果不注意,完全会错过。   这是什么线?   方厨子从西小院的拱门踏入灶房小院,他一面走一面打着招呼:“夏美,早。是来给二小姐取早饭的吗?”   “夏美”没回应。   往灶房方向走到半路的方厨子停下脚步,他继续招呼:“夏美?你在那棵树下干什么?”说着,人往夏美走去。   “夏美?”   还是没有回应,心生疑惑的方厨子缓缓走到“她”的对面。在看到顾远那张吊白的眼睛、张大的嘴巴和一张狰狞恐怖的脸时,方厨子恐惧尖叫:“啊——”随即腿一软,人倒在地上。他哆嗦着:“死、死人了——又、又死了一个!”   在方厨子大喊大叫的时候,顾远收回那张狰狞的脸,他揉了揉自己的面颊,说:“方厨子,我还活着呢。”说罢,伸手把方厨子拉起来。   方厨子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地说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   顾远不疾不徐:“看来,我装得还不错。”   方厨子慢慢缓了过来:“实在是、实在是太吓人了,简直和夏美的死相一模一样!”害得他以为这人真的和夏美一样死了。   顾远一笑:“我可是福大命大之人,可不会这么容易死。”说完,伸手到树上捻起那条透明的丝线拿下,然后夹入小本子中。   方厨子放下心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远指向通往西小院的拱门:“我去那处门看看。”   方厨子点头:“好。”   顾远走到拱门站定,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放在灶房前的那棵树上。   那棵树,有点奇怪。可怪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   收回目光,进入西小院,这里是下人们的住处,第二个死者的尸体还躺在房中。此刻,西小院很安静。顾远循着回廊下走了一圈,穿越另外一道门前往大厅去。   车素薇一路跟随二姨太来到白府后方的一处小院里,当踏入这座花繁叶茂的院子时,数不清的时钟声音在耳边响起。   “嗒、嗒、嗒、嗒、嗒……”   这些走动的钟声,声音紊乱,并不统一,显然时间不在一个点。   “时梦小姐喜欢西洋钟,每个月,我都会来这里两趟。”榊切人对身边的入殓师说道。   “这么说来,榊切人先生和她很熟悉?”车素薇问。   “是的,我们认识已有三年。”   难怪二太太对这个日本人和善。车素薇心想,还允许他跟着进来。   说起白时梦,榊切人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时梦小姐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   “是吗?今日得见白家大小姐,倒是我的荣幸。”车素薇好奇,上海滩第一美人,难道不是戚人楚吗?   榊切人目光移到车素薇的脸上:“我猜,她也会喜欢你的。”   两人随着二姨太穿过繁花小径来到一间敞开的大门前,二姨太表情有点冷,她对里面的人说:“时梦,榊切人先生送西洋钟来了。”   站定大门前,里面的景象映入车素薇的眼帘时,她的眼睛慢慢睁大——整个屋子都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西洋挂钟和座钟。墙上挂的、架子上摆的、地上放着的,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贴着整张墙壁的大座钟。   “嗒、嗒、嗒、嗒、嗒……”   指针转动的声音入耳,车素薇把目光从那座巨大的西洋座钟移到坐在大钟前的女子身上。   女子白褂蓝裙,竖起的领子几乎把纤细白皙的长脖子给掩盖住。一头如墨的长发散落及地。那张明眸皓齿、国色天香的玉脸,惊艳了同为女子的车素薇。她有些怔怔地看着坐在座钟前的人,这真的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车小姐请进。”榊切人的声音把她的意识拉了回来,车素薇脸微微一红,她竟然被身为女子的白家大小姐迷住了。   车素薇随同进入。   屋子里,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白时梦看向车素薇,她露出笑意:“请坐。”   车素薇应声而坐,道谢:“谢谢白小姐。”   二姨太坐下,她拿起手帕掩住嘴:“时梦,家中西洋钟已经够多了,再要,屋子里就放不下了。”   白时梦笑回:“若放不下了,就把隔壁也打通了放西洋钟。”   二姨太状似无奈:“唉,既然你坚持,等这屋子真放下不了,我再找人把隔壁给打通了。”   白时梦轻言道谢:“谢谢二娘。”   榊切人把带来的箱子放在桌子上:“今日给时梦小姐带来的西洋钟,是葫芦形的。钟下面,设有机关,只要定个时间,里面的小人就会转动起来。”说完,榊切人给白时梦演示了一番。   白时梦惊喜不已:“谢谢先生。”她对这座西洋钟甚为喜爱。伸出纤细的手指,细细抚摸座钟,像在抚摸恋人一般。   榊切人含笑,绅士有礼:“不客气。你上次让人送来我店中修理的西洋钟,我过几天给时梦小姐送来。”   白时梦高兴道:“有劳了。”说完,她看向车素薇,“请问,客人叫什么?”   “车素薇……”面对这么美丽的人,她不禁也变得温柔起来,“今日受白少爷邀请上门做客。”   白时梦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眨了眨,她轻声说道:“原来是弟弟的客人。只是……只是,你为何穿着男子的衣物?是否外面的女子都可以这么穿?”   三人把目光放在一身西洋马甲、男子装扮的车素薇身上。在二姨太看来,车素薇不成体统;在榊切人看来,这名女子身上有着一种和他十分相近的气息;可对只出过几次府的白时梦来说,她则好奇不已。女子,原来也能穿上男儿装吗?   车素薇有些赧然:“我有一位在《申报》当记者的朋友,她请我下午帮个忙,所以才会有这身打扮。”   记者的事情不好说,因为这是新闻。白时梦知道,她不问,她笑说:“能行走在外,真是件幸运之事。”   车素薇目光移到她的脚上,蓝裙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暴露在外。车素薇心下不由吃惊:白时梦为何要缠三寸金莲?二小姐白时香不是去圣玛利亚女校上学吗?而且,白时英西装革履,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守旧的人啊?   白时梦脚动了动,把它藏回裙子里面。车素薇急忙收回目光,她有些尴尬道歉:“抱歉……白少爷说过你身子不好,我却还来打搅大小姐。”   白时梦一笑:“不必道歉,我很高兴与你相识。”   榊切人笑着插入她们的对话:“两位小姐投缘,倒是我,成了打扰两位的那一位。”   白时梦摇摇头:“榊切人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车小姐是我第一个交到的女子朋友。两位今日前来,我很高兴。”   听了他们的对话,二姨太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   没想到这位小姐是个温柔如水的人,车素薇对她的好感度增加了不少。居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大小姐,最想得到的是自由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坐在西洋钟之间与它们浑然一体,真是美丽又残酷。   白时梦,真是惹人怜惜。   车素薇心中有些感慨,她笑说:“日后,等大小姐身体好起来,如你不嫌弃,我陪大小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话让白时梦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让人看着都觉得酸楚。   “好,日后若能站起出门,车小姐便陪着我转遍整座上海滩。”这么幻想着,白时梦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润。   几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在二姨太的催促下,车素薇不得不起身告别眼前一身锦绣华衣、如同笼中之鸟的大小姐:“我改日再来拜访。”   白时梦巧笑嫣然:“好的。”   榊切人微笑:“见证了两位的情深厚谊,不枉我来白府一趟。”   白时梦看着他们踏出了门,然后穿过五月繁花的小院彻底消失。   前厅,看到他们出来,顾远上前向二姨太审问了一番,他在本子上画着不规则的线条,问完之后,才停笔。   合上本子,顾远说:“谢谢二夫人的配合。今日,先告辞。”   白时英叫住他:“等等!”   顾远回首:“白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白时英问:“案子,什么时候能查清?”   顾远一笑:“这个嘛,我暂时无法给白少爷答案。不过,我会尽快把案子查清的。”   白时英:“记住你说过的话。”   顾远:“查不清,我任由白府处置。”说完,带着人离开了白府。   在他们离开后,榊切人也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二姨太则让人去通知春翠的爹娘过来收尸。 第二章   出了白府,摘掉脑袋上的警帽,顾远对康一臣和车素薇说:“中午了,咱们先往肚子里垫点东西再回巡捕房吧。”   康一臣兴致勃勃地举手:“好咧。”   车素薇面无表情。   顾远笑着看她:“车小姐,如何?”   车素薇微微点头:“好。”   康一臣兴奋说道:“我知道霞飞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馆子,咱们去尝尝吧。”   顾远笑着应和:“好,就去那儿。”   于是,三人转出白府所在的麦阳路进入人流潮涌的霞飞路。一路上,康一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顾远笑着和他插科打诨。车素薇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话。她心道:这顾远,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他并没有因我是女人而轻视我。   广东人开的菜馆里,车素薇把她和白家大小姐交谈的话告知顾远,另外还把记录口供的本子交给了他。饭后,她告辞离开前往《申报》报社。而顾远带着康一臣回捕房见督察陆连魁和总探长包德义。   今天早上,从小东门捕房调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长,接了一个电话后,留下了张字条给陆督察,就出门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大家对这位新调任的顾探长好奇不已,巡捕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这新来的探长什么来头。小东门捕房和它的名字一样小,那里就一座屋子。中央捕房却不一样,当差的人负责巡逻酒楼、妓馆、烟窟、赌场等地方,因为有些牵扯到帮会的事情,真的管不了,所以谁都不愿在这种麻烦的地方当差。而那位叫作顾远的探长,何德何能得到陆督察的赏识,调任中央捕房做探长呢?   一时间,大家好奇不已。   “啁啁——啁啁——”午时,热闹不已的捕房门口忽然传来苍鹰的鸣叫声,众人一听,就知道康一臣回来了,这家伙的口技本事十分了得,不认识的,都会吓一跳。   “一臣,你回来了。”有的巡捕把目光放到捕房大门,看到戴着警帽,穿着黑色巡捕制服的康一臣和顾远入门来。   “那位是新来的顾探长吧……”   “还真的没见过……”   “他到底什么来头啊……”   巡捕们窃窃私语,巡捕巡长严云舟忽然大喝道:“起立!”乱糟糟的一群人瞬间排好站立,整个一楼大厅变得安静。随即,严云舟迎上,向顾远行了个礼:“顾探长,我是中央捕房巡长严云舟!”   顾远也向他行了个礼:“顾远,今日刚调入中央捕房的探长。”   严云舟笑道:“以后,任何差事,顾探长需要的,尽管差遣我底下的兄弟们。”   顾远客气道:“多谢,我先去见督察长。”   严云舟:“顾探长请——”于是,把人带上三楼秘书处督察长办公室。   三楼,站定门前,顾远把警帽警服整理得服服帖帖,他敲响了门,里面传来督察长陆连魁的声音:“进。”顾远打开门进入,向陆连魁和包德义行礼:“陆督察!包总探!我是由小东门捕房调任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   叼着烟,正拿着《申报》看的陆连魁抬起光头:“你是第一个敢放我鸽子的人!”说完,啪的一声把报纸拍在桌子上,魁梧高大的他站起来,走到站得直挺挺的顾远面前。右手拿掉嘴上的烟斗,左手拍着顾远的肩膀,陆连魁大笑:“哈哈哈哈哈,小子!不错!不错!”   “谢陆督察赏识!”顾远目不斜视。   包德义笑道:“要不是你留了字条在督察长室,我们还以为你跑了。”上个探长,连同探目、探员全部卷入帮会的恩怨中,被刺杀身亡,早上,没看到新调来的探长,他还以为对方被吓跑了。   顾远一板一眼地回道:“能够调任中央捕房做探长,是功,顾远自不会跑!”他这身,还是巡捕警服,明日起,作为探长的他,会换上便衣开始查案。   听了他的话,包德义和陆连魁哈哈大笑。   “好小子!不错,不错,把你调过来,老包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陆连魁连连说道。包德义不由失笑:“人有野心,才能成大事。”   陆连魁乐和地拿起烟斗抽了一口:“老包说得对。顾远——”   “在!”   “你手里没有探员,若要找,跟严云舟要人就行。若不喜欢,也可以自己找。”陆连魁说。   “是!”   陆连魁把他的调令和档案拿出来:“来,把这份档案给签了。”   “是!”顾远接过调职档案,在上面签了名后还给陆连魁。陆连魁接过看了一眼,他把档案扔在桌子上对顾远说道:“探长室在二楼走廊左边尽头。以后,有什么事,再找我。下去吧。”   “是!”顾远转身离开督察办公室,下到了一楼。   一楼,逮着康一臣询问顾远事情的巡捕们,在顾远下来的时候全部噤了声。顾远对康一臣招招手:“跟我来一下探长室。”   康一臣挣脱巡捕们的手:“好咧。”   两人上楼,在二楼走廊里,一条黄毛大狗在抓着一颗球玩,看到他们时,摇着尾巴汪汪叫了好几声。走廊右边尽头,有个男人站在走廊窗户前,他转头瞥了他一眼,康一臣汗毛竖起,赶紧跟着顾远去探长室。   探长室里,墙上吊着两盏电灯,电灯下,前后有两张桌子。前一张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机,还堆积着一些蒙尘的旧文件。后面桌子,有前任探长遗留下来的东西。右边墙上,贴着两个柜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左边墙上则有两个大窗户,外面是走廊,清晨还会有阳光斜斜地洒进来。   顾远拉出两把椅子,他接过康一臣手中的口供本:“待会儿你帮我跑一趟广慈医院,打听白老爷住院的事情,他得了什么病昏迷不醒,另外,看看都有谁去看望过他。”   康一臣站起:“好,我这就去。”   顾远把人压坐椅子上:“别着急,刚回来,先歇息歇息。”   康一臣被压得动弹不得,他不由怀疑这位探长是不是会功夫。他疑问道:“顾探长,你是不是有怀疑的人了?”   顾远笑回:“暂时没有。”   康一臣忍不住继续问:“那顾探长本子上都记了什么?”   顾远打开自己记录的口供本子,每一页上面,都画满了不规则的线条,他说:“思考。”   “那口供呢?”   “都记在脑子里了。”   康一臣竖起大拇指:“顾探长真是厉害!”   顾远回赞:“你的口技,也同样厉害。”   康一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从我爷爷那里学来的。”   顾远:“那你会伪装成别人的声音吗?”   康一臣“咳咳”了两声,随即伪装成陆连魁的声音:“呵!那群小兔崽子肯定皮痒了,看我收拾他们!”   顾远嗤笑:“若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陆督察的声音呢。”   康一臣得意:“我拿陆督察的声音吓过好多次兄弟们呢,不过,他不让我这么做了,不然他抽我。”   顾远忍不住乐道:“该抽。”   康一臣也傻笑:“所以我再也不敢了。”   听完康一臣的话,顾远把话题拉回来:“关于白府上的案子,现在我手上没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查这个案子吗?”   康一臣惊喜:“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法租界中央捕房由主楼和东、西楼三个部分组成。顾远所在的是主楼,东楼分布着警务处的其他机构,西楼是西捕房。至于饭堂,就在楼后。   他们巡捕很少与西捕往来,但都在一个饭堂吃饭。之前,有华人巡捕和他们闹冲突,差点把饭堂拆了,当然,全部人受到了处罚……关于西捕房里的事情,康一臣一一道来。再说起华捕,也就是他们的巡捕房。   一楼有巡捕值班室、捕头办公室、巡捕休息室,还有枪支间。每天,巡捕出勤巡逻,都会到枪支间登记领枪,下岗交还。枪支要是不小心弄丢了,处罚也不轻。   二楼是侦探处。这里有刑事一科、二科、三科,还有文牍科、手印间等。各科室下又设有其他班。管理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牍科,就在右边走廊尽头,能查阅历年来的刑事案卷卷宗。刚刚站在窗户边上的男人,就是文牍科的管理员。   三楼是秘书处、督察长室、人事室、秘书室、管理华人巡捕档案的档案室、总务室,以及财务室等。每个月领月钱,都在三楼排队领。一、二楼的人,很少上三楼。三楼的先生们,也很少和一、二楼的人打交道。毕竟,职责不同。   把三处楼层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康一臣又说起陆督察长,还有上个被刺杀而死的探长,再从探长说到巡捕巡长等。据他所知,巡长严云舟和某个帮会有那么一点关系,这人不坏,但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有,管理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牍科管理人宋修,这人脾气古怪,还养有一条蠢狗。还有医士公羊岛,此人没有任何本事,验尸都是参照前清的路子来的……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康一臣刚说完,顾远就想起一事,他问:“车素薇为何成为巡捕房的入殓师?”捕房不雇用女人,更何况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年轻女子,他不觉得一般女子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   康一臣抓抓脑袋:“不知道。”从他进捕房开始,车素薇已经是中央捕房的入殓师了。因为女子的身份,她常常受到巡捕们的歧视,所以,总是一个人待在停尸房里。   顾远点点头。   看外面的天色不早了,康一臣站起,说:“我去一趟广慈医院。”   康一臣离开探长室。顾远从自己的本子里抽出那条细如头发的透明丝线,缠在手中轻轻一勒,没断,他再勒,还是没断。他继续勒,眼看丝线要切入肉中,他才停了下来。   这条线,和第一起被吓身亡的下人有什么关系?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暂时没想出答案,便把丝线夹回本子里,拿起另外两本记录了白家口供的本子翻看起来。   七位下人的口供,两桩死亡案子,他们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虽没有接触过第一名死者,但从白府下人的口供中可以判断出,第一名死者和第二名死者一样,都是被吓死的。第二个共同点是,她们的死亡时间都在深夜到凌晨这一段时间。这个时间,白府上下睡得很沉,没有人发现她们的死亡。第三个共同点是,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他虽未查看第一名死者的尸体,但从下人的口供里能推测出来。这足以证明两名死者都是被惊吓致死的。那么,她们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呢?又是谁在背后吓死她们的呢?   从这三个共同点来看,凶手是同一个人。此人,恐怕是白府里的人。   看着车素薇记录下的详细口供,顾远轻声自语:“有目的性的谋杀案吗……”   是的,谋杀案。虽然现场没有任何痕迹、线索,尸体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伤口,但顾远已断定这两起杀人案出自同一人之手。   白府主人白老爷,一个月前,开始昏迷不醒;二姨太宋氏;白府少爷白时英;身体不好的大小姐白时梦;还有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二小姐白时香;再加上七个下人:洗衣伺候大小姐的宛园、伺候着二姨太的幸儿、伺候白时英的男仆元庆、伺候二小姐的温瑾、打理府中花花草草的花匠何巧、裁缝老妈子、做菜的方厨子。   从这些人的口供中,顾远注意到,死去的那两个仆人,是住在一起的。可是,今早他去调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第一名死者的遗物。是全部扔掉了吗?毕竟晦气。   再有的另外一个发现是,伺候白时梦的宛园才进白府一个多月。其余留在白府的下人,最少也有一年多了。   看完两个本子的口供记录,顾远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陷入了沉思。回忆起今天调查的点点滴滴,他从脑海中那团乱七八糟的线里,抽出一条细微的线来。   日暮沉下,顾远离开巡捕房。明日,他要调查一下白家那几个主人。 第三章   翌日一早,顾远换了一身便衣。如果说巡捕警服衬得他一身正气,那么一身便衣则让他内敛不少。刚踏入巡捕房,康一臣便像个小狗崽似的摇着尾巴,凑到他身边邀功请赏:“顾探长,白老爷为何昏迷的事情,我查清了。白老爷一个月前,也就是四月十八日住的院。护士说,白少爷送白老爷来医院的时候,后脑开了个口子,血流不止,后面跟来的还有二姨太和白时香。之后,白老爷一直昏迷不醒。”   顾远问:“伤口在哪里?”   康一臣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这里。护士说,不是被撞伤就是被打伤的。”   “撞伤?打伤?”顾远摸摸下巴。   “还有啊——”   “还有什么?”   “伺候白老爷的两名下人被二姨太给换了。现在医院里的下人,是半个月前雇的。”   “那最近都有谁去看望过白老爷?”   “二太太、白少爷。”   顾远点头。听完康一臣的汇报,他忽然问:“咱们巡捕房原有的探员呢?”   康一臣顿了一下,说:“全部死了。”   顾远讶异:“为何?”   康一臣嘟哝:“为了救上一位被刺杀的探长,他们全部中枪身亡了。”   顾远失笑:“我这探长的位子,还真是有点烫手呢。”   康一臣急忙说:“不是的!上一位探长卷入了帮会之间的恩怨,才会被刺杀的。顾探长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帮会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无人来找你的麻烦。”   顾远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和帮会没关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多多少少和帮会都有点关系,这对所有人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   对他的问话,康一臣这么回答:“直觉。”   “直觉?”   “对,直觉。我觉得,顾探长是个好人。”   顾远摇头失笑:这样的世道下,哪有什么真正的好人啊。这人啊,还是太年轻了。   “既然如此,只能在巡捕里挑几个人做探员了。”难怪,陆连魁让他找严云舟要人。   康一臣嘿嘿一笑:“顾探长,算我一个吧。”巡捕房里,他的差事和其他巡捕一样,都是在街头巡守。可从昨天顾远来了之后,他竟然能跟着查案,这是以前他不敢想的。   两人踏出探长室下楼,刚到一楼楼梯时,便看到一身白衣黑裤的车素薇。康一臣正要开口大声招呼的时候,顾远忽然拦住了他。   不知顾远要干什么,康一臣闭上了嘴巴。   于是,两人看到了发生在巡捕房大厅里的一幕:车素薇走过一楼大厅,有巡捕故意撞上前,她眉头皱起灵活避开。其他巡捕脸上露出鄙夷轻蔑的表情,有巡捕甚至羞辱她:“车素薇,你看过这么多男人的身体,肯定没见过像我们这样活生生的男人身体吧,是不是啊?”   车素薇表情冷漠,早已习惯这些人的恶言相向,她打算置之不理,免得脏了自己的口。可这些巡捕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开口说话的巡捕对另外一个巡捕使了个眼色,然后故意冲撞上来。   眼看车素薇被他们撞倒,康一臣想上前,被顾远拉住了。   接着,两个巡捕前后夹击撞过来。车素薇身体一侧一矮,两道寒光从手中闪现,闪着白光的锋利解剖刀顶住了他们的下巴。   血丝从刀尖上流下,汗水从那两个巡捕的额头渗出。车素薇两只手上的解剖刀微微往上一顶,两巡捕便踮起了脚尖,他们磕磕巴巴地说道:“车、车小姐,有、有话好好说!先、先把刀子放下!”再往上顶,他们的下颚就该被刺穿了!   车素薇缓缓收回刀子,两巡捕吊起的心也终于落下。   车素薇背过身打算离开,转身的一刹那,刚脱离解剖刀威胁的巡捕便想一个擒拿手去偷袭!顾远身影一上,“咔嚓”两声,两个巡捕一个被他折断了手臂,另一个被他踹飞到巡捕房大门前。   巡捕们看到突然出现的顾远,纷纷退后一步,不敢多说一句话。   康一臣急忙上前问车素薇:“薇姐,你没事吧?”   车素薇看向顾远:“没事。”   顾远脸上笑意盈盈:“各位兄弟找车小姐比试?不过,找女人比试可不是好汉所为。下次你们想要比试身手的话,尽管来找我吧。”   见巡捕们不敢吱声,顾远笑脸依旧:“好了,大家都别紧张,都干活去吧。”他的话音一落,大多巡捕都拿好警笛、警棍和枪跑出去巡逻去了。剩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被摔到大门口的巡捕,痛苦地呻吟想伸手求救,“汪汪汪——”叫声响起。顾远往巡捕房大门看去,大门前,文牍科的管理员宋修走进来,仿佛没看到趴在地上的巡捕似的,直接从对方的身上踩过去。从头被踩到尾的巡捕更加痛苦了。跟在宋修身后的黄毛大狗踩上那个巡捕,趴到他的脸上,随即站起,抬脚朝着他的脸撒了一泡尿。   宋修经过顾远身边时,看了顾远一眼。顾远对他点点头,宋修收回目光往楼上去。   至于那条被康一臣称为蠢狗的长毛大黄狗,摇着尾巴对着车素薇转了一圈,汪汪叫了两声,在车素薇弯腰伸手摸摸它的脑袋后,才心满意足地跟着主人上楼去。   顾远问车素薇:“车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顾探长出手相助。”车素薇心中莫名复杂。   “不客气,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下手再狠一点,他们就?了。”   他的话让车素薇瞬间无言以对,这人,还真是奇怪。顾远说完,便吆喝着还没出门的巡捕:“兄弟——”   那巡捕指着自己:“我?”   顾远道:“对,就是你。你叫什么?”   巡捕慌忙回道:“成英勋。”   顾远继续道:“成兄弟,帮帮忙,把门口的人送医院看一下。”   “哦,好好好,我这就送。”成英勋急忙上前背起断了肋骨,还被狗撒了一身尿的巡捕去医院了。   环视了一圈,康一臣说:“顾探长,人都走光了,还怎么找探员?”听到他的问话,车素薇把目光放在顾远的脸上,说:“如果顾探长打算找探员查白府上的案子,不如让我加入调查。”   顾远身上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她看不透这个男人。很奇怪,她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顾远,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一臣说过,巡捕房里,你帮忙破获了不少案件。作为车检察长的义女,我相信你和我们一起联手的话,能尽快破掉这个案子。”顾远含笑迎视对方的目光。   “谢谢顾探长。”其实,她想过了,如果顾远不同意,她也会私下调查。上一个探长制造了不少冤案,最终是靠她找到了蛛丝马迹逆转案情的。所以,那位死去的探长特别厌恶她。   “不必客气,你们跟我来。”   “好。”   三人上楼,到探长室坐下。顾远拿起笔在纸上开始画不规则的线条,他说:“一臣,你去调查被解雇的那两个下人,请务必把他们带回来。”   他又看向车素薇:“车小姐,劳烦你去帮我查一下白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家中生意,又是谁在全权打理。”   顾远手中的笔停下,他合上本子:“我向白府邻居打听打听他们家的事。”   车素薇问:“白府上的案子,顾探长可有线索了?”   顾远摇头:“暂时没有。”   车素薇点头离开,去调查白家生意上的事情,康一臣也道:“顾探长,我也去了。”   “去吧。”   顾远下楼刚踏出捕房大门,便看到陆连魁从车子上下来。看他一身街头市井的打扮,陆连魁招呼:“顾远,上哪儿去啊?”   顾远头也不回:“查案。”   陆连魁摸摸下巴,随他去了。   来到白府附近,顾远假装给妹妹找工作,向左邻右舍打听白府的事情。   “如果你想让自家妹妹进白府做事,大婶劝你算了吧。”   “为何?我听说白府现在缺下人啊?”   “嘘,我告诉你啊,白府有鬼。”   “大婶你莫糊弄我啊。”   “嘿,我糊弄你干什么。十六年前,我见过白府有个小男孩,他鬼鬼祟祟地趴在我家墙头上,后来消失不见了。”   “大婶见到的男孩怕是白家大少爷吧。”   “那肯定不是白家大少爷。咱们两家相邻,是不是他我能认不出来吗?”   “那也不是鬼啊。”   “若不是,那小孩哪儿来的?”   “若不是白府家的亲戚孩子,那就是您眼花了。”   “嘿,大婶我眼睛利着呢。”   “既然如此,那你说那小孩长什么模样?”   “长得、长得漂亮极了,和二十年前去世的白太太长得特别像。”   “咦?和她长得像?说起来,白太太是怎么去世的?”   “难产。生下白家大小姐后就去世了,所以,白大小姐身体不好,这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二十年来,我只见过白大小姐出过两次门,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啊。若不是她身子骨不好,我们家太太早上门提亲了,我们家少爷啊,开有几家茶庄,白大小姐配我家少爷绰绰有余。”   听到这里,顾远眉头一皱。   “白家正室夫人既然在当年去世了,那为何不扶正二太太?”   “那还用问,肯定是白老爷还念正室太太,所以不扶也不纳妾。”   “原来如此……大婶,我听说,白老爷上个月受伤住院,不知道白家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这个,我也不知道啊,白太太去世后,这白家便大门紧闭,就是以前和我家丫头一起去买菜的白府丫头也甚少往来。唉,不往来也好,听说里面闹鬼死了两个丫头,真是晦气。”   “哦,能把以前和白府下人往来的丫头叫出来谈谈吗?”   “唉,我说你这人,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想干什么啊?”大婶忽然警惕起来。   “大婶啊,我只是想给妹妹打听清楚,免得她误入火坑啊。”顾远抹了一把汗水,有点口干舌燥。   大婶围着他转了一圈,犀利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顾远,随即,她点点头:“我看你一副老实相,就信了你吧。进来,我让人给你送水喝。”   顾远露出憨厚的笑容:“谢谢大婶。”   于是,大婶把顾远带进家门,进门后,大婶扯开大嗓门:“小雪儿!”   西小院里传来丫头的回应声:“秋婶,我在做点心呢。”   大婶对顾远道:“走吧,跟我去灶房取水喝。”   顾远抹了一把脸:“谢谢大婶。”五月的烈阳,真是不讨人喜欢。   跟着大婶走到西南小院的灶房,顾远看到一口水井。顾远问道:“大婶,是不是所有人家的水井都打在灶房附近啊?”   大婶回道:“那可不,这井啊,也是有讲究的。”   “什么讲究啊?”   “水井最好打在西边的方向,且不能对着大门。不然晦气,会给家里招灾。你进十户人家的大门,就有九户人家把水井打在这个方向,而灶房也会布置在这个位置,这样也方便取水做饭。”   顾远不懂风水学里面的讲究,但从大婶的话中得知,这一路下去的人家,似乎都是把水井打在这个方位。   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大脑。   他勾唇一笑。   白府灶房小院设在西南角落里,它有两道门,前门通往前院大厅,另外一个拱门,则通向下人们居住的地方。方厨子一旦起床,便可经过拱门直接进入灶房小院给白府的人做早饭。   大婶把顾远带进灶房里,她对在做点心的小雪儿说:“给这小子倒碗水。”   “是,秋婶。”于是,小雪儿给顾远倒了一碗水,顾远接过道谢,然后一口气喝下。大热天的,喝上一碗水,实在是爽快。   “你有什么话,快点问。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别把自家亲妹往火坑里推。”大婶催促。   “谢谢大婶。”道过谢,顾远问小雪儿,“雪儿姑娘,我听说你和白府的下人有来往。”   小雪儿停下手中的活计,她回:“有是有,不过莲子已经不在白府了。”   “莲子?”白府里的下人,可没这号人物。   “嗯,莲子原本是伺候白家大小姐的。因大小姐喜欢她亲手做的饭菜,所以每天出门买食材,这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可在一个多月前,我再也没有见过莲子了。问起其他下人,他们都说莲子回乡下去了。”说完,小雪儿叹了一口气,“可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为何?”   “莲子很喜欢大小姐,每天能和我说许许多多关于大小姐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舍得离开大小姐呢?就算真的回乡下了,也会和我道个别啊。”   “雪儿姑娘和莲子姑娘感情真好。”   “那可不。”   “那你知道莲子老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其他白府上的人,雪儿姑娘可有往来?”   “还有伺候白少爷的元庆,不过,最近他避着我,说是二太太下令不许家中下人和别人往来。”   接着,小雪儿又说起白府其他下人。   最后,顾远提起已死亡的春翠和夏美两人,小雪儿说:“我不喜欢春翠和夏美,同样是下人,只不过是伺候的主子不同,却傲得像只母鸡。”   听到这里,大婶打断他们:“好了好了,问也问清楚了,水也喝了,赶紧出去吧。这死丫头,仗着太太的宠爱,还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讲。”   离开大婶的主人家,顾远继续向邻人打听白府的事情。下午回巡捕房吃了晚饭又折回探长室时,康一臣和车素薇都还没有回来。他继续等,这一等,等到值晚班的巡捕换班。   “坐。”   隔着桌子,车素薇与顾远相对。   “白老爷以前是洋行买办,通过这个,他赚了不少钱。洋行倒闭后,他把钱投进酒楼,在公共租界及华界共开有五家酒楼。这酒楼生意上的事情,一直是白时英在跟着他做。目前,酒楼的实际掌权人还是白老爷。原本,他们打算在法租界开第六家酒楼,但因白老爷受伤昏迷住院给耽搁了。”   “白时英对酒楼的生意打理得怎么样?”   “从酒楼管事口中得知,他对生意上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不仅敬重白老爷,人际圈的声誉也不错。”   “这就奇怪了,白时英二十岁,白老爷为何不把手中的生意全权交给他呢?”   “有两个可能,一是四十多岁的白老爷还不想放权退下来,二是白老爷想把酒楼交给另外的人打理。”   “白时英身上毫无瑕疵,白老爷何不退下来好好享福?有趣,有趣。假设,白老爷不想把酒楼交给白时英,那么,他想把酒楼交到谁手中?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身体多病,足不出户,一个迟早要嫁出去。不给白时英,他想给谁?”   “或许,或许这就是白老爷受伤住院的原因。”   “也许吧。”   “可白老爷受伤和被吓死的两个下人又有什么关系?”   顾远把玩着手中的笔,他说:“车小姐,往往看似无关的东西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白家,笼罩着一团迷雾,人要是走偏了,便迷失其中,真相就再也看不到了。”现在他们手中,看似没有任何线索,可又似乎已抓住了某种重要线索。现在,他只需要慢慢抽丝剥茧,就能找出吓死那两个下人的犯罪者。   车素薇离开后,顾远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康一臣回来,他起身关灯下楼回家。   这个时间,外面已是灯火通明。顾远走过夜晚喧嚣的街道,穿越法租界,进入华界,然后转身进入混居了三教九流的小巷中,往租住的家中去。上了楼,回到家中,顾远洗漱换衣刚躺下没一会儿,外面便传来枪声。   这上海,依旧这么混乱。 第四章   翌日清晨五点,顾远往巡捕房去的路上,顺手买了两个包子,他一面吃,一面踏入捕房,刚走几步,便有巡捕叫唤道:“顾探长,有白府上的人打电话找你,说又闹鬼死人了。”   白府。   此时,整座大宅子笼罩在阴森恐怖的氛围之中。顾远刚踏进白家大门,坐在大厅里的白时英便站起:“顾探长!”   顾远大步走进:“我听说又出事了?”   白时英脸色苍白,他回:“幸儿死了。”   幸儿?顾远记得她是伺候二姨太的人。这么说来,加上第一位死者,伺候二姨太的人已经全部死亡。   他们来到后院,有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二姨太厢房门前,此人,便是伺候二姨太的第三位死者幸儿。   跟上来的二姨太声音颤抖:“快、快把她给我弄走!”   “二太太莫急。”说着,顾远上前围着站立的死者转了一圈。第三名死者表情狰狞,跟前面两名死者一样,是被吓死的!   二太太受不了,她把脸埋入白时英的怀中。   “第一个发现幸儿死亡的人,是二太太?”顾远伸手把尸体放倒平躺在地。   “是、是我。今天早上,我刚起床打开门,便看到幸儿站在门前扭曲着那张脸,当时,我吓得尖叫跌倒在地。时英赶过来,他吩咐大家不要乱动尸体,然后打电话给了捕房。”二姨太声音有些发抖。   “娘,别怕。”白时英低声安慰。   顾远查看了尸体一番,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伤口。他起身站到幸儿刚刚站立的位置上,摆出她死亡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用那双眼睛巡视了二姨太门前一番。   回廊上,只有蜘蛛在结网,还有网丝吊下来……不对,顾远踮起脚,人一跳把那条丝拉了下来。   白时英追问:“顾探长发现了什么?”   顾远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线丝捻起:“白少爷可见过这东西?”   二姨太把脸从白时英怀中抬起,白时英伸手捻过丝线,他看了看,再拉了拉,这丝线十分柔韧:“不知道,我白家从未见过这东西。”   白时英把线递还顾远,顾远接过,缠到自己衣服纽扣上。   二姨太忙问:“你是不是发现吓死丫头们的东西了?”   顾远回:“尚未。”   二姨太脸上表情痛苦不已:“那你什么时候才把凶手查出来?”   顾远欲开口,但车素薇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探长。”   顾远招呼:“你来得正好,来看看这具尸体。”   车素薇戴上手套蹲下翻看尸体。顾远对白时英说:“今夜,我留住白府。”   “好。”白时英答应,他那张俊脸有些愁,白府现在草木皆兵,已经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他也希望顾远快点破案,找到潜伏府中的凶手。   把尸体留给车素薇,顾远去往灶房。   从后院到前院,再到西南角落的灶房小院里,顾远开始找水井。正在做早饭的方厨子看到他,问道:“顾探长,你在找什么呢?”   顾远回首:“水井。”   听了他的话,方厨子眼睛深处闪过一抹不自然。这一抹恰好被顾远捕捉到——看来,他猜测的没错。   方厨子回道:“水井在咱们住的小院里,打水,都在那儿打的。”   “哦?是吗?上回我可没注意。”   “不知道你要找水井做什么?”   “想看看,你带我去。”   “好。”   两人穿过拱门进入西小院,方厨子指向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府上用的水都在那口井取。”顾远一路巡视过去,这条小径上,还有顽强的野花在盛开着。   有趣,真是有趣。如果这真是白府用了几十年的水井,这路,早就被踏平了吧。   踏过小路,走到水井前,顾远伸手抚摸水井的内外井壁,他说:“这口井,看起来很老。”可奇怪的是,周围杂草茂盛,这种迹象表明,这口井有多年未使用,而最近又开始用上了。   似在强调般,方厨子说:“这么多年来,白府一直在用这口井。咱们府上,也就只有这口井。”   “可为什么要把井建在这里,而不建在灶房附近呢?”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   顾远收手:“方厨子,幸儿死亡的事情,你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顿了一下,方厨子有些犹豫地低声道,“顾探长,这白府,有点邪门。”   顾远挑眉:“哦?怎么邪门法?”   方厨子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惊怖,他说:“我、我、我看到鬼影了!”   “鬼影?”   “前、前天晚上我起夜,看到有个影子爬过,起初,我以为是野猫,但那是个人。”   “那人长什么样?”   “当时天黑,看不到脸,我只看到她披散着头发爬过回廊,之后,爬到墙上消失不见。”   “你在哪里见的她,带我去看看。”   “就、就在这个小院里。”   顾远随方厨子站在回廊下,方厨子指着一处:“她就是从这里爬过,然后上了墙头消失不见的。”顾远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开始走,一路过去,没发现什么痕迹。到墙下,他伸手勾住墙头,身体一跃而起,蹲落在墙头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灶房前那棵孤零零的树。   顾远从墙上落下,方厨子说:“我要做早饭了,不然二小姐赶不及去女校。”   “好。”顾远离开了方厨子这边,去找车素薇,车素薇说:“顾探长,第三名死者,没有家属。尸体,巡捕房收了。”   “收殓吧。”不用猜也知道她打算解剖这具无主尸体。若幸儿有家属,是绝对不许任何人动尸体的。当初车素薇的义父,因为解剖尸体的事情,被人误解被人骂,现在上海各个巡捕房,没有一个医士敢解剖尸体,沿用的都是前清的老法子,只凭外表判断死亡结果。   车素薇借了白府上的电话机,没多久,有人来运尸,车素薇告辞离开。   顾远留在白府,作为客人,他与白府上的人吃了早饭。桌上,他见到了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二小姐白时香。问了白时香几个问题,对方表现得十分冷淡,还有些不耐烦。饭后,顾远想拜访大小姐白时梦。对于他的要求,白时英一口拒绝:“时梦姐身体不好,顾探长不要打搅。”   “白少爷,我只是和时梦小姐聊聊天,绝口不提案子的事。”   “那也不行。”   顾远无法,他道:“既然不见,那白少爷和我聊聊大小姐的事情如何?”   白时英俊眉一拧:“你为何一定要谈姐姐的事?”   顾远笑道:“我听说时梦小姐生得国色天香,是上海滩第一美人。作为男人,听了这话,能不心动吗?”   白时英可不相信他的浑话:“姐姐从小身体不好,无法长时间站立,所以不能与人交往。”   顾远意味深长地说道:“啧,这就奇怪了。”   “奇怪?”白时英不解。   “明明知道时梦小姐身体不好,却还从小给她缠三寸金莲,这样,岂不像是……故意不让她出门见人吗?”   “胡说八道!”白时英一怒。   “若不是,为何长姐缠上三寸金莲守着前朝那一套,妹妹却上洋人办的学校?两相比较下,这冲突不是很明显?”   “那是大娘要爹这么做的!”   “谁告诉你的?”   “我娘说的!大娘临死前,嘱托娘,说一定要给姐姐缠足!”   “原来是二太太说的……我记得,你和时梦小姐同岁?”   “我比姐姐小几个月。”   “那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三岁的时候,我离开上海回北京外婆家住了两年。到了五岁,娘才把我接回白府。”   听到这里,顾远脑海闪过“记忆淡化”这四个字。他问:“白少爷可还记得离开白府之前的事情?”听了顾远的话,白时英猛然发现,自己只记得去了北京之后的事情。他努力地想,怎么都想不起离开白府之前的事情。   “记不太清了。”   顾远点点头。   家中事情一日未解决,白时英就没法安心前往酒楼看顾生意。他说了很多白时梦的事情,顾远心道:家中两姐妹,白时英偏爱同父异母的姐姐。   下午,车素薇归来,顾远问她,康一臣可回来了,车素薇答,尚未回来。再问解剖尸体的事情,她说,不见中毒,除了心肌纤维破裂出血之外,其他脏腑完好无损。这证明,人确实是被吓死的。   顾远让车素薇去看白时梦,但白时英死守着不让看,说是身体不好,不能多打搅。就此,直到晚上留居白府,两人都没能见白时梦一眼。   顾远和车素薇住进死了下人的空房中。这府上,也就只有他们敢去睡死人房间,换成别人,肯定避得远远的。   睡前,顾远留了门缝,然后把枪塞在枕头底下,关了灯躺到床上。   整个白府渐渐寂静,外面的虫鸣声传进来,只有挂在回廊下的灯笼还在亮着光。睁着眼,顾远从扣子上取下那条丝线不住地缠绕手指——在两个案发现场看到这个,这到底是什么?又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抽丝剥茧,他一定会把白府的谜团全部解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午夜十二点再到凌晨三点,顾远未曾闭上眼睛。   “沙沙——沙沙——”寂静的凌晨三点,顾远耳朵动了动,外面传来细微的声音。顾远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轻轻地从床上翻落在地,赤着脚、猫着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他往外面看去。潜伏中,额头上的汗水落下来。终于,让他看到了一个飘荡的白色人影。对方一头长发盖着脸,让人看不到她的长相。此人诡异地飘浮着,顾远拿起枪透过门缝对准了人影,砰的一声,子弹打中那个白衣人。   白衣人瞬间倒地。   顾远猛地拉开门向白衣人跑去。距离白衣人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倒在地上的白衣人忽然翻身四肢着地,然后咔咔咔地发出机械一般的声音,像蜘蛛一样快速爬走了。   “顾探长!”听到枪声的车素薇出门,恰巧看到爬上屋顶的诡异身影,她吓了一大跳。   “她往后院去了,快追!”   “好!”车素薇向后院跑去,而顾远则借助柱子翻身上了屋顶。   “砰——砰——砰——”三颗子弹打出,瓦片炸起,顾远脚步飞快地踩踏在屋顶和墙上。在屋顶上迅速爬着的女人跳入后院的花园,消失不见了。   顾远的枪声惊醒了所有人,亮起灯,白时英拉开门大声道:“顾探长!”   二姨太也被惊醒:“是不是、是不是抓住凶手了?”   白时英走出来,他仰望屋顶上的顾远:“顾探长,凶手抓住了吗?”   顾远收枪,他居高临下地对白时英说:“让所有人搜大宅子,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看到白衣长发的女人立即大声叫喊!”   白时英顿了一下,回:“好,我负责搜索时梦姐的院子。”于是,他向所有被惊醒的下人吩咐:“所有人搜索大宅子,看到白衣长发的女人立即大叫!”   “是,少爷!”府中下人急忙搜索整座宅院去了。   在白时英转身去白时梦院子时,顾远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顺着墙跟了上去。   “嗒、嗒、嗒、嗒、嗒……”无数的秒针走动声传入耳中,火红的灯笼光下,顾远看到,整座小院全是盛开的花朵。白时英进入院子时,亮着灯的厢房传来女人的声音:“时英?是你吗?”   白时英声音变得轻柔:“是我。”   “刚刚,我听到了枪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咱们家外面,有帮会的人在交火。我担心波及咱们家,所以来查看。时梦姐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没有。”   “没有我就放心了。”   “嗯,那我继续歇息了。”   “好。”   说完,白时英连搜查都没有,就转身离开了小院。在他走后,顾远从屋顶上轻轻跳落在地,他无声无息地走到白时梦的房门前,透过缝隙,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美人。白时梦当真如车素薇所说的,男女见了都会心动。眼珠子看了一圈厢房,顾远悄声离开了她的院子。   顾远离开后,屋子里,白时梦眨眨眼,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白府一个鬼影都没搜到,所有人聚集大厅,顾远刚踏入,白时英便问:“顾探长,找到了?”   “没有,不过我能确定,这宅子里闹的不是鬼。”   二姨太脸色苍白:“若不是鬼,那是什么?”   顾远看向她,说:“就算是鬼,只要不做亏心事,又怕什么?”   二姨太心中抑制不住地恐惧:“那我府上的三个丫头又是怎么死的?连线索和伤痕都没有!”   顾远回:“人世间,凡事有因果。只要能找到因,就能结出果。三个丫头的死亡,我敢肯定,她们身上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恰是这些秘密,给她们带来了厄运。”   所有人噤声。   “从第一天调查开始,白府上下便对我有所隐瞒。你们不说,我也不逼你们。案子,我自会查清楚。”说完,顾远赤着脚离开大厅。 第五章   翌日天光大亮,出去找人的康一臣终于回来。他再次邀功:“顾探长,我把人找到了,是白府以前的管家。”   “人在哪儿?”   “捕房里。”   “我去看看。”   两人离开白府回中央捕房。   审讯室,两张桌子,四把椅子,顾远与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相对。另外一张桌子旁,康一臣拿着口供簿册记录口供。顾远扭头,问他:“另外一个人呢?”   康一臣答:“坐火车离开上海了。”他找了好久,才找到原来伺候白家老爷的管家,但另外一个,他迟了一步,没拦住。   顾远点点头,然后向眼前梳着背头,看起来十分得体的老爷子问:“你是白府管家?”   老头子神情黯然:“是,我原是白府的管家,他们叫我成叔,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成叔在白家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老爷还年轻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这么说来,这三十年,白府上下,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成叔的?”   对方沉默。   “成叔,我想知道是谁伤了白老爷。”   对方还是沉默不语。   等了等,得不到答案,顾远换了个话题:“成叔,白府上死了三个下人,你知道吗?”   成叔露出吃惊的表情:“什么?”   看来他不知道。   “第一名死者夏美,五月十二日死亡;第二名死者春翠,五月十八日死亡;第三名死者,五月二十日,也就是昨天早上死亡。”   成叔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造孽啊,造孽啊!”   “成叔,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么,还会有下一个死者。”   成叔表情痛苦:“我答应过老爷,不会说出去的,你不要再问了!”   “成叔,若白老爷清醒着,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你真的要守着这个承诺,等到白老爷醒来吗?”   成叔痛苦地抱头:“你不要再问了,你不要再问了……”   顾远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审讯室。康一臣跟了出来:“那管家怎么办?”   “先关着,直到案子结束为止。”   “好。”   “对了,还有——”   “顾头还有什么事?”   “……你还是叫我远哥吧。”顾头?骨头?这称呼,可不怎么讨人喜欢。   “好的。远哥还有什么吩咐?”康一臣问。   “去向宋修借狗。”   康一臣瞬间变苦瓜脸:“那条蠢狗,自识破我学宋修说话后,就再也不听我的话了。”   顾远一乐:“你可以学狗叫,把它引过来。”   康一臣脸更苦了。   顾远在楼下等康一臣,不一会儿,就看到他拉着那条大黄狗下来。那条狗对康一臣嫌弃不已,它坐在楼梯上就是不下来,康一臣好言相哄:“小二哥,你跟我走吧,咱们出门蹭吃蹭喝,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顾远看着觉得好笑:“它叫小二哥?”   康一臣愁眉苦脸:“是啊,宋修说了,小二哥要是掉了一根狗毛,他就宰了我祭奠这条蠢狗。”   顾远忍不住笑起:“这宋修真有意思。”   康一臣抱怨:“他就是个疯子。”   顾远走上楼梯牵住狗绳子,他摸摸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帮我个忙,回来我请你吃一只大烧鸡。”听了他的话,小二哥摇着尾巴站起,还舔了舔他的手。顾远心道:这条狗,还挺好哄的嘛。   两人一狗离开巡捕房前往白府。路上,经过杂货店的时候,顾远把狗交给康一臣:“我去买铃铛。”   康一臣好奇:“给狗系上?”   顾远:“你也可以给自己系上。”   康一臣内心不由嘀咕:新来的探长,嘴巴有点毒。   进了杂货店,顾远问:“可有铃铛?”   年轻的店老板回:“有,不知道您要大铃铛还是小铃铛?”   “大的给我来三百个,小的给我来五百个。”   “要绳子吗?”   “要。”   “好咧,我这就拿给您!”   在老板算费用的时候,顾远在杂货店中转了一圈。他看到架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提线人偶,便拿下来摆弄,人偶动了起来。店老板看到后说:“那人偶断了一只手,卖不出去,小孩也不喜欢。客人要是喜欢,我送给您了。”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迟早也是要丢掉,客人拿回去修一修,兴许还能给孩子玩一阵子。来,我给您点好了。”   “多谢。”付了钱,顾远走出店门。   看到他手中的提线人偶,康一臣好奇问道:“远哥,你买木偶干什么?”   “逗狗。”   当他没问吧。   两人重回白府,看到车素薇,小二哥撒欢围着她转。康一臣悄悄说:“宋修说小二哥喜欢薇姐,是因为她身上有尸体的味道。”   常年和尸体打交道,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死气,巡捕房里,谁也不愿意靠近车素薇,除了这条狗。又因为备受歧视,她更加独来独往。   拍了一下康一臣的脑袋,顾远说:“得了,拿着铃铛沿着院子和回廊下方系。别系太近,不然铃铛不够用。”   康一臣乖乖系铃铛去了。   白时英去酒楼查账,人不在。顾远找到二姨太,说系铃铛的事情。晚上,凶手再现,只要对方碰到铃铛,就能被抓住。心力交瘁的二姨太答应,还让府中下人一起系。   系铃铛的事情交给其他人,顾远给小二哥解绳子。车素薇好奇:“你怎么把小二哥给带过来了?”   “找尸体或是宝物之类的。”   “尸体?白府又死人了?”   “没有,只是我的猜测。”   车素薇有些愠怒地质问:“顾探长,你到底知道什么?”在所有人迷失疑云里时,顾远却好像用他那双眼睛窥视着所有人,清楚地看着一切。   顾远放开小二哥:“小二哥,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说完,小二哥便跑了。没一会儿,白府响起“有狗啊——”“狗往大小姐宅院去了——”“快拦下它!快拦下它——”的声音。   “待会儿和你说。”说完,顾远追狗去了,留下一脸黑的车素薇。   顾远追着小二哥,小二哥被人拦在白时梦小院前,接着,它掉头沿着檐廊继续跑,在经过二姨太厢房门前时,二姨太尖叫:“顾远,把这只狗给我赶出去!”   “二太太别急,小二哥在给我找线索呢。”说着,人继续追上去。   小二哥跑进西小院,它在死过人的房间嗅了嗅,又一路嗅着来到灶房小院前那棵树下。“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它伸出爪子开始刨地。方厨子拿着刀子出来,他表情慌张:“顾探长,这是干什么?”   “挖宝物。”说完,顾远人一飞,双脚踹在树上,那棵树便倒在地上。   小二哥刨地刨得更欢快了。方厨子放下刀子,慌慌张张地去找二姨太。他走后,顾远从杂物间找来一把锄头开始挖起来。顾远一面挖,一面说:“小二哥啊,要是能挖到地下的宝物,我赏你吃五只烧鸡。”“汪汪汪!”小二哥挖得更起劲。   “咚”地一下,顾远锄到坚硬的石头。他沿着石头边开挖,可他还没把石头的轮廓给挖出来,二姨太已带着人赶过来。她脸色发白,失态地尖叫道:“停下!给我停下!”   顾远充耳不闻,继续挖。   “给我把他轰走!”方厨子等人欲上前拿下顾远时,赶来的车素薇与康一臣张手拦住与他们对峙。   二姨太浑身发抖:“把他们全部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顾远一面挖,一面说:“二太太,我只是挖个地,你怕什么?”   “这是我家!不许你们放肆!”   “二太太,我说了会把白府上的案子查个一清二楚,就不会中途放弃。”   “不查了,我们白府不查了!”   “二太太,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迟了吗?”停下来,顾远眼神冰冷,他冷漠地开口,“二太太怕我挖,是因为这口井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顾远的话让二姨太差点瘫软在地。   看她反应,顾远便明白,被自己猜中了。   二姨太抓住元庆,她哆嗦着声音:“去,去把时英叫回来!”   “是,元庆这就去!”说着,元庆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白府。   顾远继续挖,二姨太大叫:“给我拦下他!”   “素薇,一臣,拦住他们!”   “好咧!”康一臣摩拳擦掌。   白府下人冲撞上来,但他们哪是车素薇和康一臣的对手啊。   顾远很快挖出了水井的轮廓。他停下,没再继续挖,光凭他一个人,是没法一下挖开这口井的。他等着白时英回来。而和白时英一起回来的,还有榊切人。   白时英脸上布满寒霜,他大步走向顾远,指责道:“顾探长,你干什么?”   “挖出这口井里的秘密。”   “这口井没有秘密!”   “既然没有,为何要填井种树?”   “娘说了,因风水不好给填了!”   “真是这样吗?白少爷,光是嘴上说的,可说服不了我。”   “那你想怎么样?”   “挖出整口井!”   “我不许!”二姨太表情因为激动变得狰狞。   “二太太这么害怕我挖井,这让我更好奇下面有什么东西了。”   白时英脸色更加难看:“这井里什么都没有!”   二姨太疯了似的尖叫:“时英!阻止他!阻止他!”   “这个案子,谁也阻止不了我寻找最后的真相。二太太不行,白少爷更不行!”   顾远的话彻底惹怒了白时英,他猛地抽出枪来对准顾远。顾远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看着他,他问:“白少爷,你当真不想知道真相吗?事情到了现在,你也想看看真相吧?”   二姨太彻底失控,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这口井,你一定要挖?”   “我挖定了!”   对峙许久,白时英缓缓收回对准顾远的枪支,二姨太瘫软在地。   顾远让康一臣回巡捕房找人,二十多分钟后,康一臣带来十个拿着锄头铲子的巡捕。   白府大厅里,二姨太浑身发抖,面无人色,白时英死死握着拳头强自镇定。   那口被封掉的井能有什么秘密?娘说过,因为风水不好,才把它封了。但是,如果那口井真的没什么,娘为什么这么激动害怕?娘是不是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白时英的心揪了起来。   “汪汪汪!”小二哥对榊切人露出獠牙,车素薇拿着狗绳子给它系上,然后牢牢牵着。榊切人笑对车素薇:“这条狗不太喜欢我。”   车素薇摸摸小二哥让它坐下,她说:“小二哥对味道敏感,可能你身上有它不喜欢的味道。”   “哦?我以为你我身上的味道很相似。”   车素薇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榊切人含笑,继续说:“我知道你的义父,我觉得他是个伟大的人。”   车素薇微微一笑:“谢谢。”很少有人会这么评价义父。大家都说,因为义父解剖过太多人的尸体,所以冤魂缠身,最后被夺走了性命。   “我相信,你和他一样优秀,甚至会超越他成为一名伟大的医士。”   “谢谢你,这是我的愿望。”成为一名女性医士,受人尊敬,让尸体“开口说话”,找到罪犯,让逝者安息,这是车素薇一直的梦想。   灶房前的水井。   巡捕们挖啊挖,直到挖出大石头和烂泥,那臭气冲天的味道从地下飘荡出来时,小二哥叫着挣脱了车素薇的手往后院跑去。   后院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爬出来的巡捕趴在一边呕吐。顾远从上面往下看,看到了一具腐烂恶臭的尸体。这具尸体几乎与湿泥土融成一体。白时英看清水井里的东西后,连连后退:“为什么、为什么里面有尸体?”   顾远吩咐:“把尸体弄上来。”   “是!”巡捕们回道。   白时英面色惨白地退出小院回大厅。   把现场交给巡捕们处理,顾远刚踏入大厅,便看到白时英血红着眼睛抓住瘫软在地的二姨太摇晃着逼问:“娘!那具尸体是谁的?”   二姨太摇头失控尖叫:“啊——”   白时英表情扭曲:“娘!你说啊!!”   二姨太挣脱他的手向柱子撞去,白时英惊恐大叫:“娘——”   “汪汪!”小二哥冲过去咬住二姨太的裙摆,但她还是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人晕了过去。白时英慌忙抱起二姨太:“娘!娘!”然后送去医院。   白家主人,还剩下后院未出现的大小姐白时梦。   坐上椅子,顾远对小二哥招招手:“来。”小二哥扑到他怀中舔舔舔,顾远笑着揉揉它的脑袋。   车素薇疑问:“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口水井?井里还有具尸体?”   顾远把水井的真相揭了出来,他说:“五月十八日,我到达第二名死者的案发现场时发现,树下的杂草比较鲜嫩,土也比较软,像是刚种下去没多久。当时,我还没想到那里有一口井,只感觉怪异与不协调。次日,我向邻居打听白家消息,在隔壁这户人家西南边小院,我看到他们家的水井。细问之下才知道,因为风水原因,十户人家会有九户把水井打在这个方位。那时我才想到,白府灶房附近没有水井。而那种怪异的感觉终于被我破解——那棵树,破坏了整个灶房院子的布局。昨天,我重回白府,问方厨子水井的事情,他眼神慌乱,还带我到西小院一口老井前,说白府一直在用那口井。可事实上,那口井是最近开始使用的。因为前往这口井的小径,还有老井的周边野草非常茂盛。而且,老井口有常年不用颜色变深的迹象。要不是灶房小院的树,我也不会发现这么多。之所以栽上那棵树,二太太是为了做掩饰用吧,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被我发现了。”   他说完,榊切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位中央捕房的探长,还真是个厉害的人。   没想到顾远心思缜密到这个程度,还真是可怕啊。车素薇继续问:“那你又怎么知道灶房前的水井有死人?”   “猜的。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让一臣和宋修借小二哥来白府。”说着,顾远又揉了揉小二哥的脑袋,“晚上奖励你吃一整只肥鸡。”   “汪汪汪!”听到吃的,小二哥高兴地摇尾巴叫着。   “凭这些线索便能找出水井下的尸体,阁下还真是在下见过的最厉害的探长。有你在,相信白府的案子很快能告破。”榊切人赞赏。   “谁知道呢。”顾远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透。   灶房小院的尸体弄了上来,车素薇打算回去验尸时,白时梦从后院来到前厅。众人站起。车素薇上前:“时梦小姐。”榊切人上前扶住她:“时梦小姐怎么出来了?”   第一次见到白时梦,康一臣被对方的美貌镇住了。眼前的女子,超凡脱俗,比上海滩第一美人戚人楚还好看!“汪汪汪!”小二哥想扑倒白时梦,但被顾远拉住。   白时梦那双盛满了清水的大眼睛巡视所有人,她轻声细语地开口:“我听说前院出事了,所以来看看。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她看向顾远和康一臣。   顾远回道:“我是中央捕房探长顾远,他是探员康一臣。”   康一臣一笑,随即吹了两口欢快的鸟叫声。不过,显然他并没有赢得白时梦的好感。白时梦继续问:“不知,巡捕房的各位来白府何事?”   把狗绳子递给康一臣,顾远上前:“目前为止,白府死了四个人,不知大小姐知不知道?”   白时梦脸色煞白:“死、死人?”   “嗯,其中三人被夜晚出现的恶鬼活活吓死。加上现在,从水井里挖出来的这位,一共四人。且水井里的死者,似乎是被二太太谋杀的。”   “二娘杀人?怎么会?”   “大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直住在后院,时英从未告诉我宅子里发生的事情。二娘、二娘不会杀人的。”   看着白时梦摇摇欲坠的身体,车素薇不禁有些担心:“时梦小姐别担心,案子的事情,巡捕房会查清楚的。”   白时梦脸色苍白:“能、能让我看看尸体吗?”   顾远说:“好,我让人把尸体抬过来给大小姐看看,是否认识此人。”   尸体抬进来,腐尸糜烂的恶臭瞬间充盈大厅。白时梦对榊切人说:“麻烦扶我过去。”   一步一步,白时梦缓缓走近尸体。顾远绕到尸体另一端看着她。他看到走到尸体旁边的白时梦,手指颤抖地揭开盖尸布。看着这具尸体,白时梦眼里浮起泪水,她嘴唇颤抖:“莲子,原来是你。我一直以为你回乡下了。”   “莲子?”那个曾经伺候白时梦的下人。顾远记得隔壁的小雪儿说过,若莲子真的回乡下了,一定会向她辞行。况且,莲子很喜欢白时梦,两人的关系就是金兰之契,她是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的。   “尸体身上的衣服是莲子的。手中抓着的簪花,是我送给她的。莲子是伺候我的下人,一个半月前,二娘说她回乡下了。没想到,竟然是被人杀害了。”白时梦那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楚楚动人。   “那大小姐可知她因何而死?”顾远盯着她,继续问。就算白时梦隐忍着,他依旧窥视到她眼睛深处的悲痛。她和这个下人的关系,看起来早已经超越了主仆身份,乍然看到对方尸体,才会这么痛苦不堪。   白时梦微微摇头:“不知道。但是……二娘怎么会杀了莲子?”   顾远把布盖回尸体:“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真相。”说完,他对车素薇道,“车小姐,替我验尸。”   巡捕把尸体抬出去,车素薇跟上去时,白时梦说:“车小姐原来是捕房的人。上次来见我,是为了查案对吗?”   车素薇脸露歉意:“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瞒着白小姐。”   白时梦勉强一笑:“车小姐不必道歉,我很喜欢车小姐。”   心中腾升起一丝愧疚,车素薇道:“谢谢。”   白时梦对顾远说:“顾探长,案子若查清,劳烦让人通传我一声。”   “好,大小姐节哀。”   “榊切人先生,麻烦把我扶回后院。”   “请。”   白时梦回后院,顾远大声道:“继续系铃铛!”   晚上,小二哥心满意足地啃了一只大肥鸡。   白时英带着一身的疲惫回来后,先到后院看白时梦。同时,解剖尸体后的车素薇把报告交给顾远,她说:“莲子的尸体泡过水,身上多处骨折,而且,肚子里有个孩子。”尸体身上多处被砸骨折,明显,莲子被扔下井后,为了掩盖罪行,有人搬来石头填井种树,“二太太杀莲子的原因,恐怕和怀孕有关。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顾远点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白老爷的,便是白时英的。”   “或许是白老爷的。”车素薇猜测。如果是白时英的,他本人不可能不知道。   “假设真是白老爷的,他受伤昏迷不醒的事情,就能解释得通了。”   “二太太太残忍了。”   顾远一笑,他说:“大户人家,哪个不希望自家开枝散叶。白家只有白时英这么一个儿子,莲子怀孕,二太太哪能让野种和自己儿子争家产。只要二太太还在,白老爷就别想纳妾。”莲子死亡的事情,解开了他心中对白家人丁凋零的疑惑。   “莲子死亡之事,府中下人总有知道的,顾探长为何不审讯他们?”   “不急,我要抓住背后的鬼。”   白时英从后院到前厅,他坐下后便开口赶人:“你们走吧。”   “我承诺过,要查明白府上的案子。”   “够了!”白时英一拳砸在桌子上,车素薇吓了一大跳。   “你们、你们给我滚出白府!”白时英眼睛赤红,心力交瘁。顾远不为所动,白时英愤怒地抓住顾远的衣领。顾远扭头看向车素薇:“你去找一臣,让他今晚找个屋顶趴着,别睡熟了。”   应了一声,车素薇拿起尸检报告,快步离开。   白时英扬起拳头揍到顾远的脸上,被揍个正着的顾远脚下一个踉跄。白时英上前,继续扬起拳头揍人,顾远抓住他的手把他甩了出去。倒在地上的白时英爬起后继续扑上来,顾远拳头一握,对着白时英狠狠揍下去。   直到把白时英揍得爬不起来为止。   “我要控告你!”   “尽管去!”   顾远变得冷漠无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时英,目光森寒,冷笑着开口:“白时英,就算要丢掉这个探长的位置,你也阻止不了我查出真相!”说完,人离开了大厅。   深夜已至,趴在屋顶上的康一臣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已到深夜两点,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使劲眨眨眼,康一臣低语道:“我闭会儿眼睛。”说完,受不住困意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数着数字:一,二,三,四,五……   当他数够一分钟的时间,睁开眼看到几乎贴着他的一张恐怖至极的脸孔时,他尖叫起来:“啊——”然后从屋顶滚落了下去。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白府所有铃铛大作。   拿着枪出门,顾远心道:糟了,所有铃铛全部响起来,若对方不是故意的,那么就是有很多“恶鬼”。没想到这次会弄巧成拙。   顾远拍拍小二哥,嘱咐:“去找车素薇。”   “汪汪汪!”小二哥蹿了出去。   车素薇被无数铃铛的声音迷惑住,她抽出藏在腰间的解剖刀,缓缓走在回廊下。回廊顶上,有个白面人无声无息地落到她的背后,在它伸手要捂住车素薇的嘴巴时,感到身后有人的车素薇,瞬间拿刀往后一划。身后人往后一仰避开,车素薇手中刀子一转一握往下刺:“你是什么人?”   避开刀子,白面人转身飘走,车素薇飞出一刀,对方避开,车素薇追上来:“站住!”眼见那人即将消失不见,车素薇一扑抓住对方的手,那人狠狠一甩,把她的手甩开。车素薇手指一疼,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在她继续追去时,小二哥总算是找到了她:“汪汪汪!”   顾远快速从前院到后院,在看到拿着斧头的黑影时,他拿起枪大声道:“站住!不然我开枪了!”对方停下脚步。顾远缓缓靠近时,这黑影忽然转身扬起斧头向他劈来——   “方厨子!”顾远急忙避开。   方厨子继续砍,顾远不停避开,他厉声道:“方厨子,快放下斧头,不然我真开枪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顾探长救我!”说完,手中斧头又劈向顾远。   “放下斧头!”顾远再次警告。   “我、我不想死啊!”方厨子精神错乱,双眼瞪大,似乎被恐惧支配着。   “顾远!”白时英赶过来。方厨子忽然掉转斧头,眼看就要把白时英劈成两半,砰的一声枪响,方厨子额头中心开了个血洞,斧头从他手中坠落,高大的身体往后栽去。   白时英吓得跌坐在地。   花丛里伸出两只白森森的手抓住方厨子的尸体往里面拖,然后消失不见。   顾远上前翻找花丛,“该死!”口中暗骂一声。顾远到回廊拿下灯笼照到方厨子消失的花丛,顺着痕迹与血迹,一路来到西南灶房小院。   白时英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走到灶房小院的水井深坑,灯笼光一照,方厨子尸体沉在坑里。白时英吓得腿一软。   “丁零零——丁零零——”西小院的铃铛大作,白时英和顾远回首。他们看到,西小院的屋顶上站着一人。白时英面露恐惧:“是莲子,是莲子!她要报仇,她要报仇!”顾远子弹打出,那人往后一倒消失不见了。不搭理白时英,顾远继续追踪那些诡异的影子去。   康一臣从屋顶掉下来后,急忙躲进一间黑暗的房间。他死死地捂着嘴巴,额上汗水不断滴落,身后似乎有人在他脖子上吹风,一股腐臭的气息飘荡开来,康一臣瑟瑟发抖。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后,他惊叫道:“鬼啊!”   “汪汪汪!”   “一臣,一臣!”车素薇带着小二哥赶来。   小二哥叫得更加厉害了:“汪汪汪!”   车素薇刚推开门,康一臣便死死抱住她的腿:“薇姐!有鬼,有鬼啊!”   “鬼在哪儿?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汪汪汪!”小二哥不停地朝里面叫。   “就、就在那里啊。”不敢看,康一臣指着里面。   “这屋子里,就你一个人。行了,起来!”   “真、真的没有吗?”   “再抱着我的腿,我真让你见鬼去。”   小二哥叫声停下,它跑进去转了一圈,然后走到康一臣身边舔他的脸。   “啊!”康一臣以为被鬼舔,吓得再次惊叫。   车素薇忍住敲他脑袋的欲望:“你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   “我放,我放!”康一臣松手,他有些害怕地往后面看去,里面什么也没有。   铃声不断地响起,顾远不停地在宅子里追踪,以至于把所有铃铛扯断了。   对方好手段,是他失算了。   直到整座宅子安静下来,他才收了脚步。   所有人聚集大厅,顾远最后一个到达。看车素薇和康一臣都在,就知道没把“恶鬼”抓住。小二哥“汪汪”两声,从康一臣怀中挣扎离开,围着顾远转。顾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伸手抚摸小二哥,问:“大家没受伤吧?”   “我我我,我从屋顶上滚下来了。屋顶上,有个眼角长着桃花痣的女鬼伸长了舌头,她想要吃我的时候,我滚了下来,之后躲进了一个可怕的屋子里。”   “桃花痣?她是不是长得有些清秀?”白时英白着脸问。   “好像是,我没注意。”当时,他真的被吓坏了。   听了康一臣的话,白时英脸上惨白如纸:“那是莲子。果然,果然是她在报仇!”   康一臣被他的话吓得哆嗦。   顾远继续问:“车小姐,你呢?”   车素薇顿了一下,道:“我差点抓住了对方。可奇怪的是,对方明明有着和人类皮肤一样的触感,可手却十分僵硬,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木头一样。”就算是僵硬的尸体,摸起来也不是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木头?”顾远脑海中那团乱线开始散开来。   “对,就是这样的感觉。”车素薇抬起自己的手指,“当时,它甩掉我的时候,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割伤了我的手指?可它手中,明明没有任何武器。”   顾远站起上前,把她的手抓起凑到眼前。车素薇手指上,有一条细细小小的伤口。   第一次被男人抓住手,车素薇不舒服地动了动手指。放开她的手,顾远从自己的纽扣上把那根透明的丝线取了下来。   “这是什么?”   “不知道,把手指伸出来。”   车素薇伸出手指,顾远绷紧了那根透明的丝线,然后在她手指上的伤口旁一割。车素薇咝的一声,一条细细小小的伤口出现。这伤口,和旁边的小伤口一模一样。   康一臣责问:“远哥,你干什么?”   顾远没搭理他。沉思了一会儿,他笑起来,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些杀人鬼是什么东西了。   “远哥,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顾远笑着说道:“睡觉去,明日把二夫人接回白府。”   康一臣疑惑:“不送巡捕房?”   顾远看向一脸阴霾的白时英,说:“让她回府和儿女告个别。”   说完,踏出大厅睡觉去了,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第六章   翌日一早,面容憔悴的二姨太被巡捕从医院送回白府。她听到方厨子死亡的消息时,面如死灰。一直以来,她身上维持的贵气,荡然无存。   “二娘。”看到二姨太,白时梦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看了她一眼,二姨太狼狈地避开目光。坐下后,二姨太双目无神地开口:“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   顾远慢条斯理地问:“莲子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二姨太开口,听到她的话,白时梦低头,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和恨意。白时英则痛苦不已地问:“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姨太看向白时梦,对方悲痛地回视她。再把目光移到儿子身上,她绝望又痛苦地说:“因为,她怀了老爷的孩子。”   白时英震惊:“什么!”   顾远心道:果然和我猜的一样。   二姨太抽噎说道:“我不想杀她的,只要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可是她硬要生下这个孩子,而老爷也向着她。我逼不得已、逼不得已才把她杀了啊。”   “你是怎么杀了莲子的?”   “四月十五日,趁老爷不在。在西小院,我逼莲子去打胎,莲子不从。后来,我让夏美和春翠抓住她威胁,若不把孩子打掉,我便、我便杀了她。但莲子,她硬是挣脱,还想大喊救命。我一怒之下,让夏美和春翠把她扔进水井。再后来,我把方厨子和其他下人招来,令他们找石头泥土填井种树。并勒令,不许向任何外人说这里曾经有口水井。就连时英问起,我也是说,风水不好而填埋了。”说到这里,二姨太泣不成声。   “白老爷四月十八日昏迷不醒,也是你把人伤了吧。”   “是。老爷回来,知道莲子死后,说要休了我。惊慌之下,我推了老爷,他撞到后脑昏迷。”   白时英瞠目欲裂,无法相信真相:“娘,你一直在骗我?”她对自己说,是爹自己不小心摔倒撞伤的。她不仅杀莲子,连爹也差点杀了。   二姨太哭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恨娘啊。”   红着眼睛,白时英痛苦地握紧了拳头。转过身,不敢再看亲娘。他怕,他怕自己不自觉地露出恨意来。   白时梦扶着椅子站起,她说:“时英,你莫恨二娘。”   二姨太大哭:“呜呜呜呜……”   车素薇欲上前扶住白时梦,对方抬手阻止,车素薇站住。两只脚,如同被刀割一般,忍着痛,白时梦一步一步走向二姨太。白时梦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二娘,总有一天时英会理解你的。”   二姨太停住泪水,想把手从对方手中抽回,但手被握得死死的。白时梦看着她,张口无声无息地说着唇语。二姨太瞪大眼睛,然后猛地推开她,白时梦惊叫一声往后倒下。   “时梦小姐!”   “姐!”   最靠近白时梦的车素薇,身子一矮,双手接住差点倒地的白时梦,她心惊地把人抱扶好。   白时英慌忙上前扶住人,怒气冲冲地对二姨太大声道,“你干什么!”   红肿着眼睛,二姨太脸上崩溃绝望:“我、我不是故意的。”   白时梦脸色苍白地抓着白时英的手臂。白时英语气软下来:“我送你回房。”   白时梦点点头,她对车素薇道:“谢谢你,车小姐。”   把双手藏在身后,车素薇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不客气。”   把白时梦送回后院,白时英返回前厅,顾远对他说:“我送夫人回巡捕房,晚上我再来白府。”   “案子真相大白,顾探长不必来了。”   “这个案子,你心里比我清楚,它还未完结。只要一天不结案,这白府将不得安宁。走吧,二太太。”   二姨太一把抱住白时英,她哭道:“时英,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白时英难过地回抱:“我不会有事的。等爹醒来,一定想办法让娘回家。”   叮嘱康一臣留守白家,让车素薇去还狗,之后,顾远押送二姨太回捕房。   一路上,牵着狗的车素薇有些走神,把狗交给宋修,她去楼后的停尸房解剖了方厨子的尸体。一忙碌,就忘了时间,当她从停尸房出来时,外面早已经万家灯火。刚要往白府去,就看到了顾远。   “顾探长,有一事,我想告诉你。”   “何事?”   “白时梦是男人。”   她的话让顾远一惊:“你确定?你怎么知道他是男人的?”   “我熟悉男女肉体骨骼。今天,白时梦摔倒时,我摸到他的臀部。那是男人的臀部。”   车素薇话一落,顾远对里面所有值夜班偷懒的巡捕大声道:“所有巡捕,跟我来!”偷懒的巡捕们迅速起身,然后跟着他往外跑。车素薇大喊:“顾探长!”   远远地,顾远只回了一句:“白时英和一臣有危险!”   车素薇急忙追了上去。   白府大门紧闭,顾远咚咚咚地大力敲门:“开门!开门!”里面悄无声息,他脚一抬,把门踹开,“去后院,去后院把人给我搜出来!”   他们来到白时梦小院里。   “嗒、嗒、嗒、嗒、嗒……”无数的秒针走动声音传入耳中。顾远扬手朝着天空开了一枪。他大声道:“白时梦,案子已查清!你束手就擒!”接着,对巡捕下令,“给我搜!”   巡捕开始搜索,没一会儿,惊恐的尖叫声荡开:“有鬼啊——”然后被拖入了花丛里。   顾远避开袭击,撞开白时梦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当他查看是否有其他暗门时,忽然停下脚步。他一动不动,姿势怪异。额头上,汗水滑落。他伸出手枪往前压,前方细如发丝,几近透明的丝线闪着寒光。如果他再上前,哪怕一步,恐怕身体已被切成块。他慢慢退后,身后,门忽然关上。潜伏房间屋顶上,拿着大刀的人无声无息地落下,想把顾远劈成两半。   刀光反射在地,当刀子即将砍到身上时,顾远避开,然后抓住脸盆架狠狠打过去。那人被打得飞向绷直的透明丝线,随后,身体被切成块掉落在地。   头颅滚到面前,顾远抓起一看,和他猜测的一样,这闹鬼的东西,全是人偶傀儡。接着,他抠住脑袋边缘的皮肤一揭,那人脸上的皮肤被撕下。他拿起一看,瞳孔一缩:这是真人皮。   丢掉人头,他拿枪打穿门锁。出门后,向西洋钟房奔去。   “嗒、嗒、嗒、嗒、嗒……”西洋钟房里,几百个西洋钟呈现眼前,可最震撼的是贴在墙上的那座巨大的西洋钟。   顾远大声道:“白时英!康一臣!”   此时,车素薇终于赶到:“顾探长!”她已隐隐意识到,宅子的凶手,恐怕是那位大小姐。   顾远吩咐:“把这些钟全部扔到外面!”   没被人偶傀儡缠住的巡捕得令,慌忙地把西洋钟砸到外面。   “顾探长,这座钟,动不了!”有一巡捕吃力地“拔”钟。   顾远上前试了试,没能移动,这钟似乎生了根。他拿起另外一个座钟朝这个座钟狠狠砸下,被砸毁的座钟停了下来,不再走动。外面,与人偶傀儡战斗的巡捕说了一句:“咦?不动了?”   车素薇往外一看,扭头对房里的顾远大声道:“西洋钟操控傀儡!”   “搬不动的钟,全部砸了!”   众人迅速处理房中所有西洋钟,直到只剩下大座钟。   “嗒、嗒、嗒、嗒、嗒……”它还在转动着。顾远拿起挂钟往上一砸,大钟纹丝不动。他再拿起枪“砰砰砰”地打出去,座钟玻璃只裂开了几条缝。   顾远朝巨钟打了几枪:“白时梦,给我出来!”   车素薇沉思:“如果这是机关房,应该有开关。”说着,她开始摸索,“西洋钟有机械原理,要拆,就必须把后盖打开才行。可钟背贴着墙壁……白时梦要进入机关房,得打开开关才行。白时梦身体不好,他一直坐着,机关不会在高处……对了!”想到第一次见白时梦时的坐相,车素薇从外面搬来一张椅子大的座钟,然后放在大钟面前坐下。   机关,便在她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   车素薇闭上眼睛,她有一种手被握住的感觉。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似乎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求求你们,救救大少爷。”如梦似幻。她睁开眼睛,手触到地板上,敲了敲。然后对摸索着找机关的顾远道:“在这里。”   顾远半蹲下,说:“把刀子给我。”车素薇递过解剖刀。顾远把刀子插入地板缝隙中,然后撬起砖头。里面,有个机关。手伸进去抓住机关向左一拧,大钟便动了起来,它缓缓向后移动,露出通往地下的通道。   拿着枪,顾远带头往下去,直到进入地底,十几具长相恐怖的人皮机械傀儡、白时梦,及白家所有人出现在眼前。   一身红衣的白时梦坐在椅子上,他怀中抱着和莲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皮傀儡。身后,是被其他傀儡控制的康一臣众人。那细如发丝的丝线缠在他们身上,只要傀儡一动,康一臣他们将身首异处。   看到顾远,康一臣“啾”了一声,露出难看的表情。缠在脖子上的东西是要人命的,背后的傀儡,好可怕!   抬枪对准了白时梦,顾远严词厉色:“放了他们!”   白时梦温柔地抚摸莲子傀儡,他表情淡然,对顾远拿枪指着她的事情,浑然不在意:“顾探长,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以为,直到把白家人全杀了,才能把她的尸体挖出来。”   顾远冷冷说道:“白大小姐,不,该称你为白大少爷。你这么做,以为能逃得出去吗?”   被缠得不得动弹的白时英,一脸震惊:“顾探长,你在说什么?”   顾远冷视他:“白时梦是男人,莲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白时梦对莲子傀儡温柔一笑:“不错,是我的。”   “不、不可能!”白时英震惊,本能地无法接受事实。他这二十年来的姐姐,怎么会变成哥哥?   “白时英,我来告诉你吧。”顾远收枪在原地踱步,把所有的真相道出来。   “白时梦从小是男儿身,在他出世没多久,大太太去世,而二太太生下了你白时英。两兄弟,同年出生,可因老二晚生几个月,便无法继承白家家业。对此,二太太开始谋划,让你做长子,成为白家的继承人。于是,在你三岁时,她把你送去北京外婆家,以此淡化你对白时梦男孩身的记忆。而白时梦,则被二太太强迫穿起女装,缠上三寸金莲,还警告他,若不学女孩说话,便打他。幼小的孩子在虐待与恐惧之下,由男儿身变成了女儿身。所以,到五岁,你重回白家时,在二太太不断灌输白时梦是‘姐姐’之下,彻底忘记了他男儿身的身份。可二太太没想到,四岁时的白时梦曾爬过墙头,恰巧被隔壁邻居看到,认出他长得像大太太,可白府里却没有这孩子的存在。这个发现,留在了邻居心底,最终被我打听到。   “白时香出世,你们三人渐渐长大,可奇怪的是,白时香不仅没有被缠足,还能去女校读书。为了打消你的疑虑,二太太继续欺骗你,说给白时梦缠足,是已去世的大太太的意思。你相信了二太太的谎言,可仇恨早已在白时梦的心底扎根。   “从小被迫穿上女儿装,被迫缠上三寸金莲,连路都不能走几步。他不仅丧失了男人的身份,还丧失了人格上的尊严。带着这样的仇恨,白时梦假意喜欢西洋钟,以此来掩饰杀人傀儡,希望有一天能够向你们复仇。   “若说这份恨意一直被他埋在心底,那真正推动他杀人的原因,是莲子的死去。朝夕相处中,莲子发现白时梦男儿身的身份,并爱上了真正的大少爷。常年被压抑的白时梦,在莲子面前,才能重现男儿身。不知不觉中,他也爱上了莲子,之后发生了关系,导致莲子怀孕。为保护心爱之人,白时梦把她怀孕的事情告诉白老爷,希望白老爷能保护她。出于愧疚之情,白老爷答应了他的要求,并承诺,孩子出生,一定会分他白家产业。可莲子怀孕的事情还是被二太太知道了。在莲子不肯打掉孩子的情况下,二太太让人把她投入井中杀死,还把井埋了。   “这就是一向不踏出后院的白时梦会出来的原因,因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尸体被挖了出来,他想最后再看一眼。那时,我感慨他们主仆情深,却不想这情,是爱情。   “白老爷回家,得知莲子死亡,便与二太太争吵。虽不知道吵了什么,但我猜,是想让大小姐恢复男儿身吧。恐惧让二太太失手伤了白老爷,导致他昏迷不醒。   “谎言,一旦说出口,就会越滚越大。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白时英。二太太知道你尊敬、喜欢‘姐姐’白时梦,一旦自己的罪孽和谎言被揭穿,你就会恨她。被自己的儿子所恨,这让二太太痛苦,所以她选择一错再错地隐瞒到底。   “莲子死后,白时梦心智彻底崩坏,他开始利用人皮傀儡杀人。我说得对吗?时梦大少爷?”   白时英被顾远口中的真相惊得流泪,他抖着嘴唇说:“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坐在椅子上的白时梦动了,他把毫无生气的莲子人偶放在椅子上,然后忍着脚下的剧痛慢慢走到白时英面前,他解开上衣。白时英脸上惊惧,他口中的话破碎不已:“不要……不要……”泪水不停流下。   上身红衣落下,露出如同少年一般的身体,他指着缠在腰间的白布条说:“这条布,缠了我十七年,为的就是让我长得更像女人一般。”纤细的腰身,扭曲的三寸金莲,还有无法恢复的嗓音,早已彻底把他摧毁。   白时英看着眼前美得不真实的大哥,泪水滑落,痛苦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造成这所有一切的仇恨,仅仅是因为他的出生。   白时梦忽然笑了,他捡起衣服披回身上,说:“白时英,我一直盼着你死。”   白时英痛苦地闭上眼睛:“你要恨,就恨我一人。其他人是无辜的,你放过他们吧。”   二小姐白时香恨恨地瞪着白时梦。   白时梦走回座位抱起莲子傀儡:“以前,我希望得到自由,夺回属于我的白家。后来,有了莲子,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她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为我生下孩子。可是呢,我唯一的一切,全部被你们毁了。现在的白家,算什么?如今,我不过是为我的妻儿复仇罢了。”莲子的死,也让他彻底地死了。   车素薇内心揪紧:“不是的,莲子姑娘不想让你复仇杀人。”   抱着傀儡,白时梦无悲无喜:“车小姐,我很喜欢你。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相信,我们能够成为最好的朋友。”   车素薇心中腾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时梦少爷,莲子姑娘希望你以自己的身份,重新活一次。请你收手吧,不然莲子姑娘也会流泪的。”   白时梦低头看莲子傀儡,他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脸:“此生,只有莲子把我当成真正的男人。如今,她死去,我已一无所有,再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对不对……对不起……”白时英浑身颤抖,心如刀割,丝线,镶入了他的肉中。   “白时英,所有的一切,对你我来说,都太迟了。你放心吧,白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会带着你们一起下地狱为莲子陪葬。”绝望悲伤的气息缠绕在白时梦身上,他如黑暗中盛开的花朵,最终会被吞噬消失。   “时梦少爷,我想最后再问一句。”顾远问。   “你问吧。”白家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白老爷为什么不阻止二太太的所作所为?”   “二娘撒谎成性。她欺骗爹说,我身体不好,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喝药穿上女儿装。”   “原来如此。”顾远以枪对准了他,“时梦少爷,放了他们吧。”   “对啊,对啊!我是无辜的!”康一臣苦着脸。   白时梦拿起怀表,看了看,然后开口:“时间到了。”他话一落,屋子上头的那座大钟传来“当当当——”声,而缠着白时英身后的那些傀儡动起来,丝线开始收紧。   车素薇他们大惊失色,若不阻止,康一臣他们就死定了。   “车素薇!把钟停掉!”顾远大声道,随即人一跳,落到傀儡背后抓住动起来的傀儡。缠在康一臣脖子上的线,开始切下去,他吓得大叫:“远哥救我!脑袋要掉了!”   “不要说话!”顾远抓住傀儡收紧的手。巡捕们纷纷上前抓住动起来的傀儡,免得白时英他们被分尸。其他傀儡也动了起来向巡捕攻击,一时间,地下大乱。   坐在椅子上,白时梦抱着莲子傀儡温柔地说着话:“我曾想过,若爹放我自由,便随你回乡下生活,然后和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过一生……”说着说着,泪水滑落滴在人偶的眼睛上。他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在这里,可是没了,全部都没了。继续形如傀儡地活下去,有何意义?   “莲子,我好恨啊。”   车素薇跑上去看着贴着墙的大钟心慌不已。机关,机关!一定有机关!她扑在地上,看着砖头下的机关,心脏紧张地“扑通扑通”地乱跳着。要不快点停掉大钟,一臣他们死定了。车素薇闭上眼,抓住机关胡乱扭一通。   “咔、咔、咔。”扭了三个卡点,大钟动了起来。车素薇心中祈祷着。大钟缓缓向前移动停下时,她有点绝望。接着,大钟开始往侧面转动,车素薇激动得有些颤抖。大钟侧身转动成一条直线,让地下出入口变成两条出口时,她急忙搬来小座钟,站上去停掉了大钟。   “嗒、嗒、嗒。”大钟停下来了。车素薇汗水淋漓,然后慌忙地往地下去。   地下,人皮傀儡全部停止。顾远把康一臣身上的线扯开,康一臣脖子上映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来。他吓得浑身发软,要不是有远哥在,他早已被切成尸块了。   解脱后,白时英向白时梦跌跌撞撞地爬去。白时梦从人偶身上摸出了一把枪,他对准了白时英。   “哥哥,你想杀,就杀吧。”白时英悲痛欲绝,他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孽。他从不知道,眼前的人,每天带着笑容强忍了二十年的苦。   白时梦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他真的、真的很厌恶这个弟弟,要不是他,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是,这么多年来,一无所知的他,一直在照顾着他。   “我恨你。”说完,白时梦掉转枪口到自己的右脑上。   “不要、不要——”白时英恐惧惊叫。   刚下来的车素薇大叫一声想阻止,但砰的一声,子弹穿过白时梦的头,然后,他与人偶倒在了地上。   白时英彻底崩溃,他跪倒在地,痛苦地抱头大哭:“啊——”   车素薇双手捂住嘴巴,泪水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顾远深吸一口气,他上前,把白时梦的尸体翻起来时,白时梦怀里的傀儡忽然动了一下,顾远退后一步:“机关不是停了吗?”   车素薇声音微微哆嗦地答道:“我已经停掉了。”   顾远抬枪对准傀儡。他们看到,这个傀儡坐在地上抱住白时梦,它轻轻地抚摸着白时梦。   康一臣一惊,指着傀儡说:“它、它流泪了。”   傀儡眼睛里有泪水落下,滴到白时梦的脸上。众人只闻一声“时梦少爷”。声音消散后,傀儡一动不动。顾远上前推了一下,傀儡向后倒去。他才发现,这只傀儡并无机械操纵。   顾远收枪:“安息吧。”   白府千疮百孔,顾远放了白府管家成伯。白时英脸色憔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去监狱看二姨太,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法租界中央捕房,三楼督察长室里。   陆连魁给车素薇倒了一杯茶:“新任的顾探长怎么样?”   车素薇接过茶:“他很厉害,也让人捉摸不透。”   陆连魁大笑:“嗯,不错,我果然挖了个宝贝。相信你们以后能好好处。”   车素薇疑问:“陆督察,他到底什么来头?”   陆连魁笑:“他不就是从小东门调过来的探长吗?”说完,摸摸自己的光头脑袋,“没想到这小子挺厉害的。”   车素薇无语。行了,看来他也不知道。   法租界霞飞路东洋钟表店。顾远踏入店中,榊切人在修座钟。抬起头,看到他,榊切人说:“这座钟,是时梦小姐最喜欢的座钟之一,没想到,钟没修好,人却不在了。”轻声叹息一声,他对那位“小姐”可是很欣赏的。   巡视了一圈钟表店,顾远说:“那天,我出门找过一个人。”   “哦?”   “一个姓公输,做机械伞买卖的女人。我问了她一些事情,她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奇术,叫傀儡术,只要利用好机械与奇术,便可任意操纵傀儡。”   “这样的消息令人惊叹。”   “二十年来,白时梦踏出白府大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你,与她相识三年,我猜,三年前她出过一趟门与你相遇,之后,你们有所往来,对吗?”   “的确如此。怎么,顾探长怀疑我是傀儡师?”   “要不是你,我想不到任何人。不然,是谁教会他机械和傀儡术?三年时间,与他最频繁接触之人,是你,不是吗?”   “顾探长,凡事都要讲证据。”   就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他才不能动他。顾远转身离开,榊切人在他身后说:“顾探长,这样悲哀的结局,对那位‘小姐’来说,何尝不是解脱呢?”   出了东洋钟表店,顾远没走几步,脖子上缠着白布的康一臣拿着一只从酒楼打包的肥鸡走上来:“远哥,我买好鸡了。”   “好,回去。”   “这只肥鸡,拿回去给谁啊?”   “给小二哥。”他还欠着那条狗一只大肥鸡呢,也顺便回文牍科,写白府的案子并归档。   五月阳光下,霞飞路上,电车在轨道上当当当地驶过。干道两旁,商店林立,人们穿梭其间,东方与西方面孔交错,在这个复杂的时代里相映成趣。    第二案   死亡时间 第一章   太阳沉入大地,天空轰隆一声,瞬间,大雨剧烈地从黑夜的旋涡中倾盆落下。   南市伞店,门上左右两只灯笼,红底黑字写有“伞”字。顾远收伞入内,室内,一身紧身红衣的女人正叼着烟杆子坐在地上,手中拿着工具制造机械伞。听到入门的脚步声,她抬起右手拿掉嘴上的烟杆子,说:“稀客,请坐。”   把雨伞立在门边,顾远上前坐到地上与她相对。   女人右手烟杆子入口,一口烟吐出:“什么事?”   顾远从怀中拿出一盒烟丝递给她,说:“这是给公输先生上次的报酬。”   公输春接过,她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然后收起放在一边:“东西不错,下次有什么事,可以再找我。”   “好的。”   把烟杆子叼回口中,公输春继续动手做伞:“在法租界中央捕房,如何?”   顾远拿起一把制好的伞,撑开转动了一下伞杆,咔的一声,伞面分成两层,随即旋转飞了起来。顾远笑着回:“还不错,是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的地方吗?你追寻的东西,若有一天给你带来巨大的灾难,到时候,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义无反顾。”   “好个义无反顾。或许,越是危险的道路,对你来说,就越有趣吧。”   “人活世间,为的不就是自己吗?”顾远含笑。   “自私又可耻。”公输春似在自嘲。嘲笑顾远,也在嘲笑自己。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类人吧。   “若不这样,怎能走下去。”顾远站起,“告辞。”   走到门口,拿起立在墙边的雨伞撑起,顾远踏出伞店进入雨幕,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激烈的风雨中。   伞店里,公输春拿下烟杆子,她吐了一口烟圈轻言自语:“今夜的雨水,真是令人感到不祥。”   闪电雷鸣交错,哗啦啦的倾盆大雨令双耳对人间失聪。雨幕视线的前方,有人打伞而过,看不清对方的脸,听不到对方的脚步声。人们,如同不该存在的虚影。此景,让人仿佛行走在另外一个世界。如此,顾远不由想起一个传说:在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一般的华界,有一轮回巷。穿过这个巷子,就能回到三天之前。届时,只要杀死过去的自己,便能扭转、改变三天之后的未来。谁也不知传闻真假,但在这样的世道下,一切皆有可能。   生和死,真和假,过去和未来。   毕竟,这就是人世间啊。   转出华界南市,顾远踏入法租界瞬间,黑暗的天空上,有人直坠而下。随着恐惧的尖叫声、急速刺耳的刹车声,亡者的头颅被碾压爆开。   脑袋一炸,脑浆、血浆喷到顾远的脸上。   车上司机瞳孔放大,嘴巴大张,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啊啊啊啊——”碾压爆开的尸体把旁人吓得失声尖叫。顾远扔掉手中的雨伞上前,在蹲下的那一刻,啪的一声,一道光闪过,这一幕,被恰好经过的《申报》女记者曹青萝拍了下来,她气息紊乱,手指微微颤抖。   司机连滚带爬地下车后,顾远大声道:“去中央捕房把巡捕找来!”   司机惶恐:“我、我这就去!”说完,人消失在雨幕中。   顾远双手探到车底下,用力把车子抬起移到一边。曹青萝急忙上前帮忙。看到她胸前的相机,顾远一下猜出她的身份,不想让突如其来的死人案被添油加醋地写上报纸,他说:“记者小姐,请回吧,捕房的巡捕马上就来了。”   “不,我想知道这名死者的身份,还有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查案由捕房的探长去查,记者小姐想知道死者背后的故事,等结案那天,捕房给报社打电话说前因后果。所以,请回吧。”   “你以什么身份让我离开?”   “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你想要死者死亡的原因,也不可能现在就能查到。”   “原来是法租界探长。我是《申报》记者曹青萝。这名死者突然从天空落下,要么是自杀,要么是被人谋杀。但我猜,他是被人谋杀。”   “猜测?”真是幼稚而可笑。   “雨夜杀人,老天爷都会帮忙,现场所有的痕迹,将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曹记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尸体未检,竟然猜测谋杀案,你这要是登上报纸,怕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曹青萝表情有些尴尬:“我只是在假设罢了,阿嚏——”话未说完,人便打了个喷嚏。   顾远拿起放在一边的雨伞撑在她头上,说:“拿着吧。”   曹青萝接过:“谢谢。”   “曹记者还是回去吧。如果有消息,我再给《申报》打电话。”说完,顾远对奔跑过来的巡捕挥手,“这里!把尸体送去停尸房。”   法租界中央捕房。   后楼停尸房入口处的桌子前,车素薇左手拿着《东西各国刑事民事检验鉴定最新讲义》,右手极有技巧地把玩着锋利的解剖刀。她似乎闻到尸体的味道,右手一停,左手放下书。浑身湿透的顾远看到她,讶异道:“车小姐没回家?”   “被雨困住了,打算在停尸房过夜。”   她的话让正抬尸进门的巡捕浑身汗毛竖起: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正好,车小姐,替我验验这具尸体。”顾远指向被车轮碾烂脑袋的尸体。   “抬进那个房间。”   “素薇!”把雨伞立在门外墙边,跟上来的曹青萝急忙招呼。   “青萝?你怎么来了?”车素薇惊讶。   “恰好路过,所以跟了上来。”曹青萝略显狼狈。一头长发滴着水,有些还粘在脸上。被打湿的衣裙贴在身上,显出她曼妙的身材。   “天色这么晚,你先回去,有疑问,事后我再告诉你。不然,曹老爷会担心。”   “我——”   车素薇抓住她的手搓了搓:“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听话,先回去。”   曹青萝犹豫了一下,她看看车素薇,再看看顾远。顾远指着门口:“把伞带上。”   浑身湿透的男人,有一种潮湿又特殊的气息,再看看他那张气宇轩昂的面孔,看久了,令人莫名……   “青萝?”车素薇手在曹青萝面前晃了晃。曹青萝回过神,脸色微红,急忙把停在顾远脸上的目光移开:“那好,我明天再来。”   曹青萝走后,车素薇进入解剖室开始尸体的解剖工作。   解剖室外,顾远透过玻璃窗看向里面。对这位披着入殓师之皮,实际做着医士工作的女人,他有些佩服。放眼整个上海滩,有哪个女人敢面不改色地拿起刀子对一具尸体开膛破肚?   解剖尸体,需要时间,车素薇没有副手帮忙。就她一个人的情况下,直到午夜,才把尸体解剖完。车素薇收拾好出来,她坐到入口处的桌椅上,拿出自制检验单开始写,写完后递给顾远。   死者是名男性,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短布衣,这种衣服在下九流的帮会管理人之间很常见。其双手布有枪茧,由此可看出对方擅长用枪。他死于晚上十点左右。年纪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从高处落下,导致他浑身粉碎性骨折,五脏六腑全部震伤。但真正让他死亡的原因是肚子上的大切口,他大量失血,大肠被切断,大肠里的污秽流到五脏六腑,其他器官受到了感染。并且,被切开的肚子被人用针缝上。车素薇在死者肚子里,找到了一只还在转动的银色怀表。   车素薇继续说,死者未有中毒迹象,从胃里能找到鱼虾这些未消化完的食物,从糜烂的程度看,他死之前,在哪里吃过大量食物。至于头部,碎得太厉害,无法得知脑袋上的情况。   总之,此人是被人故意谋杀的。   听完车素薇的话,顾远拿起装在袋子里沾着血迹的银色怀表看了看。   顿了一下,车素薇继续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复原死者的头颅。”   顾远微讶:“你能复原头颅?”   “不能全部复原,但能恢复到七八成。”   “要多长时间?”   “快的话,明天晚上八点前能复原完成。”   没有副手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她的极限。   “那好,辛苦车小姐复原死者头颅。” 第二章   翌日一早,天气晴朗,烈阳当头。   顾远前往停尸房,里面,车素薇还在做头颅的复原工作。顾远没打搅她,拿起银色怀表和死者的衣物离开找宋修借狗去。   捕房二楼右边走廊尽头文牍科,宋修和小二哥下西洋棋。坐在椅子上的小二哥“汪”的一声,他便替它移动棋子。   刚上来的顾远恰好看到这一幕,他有些啼笑皆非,想到此行目的,开口道:“宋修——”   手指放在嘴唇边,宋修“嘘”了一声,顾远闭嘴等他和小二哥下完棋。   半小时后,宋修笑着揉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真是厉害,这一局你又赢了。”目光转向顾远,“说吧,什么事?”   “小二哥借我一用。”   男人不悦地“啧”了一声,他面露嘲讽:“顾远,你把我家小二哥当什么了?”   顾远慢条斯理地回:“狗。”   “我家小二哥,可不是外面那些野狗,任由你们差遣吆喝。”   小二哥配合似的“汪汪”叫了两声。顾远露出笑意,可宋修发现,他眼睛深处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个男人,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顾远摸摸小二哥的脑袋:“我有个案子,请小二哥帮忙,报酬的话,一定会付。”   宋修与他对视。   “去不去还是小二哥说了算。”宋修吆喝道,“小二哥,这个男人说要你帮忙,你去还是不去?”   “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前腿踏上桌子,舔了宋修一口。宋修嫌弃地推开狗头:“去去去!别在外面拈花惹草,不然我亲手剁了你下面那两颗球。”   “多谢了。”顾远笑道。   “汪汪汪!”小二哥扑向顾远,顾远一把搂住小二哥:“又辛苦你了,小二哥。”说完,牵着它回探长室。   看着顾远的背影,宋修摸摸下巴自语:“顾远……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带小二哥上探长室,里面,康一臣指着沾着血迹的衣服和怀表问:“远哥,这是什么?”   “昨晚发生了一起命案。等下,你跟我去调查。”   “命案?好。”   小二哥敏锐地闻到桌子上沾染着血腥味的怀表和衣服,它撑起前脚想咬住袋子,顾远快手一步拿起:“这东西,可不能乱动。”   “汪汪汪!”小二哥伸着舌头,显得有些兴奋。   “远哥,你跟宋修借狗啊?”   “让它来帮帮忙。”   “汪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围着康一臣转,康一臣揉揉它的脑袋,他好奇:“宋修有没有说,小二哥要是掉了一根狗毛,就宰了你做祭奠?”   “没有。”坐到椅子上,顾远从抽屉里摸出一只手套戴上,然后从袋子里取出银色怀表。怀表没有表盖,连盖耳都没有,再翻过来看后盖,没有公司名字。这足以证明,怀表是私人制造之物。   凶手为何把怀表缝进受害人的肚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可这个理由又是什么?   脑海里,无数的丝线纠缠成团。顾远不自觉露出趣味至极的笑容,这笑让康一臣莫名惊悚。把死者衣物、怀表装进袋子,他说:“走吧,我们去查现场。”   昨天晚上,尸体从天而降,那么,第一案发现场应当在华界和法租界交界的周边高楼里。只是,昨天晚上狂风暴雨,不管是味道还是痕迹,恐怕都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顾远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康一臣,康一臣听后,不禁好奇:“远哥,会不会是江湖恩怨?”   “也许吧。”   死者的衣服和手上的枪茧告诉他,此人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如果是江湖仇杀的话,呃,恐怕是件麻烦事。”   “怎么,麻烦事就退缩了?”   “哪会,跟着远哥,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帮会又有什么可怕的。”   顾远不由失笑。   两人牵着狗来到坠尸现场,那里,还留着一点痕迹。顾远蹲下揉揉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今日全看你的了。”说完,解开狗绳,拿出死者衣物给小二哥嗅。小二哥嗅后,便低下头开始在现场打转转。可雨夜似乎把一切冲刷得一干二净,它不断地在原地转圈子。想了想,顾远站到昨天尸体的落地之处,然后躺下,大路上的人们看到忽然躺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康一臣急忙问:“远哥,你干什么呢?”   顾远“嘘”了一声闭上眼睛:“别说话。”   康一臣闭嘴,小二哥走到顾远身边,它朝着他的脸舔了一下,然后趴下枕在顾远肚子上。康一臣守在大路上,只要有车开来,立即让车子绕开。有司机探出脑袋大骂:“神经病啊!”   康一臣任由别人骂去,该拦下的还是要拦,不然远哥非得被他们压成肉饼。   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不对,这个姿势不对。他的身体挪动了一下,小二哥也跟着挪动。   好了,就是这个姿势。   顾远缓缓睁开眼睛。   这里,是法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处。他的左手边,是错综复杂、暗流涌动的华界南市。右手边,是繁花似锦的法租界。躺在交界马路中央,顾远看着天空上方,目光所及处有三家楼:法租界一家五层商户洋楼,华界两家租用楼。   尸体便是从这三家的其中一家扔下来的。第一案发现场,就在其中一家楼顶。顾远忽然一笑,他拍拍小二哥的脑袋:“起来。”   小二哥站起“汪汪”叫了两声。康一臣问:“远哥,去哪儿?”   顾远指着一家面包房:“先去那里。”   康一臣不解:“去买面包?”那家面包房是白俄人开的,里面有两个洋人看着店铺。   顾远答:“不,咱们去楼顶看看。”那栋楼有外楼道,可顺着上去。   康一臣反应过来:“尸体从那里抛下来的?”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一狗走到面包房后顺着外楼道上去。到达楼顶时,阵阵暖风吹来,顾远深吸了一口气,他往公共租界的方向望去,广阔湛蓝的天幕下,起伏的楼宇连成一片,看不到尽头。   小二哥在楼顶上蹿来蹿去,顾远、康一臣走到栏杆边往下看。   “有点远了,除非凶手力大如牛,或是能飞。不然,这样的距离,抛不到死者落地的方位。”顾远说。他看向小二哥,在顶楼上蹿了一圈的小二哥什么都没找到。   “那应该是对面两座楼的其中一座。”康一臣指向对面。   “走吧。”   他们下楼朝对面租住楼走去。到了对面,小二哥忽然兴奋地向其中一栋跑去。顾远心道,小二哥怕是要找到案发现场了,于是,两人快步追上它。顾远和康一臣追上来后,小二哥口中叼着一只被雨水冲成粉红色的白色手套给顾远,顾远接过。   “远哥,这里也有只手套。”康一臣大声道。   顾远上前接过:“杀人凶手的作案手套,继续找线索。”   可昨天晚上暴雨冲刷,现场血迹几近无踪,只残留溅在围栏墙上的点点血迹。顾远脑袋探出围栏往下看:“尸体从这里被扔下去的。”   康一臣走到他的身边往下看,从这个角度,恰好对上死者坠落的地方。遗憾的是,虽找到了凶杀现场,但经过一个晚上的雨水冲刷,除了一双在杂货店里随便能买到的手套外,什么都没找到。   把手套放入袋子递给康一臣,顾远说:“拿着,回捕房。”   康一臣接过,两人下楼往捕房走去。路上,顾远脑海之中的线条缓缓地纠缠在一起。   “汪汪汪!”顾远陷入思考中,一个不注意,被小二哥挣脱,它蹿入人群中跑开。顾远回过神:“小二哥!一臣你先回巡捕房。”说完,追狗去了。   “远哥,唉——”看着一人一狗消失的背影,康一臣只得一个人回捕房。   小二哥挣脱顾远的手后,直接冲去了霞飞路。顾远追着它大声道:“小二哥回来!”   “汪汪汪!”小二哥一路狂奔到酒楼里,然后趴到人家桌子上想吃烧鸡。桌子上的客人惊叫:“哪儿来的狗啊!”酒楼招待看见,急忙上来:“去去去去!”顾远赶紧拉着它离开酒楼。   酒楼外,顾远哭笑不得地训斥道:“小二哥,来霞飞路,敢情你是为了吃大肥鸡啊。”小二哥咧开嘴“汪汪汪”叫了好几声,继续挣扎想进酒楼。顾远说:“现在买了,晚上可就没的吃了。”真不知宋修是怎么养狗的,这么馋。天天买烧鸡吃,一个月下来,还不得把人给吃穷啊?   顾远在酒楼打包了一只肥美的烧鸡出来给小二哥,它叼住,在路边吃了起来,花了近半小时的工夫才吃完。顾远牵住它:“去走走。”   “汪汪汪!”小二哥回应,随即“遛”着顾远往前走。一人一狗经过东洋钟表店时,小二哥便拉着他往里面走。钟表店里,榊切人正招待一位客人。小二哥嗅了嗅年轻的客人,叫了几声后,张口咬住对方的裤腿不放。顾远拉住小二哥:“抱歉。小二哥,回来。”可小二哥就是不动,顾远真是被它给折腾得没脾气了。   榊切人招呼他:“顾探长请坐。”   这时,被小二哥咬着裤腿不放的年轻人从手中的纸袋中拿出一根香肠递给它,他那张年轻秀气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想要的是这个吧?给。”小二哥立马松嘴,它闻了闻香肠,然后吃了起来。   顾远有些震惊:竟然这么能吃!他道谢:“多谢,我是顾远,中央捕房的探长。”   年轻人笑回:“我是榊切人先生的朋友,和他一样是日本人,叫野原真川。”   顾远打量着他:“你的汉文和榊切人先生一样好,经常留居上海?”   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长相清秀。白衬衣塞进了背带裤里,戴着一顶帽子,看起来像个学生。   “我母亲是中国人,我跟她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难怪汉文这么好。这么说来,你和榊切人先生是老朋友了。”   “是的,榊切人先生很照顾我,也是我最为钦慕的人。”   听着他们的话,戴着单片眼镜的钟表匠人笑说:“真川最近刚回上海,有些事情,我理当照顾他。”   点点头,顾远“哦”了一声。野原真川对榊切人有礼地说道:“先生,我先回去了。”   “好。”   把挂钟挂上墙,榊切人问:“不知今日是什么风把顾探长吹进了我的店中?”   顾远看柜台里的怀表:“找犯人。”   挂好钟,榊切人坐回桌边,他好奇道:“哦?找犯人却进了我的店,不会是想告诉我,我是你要找的那个犯人吧?”   顾远拿起一只银色怀表打开看了看,说:“如果是,终有一天,你逃不出我的手心。若不是,你继续安安稳稳地开你的钟表店。”   “我很欣赏顾探长,若真有这么一天,必定是我的荣幸。”   把怀表放下,顾远看了榊切人一眼,然后拉起吃完香肠不愿再动的小二哥回中央捕房。   回到捕房,把狗还给宋修。看到小二哥圆滚滚的肚子,宋修骂了一句恶心,随即指责道:“你想把它当成猪来养吗?”随后把人赶走教训起狗来。   回探长室,顾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昨天晚上的女记者曹青萝。康一臣说:“远哥,这位曹记者找你。”   和昨天晚上相比,今日,曹青萝精神不少,她把手中的伞递过去:“谢谢顾探长昨天晚上借的伞。”   顾远接过,然后坐到办公桌旁:“不客气。”   曹青萝面露微笑:“我想采访顾探长昨天晚上的案子。”   顾远面露遗憾:“死者他杀。只是非常抱歉,目前我们也没有线索。”   康一臣欲开口说出死者肚子里有怀表的事情,但看到顾远如刀子般的眼神时,立即闭紧了嘴巴。   对顾远的话,曹青萝感到讶异:“毫无线索?素薇解剖完尸体,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顾远把话题岔开:“曹记者和车小姐很熟?”   “在女校的时候就认识了。”   “原来是发小。”   说起车素薇,曹青萝话匣子打了开来,她笑着说:“是啊,素薇从小就争强好胜,跟在车检察长屁股后面天天看死人,把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看得阴郁起来。唉,若不是车检察长去世,她也不会留在巡捕房里做入殓师吧。”   顾远和康一臣从曹青萝口中了解到车素薇不为人知的一面。   最后,曹青萝感叹:“要是素薇别这么逞强就好了。和尸体打交道,一点也不适合她。”   逞强?看来这位青梅,还不足够了解车素薇对这份工作的态度啊。那个人,面对死人面不改色,解剖死尸时,举手之间的严谨,还有眼睛深处的认真,无不出于对这份工作热爱。他甚至敢打赌,在车素薇工作的时候,谁敢上前打扰,她一定会飞出自己的解剖刀,警告对方,让对方不敢踏入解剖室一步。   对曹青萝的话,康一臣是这么回的:“我倒觉得,薇姐很适合留在这里。我娘说了,一份工作,男人能做的,女人同样能做。而且,女人心细如丝,能做得更好。”   顾远心道:你娘真有意思,真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然能教出一个不鄙夷女人的儿子来。   曹青萝惊讶说道:“可毕竟男女有别不是吗?”   康一臣抓抓头:“话虽如此,可事实上,薇姐做得比巡捕房医士要好不是吗?”   曹青萝一下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说:“我觉得,她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   顾远接口:“适不适合,也要看车小姐的意思。”   曹青萝抿了抿嘴巴,点点头:“也是这个理。对了,这份——”她从挎包里拿出今日的报纸递给顾远,“昨天晚上的事情,我登了。”   顾远接过报纸,报纸角落刊登着寥寥数语的事件报道,还配了有他背影的那张照片。   曹青萝的语气坚定:“这起案子,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顾远点头一笑:“这是身为记者的责任,我相信曹记者。只不过,这起案子真的没有线索,不如曹记者先回去,等案子有眉目了,我再联系你?”   对方的笑容,让曹青萝觉得有点假,这种感觉让她有点不舒服,她说:“我相信顾探长,不过,我会随时来巡捕房追查这条新闻。”   “欢迎你随时到来。”   曹青萝站起:“那我先走了。”   “曹记者请。”顾远起身把人送出门口。   人走后,康一臣猜道:“远哥不想把线索告诉曹记者,是不是怕打草惊蛇?”   顾远敲了他脑袋一下:“是不想被缠住。像曹记者这样的人,对新闻事件,不追求个一清二楚是不会罢休的。”他可不想被缠住。于是,他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不规则的线条。   这是一起什么样的凶杀案?死者是江湖人无疑。如一臣所说,这案子背后,有可能牵涉帮会的恩怨。可如果不是呢?如果这只是个人恩怨的仇杀呢?这样的话,杀人者又为何要把怀表缝入死者的肚子里?   笔下的线条,越发凌乱。   晚上八点。   花了一天一夜复原死者头颅的车素薇从解剖室里走出来。   由于注意力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松懈下来的那一刻,车素薇满是疲态,眼睛布满了血丝。坐上椅子,她一脸倦意地对顾远说:“尸体头颅我已还原到七成。”   “我送你回去休息。”顾远没有去看尸体。   “不用,我自己回家。”说完,她站起,可眼前忽然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小心!”   “薇姐!”   顾远及时把人揽住站好,被男人扶着,而且靠得这么近,车素薇一个激灵,人瞬间清醒不少,她连忙甩掉顾远的手:“我没事。”   顾远脸上一僵,他有种被车素薇当成脏东西而甩开的错觉。   “薇姐,你让远哥送你回去吧。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太让人担心了。”康一臣担心不已。   “我一人就行。”车素薇坚持,她实在是不习惯和男人有着这么近的接触。   “我相信,车小姐的确能一个人回家。可为了案子的事情,你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过了,要是出什么事,哪怕是一点,我和一臣恐怕都会后悔让你复原那颗头颅。”顾远直视车素薇,眼睛里的认真让人感到害怕。   “是啊,薇姐。这样的话,我们宁愿一步步去调查,哪怕是一个月、一年,甚至是五年才能把案子查出来。”   车素薇可不愿自己的心血就这么毁了。两人的坚持,让她内心涌起复杂的心绪。这么多年里,在这个只有男人的巡捕房里,没有资格成为医士的她只能钻入停尸房里用无人认领的尸体学习义父的知识。就算她的检验鉴定再厉害,仍旧得不到任何人的赏识与认可。人人嫌弃她晦气,说她身上带着尸臭味,哪一个不在嘲笑羞辱她?!   可眼前的两人,是不一样的。   康一臣入巡捕房两年,从他的言行举止中,车素薇能看得出他有着尊敬女性的教养。中央捕房里,除陆连魁之外,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护自己的男人。现在,出现了第二个出面维护自己的人。和前一任探长不一样,对方不仅有着缜密的心思,还不拒绝她参与案件。这样的人,让人摸不清。   对方的话不容拒绝,车素薇只得答应:“那好,谢谢顾探长。”   “一臣,守着尸体,别让人进去。车小姐,我们走。”   交代完,顾远送车素薇回家,留下康一臣守着尸体。   黄包车上,疲惫不堪的车素薇在颠簸中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人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有人叫自己。本不想理会,可本能地,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防备心促使她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   “车小姐!”顾远抓住挥过来的手臂,与脖子一指之离的刀子停下。   车素薇瞬间清醒,她慌忙道歉:“顾探长,对不起。”   顾远含笑:“没事。”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对男人的防备心竟然这么重。   “到蒲石路了。”顾远让开。车素薇眨了眨困倦的眼睛,从黄包车上下来,两人一起往前走,气氛宁静,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到达与迈尔西爱路交界的一座小洋房前,车素薇停下脚步:“到了,谢谢顾探长一路相送。”   “应当的,好好歇息。”   “谢谢。”车素薇点头,开门走了进去。顾远招来一辆黄包车回中央捕房。浮光灯火,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看到混在人群里行走的野原真川,也不知他往何处去。   回到捕房,顾远去停尸房解剖室。钢床上,一具裸尸躺在上面。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车素薇不仅把死尸头颅还原到七成,还把解剖出来的内脏全部塞了回去,并缝好化妆,掩盖伤口。要不是亲眼见到车素薇切开了这具尸体,顾远都要怀疑这具尸体是否被人动过刀子了。   顾远惊叹车素薇的技艺,若她是个男人,早就出人头地了。可她是个女人,在做的事情,又是违背所谓的道德的。她私下解剖的事情若传出去,恐怕会遭受和她义父一样的抨击。   不过,有意思的是,巡捕房的人都知道她在做的事情,却没一个人传出去。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捕房的某位长官庇护着她。他猜那位长官是陆连魁。当年车云庆是地方检察厅检察长,陆连魁是中央捕房的督察长。处在上九流的他们,一定是认识的。不然,陆连魁也不会让车素薇留下解剖无人认领的尸体。   尸体头颅复原到七成,但这七成足够了。因为,这个人顾远认识。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涛,也是青帮大佬杜镛的门徒之一。这样的身份,还真是件麻烦事。   “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涛,杜镛的门徒之一。”   “什么?”康一臣一惊。   “你给陆督察打电话,就说徐路涛被人杀死了。”之后,该怎么做,陆连魁会安排。   “好,我这就去。”康一臣离开。   顾远陷入沉思:徐路涛是因为江湖恩怨被杀掉的吗?如果是,他始终想不通,凶手为什么把怀表缝入他的肚子里?   离开停尸房走到捕房大厅,康一臣指着电话机大声说:“远哥,陆督察的电话。”   顾远上前拿起电话,里面传来陆连魁的声音:“待会儿青帮的人过去收尸。还有,昨天晚上,徐路涛与他的拜把兄弟左永祥喝酒吃饭。跟着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徐路涛的两个手下。那两个手下说他失踪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左永祥住在南市棉花里,现在,你立即去拿人,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清楚。”   “是。”   “再有,这个案子如果牵扯到帮派的恩怨刺杀,该收手的时候收手,明白了吗?”江湖人,江湖事。上个探长卷入了江湖恩怨,人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而顾远,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探长,真要卷入,哪天被分尸了也不知道。   “我明白。”顾远回道。此刻,他还不知道陆连魁在家中宴请青帮大佬。   “好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挂掉电话,顾远招呼康一臣:“去棉花里。” 第三章   华界巷子,蜿蜒曲折,错综复杂。晚上九点,南市棉花里传来跑步声与叫喊声。   “左永祥别跑!”   “一臣,拦下他!”   康一臣得令,腰身微微一弯,两手抬起,摆出擒拿的姿势。前有康一臣,后有顾远,左永祥拔枪:“让开,不然我开枪了!”他的话音一落,康一臣往前一冲,扑倒左永祥,锁住他的四肢。左永祥发出惨叫,顾远上前卸下他手里的枪。   康一臣放开左永祥,顾远踢了踢人:“起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想到这两个人有可能是仇家派来杀自己的,左永祥不禁有些害怕。   “想知道的话,跟我们走一趟法租界中央捕房。”   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巡捕?他们抓自己干什么?   “走吧。”顾远推了他一把,左永祥口中骂骂咧咧。   捕房审讯室。   左永祥说,出了捕房的门一定弄死顾远。顾远由他说去,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二、我打电话给青帮大佬,说徐路涛是你杀的。这之后会怎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   左永祥被他的话震住:“你说什么?徐路涛死了?”   顾远细细观察对方的表情,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继续说:“有人告诉我,昨天晚上你请徐路涛吃饭喝酒。之后,徐路涛被人杀死,从楼上扔了下去。”   左永祥额头渗出汗水:“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徐路涛和他吃饭后死亡,青帮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那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不然,我只能把你移交青帮处置。”   “我、我答!”他要是洗不脱自己和徐路涛的死之间的关系,青帮的人一定会狠狠收拾他!   “那好。”顾远抽出笔,开始在本子上画不规则的线条,“你和徐路涛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八年的拜把兄弟,他成为青帮大佬的门徒后,我便一直跟着他混。”   “这么说来,你们兄弟关系很好?”   “是。”   “有人告诉我,昨天晚上,也就是六月三日晚上,你派人去请徐路涛吃饭?”   “是。”   “你为什么要请他吃饭?”   “我想让他帮忙,把我引荐给青帮大佬。”   “饭在哪儿吃的?徐路涛又是什么时候到的?”   “在煌海酒楼,他在晚上七点到的。”   “就你们两人?”   “不是,徐路涛带着两个手下一起来的。他们守在门外,吃完饭后,徐路涛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十点。”   “吃饭的时候,你们都谈了什么?”   “除了我提出的引荐之事外,都在谈菜场上的事情和女人。”   “那他答应给你引荐吗?”   “他敷衍过去了。”   “你们既然是多年的兄弟,为何不替你引荐?”   “因为,他防着我。”   “为何?”   “从四年前开始,他就不信任任何人。”   “四年前?”   “嗯。四年前,徐路涛拜入青帮门下,后来飞黄腾达,一路高升。成为菜霸后,我和另外五个兄弟李楠、蔺阳、屠安详、段学林、洪为,让他带咱们入青帮,他不肯。后来,李楠和他撕破脸皮,大骂徐路涛忘恩负义,徐路涛反骂李楠鼠辈小人。为报复徐路涛,李楠故意让自己的女人跟他睡,然后刺杀他,不过被他躲过去了。再后来,咱们兄弟七人分崩离析,除了我跟着他之外,其他人不是去了别的帮会就是做别的事情去了。”   “照你这么说,李楠憎恨徐路涛?”   “恨!肯定还恨着。所以,人肯定是他杀的!”   “你和徐路涛吃饭当晚,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情吗?”   “没有。吃完饭咱们就散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死了。”   “席间,徐路涛没有任何异样?”   “没有。”   “那跟随徐路涛的两个手下是谁?”   “叫老五和老六。”   顾远忽然停笔,他最后问:“老五、老六住哪儿?”   “徐路涛宅子里。徐路涛得罪的人太多了,他生怕被人刺杀报复,所以一直把老五、老六留在身边保护自己。”   问清老五、老六住哪儿后,顾远让康一臣把人押回看守室,随即遣他回家,康一臣不愿:“远哥,我也一起去吧。”他见过以前的探员,为了案子不眠不休好几天。   顾远伸手揉了一下他脑袋:“行了,我去问问就回家休息。”   康一臣捂头:“好。”然后押送左永祥进看守室。   徐路涛的家在法租界,他做菜霸时贪了不少钱,到处炫耀,还买了栋小洋房。顾远到他家时,那两个保护他的手下还以为是来寻仇的人。顾远说明来意,他们才打开门放他进来。   坐在一楼小厅,老五说:“顾探长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   顾远目光锁定对方——这两个人,是昨天晚上最后见过徐路涛的人。   “昨天晚上,徐路涛和左永祥吃饭散场后,发生了什么?”   老五、老六互看了一眼,老五开口说:“我们离开酒楼的时候,外面还下着大雨,徐哥说要去妓馆逍遥快活,于是我们拐道。在前往妓馆的路上,他要解手,让我们在外面等着,然后拿着伞进了小巷。大概过了五分钟,咱们感到不对,便进入小巷,但徐哥已经不见了。”   老六接口:“我们在附近找起人来,但没有找到他。直到天明,我们才预感出事了。我们兄弟把徐哥失踪的消息传给青帮,没想到今晚就听到他死亡的消息。”   “离开酒楼后的途中,你们有没有遇见奇怪的人和事?或者让你们感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好像没……”老五话没说完,就被老六给打断了:“有的。雨幕里,我看到一个没打伞,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戴着黑色高帽的男人。他的左手捧着一只人偶。”   “他戴的手套是不是白色的?那种杂货店可买得到的?”   “是的。”   “那他手中的人偶是什么样的?”   “雨太大,看不清。不过人偶有两只手掌大小。”说着,老六比画了一下。   “此人多高?”   “一米七五左右,天黑下雨,我看不到他的脸。”   “那他穿着什么样的鞋子?”   “皮鞋。”   顾远点头,他继续问:“徐路涛都和什么女人来往?”   “徐哥不相信女人,他从不留下过夜。去找女人快活,都是爽过一番后分道扬镳。”   顾远深思:是因为当年被刺杀留下来的心理阴影吗?接着,他换了另一种方式询问:“徐路涛对女人怎么样?有没有奇怪的嗜好?”   “徐哥喜欢找两三个一起玩,而且,只要把他服侍好,他都会给钱。”   “那他有没有强迫或和女人发生冲突?”   “有。但这些女人都被妓院的老鸨给收拾了。”   问完女人的事,他又继续问,徐路涛最近都得罪过什么人,有哪些仇家。老五和老六一一答来。   总之一句话:徐路涛仇人众多,想要他死的人也多,所以他才会雇用老五、老六跟在身边。这些年来,他的仇人有被他砸过摊子不交钱的菜场摊主,还有那些想分中央菜场一杯羹的其他帮会之人。除了这些,更早以前,他还没成为杜镛门徒的时候,曾与他有过节的人,在他得势之后,他全给报复回去了。   把他们的话印在脑海中,顾远站起:“谢谢。”   老五和老六也站起:“案子什么时候能查清?”   “我需要时间。”   “拖得太久,青帮就自己动手查了。”   “尽力而为。”   顾远清楚,所谓自己动手查,不过是以徐路涛的死为理由的中央菜场的争夺罢了。像徐路涛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就算是杜镛的门徒,他们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因为,杜镛门徒众多,真不差他一个。   离开徐路涛的家,顾远往家里走。路上,他脑海中的那团线开始缠紧。现在,有了一条线索,那个在雨夜中出现的黑衣人,和徐路涛的死,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翌日,顾远睡过了头。   他刚踏入捕房,康一臣焦急的声音传来:“远哥你怎么现在才来?”   “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个肚子里缝着怀表的死者出现了!”   “什么?”顾远大吃一惊,他立即赶到停尸房。停尸房里,曹青萝在。看到他,曹青萝急忙上前:“顾探长,这是连环杀人案?”没有回她的话,顾远快步走进解剖室。里面,车素薇刚把尸体解剖完成,她拿起沾着血迹的怀表说:“这是从死者肚子里发现的。他死于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和前一位死者一样,死于失血过多,大肠被切断,五脏六腑受到感染。不同的是,这名死者身上有针孔,他死前,被人注射过药物。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有多处被残虐的伤痕。”   戴上手套,顾远从她手中接过怀表一看,怀表嘀嗒嘀嗒地走着。走出解剖室,他问康一臣:“查清这具尸体的身份了吗?”   “查清了,叫李楠,是个赌徒。今天早上死在小东门垃圾场附近。现场留有一双杂货店可随便买到的白色的手套和一双血脚印,没有目击者。”   顾远放下手套拿走怀表:“去现场。”   “是。”   于是,两人快步离开停尸房。   曹青萝急忙追了上去:“顾探长等等我——”   小东门附近酒楼妓馆、烟窟赌场众多。没调任之前,顾远就是在这里当的差。他们三人到达现场时,守着现场的巡捕和他们招呼了一声便巡逻去了。   康一臣指向一摊血迹:“李楠就是死在这里的。现场的血脚印,和他的鞋号对不上,所以,应该是凶手踩到血液上留下的。”   顾远蹲下,伸手量了一下鞋印,然后细细观察鞋子的印纹。   曹青萝上前:“顾探长——”   “嘘——”顾远“嘘”了一声,他继续打量鞋子的印纹。思索了一下,顾远站起,顺着鞋印的方向走,大概走了十步后,鞋印断开,消失不见了。查了一下周边,再也没有迹象。返回来,他对康一臣说:“你来演示一下李楠死亡的场景。”   康一臣回:“好。”跟着顾远时间一长,他便发现远哥是个喜欢还原现场的人。   康一臣走到李楠死亡的现场,然后躺了下去,露出痛苦求生的表情。这表情,他摆起来,显得有点可笑。康一臣摆好姿势后,顾远细细打量着他和周边。   这里是垃圾场拐角处,往里面是垃圾堆。想在这种地方杀人不被发现,实在是太容易了。车素薇说过,李楠生前遭受过虐打,那么,命案现场应该会留下打斗的痕迹。顺着思路,顾远在垃圾堆找到了打斗的痕迹:从散落的垃圾堆里,他捡到了一根带血的木棍。除此之外,再没找到凶手留下的东西。   拿着木棍返回,顾远对曹青萝招招手:“曹记者。”曹青萝上前,顾远总算理会她了,“麻烦帮我拍下血脚印,然后登报寻找鞋印的线索。”   曹青萝拿起相机:“好的,交给我吧。”   拍完照,三人返回中央捕房。路上,曹青萝一直找机会询问顾远案子的事情,但都被顾远打岔过去了。   回到捕房,顾远对康一臣道:“把左永祥提到审讯室。”   顾远拿着木棍回探长室,曹青萝追了上来。二楼,趴在楼梯口处的小二哥闻到了顾远身上的味道,也跟进了探长室。顾远把木棍放在一边,拿起两块从死者肚子里发现的银色怀表并在一起查看。这两块怀表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第一块怀表上的指针,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转动,不知是不是坏了。   “汪汪汪!”小二哥嫌弃那根带血的木棍,趴到桌子上想叼走怀表。顾远拦住,然后把怀表收入袋子。   曹青萝追问:“顾探长,你发现了什么?”   顾远无暇顾及曹青萝,他应付道:“曹记者,案子还在查,你先回去帮我把鞋印登报,如何?”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曹青萝的脸上露出一丝娇俏而羞赧的笑容。   “不知曹记者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办。”顾远含笑看着对方。曹青萝脸微微一热:“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请说。”   “今天晚上八点,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交会处的江南馆一起吃个饭。顺便聊聊案子的事情。”   “好。”顾远随口答应。   曹青萝心中微微一喜,原以为对方会拒绝,没想到竟然答应了。她脸色微红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请。”   曹青萝走后,顾远拿着装着怀表的袋子前往审讯室,小二哥跟在他的身后。   审讯室。   小二哥趴在桌子下,顾远把那两块怀表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他说:“李楠死了。”   “什么!”左永祥惊得站起,“那个最有可能杀徐路涛的人死了?”惊惧之后,左永祥内心更加不安,额头渗出汗水。   顾远问:“这两只怀表,你认不认识?”左永祥把目光放到怀表上,顾远继续说,“这只是在徐路涛的肚子里发现的,这只是在李楠肚子里发现的。”   “我、我没见过。”   “你再好好想想。”   左永祥有些惊惶不安:“我真的没有见过。”   “左永祥,你说李楠是最有可能杀徐路涛的人,可李楠死了。现在我要问你,李楠最近有没有找过徐路涛?”   “没有。”   “那徐路涛是否有主动找过李楠的麻烦?”   “也没有。”   “他们多久没联系了?”   “我想想,有、好像有三年多了。”   再问其他,左永祥不是说不知道就是焦躁不安地捶桌子,再也问不出其他来。顾远扭头对一旁写审讯记录的康一臣说:“一臣,把他关回看守室。”   “是。”   拿起怀表离开审讯室,顾远打算去公输春那里拆表,小二哥看到后跟了上去。一路上,他寻思着案子的事情,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小二哥跟了上来。他弯腰摸摸小二哥的脑袋:“私自跑出来,小心宋修找我麻烦。”   小二哥“汪汪”地叫了两声,然后舔了舔他的手指。   “既然出来了,就一起走吧。”   一路前行,在经过路边饭馆的时候,小二哥又想跑去找烧鸡吃,好在被拦住了。顾远训斥道:“吃这么多烧鸡,小心宋修不要你。”   “汪汪汪!”   小二哥挣脱他的手,然后跑了出去,顾远急忙叫道:“小二哥回来!”它要是走丢了,宋修真的会把他宰了祭奠这条狗。   顾远快步追了上去,他看到,小二哥大口一张,竟把一个人的裤腿给咬住了。顾远一看,是野原真川。看到顾远,对方招呼道:“顾探长。”   顾远道了一声抱歉,上前想把小二哥抱走,但小二哥就是不松口,它死死地咬着对方裤子,口中还发出“呜呜”声。野原真川弯腰摸了摸小二哥的脑袋,然后从纸袋里拿出香肠递给它。这下小二哥才松开口,叼住香肠趴地吃了起来。   顾远哭笑不得,敢情一直咬着人家不放就是为讨香肠吃?难怪被康一臣称为蠢狗。他对野原真川歉意一笑:“抱歉,小二哥嘴馋。”   “不客气。”   野原真川温和有礼,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你去找榊切人?”   “是的,我正要去找榊切人先生……顾探长,你手里的东西是?”野原真川指着他手中的袋子。   “我在追查两起杀人案,这是从尸体肚子里发现的。”   “肚子?”   “是的,杀人凶手把怀表缝进了被害人的肚子里。”拿起袋子打开,顾远让对方看了一眼。   看清袋子里沾染血迹的怀表后,野原真川手指一紧,他说:“真是残忍。”   收回袋子,顾远说:“任何事情,都有因果。我很在意,凶手为何往死者的肚子里缝上怀表。”   “因果……顾探长,我想问,如果被谋杀之人十恶不赦,他曾经犯下过极恶的罪孽,这样,顾探长还想求个因果吗?”   “会。”   “为何?”   “这就是我成为巡捕房探长的意义。”   “如此一来,曾经被他伤害的人们,又该如何寻求真相和公理?”   “杀人者与被杀之人,他们存在何种关系,只有查清了,才能还两者以真相和公道。野原真川,整个上海滩,每天都在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不公和不义。有的人该死,他们没有资格做人,只是腐朽世道下的产物。我不知,别人会怎么做,可若落入我手中,我会以我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蒙冤的人得以清白。”   顾远的话让野原真川的内心感到极大的震撼,随即眼睛深处浮起一抹悲伤,他说:“大概只有遇见顾探长这样的人,那些遭受不公不义的人们才能看到一丝希望吧。这两只怀表,顾探长可以拿给榊切人先生看看。”   顾远见眼前的年轻人脸色变得有点苍白,说:“谢谢,我不相信他。”   野原真川微微讶异:“我以为,两位是挚友。”   对方的话让顾远失笑:“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成为挚友。”   “为何?”   “背道而驰,我们本就不同。”   野原真川点头:“顾探长虽这么说,可我却觉得两位很相似。冥冥之中,顾探长和榊切人先生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缘分吧。”   “要真如此,那还真是可怕。”顾远笑道,可他眼睛深处一点笑意都没有。   “您的话,我会传达给榊切人先生的,不打搅了。”   “好的,日后再见。”   “再见。”野原真川挥手离开。小二哥吞下最后一口香肠,想要追着对方去,顾远及时抱住它训斥道:“再乱跑,别想再出门了。”   小二哥“呜呜”了几声,顾远放开它,继续往华界公输春的伞店走去。   顾远到达伞店后发现店门紧闭,主人家不知在何处。白跑了一趟,顾远带着小二哥返回中央捕房。   回到捕房,已是下午。   顾远踏入捕房的时候,有“汪汪汪”声传来,这叫声和小二哥的声音一模一样,巡长严云舟看到他带着小二哥回来,不由一乐:“原来小二哥跟着你。”   顾远疑惑:“怎么了?我好像听到楼上有狗叫声?”   严云舟笑道:“你把小二哥带出门,宋修找不到狗,便把康一臣当成狗拴在二楼。现在,他出门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   “我上去看看。”   二楼文牍科锁着,门前放着一把钥匙。小二哥“汪汪”叫了两声,把钥匙叼给顾远。里面,听到狗叫声的康一臣慌忙趴到门缝,用带着哭意的声音说:“远哥,远哥是你吗?”   “是我,我这就给你开门。”说完,顾远把门打开。   被狗绳子拴着的康一臣扑上来,顾远急忙避开,康一臣哭诉道:“宋修简直不是人,他把我当狗啊。”   小二哥趴到康一臣身上,舔了他一口。   顾远给他解狗绳子,一面解一面问:“宋修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   把康一臣放开,顾远给文牍科上锁的时候,车素薇上来:“顾探长。”   “去探长室。”   “好。”   三人一狗到达探长室,车素薇说:“宋修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了,在他回来之前,小二哥托给你照顾了。”   “汪汪汪!”小二哥叫着,然后舔了一下车素薇的手指。   “好。”   “这个案子,现在查得怎么样?”   “凶手是个男人。”   “哦?”   顾远拿出笔,在纸上画出现场鞋印,他说:“现场留下的鞋印是四十一尺码,这是男人鞋子的码数。”   车素薇拿过纸细细一看:“这鞋底的纹路,有点特殊。”   顾远点头,继续说:“这是一起有目的的连环谋杀案,凶手为同一人。也不知会不会有第三个受害人出现。眼下,我最在意的是凶手为什么往死者肚子里放入怀表。只要解开了这道谜题,或许案子就能真相大白。”   康一臣插嘴:“远哥,死掉的两个都是江湖中人,而且互相认识。会不会他们以前一起做过什么事,然后被人仇杀?”   顾远点头:“也有可能。徐路涛和李楠的死,有两个共同点。第一,他们互相认识。第二,他们都是混江湖的。可从左永祥的口中得知,两人在四年前结下了梁子,李楠还利用女人刺杀徐路涛,但没有成功,至此两人反目成仇,互不往来。那么,四年前,他们有可能一起做过什么大恶,如今凶手来寻仇。当然,也有他们共同卷入了江湖纷争的可能。”   徐路涛和李楠都是恶人,他们得罪的人太多了,想要他们命的人自然也多。想要逐一排查,恐怕很难。   “若是江湖纷争……”   “如果是,只要拿下杀人者,该收手时收手。”   从始至终,顾远的目的只有一个。   《申报》报社。   下午四点,曹青萝与同僚接到前往圣约翰大学跑一趟新闻的消息。路上,她问起缘由。同僚告知,学生罢课,与日籍教师、学生发生冲突。现在,学校里的形势变得有些紧张。听到这儿,曹青萝不由想起两年前发生的“五卅运动”。当时,圣约翰大学的华人学生全部参与其中,甚至不顾校长卜舫济的阻挠,参加了罢课游行。   两人到达圣约翰大学时,门是开着的。他们潜入学校,循着高喝声,在主楼看到一群华人学生与日籍教师、学生对峙的场面。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拒绝日本人教学!拒绝与日本学子为伍!”   一大群华人学生表情愤懑地对着三名日籍教师及二十几名一脸怒容的日籍学生大喊。   “啪——啪——啪——”快门声响起,对峙的学生忽然停下,上百颗脑袋同时一扭,看向曹青萝和同僚。被上百双眼睛盯着,曹青萝的手莫名一抖。看到曹青萝手上的相机,便知其身份。学生收回目光继续对峙,甚至伸手推搡日籍学生,发生肢体冲突。英美籍教师出面阻拦,但拦不住。   曹青萝不由嘀咕:学校都乱成一团了,卜舫济去哪儿了?卜舫济应该不在。如果在,他是不会允许学校发生这种事情的。毕竟,他一再向社会与学校强调,学生们的教育应当与政治分离,不可沾边,更是拒绝、反对学生将学校作为政治运动的发动中心。曹青萝低声和同僚说采访事宜,同僚嘱咐她注意安全后,两人分开采访。华人学生乐意接受采访,希望记者能够把日籍教师羞辱华人学生的事情报道出去。   事情经过,曹青萝大概了解了。   日籍教师冤枉一名华人学生偷窃。便是此事,引起整个学校的华人学生参与罢课。   东西到底是谁偷了,已没有人在意了。积压的爱国主义情绪和对日籍教师、日籍学生的不满借此爆发,希望他们离开圣约翰大学。   华人学生对日籍教师和日籍学生的不满全然表现在脸上。当曹青萝打算采访另外一名学生的时候,忽然看到有华人学生把一个瘦弱的男生推了出来:“你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不配为中国人!”   听到这句话,曹青萝的心莫名一紧。被围在中间的中日混血学生,脸色苍白。他看看华人学生,又看看另一边的日籍教师和日籍学生,缓缓地低下了头,汗水不断地从额头上落下来。   罪恶,莫名其妙的罪恶感,仿佛,他活着就是罪大恶极。   曹青萝抿了抿嘴。   日籍教师站了出来,他把中日混血学生拥住,并严厉斥责华人学生。说他们有失学生的身份,和外面没有思想的暴民一样。   这种话,无疑火上浇油。华人学生彻底炸开,一群人拥上来大力推搡,最后演变成群架。   曹青萝大声道:“住手!住手!哎哟——”想要出手阻止的她,反倒被人推倒。报社同事急忙拉起她,免得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顾远三人谈案子谈到了傍晚,他脑海中的线越缠越紧。在车素薇和康一臣打算回家的时候,他说:“曹记者约我们今晚八点去江南馆一起吃饭。”   “江南馆!我知道。那里的菜可好吃了。”康一臣举手。小二哥则“汪汪”跟着叫了两声。唯有车素薇面露古怪:“青萝怎么会想到约我们一起吃饭?”   顾远一笑:“不知道,今晚过去,你可以问问她。”   “那好,我去收拾一下停尸房。”   车素薇走后,康一臣学宋修说话逗小二哥,小二哥对他嫌弃不已。   顾远拿起毛巾把两块怀表上的血迹擦掉,然后盯着它们看:是什么呢?凶手为什么把怀表缝入受害人的肚子里?这代表了什么?   “嘀嗒、嘀嗒——”第二块怀表还在转动,第一块怀表已一动不动。说起来,他并没有破坏过第一块怀表,它到底什么时候停的?   “嘀嗒、嘀嗒——”   “远哥。”   陷入思考的顾远回过神来:“什么事?”   “该去江南馆了。”   把怀表包好放进口袋,顾远站起:“走吧。”   下楼与车素薇会合,顾远招来三辆黄包车。报了地方后,黄包车车夫便拉着他们往目的地跑去。三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地穿越熙熙攘攘的街头,往与公共租界交界的江南馆而去。他们到达目的地,付了钱后才发现,曹青萝还没来。   车素薇说:“青萝一向准时,应该是被报社里的事情给耽误了。”   顾远回:“那我们等等。”这一等,又是十多分钟。   车素薇走了几步,她说:“要不,咱们进去坐着等?”   顾远拉起坐在地上的小二哥:“也好。”   三人进了江南馆,和前门招待说了一声,如果曹青萝到了,就说他们在一楼等着。招待应和,然后请他们入内。   圣约翰大学里。   傍晚,卜舫济才从校外回来,随他回来的还有他的夫人黄素娥。看到眼前场景,卜舫济勃然大怒,狠狠训斥了学生,他把两方人隔离,让他们反省。之后,与夫人共同招待《申报》报社的两名记者。因不想让记者只报道今日发生的事,卜舫济欣然接受曹青萝与同事的采访。   时针缓缓滑到七点,想起与顾远约定晚上一起吃饭,曹青萝有点着急离开。可是,卜舫济很少接受采访,今天要是错过了,以后怕是再难采访到他了。   又过了半小时,他们才告辞离开。   回到报社,已接近八点,匆匆忙忙把今日的新闻稿写好,曹青萝才跑着离开了报社。   江南馆里,顾远他们往肚子里灌了不少茶水。他们等到了八点半,曹青萝迟到了半小时。她是跑着进来的,看到她,车素薇扬手:“青萝!”   看到车素薇和康一臣在,曹青萝瞪大眼睛:顾远不是答应和自己吃饭吗?怎么把素薇和那个什么康一臣给带来了?心中就算有疑问,也不能把不满放在脸上,她气喘吁吁地上前道歉:“抱歉,我迟到了。我也没想到今天下午会有一起要跑的新闻,拖到现在才完成。”   把人拉着坐到自己身边,车素薇道:“没事。”   大家一起点了几道菜一道汤,顾远还特地给小二哥点了半只鸡。   点完后,康一臣好奇地问:“曹记者在追什么新闻,竟然这么晚?”   曹青萝一笑,似在吐苦水:“学生闹罢课。”   车素薇疑问:“发生了什么事?”   曹青萝努嘴:“他们拒绝日本教师授课,还和日本学生起冲突。现在学校把两方隔离,才安抚了众人。”   曹青萝的话让顾远想起了野原真川,那个看起来温柔的年轻人,他所表现出来的干净和纯粹让人无法想到他身上流着两国人的血。   菜送上来,顾远把一盘鸡肉放到地上,小二哥摇着尾巴从椅子上跳下,大快朵颐。   席间,曹青萝问顾远案子上的事情:“顾探长,案子可有眉目了?”   顾远状似无奈:“只查明了两名死者的身份。”然后,他避重就轻,简略地说了下情况。车素薇和康一臣默默听着不插话。他们算听出来了,顾远在一本正经地糊弄人,而曹青萝却信以为真。   案子谈过后,曹青萝扬起嘴角,笑问:“若无案子,不知顾探长都在做什么?”   夹了一块西湖醋鱼入口,对方回:“逗狗。”   康一臣欲开口,想说没案子,其他科室没事情的话,远哥会趴在桌子上睡觉,但顾远把茶杯塞进他嘴里,他急忙接过,差点被呛住。   “我家也有一只小狗,一忙起来,常常照顾不到。改日,我送来巡捕房,让它陪着小二哥如何?”   顾远客气笑回道:“这狗是文牍科管理人宋修的,你真送过来,谁也照顾不到。”   曹青萝脸上笑容一僵:“是吗,我看顾探长和小二哥亲密,还以为是你养的。”   顾远唇角勾起:“小二哥胃口好,我可伺候不来。车小姐,你说是不是?”   车素薇瞟了他一眼:“宋修养小二哥可没你这么精细。反倒你,把它胃口养叼了。”   康一臣咀嚼,含糊说道:“宋修吃什么,小二哥吃什么。可自从你买鸡给它吃了以后,小二哥就惦记上你了。”   顾远不禁沉吟:“有道理,下次可不能这么喂养它了。”想起宋修骂小二哥是猪,就知道他怎么养的狗。   一面吃饭,一面说着事。大多时候,都是曹青萝问顾远,可每一次都被对方搪塞过去。车素薇听得多了,心中不免古怪——青萝似乎对顾远有兴趣?   “轰隆隆——”   外面传来雷声,要下雨了。   顾远放下筷子,曹青萝拿出怀表一看:“已经九点半了。”   四人结了账,顾远说:“早点回去吧,以免淋雨。”   四人站起,当他们走到江南馆大门时,一阵惊人的电闪雷鸣炸过,滂沱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看着狂风暴雨,曹青萝有些束手无策:“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去啊?”   车素薇看了看,说:“等车子吧。”   曹青萝叹气一声:“也只能这样。”   有车子经过江南馆,可上面坐有客人。连续几辆车开过,他们都没招到。倒是有黄包车经过,但曹青萝不愿坐。这么大的雨,真要坐黄包车,人还没到家,身上怕早就湿透了。   雨势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车素薇说:“再等等吧,等雨小点坐黄包车回去。”   曹青萝听天由命地答应:“好吧。”车子是招不到了,现在只盼雨小一点。顾远拿出第二块嘀嗒转动的怀表,已经九点五十分,还差十分钟就十点了。   让车素薇和曹青萝单独坐黄包车回去太晚了,顾远问康一臣:“一臣,你家在哪儿?”   康一臣回:“在公共租界。”   顾远问曹青萝:“曹记者也住在公共租界?”   曹青萝回:“是的。”   “一臣,你送曹记者回家,我送车小姐回家。”顾远刚说完,小二哥忽然蹿入雨中。狗绳子从手中脱离,顾远大叫:“小二哥——一臣你留下!”说完,跑入雨幕,追了上去。   “轰隆隆——”电闪雷鸣。   车素薇跨出步子:“一臣,你送青萝回家,我去看看。”说完,人朝着顾远的背影追去。康一臣伸手:“薇姐!薇姐!”   看到两人接连离开,曹青萝也想踏入雨中追过去,但被康一臣死死地抓住了手腕:“曹记者,不要去!”   曹青萝挣扎:“你放开,我去看看。”   康一臣死死抓着:“不行,远哥让我看好你!”   曹青萝微怒:“你放手啊!”   康一臣坚持:“不放!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向远哥交代。”   曹青萝真怒了:“你放不放?”   康一臣态度坚决:“我就是不放!”   “你你你!”随即,曹青萝在康一臣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康一臣惨叫了一声,但他硬气得很,就是不放。   曹青萝脸色铁青。   大雨滂沱,狂风肆虐,车素薇追着顾远的背影进入树木繁盛的道路,耳朵里尽是树叶哗啦啦的声音,还有暴雨激烈落下的声音。   “顾远!小二哥!”车素薇浑身湿透,黑暗的前方,似无尽头。“汪汪”声响起,车素薇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心头一震:顾远和小二哥不会受伤了吧?想到这里,她急急忙忙循着血腥之味继续前行。   “顾远!”摇晃的灯光下,顾远半蹲着抱扶着一人,她闻到的血腥味,便是从此人身上发出来的。此人面目全非,血流成河。   看到车素薇来,顾远伸出手:“把刀子给我!”然后,把人放平在地上。车素薇把随身携带的解剖刀递给他。顾远撕开男人肚子上的衣服,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们看到男人肚子上被缝住的口子!   “轰隆隆——”雷光炸开。   第三名死者出现了。   “去追小二哥!”顾远指向前方。   “好!”车素薇站起,向黑暗深处追去。   车素薇离开后,顾远将手中的刀子对准了缝住的肚子,他切断缝线,然后把手伸入死者的肚子里,他摸到了一个圆形东西。   “嘀嗒、嘀嗒、嘀嗒——”第三个死者,第三块怀表。   想到了什么,顾远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两块怀表,当他看到第二块怀表不知什么时候停止的时候,瞳孔一缩。   “轰隆隆——”   脑海中乱成一团的丝线炸开。把三块怀表塞进口袋,顾远追着车素薇而去。   车素薇一路追着小二哥的声音,可就是不见小二哥的狗影。   “小二哥——小二哥——”喧闹的雨水声、哗啦啦的树叶声,让车素薇的声音显得极其微弱。“汪汪汪!”终于传来了小二哥的声音。她抬脚继续追,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灯光下,有个身穿黑衣,戴着黑色高帽的人静静地站立着。他的左手边立着一只诡异的人偶,那只人偶仿佛有生命一般,盯着她看,令人毛骨悚然。而小二哥被拴在路边的树上,“汪汪汪”地叫喊,似在警告她不要靠近。   车素薇手指有些颤抖——小二哥、小二哥被连环杀人凶手抓住了。   车素薇内心决然:绝对,绝对不能丢下小二哥不管。这么想着,车素薇一面靠近对方,一只手则摸向另外一把解剖刀。与黑衣人五步之遥时,车素薇一动一闪,快速向黑衣人攻去。黑衣人一个侧身避开,然后右手一劈,打中车素薇刺来的手。车素薇手一疼,刀子落地,在她收身的时候,黑衣人忽然抽出一支针管扎到她的身上,她呼吸困难,人瞬间倒地。   小二哥挣扎着想跑到车素薇的身边,但它被黑衣人解开拉走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车素薇听到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还有急促的叫唤声:“车素薇!车素薇!”   赶过来的顾远半跪着抱起人大喊:“车素薇!”但对方一动不动。顾远身上变得有些冷,他把手探到她的心脏位置,感受到她那颗鲜活的心脏还在跳动后,急忙抱起人,狂奔到外面拦下车子,往最近的医院奔去。 第四章   翌日天明,法租界,广慈医院,二楼某间病房。   顾远脸上胡子楂儿冒了出来,眼睛血红,一夜未睡。看着躺在病床上一夜未醒的车素薇,他不禁有些后悔单独让她去追狗。   眼下情况糟糕至极。车素薇不仅出事,小二哥还失踪了。宋修回来看不到小二哥,肯定闹翻整个中央捕房。而车素薇……他狠狠地抓了一把头发。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是陆连魁,身后还跟着康一臣。顾远站起,陆连魁走到床边,看着车素薇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他心疼地抚摸她的额头:“小丫头哟……”随即,示意顾远出门。   出了病房,陆连魁把门带上,他横眉怒目:“到底怎么回事?”若这小子不把话说清楚,他抽死他!   “昨天晚上,发生了第三起连环杀人案。我让车素薇追小二哥,路上,她受到袭击,昏迷不醒。”顾远面露疲惫。   “昨天晚上狂风暴雨,你竟敢让丫头一个人去追狗!我真想抽死你!”陆连魁气得摸着自己的光头踱步。   “陆督察放心,医生说了,车小姐没事。”   “这最好,若她出了一点差池,你给我卷铺盖滚蛋!”   “是!”   陆连魁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医院。在他走后,康一臣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出来,顾远对他说:“你在医院守着车小姐,我出去一趟。”说完便走。   “哎,远哥你去哪儿?”   顾远摆手,没有回答他的话。   外面,绵绵细雨。顾远踏入雨中往华界南市走去。   一直走到伞店前。   伞店里面烟雾缭绕,飘浮在空中的机械伞转动着,公输春坐在地上叼着烟杆子正在做伞。浑身湿透的顾远进门,她抬眼,停下手中的活,拿掉口中的烟杆子,开口:“稀客。”   顾远坐到地上,掏出两块怀表。一块是昨天晚上从第三名死者肚子里拿出来的,一块是昨天晚上不再走动的。他说:“公输先生,请帮我看看这两块怀表。”   公输春把烟杆子放到一边,她接过怀表:“你想看什么?”   “有一起连环谋杀案,凶手每杀一个人,都会把怀表缝进受害人的肚子里。”   “有意思。”公输春拿起工具,撬开两块怀表的后盖,怀表内部机械构造暴露无遗,指着停掉的怀表,她说,“这块怀表并没有坏,但被人设定过时间。只要时间一到,就会停下来。”说完,她拿起细长的工具针伸入里面拨动了一下,停止的怀表再次转动了起来。接着,她指着另外一块怀表说:“这块怀表,设定了今晚十点停止的时间。”   从脑海深处抽出一条线,顾远说:“果然,和我猜的一样。”他终于解开了凶手为何要在受害人的肚子里缝上怀表的原因。   时间,死亡时间!   凶手给下一个目标定下了死亡时间,只要时间一到,下一个目标人的死期就到了。   公输春拿起烟杆子吸了一口:“这两块怀表出自一人,里面的机械构造比普通的怀表要复杂一倍。”   “谢谢公输先生。”   公输春把怀表后盖装回去,递给顾远:“我对制造怀表的主人很有兴趣。”   顾远接过:“若有缘,自会相见。谢谢先生。”公输春指向头上飞旋的雨伞:“拿上一把。”顾远伸手拿住其中一把,他转动了一下伞柄,咔的一声,分层转动的伞面收缚一起,成了一把普通的雨伞。打起伞,顾远告辞:“谢谢先生。”然后撑着雨伞回中央捕房。   路上,顾远买了一份今日的《申报》,上面有寻找鞋印的信息。回到巡捕房,他去停尸房看昨天晚上的第三名死者。巡捕说,此人叫屠安详,经常流窜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盗窃。听完,顾远让人把左永祥提到审讯室。人进来后,顾远把三个银色怀表放在桌子上,他说:“屠安详死了。”   左永祥脸一白,人一抖:“你说什么?”   顾远幽幽开口:“连续三天,同一个时间,同一种方式谋杀了三个人。而且,这三个人都是你曾经的拜把兄弟。左永祥,我再问问你,你们兄弟当年做过什么?如果想不出来,那么,下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你。”   左永祥额头冒汗,他脑子开始变得有点乱:“我想想,我想想。”他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银色怀表。   顾远慢条斯理地说:“凶手不杀别人,偏偏对你们曾经的拜把兄弟下手。你们七人还没有分道扬镳的时候,到底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如果说,徐路涛和李楠被杀是巧合,那么第三名死者的身份,足以证明凶手的对象是他们七人。这么推算下来,只有这七人共同犯下的罪孽,才会引来日后的复仇。也就是说,四年以前,他们还没分道扬镳的时候,一起犯下过大罪孽。   “下一个死者在今天晚上出现,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你的其他兄弟。好好想想吧,在你们还是拜把兄弟的时候,一起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想不出来,等死吧。”   汗水落下,左永祥的眼球子简直要瞪出来。   怀表,怀表,银色怀表……   “嘀嗒、嘀嗒、嘀嗒——”   是谁?是谁?他们都做过什么?左永祥的脑子越发混乱。几年前的记忆碎片纷纷闪过脑海,他猛地抓住银色怀表的记忆,开口大叫,声音扭曲变了调:“那个日本女孩!”   顾远猛地抓住左永祥厉声问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徐路涛说,她身上流有日本人的血,不算中国人!然后,然后我们七兄弟把她关起来,凌辱了她五天五夜!我记得,我记得她的身上有一块和这三块长得十分相似的怀表!”   “你们在哪里抓住她的?”顾远死死地抓着左永祥继续逼问。   左永祥浑身发冷:“在、在五马路!”他想起来了,那个女孩因为工作的原因,身上戴有一块银色怀表。后来她奄奄一息,被左永祥卖了。   “她长什么样?”   “她二十岁左右,长头发,单眼皮。我能记得的,只有这么多!”   “蔺阳、段学林、洪为三人在上海何处?”   “我、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放开左永祥,顾远拿起三块怀表去找严云舟。捕房大厅里,巡捕成英勋叫住他:“顾探长,你的电话。”   “好。”顾远上前,电话那头是提供鞋底纹印线索的人,对方说:“那只鞋子的纹印,是日本一家制鞋公司生产的,中国没有。”   详问清楚后,顾远已断定这起连环杀人案,是为了给当年被凌辱后又被卖掉的女孩复仇。一米七五的身高,四十一尺码的鞋子,日本混血。顾远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把电话挂掉,见严云舟拿着帽子捂脸在瞌睡,顾远上前,一脚踹向椅子。严云舟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惊醒道:“谁?谁!”   顾远一脸温和有礼:“严巡长,派几个巡捕帮我找三个人。”   捡起掉在地上的警帽,严云舟笑回:“顾探长请说。”   “蔺阳、段学林、洪为。具体的,严巡长去审讯室问问,应该能问出线索。”   “放心吧,没有我问不出的事情。”说完,严云舟故意说道,“顾探长,我早说了给你探员不是?你看看,就康一臣那小子,能做什么事?我手底下的人,一个顶他十倍,任何事情,绝对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顾远笑眯眯:“谢谢严巡长,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一定好好选人。”   严云舟拍拍他的肩膀:“这不就好了吗。”   “那找人的事情就交给严巡长了。”   “放心吧,没人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交代完,拿起机械伞,顾远前往电车站。   电车进入公共租界,到站后,顾远下车。   到了五马路,他开始打听几年前这一带出现过的中日混血女孩。问了好几个人,他发现,有那么一两个人闪烁其词。从这些人的举动中,顾远猜测,他们认识他在打听的人。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可能出现的第四名死者的时间又过去了半天,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坐到面摊上点了一碗面,打算填饱肚子后继续打听。他就不信没有一个愿意开口的。面上来,顾远大口吃了起来。面摊主看他一个人在五马路到处打听事情,便随口问道:“年轻人,你打听什么事?都打听了一个上午了。”   “我找个中日混血女孩。”   “混血女孩?”   “是的,以前好像生活在这一带,所以来打听打听。”顾远捧起面碗喝了一大口汤。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四年前。”   “四年前?!”面摊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五马路混杂,有些是外地人租住区,你要找四年前的人,哪能这么容易找到啊?”   靠着椅背,闭上那双泛红酸涩的眼睛,顾远回:“是啊,可总要打听过才能知道有没有消息对不对。”   面摊主摇摇头:“我两年前来到这里开的面摊子。你要打听人的话,我真不知道。不过,有个老头在五马路生活多年了,我去给你问问。你说说,要找的人长什么样?”   “长头发,单眼皮。”   “还有吗?比如说她多高,喜欢什么?”   “没有了。”   “没有了?好吧,我给你问问。”   “多谢了。”   耳边响起摊主离开的脚步声,还有淅淅沥沥的雨水声,及面摊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偶尔,会有黄包车经过的声音,在他差点睡着的时候,面摊主回来,摇醒他:“喂,你说的这个混血人,沈老头说认识。”   顾远被他的话惊醒:“带我去问问。”   面摊主说:“我要看着面摊子,你一个人去。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门匾上刻着沈氏的那家就是了。”   伞也没撑,顾远急忙向沈氏人家跑去。到了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进。”推门进入,一位双目浑浊的老者正独自在小厅喝茶,他对来客说:“坐。”顾远坐下,说:“老人家,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这几天在查三起连环谋杀案,所以来打听一些事。”   “你问吧。”   “我听面摊主说老人家认识几年前住在五马路的混血女孩?”   “十三年前,有一户汉人女人和东瀛男人带着两个小孩来五马路住。几年后,男人回了东瀛。女人怕孩子受欺负,便给他们改了姓,跟着自己姓简。没多久,她病死,留下两个可怜的孩子。姐姐从十多岁就担起养家的事务,因为会两国语言,在日本人开的会馆找到一份工作。也因此,暴露了身上流着日本人血液的事情。后来,姐弟俩经常被欺负,日子变得难过。五年前,他们突然消失,我以为他们回日本找父亲去了。”   “老先生,他们在五年前的什么时间消失的?”   “这么细的事情,哪儿还记得清啊。”   “那老先生还记得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姐姐叫简真,弟弟叫简川,母亲叫简文语,父亲姓野原,叫野原……叫野原什么了?这个,我记不清了。”   “野原?”野原?简真、简川。野原真川!想到这里,顾远脸色大变。他猛地站起:“谢谢老先生。”说完,拿起雨伞快步离开老者家中。   离开五马路乘坐电车回法租界,到霞飞路下车后,顾远直奔东洋钟表店。他一进门,便对正在修理西洋钟的东瀛男人大声道:“榊切人,野原真川在哪儿?”   抬起头,榊切人放下手中的活计,他从容不迫地回道:“你找真川?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榊切人的衣服被揪起,顾远表情冷冽,双目含冰:“野原真川是杀人凶手,是不是?!”   榊切人不慌不忙:“什么杀人凶手?我不知道顾探长在说什么。”   “他在哪儿?”   “顾探长真找错人了。”   顾远拳头一送,榊切人脸一歪,单片眼镜掉落在地。他正回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脸:“顾探长,我要起诉你。”   顾远把三块怀表扔到他面前,冷漠地说道:“这三块怀表,是你做的?”   榊切人拿起一看,说:“是我做的,真川说要拿七块怀表送人,所以我给他做了七块一模一样的银色怀表。至于你说的杀人之事,我一概不知。”   顾远双眼血红,一脸冷峭:“榊切人,你明知野原真川从日本回来的目的,却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你有什么资格值得他钦慕敬仰!”那个看起来温柔干净的年轻人,背后鲜血淋漓。难怪,他会露出那种让人感到悲伤的表情。   榊切人怡然自得:“顾探长,不管是善还是恶,这都是对方的选择。唯有这样做,锁在灵魂上的东西,才能够掉落,内心也才能得到解脱。至于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他们并不在乎。”   自私又冷酷的男人,怕是从未想过伸出手,把走在绝路上的野原真川拉回来吧。   “榊切人,哪怕一句话,他或许会因你而改变主意!”可是没有,这个日本男人无动于衷地看着野原真川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一刻,顾远被怒火燃烧着,他逼视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从白时梦到野原真川,下一个会是谁?   看出顾远的想法,榊切人捡起地上的单片眼镜戴上:“我为何要阻止一个人的选择?顾探长,如今的你,在为谁愤怒?”   为他?还是为自己心中的道义?抑或是为了野原真川?   真是个心有大义的男人。   拿起那三块怀表,顾远道:“榊切人,终有一日,你将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等着那天。”   拿起伞,顾远离开了东洋钟表店。榊切人看着离开的顾远,自言自语:“顾探长,你还是太天真了。”在这个崩坏的世道下,野原真川的内心和人格早已坍塌,谁也拯救不了他。   顾远跑出钟表店,他往霞飞路贩卖香肠的店铺寻去。此刻,他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小二哥第一次咬住野原真川的时候,它就已经认出了对方,它死死咬着对方不放,是想告诉他,野原真川是杀人真凶。但可笑的是,他竟以为小二哥嘴馋,如此,一再错失了抓住对方的机会。   问了好几家面包店,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客人,店家对野原真川没有任何印象。   “嘀嗒、嘀嗒、嘀嗒——”已是下午四点半,距离第四个人的死亡时间越来越近。顾远抓了一把乱发赶回中央捕房,长时间没有休息的他显得糟糕至极。   “严巡长,找到人了吗?”踏入捕房,顾远问。   严云舟答:“找到了两个,一个叫蔺阳,一个叫段学林,他们被我扔在看守室。至于最后一个叫洪为的,被他跑了。”   “跑去哪儿了?”   “华界。你知道,我们是法租界巡捕,不能穿着这身衣服踏入公共租界和华界的地盘。如果是便衣探员,早把洪为抓住了。”   顾远皱眉,到了这个时候,严云舟还在和自己谈条件。   “远哥,远哥。”康一臣的声音传来,“薇姐醒了。”   “她人怎么样?”顾远问。   “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了。一臣,你跟我去华界寻人。”   “可是,远哥,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闭过眼,先休息休息吧。”   顾远双眼泛着血丝,头发凌乱,脸上胡楂儿冒出。康一臣十分担心他的状态。但顾远拍拍他的肩膀:“我没事。跟我出去一趟,十点之前一定要把人找到。”   严云舟插口:“我听逮回来的那两人说,洪为的老相好在闸北华界那一带。他为人嚣张,若打听的话,应该能很快找到。”   “多谢了。”   “不必客气,希望顾探长好好考虑考虑探员的事情。”   闸北华界,下午六点。   闸北地界的混乱和南市没什么两样,错综复杂的巷子,不熟悉的人一旦进入,很容易迷路。也因此,这里成为诸多罪犯的避风港。很多小偷强盗,在公共租界犯罪以后,只要逃进闸北华界,无法越界办案的公共租界巡捕也无可奈何。直白地说,是再也没有抓住他们的机会。因为一旦越界,华界巡警便与他们起冲突。   这里,被公共租界的巡捕们称为犯罪者的乐园。   严云舟知道对方进入闸北华界,他一定安排了人一路跟踪。不让人暗中逮捕洪为,目的不过是胁迫顾远,好把自己的人安插进侦探处,甚至是提拔一位新的探长。   自进入闸北华界,顾远和康一臣便感受到了危险。那些或靠或蹲在屋檐下的人,把他们当成待宰的羔羊,他们在算计着扒掉两人身上全部的东西。   顾远拧了一下机械伞,他们走了没多久,前前后后,便有十多个人围了上来。康一臣紧张:“远哥……”   “别怕。”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天,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终于停了下来。   “兄弟,进闸北华界,先给咱们交过路钱。”有个光头男人拿起胳膊粗的木棍打了打手心,看这一脸混混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顶着审视的目光,康一臣质问:“如果我们不交呢?”   他的话引起地痞流氓们的哄笑:“小少爷,在我这里没有这个选项。”言外之意,不管答应还是拒绝,他们都会从顾远和康一臣的身上扒掉一层皮。   顾远双眼红得可怕,他问:“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只是,你们要告诉我,洪为在哪儿?”   “哟?洪为偷了你什么宝贝不成?竟然值得你们这种羊羔跑进狼窝里找他。”光头好奇。眼前两人穿得干净,特别是那个小白脸,和他们这些下九流的人完全不一样,身上不说其他的,肯定带有钱。   “你们不知道?”顾远脸露讶异。   “知道什么?”光头看顾远的表情不对,难道真被他说中了?   “他和我家主人三姨娘偷情,然后利用三姨娘偷了三万块大洋和一件家传宝玉。今天,东窗事发,我家主人令我前来抓他。”顾远一脸认真,不容置疑的表情把光头他们哄得一愣一愣的,就连康一臣也差点信了。   好在光头还算有一点脑子:“你小子少糊弄我,如果真偷了你家主人的钱财,你怎么会说出来?”   顾远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家主人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抓住洪为追回那三万块大洋和宝玉,他会从里面拿出一万块作为酬谢。”   一万块!   这话说得光头他们内心动摇,就算杀了洪为把三万块大洋和宝玉据为己有,也足够他们逍遥一阵子了。看他们心动,顾远继续说:“各位要是不信,可到都城饭店附近的王家问问。”   光头把粗棍扛到肩上,他围着顾远和康一臣转了一圈。最后,在顾远面前站定,指着顾远说:“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糊弄我,你们两人别想走出闸北华界。”   顾远拧眉,又愁又苦:“我们唯一的心愿是拿回主人的钱和玉佩,别的事情不敢想啊。”   光头指着其中一人道:“你,留下来看着这两人,其他人跟我去找洪为。”   看着光头消失的身影,顾远对留下的人说:“兄弟,其实还有一事我没说。”   守着他们的人大惊:“你说什么?”   顾远上前:“来,我告诉你。”   对方毫无防备地上前,顾远将左手上的机械伞往后一抛,在康一臣接住伞的刹那,他一个拳头打出去,正中守着他们的混混。随后,他抓住对方的头发,右脚膝盖狠狠一送,送到对方肚子上。混混痛苦地“唔”了一声之后,顾远用胳膊肘朝他后脑勺一击,把人打晕过去。   这三招,前后不过几秒钟,让对方毫无反应的机会。   康一臣看得目瞪口呆,顾远拿过他手中的机械伞:“走!”   错综复杂的里弄暗巷,不时传来打打杀杀和“老虫窠”招男人的声音。顾远两人追着光头到闸北华界深处,不一会儿,传来“找到洪为了”“别让他跑了”“快拦住他”的声音。连续追了几条巷子,顾远发现,洪为老奸巨猾,像条泥鳅一样滑不溜丢的。他十分熟悉这个区域,穿梭在其中,就像在自己乐园玩耍一样。   光头十多人愣是没抓住他,一时气得骂娘,大骂着,要是抓住他,一定打断他的两条腿。黑暗中,洪为大声回骂一声:“想弄死我,没门!光头,这仇我们结下了!”有几次,暗巷灯火下,顾远终于看清了洪为的真面目。要不是避着光头一行人,他早把人逮住了。   顾远这一招把洪为逼了出来,省下了不少时间。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光头他们身上,决定绕路截下洪为,把人打晕带走。   “嘀嗒、嘀嗒、嘀嗒——”顾远拿出怀表一看,已到晚上八点多了。还有一个多小时,就会出现下一个被害人。   顾远一身汗水,康一臣发现他的眼睛更红了,担心不已。顾远对他说:“一臣,枪拿好,等下追踪到洪为的身影后,你模仿他的声音把光头一伙人引开。你一定要小心,若遇到什么情况,朝天空开一枪。十分钟后,离开此处。”   康一臣应和。   交代完,两人继续追踪,总算在人行道找到了洪为的身影。康一臣按照计划去引开光头佬,顾远则速度奇快地追上洪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洪为跑得更快了。顾远抬起机械伞对准他的背影摁下伞柄末的开关,几支针从伞尖射出,洪为双脚被射中,他惨叫了一声。顾远飞步上前,一脚踢中他的脑袋,洪为晕了过去。   后面传来了光头手下的脚步声。   顾远抓起洪为扛在肩上,躲进了漆黑无灯的死巷里。   赶过来的人嘀咕:“人呢?刚刚还听到声音啊?唉,又让这老小子给跑掉了。”说完,继续追踪。此时的顾远扛起洪为迅速往闸北华界外围跑去。   顾远没想到为了抓住洪为竟然折腾了近三个小时。当他从闸北华界深处把人扛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躲过了一劫,顾远招来黄包车把人弄上去,往法租界而去。   从闸北华界到法租界,花掉了近四十分钟。“汪汪汪!”顾远扛着人进中央捕房的时候,猛然听到小二哥的叫声。刹那间,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早他一步回来的康一臣牵着小二哥。   康一臣抑制不住地高兴:“远哥,小二哥回来了。”   看到顾远,小二哥兴奋地跑上前蹭他。顾远遍体发寒——不对!小二哥在这里,这么说,野原真川来过巡捕房。   想到了什么,顾远脸色大变,是他失算了!   夜班巡捕看到他,开口:“顾探长,十点的时候,你朋友把小二哥送回来了。”   顾远把洪为扔在地上,他赤红的双目瞪圆,然后抓住夜班巡捕,表情十分可怖地问道:“他呢?到哪儿去了?”   被顾远的表情吓到,巡捕结结巴巴回道:“他、他去了看守室,说里面有个想见的熟人,之后,出来离开了。”   放开巡捕,顾远大步往看守室去。康一臣和小二哥急忙跟上他。   离看守室越近,血腥味越重,小二哥“汪汪汪”大叫。顾远拿起墙边的钥匙打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左永祥背靠着墙,他双目瞪圆,嘴巴张大,被割破的肚子上缝上了线,地板上,一摊猩红的血迹。   顾远有些疲倦地捂住脸:“迟了……”他以为,这里是中央捕房,只要把人关在这里,野原真川就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他去追洪为。却没想到,靠着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和小二哥,对方轻而易举地混进来把左永祥杀了。   康一臣被震住,凶手竟然混到巡捕房杀人!顾远疲倦地开口:“把洪为腿上的针拔掉,关进隔壁看守室和段学林、蔺阳一起。还有,让人来收尸。”   “是,远哥。”说罢,康一臣忙碌起来。   第四名死者出现,死者左永祥。   中央捕房大厅,顾远抱着小二哥坐在椅子上。康一臣忙完后,顾远把人打发回家,然后牵起小二哥回与卢家湾交界的华界家中去。 第五章   顾远一觉睡到次日中午,他肚子上沉甸甸的,伸手摸了摸,摸到毛茸茸的脑袋。微微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   连续下了两天的雨,终于晴朗。拍拍趴在自己肚子上的狗脑袋,顾远说:“小二哥,起来了。”小二哥被拍醒,抬起脑袋往顾远脸上舔了一口后继续趴着。顾远抹了一把脸:“下去。”   小二哥被赶下床,顾远拿起衣服洗了个冷水澡,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好晾晒后,摸了摸满是胡楂儿的脸,拿起刀子把胡子刮去。把脸面弄干净后,他把狗绳拴在小二哥的脖子上,说:“先出门吃点东西再回捕房。审讯洪为三人后,你带我去野原真川居住的地方。”   “汪汪汪!”也不知道小二哥听懂了没有。它被野原真川带走过,不出意外,应该能找到他的居住地。   一人一狗下了楼,填饱肚子后回捕房。顾远回来的消息传开后,已出院的车素薇和康一臣下楼,但他和小二哥已在审讯室里了。   审讯室里,顾远对面坐着蔺阳、段学林、洪为三人。他一脸冷峭地开口:“把五年前,你们对简真做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洪为骂骂咧咧:“简真是谁?还有,你是什么东西?敢审讯我!你知道我认识谁吗?你现在不把我放了,日后别想在上海滩立足!”   顾远死死盯着洪为,这种迫人的目光让洪为有些发毛:“看什么看?小心我挖掉你的眼睛!”   顾远缓缓开口:“五年前,你们和徐路涛他们还是拜把兄弟的时候,共同犯下了一起强奸案。我要你们把当年犯下的案子交代清楚。”   段学林狡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蔺阳一脸奸相:“五年前?什么五年前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远忽然笑了,洪为三人发现,他笑起来比摆着冷漠无情的表情更加可怕。他们不禁有些悚然。   顾远用看垃圾似的眼神看着他们:“笑你们活不过三天了。”他把停止的怀表放在桌子上:“六月三日,徐路涛死亡;六月四日,李楠死亡;六月五日,屠安详死亡;六月六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左永祥死在巡捕房。今晚,就轮到你们其中的一个。呵呵,你们不想说,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们开口。”   听了他的话,洪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段学林质问:“你说徐路涛他们四人死了,为什么?”   顾远鄙夷地看着这三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为什么?答案不就在你们心里吗?”   洪为大怒:“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话就说,别给老子打哈哈!”   顾远冷若冰霜,从他身上透出来的寒意让人畏惧不已:“五年前,你们抓住一个中日混血女孩,把她关在一个屋子里凌辱了五天五夜。这件事,如果你们忘记了,我会用我的手段让你们想起来。”   “是她!”洪为总算想起来五年前的事情,他接着叫骂道,“那个女孩不算中国人,咱们这么做,没什么不对!”   审讯室门口,车素薇被洪为的话刺得握紧了拳头。   顾远看着眼前三张不同表情的脸:“所以,这就是你们给她定下的原罪?就算她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段学林扬着一张不屑的脸:“要怪,就怪她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   把三人的表情纳入眼底,顾远继续审讯:“把你们做的这件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洪为“呸”了一声。顾远点点头:“这就是你们的答案?好的,我明白了。”说完,他站起走到审讯室门前,把门从里面关上锁住。   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了惨叫声,还有狗叫声。   约莫半小时后,顾远打开门,对康一臣说:“进来,写口供。”   康一臣急忙拿着笔和口供簿册进入,然后坐到另外一张桌子前开始写记录。   洪为三人被顾远收拾了一顿,都鼻青脸肿。也不知顾远和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再也不敢大声顶撞。于是,他们把五年前囚禁简真五天五夜的事情道了出来。   五年前,徐路涛、左永祥、李楠、蔺阳、屠安详、段学林、洪为他们七人还是拜把兄弟。那时,徐路涛也还没发达。七兄弟混居华界,联手出入租界偷盗行窃,屡屡得手。后在路上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细问之下得知她有日本血统。之后,徐路涛动了邪念。于是联手其他兄弟,把她拖进华界暗巷里关了起来,进行了长达五天五夜的凌辱侵犯。五天后,徐路涛把奄奄一息的女孩送给人贩霸,这个女孩是死是活他们就不知道了。   也是靠着人贩霸的关系,徐路涛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青帮,混了一年后,得到了青帮大佬的赏识成为其门徒之一,混得风生水起。兄弟们看着眼热,便让他提携,但徐路涛拒绝。之后,七人起了争执,李楠还利用自己的女人差点把他杀了。这一下,大家彻底断了关系。除了成为他手下的左永祥,其他人有的去了赌场,有的还在偷鸡摸狗,有的则进了别的帮会。就这样,一过五年。   安静的审讯室,只有他们三人说话的声音,记录口供的康一臣愤懑不已。   顶着一张青紫的脸,洪为质问:“你说有人要杀我们,对方是谁?”   顾远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自然是简真。”   段学林一脸惊骇:“她、她不是死了吗?”   顾远道:“哦,原来你们都知道她死了?”   贼眉鼠眼的蔺阳开口:“她就剩下一口气了,就算送给人贩霸也活不了多久。一个死掉的人,来找我们报仇,少、少吓唬人了。”   顾远冷笑着看他们:“可不就是鬼嘛,徐路涛、李楠、屠安详、左永祥都死了。今晚,该轮到你们三个的其中一个了。”   洪为怒道:“这里是巡捕房,谁都不能进来!”   顾远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昨天晚上,左永祥就是死在捕房里的。而且,你们的罪行口供已记下,犯下大罪的你们以为还能出去吗?”   蔺阳尖叫:“我是斧头帮的人,你敢!”   顾远转头对康一臣说:“让他们签字画押,然后把人送到监狱里。”   康一臣:“是!”   签字画押,就等于认罪,然后移交法租界地方会审公廨,严重的会被枪毙。三人誓死不签字画押,顾远把嘴巴凑到他们耳边轻声说道:“哦,瞧我差点忘了,你们都不识字,只需要画押就足够了。剩下,交由我来办就好。”顾远的话彻底断绝了三人的路子。   他们恶狠狠地瞪着顾远,康一臣抓起他们手在印泥上沾了沾,然后移到口供簿册上摁了下去。至于签名,最终还是被逼迫签上。   审讯完,顾远差巡捕把他们送去监狱,然后,牵起小二哥走出审讯室。审讯室外,他对脸色有些苍白的车素薇说:“车小姐,你没事吧?”说着,示意她到捕房大厅。   车素薇回:“没事。”   “没事就好。对不起,那天让你单独追小二哥。”明知道小二哥去追犯人,却还让身为女子的车素薇追过去,是他粗心了。好在犯罪者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不然,小二哥和车素薇的命就没了。   “汪汪汪!”小二哥绕着车素薇转圈圈,车素薇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顾探长,就算你没让我上前,我依旧会追上去。是不是,小二哥。”说完,挠了挠小二哥的下巴。   还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   “人没事就好,我还有事情要出去一趟。”说完,顾远便拉着小二哥离开巡捕房。车素薇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顾远疑问:“车小姐?”   “一起去。”这起案子,她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真相,让人生起刻骨的寒意,让人愤怒至极。当年被凌辱的女孩,该是多么绝望。车素薇神情坚定。   顾远拿掉她的手:“好。”   小二哥带着顾远二人前往霞飞路,在第三段左进的市面里,小二哥站在一幢三层的小洋楼前“汪汪汪”地叫了几声,然后伸出爪子刨门口。   顾远上前敲了敲门,叫了几声野原真川,里面毫无回应。他撞开门,小二哥直奔二楼,他和车素薇一起跟了上去。   整个二楼被布置成灵堂,最让人震惊的是,灵堂上摆着一只人偶。车素薇指向人偶:“日本宿魂人偶。”顾远伸手,想把人偶拿下,但车素薇拦住了他,“不可动,不然厄运缠身。”顾远收手。   “传说,亲人供奉宿魂人偶,就能让逝去的人寄宿在人偶身上活下去。”   沉思了一下,顾远懂了。野原真川带着简真的恨意活着,不管这只宿魂人偶有没有寄宿着姐姐的灵魂,他都会以此供奉,让死去的亲人得到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咱们上去看看吧。”   “好。”   三楼房间里,小二哥正叼着香肠吃得津津有味。这里面,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桌子上有未吃完的香肠和面包,床上扔着伪装用的黑色大衣、帽子、鞋子还有手套。其余,都是他的个人用品。   顾远拿起鞋子,用手指丈量了一下,是四十一尺码的鞋子。再倒过来一看,鞋底纹路和李楠死亡现场留下的纹路一模一样。这个证据足以证明野原真川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看来,他知道自己调查到了他的头上,便不再隐瞒自己的罪行。   顾远把罪证物品收拾好,然后牵起小二哥:“回捕房。”   “就这么算了?”   “不,洪为三人未死,野原真川是不会收手的。说不定,今天晚上便是他们的死期。”   “你打算怎么办?”   “亲手抓住他。”脑海深处的线团已全部散开,不再纠缠成团。野原真川不把他们杀了是不会收手的,而他的下一个行动,已被自己抓住。   “这样的事情,若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会做出比他更加绝望的事情吧。”车素薇眼睛深处,悲情涌动。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顾远回她。若真有这么一天,他会亲手把她给拉回来。   整个上海滩,混乱中带着秩序,上九流与下九流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悲哀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到正义。可他说过,不管遇见什么案子,都会以他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遭受冤屈的人们得以清白。   现在,他还的是简真的清白,让剩下的犯罪者们,得到应得的惩罚。   东洋钟表店。   榊切人手中拿着《申报》在看,有人进店内,他抬头一看,是野原真川。   “先生。”野原真川还是一副学生般的模样。   榊切人放下报纸:“真川。”   “谢谢先生对我的帮助,让我能为姐姐复仇,以安息她无法净化的灵魂。”野原真川将目光转向左手上的人偶。   “应该的,这些年来,真小姐一直在等着你。我相信,你和她皆能达成所愿。”榊切人眉目含笑。   向榊切人深深鞠了一躬,野原真川再次道谢:“谢谢先生,今日,我与姐姐向先生辞行。”   “好,祝你和真小姐在远行的路上,一路平安。”   “先生再见。”   “后会有期。”   野原真川直起身子,捧着手中的人偶离开了钟表店。榊切人将目光放到挂钟上,“嘀嗒、嘀嗒、嘀嗒——”时间越来越近了。   “祝福你们。”   忍辱负重的灵魂,今夜能得到安息吧。   晚九点五十分,法租界监狱。   牢房里总是充满了死气,这种阴暗的气息,让人透不过气来。再加上昏暗的灯光,更是给它添加了一丝诡异。   想到明天会被送上会审公廨,洪为、段学林、蔺阳三人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们各自坐在牢房中不同的角落,心中满是不甘。   这笔烂账是徐路涛带来的,他们挖他坟毁他尸的心都有。要不是这个混账,他们也不会被抓住送上会审公廨。这十几二十年来犯下的事情,足够他们死个十遍。   想到这里,洪为恨恨地捶了一下墙。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夜里巡查的监狱看守,脚步声到洪为三人的牢房门前时,忽然停了下来。蔺阳翻了个身,他看到看守拿出了钥匙,打算打开牢房的门。   蔺阳惊叫:“你要放我们出去?”   门口的动静和蔺阳的声音吸引了洪为和段学林,他们把目光放到牢房门口。锁头一开一落,咿呀一声,牢房门被打开。   在牢狱看守踏入牢房时,忽然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洪为三人的牢房对面,穿着囚服的犯人拿着枪对准了看守的后脑勺。洪为三人闹不清眼前的情况。   “野原真川,收手吧。”装扮成犯人被关进来的顾远开口。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而野原真川早就猜到了自己会来吧。   “顾探长,你阻止不了我。”今夜,所有的一切将结束。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执着的东西,终于走到尽头。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从十五岁到二十岁。带着仇恨活下来的身躯和灵魂,在今夜,将完成他的使命。   谁都改变不了他要得到的结局。   在这样坏且没有正义的人世间,他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这五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姐姐如同破布一般被扔到了外面,而自己抱着最亲之人的尸体,在大雨中哭泣嘶喊着,期待着谁来帮助自己,惩罚那些披着人皮的恶棍。可是没有,就算他把姐姐埋葬之后报案,也被敷衍了之,以毫无证据为由不受理他的案件。   悲哀,悲哀啊。   绝望之后,被仇恨占据的灵魂和躯体得到了钟表匠人的帮助,他返回了日本。五年后,重回这座满是罪恶的大都,亲手了结仇人的性命,才能安抚无法成佛的姐姐,让她解脱。   所以,这世上无人能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榊切人先生不行,顾探长也不行。   “我说过,会以自己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遭受冤屈的人们得以清白,让犯罪者们得到严厉的惩罚。这几年来,你要的是简真的清白和对犯罪者的惩罚,现在,清白和惩罚,我给你。”说着,顾远打开自己所在的牢房的门,走到了野原真川的背后,用枪口顶住对方后脑,“所以,收手吧。”   “顾探长,要是当年我遇见的人是你,这七个满身污秽的人,早就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吧。但是,一切都太迟了。”野原真川的话中满是悲伤。他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三块怀表扔在洪为三人面前。   原本莫名其妙的洪为三人,在看到银色怀表后脸色大变。   “你是杀了徐路涛他们的人?”洪为惊问。   “还有一分钟。”野原真川说。就算顾远拿枪打穿他的脑袋,临死前,他依旧会完成这场复仇。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你想干什么?”段学林不禁惊恐。   野原真川拿出人偶捧在左手心,右手拿出两枚炸弹,他说:“顾探长,不管是我,还是他们,都是犯罪者,就算你的子弹打穿我的脑袋,我也毫无怨言。”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我很敬佩顾探长,在上海这样的地方,能有顾探长这样的人,受到伤害的人们才能够得到救赎。”   是的,从他杀掉徐路涛开始,他就已经成为犯罪者。和洪为他们一样,他身上已经背负了罪孽,所以,顾远以谋杀罪名杀掉他也是理所当然。   顾远为野原真川感到悲哀。活在仇恨里的人,被仇恨支配成为犯罪者。这个男孩,原本有着更好的生命轨迹,但已全部毁灭。正如他所说,现在的他只不过是犯罪者。就算今天晚上能够活下去,明日也会因为连环杀人案被送上刑台。顾远说:“再多的话,也只是苍白无力。可是,你是否想过,简真是否希望你走上杀人的不归路?”   “没有顾探长口中的‘希望’可言,因为,姐姐已经不在了。”野原真川抬起手掌,他对掌心上的人偶说,“没能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姐姐,真是对不起。”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即将到来。   洪为额头青筋暴跳,他怒道:“管你天王老子!今天,我洪为一定要逃出这铁笼子!”说着,便抡起拳头砸向野原真川。拳头送过来的刹那,野原真川身子向前,右手一送,要把炸药送到洪为的口中。但他身后的顾远枪口一转,砰的一声打穿了他的肩膀。野原真川送出去的炸药眼看就要落地,段学林和蔺阳瞬间吓得脸色惨白。   顾远脚下一踢,两枚炸药飞起到牢房顶上,轰的一声,牢房被炸破,洪为他们被炸弹的气流伤到,身上瞬间出现伤口。头顶上,石头纷纷砸下来。顾远急忙抓住野原真川的脚,往牢房外拖去。死死抓着人偶的野原真川忽然放开了手,任由顾远把自己拖出去。   爆炸声把监狱看守引了过来,他大声道:“快来救人!”   被砸破脑袋满脸是血的野原真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里面,他一声低笑。顾远看到他留在里面的人偶时,脸色大变,在他想把人偶抛上天空的时候,野原真川忽然狠狠一推,把他推了出去。   轰的一声,藏在人偶身上威力十足的炸弹爆炸,半个监狱瞬间炸塌。   而顾远也被震飞倒在地上。   “汪汪汪!”   “顾远!顾远!”   “远哥!”   监狱外面,传来了车素薇、康一臣,还有小二哥的叫声。随着他们的到来,越来越多的监狱看守前来救人。 第六章   几天后,《申报》上的一则轮奸案的报道轰动了整个上海滩。深重的罪孽,令人遍体生寒。而里面重返上海复仇的男孩,令人唏嘘不已。   监狱里只有野原真川和蔺阳活了下来,他们两人都受了很重的伤,特别是蔺阳,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两人处刑那天,顾远去看了。   他看到被炸得面容毁掉的野原真川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再无悲伤的表情。这就是,他所求的“果”吧。    第三案   魂归 第一章   法租界中央捕房督察长室。   顾远把陆连魁的烟送了上来,总探长包德义也在。接过烟,陆连魁让顾远坐下。坐下后,顾远主动提了一件事:“陆督察,包总探,提一位副探长或探长吧。”   陆连魁吸了一口烟吐出,说:“可想清楚了?”   顾远点头:“想清楚了。”   包德义给他倒了一杯茶:“既然是你的意思,就提一位副探长吧。不知道,你可有人选?”   顾远答:“我听严巡长说手下有干将。”   “严云舟那小子——”陆连魁连连摇头,“他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抓抓小贼,镇压镇压那些不长眼的还行。搞侦探破案,呵呵,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包德义话中带笑:“严云舟想搞案子,不过是虚荣心作祟罢了。”   陆连魁嗤笑:“就他那脑子,别到时把自己给搞进去了。”   听着两位大佬的话,顾远拿起茶杯放到唇边细细呷了一口。   包德义赞同:“陆督察说得是。这上海滩,真正能破案的探长五根手指都能数出来。顾远你连破两起案子,这名声在其他捕房可都传开了。严云舟的人上来,可别闹笑话给你拖后腿。”   陆连魁哈哈笑了两声:“得了,得了。既然顾远有这个意思,那就让他的人上来。到时这位子烫着他的屁股,可怨不得别人。”   顾远道谢:“谢谢陆督察,谢谢包总探。”   陆连魁罢手:“得了,严云舟那小子以后再故意找你麻烦,对他不要客气。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   顾远之所以提这个事,是因为严云舟总惦记着这件事。野原真川的案子,他有故意放走洪为的嫌疑,以此要挟他。此人的心思,令人不喜,可他毕竟没有做出什么恶毒卑劣的事情,所以顾远没打算和他僵持,因为这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两天后,从严云舟那提上一位叫裘意远的副探长和几名探员。副探长室在正探长室的隔壁。其实,是康一臣“霸占”了副探长的办公位置,好在裘意远并不介意,他们似乎不打算干涉顾远。而顾远,除非必要,也很少使唤他们。   严云舟的目的达到,在捕房看到顾远的时候,那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他伸出手,对顾远勾肩搭背:“顾探长,那几个兄弟以后都听你的,你说一,他们绝对不敢说二。”   顾远回以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谢谢严巡长,以后有事,麻烦你了。”   严云舟乐道:“不客气,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寒暄了一番,严云舟带人出门巡逻去了。顾远打算回探长室。当他的脚踏上楼梯,有声音传来:“顾探长。”   顾远回头:“曹记者?”   曹青萝一身浅蓝色的裙子,马尾扎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俏丽秀美。她上前:“有一事,我找顾探长谈谈。”   “不知曹记者要谈什么?”   对方从挎肩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寻尸案。”   接过报纸,顾远看了一眼,说:“上去谈。”   曹青萝一笑:“好。”   进了二楼探长室,看到来客,康一臣招呼道:“曹记者。”   坐上椅子,曹青萝嫣然一笑:“康探员和顾探长不必客气,和素薇一样叫我青萝就好。”   除非关系很好,才会直呼一个人的名。曹青萝和他们谈不上十分熟悉,真要说的话,只是认识的人,甚至比不上车素薇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远彬彬有礼:“记者是敬称,曹记者的职业,让人尊敬。”   似叹息了一声,曹青萝有些气馁:“唉,顾探长这么生疏,真是令人难过。私自把顾探长当成朋友,倒是我一厢情愿了。”说完,她嘴巴一抿,继续说,“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顾探长真心实意地唤出我的名字的。”说完,脸上露出有些腼腆的表情。   顾远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康一臣似懂非懂,他问:“曹记者,你找远哥什么事啊?”   拿出另外一份报纸,曹青萝指着上面的寻尸启事说:“杜家小姐杜若凝头七之后失踪。三天前,杜老爷和杜太太到报社登了寻尸启事。”   康一臣凑上前看了一遍寻尸启事,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找尸体?”   “是的。杜老爷和杜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而且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人死了,尸体失踪不得安生。所以,我来请你们去寻找尸体。”   拿着报纸,顾远认真地看了一遍寻尸启事。在看到报纸上的画像时,他不禁想起曾经帮助过他的某个人。放下报纸,顾远问:“曹记者和杜家是什么关系?”   对方答:“杜老爷和我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了然,顾远说:“你大可去找公共租界的巡捕和探长查找。”   曹青萝苦脸,祈求道:“如果是你们去查,尸体一定能很快找回来的。”   摇摇头,顾远笑着残酷拒绝:“我们不是私人侦探。”   曹青萝继续请求:“求求你们帮帮忙嘛。”可惜,顾远不为所动。最后,她叹息一声:“既然如此,我只能找素薇帮我查尸了。”说完,她站起,打算下楼找车素薇。   “等等。”顾远叫住人,曹青萝转身:“你改变主意了?”   “寻尸的事情,我接了。”   电车站,人多又混乱,耳旁人声灌耳,仿佛成千上万的人在说话一般。人群里,车素薇拿着报纸看寻尸启事。上面一百多字,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就刚刚,她突然接到一起去查找尸体失踪的事情。现在,她、顾远、康一臣,还有曹青萝在等电车去杜家。   “当当当——”电车徐徐驶来,它停下的刹那,又是一阵混乱。有月票的赶紧挤了上去,没月票的在车窗处买票再上去。顾远买了四张电车票,四人挤上电车,往后移动,直到后车厢处才停了下来。人刚站定没多久,脚上便多了好几道鞋印。   车里的闷热让人略心慌,身上不一会儿便渗出汗水来。为分散注意力,顾远把目光放到车素薇身上。   这个女人,一头过耳的齐肩短发,穿的既不是时髦的洋裙,也不是锦绣长袍,白衣长裤衬得她干练利落。顾远不由幻想,如果车素薇留上一头长发,再戴上簪花,然后穿上锦绣长袍或洋装,那她和名流大小姐没什么两样。可是,她偏偏做着别的女人都不敢做的事情,甚至优异到超越中央捕房里的医士。   她真是与众不同。   车素薇目光放在车窗外,她身前是顾远,身后是曹青萝。曹青萝小声地在她耳边抱怨坐电车真是件麻烦事,她轻声安抚她,让她忍耐一下,很快到公共租界了。   其实,车素薇也闷得心慌,特别是顾远盯着她看的时候。对男人敏感至极的她,自然能感受到顾远的目光。对方比她高,她人只到他的胸口,在这拥挤的车厢里,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两人贴得近,彼此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夹在顾远和曹青萝之间,她还真不好动。   电车转弯的时候,晃动了一下,车素薇身子往前一倾,贴到顾远身上。顾远伸出右手搭在她的肩膀,把她扶正:“小心点。”   汗毛竖起,车素薇身上有一种过了电似的发麻感:“好。”   电车进入公共租界,到福州路最近的站点时,四人下车。曹青萝带着他们进入闹市街巷里的杜家。到了杜家,她敲了敲门,不一会儿,管家平叔开门,把他们请入内。   门关上,里面的幽静把外面的喧嚣全部挡在了门外。前院厅堂布置成了灵堂,灵堂里,有头上及腰部缠着白布的下人,他们守着灵堂香火,在找回杜小姐的尸体前,不让其断灭。收回目光,顾远一行人跟着管家来到待客偏厅。里面,坐着年过半百,表情严肃的杜老爷,还有郁郁寡欢的杜太太。   看到他们,杜老爷开口:“坐,平叔,给客人倒茶。”   曹青萝介绍道:“杜伯伯,这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和探员康一臣、车素薇。”   目光掠过三人,最后放在顾远身上,杜老爷说:“我听青萝说你有真本事,只要你能找回若凝的尸体,我必重谢。”   细细打量杜家二老,顾远回道:“我向杜老爷保证,一定找回杜小姐的尸体。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杜太太眉目含悲、脸色憔悴,可见她有多伤心难过:“只要能找回若凝的尸体,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得到杜太太的答案,顾远问杜老爷:“杜老爷的意思呢?”   不知他有什么打算,杜老爷还是把丑话放在了前头:“只要不是过分的条件,我都能答应。”   “有两位的话我就放心了。那么,我的第一个条件是,我们调查询问杜家的任何事情时,二位都不得对我们有所隐瞒。”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   “第二个条件是,我们可自由进出杜家的任何一个角落,包括,杜小姐的闺房和两位的房间,甚至可以在杜小姐闺房中过夜。”   杜老爷脸色瞬间大变,杜太太脸色也变得难看无比,她愠怒道:“你这样太过分了!”她家女儿从未婚配,就算已经去世,也不能随随便便让男人住进去。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说闲话?这于情于理都不对。   顾远说道:“与找到杜小姐的尸体相比,这并不过分。逝者已逝,率先找到杜小姐的尸体才是重中之重,不是吗?两位好好考虑考虑吧。”他不是非要替杜家找尸体不可。   看着气氛僵起来,曹青萝开口劝慰:“杜伯伯,杜伯母,我保证,顾探长的条件都是为了找回若凝的尸体,他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杜太太愤懑道:“这还不算出格?”   曹青萝干笑:“可这都是为了找回若凝的尸体啊。”   杜老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既然青萝保证,那我就信了你。但是,你要是没能找回若凝的尸体,我一定不让你有好果子吃!”   杜夫人崩溃大哭:“呜呜呜……我可怜的女儿啊,死了都不能安生啊……”   顾远保证:“我一定找回杜小姐的尸体。若没能找回,我亲自在她的灵前谢罪。”   杜老爷愤然站起,他扶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太太离开了偏厅。   顾远对康一臣、车素薇道:“你们两个负责审问记录口供,把最近杜家发生的事情,还有杜若凝都与谁联系,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全部记下来。”   应和了一声,两人开始询问调查杜若凝的事情。曹青萝上前问道:“顾探长,那我呢?”   “你请自便。”说着,顾远踏出偏厅,往杜若凝的灵堂走去。   灵堂里,香火袅袅,守灵的下人还在,他们低着头跪在地上。看着他们,顾远眉头微皱——又是令人厌恶的低头。   整个灵堂布置得极其严谨,就算头七已过、尸体失踪,桐油灯和香火还在遗像灵位前燃着。灵堂左右两边摆着纸人和纸马,自顾远踏进来,这些纸人像是有意识一般,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跟在顾远身后的曹青萝背后发毛,说:“那些纸人,怪吓人的。”没有回她的话,顾远走上前,伸手拿起纸人晃了晃,除了哗哗响的纸声,什么也没有。   放下纸人,他走到案台把杜若凝的遗像拿了下来。曹青萝被他的举动吓退了一步:“顾探长,你干什么?”   “嘘——”顾远嘘了一声,曹青萝闭嘴,不再出声打搅对方查找线索。   拿着遗像,顾远细细打量。遗像上的女子,和自己脑海中的某人长得有些相似。不过,再细看的话,又完全不像。把遗像放回原处,他掀起白布帐幔,走到灵堂后的棺材旁。先是伸手敲了敲棺材,接着推了一下棺材盖。曹青萝急忙捂住眼睛,以免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棺材盖被缓缓推开,咣的一声落地。棺材里,铺垫的棉被整整齐齐,但盖尸用的白被翻卷一边。   顾远吩咐:“叫守灵堂的下人过来。”   曹青萝应和:“好。”然后,把其中一个守灵人叫到了帐幔后。   顾远指着棺材,问:“有没有人动过棺材?”   下人摇头:“没有。自小姐去世入棺,没有人动过棺材。”   “那你们是怎么发现尸体不见的?”   “头七后要下葬,在钉棺前,太太说要见小姐最后一面,这才发现小姐尸体不见踪影。之后,我们找遍府中上下,都没有找到。”   “都是谁在守灵堂?”   “我和哑叔轮守。”   “你和哑叔在守灵堂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异象?”   “没有。”   “也没发现可疑的人或事情?”   “都没有。”   “那么,都有谁祭拜过杜小姐?”   “老爷和太太每天都会给小姐上香。除老爷和太太,杜家亲戚头三天来上过香,还有司医生也特地来给小姐上过香。”   “司医生?”   “小姐生前经常去广仁医院找司鸿飞医生看病。”   “你们小姐猝死?她得的什么病?”   “小姐心脏不好。十天前,小姐看病回来,有一辆车失控,差点撞向她。受惊之下,小姐猝死身亡。而开车的司机逃逸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人。”   “你们家小姐经常和司医生往来?”   “是的。”   问完,顾远拿起盖尸白被甩了甩,上面一点污渍也没有。把被子凑到鼻子边闻了闻,上面有一股香水味。曹青萝鼻子动了动,她说:“是棕榄公司的香水味。”顾远点头,扔下被子,顺着棺材抚摸感受上面的痕迹,可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他把棺材盖盖回原位,然后离开灵堂。曹青萝急忙跟了上去。   杜家有两个院子,家中下人住在前院,后院则住着杜家主人。   在后院,顾远一间间厢房查看过去。他经过杜老爷厢房时,听到了里面传来杜太太的哭泣声,还有杜老爷的安慰声。脚步没有停留,他很快找到了杜若凝的房间,房间里西式的布局让顾远略感意外,这实在和这座古典的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西洋式的梳妆台,镜子边纹是镏金的。抽出抽屉,里面有一把剪刀、一把刀子,还有一堆成品与未成品的首饰。拨弄了一下首饰珠子,顾远发现,很多断掉的链子都是被剪刀剪断的。他拿起几颗珠子打量,发现玉润珠圆的珠身上,有深浅斑驳的伤口。细细凝思,他抓了一把首饰放入口袋中。   看到这一幕,曹青萝好奇问道:“这些首饰有什么问题吗?”   顾远摇摇头。   梳妆镜旁的架子上摆放着留声机,顾远摇了一下,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音乐来。外面,脚步声传来。赶过来的杜太太看到顾远和曹青萝,眼中先是失望再是生气,身后杜老爷拥住她:“走吧。”   期待女儿回来的他们,怕是会一直失望下去。   留声机转动着,顾远继续查看这间与外面格格不入、显得十分洋气的厢房。   房中还有书架,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报纸和书籍,有《绝妙好词笺》《青鸟》等,还有一个药瓶。药瓶上没有文字,这应该是给杜若凝治疗用的药物。打开一看,几粒药丸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把瓶盖拧好装入口袋中,顾远又来到床边。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拿起被子摊开,香味瞬间萦绕在鼻息之间。   在床上摸索一通,摸到了一瓶香水,香水瓶上有棕榄公司的标志。顾远打开闻了闻,和被子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把香水装入口袋中,顾远继续查看,直到整个厢房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顾远踏出房门,曹青萝跟了出来:“顾探长,你发现了什么?”   顾远敷衍以对:“发现了珠子和药瓶。”   曹青萝一时无语。   两人走回前院,车素薇把口供本递给顾远:“都问完了。”   康一臣也恰好审问完:“远哥,除了那个哑叔之外,所有下人都问完了。”   “去找个会手语的人和他谈谈。”   “这上哪儿去找啊?”   “出门打听打听,总能找到,快去。”   康一臣只得领命。坐在偏厅拿着口供本子,顾远快速翻看起来,没一会儿,便全部看完。他说:“杜家共五个下人,打理府中上下的平叔,伺候杜太太的老妈子,两个做杂事的下人,做菜的哑叔。这些下人,每天听从平叔安排工作,有他看着,府中至今没有出过什么大错。最近,杜家唯一发生的事情是,一个月前杜若凝感冒,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人没事。她死亡那天,曾去医院找司鸿飞医生检查身体,顺便开感冒药,回来的路上被失控的汽车吓到,然后猝死。”   车素薇接话:“府中下人说杜若凝温柔可人,蕙质兰心。但因为心脏疾病的原因,她没什么朋友,接触的外人中,最多的是医生司鸿飞。出门的话,多是去书局买书和去胭脂水粉店买香精和首饰。”   “下午,你跟我去杜若凝的死亡之地看看,再去拜访司鸿飞。”   “好。”   “车素薇,有心脏疾病的人不可随便动怒,对吗?”   “是的。”   顾远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笑容:“杜若凝恐怕和温柔可人的样子有所出入。”   曹青萝疑惑不解,但车素薇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你是指,她性格有问题?”   从口袋中拿出珠饰,顾远说:“她房中有一抽屉的首饰。这些首饰,有完好无损的,也有散乱的。开始,我以为杜若凝喜欢亲自动手做首饰,可我却看到很多被剪得长短不一的绳子,而散乱的珠子上,有被利器划伤的痕迹。”   曹青萝恍然大悟,原来顾远发现了这个。   从顾远手心拿起一颗珠子细细打量,车素薇看到了珠子上的伤痕,她说:“杜若凝在发泄。”   顾远被勾起饶有兴味的笑来:“是的,她在发泄。她买下很多首饰,然后用剪刀剪断,以此发泄心中的怒气和不满。因为,若不发泄出来,就会爆炸,然后死亡。”说完,抓着珠饰的手一合,珠子便从他的手缝中落下,发出嘀嘀嘀的声音。   顾远的心思果然缜密得可怕,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她车素薇真的比不上。   “从杜家下人口供中可以看出,他们都不知杜若凝有这种发泄倾向。性情暴躁易怒的人,往往很难压抑自己的脾气,这对心脏不好的杜若凝来说,如同走在时刻暴毙而亡的边缘。因此,为了缓和要命的情绪,她不得不找东西发泄。在她房中,我看到了她最温和的发泄方式。但从满抽屉的首饰来看,这种‘温柔’的发泄方式,似乎已经满足不了她了。所以我猜,她应该有更大的发泄口。”顾远脑海深处的线开始交缠在一起。一件原本普通的尸体失踪案,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曹青萝不敢置信:“我虽然和若凝未深交,但我们有过几面之缘,她看起来真的是个温柔似水的人。而且,这和她尸体失踪有什么关联?”   “有没有,查一查便知。杜家宅子里,一定有人隐瞒杜若凝暴力发泄的事情。素薇,你回一趟巡捕房找宋修借小二哥。”   车素薇不由疑问:“你怀疑尸体埋在宅子里?”   顾远答:“不知道,要真是,这倒好办了。”   法租界中央捕房。   知道车素薇来借小二哥,宋修让她跟他下一盘棋。车素薇落座,拿起西洋棋与宋修下了起来。   “顾远,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宋修口中蹦出这么一句。他的话让车素薇惊诧:“有时候,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和你一样,我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她以为只有她有这样的错觉,没想到宋修也有。   “他一人连破了两个难解的案子,像他这样的人,为何会窝在小东门当普通巡捕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至少他的背后,并不普通。”   “汪汪汪!”   “去去去,闪一边去。”   小二哥委屈地趴在桌子下。   “就算他背后真的有很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他也绝对不会是恶人。”   “哦?”   “我相信他。”   “有意思。难得见你这么相信一个男人。”   “他不一样。”   宋修轻笑一声。   车素薇输了,她带走了小二哥。她走后,宋修推了一颗棋子,自语道:“好棋子。”   重返杜家,车素薇看到康一臣带回一个洋人神父翻译手语,他半吊子洋文说不清。把狗交给顾远,车素薇当起了哑叔和神父的翻译。在她的翻译下,顾远听了个大概——杜若凝去世后,大多是哑叔在守灵,其间没有任何异样。总之,他的口供和其他下人没什么两样。   顾远忽然打断他们的交流:“自哑叔进了杜家,就一直负责杜家做饭的事情,从没换过,是吗?”   哑叔点头。   顾远继续问:“那杜小姐都喜欢吃些什么?”   哑叔开始打手势,洋人神父一面说,车素薇一面翻译:“大小姐喜欢吃荤,特别是兔子肉。”   顾远点头,没再继续问。他弯腰摸摸小二哥的脑袋,说:“小二哥,走,咱们去转转。”   “汪汪!”小二哥先是进了灵堂,趴上棺材嗅了嗅,然后向后院走去。经过杜老爷的厢房时,想进门却被杜老爷拦住,之后一路嗅到了杜若凝的房中。在这个房间里,它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穿越后院,顺着墙角,它来到前院的一处墙根下,叫了两声,然后开始刨土。   顾远大声吆喝:“一臣,找两把锄头或铲子过来挖地。”   顾远的声音让哑叔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车素薇把他的表情纳入眼底,不由心道:还真让顾远找出东西来了,该不会是杜若凝的尸体吧?和神父说了一声,他们向顾远走去。   康一臣把工具拿来,顾远接过一把,两人便在墙脚下挖了起来。管家平叔赶过来问道:“顾探长,你挖什么呢?”   顾远头也不抬地继续挖:“不知道。”   平叔想了想,说:“我找把铲子替你挖吧。”   “好。”   有管家帮忙,不一会儿,地里露出森森白骨。曹青萝惊叫:“骨头!”   平叔心头一颤:“这怎么会有骨头?不会、不会埋着大小姐吧。”   顾远说:“继续挖!”   三人开挖的范围越来越大,埋在土下面的骨头也越来越多,这大小不一的森森白骨显得特别壮观。洋人神父瞪大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当康一臣挖到一只满是蛆虫的兔子尸体时,吓了一大跳,扑面而来的臭味让他连连后退。小二哥汪汪叫了两声不愿再刨土。车素薇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套戴上,弯下腰,连续拿起好几样骸骨看了起来,说:“这些都是小动物的骸骨,有猫狗,也有鸡鸭兔子的。”   平叔大惊失色:“这些是谁埋的,杜家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顾远看向哑叔:“是谁做的,问问哑叔就知道了。”   所有人看向哑叔,炎热的阳光下,哑叔脸色苍白、汗水直流。平叔开口质问:“哑叔,这是怎么回事?”   哑叔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他打出手语,神父说着,车素薇翻译着:“哑叔说,这些都是他做的。”   平叔愠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平管家稍等。”顾远走到哑叔面前,“哑叔,你为何要替你家小姐背负罪孽?”哑叔面无人色。   顾远目光迫人:“哑叔,这些都是杜小姐做的,对吧?”   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哑叔连忙摇头。顾远继续说:“你家小姐不仅心脏不好,脾气也不好。她性情暴躁,容易激动。只因心脏病在身,她才不能发作。为了缓解心中的暴怒,她让你买入小动物,然后亲手杀了发泄。不然,无处发泄的她,很容易崩溃死亡。”   哑叔瞪大眼睛。   平叔觉得顾远胡说八道,他反驳:“我家小姐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顾远从容不迫:“她的病让她只能这么做。若无心脏病,我猜她和平叔口中的知书达理恰好相反。实际上,她是个喜怒无常,性情暴躁容易激动的人。”   平叔无法接受对方的话,他转身:“我去请老爷。”说完,匆匆忙忙往后院走去。   顾远蹲下与哑叔平视:“是杜小姐让哑叔隐瞒自己杀生的事情吧?因为,只有哑叔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出卖杜小姐。”   哑叔瞳孔一缩。   顾远的气势压得哑叔动弹不得,他继续说:“那么,哑叔,你知道杜小姐的尸体去哪里了吗?”哑叔摇头摆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顾远那双深邃的眼睛继续盯着他看,从他的眼神到他的表情,顾远看到了他身上埋藏着杜若凝的秘密。   顾远继续逼问:“哑叔,今天你不告诉我,明日我找出杜小姐的尸体,届时,杜家将再无你的一席之地。”   哑叔惊恐。   说完,顾远站起。恰好,杜老爷跟着平叔过来。一路上,平叔已把骸骨坑的事情告诉了他。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亲眼看到这么多骸骨时,他还是露出了有些难以相信的表情。   杜老爷向瘫坐在地的哑叔质问:“哑叔,你说,这到底是谁杀的?又是谁埋的?”   哑叔指着自己,然后对着杜老爷磕头痛哭起来。杜老爷痛心疾首地扶起他:“我不怪你,只是以后不能这么做了。”哑叔抹掉泪水,连连点头。   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大家都明白,杜老爷是要打算保全女儿的名声,让哑叔一人承担杀生的罪名。   板着脸,杜老爷对顾远说:“好了,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这些东西,我让人清理出去,都散了吧。”   顾远点头:“好。”   杜老爷回后院,平叔立即让人清理骸骨扔掉,而哑叔继续守着灵堂。神父被康一臣送出了门,顾远说:“去吃饭吧。”   离开杜家,四人一狗转入庞杂混乱的福州路,找了一家饭馆,点了四个菜,吃起午饭来。   跟着顾远的小二哥又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块肉。   大口饭吃下,顾远说:“一臣,你替我查一下哑叔。查看他最近都做过什么,都和哪些人往来。”   康一臣点头应和。   车素薇细嚼慢咽,她说:“哑叔和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有关?”   顾远夹了一块肉放到小二哥的口中,他回:“有可能。”   曹青萝疑问:“如果是,哑叔为什么要撒谎呢?”   顾远:“凡事有因果。假设杜若凝的尸体被哑叔藏了起来,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从口供得知,哑叔对杜家忠心耿耿,真是他做的话,总该有个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么,有什么理由能超越他对杜家和杜若凝的忠心?”   所以,这个理由是什么?   顾远脑海里的线缠得乱七八糟。   一件看似简单的寻尸案,却让顾远考虑到这么深的问题,车素薇真想掰开他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吃完饭,曹青萝说:“我还有工作,先回报社了。”   康一臣吃饱后,也离开去调查哑叔的事情了。顾远牵着小二哥与车素薇前往杜若凝猝死的地方和广仁医院。   杜若凝猝死之地在广仁医院附近。当时,她正好从医院赶回家,然后被失控的车子差点撞到,受惊之下,心脏骤停死亡。车素薇和顾远到达目的地,向街道两旁的商铺打听起杜若凝死亡的消息。没一会儿,他们就打听到,当时那辆车子还把其中一间商铺撞坏了。店员指着杜若凝站定的方向,还有车子失控时的行驶方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问清楚后,顾远走到马路边蹲下,看到了很深的车轮痕迹。   车素薇站在马路边,说:“当时,杜若凝站在这里猝死的。”   “好,你先站着别动。”说着,顾远按照车轮的痕迹擦着车素薇走了一遍,差点撞到了车素薇,难怪杜若凝会猝死。顾远停下,看着车素薇站定的地方,再看看路上开过的车子,在脑海中演示了一番,人不由深思。不一会儿,他说:“走吧,去广仁医院。”   广仁医院是美国圣公会开设的一家医院,里面有东西方的医生。顾远向护士打听司鸿飞医生的办公室,护士让他们上二楼。道了谢,两人一狗上去。没一会儿,便找到办公室。不过里面有病人,而且,还是顾远认识的。   里面的病人,是上海滩最年轻有为的富商——益丰洋行总买办高泽春和他的妻子温娉。高泽春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而显贵气,看起来是个有风度的绅士。其妻温娉一袭白色洋裙搭配帽子。这一对,不愧被上海滩名流称为天作之合。小二哥看到温娉,露出獠牙,喉中发出危险的声音。顾远紧紧地牵着它,生怕它扑上去把人给咬了。车素薇则因温娉的长相讶异了一下,因为温娉和杜若凝长得有些相似,但细看又有些不同。杜若凝是单眼皮,鼻子比较扁。而温娉是双眼皮,鼻子也比较挺,人看起来漂亮多了。   里面三人早已注意到病室外面的人。看到小二哥的时候,温娉眼睛深处闪过一抹厌恶,她收回目光不再看。而顾远,捕捉到了她一闪而逝的表情,心中不由揣摩了一番。   司鸿飞以为是来看病的病人,开口道:“两位请稍等。还有,请把狗牵走。”   顾远点头,但没有拉着小二哥离开。他和车素薇在门口等着。里面的对话传了出来。   司鸿飞对高泽春说:“高太太的身体要慢慢养,不宜操劳受累,也不能受刺激。以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高泽春感谢道:“谢谢司医生,多亏了你,小娉的身子骨才能好起来。”   司鸿飞含笑:“医者父母心,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温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司医生是我和泽春的恩人。”   司鸿飞脸上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测:“高太太客气了。”   高泽春偕妻子站起:“那我和小娉先行告辞,不打搅司医生的工作了。”   司鸿飞站起送他们出门:“请。”   当三人走出病室的时候,小二哥猛地一扑,差点扑到温娉身上,对方惊叫一声,高泽春吓得扶着人连连退后了好几步。顾远往前几步,鼻息间闻到了一股香水味。死死拉着小二哥,他低声呵斥:“小二哥!”   小二哥马上趴在地上,但喉中还是发着危险的咕噜声。高泽春指着顾远怒斥:“若小娉有一点闪失,你和这条狗一定要付出代价!”   受到惊吓的温娉害怕地躲在丈夫的背后:“泽春,我害怕。”   顾远道歉:“对不起,高先生。”小二哥莫名有些反常。   “别怕。”高泽春扶着爱妻柔声安慰,他继续对顾远说,“你当庆幸这条狗没有咬到我的妻子,不然,你、你,还有它,今天都别想走出医院一步。”   高泽春和妻子琴瑟和鸣,是上海滩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在上九流里,他是出了名的护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对妻子有多爱护。   车素薇眉头微皱,她先是看了看高泽春,又将目光放到了温娉身上。这一次,她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完美的女人,那张脸,却莫名有一种不协调感,可她又不知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抱歉。”顾远再次道歉。   高泽春冷哼一声,他对妻子说:“小娉,咱们回家。”   温娉安下心来,她露出依恋的表情:“好。”   两人离开,小二哥恢复原状,它摇着尾巴咧着嘴站起,然后舔了舔顾远的手。顾远揉了揉它:“为何吓唬高太太?”   “汪汪汪!”   这时,司鸿飞开口:“为什么把狗带到医院?还平白无故地吓唬我的病人?”   车素薇道歉:“对不起,司医生,我们会看好狗的。”   “总之,医院里不能带狗。”说着,司鸿飞转身回到病室,“好了,都进来吧。”   跟着进了病室,顾远和车素薇坐在椅子上,小二哥则乖乖地趴在他们脚下。   “你们谁身子不适?”   顾远和车素薇对视一眼,车素薇开口:“我们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这位是顾探长顾远,我是车素薇。”   “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司鸿飞有些疑惑,随即问道,“不知你们找我何事?”他们显然不是来看病的。   顾远答:“杜家委托我们调查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   “原来是为了若凝的事。”叹息了一声,司鸿飞说,“她人已去,却不知谁这么缺德把尸体盗走。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只要能找回若凝的尸体就行。”   细细打量司鸿飞,顾远只看到对方脸上深深的惋惜:“你和杜若凝认识多久了?”   “五年了。”   “这五年里,都是你给她开的药?”   “是的。”   “能把她的病历给我们看看吗?”   “可以。”   司鸿飞找出杜若凝的病历,顾远接过看了一眼,然后递给车素薇。他继续问:“这五年来,不知司医生对杜小姐了解多少?”   “若凝温柔如水,她喜欢外面的热闹,可却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到人多的地方去。所以有空的话,她会来找我解解闷。”   “那她常去什么地方?”   “医院、书局、万花庄胭脂店。”   “我听说十天前,杜若凝是看病回家的时候被失控的汽车吓死的?”   “是的,当时给她看完病后,她独自一人回家。她受惊倒地后,有人把她送回广仁医院抢救。但那时,她人已经不行了。唉,当时我亲自送她回家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那杜若凝死亡当日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任何异样。”   “你知道她最近与谁有过节吗?”   “她从不与人争执。”   顾远不再问,他看向车素薇,车素薇摇摇头。两人站起:“谢谢司医生的配合。”   “不客气,希望若凝的尸体早日找回来,好入土为安。”   告别后,他们离开医院。路上,车素薇说:“病历药单,没有问题。”   顾远沉思。一会儿后,他说:“你带小二哥在杜家等我,我去一趟华界。”把小二哥交给车素薇,顾远消失在繁华热闹的街头。   回到杜家,偏厅里,杜太太有些面色不善,想来是知道他们挖出骸骨的事情了。杜太太不搭理人,车素薇便带着小二哥在宅子里独自调查。她寻思,若杜若凝尸体消失的事情,唯一的突破口在哑叔身上,那他们怎么逼问,哑叔才会开口呢?哑叔对杜家忠心耿耿,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隐瞒了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   这着实有点奇怪。   直到华灯初上,顾远和康一臣才从外面回来。得知车素薇没吃晚饭,他们出门随便找了家馆子,一面吃饭一面谈话。   “远哥,你说杜若凝的尸体会不会被那什么食尸人给偷了?”   食尸人?这是流传于上海的传闻之一。传说,有食尸人专门偷盗新鲜的尸体来满足口腹之欲。这些人为了吃到新鲜的尸体,会制造事故,让人死于意外完全找不到被谋杀的痕迹。   顾远拿着筷子在桌子上画不规则的线条,露出有意思的表情:“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   制造事故、尸体失踪,这两样,倒贴合了传闻。   “不会的。”车素薇开口。   康一臣疑问:“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收到过他们的信。”   “什么?”康一臣吓了一跳。   “他们为何给你写信?”顾远好奇问道。   “因为是入殓师,我收到不少无名尸体。他们要求我把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体给他们,但我拒绝了。之后,再也没有收到过信。”车素薇的话坐实了上海滩有食尸人的传闻。   康一臣惊问:“薇姐,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车素薇不解。   顾远失笑,他用手中的筷子点了两下桌子:“一臣可别小看了素薇,她可比你厉害多了。”   康一臣抓头:“对,薇姐特别厉害。当然,最厉害的还是远哥。”   “汪汪汪!”   顾远摸摸小二哥的脑袋:“还有小二哥也很厉害。”说着,把一棵生白菜放在小二哥的碗里,小二哥吃得嘎吱脆响。   “总之,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和食尸人绝对没有关系。”这是车素薇的直觉,而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康一臣点点头,继续说道:“哑叔的事情,我已经调查出来了。”他从挎包里拿出记录本,把调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哑叔没有亲人,七年前进的杜家。这七年来,他对杜家忠心耿耿,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杜家的事情。特别是杜若凝,哑叔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另外,杜若凝去世后的几天,他除了每天出门买菜之外,没有和任何人往来。”   脑海中的线团缓缓散开又缠在一起,顾远右手不停地抚摸小二哥的身子,小二哥被摸得舒服不已,啃白菜啃得更香了。   把杜若凝当女儿看……忠心耿耿……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会隐瞒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   杜若凝……杜若凝。   顾远手指一停,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康一臣一抖,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远哥,你想到了什么?”   顾远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对车素薇说:“素薇,今晚你帮我演一场戏。” 第二章   入夜后,顾远、康一臣带着小二哥回杜家,知道他们打算留在自家宝贝女儿的房间里过夜,杜太太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真是被气得不行。杜老爷怒声质问:“一天过去了,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我女儿的尸体呢?”   顾远泰然自若:“真想把杜小姐的尸体找回来,杜老爷和杜太太就不要拦着我们做任何事情。”   “你!岂有此理!”杜老爷甩袖,然后和杜太太回后院把门甩上。   杜若凝的房间里,康一臣和小二哥躺在床上,睡意渐渐袭来。而顾远坐在梳妆台前,把玩着杜若凝的香水,一点倦意也没有。   时间缓缓流到午夜,寂静的杜家,只剩灵堂还在燃烧着灯火。今夜,守着灵堂的只有哑叔一人。他跪在地上,面色憔悴,看到灵台上的香火烧得差不多时,便站起点燃新的香火插上,以保证不断灭。   “咚——咚——咚——”忽地,白布帐幔后传来敲击声,哑叔吓了一跳。当他再次认真去听的时候,声音消失了。刚刚听到的声音似是他的幻觉,哑叔放下心来。   “咚——咚——咚——”在他继续跪坐守灵的时候,白布帐幔后再次传来了诡异的敲击声。哑叔吓得瞪大眼睛:灵堂帐幔后面除了一具棺材什么也没有。   “咚——咚——咚——”敲击声越来越明显,甚至还有棺材盖移动的声音。哑叔左顾右盼,只看到两旁的纸人。这些纸人的眼睛,白天看时没有什么,可在午夜的时候,却十分吓人。   这些纸人在盯着他!   哑叔张开口想大声叫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咚——咚——咚——”随着敲击声,里面哐啷一声,棺材板被推落地。哑叔面无人色,浑身哆嗦,满身汗水。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哑叔想要站起离开这个可怕的灵堂,可身体发软,无法动弹。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影出现在白布帐幔后面。哑叔对着帐幔后的人影磕起头来。他不断地打着哆嗦,他看到了,看到了白布帐幔后一双穿着死人布鞋的脚。这时,这双停下的脚又往前走了一步,哑叔吓得不断磕头。   “哑叔,你为什么要害我——啊——”尖锐变调的叫声响起,白布帐幔后的人失控地抓着帐幔,一时间,灵堂的气氛变得阴森可怖。   哑叔恐惧地抬脸,他的眼眶里,因害怕积满泪水,他打起手语:我没有害大小姐。   扭曲尖锐的叫声再次响起:“为何?为何要出卖我——啊——”扭曲尖锐的叫声几乎刺破人的耳膜。   哑叔浑身颤抖,他快速地打着手语,打完手语后,便不住地磕头。   这时候,灵堂忽然安静下来,诡异扭曲的尖叫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帐幔后的人撩起帐幔,哑叔差点吓得晕过去。穿着死人寿衣的人出现,此人不是杜若凝,而是车素薇。看到车素薇,泪水鼻涕糊一起的哑叔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顾远、康一臣从灵堂后陆续走了出来。康一臣拿起水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清嗓子,他难受地说:“那个声音,让我喉咙发疼。”刚刚吓人的声音,是他伪装出来的。顾远说了,人一旦受到惊吓,精神一旦到达极限,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躲在纸人后面的洋人神父走了出来,他把哑叔的手语全部告知。   顾远蹲到哑叔面前盯着他看,哑叔被他看得动弹不得。   顾远说:“说。”   车素薇翻译过来:“小姐自杀的事情,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而且,小姐让我在您去世和头七当晚午夜避开两小时,我也照做了。我就算听到灵堂里的动静,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求求小姐一定要相信我啊。”   果然和顾远猜测的一模一样:杜若凝的死亡,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这就是哑叔对杜家忠心耿耿,把杜若凝当成女儿,却刻意隐瞒她死亡的原因和尸体失踪的线索的原因。这一切,不过是杜若凝让他这么做的。因为这宅子上下,只有哑叔听她的话,也只有哑叔不会出卖她。   顾远把手放到哑叔的肩膀上:“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哑叔,从杜若凝的死亡到她尸体的失踪,都是在她生前安排好的。那么,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尸体又在哪里?”   哑叔被吓住,顾远那双深邃的眼睛让他感到害怕。   “哑叔,你觉得你还能瞒得住我们吗?”   现在,哑叔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哑叔表情痛苦。   顾远沉着声音:“告诉我,哑叔。想想杜老爷和杜太太,你真的愿意看到主人家为爱女痛苦消沉吗?”   “呜呜呜……”哑叔抱头痛哭了一番。哭过后,他缓缓抬起了手。车素薇翻译:“哑叔说,杜若凝只吩咐了他在死亡的第一天和头七午夜离开两小时,至于杜若凝为何要这么吩咐,他也不知道。”   顾远继续问:“那么,哑叔,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车素薇继续翻译:“哑叔说,他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门口和棺材响动的声音。离开两小时后,他回灵堂继续守灵,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哑叔,告诉我,除了杜家的人,杜若凝和谁最亲密?”   哑叔张口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哑叔。”顾远站起,他和康一臣把后面的棺材板盖上。车素薇把神父送到了门外,并道了谢。   三人聚到杜若凝的房中。床上,小二哥睡得很沉。   三把椅子,三个人围坐着。顾远拿出杜若凝的香水放在手中把玩,他说:“素薇、一臣,明天你们替我把司鸿飞所有病人的病历拿出来。”   康一臣问:“远哥的意思是,司鸿飞和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有关?”   顾远点头:“是的。”   车素薇思索:“但为何要查他的其他病人的病历?”   “杜若凝的病历单,你看过了吧?”   “嗯。从她的病历单来看,只要她按时吃药,不暴怒,不做刺激心脏的事情,就没事。”   “这就对了。如果按照现在的身体状态,杜若凝活个几十年没问题,但她却谋划了自己的死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呵呵,从她杀生以平息自己的怒火来看,她可是个很惜命的人,不敢大怒,生怕猝死。而我之所以要看所有的病历,是想查里面是否有与杜若凝有关的线索。”   康一臣大悟:“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对。她拿自己的命去赌比自己的命更加值得的事情。你们想想,自己的命要是没有了,那她的赌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车素薇一惊:“她有可能假死?!”只有这个能解释顾远的话了。   “嗯,最大的可能是她假死,假死才能达到她不为人知的目的。这事情,也必定是一件对自己极其有利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呢?这个问题,他们暂时无解。   事情探讨到这里结束,顾远把房间留给车素薇,抱起睡在床上的小二哥和康一臣离开了杜若凝的房间。   次日一早,三人一狗离开了杜家。一早前来的曹青萝扑了个空,她只得返回报社。   康一臣和车素薇去司鸿飞那儿偷病历,顾远带小二哥回捕房。宋修不在,听说出门了,也不知哪儿去了。   广仁医院里,康一臣装病,把司鸿飞吸引离开后,车素薇趁机潜入他的办公室,把过往病人的病历档案全部盗了出来。   下午,三人在中央捕房碰头。探长室里,车素薇把病历档案交给顾远,顾远让他们一起查看所有的病历单,只要看到可疑的,就抽出来单独放到一边。   于是,三人开始一份又一份地认真查看起来。直到下午三点多,他们才把所有病历单看完。   车素薇抽出了两份病历单,康一臣抽出了五份。而顾远,只抽出一份,那一份是杜若凝的病历单。把其中一份病历单递给顾远,车素薇说:“这份病历有问题。”顾远接过,她继续说,“这份病历单是高泽春之妻温娉的。可奇怪的是,上面没有明写她患了什么病,只开了食膳单。食膳单上有鳗鱼、鳖、鸭蛋、黑木耳、梨、莲子、百合等,这些是上海滩得了肺痨的人常吃的东西。”   肺痨是上海滩流行的疫病之一,没有药物能治好,有钱的人家,只能从食膳下手疗养熬着,熬到死亡那天。没钱的,只能躺在街头等死。也就是说,温娉和杜若凝一样,得的是不治之症。但温娉的病历单和杜若凝的病历单,毫无关联。   放下她们的病历单,顾远拿起康一臣抽出来的病历单递给车素薇。车素薇看完后,摇摇头。把温娉和杜若凝的病历单放入抽屉,顾远对康一臣说:“把这些病历单邮寄还给司鸿飞。”   康一臣把其他的病历单收拾好:“好的。”   车素薇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杜老爷打电话过来问寻找尸体的事情,就说还在查。还有,在我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和一臣调查打听司鸿飞的事情,特别是他和杜若凝的关系,查查他最近的异状。”   “你去做什么?”   “查温娉。”   “她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顾远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让人无奈。   翌日,顾远调查尸体失踪的第三天,红色瓦墙的益丰洋行大楼前。   从外面往里看,益丰洋行非常忙碌。顾远进去询问洋行招收工人的事宜,管事的说不收人,除非有举荐人或举荐信。交谈间,顾远有意无意地打探起高泽春的事情。   踏出益丰洋行,顾远等在外面,直到高泽春从洋行大楼出来往家里去。   带着小二哥上了黄包车,顾远指着高泽春的车子:“跟上这辆车子。”   “好咧!”黄包车追了上去。   高泽春的家在外滩源,是一栋大洋房。他进门后,顾远便站在洋楼外往里面打量。   二楼上,窗帘飘动,顾远仰头,看到了温娉。他一笑,然后抬手挥了挥。窗户里的人看着他和小二哥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冷漠无情。听到高泽春回家的消息,她转身离开了窗户。   等了一会儿,顾远等到了高家下人乔婶出门。   乔婶手中拎着一只断气的小狗。小二哥看到后,汪汪地叫着上前。乔婶停步,小二哥凑到小狗身上闻了闻,随即呜呜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狗,显得有些伤心。   顾远好奇问道:“这小狗怎么死了?”   乔婶表情悲伤:“娃娃是两年前先生从洋人手里买回来送给太太的,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太太今天失手杀害了娃娃。”   “真是可怜。”顾远说,他继续套话,“那太太为何要杀掉娃娃?”   乔婶更加难过:“因为娃娃总是对着太太叫。以前、以前娃娃不这样的,哪一次太太和先生回来,它不是欢天喜地地追着太太一起玩耍,唉……”悲叹一声,乔婶再也说不下去,拎着小狗的尸体走了。   顾远在高家洋房前蹲守着,直到晚上,高泽春都没有出门。   次日,顾远把小二哥留在中央捕房让巡捕们看着,然后前往公共租界。   小二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叫了好几声,见无人理会,便转身上楼找宋修,可宋修也不在。于是,它打算下楼出门找主人。看到它离开的巡捕急忙把它抓了回来:“小二哥乖乖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宋修会血洗巡捕房的。”   给小二哥戴上狗绳子拴在了桌角下,他们继续插科打诨。趴在地上,小二哥叼住自己的狗绳子开始咬,半小时后,狗绳子被咬断,小二哥趁着没人注意,跑离了巡捕房。   顾远追踪高泽春,对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一个人也不带地出门了。看着他的背影,顾远不由得思量。   带着疑惑,他一路跟随。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走着,走着,顾远感受到危险的气息,目光不由巡视人群和街道两旁的店铺摊子。当他看到卖扇子的摊子悬挂着的扇子中伸出一管黑乎乎的枪头,而这枪头对着高泽春时,他大吼一声:“趴下!”人立即扑向高泽春。砰的一声枪响,人群大乱。巡捕警笛声响起,顾远抓起高泽春混入人群避开枪头,躲进了一家茶楼。   进了茶楼,高泽春略显狼狈,早上抹了发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变得有些凌乱。他虚喘着,把顾远的手甩掉后,质问:“原来是你!”   顾远一丝不解:“高先生何意?”   高泽春面色不善:“一直跟踪我的人!”   顾远明了:“为了试探,所以你才只身一人出门?”   高泽春脸上又怒又冷:“你跟踪我干什么?”   顾远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想和高先生谈一谈。请吧,我请高先生喝茶。”   高泽春冷哼了一声。   二人上了二楼包厢。茶楼招待把茶送上来后退下,并把门带上。顾远给高泽春倒了一杯茶水:“请。”   高泽春不为所动,他冷漠地看着对方:“你有什么目的?”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顾远不疾不徐地喝下,反问:“有人要杀高先生?”在上海滩的交际圈,高泽春是出了名的玲珑人物,人缘好得不得了。据他所知,高泽春从未得罪过谁,他的妻子温娉,更是善名在外。他实在难以相信有人刺杀高泽春。   对顾远的问话,高泽春冷声回道:“是。要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会以为刺杀我的人是你。你到底是谁?”   顾远一笑:“顾远,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曾经受过高太太恩惠。”   “你受过小娉的恩惠?”   “是的。所以,高先生不必提防着我。”   “如果是,在医院那天,小娉为何没有认出你?”   顾远手指细细摩挲茶杯的边缘,他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来:“其实,我也想问高太太为何没有认出我。”   高泽春细细打量顾远:“你休想骗我。”   顾远背靠在椅子上,显得坦坦荡荡:“我没有骗高先生的理由。”   “那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只想还高太太的恩惠,保护高先生罢了。”   高泽春不由思索,如果顾远是刺杀自己的人,那他一定不会救他。但是,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高先生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暗杀你的人,我会一并揪出来。”   细想后,高泽春回:“那好,我信你一次。”   “接下来我有些问题要问高先生,请你务必如实回答。”   “你问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知道有人要刺杀自己?”   “两天前的晚上。”   “哦?”   “两天前的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有人开车向我撞来,但被我避开。昨天,我一早去洋行的时候,有人混在门口,身上藏着刀子,差点刺中我,但被我避开了。”   “你可知道谁要刺杀你?”   “不知。”   “最近,高先生与谁有纠纷?哪怕是一点摩擦。”   “没有。”   “那好。从今天开始,由我贴身保护高先生。”   高泽春极不情愿地答应了。顾远脸上荡开笑意,这笑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离开了茶楼,顾远送高泽春去益丰洋行。到了洋行,高泽春把人带进去办事。在洋行里忙碌了一整天后,顾远送高泽春回家。   家门前,高泽春撵顾远离开。顾远回:“我说过要贴身保护高先生,而且,晚上可是最危险的时刻。”高泽春不情不愿地把他带进门。   坐在家中的温娉站起,她转身露出温柔的笑容:“泽春,你回来了。”可看到顾远的时候,那张白璧无瑕的脸一僵。   高泽春上前扶住爱妻,柔情似水:“你身子骨未好,要多注意休息。”   温娉眉眼含情:“泽春不用太担心我,我身体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怎么带人回家了?”   高泽春介绍道:“我请顾探长来咱们家做客。我听他说,你们认识。”   顾远上前:“高太太可还记得我?”闻到温娉身上的香水味,他鼻子不禁微动。   温娉低下眉眼:“抱歉,大病一场,很多事情我都忘了。”   顾远一脸好奇:“是吗?高太太的病,难道是失忆症?”   对顾远的追问,温娉有些抗拒,她依偎在高泽春怀中,低声道:“泽春……”   高泽春拥住爱妻,不悦道:“顾探长,你吓到小娉了。”   顾远道歉:“抱歉。”   “好了,没事了,我送你上楼。”高泽春说,温娉点点头。于是,两人往二楼去。在楼梯口,温娉偏头,用眼睛余光看向顾远,那神情阴冷至极。顾远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回视她。他们的身影消失后,顾远开始搜索厅堂。不一会儿,做好饭出来请家主吃饭的乔婶看到他,不禁惊讶道:“先生?”这不是那天在外面见过的人吗?   顾远嘘了一声。   乔婶不禁问道:“先生,你在找什么?”   顾远低声说:“找奇怪的东西?”   乔婶不知道顾远口中“奇怪的东西”指什么,她说:“这家里没有奇怪的东西。”   把脑袋从成人高的瓷器口“拔”出来,顾远问:“那最近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发现,对方眼神闪烁,手指绞在一起,表情有些不自然,人显得有些紧张。   顾远诱导:“我是捕房探长顾远,高先生请我回来查点事情。”   乔婶结结巴巴地问:“是、是吗?”   顾远坦然:“大婶要是不相信,可以问问高先生。”   乔婶眼神左右飘移,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信,那请顾探长跟我来。”   “劳烦了。”顾远跟着乔婶来到她住的下人房中,她拉开抽屉——里面满满当当、清一色的胭脂水粉和首饰香水。这一样样,价格不菲。   下人房中为何有这些东西?这些可都不是她能买得起的。如果她偷了主人家的,又怎么敢把他带来看赃物?拿起抽屉里的香水,顾远打开一闻:是夜巴黎的香水。   乔婶说:“这些,都是太太以前喜欢的香水首饰。”   顾远质问:“那怎么在你这里?”   生怕顾远误会她偷窃,乔婶急忙辩解:“这些都是前几日太太让我扔了的。我心有不舍,想着,说不定哪天太太想要回呢,所以就背着太太全部收起来了。”   “是吗?”   “千真万确。”   “那除此之外,高太太还有什么变化?最近她都做了什么?”   “太太最近、最近会往外面打电话。可人却没有出门,也没有人前来拜访。”   “她在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我听不太清,好像说什么手脚快点。”   手脚快点?顾远心中琢磨,他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还有太太说喜欢兔子,我给买了,可兔子在第二天就不见了。”乔婶嘴唇开始变得苍白,她继续说,“不仅如此,我还看到太太把以前的衣服全部都剪破了。”   “乔婶?乔婶?”外面传来高泽春的声音,乔婶急忙出门:“先生,我在!”顾远把夜巴黎的香水放入口袋中跟了出去。   厅堂里,高泽春吩咐大婶:“把晚饭给小娉送去。”   “是,先生。”   “顾远,一起吃晚饭。”   “谢谢高先生。”   饭后,顾远找到乔婶,好好谈了一番话。   深夜降临,整座洋房陷入了黑暗。   床上,陷入噩梦的高泽春汗水直流。   泽春,泽春,是我啊,我是小娉啊……   窗户摇曳作响,有风倒灌进来,床边,站立着一个影子。高泽春从噩梦中惊醒:“啊——”双眼瞪大,眼睛布满血丝,他喘着气,眼珠子转了转,看到床边站立的人影时,吓得心脏骤然一缩,人差点翻滚到床下。   “小、小娉,是你啊。”   “听到泽春叫我,我便来了。”坐上床,温娉冰凉的手放到高泽春的胸膛上,“泽春,我爱你。”   高泽春抑制不住地粗喘着气,似乎还未从噩梦中醒过来。他眼前的妻子缓缓解开他的衣扣,然后把唇凑到他的唇边,这时,一股浓郁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借着窗外的光,高泽春看到温娉脸上不断蠕动的蛆虫,那些虫子啪嗒、啪嗒地从她的脸上掉到他的身上。   高泽春尖叫一声:“啊——”   高泽春翻身而起,他从噩梦里醒来,瞳孔放大,心脏快速地跳动着,汗水不断从脸上滴落到床上,身上湿黏黏的。   窗户响动着,这房间里,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刚刚的噩梦太过真实,这种感觉压得他差点透不过气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高泽春站起走到窗口,把不断响动的窗关上。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平复好自己的心情,高泽春拉开灯,打开门。   门外站着温娉。看到她,高泽春精神不济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对方直勾勾地看着他:“和泽春分开,我睡不着。”   伸手扶住人,高泽春说:“我送你回房。”对方的手有点冰凉,这不禁让他想起刚刚的噩梦。温娉双手放到他的胸膛上:“不,今夜,我要陪着泽春。”   “小娉……”   温娉推着高泽春入门,她一路把人推倒在床上摁住,随即双腿跨坐到高泽春的腹部。高泽春看着瞬间让他感到陌生至极的爱妻,心有余悸地拒绝道:“小娉,你身体不好,我不想伤害你。”   手指轻轻划过高泽春的脸,她露出对方从未见过的妩媚笑容:“但是,我需要泽春。”说完,嘴唇吻下。   眼看嘴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刚刚的噩梦闪现眼前,高泽春胃中一阵翻滚,猛地推开温娉然后跑去了一楼厕所。   “唉——泽春!”看着高泽春忽然离开的背影,温娉急忙叫唤。   门口,一个人经过,他脚步停留,然后偏头看向温娉。   屋里屋外,两人目光对峙。   顾远看着她,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他收回目光,然后往楼下去。   房间床上,温娉指甲陷入掌心。 第三章   高泽春有些心力交瘁,这两三个晚上,他备受噩梦的折磨。而温娉,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是的,陌生。对方明明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却让他感觉陌生不已。以前的爱妻,温柔贤淑,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世家小姐。现在的妻子,多了一股媚色,有点像不知检点的女人。   今天,坐着车子去益丰洋行时,顾远突然说自己不小心把枪落在高家了。不得已,车子返回大洋房。   突然返家,厅堂里,正在擦拭桌椅的乔婶有些受惊。   去房中翻了一圈,出来后,顾远问乔婶:“乔婶,你可看到我放在房里的枪了?”   乔婶有些结巴地回道:“我刚刚看到太太进了客房,她手中拿着一样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枪。”说完便紧张地低下头继续擦拭桌椅。   顾远扭头对高泽春说:“高先生跟我上一趟楼。”   不疑有他,高泽春上楼后直向温娉房中走去。咿呀一声,门推开——里面,温娉坐在地上,她右手拿刀,左手拿着一只开膛破肚的兔子,白色洋装上血迹斑斑。   这一幕落入眼中,高泽春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他猛然转身快步离开了温娉房间。顾远看着刀子落地,一脸惊慌的温娉笑着跟上高泽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高泽春气息不稳:“开车,去洋行!”   司机回道:“是,先生。”   车子开动,家中二楼窗台旁,温娉看着他们离开,身上的白色洋装异常猩红醒目。   高泽春面色阴沉,语气不善:“这就是你骗我返回家中的原因?”   顾远拿出夜巴黎香水摩挲,慢慢回道:“是的。”   “顾远,我警告你,不要去做无关的事情!”   “无关?呵呵。高先生,据我所知,高太太得了无药可医的肺痨,可奇怪的是,她却活得好好的。你说,这活着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呢?”说完,打开香水盖,夜巴黎的味道弥漫,钻入高泽春的鼻孔里。闻着这股熟悉的香味,高泽春心神一晃——自从小娉的身子骨好起来后,就不再使用以前的香水和首饰,就连衣服也要换新的。这一切的一切,让她看起来像是个披着自己妻子皮肉的陌生人。   “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高先生心中比我还有数吧。”   “再敢多说一句话,你给我下车!”   顾远不再说话,把香水盖上。   在洋行忙碌了一天,下午,高泽春打算回家,顾远拦住了他:“有人!”说着把他推回洋行,然后向对街戴着黑色帽子穿着布衣的男人走去。那男人注意到他,收枪快步混入人群跑掉了。顾远拔枪追上那个人影,但此人狡猾,他借助路人避开顾远的追捕。一段路后,顾远便不再追了,他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到底,是谁要杀高泽春?   返回益丰洋行,高泽春忙问:“抓到人了吗?”   顾远巡视了一圈,回:“让人跑了。”他心中甚为不解,高泽春到底得罪了谁,以至于对方要拿下他的性命。   两人坐车回去,到达高家时,顾远看到高家门前,车素薇与温娉对峙。下了车,顾远扬手招呼:“素薇。”   看到高泽春回来,温娉微笑上前迎接:“泽春,你回来了。”   高泽春微微一避,但对方还是挽住了他的胳膊:“嗯,刚回来。”   温娉紧紧牵着他的手:“咱们回家。”   “好。”   顾远招呼车素薇:“去那边谈。”于是,两人转进另外一条街巷。   车素薇开口道:“小二哥不见了。”   顾远一怔:“什么?”   车素薇有点焦急:“宋修还没回来,捕房巡捕到处找它。眼下,小二哥要么去找宋修了,要么来找你了。”   “我没见过小二哥。你先别急,它这么聪明,一定不会走丢的。”小二哥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狗,顾远相信,它就算处在险境,也一定能逃脱。   “最好在宋修回来之前把它找回来,不然,他要是知道狗不见了,会发疯的。”车素薇有点愁,宋修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   “早知道,我该带着它的。”顾远不由叹息一声,小二哥若真出事,他难辞其咎,“我现在脱不开身,你先雇人找找它。”   车素薇点点头,眼下的情况也只能这样了:“好,我雇人找它。对了,有两件事我要告诉你。”   “司鸿飞和杜若凝的事?”   “嗯,除此之外,还有高太太的事。”   “温娉的事?说说。”   “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温娉的时候,我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时,匆匆一瞥,没看清她的脸。刚刚我来找你,你人不在,是她开的门,我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同时,我总算发现了当初那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那就是她脸上动过刀子。”   “动过刀子?”   “我给尸体做复原的时候,会对尸体进行填充。我发现,温娉的鼻子有填充物,眼睛这里,还被割过。我怀疑,她有问题。”这种痕迹很细微,如果不是对人体十分熟悉,根本就发现不了。   顾远点点头:“我知道了。说说司鸿飞和杜若凝的关系。”   “司鸿飞骗了我们,他和杜若凝有可能是恋人关系。医院里,曾经有病人见司鸿飞亲杜若凝的脸颊。而且,最近有人刺杀司鸿飞。现在,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往返家中。”   车素薇的话让顾远脑海中那团线猛然纠缠!   “司鸿飞被刺杀……高泽春被刺杀……杜若凝尸体失踪……温娉异变……脸上还动过刀子……香水味……”闭上眼睛仰望天空,顾远脑海中的线团炸开又纠缠在一起。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找出里面的关联。   “恋人关系……恋人……恋人……爱……”   顾远脑海中的线团彻底炸开,它们不再纠缠,一条一条地如同流水般平静地缓缓流动。睁开眼,顾远忽然笑了起来。   那几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终于被他完美连接在一起了。   “顾远?”   “‘杜若凝’的尸体在司鸿飞家里。你回去找陆督察,让他想办法,明天下午五点让严云舟带巡捕入公共租界搜查司鸿飞的家。如果找不到尸体,就去广仁医院停尸房找,然后抬到司鸿飞的家里。届时,我带高泽春和温娉前往。哦,对了,把杜老爷和杜太太也一起请过去,就说他们女儿的尸体找到了!”   “好。那你自己小心点。”隐隐约约地,车素薇已经猜测到了真相。她告别顾远返回法租界,而顾远去买了一样东西。   晚上温娉要与高泽春同睡,但被拒绝了。心下琢磨了一番,温娉忍耐下来。她相信,总有一天,泽春会与自己欢爱。毕竟,自己是他的爱妻,不是吗?   把灯关掉,当温娉转身要回床上时,她突然恐惧地发出尖叫声:“啊——”随即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心脏绞痛,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的窗口外吊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穿着她眼熟不已的洋裙和鞋子!   “小娉!”   门被打开,高泽春和顾远进来。看到抓着胸口倒在地上差点窒息而死的温娉,高泽春急急忙忙地半抱住妻子,而顾远打开灯。他看向窗外:“这人偶怎么吊这里来了?”说着,走到窗边,然后将成年人偶扯了进来。   “小娉!小娉!”   温娉慢慢缓过来,她痛苦道:“泽春,我害怕!”   高泽春紧紧抱住她:“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   顾远把人偶扔在他们面前:“真是对不起,一不小心让人偶给跑了。”   跑了?真是诡异至极的话。   在看清穿着洋裙和鞋子的是什么东西后,温娉缓缓放下心来。顾远蹲下,他理了理人偶,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子递给温娉,说:“这种药,是我从一位姓杜的人家拿来的。心脏不好的人,吃了会好受一点。高太太,给。”   听了他的话,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温娉脸色大变。她把脸埋在高泽春怀中:“我没事了,泽春我害怕这个人偶。”   高泽春脸色阴沉。   “好,我这就拿走。”顾远双手抱起人偶,离开了温娉的房间。   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穿得十分得体的人偶,顾远自说自话:“高太太,看到了吗?有人夺走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爱人。”   把妻子安抚好,高泽春回房中,他从柜子最后一个抽屉里拿出照片。看着照片上的妻子,他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小娉……”   刚刚,那只人偶身上穿戴的是爱妻曾经穿的衣服首饰。   次日,在益丰洋行忙碌了一整天打算回家的高泽春问顾远:“外面,可有刺杀我的人?”   往外看了一眼,顾远说:“没有。高先生,我已经知道刺杀你的人是谁了。”   高泽春追问:“是谁?”   顾远卖了个关子:“咱们回去接高太太一起认认凶手。”   高泽春眉头微皱:“你是说,小娉认识凶手?”   顾远:“是的,所以才要把人一起带上。”   高泽春:“我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只要走一趟,你心中所有的疑惑,将全部解开。”   顾远话中有话,高泽春顿了一下,最终点头:“好。”   回到家,在高泽春进门找温娉时,顾远把司机打发掉,自己坐到驾驶位上。顾远不由轻点方向盘,约莫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高泽春和温娉。   坐上车,高泽春说:“走吧。”   车子缓缓启动,温娉低声问道:“泽春,为何要带上他?”她摸到了丈夫的手,高泽春下意识避开,温娉眼睛深处闪过不明的情绪。   高泽春回她:“我让小刘去办别的事情了。”然后扭头看车窗外。   车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正在开车的顾远开口:“高太太,我闻到你用的是棕榄公司的香水,是吗?”   温娉柔声回道:“顾探长好鼻子。”   顾远笑回:“我记得高太太喜欢的是夜巴黎。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您却喜欢上了和杜若凝小姐一样的香水。”   车里的气氛再次凝固,高泽春轻咳了一声:“好好开车。”这种变化,他自然知道。只是,爱妻身子刚好,以前的很多事情也都不记得了,所以不管她要什么,他全会给她。现在想想,他更喜欢的是当初那个喜欢夜巴黎香水的温娉。   顾远不再说话。   车子行了近半小时,看着窗外的景色,温娉脸色慢慢变化,她揽住高泽春的手臂:“泽春,我身体不适,咱们还是回家吧。”   高泽春安慰:“咱们去看看就回。”   偎依到他身上掩住渐渐扭曲的脸,温娉说:“泽春,咱们不是去戏院看戏吗?为何到这种地方来了?”   “咱们先去个地方再去戏院。”   “可是,我真的不舒服,真的不想去了。”   “高太太身子不舒服?巧了,咱们现在去的是一位医生的家,高太太忍忍,咱们马上就到了。”顾远插口。   温娉脸色大变,挽着高泽春的手臂收了回来,指甲不禁刺进手臂,以此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难过地说道:“泽春,我真的不想去,求求你,咱们回家吧。”   高泽春已经注意到妻子的反常,但他不为所动:“咱们去去就回。”盘旋在心底的疑云、刺杀自己的人,还有深夜里不断的噩梦,他都想知道,也不愿再行走在迷雾中。   “还有三分钟就到了。”说完,顾远一踩油门,车子飞了出去。温娉脸色更加苍白,她手指微微发抖。在高泽春开口要顾远开慢点时,他们已经到了司鸿飞的家门前。   司鸿飞家门前,站着几个巡捕。车停下,顾远下车给温娉开车门:“高太太请。”   温娉抬头,双眼爬满了血丝,满是怨恨。顾远一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高太太,司医生在等着你呢,请吧。”随后,低头凑到温娉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温娉眼睛瞪大,眼睛深处的恨意更甚。   高泽春从车的另一边绕过来,他伸出手:“小娉,先让司医生给你看看身体。”知道躲不过,温娉只得把手放到高泽春手上,然后下了车。   看到顾远,巡捕招呼了一声,并告诉他康一臣带几个兄弟去医院了。顾远点点头,然后带人进门。   司鸿飞家带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左边是个小池子,右边是一大簇牡丹花。穿过小院进一楼大门,里面,司鸿飞正一脸阴霾地坐在椅子上,几个巡捕、严云舟、车素薇,还有曹青萝守着他。除此之外,杜老爷和杜太太也在。   看到顾远进来,杜老爷上前质问:“我听说,你找到若凝的尸体了?”莫名其妙地被叫到司医生的家里,难道若凝的尸体被司医生给偷了不成?   进门的温娉看到杜老爷和杜太太,听到他们的话时脸色大变。而杜太太不禁把目光放到温娉的脸上:像,实在是太像了。可是,再细看,又有区别。   温娉别过脸,不让对方打探。   曹青萝笑着对顾远挥挥手,顾远回以一笑,曹青萝脸上莫名一红。   对杜家人的问话,顾远回:“杜老爷莫急,今日我一定还给杜老爷一个杜小姐。”   杜太太焦急:“那你倒是还回来啊。”   杜老爷拉住杜太太,说:“看顾探长怎么说。”   杜太太只得闭口。   顾远不疾不徐:“今天,既然大家都来了,那么,我便把窃尸案和刺杀案全都结了。第一,咱们先解开窃尸案,只要解开了窃尸案,刺杀案便能真相大白。”说完,他走到司鸿飞对面的椅子前坐下,然后拿出两瓶不同的香水——夜巴黎香水和棕榄公司的香水。他转头叫“素薇”,车素薇递过两份病历单。顾远接过说:“这两份病历单,一份是杜若凝的,一份是温娉的。”   “原来是你们偷了我的病历单。那么,你想告诉我,我写的病历单有假?”司鸿飞一脸阴沉地质问。   “不,司医生写的病历单一点问题都没有,有问题的只是这两张病历单上的病人罢了。”说着,他扔下第一份病历单,“第一份病历单,杜若凝的。杜小姐心脏不好,一直以来,都是司医生给她开药。从她的病历单来看,只要她控制自己不动怒,再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但她偏偏在外面受到刺激猝死了。可从我的调查得知,杜若凝不仅惜命,还怕死。为了缓解易怒的脾气,她只得找发泄的途径。她拿剪刀剪碎首饰,可当这也满足不了她的时候,她便对小动物下手了。你们说,一个小心翼翼地活着,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而不惜杀生的人,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走在危险的马路边猝死了呢?”   杜家二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顾远口中的女儿,何其陌生。杜太太忍不住道:“我们家若凝才不是这样的人!”   “杜太太请听我把话说完,至于到底是不是,结果出来,您自然知道。”顾远语气不近人情。他拿起第二份病历单走到高泽春和温娉面前:“第二份病历单是高太太温娉的。这份病历单上没有写病因,只有食膳的记录,是得了肺痨的人常吃的。所以,高太太有个无法治疗的不治之症——肺痨。我说得对吗,高先生?”   高泽春目眦尽裂。   “那么,高太太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呢?”绕着他们转了一圈,顾远站定在温娉面前。温娉恨恨地瞪着他,她咬着唇控制着自己。   严云舟摘掉警帽,大声道:“顾探长,别卖关子了。”真是好奇死了,今天这一趟没白来。   车素薇接口:“因为,这都是司医生、高先生和杜小姐谋划的一场把戏。”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何会有联系。   顾远转身走到厅堂中央:“不,确切地说,是司鸿飞和高先生,杜若凝和司鸿飞各自谋划的把戏。”   司鸿飞深沉地看着顾远。温娉咬破嘴唇,鲜血从嘴唇上流了下来。高泽春脸色变得苍白,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心中所有的疑惑也即将揭开。   严云舟挠挠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高先生,你求过司医生救高太太吧?”   脸色苍白的高泽春不语。   顾远继续说,莫名多了一丝悲情:“你深爱着高太太,却只能痛苦地看着她死去。受尽爱妻去世痛苦折磨的你找到司鸿飞,求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救活高太太。最终,对方答应了你的请求。可是,你可想过,人死怎能复生呢?”   严云舟瞪大眼睛,他指向温娉:“她诈尸!”   “不。”顾远走回椅子坐下,继续面对司鸿飞,“是借阳寿。只不过借掉的人不是高太太罢了。”   司鸿飞嘴巴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高泽春骇然地看着身边的温娉。   顾远继续说:“杜若凝头七之后尸体被盗,那么,怀有什么样目的的人会盗尸呢?对此,我讨教了一位挚友。她告诉我,其一,冥婚,盗尸给未婚死去的男子配阴婚。其二,借尸还魂。其三,食尸人,喜好食尸的人盗窃尸体肢解食用。其四,借阳寿,找到同生辰之人,在其死亡之后,把对家尸体扔掉,然后让对家为自己供奉香火,以此吸足阳气之后于头七复活。”   四个答案,每一个都骇人听闻。   顾远拿起两份病历单:“巧的是,病历单上的杜若凝和温娉生辰相同。”   严云舟说:“我知道了,温娉借阳寿起死回生!”   顾远摇摇头:“死去的人又如何能复活?不管是借阳寿还是借尸还魂,都只是传说。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真正能复活的人。况且,我前面说了,借掉的人,不是高太太。”   严云舟继续追问:“那是谁?”   车素薇看向温娉:“是杜若凝。”   “对,是杜若凝杜小姐——”顾远指向“温娉”。所有人的目光放到“温娉”身上,这些人中,只有司鸿飞神情不变。   高泽春双目闪过各种情绪,有自责,有后悔,也有愤恨。他人一退,与“温娉”,也就是现在的杜若凝拉开了距离。   “泽春!”杜若凝欲上前,在手碰到高泽春的时候,高泽春呵斥:“别碰我!”然后,如同在看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似的看着她。   难怪,难怪“小娉”好起来之后变得这么奇怪,她还把以前喜欢的东西全部扔了。想到这里,高泽春痛苦莫及。   杜若凝身体摇摇欲坠,杜家二老急忙上前:“若凝!”   杜若凝终于失控尖叫道:“不是!不是!我是温娉!我是温娉!我不是杜若凝!”说完,抓住胸口,痛苦地蜷缩在地。   “药,快拿药来啊司医生!”杜太太激动地大声道。顾远拿出药瓶子一扔,司鸿飞接过,把药给她喂了下去。   看杜若凝渐渐缓过来,顾远继续说:“杜若凝,你喜欢高泽春,得知温娉肺痨活不了多久的时候,便乞求,甚至是以命要挟司鸿飞给自己改头换面,成为‘温娉’,作为高太太留在高泽春的身边。无奈之下,司鸿飞答应了你的请求,然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给你改头换面。本就长得相似的两人,在司鸿飞的刀子下,几乎变得一模一样。之后,杜若凝躲在家里养那张动过刀子的脸,并对外宣称自己生病发烧。直到,温娉死亡。”   顾远看向司鸿飞:“于是,你们两人开始计划。司鸿飞,你诱导高泽春,说能借阳寿复活温娉,失去爱妻之痛的高泽春信了你的鬼话。接着,你和杜若凝买通了人开车,然后玩了一场差点撞车受到刺激猝死的把戏。之后,杜若凝头七当晚,你和高泽春一起把温娉的尸体放入杜若凝的棺材里,并把杜若凝的尸体弄了出来。高泽春有所不知的是,在他走后,你们两个一起把温娉的尸体运了出去。再过七天,你带着高泽春去接‘温娉’,他不知道复活的人并不是温娉,而是杜若凝。”   杜若凝激动地大声尖叫:“你、你胡说八道!”   高泽春脑中一片空白,神情痛苦,几欲落泪。他都做了什么啊!捂住脸,他痛苦问道:“我妻子的尸体在哪儿?”   “已经派人去医院接过来了,高先生只需要耐心等待。”顾远对倒在司鸿飞怀中的杜若凝说:“杜若凝,你可在猝死之前交代过哑叔一件事?”   杜若凝表情惊恐。   顾远皮笑肉不笑:“你告诉哑叔,在你死亡的当晚和头七午夜,一定要离开灵堂两小时左右。你既然这么交代,足以证明你事先知道自己会死,还安排好了后面的事。”   这一点,她无法反驳,因为哑叔是最直接的证人。   严云舟又疑问:“如果她是假死,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车素薇回答:“这就看司医生了。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收殓杜若凝尸体的第一个人是他,通知杜若凝死亡的消息的人也是他。所以,我想问问,杜老爷、杜太太,你们真的有确认过她真的死了吗?”   杜家二老面面相觑:“司医生说若凝救不活了。”   车素薇道:“这就对了。因为你们过于相信司医生的话,所以,不管他说什么,你们坚信不疑。”   杜家二老难以置信,他们急忙从司鸿飞怀中扶起女儿,不再让他靠近半步。   司鸿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水来。   “其实,这窃尸换尸的把戏很简单。高先生要是没有执迷不悟的话,很容易揭穿‘温娉’。”说完,顾远拿起香水拧开,“在杜家调查尸体失踪的案子时,我在杜若凝的棺材和她的房间里闻到的是棕榄公司的香水味。这证明,她喜欢的是这款香水。在医院和高家,我闻到了‘温娉’和杜若凝用的是同一款香水,可高太太喜欢的是夜巴黎。”   “我背叛了小娉,亲手毁了她的一切!”高泽春几欲崩溃。想到自己和陌生的女人上床,想到自己亲手把爱妻的东西扔了,还纵容对方把娃娃杀死。这一切,让他痛不欲生。   杜若凝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她愤恨地看着顾远。   “汪汪汪!”这时候,外面传来了狗叫声。车素薇急忙道:“是小二哥!”   小二哥蹿了进来,扑到顾远身上,顾远急忙抱住它。严云舟大声说道:“小二哥,你跑哪里去了?整个捕房的人都在找你,幸好宋修没回来,不然非拆了巡捕房不可!”   “汪汪汪!”   “是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小二哥。”   “榊切人先生。”车素薇讶异,还真是巧呢。   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摘下帽子对她有礼一笑:“车小姐。”   顾远放下小二哥,小二哥汪汪叫着跑向车素薇。车素薇含笑摸摸它的脑袋训斥道:“小二哥,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你,下次可不要单独跑出去了。”   “汪汪汪!”小二哥舔舔她的手心。顾远说:“你看着小二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个案子给解决了。   车素薇点头。   榊切人退到车素薇的身边,不再打搅顾远工作。看来,自己来得正是时候,竟然能看到顾探长断案。   “言归正传。其实,杜若凝,你要是没有嫉妒心,再忍耐一下不对高太太的遗物下手,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也幸好乔婶念旧,把东西悄悄地藏了起来,还把你嗜好杀生的事情告诉了我,这才让我知道你和我要找的杜小姐一模一样。”   杜若凝浑身哆嗦,瞪着爬满血丝的眼睛,她扭曲着脸说道:“是的!我就是嫉妒!嫉妒温娉的一切!所以,我要毁掉温娉所有的痕迹,让泽春眼里只有我!”   高泽春怒极:“你这个疯女人!”   杜老爷也训斥:“都别说了,给我回家!”这张老脸,他别想要了。   杜若凝歇斯底里地大叫:“不回!我就是不回!”   杜太太放声大哭:“这都什么事啊!我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啊!”   顾远继续说道:“如果司鸿飞没有窃走高太太的尸体,杜老爷他们也不会登报寻尸,自然,我们也不会调查这件事。可司鸿飞为什么要盗走高太太的尸体?这是因为,他不信任你。”   “你说什么?”杜若凝表情凝住,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她看向司鸿飞:“鸿飞,你为什么要盗走温娉的尸体?不是说好,让她代替我下葬吗?”   司鸿飞看着她不言不语。   顾远冷冷地哼笑一声:“杜若凝、司鸿飞,你们两人,从未有过盗尸这个计划。司鸿飞为什么要盗尸?因为他是最了解你的人。他知道你爱慕虚荣,只要成为温娉,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司鸿飞为防止你甩掉他,便盗尸,等待你回到他的身边。”   杜若凝恨恨地瞪着司鸿飞:“这不可能!”   顾远问:“为什么不可能?只要把高泽春杀了,你继承了高泽春的财产,然后再拿出尸体威胁一番,你敢不答应?”   “你说司鸿飞要杀泽春?”杜若凝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竟然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心绪大起大落,悲痛过后,高泽春表情变得冷酷。   “不……不是这样的。泽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杜若凝欲向高泽春走去,但被杜太太死死拦住,她哭道:“若凝啊,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啊!”高泽春,是他们家惹不起的啊。   看高泽春避开她,杜若凝扑向司鸿飞厮打:“司鸿飞,你毁了我的一切!”   看着杜若凝的表情,司鸿飞知道自己输掉了她的感情。他再也忍不住了,额头青筋暴跳,粗声粗气地大声道:“是!我要杀了他,只有这样,你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杜若凝歇斯底里,然后胸口开始绞痛:“你疯了吗?敢杀害泽春!”   “我疯了!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眼中只有高泽春!只有杀了他,你才能死心回到我身边!”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激动的杜若凝心脏更疼了。   “若凝!若凝!”杜太太大哭,杜老爷慌忙扶住人。   顾远插口:“司鸿飞,杜若凝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司鸿飞如同暴怒的野兽:“凭什么?”   顾远唇角浮起冷酷的笑意:“就凭她雇人杀你。”   整个小厅瞬间安静,司鸿飞无法置信:“你说什么?”   顾远口中吐出残忍的事实来:“只要把你这个祸根除掉,她就能无忧地和高泽春在一起。因为,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只有你。”   啪的一声,司鸿飞猛然上前狠狠打了杜若凝一巴掌。杜若凝脸一偏,瞬间肿了。司鸿飞抖着嘴唇:“竟然是你雇人刺杀我!”   杜老爷护住女儿,他怒道:“司鸿飞你干什么?”   杜若凝回神,狠毒地说道:“你有什么比得上泽春的!只要把你除掉,就没人知道我的过往,就没人能拆散我们!司鸿飞,我现在是温娉,不是杜若凝!”   “住嘴!不许你再侮辱小娉!”高泽春气得想杀了这个狠毒的女人。   “真相至此已大白,你、你、你——”顾远指向高泽春、司鸿飞,还有杜若凝,“从一开始,你们三人便犯下了罪。最可怜的,还是去世的高太太温娉。”   三名罪人,闹得去世的人不得安宁。杜若凝贪婪,司鸿飞诡计多端,高泽春为了爱妻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这终归,还是冤孽啊。   “远哥,我找到尸体了。”外面,传来了康一臣的声音。   “抬进来!”顾远大声回道。   于是,康一臣和巡捕把温娉的尸体抬进里面。看着厅里的情况,他便知道案子已经解开了。把尸体放下,高泽春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他浑身颤抖地揭开盖尸布,在看到温娉尸体时,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小娉……对不起……对不起……”   他好恨,好恨!心中懊悔至极,那连夜来的噩梦,是对他的惩罚吧。   痛苦、绝望的气息缠绕着高泽春。他脸上的泪水滑落,滴到温娉的脸上,他缓缓低头亲吻温娉的尸体。   杜若凝失控尖叫:“不是的!不是的!泽春!我才是真正的温娉!我真的爱你啊!”她跌跌撞撞地想要扑过去,但被杜家二老拉住。杜若凝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心口,杜老爷急急忙忙拿出药给她吃,之后与杜太太一起拖着她离开了司鸿飞家中。 第四章   结束了。   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曹青萝没有把杜家丑闻登上报纸。可她不这么做,高泽春却这么做了。一时间,杜家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现在,杜若凝每天在吃药中度过,人疯疯癫癫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一般。   而司鸿飞,再也没有成为医生的资格,他离开了广仁医院,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高泽春大病了一场,再见到他的时候,人瘦了一圈。晚上,再也没有噩梦纠缠着他。他从乔婶那里拿回了妻子的遗物,然后把杜若凝的东西全部扔出了家门。   夏风徐徐,温娉墓前,顾远放下了一束花。他说:“高太太,一直没有亲口感谢你当年的相助之恩。”   当年,温娉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那个黑暗的深夜里,他受伤的时候,是这位温柔善良的女人让他坐上了车子,并对追杀而来的人指了错误的道路,让他逃过一劫。所以,他在试探杜若凝。杜若凝说自己忘了以前的事情时,他便已确定对方不是温娉了。   这么好的女人被病魔夺走了性命,老天爷还真是残忍啊。   顾远站起:“安息吧,高太太。”然后转身离开了墓地。    第四案   轮回巷 第一章   一早,顾远刚踏进探长室,康一臣便扬着手中的报纸,兴奋道:“远哥,班大师三天后在大世界做魔术表演!”   顾远露出笑意:“怎么,你想去看?”   康一臣乐滋滋:“那当然了,这可是班大师的表演啊。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怕是再难看到他的表演了。”   顾远坐下,摊开报纸,一面看一面回:“的确。不过,也要买得到票才行。”   班奇年的魔术表演,是在大世界有着千余座位的“乾坤大剧场”开演。大世界早已经留了一部分票赠给上九流的权贵们,而刚知道消息的普通百姓们早已聚集在大世界,为门票挤个头破血流。现在,不用想,票肯定是没了的。就算有,也是高价倒卖的票。   可康一臣不死心,他握拳:“远哥,我要去买票。”   顾远头也不抬:“去吧。”祝他好运气。   事实上,康一臣没这么好的运气。别说买票了,人山人海的大世界,他挤都挤不进去。为此,他颓靡了一整天。   今天没有案件。下午,顾远跟着包德义一起处理侦探处刑三科捉赌班的事宜,到晚上九点才回家。穿越卢家湾踏入华界,他熟门熟路地进入里巷二楼租住的家中。脱掉衣服,洗漱一番后刚想进房间睡觉时,顾远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猛地回头看向门缝处,然后大步走过去把门拉开。   门外,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刚刚,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异常强烈而诡异的视线,但目光的主人并没有表现出恶意。是谁呢?想要偷窃的小偷,还是偷窥者?把这个事情记在心上,顾远关上门回房间睡觉了。   次日,顾远刚走进薛华立路没一会儿,一个黄包车车夫拉着车子擦过他的身边,撞到了前面的走贩身上。走贩担子一转,差点打到他脸上。他急忙往后一仰,退后一步避开。那走贩的东西摔在地上,他抓住车夫理论赔钱,但车夫不认账,两人便扭打起来。   绕过他们,顾远向捕房走去。前面,看到车素薇的身影,他招呼道:“素薇。”   车素薇回头:“早。”然后,把手中装着包子的纸袋递给他。顾远顿了一下,接过包子,然后偏过脑袋,往身后看去。   薛华立路上,车夫拉着人跑过,卖报童吆喝着,前来捕房换班的巡捕们面色焦急……环视了一圈,顾远看到二楼上,宋修正看着自己。原来,是宋修的目光吗?可是,好像不对。刚刚的目光,和昨天晚上的一样,那目光绝对不是宋修的。   到底是谁盯上了自己?   走进探长室,顾远刚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巴里,曹青萝便打来电话,说手中有四张票,请他们一起去看班奇年的表演,心心念念的康一臣高兴得跳了起来。   上海法租界大世界游乐场是上海实业商人黄楚九于1917年开场,同年剪彩开业的。目前,是远东最大的游乐场,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里面设有各类大大小小的剧场,包含的表演有古今杂技、魔术、木偶戏、皮影、气功等。除此之外,电影场日夜放映电影不停歇。还有独特的上下两层的“乾坤大剧场”,这个剧场设有千余座,白天放映电影,晚上则演京剧。里面的中餐馆、西餐馆等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歇业。只需两角大洋的门票费,客人便可随意前往各类剧场和游艺室。   因标新立异,自开业后,大世界游客如云,一时间名动整个上海滩。它迅速把天外天、楼外楼和新世界压了下去,同时,带动周边的市面繁荣了起来。   这几天,大世界请来了一位魔术奇人,这位奇人叫班奇年。此人曾在北京、广州等地表演魔术,戏法到目前为止无人能解。他的到来,轰动了整个上海滩。这段时间,人们口中的话题,全部围绕着班大师的魔术表演。   万家灯火起,不到八点,顾远、康一臣、车素薇、曹青萝四人到达大世界门口时,已是人山人海。人群里,有看班大师表演的客人,也有高价倒卖票的贩子和挤在人堆里的小偷。可见,班大师的名声之大。顺利进入大世界后,四人来到乾坤大剧场,曹青萝指着第五排的座位说:“咱们坐那里。”第五排是剧场里比较好的位置,前面四排是名流们定好的位置。若不是给大世界写新闻,曹青萝也拿不到票,没有入场的机会。   四人刚坐下,便听到几个位置之隔的榊切人与他们打招呼:“顾探长,车小姐。”男人摘下帽子,温和有礼地对他们一笑。   车素薇回道:“榊切人先生。”   看到这个钟表匠人,没来由的,顾远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榊切人嘴上含笑:“祝两位愉快。”说完,人坐下。   顾远不禁扫视了一圈剧场,没发现可疑的事情,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在这种地方,要真出事,麻烦可就大了。   顾远坐下,前面四排,坐满了上海滩的名流,他前面是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熙顺。跟着陆连魁去过两次公董局办事,顾远见过他。   八点时,整个剧场的灯光一灭一亮,班奇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台中央。台下的观众激动大喊:“班大师!班大师!班大师!”台上,班奇年含笑摘下帽子向人们致意。台下,一道又一道的掌声响起。   接着,班奇年扬起一块空空如也的红毯。红毯一挥而过时,一个装满水的巨碗出现。接着,他将手伸进巨碗中,竟拎出了一个小孩来。这小孩翻了几个跟斗下台去了。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认出这个魔术,激动大喊:“是‘大碗飞水’!是‘大碗飞水’!”此人的话在乾坤大剧场炸开。   “大碗飞水”是清末民初扬名东西方国家的魔术大师朱连魁的戏法。朱大师给慈禧太后表演过魔术,后远赴美国做魔术表演,扬名海外,一时间成为西方国家街谈巷议的人物。自这位大师六年前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表演这个戏法。没想到,今天得以再见。也难怪,台下的人因其疯狂。   班奇年抬起双手,台下慢慢安静下来。他开口道:“朱大师是我最为敬佩的人,今晚,在乾坤大剧场表演朱大师的‘大碗飞水’,以此缅怀。”   台下掌声响起。   顾远不由钦佩,班奇年年纪轻轻便有此绝活,日后定前途无量。   班奇年继续表演,各种有趣的戏法,吸引了人们的眼球,让台下观众一饱眼福。   两小时的魔术戏法慢慢进入尾声,在接近十点的时候,班奇年表演了最后一个叫作“浴火重生”的魔术。他操纵着火焰,这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听从他的指挥,火舌缠到副手身上。台下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人们小声地议论着,生怕副手会被烧死。   果然,副手倒在地上,痛苦地满地打滚,他发出惨叫:“啊——谁来救我——救命——救命啊——”看起来真的要被烧死似的。人们看得心惊肉跳。十来分钟后,班奇年收回副手身上的火舌。副手一跃而起,身上完好无损。   台下观众欢呼尖叫:“班大师!班大师!班大师!”   班奇年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从台下观众中挑选一位作为这次表演的收场嘉宾。众人欢呼,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班大师的有缘人。   班奇年放出一只蓝色蝴蝶,这只蝴蝶缓缓飞着停在了顾远座位前的陆熙顺身上。陆熙顺笑着站起,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中向台上走去。   到了台上,班奇年向陆熙顺行了个礼,然后,手中蹿起一小簇青色火焰,他说:“陆先生,请试试。”   陆熙顺把手放到火焰上,完全没有被烧伤的灼热感。他笑道:“我相信班大师。”   班奇年唇角勾起一抹笑:“谢谢陆先生的信任,陆先生请。”   陆熙顺站在几步开外,班奇年手中的火焰冲天蹿起。台下的人们大喝:“班大师!班大师!”   台上,班奇年渐渐操控火焰向陆熙顺袭来。当顾远看到火芯处蹿起的红芯,青色的火焰也慢慢变成蓝色的火焰时,他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拔枪,在火焰烧到陆熙顺那一刻,子弹砰的一声打出,现场诡异地寂静了一下,然后瞬间大乱,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剧场大门逃去。子弹逼退班奇年,顾远跳上椅子往台上去:“陆先生,班大师要烧死你!快走!”   陆熙顺大吃一惊。   车素薇惊道:“顾远!”   台上,班奇年手中的蓝色火焰化为红色,火舌凶猛蹿出,烧向陆熙顺。   顾远又开了一枪,他跳上台后,护住陆熙顺,然后大喊:“素薇,一臣,保护陆先生!”   被叫住的两人急忙上台拥护陆熙顺离开。曹青萝急急忙忙地拿起相机,拍下了这混乱的现场。   顾远的阻挠让班奇年乱了手脚,眼睁睁地看着陆熙顺被人护着离开,他要追上去,但顾远拦住了他的路。顾远拿枪对准了他:“班大师,束手就擒吧。”   班奇年那张风姿卓然的俊脸阴沉不已:“你是谁?”   顾远表情严峻,他回道:“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顾远。”   睥睨着他,班奇年说:“我记住你了。”话一落,手中甩出绳子。这绳子像游蛇一般蹿过来,顾远退到剧台边缘,班奇年趁机向陆熙顺追去。顾远随手抓住一个人往游绳方向一扔,那绳子便把人死死缠住,顾远急忙追着班奇年而去。   “哎哟!哎哟!放开我!放开我!”被缠住的人哀号着。   大乱的剧场里,班奇年寻找陆熙顺的身影,可他还是迟了一步,在康一臣和车素薇的护送下,陆熙顺已离开。班奇年极为不甘,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却没想到错失了机会,这样一来……不,他还有一次机会!   想到这里,班奇年往剧场外逃去。出了大世界后,班奇年一路逃向华界。身后,顾远紧追不舍:“站住!”   穿越灯火辉煌的法租界,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暗幽幽的华界。顾远脚下生风紧逼班奇年,班奇年扬手一挥,火从手心蹿出袭向身后的人。顾远侧身避开,脚步不停。自踏入华界里弄,班奇年游刃有余。他借错综复杂的小巷飞檐走壁,顾远险些追丢了人。   “站住,再跑我开枪了——”顾远大喝。但对方不受威胁,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砰的一声枪响,子弹飞出打到墙壁上。石屑弹开,班奇年左脸被擦破了皮,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他的脸渗出了血。   月色下,顾远厉声警告:“班奇年,再不停下,我真不客气了!”   对方充耳不闻,一个跃起,跳进前面一条灰蒙蒙的暗巷中。   很奇怪,这条巷子两边的人家亮着灯笼,可却没有光彩。这巷子,似蒙了一层灰色,里面,不管地板,还是挂在门口上的灯笼,都是灰色的。月光下,这种冷色调与连接的前巷的红灯笼格格不入。   真要说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这条巷子仿佛不属于人间。这种想法,真是匪夷所思。   巷子不过三百多米长,左右两边几户人家小门关闭着。追着班奇年,顾远踏进这条巷子,瞬间远离了人间的喧嚣,这令他以为自己踏入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   恍神间,班奇年消失了。   停下脚步,顾远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膛起伏,喘着粗气,整个人如浸泡在水中一般汗水淋漓。   耳边,除了自己剧烈的喘气声外,没有任何声音。站直了身体,深吸了几口气,在气息慢慢缓和后,他闭气倾听,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时,巷子前头走来一条狗,这狗站在巷子前头咧着嘴叫着,想跑进他所在的小巷,可不知在惧怕着什么,不敢跨进一步。   与世隔绝般,别说狗叫声了,他连风声都没有听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背,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进入了“不存在”或者说“不该进”的地方。脚步一动,人继续往前。刚刚,班奇年进入这条小巷,是在拐角处消失不见的。顾远踏出这条灰色的巷子的刹那,生命流动的声音灌入耳朵。那狗朝他汪汪叫了好几声,然后跑掉了。   回头看向身后的巷子,还在,但寂静无声,仿佛与世隔绝。   收回目光,他继续追踪班奇年。遗憾的是,他还是把人追丢了。凭班奇年玩魔术的把戏,想要再抓回来,难上加难。   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顾远返回法租界的大世界,打算与车素薇他们碰头。   当他返回大世界时,莫名地感觉到了异样。如果他没记错,刚刚发生的混乱,不可能这么快平息。可是,不管是大世界门外还是里面,看起来都很安定,完全没有混乱过后的迹象……好像没有发生过混乱。   站在大世界门口,顾远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车素薇他们。他到门票售卖处买了一张票进入了大世界。大世界里,到处都是吃喝玩乐的人,各个剧场也都还在表演着剧目,这场面让顾远心底生起疑惑。他往乾坤大剧场走去。剧场门口,传来演唱京剧的声音。抬脚踏进乾坤大剧场,台上,花旦正在唱曲,台下,坐满了观众。   怎么回事?   眨眨眼睛,手心冒出了汗水。   难道自己在做梦?不会的。可眼前的情形怎么解释?刚刚的混乱呢?被绳子绑在台上的人呢?还有被踩踏受伤的人呢?   顾远快步退出乾坤大剧场。他在大世界里转了一圈,找不到车素薇他们,便往家中赶去。   一路上,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思绪有些混乱。   到底怎么回事?   走了许久,回到家中巷子时,顾远抬头,看到家里灯光亮着,而且楼上还传来了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声音。   家中遭窃了!想到这里,他悄声上了二楼。到家门口时,他凑到门缝上,看到家里面,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穿着自己的裤子正打算进房间。忽然,对方停下脚步,然后猛地转过头来。   顾远瞳孔放大,他急忙避开房间里的男人的眼睛,一闪避到楼道口迅速离开。   楼上,传来了开门声,一会儿又关上。   离开家中巷子,顾远靠在墙上,汗水滑落,血丝爬上眼球。刚刚那一幕,他不敢相信。如此诡异的事情,说出去,怕也没人相信。   刚刚,透过门缝,他看到了房间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他绝对没有看错,屋子里的人确实是“自己”。可自己才是真实的顾远,这毋庸置疑。   那么,刚刚房间里的“顾远”又是谁?   仿佛置身梦境一般,让他有点分不清真假。握紧拳头,一个转身打到墙上,手上传来的痛感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不少。   不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他要好好想想,他要好好回想一遍!   想到了什么,他莫名一惊,急急忙忙地拿出在大世界买的票。借着微弱的光一看,票上赫然显示着三天前的日期。他脸色瞬间发白,离开巷子去往伞店。   南市伞店。   攥着手中的票,顾远进门:“公输先生。”   里面,坐在地上制造机械伞的公输春拿掉嘴里的烟杆子,她吐了一口烟:“稀客,坐。”无事不登三宝殿,从对方的表情来看,还是件大事。   人坐下,顾远开口:“公输先生,今晚我追逐一名犯人时,穿过一道古怪的巷子,似乎来到了三天之前。”   “哦?”公输春来了兴趣,“说说。”   于是,顾远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听完他的话,公输春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答案:“轮回巷。”   “轮回巷?”顾远猛然想起流传于下九流之间的一个传说——在纵横交错、宛如迷宫一般的华界,有一轮回巷,能回到三天之前。只要你杀死过去的自己,便可改变三天之后,关于自己的未来。   “不仅仅你回来了,那个犯人恐怕也回来了。”   顾远脸色大变。班奇年要改变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是,杀掉前往看魔术表演的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熙顺。在这之前,他要做的是杀掉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代替过去的自己活下来,然后改变未来。   “谢谢先生。”   公输春抽了一口烟,吐出,她说:“四条忠告。一、能不和自己见面,尽量不要见。二、七月六日午夜之前,把罪犯抓住穿过轮回巷,回到属于你们的时间里。三、若没把罪犯抓住,也要离开。四、穿越轮回巷时,不要去敲,也不要踏进巷子里那些人家的门,不然,将迷失在阴阳混沌,再也回不来。”   “谢谢先生的忠告。”   “不客气。”   接着,公输春说了一些关于轮回巷的传闻。目前为止,到底有没有人穿越这个巷子改变未来,谁也不知道。   外面深夜,顾远身心俱疲,无处可去的他在公输春的伞店里住了一个晚上。翌日一早,公输春掀起帘子时,顾远早已离开。打开伞店门,她抽出烟杆子点燃。   晨光下,她吐出一口烟:“顾远,千万别杀了自己。不然,日后的你将彻底崩坏。”   离开伞店,心中带着复杂思绪的顾远来到卢家湾。   “卖报卖报!七月六日,魔术大师班奇年在大世界游乐场表演魔术……”卖报童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买了一份报纸掩住半张脸藏在树后。一早,他看到了“自己”到捕房,车素薇递给了“自己”一袋包子,“自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他拿起报纸盖住脸,离开薛华立路往大世界走去。   在他走后,宋修牵着被捂住嘴巴的小二哥出现。小二哥想追上顾远,奈何被主人牵着。   弯腰解开小二哥的嘴巴,宋修拍拍它的脑袋:“那个人是什么味道?”   “汪汪!”   摸摸下巴,宋修深思:“顾远吗……走,回捕房。”   “汪汪汪!”   牵着小二哥回巡捕房,宋修直接去了探长室。   砰的一声门推开,里面康一臣被吓了一大跳,宋修将目光放到正坐在办公桌前拿着包子吃的顾远身上。   “宋修?”康一臣招呼。真是奇了,他怎么到探长室来了?   手上一松,小二哥跑过去,它从桌子底下钻到顾远身上。顾远递给它一个包子,小二哥叼住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顾远对宋修问道:“有事吗?”   宋修走到桌前,眯着眼睛打量他,顾远被看得脊梁骨发冷——他最近有给小二哥洗澡,难道小二哥跑出去撒泼打滚弄脏了自己,然后狗主人赖在自己头上了?他抱起啃着包子的小二哥闻了闻,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啊?等了好久,宋修口中才蹦出了两个字:“没事。”说完,也不带走小二哥,离开了探长室。   康一臣狐疑:“不对,宋修肯定有事!”   顾远笑回:“也要他说才行。”无缘无故的,说没事他也不信。可对方脾气古怪,他不想说的事情,你还真问不出来。   而且,今天早上,宋修真的是在看自己吗?   小二哥吃掉包子后,便趴在桌下打起盹儿来。 第二章   大世界。   蜿蜒交错,衔接主楼上下贯通的中庭连廊,是连接各个楼层剧场的通道。在主楼的二楼特辟密室里,戴着单片眼镜的日本男人看着眼前的人手指不停地从脸上闪过,每闪过一次,就变成另外一张面具。他足足变了一百张不同表情的人脸面具,直到最后一张悲怒的面具出现才停下。他缓缓摘掉这张面具,露出一张俊朗非凡的脸来。   “啪啪啪啪——”榊切人鼓起掌,他笑着说:“班大师,果然名不虚传。”   把面具放下,班奇年回道:“榊切人先生太客气了。前些年,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我也不过是上海滩街头变戏法的杂耍人罢了。”   榊切人笑脸温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都是你应得的。上天不会亏待如你这般努力的人。”   班奇年拿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然后拿起递给对方:“多谢,先生请。”榊切人接过。两个杯子一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饮而下,榊切人拿起帽子站起:“期待你的表演。”   班奇年送人到门口:“定不让您失望。”   含笑点头,榊切人戴上帽子离开密室。榊切人走后,有人给班奇年送来字条:“班大师,这是您刚刚让我送过来的。”   接过字条,班奇年打开一看,在看到字条上熟悉的字迹后,他为之一震,随即转身回密室。   从中庭百米连廊往下走,能看到剧台上的演出,很多人站在栏杆旁看表演。榊切人从连廊走下来的时候,与一个黑衣人擦肩而过。他脚步一顿,站住回头,那人影消失不见了。他抬步,继续往下走去。   大世界游乐场门口贴着巨大的画报。画报上,有个戴着黑色高帽的神秘男人,他两手张开,燃烧着火焰,手中间,是他的名字和“惊奇大魔术”几个字。走到门票售卖处,顾远说:“我找班大师。”卖票人客气回道:“抱歉,客人,如果您想看魔术,请在后天晚上八点买票进场。”顾远换了一种说辞:“我是班大师的师弟,能否让我见见他?”卖票人依旧客气:“非常遗憾,班大师吩咐过我们,不要让任何人打搅他。”   从这一问一答的对话中,顾远得到了信息——班奇年还在大世界里。那么,和他一起穿过轮回巷的班奇年,恐怕早已经潜入里面刺杀“自己”了。摸摸口袋,身上只剩下三顿饭的饭钱,正打算买门票的时候,有人和他打招呼:“顾探长。”   是刚从大世界出来的榊切人。   “给我一张票。”顾远拿出钱递入窗口,然后转头回应对方:“榊切人。”   卖票人把票给顾远,他接过后站到一边与榊切人相对。   “有顾探长的地方,就会有案子。不知顾探长来大世界查什么奇案?”   这个男人真是不讨人喜欢,哪怕他披着一张温文儒雅的皮。顾远回他:“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进去玩一把罢了。”   榊切人得体有礼:“风流之地,带上名媛贵妇和淑女佳人才有乐趣。”   顾远一笑暗讽:“榊切人先生风雅。不过,故作之态,也只会遭佳人厌恶罢了。”   榊切人回笑:“顾探长说得极是,在下将约阁下身边的佳人前来看魔术表演。先行告辞。”摘下帽子点了点头,榊切人离开。   身边佳人?榊切人指的是车素薇吗?可惜他注定约不到人。因为那天,他、康一臣、车素薇、曹青萝会一起前来大世界看魔术表演,并发生刺杀之事。   拿着票,顾远进入大世界。   里面,人声鼎沸。擦肩而过的有名流,也有混混。想要在这么复杂的人群里找到和他一起穿过轮回巷的班奇年,难上加难。可他最担心的是,对方会借着自己的身份行事。现在,他唯有希望聪明敏锐的班奇年能够察觉到有人刺杀自己,不然,死在自己手中,一切都完了。   穿过人群,来到剧场舞台附近,顾远蹲守班奇年的副手。片刻后,他等到了人。顾远上前拍了一下副手:“班大师在哪儿?”   副手眉头一皱:“你是什么人?”   顾远表情严肃:“有人要刺杀班大师,带我去见他。”   这话让副手紧张:“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远义正词严:“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班大师。”   副手慌张道:“我这就带你去见班大师。”说完,他刚转身,便惊呼了一声:“班大师!”人怎么出来了?这非得引起附近的骚乱不可。   班奇年拄着一根魔术用的拐杖,看向顾远:“你的话,我听到了。”   目光犀利地打量了一番班奇年,确认他不是自己要追的那个之后,顾远回道:“班大师,我们私下谈。”周围已有人注意到班奇年的出现,并陆续围上来。当场说这些,只怕会引起大骚动,这样,对那位班大师的刺杀更加有利。   “是班大师,真的是班大师!”   “班大师怎么出来了?”   “班大师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好看。”   人群渐渐聚拢,把顾远和班奇年围在中间,有女人娇声喊道:“班大师,表演那天,我和姐妹们一定到场。”   班奇年微笑致谢:“谢谢各位的厚爱。”说完,他对顾远道,“先生的话,我刚刚已经听到。有什么话,咱们在这里直说。你说有人要刺杀我,不知是何人?”   班奇年的话让在场所有人哗然。   有人要刺杀班大师?真的假的?   看着班奇年制造出的轰动,顾远目光变得有些冷:班奇年和他的魔术一样狡猾多端。故意制造这些,他就变成了众矢之的。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班大师若想知道,随我走一趟便知。”   “想要刺杀班大师的人,不会是你吧。”人群中,冒出这么一句话,现场瞬间炸开。班奇年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故意道:“真是抱歉,我并非有意要怀疑先生,如果你真的是巡捕房的探长,我现在便派人去中央捕房走一趟,请人过来确认。不然,请恕我不能跟着你离开。”   顾远目光沉了下来——他不可能让人去巡捕房请人。因为,另一个顾远还在捕房里。   看顾远不回话,班奇年继续问:“不行吗?”人群再次炸开。不敢就意味着顾远在撒谎,意味着,所谓刺杀的人,有可能是他。   看来,他今天不仅无法证实自己是巡捕房的探长,还会被怀疑成刺杀班奇年的人。这种逆转,在顾远的意料之外。顾远环视了一圈围观的人们,他道:“我有的是证据让班大师相信我的话,只要你——”话未说完,他忽然撞开人群,手一伸,往前一抓——班奇年!   “他要逃了!快!快把他抓起来!”人们簇拥上来,在顾远差点抓住与他一同从三天前穿过来的班奇年时,猛地被人群堵住,然后无数的手抓向他。似在嘲笑般,帽子下,班奇年嘴唇动了动,退开一步消失在人群之中。   看着顾远被众人淹没,班奇年拄着拐杖离开。   “放开!放开!”顾远挣扎,眼睁睁地错过了班奇年,顾远急红了眼睛。   “打他!打他!竟然冒充巡捕房探长,还打算刺杀班大师!”   一时,顾远狼狈不堪。经过连廊,曹青萝被附近的混乱吸引住目光,当看到一群人抓着顾远打的时候,她急忙跑下来,一面喊一面往里面挤:“大家住手!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打他!打他!”   曹青萝急忙道:“我是《申报》记者,你们要不停手,我便把今天的事情拍下来,把大家都登上去!”一句话让众人停下手。得到自由,顾远追了出去,曹青萝急忙追了过去:“顾探长,顾探长——”   顾远从连廊往下跳,下面的人被忽然跳下的人影吓了一大跳。看到混在人群之中的黑色背影后,顾远追上去。前面的黑影,意识到他追踪上来,一闪避入一楼的哈哈镜厅。顾远跑进来,里面,十几个大镜子扭曲了他的身影。一个镜子飞来压向他,顾远急忙接住。当他追出去的时候,班奇年已经消失不见了。   出了大世界,人已无踪迹。   “顾探长,顾探长——”曹青萝气喘吁吁。顾远不想和她多纠缠,混入人群跑开了。   “顾探长,顾远——”人已不知所终,曹青萝着急不已。   馄饨店里,看着曹青萝离开,顾远坐下点了一大碗馄饨吃起来。填饱了肚子,他继续蹲守在大世界门外。到了晚上,他买了一张面具混了进去,继续寻找班奇年。可不管是三天前的班奇年,还是三天后的班奇年,皆不见踪影。接近午夜,他有些疲惫地离开了大世界,上了电车,打算回家。   电车开启后,顾远惊觉自己不能回去。到了半路下车,在一个已打烊的店铺前躺下,打算在此睡一个晚上。疲倦地闭上眼睛,脑海深处,线团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他的对手不简单。以对方的聪明才智,有的是办法和自己周旋。班奇年来到三天前的最终目的是暗杀陆熙顺,在此之前,他必须杀了自己才行。因为,这个世界不能有两个班奇年存在。杀掉过去的自己,代替过去的自己继续活下去,才能扭转未来。   想到这里,顾远再次琢磨起轮回巷的传说——杀死自己才能改变三天之后的未来。   等会儿,这句话,似乎有漏洞。   “只要杀死过去的自己,便可改变三天之后关于自己的未来。”这句话只是说了杀掉自己,就可以改变三天后的未来,并没说要是没能杀掉自己,不可以改变三天后的未来。   想到这里,顾远手心不禁冒汗。   如果班奇年没能杀掉三天前的自己,也没有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会怎么样?饶是见多识广的公输春也没有告诉他后果。这么一来,他可不可以认为,自己的猜测有可能是正确的?这个想法十分危险,就像是一场十赌九输的赌局,赌的就是几乎不可能赢的一局。   班奇年来到三天前,目的是杀掉陆熙顺,以他的才智,一定会让自己的目的达到。但别忘了,现在的班奇年和三天前的班奇年是同一个人,这两个班奇年的性格、智慧、思考方式一模一样。   面对和自己旗鼓相当的自己,三天前的班奇年又怎么会轻易着了三天后的班奇年的道?   想到这里,顾远脑海里的线团忽然炸开!   是的!   班奇年就是班奇年,不管是三天前的,还是三天后的!和自己不一样,这两个班奇年,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三天后的班奇年清楚地知道三天前的自己住在哪里,会吃什么食物,还有和谁接触——也就是说,他完全有一百种方法谋杀自己,然后毁尸灭迹,代替三天前的自己活下去,之后在魔术表演当天杀掉陆熙顺。   想到这里,顾远猛地想起今天在大世界被围攻的事情。当时,他想告诉三天前的班奇年有人要刺杀他的事情,可对方不仅没有相信,还鼓吹旁人围攻他。现在回想起来,从各种迹象来看,自己像是踏入了一个圈套。而三天后的班奇年却混在人群中看他的笑话。按道理说,三天前的班奇年并没有见过自己,更不知自己是谁。那么,班奇年为什么要有这样针对自己的举动?   脑子迅速转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大胆而危险。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解释,有可能——三天前的班奇年真的知道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   魔术表演在后天晚上,后天中午之前,如果三天前的班奇年没有死亡,那么他所有的猜测便是真的。可是,若三天前的班奇年被杀死,被三天后的自己代替活下去,改变后天的魔术刺杀表演呢?   想到这里,顾远脑海中的那团线又缠了起来。   这是一场十赌九输的惊险游戏,它刺激着顾远的神经。   他决定了,要和两个班奇年赌一把!   不再想,放空大脑,顾远缓缓睡去。混沌之中,顾远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车素薇不断地叫自己。   “顾远,醒醒。”   身子一阵摇晃,顾远猛然睁开眼,车素薇的脸近在咫尺。   “顾远?”   “素薇?”眼睛里的迷茫很快消散,顾远清醒过来,翻身而起。   “你怎么睡大街上啊?还有,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面对对方的关心,他抓了一把头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没回去。”   不疑有他,车素薇说:“怎么不住店?”   摸摸口袋,身上不够住店的钱了,他讪讪一笑:“钱忘记拿了,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今晚解剖了一具尸体,刚从捕房出来没多久,正打算回家……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   “我家。正好家中有药,给你清理一下脸上的伤口。”   招来两辆午夜拉客的黄包车。上车后,报了地方,车夫拉起他们往蒲石路奔去。约莫二十分钟,车子停在小洋房前。付了钱,两人下车一同进去。   车素薇的家分上下两层,是一座很小的洋房。一楼小厅,简洁明快,看着就舒服。她指着桌边的椅子:“你先坐着,我去拿药。”   顾远拉开椅子坐下。片刻后,车素薇拿着一个小药箱过来。把小药箱放在桌上,她拿出棉花和药水,说:“有点刺疼,忍着点。”   “一点小伤罢了。”这脸上的伤口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更大的伤口他还经历过呢。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车素薇就没什么顾忌了。她用药水把棉花沾湿,开始清理顾远脸上的伤口,以及伤口周边的污秽。   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摆弄,顾远看着认真为自己清理伤口的车素薇——眼前的女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把脸上的伤口清理干净后,车素薇拿起药膏敷伤口的时候,两人视线相撞。车素薇脸上一僵,随即避开目光,说:“两天之内,最好不要让水碰到伤口。”   “好。”   “二楼右边有间空房,在一楼洗澡后,你在那里睡一个晚上。”   说完,车素薇拿起药箱子,上楼回了房间。   二楼右边的空房很干净,明显有人经常开窗打扫。里面有一个书架、一张桌子,还有一些男人的东西。从书架上,顾远看到了欧本海和杜克明编写的《对于洗冤录之意见》,足见这间房是车云庆曾居住的。没碰任何一样东西,洗过澡后的顾远脱掉鞋子上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起床换好衣服,车素薇来到顾远的房门前。她抬手敲了敲门道:“顾远。”里面悄无声息。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抓住门把一推,床上的东西整整齐齐,一个人影也没有。显然,他早已离开。车素薇不禁道:“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摇摇头,下楼洗漱后出门往中央捕房走去。路上,东素薇买了一纸袋的面包还有香肠。当她进入薛华立路的时候,汪汪汪的狗叫声响起,前面,宋修正牵着小二哥。   “宋修早,小二哥,这是给你的。”走上前,车素薇把纸袋里的香肠拿给它,小二哥摇着尾巴咬住香肠趴在地上吃了起来。   “谢了。”宋修淡漠地道谢。   车素薇把纸袋递过去:“刚刚在路上买的,尝尝。”   “不了。”宋修踢了踢正在埋头啃香肠的小二哥,“它也吃过了。”   车素薇笑着说:“你对小二哥太严厉,怪不得它老跟着顾远跑。”然后蹲下揉了揉小二哥的脑袋。   “宋修、素薇早。你们说什么呢?”说曹操,曹操到,来人是顾远。   “说小二哥跟着你跑。对了,今天早上——”车素薇站起转头看向顾远,在看到他那张完好无损的俊脸后,她忽然停口。   “早上怎么了?”顾远问。   “你的脸——”车素薇伸出右手摸对方的脸,没有回避的顾远被摸个正着。   顾远问:“我的脸怎么了?”   “奇怪了……”车素薇左手上的纸袋落下,宋修弯腰接住。他看见车素薇用两只手摸着顾远的脸,不断说着:“消失了,不见了。”   不远处,正赶来捕房的康一臣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张大了嘴巴和眼睛。顾远一脸疑惑,问不断摸索自己脸颊的车素薇:“我脸上有什么?”   “伤口,你脸上的伤口不见了。”   “伤口?”   “昨天晚上,你脸上有伤口,还在我家……”   “咳咳!”宋修打断车素薇的话,然后把纸袋一伸,插入两人之间。他说:“素薇,刚刚咱们要谈的事情,上文牍科里谈。”   谈事?   宋修话中有话,车素薇收手:“好,咱们上去谈。”   把狗绳子扔给顾远,对方接住,宋修说:“看着小二哥。素薇,我们上去。”   牵着狗的顾远有些莫名地站在原地。两人走后,康一臣凑上前:“远哥,远哥,薇姐为什么要摸你啊?”   抹了一把脸,顾远一脸高深莫测:“不知道。”刚刚,车素薇脸上的表情让他有点在意。抵触男人的她无缘无故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不是有事,她怎么会这么亲昵地触碰男人?   康一臣手一拍,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薇姐喜欢你!”   “……行了,走吧。”   “汪汪汪!”吃完香肠的小二哥站起。   “哎哎哎,远哥等等我啊。”   二楼文牍科。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宋修在桌子上摆上围棋。他对车素薇说:“昨天晚上,你和顾远一起?”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的。”   “嗯,昨天午夜回家的时候,我看到脸上带着伤口的顾远躺在路边睡觉。我问他为何不回家,他说家里出了点事,所以不能回去。后来,我带他回家,并给他处理伤口,还留他住了一个晚上。只是,一早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离开了。”   “继续说。”   “离开家来捕房,刚刚见到了他。可奇怪的是,顾远脸上没有任何伤口。”   “还有吗?”   “没有了。”   “素薇,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你是指,双胞胎?”   “不,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人,连小二哥也分辨不出来的那种。”   车素薇一惊:“你说什么?”   成功将白子围死,宋修抬起脸:“你昨天晚上遇见的顾远,不是现在的这个顾远。”   车素薇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会不会是有人在假扮顾远?”   宋修一笑:“那你觉得哪个才是真的?”   想了一下,车素薇惊惧地发现,她无法分辨昨天晚上和今天的顾远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她眉头拧在一起,不解又狐疑。   “分辨不出来是吧?”   “我不知道……”   宋修落下一枚黑子:“你之所以分辨不出来,是因为两个顾远是同一个人。”   “两个人怎会是同一个人?”   “不知道。”   宋修的话让人骇然。这种事情,如果是别人说的,她会觉得是怪谈,可这话是宋修说出口的,便有可能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两个顾远是同一个人?”   “因为我在同一时间见过他们。”   “什么?!”车素薇吃惊。所以,宋修才会拦住问顾远伤口的自己。   “那你怎么知道两个顾远是同一人?”   “小二哥经常跟着顾远跑,如果不是,它早就认出来了。可没有,不管是现在的这个顾远,还是昨天晚上你遇见的顾远,小二哥分辨不出来。我以此断言,两个顾远为同一人。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带着小二哥寻找昨天晚上的顾远试试。”   “那好。”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她无法相信。所以,她决定自己去确认一次。   探长室里。   副探长裘意远,也就是严云舟提拔上来的那一位,正给顾远报告最近接手破掉的一个小案子。正谈着,车素薇打开门,没打搅他们,她探进脑袋对小二哥招了招手。小二哥站起走到门口,车素薇牵起它,然后对顾远打了一个手势。顾远对她点点头,她便把小二哥牵走了。   车素薇离开一分钟后,顾远打断裘意远,将他打发掉,随即起身打算出门。   “远哥,你去哪儿?”   “有事出去一趟。”   “要我一起吗?”   “不了。”   说完,顾远离开中央捕房,追踪车素薇而去。二楼走廊窗口,宋修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中央巡捕房。   牵着小二哥,车素薇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完全不知道上哪里寻找昨天晚上的顾远。于是,她道:“小二哥,咱们去找顾远。”   “汪汪汪!”也不知小二哥听懂了没有。   走在法租界和华界的边缘地区,车素薇毫无头绪。路上,经过一家包子店的时候,小二哥叫了好几声,然后走进去嗅了嗅。以为小二哥想要吃肉包子,在她打算买的时候,小二哥又忽然离开了法租界的地界范围,进入了华界。一路走进里弄,车素薇跟着它来到了顾远的住楼。   上了楼,小二哥身子一立,爪子刨门。门没锁,车素薇搭上把手一推,门应声而开。   “汪汪汪!”小二哥往房间跑,跳上床趴着不动了。   在房中转了一圈,看到顾远的衣服,车素薇问:“这是顾远的家?”小二哥“汪汪”回应了两声。顾远租住在二楼,若不开窗,里面会显得有些昏暗。她走到窗边,手一推,阳光洒进,窗外有顾远晾晒的衣服,屋子里也变得亮堂不少。小二哥在床上翻滚,显得特别舒服。不一会儿,它翻身坐起,叫了两声,便跳下床趴到了窗户边。   “汪汪汪!”   楼下传来脚步声,车素薇好奇地探出脑袋一看,一个熟悉的背影蹿入里弄巷里消失不见了。而后面,顾远追了上去。车素薇脸色大变,她牵住小二哥:“小二哥,去追!”   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是顾远,身后追逐的人也是顾远。   “汪汪汪!”   带着小二哥下楼,车素薇还是迟了一步,两个顾远都不见了踪影。车素薇连续转了几条巷子都没有找到人。她蹲下解开小二哥的绳子:“去,找顾远。”   小二哥叫了两声便跑了,车素薇连忙追上。小二哥和她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她彻底追丢了小二哥。站在不知名的巷子里,车素薇大喊:“顾远!小二哥!”   前面,传来枪声和小二哥的叫声。车素薇浑身发冷,她内心不安地跳动着,似乎在害怕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顺着小二哥的叫声,她连忙追过去。   此刻,顾远拿着枪追踪一抹诡异的灰色背影。那个背影,穿着从他家里盗窃而来的衣服。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对方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每每他要追上对方时,都被他逃掉了。这种即将抓住,却又从手中溜走的感觉,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   “汪汪汪!”小二哥的叫声传过来。在七转八弯的巷子里,顾远拿枪继续追踪那道身影,但对方速度奇快,如果是普通人早就追丢了。越追越深,当他捕捉到小二哥的狗影,那道灰色背影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即将拐入巷子消失的时候,顾远手中的枪对准了对方的肩膀。   砰的一声,子弹打出。   “顾远!”子弹对面,车素薇刚好从前方拐角巷子出来。   “素薇!”顾远大惊失色。   只看到前面的男人把车素薇扑倒在地,子弹飞过他们的头顶。   顾远抬脚想要上前,车素薇忽然慌乱地爬起,张开双手把男人护在身后,她眼中满是惊恐:“别过来——别过来!”   “汪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先是舔了舔灰色背影的男人的脸。舔完后,它看看拿枪的顾远,又“汪汪汪”叫着跑过来舔顾远。舔完后,它站立在中间左看右看,不断地摇尾巴汪汪叫。   不仅小二哥失常了,就连车素薇也失常了。   惊慌失措的车素薇护着身后的男人,她眼中尽是惊恐和害怕,这还是顾远第一次见到对方这番模样,如同变了一个人。她如此护着身后的男人,这个男人是谁,值得她这么相护?   退后一步,拿着枪的手缓缓放下,顾远说:“我不上去。”   这么防备地盯着他看,还真令人情绪复杂。车素薇紧张地推了推身后的人:“走,走——”   男人动了起来,他缓缓站起,然后大步往前闪身进了另外一条巷子。小二哥看了看顾远,它“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转身想追上离开的男人。但车素薇及时抱住了它,把狗绳子拴上。小二哥去不得,只能对着巷子叫。   那人离开后,顾远收枪,他上前伸出手:“你没事吧?”对方的脸色有些苍白。   车素薇站起,摇摇头:“我没事。”   什么也没问,顾远说:“回去吧。”   顿了一下,车素薇问:“你不想知道?”   那双深邃的眼睛与她对视,他说:“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顾远以为那人是窃贼。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他家的门锁被人开了,车素薇才得以进入。其二,对方穿着自己的衣服。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车素薇认识此人。她为了对方,不惜拦下他把人放跑。他对那个人很有兴趣,想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让车素薇做出“护犊”一般的举动。   车素薇眼睛深处复杂不已,顾远露出笑容:“走吧。”   于是,两人回中央捕房。   探长室里,靠在椅子上的顾远闭着眼睛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今天早上车素薇的异动,是因为巷子里的那个男人吗?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一向不怎么靠近男人的车素薇失控到护在身后呢?想到这里,顾远又想到了今早车素薇抚摸自己脸颊的举动。   脑海深处的线条开始纠缠,隐隐地,顾远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还是与自己有关的。   中午,在饭堂吃过饭后,有巡捕交给他一封信:“顾探长,你的信。”   顾远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让他瞳孔一缩。他站在原地,人不寒而栗。看完信,他收好放进口袋。之后,随手在一楼拿了这两天的报纸回探长室。他坐下摊开报纸看了起来,康一臣有些激动地说道:“远哥,班大师明天表演,咱们一起去看吧。”   “你有票吗?”   “没有。”   “想要看,也得有票才行。”   “我现在就去买。”   说完,康一臣风风火火地走了。遗憾的是,他一张票也没买到。知道班大师做魔术表演,看客早就抢光了票。康一臣回来后趴在桌子上,神情失落。看着他的样子,顾远好笑地说道:“等等吧,说不定奇迹会出现。”   “奇迹?”康一臣不解。   直到曹青萝打来电话,说手中有几张票,到时候一起去看表演时,康一臣连连激动地说顾远神算。   晚上带着小二哥回家,顾远拉开灯,看到床上留有一封信。他拿起拆开一看,然后拿出火柴把今日收到的两封信都烧掉了。 第三章   次日七月五日,是班奇年在大世界表演魔术的日子。   在人来人往的大世界里,顾远摩挲着手中的面具,戴到了脸上。   法租界中央捕房。   下午,曹青萝来捕房直上探长室,刚入门便道:“顾探长。”   “嗯,曹记者。”   “前天早上在大世界,你怎么躲着我啊?”曹青萝坐下,开口质问。   “躲着你?”   “对啊。”   “哦,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事,所以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前天早上?”康一臣听得莫名其妙,前天早上远哥不是在捕房吗?他看向顾远,对方无声无息地说了口语——闭嘴,刚想说话的他立马把嘴巴闭上。   “是啊,那天看到这么多人围攻你,真把我吓坏了。”   “后来呢?”   “后来,你好像追什么人去了。话说,那天你到底在追谁呢?”   “追个小贼,没想到让他跑了。”   “顾探长真是拼命。”   “在其位,负其责,尽其事。”   曹青萝巧笑嫣然:“顾探长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呢。”这就是对方吸引自己的地方之一吧。她看上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把话头岔开,顾远问:“曹记者,我看到班大师的新闻是你写的。你见过他是吗?”   “是的。”   “不知道班大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起这位奇人,曹青萝不禁有些敬仰:“班大师是个戏法奇才,我采访他的时候,他小露了几手魔术,你猜怎么着?”   康一臣好奇问道:“怎么着?”   “班大师竟然从我的帽子里拿出一杯热乎乎的茶请我喝。”   康一臣一脸惊奇:“还有吗?”   “还有,他手中还能着火。不仅如此,他还能变出一只小猫来呢。”   “这么说来,班大师是个亲和的人。”   “嗯,班大师不仅亲和,而且一点做派也没有。”   从曹青萝口中,顾远得到了不少消息。   晚上七点,大世界游乐场。   真要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里的话,“纸醉金迷”再适合不过。四人一狗来到大世界的门口,这里,早已人声鼎沸。他们大多冲着班大师来的,就算乾坤大剧场里的票已经卖完了,也丝毫影响不到人们想要进入玩乐一番的心情。   顺着人流走进去,橘色的灯光下,顾远偏头看到车素薇心神不属的侧脸,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思量了一下,他把狗绳子递给她:“你带着小二哥。”   车素薇回过神,她下意识地接过狗绳子,然后回视带着令人看不懂笑容的顾远。她点头:“好。”   进入大世界往乾坤大剧场走去。剧场门前人山人海,没有买到票的,都想混到里面一睹班大师的风采。   十来分钟后,四人一狗总算进入乾坤大剧场,坐在了第五排的位置上。   他们刚坐下,几位之隔的榊切人与他们打了声招呼。曹青萝好奇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日本钟表匠人榊切人。”说完,车素薇摸摸坐在走道里的小二哥。剧场座位间距并不大,小二哥安静地坐着。   “哦。”点点头,曹青萝不再问。   距离魔术表演开场还有五分钟时,整个剧场的灯啪啪啪啪地熄灭,原本喧嚣的剧场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台上出现一道光,光源的中心是一座西洋座钟。这座钟嗒嗒嗒地转动着,时间缓缓接近八点。顾远认出,这座钟是榊切人制造的。   顾远不由一想:榊切人和班奇年有关系?   脑海中,那线团再次缠绕起来。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时针嗒的一声指向八时,台上光束消失,剧场瞬间一片黑暗。紧接着,台上灯光亮起,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出现。台下人们惊叫:“班大师!”   康一臣不由激动叫道:“是班大师!是班大师!”   台上,班奇年示意大家安静。接着,他双手不断地闪过脸,脸上的面具不断变换,每一张面具上的表情都不同。   喜、怒、忧、思、悲、恐、惊等。   大家惊诧地瞪大眼睛:原来,人有着这么多复杂多变的表情!   直到一百张面具闪现完,班奇年那张脸终于显露了出来。   “班大师——”台下的人们激动呼喊。   露出笑容,班奇年大声说道:“感谢诸位的厚爱,今夜我势必以最好的魔术表演回赠各位。”   话音一落,人们更加激动地吆喝着:“班大师!班大师!”随着吆喝声,班奇年开始了神奇精彩的戏法表演。“百变面具”后,班奇年表演了享誉海内外的晚清魔术大师朱连魁的“大碗飞水”“碎纸还原”,还有“飞桌”“镜中像”等魔术表演。技艺娴熟的术法震撼了每一个人,台下的观众看得惊叹连连。他可以让茶杯悬浮,还可以一手挥出无数的蝴蝶。可最令人称奇的是,他把一个大活人变没了。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小二哥也看得津津有味。班大师这一手又一手的独特戏法让人看得过瘾不已。   最后,班奇年要表演“浴火重生”作为结束。可活人如何浴火重生呢?台上,班奇年说得头头是道,台下的人惊呼着。在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先表演了一番火术戏法,两只手上的火焰不时闪现,最后画出一条火龙,那条火龙随着班大师的操纵缠到了他身上,再之后,火龙消失。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他开始表演真正的“浴火重生”。   副手上台,班奇年手中蹿出火舌,副手身上瞬间燃起了火焰。不一会儿,他浑身被火焰包裹,在台上打滚凄叫。   台下的人们大惊失色。   这一场“浴火重生”的戏法看得人胆战心惊。十多分钟后,班奇年手拿一块布往浑身着火的副手身上一挥,那副手翻身而起,笑着转身给台下的人看。台下的观众发现他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掌声、吆喝声响起。班奇年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开口:“我想请一位有缘人上来与我一起为大家献艺‘浴火重生’。”   “我!”   “班大师,我!”   众人喧嚣,都想亲身上去体验这个戏法。班奇年伸出手掌,他先是握住,再放开。手掌心上,停着一只蓝色蝴蝶。他说:“这只蝴蝶停在谁的身上,那么,此人便是与我结缘之人。”说完,手一扬,蝴蝶缓缓起飞。   所有人的目光放在扇着翅膀飞翔的蝴蝶上,每个人都期待成为班奇年的有缘人。   蝴蝶先在台上转了一圈,接着向台下飞去。它飞过了第一排,越过了第二排,之后向第三排,直到,盘旋在第四排和第六排之间,也就是顾远的前后。小二哥仰头看着蝴蝶汪汪叫,甚至想跳起抓蝴蝶,车素薇急忙摁住它。   那只蓝色蝴蝶缓缓飞下,众人以为它要挑选第六排的某个姑娘时,它忽然飞了起来,越过了顾远的脑袋,停在了顾远前面的人的肩膀上,此人是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熙顺。   顾远目光越过蝴蝶,看向台上的班奇年。台上,班大师大声道:“这位便是与我结缘之人!请——”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陆熙顺,他身旁的夫人笑着说:“没想到今夜能看到先生和班大师结缘,实在令人惊喜。”   陆熙顺笑道:“沾光了。”说着,他站起,在肩膀上的蝴蝶飞起刹那,他后座的顾远猛地伸手摁住他——   “砰!”   “砰!”   “砰!”   “轰——”   三道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另外还有一道从台上蹿飞的火焰!   第七排,有个身穿黑衣、戴着帽子的男人对准陆熙顺打出了第一颗子弹。但陆熙顺被顾远摁下,顺利地躲过了一劫。倒是那只蓝色的蝴蝶,被子弹击中,刹那间炸开。   第五排,距离顾远他们十多个座位的人向第七排的黑衣人打出了第二颗子弹。他戴着一张面具,目光冷冽深邃。   黑衣人避开了第二颗子弹。   第三颗子弹,是顾远在摁压下陆熙顺的时候打出的,他对准的是台上的班奇年。子弹擦过班奇年的脑袋顶端,瞬间,流出的血黏糊了头发。同一时刻,班奇年手中的火舌蹿出,向第四排座位上的陆熙顺而来——   几秒钟的时间,瞬间的寂静之后,整个乾坤大剧场大乱。   “杀人了!杀人了!”   惊慌失措的人们向门口跑去。摁着陆熙顺的肩,顾远在他耳边说道:“陆先生,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我接到线报,班大师要杀你,还请陆先生趁乱离开乾坤大剧场。”   陆熙顺不由惊道:“班大师要杀我?”   “是。”   眼下情况对自己很不利,既然是捕房的探长,再联系向自己打过来的子弹,陆熙顺信了半分。他站起,与夫人混在人群中,由顾远掩护着向剧场门口跑去。   “一臣,护素薇和曹记者离开!”顾远大声道。   “是!”   “汪汪汪!”   “砰砰砰!”黑衣人连续向陆熙顺打出三颗子弹,顾远极为巧妙地带着陆熙顺避开,倒霉的是,有两人中枪身亡。   戴着面具的男人用手在椅子上一撑,然后落到椅子上,迅速地踩着座位向黑衣人逼来。   “砰砰砰!”黑衣人慢慢退开,他顺手抓住一人挡在身前。面具人不得不收枪迅速跳到另外一把椅子上,以此寻求破绽,射击黑衣人。   顾远护着陆熙顺越来越靠近门口,当看到台上的班奇年要下台追过来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不再护送。班奇年手指蹿出火舌袭过来,顾远打出子弹:“砰——”   班奇年一闪避开,然后继续袭击。   另外一边,车素薇三人和小二哥终于挤出门口。在出来的刹那,车素薇把手中的绳子递给康一臣,然后狠狠一推,把康一臣和曹青萝推了出去。   “欸——素薇!”曹青萝惊魂未定。   “薇姐!”康一臣惊叫。   小二哥“汪汪汪”地叫着,想蹿进去,但被康一臣死死拉着。曹青萝叫喊着:“素薇!顾远!”说着想跑进去,康一臣急忙把人拉住。   “哎哎哎,康一臣放手!”曹青萝怒道,这是康一臣第二次拉住自己了。上一次,就因为这个混账拉着自己,素薇才会出事。   “咱们在外面等,有远哥在,薇姐不会出事。”   “放手!”   “不放!”   曹青萝挣扎,挣不开,便张口狠狠咬住康一臣的手。康一臣惨叫一声,两眼泪汪汪。   “汪汪汪!”   当里面的客人全部出来那一刻,乾坤大剧场的门突然关上了。小二哥用爪子奋力刨门,门纹丝不动。此时,仓皇逃离的人们还不知道里面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戏。   乾坤大剧场里面,车素薇抽出随身携带的解剖刀,她身影矫健地逼近正在使用戏法与顾远缠斗的班奇年,想协助顾远,前后夹击班奇年,逼迫他束手就范。   看到车素薇折身回来,顾远心下一沉。于是,他不断开枪,把班奇年引向自己。   那边,黑衣人和面具人。   黑衣人不断地对面具男打出子弹,直到弹尽。扔掉手中的枪,黑衣人取掉手套,手一挥,椅子飘浮而起,砸向面具男。   面具男连连后退,他飞旋一踢,两张椅子飞起,与砸过来的椅子撞到一起。黑衣人又连发几颗子弹,其中一发打掉黑衣男的帽子。   帽子下,真颜乍现。   是班奇年,三天后的班奇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榊切人,在看到黑衣人的面孔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看了看顾远,又看了看面具男,恍然大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有趣,有趣至极。”   终于,面具男子弹打尽。他一个翻滚,抄起一根椅脚,向黑衣班奇年袭去。   近身近战,是班奇年的弱势,因为这样,他很难使用魔术。想要拉开距离的黑衣班奇年连连后退,但面具人步步紧逼,逼得他无法施展戏法。   一时间,黑衣班奇年处在下风。   那边,受到顾远和车素薇夹击的班奇年,在他看到“自己”被逼得无法施展身手时,目光闪了闪。拿着拐杖的手一放,无数蝴蝶飞出,向车素薇包裹而去。   “小心!”顾远大声道。不一会儿,车素薇被蝴蝶缠住,班奇年笑了:“那些蝴蝶,有毒。”   顾远脸色大变。   “真不去救她吗?再晚可就迟了。”以这样的方式扰乱对方的心神,对他来说更加有利。他早就看出那个女人对顾远来说十分重要。   “砰砰!”两颗子弹打出,却打偏了。   班奇年露出快意而略显疯狂的表情:“两次阻拦我!顾远,这一次,我让你知道和我作对的下场!”   说完,班奇年忽然拿起拐杖对准了车素薇。   “不要!”没想到对方随身携带的拐杖竟然是改造过的枪械,顾远大惊。   三颗子弹从拐杖底打出。一颗,打中车素薇的肚子,两颗打在了她心脏的位置。拿在手中的解剖刀坠落在地,车素薇双腿一跪,倒在了地上!蝴蝶哗哗哗地飞起散开,车素薇抽搐了好几下,断了气。   顾远双眼瞬间充血发红,他身上的杀气,就连鬼神也要惧怕三分。   噔噔噔地一跳,顾远飞起,双腿夹住班奇年的脖子一个反剪。班奇年同他一起滚落到下面的座位上,周边椅子倒了一地。   擒住班奇年,顾远疯了似的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   “唔——”班奇年痛苦呻吟,瞬间鼻青脸肿。   另一边,面具男连连逼退黑衣班奇年,他手中的棍子迅猛凌厉。   到底力量悬殊,若无戏法傍身,班奇年哪是有武术在身的面具男的对手。最后那刻,班奇年使出火焰燃烧自身,他不再躲避,控制浑身的火舌向面具男燃去。面具男低喝一声,手中的棍子一击一落,打中了黑衣班奇年的天灵盖,班奇年应声倒地。喘着粗气、浑身汗水的面具男脱掉外衣扑灭班奇年身上的火焰,把班奇年扛到肩膀的刹那,他看了一眼车素薇的尸体和不断以拳头揍人的顾远。   顿了一下,他迅速离开了乾坤大剧场。   回过神来的顾远赤红着眼睛,他气息不稳,快速跑到车素薇的身边。他把手指探到她的鼻息下,没有感受到一丝气息,他微微颤抖,抱起车素薇冲出了乾坤大剧场。   午夜,被黑暗包裹的华界安静得不似人间。巷子里,火红灯笼光缠住过客的身影。   一步又一步,面具男扛着肩膀上的人来到了一条灰色巷子前,然后,把人扔在了地上。   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此人,是穿过巷子而来的顾远。   这场十赌九输的赌注,他赢了。他猜中了两个班奇年会联手,现在,不管是三天前的班奇年还是三天后的班奇年,都被他擒住了。眼下,只要带着三天后的班奇年穿过这条灰色的巷子,便能回到三天前。   这么一来,车素薇也就还活着。   想到车素薇的死亡,顾远的心紧了紧。他扛起班奇年踏入这条轮回巷,和他第一次穿过的感觉一样,与世隔绝的寂静,如同某种不该存在于世的空间。   扛着班奇年踏出轮回巷的时候,那种行走在阴间的感觉消失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顾远把人扛回法租界中央捕房,守夜巡捕看到他惊奇不已:“顾探长,你回来了?”顾远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三天,康一臣到处在找人呢。   把班奇年放下,顾远回:“是的,现在什么时候了?”   “七月十一日凌晨。”   点点头,看来自己没有算错。顾远指着班奇年:“把他弄醒,然后换身衣服,我要亲自审讯。”   “连夜审讯?”   “是的。”   不再疑问,巡捕把班奇年拖了下去。待到人醒后,巡捕将他两只手背到身后绑住。   审讯室里。   洗了一把脸进来的顾远与班奇年相对。   班奇年狼狈,身上带有伤口,他率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会与自己联手?”   “赌的。”顾远回,他继续说,“正常人听到有人刺杀自己,就算没有寻根问底,也会紧张。可是,当我告诉三天前的班大师有人要刺杀他的时候,他不仅没有紧张,还刻意让周围的人攻击我。其实,哪怕是一句质疑或眼神,他真能把我瞒过去。但没有,从始至终,他游刃有余,甚至把刺杀的罪名扣到我头上。由此,我断定他有问题。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不相信我的话呢?所以,我决定赌一把。赌他知道刺杀自己的人是谁,赌一把你们之间的联手。”   “所以,你也和自己联手?”   “是的,事实上,我赌赢了。”顿了一下,顾远继续说道,“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从始至终,你的目的是杀了陆熙顺,和三天前的你的目的是一样的。你们联手的话,胜算会更大,所以三天前的你不会拒绝你自己。”   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人,想法,自然一样。   “呵呵,顾远,你还真是可怕。你就不怕过去的自己把你杀掉吗?”班奇年露出自嘲的笑容,他这辈子最大的失手在顾远身上。   “和你一样,我最了解自己,所以我设了一计。”   “什么计?”   “从我与车素薇相遇开始,我便已经计划好了。身为入殓师的她心思细腻,势必会发现两个顾远的存在,之后,只要她把那个我引过来,让那个我发现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这样,我再给自己写上一两封信,他便不得不信。”   说白了,就是他太了解自己了,车素薇的异样,他一定会追查,之后会发现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再送上两封信,对方自然会相信。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把我抓回来,那个女人真的会死?”   顾远面沉如水,他开口:“想过。正因如此,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如果失败了呢?”   “没有如果可言。过去之事,又如何能重来?班大师,谁也无法逆转发生过的事情,就算是神也不能。”   “是吗……顾远,你可知我为何要杀陆熙顺?”   “愿闻其详。”   “几年前,我妹妹死在了他开的圣心医院里。那时,我们相依为命,在街头变戏法为生。有一天,我妹妹被撞到重伤,我送她去陆熙顺开的圣心医院救治。当天,还有另外一人被撞伤。可是,陆熙顺却亲自吩咐医院救治照顾好另外一个病人。就这样,就因为他一句话,本该救治我妹妹的医生转身去救了另外一人,等不到救治的妹妹,死在了医院里。”   这就是因,而班奇年要的果是陆熙顺的命。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抵如此,妹妹的死激怒了他。   所以他苦练技艺,甚至前往英国练就了一番魔术,然后归国,为的就是在魔术场上亲手烧死陆熙顺,让他尝受痛苦的滋味。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放出火焰想要烧死陆熙顺时,被顾远识破,然后被追捕。   妹妹的死亡令他不甘,所以,他逃了。逃进了轮回巷回到三天前,与三天前的自己合作。他知道,三天前的自己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他们太过了解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只是,他没想到会再次败在顾远手中。   早就计划好,当陆熙顺站起那一刻,用子弹打穿他的脑袋,却不想,顾远也与自己合作。   “两次输在同一人手中,我心服口服。”即使心有不甘,但输给这样强大的对手,他毫无怨言。   “你的口供我会送到陆熙顺手中。”   “无所谓。”   “最后,我想知道,你和榊切人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你认识他?”   “对。”   审讯结束,顾远站起,他吩咐巡捕把班奇年押送到看守室。   走出捕房,已接近五点。现在,大家陆续前来换班值守。卖报童开始吆喝着卖报纸,顾远买下一份,他打开一看,报纸上说的是班奇年刺杀公董局华董陆熙顺未遂潜逃。   “顾远。”   抬起脸,是车素薇。把报纸收好,顾远上前:“早。”真实的、活生生的车素薇站在自己眼前,他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了下来。   车素薇把手中的纸袋递过来:“这是包子。”   顾远接过:“谢谢。”   “你回来就好,是不是抓到班大师了?”顾远追着班大师而去,一失踪便是两三天,大家对此担心不已。   “抓到了。”顿了一下,顾远问,“你身体,没事吧?”   虽不知顾远为什么这么问,但她还是回道:“我身体很好。”   顾远一笑:“没事就好,走吧。”   于是,就着晨光,两人一起往中央捕房走去。    第五案   怪物 第一章   “当当当——”电车启动前往法租界。尽管有风灌入,也散不掉车内的闷热。在上海滩出行,电车价格最低,也就两分钱左右;打车或乘黄包车需要近十块大洋。普通人给主人家干活,每个月工钱也就两三块大洋,所以,人们出门,能坐电车绝不坐黄包车,更不会去打出租车。   和普通人一样,顾远一般会选择电车,毕竟,他一个月的月钱也就十几块大洋。电车里,秋冬倒还好受些,夏天人一多,就有点折腾人。电车开得慢,路上有不在站点等车的人直接跳上来。这么一来,就更挤了。   顺着人流往后缓缓移动,顾远看着窗外,快到站的时候,敏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把四散的思绪收回来,目光所及的范围内,他扫视了一遍。最后,视线定在扎着两条短辫的姑娘身上。十多岁的姑娘低着头,左手拿着眼熟的小炸弹,右手拿着火柴。她表情疯狂中带着兴奋与绝望,在火柴划出火花靠近炸弹时,顾远手一伸,捏灭火苗,然后抓住她的手一折。小姑娘疼得咝了一声,左手小炸弹落下。他接住炸弹,说:“跟我回一趟捕房。”   抬头看了一眼顾远,顾远被对方阴狠无情的表情惊到:真是可怕的小姑娘。   “啊——啊——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不要强奸我!求求你不要强奸我!”蓦然,小姑娘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她死命挣扎,企图挣脱被抓住的手。看着眼眶里打转着泪水、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眼里满是对他恐惧的小姑娘,顾远瞬间有口难辩。   这小姑娘变脸也变得太快了。要命的是,车上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他是拐卖小女孩的人贩似的。   好在,他要到站了。   “求求大家救救我!我不要跟他走!我不要跟他走!”小姑娘哆嗦着向车上的人们哭泣请求。   这时,顾远开了腔。他露出生气的表情,然后用感觉丢脸至极、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说道:“闹够了没有!小小年纪就跟着男人私奔,我这当哥哥的要是没把你带回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顾远的话,让小姑娘愣了一下,也就是这么一下,让旁人误以为她真的跟男人跑了。而顾远也恰好到站,他拉着小姑娘下车:“好了,跟我回家!再敢乱跑,我打断你的腿!”   小姑娘反应过来,她惊慌失措地尖叫:“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他!我真的不认识他!救救我!救救我!”   “你还嫌不够丢脸吗?我怎么有你这样的亲妹妹!咱们家的脸真是被你丢尽了!”说完,把她扯下了电车。   下车后,小姑娘怨毒地看着顾远:“你是谁?想干什么?”   掂了掂手中的小炸弹,顾远哼笑了一声说:“小姑娘,在人挤人的电车上点炸弹,还真可怕呢。”   电车上出过很多事。其中最著名的,是几年前的一起劫持电车谋杀案。整辆电车如同被浸泡在血池一般,里面尽是残肢断臂、脏器脑浆,手法之残忍震惊了整个上海滩。   “可事实上,我并没有点燃。”   “要不是我出手拦下,电车上的所有人将万劫不复。有什么话,跟我回捕房再说。”   “你是谁?”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顾远。”不由分说,顾远拉着人往捕房走去。   法租界中央捕房大厅。   看到顾远拉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进来,严云舟好奇问道:“顾探长,这小姑娘犯了什么罪啊?”   “电车上点炸弹杀人。”   “电车上点炸弹杀人?嘿,这看起来不像啊。”   “严巡长,光看一个人的外表,可判断不出好坏。”   “顾探长严肃了,这小姑娘既然没犯实事,就这么算了吧。”出门巡逻的巡捕经常遇见纠纷,总不能都抓了吧。这监狱牢房,可关不了这么多人。   “严巡长,不管罪名大小,如果都这么糊弄过去,是会生出恶果的。”说完,顾远把手里的小炸弹扔给严云舟。严云舟慌忙接过,以免落地爆炸。   把人押到审讯室,顾远开始审讯:“名字?”小姑娘忽然变得乖巧十足,和刚刚判若两人。要不是他亲眼看到她变脸,也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的。   顾远问什么,她一一乖巧答来。脑海深处,有两根线缠了起来。顾远在桌子上画着不规则的线条,目光盯着对方,仿佛能看出一个洞来。   “为什么在电车上点炸弹?你想自杀?让整辆车子的人陪葬?”   总算,这张看似乖巧的脸露出了一丝惊慌:“没、没有。我只是一时兴起,寻开心而已。”说完,眼里浮起泪水,欲落下。   她在撒谎。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说过真话。   顾远为何看出她在说谎?其一,电车上,她表情极其疯狂且绝望,视死如归,所以,绝不可能是一时兴起。其二,她善变的性格。为了脱罪,撒谎诬陷他是强奸犯,若不是他机灵反击,早就着了她的道。   以上,顾远判断,刚刚的审问,她回答的话,包括姓名与年龄,全部都是假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并没有真正地杀人,审讯之后,就可自由离开捕房,所以,她有恃无恐。反正离开了,他也没法凭着这些假信息找到她。   这个女孩真是可怕呢。   意识到这一点,顾远站起,离开审讯室去停尸房找车素薇。   看着顾远离开的背影,小姑娘露出阴狠扭曲且痛苦的表情。   停尸房里的气息,还是那么阴森寒冷。里面有一具等待亲人前来收殓的尸体,几天后,若再无人来收,便会送出去。顾远进来时,车素薇正坐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看书,看得极其认真。顾远进门后,她合书放下:“何事?”   如今,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有案子,顾远就会带上车素薇。在现场,车素薇凭借娴熟的尸检本事帮了不少忙。因此,顾远踏入停尸房,大多是为了案子的事情。   “替我审问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车素薇好奇,什么样的犯人会让他头疼?她站起,跟着他前往审讯室。路上,顾远把小姑娘的事情一一道来。车素薇听了以后,便知道这孩子是个厉害的角色。可当她单独进了审讯室,看到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姑娘时,还是愣了一下。这真的是顾远口中那个性格多变,满口谎言的人?他会不会弄错了?   温和地对着小姑娘一笑,车素薇上前坐下说:“渴吗?要不要喝水?”   眼前的姑娘羞怯地回道:“谢谢,不用了。”   车素薇开始诱导:“我就问些话,然后送你回家,怎么样?”对方缓缓地点了点头。于是,她开始询问。   “我叫车素薇,是巡捕房的收尸人。”   “收尸人?”她的话让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是的。”   “好厉害!”小姑娘忍不住惊叹,她露出笑容说,“我是关草樱,今年十六岁。”   “人如其名,非常好的名字。”   “谢谢。”   “我听顾探长说,你在车上想点燃炸弹?可草樱看起来并不像这样的人。”   问到这里,关草樱露出后悔痛苦的表情:“今天,我和人吵架,为了发泄,才会一时想不开要自杀。好在顾探长把我拉了回来,不然会成苦果。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原来是这样,以后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关草樱低下头,悔道:“我听薇姐的话,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了。”   问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她确实有悔悟之心,车素薇最后问:“你家在哪儿?我和顾探长送你回去。”   “在老城隍庙,靠近十六铺。”   “好,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车素薇起身离开了审讯室。她把审问结果告诉顾远,结合之前审问的,关草樱果然在撒谎。   “我们送她回家,她看起来不像满口谎言的人。”   对她的话,顾远只是一笑:“骗子不会告诉你她是骗子。”关草樱并不是高超的骗子,因此,她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他,他可没这么好糊弄。   车素薇不敢苟同:“我相信我眼睛所见的。”   伸出手指顶了一下车素薇的额头,顾远说:“有时候,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车素薇捂住额头:“你去叫黄包车,我带她出来。”   顾远出门叫黄包车,不一会儿,车素薇把人带出来。上车前,关草樱走到他面前,背着车素薇,她露出阴毒的表情说着感谢的话:“谢谢顾探长让我迷途知返。”   顾远唇角勾起,他露出让对方看不懂的笑容来:“不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老城隍庙靠近小东门和十六铺,那一带十分热闹,但也混乱。里面,浑水摸鱼的人不少。经过城隍庙,能看到很多摊主支着小摊在做小生意,热闹非凡。   关草樱家在城隍庙附近,他们到达关家时,有个穿着小褂子、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的白面小男孩,正在门口独自玩竹制蛇。车停在门前,他抬起头,看了三人一眼,然后跑进家。   下了黄包车,关草樱笑意盈盈地道谢:“谢谢薇姐和顾探长。”   “不用客气。”   “那以后,我可以去找薇姐吗?”   “当然可以。”   “谢谢,那我先回家了。”   车素薇点头。在关草樱转身回家时,从里面出来一位鬓角白发、穿着褂子的五十岁男人。他向关草樱关心道:“小姐,你回来了。”   关草樱点头微笑:“谢谢田叔,今天出门发生了点意外,好在有薇姐和顾探长照顾我。”   田叔上前笑容可掬地向两位来客道谢:“谢谢两位送小姐回家。”   顾远淡然一笑:“不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   田叔客气道:“要不,两位进来喝杯茶再走?”   田叔这话只是客套话,正常人只会回一声“谢谢,不用了”,可顾远却说“那打搅了”。三人皆愣了一下,他这么开口了,田叔也不好赶人,对此,关草樱给了田叔一个台阶下:“恰好,昨天有从城隍庙买来的新茶叶,请两位尝尝味道。”   顾远含笑道谢,与车素薇进入关家。跟在田叔身后,车素薇低声问:“你想干什么?”顾远只答“品茶”。无可奈何,两人被请进了小客厅。   关家很老旧,看起来,宅子有百来年头了。这种老宅,在旧城很普遍,祖宅居多。子孙发达了,也会回来给老宅翻修一番。这样,宅子保持原样,在邻里间,也比较有面子。只是,关家大是大,可除了田叔外,没有一个下人,里面有很多余留的空房,看起来很长时间没人住过了。此景,顾远断定:关家以前是个大户人家,但已没落。   让两个孩子陪着客人,田叔去泡茶。   穿着小马褂、戴着瓜皮帽的白面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车素薇好奇问道:“小朋友叫……”   “关雅盛,我的弟弟,今年五岁。”答完,关草樱对小男孩说道,“雅盛,这两位是法租界捕房里的,她叫薇姐,他叫顾探长。”眼睛却没有放在弟弟的身上。   顾远发现,这双姐弟的关系并不亲近。他们送关草樱到关家时,小男孩一声不吭地往宅子里跑,到现在也没有和姐姐说过一句话。   关雅盛点点头,然后咧嘴对车素薇一笑。他脸上的笑容极其僵硬,感觉扯着嘴皮子在动一般。如果不是看到他是个活人,车素薇不禁怀疑他是个小僵尸,这种感觉,怪奇怪的。   “原来是雅盛,你好。”   “你好。”关雅盛那双空洞的眼睛诡异地盯着女客人,把对方看得发毛。   “城隍庙有这么多的小朋友,雅盛为何不跟他们一起玩耍?”关家和城隍庙也就几十步的距离,那里聚集着一群有爹没爹的孩子,他们的年纪和这对姐弟相仿,经常流窜在那一带找吃的、玩的。   “他们玩的游戏不好玩,我只和姐姐一起玩好玩的游戏。”   “哦?那你们都玩些什么?”   “大蛇吞青蛙。”说完,关雅盛拿起手中的竹制蛇放在桌子上缓缓游向关草樱,当蛇爬到身上时,关草樱露出恐惧的表情。   她在害怕。   关雅盛咧嘴一笑,让蛇掉头游回桌面。   当竹制蛇离开自己身体时,关草樱松了一口气。   田叔把茶送上来。他倒了五杯,然后坐下询问关草樱的事情。   顾远说,小姑娘只是受到了刺激,差点犯下了大错而已,好在被自己制止了。他的话让田叔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事,不然,老爷和太太会伤心的。”   “不知关老爷和关太太做什么生意?”   “在城隍庙开杂货店,赚点小钱罢了。”   “原来如此。不知田叔是关老爷的什么人?”   田叔和善地回道:“老爷以前对我有恩。在我差点被人打死的时候,他出手相救。后来,我跟着老爷做管家。十多年前,几经动荡,关家生意没落,老爷便把手里的生意全部盘出去,下人也全部打发遣散。可老爷对我有恩,万般请求之下,他才留下我。把所有的生意盘出去后,关家买下城隍庙里的一间商铺,开了一家杂货店。现在,虽然没以前赚得多了,但日子还能过得去。”   点点头,顾远接着好奇问道:“为何田叔不去看管店铺生意,让关太太在家里照顾孩子?”   田叔笑道:“我每天早上打理家中一切,中午会去看店铺,直到晚上九点打烊。太太也不是每天都会去店里的。”   也就是说,关家主人只留在店中半天而已。田叔从中午开始接手店铺看管生意,直到晚上打烊。如此,还是田叔看管店铺的时间更多一点。这样的交接时间,虽有些奇怪,但能理解,还是缺少人手的问题吧。一家几口人,家务事自然不少,换洗衣服、准备饭菜等,总不能让主人家亲手做。   不再想这个问题,顾远又变着法子问了几个问题。田叔一一答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旁人不知,车素薇却知道了,顾远在审讯。跟他接触的时间一长,就会了解他的处事方式,只要他想问的事情,他都会变着方法问,直到问清楚为止。这一下,关家人口和情况,甚至是吃饭问题都瞒不过他。   借口聊了一下,顾远告辞:“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不再打搅了。”   田叔站起:“好,我送你们出门。”   两人被送出门,顾远对车素薇说:“我去城隍庙转转。”   “唉——等等。”车素薇忽然拉住他,然后放开手。   “嗯?”顾远偏头看她。   “你刚刚为什么要打听关家的事情?”   “习惯使然。”   “……你还是不相信草樱?”   “不管我信不信,她都没有实质性的犯罪不是吗?”所以,他又不能拿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那你去城隍庙干什么?”   “你跟我来一下。”   老城隍庙里一股子市井气息,里面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带着车素薇来到城隍庙前的外墙旁,他指着墙上张贴的一份报纸说:“我想知道这是什么?”   墙,是张贴墙,上面贴什么的都有:防火的、防疫的,还有画着女人的画报,当然,还有报纸。   顺着顾远的手指一看,一张报纸上有一栏小小告示,上面写着让所有孩子小心,城隍庙出现了开膛破肚的怪物,专门对小孩下手。   “开膛破肚的怪物?你想调查这件事?”   “是的,我想知道专挑小孩下手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远的表情告诉车素薇,他对这个事情十分有兴趣。而恰好,有尸体的地方,也是车素薇感兴趣的。她说:“一起吧。如果能找到尸体,经过解剖,应该能找到线索。”   点点头,顾远带人进城隍庙。他们找了一家摊子,叫了两碗酒酿圆子。和摊主闲聊间,顾远打听了不少事情:“老板,最近城隍庙有什么奇闻怪事吗?”   “奇闻怪事啊?嘿,那可就多了。”   “哦?说说。”   “前阵子,有人说看到城隍爷活了。当时,有个孩子要不行了,城隍爷忽然出现,把这孩子救活了,之后就消失了。嘿嘿,你说这事奇不奇?”   “奇,够奇。”   “更奇的还在后面呢。”   “哦?”   “还有人面鸟,它口吐人言,把藏在人群里的杀人犯说了出来。之后,这人面鸟向大海方向飞走了。你说,这是不是神仙座下鸟啊?”   “我看是。”   “还有还有。午夜的时候,有人看到八爪水怪从九曲桥下爬上来,那长相可吓人了……”   摊主兴致盎然地说着流传于城隍庙的奇闻怪事,第一次来城隍庙的人,不免被他口中的话吸引。这么一来,他说得更加起劲了。   上海滩,是个汇聚了三教九流的地方,那些大隐于市的能者被淹没在人群深处。也因此,这座东方大都会衍生了不少奇闻逸事。就拿顾远来说,他认识一名机械伞匠人,传闻,她是公输班的后人,能做出飞上天空的机械鸟。可到底是不是,谁也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专门对小孩开膛破肚的怪物传闻?”   “知道,只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些话,都是从没爹没娘的孩子口中传出来的。”   点点头,顾远笑着说:“原来如此。”这摊主真有意思,能相信人面鸟的传闻,却不相信有专门将孩子开膛破肚的事情。不再问,吃完酒酿圆子,他对车素薇说:“待会儿去关家开的店买一包糖。”   “你要拿糖去骗小孩。”   “这不是欺骗,是给好处。”   “你这好处,还真是廉价。走吧,我买些包子。”   真是菩萨心啊。大概,在面对孩子的时候,车素薇才会变得温柔吧。   前往杂货店的路上,车素薇买了两纸袋的包子。跟卖包子的摊贩打听,便知道了关家开的杂货店在哪儿。关家以前是城隍庙附近的大户,这里的摊主没有不认识的。因此,他们很容易找到。   杂货店里,关老爷和关太太在。两人进门,看到关家二老时不由吃了一惊。这两位看上去竟然五十多岁了,而关草樱十六岁,关雅盛才五岁。下意识里,他们以为二老三十多岁,却没想到,两位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所以,那两个孩子是老来得子吗?进了店,关太太热情招呼:“客人要点什么?”   细细打量店中一切,顾远问:“有糖吗?”   “有的,我给您拿。”回他的是关老爷。   很快,关老爷从架子上拿下一罐糖,他问:“客人要多少?”   顾远答:“一包。”   关老爷摊开纸,把罐子里的糖倒出包好递给顾远。对方接过道谢,然后付了钱。   顾远两人离开杂货店,他打开纸包,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尝了尝说:“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把糖递给车素薇,她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甜丝丝的滋味在口中蔓开,她一笑:“不错。”   “走吧,去找那些孩子。”   流窜于城隍庙的孩子们很容易找到。无爹也无娘的他们,哪儿都去不了。留在这里,还能碰到好心人赏赐些吃的,又或者,在摊主没有反对的情况下,他们会把客人没有吃完的食物吃掉,之后给摊主收拾碗筷擦桌子。当然,摊主不会雇用他们,也不会给他们钱。一个小小的摊子,生意本来就艰难,谁雇得起一个孩子啊。除此之外,还有孩子合谋偷窃食物钱财,抑或等到午夜城隍庙散场的时候,去垃圾堆翻找食物。   城隍庙大殿前有七个孩子在比赛翻跟斗,顾远招呼道:“小孩儿。”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一个跟斗翻到他面前,少年殷勤讨好地笑道:“大老爷,有什么事?”有些人会和他们打听消息,只要是他们知道的,都能得到一些赏赐。   把手里的包子和糖在他面前晃了晃,顾远说:“我想问一些事情。”   “好咧。”回应着,少年便想接过包子和糖。但顾远手一缩,他指向一旁墙角:“叫上他们,到那里去。”   “好,我们马上去。”少年吆喝了一声,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便跑了过来。他们或蹲或坐在地上,顾远把包子和糖递给少年。少年接过,他先把包子分给最小的那个,再给其他的。十二个包子被瓜分完,除了他和第二个大孩子能吃上一个包子外,另外五个小的,都能吃上两个包子。而糖,被他藏在了身上。   狼吞虎咽,少年含糊问道:“老爷,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顾远说:“我想知道专对孩子下杀手的怪物传闻。”   “我知道!我知道!”第二个孩子举手。少年佯装一怒,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大老爷没问你,给我老老实实把嘴闭紧了。”那个孩子委屈闭上嘴,车素薇禁不住一笑。   把包子咽下去,还舔了舔手指,少年说:“这事情,整个城隍庙的孩子都知道。”   “嗯,说来听听。”   “这事情还要从前个月说起。前个月,有个流浪孩半夜找吃的,但被开膛破肚杀死了,身上还留有咬痕和抓痕。尸体是第二天凌晨有人起来撒尿看到的,大家都说是食尸人干的。”   “目前为止,有多少人被杀害?”   “呃……好像是七个?还是八个?”   最小的那个奶声奶气地反驳说:“是六个。”   “哦,对,是六个。七天前,出现了第六个被开膛破肚的孩子,那小孩是刘家的。”   “刘家?”车素薇疑问,“被杀的孩子有爹娘?”   “有流浪儿,也有有人家的小孩儿。”   “那些没有家人的流浪儿,是谁收的尸?”   “城隍庙里的道长收的尸。”   “你们知道那六个孩子在什么时间被杀害的吗?”   于是,少年把六个孩子死亡的时间道了出来。从中可窥见,杀人怪物犯案时间并不统一。   “你们知道有谁见过杀人的怪物吗?”   “我们没见过,但小流子说见过。”   “小流子在哪儿?”   “我带大老爷去。”   跟着七个孩子来到一家摊子前。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把客人剩下的粥倒在一个碗中放在一边,接着把碗筷捡了,把桌子擦了,才端起那碗剩粥喝起来。在他一口气喝完粥,打算给摊主洗碗时,少年大大咧咧地说:“小流子,大老爷找你。”   摊主看了顾远一眼,看他穿得不像道上混的,便不再管。小流子走出摊子,问:“大老爷,你找我什么事?”   “想和你打听点事,咱们到那里去。”这里堵着摊主做生意,别到时候给这孩子带来麻烦。   一行人走到一边,顾远说明了来意。听了之后,小流子说:“我见到杀人怪物的那天是上个月的某个晚上。当时,我饿得睡不着,便爬上墙头,然后看到一个影子抓着一把刀杀人。我吓坏了,然后从墙上跳下藏了起来。”   “你看到的那个人,长什么样?身形,头发,还有杀人的动作。”   “长什么样没看清,但可以看到那个人长着两只会动的弯角,身形的话,和他一样大。”小刘子指向二孩子。   顾远点点头:“还有吗?”   “没有了,我只记得这么多。”   顾远拿出两块铜圆给他:“谢谢。”对方接过道了谢,便给摊主洗碗去了。把孩子们遣散,顾远与车素薇回捕房。 第二章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室。   看顾远埋头在写写画画,康一臣好奇凑上前:“远哥,你在……”   车素薇抬手到唇边“嘘”了一声。   办公桌旁,顾远拿着笔在纸上画线条,很快线条变成了一个场景。画上,一个长角的黑影,正抓着一个人形黑影在开膛。   康一臣看得莫名其妙。   画完后,车素薇拿起来看。   康一臣得以开口:“远哥,这是什么?”   “杀人怪物。”   “啊?”   脑海深处,有线条纠缠成一团。顾远问:“你们说,凶手是人还是鬼?”   车素薇说:“往往,所谓的恶鬼便是人。”   “你说得对。”手里的笔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桌子,顾远说,“从这六名死者的身份来看,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孩子。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问题,对方为什么没有对大人下手?是因为不好下手?还是不敢下手?”   “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放下画,车素薇说,“一、喜好对孩子的虐杀。二、对方与大人的力量相差悬殊,所以不敢对大人下手。”   “那杀人怪物为何选择在城隍庙附近作案?”   “只有一个可能,对方熟悉城隍庙。”   “是的。此人不仅熟悉城隍庙,或许还是居住在城隍庙附近的孩子。”顾远画了一个圈,“咱们再来推算一下罪犯的犯罪动机。”   “可是,远哥,这画上的两只角是什么?”康一臣指着画上黑影脑袋上的两只角问。   顾远回说:“对方伪装的可能性很大,人的脑袋上,总不可能长角。”   这大概是大家以为杀人的东西是怪物的原因。城隍庙怪事多,各种传闻层出不穷,一起杀人案,或许还能传出好几种不同的流言。   点点头,康一臣表示明白。不过,那一带不是法租界的地盘吧?管他呢,按远哥的性子,只要是他感兴趣的案子,就一定会追查到底。因此,他又道:“我知道对方的犯罪动机了。”   “说说看。”   “对方心理阴暗扭曲,以杀人泄愤。”   “这是之一。咱们来推算所有的可能性。”顾远拿笔在另外一张纸上写道,“首先,我们要想到的是,凶手是主动的,还是受人指使。”写完,他在纸上圈下第一个点,“如果是自主行为,那么,有以下可能,一、精神问题;二、人格扭曲,往无辜的人身上报复发泄;三、喜欢刺激,寻找快感。如果是有人指使,那么,还有两种可能,一、被迫无奈,无法反抗对方,只能这么做;二、同谋。”   他能想到的动机,全部在这里。   因果,因果。任何案子,都有一个因,只有找到了这个因,才能结出一个真正的果来。   犯案动机,杀人理由。此人,是男还是女?现在,他们知道的线索,还是太少。   车素薇思量:“除非出现下一个受害者,我能拿到尸体,不然这个案子很难解开。”   顾远道:“可守株待兔,不过,这需要人手,也容易打草惊蛇。”   康一臣不假思索:“远哥,如果对方不再出现了呢?”   “会出现的。”   “你怎么知道?”   “结合我推算的来看,对方不会忽然收手消失。”   “你还真是可怕。”车素薇缓缓吐出这么一句。他以前真的是小东门的普通巡捕吗?为何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   “远哥很可怕吗?我觉得远哥很厉害呢。”康一臣深深为顾远折服。   顾远牵起嘴角:“一臣,你去城隍庙待着,只要有消息,立马保全尸体送过来。”   “好,我这就去。”康一臣拿起挎包离开探长室。   顾远站起,对车素薇说:“我去一趟南市。”   “去看你朋友?”时间一长,车素薇和康一臣便知道他在南市有一位挚友。   “是的。”顾远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丝,“给她送这个。”   这是今早从公共租界买的烟丝,坐电车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遇见了关草樱,所以给耽误了。   车素薇对顾远口中的那位挚友更好奇了。   康一臣去城隍庙蹲守。杀害小孩开膛破肚的“怪物”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因此,他有可能要在那里待几天、十几天,甚至是二十几天、一个月。   总之,按照怪物出现的时间推算,铁定超不过一个月。   顾远这一等,便是六天。第六天早上,康一臣扛着麻袋打车从城隍庙回捕房。老远的,闻到血腥味的小二哥从楼上“汪汪”叫着跑下来,它跟上康一臣到停尸房。   “薇姐,发现尸体了。”   “汪汪汪!”摇着尾巴,小二哥叫着跑入里面。   康一臣把尸体放在解剖室,然后上探长室去找顾远,小二哥风风火火地跟在他身后。   “远哥,出现了。”人未到,声先到。探长室里,顾远站起,与康一臣在走廊碰头。两人一狗下楼。二楼走廊右边尽头,在门口与自己下棋的宋修嫌弃地看了自家狗影一眼,然后落下一枚棋子。   脚步匆匆地进停尸房。解剖室里面,车素薇已经剪掉麻袋,并把包裹着尸体的灰布清理掉。   顾远进入,看到躺在钢床上血肉模糊的孩童尸体。康一臣说:“这孩子是昨天晚上死的,早上城隍庙的道长收尸时,我说巡捕房在调查杀人怪物的事情,他们才让我带回尸体。”   拍拍他的肩膀,顾远说:“干得不错。”   然后,他戴上手套与车素薇翻看这具被人开膛破肚的尸体。   死者是名男孩,六岁左右。他脚板有茧,脚指甲有泥。可以看出,死者没有穿鞋的习惯……不,应该说,是穿不起鞋。再看看他那头乱糟糟、长满虱子的脏兮兮的头发,足以证明他是乞儿。尸体的肚子被利刀划开,露出内脏,刀口很不整齐,看起来,有种钝感。   凶手杀人手法极其生疏,看来,不是常年杀人的惯犯。   顾远摸了一下刀口,发现有撕裂的地方,还有几道撕咬的痕迹和牙印。像是刀子没有切开,凶手又用双手生生扯开似的。把牙印记入脑海,他掰开死者的嘴巴,用手搅和了一番,再拿出来时,有黏稠的液体沾染手套。手指揉了揉再分开,黏液拉了丝,顾远问:“这是什么?”说着,凑到鼻子边闻了闻。   捏开死者下颚,往嘴里查看一番,看到了粘在牙齿上的一颗米粒大的棕色东西。车素薇拿起铜镊伸进死者嘴巴里将其夹出来,认真打量后,说:“是糖。”   孩子死前口里塞了一颗糖,还没吃完就被杀了,而糖粒在口中渐渐融化。   顾远也闻出了糖味,这和那天他买给流浪孩子的糖颜色一样。这种糖,很多店铺都能买到。吩咐车素薇解剖尸体,顾远和康一臣带着小二哥离开解剖室。坐在外面等待,顾远问起这几天调查的事情,康一臣一一道来。   “老城隍庙就是热闹,我都两年没去过了。这几天,在那里吃了不少好东西。那味道啊,一点也不比酒楼的差。还有杂耍的,那猴子可有趣了……”康一臣说得起劲,到最后,他高兴说道,“我还找了个地儿表演口技,吸引了不少孩子呢。”   “下次你带着小二哥去卖艺。”顾远调笑,揉了揉小二哥。小二哥摇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舔了舔他的手指。   康一臣故作求饶:“可别,让我家人看到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顾远继续问:“说起来,巡捕房的活不好干,钱也少,你怎么会想要当巡捕?”   康一臣竖起手指:“为了清净。”   “清净?”   “是啊,我那些兄弟姐妹和姨娘们天天找事,所以干脆避出来了。”   “就算这样,去报社或者银行也没有捕房这么累。”顾远早就猜测,康一臣的家应该是个大家族。从他的学识礼仪及长相来看,家境还不错,估计还是个少爷。   “我来捕房,是想成为一个抓贼破案的巡捕。现在,跟着远哥,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说着,康一臣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跟着我跑案子,不仅累,也没啥好处。”   康一臣最大的优点是耐心和细心。你交给他一件事,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办好。破案的事情,他可能没有这么灵活。可铆足劲认真查到底,还是会查出真相的。   “我不怕累,如果当初怕,就不会来巡捕房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去公共租界巡捕房,主要还是那里没有华人督察,担任巡长的也大多是西洋人。华捕待遇还不好,且遭受歧视,所以他便选择了法租界中央巡捕房。   “有志气。”顾远夸赞。   康一臣腼腆一笑,接着说:“我在城隍庙表演口技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孩,可吓人了。”   “小孩?”   “那小孩一张白面脸,还面无表情。穿着褂子,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手里拿着一条竹制蛇,长得像是祭祀用的纸人一般。当时,我还以为大白天里活见鬼了。”想起那小孩,他还心有余悸。   顾远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关家见到的关雅盛。   康一臣喋喋不休:“远哥,你说,这小孩怎么长这样呢?正常人家也不会把孩子养成这样吧。”   正常人家?   脑海里,有线条从团线里飘了出来。   对啊,关家是正常人家,按理说,怎么会养出两个奇怪的孩子?当时,他和车素薇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现在康一臣这么一提,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   正常与不正常。关老爷和关太太一看就是慈父良母,田叔看起来也没有异样,可为什么会养出这么奇怪的两个小孩?   “远哥?”   回过神,顾远问:“说到哪儿了?”   “说到今天早上发现死尸的地方。”   “好,继续说。”   “那孩子死在城隍庙外的墙脚下,我赶过去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道长清理掉了。”   “嗯。待尸体解剖后,我们去看看。”   下午两点左右,尸体解剖完成。车素薇收拾好,写了个尸检单。一面写,她一面说:“死者七岁左右,无中毒迹象。死亡原因是被人用刀子扎中心脏瞬间毙命。死后,尸体被人开膛……”写完,把尸检单交给顾远。   看完尸检单,顾远说:“我和一臣去城隍庙,你先休息休息。”   车素薇站起:“不了,一起吧。”   康一臣不赞成:“薇姐,我看你挺累的,下午就先休息休息吧。”   “这点真不算累。走吧。”说完,车素薇率先走出了停尸房。顾远无奈,把小二哥送回二楼后,三人前往城隍庙。   今天的城隍庙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依旧人声鼎沸。没吃午饭的三人,随便找了一个摊子果腹,然后去案发现场。康一臣指着墙脚下被清理掉的杂草说:“就是这里。不过,现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顾远踩了踩地,站到受害人死亡的位置扫视了一圈——一个不算死角的死角。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斜对面是前往城隍庙的必经之地;可是,每个经过的人,又不会特意往这个角落看。   看着斜对面,看到人群里脸色阴霾的关草樱时,顾远对她笑一下,对方回以一种阴冷至极的笑容。把脸上的表情收好,她露出纯真的笑容招呼道:“薇姐,顾探长。”   车素薇转身:“草樱?”   康一臣好奇:“谁啊?”   车素薇答:“几天前因一起误会结识的女孩,叫关草樱。”   康一臣“哦”了一声。关草樱走过来,两条翘起的短辫子晃动着,显得朝气十足。她亲切地挽住车素薇:“薇姐,你怎么在这儿?我听说,今天早上这里有一具尸体。这种地方,可晦气了。我猜,你们是不是在做调查?”   “关小姐误会了,这里可不是法租界。来这里看看,不过是身份使然。”   关草樱俏皮一笑:“是吗,既然这样,我便把薇姐给劫走了。”说完,她对车素薇道,“薇姐,我们去城隍庙转转。”   车素薇无奈一笑:“好。”两人手挽手走了。   顾远则带着康一臣在附近打听昨天晚上的事情。   一个下午,没有消息,倒是遇见了那七个小孩。顾远给他们买了两袋子包子,少年接过分给弟弟们,说:“大老爷,我看到大夫人和关草樱在一起了。”   “大夫人?”   “就是那天和您一起的夫人。”   顾远一时无语。少年一面啃着包子,一面口齿不清地说:“关家姐弟不喜欢和城隍庙的孩子玩耍,他们十分可怕。有一次,关雅盛拿竹子蛇来吓小七,还说什么怪物会杀了小七,当时把小七吓哭了。老二把小七抱回来,自那以后,我便不许谁靠近他们姐弟。不过,奇怪的是,当天晚上,还真的有人被怪物开膛破肚了。”   “你确定关雅盛吓唬小七那天,真的死了人?”   “这件事我记得清哩,谁让他们吓唬小七。”   小孩生性敏感,少年带的六个弟弟,最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这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小七不喜欢关雅盛。”   “那你们还发现关家姐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少年咽下包子,说:“关草樱是两面人,但她害怕关雅盛。”   想到那天关雅盛拿竹制蛇爬到关草樱身上,顾远猛然意识到,当时,关草樱害怕的不是蛇,而是关雅盛。想到这里,他追问:“你怎么知道她害怕关雅盛?”   少年说:“咱们住在城隍庙这么多年,有什么人不知道。别看关草樱嚣张,可当她和关雅盛在一起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安静得像只乌龟。”   “他们一直这样?”   “也不是。从半年前开始吧,关草樱突然变得害怕自己弟弟,人也变得阴郁可怖。”   “他们姐弟俩的关系怎么样?”   “从我来城隍庙开始,就没见这姐弟俩的关系好过。他们就像陌生人,我猜,大概是因为不是亲姐弟的原因吧。”   “不是亲姐弟?他们谁才是关家的孩子?”   “我也是听城隍庙里的道长说的。道长说关家不容易,十三年前,关家老来得子生了第一个儿子关雅堂。可惜的是,他很小的时候,竟玩水溺死了。后来,关家二老又生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关雅盛。关草樱是被收养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你们还知道什么?”   “嘿嘿,知道关老爷和关太太是好人,他们还送糖给我们吃呢。”   又问了几个问题,顾远便带着康一臣向附近的人家查证关草樱是养女的事情。城隍庙附近的人家,确认了关草樱确实是关家的养女的事实。   “远哥,你怎么查起关家了?”   “因为这个小姑娘差点自杀,连带一车子的人送命。”   “啊?”康一臣一惊。   “走吧。”   “远哥,咱们去哪儿啊?”   “去转转。”   直到傍晚,乌云压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去找车素薇回去。   顾远敲了好几下关家大门,说:“冒昧打搅,我来寻人。”   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咿呀一声打开,是关老爷,他一脸和气:“你们是?”   顾远笑答:“我们是车素薇的朋友,来接她的。”   关老爷笑着“哦”了一声,他道:“原来是两位,草樱和我提起过。你是顾探长,这位是康探员吧。”顾远应和,关老爷请他们进门。   雷声响起,康一臣说:“快下雨了。”   顾远“嗯”了一声:“找到素薇我们回去。”   “好……呵!”康一臣突然一声惊呵,顾远和关老爷一看,前面穿着褂子、戴着瓜皮帽的孩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关老爷笑说:“这是我的儿子雅盛,吓到你们了吧。这孩子话少,不太喜欢和人一起玩耍,所以性子有点冷。”   康一臣语气生硬地回道:“是、是吗?”   关老爷脸上表情柔和,他笑说:“这孩子懂事,很少让我们操心。对了,难得我家中来客,两位和车小姐一起留下吃晚饭吧。”   顾远笑着说:“谢谢关老爷,那就打搅了。”   关老爷乐呵:“呵呵,不必客气。我很久没看到草樱这么高兴了,你们要是能经常来,咱们家可就热闹多了。”   “好,以后多多打搅了。”   三人一同前往客堂。走到关雅盛身前,关老爷牵起他一起进入客堂。把关雅盛留下,他到后院叫车素薇和女儿。路上,还顺便叫了一句:“孩子他娘,家里来了三位客人,多做两份菜。”   从灶房里传出来声音:“好的,老爷。”   客堂里,只剩下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康一臣凑到顾远耳边说:“远哥,表演口技那天,我看到的,就是这个‘纸孩子’。”长这么大,康一臣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不像是真人的孩子。   关雅盛坐上椅子,他拿着竹制蛇在桌上游着,继而盯着康一臣,嘴里咝咝地叫着。   “雅盛。”顾远开口。关雅盛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你喜欢一臣的口技?”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点头。顾远继续问:“那你喜欢他扮演的哪种口技?”   “老——虎——”关雅盛清脆且僵硬地开口。   “原来喜欢老虎,可我看你手里一直拿着蛇竹偶,你喜欢的不是蛇吗?”   关雅盛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心思一转,顾远说:“老虎凶猛,还能守护人,如果把老虎玩偶带在身上,便可以保护你不被晚上的怪物抓走哦。”   关雅盛盯着顾远看,片刻后低下头,他拿着竹制蛇,口中咝咝地叫着。顾远开始在桌面画不规则的线条,他说:“雅盛知道外面有孩子被怪物杀害的事情吧?”   小孩依旧不言不语。   “雅盛是不是知道杀人的怪物是谁?”   “咝咝——”嘴里发出瘆人的嘶叫声,小孩依旧没有回答。院子里,开始飘雨水,顷刻间,变成瓢泼大雨。天色彻底暗下来。顾远不再问,等待中,偏院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关老爷、车素薇、关草樱走进客堂。   车素薇上前:“顾远,一臣。”   关老爷看着外面的雨水,摇摇头说:“唉,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三位留下吃个晚饭,等雨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时间刚到六点,若不是因为天气阴沉下雨,也不会这么快暗下来。   车素薇客气道谢:“谢谢,真是麻烦你们了。”   关老爷乐呵呵地说道:“这家里,三位不用客气。我去端菜,你们替我陪陪孩子们。”   关老爷离开客堂沿着檐廊去灶房。关草樱拉着车素薇坐下,她对顾远说:“我还以为顾探长回去了。”   顾远言笑晏晏:“看来关小姐很喜欢素薇。”   关草樱回以笑容:“这是当然,素薇姐姐懂得的知识可有趣了。”   车素薇道:“草樱很聪明,我说过的,她一下就能记住。”   顾远道:“是吗?这倒是你们之间的缘分了。”   这时,关家二老把饭菜端了上来,车素薇接过摆在桌上。晚饭,都是家常菜,关老爷坐上主位,说:“今天晚上下雨,城隍庙怕是没什么人,老田也该早点回来吧。”   关太太一脸和蔼地说:“我在灶房给他留了饭菜。”   关老爷说:“那就好。来,大家吃饭,都不用客气。”   顾远三人道谢。   这顿饭吃得和谐,如果不是因为下雨,顾远他们在饭后便会告辞离开。可老天爷像是故意挽留似的,雨越下越大,根本就没有停歇的意思。关家掌起了灯笼,关老爷和关太太和他们聊天,交谈中,知道他们是巡捕房里的人,便笑着说,三位都是有前途的,希望儿女以后也这么有出息。   关雅盛窝在关太太怀里不言不语,关草樱不时插一两句话。看出女儿喜欢车素薇,关太太欣慰不已,因为她很久没看到女儿这么高兴了。   直到八点,雨势依旧很大。顾远叹息一声:“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想了想,关老爷说:“不如,三位留下住一个晚上如何?”   车素薇说:“这怎么好打搅呢。”   关太太笑说:“我们关家,什么不多,就房间最多。只是,已经很长时间没住人了。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去收拾收拾给你们住。”   顾远感谢:“怎么好意思让关太太收拾呢,房间的话,我们自己收拾就行了。”   关老爷笑着站起:“我带三位去看看房间,也好早点歇息。”   三间连体房间,窗纸破了不少,里面黑乎乎的,有一股常年没人住过的霉味。把蜡烛点上,一床、一桌、一椅映入眼中。床上,被子、枕头都有。   往后院去睡前,关草樱跑过来和车素薇道晚安。昏暗的灯光下,顾远看着她晃着两条辫子离开。   进入房间,把门窗关上,吹灭桌子上的蜡烛,顾远脱鞋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到了九点,他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往灶房的方向去。外面雨声大,不一会儿,脚步声消失。约莫二十分钟后,脚步声从灶房出来,有人缓缓走过他们三人居住的房间外廊。透过窗上破掉的窗纸,顾远看到田叔走过的身影。   继续闭上眼睛打算睡觉。这时,隔壁传来响动声,然后有人站在他门口敲了两声:“远哥,你睡着了吗?”   “没呢,怎么了?”   “我进来了。”说完,康一臣推门进来,然后反手关上。   “怎么了?”顾远闭着眼睛问。   “我、我有点害怕。”康一臣脸色惨白,浑身发冷。   缓缓睁开眼睛,顾远看向他:“害怕什么?”   康一臣露出哭一样的表情:“这个宅子阴森森的,我有点害怕。”   顾远无言以对。   康一臣上前:“远哥,我想和你一起睡。”   顾远挪了挪身子:“你应该带着小二哥前来。”幸好这床够大。   康一臣脱掉鞋子爬上床躺下,他委屈地回道:“宋修说咱们把小二哥当苦力了。”   闭上眼,顾远回他:“有苦就有甜,早点睡吧。”   外面,哗啦啦的雨水不停歇地坠落大地。他们睡着后,一双诡异阴森的眼睛往里面窥探着床上的人。 第三章   一夜雨水,直到次日未曾停歇。一早,顾远站在房门前,看到院子里的积水和一口大水缸。水缸里,有两片荷叶被打得恹恹的,毫无精神。   直到关家所有人起床吃早饭,顾远三人才往客堂去。   桌上,关太太说:“老田,今天下雨,店门就不开了。”   田叔笑着说:“好。”于是,抱起关雅盛喂他吃饭。看到这一幕,车素薇愣了一下,徒然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饭后,雨水依旧,关老爷继续热情留人,他笑着说:“我家中只有两件破斗笠,小东门附近,雨水天有些乱。若三位执意回去,要是出了事,草樱这孩子肯定伤心。”   关太太也附和:“是啊,留一天也是留,留两天也是留,反正你们也不赶时间,就留下住上两天吧。”   就连关草樱也拉住车素薇:“薇姐,再多留两天嘛。”   关老爷笑呵呵地说:“难得看到草樱这么喜欢一个人。”   “盛情难却,多谢关老爷、关太太。”说完,顾远拍了拍康一臣,“一臣,给大家表演一段口技。”   康一臣清了清嗓子说:“好。”   于是,鸟叫声、牛叫声、狗叫声从康一臣嘴里传出,最后,他对着关雅盛发出虎啸声:“吼——”   关雅盛激动拍手,他从田叔怀里挣扎下来。咔的一声,竹制蛇被折断,碎屑扎入他的手指。   “雅盛!”关家二老和田叔大惊失色,关太太急忙上前抱起孩子:“雅盛!”   “呜呜呜哇哇哇……”关雅盛哭了起来。   康一臣急忙道歉:“抱歉,吓到孩子了。”   “没事,这孩子皮实,一点小伤而已,没事的。”关老爷回说。   车素薇上前:“我懂一点医术,我来看看。”   田叔慌忙起身:“我去拿药。”   大家忙起来,只有顾远和关草樱不为所动。顾远目光掠过所有人,最后放在关草樱的脸上,他看到,关草樱的侧脸带着一种阴冷快意的表情,这表情,是对着关雅盛的。   田叔很快把药箱子拿来。其实,关雅盛的伤口不大,只是被木屑扎进肉里面罢了。车素薇给他拔刺的时候,关雅盛睫毛上挂着泪水,这脸色苍白如纸一般的孩子说:“疼。”   车素薇安慰:“把刺拔出来上药就不疼了。”   田叔附和:“是的,雅盛乖,很快就好了。”   关老爷无奈地说道:“你这孩子,以后可要小心一点。”   关太太心疼地说:“雅盛还小呢。”   关雅盛小脸有些皱,说:“血,灰色。”   关老爷纠正:“是红色。”   田叔道:“雅盛还小,等长大了,就认得出各种各样的颜色了。”   关老爷叹息:“唉,就怕长大以后,和老田你一样红绿不分啊。”   这话让车素薇顿了一下,她快速清理关雅盛手上的木刺上药,随口说:“雅盛分不清红色和绿色?”   关老爷说:“是啊。一年前,家里过年宰鸡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红绿不分。”   田叔笑着说:“长大以后就没事了。有些孩子,小时候就是不太认识颜色。”   关太太跟声附和:“是啊,长大就没事了。”   车素薇缓缓一问:“关老爷和关太太没有不识颜色的障碍吧。”   关老爷答:“这个,我们倒没有。”   不再问,车素薇给关雅盛手指上好药:“好了。”   田叔松了口气,他感激道谢:“谢谢车小姐。”   车素薇道:“不客气。”   临近中午,雨水才开始变小。两天没出门买菜,田叔便从鸡笼子里抓了一只公鸡宰了做饭。饭桌上,顾远提出回去的事情。关老爷看外面雨水小了不少,就不再强留。   “呸。”关草樱从口中吐出一块鸡肉。   关太太略责备道:“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挑食。”   关草樱委屈说道:“娘,我讨厌吃鸡肉。”   关太太说:“就算讨厌,也不能浪费食物。”   关草樱哼声:“我知道了。”   看向关草樱吐出来的那块鸡肉,再看到上面的齿印,顾远脑海中的线团炸开,又纠缠在一起。   饭后,雨水转为绵绵细雨,顾远三人告辞离开,关家一家人亲自送他们出门。挥手告别后,走了大概十来步,顾远猛地回头看向关家大门——他看到了关草樱那张阴森可怖的笑脸。   法租界中央捕房。   顾远去文牍科找宋修借小二哥时,严云舟告诉他,因为下雨,他有两天没来了。点点头,顾远回探长室拿着公输春给他的机械伞出门去了。   “远哥,你去哪儿啊?”康一臣叫问,刚回来就要出门。   “有事。”说完,他撑着机械伞消失在丝丝细雨中。   雨水天的城隍庙,没有晴天这么热闹。三三两两的摊子,有一股冷冷清清的味道。前来城隍庙的多是香客。到下午,摊主们开始收摊回家。天色暗下来时,整座城隍庙和白天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变得如同阎王殿一般。   青烟袅袅,城隍庙大殿里,小七摸了摸肚子,他推了推少年:“大哥,小七想尿尿。”少年咂巴了一下嘴巴,咕哝了一声继续睡。小七再推了推二哥,打着呼噜的二哥睡得深沉。憋得难受了,小七爬起来往大殿外走去。   到了城隍庙外的一处商铺墙角,小七脱下裤子嘘嘘起来。不一会儿,尿尽,他提起裤子转身,整个人被吓得一抖——一个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   小七下意识地往城隍庙大殿跑去,但黑影拎住了他的后领。小七张口嘶喊“救命”,黑影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走了。   “呜呜呜——”小七不断挣扎,双眼因恐惧而流下泪水。黑影把他拖到一棵树下,对他露出森森白齿。小七害怕得浑身发抖。那黑影一手死死捂住小七的嘴巴,另外一只手抽出刀子,然后,对准他的心脏刺了下去——   “啊——”惨叫声起。黑影被赶过来的顾远抓住,甩在一边。   “啊!哇呜呜呜!哇呜呜呜!”得以自由的小七哭着向城隍庙大殿跑去。   顾远上前抓起黑影,昏暗的光下,关草樱一脸狰狞。顾远表情冷冽:“关草樱。”   “放开我!”关草樱猛然挣扎。   顾远抓着她:“有话去警察署说。”   “啊——救命啊——怪物杀人啊——怪物要杀了我啊——”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城隍庙宁静的上空。顾远一个手刀把人劈晕,在人们赶过来之前把她带走了。   华界警察署。   顾远坐在外面等待着。审讯室里,不时传来惊恐的哭泣声。快天明的时候,巡警把关草樱带出来,他们突然拔枪对准了顾远:“这孩子不是凶手,倒是你,有杀害小孩的嫌疑!”   握着机械伞的手不禁紧了紧:这个怪物,不仅让她躲过去,还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躲在巡警身后的关草樱对顾远露出阴毒至极的笑容。   手中的机械伞落下,顾远双手扬起:“好。”   于是,关草樱被巡警亲自送回家,而顾远成为嫌疑人,搜身后,他被关到了审讯室。   巡警审讯,顾远没有隐瞒身份。知道他是法租界的探长,在私自调查城隍庙专对小孩下手的案子时,他们问他调查出了什么。顾远答:“关草樱便是凶手。”但巡警不相信。   那个娇弱可怜的女孩,怎么会是杀人怪物?   最后,巡警说:“天亮以后我给法租界中央捕房打电话,如果你的身份是真的,我们放了你;如果不是,我们把你关进监狱。”   顾远从容不迫:“好。”于是,他就这么被关在华界警察署的审讯室里,直到总探长包德义、车素薇,还有康一臣来接他。   巡警把枪伞还给他说:“法租界捕房来人,你可以走了。”   顾远接过枪伞,踏出警察署大门。包德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老朋友喝杯茶。”说完,往警察署里面走去。   康一臣和车素薇一脸担忧,康一臣问:“远哥,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被抓起来了?”   顾远笑回:“回捕房再说。”   法租界中央捕房二楼探长室。   “关草樱是专门对孩子开膛破肚的怪物,那七个死掉的孩子都是她杀的……”顾远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道出来。   车素薇面生疑忌:“草樱真的撒谎把你关了进去?”   顾远嘴角浮起一丝冷意:“素薇,她擅长撒谎。在你的面前,她是个乐天纯真的柔弱女孩。可背后,她却是心狠手辣的女孩,披着一张善变的皮,她瞒过了所有人。”   康一臣赞成道:“我相信远哥。关家的两个孩子,让我很不舒服。”   车素薇不知道如何辩解,也无力辩解。她相信顾远的为人,因为顾远没必要欺骗她。顾远没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关草樱。可她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女孩是顾远口中的“怪物”。心下琢磨了一番,她问:“你怎么知道草樱是杀人凶手?”   顾远答:“其一,城隍庙的流浪孩小流子说过,那怪物身形和他们一样大小,而且,脑袋上长着两只角。这两点,关草樱的身形对得上。至于脑袋上的角——”说着,他双手放在脑袋上摆了摆,“至于怪物脑袋上的角,其实是关草樱的辫子。”   顿了一下,顾远继续说:“其二,杀人凶手的杀人手法十分生涩。刀子切不断,她就用手撕,用嘴咬。不过,最终让我确定她是真正凶手的证据是牙印。一臣送回来的那具尸体,你们应该记得,有留下的牙印。而我们被雨水困在关家的时候,关草樱不喜欢吃鸡肉,她把肉吐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上面的牙印和尸体身上的一样。所以我断定她是晚上专挑孩子下手的怪物。”   其三,他之前推断出来的,为何只对孩子下手,而不是大人。因为关草樱光是体力上便输了,所以,孩子才会成为她的目标。   昨天晚上,他亲手抓住了她。遗憾的是,她凭借伪装,骗过了华界巡警,并把罪名嫁祸到他的身上,并指认他是强奸犯和杀人犯。现在的话,她已经安全回到家里。   基本已确定,关草樱便是流窜于城隍庙专门对小孩下手的怪物。可只要她一天不认罪服法,在没有其他证人证言的情况下,很难将她缉捕。顾远被她摆了一道,在没洗掉欲侵犯女孩和杀人罪名之前,华界巡警是不会相信他的证词的。   车素薇心绪复杂:“怎么会这样?”   康一臣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咱们怎么办?”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能缉捕,这实在是让人心焦。   顾远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除非她能自首,或再次行凶的时候被巡警当场抓住。”   车素薇猛然站起:“我去关家找证物和线索。”能让关草樱认罪,除了顾远提出来的那两点之外,就是找出她杀人的证物。   顾远也站起:“一起吧。”   三人再次来到了关家。只不过,关老爷看到顾远的时候,脸色变得难看不已,不用想,关草樱一定“绘声绘色”地把顾远想要侵犯她的事情说了出来。   最终,能进门的只有车素薇。   早上被巡警送回来的关草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车素薇站在她门前,抬手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里面,关草樱躺在床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绝望之气。   走到床边坐下,车素薇轻声问道:“草樱,你没事吧?”   看到车素薇的刹那,关草樱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这种真实的悲伤,让车素薇内心激荡。这孩子真的是顾远口中的杀人凶手吗?   哑着声音,关草樱问:“薇姐都知道了吧?”   车素薇摸摸她的脑袋:“顾远什么都告诉我了。”   关草樱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那薇姐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这个问题,在之前,车素薇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可顾远调查的事实摆在眼前,是无法推翻的。所以,她说:“草樱,你年纪小小,却犯下了这样的罪行,我相信你不是蓄意而为的。”   她的话让女孩痛苦不已。女孩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车素薇继续说:“草樱,我想知道你杀人的理由。顾远说过,凡事必有因果。所以,我想知道那个因,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做?草樱,是不是你迫不得已?而逼迫你的那个人是谁?”   女孩发出压抑的哭泣声,杀人之事,并不是她想去做的,正常女孩,谁会动手去杀人呢?   她绝望啊,所以才会拿着炸弹想在电车上结束一切,用自己最后的勇气和疯狂把无辜的人们卷入,然后同归于尽。   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似无声的安慰,车素薇说:“若能救赎你,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这句话,让关草樱捂住嘴巴,号啕得更加厉害。   看来,是她猜对了。草樱不仅是杀人凶手,而且还受到了压迫。   “咝咝咝——”声音从窗口传来,车素薇手指下的身体一抖,她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关雅盛拿着竹制蛇沿着窗口爬。脚步声传来,是田叔,他抱起雅盛,对房里的车素薇一笑:“雅盛这孩子贪玩。”说完,把人抱走了。   对田叔的异样感受再次升腾了起来。   车素薇低头,她凑到关草樱耳边轻声说道:“是不是和雅盛有关?”   关草樱瞬间噤声。   留在关家这几日,车素薇早已发现,关家两个孩子与外面的孩子格格不入,他们从不与别家的孩子玩乐。因此,能逼迫关草樱的人,一定在关家。等了好一会儿,关草樱没有回答。她不再问,离开去找关老爷,以担心关草樱为由留下,然后出门和顾远说了一声。   顾远点头:“照顾好自己,不要一人涉险。”   车素薇:“好。”   看着车素薇进门的背影,康一臣心底莫名慌乱:“远哥,我担心薇姐。”   顾远道:“咱们借住关家对门,一旦有什么事,也能及时赶到。”   关草樱不自首认罪,只能找到证物让她服法。眼下,他们唯有依靠车素薇。   留在关家,车素薇去找关雅盛,关雅盛正在田叔房中玩耍。她进门的时候,关雅盛想逃掉,好在车素薇及时把人抱住。   “雅盛。”   关雅盛扭了扭身体想要下地,车素薇把他抱出田叔房中,进了另外一间空屋。她把人放在椅子上,关雅盛想跳下椅子,她摁住人:“喏,雅盛,我有些话想问问你。只要雅盛告诉我,我就让一臣哥哥进来给你表演老虎叫。”   关雅盛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安静了下来。   半蹲着,看着椅子上的孩子,车素薇问:“姐姐为什么害怕雅盛?”   起初,和顾远一样,她以为关草樱怕蛇,却没想到,她真正害怕的东西,其实是关雅盛。小男孩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继续耐心问:“雅盛知道吗?我认识一个人,他家中养有一只大老虎,只要雅盛和薇姐说话,薇姐便带你出去看老虎。”   听了她的话,小男孩咧嘴,露出森森白牙说:“姐姐在害怕哥哥。”   “哥哥?”什么哥哥?这关家不就两个孩子吗……不,等等!顾远提过,关家三个孩子,只不过老大已经死了。这孩子怎么知道自己有个哥哥的事情?   关家果然有问题。或许,她已经逼近真相。   “雅盛,你怎么知道哥哥的事情的?”   关雅盛不笑了,他拿着自己的竹制蛇爬到车素薇身上:“咝咝咝咝——这是哥哥对姐姐的惩罚。”说完,竟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那哥哥为什么要惩罚姐姐?”   “雅盛——”外面,传来田叔的脚步声。雅盛回了一句“我在这里”,而后,田叔推门进来。看见车素薇摁着关雅盛,他笑着上前把人抱起:“原来雅盛在和车小姐玩耍啊。”   车素薇站起说:“是的,我问了雅盛一些话。”   “不知道车小姐有什么想问的?这家中上下,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那田叔也知道草樱杀人了吧。”   冷不丁地听到这样的话,田叔的脸僵了僵:“车小姐,话可不要乱说。这要是传到老爷和太太耳朵里,怕会被赶出去啊。”   紧紧盯着对方,车素薇说:“好,我不提。田叔,刚刚我和雅盛在谈他哥哥的事情。”   田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车小姐,雅盛乱说呢,你不必当真。而且,雅堂已去世多年,老爷是不许任何人提起雅堂的事情的。”   “哦,原来如此。只是,既然田叔说关老爷不许家中提雅堂的事情,那雅盛又是怎么知道雅堂的存在的呢?”   “这、这大概是从夫人那里听说的吧。唉,车小姐,咱们关家平平安安的,只要车小姐不给咱们家添乱,那咱们家依旧欢迎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田叔便抱着关雅盛离开。当他踏出门口那一刻,车素薇叫住他:“田叔!”   田叔停下脚步:“不知道车小姐还有什么事?”   看着他的背影,车素薇说:“我父亲和我说过,亲代遗传的孩子,双眼才会红绿不分。关老爷和关太太都没有眼疾,而雅盛,却真真实实的是关太太生下来的。”   “呵呵,车小姐或许听错了。”   “田叔大概不知道,田叔对雅盛的样子,像对亲儿子一般。关老爷和关太太和您生活多年,看不出来,可这种超过常人的关爱,是瞒不过旁人的眼睛的。”这就是她心中感到怪异,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之一。   冗长的安静,好一会儿,田叔说:“有些话,奉劝车小姐还是不要乱说的好。”说完,他抱着关雅盛离开。   车素薇折身回关草樱房中,她坐到床边,问背着她的关草樱:“草樱,关家死去的孩子,是不是和雅盛一样分不清红绿?”   抽噎着,小姑娘伸出自己的手指。车素薇伸手,她在她的手心上写了“是”字。   “那雅堂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关草樱没有回答。   “草樱知道,是吗?”   关草樱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车素薇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别害怕。”关家的迷雾,慢慢地被她拨开。   入夜后,躺在床上,车素薇有些睡不着,这座宅子里的秘密,是导致草樱杀人的原因吗?关雅堂的死因是什么?草樱杀人的“因”源于他吗?   她开始重新梳理关家的事情,只要理清了,便能找到草樱杀人背后的真相。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薇姐。”   “草樱?”   车素薇起床打开门,外面,关草樱站着。逆着挂在檐廊下的灯笼光,车素薇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进来吧。”车素薇转身,随后,背后一疼,人痛苦地呻吟一声。   她背后,被插了一把刀子。   车素薇缓缓回头,微弱的光下,关草樱表情狰狞,她嘴上含笑,眼睛却流着泪水。她说:“薇姐,对不起,不能让你这么查下去了。”   车素薇缓缓倒下,鲜血漫开。关草樱踏入房里,开始砸房中的东西,不一会儿,关家所有人赶过来。   “车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啊?”关老爷的话传来,人到门口,恰好看到关草樱握着车素薇背后的那把刀拔了出来。她转头,那双不停流着泪水的眼睛瞪得浑圆,里面爬满血丝,她狞笑道:“爹,我杀人了。”   “啊——”赶来的关太太失声尖叫。   田叔赶忙说道:“我去叫车!”说完,慌忙往外面跑去。   而关雅盛站立门口,手中拿着竹制蛇,口中咝咝地叫着。 第四章   车素薇又出事了。知道消息,赶到医院的陆连魁差点抽了顾远一顿。好在刺杀丫头的人刺偏了,没有刺中要害,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这样程度的伤口,对姑娘家来说,也是受苦的。   陆连魁拿掉嘴上的烟斗,他指着顾远说:“第二次了!你小子,想气死我啊!”   顾远道歉:“对不起,陆督察,这件事,责任在我。”   陆连魁想刮他一个耳光:“要是丫头醒来看不到你人,我让你在巡捕房一天也待不下去!”   顾远挤出苦笑:“我会负责照顾好她的。”   冷哼了一声,陆连魁指着他说:“她要再有一点差池,我唯你是问!”   顾远老实应声:“是。”   留了一会儿,陆连魁离开了医院。   车素薇被刺杀,这超乎顾远的意料。因为关草樱喜欢车素薇是真的,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姑娘对车素薇下得了手。现在,关草樱被缉捕,顾远也无心去华界了解她为何要刺杀车素薇。   脑海里的线团,一根又一根地交缠打结在一起。   不该的,关草樱不该对素薇下手的,难道是素薇找到了她的杀人证物?可问题是,车素薇把证物交给巡捕房,她会遭到缉捕;她对车素薇下杀手,同样会遭到缉捕。不管选哪个,都是同样的结果。   这是个矛盾点。   关草樱很喜欢素薇,如果不喜欢,也不会故意避开要害……且当她故意避开要害,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对车素薇下手呢?   会不会是车素薇发现了什么让关草樱必须下杀手的事情?   因果……因果……   动机!   是的!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关草樱的杀人动机,而车素薇极有可能查出了关草樱杀人的“因”,所以才被伤害。   再有,这一次,关草樱没有掩饰自己杀人的事实,她暴露自己,有可能是她故意的。   这样一来,就能确定他推测的可能性:有人指使她这么做,或她有同谋。而发现真相的车素薇不得不被杀害。这样的话,关草樱承担所有的罪名,而身后之人,将彻底被埋没。   脑海深处,那团纠缠在一起的线团炸开,顾远的眉头舒展开来——真相,即将揭开。   顾远留在医院照看车素薇,次日天明,康一臣去买包子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份报纸回来。他把报纸递给顾远:“关草樱认罪了。”   顾远打开报纸一看,“城隍庙开膛破肚的怪物为十六岁少女”的新闻映入眼帘,关草樱承担了所有的罪名。看完报纸,一条被绑了嘴巴的黄色长毛大狗扑到他身上,顾远一看:“小二哥?”再抬头,看到宋修。   宋修说:“小二哥想来看看车素薇。”   康一臣好奇问道:“那怎么把小二哥的嘴巴给封起来了?”   宋修鄙视了他一眼:“它和你一样烦。”   遭人嫌弃的康一臣闭嘴。   揉揉小二哥的脑袋,顾远说:“只要你不吵,我给你解开嘴巴。”   小二哥的大脑袋蹭蹭他,于是,顾远解开它的嘴巴。小二哥还真不叫,它舔了舔顾远,然后跟着宋修看人。待了一会儿,宋修走出病房离开,小二哥则趴在病床下面。   直到下午,车素薇也没有醒来,康一臣不由得担心。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顾远说有事,今晚让他守夜,康一臣应承下来。   坐在病床边,康一臣轻言细语:“薇姐,快点好起来吧,我和远哥很担心你。”   病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康一臣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外面,有护士敲了敲门,说有人找。以为是顾远,康一臣站起离开,往医院外面走去。他离开没一会儿,便有人进入病房,此人拿起另外一张病床上的枕头,往车素薇的脸上捂下去。   霎时,一只手从帘子后伸出来扣住人影一折。   “啊——”对方一声惨叫。   “汪汪汪!”小二哥从床底蹿出来。   “田叔!”擒住田叔,顾远把人一拖,然后扔到地上。小二哥扑上去咬住他。田叔挣扎,他拔出刀子往小二哥身上扎去。顾远一招夺过刀子说:“田叔,你以为自己有胜算吗?”   田叔脸色青白,狼狈地从小二哥口下爬起:“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顾远冷冷地说道:“指使关草樱杀人的人,是你,对吗?”   田叔狼狈狡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远眉宇冷峻,他道:“素薇已经查到所有真相,为了防止真相泄露,你不得不让关草樱对她下杀手。却不想,关草樱违背了你的命令,她不仅避开要害,还向警察署自首。这完全脱离了你的掌控,只要素薇未死,一旦她醒来,就会揭穿你。”   田叔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田叔,把所有的事实说出来吧。”   小二哥死死咬着田叔的腿不放。   “雅盛和雅堂是田叔的亲生儿子。”两人僵持着,车素薇虚弱的声音传来。顾远看过去,她正挣扎坐起。坐好后,一脸病态的车素薇虚弱地对田叔说:“田叔要杀我,是怕我把真相说出去,对吗?”   田叔嘴巴蠕动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素薇继续说:“义父和我说过,只有亲子之间,才会遗传红绿不分的眼疾。雅盛、雅堂和田叔一样,有同样的眼疾,但关家二老却没有。在关家时,我发现田叔很关心雅盛,胜似亲子。因此,知道你们有眼疾后,我便猜测你们是亲子关系。”   她的话,让顾远联想到关家“老来得子”四个字,他瞬间想通:“我打听过,关草樱是养女,而关老爷老来得子。可我看关太太和关老爷伉俪情深,不像会背着关老爷行苟且之事的人。”   车素薇缓缓说道:“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关老爷有不孕的症结。而关太太为了给关老爷一个孩子,便背着关老爷和田叔一起生了孩子,然后欺瞒关老爷说是他亲生的。这就是关家没落,田叔没有离开的原因。因为雅盛和雅堂是你的儿子。至于草樱杀人之事,雅盛说过,这是哥哥对姐姐的惩罚。那么,串连起来的话,当年,雅堂的死,和草樱有关,是吗?田叔?”   这样一来,关草樱为何突然杀人的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沉默了许久,事到如今,田叔明白,自己是逃不过了。他终于开口:“只要你们不把真相告诉任何人,我就把真相告诉你们。”   车素薇答:“好。”   于是,田叔把真相一一道来。   因一直没有孩子,关老爷收养了五岁的养女关草樱。那时,关老爷一直叹息说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关太太心疼关老爷,在两年后,暗中与田叔行房,事后,她果然怀孕。被隐瞒的关老爷知道后,欣喜不已,从此,关老爷和关太太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渐渐冷落了养女关草樱。   草樱便趁着大雨天关家二老不在家时,抱起关雅堂放入水缸里溺死。这一切被田叔看到,但已来不及。关草樱向关家二老撒谎,说弟弟贪玩掉落水缸里。唯一知道真相的田叔愤恨至极,而关家二老更是悲痛欲绝。为了再次怀上孩子,关太太再次背着关老爷行房,关太太再次怀孕,生下第二个儿子雅盛。   有了第二个儿子,关老爷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在三个大人的关心照顾下,这孩子平安长到了五岁。而田叔,也有意隔开草樱和雅盛两姐弟,导致他们一点感情都没有。今年,对草樱敏感至极的田叔开始发现她不对劲,他发现,草樱想以同样的手段杀害雅盛。   连带着第一个儿子死亡的仇恨,田叔开始教雅盛以雅堂的身份吓唬草樱,说当年姐姐做的事情,雅堂一直知道呢,所以,现在雅堂投胎来找姐姐了。就这样,连番吓唬之下,草樱真以为雅堂投胎转世,对此恐惧不已。   以为雅堂投胎转世、恐惧不已的草樱顺着雅盛的意思,拿起屠刀杀人。而田叔看着这个女孩浑身上下被罪恶包裹,心中畅快。   这一切都是对她的惩罚,这种阴毒至极的女孩,当人们知道她是杀人怪物和恶魔的时候,是不会原谅她的罪行的。   由田叔在背后一手操控,在关草樱不知道的情况下,她杀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承受不住的她,想在电车上自杀,把人们一起拉进地狱,却没想到被顾远撞破,还认识了车素薇。   而车素薇的出现,变成了她的救赎……   车素薇出院后,去监狱看关草樱,但对方避着不见。之后,她去了关家一趟。关家二老向她道歉,车素薇让二老不必纠结于心。她问起田叔,才知道田叔离开了关家,说是回老家去了。   而关雅盛,依旧一副纸人般的苍白模样。   这是田叔对他过于保护造成的结果吧,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第六案   我佛 第一章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顾探长,请顾探长……”   “等等——”顾远抬手打住对方的话,他认真地向对自己表白的曹青萝说道,“抱歉,我这样的人配不上曹记者。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说完,手一转,指向站在几步开外看他热闹的康一臣和车素薇,“你们两个,跟我去一趟云阁禅寺。”   康一臣嘿嘿笑了好几声,吹了几声鸟叫;车素薇一脸莫测地“哦”了一声。曹青萝愤而叫道:“顾远!”对方远声回道:“曹记者回去吧。”曹青萝气得在原地跺脚。   闸北华界与南市相望,这里除了靠近公共租界的边缘地区比较繁华,再往里深入,是连片杂乱低矮的房子和棚户。这地方聚满了下九流的百姓们。   今天,受陆连魁所托,顾远三人前来闸北华界办个案子。案发地点,是闸北华界深处一座叫作云阁禅寺的百年寺院。这座小寺院,没有玉佛寺、沉香阁和静安古寺有名气,却能在混乱不堪的闸北华界里独立于世。挣扎于乱世的老百姓们,逢年过节都会来到这座小小的寺院上一炷香,寺院也因此香火不断。   陆连魁告诉顾远,云阁禅寺最近受了诅咒一般,接连死了三人:一名居士和两名和尚。闸北警察署调查不出,特邀连破了好几道奇案的顾远来调查。顾远连破奇案,名声在公共租界和华界警察厅之间传开了,如今,他成了其他人口中的奇人。   穿越纵横交错的闸北华界,三人抵达云阁禅寺,寺前,一名二十多岁的和尚早已经等待着。   和尚道:“三位施主是法租界捕房前来调查的?”   顾远扫视了对方一眼,回道:“是的。”   和尚脸上无悲无喜:“小僧福真,请三位跟小僧来。”   云阁禅寺中轴线上前后两进殿堂是天王殿和正殿,东西偏殿则是观音殿与罗汉堂。寺院青烟缭绕,有香客在里面烧香拜佛。进寺以后,福真和尚对拿着扫帚正在扫地的老僧人说:“住持,巡捕房来人了。”   老僧抬头看向顾远三人,他对来客行了个佛礼。福真和尚接过住持手中的扫帚,之后,住持对顾远三人道:“阿弥陀佛,我是云阁禅寺的静能住持,三位随老僧来。”   三人跟随住持往后寺去。   后寺,左边是住持室、僧人寮房、念佛堂,右边是居士寮、客室寮、香积厨。中间则是斋堂。整座寺院,大多是由木头建造的。时间在这座几乎全木制的小小寺院里留下了痕迹,踩踏在木质地板上,会传来橐橐的脚步声。   这寺院还真是独特。   对面居士寮的檐廊上,有人坐在栏杆上抽着烟杆子。顺着四方檐廊,视线缓缓绕过种在院子中间的菩提树时,顾远忽然停下脚步。隔着繁枝叶茂的菩提树,向对面的抽烟人招呼道:“公输先生。”   车素薇和康一臣转头看过去——一名束身紧衣红袍的艳丽女子正叼着烟杆子抽烟。   这一位,就是顾远提过的挚友——公输春。车素薇以为对方是个男人,却没想到,是个奇异的女子。对面的人抬眸,她拿掉口中的烟杆子,吐了一口,道:“幸会。”说完,目光游到车素薇的脸上,对她点头一笑。   顾远说:“稍会儿再聊。”   公输春答:“好。”   继续跟着住持走,到住持室门前,咿呀一声,老僧人推开门,进里面后,他拿出三块蒲团让顾远三人坐下。他们坐下后,老僧人说:“有巡捕房的人前来调查,老僧便放心了。”   顾远道:“住持请说。”   “这事情,还得从前一位突然病逝的住持说起。”于是,老住持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半个多月前,上一位住持静空突然圆寂,之后短短的半个多月里,寺院如同遭受了降祸一般,连续死了三人。这三人里,有两位是寺院里的和尚,另一位是居住在寺院里的居士。一时间,寺院疑云连连。他们报了华界警察署,巡警前来调查,但什么也没查到。无奈下,警察署才会想到让法租界的神探前来调查。   认真地听完老住持的话,顾远问道:“静空住持因何而圆寂?”说是死了三人,可加上第一个死亡的前任住持,死亡人数应当是四个。   老住持回道:“静空住持圆寂之前,说自己命不久矣,便交代寺中上下,说如果他出事,便由老僧来做住持。”   “那他还说了什么?在生前,可有异样之处?”   “静空住持似乎有心事,可他未曾向任何人提起。”   “他死亡那天,可做过什么?”   “和平常一样,打坐念经,接待香客。”   “他在哪里圆寂的?”   “就在这住持室里。”   “谁是第一个看到住持圆寂的人?”   “福真。”   点点头,顾远继续问:“那另外三人呢?”   老住持把另外死亡的三人娓娓道来。那三人,都是凌晨在寮里被发现死亡的。他们和静空住持一样,死得安详,脸上没有任何痛苦。   了解到三人生前的事情后,顾远再问起寺中和尚连同居士,一共有多少人。老住持说,还剩下七位僧人,四位居士,一共十一人。   寺院是个小寺院,不管是僧人,还是住持,每天都会亲自打理寺中上下。至于寺院里的居士,也会帮忙做斋饭。   了解寺中人员后,顾远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静能住持,在案子未查清之前,我们三人留居云阁禅寺。除此之外,这寺院上下,不管任何角落,我们都有进入的权利。”   老住持答:“阿弥陀佛,好。”   这里,既不是静安古寺,也不是玉佛寺,这只是个刚有百岁年头的小寺院。只要能查出这起死亡案的真相,那么,就算他们要住住持室,相信菩萨也不会怪罪。况且,这寺院上下也没什么秘密。   顾远道谢,他们站起离开住持室前往居士寮。公输春还在。带人上前,顾远招呼:“公输先生。”   拿掉口中的烟杆子,公输春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这就是我和先生提过的入殓师车素薇和探员康一臣。”   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打量,公输春漆黑如墨的眼睛深不见底,她红唇一张一合:“车小姐,康探员,幸会。”   车素薇迎视对方:“公输先生,顾远和我们提起过您。”   康一臣纯粹一笑:“没想到公输先生是个女士。”他以为,对方是个男人。   公输春嘴唇掠过一丝笑意:“哦?是不是大失所望?”   康一臣抓抓脑袋:“不,我娘说了,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受人敬称。”   公输春温然一笑:“你娘倒是个有趣的人。”   康一臣一笑:“我娘虽然经常和我说大道理,但她自己却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公输先生是远哥的挚友,受远哥尊敬,自然也是我和薇姐尊敬的人。”   公输春轻声一笑:“是吗?如今看到有两位陪在挚友的身边,我就放心了。你们于他,乃是幸事。”   车素薇和康一臣捉摸不透这句话,顾远打断他们:“先生为何在此?”   把烟杆放入口中吸了一口,吐出,开口道:“这座寺院,有让我想探究的地方。”   顾远说:“我来查案。寺院出了几起命案,如果先生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   “好。”   向她告辞,顾远带着车素薇和康一臣进了居士寮中的一间空房。进里面后,三人相对坐在蒲团上,顾远吩咐了两件事:一是调查寺院里所有的僧人和居士;二是调查死亡的四人,包括他们的死亡地,还有人际关系。接到任务,康一臣和车素薇分头去调查。顾远开始在寺院里转悠。在前寺院,他和一名香客闲聊,这老太太瞎了一只眼,这几十年来,都会到寺院上香拜佛。   “想来老人家对云阁禅寺很熟悉?”   “熟悉,哪能不熟悉啊。”   “那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吗?”   “你是说,那几位去世的师父?”   “是的。”   “知道,经常来给菩萨上香的人都知道。”   “是吗?那老人家知道他们为何突然去世吗?”   “这事情得问菩萨。”   顾远无言以对。但老太太说得对,这寺院里,或许只有菩萨才知道真相。   老太太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顾远耐着性子继续问:“寺院里的师父们,老人家都很熟吧?”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缓缓回道:“熟悉,哪能不熟悉啊。”   “那半个多月前圆寂的静空住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菩萨座下的大善人,他还经常帮助咱们这些穷苦百姓哩。”   “他从未与人结怨?”从静空住持圆寂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了三人。他圆寂之前,说过自己命不久矣,一个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他知道自己会死。因此,顾远推敲,他惹了什么事。或者说,他有恩怨在身,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这场疑案的因果,如果自己没有推算错误,应该在已死亡的静空住持身上,只要查清他死亡的原因,或许能解开其他疑团。   对于顾远的问话,老太太如此回答:“静空师父是个大善人,能有什么恩怨?真要有,那也是出家之前的事情吧。”   洗净凡尘,遁入空门,可并不意味着,入了佛门,前尘往事便消逝无踪。   老太太一句无心之语让顾远脑海深处的线条开始缠成团。   “老人家,你在这寺院上了几十年的香,不知可还记得,静空住持是什么时候在云阁禅寺出家的?”   “这件事啊,我得好好想想。”想了想,老太太继续说道,“我记得是晚清末年,大概是十七年前左右吧。那时候,男人们都还留着辫子。有一天,我来寺院上香,看到寺院里多了一位新来的出家和尚,这个和尚就是后来的静空住持。”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模样吗?”   “嗯,我记得他江湖气息很重。后来,可能是在寺院里念经的时间长了,人就变得慈眉善目了。”   顾远再问,老太太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道了谢,他往功德箱里投了几枚钱,而后拿起几炷香,开始给几个殿里的菩萨上香。上完香,他往后寺院去找老住持要静空住持的画像。听明他的来意,老住持从住持室里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卷画像打开给顾远看。画像上,是个脸带微笑慈眉善目的五六十岁的老人。画像上的人,没有一点“江湖气息”。   “静能住持,您还记得十七年前静空住持出家时候的事情吗?”   “阿弥陀佛,记得。”   “请住持告知。”   “阿弥陀佛。十七年前,静空住持来到云阁禅寺向师父跪了一天一夜,师父和他谈了一场话才留他出家。”   “静空住持为何下跪?”   “老僧也不知道。”   “那他出家之前,是何方人士?俗家名字叫什么?”   “这些……寺院僧人从不过问前尘往事,所以,老僧真不知道。”   不再问,顾远把画像卷起还给老住持:“谢谢住持。”   “阿弥陀佛。”   离开住持室,顾远回到居士寮外与公输春闲谈。等了好一会儿,康一臣和车素薇调查回来。于是,他们回居士寮,三人坐在蒲团上,康一臣把记录口供的本子交给顾远:“住在寺院里的四位居士,第一位,每年都会来寺院住上三个月;第二位,五年前,家中所有人亡故后,便一直居住在寺院中;第三位,是潜心来修佛的。最后一位,远哥的挚友,公输先生,才来此三天。还有那七位寺院里的僧人,我未发现任何异样。”   顾远认真听着,他就喜欢康一臣这种刨根问底的认真劲儿。当康一臣说到福真和尚是静空住持半年前收留进寺院时,顾远问福真和尚被收留的原因。康一臣答,福真和尚在闸北华界和那些混混混,之后因多贪了几十块银圆,被人追着来到寺院附近。在他差点被打死的时候,静空住持出手相助,并感化他。他向静空住持磕头,认他做师父。   听到这里,顾远心中不由道:又是一个混江湖的。   康一臣说完后,车素薇接口,她把四人死亡的时间、地点、生前都接触过什么人,甚至是他们爱吃什么都给调查出来了。   车素薇又说:“顾远,寺院里似乎有一个流言。”   “哦,什么流言?”   “说佛杀人。”   康一臣瞪大眼睛:“佛杀人?佛杀生?”   车素薇沉吟:“是的。流言说,寺院有大罪恶,所以佛降罪于世人。”   顾远寻思:“这消息,你从谁的口中听说的?”   车素薇回:“给寺院做斋饭的明真和尚。不仅他,连同来后院帮忙做斋饭的香客也听说过这个流言。”   顾远轻轻地画着线圈,片刻后,他说道:“今天先到这里。”   康一臣呆问:“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顾远笑着说:“吃斋饭。”   斋饭由寺院里的僧人和居士一起做,如果香客留下一起吃的话,也会帮忙。斋堂里的三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傍晚,除了去找公输春外,顾远没再做任何调查。   居士寮有几间房,一般两人住一间。巧的是,车素薇和公输春同住一间。而康一臣,被安排与一名独居的居士居住。至于顾远,独住一间。   时间流逝,顾远翻身而起,打算去一趟茅房的时候,外面蓦然传来脚步声。福真和尚带着一位深夜前来的居士进入,而且,此人顾远认识。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笑着对他说:“顾探长。”   顾远挑眉:“榊切人。”   福真和尚对顾远说:“阿弥陀佛,原来两位施主相识。”   榊切人含笑:“我与顾探长是有缘人。”   看着提着黑色手提包、衣冠楚楚的男人,顾远回笑,眼底有一丝冰冷:“是的。”   福真和尚那张脸上依旧无悲无喜,他淡然说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便。”说完,他转身离开。   榊切人道了谢后,便提着箱子入寮房放到另外一张床榻上。看着对面的人,顾远说:“不知榊切人先生来这小小的寺院做什么?”   没有回答,榊切人反问:“我对顾探长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小寺院里同样有兴趣。”   顾远唇角勾起:“吃斋念佛。”   拿下自己的单片眼镜,榊切人眉眼带笑:“吃斋念佛?我相信,佛祖一定能看到顾探长的诚心。”有顾远在的地方,十之八九有案子,不枉他走这一趟。   “连佛家戒律都无法恪守的人,是无法成佛的。”   “顾探长说得对。”说完,榊切人打开箱子,拿出一座西洋钟,调了调,钟便开始嗒嗒嗒地行走。把西洋座钟放在地板上后,榊切人解衣上床歇息。   盯着对面坦然自若的人,顾远脑海深处的线条一根根地纠缠在一起:先是只对机械感兴趣的公输春,再是一身秘密的钟表匠人榊切人,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到来?   看来,普普通通的小小寺院,不如表面那样简单。   顾远站起,往外面的茅房走去,经过隔壁的时候,里面传来了车素薇和公输春说话的声音。顾远只听到了一句,车素薇说:顾远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顾远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容来。   翌日一早,顾远和榊切人刚踏出居士寮,便与公输春和车素薇碰头。看到这位东瀛先生,车素薇讶异:“榊切人先生?”   榊切人有礼一笑:“车小姐。”然后,目光落到了公输春的身上。公输春那双如狐狸一般的眼睛摄人心魄,他对她含笑:“你好。”   吐出一口烟,公输春问:“你是谁?”   顾远代答:“霞飞路东洋钟表店的匠人榊切人。”   公输春:“日本人?”   榊切人:“是的。”   公输春一笑,眼睛深处却不带笑:“幸会,机械伞匠人公输春。”   榊切人:“机械伞匠人?您是机械师?这是令人尊敬的职业。”   公输春:“谢谢,您的机械表也不错。”   榊切人:“哦?”   公输春:“有一桩连环谋杀案,顾远给我看过死者肚子里的怀表,那些银色怀表里的机械极其精密。事后,他告诉我,这些表是一个日本人做出来的。”   榊切人:“原来如此,那些怀表,确实是我制造的。”   强行打断两人的对话,顾远说:“先生,我们走。”   让公输春和榊切人有过甚的交往,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榊切人让开,三人前往斋堂。另外一间居士寮里,打着哈欠刚起床的康一臣揉着眼睛,看到顾远的背影,开声道:“远哥等我。”快步追了上来。   斋堂里,一人一碗素粥、一个白馒头。寺院里的人全聚齐斋堂。在陆陆续续吃完早斋的时候,斋堂里忽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明真师兄,你说佛杀生,这样的话,是大不敬。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   “不不不,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若不是师兄所说,又是谁说的?还有,静空住持圆寂的事情,明真师兄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哪儿知道什么!好了,莫再乱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了。”说完,明真和尚拿起自己的碗离开了斋堂。一口把粥喝下,顾远跟上他离开。   在香积厨清洗碗筷的时候,顾远问明真和尚:“明真师父从哪里听到寺院里的传言的?”   看到是前来查案的探长,明真和尚神色有异:“很早就有传了,从哪里传来的我也不知道,而且……顾施主跟我来一下。”知道他有话说,顾远把碗筷洗好后,便跟着他来到僧人寮房。进里面,两人坐在蒲团上。明真和尚开口说:“我怀疑,寺院里多出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顾远手指动了动:“还请明真师父道来。”   明真和尚眼神游离:“我这话不能跟住持说,但顾施主是前来查案的探长,那我就把知道的全说了。”   “愿闻其详。”   “好几次,我看到正殿的案台上少了供品。起初,以为是老鼠吃的,可并不是。如果是老鼠,会留下碎屑和果核,可那几次,并没有留下碎屑。我问过其他师兄弟是不是他们偷吃的供品,但他们都说没有,福真师弟还说我看错了。但是,我绝对没有看错。”   顾远心中琢磨: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了。   明真和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继续说:“所以,我怀疑寺院里多出了一个看不见的人,就是此人偷吃了供品。而且静空住持和其他三位死掉的人,很可能都是他杀的。”   “除此之外,明真师父还知道什么?”   “声音。”   “声音?”   “是的,声音。有时候,寺院里会发出奇怪而沉闷的声音,可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   点了点头,把他的话刻在脑海中,顾远继续问:“明真师父,你觉得其他师兄弟怎么样?”   “师兄弟们都好。”   “静空住持圆寂后,除了那三位去世的师兄弟,可还发生过什么事?”   明真和尚看了一眼窗外,他凑到顾远耳旁小声说:“有流言说,寺院藏有宝物。”收回脑袋,他继续说,“这样的流言,顾施主可不要传出去了。咱们一个小小的寺院,有的没的东西能不知道吗?要真有,咱们早就把寺院扩大了。”这寺院又小又穷,前后转上两圈,便一览无余。这里比不上玉佛寺和静安古寺,平常寺里靠着香客的功德钱维持着开销,如果真有什么宝物,早就拿了卖掉扩大寺院了。   最后,明真和尚叹息一声:“希望不要再出事了。”小小的寺院,接连去世四人,传出去的话,总归对寺院不好。   交谈完,两人一同出去。顾远走到院子中菩提树下的石椅边,他撑着下巴在梳理目前为止知道的线索。   凡事有因果,那么,这些案子背后的“因”是什么?只要找到这个“因”,便能结出一个“果”。   其一,所有的事情,是从静空住持死亡开始发生的,这“因”或许在已圆寂的静空住持的身上。他死亡之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此,他知道杀害自己的人是谁。   其二,静空住持出家前,身上江湖气息重。如此,杀害他的人,有可能是未出家前的仇家。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另外死掉的三人呢?又和他的仇人有什么恩怨?这一点,似乎说不通。   其三,两种散播在寺院里的流言。第一种流言是佛杀生,第二种流言是寺院藏宝。这两种流言,有点匪夷所思。   最后是明真和尚所说的:寺院中,有一位看不见的客人。此人不仅偷了供品,明真和尚还怀疑是他杀的人。如果这位看不见的客人真的存在,那么,此人不是混迹于香客中,便是藏在寺院里。如果是香客,需要排查一番;如果藏在寺院里……这寺院就这么大,每个角落他都已经查探过,完全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可能。   凶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寺院里杀人,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以上是推测,也是疑点,很多事情,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所有流言都是在静空住持圆寂之后出现的。毫无疑问,这桩案子的谜题在他的身上。   “顾远?顾远?”   思绪被拉了回来,抬起头,是车素薇和康一臣。   “怎么了?”   “你想什么呢?”   “想案子的事情,来,坐。”   两人坐下,顾远把自己的推测道了出来。康一臣一脸神秘说道:“那个多出来的看不见的客人不会是鬼吧?”   顾远哑然失笑:“佛家重地,哪来的鬼怪。”   车素薇接口:“要真是鬼,那也是人闹的鬼。”   有风撩起顾远头发,他说:“是人,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证实那个人是真正的存在。”真真假假,案子这东西,要保留所有可能的怀疑才好。   康一臣举手:“我有个疑问。”   顾远:“说说。”   康一臣:“寺院里真的有宝藏吗?”   车素薇:“我觉得没有,但我对是谁放的消息更加感兴趣。”   顾远:“是的,流言从何而起,谁是第一口。”   从进入寺院调查开始,他们似乎没有线索,但又好像找到了线索。顾远心思缜密,只要把看似毫无关系的东西串联起来,就能摸到真相的边缘。   到了中午,寺院藏着宝贝的事情越传越烈,连香客都知道了。最后,流言指向了明真和尚,说他知道在哪儿。顾远找到明真和尚的时候,他脸上愁眉不展:“这事情,我真的没有传出去,或许是今天早上和顾施主交谈的时候,有人经过听了进去。”   顾远深思:如果不是明真和尚传的,那便是有人故意散播出去的,对方为何要传宝藏的消息?这样一来,寺院七位僧人、四位居士中有“鬼”。   事情到了傍晚才平息下来,入夜后,寺院万籁无声。   “嗒、嗒、嗒、嗒……”那座西洋钟走动着,居士寮里,蜡烛消融。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当时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顾远猛地睁开眼睛,他翻身而起,赤着脚从床边的窗户跳了出去。在他出去后,对床上的榊切人翻了个身,他缓缓睁开眼睛,然后闭上眼继续睡。   深夜的寺院,除了前殿未灭的烛火外,其他地方已是一片漆黑。正殿前,传来敲打木鱼和念经的声音。隐身于黑暗,顾远认真打量着还在佛祖面前念经的福真和尚。这场景有一种庄严的气氛,深夜里的佛祖,那双眼睛,似能洞悉一切似的。一炷香后,氤氲的香炉前,福真和尚手上一停,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睁开眼睛,把木鱼收好后,给佛祖上了最后一炷香烛,便往后寺僧人寮走去。在他走后,顾远来到正殿中央。   这小小的正殿,人一旦站在中央,便仿佛被眼前及左右两边的三世佛像包围住似的。   这种感觉,还真是迫人。   案台上,有香客放的供品,还有一只肥硕的老鼠悄悄爬上来咬住一只果子便啃,完全不把顾远当回事。想来,因慈悲而不杀生的僧人们养肥了不少老鼠。   打量着案台上的东西,顾远伸手拿起供品,然后摆成一道只他懂得的序列。之后,转到佛像后,在佛像身上敲了敲,手下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   这座佛像,和这座寺院一样,是木制的。接着,他摸索了一番,试着移动,但佛像纹丝不动。   手指放在下巴处想了想,顾远不再动佛像,转身回后寺院的居士寮睡觉去了。   次日清晨,顾远前往斋堂的时候,发现早斋还没做好。有居士说:“不知明真师父是不是生病了,以往他都是早起做早斋的,可今早,我却没看到他人。”   听了他的话,顾远折身去明真和尚的寮房。到了门前,他敲了敲门:“明真师父?”里面毫无动静,他继续敲,但里面依旧无声。心下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继续叫道:“明真师父?”手抓住门把晃了晃,发现木插从里面反锁了,根本打不开。走到窗口推了推,也是锁死的。随后,他返回正门,撞上去。斋堂里的人听到动静后,纷纷出门来看。看到顾远撞门,老住持问道:“顾施主,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继续撞着门回道:“我怀疑明真师父出事了。”   老住持大惊失色:“什么?”   公输春走过来,她抓住顾远的手:“我来开。”   顾远退开:“好。”   公输春抽掉发上的簪子送入门缝里,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木插落地的声音。收回簪子插回发上,她一推,门开了,里面,明真和尚睁着眼睛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顾远大步跨进房中,先是伸手在明真和尚面前晃了晃:“明真师父?”接着,手指探到他的鼻息下,但气息全无。手一推,明真倒在地上。   老住持一慌:“明真!”   顾远正容亢色:“人已经死了。素薇——”   车素薇从外面围观的人群里挤进来,她走到尸体前,简单地检查一遍后,说:“我带尸体回捕房尸检。”   于是,顾远让康一臣把尸体背出去,车素薇跟了上去。   七位僧人,今天又逝去了一位,还剩下六位。看着背走的尸体,老住持神情悲悯,他口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顾远目光扫过老住持和五位僧人的脸,这些僧人,表情各异,唯有福真和尚无悲无喜,一脸沉静,似乎早就看透了生死一般。老住持遣散外面的香客和居士,带着五位僧人到正殿给明真和尚念经诵佛,送他一程。   寺院里,第五个死亡的人出现了,而且还是一起密室杀人案。公输春从腰间抽出烟杆子抽了起来。   榊切人站在窗外,看着里面的顾远做调查。   对明真和尚寮房里的蒲团、床榻、小柜、屋顶、门窗等进行了一番查视,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同其他寮房一样,门窗都是内部倒插反锁的。在门窗倒插的情况下,凶手是怎么进来的?顾远不禁抬头看向屋顶——不太可能,这座寺院,百年没修缮过了,如果凶手从屋顶上下来,势必要揭瓦片而留下痕迹。从他这个角度看上去,房顶上的瓦片没有动过的痕迹,蜘蛛网也还在结着。顾远纳闷,他踩了踩木质地板,脚下发出橐橐声。   吐了一口烟,公输春问:“找到线索了?”   趴在地板上的顾远回道:“没有。”   公输春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不是密室谋杀案的话,那便是死者自杀而亡了。”   顾远爬起:“是他杀。昨天我和明真和尚谈过话,在他身上,我没看到他有自杀的想法和念头。”   公输春说:“如果是他杀,你说,凶手是怎么进入这房中杀的人?”   顾远设想:“或许,在回房之前,明真和尚就已经中了毒。当他回房锁上门窗打算歇息的时候,便毒发身亡。”如此,才能解释密室杀人的原因。这么一来,凶手有可能是寺院里的任何人。   “我却不认同。”窗外,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榊切人开了口。   “哦?”   “再严密的杀人事件,总会留下痕迹。”   顾远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他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找到。他目光锐利地从榊切人身上移到公输春身上,说:“有一件事,我想问公输先生和榊切人先生。”   公输春吐出一口烟:“你想问什么?”   顾远正言厉色:“两位因何而来?”   榊切人笑容神秘:“秘宝。”   顾远眉目锋芒:“不知你口中的秘宝是什么?”   榊切人手指放在唇边:“这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公输春坦然:“我为这座寺院而来。”   目光移到公输春身上,顾远道:“还请公输先生明说。”   瞥了一眼榊切人,公输春回:“我对这座寺院很感兴趣。”   当她说完时,顾远心底闪过一道声音:不对!公输先生最感兴趣的东西不是机械吗?   等等?机械!   脑海中紧紧缠在一起的线团猛然炸开。   “有时候,寺院里会发出沉闷且奇怪的声音,可又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   机械!机械!   想到了什么,顾远眉头紧皱。从进入这座寺院开始,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的,这里和其他寺院有个明显不一样的地方——整座寺院几乎全是由木头制造的。   想到了什么,顾远口中发出怪笑,他走出房门,走下檐廊,趴在地上,然后把脑袋往檐廊地板下面探去。与地面有一定距离的檐廊地板深处,很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他站起身,说:“多谢两位。”   说完,往前寺院的正殿走去。 第二章   尸体解剖后,车素薇拿着结果回到寺院交给顾远,她说在明真和尚的胃里找到毒物,人是被毒死的。而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凌晨三点左右。顾远问,是什么毒,车素薇答:“是毒蕈。”   康一臣应口:“啊,毒蕈。”他有个妹妹吃了毒蕈后,产生幻觉,后来送去医院催吐,人才没疯掉。   顾远说道:“寺院整体是木制的,一旦下雨受潮,很容易滋生毒蕈。就算是晴天,它们也比较容易生长在阴暗处,我们在地板下面找找。”   三人在后寺院寻找毒蕈。按照顾远的推算,车素薇很快在一处潮湿发霉的地板下找到毒蕈。不过,她够不着,这毒蕈长得太靠里面了。顾远找了根棍子,打算用木棍钩毒蕈。   木棍伸进去后,顾远一下打到埋在地下的木桩上。他敲了敲,上下打了打,里面传来咚咚声。没再敲,他把毒蕈钩了出来,拿起递给车素薇看:“是这种吗?”   接过掰开一看,车素薇认出:“是的。”   顾远道:“这种毒蕈专门长在房子下面,明真和尚是寺院专门做斋饭的僧人,他不可能不认识有毒的蘑菇。因此,有人采摘了毒蕈,将他杀死。”   康一臣疑问:“远哥,那密室杀人的事情怎么解释?”   顾远回:“那不是一间密室。”   车素薇、康一臣讶异:“不是密室?”   顾远逐字阐明:“整座云阁禅寺,其实是一座机关寺,我说得对吗,公输先生?”   靠在菩提树下抽着烟杆子的公输春,将目光放到三人身上,她道:“是的。这就是我前来的目的。”   康一臣有些糊涂,他问:“这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车素薇则率先反应过来:“凶手躲在寺院里的机关内?”   顾远答:“正解。利用机关穿梭寺中,要密室杀人,轻而易举。”   康一臣恍然大悟:“凶手是寺院里的某个人,他在晚上利用机关潜入明真和尚的房中杀人。”   顾远回道:“是的,凶手是寺院里的某个人,而且,恐怕是已死之人。”   康一臣一惊:“死掉的人?闹鬼?”   顾远一笑:“先是假死,然后躲在机关里杀人。”   车素薇惊道:“凶手是最初死亡的四人之一?”   顾远收笑:“是的,而且,凶手很有可能是已死亡的静空住持。”   康一臣震惊:“静空住持?”   顾远分析阐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他之后发生的。云阁禅寺,几乎是由木头制造的,这样的寺院,很罕见,也很特殊。昨天,明真和尚和我说过,寺院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人’。他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发现供品缺少的事情。为了验证他的话,昨天晚上,我打乱供品,并按照自己的方式排序,今日再去看的时候,发现供品确实是少了两个。而最终确定这座寺院有机关的是明真和尚口中的‘看不见的人’及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便是机关响动的声音。还有,公输先生和榊切人的到来。这小小的寺院里,有什么能够吸引只对机械感兴趣的他们呢?是以,我才能查出这座寺院其实是一座机关寺院。”   康一臣眉头一皱:“就算这样,凶手为什么要杀了明真师父?”   顾远细细揣摩:“我猜,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或者说,他发现了那个人的存在。”   顾远的话有点乱。想了想,车素薇终于理通了,她道:“你是说,静空住持诈死,之后躲进了寺院的机关中,然后利用机关在寺中行凶杀害了其他人。”   “对,就是这样。”   “那他为什么要杀人?”   “你们可还记得流言?”   “寺院宝藏?”   “是的,起初,我也没把这个流言当一回事。可这是一座机关寺的话,便证实了这座寺院有宝藏的传言。”   “有人故意建造了一座机关寺,目的是为了藏宝!”   “是的。”   “那么,是不是有人打宝藏的主意?静空住持不得不诈死,然后暗中杀人?”   “这是其一。”略略思索了一下,顾远说,“老住持说过,静空住持圆寂前,明晰地说过自己会死亡的事情,这足以证明,他知道有人要害自己。所以,他不仅在守护机关里的东西,也在查找要害自己的凶手。而这个凶手,便是寺院里的某个人。”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静空住持为何要杀人。   一件事,一旦理清了,层层剥开后,真相总是惊人的。   听完他们的对话,公输春悠然开口:“目前为止,我尚未找到机关入口。这座机关寺,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   顾远勾起一抹笑来:“拆吧。”只要找到躲在机关里面的人,就能真相大白。   顾远一句话,惊呆所有人。最后,还是公输春说了:“胡乱拆机关,可会万劫不复的。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找到机关的入口。”   顾远让步:“好。”   居士寮里,正在调怀表的榊切人轻不可闻地一笑。   在公输春寻找破解寺中机关入口的时候,顾远三人开始暗中调查寺院中仅剩的六位僧人和另外几位居士。   六位僧人,除了被静空住持收留的福真和尚,其他人在寺院的时间均有五个年头以上。想到老住持说过,静空住持出家之时,身上江湖气息重,再看看福真和尚,他身上一点江湖气息都没有,顾远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福真和尚给人的感觉很干净,如果他曾经跟着下九流的混混在混,那么身上有些习性不经过一段时间,是无法改变的。可他身上,别说混混那种气焰,连眼神都很冷静温和。   想到这里,顾远找到老住持,问到了福真和尚的俗家名字:柳觉恩。   顾远换了一身粗布衣,出了寺院去闸北深处找人打听柳觉恩的事情。到了晚上,他才找到以前福真和尚跟着的混混。那些混混原本不想搭理他的,几番交手,顾远把他们全放倒后,这群人才老实。于是,他们把福真和尚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偷大洋被打,最后被寺院给救走的事情道了出来。   混混头子抓了抓自己的乱发:“那小子半年前拿了一条消息加入咱们,可谁能想到这白白净净、人畜无害的小子会手脚不干净,他竟然敢偷走兄弟们平分的大洋。后来我一时气不过,便追着他打。咱们一路追到了云阁禅寺附近,他被我们打个半死。在我下手打断他一只手的时候,寺院里的住持经过,他要我放了那小子。唉,我被那和尚念得没办法,只得把人放了。”   嘴上是这么说,但顾远听出来了,他对佛家心存敬畏。   “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来历?唉,谁知道啊。咱们五湖四海皆兄弟,谁在乎过往啊。我说,你身手这么好,要不要加入咱们啊?”   “免了,我一个平头百姓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平头百姓?我看你不像啊?”   “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行吗?”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只是,哪天想重出江湖了,尽管来找我。”   “好咧。”   于是,顾远留给对方一个潇洒的背影离开了。   回到寺院时,天已经黑了。顾远经过正殿的时候,看到福真和尚在敲着木鱼诵经。回到后院,他躺在床上等待前寺院的人诵经结束。他翻了个身,对床上正拿着佛经看的榊切人说:“榊切人。”   “嗯?”   “你怎么知道寺院藏有宝物?”   “整座寺院都在盛传,这事情,不是人人都知道吗?”   这个狡猾的男人让顾远无言以对。   翻过一页,榊切人反问:“公输先生是什么人?”   顾远翻身躺平,把双手枕在脑后:“机械伞匠人。”   “一个能承诺三天内找到机关入口处的机械伞匠人,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至少,他是办不到的。   “中国自古有巧夺天工者,而先生只是其中一位罢了。”   “能人巧匠,令人叹为观止。”   “榊切人先生不也是位能人巧匠吗?”   “能遇见和自己一样的人,总会让人惺惺相惜。”   这偌大的上海滩,公输春是他目前为止遇见的奇人之一。   外面传来福真和尚回寮房的脚步声,顾远翻身而起,离开居士寮向福真和尚的寮房走去。   “福真师父。”   “阿弥陀佛,顾施主。”   “有些话,我想和你谈谈。”   “顾施主请进。”   两人踏入寮室坐在蒲团上相对。   “不知道顾施主找我何事。”   “为静空住持圆寂之事而来。”   “阿弥陀佛,顾施主想要问什么,尽管问。”   “静空住持还活着,对吗?”   一室寂静。   “顾施主为何这么说?”   “静空住持在躲着一个人,此人有可能会杀了他。而他不知道要杀死自己的人是谁,于是只能诈死,然后暗中寻找那个要杀自己的人。而受到怀疑的人,都被他杀了。”   “阿弥陀佛,师父慈悲为怀,不会犯下任何杀戒。何况,师父人已圆寂。”   “福真师父,今天我出门调查你入寺前的事情。半年多前,在寺外,你跟着闸北下九流的混混偷窃抢盗。可没多久,便犯了规矩,你偷了兄弟们的大洋,被他们追打到寺院附近,被静空住持收留。对吗?”   “的确如此,入寺前,我曾犯下大错。是师父救了我,才没有让我一直错下去。”   “福真师父。半年前发生的事情,你像是刻意为之,故意加入混混,跟着他们行窃,之后,又故意贪大洋,之后被追打,接着再故意跑到寺院附近被静空住持救下。”   “阿弥陀佛,佛祖座下,弟子不敢撒谎,更不敢杀生。顾施主要是怀疑福真与寺中杀人案有关,尽管缉捕小僧。”   从始至终,福真说话滴水不漏,人冷静到毫无破绽。如果他认了,整个案子便串联起来了。但顾远也清楚地知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确实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福真师父确实没有杀人,但却逼得静空住持大开杀戒。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静空住持不得不诈死然后丧失佛道,在佛祖面前大开杀戒。”   “阿弥陀佛。”   “福真师父,这个案子很快会破解。你现在隐瞒着,也没有任何意义。”   “阿弥陀佛。”   “告辞了。”   顾远离开了福真和尚的寮房。   公输春让顾远给她三天时间,这三天来,她留在居士寮里画了一张又一张的寺院结构图。之后,她拿着烟杆子一面抽,一面在寺院中转悠,在最后一天夜晚来临时,公输春让车素薇把顾远叫来。   顾远和康一臣踏入满地图纸的居士寮里,坐在当中的公输春吐了一口烟,她说:“机关寺开关是正殿里的三世佛像,还有住持室寮房,及我未曾算出的一处。”那处入口,以她千变万化的算法来看,都是有去无回的。她真想知道,建造此寺的究竟是何能人,竟然避开了她的全部算法,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定能破解这个机关算法。   顾远道谢:“先生辛苦了,咱们去三世佛像那里看看。”   四人来到正殿前的佛祖面前,公输春说:“试试同时往左移动三世佛像。”   于是,顾远三人分别走到三座佛像后,而被三世佛像包围在中间的公输春抽着烟,一脸沉静。在他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移动三世佛像的时候,整座寺院开始震动,然后发出机关转动的声音。后寺院里传来惊叫声:“寺院动了!”   整座寺院格局缓缓改变,人们脚下站立不稳。当顾远他们把三世佛像移动后,佛像一个翻转。啊的一声惊叫,三人掉进了地底下的黑暗里,在公输春面前,倒转过来的三世佛像,变成了三座狰狞高大的恶鬼像。   “恶鬼道吗?”公输春轻声细语,当脚下地板发出机关开动的声音时,她也掉了下去。   后寺院里格局改变,惊恐的众人赶到前寺院正殿,看到三世佛像竟然变成了三座恶鬼像时,老住持脸色大变。   看着中间黑暗无光的地下机关道,老住持还没发声,榊切人已经跳了下去。老住持急忙叫道:“施主——”这时,福真和尚站了出来,他“阿弥陀佛”了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老住持吓了一大跳:“福真!”   其他僧人问道:“住持!怎么办?”下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而且,更加可怖的是,三世佛像变成了三座恶鬼像,这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老住持强作镇定:“大家都等着。”听了他的话,其他人打消了下去的念头。   在等待中,不知谁又开口提起寺院有宝物的传闻。僧人和居士窃窃私语,这座寺院下面,该不会真的有宝物吧?好在他们都是出家人,常年诵经拜佛,就算下面真的有宝贝,也能压制内心的欲望。   老住持他们留在上面,不一会儿,地下又传来机关移动的声音,整座寺院又震动了起来。老住持对进入地下的人担心不已。 第三章   “素薇。”摸着黑,顾远翻身起来。   “哎哟,这得多高啊,摔死我了!”康一臣一阵哀号。   “我没事。”车素薇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太好受。   黑暗中,有星火一点点地闪动着,空气里飘荡着香烟的味道,顾远问道:“公输先生?”   “是我。”公输春拿出火柴一擦,小小的光亮起。她走到墙边的一座长明灯边点燃,地下亮起来。拿起长明灯,公输春说:“走吧。”三人跟上她的脚步。途中,康一臣取下另一座长明灯点燃,他一路点过去,这通道,亮堂不少。   四人走到尽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被石门压坏的人形傀儡!   蹲下拿起傀儡身上的碎片,顾远说:“榊切人进来了。”不管别人信不信,当初出现在白家的傀儡,他断定是榊切人带去的。   公输春惊讶:“哦?那位钟表匠人,原来是傀儡师。”   车素薇绷紧了神经:“他开错了机关?”   公输春回她:“是的。所以,人偶被腰斩于石门之下。”扫了石门周围一圈,公输春抖落烟杆子里的灰,然后把尖端插入石门上的一个恶鬼雕像的口中,烟杆子动了动,石门便缓缓升了起来。   人形傀儡的前一半身子出现在石门后。   跨过被石门腰斩的傀儡,三人一路由公输春带着向前。到了前面岔路口,经过一条布满机关的路,他们又看到了一只傀儡被刺穿钉在墙上。   康一臣看得心有余悸:“幸好有先生带着,不然,咱们走不过危机四伏的地下机关道。”   这种迷宫一般的地下机关道里,处处是危机。那些机关装置,藏在隐秘处,一个不小心,便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地下的格局将会改变。   一路上,顾远小心谨慎:“制造机关寺的人,以寺院作为掩饰,把不为人知的东西深藏于地下。”   车素薇答道:“是宝藏。”那个传闻是真的。   一路走来,公输春泰然处之:“我只对这里的机关术有兴趣。”解机关,是她作为公输后人的使命之一。   车素薇赞叹:“公输先生还真是位了不起的匠人。”   顾远接口:“这世间,也就机械和迷宫般的机关让先生着迷。”   公输春轻描淡写:“这是我的乐趣。”看着前方,她目光迷离,“而那位东瀛来的先生,我也有兴趣。”   人偶傀儡。   应当说,机械人形傀儡。   对方对机械的认知,并不在她之下。   再往前,地上有滴落的血液。顾远蹲下,手指一抹,凑到鼻子一闻:“血是新鲜的,有人受伤了,跟着鲜血的痕迹走。”   途中,康一臣问:“会不会是榊切人先生受伤了?”   顾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一定,这地下可不只他与我们。”   康一臣好奇:“说起来,榊切人先生到底来地下做什么?”   顾远答:“寻宝。”   循着滴落的鲜血,他们听到了极快的脚步声,可因担心机关,他们又不敢轻举妄动。转过一道弯时,顾远他们看到流着血靠在墙上喘气的福真和尚。   康一臣惊奇道:“福真师父,原来是你受伤了!”说着,他上前。   “别过来!小心!”福真大叫。   康一臣脚下一踩,整个地下机关动了起来。顾远他们身前,一堵墙穿过,康一臣和福真和尚消失在墙后。   公输春抓住车素薇的手连连退了好几步:“地下格局改变了。”刚刚他们走过来的通道消失了,现在出现了新的通道。   顾远触了触前面的墙:“一臣!”对面毫无回应。   公输春说:“没用的,走吧。”   顾远心头一紧。   此时,公输春也不由警惕了起来。这地下机关道,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复杂。当他们穿越一间摆满恶鬼雕像的石室时,公输春道:“恶鬼道。建造这座寺院的人,不是什么大善人。”   恶人?顾远沉思,想到老住持说过的晚清末年凶神恶煞且一身江湖气息的静空住持被收留的事情。收留他的那位住持,若不是建造这座寺院的人,便是与之有关的人。   如今,他们渐渐到达秘密的中心。   穿越布满恶鬼石像的石室时,石像突然动了起来。顾远一把拉开车素薇后,脚下接连跳起,避开袭击。   看到藏在石像里伪装的人,公输春手中的烟杆子一抽一射。飞射出的烟杆子刺穿戴着恶鬼面具的男人胳膊,烟杆子没入墙上几分。   “唔……”戴着恶鬼面具的男人从一道暗门退了出去,人消失。   公输春上前,她从墙上抽回自己的烟杆子后弯腰,看向墙脚一排小石雕。细细看过后,她抓住其中一个,然后一拧。所有动起来的恶鬼石像瞬间停下。接着,她站起摸索刚刚那个人消失处的暗门。   能知道并且利用暗门逃生的人,看来很熟悉地下机关道。   稳稳地抓着车素薇的手,顾远退回公输春的身边:“能打开吗?”   “能。”   十来分钟后,公输春摁下一块砖头,接着,摁下第二块、第三块……直到摁出了一块星图。当完整星图呈现,暗门猛地打开,公输春说:“进!”三人一步踏入,门又轰的一声落下,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车素薇额头有汗水落下,她松了一口气,但内心那根紧绷的弦一直没松过。   这条道,让顾远有种终于走到尽头的感觉。由公输春带着,他们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险,他手心的汗水印在车素薇的手腕上。车素薇知道他在担心康一臣,但他们只能一步步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当走到机关尽头的中心时,机关道再次动了起来,似乎是为了阻止他们。好在一路走过来的公输春已经计算并慢慢摸熟了机关的格局,于是她带着顾远和车素薇,有惊无险地避开想将他们错开的机关道,最终来到了地下中心。   他们眼前,有一条只容一人通过天井的木制桥。   悬空的木制桥下面,是黑不见底的天井。尽头,是一座塔台,塔台上的雕像,半张佛脸,半张恶鬼脸。雕像下面,堆积着陈腐的旧箱子,在灯火下,箱子里的东西暴露了出来。   真的是宝物。   而站在宝物面前的人,是榊切人。转身,看到顾远他们,他扬起笑,招呼道:“几位来得巧。”   顾远问道:“榊切人,其他人呢?”   榊切人理所当然地回道:“躲起来了。”   放开车素薇的手腕,顾远说:“在这里等我。”   车素薇担心嘱咐道:“好,你要小心。”   只容一人通过的木制桥,危险至极。要是不小心失去平衡掉下去,必死无疑。黑暗似无底的下面,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顾远踏上桥,缓缓向中间的塔台走去。   一直打量着那座堆满宝贝的圆形塔台,公输春不禁深思,以至于听到机关启动的声音时,迟了一步。身后,几支箭矢从墙上射出,车素薇避开,然后对走在栈桥上的顾远大声道:“顾远,小心!”   顾远能避到哪里去?那箭本来就是对着走向塔台上的人射出来的。车素薇整颗心悬了起来。桥上,顾远一个翻身倒立,躲过了那几支射过来的箭。他稳稳地落下,继续往对面走去。   当顾远走到桥中间时,桥上传来机关启动的声音,这听得他心惊肉跳。车素薇身后,戴着鬼面具的人出现,他的肩头上是被公输春烟杆子刺穿的伤口。他手中拿着弓弩,然后逼向车素薇和公输春。这位穿着僧衣的鬼面人对着公输春怒吼:“滚出这里!”   车素薇双手抽出解剖刀:“静空住持!”   对方顿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说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就别想活着离开!”   公输春手中的烟杆子打了个转,猛然向静空住持袭来。   公输春太快,以至于静空住持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人已被击倒在地,并被揭开了戴在脸上的恶鬼面具。   倒在墙边,静空住持喷了一口血。公输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堕入恶鬼道的佛家子弟,就算死了,也无法到达极乐净土。”   “阿弥陀佛!”   “远哥!薇姐!”   是康一臣和受了伤的福真和尚,看到他们,静空住持怒目瞪道:“你们没死!”   康一臣气得冷笑:“我们哪会这么容易死啊。”   福真和尚走到静空住持面前:“师父。”   “是你!”   “对,把师父逼得丧失佛道并杀人的是福真。”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晚清末年,师父协同一行大盗挖掘一座古坟,并把守护古坟的人家杀了,那座坟,便是我柳家的祖坟。”   “什么!”   康一臣震惊。这一下,所有的谜团全部解开了。   福真和尚继续说:“为了找到当年挖掘我家祖坟的恶人,并拿回葬品,我走遍大江南北,没想到在最落魄的时候,在上海闸北华界看到了我要找的人。佛祖,总算是没有辜负我。”   “所以,被混流子追打,倒在我面前,然后进入寺院,都是你预谋的?”   “是的。”   静空住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年前,他不忍心这个年轻人被废双手,便收为弟子,却没想到给自己埋下祸根。   静空住持瞳孔变得通红:“给我留下威胁信,想要摧毁我一切的人,是你?”   “是弟子。”   静空住持拿起弓弩对准了福真和尚,而福真和尚则从袖口深处拿出了一把枪:“今日,我要拿回我柳家的东西,还要报当年你灭我一门之仇!”   静空住持冷笑:“福真,就算你在这里杀了我,也别想从这里离开!我早已设置了摧毁装置,此装置一旦启动,整座机关寺便被摧毁。到时候,地上的和地下的人,谁也逃不掉!”   公输春看向塔台:“摧毁机关寺的装置在塔台。”   静空住持:“是,你们谁也别想到塔台上。哈哈哈哈……福真,你们柳家的陪葬品就在塔台上,去拿啊!”   众人往塔台看过去。那里,榊切人在翻找着什么。顾远还在桥上即将到达塔台,桥突然如伸缩尺一般向对面快速缩去。   车素薇惊恐大喊:“顾远小心!”   来不及了!   康一臣惊叫道:“远哥!”   顾远跑了起来,当他即将踏上塔台那一刻,桥缩到尽头。顾远一个踩空,往黑暗的深渊掉下去。   “顾远!”   “远哥——”   在顾远掉下去的那瞬间,榊切人回首。他手一动一挥,两道白色的身影从上空落下。   康一臣和车素薇急忙奔到边缘往深渊看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黑暗无底的下面传来。片刻,抱着顾远的傀儡跳了上来,然后落到了塔台上。看到顾远没事,康一臣和车素薇放松下来,人差点瘫软在地。   机械傀儡放下顾远,随后融入黑暗里消失不见了。   塔台成了孤岛,谁也上不去,上面的人,也离不开。公输春大声道:“顾远,按照我的话来做。”她要停下即将启动,摧毁一切的机关装置。   顾远大声回道:“好!”   于是,公输春开始教顾远寻找机关装置,而榊切人继续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静空住持咬牙切齿,他手中的弓弩对准了公输春的后背。当他射出箭的时候,一声枪响,砰的一声,子弹打穿了静空住持的额头。   枪从手中落下,福真和尚手微微发抖。他交腿坐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机关寺开始震动,公输春拿着烟杆子的手紧了紧,她说道:“顾远,快点!”   再不快点,塔台就要分解倒塌。塔台一旦倒塌,整座机关寺将彻底被毁。   轰隆隆声响起,机关寺开始崩塌。上空的石头,纷纷往下坠落,地面也开始塌陷。看着塔台,公输春大声道:“来不及了!”于是,将手中的烟杆子收入腰间,抓住车素薇和康一臣快速往通道中退。   车素薇大喊:“顾远——”   塔台缓缓分解崩塌。榊切人翻找出一只机关鸟后,总算是停下了手,他笑道:“终于找到了。”似乎心情愉悦,躲在暗处的傀儡们纷纷落到塔台上,它们抱起榊切人和顾远跳起踩到往下落的石头上,以此作为支点往上跃去。   榊切人指向在原地等死的福真和尚,说:“去吧。”   于是,其中一个傀儡落下,把福真抱起带走。   云阁禅寺上方,寺院轰隆隆地开始坍塌。老住持大声道:“离开此地!离开此地!”   所有僧人和居士仓皇地向寺院外逃离。深夜里被惊醒的人们到达寺院门前,他们纷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轰——”寺院开始往下沉,尘烟荡起,寺院四分五裂。   “咳咳、咳咳。”赶在最后一刻出来,车素薇三人被呛得不行,他们爬出了寺院。   看到他们,老住持急忙问道:“三位施主没事吧?”   车素薇浑身发冷,人有些不清醒:“顾远!”   公输春抓住她的手,说道:“有那个日本人在,他不会有事!”   她更想知道,那个日本人,到底在寻找什么东西?   当寺院彻底崩坏,所有的一切归于废墟的时候,有身影从黑暗里踏了出来。   康一臣激动道:“远哥!”   顾远刚踏在地上,便晕倒了过去。   “顾远——”   “远哥——远哥——” 第四章   云阁禅寺变成一座废墟,翌日凌晨,当第一道晨光出现时,有人看到一座屹立不倒的佛像,在佛像的案台上,一只肥硕的老鼠在啃着供品。   谁也不知道寺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唯一知道的是,福真和尚被关了起来。   而经历这一切的人,除了顾远住进医院外,其他人皆无大碍。顾远是中了毒,身上大面积地出现了斑状物,显得可怕至极。   车素薇怀疑塔台上的东西有毒。当她去问福真和尚的时候,福真和尚告诉她,他们家祖坟里的遗物有毒。当年,跟着静空住持挖坟杀人的大盗都是死于中毒。而幸存下来的静空住持以为他们是受到诅咒而死的,为此拿着这些宝物来到上海遁入空门,以佛镇压邪物。   顾远出院是在半个月后,车素薇牵着小二哥前来探望他的时候,人去床空。   霞飞路东洋钟表店,顾远踏入。里面,在制造小傀儡的榊切人抬起头,他道:“欢迎客人。”   走到他面前,顾远问:“东瀛傀儡师?”   事到如今,榊切人依旧称呼自己为钟表匠人,他勾起一抹笑容:“我只是个在上海法租界开钟表店的匠人。”   说完,他拿起从寺院地底带回来的机关鸟开始拆。一面拆,他一面说:“很久以前,中国有一位能工巧匠,他拿了一颗心装入了机关鸟的心脏处。后来,机关鸟活了起来。”说完,他从机关鸟的心脏处取出一颗蒙了沉的曜石,然后,装进了巴掌大的机械傀儡心脏处。放好后没一会儿,这小傀儡便“活”了起来。它偎依在榊切人的手上,榊切人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如同把它当女儿一般。   顾远讥讽:“一个总是卷入各种案件之中的钟表匠人?呵呵。”   榊切人把“女儿”放在手心:“如果顾探长有我杀人的证据,尽管来缉捕我。”   顾远冷声:“真有这么一天,逮捕你的那个人,一定是我。”说完,他转身离开钟表店。到门口的时候,他偏过头说了一句:“那天,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离开。   榊切人露出笑容,温柔地对小傀儡说道:“这样的乱世下,只是觉得你很有趣罢了。”    第七案   看不见的孩子 第一章   “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戚家宅子的宁静。穿过挂满红色灯笼、如黄泉大道一般的廊子,顾远快步踏入孩子们睡觉的房间。里面,戚人楚跌坐在地,她瞳孔紧缩,十指抓着自己的脸,指甲陷入脸庞,血丝流下。她对着空床角落发出扭曲尖锐的叫声。房间里,受到惊吓的孩子们因害怕而颤抖,他们拥抱蜷缩在一起。八双眼睛,恐惧地看着如同疯子一般的戚人楚,有个孩子终于受不住哭了出来:“呜呜呜呜,娘,呜呜呜呜……”   ?   紧紧地抱着哭泣的孩子,木加低声安慰:“小春别怕,别怕。”   刚踏入房中的顾远,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他上前半跪下,抓住戚人楚的两只手,用力拿开,以免她再伤害自己。然后,逼视她:“戚小姐!戚小姐!”   戚人楚仿佛看不见他似的,她眼睁睁地看着早已死去的孩子从床上爬下,趴到了顾远的背上,对她露出笑容:“娘——”   “啊——啊——”眼看那个孩子从顾远的背后爬过来,戚人楚心脏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双眼开始翻白。顾远看她情况危险,便一个手刀下去把人打晕,房里安静下来。   戚家宅子,照顾孩子们的季婶慌忙进门:“顾探长。”   顾远抱起戚人楚,对季婶道:“季婶照顾孩子们。”   他走后,眉头紧皱的季婶安抚孩子们:“没事了,孩子们都睡吧。”   木加也柔声安抚:“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   戚家宅院开始安静下来。   把戚人楚抱进她房间后,顾远把她放到床上。看着脆弱如纸的戚人楚,他眼珠子转动。环视了一圈房间,没有任何异象,于是离开房间,把门带上。   几乎一夜未眠,拂晓时,顾远才闭上眼。没多久,天光大亮。陷入黑暗的睡梦里,浮沉之间,他似乎听到了小二哥的叫声。以为自己做梦,直到门口传来爪子刨门的声音,才知道真的是小二哥来了。   汪汪汪地叫着,小二哥继续用爪子刨门。   睁开有些发红的眼睛,顾远翻身而起。他刚打开门,小二哥便扑上来,他及时接住它:“你怎么来了?”   “宋修出门了,他让我把小二哥带过来给你照顾。”进门的是车素薇和曹青萝。看到他,曹青萝眼睛一亮,在她上前想挽住对方手臂时,顾远赶紧把小二哥塞进她怀中,他抹了一把脸:“一臣呢?”   车素薇答:“在外面和孩子们玩。”   于是,顾远离开房间。院子里,康一臣坐在矮凳上表演口技,周围七个孩子围着他看。看到顾远出来,他伪装成小二哥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孩子们也兴奋地跟着汪汪汪叫。知道康一臣又学自己,小二哥想跑上前把人扑倒,但它却被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抱住了。这孩子汪汪汪地叫着,死死抱着它不放。小二哥定住,然后扭头舔了小男孩一口。小男孩那张病态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血色,他露出了稚气纯洁的笑容。   康一臣站起,扬手招呼道:“远哥。”   顾远笑着回道:“早啊,来了。”   康一臣道:“跟着薇姐一起来的。”   点点头,顾远摸摸身旁孩子的脑袋:“戚小姐起床了吗?”   孩子软软地点头:“娘起来了。”   顾远扭头对车素薇说:“你和我去看看。”   对方答应。   康一臣继续留下逗孩子们,顾远三人穿越廊子往宅厅走去。   戚家宅子老格局,由廊子贯通。廊子上头挂满了红灯笼,一到晚上,整座宅院亮起来,通红一片,如黄泉大道一般。宅子中间是天井,东西两边是厢房。正房在北面,东西南北四面都是房间。   宅厅里,躺坐在黄花梨圈椅的上海滩第一美人,正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看到戚人楚这番落魄的模样,曹青萝不由大吃一惊。半年前,她犹记得采访戚人楚的时候,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真不敢相信,半年后,这位善名与美名传扬整个上海滩的戚人楚,竟沦落到这副苍白落魄的模样。   “顾探长,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当人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呵呵,顾探长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   “戚小姐过奖了。”   “那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   “我信,这世间的人都是妖魔鬼怪。”   晨光照进宅厅,洒在戚人楚的身上。泡在晨光里的女人,身影单薄,如同泡沫一般,随时可能消失。   “顾探长还是不相信啊。”   “我想,戚小姐需要医生。”   “世人唾笑我疯,但顾探长可知道,我却亲眼看到那些可怜的孩子回来找我。”   “眼睛所见,未必为真。”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顾远站到黄花梨圈椅旁,与戚人楚一起泡在晨光里,他说:“我信戚小姐,所以才会来调查宅子的鬼怪之事。”   戚人楚伸出纤纤玉手,她牵住顾远温暖粗糙的大手:“顾探长,真是个好男人。”   顾远默然:“谢戚小姐。”   戚人楚苍白无力地说道:“这世间,能阻止我疯掉的人,唯有你。”   顾远不徐不疾地回道:“探寻真相,以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是我的责任。”   戚人楚凄然一笑:“也是顾探长存在的意义吧。”   放开对方的手,戚人楚眼角余光放在车素薇和曹青萝的身上:“那么,两位客人因何而来?”   车素薇开口回道:“车素薇,中央捕房的入殓师,也是顾远的协同人。”   曹青萝搭腔:“戚小姐还记得我吗?半年前,我采访过您。”   收回余光,戚人楚继续空洞地看着前方,她回道:“记得,《申报》记者曹青萝。”   “我是顾探长的朋友,今天一起过来看看。”   “那么,曹记者不会把我宅子里的事情写上报纸吧?”   “不会的,不会的。”   “谢谢曹记者了。”   顾远打断她们:“素薇会一点医术,戚小姐要是需要,可让她看看。”   戚人楚凄凉一笑:“我并不需要,除了顾探长,所有人请回吧。”   车素薇道:“好,戚小姐需要,我们随时到。”这种人,若强迫,只会病上加病。   戚人楚双目放空,不再说话。   顾远转身,带走两人,并招呼康一臣出门。除了被小男孩死死地抱着的小二哥不得走之外,顾远四人离开了戚人楚家。他们来到一家馄饨店点了四碗馄饨,一面吃,一面闲聊。车素薇问:“戚人楚发生了什么事?”顾远一去五天,因为担心,他们才会前来看看,却没想到,会看到戚人楚那副样子,而且不欢迎他们。   “她是不是……疯了?”曹青萝话中透着那么一种诡异。   “戚小姐疯了?”康一臣不由惊道,这要传出去,还得了啊。   勺子舀起馄饨,顾远说:“应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然后幻想去世的孩子出现在家里害她。”   这,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戚人楚是上海滩社会第一名流,不仅如此,她的善名与美貌齐名。   这座东方大都市里,有着许许多多被遗弃的孩子。这些孩子,在下九流里如同野狗一般挣扎生存,幸运的话,能够活到成年的那天。不幸的,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死亡,然后被收尸人收走。特别是寒冬来临的时候,很容易看到街头冻死的乞丐和孩子。   从五年前开始,戚人楚开始收养生病被遗弃的孩子。从那时,她的善名便传开了。对此,她专门请了一位医生每个月来给孩子们看一次病。只是,很多孩子在与病魔的斗争中失败去世。悲伤至极的戚人楚说过,不想再收养孩子。可在外面,她每每看到被遗弃在外等死的孩子们,总是一再于心不忍,以至于又把孩子接回去照顾。   人生得绝色,又有一颗善良的心,对她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也多了起来。现在不知道那些仰慕戚人楚的人,看到她这番模样,是什么表情。   车素薇沉思道:“这么说来,这其实不是个案子?”   顾远咽下馄饨:“或许吧。”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任何陷害戚人楚的线索和人。这五天来,他只看到戚人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恐慌。   康一臣不由道:“把戚小姐送去医院看看,说不定就能把幻想症治好了。”   顾远笑了一声:“她不会去的。”   曹青萝叹息:“唉,人突然变成这样,怪可怜的。”   车素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吃吧,下午我陪你去跑一趟新闻。”   曹青萝抿嘴一笑:“好。”   吃完馄饨,车素薇和曹青萝告别,康一臣则回捕房。顾远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才回戚家,进了院里,便看到小二哥?包似的趴在地上,任由孩子们“蹂躏”。看到他,小二哥抬起脑袋汪汪叫。最小的男孩坐在小二哥身上不让它走,小二哥着急不已。   顾远笑着上前揉揉孩子的脑袋,他温声说:“大家很喜欢小二哥?”   “汪汪汪!”   坐在狗身上的孩子问:“它叫小二哥?”   顾远含笑回他:“是的。”   小娃娃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红晕,他有些结巴地说:“小、小二哥,我喜欢你,你跟我玩儿好吗?”   “汪汪汪!”   “小二哥答应了。”   小娃娃高兴坏了。其他孩子也纷纷道:“我也要,我也要。”然后扑上来,小二哥发出惨叫声。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季婶走过来,她对顾远说:“顾探长,晚上小姐有约。”   顾远回道:“好的,我知道了。”   季婶转身,给戚人楚回话的时候,顾远问道:“木加呢?”   “在病房照顾香草。”   听了季婶的话,小娃娃放开小二哥,他抱住顾远的腿仰头说道:“顾叔叔带我去看香草姐姐。”香草是戚人楚收养的孩子之一。这个孩子病重在床,被隔离在一间房里,由木加和季婶轮流照顾,看起来快不行了。   摸摸孩子的脑袋,顾远微笑道:“只要小春不吵闹,我带你去看香草姐姐。”   听了他们的对话,其他孩子纷纷围上来:“顾叔叔,我们也要看香草,我们绝对不会吵闹的。”   看着这七个孩子,顾远内心闪过一丝悲悯。也不知道,他们亲眼送走过多少个兄弟姐妹。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躺在床上的香草奄奄一息。木加坐在床边,手中拿着药碗,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她每喂一口,香草便艰难地咽下去。可大多时候,药从嘴里溢出,围在她脖子上的毛巾湿了一片。顾远带着孩子们进门时,香草那双死灰色且毫无生气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嘴巴扯了扯,却一句话、一个笑容也发不出来。   小春走到床边,木加把药碗放下,抱起他放在腿上。小春看着床上干巴巴的病人,伸出小手,握住香草如枯木般的手,软声说道:“香草姐姐,快点好起来和小春一起玩。”   香草眼角泪水滑落,另一个孩子上前,她拿出旧手绢擦拭她眼角的泪水,说:“香草,我们一定会等你的。”   木加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小春的背后。她的十指死死地绞在一起。   看过香草后,顾远带着孩子们离开。这一整天,他陪着孩子们玩耍。   戚家宅子,他早已翻遍。正如车素薇所说,这或许不是一件案子。而主人家,最需要的人是医生,而不是探长。只是,有一点顾远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去世的孩子吗?   戚人楚说,去世的孩子回来找自己。起初,顾远认为她有幻想症,看错了。可接连几次后,他发现戚人楚精神备受折磨,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都在逐渐崩坏。现在想起来,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着她的灵魂,直到把她的灵魂撕成碎片。可这宅子里,他什么也没发现。会不会是宅子太晦气的原因?因收养过多病重的孩子,去世的孩子也多,造成她的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才出现幻想症,看到去世的孩子们回来找她。   等等,他似乎忽视了什么。   是什么呢?   脑海里,缓缓流动飘浮的线条开始纠缠。顾远快速地梳理着自己有可能忽略的事情。   戚人楚为什么会害怕自己收养的孩子?还说孩子会害她?   被收养的孩子们,在宅子里度过了最后的时间,这样,总比横死在外面好。所以,就算真的回来看戚人楚,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啊?这实在是有点奇怪。   害她?   去世的孩子有什么理由伤害她?她又为什么会害怕去世的孩子回来找自己?   脑海深处的线绕成一团,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戚人楚似乎对自己有所隐瞒,这或许真的是一件没有线索的案子。   顾远不禁陷入沉思。突然,从戚人楚房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顾远收回思绪,急忙赶过去,以免她自残。   “戚小姐。”闯入房间,以为她又产生幻觉的顾远只看到她不断尖叫,“是谁!是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是谁——”   顾远抓住扯着头发的戚人楚:“戚小姐少了什么东西?我给你找找。”   果然,这宅子有被他忽略的地方。   “是他们、是他们拿走了!”戚人楚瞳孔充血,粗喘着气,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她脸色苍白,面目扭曲不已。   顾远厉声喝道:“戚小姐!”   眼球里的血丝褪去,戚人楚缓和过来。看到顾远,她仿佛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般,跌跌撞撞地坐到梳妆台的椅子上:“没、没事了。我静一静,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目光缓缓移动到镜子中的自己,在看到镜子里一脸苍白憔悴的女人的时候,她不禁有些颤抖。   她看到镜子里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对着她诡异一笑,然后那张脸瞬间枯萎苍老,最后变成一个老太婆。晃过神,她看到有影子从镜子里面一闪而过。一双手爬上了她的肩头,一个白面如鬼的小男孩在她耳边细细说道:“小忠抓住娘了。”   “啊——”   哐啷一声,戚人楚拿起东西砸碎镜子。顾远伸手把她往后拉:“戚小姐,你没事吧?”她,又看到了不存在的孩子。可这房子里,除了他和戚人楚,不存在第三个人影。   把脸埋在顾远怀中,戚人楚浑身颤抖,渐渐失控崩溃。顾远拥住每个男人都想拥抱的女人,安慰道:“没事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木加,她给戚人楚端来茶水,说:“娘,茶来了。”戚人楚把脸抬起来,然后抖着手接过茶水一口喝下。之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把杯子还给木加后,她勉强一笑:“木加,娘没事了,别担心。”   点点头,木加拿着杯子离开。戚人楚有些疲惫地走到床边坐下,她以手撑着额头,还未从刚才的恐惧里缓过来。把对方的表情纳入眼底,顾远上前:“刚刚,戚小姐看到了什么?”   戚人楚表情痛苦至极:“我看到了小忠。”   这还是顾远第一次开口询问戚人楚看到的孩子。之前,他从未过问,因为他并不相信她,并以为她得了幻想症,产生了幻觉。可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发生在戚人楚身上的事情,变得不再简单,这让他有了想解开的欲望。层层剥开之后,他想看看,到底是谁伸出那双无形的手掐着戚人楚的灵魂,渐渐把她撕个粉碎。   “小忠是个怎样的孩子,又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听到对方的询问,戚人楚顿了一下,脸上痛苦的表情褪去,变得冷漠:“顾探长,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了戚小姐,把陷害你的人找出来。”   “小忠的事情,顾探长可以去问季婶和木加。”   “好。”   顾远踏出房间找孩子们。   他没有找季婶,直接去找了木加他们。这个时间点,孩子们正在吃午饭,作为年纪最大的姐姐,细心的木加照顾着每一个弟弟妹妹,连小二哥都照顾到了。看他走进来,木加给他打好饭,说:“顾叔叔吃饭。”   顾远坐下,拿起碗筷道谢:“谢谢。”   饭间,孩子们规规矩矩,也不争也不抢。顾远提起说:“大家知道小忠的事情吗?”   桌上,正在吃饭的孩子们安静了一下,木加手中筷子一停:“顾叔叔为什么要问小忠的事情?”   顾远沉着性子答:“因为,戚小姐今天看到了小忠。”   小春脆生生地说道:“可是,小忠哥哥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远观察着孩子们的异样,他说:“那大家愿意把他生前的事情告诉我吗?”   所有孩子的目光聚到木加身上,木加放下筷子说:“小忠两个月前去世的。”   “因何去世?”   “重病。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活不过十岁。”   “都活不过十岁?”   孩子们中年纪最大的是木加,她九岁,其他孩子,最小的是小春,才三四岁。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香草才八岁。说起来,戚人楚为何只收留十岁以下的孩子?   木加继续说:“我们的病是治不好的。”   “那给你们看病的医生什么时候来?”   “每隔半个月会来一次,最近的话,过几天会来。”   “谢谢你,木加。”   “顾叔叔要帮助娘吗?”   “是的。你娘受到了困扰,所以,我想为她排忧。”   “原来是这样,谢谢顾叔叔。”   说完,孩子们继续吃饭。只不过,这气氛变得有一丝压抑。   晚上,戚人楚在脸上打了胭脂,盛装打扮了一番,看起来精神不少。出门前,她去看了孩子们,并温柔地和他们说了会儿话,之后,才带着顾远出门。   坐在车子上,街头的灯光斜照进来,打在戚人楚的侧脸,她惆怅地说道:“若顾探长不相信我,恐怕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相信我的人了。”   戚人楚指的是她看见的事情。   顾远淡淡回她:“我信戚小姐,但戚小姐似乎不太相信我,还对我有所隐瞒。”   他话中有话,戚人楚偏脸问他:“不知道我隐瞒了你什么?”   顾远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戚小姐,你房中丢失的东西,是什么?”   戚人楚转过脸:“女人用的东西。”   这个答案,似是而非,显然,她不想提。手指点着腿,顾远继续问:“戚小姐收养孩子们,孩子们理应对您感恩怀德。小忠真的回来的话,也不会陷害戚小姐。那么,戚小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昏暗的阴影下,顾远看到,戚人楚的侧脸慢慢变得阴郁,她说:“顾探长,倘若你常常看到去世的孩子们出现,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手指在腿上画了个圈,顾远继续问:“除了小忠,戚小姐还看到了其他去世的孩子?”   戚人楚凄然一笑:“是啊。”   顾远话锋一转:“最后,我想问问,戚小姐为何只收养十岁以下的孩子?”   戚人楚把脸偏向窗外,只留后脑勺给顾远,她说:“因为不忍。十岁以下的孩子,生存更不容易。有些,找吃的都办不到,这样的孩子,更容易夭折。可如果是十岁以上的孩子,已懂得怎么挣扎活下去,然后平安长大。”   “可是,戚小姐收养的都是无法救治的孩子呢。”   “我内心更怜惜这些被抛弃,随时可能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孩子。我延长他们的生命,给他们安稳的生活,度过最后的时间。”   戚人楚的话滴水不漏,没有任何疑点。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戚人楚请他调查宅子闹鬼害她的事情,但凡事有因果,那些去世的孩子,为何回来找她,并且害她?这个因,在戚人楚身上,如何才能解开这个因?   顾远问的话,戚人楚看似毫无保留地回答,可事实上句句避开要害。如果是别人,早就被绕进去了,可他在这看似毫无破绽的话里,抽出了疑点。   车子停在一家饭店前,两人下车后,门前招待迎接戚人楚进门。接着他们上了二楼,戚人楚给顾远点了酒菜,让他在隔壁桌子坐等,她今晚赴的是一位英商之约。   戚人楚家里维持生活和孩子们的开销的资金,皆来自名流富商,甚至是黑帮大佬。因此,她经常出门与这些人约会吃饭和跳舞,这样才能筹募到资助的金钱。名流富商出手大方,只要戚人楚还保持貌美、善心、仪态,总会有被她迷住的男人。这说来也奇怪,戚人楚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约会,却从不与任何男人交往,这保持了她的纯洁,也因此让那些名流沉迷其中。   看着杯中酒,顾远喝了一口,刚放下杯子,便有一人端着盘子坐到他的桌子对面。   是榊切人。   这个日本男人把巴掌大的机械傀儡放在桌子上,小傀儡走到顾远面前伸出手,顾远和它握了一下,它才折回榊切人的身边。如果不是知道这只是一具机械傀儡,顾远真当它是有生命的。   榊切人含笑招呼:“顾探长。”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这个男人,往往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案子在。   “榊切人。”   “这是公共租界最有名的饭店之一,来这样的地方,若能约上女伴,或许会更好。”   “可榊切人先生也是独自一人。”   “这是我今晚的女伴。”说着,榊切人伸出手指碰了碰小傀儡。   “傀儡。”   “带着心脏活下来的傀儡,会更加美丽。”   “若挖掉心脏呢?”   “会失去灵魂。”   他还是让人看不透。   这时,隔壁传来杯子摔地的声音,顾远猛地站起,快步走到戚人楚的身边,扶住有些不对劲的她:“戚小姐。”   戚人楚强忍着恐惧,她手指颤抖,低声道:“带我回家。”   “好。”于是,顾远向她的客人告别,然后扶着她离开了饭店。   隔壁桌子,榊切人伸出手指,小傀儡牵住他的手指在桌子上翩翩起舞。手指随着小傀儡而动,榊切人笑意不明:“戚人楚果然出事了吗?也不知道真相大白后,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离开饭店上了车,戚人楚的心绪平复下来。车子开了一段路后,她主动开口道:“那些孩子跟上来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顾远心道:戚人楚的幻想症越来越厉害了。 第二章   几天后,每半个月来给孩子们看一次病的医生到来。三十岁斯文的西医医生广司阑,提着药箱到戚家给孩子们看病。对于家中多出来的男人,他以为戚人楚终于找到了归宿。经过介绍后才知道是戚家的客人,至于他因何而来,没有说。   一处空房里,孩子们排队等待看病。在木加帮忙下,花了一天时间,广司阑才给孩子们看完病。最后,木加眼中带着一丝哀伤和祈求:“广医生去看看香草吧。”   广司阑答应。于是,他们前往香草病房。里面,戚人楚照看着香草。顾远没有进去打搅,站在窗口处往里面看。   广司阑进去后,戚人楚站起:“广医生。”   把药箱放在桌子上,广司阑回道:“戚小姐,我给香草看看病。”   戚人楚让开:“谢谢广医生。”   广司阑给香草看病,没一会儿,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和戚人楚走出门,广司阑说:“香草快不行了。”   戚人楚脸色灰白,无法接受事实:“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五天。”   也就是说,五天之内,香草有可能死亡。   听着他们的话,顾远看向房间里,里面,木加握着香草的手,无声无息地落泪。回首转身,他上前:“广医生,戚小姐身体不好,能给她看看吗?”   广司阑答应:“可以的。”   戚人楚摆手:“我没事。谢谢广医生给孩子们看病,辛苦了。”   “应该的。药我已经留给季婶了,只要按时服用,孩子们的身体暂时没事。”交代完,广司阑告辞离开,顾远送他出门。   看他们离开的背影,戚人楚的嘴唇嚅动,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顾远把人送到门外。广司阑径自问道:“不知顾先生找我做什么?”对方实在是热络了一点,这让他不得不往别的方向想。   “我想看所有孩子的病历。”   “这些孩子身上的病,无药可医。我给他们开的药,只能暂时延长生命。而且,顾先生为什么要查看孩子们的病历?”   “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戚小姐出了一点事,她托我来调查。”   “你要调查的事情,和孩子们的病有关?”   “此案戚小姐不让我告诉任何人,还请广医生谅解。”   “既然如此,你跟我走一趟。”   广司阑在法租界开有一家医馆,他经常作为私人医生给人看病。戚人楚开始行善后,便请他每半个月给孩子们看一次病。到了医馆,广司阑拿出孩子们的病历交给顾远,顾远翻看起来。   “孩子们的病历都在这儿?”   “如果你想要以往孩子的病历,我都还留着。”   以往?是那些已经去世的孩子们吗?想到这里,顾远点头说:“好。”   广司阑把一沓病历拿出来。在看到病历的数量时,顾远不禁一震:“这些病历上的孩子,都去世了?”   “是的。这沓病历单都是这五年来已经去世了的孩子们的。”   “我能拿走这些病历吗?明日还你。”   “可以的。”   把病历收拾好准备离开,广司阑却叫住他:“顾探长。”   顾远回头。   “我给孩子们开的药,不出意外的话,完全可以延长他们的生命。但是,有一些孩子却没有熬过去。”   “谢谢广医生,我知道了。”   广司阑话不全,顾远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有些孩子,死得不正常。   带着手中的病历回中央捕房探长室,康一臣不在,不知去哪儿了。顾远先把木加他们九人的病历看完后,接着看早已死亡的孩子的病历。病历单上,有孩子们的年龄、性别、各种病因、使用药物等。广司阑写得十分详细,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他看病的时间,可每一份病历的最终结果都是:死亡。   直到晚上,顾远才把手中的病历看完,之后,拿病历下楼回家。   回家路上,他在外面吃了饭。想到小二哥留在戚家,有孩子们照看着,应该不会出事。只是——   从刚刚开始,他总感觉有人盯着他看。那道诡异的目光如影随形,可他却找不到对方的影子。   离开小馆子,顾远混在人群中闪身进入家中附近的小巷,然后躲在墙后巡视了一遍,没有看到跟踪自己的人。   那道目光的主人是谁?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有些发怵。这种感觉,他这辈子只经历过一次。当年,他与那个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最终,活下来的人是他。而知道他过往的,除了公输春,都死了。现在,是谁盯上了自己?   如果真是……恐怕,巡捕房是待不了了。   转身往家里走去。进入楼道口,拿出钥匙打开锁头。他推开门,屋子里,逆着窗外的光,一个黑色人影站立在中间。   站在门口的顾远遍体发寒,脸上一滴冷汗滑落。   他打开灯。屋子里,别说人影了,连只苍蝇也没见着。之后,他把屋子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但屋子和几天前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人动过。   洗了一把脸,顾远躺在床上,不由深思。刚刚,他看到的是什么?人世间的鬼怪?如果是,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戚人楚看到的是真的?   可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带着心中的疑惑睡去,迷迷糊糊之中,他做了个噩梦……   翌日一早,顾远浑身湿透地醒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起床环视了一圈屋子。里面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拿起孩子们的病历单去广司阑的医馆交还后,顾远返回戚家。   此刻,戚家里。   顾远刚踏入门,便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抑感。明明晴空朗朗,可戚家却莫名生出了一股森寒。院子里,孩子们不在,但摆着一口小棺材。他内心一跳,快步往香草病房奔去。里面,孩子们眼睛哭得红肿。看到他,小二哥蹭了上来。顾远揉揉它的脑袋。戚人楚拿着手帕抹掉脸上的泪水,她缓缓回头,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哑意:“顾探长,香草去了。”   床边,站着一个驼背独眼的中年男人,身上还有一股尸气。   走到床边,顾远探了探香草的气息,这孩子,真的死了。广司阑说过,这孩子最多能撑五天,可她却没能撑到第二天。   “节哀。”顾远开口。戚人楚失声痛哭,孩子们也跟着大哭起来。   绝望悲伤的气息,如同瘟疫一样传到每个人身上。收尸人抱起尸体走出房间,所有人目送他把香草的尸体放在棺材里,然后把棺材捆住背起,离开了戚家。   香草尸体运走后,有人晕了过去。   是小春。小二哥汪汪两声,然后趴下让小春倒在自己的身上。顾远上前把小春抱起,看着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他大声道:“去找广医生!”   “我这就去!”说完,木加跑出戚家。   顾远把小春抱入隔壁房间放到床上,跟过来的戚人楚泣不成声:“小春,你不要出事啊……”   广司阑很快到了戚家,知道香草去世之后,他脸色白了白,而后上前给小春看病。看完小春的病情,他说:“小春暂时没事,明天他身体若有恙再来找我。”   木加红着眼睛激动道谢:“谢谢广医生,谢谢广医生。”   看了看木加,广司阑眼睛深处满是怜悯,他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安慰道:“这是我该做的。木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木加忍不住哭了起来。   戚人楚痛苦说道:“香草刚走,小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啊!”   沉默了一下,广司阑说:“戚小姐,香草这个病,就算撑不到五天,但至少也能撑上两天。”   顾远目光移到戚人楚脸上。他看到她眼角处的眼皮动了动,然后嘴巴扯动了一下,满目悲伤地说道:“这里的孩子,不管是谁,都是我的心头肉。香草这么快去了,或许对备受折磨的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广司阑叹息一声:“也许吧,那我不打搅了。戚小姐,告辞。孩子们要是有什么事,再来找我。”说完,便告辞离开。   广司阑离开后,顾远问:“昨天晚上家里有发生事情吗?”   戚人楚恹恹一答:“没有。顾探长,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   顾远回她:“回了一趟家里。昨天晚上,是谁照顾的香草?”   木加抹着红肿的眼睛,哑声说道:“是我。”   顾远声音放柔:“木加,昨天晚上,房里没事吧?”   木加摇摇头:“没有。睡前娘和弟弟妹妹们来看过香草。”   点点头,顾远不再问。   今天,孩子们没有了玩游戏的兴致。顾远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思考,小二哥蹭上来,然后趴在他脚下。   戚人楚走回宅厅,她躺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指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然后目光迷离地看着院子里沉思的顾远。   不一会儿,顾远抬起头,看向她。   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   顾远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你无法看穿这个人,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只因他破了几桩奇闻怪案,她才会找上他。但现在看,这个男人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吸引人。   顾远看着戚人楚。他在想,从接手查案开始到现在,有没有可能,在戚人楚的身上忽略了什么。   受害者……受害者……如果受害者有罪呢?可问题是,这个罪,是什么罪?这个案子背后的因果到底是什么?还有,他很在意广司阑的话。对方告诉他孩子们死得有点不正常,包括今天去世的香草。   眼前的女人到底隐瞒了什么?   收回目光,顾远站起去找季婶。   看着离开的身影,戚人楚目光继续放空。   季婶在灶房里熬药。对她,顾远早已调查询问。打理宅子上下的季婶,能把家里每天发生的任何事情说出来。从她口中,能听出戚家没有任何秘密,至少,起初顾远没有质疑过她的话。可现在,他想重新问一遍。   进了灶房,顾远拿了张小凳子坐下和木加一起择菜,为午饭做准备。这个九岁孩子太懂事,也太让人心疼。一面择菜,顾远一面问:“季婶,能把家里的事情再告诉我一遍吗?”   正在熬药的季婶一声叹息:“顾先生想知道什么还是直接问吧。当时,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您要问的,我要说的,也都还是那些话不变。”   “季婶,这么多孩子死了,为什么能看到去世的孩子而疯掉的人只有戚小姐?这宅子里,孩子们和季婶,可一点事也没有。”   “这……这或许是小姐害怕吧。”   “既然害怕,为什么不遣散孩子们,把他们送走?”   “因为不舍,小姐是个慈悲的人,看不得孩子们受苦。”   “季婶,你真的不知道戚小姐突然为孩子们而发疯的事情?”   季婶眉头紧皱,她说:“顾先生,我唯一知道的是,小姐要是出事,这家也就完了。”这个家,因戚小姐而维持。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她也很关心孩子们。她现在变成这样,孩子们不是不害怕,可更害怕她出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木加满目悲伤地看向顾远:“顾叔叔,娘不会有事吧?”   顾远低声回道:“不会的。”因为,他已经决定查明戚家的真相。   木加低头,继续择菜,她说:“只要娘没事就好。”   突然想起什么,顾远问:“大前天,戚小姐房里丢了东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木加的手顿了一下,显然,她是知道的,但季婶已先接口回答:“是护脸用的油。”   “原来是那个东西。”顾远点头。相处好几天,他隐隐记得,戚人楚每天都会在脸上涂抹某种护肤用的香油。大前天出门的时候,她脸上并没有涂抹,当时他也没注意到。   说起那瓶油,季婶不禁多说了两句:“小姐说过,那油很宝贵,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没想到竟然被偷了,这家里,就我和孩子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小贼翻墙进来偷东西。”   “除此之外,宅子里还丢失过什么东西吗?”   季婶想了想,摇摇头:“没了。”   这样想来,宅子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除了丢失的香油、戚人楚不时的发疯和香草的死亡外,没有任何异样。   等一会儿!   香油被偷之后,香草便死亡?香油丢失和香草死亡,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啊……   可某种细微的异样,却留在顾远心底。   “季婶,你知道戚小姐的香油在哪儿买的吗?”   “这个,不知道。”   没再问,顾远和木加继续择菜。午饭和晚饭,顾远留在戚家吃的。他拿了一盘饭菜给小二哥,然后坐下,拿起木加给他打好的饭,道了声谢后,吃了起来。   木加和季婶做的饭菜朴实,虽然没什么大鱼大肉,却吃得舒心。   这顿饭,大家沉默安静地吃着,除了躺在床上的小春外,所有孩子都在这里了。早已经历过多次死亡的孩子们,依旧接受不了最亲的家人死亡逝世。看着他们这样,顾远柔声说道:“头七之后,顾叔叔带你们去祭拜香草和小忠他们吧。”   他的话让在场的孩子们愣了一下,还是木加开了口,她说:“娘不会允许的。”   顾远疑问:“为什么?”   木加摇摇头:“不知道。”   “这么说来,小忠他们去世以后,你们都没有祭拜过?”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顾远脑袋深处的线团猛然一炸散开,接着又聚拢在一起,紧紧纠缠。   木加语气低落:“嗯,娘说我们身体不好,不宜出门,所以我们从未祭拜过他们。”   顾远转头问季婶:“季婶,去世的孩子们的墓地在哪儿?”   忽然提起这个事,季婶有些困惑:“我、我也不知道啊。”   顾远逼问:“木加他们不知道也罢了,怎么连季婶也不知道呢?”   季婶为难,说:“葬孩子的事情,一直是小姐派人办的,所以……”   “所以,除了戚小姐外,谁也不知道孩子葬在哪里?”顾远放下碗筷去找戚人楚。   “顾叔叔——”木加叫道,然后咬住嘴唇,留下深深的牙印,她眼睛深处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戚人楚在房里吃饭,顾远进门的时候,她把碗筷放下:“顾探长,什么事?”   “孩子们的墓地在哪儿?”   “不知道顾探长问这个做什么?”   顾远语气有些冰冷:“戚小姐,这宅子里,知道孩子们墓地的人只有你。我想知道,你为何不让木加他们出门祭拜小忠他们。”   “孩子们的身体脆如瓷,一不小心就会碎。香草已去,小春生病,我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再冒险。”   “既然如此,那戚小姐带我去祭拜如何?”   “容我拒绝顾探长。”   “为何?”   “因为他们和顾探长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可戚小姐越拦着我,我越想去看。”   “为何决意如此?”   “因为,我要调查戚小姐为何会看到已去世的孩子们回来害你。”   他的话音一落,戚人楚脸色大变,她死死地盯着站在顾远身边的孩子。那孩子对着她笑,眉眼弯弯的,如同鬼狐狸一般。   顾远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又看到了去世的孩子,可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了一种阴森的寒意。   “戚小姐。”顾远上前一步,戚人楚便退后一步,她摔在地上,连连后退,哆嗦着叫道:“不要过来——”   一道诡异的目光出现,这种感觉,就如同顾远昨天晚上遇见的那道目光一样。   “不、不要——不要啊——啊——”戚人楚猛然尖叫,那个孩子,那个笑得如狐脸的孩子趴到了地上,然后向她爬来。   “顾远——顾远啊——”戚人楚连连退到墙边,恐惧尖叫着。可这一次,顾远没有上前帮助她。   顾远,跑了出去。   天边烧着红云,黄昏的霞光洒入房中,戚人楚不停地恐惧尖叫。   沉入黄昏的戚家里,顾远奔跑在廊下,他在寻找着那道诡异的目光。   是谁?   到底是谁?   是他吗?   可是,他早就死了。   仿佛被困住了一般,廊下的红灯笼突然全部亮起。前面,盘着头发、穿着清末锦绣袄裙、有着三寸金莲的女人出现。   顾远怔住。他喉咙动了动,吐出了一个字:“娘……”   年轻女人抬头看着他,缓缓开口:“远儿。”   女人向他走来,顾远面如白纸,退后一步。   顾远震惊、混乱,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脑海深处的线团,开始绕成两只一大一小的茧。这两只茧,丝丝相连,如同母子一般。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汪汪汪!”小二哥的声音传来。顾远猛地转身去找小二哥,前面,戚人楚正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逃出来,她房门里,有什么他看不清的东西正爬出来。   “汪汪汪!”小二哥扑到顾远身上,顾远接住它后猛地闭上眼睛。   “顾远——顾远啊——啊——”   戚人楚不断地恐惧尖叫着。   半分钟后,顾远睁开眼睛,眼前情景变了。前面,木加和季婶护着惊恐的弟妹们,他们看着一脸恐惧的戚人楚,没一个敢上前的。顾远放开小二哥,他上前用手蒙住戚人楚的眼睛,说道:“戚小姐冷静点!别怕,不要害怕!”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二哥凑上前,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不停颤抖的戚人楚,这直接把人吓晕了过去。   顾远抱起戚人楚往房里去。经过孩子们身边时,顾远露出苍白的笑容:“没事了。”   抱着妹妹的木加点点头:“嗯。”   把戚人楚安顿好,顾远先去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脸色不太好,显然被刚刚的事情吓坏了,安抚好他们后,他带着小二哥回房。   房间里,一人一狗靠在一起。闭着眼睛,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顾远还有一点不真实感。他看到早已经去世的娘亲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置身于虚幻与真实之间,他亲眼看到的,是真还是假?   假的,他只是看错了。   可是,他为何会看到逝世的人?为何,他会变得和戚人楚一样?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掉进黑暗的深渊。深渊里,无数双眼睛撑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盯着飘浮在黑暗中的男人。 第三章   顾远打算出门调查孩子们的墓地时,却被绊住了脚步。   危险,有危险。   是戚家被人盯上了?还是他被盯上了?   因此,他不敢踏出戚家一步,他怕自己走后,潜伏在深处的人大开杀戒。为何会有这般恐怖的想法?这一切,不过源于他那敏锐的直觉。便是这直觉,让他躲过了无数次的危险。   他在调查,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想尽办法要把对方揪出来。可此人狡猾不已,除了一闪而过的身影外,愣是没逮住人。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席卷而来,寒意透穿四肢百骸。血丝慢慢爬上眼球,胡楂儿一夜冒出来。顾远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看顾远这样的状态,木加不由担心,她问道:“顾叔叔,你没事吧?”   顾远柔声说道:“没事。”   可木加更害怕了。   这两天,戚人楚留在家里,她也发现了顾远的异样。这个好男人身上的气质骤然一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这样,依旧令人心动。   据顾远调查,戚人楚没有仇家。隐身在暗处的人,他的目标是谁?而孩子们,别说仇家了,他们连邻居也不认识,又怎么会惹上麻烦?季婶也只是个普通妇人,也未曾与人结仇。那么,对方的目标,有可能是他。   脑子快速运转着。自他调到中央捕房,便连破了好几起案子。难道,敌人与那些案子有关?是来寻仇的吗?可某种熟悉不过的感觉和目光错不了,绝对不是他最近认识的人。这么说来,是他进入中央巡捕房之前的事情。   而之前的事情……   顾远脸色沉了下来。如果真是冲着他来的,他最好的选择是离开戚家。但戚人楚不时发疯,离了他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伤人伤己的事情来。他唯有以自身为饵,把盘踞在戚家宅子上的毒蛇引出来。   只要他没有推测错误的话。   临近晚上时,顾远把小二哥交给木加,并嘱咐孩子们不要出门。孩子们听话,这宅子里死过太多人,再加上戚人楚不时的幻想症,也逼得孩子们的精神变得脆弱。与此同时,他们似乎感受到宅子里异样的气氛,到了晚上,孩子们基本不会出门。就算要解手,也是晚上前,在房里留下夜壶,到了第二天早上拿出去倒掉清理干净。而季婶,晚上是要回自家的,她早上才会回来照顾孩子们。   因此,晚间时,戚家宅子里只有戚人楚和孩子们。而现在,多了一个顾远。   越临近晚上,盘在戚家宅子上的危险气息就越重。季婶给戚家掌灯后,便离开回家。安静下来的戚家宅子,一股冰冷的寒意,透入骨髓。   房间里,坐在床上的顾远抹了一把冒出胡楂儿的脸。他眼睛发红,神情冰冷。作为饵,他伺机而动。当那种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恐怖感从院子里压过来时,他知道对方进入了戚家。   摸出枪,顾远赤着脚下床。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然后微微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灯笼火光照映下的院子,寂静得如同坟场。   或许,这样的安静是好的。有时,声音代表着恐怖,哪怕一点风吹草动。   轻轻地打开门,手中拿着枪,他悄无声息地潜出去。身后,令人窒息般的感觉缠上他时,顾远抽身一避,身子猛然一转,枪顶住了一个人的额头。   火红色的灯笼下,顾远爬满血丝的瞳孔放大,气息开始紊乱。   戴着半张黑色面具的男人嘴巴一咧,露出可怖且邪气的笑容,舌头滑过嘴唇,说:“顾远。”   顾远面如白纸:“原来是你。”   不对,不太对!   内心深处,有声音在呐喊,可此时他却听不到。顾远看似冷静的面容下,不可抑制地混乱了起来,以至于把理智的声音埋没吞噬。   面具男从容不迫,他怪里怪气地说道:“拿着枪对准了昔日的伙伴,真不愧是你。”   顾远表情阴霾:“道不同,不相为谋。”   仿佛听到了笑话般,面具男怪笑了好几声:“所以,你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寻求到了所谓的大义?”   握着枪的手紧了紧,顾远冷沉着一张脸看着他。   似在调戏般,面具男舔了舔嘴巴继续道:“顾远,别忘了,你的强大可是源于累累的白骨。你手上沾染的罪孽,比任何人都多。”   有血腥味充盈空气,浓重得令人作呕。   顾远眼神一变,身上爆出杀气,他厉声警告道:“离开这里!”   面具男怪笑:“‘审判者’的烙印打在你身上,你以为,逃避就能抹杀吗?”   脑海深处的线条疯狂地缠在一起,顾远气息不稳,但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长顾远’,而不是你口中的‘审判者顾远’。”   “现在的你和当初的你有什么两样?披着伪善的皮囊寻求自己的道义,可笑且可悲。那些亲手被你制裁的人,若知道自己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会瞑目。”   “正因如此,才不能继续盲目地走在过去的道路上。”   “真是可怜。但你骨子里的那份残酷是无法改变的,你天生属于‘审判者’。而且,同样是制裁犯罪,只是方式不同。罪恶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探长顾远’又能制裁多少罪孽?‘审判者顾远’却能亲手抹杀上海所有的罪恶。”   “人若肆意妄为,就算能制裁天下罪孽,也只会徒增悲伤。”   “所以,你选择‘探长顾远’这个身份,选择与弱者站在一起?”   “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弱者,也不是只有强者才能活下来。”   “以前的你,可是个不顾弱者的人呢。为了摆脱‘审判者’的身份,而杀掉信任你的人,你一辈子也洗不掉那个身份。”   过往的记忆倒灌入脑海深处,顾远记忆混乱,头痛欲裂。他瞳孔放大又骤然紧缩,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面目狰狞地抓住面具男的衣领,以枪狠狠地顶着对方的额头暴怒道:“住口!”   他没想要杀掉她!没想过要杀掉她!   面具男讥笑道:“来吧,像杀掉她一样杀掉我。”   隐隐压抑的凶暴与残酷的一面被激发出来,头发凌乱的顾远瞪着猩红的眼睛,阴狠地说道:“别以为我不敢!”   “我相信你敢。而且,这才是真正的你。”说完,又发出奇怪的笑声。这笑声钻进顾远的耳中,他猛然惊醒,松开人,并连连退后了好几步。脚下一绊,跌坐在地。有一只白森森的手,从地下蹿出抓住他的脚。   顾远惊吓一声。接着,好几双手从地下“破土而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困在地上动弹不得。地板上,人脸浮现,他们表情痛苦,不停哀号。面具男指着满地的人脸说:“这些,是审判者顾远执行正义下的罪犯们。”接着,他一步一步地踩过人脸,走到顾远跟前。弯下腰,伸出手指对准顾远的心脏处,说:“这个世道,光明有多大,黑暗就有多大。无论你披着什么样的皮囊,这里都不会变。”   说完,两只手从地下蹿出,扼住顾远的脖子。   窒息感袭来,生死刹那间,顾远右手一挣。对准面具男开枪,砰的一声,面具男脸上的面具炸开,人倒在地上,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人脸和手从地板上如潮水般退去。通红的檐廊下,变换了另一番场景。躲在房间里的木加,透过窗上的破孔看着顾远这番狂乱的模样,越发害怕恐惧。一直坐在门口的小二哥摇着尾巴等她开门。枪声传来时,它想张口叫,但木加抱住了它,并捏住了它的嘴巴。   枪声传到戚人楚房间,她身体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有颗小脑袋枕在她的旁边,戚人楚眨眨眼,在看清是谁后,心脏剧烈一缩,想张口,喉咙却仿佛被掐住了一般,一句话也喊不出去。她从床上滚下去,床上的孩子打算爬下床,戚人楚抓住椅子,便往床上砸。   拱起来的被子,被砸塌陷。   床上,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动静。   哆嗦着上前,戚人楚抖着手抓住被子。她猛地一掀,那仿佛漏了气、摊在床上的孩子开始胀起来。   “娘——”   戚人楚恐惧地连连退后,只要能摸到的东西,她全部砸出。哐啷声不断响起,直到把床上的孩子砸个头破血流。   “娘,我好疼。”血糊了孩子的脸。   “别过来,别过来——”内心呐喊着,口中却发不出声音。戚人楚泪水被激出来,从眼眶里滑落。   “娘——娘——”   戚人楚张大嘴巴,心脏传来的负荷感几乎要了她的命。在摸到一根簪子时,她拿起簪子,往左手掌狠狠扎下去。   “啊——”恐怖且绝望的尖叫声从她的口中发出来。   但此时,堕落深渊的顾远似丧失了五感似的,听不到她的声音。   三天后。   院子里的树下,顾远仰着头看烈阳,那双爬满血丝的红色眼睛,被刺激得更红了。   何为真?何为假?   现在的他,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还是审判者顾远?   埋在骨子里的东西,或许从未改变。不管是下九流的走卒娼妓,还是上九流的权贵富商,这样混乱的世道下,唯有抹杀所有的罪恶,才能还给浑浊的人世间一个清白。不需要会审公廨,他便是审判者,由他来审判裁决一切。   车素薇到戚家,当看到通红着眼睛、满脸胡楂儿憔悴的顾远时,她大吃一惊。可更让人惊骇的是,他身上透出来的冷酷气息。   这才几天时间,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汪汪汪!”看到她,小二哥摇着尾巴跑过来,然后用脑袋顶着她过去和顾远说话。   顾远收回视线看向车素薇,可双眼因受到太阳刺激,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对方的脸:“你来了?”   车素薇坐下,说:“你一直没有回来,我担心,所以来看看。”   顾远语气冰冷,脸色冷漠:“我没事,案子几天后能查清。”   车素薇两手绞握一起道:“你脸色不太好,是案子有麻烦吗?”   顾远抹了一把脸,他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说道:“没事,你回去吧。”   打心底里,车素薇知道,无论顾远表面多温和,多平易近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冷漠。这种冷漠,康一臣看不出来,她却能感受到。也许,他从未把他们放在莫逆之交的位置上,如今,似撕掉了那层伪装,他终于暴露了自己真实的那一面。   宅厅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看着院子里的两人一狗。她左手掌上缠着绷带,比几天前更加瘦弱。这单薄的身体,仿佛一碰就碎。   车素薇自然也看到了她。   在戚家查案的顾远,或许已经查到了线索,但深陷其中。至少,在之前的案子里,车素薇从没有见过顾远这副模样,因此,她内心断定:顾远出事了。   顾远撵她回去,她回对方:“戚家案子,我跟你查。不然,我找陆督察。”   这种威胁,对顾远来说不痛不痒。他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随便你。”说完,向戚人楚走去。   车素薇站起,跟了上去。   几天前,顾远本想出门调查孩子们的墓地,却被发生的事情耽误。戚人楚有意隐瞒孩子们的墓地,这很不寻常。时至今日,这已不是一起简单的案子,这背后埋藏着让他们产生幻觉的秘密。   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走到她身边,同她一起看院子里的那棵树,顾远问:“戚小姐,你到底隐瞒着什么?”   戚人楚目光空洞,她不答反问:“顾探长相信我了吧?”   “相信什么?”   “我眼睛所见的真实。”   顾远沉默不语。   戚人楚继续说:“‘眼睛所见,未必为真’这句话,如今连顾探长也不敢说出口了呢。”这几天,他们双双受尽折磨,顾远身上发生的事,她多少明白过来了。   “戚小姐,我来此的目的是调查案子。案子告破,你身上的事情自然能破解。”   “倘若你连自己身上的事都无法破解,又如何能破解我身上的案子呢?”   “我要查的案子的结果在戚小姐身上,而案子的答案,也许在您心里。戚小姐对我的问题避而不谈,或许是不愿案子真相大白吧。”   说完,顾远离开戚家,车素薇牵着小二哥跟了上去。   两人去收尸人那里打听驼背独眼收尸人。知道他们的来意,收尸人说独眼刘五年前出去单干了,并把独眼刘的地址告诉他们。   其实不远,就隔着两条荒巷。他们来到独眼刘的义庄,义庄里面摆着好几具棺材。没有看见人影,顾远开口问道:“有人吗?”   纸窗户上,一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看见到来的客人,眼睛移开。独眼刘从里面走了出来:“什么事?”   顾远目光幽冷:“香草的尸体葬在哪儿?”   独眼刘走上前,凑到车素薇身上闻了闻,车素薇退后一步。他斜着嘴巴露出可怖的笑容:“你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很像。”   顾远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戚家死亡的孩子,他们的墓地在哪儿?”   独眼刘怪笑:“戚家的孩子,没有墓地。”   车素薇一怔:“没有墓地?”这是什么意思?   独眼刘露出古怪的笑容:“就是没有墓地。烧成灰烬,无影无踪。”   两人愣住,顾远脸色因此变得难看:“是戚小姐要你这么做的?”戚人楚五年前开始收养孩子,而收尸人也是五年前开始单独开义庄收尸的。   独眼刘拿掉肩头上的手,嘿嘿怪笑。   这个人,果然知道戚人楚的事情,顾远逼问道:“把戚人楚的事情说出来。”   独眼刘道:“我收了戚小姐的钱,为她效力。就是阎王神仙来了,我也不会出卖她。”   车素薇冷声追问:“你要如何才愿意告诉我们?”   独眼刘抬起黑乎乎的手指向她:“要你做我的女儿。”他没看错,也没闻错,这姑娘身上的味道和他一样。   “汪汪汪!”小二哥露出獠牙,凶猛地对准独眼收尸人。   顾远的脸上弥漫一股戾气,他阴狠地说道:“在上海这个地方,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我愿意,嘴巴再紧的人,也能撬出来。”   车素薇心下一惊,拉住他:“顾远,不要。”   顾远身上透着一股可怕的杀气,他真这么做了,就别想留在中央捕房了。   闭上眼,顾远深吸一口气,压抑好失控的情绪后,他睁开眼睛,猛地抓住车素薇的手退了两步。   顾远浑身绷了起来,车素薇紧张问道:“怎么了?”   他看着穿着白色寿衣的死人,低垂着脑袋不声不响地站满了整个义庄。假装没看见般,顾远稳稳地抓着车素薇的手对独眼刘说:“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在查戚小姐的案子,跟我走一趟。”   独眼刘嘿嘿一笑,他枯木般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顾远:“这是给戚小姐的。”   顾远接过交给车素薇,然后避开站在义庄里一动不动的死人把独眼刘押回中央捕房。   当顾远押解独眼刘踏入捕房刹那,整个捕房安静下来。有巡捕不禁道:“那是顾探长吧?”   半个月不见,他、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算要查案,也不用这么拼命吧?他到底在查什么案子?很危险?案子很难?   众巡捕窃窃私语。   顾远回来的消息传到康一臣耳中,他急忙下楼。当他拿着口供簿册,进审讯室看到顾远时,吓了好大一跳。远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审讯室里,独眼刘脸上挂着怪笑,无论顾远问什么,他不吭不响。   靠在墙边,车素薇一面听着审讯,一面拧开瓶子。香味从瓶子里溢出来。手指抹过瓶子边缘,沾上了油腻的液体。她往瓶子里面一看,是透明的油液,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把瓶盖拧好,继续听审讯。   顾远目光冷冽,若是平民百姓,早就被他看得发抖开口说话。可独眼刘不知收过多少人的尸体,曾经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他,对顾远的问话,完全无动于衷。   顾远忽然站起,他脚一抬,眼前的桌子一下飞了出去,哐的一声,被踹飞的桌子摔得粉碎。   康一臣被他身上爆出来的杀意吓得不敢出声,就连车素薇,脸色也微微发白。   顾远吩咐康一臣把独眼刘押解到看守室,并照顾好小二哥,康一臣喏喏地回应。顾远打算回戚家,手中握着香油的车素薇跟了上去。   当顾远踏出巡捕房那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袭来。他赤红的瞳孔放大,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   “顾远?”身旁的车素薇心中一紧。   顾远回:“没事,我先回戚家——”说完,人猛地拔枪对准了捕房对面的街头。对面,曾经死在他手下的敌人出现,对方露出暴戾的笑容。   车素薇被他的举动吓一跳:“顾远?”她迅速看向外面,可枪对准的方向,什么人也没有。   顾远把车素薇往捕房里面一推:“进去!”然后,拿起枪追上敌人的身影。   “顾远!”   车素薇急忙追了上去。   从法租界卢家湾到错综复杂的华界,车素薇追上顾远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幅诡异的景象——顾远拿着枪对着空气,狠厉地说了一番话,然后对着空气开了好几枪,之后,和空无一人的对面搏斗起来。   巷子某楼上,有人啪一声把窗户关上锁死,生怕下面的疯子发疯到他们的头上。   顾远抓住男人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拳头开始往下落,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对方的脸上。胸膛起伏着,汗水浸湿脸颊,他如同疯子一般,拳头上传来的刺痛让他更加狂乱。直到,对方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顾远目眦欲裂。   “顾远,你杀了我啊!杀啊!哈哈哈哈……”被制伏在身下的男人露出疯狂的笑容。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顾远丧失了理智般叫道,手下的拳头更狠。   背后,车素薇大叫一声,她上前扣住顾远的腋下,把他往后拉:“顾远你冷静点!再以拳头砸地面,手会废掉的!”   顾远一身暴戾,他大力挣扎:“车素薇你放开我!”   车素薇死死制着他的双臂往后拖,激动得微微颤抖:“再打下去,你的手会废掉的!”   “放开我!”顾远大喊。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拿起枪对准了他的额头。顾远脸色变得惨白,砰的一声,子弹打出,穿过他的额头,他一个痉挛,人瞬间清醒过来。他颤抖地抬起血肉模糊的双手,面前是一地的拳头血印。   车素薇慢慢放开人,面白如纸,担心地问道:“顾远?”   深吸了一口气,顾远拿着枪突然跑开,似继续追捕着什么人。   握着手中的香瓶,车素薇遍体生寒。去调查一个案子,却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再这么下去,和疯子没区别。   “公输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挚友。”   顾远曾经说过的话闪过脑海,车素薇抬脚往伞店奔去。   南市伞店。   第一次前来拜访的车素薇,原本焦急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公输春这位奇人,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车素薇推门而入,里面,左手撑着下巴半躺在地、右手拿着古籍在看的公输春看到来客后,把古籍放下,坐好。   “稀客,坐。”   车素薇坐到地上,与她相对。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车小姐找我何事?”   “为顾远的事情而来。”   “哦?”   “顾远在查一个案子,但人却似疯了一样。公输先生,请你去看看他吧。”   说完,车素薇把手中的香瓶递过去。公输春接过,她打开看了看,闻了闻,然后,手指沾了一点香油,一舔含入口中品味道,琢磨出这是什么东西后,她说:“你带我去。”   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案子,能把顾远逼入险境。 第四章   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疲惫不堪的顾远带着浑身的伤口回戚家,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走过院子时,脑子混乱迟钝的他没有发现坐在树下抽着烟的公输春,直到对方招呼了一声:“哟。”   转过身,顾远有些木讷地开口道:“公输先生?你怎么来了?”说着,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公输春吐了一口烟:“车小姐担心你,所以请我来看看。”顾远这情况,比车素薇的描述更加严重。他这样,她曾经见过一次。没想到,还会再见到第二次。   顾远面无表情地回道:“是吗?”   看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公输春说:“我听说你在查案子?”   脑海深处,线条混乱地乱窜,顾远继续木然地回道:“是的。”于是,他把孩子们的死亡、戚人楚的幻想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件件不留遗漏地道出来。公输春聆听着,她看着宅厅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女人,说道:“如此说来,戚人楚有意隐瞒着你事情。”   “是的。”   当看起来毫无问题的事情出现了问题之后,所有原本合理的事情,将变得完全不合理。广司阑早就怀疑孩子们死亡的事情有蹊跷,可因无证据,又因自己的身份,他才不得深入调查。   “从五年前收养的孩子算起,已有二十多个孩子死亡。”这个数字,触目惊心,顾远继续说,“有些孩子,坚持用药的话,能活下去,但他们都死了。”   宅厅里,戚人楚冷漠地看着公输春。   说着,说着,顾远缓缓地闭上疲惫猩红的眼睛。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的他,在公输春身边,终于得到了安心。   靠在公输春身上,顾远终于沉沉睡去。   人最恐惧、最害怕,也最不敢直视的东西,不过是自己内心的黑暗罢了。不管顾远,还是戚人楚,他们看到的,皆不过是自己内心最黑暗的东西,以及属于他们的真实。   不必“剥开”顾远,公输春便知道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戚人楚身上的黑暗与真实,源于去世的孩子们,她对那些孩子做过什么,才会因此恐惧?   顾远睡着后,车素薇走过来道谢:“谢谢先生。”   公输春一笑:“该道谢的人是我。车小姐,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请拉他一把。”   “好。”车素薇道别离开戚家。   把烟杆子的灰倒掉收回腰间,公输春肩头一动,顾远的身体往下落,她接住人抱起往房间走去。这个案子的因果,在戚人楚身上。而顾远,一脚踏进这个案子的迷雾,让自己身陷囹圄。把顾远放在床上,公输春去了宅厅。   已是傍晚,木加和季婶为晚饭忙活。霞光铺上戚家,变成了暖色。来到戚人楚身边,公输春重新点上烟。   “戚小姐不愧是上海滩第一美人,就是病中,也别有一样风情令人怜惜。”   “你来不是想和我谈这些吧?”   “戚小姐巧慧,我来此的目的,一是想还您一样东西,二是想把挚友从地狱里拉回来。”   说完,公输春把香油瓶递给戚人楚,对方看了一眼接过。她继续道:“这瓶香油,是收尸人给戚小姐的。”   戚人楚不答。   公输春继续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坊间有一种传闻,用尸油涂抹全身,人便可保持美丽而不衰老,不知道戚小姐可听说过这个传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听说戚小姐依靠捐赠维持孩子们的开销。”   “是又如何?”   “戚小姐心善,不仅收养孩子们,还请医生给他们看病。”   “客人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去世的孩子为何回来找戚小姐,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戚小姐若能说出来,可能免于磨难。若执迷不悟,便无法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戚家案子,倘若顾远没有陷入迷途,也不会被蒙蔽眼睛。   听了她的话,戚人楚憔悴的脸上扯出一抹冷笑,她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掌,说:“客人以什么身份来插手戚家的案子。且,我戚家并不需要除了顾探长以外的人。”   吸了一口烟吐出,公输春道:“可惜了,可惜了。”也不知道叹息谁。说完,她离开宅厅前往灶房帮忙备饭。   顾远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这是几天以来,他睡得最好的一次。房间里,坐在椅子上的公输春说道:“醒了?”   顾远眼睛里的红血丝褪去不少,他扒了一头乱发,回道:“嗯,好多了。”   公输春道:“收尸人给戚人楚的香油是尸油。”   顾远脸色一沉。   公输春继续说:“这宅子上下,只有你和戚人楚得了幻想症。有些药物,比如鸦片毒品,能让人脑子不清醒,产生幻觉。但鸦片让人成瘾,以你们的状态看,中的并不是鸦片的毒,应该是别的毒药。”   顾远沉声道:“有人不希望调查出真相?”从他认真查案开始,便产生幻觉,如此一来,对他下药的,是亲近他的人。   “这段时间,你吃住在戚家,是谁给你备的饭?”   戚家的事情,已真相大白。   顾远醒过来与公输春一待一下午。两人谈着案子的事情,而时刻注意着顾远的公输春,发现他陷入了幻想症里。   公输春道:“若不想见,可闭上眼。”   瞪着血红的眼睛,一瞬汗水淋漓,顾远压抑着声音道:“不用。若连这点坎都跨不过去,日后,只会不断找借口逃避。”人总不能放任自己被黑暗吞噬,不然灵魂会崩坏。   无数的丝线缠在他和少年顾远的身上,束缚成茧的少年顾远,被切成血肉模糊的碎片。血肉溅开,糊了他和公输春一身。接着,曾经的伙伴又一次死在自己眼前,对方伸出手,祈求道:“顾远,救我。”   放在腿上的双手暴起了青筋,这也是他不愿回忆的过去之一,当年,若快上一步,他也不会死在他的面前。   当顾远伸手握住对方时,公输春吹出来的烟弥漫过来,对方被吹成了灰烬,飘逝消失。   傍晚,季婶前往房间带孩子们洗手。木加在灶房备饭准备开饭时,顾远站到了灶房窗户外。   里面,木加熟练地把饭菜放到木托盘上,接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往其中一碗饭里倒入白色的粉末。她收手的那一刻,顾远开口道:“木加。”   身后的声音吓得她手一抖,差点打翻饭菜,而手中的药瓶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顾远走了进来,他弯腰捡起药瓶子说:“这段时间,你一直给我下药?”   木加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面色惨白,不敢回声。   顾远轻声说道:“去把你娘叫到厅里。”   木加突然跪下,她抱住他的腿痛苦地祈求道:“顾叔叔,求求你不要说出去。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着一脸绝望的九岁小姑娘,顾远柔声说道:“你知道戚小姐在拿香草他们的尸体炼尸油对吗?”   木加面无人色。   顾远叹息一声,他继续说:“戚家的事情我已经查清了,这件事的因果,在你们身上,而且,你也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   木加眼里的泪水滚落,绝望不已。   顾远把她扶起:“去吧,把戚小姐叫到厅里。”   木加抖着身子离开了灶房。看了看手中的药瓶,顾远让季婶把孩子们带回房里不要出门,他和戚小姐有事要处理,处理完,大家再一起吃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季婶答应下来。   穿过廊子,顾远进入宅厅,里面,公输春靠在柱子下抽烟。戚人楚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而木加,浑身颤抖着站在她的身边。   看到顾远,戚人楚问:“顾探长,你对木加做了什么?”   顾远脸色冷漠:“没有。”   戚人楚不悦:“如果没有,木加怎么会吓成这样?”   没有回话,顾远道:“独眼刘给戚小姐的香油,收到了吧?”   “你想说什么。”   “想告诉戚小姐这个案子的真相。”   “哦,是谁在害我?”   “是你自己,戚小姐。”   “顾探长,你什么意思?”   灯火下,顾远悲哀地看着她:“去世的孩子生前受过你的恩惠,把你视为母亲,他们怎么会害戚小姐呢?而戚小姐之所以害怕,不过是对他们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   戚人楚嘴唇嚅动,吐出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顾远语气冰冷:“事到如今,你还想继续隐瞒?”   戚人楚的手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中:“顾远,你想毁掉我的一切?”   顾远逼视戚人楚道:“不是我把戚小姐置于死地,而是戚小姐把自己推向深渊。”   戚人楚咬破了嘴唇,愤恨地看着他。   顾远慢慢地剖开了真相,他道:“从五年前开始,戚小姐便种下了祸根。五年前,你开始收养十岁以下患有疾病的孩子们,还请医生给他们看病。也就是从五年前开始,陆续有孩子不正常地死掉。之后,你又收养了其他孩子补充进来,以此替代去世的孩子。之前我问过戚小姐,为何只收养身患不治之症的十岁以下孩子。戚小姐说,是因为于心不忍病弱的孩子们受苦。可事实却是,戚小姐为炼制尸油,才收养了患有不治之症的孩子们。因为,就算这些孩子忽然死亡,也不会有人怀疑。当然,十岁以下的孩子更好控制。”   顾远的话如针,扎在戚人楚的身上,刺疼不已。   公输春幽幽接口:“所以,戚小姐才会害怕过世的孩子回来找你。这些深爱着娘亲的孩子们没想到,娘亲收养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他们身上的尸油。以此,拿来保持自己的美貌,甚至连一个墓碑也不给他们留。”   戚人楚嘴唇抖动,冷汗流了下来。   看她这样,便知道她在强忍着,以免崩溃。公输春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孩子们成了你敛财和保持貌美的工具。”   听到这里,戚人楚恨恨地看着公输春,她抖着嘴唇说道:“木加,你出去。”   “木加留下。”顾远开口,他看着浑身颤抖的小姑娘,说,“戚小姐的所作所为,木加早就知道了。”   “什么?”戚人楚大惊失色。   含着泪水,木加怨恨地看向戚人楚。   戚人楚吓得一窒。   顾远道:“我查过孩子们的病历单,广医生和我说过,孩子的死亡有异。而香草之所以死亡,是戚小姐为了失踪的香油提前杀了她。没有了尸油的戚小姐,无法保持自己的美貌。因此,你等不及了,提前把香草杀了,让独眼刘给你炼制尸油。”这也是戚人楚暴露出来的疑点之一。   公输春残酷地说道:“戚小姐,那瓶子里的东西,可是香草啊。”   戚人楚精神崩塌,她歇斯底里地发出尖叫声:“啊——住口!给我住口!”   当的一声,香油瓶从戚人楚身上掉出来。木加看到后瘫软在地,她爬过去把香油握住,泪水和鼻涕往下流。   顾远道:“戚小姐,你知道是谁偷了你的香油吗?”   戚人楚忽然安静下来,她表情狰狞,眼睛睁大,红得可怕:“是谁?”   公输春答:“是木加。”   抱着脑袋的木加突然停止哭泣。   戚人楚目光落在木加身上,她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开口:“是你,木加!”   木加慢慢抬起头,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香油瓶,那张稚气的脸上极其怨恨地说道:“对,是我!”   戚人楚猛地站起,便想打她一巴掌。但顾远抓了她的手,把她甩回黄花梨圈椅上,身子一个踉跄,戚人楚扶到椅子上。顾远站到木加身边护着,以免她伤人。   抓着黄花梨圈椅的手,戚人楚指甲断裂:“木加,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香油?”   “因为、因为那是小忠。”说完,木加大哭道,“呜呜呜呜……因为那是小忠啊。”   戚人楚咬牙切齿:“枉我对你这么好!”   顾远问木加:“你既然知道戚小姐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不告诉我,反而对我下药?”   木加抽噎着:“因为、因为小春他们不能没有栖身之地。呜呜呜呜……”   顾远总算明白了。   明明知道戚人楚收养弟妹们的目的是为了炼尸油,并向上九流的商人们筹募资金。可木加不敢说,因为,这意味着两种下场。   一、被戚人楚杀掉。然后,戚人楚继续利用孩子们达到她的目的。   二、戚人楚被抓。然后她和小春他们继续流落街头等死。   顾远再问:“既然选择留下,又为何给戚小姐下药,让她产生幻觉看到小忠他们?”   戚人楚一怔:“你说什么?”   木加擦掉眼泪和鼻涕,她看着戚人楚,大声说道:“只要把娘吓住,她就不敢拿弟弟妹妹炼尸油了!”   顾远道:“所以,知道我打算帮助戚小姐后,你不得不对我下药。目的是为了阻止我调查,好让我离开戚家,对吗?”   这就能解释木加知道真相,却不能说出来的原因。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为了保住小春他们。因为,戚人楚的真面目一旦被揭穿,这个家将支离破碎。到时候,他们继续流落街头,没有食物,没有药物,死亡时间加速。所以,吓唬戚人楚,让她心生恐惧,让她不敢再对其他孩子下手炼尸油。对他下药,是逼迫他收手调查。   “我恨娘!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害香草他们!”就算戚人楚对他们再好,就算他们最终的结局是死亡,木加还是痛恨戚人楚的所作所为。   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用自己的双手变相地守着她的家和家人。   看着木加,戚人楚仿佛在看一个人形怪物。突然,香草乍现,她站在木加的身后,其他去世的孩子也纷纷出现,他们站在木加身后,对她龇出白牙,眉眼弯弯的,如同鬼面狐一般。   他们共同对着戚人楚叫道:“娘!”   戚人楚眼睛一翻,人吓晕了过去。 第五章   戚家的事情真相大白。戚人楚的所作所为,令整个上海滩哗然。有教会对木加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   顾远、车素薇、康一臣,还有广司阑去送孩子的那天,看到木加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空瓶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些瓶子,如同孩子们的墓碑一般,唯有香草的瓶子里,尸油是满的。   送孩子们去教会后,小春对小二哥依依不舍。顾远说,以后会带着小二哥来看大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告别孩子们,顾远他们回到中央巡捕房。   知道他中毒产生幻觉,车素薇关心问道:“你那个好了吗?”   看着对面向自己招手的娘亲微笑着渐渐消散,如同道别一般,顾远笑着回道:“已经好了。”   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已病逝多年的重要亲人,就算是幻觉,又如何呢?    第八案   踏血寻仇 第一章   “远哥,我回去了。”招呼了一声,康一臣背上挎包站起。   “好。”正看着裘意远调查案卷卷宗的顾远回了一声。严云舟安排进来的人,没啥真本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做得有模有样。为防止他们制造什么冤案,顾远要求,每几天他们必须把自己调查的案卷卷宗给他过一遍。看完卷宗,顾远收拾好站起,往走廊右边尽头的文牍科走去,给卷宗归档。   宋修还没回家,他拿着一本书在看。顾远进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看到顾远,趴在地上的小二哥头也不抬,就摇了几下尾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顾远不由问道:“小二哥这是怎么了?”   “病了。”   “什么病?”   “相思病。”   哦,原来小二哥在外面有喜欢的狗了,看它这样,八成是被宋修教训了,所以才没有精神。摇摇头,顾远好笑地把案卷卷宗归档。   文牍科很大,好几排架子上按照年份归档了许许多多的陈年旧案。越里面,案子的年份越久远;越靠近外面,案子的年份越近。顾远找到1927年的那排,然后把手中的案卷卷宗放入。   后两排,忽然传来了人声。   顾远记得,他进来的时候,除了门口处的宋修和小二哥外,没有其他人。再听听,这声音,还有点熟悉。   “老陆,邓家的案子,再查查吧。”   “云庆,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还要怎么查?”   “邓玉成一家与桥本相一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如果不是他杀的人,为什么手中会拿着斧头?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要真是他杀的人,他也不会矢口否认。这个案子,还是再查查吧!”   “云庆,你太倔了。”   顾远慢慢走动,透过档案间的缝隙,他看到两个男人在争吵。这两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另外一位……是年轻了十几岁的陆连魁!   顾远大吃一惊。   陆连魁一头黑发,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和现在的光头完全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看到年轻时期的陆连魁?并且,陆连魁唤戴眼镜的男人为云庆。这、这不是车素薇的义父吗?   顾远环视所在的文牍科,文牍科不仅变新了许多,他身后的一排架子也消失不见。刚刚,他归档的档案也无影无踪。脚下一动,隐在档案架后,他的目光穿过档案间隙,继续看着对面的陆连魁和车云庆。车云庆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总之,这个案子还有疑点。”   陆连魁眉头紧皱:“这起案子人证物证俱在,想要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车云庆几乎哀求般地说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陆连魁无奈道:“晚了。会审公堂已经定案了。”犯人一旦押送会审公廨审判,判决下来,根本就没有翻案的可能,更别说上诉了。   车云庆的表情有些痛苦,陆连魁又说:“云庆,这只是个小案子,你不必想太多。”   1912,民国元年,晚清覆亡后的第一年,也是“中华民国”成立的第一年。新旧交替之下的上海不太平,每天都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真要一个个去管的话,他们巡捕房也管不过来。在大动荡的时代里,下九流的百姓们哪个不是苟且偷生。今天人还在,明天说不定就不在了。这个案子,不过是众多寻常案子里的一件罢了。而且,人证物证俱在,凶手画押认罪,会审公廨也已审判,再无翻案的可能。   他的话让车云庆情绪低落,陆连魁叹息一声:“很多事情,你不要太认真。”有时,认真过头了,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其中,让自己痛苦。   车云庆不禁自嘲:“有时候,我想做点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做不了。”包括他现在正在尝试的西方解剖之检验方法,很多人不理解。他们不知道,如果还按照前清的老路子,参照尸格、尸图来验断尸体,很容易制造冤案,也会让很多线索消失。   他想要改变,至少能让冤假错案少一些,哪怕是一点点。看着这起案子的最终结果,车云庆堵心,有点喘不过气来。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浑身发寒。   陆连魁知道他不好受,道:“走吧。”   车云庆扶了扶眼镜:“好。素薇——”   “父亲。”   顾远顺着声音扭头,他竟没注意到,自己所站立的这一排架子尽头的角落里,有个抱着双腿坐在地上的小姑娘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小时候的车素薇。   无声无息地缩在角落里,黄昏的霞光逆照进来,不知道她缩在那里多久了。   在听到义父叫声后,车素薇站起回到车云庆的身边,然后跟着他们离开。顾远走到窗口往下看去,后楼方,交错而过的华捕和西捕忙碌着。楼下,有个小少年抬头往上看,两人对视了一眼,少年宋修眯了眯眼睛。不一会儿,车云庆、陆连魁带着车素薇下来,他便跟着他们去吃饭了。   顾远转身走到刚刚陆连魁归档案子的架子前,抽出案卷卷宗打开一看。   是一起杀人案。   被杀害的人,是居住在法租界的日本人一家三口,而凶手是一名工匠和他的妻子。次日,人被处以死刑。   看了看卷宗上的时间,是1912壬子年间,十五年前的一起案件。   当顾远继续翻看的时候,宋修的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我要关门了。”   回过神,顾远看过去,宋修站在这排架子前,小二哥摇着尾巴向他跑过来。他把十五年前的卷宗塞回架子,道:“没什么。”   然后,离开了文牍科回家。   翌日清晨,顾远到巡捕房的时候,有东西滴在脑袋顶上。他伸手一摸,五指和掌心摸出了一片红色。把手凑到鼻子边上,一股血腥味。低头看底下,才发现地上的一摊血,随后,他抬起头。捕房大门上方,有个麻袋吊在上面,黏稠的血液便是从这个麻袋里渗出滴下来的。   顾远进入捕房,上前把守夜瞌睡的巡捕摇醒:“醒醒。”   巡捕惊醒,看到来人是顾远后,他急忙站起道:“顾探长。”   顾远吩咐道:“捕房大门上吊着个东西,你找兄弟把它弄下来。”   “是!”   于是,巡捕去找其他兄弟解吊在大楼门口上的麻袋。   “汪汪汪”的叫声传来。宋修看到地上的血,有些恶心地拉着小二哥避开进门。后面,车素薇和康一臣一前一后地到来。他们走到顾远的身边,欲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那麻袋从捕房大门上方落下来。   啃着包子的康一臣好奇:“这是什么?”   车素薇答:“是尸体。”她对血腥的味道无比熟悉,一下就闻出来了。   啃着包子的康一臣一滞——尸体?可看麻袋的形状像是一坨东西,不像是人形啊?顾远解开麻袋,他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在看清里面的东西时,脸色一灰,腿一软,然后掉头狠狠吐起来。   “呕——”   是尸块,是尸块!   康一臣把早上吃进去的东西,连同昨天晚上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车素薇也忍不住退后一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残忍的杀人手法。顾远把手伸进麻袋,从里面拿出一张被血液浸透的纸张来。上面,从右到左,写了一串名字,一共八个,其中一人的名字已被划掉。这名单里,有陆连魁和包德义的名字,名单最后面,是“祭邓玉成、平思若在天之灵”。   顾远一怔。   “顾远,发生了什么事?”   督察长陆连魁和总探长包德义刚到捕房。   包德义走上前一看:“杀人了,麻袋里装的是尸块。”   陆连魁眉头一皱:“谁这么大胆挑衅巡捕房?”   顾远把名单递给陆连魁。陆连魁接过一看,眉头皱在了一起,然后大声道:“严云舟。”   无人回应。   陆连魁继续大声喊:“严云舟!”   姗姗来迟的严云舟急急忙忙跑过来:“在!我在!”   陆连魁下令:“把麻袋里的尸体送到停尸房。丫头,给尸体做尸检。老包,顾远,你们跟我来。”   “是。”几人应答。   严云舟凑到麻袋前一看,看清里面的东西后,脸色大变。他捂住嘴巴,差点和康一臣一样吐出来。忍着恶心感,他朝里面巡捕吩咐道:“来人啊,把尸体送到停尸房。还有,把地给我洗干净。”   “是!”   急急忙忙地,大家都动了起来。   康一臣吐完时,人已经走光了。门口只留下一名巡捕拿着水桶刷满是血迹的地板。   三楼督察长室。   陆连魁把名单递给包德义,然后拿手帕擦了擦手。   “这是……”包德义接过一看。   陆连魁坐到椅子上,他点起烟说:“老包,名单上除了孙笑白外,其他人都在巡捕房里当过差。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案子吗?”   包德义想了想,说:“有点印象,但记不太清了。这案子,时间很长了吧。”   顾远接口说:“十五年前,陆督察和包总探是不是一起办过一个日本人被杀的案子?”   这么一提,包德义总算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案子。”   陆连魁一愣问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顾远不急不缓地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文牍科里无意间翻到了十五年前的一桩案卷卷宗,办案的总巡和捕头是陆督察和包总探。还有五位巡捕,也在名单上。”   陆连魁吸了一口烟说:“是有这么一个案子,受害的日本夫妇被砍死在家中,凶器是一把斧头。当时有人报案,我和老包带人去,当场抓了个人赃并获,然后把邓氏夫妻抓进牢里。”   包德义思量道:“邓氏夫妇是木工工匠。我们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抵死不认罪。可最终,还是被送上会审公廨审判定罪,处死刑,于第二天执行。”   直到现在,包德义还记得邓氏夫妇在枪毙前大喊着冤枉。   陆连魁咂巴了一下嘴巴:“名单上,被划掉了一人,估计麻袋里的尸块,是他的。”   包德义倒了一杯冷茶水说:“大概是有人想为邓氏夫妇报仇吧。当年参与案子的人,恐怕已成为他的目标。”   顾远追问道:“陆督察,包总探,我想问问,邓氏夫妇被抓后,有没有受过刑讯?”他的话,让陆连魁和包德义沉默了一下,也就是这么一下,他猜测,邓氏夫妇受过刑讯。   办公室里安静得有些可怕,空气里弥漫着香烟的味道。陆连魁语调轻微地答道:“有。”接着,他继续说,“当年,这对夫妇一直不认罪。后来,巡捕对他们下刑,希望他们认罪服法。可这对夫妇,死撑着,就是不认。到最后,几个巡捕商议了一番,他们把邓氏夫妇分开,然后撒谎欺骗他们说,只要一人认罪,便放了另外一个。这对夫妇信以为真,便画押认罪了。直到他们被送上会审公廨定罪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被欺骗了。”   可以说,当年身为总巡的陆连魁,和身为捕头的包德义纵容了那五个巡捕用刑。如果当年邓氏夫妇真的不是杀人凶手,那么,他们是无意制造了一起冤案的罪人。   当年,日本人要求严惩凶手,除了正会审官是洋人外,其他陪审官也都是西方人。当时,众多日侨聚来,要求严惩凶手。最终,在会审公廨上,这对夫妇被定了罪。   包德义含笑喝着冷茶,口中苦涩:“凶手是冲着我们当年的办案人来的。呵呵,真没想到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还会重启再现。”   天道轮回,有些事情,过去了,却不一定结束。   陆连魁不苟言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五年前,那一家被杀掉的日本人,也是被砍成碎尸吧?”   包德义点头。   沉默片刻,顾远道:“陆督察,我想调查这个案子。”   陆连魁吐了一口烟道:“好,如果抓住为邓氏夫妇报仇的人,告诉我一声。”他就喜欢顾远这种追根寻底的劲儿。   顾远点头,他开始“审问”:“请两位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   陆连魁拿下嘴里的烟斗,回忆起当年的案子。   十五年前,一日,有人到捕房报案,说租界里有一户日本人惨遭灭门。收到报案,总巡陆连魁和捕头包德义带着五个巡捕赶过去。他们赶到现场时,发现邓氏夫妇正从被害人的家里惊慌失措地逃出来。于是,陆连魁带人抓住他们,之后,进入案发现场,发现死者一家三口被斧头碎尸,场面惨不忍睹。   来报案的人说看到邓氏夫妇进了那户日本人的家里,然后听到惨叫声。他心下觉得不妙,便前来报案。   把邓氏夫妇捉拿归案,经过审讯,他们拒不认罪,但现场遗留的凶器确实是他们的没错。接着调查,陆连魁发现邓氏夫妇曾给受害人家里做木工,还因为工钱的问题发生过口角。因此,嫌犯和受害人是认识的,而种种迹象表明,受害者的死亡与邓氏夫妇有关。   可邓氏夫妇拒不承认杀人的罪名,并表示,当天他们只是去讨剩下的工钱而已,他们进门的时候,桥本一家早已死亡。   陆连魁继续调查,但找不到其他犯罪嫌疑人。案子拖着,导致日侨大量聚集到法租界公董局,要求巡捕房严惩凶手。被迫无奈,那五名巡捕开始用刑,欺骗他们签字画押认罪。直到被押送会审公廨的时候,邓氏夫妇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次日,他们被送上刑场,死前,朝天高声大叫“冤枉”。   案子,就是这么一个经过。说完,陆连魁冷目哼声:“名单上的孙笑白,是当年前来报案揭发邓氏夫妇杀人的人证。此人现在的身份是周大王的女婿,他靠着周大王倒腾房地赚了不少钱。同时,还是主持法租界公董局日常总体事务的总办。”   总之,现在的孙笑白身居高位。   顾远略一思索,不由疑问:“因为孙笑白做证,所以就把他列入复仇的名单中?”   陆连魁说:“要是这样,当年判案的正副会审官和其他陪审官,都应当列入对方复仇的名单里。”   包德义缓缓道:“孙笑白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指证邓氏夫妇是凶手。”   顾远手指在腿上轻点说道:“邓氏夫妇如果真的是被冤死的,那么,指认他们的孙笑白,说不定是当年杀害桥本一家的凶手。”   陆连魁道:“确实如此。”   顾远的手指一停:“十五年前的案子,我重新调查一遍。”   包德义说:“孙笑白和十五年前的案子有关,但他现在位居高位。如果他真的是嫌犯,如今,也难以撼动他。”   陆连魁吸了一口烟,说:“老包啊,十五年前,你我已经错过一回了,不能再错第二次了,不然云庆一定会笑话咱们的。而且,我总不能让丫头看着我一再犯错。顾远,你尽管放手去查。至于孙笑白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顾远点头:“好。”   包德义说:“你去吧,如果有什么事,再来找我们。”   顾远站起:“好的,陆督察。”说完,他拿着被鲜血浸红的名单离开了督察长室。   在他走后,陆连魁紧锁眉头:“当年的事情,错的是我们。”若车云庆还在世的话,一定会重查此案的。   包德义又喝了一口冷茶:“希望此案有个终了。”   离开督察长室,顾远到文牍科调出十五年前邓氏夫妇的案卷卷宗。看到他把卷宗拿走,宋修叫住人:“喂,你拿走什么?”   “十五年前的一个案子需要重新调查。”   “什么案子?”   “邓氏夫妇碎尸杀人案。”   听了他的话,宋修带着小二哥跟着他前往探长室。   回到探长室,顾远对康一臣道:“一臣,到楼下调查一下今早捕房有没有异样。”   康一臣答应了一声,急忙调查去了。   拿着档案坐下,顾远开始翻阅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卷宗上,记录着——   受害人:桥本相一、桥本惠子、桥本奈央。   杀人凶手:邓玉成、平思若。   还有负责案件的总巡陆连魁、捕头包德义,以及跟着他们办案的五个巡捕。这五人分别是余庆男、刘晓峰、吉元忠、文兴昌、易乐。当年,便是这五人对邓氏夫妇动的刑,还骗他们签字画押。   跟着进来的宋修问:“为什么突然查起十五年前的案件?”   顾远头也不抬地答道:“今早吊在捕房大楼上的碎尸和当年的案子有关。”   宋修凝思:“是吗?”十五年前,那时他十四岁,对当年的这个案子,倒是有点印象。   顾远看完卷宗站起,他到隔壁找副探长裘意远。隔壁副探长室里,正插科打诨的裘意远和几个探员看到他进门,正经起来。得知顾远有事交代,探员们异口同声道:“头儿有啥事交代,咱们兄弟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顾远坐下,他把十五年前的一桩案件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把沾着血迹的名单交给裘意远,说:“去查一下这几个人在何处,把他们全带来。”   裘意远咧着嘴笑着接过,他拍胸脯保证:“头儿放心,我一定办好。兄弟们,走!”   几个探员回了声“是”,然后离开副探长室。顾远站起回探长室,看宋修还在,便说道:“十五年前的这桩案子,你应该知道。要是有什么线索,告诉我。”   宋修不禁疑问:“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顾远神秘莫测地说道:“猜的。”说完,独留一脸疑惑的宋修下楼去了。   拿起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宋修自言自语:“顾远,你到底是什么人?”某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捕房一楼,巡捕休息室里。   因为要调查今天早上的碎尸案,晚上当值的巡捕都还没有回去。里面,严云舟在,顾远到的时候,康一臣也差不多问完了。   总之,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守夜巡捕没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人前来报案。他们和往常一样,在休息室赌博打牌,轮流在值班室守着。至于是谁把那一麻袋的碎尸吊在捕房大门上的,他们完全不知道。   严云舟伸手一巴掌打在巡捕的脑袋上,怒道:“赌!赌!赌!就知道赌!人家都把尸体挂在自家门上了,你们竟然不知道?这是想让整个上海滩的人笑话咱们捕房吗!”   严云舟觉得丢脸,被打了头的巡捕也不敢反抗出声。他们觉得特委屈,值班守夜,不都是这样吗?有人来报案,让两个兄弟去看看。没人报案,就偷懒瞌睡或赌博。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当然,就算是,他们也不敢说的。   看严云舟还想伸手抽巡捕们的脑袋,顾远伸手一拦,他问其中一位巡捕:“今早我刚进捕房的时候,记得,是你在值班室。”   巡捕回道:“是我在值班室值守。”   “我记得你叫成……”   “成英勋。”   “哦,对。成兄弟,今早就你一人守着值班室?”顾远记得,他刚调来捕房时看到巡捕欺负车素薇,便动手教训了两个巡捕。其中一人被甩在大门前骨折,当时,他吩咐一个巡捕把人送去医院,那巡捕便是成英勋。   成英勋诺诺地回道:“是啊。可因为太累了,睡着了。”   顾远追问:“睡着后,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成英勋皱着眉头,他想了想,说:“我睡觉做梦的时候,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严云舟气得又想抽他脑袋:“做梦?下次再敢偷懒,卷好你的铺盖给我滚回家睡个够!”   成英勋委屈地低下头不敢吭声,顾远问道:“你听到的脚步声,是什么样的?”   成英勋抬起头,他抓抓脑袋说:“记不太清。”   顾远又问:“你几点开始睡着的?”   成英勋老实道:“三点半的时候。”   捕房巡捕清晨五点开始换班,早的话,四点过后,便有人前来换班。顾远每天大概四点二十分到捕房,还算是来得最早的。巡捕们值守中央巡捕房,早已摸透了谁会来最早,谁会来最晚。是以,在时间上,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问完,顾远和康一臣上三楼查看早上吊着尸体的窗户,而严云舟继续教训巡捕们。   三楼有秘书室、督察长室、人事室及财会室等,一、二楼的人很少踏足这里。七点工作,三楼安安静静,没什么人。沿着楼梯走上来,顾远内心不由计算着,凶手杀人,然后把尸体运到捕房,需要多长时间?对方应该是趁着成英勋瞌睡的时候,把尸体送上楼吊到外面的。   到了三楼,顾远推开窗户,他探出脑袋往下面看。这里,便是吊下麻袋的位置,窗户耳把手上有绳子的磨痕,凶手利用窗户的耳把手,把装有尸体的麻袋吊在外面。   顾远对着窗户沉思:没有血迹。窗户内外、楼梯走道,哪怕是一丁点,也没有。凶手很狡猾,别说血印,连脚印也没留下。   他退后一步把窗户周围纳入眼里,窗下墙上的一块印渍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前蹲下一看,这个印渍有点像水渍。手指伸出划过印渍,顾远先是看了看,再闻了闻。接着,他用指甲刮了刮墙体表面。   这不是水渍,如果是水渍,不会只停留在表面这层,肯定是会渗到墙里面。印渍看来是新印上去的。这到底是什么呢?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吗?   在三楼巡查一遍的康一臣折身回来:“远哥,没有线索。”   顾远站起:“回探长室。”   他的对手,很聪明。   回到探长室,顾远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交给康一臣:“看完后,去调查邓氏夫妇的家人还有谁,人在哪里。”   康一臣应声,然后认真查看卷宗。看完,他把邓氏夫妇十五年前的家的地址抄到本子上,招呼了一声,离开探长室调查去了。   康一臣走后,顾远到停尸房。解剖室里,车素薇还在尸检。他坐到门前车素薇常坐的位置上,顺手拿出她常看的《东西各国刑事民事检验鉴定最新讲义》。   八点多时,曹青萝走进来,看到顾远在看书,手一伸,拿走他手里的书:“顾远,你怎么在这里?素薇呢?”   “尸检。”说着,把书从她手中拿回。   “哦,又有案子了啊?”好奇之下,曹青萝悄悄走到窗户外往里面看。当看到惨不忍睹的碎尸之后,她脸色骤变急忙退后好几步。   “谁和死者有这么大的仇恨啊?竟然下手这么残忍!”   “不知道。”   知道顾远又在敷衍自己,曹青萝不再问案子的事情,她拉了一把椅子凑到顾远身边问:“顾远,今晚有空吗?”   顾远一蹭椅子,与曹青萝拉开距离。曹青萝继续贴上来说:“顾远,今天晚上和平饭店有舞会,咱们一起去吧。”   看著书,顾远目不斜视:“手中有案子要办,恕不能奉陪。”   自当着车素薇和康一臣的面向他表达爱意后,顾远对她退避三舍。曹青萝不由嘟囔:“每次我约你出去,你总是推托有案子在身。说吧,你是不是嫌弃我?”   顾远回道:“我嫌弃自己配不上曹记者。天下的男人这么多,比我好的多了去了。所以,曹记者还是找别人去吧。”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曹青萝怎么会看上他呢?一、他没有家世。二、他没有成就在身。三、他只是个小小的探长而已。怎么看,他都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曹家大小姐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这实在让人费解。   可对方不依不饶:“顾远,你是我这二十年来遇见的最有担当的男人。而且,你很厉害,任何案子都难不倒你。你呀,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顾远敬谢不敏:“那是因为曹记者还没遇到比我更厉害的人。”   曹青萝掰起手指算道:“胡说,我做记者,这上海滩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遍了。公共租界,有个西洋神探,他都没你神。”   顾远无言以对。曹记者这一褒一贬,要传进那位的耳中,肯定给自己带来麻烦。那位的自尊心,可是很强的。   说着,曹青萝继续缠道:“咱们一起去嘛。和平饭店有升降梯,还有有声电影,晚上还有名流聚集的舞会。”   “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事有兴趣?”   “案子。”   “偶尔放松放松,才不会太过劳累。”   “那曹小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以为顾远对自己的私事感兴趣,曹青萝笑盈盈地说道:“除了记者的事情外,便是出门游玩。”   顾远理所当然地道:“这就对了,做记者是你喜欢的事情;相对的,侦探破案也是我喜欢的事情。和记者一样,不管是新闻还是案子,都是不得耽误马虎的。曹记者,明白了吗?”   曹青萝不由得丧气:“哦。”心中不免有点失望。   想到了什么,顾远问:“你有没有采访过法租界公董局的孙笑白?”   曹青萝道:“他?这人像个笑面虎,所以我从未采访过他。说起来,每隔几天孙笑白都会去和平饭店参加舞会。今晚,好像也会到。”   和平饭店每隔几天在汇中厅办一次舞会。这家饭店,是除了英国人开的礼查饭店外,最好的一家饭店了。顶层有屋顶花园,接待了不少上海名流和外国宾客。   知道孙笑白晚上到和平饭店,顾远改变了主意:“舞会,咱们去。”   曹青萝以为自己听错了:“咦?真的去?刚刚不是不去吗?”   顾远理所当然地说道:“晚上,我带一臣和素薇一起去。”   曹青萝表情一凝。她以为他打算和她单独去,没想到还要带上人,特别是那个不识趣的康一臣。唉,罢了罢了,只要他一起去就好。   顾远等待车素薇,直到中午,尸检工作还未完成。他专门到外面给她买了饭菜。   曹青萝牵起嘴角,嘴里碎碎地念了一句:“好不容易来一趟捕房,可每次,你们不是在忙,就是没空。”   顾远淡然回道:“只能说你来错了时间。”   一小时后,车素薇收拾好从解剖室里出来。曹青萝急忙招呼道:“素薇,来,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顾远起身让开,车素薇坐下,她拿出笔写了一张尸检单交给顾远说:“人应该是在清晨三点左右被杀害的,而且,死者身上有被绑架勒住的痕迹……”   人是被绑架,然后活生生地肢解、死亡的。   说完,她拿着饭菜出门吃去了。   顾远拿上尸体检验单打算回探长室,他让车素薇吃完饭上去一趟。   车素薇吃饭时,曹青萝说起晚上去和平饭店的事情。她一听,心中了然,顾远去的目的,应当是为了案子的事情。两三口把饭吃完,她们便一同上探长室。   到了探长室,顾远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递给她:“这是十五年前的案子,字条上,杀人者祭奠的是邓氏夫妇。素薇,你还记得这个案子吗?”   车素薇为他的话感到疑惑。看着对方的眼睛,有什么东西闪过,可却想不起来。“我看看。”她拿起卷宗,一页又一页地看过去,十五年前的记忆慢慢点燃。合上卷宗,她说:“这个案子,我记得一点。当年,义父觉得邓氏夫妇的案子存有疑点,希望能够重新调查。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对夫妻认罪,最后被送上会审公廨审判。”   “那你还记得其他的吗?”看来,车素薇并不知道巡捕动用私刑和欺骗邓氏夫妇签字画押认罪的事情。   “我记得……记得邓氏夫妇的父亲来捕房求过情,说他儿子儿媳肯定不会杀人,是被人嫁祸冤枉的。”   “除此之外,还有吗?”   “邓氏夫妇被处刑的那天,义父带我去看了。那一天,下着雨,他们高喊冤枉,说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所有害他们的人。最后,两人被枪毙,案子至此终结。”   说完,车素薇略一沉思:“这个案子,或许是一起冤案。自邓氏夫妇被处刑后,义父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顾远,你打算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   “是的。”   “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所有线索都已经消失,真要翻案,恐怕很难。”不管是被杀死的桥本一家,还是认罪处刑的邓氏夫妇,他们都死了。当年的案发现场桥本家,如今恐怕也已不存在。是以,要重新调查这起案件,甚至是推翻,可能性真的很小。   “我若因为案子的难度而放弃调查,这探长的位子,我又有什么资格坐着?”从今早的碎尸,到知道邓氏夫妇被受刑欺骗画押认罪,顾远推测,这极有可能是一起冤案。而因果与真相,是他要的。他不仅要查清十五年前的真相,还要抓住为邓氏夫妇复仇的人。这样,才能有好结果。   以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让受到伤害、遭受冤屈的人们得以清白。   这就是他追寻的东西。   顾远的话,让车素薇愣了一下,不由心绪复杂。她想到了当年的义父,如果当年义父再坚持一点,也不会留下这么一个遗憾的案子吧。   这时,外面传来了康一臣的声音:“英勋,找远哥?他在里面呢。”   说着,康一臣上前勾住成英勋的脖子进门:“远哥,我回来了。”   里面三人的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成英勋急忙道歉:“对不起,顾探长,其实我是来找一臣的。”   康一臣抓抓头:“我早上出去了。而且,这都中午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睡觉?小心晚上没精神守夜。”还是巡捕的时候,他和所有巡捕的关系都很要好,成英勋刚进捕房,还是他带的人呢。和其他巡捕不一样,成英勋从来没有暗中嘲笑过薇姐。因此,对成英勋,他一直抱有好感。   成英勋一脸苦相地说:“别说了,一大早遇见那样的事情,真是倒霉透了。我来找你,是为了借点钱。”   康一臣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成英勋难过地说:“我娘病了。”   二话不说,康一臣从包里拿出好几块大洋递给他:“拿去吧,看病要紧。”整个上海滩的巡捕房,华捕的月钱是最少的,西洋巡捕的月钱比华捕多了不止一倍。康一臣一下能拿出这么多钱,是因为他家并不缺钱。这巡捕房里,最有钱的是他,且成英勋也不是第一次找他借钱了。   接过大洋,成英勋感激道:“谢谢一臣,谢谢一臣!”   康一臣催促道:“赶紧带你娘去看病。”   “好的,晚上再见。”说完,成英勋离开回家去了。   成英勋走后,康一臣进门坐下,说:“远哥,我去了当年邓氏夫妇的家,不过,他们的房子早已不在。现在的户主说,十几年前在此处买了一处旧房子,之后推翻重建。把房子卖给他们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人拿到钱后,带着孙子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继续查问,得知那中年人是邓玉成的父亲。而小孩,是邓氏夫妇的儿子。现在,这爷孙俩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邓玉成的儿子叫什么?多大了?”   “邻居只知道那孩子的乳名,叫平安,大名他们也不知道。当年,那孩子五六岁,现在的话,有二十一岁左右了。”   “那孩子有什么特征?”   “这一点我问了,但时间太长了,邻人都记不得了。”   “邓氏其他亲人呢?”   “没有。他们是从乡下迁到上海谋生的木匠,在上海,他们没有亲属。打听完邓氏夫妇的事情,我又跑了一趟当年桥本相一居住的宅子。那里的房子没变,只是已经易主。”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邓氏夫妇确实有个儿子。邓老爷子收殓了儿子儿媳的遗体后,把房子卖掉带着孙子离开。因此,复仇杀人的有可能是邓氏夫妇的儿子。   把调查到的事情说完,顾远说晚上去和平饭店参加舞会的事情。听了他的话,康一臣一笑,说:“我娘经常去和平饭店,今天晚上应该能看到她。”   “你娘?”   三双眼睛放到康一臣身上,对他娘亲,顾远他们好奇已久。他们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来。 第二章   裘意远带人出去调查,一日未归。到了晚上,顾远四人前往和平饭店。里面,东方与西方面孔交汇在一起,随便一看,都能看到上九流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车素薇和曹青萝一身粉色与白色洋装,顾远和康一臣一身西服。四人到达和平饭店的时候,宾客已至。交了小费,进了门,里面便是汇中厅。厅里安排有歌舞和戏剧出演。康一臣指着边上的桌子说:“咱们吃点东西吧。”他们可都是空着肚子来的。   曹青萝附和:“和平饭店里的东西别有一番滋味,外面的那些可比不上呢。”   顾远点头:“先吃点东西垫肚子。”舞会还没开始,进入汇中厅里的人,不是和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便是在看歌舞表演。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孙笑白本人,他也不急于这一刻。   四人走到餐桌边,拿起盘子和刀叉取菜。取完菜,找了个地方坐下吃时,有一双手从背后蒙住康一臣的眼睛。他手中一个不稳,差点把盘子摔了出去。   “唉——”顾远伸出一只手稳住他,然后扭头看向康一臣背后。一个穿西式洋装、戴着帽子、一头卷发、有着一口烈焰红唇的年轻女人露出笑容,她凑到康一臣的耳边问道:“Who Am I?”   “娘!”   顾远三人大吃一惊。这是康一臣亲娘?她竟然这么年轻?   放开手,康一臣娘亲一把抱住儿子往怀里揉,她大笑道:“来,汪汪两声叫来听听。”说完,还亲了他的脸颊一口,瞬间,一口红唇印在脸上。   盘子里的食物滑了滑,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差点滑出盘子,康一臣急忙道:“娘,我还要吃饭呢。”   康一臣娘亲笑着质问道:“说,今天晚上怎么跑和平饭店里来了?”   康一臣连忙解释:“跟着远哥办案来了。娘,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远哥、薇姐,还有这位是《申报》的曹青萝记者。”   康一臣娘亲亲切地笑着打量三人:“曹家大小姐,我知道。三位幸会,我是一臣亲娘,你们可以叫我英姐。”   英姐?按辈分,不是该叫英姨吗?一臣的娘亲,还真是个性卓然。   顾远脸上含笑,客气说道:“一臣常和我们提起您,没想到英姐如此年轻,和一臣站在一起,倒像是姐弟一般。”   英姐乐不可支地笑说:“所有人都这么说,如果我们不说,肯定没人知道我们是母子。”英姐眉眼带笑,看起来十分爽快,她接着说,“我十五岁从美国回中国时,一眼看上了康夫深,当时就跟了他,成了康家的五姨太。生下一臣,咱们两个也厌倦了,感情也淡了。”   康一臣急忙打住她的话:“好了,娘,咱们去吃点东西。”   英姐笑意盈盈:“好咧。”   英姐的话让顾远三人手中的餐盘差点摔了出去,康一臣的亲爹竟然是上海滩第一大亨!   最让顾远尴尬的是,英姐只比他大几岁。可瞧瞧,人家都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了。他现在还是个单身男人。   几人走到桌边坐下。英姐眉眼弯弯地说道:“承蒙各位照顾我家小子。他啊,自从当上探员以后,就经常跟我说破案的事情,还特别崇拜顾探长。一旦说起顾探长是如何破的奇案啊,就停不下来。”   康一臣脸色一红:“远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跟着远哥破案,那是我的运气。”   英姐戳了一下他脑袋:“这么说来,顾探长倒是你的大贵人。”   顾远含笑:“我算什么贵人啊,一臣成为探员,是因为他的天分。也幸好有一臣帮忙,不然很多事情,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他的话让英姐的笑意更盛:“以后我家一臣就拜托你了。日后有什么事英姐能办到的,尽管来找我。”   顾远笑得更诚心了:“谢谢英姐。”   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话。英姐性子开朗亲和,很快和他们亲近起来。通过交谈,他们知道英姐小时候生活在美国,见多识广。   填饱肚子,放下餐盘,八点一到,汇中厅里的歌舞表演撤下,换上了西洋乐。西洋乐一响,英姐便拉着顾远去舞池里跳舞,剩下车素薇、曹青萝、康一臣面面相觑。   曹青萝想着,她可以和顾远跳舞,车素薇和康一臣跳,现在,半路杀出个康一臣他娘,这把人拉走了,她找谁跳舞去?   在康一臣邀请车素薇跳舞时,一道熟悉不已的声音响起。   “车小姐,在下可有荣幸邀请您共舞。”   戴着单片眼镜的东瀛傀儡师文质彬彬。   “不了,我不会跳舞。”车素薇笑着客气拒绝。   “想来,我无法成为教导车小姐的那个人了。”   “多谢榊切人先生的邀约。”除非是很熟悉的人,否则,她很少和别的男人靠得这么近。康一臣和顾远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康一臣,她把他当弟弟看;而顾远,是值得信任的好友。   被拒绝的榊切人与车素薇站在一旁。看着舞池里顾远和英姐跳舞的身影,他轻轻一笑:“原来,今晚顾探长与别的佳人有约。”   看车素薇不跳舞,康一臣向曹青萝伸出手,但对方冷酷地扭头,和别人跳舞去了。康一臣呆滞了一下,然后,没有舞伴的他退到车素薇身边,和她站在一起。   舞池里,顾远步法娴熟地和英姐跳着。不一会儿,英姐笑着说道:“顾探长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了。”   顾远不知道她何意:“特别?”   英姐继续笑着说:“一个由小东门捕房的巡捕调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长,脑子不仅好使,屡破奇案,还会跳社交舞。这种舞,若不是经常练习和跳,是无法跳得这么好的。”   英姐的话让顾远手脚一凉,他不动声色地回笑说:“我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在饭店里做过侍应生,私下练过。”   英姐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似乎想找到他脸上撒谎的痕迹,遗憾的是,她什么也没发现。如果不是顾远真的太会伪装,那就是他说的是真话。于是,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从一介侍应生到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顾探长还真是不容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滴水不漏的答案。   英姐把脑袋靠在顾远的胸膛上,她低声说:“顾探长可知道,你其实很吸引女人,要不是嫁给了康夫深有了一臣,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你这么出色的好男人弄到手。”   这样的话,顾远可不敢回。   一支舞结束,顾远退了下来,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朝孙笑白走去。   中央捕房里上至督察长下至巡捕,公董局的人就算不是人人都见过,但大多数人都还是认识的。因为,法租界公董局掌管的十三个部门里,法租界警务处便是其中之一。陆连魁经常去公董局办事,他对里面的人很熟悉,有两三次,他是带着顾远去的。是以,对人过目不忘的顾远对总办孙笑白有印象。   这个西装革履的四十多岁男人,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衣冠楚楚。   拿着酒杯上前打断和舞女谈笑的孙笑白,顾远说:“孙先生。”   孙笑白有些不悦地问道:“你是谁?”   顾远含笑道:“陆督察手底下的探长,顾远。”   孙笑白一下想了起来,说:“哦,你就是连破了好几个奇案的探长吧?”   顾远客气道:“承蒙孙先生还记得我。”   孙笑白皱眉:“就你一个人?陆督察长呢?”他以为顾远是来套近乎和他打好关系的。   顾远慢条斯理地回道:“陆督察没来。今天,他令我查一起案子,我知道孙先生来舞会,便擅自来和孙先生见个面。”   至于为什么没在公董局或孙家堵人,一是,公董局不是这么容易进入的地方,办不好,还会连累陆连魁。二是,孙笑白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这背后不会有多干净,他一个人去孙家,恐是有去无回。当然,就算他有这个自信走出来,留下的麻烦也会很大。   他的话让孙笑白脸色不悦:“这么说,你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找我?”   顾远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真笑,还是假笑。他继续说:“今天早上,捕房大门上吊着一袋碎尸,里面有一串名单。名单上,有五位巡捕、陆督察、包总探和孙先生的名字。陆督察告诉我,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桩案子,在这起案子里,孙先生指认邓玉成、平思若夫妇杀害桥本相一一家。受陆督察命令,这起案件重启调查。今晚来这场舞会,就是想知道,当年孙先生是为何指认邓氏夫妇的?”   孙笑白脸色微变,他摆摆手,舞女退下,他说:“陆连魁让你重新调查这个案子,而你怀疑我当年做伪证?”   “要不是审讯的巡捕玩手段欺骗邓氏夫妇,他们就算是死也不会签字画押。这个案子,是十五年来未曾了结的案件,还有可能是一起冤案。所以,我想知道孙先生当年是如何指认邓氏夫妇的。”   “顾远,做人要识趣点。你现在再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又有什么意义?况且,再追查下去,对你我都不好。眼下,你只需抓住杀人碎尸的犯人就足够了。”   “孙先生,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不管什么案子,都不会置之不管。放任一起不清不楚的案子,这对侦探处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年轻人,你知道上一任探长是怎么死的吗?”   这已然是一种威胁。   顾远镇定自若:“孙先生,我对上一任探长是怎么死的毫无兴趣。”   孙笑白冷笑:“呵呵,顾探长,自大之人,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顾远从来就不是个惧怕威胁的人:“孙先生,邓氏夫妇不是杀人凶手对不对?”   孙笑白脸上露出残酷的表情:“对又怎么样?”   “那孙先生为何要撒谎栽赃嫁祸邓氏夫妇?恐怕……孙先生才是杀了桥本相一一家的凶手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顾远,你毫无证据,何况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该有的证据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如今,我位居高位,你能拿我如何?”   “孙先生可想过,说不定复仇者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哈哈哈哈……”孙笑白大笑,这笑引来人们的侧目。他凑到顾远的耳边,以只有对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顾远,你还当我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喽啰吗?我给你个忠告,这个案子,不要查,不然你就会成为第二个邓氏夫妇。”说完,拍拍顾远的肩膀,走了。   孙笑白走后,车素薇他们走过来:“怎么样?”   一口把杯中酒喝下,顾远答:“他警告我,不要查当年的案子。而且,邓氏夫妇不仅是冤死的,凶手或许就是孙笑白。”   车素薇和康一臣大吃一惊。   如果真的是孙笑白,以他现在的地位,可是难以撼动的。   车素薇凝思:“除非他主动认罪,不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孙笑白我们无可奈何。”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回去吧。”顾远说。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榊切人,每次有案子,总是能看到这个人的身影。他真怀疑,这个东瀛人是不是又和这起案子有关系。   曹青萝急忙地赶过来:“顾远,这么早就回去了?”现在才九点,她还没有和他跳舞呢。   “目的达到,已没有留下的意义。”说完,毫不留情地离开,只剩曹青萝一人留在原地跺脚。 第三章   翌日下午四点,裘意远把名单上的巡捕调查个一清二楚,并把他们带回捕房。他上二楼探长室说:“头儿,死掉的那个人叫余庆男,他年纪大了以后便被调去监狱扫地。今天,监狱那边的人来看了尸体,说是他。”   顾远夸赞道:“干得不错。”   裘意远高兴道:“剩下的四人在楼下审讯室里。”   顾远站起道:“好,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一臣,跟我下去一趟。”   康一臣跟他出门,走廊里,小二哥正追着一颗球玩耍,看到他们时,便汪汪叫着跟了上来。   一楼审讯室。   顾远与刘晓峰、吉元忠、文兴昌、易乐面对面地坐着。   把十五年前的案卷卷宗递给他们看了一遍,这四个中年男人一下想起这起案子,他们面面相觑。顾远把案子重启调查的事情说了一遍,并告诉他们余庆男被杀死碎尸的事情。   从四个老巡捕的口中,顾远确认了邓氏夫妇受刑,被欺骗画押的事情。   知道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四人脸色灰白,他们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十五年了啊,谁能想到邓氏夫妇的后人回来找他们报仇。过去的事情,重新晒在眼前,搁在谁身上都会害怕,说不定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吉元忠紧张地绞动手指:“当年,我们也是迫于压力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顾探长要问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全盘托出。”   于是,顾远向他们询问当年的事情。事关身家性命,四人不敢有任何隐瞒,他们把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也就是说,你们到的时候,恰好看到身上沾染着血迹的邓氏夫妇跑出门?”   “是的。”   “能告诉我他们身上的血迹都染在哪些地方吗?”   “鞋子上有血迹,屁股上有两大块血迹,衣服上也有斑驳的血迹和手印。”   脑海中,出现了两个因看到碎尸而感到害怕的人。他们因恐惧而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然后坐到血地上,血印在了屁股上,接着双手撑起互相搀扶着对方起来,之后,身上便沾染了血迹和手印。   邓氏夫妇,不是杀人犯。   “孙笑白是怎么指控邓氏夫妇杀人的?”   “他说他经过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来惨叫声,于是进去看,恰巧看到邓氏夫妇砍人的那一幕,之后他跑了出来,报上巡捕房。”   顾远眉头一皱,这里,不太对。   孙笑白在撒谎。就算是巧合,这么大的动静下,第一个知道的人应该是邻人,可邻人为何都没有听到?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捂住受害者的嘴巴杀的人。接着,把自己杀人的证据处理掉后,再嫁祸给邓氏夫妇。   孙笑白已变相地承认自己是凶手,可顾远需要找到他杀人的证据。   问完后,顾远嘱咐他们,要是遇见了什么可疑的人,一定要到捕房报案。四人点头答应,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巡捕房,似乎,很害怕下一个被杀的人是自己。   从审讯室出来,顾远上捕头办公室,他向严云舟道明来意:派巡捕便衣跟踪吉元忠四人,保护及抓住想要对他们下手的人。   严云舟答应:“小事一桩。”   然后,两人到捕房大厅。严云舟大叫一声,所有巡捕刹那立正站好。他高声说出任务,让巡捕主动走出来暗中保护人。巡捕们听到后哀号了一声,这种差事,不仅没有一点好处,还要日夜盯防,真的是吃力不讨好,于是,大家习惯性地把成英勋推了出来。严云舟脸一黑,狠狠教训了巡捕们一顿,然后开始点名,点到谁谁必须去,不然卷铺盖滚蛋。   成英勋被留了下来,因为他太弱了。真遇见了杀人犯,别说保护人了,恐怕自己只有挨宰的份儿。   两天后,吉元忠被杀害分尸装在麻袋里扔到捕房门前。袋子里,依旧是那张名单,只是,吉元忠的名字已被划掉。   严云舟知道自己派出去的巡捕不仅没有把人保护好,还让凶手给杀了,他大发雷霆。   捕头办公室里的气氛严肃,派出去保护吉元忠的两个巡捕站着,他们满脸冷汗。要不是顾远还有话问他们,严云舟早就抽他们了。   顾远心平气和地问道:“这两天你们跟着吉元忠,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人?都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巡捕抹掉脸上的汗水紧张回道:“没有啊。”   另外一个巡捕僵硬着脸,说:“这两天,可能知道有人要杀自己,他除了出门买过一次吃的外,便没有出过门,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人抓走杀掉的。”   当吉元忠被人分尸装入麻袋扔在巡捕房的大门时,他们吓了一大跳,也才知道出事了。   问不出什么。尸体送去尸检,没一会儿,车素薇把顾远叫到停尸房。她指着摆放好的尸块说道:“这名死者身上有两种刀口。”   顾远拿起未割断的尸块。车素薇继续说:“上一个被碎尸的尸体,是用斧头类的利器砍的,凶手下手利落,尸块一刀断尽。但这一具尸体,有两种刀口,一种是菜刀类的刀口,一种是斧头类的刀口。所以,这有点奇怪。”   顾远脑海深处的线缓缓缠在一起,他道:“确实很奇怪。”总不可能凶手在砍人的时候,觉得斧头不顺手,便拿菜刀继续砍吧。   离开停尸房,顾远找到宋修借狗,然后让保护吉元忠的巡捕带他去吉元忠家里。   穿过卢家湾进入华界,他们来到吉元忠家。此时,他家人还不知道他被杀的消息,因此,当顾远道明来意时,吉元忠的妻子瘫坐在地上,泪水一下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吉元忠的儿子,表情悲痛。顾远道了一声节哀,然后拿着吉元忠的东西给小二哥嗅了嗅。   小二哥带着他出门,两个巡捕告辞回捕房后,顾远便牵着狗在附近的巷子里转悠。   已经出现了第二个被害人。这两起杀人案,他未曾找到杀人现场,如果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或许能找到线索。在吉元忠家附近转了一圈,小二哥朝前跑,他跑到一处水沟边,水沟里落满了苍蝇。   顾远看了一眼满是血迹,且散发着恶臭的小水沟,并沿着水沟往上游走,直到一堵墙出现在眼前。血迹便是从墙后的人家里面流出来的。   牵着小二哥绕到这户人家的正门前,这家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人声。顾远走进去,里头正在清洗新宰杀的猪的青年抬起头,招呼道:“客人要买猪肉?”   顾远回道:“我看看。”   青年笑道:“我这猪肉,都是今天杀的,特新鲜。”   进来买猪肉的老大爷也笑着附和:“是啊,邓小哥杀猪,下的刀子不仅利落,也从不缺斤少两。”   姓邓吗?   顾远好奇问道:“我看邓小哥年纪轻轻就能操持这份生意,也不知道您多大了?”   邓小哥笑着说道:“二十二了。”   二十多了?邓氏夫妇的孩子要是长大,也是这个年纪吧。   邓小哥把猪肉洗好,便放到案板上砍,那刀法之利落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顾远注意到放在地上的剁骨刀,这刀子,比切肉的刀子要厚上几分。伸手翻看了几下猪肉,顾远随口说道:“邓小哥,听说今天早上,这附近死了个人。”   邓小哥脸上僵硬了一下。买猪肉的老大爷好奇问道:“是吗?谁死了?”   顾远说:“吉元忠,被人碎尸。”   老大爷惊诧不已:“碎尸?这什么仇恨啊?竟然这么狠毒?”   顾远抬起沾满猪油的手,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邓小哥,说:“我也不知道啊,不晓得邓小哥听到什么风声没?”   邓小哥僵笑道:“我哪听过什么风声啊。”   老大爷不由道:“咦?说起来,邓小哥以前和吉元忠他们一家挺好的吧?”   邓小哥干笑道:“有这事吗?忠伯可能记错了。来,您的肉我给您切好了。”把绑好的猪肉递过去,老大爷笑着接过,道谢离开。   顾远和气说道:“若邓小哥有关于吉元忠之死的音讯,可到巡捕房告知。”   邓小哥语调生硬:“一定、一定。”   说完,顾远牵着不愿走的小二哥离开。出门后,他把油乎乎的手往墙上一抹,墙上,便糊了一手掌的油渍。这印渍,和捕房三楼上留下的很相似。接着,他向附近打听凌晨发生的事情。   邻居说,只听到了鸡鸣声、狗叫声,还有杀猪的惨叫声。至于有没有听到人的惨叫声,他想了想,说有。这两天都听到了惨叫声,昨天听到一个青年的惨叫和怒骂声。今天早上,听到了中年人的惨叫声,不过叫了两三声就没了声音。再问邓小哥和吉元忠家的事情,邻居答,这两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邓小哥从小爹娘去世,爷爷拉扯他长大,可没想到,他爷爷去年也过世了。好在,他爷爷生前带他做杀猪的生意,因此这家业也算继承了下来。   顾远再问邓小哥爷爷是不是木工匠时,那邻居笑道:“年轻的时候好像是。咱们这种穷苦人家,不管谁,都会一些修修补补的手艺,不然哪有那个钱去换新啊。”椅子松了,就拿锤子敲几下,柜子坏了,就刨块板子替换掉。这都不是有钱人家,买不起新的东西,能继续用,就没必要换新。   顾远再问:“邓小哥和吉元忠一家认识吗?”   邻居再答:“这附近的,都是熟人,所以,他们自然认识。”   ?   顾远又问:“那你觉得两家关系怎么样?”   邻居摸了摸下巴,想了想答道:“邓小哥喜欢吉元忠的女儿,但吉元忠把女儿嫁给了别人,所以,现在两家形同陌路。”   道了谢,打听完事情的顾远回了捕房。   在他走后,手握杀猪刀的邓小哥从拐角处走出来,一脸阴霾地看着他的背影。   返回捕房,顾远看到康一臣正拿着锤子同成英勋修补坏掉的桌椅。成英勋卷着袖子,露出柔韧有力的手臂,他左手拿起铁钉对准接口处,右手拿着小铁锤敲下去,一会儿,一张椅子又被他给修好了。   看到顾远,康一臣站起,他递过尸体检验单,说:“远哥,这是薇姐让我给你的。”   顾远接过:“好。”然后吩咐他找监视吉元忠的巡捕去盯邓小哥。   康一臣好奇问道:“远哥,有线索了?”顾远点头,康一臣应承下来,然后走了。   到了二楼,把小二哥还给宋修,顾远回探长室,把尸检报告看完,便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脑海深处的线混乱地缠在一起,找不到初始线头。   会是邓小哥吗?   三楼墙上遗留的印渍是油渍无疑。还有他姓邓,且被爷爷拉扯长大,还与邓氏夫妇的儿子年纪相仿。   会有这么巧吗?   可是尸体上的刀口,和邓小哥的杀猪刀吻合,如果不是他的话,这些痕迹又如何解释呢?   翌日一早,菜市场的菜贩子和往常一样,给巡捕房饭堂送来一袋子鲜猪肉。饭堂厨子打开一看,吓了个腿软,急急忙忙赶到捕房大厅,说有人送来一袋子碎尸。   收到消息的顾远急忙下楼,他吩咐了两件事:一让康一臣带巡捕拿住邓小哥,二让裘意远带人追查今早送猪肉来的菜贩子。   尸体送到停尸房,从麻袋里拿出尸块,车素薇面不改色地说:“被斧头砍碎的。”   顾远拿起袋子里的名单,上面第三个人的名字被划掉,死者:刘晓峰。如今,名单上还活着的人有五个:陆连魁、包德义、孙笑白、文兴昌、易乐。   因刘晓峰的死,严云舟又发了一通脾气,他还真没脸面对顾远了。如果第一次没保护好受害人,算巡捕没尽好职责,那么第二次,巡捕是真的失职了。   听严云舟训人,顾远隐隐感到不对。   如果凶手是邓小哥,他是怎么避开巡捕杀人的?再怎么说,巡捕也是有追踪人和保护人的能力的。邓氏夫妇的儿子潜伏多年,为的是报仇,他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暴露出来吗?他真的有这么笨吗?   如果不聪明,又如何避开巡捕,把人杀了碎尸?   这有点矛盾。   现在只能把邓小哥抓捕归案,审讯后才能知道真相。   邓小哥被抓捕归案,其中一个巡捕被砍伤了手。康一臣把人押到审讯室,顾远进门时,邓小哥看到他,脸上又惊又怒。他所表现出来的状态,让顾远断定,邓小哥不是心思高明的人。那么,这场复仇案,和他有什么关系?   顾远坐下说:“邓小哥。”   邓小哥惊怒交加:“是你!”   康一臣把杀猪刀递给顾远:“他拿这把刀把兄弟们伤了。”   顾远接过看了看,把刀子交给康一臣说:“吉元忠是你杀的?”   邓小哥脸色青白,说:“我没杀人。”   顾远语气冷漠地说道:“昨天早上,吉元忠被人碎尸,身上留下的刀口和你杀猪刀的刀口一模一样,这你如何解释?”   邓小哥手心冒汗:“我、我,总之我没有杀他。”   他看起来不像撒谎,可却又心虚。要说这个案子和他无关,顾远不相信。发生在邓小哥身上的一切,实在是太巧合了。除非,他有着出神入化的伪装技巧,能骗过他的眼睛。   顾远目光幽冷地盯着嫌疑人,说:“不是你杀的,那他又是怎么死的?昨天早上,有人看到你和吉元忠争执,并拔刀砍他。”   顾远这么一诈,邓小哥一愣,激动地大声道:“他撒谎!他撒谎!我没杀他!”   不是邓小哥。   但吉元忠的死却又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远冷声逼问:“如果不是你杀的人,那又是谁?邓小哥,要是不把真相说出来,一旦背上杀人罪名,你必死无疑!”   邓小哥脸色煞白,他激动道:“我没杀人!昨天早上吉元忠在追着什么人,他看到我,说什么我是杀人犯。想到他拆散我和束英的事情,我一怒之下,才拔刀失手砍了他好几下。后来有脚步声传来,我心下害怕逃走了!”   “你真的没杀他?”   “我真的没杀他!”然后,邓小哥老老实实地把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他们这些做早市生意的人家,凌晨三点必须起床开始做准备。邓小哥在杀猪的时候,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他走出家门,绕了个巷口,看到了一个蹿进别巷里的黑影。在他想追上去看的时候,吉元忠追上来,抓住他说:“原来是你。”   当时,邓小哥觉得莫名其妙,甩掉他的手。   可吉元忠又抓上他,说没想到他就是复仇之人,枉自己眼瞎,没认出他就是杀人凶手,好在没有把女儿嫁给他云云,还说他蓄谋已久,不仅想夺走自己的女儿,还要杀害他们。   这话彻底激怒了他。于是,他抽出杀猪刀砍了吉元忠好几下。后来,巷子里传来脚步声,他吓得逃回家去了。   “那个黑影,你看清了吗?”   “没、没有,当时天黑,我只看到闪过的背影。”   “那你有看到谁把吉元忠带走了吗?”   “也没有。”   “你认识邓玉成、平若思吗?”   “他们是谁?”   看来,邓小哥真的不是邓氏夫妇的儿子。   顾远又问了几个问题,问完,在把人押送至看守室的时候,邓小哥忍不住问道:“吉元忠真的死了吗?”   顾远答道:“真的死了。”   确定了消息,邓小哥咬牙低下了头。   顾远靠坐在椅子上思考:吉元忠或许已经找到了凶手,在追上去的时候,误以为邓小哥是邓氏夫妇的儿子,之后被砍伤。邓小哥逃掉后,真凶折回来把他带走杀了碎尸。   凶手有目的地让邓小哥卷入这起案子。对方早已调查了邓小哥的身世,还知道他和吉元忠有矛盾,然后利用他混淆视听。三楼遗留的油渍,也是真凶故意留下的。   对方不仅聪明,还有备而来。这次他能利用邓小哥,下次又会利用谁?   想到这里,顾远到捕头办公室找严云舟询问巡捕的事情。   严云舟听明来意后,说:“我手下的巡捕不说个个聪明,但在处理事情上,他们精明得很。而且,身手也是普通人没法比的。所以,派出去保护吉元忠他们的人,再怎么浑,也不敢将这样的事情糊弄过去。但是,错了就是错了,该罚还是要罚。”   顾远问:“派出去保护吉元忠他们的人,我记得只有巡捕们知道?”   严云舟答:“是的。捕房里的任务,不可随便传出去,不然会传到对手的耳里。”   顾远略一沉思:“这就奇怪了。”   严云舟好奇道:“怎么了?”   顾远手指放到下巴上,说:“我在想,凶手是如何完美地避开了监视保护吉元忠他们的巡捕,然后对目标下杀手的?”   严云舟不由开玩笑道:“该不会是咱们内部出了叛徒吧?”   脑海深处纠缠成团的线团炸开,有什么,似乎被他忽视了?   顾远不由问道:“我记得成英勋会木工活儿?”   严云舟道:“会,捕房里有什么桌子椅子坏了找他修修,都能修好。怎么了?他有问题?”   顾远道:“没事,谢谢严巡长。”说完,他离开了捕头办公室,留下一脸不解的严云舟。   在二楼探长室找到写邓小哥案卷的康一臣,顾远问他:“成英勋来捕房多长时间了?”   康一臣停笔抬头:“大半年了吧。他和其他兄弟不一样,不会使心眼,也不会勒索黄包车。所以,大家有什么事,都会找他干。就比如,把他一人留守值班室,其他巡捕在休息室里打牌赌博。值班室里,一般两个人轮守,但大家都欺负成英勋老实,只要和他值班,大多偷懒,让他一个人守着。”   听出康一臣话中的意思,顾远点头,记在心里。   去菜市场调查猪肉被调包的裘意远回来,不出所料,什么也没查到,菜贩子甚至不知道猪肉和尸体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   早有准备的对方,果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接着,顾远上三楼秘书处查华捕人事档案,他抽出了一位巡捕的档案查看起来。看完后,便拿着此档案到二楼文牍科找宋修。把手中的档案递给他,顾远说:“你还记得邓氏夫妇的长相吗?”   宋修接过:“记得一点。”然后看起这份华捕档案,看完后,他说,“说吧,你想做什么?”   顾远一笑。   下午,巡捕房交班换班。停尸房里,缝合好尸体的车素薇准备回家时,康一臣慌慌忙忙地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薇姐,远哥和宋修打起来了!快,快去拦住他们啊!”   车素薇被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康一臣着急不已:“快,快去拦住他们啊!”   两人跑到捕房大厅。此刻,一楼大厅里,顾远和宋修打得不分伯仲。周边,围了一群巡捕。小二哥汪汪汪地叫着,似乎叫他们不要再打了。   旁边的巡捕也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打起来了。宋修身手好,顾远功夫也不赖,普通巡捕不敢靠近半分。车素薇挤进来,她急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看热闹的巡捕回道:“我们也不知道啊。”   车素薇大声道:“宋修,顾远,快停手!”   顾远脚下一勾,钩起椅子踢向宋修。宋修一避,椅子飞到围观的巡捕处,大家慌忙避开。之后,顾远连攻过来,宋修连连后退。顾远一脚扫过去,宋修急忙避开,这凌厉的一脚差点扫到成英勋的脑袋,好在他身子往后一仰,这脚直接扫过他的门面。在他直起身子时,人被宋修抓住扔向顾远。   康一臣急得抓头发:“远哥你们别打了,再打下去英勋会受伤的!”   严云舟看着脑仁发疼,就这两位这样的功夫,谁敢拦架啊。   最终,还是车素薇跑上三楼督察长室找陆连魁。陆连魁下楼,顾远和宋修才停手,而被卷入其中的成英勋肿了一边脸,人被吓得坐在地上。   在两人停手后,小二哥生气地露出獠牙死死咬住顾远的裤脚,口中发出警告声,不许他再和宋修打架。   陆连魁脸色一黑,他大声道:“都散了,都散了。”   正换班的巡捕们散去,陆连魁不怒自威地发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宋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听说顾远功夫不错,所以想试试他的身手。”说完,也不管陆连魁,带着小二哥离开了巡捕房。   陆连魁骂道:“这浑小子,顾远你也给我老实点。”说完,也回三楼去了。   巡捕房安静下来,顾远对瘫坐在地的成英勋伸出手:“没事吧?”   成英勋把手搭在他的手掌心,弱弱地说道:“我、我没事。”除了脸被揍了一下,没其他事。   顾远一笑:“没事就好。一臣,素薇,我先回去了。”   “等等我。”车素薇、康一臣追了上去。   出了捕房,顾远离开了卢家湾,拐进霞飞路,然后进了一家饭店。里面,宋修正带着小二哥吃晚饭,看到他们进来,小二哥汪汪叫了两声,然后继续吃。   三人坐下,车素薇疑问道:“顾远、宋修,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   康一臣也糊涂了:“对啊,远哥你怎么和宋修打起来了?”   顾远道:“先吃饭。”说完,还点了几个菜。   车素薇无奈不已。   在菜上来之前,顾远说:“是为了试探成英勋?”   康一臣讶异:“试探英勋?”   顾远点头:“对。”   车素薇追问:“你为什么要试探他?”   于是,顾远把自己的怀疑道了出来:“成英勋或许是邓氏夫妇的儿子。”   康一臣大惊失色:“什么!”   顾远娓娓道来:“四天前,出现第一个死者的那天,一臣调查回来的时候,看到成英勋在探长室门外。其实,那天他并不是来找人的,而是在偷听我和素薇调查案子的谈话。为了掩盖自己偷听的事实,才撒谎说来找一臣,并编了个理由借钱。普通人的话,不可能没有留下脚步声地站在探长室门外。可那天,外面站着一个人,我却没有发现。昨天,成英勋卷着袖子在修椅子,他手臂的肌肉,一看就是练过武的,因此,他并不是你们口中的软弱之人。而刚刚的试探,恰好证明了他身怀功夫的事实。能躲过我和宋修的招数,可不简单啊。再有,和邓氏夫妇一样,他精通木工。除此之外,派出去保护吉元忠他们的巡捕全部失手,这是因为成英勋早已摸清巡捕们的习惯和一切。”   车素薇和康一臣一震。   康一臣不能接受:“远哥,这、这是不是搞错了?英勋怎么会是邓氏夫妇的儿子呢?他姓成啊,大半年前就已经在巡捕房了啊?”   宋修停筷,开口:“这只能证明,从半年前他就已经在计划复仇了。”   顾远不急不躁:“是的,半年前伪装成一个软弱的人进入捕房。半年来,他摸清巡捕房的一切,包括换班时间,巡捕们的性格、出巡时间。熟悉捕房一切的他,更好作案。而他伪装的性格,让大家理所当然地有什么事情都派他去干。第一名被碎尸的死者吊在巡捕房那天,他理所当然地被其他巡捕推出来当守值班,其他人则聚在巡警休息室里赌博。”   宋修哼笑一声:“几乎滴水不漏的复仇案,一旦合理的东西变得不合理,就能看见线索。以那群巡捕的智商,成英勋把所有人都杀了,他们也不见得发现凶手其实就在身边。”   对于宋修损巡捕的事情,康一臣假装没听到。车素薇疑问:“如果他当守值班,那他是怎么杀的人?”   顾远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有同伙。”   康一臣有些难以接受:“怎么会这样。”   顾远接着说:“第一名死者,是成英勋从三楼下放绳子,有人在楼下接应把麻袋绑住并吊在捕房上的。之后,他在现场留下假线索。第二名死者吉元忠,他把人引诱出来,并嫁祸邓小哥,以混淆我的视线。第三名死者,是趁着我把视线放在邓小哥身上时杀的。”   康一臣表情萎靡。   饭菜送上来,顾远拿起筷子:“根据推测,我调出了他的档案,待会儿只要顺着档案上的地址去他家里,如果档案上的地址不对,这足以证明,他的档案是假的。而我所有的推测,将成事实。”   宋修一口菜入口说:“成为巡捕,不就是暗杀陆督察和包总探最好的机会吗?”   顾远点头:“陆督察和包总探身边跟着人,想要杀掉他们不容易。而当年的巡捕、如今的普通人是最容易杀掉的,最难杀掉的人则是孙笑白。因此,我猜,当他把剩下的两位老巡捕杀掉后,便会对陆督察和包总探下手。咱们先吃饭,吃完去一趟他家。”   顾远想给小二哥叫一只鲜嫩的肥鸡,但被宋修冷嘲热讽,说他想把小二哥喂成一只猪。还说,狗不能吃太多油腻含盐的东西,这狗要是哪天病了,一定找他算账。   顾远无言以对,饭后,宋修带着小二哥回家,而顾远三人则按照成英勋档案上的家庭地址寻去。   成英勋档案上的家庭地址,在南市某一条巷子里。三人到达后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妇人的声音。打开门,看着眼前的三位陌生人,妇人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啊?”   顾远问道:“我们找成英勋,他住这里吗?”   妇人不解:“成英勋是谁?这是李家,没有成英勋这个人。”   顾远歉意道:“打搅了,可能是我们找错了。”   妇人关上门,顾远继续敲开附近的人家打听“成英勋”或“邓英勋”,但整条巷子的人都告诉他,这里没有这一号人物。   出了巷子,康一臣表情难过:“英勋一直在欺骗我们。”   顾远嘱咐:“这件事,先不要透漏给任何人,后天,你跟我去办一件事。”   康一臣咬牙点头答应:“好。” 第四章   翌日清晨,巡捕交班后,成英勋离开巡捕房。他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些糕点,他的家就在卢家湾萨坡赛路的一处弄堂里,距离中央捕房并不远。到了家门口,他喊道:“爷爷,我回来了。”   门打开,一个精神奕奕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说:“平安回来了,早饭我给你做好了。吃饱了好好睡一觉。”   “好的,谢谢爷爷。”   跟随而来的顾远把刚刚的一幕落入眼里,转身回中央捕房。   探长室,顾远拿着笔在纸上开始画,一名老者的画像出现在纸上。画好后,他去停尸房找车素薇,递过画像,问:“这是不是邓玉成他爹?”   接过画像,车素薇努力回忆十五年前见过的老者。画像上的老人,虽然比十五年前老了好多,但她肯定地回道:“是他。”   顾远收好画像转身要走,车素薇开口:“顾远。”   “嗯?”   “这个案子,你想怎么了结?”   不管是邓英勋,还是孙笑白,他怎么解决?   “我要走的路,不管是谁,都无法撼动半分。”   所以,邓英勋他要抓,孙笑白他也不会放过。不然,他留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里没有任何意义。   下午巡捕换班前,顾远告诉康一臣接下来的计划——缉捕邓英勋的爷爷,同时让康一臣伪装成他爷爷,套出邓英勋杀人犯罪的事实。到那时,严云舟则带人暗中围住邓英勋的家,等他自投罗网。   康一臣苦笑:“我真没想到英勋是邓氏夫妇的儿子。”事已至此,不想接受也不行。   巡捕交班后,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之后在外面碰头往萨坡赛路的邓英勋家里去。   邓英勋和他爷爷还不知道顾远已查到他们头上,当顾远敲开他们家的门,道出自己身份时,邓老爷子想逃也逃不掉了。   最终,邓老爷子被顾远暂时关押监狱。   而康一臣在他们家找到了杀人用的斧头和备用的麻袋,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他们的罪行。可顾远心里清楚,邓老爷子为了保住孙子,一定会死咬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并承担下所有的罪名。   监狱审讯室里,顾远、邓老爷子两人坐在椅子上对峙。   “十五年前的案子,陆督察已重启调查,您和邓英勋没必要对当年办案的老巡捕下杀手。”   “呵呵,可若不这样做,你们会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吗?你们不会,那么,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复仇。”残酷的事实是,他并不相信巡捕房的任何一个人。   “邓英勋有着更好的路,可你却把他推进了这条血路。黄泉之下,邓氏夫妇会为你们的作为感到开心吗?”   “杀死巡捕的人是我,和平安没有任何关系。”   “老爷子,就算你这么说,也洗不脱你和邓英勋联手复仇杀人的事实。”   “只要英勋不承认,只要你们找不到他杀人的证据,那么,你们没理由抓他。”   老爷子还不知道,康一臣有着一流的口技,常人是无法分辨出来的。   “我自有办法让他认罪。”   “哼!”   “老爷子,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孙笑白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的?”如果不是知道孙笑白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也不会把孙笑白列上复仇名单。对此,顾远推测:“我猜,是老爷子在邓氏夫妇被处死刑后,重新调查了一遍,找到了孙笑白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的证据。可那时,邓氏夫妇已死,正会审官和陪审官他们是不愿再翻案的,对吗?因此,你才会把真相埋藏到今天,让孙子长大,把真相告诉他,和他一起复仇,是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无意义?老爷子,你可知道陆督察为何要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冤案?”   “因为他怕死!”   “是因为对邓氏夫妇的愧疚。所以,他要我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冤案,还逝去的邓氏夫妇一个清白。”   顾远的话如同一记闷棍打在邓老爷子的身上,他脸上肌肉抖动,似乎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顾远懂,陆督察这样的做法,老爷子不仅不领情,恐怕会心怀更大的愤恨。   这如同一场羞辱。   十五年了,儿子和儿媳已经死了,现在却要还他们清白?当年为何不坚持查个清清白白!这无论如何都让他无法接受。如果不是他们出手复仇呢?十五年前的那场冤案,是不是就这样被淹没?   所以,邓老爷子不领情、不信任他们,所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晚了。儿子、儿媳死了,自己和孙子双手沾满血腥。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看着略显激动的邓老爷子,顾远悲戚地说道:“老爷子,就这样错下去真的好吗?”   邓老爷子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血债血偿!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真是执迷不悟啊,陷入这场十几年的血海深仇里,怎么也爬不出来了。顾远为他感到悲哀:“邓英勋会被缉捕,不管是你还是他,一个也逃不掉。而孙笑白,我会亲手抓捕他归案。”邓老爷子的软肋是孙子,到时为了保住孙子,他一定会把当年的证据交出来的。   踏出监狱那一刻,顾远深吸了一口气,他对康一臣说:“可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康一臣答。然后,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他开口:“血债血偿!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和邓老爷子的声音一模一样,如果不看人,完全听不出来。   “好,明日早上,在邓英勋家中等他回来。”   次日清晨,巡捕换班后,成英勋和往常一样朝家走去。到家门口,说了句“爷爷,我回来了”,便听到爷爷的声音。   “就站那里吧。”   脚步一顿,人站在门口,成英勋,也就是现在的邓英勋疑问道:“爷爷,怎么了?”   “平安啊,你可后悔爷爷让你为你爹娘复仇?”   “爷爷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你爹娘了,他们说,我不该让你报仇,这样,只会毁了你。我老了,这条命也快到头了,可平安不一样,路还长着呢。我就在想,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爷爷在说什么呢?是我自愿跟着爷爷为爹娘复仇的。平安这辈子活着,为的不就是这件事吗?把办错冤案的巡捕和真正的凶手杀了,告慰爹娘英灵。”   “唉,如果不是为了报仇,你也不会陷入仇恨之中吧。”   “可是、可是平安亲眼看着爹娘被处刑的啊,所以,爷爷不用自责,这都是平安自愿的。这辈子,为爹娘复仇是平安最大的心愿,所以,杀死吉元忠他们,平安不后悔。”   “陆连魁、包德义、孙笑白,他们该死,可想要杀掉他们谈何容易?”   “爷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炸掉……”话未说完,邓英勋脸色大变,他一个转身想逃走,但被潜伏在周边的巡捕抓住。   康一臣从屋子里出来,邓英勋撇到他身影时瞠目欲裂,他知道爷爷出事了,而刚刚与他对话之人是康一臣。顾远到底是什么时候怀疑自己的?他做得滴水不漏啊?   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审讯室。   桌子旁,拿着笔和口供簿册的康一臣看着顾远和邓英勋对峙了半小时了。现在的邓英勋,看起来没有了“成英勋”的样子,面具一旦撕开,也不必再伪装。   “我要见爷爷。”   “把你作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便让你们相见。”   “你先让我见爷爷。”顾远给他设了一个局,他毫无预兆地往里面跳,那番对话,再加上所有听见的巡捕作为证人,邓英勋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他心有不甘,可最担心的人,还是爷爷。   “你说了,我让你们见面。”   就这么僵持着,一个要见,一个不给。   邓英勋不动声色,或许,他早就知道会有被逮捕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应该多多提防这位新就任的探长的,如果顾远没有调任巡捕房,也许,直到他杀死当年的所有办案人,也没人能揭穿他是邓氏夫妇的后人的事。现在,眼前这位探长毁掉了他的计划。   “顾探长,你怎么发现真正的凶手是我?”   顾远把自己的发现和推测道了出来。听完,邓英勋脸色有些苍白。   “若我在你调任中央巡捕房之前动手,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   “也许吧。邓英勋,当我决定重新调查当年的冤案时,就意味着,案子的真相迟早有一天会查出来。”   “那顾探长,何为正义?”   “人间的正义非绝对,但真相是唯一的。”   “真相是唯一的……十五年前,因为陆连魁和孙笑白他们,我爹娘冤死。顾探长,这样一个世道里,能有什么真相和正义?”   “的确如此,可不管真相也好,正义也罢,总会有人站在公理的那一方。如今,你已被抓,还怎么为你爹娘报仇?”   邓英勋抖了抖嘴唇,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顾远继续说:“你知道吗,让我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为邓氏夫妇翻案的人恰好是陆督察长和包总探。”   “为什么……”   “为的是,赎罪。”   邓英勋不动声色的脸慢慢崩溃,那种彻骨的寒意渗透他身体每个角落,他双眼爬上血丝,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青筋暴了起来,他一字一句地恨声说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顾远的话如同刀子一般扎在他的心口,他狠狠地捶打桌子,口中骂着“可恶!可恶!可恶……”一下又一下,很用力,充满了仇恨与不甘,泪水从眼眶里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邓英勋,现在能为你爹娘翻案,证明他们清白的人只有我,我不会为难你和你爷爷。但是,我需要知道你们杀人的案子,还有调查孙笑白的事情。”   “让我见爷爷。”   “缉捕孙笑白后,我让你们见面。”   最终,邓英勋还是没有说出来,顾远决定从邓老爷子身上下手。他让严云舟把邓英勋关押在看守室,没有自己的命令,谁也不能靠近,狗也不行。小二哥和巡捕房的人熟悉,他怕它被哄后不小心犯蠢叼钥匙给邓英勋让人逃跑。   前往监狱之前,顾远去了一趟督察长室。里面,包德义在,于是,他把邓氏夫妇的后人“成英勋”也就是现在的邓英勋杀人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听完后,陆连魁吐了一口烟:“想办法让邓老头开口。”   “好。”   孙笑白现在是公董局的人,还是周大王的女婿,若无证据拿人,不仅顾远会被革职,陆连魁也会有麻烦。所以,就算顾远有证据,以孙笑白现在的身份,实在是太容易为自己开脱了。是以,陆连魁和顾远在拿现在的地位赌博,玩不好的话,谁都不好过。   顾远离开后,陆连魁笑着说:“那孙笑白要是没有周大王做岳父,没有公董局日常事务的总办的身份,他也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包德义一笑:“要扒掉他身上的这两层皮囊,虽然绝非易事,但陆督察宾朋满座,真动手,也是办得到的吧。”   陆连魁眯了眯眼睛:“人情可不是这么好还的,这一场仗,让顾远一个人去打吧,我信得过他。”   在法租界巡捕房里,他是身份最高的华人督察长,手中的人脉从租界遍布到华界,黑白两道上,多的是恩义朋友。孙笑白要不是依靠周大王和公董局,陆连魁也只是一只恶臭的苍蝇罢了,他大可随时捏死他。   顾远再次回到监狱,当邓老爷子知道孙子被抓的时候,他不禁颤抖,瞬间的绝望感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顾远认真地说道:“老爷子,如今,能为你儿子儿媳平反的人,只有我。这样,你还想隐瞒吗?”   沉默许久,邓老爷子终于开口:“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放了平安。”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邓老爷子瞬间苍老,人变得极其无力:“杀人的事情,是我让他做的,只要你能让平安活下去,我把真相告诉你。”   这爷孙俩杀人碎尸,是重罪。可其中一个一旦承担所有的罪名,另外一个便可保命轻判。老爷子清楚自己没几年可活了,但孙子还年轻,路也还长,关上十几年再出来,依旧能活下去。   “这件事,陆督察自有决断。”   老爷子不得不说了,现在不翻掉十五年前的冤案,再过十年、二十年,就更不见得能够平反了。该怎么做,顾远相信他心中自有答案。   “只要平安能活下去,只要孙笑白血债血偿,我告诉你。”   于是,老爷子把当年调查到的真相一一说了出来。   顾远认真地听着,康一臣笔下快速记录着。   当年,有两条线索能证明邓氏夫妇不在案发现场。   其一,是时间。桥本相一一家被杀那天,邓玉成与妻子前往他家拿工钱的时候,有三个人在路上看到过他们。也就是说,桥本相一一家被杀的时间里,邓氏夫妇正在前往他家的路上,所以,他们有没在案发现场的证明。当邓氏夫妇被抓后,老爷子想让三位路人做证,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做证。   其二,老爷子在给他们收殓尸体后,重新去了一趟桥本相一家里寻找证据。他看到了墙上被人摩擦清洗过的粉色痕迹,老爷子认出那是血迹,于是,他爬过墙,在墙后巷子附近的垃圾堆里找到了血衣。血衣口袋里,有孙笑白在码头上工的身份牌,还有几个铜板。   现在,当年的血衣和证物被他留着,放在家里。   当年这起案子,如果再查得仔细一点,如果不这么快定案,邓氏夫妇也不会死。仇恨使得老爷子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没有把证据上交巡捕房要求重新调查,而是把房子卖了,带着孙子离开上海拜师学武艺,让他牢记爹娘的死。一晃十五年过去了,他们重返上海。邓英勋戴上面具,伪装成一个软弱之人混入中央捕房摸清里面的一切,在赢得所有人的信赖后,开始着手复仇。   爷孙俩联手杀害肢解了余庆男、吉元忠和刘晓峰,还利用与吉元忠有恩怨,且与孙子身世十分相似的邓小哥作为掩护,以此干扰顾远的查案视线。可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心思缜密的顾远。   说完,邓老爷子哑着声音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平安?”   顾远说:“孙笑白被抓之后。”   说完,顾远带着康一臣去他们家寻找血衣和身份牌。按照老爷子的话,他们很快找到了证据,然后返回中央巡捕房。接着,他去了捕头办公室找严云舟,告诉他明天去捉拿孙笑白的事情。   听到顾远前来的目的,严云舟一个惊吓,差点从椅子上跌落。   “你、你是说要去抓周大王的女婿?”   “是的。”   严云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压压惊:“这件事,陆督察可知道?”   “知晓,拘捕令待会儿我上督察长室拿。”   “既然如此,那好吧,明天我带人和你走一趟。”   “好。”   顾远离开后,严云舟不由自语:“顾远这人太过认真了。”   整个上海滩,没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就算陆连魁,不是一样走在黑白两道之间?十五年前死的人,不过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为了这两人得罪孙笑白,别说明天能不能抓得住人,就算抓住了,周家能坐得住?肯定会想办法把人弄出来,然后暗杀顾远。   唉,这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探长的位置,看来,不是谁都能坐得起。   严云舟能预料到的事情,顾远又何尝预料不到?但,罪名就是罪名,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能有什么好结果?   督察长室里,陆连魁听完了顾远对十五年前冤案的调查结果,他把烟放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拘捕令,写好后交给顾远。拍拍顾远的肩膀,他说:“按自己的路去走。”   “是。”   顾远告辞。他回到探长室的时候,看到车素薇和康一臣一起整理案件资料:“素薇,你打个电话,让曹青萝来一趟。”   “好。”   因果,因果。有了因,总该结出一个果。 第五章   翌日,法租界公董局里来了一队巡捕,他们要拘捕孙笑白,随同前来的,还有《申报》及其他报社的记者。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路人渐渐围聚在公董局门前。   楼上,公董局华董陆熙顺与总董梅理霭、副总董施维泽,及其他几个董事正在谈事。听到楼下的动静时,陆熙顺招人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办事员回道:“是巡捕房来拿人。”   陆熙顺好奇:“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公董局拿人?他们要拿谁?”   办事员继续回道:“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长来拿人,他们要拿的是孙笑白先生。”   陆熙顺想起来:“顾远?”   施维泽含笑道:“我记得,在大世界里救过你一命的人,是中央捕房的探长。”   陆熙顺点点头:“是他。说起来,我还欠他人情。”在大世界看班奇年表演时,他差点被刺杀,当时,顾远救了他,而班大师被抓了。当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陆熙顺才知道自己无意间伤害了他的亲人,现在,班大师被关在牢狱里,刺杀未遂的他要坐上一年的牢。   梅理霭也加入这场谈话中:“我听说,中央巡捕房来了一位十分厉害的神探,敢到公董局来拿人的,恐怕只有这位神探了。”   陆熙顺站起:“我下去看看。”   公董局一楼大厅,严云舟带着巡捕围住孙笑白,顾远拿着拘捕令上前,其他记者手中的相机闪光不断。   孙笑白脸带笑意,可眼睛深处却冰冷至极。   “不知道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十五年前,你涉嫌杀害桥本相一一家三口。今日,巡捕房特缉捕你审案。”   “十五年前?我不知道顾探长在说什么。而且,顾探长可要好好看清楚了,这里可是公董局。董事们可都在楼上呢,顾探长这么做,把董事们的颜面置于何地,巡捕房交代得了吗?还有各位记者,这只是一场误会,都请回吧。”   “有什么话,请孙先生跟我回捕房再说。”   “若我不去呢?”   “那就得罪了。带走!”   顾远一句话,巡捕便要动手,但孙笑白身边的人忽然拔枪对准了巡捕,其他记者哗然。   这一下,两方僵持,严云舟也有些犯难了。来硬的,要是孙笑白秋后算账,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可不把人拿下带走,顾远也不会罢休。   在顾远打算用强之时,陆熙顺的声音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是陆先生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路,陆熙顺进来,孙笑白让手底下的人收枪,他上前恭敬道:“陆先生。”   陆熙顺点点头,他走到顾远跟前问道:“顾探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一脸正色地回道:“十五年前,有一桩杀人案与孙先生有关,在查找到证据之后,巡捕房出示缉捕令缉捕孙先生。”   陆熙顺讶异:“十五年前?!”竟然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顾远再次让他刮目相看。   孙笑白笑着说:“陆先生,这件事,想必是巡捕房的人误会了。”   顾远逼视他:“若是误会,孙先生何惧前往捕房?”   孙笑白咬牙切齿:“顾探长,我并非害怕前往巡捕房,而是十五年前的案子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去?”   顾远冷笑:“既然如此,那请孙先生跟我走一趟。如果案子和孙先生无关,我顾远亲自向您赔罪。”   孙笑白威胁道:“顾探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熙顺打住两人:“好了。笑白你去一趟,如果真没事,顾探长自然会把你放了。”   陆熙顺开口了,孙笑白就算不愿,也不敢再推脱。   周大王是上海富商,可上海富商多的是。陆熙顺不仅是上海法租界首位华人公董之一,还是上海滩有名的巨富。他手里有电灯公司、电车公司和兴铁厂,还与人经营航业公司。而孙笑白的岳父——只做房地产业的周相云,怎么比得上?   身份上,孙笑白都比不上陆熙顺的一根手指头。   “既然陆先生开口了,那我就随顾探长走一趟。”   “孙先生请。”   孙笑白皮笑肉不笑:“哼!”   记者们躁动不已,周大王的女婿出事,似乎还牵扯到一起杀人案,这新闻足够他们追的。   陆熙顺回到楼上给陆连魁打电话,他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他问:“若周相云来保人,你们放还是不放?”   陆熙顺这句话,明确地表达了公董局的立场——如果孙笑白真的与杀人案有关,公董局不会出手保人,主持日常事务的总办的位置,多的是人替补。因此,陆连魁他们要面对的是周大王。   电话里,陆连魁爽快地回道:“孙笑白杀人证据确凿,别说周相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巡捕房也不会放人。”   陆熙顺笑出声说:“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办好了,到时候,把顾远调到公董局来。”   电话对面的气息凝固了一下,陆连魁随即大笑道:“陆先生这是要从我手里抢人啊,这也要看顾远这小子愿不愿意啊。”陆连魁真不知道该为顾远担忧还是高兴,能被陆熙顺瞧上,这辈子,路要是走好了,注定飞黄腾达,但自然也会卷入上九流那些恩怨之中。顾远定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其间吧。   “怎么,连公董局都不愿来?”   “不瞒陆先生说,顾远这小子只对案子感兴趣。”   “这么说来,让他到公董局倒是屈才了。”   电话里,陆连魁哈哈大笑,给顾远说了不少好话。两人谈话结束后,陆熙顺给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了个电话,至于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法租界中央捕房,审讯室。   案件资料、证据已摆放在孙笑白眼前。孙笑白拿起十五年前的铁质身份牌,说:“没想到竟然被你找到了。”   顾远审视着他:“你为什么要杀了桥本相一一家?”   孙笑白无所顾忌,仿佛就算认了罪,巡捕房也拿他无可奈何:“十五年前,我在码头做工人。桥本相一从日本回上海的时候,在码头诬赖我偷他行李。之后,我不仅被帮会的人毒打,还被罚了工钱。我一时气不过,便跟踪他。知道他们请人做工活,却不愿意付钱,便计划把人杀了,然后嫁祸给那一对木匠夫妇……”   从孙笑白的话中,顾远确定桥本相一不仅瞧不起华人,还喜欢刻意压榨与刁难华人。这性子,有着极大的问题,所以才给自己招来了祸事。   孙笑白敢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就不怕顾远拿他怎么样。说完,他说:“人是我杀的,可顾探长,今天,我要是踏出巡捕房,明天,就是你的忌日!”   “那也要看,你能不能踏出这里一步。”   说完,把人暂时押解捕房看守室里。他们经过第一道看守室的门时,小窗口里,看到经过的孙笑白的邓英勋红了眼睛,他一拳打在门上。   一墙之隔,两间看守室,分别关着邓英勋和孙笑白。   探长室。   顾远、康一臣、车素薇三人整理当年案卷,并重新拟定三份案件文书,一份是邓老爷子和邓英勋的碎尸杀人案,一份是孙笑白当年的杀人案件,最后一份,是邓氏夫妇的平反案件卷宗。   一小时后,周大王派人来接孙笑白,但被严云舟拦住了。手下们回去告诉周相云,周大王听后大发雷霆。在他打算亲自去巡捕房拿人的时候,忽然接到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电话,说是他的地皮房产税务不清,需要他前往调查。周大王掉头前往工部局,确实查到了他负责的地皮房产有税务上的问题,这些都是孙笑白名下的,但也和他挂钩。   这件事,让周相云脸色一寒。   更大的问题在后面,不知道谁曝出了孙笑白倒卖古董给洋人的事情。   这一下,周相云更气了。谁不知道他最大的爱好是古董收藏,谁能想到自己的女婿竟然在背后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回到家,不顾女儿哭诉请求,他愣是让女儿和孙笑白离婚。离婚了,税务上的问题直接扣在孙笑白头上,周家还能保住清白。   此时,孙笑白还不知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他暗中所做之事,一朝全部被曝光,周家为了保全自己的清誉,已经放弃他了。   下午,有人把离婚书送来捕房,巡捕把离婚书从窗口扔进去。孙笑白拿起一看,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怎么回事?周家放弃他了?失去周家的庇护,若公董局不出面帮助他,那么他将从天堂掉进地狱,变成十五年前一无所有的孙笑白。   孙笑白有些失控地捶门:“开门!我要见岳父!我要见陆先生!”   无人回应,就算他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给他传话。   孙笑白瘫软在门口,他面如土色。   这算什么?他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现在却被打回了原形。这就是他杀了人嫁祸给无辜之人的报应吗?   在探长室忙碌的三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当严云舟上来传消息说,周大王放弃孙笑白的时候,他们还讶异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们怔了怔。几小时前,周大王还派人过来接人,现在说断就断,这脸也变得太快了。这么一来,孙笑白的身后再也无人了。那么,这个案子也即将终结。   严云舟走后,康一臣不由猜测:“是不是陆督察在背后做的事?”   松了一口气的车素薇答:“我觉得不是。”   顾远一笑:“如果不是陆督察,那会是谁?”如果不是陆连魁出的手,那到底是谁在帮助他?这实在让人不解。   千想万想,顾远怎么也没想到,帮助了他的那个人会是陆熙顺。   当初在大世界,被顾远救下一命,也算是还清了。   几天后,顾远把三份案卷卷宗呈递上海法租界会审公廨。十五年前的案子重审,邓氏夫妇杀人案平反,而真凶孙笑白锒铛入狱,等着他的是死刑。接着,是邓老爷子和邓英勋的杀人碎尸案,邓老爷子承担了所有罪名,但邓英勋的杀人罪名是无法洗脱的,最终,邓老爷子被判处死刑,邓英勋坐牢十五年。   上海滩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十五年前的冤案,还有邓氏夫妇后人复仇的事情。而真凶由一个下九流的码头工人摇身一变成为上海名流,这样的真相让人唏嘘。不过,更加令人唏嘘的是,法租界督察长亲笔写下对邓氏夫妇的道歉信。   一场跨越了十五年的案子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监狱里,拿着报纸的邓英勋泪水不断地滴落。为十五年前的爹娘,也为即将上刑场的爷爷,他痛恨当年办错冤案的人,即使陆连魁和包德义亲自向他和爷爷道歉,他也不会原谅他们。   车云庆墓地前,车素薇给他烧了一份报纸。   微风撩起她的头发,她说:“义父,十五年前邓氏夫妇的案子已经平反了。”    第九案   园主 第一章   今年的雨水有点多,一整天,黑云压城,阴云密布。车素薇到达南市西南边缘的江园时,轰隆隆的雷声不断。她抬头看了看怒吼的天空,大雨恐怕很快到来。抬起手敲了敲门,她道:“有人在家吗?陆督察差我前来拿‘紫龙卧雪’。”   “轰隆隆——”雷嗔电怒,阴风怒号,雨水落向大地。车素薇大力地敲着门,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打开门。女人五官扁平,长裙拖在地上脏污了裙尾。看到来客,她的脸上堆起笑容:“真是对不起,今天下雨,不如,您改日再来?”她一笑,扁平的五官几乎皱在一起。   车素薇无可奈何地说:“陆督察长和江夫人约定好了今晚取‘紫龙卧雪’,而且,明天蒋老爷子大寿,这花要是送晚了总是不妥。”   女人生疏且客气地说道:“姑娘说得对,请进,请进。”   车素薇道:“麻烦了。”   她快步跟上女人走进江园客堂。客堂几乎被盛开的花盆淹没,空气中溢着花香,令人感到舒畅不已。女人笑容可掬:“我是江园的女主人江思乐,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恐怕姑娘要留在江园,等到雨水停歇才能回去。”   车素薇含笑,客气有礼地回道:“谢谢江夫人,我是车素薇。”   “车小姐请坐,我去给你倒茶。”   “有劳了。”   江思乐转身离开客堂,身影消失在花丛中。站到客堂廊下,车素薇扫了一眼前园和通往后园花房的回廊,不由地嘀咕:“还真是阴冷啊。”   是的,阴冷。   除了客堂点燃的灯火外,其他回廊和花房只留有两三盏灯,在暴风雨下,这两三盏灯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会熄灭似的。并且,受到雨幕的影响,这灯火如同飘荡在黑暗里的鬼火一般,这导致她看不到花田庭院情景。   江园是上海滩闻名遐迩的花卉园,已存在两百多年。有传闻,百年前,江园向清朝皇帝上贡过极品牡丹“魏紫”和“姚黄”,可见,这里培育了不少名贵娇花。除此之外,江园传女不传男,夫婿一律入赘。身为男儿,是毫无继承权的。有坊间传闻说,江园里的娇花,只有江家的女人才能培育。至于到底是不是,谁也不知道。   从回廊退到客堂里,她走到一大簇盛开的昙花面前。这种只在夜间盛开的花,有自己的传奇,车素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昙花。此刻能用肉眼看到昙花花瓣缓缓盛开,她心中不由惊呼,赞叹连连,再认真看时,却看到昙花下闪烁着白金色的幽光,她吓了一大跳。   喵了一声,躲在里面的黑猫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只猫。   “车小姐,请用茶。”江思乐端好茶水送上来,陪同她过来的还有一个方脸男人和一个大鼻子男人。从两人穿着上,车素薇猜测,方脸男人应当是她入赘的夫婿,大鼻子男人应该是留在江园打理的花匠。   只是,他们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最让人感到怪异的是,两人脸上的笑容极其僵硬,僵硬到,像被人拉扯着皮肉露出来笑容。   “谢谢。”车素薇坐下接过温热的茶水,当杯子靠近唇边的时候,她微微顿了一下——茶香味极其浓郁,花茶放得太多了。   茶水入口,微苦。车素薇不免讶异,把杯子放下,她微笑着道谢:“谢谢江夫人。”   “不客气,车小姐喜欢就好。这位——”接着,江思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丈夫不思,这位是花匠毕典。”   “江先生好,毕先生好。”   两个男人扯动着脸上的皮肉在笑:“不客气,不客气。”   “江夫人,能让我看看‘紫龙卧雪’吗?”   “这……‘紫龙卧雪’在后园的花房里。那处花房,没有回廊通往,若冒雨前拿,势必被风雨摧残,如此,得不偿失。车小姐也不急于回去,不如再等等,雨水停了,我带你去拿?”   点点头,车素薇也觉得不妥:“那好的。”   话尽,客堂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江园的两位主人脸上的笑如同僵硬的面具,而花匠继续扯动着嘴皮子。这三人,给她的感觉如同僵硬的石像一般,带着这种笑容,站在桌子边上,直勾勾地看着她,车素薇被看得脊椎骨生起一股寒意。片刻后,她站起:“我去行个方便。”   江思乐迎声附和:“我带你去。”   一前一后,两人踏出客堂,顺着一道回廊向另一个园子走去。一路上,吊在回廊上的两盏灯晃动着。廊子两边,摆满了花盆。抬起头,看着回廊左右两排的灯笼,车素薇问前面的身影:“江夫人,园子里为什么不点灯?”   “园子里只有我们三人,灯点得再多也只是浪费。”对方如此回答。   车素薇看着她的背影,对方拖在地上的长裙摆上,早就沾上了雨水和泥泞,她继续说:“江园有这么多花要照顾,三个人,恐怕照顾不过来吧?”   “下雨前,我让其他人都回去了。”   “原来如此。只是,园子里有些种在盆子里的花为何没有搬入花房?风雨这么大,很容易折损吧。”   “这个……其实,名贵的花,我和丈夫已经一起搬到回廊和花房里了。”   “是吗?可我听说,江园主人爱花胜过爱一切,不管什么花,都会一视同仁。”说着,看到回廊通向花田的台阶上倒塌了不少娇艳的花朵,并且还有淤泥拖沓的痕迹。   车素薇停下脚步,她蹲下把倒塌的花盆摆放好。看着折损的花朵,心中不免感到可惜。前面,江思乐回头,她上前帮忙把花摆放好,笑着道谢:“谢谢车小姐。”   心底浮起难以抑制的古怪感,车素薇指着淤泥拖沓痕迹问:“这是什么?”   江思乐目光有些闪烁:“这是花匠今天匆匆忙忙把花搬到回廊的时候留下的。”   车素薇点点头:“哦,原来如此。”   两人继续走,在拐过三道好似无尽头的回廊后,终于到达如厕之地。道了谢,车素薇就着昏暗的灯光进入。外面,江思乐离开的脚步声传进来。   “喵呜——喵呜——喵呜——”   混着雨水的声音,飘忽不定的猫叫声传来。好似哭泣一般的声音听着怪瘆人的,是那只黑色的野猫吗?在这样的雨夜里,怪可怕的。   这宅子,到底怎么回事?一股子阴沉昏暗的气息,仿佛是不该踏进的禁地。   “喵呜——喵呜——喵呜——”   车素薇如厕出来的时候,一只几乎与黑暗浑然一体的黑猫蹲在茅厕门前,它双瞳阴冷地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车素薇被突然出现的诡影吓了一跳。   于是,一人一猫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峙起来。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黑猫如同成了精一般,它冷冷地盯着眼前人,动了动尾巴,“喵”了一声,走入雨幕里的花田,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种渗骨的寒意从脚底腾升,车素薇不禁一抖。   这园子,到底怎么回事?   顺着来时的回廊走回客堂,三双眼睛落到她身上,江思乐笑说:“我刚刚为车小姐整理了一间房,若今夜雨水不停,车小姐就留住一个晚上吧。明日一早,再带着‘紫龙卧雪’回去。”   江园地处南市西南边缘,离南市街巷远,离租界更远。这个时间点,这样的天气,想要回去,除非是用走的,不然,别想招到一辆车子。   看着江园女主人踩着的裙摆,再看看未踩中的地方,明显的,这衣服不常拖地。不然,裙摆会留有皱褶磨损的痕迹。只是她为何在雨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见客?   心里埋下疑虑,车素薇不免深思,脸上还得体地道谢:“好的,谢谢。”说完,便跟随江思乐去厢房,江园男主人和花匠跟在她们身后。   被夹在江思乐、不思和毕典中间的车素薇的身子紧绷起来。   奇怪的是,身后的两个男人莫名让她感到了危险。   手,悄悄摸到了腰间,那里有她随身携带的解剖刀。如果自己的预感成真,那么江园里的三个人都有问题。   穿过摇摇晃晃的灯笼,身后两人的影子拉长映过来。车素薇看到,其中一个人的影子扬起了手,手中握着尖利的刀,她身体瞬间紧绷,手握住解剖刀。   “轰隆隆——”雷声炸开的刹那间,在影子的主人拿着手中的刀扎向车素薇的脖子,而车素薇抽刀之时,一只漆黑如夜的猫突然蹿出。身后,江园男主人一声惊叫。车素薇回身那一刻,看到他急忙隐藏背后的刀子,还有被猫抓伤滴血的手臂。   黑猫落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毛奓起,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对着男人发出危险的叫声。   江思乐惊叫道:“猫!原来这只野猫在这儿!别让它再破坏园子里的花了!快、快抓住它!”   听了她的话,黑猫蹿入雨夜花田,而不思和毕典急忙冲入大雨里追猫而去。不一会儿,传来了花盆落地碎掉的声音。   江思乐关心地问道:“车小姐,没有被猫伤到吧。”   车素薇目光深沉,说:“有江先生护着,我没事。”   “那只野猫一直流窜江园,不仅伤人,还糟蹋园中名贵的花草,好在车小姐没被伤到。”   说完,两人继续走。拐过两道回廊后,终于到达车素薇歇息的厢房。看到爬在房间窗户上盛开的月光花,车素薇含笑问道:“这花可真美,却不知名字是?”   看了看花朵,江思乐不假思索:“喇叭花。”   “喇叭花?很美的花。谢谢江夫人。”   “不客气,如有事,车小姐尽管到前面花房找我们。”   江思乐离开,车素薇推门进入。她走到烛台边上摸到了火柴,把灯点燃后,把门关上倒插住,风雨声被关在了门外。环视了一眼房间,车素薇紧绷的心忽然放松下来。她坐到床上躺倒,双手枕在脑后,缓缓闭上眼睛。   江园主人为何指着月光花说是喇叭花?虽然这两种花长得相似,可作为江园主人,不可能连这个都弄混。说起来,自她踏入江园,便似乎踏进了不该踏入的地方一样,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子阴冷。非但如此,江园主人也处处透着一种违和感,举止之间,一股子市侩气息:不仅连茶都不会泡,还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甚至分不清喇叭花和月光花。   江园主人识千花百草,自己养育的花,怎会不认识?   整个上海滩的人都不识花可以,江园主人不能不认识。   这么美丽的一个地方,似乎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见的黑暗。联想到不思从背后想刺杀自己,有一道声音在心中直截了当地说道:江园出事了。   “喵——”   猫叫声响起,陷入思考的车素薇睁开眼睛,她翻身而起,看到一只湿漉漉的黑猫蹲在地上舔舐伤口,地板上,印有血色的梅花印子。   发现人类在看着它,黑猫把目光放到她身上,身后的尾巴甩了甩。   车素薇站起,尝试着靠近黑猫。黑猫一下瘫在地上,仿佛和她一样,紧绷的猫身瞬间放松下来。在她走到黑猫的身旁蹲下时,它也只是看着她,咕噜噜地发出声音。车素薇不由伸出手摸黑猫,黑猫眯了眯眼睛,舔了舔她的手指。   “谢谢你刚刚救了我。”车素薇温柔地说,手指抚过黑猫的身子,抬起手,满手血迹。她轻声说:“我给你看看伤口如何?”   “喵——”动了动尾巴,黑猫懒懒地躺在地上。   车素薇试探着抱起它,在猫没有攻击的意图后,便把黑猫抱上桌子。就着烛台的光,她抽出藏在身上的解剖刀,开始剃黑猫伤口周边的毛,很快,毛被清理掉。看了看伤口,这是刀伤,直接往里面扎进去的。   “一定很疼吧。”如果不是这只猫,那刀子早扎在自己脖子上,她估计活不过今晚。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这个谜,她一定要亲手解开。   车素薇站起,去抽屉里寻找针线。幸运的是,里面留有针线包。返回桌边,把针线穿好,在烛火上烧了烧,车素薇抚摸着黑猫道:“我给你缝合伤口,有些疼,但别怕。”   “喵——”黑猫尾巴动了动,随即,车素薇下手缝合伤口。   针,穿过黑猫的皮肉,黑猫的身子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   她惊奇于这只黑猫通人性,如果江园里的那三个人再说这只猫是野猫,她是不信的。缝合好伤口,车素薇走到衣柜前打开,在看到里面的衣服后,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然后,她缓缓转身,再认真地打量了一遍房中的摆设与床幔,以及那些名贵的花草,她脸色微变——这是江园主人的房间。   “喵——”   衣柜里面的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每一件袄裙的裁剪、刺绣都做工精良。并且,这些衣服都是同一个码数的,和江思乐身上穿的衣服码数一模一样。想到江思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再看看衣柜里的衣服的裙摆处,没有褶皱磨损的痕迹。再往深处思考,她的心底腾升起一个不寒而栗的答案。   “轰隆隆——”外面,电闪雷鸣,风雨声更盛。   黑暗的花田深处,如同不可踏足的禁地。被风雨摧打的娇花,一朵朵落下,落在了一具具森白的尸体上。   在衣柜里,车素薇找到了柔软的毛巾,她拿起走回桌子边把黑猫包裹住。一面抚摸黑猫,她一面问道:“江园里的主人,是不是出事了?”   “喵——”猫舔了舔她的手指。   “那么江园的主人,在哪里?那三人,又是谁?”   “喵——”   “啊——”一道惊慌且带着恐惧的惊叫声响起,车素薇豁然站起,她打开门,快步奔向客堂。而黑猫站起,往外一蹿,消失在黑暗中。   车素薇赶到客堂时,看到江思乐、不思、毕典三人狼狈不堪。他们表情惊恐,似乎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发生了什么事?”车素薇问道。   “有、有鬼啊——”江思乐眼睛惊恐地瞪大,眼珠子转动着,血丝瞬间爬上眼球。   “什么鬼?”车素薇追问。   “这里、这里不能再待了!我、我要走!我要走!”一面说,一面后退。毕典惶恐不安地转身,想要朝大门的方向跑去,但不思抱住了他的腰身:“你、你不能走!谁都不能走!”   三人失态,丑相毕露。车素薇冷冷地开口:“这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思乐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有、有鬼啊——”   闪电划过,看到前院花田里,狂风暴雨下不断摇晃摆动的花丛中站立的黑色影子时,江思乐惊恐地说:“鬼啊——”   车素薇猛地转过头,黑暗的园子里,什么都没看到。   毕典吓得跌坐在地:“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车素薇话一落,整座客堂乍然寂静,三双眼、六只眼珠子放在她的身上。   时间仿佛静止,只闻外面风雨声。   某种危险感爬上心头,车素薇的手摸向藏在腰间的刀子。   江思乐爬起,她目光阴冷:“说起来,这园子里的一切,都是车小姐在捣鬼吧。”   车素薇眉头一皱:“你在怀疑我?”   毕典指着她大叫:“杀了她!这原本就是我们的目的!若让她活着离开江园,咱们的行径会被暴露!”   车素薇退了一步:“你们要杀了我?”   江思乐撕碎了伪善的面皮:“你不该踏进这里。”   车素薇冷笑:“我不该踏入这里,是因为你们并不是江园里的人。不仅如此,江园里的人都被你们杀了,对吗?”   不思阴森森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车素薇表情冰冷:“因为你们的伪装太容易让人戳破了。从你——”她指向江思乐,“从你开始,你泡的茶水太浓,穿的衣服不合身,漠视倒塌在地的花,一个爱花之人,又怎么会对自己亲手种下的花儿视而不见?我跟着你到房间休息时,问过你,爬在窗户上的是什么花。你答,是牵牛花。但那是月光花。一个识万花的江园主人,怎么会连牵牛花和月光花都分不清?因此,你并不是江园的女主人。为了隐瞒真相,你们引我进房间的路上,便想把我杀了,可没想到,黑猫突然出现打乱了你们的计划。我说得对吧?”   传闻江园主人爱惜花儿如恋人一般,又怎么可能任由娇花在外受风吹雨打,而不做任何防护?这么大的一个园子,又为何只留一个花匠在家。并且,她刚进门的时候,看到不思和毕典的头发是湿的,衣服却是干燥的,像是刚换下来似的。她在外面敲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做着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吧。   当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就能发现,这三人并不是江园的主人。   那么,他们为何要假扮成江园的主人?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在做着什么事,来不及走,于是只能假扮江园主人。但真正的江园主人呢?   车素薇只有一个猜测,那就是被杀了。   江思乐阴冷地说道:“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你发现了。”   车素薇质问:“江园真正的主人在哪儿?”   毕典目露凶光:“死了!”   车素薇浑身紧绷起来:“果然——”   不思脸上闪烁着杀意,他道:“他们死了,你也别想踏出这里一步!”   江思乐露出疯狂而恶毒的表情:“怪只怪江园的女主人太善良,受我们欺骗,给了我们杀人夺财的机会!”   车素薇声色俱厉:“夺取江园主人的名字,伪装成他们!你们到底是谁?”   方脸男人阴冷地看着车素薇:“今夜,你逃不掉!”   车素薇抽出刀子:“只要我撑过今晚,你们将锒铛入狱!”   扁脸女人咧开嘴,她说:“江园女主人诈尸变成鬼。今夜,谁也逃不出这里!”   “诈尸?”   大鼻子脸色变得青白:“是她。我不会看错,刚刚敲门进来的女人,就是被我们杀死的江思乐!”   方脸男人阴气森森地说道:“确实是她没有错。”   扁脸女人脸上皮肉抖动:“她要找我们报仇,但是——”她从身上抽出一把枪对准了车素薇,“但是,只要我们撑到了早上,就能赢。而你,别想从这里逃出去!”   说完,砰的一响,子弹飞出打向车素薇,车素薇一闪避开。显然,她不擅长用枪支,而枪,恐怕也是偷来的。   看车素薇躲过,方脸男人和大鼻子把藏在花盆中带血的刀子抽出来砍向车素薇。车素薇抓住身边的花台推向他们,人一蹿,进入雨夜的花田消失不见了。   看着车素薇消失的背影,扁脸女人疯狂地打出好几颗子弹。   “砰砰砰!”   车素薇消失后,大鼻子脸色惨白地问道:“江思乐的尸体怎么办?”本已死掉的人突然诈尸而起,不管是谁,都会恐惧万分。   方脸男人绷着脸:“她现在只是一具僵尸而已。只要找到她,把她的脑袋砍掉,就不会再来找我们。我们一起行动,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并把那个女人再杀一遍。到时候,天一亮,咱们就拿着钱财走!”   扁脸女人高声应和:“对!砍掉僵尸的脑袋,杀掉车素薇,咱们就赢了!”   方脸男人吩咐大鼻子:“你去看看尸体还在原地吗。”   大鼻子惊恐:“不、不行!谁也不能单独行动!要去,大家一起去!”   扁脸女人也附和:“咱们三人一起行动。”   恐惧与不安扎根于身,谁也不敢单独行动,生怕遇见诈尸而起的江思乐。 第二章   风雨飘摇,江园里,几盏灯摇摇晃晃。黑暗的花田深处,车素薇躲在里面,深夜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体温迅速降低。如果不想办法擒住那三个人,肯定撑不下去。   摸到墙边,试着往上攀爬,但手掌心被扎出了血。车素薇瞬间放弃翻墙离开的想法,以免被扎成刺猬。趴在花田下,身子匍匐移动,往另外一个园子潜去。刚刚,她看到那三人往后园子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她爬过花田泥泞,爬到了后园附近,借着生长的花卉掩护,她看到那三个杀人盗贼打着灯笼和雨伞进入花田。随后,那里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真、真的不在了!”   “喵——”   “该死的猫!在哪里?看我不杀了你!”   “别管那只猫,把江思乐的尸体和车素薇找出来!”   “好!”   “呵呵。”   一道陌生女人的笑声在雨水里响起。   “谁?”   隐隐约约的笑声消失不见了,只听到黑猫发出诡异如哭泣似的叫声:“喵——喵——”   “是她,肯定是她!”   “快找找!快找找!找出来把她的脑袋砍掉!”   三人惊慌失措地在园子里寻找起来。当大鼻子往这边花田走来时,车素薇贴着泥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啊——那里,我看到她了!”   “砰——”   即将走到车素薇面前的大鼻子转身跟着扁脸女人追了上去。在那三人追去其他园子时,车素薇继续往前面爬。她爬到刚刚三人停留的地方时,摸到了冰冰冷冷的东西,那种熟悉的触感,让她脸色大变。因为,她摸到的是一具尸体。   想到那三人把江园里的人杀了全部藏在花田里,她半跪着坐起,开始摸索。   “一、二、三、四……”   “八、九、十、十一!”   当车素薇摸到第十一具尸体时,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喵呜——”   车素薇拨开人一样高的花卉,借着回廊下的灯光,风雨下,十一具大大小小的尸体映入眼前。而黑猫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幽光,它幽幽叫着,然后低下头舔了舔一具小女孩的脸颊。   原来,这只被扁脸女人称为野猫的黑猫是江园里饲养的黑猫,它或许见证了一起惨绝人寰的谋杀案。   凄风冷雨下,车素薇身上的温度渐渐流失,她浑身颤抖,脸色发白。   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眼前的景象。   喵呜地叫了一声,黑猫钻入花田里消失不见了。   牙齿颤抖着,车素薇抑制不住地愤怒,她要阻止他们,送他们进监狱。她越过尸体,向扁脸女人三人的方向奔去。   阴冷黑暗的江园里,那三人渐渐被压抑和恐惧支配。   “呵呵……”   有笑声响起,花田里的花,如同人在动一般,时间长了,意识便会混乱,然后发疯。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吊着一双眼睛,扁脸女人将手中的枪对准了方脸男人,对方吓得腿一软,惊恐道:“你干什么?快把枪放下!”   咔嚓一声,枪响了,但子弹已尽。   大鼻子上前一巴掌打在扁脸女人的脸上,他抑制不住地骂道:“你干什么?”扁脸女人被打醒,她瘫坐在地,十指抠住脑袋:“她要索命!她要索命啊——”   “呵呵……呵呵……杀我的客人啊,今晚喝的这口茶,还喜欢吗……杀我的客人啊,今晚喝的这口茶,还喜欢吗……”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   “啊——”扁脸女人发出恐怖的尖叫声。   三个人聚在一起背靠背,方脸男人心胆俱裂:“出来!出来!”   “呵呵……杀我的客人啊,今晚喝的这口茶,还喜欢吗……”   忽然,扁脸女人指向花田处:“她、她在那里啊——”   方脸男人双手握紧了砍刀:“一败,你跟我过去!”   大鼻子视死如归:“好!”   扁脸女人猛地抱住方脸男人的腿:“你们要丢下我,你们要丢下我不管!”   看着这个如同疯子一般的女人,方脸男人怒声回道:“你放手!我们去砍掉江思乐的脑袋!”   “我不放!你们、你们肯定是打算扔下我不管了对不对!”   “没有!”   “你们一定觉得我没用了!想把我作为诱饵,然后逃走对不对!”   “不是!”   “不许走,要死大家一起死!”   “你疯了!快给我放手!”   扁脸女人张开口,狠狠咬在方脸男人的大腿上。方脸男人惨叫一声,大腿上的肉眼看要被撕下来了。他扬起手,拿起刀背往下一击,击到女人的脑袋上。终于,扁脸女人松开了口。她抬起鲜血淋漓的脸,表情扭曲狰狞:“果然!果然你们两个想杀了我!哈哈哈哈!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走!”   方脸男人又惧又怒:“你疯了!你疯了!”   大鼻子不禁颤抖:“咱们、咱们还是别找僵尸和那个女人了!十三,咱们逃走吧!”   “喵呜——”   一阵窸窸窣窣。   大鼻子敏感转身道:“谁?”   看到花田的影子后,他吓退了一步!   目光穿越雨幕,在看清影子的样子后,扁脸女人惊恐尖叫,指甲扎入手臂中:“她来索命了!她要来索命了!”   “喵呜——”   “呵呵……”   方脸男人被吓得面无人色,他叫道:“一败!快,快砍掉她的脑袋!”   大鼻子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   方脸男人嘴巴张到最大,额头青筋暴起,大叫道:“快啊——”   大鼻子心下一横,打算冲上去砍人的时候,那个身影往花田里一倒,又消失不见了。他急忙退了回来。扁脸女人直勾勾地看着黑暗的花田,嘟囔着:“谁都逃不掉——”   方脸男人抓起扁脸女人:“给我走!”   躲在附近花田里的车素薇,看到了刚刚的那一幕。原来,江园里真的有第五个人存在。会不会是这三人杀人的时候,其中一人诈死逃掉?按照他们的说法,诈死而逃的人,应当是江园真正的女主人江思乐。但对方是如何逃脱的?车素薇不知道,至少,她能肯定对方不是鬼。以鬼怪身份恐吓那三人的江园主人恐怕心里清楚,自己势单力薄,如果正面对上,肯定赢不过的。扮鬼闹他们,则能把三人收拾掉。   “喵呜——”   听到猫叫声,车素薇试探地叫道:“猫——小猫,喵呜——”   轻轻地叫了几声,黑猫从花田深处蹿过来。它蹲到车素薇的面前仰头看着她,车素薇伸手摸了摸它,轻声说:“我想见你的主人。”   说完,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绑到黑猫的腿上。黑猫舔了舔她的手,转身消失。   在花田里等了十几分钟后,有一道影子渐渐靠近。车素薇身体绷了起来,而后,一个披头散发的苍白女人出现在眼前。   她幽幽开口:“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座黑暗的花房里。女人移开花架,掀起木板,地下室里的光透了出来。她示意车素薇先下去,在车素薇下去后,她便带着黑猫进入,然后把入口处的木板门关上。   车素薇刚下来,就看到地下室中间躺着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和自己身后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缓缓扭头,看向身后的女人。   白着脸,车素薇开口道:“你是谁?”   如果躺在地上的尸体是江园的女主人,那么眼前和江思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是谁?   ……难道,真的是江思乐的鬼魂?   “江思软。江思乐的双生妹妹,也是江园的园主之一。”   车素薇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双生姐妹,难怪扁脸女人他们以为自己见鬼了,就连她也差点误会了。   “请坐。”   车素薇坐上矮凳子,接过江思软递过来的干毛巾,擦拭脸上的水和头发。   “你和那三个人不是一伙的,那么,你是谁?”   隔着江思乐的尸体,车素薇、江思软一左一右地坐在矮凳上。黑猫蹲在尸体的脑袋边,用身体蹭主人的脸,似乎想把人蹭醒。   “车素薇,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入殓师。陆督察长让我来取‘紫龙卧雪’。”   “陆督察长的花?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那花,在客堂里。”   “原来在那里。”而她与那三人都不识花,才不知道她要拿的花,其实近在眼前。   “接下来,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天亮离开。”   “你想做什么?”   “为姐姐报仇。”   眼前的女人冷静得可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冷漠无情的气息。她说要报仇,车素薇相信。只是,这样的人让人感觉太可怕了。   “我初入江园时,并没有第五个人。你在我揭穿他们的时候进来的?”   “是的。当他们打开门看到我恐惧万分,当我看到那个女人穿着姐姐的衣服时,便知道江园出事了。趁他们恐慌之际,我躲入了花田里,以姐姐的身份吓唬逼疯他们。”   “那么,你想继续扮鬼?”   “有何不可?”   “他们已被你逼至崩溃边缘,眼下,只要你我合谋,拿下他们轻而易举。”   “你想缉捕他们?”   “而你想杀了他们?”   “自然。”   “江小姐,江园主人已去,如今能继承这座庄园的人只有你。传承了两百多年,江小姐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江园彻底消失在上海吧?”   “我喜欢演戏。”   “什么?”   “我是剧场演员。这江园因有姐姐在,我才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现在,姐姐已去,失去园主的江园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真是悲哀,若江夫人听到,心中怕是难过的吧。”   “不,她曾说过,我乃自由之人,不该被江园束缚。”   “江夫人对你还真是温柔啊。”   “是的。”   “江小姐,你可想过,一旦动手杀人,你不仅违背了江夫人的期望,还失去了自由,余生将在牢笼中度过。我相信,这并非江夫人所愿。”   “的确如此。”   “那三人背负十二条人命,把他们交给巡捕房,他们逃不过死亡的审判。这与你要亲手杀了他们的过程虽然不一样,但结局却是一样的。”   江思软眉头微微一敛,她看着躺在地上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   就是这么一个温柔地爱着她,也爱着江园一切的园主,现在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以后再也见不到花田深处微笑的身影了。   这无论如何,都是她不能接受的。   “好,我答应你。”江思软的表情变得更加冷漠。   而车素薇则松了一口气。接着,她计划道:“那个女人快撑不下去了。而那两个男人,咱们想办法击破他们,然后下手。”   谈完,两人带着黑猫离开了地下室,只留江思乐的尸体。 第三章   外面,风雨飘摇。   客堂里,扁脸女人抱着方脸男人的腿不放,她蓬头垢面,双眼布满血丝,口中喃喃自语。看着这个疯女人,大鼻子惊惧地开口:“咱们两个人走吧!”大门近在咫尺,却不知为何,他们不敢靠近半步。   听到他们打算抛下自己离开,扁脸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不准走!谁也不准走——”   此刻,方脸男人和大鼻子对今夜谋财害命之事异常后悔。这风雨下的江园,似乎变成了囚禁他们的牢笼,死死困着他们,让他们无法逃离。   午夜过去,江思乐诈尸的事情,令他们疲惫不堪。现在,他们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可一想到那具僵尸随时出现,精神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们怕,怕变成厉鬼的女人来找他们复仇。他们恐惧,他们不想死,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搜索整座江园。   “报应啊——报应啊——”扁脸女人大笑起来。   方脸男人骂道:“你疯了吗?说来这里窃财的是你!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可后悔的!”   扁脸女人瞪着那双血红的眼睛:“但说杀人的却是你们!”   “轰隆隆——”   闪电炸开,光映在扁脸女人那张被血糊的脸上。方脸男人一抖,他抓住她,想把她从自己腿上“撕”下来。但女人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还恶狠狠地说:“要死,大家一起去死!”   方脸男人一脸阴狠,脸上布满杀气,他对大鼻子吼道:“快来帮我把她弄走!”   扁脸女人张开口,又咬到方脸男人的腿上。方脸男人惨叫,他粗声粗气,额头青筋暴起:“臭娘儿们!都是你把我们给害了!”   扁脸女人疯狂道:“你想杀了我是吧!你要敢把我杀了,我就是做鬼,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扁脸女人的话,让方脸男人扬起的刀背停了下来。   这座园子暗处,游荡着一具随时找他们复仇的僵尸。若真把她杀了,她要是因怨气变成厉鬼怎么办?这一个两个的,都不会放过他们的。   大鼻子上前,他抠住扁脸女人的手臂,缓缓地撬开抱着方脸男人腿不放的手。   扁脸女人疯癫叫骂:“你们、你们要丢下我不管!”她恨恨地瞪着大鼻子。   大鼻子怒气道:“你别发疯了!只要咱们熬到天亮就没事了!”   终于,两个男人把女人的手撬开,得以自由的方脸男人急忙跳开。他与大鼻子急忙退到一边,生怕她再次发疯抱上来不放。扁脸女人恨恨地瞪着他们。   “呵呵……杀我的客人啊,今晚喝的这口茶,还喜欢吗……”   “喵——喵——”   听到风雨外的笑声,知道女鬼又来了,扁脸女人害怕地爬向另外两人,但对方避开。她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不管!”   大鼻子抖着声音对方脸男人说:“咱们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天一亮,咱们就离开!”他怕了,他实在是害怕了,他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在这里!   这一次,方脸男人终于答应:“好,咱们找地方躲起来!”说完,两人竟然奔离客堂。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丢下自己,扁脸女人恐惧尖叫:“不要——不要啊——”她四肢并爬,想爬离客堂。当爬到通往别处回廊的出口时,她突然停住,因为,有一双脚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缓缓地抬头,当看到那个被他们杀死的女人时,她“啊——”地发出尖锐扭曲的尖叫声。身体往后仰,连连向后退去。   “江园园主”走近她,在扁脸女人因恐惧几欲晕厥的时候,她咧嘴露出森森白牙,然后伸出苍白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扁脸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脸色因窒息慢慢变紫,她看到,“女鬼”无声地说着唇语:去死吧!   扁脸女人眼睛开始翻白,在她即将窒息而死的一刻,车素薇出现,她扣住江思软的手拿开:“那两人往后面花房去了。”   扁脸女人得到呼吸,而车素薇用布头把她嘴巴堵住,然后把她捆住扔进地了下室。地下室里,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扁脸女人惊恐万状地摇头退缩到墙角处。她瞪着尸体,如果尸体没有诈尸,那刚刚的是、是真正的鬼啊!   想到这里,扁脸女人精神终于崩溃,彻底晕了过去。   大鼻子与方脸男人进了后方的一间花房里。他们把门倒插上躲进花卉里,听着雨水敲打花房的声音,大鼻子止不住地发抖。   方脸男人死死握着手中的刀。   大鼻子抖着声音说道:“阮、阮天颖,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方脸男人低声回道:“别管她死活。只要我们在这里躲到天亮,就没事了。”   大鼻子惶恐道:“你、你说得对!”   寂静,只有外面的风雨声传进来。   “喵——”猫叫声忽然在花房中响起。   大鼻子一惊一乍:“猫!那只猫进来了!”   方脸男人如同惊弓之鸟:“门已经锁了,它怎么进来的?”   环视一圈,大鼻子看到屋顶上的天窗,他指着道:“那里,那里有个天窗!”   方脸男人抬头,当看到趴在天窗上的脑袋时,他吓得一退,身后的花架哐啷倒地碎裂。大鼻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方脸男人心胆俱裂:“她要进来了,她要进来了!”他跑到门边拉开门插逃向了花田深处。大鼻子回过神,他魂不附体地尖叫一声“十三等等我”,急忙往外跑。门口处,车素薇脚一伸,大鼻子被绊倒,然后,车素薇身子一起一落,把大鼻子击晕。   江思软从屋顶上的天窗跳下来,两人一起把大鼻子死死捆住,把人拖到了地下室。   钻入黑暗的花田,方脸男人拨弄着花往里面钻,也不知走向何方。他不小心被脚下的东西绊倒,惊呼一声往前扑倒时,他并没有扑到满是泥泞的花田,而是扑倒在了一群尸体上面。摸索着,在他摸到一张张人脸和尸体时,发出连连惊叫声。   是那堆尸体!是他们抛尸的花田!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一片向日葵花田。想到这里,方脸男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他竟然钻到这个地方来了。当他想爬走的时候,尸堆里面,有一双手突然抓住了他的双踝,那人抬起头来。   是江园园主!   方脸男人害怕尖叫,人不住地蹬腿:“啊——放过我——放过我——”   江思软抓住他的双腿往后拖,男人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刀子一个不稳落下。而暗处的车素薇,拿起木棍对着他的脑袋便是一击。   人未晕倒,脑袋却被打开了花。   她再击,人终于晕了过去。   把方脸男人捆绑好拖到回廊下绑在了柱子上。   杀人者,终于被擒。   江园里,一盏又一盏的灯笼亮起,而被抛尸在花田里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地从里面抬了出来,放在了回廊下。   天未亮,骤风已歇,雨未停。   江园里亮起的灯火,照映着被糟蹋得一片狼藉的花田,还有回廊下的尸体。   三名杀人者被捆在回廊下与十具尸体待在一起。而江园的两位男女主人的尸体,被摆在了客堂里。   江思软伸手,采摘着一朵又一朵的白菊放在姐姐和姐夫的身上。   灯下,车素薇看到了她无声无息地落泪。   并非冷漠无情,只是仇人肆意,她却不伤悲。如今,仇人被擒,她终于放下那坚强的表象。   换了一身干燥衣服,车素薇裹着薄被,她安静地看着以自己的方式祭奠至亲的人的江思软。   “姐姐,白天的时候,我内心惶惶不安,总觉得会出事。要是我早点回来就好了。”可她为了表演,不得不拖到了晚上。那时,已太迟。   “我曾经喜欢在台上演戏,如今,却因为最喜欢的事情错失了最深爱的人,如果这样,抛弃它,也无妨……”   车素薇静静地听着江思软说话,开始犯困,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喵呜——” 第四章   “素薇。”   “薇姐?薇姐?”   “丫头哟。”   满室馨香的客堂,裹着薄被睡在地上的车素薇缓缓睁开眼睛,在看到顾远、康一臣还有陆连魁后,迷茫又惊讶:“现在什么时候了?”   看到她醒来,三个男人松了一口气。   陆连魁摸摸自己的光头脑袋:“早上九点。有人去捕房说江园出事了,看你没有回来,我便和顾远带着巡捕过来。江思软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诉我了,那三个人已被带走了。”   车素薇拿掉薄被,站起,深吸一口气:“那就好。”   顾远眼睛深处有一抹担忧:“你没事吧?”   车素薇摇摇头:“嗯,没事。”   陆连魁皱眉说:“这一趟,不该让你走的。下一次有什么事,让顾远跑腿。”   康一臣举手:“我也行!”   陆连魁哼笑:“臭小子。”   顾远道:“走吧,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车素薇答:“我真的没事。”   顾远伸手,手指放到她脸上细小的伤口上摩挲了一下,车素薇刺疼地闭上一只眼睛。“你的手和脸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去处理处理。”   康一臣心中琢磨:薇姐,好像不太讨厌男人了。   陆连魁赶人:“去吧,这是我的命令。”   车素薇只得接受:“那好。”   在离开前,车素薇和江思软告别。外面天光大亮,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停的。阳光下的江园狼藉一片,弥漫着一股子悲伤的气息。园里,挂满了办丧用的白绫,被杀死的花匠人家,前来给家人办理后事。   一座大花房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中间台上,是去世的江园女主人江思乐和男主人不思。两人被白色的菊花簇拥着,显得安详静谧。   车素薇前来告别,她给江园园主上了炷香。黑猫蹭了蹭她的脚,车素薇弯腰摸摸它受伤未愈的身子说:“再见。”   江思软在花房里抱来了一盆花递给她:“送你的。”   车素薇接过:“谢谢。”于是,她与顾远告辞离开。   次日,报纸上报道了江园出事的消息,凶手阮天颖、闻十三和寇一败已被逮捕。看到新闻的人不敢置信,而后叹息一声。之后,不管是上九流的,还是下九流的人们,很多人前去吊唁。   五天后,江园园主由第二位女主人继承的消息登上了报纸。   最终,江思软放弃了剧台,选择了继承江园。   停尸房里,车素薇合上报纸放下,她心道: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第十案   格格 第一章   法租界中央捕房二楼。   走廊里,小二哥追着一只球在玩耍。中午,顾远与康一臣从探长室出来打算到饭堂吃饭时,它摇着尾巴上前。摸摸它的脑袋,顾远问:“宋修呢?”   小二哥摇摇尾巴:“汪汪汪!”   顾远点点头:“他出去了?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吃饭吧。”   一旁的康一臣忍不住问道:“远哥,你怎么知道宋修出门了?”   顾远莞尔:“小二哥说的。”   康一臣好奇:“你怎么听得懂小二哥说什么啊?”   顾远:“听得多,就懂了。”   康一臣心下不由道:我听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一句也没听懂啊?   其实,顾远在逗康一臣玩呢。以前宋修不在,小二哥会自己跑去饭堂吃,或巡捕带着它去。可自从顾远来了以后,只要宋修不在,它便等着顾远带它去。这一回生二回熟,小二哥便习惯了。   饭后,他们带着小二哥回主楼,小二哥汪汪汪地叫着往大厅跑去。以为是宋修回来了,可进入大厅时,却看到小二哥围着榊切人转。   看到这位东瀛傀儡师,没来由地,顾远觉得没什么好事。拿着怀表逗狗的榊切人含笑招呼:“顾探长。”   顾远上前:“榊切人。不知你来捕房干什么?”   “我钟表店的门口躺着一位从大清王朝来的小姐。”   “大清来的?”   大清王朝,十几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就算是晚清遗民,也早已放足剪辫。可见,榊切人话中有话。   “只不过,这位前清来的小姐,已经没有了呼吸。”   果然,死人了,而他的到来,不过是为了报案。顾远招呼着巡捕:“来两个兄弟去抬尸。”有巡捕回了一声,然后,拿起担架和盖尸布跟上顾远出门,小二哥摇着尾巴跟了过去。   霞飞路东洋钟表店。   店里,躺着一具着晚清装束的女子。顾远蹲下,扑面而来的异香浓烈至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气息已无。闻着尸体,小二哥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顾远站起,问:“你在哪里发现的她?”   榊切人答:“店门外。”   “你发现她的时候,人还是活的?”   “是的,她倒在了店门口。”   问完,顾远转头对巡捕道:“抬回去,送到停尸房。贴布告,让人领尸。”   顾远离开的时候,榊切人说:“顾探长,那可不是一具普通的尸体。我想,车小姐应当能找出尸体身上的不凡之处。”   “承你提醒。若死者有异且无人认领,我自会调查。”说完,他带人回捕房。   中央捕房,停尸房。   看着抬进门的尸体,车素薇问顾远:“发生了什么事?”   对方答:“霞飞路倒了一个女人,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其他原因。”   车素薇吩咐:“把尸体抬进解剖室。”   巡捕回:“是。”自顾探长把巡捕们教训了一顿后,再也没人敢戏弄这个女人了。要不然,不仅被教训,还会被狗咬、撒尿在身上。   巡捕把尸体抬进解剖室后离开。顾远三人进入,小二哥熟门熟路地溜进里面找个地方趴着。   车素薇不做尸体解剖,而是做尸体表面检验。如果这是人家的女儿,未经死者家属的许可,她是不能动刀子的。   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香味让她眉头微皱: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重?香水?还是香料?有些女人,喜欢味道浓烈的香料。   不再想,她好好地打量了死者一番。车素薇犹记得,这种晚清装束的女子,她十六七年前见过。那时,前朝未亡。就算当时的上海早已中西交融,大街上仍多的是留着辫子的男人和穿着短袄褂子的女人。而且,上海某条路上的一处宅子,以前住着一位前清海军大臣,车素薇见过宅子里的女人,穿的就是这样的旗装。   到如今,已经没人这么穿了。   戴好手套和口罩,顾远和车素薇一起解开尸体的旗装,而康一臣则拿起笔,准备做尸检记录。   车素薇先把旗头和发饰取下,然后解开头发。接着,她和顾远一起解掉旗服。当宽襟大袖的长袍被解开后,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上面印有黄色的印渍,这污渍深浅不一。两人继续解衣,当女尸裸露于三人眼前时,一旁的康一臣瞪大了眼睛——这、这就是一具破布娃子啊!尸体身上有纵横交错的针线缝合的痕迹,就像个被人用针线缝合而成的破碎人。更加可怖的是,从针线缝合的伤口里不断地渗出脓水,有白色的蛆虫正在腐烂的皮肉里钻来钻去。   看着这具不寻常的尸体,顾远寻思:榊切人早就知道了吧。   车素薇拿起女尸左脚,打算解开花盆鞋。可谁知,左脚上的皮肤突然随着她的手一起滑落。然后,露出一条被剥过皮,且鲜血淋漓的腿来。   在场三人脸色大变。   车素薇放下女尸左腿,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花盆鞋,一对三寸金莲暴露在他们眼前,车素薇说:“这是汉人。”如果是真正的旗人,是不会裹小脚的。   顾远弯腰压下脸,在女尸身上闻了闻——一股腐臭味。抬起脸,他拿起解开的旗装凑到鼻子边一闻,浓烈的香味钻入鼻孔。难怪他闻不到尸体身上的腐味,因为被衣服上的香味掩盖住了。   “薇姐,远哥,看她的侧脸。”康一臣手一指。   两人看过去,耳郭处,一条细微的线赫然映入眼里。顾远抠住那条线一拉,脸皮被撕了下来。   康一臣惊道:“这、这具尸体到底怎么回事?”   顾远沉凝:“素薇,解剖尸体。”   不必再等死者家眷了。尸体大面积地被人缝合过,就如同打了补丁的衣服一般。那张脸,恐怕也是修补上去的。   这人,死得不正常。   顾远拿起死者衣物带着小二哥退出解剖室。   解剖尸体需要时间,在结果出来之前,很多事情需要他们去做。回到探长室,顾远让康一臣给曹青萝打了个电话。打完后,接着让他拟写了一份死者死亡的状态、衣物、身高、长相、年龄等的报告。而他则拿起笔开始画,曹青萝来的时候,他把康一臣写好的尸体体貌特征交给对方:“替我登报,悬赏征线索。”   曹青萝接过,说:“我以为,你找我是为了其他事。”   顾远不苟言笑:“其他事?”   康一臣口吐女人言:“我以为,顾探长想约我吃顿饭呢。”   曹青萝脸上一红,扬起拳头落在康一臣的身上:“康一臣,再学我说话,我把你嘴巴缝上!”   康一臣避到顾远身后:“嘿,你每次来不就是想和远哥一起出去玩?”   曹青萝怒脸羞红:“闭嘴!”   康一臣扮鬼脸,顾远把死者画像交给曹青萝:“这是死者,这是死者衣物。你拍下,登报悬赏线索。”   “好的。唔……这衣服上什么味道?这么浓。”说着,曹青萝拿起相机开始工作。把死者的衣物拍好,她又问了一些问题才回报社。   曹青萝走后,顾远拿起旗服细细打量。这件旗服的绸缎面料上好,价格定是不菲。手指不禁摩挲上面的刺绣,这绣工并不普通,看起来不像是江南一带的刺绣,倒像是……京绣。金银线盘出的花纹,针法有力,厘毫不苟,这不是平常人能绣出来的。遗憾的是,顾远对刺绣并不熟悉,他只能看出,这刺绣的针法和尸体上的针法非常相似,很有可能,旗服上的京绣和尸体上的缝线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待尸检后,他要去一趟绸缎庄。   近晚上时,尸检才完成。   车素薇把尸检结果交给顾远。死者是因为皮肤大面积地被割锯而感染,且未能得到及时救治死亡的。尸体内脏无中毒痕迹,但从胃里的残留物看,近三天来,死者没进什么食,有药物残留……   在听到车素薇说死者的脸形和那张脸皮并不贴合,有可能是别人的脸皮时,顾远问:“你的意思是,脸不是她的脸?”   车素薇表情肃穆:“对。”然后,她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人头骨,她说,“这是死者的头骨。”接着,她画出了这颗头骨的脸部形状,分别是瘦脸、正常脸部、胖脸。这三种脸型,都和那张被缝在脸上的人皮不相容。   车素薇熟悉人体骨骼,明显的,那并不是死者原来的面貌。   听完,顾远脑海深处的线拧成了一团。   康一臣开口道:“谁这么丧心病狂,把人脸给换了。”   车素薇继续说:“不仅仅是脸,死者身上多块缝合上去的皮肤也不是她的。”   顾远沉思:“移植嫁接吗?”   车素薇措辞严谨:“对,移植嫁接,却没有成功。尸体的伤口上涂有药,肠胃中也有药物残留。”   康一臣悚然:“这是人体实验无疑。可这样咱们也没办法知道死者的真正容貌了!”   “是的。”车素薇回道。就算她有把毁容者恢复原貌的本事,但那具尸体的整张脸被人割了下来,是以,她是万万不能复原死者的相貌的。   不过,单纯从脸部肌肉幻想死者的容貌,她倒能画出来半成。   “还有。”她继续说,“尸体伤口上和肠胃中的药物我不认得。死者身上的刀口,是用手术刀割的,这和我解剖刀的刀口很相似。”   说完,她抽出了随身携带的解剖刀。   会用药和手术刀?把尸检单收入抽屉,顾远站起:“一起吃个饭,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再调查。”   翌日,霞飞路。   汪汪汪地叫着,小二哥刚想钻进酒楼里叼一只肥美的大肥鸡,便被顾远呵斥了出来。他在路边买了几个肉包子和素包子。路上,顾远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包子一抛,小二哥一跳叼住,然后把包子啃掉。   到东洋钟表店时,小二哥刚好把包子吃完。一人一狗进店,里面,正在做西洋座钟的钟表匠人抬起头:“欢迎客人。”   小二哥两脚趴上柜台,榊切人笑着伸手和它握了握:“你好,小二哥。”   “汪汪!”   “不知顾探长光临此店有何贵干。”   “昨天那具尸体,你知道她换过脸皮?”   “知道。顾探长为此而来,是想从我身上调查案子,还是把我视为犯人?我猜,顾探长把我列为嫌疑犯了。”   “尸体不倒在别处,却偏偏倒在你店门前。谁也不知道你昨天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这样的巧合,放在在下的身上,还真是罪过。”   “以人皮制成傀儡,这披着人皮的傀儡走在大街上,无人能分辨真假。榊切人,就算你狡辩与白家的案子无关,但人皮傀儡之事,却是一桩到此为止未曾破解的谜题。”   “衷心期待顾探长解开谜题的那一天。”   “昨天倒在你店门前的尸体,她可说过什么?”   “救我。”   “还有呢?”   “没有了。不过,那位从前清走过来的女子,眼睛深处渴求着生存。”   “可有可疑之人在附近,或追着她?”   摇摇头,榊切人笑答:“没有。那位小姐引起很多人的关注,顾探长若去问问,或许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问完,顾远带着小二哥在霞飞路上打听死者的事情。   果然如榊切人所说,死者因穿着太过引人注目,有不少人见过她,可都没有看到可疑的人追着她。消息断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界石上。   跨过界石,顾远进入华界。这消息仿佛断裂一般,彻底断掉了。   人,是从华界过来的吗?   顾远转身带着小二哥回中央捕房,路上,顺便买了一份《申报》。   回到捕房后,顾远把小二哥交给康一臣,然后把旗服装进袋子出门,打算去绸缎庄。他前脚一走,车素薇后脚上来找人,与他错身而过。   顾远去了公共租界一家远近驰名的绸缎庄,他把旗装递给店中苏管事,苏管事拿起好好打量了一番,他摇摇头:“这绸缎,不是咱们家的。”   顾远又问:“那您知道这是什么刺绣吗?”   苏管事说道:“是京绣,这京绣绣得非常好。在上海,我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京绣了。这件旗装,或许是北平那边做出来的。”   点点头,顾远把旗服收好道谢:“谢谢苏管事。”   苏管事一脸和善,道:“不客气。”   而后,顾远接连跑了好几家绸缎庄,可都没有打听到绸缎的来源和刺绣的主人。当他返回法租界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小远子——”   顾远转头,是康一臣的娘亲席英。这世上,也就她会这么叫自己了。看到他,席英露出开心的笑容,她上前挽住顾远的手臂:“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你干什么去呢?”   也不知道康夫深看到自己的女人挽着别的男人手臂是什么表情?也幸好他不在,不然,还不知道这位大佬怎么收拾自己呢。   英姐脸凑到顾远身上闻来闻去:“你在哪儿招女人了,身上一股子香味。”   他提起袋子:“不是我身上的,是这衣服上的。”   英姐伸手进去拿起一看:“女人的衣服?谁的?”   顾远直截了当:“死人的。”   英姐手一松,衣服落回去,她蹭了蹭手指:“呸呸呸,我还以为你和哪个女人过夜了。这哪来的死人衣服?”   “我在查案子。”   “在查案?怎么没看到一臣?”   “我让他办别的事情去了。”   “哦,原来如此。”   “对了——”顾远拿起旗服,“英姐你见多识广,替我看看,可认识这刺绣和绸缎?”说着把衣服扯开一摊,给对方认认眼。   英姐认真看了看,她笑说:“刺绣我不认识,但绸缎我认识。”   本没抱什么希望的顾远一喜,他道:“劳烦英姐告诉我。”   英姐伸出手指点在他额头上:“臭小子,想让我帮忙,行啊,先欠着我一顿饭。”   “好嘞,英姐说了算。”   “你这人,真有意思。走吧,我带你去。”   公共租界与闸北华界交界的某条商巷里,两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店铺。里面,有卖丝绸的,也有卖珠花首饰的。进门后,英姐放开顾远手臂,她道:“你忙你的,我去看看首饰。”   顾远应道:“好。”   在英姐挑选珠花首饰时,顾远拿起旗服向年轻的女店主询问。女店主拿起,一眼看出这绸缎是自家卖出去的,她开口:“这确实是我们家卖出去的。不知道客人想要问什么?”   “你可认得衣服上的京绣是何人所绣?”   女店主摇摇头:“不认识。”   “那你还记得这块丝绸卖给谁了吗?”   女店主客气一笑:“先生,每天店中有客往来,这丝绸到底是谁买下的,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盯着女店主的脸,看不出她撒谎的痕迹,或许她真的不知道。再问不出其他,最后,顾远道:“店家,若有客人买这样的丝绸,可否能记下?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在调查一桩案子。”   女店主含笑:“好。”   把旗装收回袋子,顾远转身打量店中的商品。这里面卖的大多是女人用的东西。只不过款式有些老旧,不像其他店里,尽卖些洋气的东西。   “小远子,来,替我看看这手镯。”英姐拉住顾远。在顾远转身的那一刹那,一个浑身黑色袍纱的女人进店。   女店主看到她,温柔说道:“您要的东西,我给您准备好了。”   黑纱女人发出嘶哑的声音:“谢谢。”   顾远不禁回头。他看到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这双清亮的眼睛没有一点浑浊。可不知为何,她却以黑纱捂脸,听声音,嘶哑得像个老太婆。   扯了扯顾远,英姐问:“小远子,这只怎么样?”   收回目光,他继续为英姐挑首饰。   穿着黑色袍纱的女人伸出一只斑驳的手接过店主备好的东西,然后离开了店里。   挑好首饰付了钱,英姐心满意足地与顾远离开店中。在他们走后,女店主眉头微敛,然后拿起《申报》看了起来。   与英姐告别后,顾远回捕房。他刚进探长室,车素薇站起开口道:“你回来了。”   袋子放在桌子上,顾远问:“怎么?有线索了?”   康一臣说:“今天早上有两个来认尸的。”   顾远坐下:“认领走了吗?”   车素薇摇摇头:“没有。”   康一臣说:“有一户说,脸很像很像,但他们家女儿不是三寸金莲。”   车素薇接口:“另外一户说,身形很像,女儿也是三寸金莲,但脸却完全不一样。我问过他们家女儿的长相,那脸对上了尸体的骨骼和脸部的肌肉。目前,我还没告诉他们,那具尸体的脸是被人换过的。所以,其实有两户人家女儿失踪,其中一位,还不知生死。”   顾远吩咐道:“一臣,去调查一下这两家失踪的女儿。”   康一臣应了一声出门调查去了。   探长室里,只剩两人,车素薇问道:“今天早上,去哪儿了?”   “调查旗装的丝绸是哪家的。”   “可调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可买下丝绸的客人众多,店主记不住。对了,你能调查出尸体身上药物的来源吗?”   “医院里的西医应该能认出。”   “好,我出去一趟。”   顾远没有去广仁医院,他去找了广司阑——那位自己开诊所的西医,也是戚人楚家案子里,给孩子们看病开药的医生。   广司阑在,顾远来的时候,他正给一人看病。顾远等了一会儿,他才从里面出来,问:“顾探长,有事吗?”   顾远道明来意:“我想让你帮我尸检一具尸体,认认尸体身上的药物。”   广司阑提起兴致,道:“好。稍等一下。”他收拾好,嘱咐了一下助手,便同顾远一起前往巡捕房。一路上,广司阑谈起车云庆,话里有对那位检察官的尊敬,而对他的义女车素薇,语气中却包含了那么一丝的惋惜。   顾远理解。就算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很多人都觉得女人不该和尸体打交道,更别提解剖尸体了。明面上,车素薇是巡捕房的入殓师,可背地里却干着解剖尸体的事情,这捕房里的人知道也就算了,要传到外面,特别是当年反对车云庆的人耳中,怕是什么难听且诋毁的话都能说出口。   到达捕房,顾远带着广司阑去停尸房。广司阑看到如同打满了补丁一样的尸体感到惊讶不已。因为,除了车素薇解剖又缝合的痕迹之外,这具尸体真的是太破败了。因为腐肉溃烂,尸体恐怕保存不了几天。   广司阑要做的,是与车素薇联手检验尸体胃中及伤口处的药物。车素薇师从车云庆,可还没有把所有的本事学到手,义父便去了。之后,便学着她义父,拿着西方那一套的检验法,不断地解剖无人认领的尸体,再结合她义父所教,加上自己的努力,对解剖上的事情,领悟不少,但西医学上的知识,她知道得很浅薄。   广司阑是个西医,他能开私人诊所,给上九流的人看病,这足以证明他的本事。   广司阑很认真。尸体身上残留的药物,除非是他不甚熟悉的中医药,不然他能凭气味、用后伤口恢复效果和颜色等,不说全中,但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   广司阑疑惑:“太奇怪了。”   顾远问道:“广医生,那些药有问题?”   广司阑眉头微微皱起,他说:“我发现了三种西药,可这三种西药之中又混着别的我不认识的药物。”   车素薇接口:“混合使用?”   广司阑点头道:“对,这使我不能完全确定另外两种西药。”   顾远手指动了动:“请广医生告知。”   于是,广司阑把他认识的药物说了出来:“是盘尼西林。这种药只有外资医院的伯特利医院和广仁医院有用。”   前者伯特利医院,是女医生石美玉和美国女宣教士胡遵理创办的,这家医院在南市制造局路的上海兵工厂旁边。因石美玉医生的特殊身份,一些稀有的药物,只有这家医院才有。   后者是公共租界美国圣公会开办的。   脑海中的线开始绷紧。想到追查死者来路的线索在法租界和华界交界处断掉,顾远不由想到,凶手或许是华界之人。他接着问:“这些药,医院是否对外贩卖?”   广司阑点点头:“会。只要你出得起钱。”这种药物,控制在外资医院手中,同时也因为紧缺,普通人很难拿到,除非能付出高昂的费用。   “谢谢广医生。”   “不客气。”   送走广司澜,顾远对车素薇说:“三天后,让死者亲属来收尸。”   车素薇答应。 第二章   康一臣去调查那两户人家女儿失踪的事情,人家祖上八代差点被他扒出来。在他回捕房把调查到的事情汇报之时,电话机响起。顾远拿起电话,里头传来曹青萝的声音:“顾远,我在华界南市警察署,你来一趟。这里出现了一名死者,身上穿的也是旗服,和你们收殓的那具尸体很相似。”   “好,我马上到。”挂掉电话,他站起对康一臣说道,“你去叫素薇,咱们去一趟南市警察署。”   应了一声,康一臣急忙下楼。   顾远到了楼下,等了一会儿,车素薇和康一臣出来。而后,三人前往南市警察署。   南市警察署。   看到顾远三人,曹青萝急忙招呼道:“这里!这里!”然后,带着他们去停尸房。路上,她说:“警察署要登报‘认尸启事’,我过来一看,发现尸体身上穿的和你们收殓的尸体身上的旗服一样。所以,我怀疑,她和你们调查的案子有关。”   警察署停尸房里的收尸人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看到他们来,便站起问道:“你们来领尸的?”   顾远回对方:“是的。”   “进来吧。”   收尸人拿出个登记本:“你们要领哪具尸体?这里签个名字就可以带走了。”   顾远几人围上今天发现的尸体——一个身穿晚清格格旗装的女人。这旗装上的刺绣和绸缎,和他们发现的第一位死者一模一样。   车素薇摸着死者的下颚,在摸到缝合线的时候,她对顾远点点头。于是,顾远便指着这具尸体道:“就这具。”   收尸人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把登记本递过去:“这里签名,抬走吧。”停尸房里,尸体越少越好,收殓尸体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吃力不讨好。特别是那些付不起丧葬费,故意把尸体扔在警察署的。   签好名字,从始至终,顾远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这三界警力经常发生摩擦,就他知道的闸北华界那一带,巡警们经常站在界石边挑衅公共租界的巡捕。为此,两方经常打架。如果让对方知道他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一定不会让他把尸体抬走的。   顾远和康一臣抬尸,车素薇紧随其后。曹青萝跟着一起走的时候,收尸人急忙叫道:“曹记者,里面的几具尸体您还没拍呢,怎么就走了?”   曹青萝停下脚步,回道:“哦哦,好,我这就给拍。”瞧,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警察署外面,顾远随手在路边招来了一辆黄包车。车夫知道要拉死人,挟尸抬价,涨了一倍的价钱。顾远付了钱后,康一臣随同回去。他则带着车素薇以亲属的名义去署里询问尸体的情况。署里的陈巡警告诉他们,尸体是在垃圾堆里看到的,死者似乎在躲着什么人,不惜往垃圾场里钻。顾远继续追问他们在收尸的时候,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陈巡警答,有个流浪汉想奸尸,被他们收拾了一顿,人跑了。   再继续追问,陈巡警继续答:“围观的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等尸体收走清理垃圾的工人,哦,对了,报警的就是这个人。还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是来看热闹的,口中喊着‘格格来了——格格来了——’。最后还有一个男人,他看我们抬尸回警察署后,便走了。”   “那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斯文,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穿着洋西服呢。”   问再多,陈巡警也不知道了。当时忙着抬尸,谁还记得这么多啊。顾远不再问,当他和车素薇打算离开时,有个大爷进门,他一把抓住巡警的手:“陈巡警,我家闺女找到了没有?”   陈巡警一脸无奈:“李大爷,我们署里已经派巡警去调查了,有消息一定会告诉你。你现在天天来警察署闹,也不是个办法,你说对不对?”   李大爷撒起脾气来,像个孩子似的:“我不管,我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你去找,现在就给我去找!”   “哎哎哎,别拉拉扯扯的。大爷,我们真的派人去找了,这失踪的又不止你们一家闺女,你急也没用啊。”   李大爷不依不饶。   看到这一幕,顾远询问:“最近有很多人失踪?”   陈巡警回他:“没有啊。”   顾远问道:“那陈巡警怎么说不仅大爷家的闺女失踪?”   陈巡警理所当然地回道:“早几个月前,就有别家女儿失踪了。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找到。”   李大爷继续闹:“我不管,你给我找!”   陈巡警头疼不已。   顾远不急不躁:“一共失踪了多少人?失踪的人,都是姑娘家吗?”   陈巡警皱着眉:“近几个月,良家闺女失踪了三四个。这世道,你们也都知道,能找回来,是幸运。找不回来,我们也没办法对不对?”   李大爷气得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身上:“混账!混账!”   陈巡警不痛不痒:“就算你们不爱听,但我说的就是事实。”   车素薇眉头皱起:“可就算是事实,身为一名巡警,也不该这么说话。”   陈巡警闭口不再说。   顾远提出要求:“能把失踪的人的档案给我看看吗?”   陈巡警不耐烦:“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家的尸体已经收了,早点回去吧。”一个李大爷,已经够麻烦了,却不想这两个也不是好打发的。   顾远语气有些冷:“我家妹妹也是失踪许久,今天才收到她死亡的消息。她这一死,死得不明不白的。陈巡警,试问,若是你家女儿、妹妹失踪出事,你还能这么冷静吗?我想看看失踪的人,如果有线索,不仅能够帮助李大爷,还能够协助警察署把失踪的人找回来,这也是功德一件,不是吗?”   陈巡警摘下警帽,手抓抓脑袋:“真烦,你们等着。”说完,去巡警室拿最近的报案记录档案。   把档案交给顾远,顾远认真看起来。李大爷凑上前问道:“年轻人,有我家闺女的消息吗?”   “李大爷,您家闺女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李大爷把自家闺女的名字、长相、身高等说了出来。顾远一面听,一面看李大爷闺女失踪的档案记录。之后继续翻阅,把其他失踪的女子的资料记录脑中。合上报案记录档案还给陈巡警,顾远对李大爷说:“李大爷,我如果找到了,一定给您消息。”   从档案上的记录看,李大爷的闺女是最近失踪的。   李大爷感激道:“谢谢你,谢谢你!”这一下,他总算是平静下来,离开了警察署。   向陈巡警道谢后,顾远与车素薇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陈巡警摸摸脑袋:“这两人有点眼熟啊……”   有巡警兄弟上前:“老陈,干吗呢?”   指着顾远他们的背影,他说:“那两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那两人啊。那个男的呢,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顾远,另外一个是车云庆的义女车素薇。之前,顾探长被城隍庙关家女儿指认,说他强奸,你忘了吗?”结果,那小女孩才是真正的杀人怪物,现在还被关着呢。   陈巡警恍然大悟。当时他们还拿枪对着他,亲自审讯过他呢。难怪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他。想到他们刚刚运走的那具尸体,陈巡警脸色微变。   顾远不惜假扮死者亲属把尸体弄走,想必他在调查一起复杂的案件,这恐怕也是他们警察署调查不出来的。再有,如果他把尸体弄走的事情传出去,闹不好,法租界巡捕房和华界南市警察署会发生纠葛。   三界之地,是不允许跨界办案的,这是规矩和条例。   陈巡警闭紧了嘴巴,装糊涂不知道。既然法租界的探长在查,一定能查出来。   回到法租界中央捕房,车素薇对运回来的尸体进行尸检。顾远回探长室,让康一臣汇报调查到的情况。   “这两户人家的女儿,失踪半月有余。只不过,他们是在其他分区捕房报的案子。而且,这两户人家的女儿生得漂亮。你说,会不会是有变态的人贩子把她们抓了虐待啊?”   “大多数人贩子看的是眼前利益,弄坏了商品就得不到好价格了。”   “说的也是。那么,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是的,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目的是什么?   “你和我去一趟医院。”   “好咧。”   公共租界的广仁医院里,对昂贵稀少的药物,都有着严格的管控。哪一天出了么药,又是谁买的,都有登记,这方便不少。把登记记录看完,他问了一些尖锐的问题,药房药师不耐烦地说道:“盘尼西林要开出去,需要院长签名,而且要查清楚病人的状态。”   也就是说,在广仁医院里,没有把盘尼西林开给健康人的可能。   道了谢,两人坐上电车离开公共租界,往华界上海兵工厂那边的伯特利医院去。   伯特利医院,药房。   顾远向药房药师道明来意,药师对他们调查盘尼西林的事情感到惊讶:“不知道两位是谁?为何要查盘尼西林的记录?”   顾远审视着眼前的药师:“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目前在调查一起案子,还请医生行个方便。”   对方了悟:“原来如此。我是伯特利医院的药房药师农海逸。只是,抱歉,我不能把记录提供给两位。”   “为何?”   “为保护病人隐私,伯特利医院不许随意向外透露病人的病历和药物记录。如果两位需要看,可去找院长。”   顾远离开去找院长,药师继续给病人们配药。没一会儿,一位医生带着顾远和康一臣下来,他才把出药记录拿出来给他们查。   结果完全没有问题。   合上记录本,一位病人来找药师开药,顾远也不打扰,静静地看着。药师按照医生的病单开了两服中药和一服西药后,病人道谢离开。   在药师给第五个病人配药后,顾远开口问道:“农医生熟悉中医药?”   农海逸答:“不管是哪家医院的药师,都要熟悉中医药,不然,没法给病人开药。”   “看来,农医生在这家医院很久了。”   “差不多五年了。”   “哦……今日,打搅农医生了。”   “不客气。”   顾远带着康一臣离开。回去的路上,康一臣问:“远哥怀疑农医生?”   “你为何觉得我怀疑他?”   “远哥一旦思考,就会把对方列入嫌疑人的名单里面。”   顾远一笑,说:“我们要调查的药物,只有这两家医院有。广仁医院的药房配药师是个女的,伯特利医院药房药师是男的。今早,华界警察署的人在收尸时,说有个斯文如教书先生的男人在看。再有,我调查倒在东洋钟表店的‘格格’时,线索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处断掉。因此,才会把他列入名单。只要与案子有关的线索,哪怕是一点丝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   某些线索,一旦连接起来,便是真相。   “那远哥,有没有可能,有人雇用病人去药房开药?”   “用在‘格格’身上的药,是调剂过使用的。因此,凶手至少要懂得配药。从药物记录上看,并没有哪个病人频繁地来医院买药。而且,这种药物价格不菲,没有足够的钱财,是买不起的。不过,也不排除有人雇用好几个病人在医院买药的可能。”   康一臣受教。在顾远身边,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傍晚,车素薇把尸检结果交给顾远——第二个“格格”和第一个“格格”死亡方式一样。身上,如同打满了补丁一般,而且,那张脸也不是她原来的脸。   康一臣惊道:“这么说来,已经有四个受害人了,其中两个还不知生死。”   这数字触目惊心。   是的,目前为止,他们只收到了两个“格格”的尸体,可实际上,脸不对人。那么,事实上,有四个受害人。另外两个,生死未卜。   车素薇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还有,我在死者的手里发现了这个。”   顾远接过:“这是绣线?”看来,他有必要重新去一趟那家店了。顾远吩咐道:“一臣,明天,你和裘意远去查一查法租界其他捕房这几个月来失踪的人,特别是女人。”   康一臣应和。   次日,康一臣和副探长裘意远调查统计三个地界女子的失踪案。而顾远再次来到那家卖丝绸首饰的小店。他踏进店中时,里面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向他笑着招呼:“真巧,顾探长。”   顾远眉头微敛:“你怎么在这儿?”   “想委托店主为我家女儿们做一身‘格格’装。”坐在榊切人肩头的小机械傀儡向顾远伸出了手,顾远伸出手指,和它握了一下。   店主含笑说道:“先生说笑了,我并非裁缝,无法为先生家中的‘女儿们’做衣服。”   榊切人似笑非笑:“可我听说,店主是满族八旗子弟后人。”   虽不知榊切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似乎给自己带了线索。   店主笑容自若,说:“这上海滩里,八旗子弟后裔多得很,并非我一人。如果榊切人先生非要八旗子弟的后人给您家‘女儿们’做衣服,我倒是可以拜托她们为您效劳。”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了。”   “不客气。”   两人谈完,顾远上前,他把手中的一根绣线递给店主:“这可是你们家的绣线?”   店主接过:“是的。”   “这是昨天从一名死者的手里发现的。”   “哦?是吗?如果顾探长前来的目的是为了调查案子,有话,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于是,两人之间一问一答起来。   “同时在你家买丝绸和绣线的人,都有谁?”   “人太多,我记不清了。”   “那最近,在你家买丝绸的人是谁?”   “每天都有客人往来店中,实在是记不起最近买丝绸的人是谁了。”   “店家为何要撒谎?”   “不知顾探长是什么意思?”   “几天前,我来你店中,这架子上的绣线,就是这么摆放着,没有少过一根,显然,这几天根本就没有人来买过你们家的绣线。不仅如此,这架子上的丝绸只少了一卷,其他没有动过。何来的买你家丝绸绣线的人太多一说呢?”   顿了一下,店主嘴唇动了动,她说:“顾探长还真是个可怕的人呢。”   一旁的榊切人笑着应和:“顾探长是在下最为钦佩之人。这上海滩里,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傀儡师的话,顾远无福消受。他说:“这家无名小店地处偏僻,外面人流稀少,若不注意,很难发现。如果真如店家所说,店里每天有不少客人,那肯定卖出不少东西。可我看到的是,店里和三天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所以,我猜你这店中,做的大多是熟客的生意。”   至于外面的客人,有缘,自会进入店中。无缘之人,不管经过这家店门前多少次,也不会发现这家店的存在。   店主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榊切人露出兴趣至极的笑容。   逼视店主,顾远继续道:“你为何要撒谎,或者说,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笑容重新爬回脸上,店主道:“我没什么可隐瞒顾探长的。这里,来者是客,如果顾探长有喜欢的东西,我欢迎。如果顾探长是为了其他事,恕我无法招待。”   她在下逐客令。   “格格”之事,果然和这个女人有关。   “昨天,出现了第二个死亡的‘格格’,死相惨烈,她们到死都找不回自己的脸。更甚的是,或许还会出现其他‘格格’。她们身上的旗服丝绸面料和绣线全部出自你店中,此事,若店家知而不言,是助纣为虐。如果‘格格’们被害与你有关,当案子查清之日,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制裁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真的找到证据是我所为,顾探长尽管缉捕我。”   不再问,顾远转身离开。店主不坦白,他就算说再多也无用。等他回去以后,再派人来调查这家店的底细。   看顾远离开,榊切人跟上顾远的脚步。顾远问:“你怎么在那家店?是不是知道‘格格’身上旗服的京绣主人是谁?”找到京绣的主人,便能找到犯人。只是,对方是怎么弄到药物的?   榊切人眉眼带笑:“自那天看到从前清王朝走过来的小姐后,我便寻思着给它们做一身漂亮的衣裳,所以便打听到了那家店。”   “你们都说了什么?”   “在下可不是顾探长的嫌疑人,所以,拒绝回答您的提问。”   “就算你知道,也不会说出真相,对吗?”   “当然。解谜题不是顾探长最大的兴趣吗?”   这个男人,还真是令人讨厌啊。   榊切人饶有兴致地说道:“这座东方都会,属于顾探长。唯有解开一道又一道的谜题,才能让顾探长屹立顶端。这,才是顾探长活着的意义。”   “你当祈祷不要落入我的手中。”   “这个世界上,唯有顾探长能审判我。其他人,毫无资格。”   顾远懒得接口。   岔路口,两人停下,榊切人从怀里拿出一块银色怀表:“这是送顾探长的。”   顾远接过,看起来有点特别的机械表正在走动着。   榊切人说:“这是为顾探长特意做出来的。告辞。”说完,他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离开了。   晃了晃眼前的怀表,顾远寻思,哪天拿去给公输春拆了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法租界中央捕房。   顾远刚回来就去找严云舟,让他派人调查那家店的店主。严云舟应承下来,然后吩咐两个巡捕换上便装去公共租界调查。   不过,巡捕们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说:“顾探长,地方咱们去了,可店是空的啊。”   顾远一惊:“你说什么?”   巡捕道:“店确实是空的,东西都搬没了。我们问过邻店,邻店说,那家店刚刚搬走没一会儿。”   顾远站起:“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顾远又急急忙忙地返回小店。当他第三次踏进店里时,里面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狼藉。撩起帘子,进了内里,里面是存放货物的货架,上面遗留着一些来不及带走的商品。在顾远撩起帘子走出来时,他听到从外面走进来的脚步声。悄悄撩起帘子一角,他看到几天前见过的黑纱女人进来。女人看到店里的情况愣了一下,然后,急忙转身走到店外。   在她离开店里后,顾远撩起帘子跟了上去。   黑纱女人前往的方向是法租界,走了一段路,她敏感地发现身后有人跟踪,脚步不禁加快。而顾远脚步也跟着快了起来。在女人跑起来那一刻,顾远追上去:“等等!”   黑纱女人跑得更快了。   顾远手一伸一抓,抓住了裹在她身上的黑纱,女人嘶哑地惊叫一声:“啊——”   裹在身上的黑纱被扯落,一张被火烧过的脸颊、长着稀疏头发的头皮,还有斑驳的手暴露眼前。顾远惊愣,趁着他愣神的工夫,女人捂着脸跑开了。   “等等!”   “当当当——”电车开来。   电车阻隔了他追逐的脚步,当电车开过之后,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跑过电车轨道,向对面的人询问刚刚跑过来的女人,有知道的,为他指明了去路。可最终,他还是追丢了。   抓着手中的黑纱,顾远心道:那个女人穿的袍子上的丝绸和刺绣与死者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错过了捉拿犯人的机会。 第三章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室。   “远哥,我调查出来了。”康一臣大声进门。   “说说。”仰着头躺在椅子上的顾远缓缓睁开眼睛。   康一臣把最近几个月女子失踪案的调查结果报告出来:“公共租界其他分区捕房加起来,共有八位失踪;法租界分区捕房有五位;华界分区警察署十二位,其中南市有八位,北闸那边有四位。所以,总共有二十五个失踪的姑娘。这些姑娘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每一个都是年轻貌美,而且家境并不怎么富裕……”   华界警察厅下设的警察署,在南市和闸北均有分署,这些警察署又管辖着不同的区域。法租界里,分区捕房有六个;而公共租界光是分区捕房就多达十四个。因此,就算有人失踪,也不会特意跑去中央捕房报警。   这么一来,三界自治的地区,当失踪案分散到分区捕房、警察署,你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一桩异常的人口失踪案。而作案人巧妙地利用了三界自治、不得跨越办案的便利来作案。如此,无人深入调查的话,便不会知道有异常的人口失踪案在悄悄发生着。   可这案子,如今落到了顾远手中。康一臣问:“远哥,怎么办?”   想要三界联合办案,比登天还难。   “登报。让曹青萝把所有失踪的人物信息登报发出去。”通过舆论进行施压,这样一来,不管是公共租界还是华界,都会坐不住。   康一臣着手准备二十五名失踪人口的资料,到时候去《申报》交给曹青萝,让她登上报纸。相信,报纸一出,有女儿的人家人人自危。   顾远闭上眼,脑海深处,那些线条又变了一个形状,它们互相纠缠不休。   死者一身晚清“格格”装束,身上有稀有的药物,店主失踪,被烧伤的女人……   那么,店主会不会是凶手?就算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吧。至于那个被烧伤的女人,恐怕也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可现在,和案子有关的两个女人,他一个也没抓住。   她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那店主,不像是会用药的人。广司阑说了,那些调剂的混合药,普通人是不会知道怎么使用的……   当康一臣整理好登报的资料,打算去《申报》报社时,顾远睁开眼睛站起:“我和你去。”   那个被火烧伤的女人,让他在意。   两人下楼,正上楼打算询问案子的车素薇与他们碰了个头。于是,三人前往报社。   《申报》报社,顾远把目的说了出来。曹青萝接过要登报的资料,顾远说想要查看近三年的报纸。不知他要查什么,曹青萝把一堆报纸搬到一楼大厅,让他们自行翻找。接着,为明天的新闻做准备去了。   顾远吩咐:“查一查这三年之内的火灾新闻。”   三年的报纸,合起来堆得比人还高,要查,可不容易。直到华灯初上,报社关门时,他们才把所有的报纸翻完。而近三年来,有关火灾报道的报纸,就有好几十起。把剩下的报纸收好送回仓库存放,顾远提议一起吃饭。曹青萝惊喜,这还是顾远第一次主动提出一起吃饭的事情,虽然不是两人单独。   看着曹青萝脸上的笑容,顾远真想告诉对方,他经常和康一臣、车素薇吃饭。这一顿,只不过是报答她的帮忙罢了。   租住的家里,就着昏暗的灯光,顾远一份一份地查看这几十份有关火灾的报纸。报纸上,火灾的报道有大有小。大的,有1925年,闸北共和路福昌军衣第三厂的大火灾,一共烧死了二十一人,被烧伤的多达二百余人。小的火灾案,只有豆腐块这么小。   ?   他翻到华界兵工厂附近发生的一起小火灾。这起火灾很小,估计受灾的面积不大,所以没有详细写出受灾情况。而这起火灾之所以上了报纸,是因为它距离兵工厂很近。可见,当时这起火灾要是没控制好烧到兵工厂,兵工厂势必被毁。报纸上报道的,更多是有关兵工厂附近的防火之意见。   顾远把这份报纸单独拿了出来,接着继续看余下的报纸。看完,他拿起榊切人送的怀表一看,已经很晚了。   灯灭,闭眼睡觉。   次日,睡过头的顾远抱着报纸到捕房,他刚进探长室,康一臣便说:“远哥,陆督察和包总探在督察长室等你。”   “好的。”敲门进入督察长室时,陆连魁悍声道:“你小子,给我搞了什么事?一大早,华界警察厅和公共租界中央捕房给我打电话!”说完,把报纸扔在桌上。   包德义止不住地笑:“你这一巴掌打在华界和公共租界警察厅的脸上,打得可真响。”   顾远面无表情:“此案若不重视,势必还会有失踪的姑娘。而受害者,也还会再出现。”   陆连魁拍他肩膀:“行了,坐下吧。”   “是!”顾远坐下。   抽着烟,陆连魁靠在椅子上问:“你在查什么案子?”   顾远把在查的案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此时,他们还不知道,公共租界出现了第三名“格格”,公共租界捕房已把案子交给西捕神探调查,对方还信誓旦旦地说两天之内调查出来。   对于公共租界的较劲,顾远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当回事。   华界警察厅这边,则加强巡守、贴告示,让百姓们把自家闺女看好了。   听完顾远在查的案子,陆连魁不再问。他相信,这小子一定能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下午,顾远和车素薇去南市调查前年十二月兵工厂附近的火灾。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别说房子了,人都没有。对此,两人分头打听当年火灾的消息。对当年的火灾,附近的人们记忆犹新。因为当时有一屋主被烧伤,人活下来了,但面容被毁,晚上行走在外,如恶鬼,大家看到她都避着走。   “那你还记得这户人家的屋主叫什么吗?”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不就是伯特利医院的药师农海逸还有他的妻子伏雅吗?”   是他?脑海深处缠成一团的线炸开。   “农医生的妻子伏雅,是不是会京绣?”   “会。因为她是旗人,听说还是某位亲王的孙女。她绣了不少衣服,没毁容前,她花容月貌,天天穿着前清旗人的装束,是这一代的名人哩。”   “那他们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农医生还在伯特利医院做药师。”   “哦……大婶,那他们家还未被烧毁之前,有没有和别人往来?”   “有啊,都是前清遗族,其中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女人,这人经常给他们家送丝绸和绣线。”   所有原本无关的线索,终于连接了起来,而真相,近在眼前。   作为伯特利医院药房药师,在药物记录里做手脚实在是太简单了。并且,调配使用药物、用手术刀割皮,完全难不倒他。   打听完消息,顾远没有立即去警察署报案抓人。他想顺藤摸瓜,摸到犯案现场,不然,把人抓了,对方闭口抵赖不承认,拉扯下,足够另外两人逃跑。   把自己的计划向车素薇说出来,车素薇嘱咐他小心。顾远暗中跟踪农海逸。   伯特利医院外,在太阳落山时,顾远总算看到农海逸从医院里出来。他文质彬彬,与同僚打了一声招呼,往家里去。   一路上,顾远与他保持距离,跟着他走了近半小时后,看见农海逸走进一条荒凉的巷子进了一座宅子,顾远转身,打算去警察署报警拿人。   接着,他脑后一疼,眼前一黑,人被打晕了过去。   宅子里,农海逸出来,他走到女人身边:“果然跟上来了。”   看着晕倒在地的人,女人问:“你想怎么样?”   “杀了。”   “你可想过,做调查的并非他一个人。除非你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然,你和伏雅都有危险。”   女人是那家无名小店的店主,她叫金铃。当顾远调查到她店里时,她便有预感,农海逸在做的事情恐怕要暴露了。对此,她撤店前来通知。只是,没想到这位探长的速度会这么快。   农海逸扛起顾远:“走吧,回去再想办法把他处理掉。”   金铃点头:“好。”   说完,两人离开。至于身后的宅子,不过是农海逸给顾远做出来的假象罢了。这宅子,根本就不是他家,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给敌人。他们拐进了两条暗巷外一座带着小院的洋房里。   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跟着一条狗。当他们进了小洋房,狗在他们家墙上撒了一泡尿,它闻了闻,便跑开了。   到了家里,面容被烧毁的伏雅看到丈夫扛在肩膀上的人后,眼神都变了。她嘶哑着声音问道:“海逸,怎么把这个人带回家了?”   农海逸冷着脸:“他跟踪我。现在,我们已经不安全了。”   伏雅有些惧怕,不由请求:“海逸,把他放了吧。”   说到这个,农海逸就来气,把顾远扔在地上,他声色俱厉:“要不是你没看好‘格格’们,她们能逃出去给我惹麻烦吗?”   伏雅被他吼得退后一步:“我、我……”   农海逸又变了一张脸,他情真意切:“小雅,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伏雅摸了摸自己那张因烧伤而丑陋的脸颊,再看看金铃,她瞬间有点无地自容:“可是、可是我们不能再害人了啊。”   农海逸又怒了起来:“你现在就让我收手,这和让我送死有什么区别!”   伏雅惊惧于农海逸的怒颜——变了,这个男人变了。自从他抓人来做换脸实验,人就变得无比疯狂,这让她恐惧不已。   金铃下意识地把伏雅拦到身后:“我相信你,海逸。所以,小雅,你只要继续选择相信我们便足够了。”   伏雅有些痛苦:“可是、可是我们已经暴露了。”   农海逸露出残酷的笑容:“那就换个地方。”说完,把顾远拖进家里面。他打开其中一道门,把人扔了进去。房间里,被拴墙边气若游丝的姑娘看到进来的人时,恐惧爬上了脸。   伏雅和金铃协同农海逸一起,在顾远脖子上拴了一条绳子,然后把手脚捆住,让他无处可逃。农海逸伸出脚,狠狠地踢在顾远的肚子上。顾远闷哼一声,人缓缓醒过来。   “醒了?”   目光渐渐聚焦,顾远看到农海逸抽出一把手术刀,刀锋抵在他的脖子上:“顾探长好厉害,把失踪案子在三个地界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如此,还能摸到我这里,不愧是上海滩第一神探。”   顾远心中不由琢磨:我这么有名气吗?这名号谁封的?   目光锐利地看着眼前的三人,顾远说:“农医生抓人,目的就是治疗你妻子脸上的伤口?”随后,目光扫过金铃,以及被困在房间里的女人们。   伏雅有些害怕地躲到金铃的身后。   房间中间,有一张台子,上面躺着一个“格格”,她身上穿着京绣旗服。顾远看到她时,女子的脸已经烂完了,并且脸上开始长蛆虫。她缓缓转过脑袋看向顾远的时候,那虫子钻入眼睛,显得恐怖至极。顾远默数了一下,加上床上的女子,这房间里一共有七人。那么,其他失踪的人呢?除了他们发现的两具,还有公共租界发现的那一具,剩下的十五人在哪儿?   只有一种可能:人已死亡。   农海逸露出疯狂的笑意:“我是一名医生,能够治疗妻子身上的伤口。只不过,需要一些代价罢了。”   看着躲在金铃身后的伏雅,顾远道:“农夫人的脸还真是珍贵至极,竟然付出十几二十人之性命来换。”这语调,冷漠至极,让伏雅打战。农海逸一脚踢中顾远的肚子,他闷哼了一声。农海逸弯腰,目光阴冷地看着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赛得过小雅。”   顾远嘲讽道:“如果成功了,我想问问。农夫人顶着别人的脸,这日子,你能过得安心吗?”   金铃皱眉:“顾探长少说些煽动人心的话了。”她身后的伏雅已在动摇。   顾远继续道:“怎么能说是煽动呢?如果农夫人用别人的脸用得安心,也不会故意放走那些‘格格’把。”   啪的一声,农海逸伸手抽了他一个耳刮子:“住嘴!”   顾远脸一偏,他扭头把脸正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几个月,你抓人做实验,可偏偏最近才出了‘格格’们出逃的事情。这些毫无缚鸡之力、即将死去的‘格格’,在没有人的帮助下,如何能逃得出这座笼子?”他的话让农海逸瞪大了眼睛。   金铃的手紧了紧,她道:“顾探长,我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算说再多离间海逸和小雅的话也没有用。”   顾远冷视而道:“店家,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金铃回视:“顾探长言重了。这件事,我不曾参与分毫,但我希望小雅的脸能好起来。”   “你并非希望农夫人的脸好起来,而是和农医生一样嫌弃农夫人吧。”顾远的话让房间诡异地安静了一下。伏雅颤抖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金铃镇定自若的表情慢慢崩裂:“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如果店家和农医生真的关心与爱着农夫人,不管是毁掉脸也好,断掉手脚也罢,是不会介意她变成什么模样的。可恰恰相反,两位期望着农夫人被烧伤的身体好起来。那么,你们是真的还爱着她吗?而农夫人,农医生多久没有和你亲热过了?”   农海逸脸色变得铁青。   “看来,这里只有农夫人被蒙在鼓里。真是可怜啊——唔——”顾远的肚子上又受了一脚。   农海逸一面踢一面露出疯狂的表情:“闭嘴!闭嘴!”   承受着肚子上传来的疼痛,顾远继续说:“农医生,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喜好伤害他人来获得成就和快感。你,便是这样的人。说什么为了农夫人,这不过是谎言罢了。而农夫人看穿了你的目的,所以才会私下把‘格格’放走。唔……不仅如此,我在医院里调查过,农医生一直想成为一名真正给人看病的大夫,可每一次都没有通过考试。你只能暗中绑架姑娘们,在她们身上做移种皮肤的实验,成功了,是奇迹。到那时,不仅能救治农夫人,还能成为一名伟大的医生。我说得对吗,农医生?一箭双雕,人性这种东西,还真是自私自利。”   血丝爬上农海逸的眼球。金铃的脸色慢慢变了。   农海逸斯文的脸变得狰狞,他恶声恶气地说道:“如果换脸移种皮肤的事情成功了,不管对我还是对小雅,都是一件幸事!”   顾远继续嘲讽:“农医生还真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呢。”   扬起手中的手术刀,农海逸暴怒:“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吗?”   顾远不看他,他逼视金铃身后的伏雅:“农夫人,是梦,也该醒来了。”   “去死吧!”农海逸手中的刀子向顾远脖子割去,伏雅一声嘶喊“不要”,撞开金铃,抱住丈夫的腰身,把人带到了一边。   农海逸手中的手术刀落地,他愤怒至极地对抱着自己腰身的伏雅大声道:“小雅你干什么?如果不杀了他,今天,咱们别想逃出去!”   伏雅哭得几乎没了声音:“不、不能再杀人了!”   农海逸气愤不已,他大声道:“放手!给我放手!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伏雅哭泣道:“海逸,不要再杀人了!”   农海逸暴怒,如同野兽一般,他对金铃大声道:“杀了他!不然我们三人谁也逃不掉。”顾远失踪,法租界中央捕房一定会查。到时,巡捕房的人追查过来,他们谁也逃不掉。   农海逸继续大喊:“金铃,杀了他!咱们烧了这一切,然后离开上海!”   是的,只要一把火把所有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那么中央捕房的人想查,也查不到。   农海逸的话,如同刺针,刺在伏雅身上,让她痛苦至极。当年那场大火,怎么就没有把她烧死呢?这样,海逸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每一次,每一次手术后,拿着针线给“格格”们缝合皮肤的时候,她都会颤抖。   助纣为虐啊,助纣为虐啊!   金铃捡起手术刀,缓缓走到顾远跟前。   看着她,顾远漠然道:“店家,你要是真的把我杀了,可就成为真正的杀人犯了。”   戴罪在身,这辈子,是怎么也洗不掉的。   农海逸吼道:“杀了他!”   “不要——”   金铃咬牙,她扬起手,在刀子扎下的一瞬间,从门口蹿来一条狗。这条狗咬住她的手腕,手腕刺痛,刀子掉在地上。   看到小二哥护在自己身前,顾远含笑。小二哥浑身的毛奓了起来,它露出獠牙,凶猛地看着金铃,喉咙发出危险的警告声。   农海逸惊喊:“哪儿来的狗!”   随着他的话,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我家的狗。”   进来的人,是宋修、车素薇、康一臣,还有华界警察署的巡警。   农海逸不敢置信:“怎么会?”   金铃也生生地退后了一步。   “顾远!”车素薇和康一臣急忙上前给他解绑。   农海逸瞠目欲裂,他怒问:“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解开身上的绳子后,顾远站起动了动手脚,他慢条斯理地回道:“只有故意被抓,才能摸入敌人的老巢。”说白了,他就是不信任农海逸这个伪善的男人。   他跟踪农海逸前,就已经和车素薇、康一臣两人商量好了。他让康一臣去捕房找宋修,吩咐小二哥在背后跟着自己,而车素薇去警察署报警。之后,由小二哥带着他们到来。   本想摆顾远一道的农海逸没想到被顾远摆了一道,这一下,在劫难逃。   巡警上前救助被抓起来的姑娘们,当看到实验台上的姑娘后,心中于心不忍又愤怒至极。警察署署长道:“把姑娘们都送去医院治疗,把这三人给我抓了!”   “是!”   农海逸脸色灰白,他抓了这么多人,拿了这么多人做实验,逃不过一死。猛地,他抠住伏雅的脖子,疯狂地叫道:“退出去,全部给我退出去!”   看到他的举动,金铃脸色大变:“农海逸,给我把小雅放了!”   农海逸咧嘴:“小雅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金铃恐慌又愤怒:“你疯了吗?小雅是你深爱的女人啊!”   农海逸诡异怪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我就算是死,也要带着她。”   看着这个自私自利的男人,顾远为伏雅感到悲哀不已。在巡警们打算上前,强制分开他们的时候,伏雅忽然向一堆丝绸撞去——那是她的刺绣。没毁容前,农海逸喜欢她穿旗装,所以她经常做新衣。在她毁容后,农海逸总是提起她未毁容之前身穿旗装的样子。为了让他高兴,她便绣了新的旗装给受害的姑娘穿。果然,农海逸高兴了,但眼睛深处更加疯狂了。   两人倒在丝绸上,当巡警们上前时,丝绸里忽然蹿起火苗来。金铃惊恐大喊:“小雅——”想上前,但被顾远拉住。   警察署署长大声吩咐:“快,快把这些姑娘全部给我送出去!”   火舌变大了。宋修拍拍小二哥,一人一狗离开。顾远扣着金铃的手,把人拖了出去。当他们把被抓的姑娘全部救出来时,小洋房已经燃起冲天的火焰,里面传来农海逸痛苦的惨叫声。   警察署的人急忙去找消防队来救火,以免火势蔓延到别处。   看着火海,金铃缓缓流下泪水。   看到她眼睛深处复杂且悲痛的情绪,顾远问她:“你为什么执着于给农夫人换脸?”   “小雅因为自己的面容而自卑,介意农海逸,所以,我希望她好起来,也高兴起来。”说到底,她对伏雅的关心也是自私自利的。   上海法租界中央捕房,二楼探长室。   拿着《申报》看着今天的新闻,有一页的版面报道了农海逸抓人做移植换脸的新闻,而主人公死在了火海里。   “咚咚——”巡捕敲门进来,他道:“顾探长,严巡长今天没来捕房。楼下有个女人自首,说她杀人了。请你下去审审这起案子。”   “好。”顾远站起,然后招呼康一臣,“一臣,我们下去瞧瞧。”   这个世道里,主动投案自首的人,少之又少。    第十一案   嫌疑人 第一章   一早,有个女人投案自首,说自己杀人了。恰巧严云舟不在,于是巡捕上二楼探长室找顾远审案。   在这样混乱的世道下,主动投案自首的人,少之又少。审讯室里,盘着头发的女人从容淡定,她身上留有丝丝血迹,顾远问:“你因何杀人?”   女人脸上有妆,肩上披着披肩,手指和耳朵上戴有金饰,身上穿的是低领镶边的蓝色短袄和裙子。从她的穿着扮相来看,已嫁作他人妇。并且,夫家给她足够富裕的生活。   女人目光如炬:“我叫陶可钦,因受不了公公的羞辱,控制不住自己,用刀子把他杀了。”作为杀人证据的刀子,正放在桌子上。   “那你又是怎么杀的人?一一道来。”   “好。”   陶可钦,二十八岁,陈家二媳妇。她夫家经营米铺,自她嫁过去后,衣食无忧。可相对地,陈家老爷却不待见这位二儿媳。因为,她生母从妓,也不知道跟哪个男人生下她。是以,她是几个儿媳妇里出身最差的。能入陈家,是麻雀飞进金笼子,变身金丝雀。陈老爷瞧不上她,在家里把她当下人使,一定要她亲手做饭洗衣伺候。这还不算,他常借着她生母是妓女的由头背着儿子对她动手动脚。   昨天,她的丈夫陈庆书出门处理店铺的生意一直没回,陈老爷趁着二儿子不在,便动了歪念,找理由把她叫入房里“伺候”。背着丈夫与公公苟合,她自然不从。但陈老爷威胁她,说她若敢不从,便告诉他儿子她不检点,背着丈夫勾引公公。长期受到压迫的陶可钦终于忍无可忍,用刀子把人给杀死了。她杀人时,陈老爷发出的惨叫声把陈家人引来,知道无法逃走,她主动前来投案自首。   听完陶可钦的话,顾远拿起桌子上的杀人凶器打量。刀子六寸左右,刀身没有使用过的摩擦痕迹,显然第一次开刃使用。   “你带着这把刀进了陈老爷的房间?”   “是的,我怕他胁迫我。却不想,会用这把刀亲手杀了他。”   “那为何一夜过后才投案自首?”   “陈家人在商议怎么处置我。”   “哦?他们商议出了什么结果?”   “让我主动投案自首。”   顾远突然笑了起来。陶可钦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顾远放下刀子,说:“只是觉得陈家很有意思。自己亲爹被杀,却放着亲爹的尸体不管,争议了一个晚上怎么处置凶手。到了早上,又让凶手投案自首。他们就不怕你跑了吗?”   “我这条命是陈家的,能跑到哪里去?”   “那敢问,如果不投案自首,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你?”   “不知道。”   问完后,不再问。顾远道:“陶可钦,我去一趟陈家确认案子,今日审讯到此为止。”说完,暂时把陶可钦押解看守室,等到证据确凿,才能把人送去会审公廨审判。   把杀人凶器包好,顾远带康一臣去找车素薇一起去陈家。三人前往陈家的路上,康一臣好奇问道:“远哥,陶可钦不是认罪了吗?为什么不把人送去监狱?”   顾远悠悠回道:“她撒了谎。”   康一臣惊讶:“什么?”他怎么一点也没听出来。   顾远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经常杀人的恶徒,才会做到面不改色收割别人的性命。而第一次杀人的人,必然六神无主、坐立不安。而陶可钦,明明是第一次杀人,却太过冷静。哪怕是视死如归,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也会露出那么一点破绽。比如眼神空洞涣散,或面如死灰,又或语气平静中带着绝望之类。可她没有,她看起来更像是没有杀过人一样。而且,陈家为何过了一个晚上才让她前来投案自首?这一点,不觉得奇怪吗?总觉得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秘密。”   康一臣不禁佩服道:“远哥真是厉害,就凭这么一点,便能想到这么多。”   顾远轻声笑道:“人的语言、表情中暗藏的信息多到无法想象。只要思考,就能发现话里的真假。而且,要警惕,不要随随便便被人的语言牵着鼻子走。”   车素薇心中不禁赞叹,这世上怕是没有能难得住他的案子。   陈家在卢家湾鲁班路,很好找,离捕房不远。按陶可钦给的地址,很快,他们站在一座大宅子前。此刻,宅子里正请人挂丧葬用的白绫。   顾远三人进门,有个女人注意到他们,便上前问道:“三位是?”   顾远回道:“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今早有人投案自首,所以来记口供和查尸。”   女人客气有礼:“原来是捕房的探长。我是陈家大媳妇,大少奶奶柳如烟。”   “劳烦大少奶奶带我们去看尸体。”   “好,三位跟我来。”   陈家老爷的尸体摆在宅院前堂,因突然被杀,很多事情都没有准备。对此,陈家人拿了一席席子铺在地上,把人放上去,再盖上盖尸布。前堂里,除了正在守尸的陈家人,便是前来布置办丧灵堂的人。   顾远三人进入,他的目光一一掠过陈家人的脸。让他感到有意思的是,这陈家人,虽然哭红了眼睛,脸上却一点悲伤的表情也没有。似乎这些人对陈老爷去世的事情,完全不在意。   陈家十几口人,大少爷陈庆生除了正房柳如烟外,还有三门姨太,及一个叫作陈袅袅的十二岁的胖儿子。   陈家二少爷陈庆书,也就是杀人凶手陶可钦的丈夫,这人不在家,他从昨天出门处理米铺生意便一直未归。   三少爷陈庆达,妻子赵意吟,女儿陈晓晓。   四少爷陈庆可,妻子吕荷,无儿女。   双方做了一番介绍。   自车素薇进门,陈大少便直勾勾地看着她。陈大少眼睛浮肿,身上酒气浓重,一看就是个纵情酒色的男人。车素薇被他看得直皱眉头。   顾远走到尸体旁揭开盖尸布,一个头发半白的老爷子露了出来。陈老爷身上衣服被换掉了,胸口上的伤口,也被陈家人清理包扎。顾远一扯,扯掉缠在胸口的布,后胸口上的几道伤口露了出来。车素薇戴上手套检查了胸膛上的六处伤口,顾远拿出匕首,车素薇接过看了看,道:“这六道伤口,只有两道伤口是这把刀捅伤的。”然后,指出两道被刀刺中的伤口。   脑海深处的线条,毫无秩序地勾在一起缠成团。顾远指着另外四道伤口,问:“那这四道伤口,是何利器所伤?”   车素薇把匕首交还到他手中,认真检查。她伸出手指一量,说:“这看起来不像是刀子所伤。这四道伤口比刀子刺中的伤口更粗,至于是什么所伤,或许解剖尸检能找到答案。而且,你看,这两道刀子造成的伤口皆避开了要害,而那四道粗伤,却一一刺中要害。”   这么说来,凶器有两个,陶可钦说她用这把刀杀人,那人便极有可能不是她杀的。同时,也在暗示着此案还有另外一个凶手。而另一把凶器或许还在陈家,又或许被处理掉了。那么,陶可钦在替谁顶罪?   难怪她有恃无恐地撒谎,脸上没有杀人后应该有的表情。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只要他们往陈家走一趟,便能发现死者伤口有问题,而真凶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实。可如果,她是为了让他查证她的清白,又为何替人自首?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吗?   这起看似普通的案子,变得有趣起来了。顾远猜测,陶可钦是被迫顶罪,不然也不会一夜后才投案自首。在投案自首后,她所表现出来的从容淡定引导他们前来调查,让真相归真相,罪恶归罪恶。   那个女人的心思,还真是深。   走到陈大少的面前,顾远说:“陈大少,陈老爷的尸体我们要带回去解剖。”   一听这话,大少奶奶柳如烟第一个反对:“不行!”   陈大少接口说:“是啊,怎么能把我爹的尸体开膛破肚呢,这是大不敬,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解剖我爹的尸体。”说完,目光猥琐地游移到车素薇的腰身与胸口上。   顾远身子一动,挡住他的目光,道:“陈大少,这案子还有疑点,我们要查清楚,以免抓错人判错刑。”   柳如烟冷声说道:“顾探长,陶可钦杀了爹爹,我们一家子都是证人。怎么会抓错人判错刑呢?”   顾远皮笑肉不笑:“大少奶奶,调查真相、抓捕真凶是捕房侦探的职责。且,真凶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柳如烟微怒:“这里是陈家,不是你们任意妄为的地方。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动爹的尸体!”陈大少也高声附和,其他人沉默着,表情莫测。   陈家不答应解剖尸体,顾远只得在府中调查,他说:“既然如此,那就请陈家配合我们单独调查口供。”   柳如烟秀眉拧在一起:“陶可钦杀人罪证确凿,你们还有什么要查的?”   顾远回道:“若无你们的口供,捕房何能给她定罪?而且,陈家还没资格给她定罪名。”   柳如烟哼了一声,任由他们去了。   于是,三人把陈家人分开审讯,以免他们串口供。   车素薇这边,她问一句,陈大少便轻薄一句。   “你什么时候到达案发现场的?”   “在听到我爹惨叫的时候。不知道车小姐多大了?可已嫁作他人妇?”   “当时,你是第几个到达的现场,又看到了什么?”   “是第二个。当时,我看到我爹倒在地上,弟媳手中拿着刀子站在一边,身上还留着杀人的血迹。车小姐有所不知,在你进门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你了。对车小姐,我一见倾心。车小姐也看到了,我陈家家大业大,只要进门做我五姨太,我一定让你尽享荣华富贵。”   说着,陈大少便动手动脚,想抓住车素薇。   车素薇皱眉,人一避,反手扣住这登徒子手腕一扭。陈大少惨叫一声:“啊——放手!”   前堂里,传来大少奶奶的声音:“庆生,发生了什么事?”   车素薇甩掉他的手,陈大少揉揉自己的手腕回道:“我没事。”   听到他的回答,大少奶奶脸色不悦,想必,又对人家良家妇女动手动脚了。哼,从刚刚那个女人进门开始,他那双眼睛便直勾勾地黏在人家身上,也不怕长针眼。   保持距离后,车素薇继续问:“除此之外,里面可有第三者和其他利器?”   陈大少舔了舔嘴唇,回道:“没有了。”不敢再动手动脚,可嘴上依旧不留德,“车小姐性子还真是辣,嘿嘿,不过,本大少喜欢。”   车素薇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经我们审讯,陶可钦说,从嫁入陈家开始,便一直伺候陈老爷,并受陈老爷指使、辱骂和非礼,是这样吗?”   陈大少“切”了一声:“无知妇人,有哪家的儿媳妇不伺候公公的?怎么到了咱们家,就成了咱们一家欺负她了?至于什么非礼,别听她胡说八道。”   “不知,大少奶奶可有伺候过陈老爷?”   “她是长嫂,怎么能让她去伺候呢?”   无论陈大少怎么狡辩,都只能证明陶可钦在陈家里不受待见的事实。   “那昨天晚上,你们为何不把陶可钦送到巡捕房?”   “她杀死了爹爹,哪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可又看在她与二弟的情分上,我们便让她主动投案自首了。”   “你们就不怕她半路跑掉?”   “她身无分文,身上有血,手里还拿着刀子,她能跑哪儿去?”   车素薇听着,总觉得不太对。陶可钦有机会逃跑却没走,难道畏惧陈家不敢逃?   顾远这边,他审问十二岁的胖少爷,这胖少爷回答得很机械,他问什么,孩子答什么。   陈袅袅说自己听到爷爷惨叫声,便往爷爷的房里去。到了房里,看到二婶拿着刀子刺爷爷胸口。顾远问他二婶刺了爷爷几下。陈袅袅说,六下。顾远再问,可有看到其他人。他摇摇头,说没有了。   审问完,顾远把三少爷女儿陈晓晓招来,问了她一些问题。和陈袅袅一样,顾远问什么,她答什么。不同的是,她没看到二婶杀人。   问完,顾远内心腾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出门打理生意的陈二少外,所有人都审问完了。顾远三人移步到客厅。当他把另外两份口供拿过来看时,终于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陈家所有人说的话都不一样,但口供的结果却是完全一样。   康一臣怀疑说:“远哥,我看陈家人早就串好了口供等着咱们来问呢。”   思索着,顾远喃喃自语般地回道:“或许吧。”   所有人在陈老爷被杀后,陆续到达现场。他们看到陶可钦拿着滴血的刀子恐惧地站在一边,然后统一口径说陶可钦杀人。可陶可钦的表情,还有尸体上的伤口证明了,她或许并不是真凶。现在,陈家把陶可钦推出来顶罪,或许在共同保护着某个人。此人,或许是陈家最重要的人。那么,谁才是这陈家最重要的人?这人,会不会是另一个真凶?   不再想,顾远前往案发现场。可惜的是,陈老爷的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了。陈老爷房间很大,可却有一股子和陈大少身上一模一样的酒味。他不由问:“陈老爷爱喝酒?”   陈大少爷吊儿郎当地回道:“是啊,我们家的男人都爱喝酒。”   顾远开始查探房间。   抽屉里,有扳指和其他玩物。置衣柜里,是陈老爷的衣服。半个身子钻进床底下,顾远从里面抱出了一坛酒。看到这罐酒,陈大少眼睛一亮,然后从他手中抢了过来:“这是我的!”   顾远欲把酒坛拿过来:“给我看看。”   “不行!爹去了,这东西就是我的!”嗜酒如命的陈大少显得十分激动,仿佛顾远要抢,他就和他拼命似的。   顾远懒得和他抢。陈大少便开开心心地抱着酒离开了。大少奶奶上前道:“对不住了,庆生和老爷一样嗜酒。”   点点头,顾远招呼陈袅袅:“袅袅,当时你看到爷爷是怎么死的?我给你演示一遍。”   陈袅袅诺诺点头回道:“好。”于是,他指地面说:“爷爷是躺在这里被刺死的。”   顾远躺在地上时,闭上了眼睛。他再睁开时,将目光范围内的东西全部纳入眼中,他招呼陈袅袅:“来,你去前院,听到我的惨叫声时,照着昨晚的路跑进来。”陈袅袅点头,然后跑出去。顾远让车素薇关上门,然后发出一声惨叫。   外面传来脚步声。而后,陈袅袅推开了门。他直愣愣地站在门口。顾远道:“当时,你便是站在那里?”   陈袅袅点头。顾远问:“你是怎么看到你二婶杀爷爷的?”   陈袅袅指着他说:“二婶坐在爷爷身上。”   顾远招呼车素薇,车素薇上前坐到他身上,用手指戳他的胸口。顾远看向陈袅袅,问:“是这样吗?”   陈袅袅答:“是的。”   顾远不再问,他眼睛往后翻,他看到了架台,架台上有文房四宝和一个花瓶。   脑海深处,乱缠一起的线开始成团。   他突然说道:“好了。”车素薇起身让开,他翻身而起,看了一眼铺有一层薄薄灰尘的架台,又摸了桌子一圈,在摸到一处凹陷处时才收手。他说:“你们在这里等陈二少爷,我回一趟捕房。”   审讯室里,顾远和陶可钦再度相对。   顾远把刀子扔在桌上:“杀了陈老爷的人不是你,对吗?”   陶可钦平静地回道:“是我杀了老爷,人证物证俱在。”   “真是你杀的人,你不会如此平静。代罪假装杀了陈老爷,也该有个假装杀了人后的模样。可是,这两样你都没有做到。你根本是在明示我,自己不是杀人真凶。那么,你为什么要顶罪?如果真想要我还你一个清白,就把真相说出来,缉捕犯人入狱。”   对方冷冷看着他沉默不语。他继续说:“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你怨,才故作如此,让我查?”   陶可钦突然笑了起来:“外面传言,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有一神探,能断人世冤案。我有罪与否,顾探长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吗?”   她在故意挑衅。在陈家,她一直遭受压迫。当杀人案发生后,她是最适合被推出来顶罪的人。长期受到欺压与羞辱,还被推出来顶罪,这个女人,甘心吗?不,她不甘心。所以,她要借助顾远的手,去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杀了陈老爷的人,是陈家重要的人,对吗?”   对方闭口不语,只双眼冷冷地看着他。   顾远不再问。他看着她,似要把她整个人看透一般。对方眼睛深处,冷静得可怕。这要是真正的犯罪,早已心如死灰,眼睛空洞无光。可陶可钦并不畏惧生死——不,不是不畏惧生死,而是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能查出真相,自己便能得到清白。因此,她无所畏惧。   陶可钦不说,顾远无可奈何。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所有的推测都是正确的。陶可钦不是杀人凶手。可不管她是被迫顶罪,还是主动的,这人的目的是让巡捕房查出真相。   女人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把人押回看守室,顾远折回陈家时,走到半路,才发现身后跟着一条狗,也不知道小二哥是怎么不声不响地跟上来的。被顾远发现后,它摇着尾巴上前。   顾远揉了揉它的脑袋:“偷偷跑出来了吧。”   “汪汪汪!”   宋修果然在,它不怕回去挨训吗?   “走吧。”   回到陈家。陈二少,也就是陶可钦的丈夫陈庆书已经回来了。车素薇把对他的审问结果交给顾远。   陈庆书昨天出门谈米铺的生意,直到现在才回来,他也是刚刚知道妻子杀死亲爹的事情。顾远走进偏厅,陈家人都在,但气氛有些安静得诡异。看到一张新面孔时,他便知道这是陈二少爷。此人脸色有些苍白,表情抑郁,似乎没有从亲爹被妻子杀掉的事情里缓过来。   顾远上前道:“陈二少爷。”   陈二少抬眼看他,说:“你就是顾探长顾远?”   “对,我是。”   “可钦怎么样了?”   “二少问我,不如自己走一趟。”   “好。我待会儿去。”   “有些事情,我想和二少爷单独谈谈。”   “可以。”   二人走出偏厅,小二哥蹭着顾远的腿,坐到他的脚边。看着陈二少缠着布的手,顾远问:“你的手怎么了?”   “哦,前两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   把视线从受伤的手移开细细打量对方,顾远继续问:“陈二少,陈家上下欺压你的妻子,不知你为何不护着她?”   陈二少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他开口:“因为她的身份,她娘亲以前是从妓的。爹不喜欢她,家里人觉得她不配进陈家,所以,才会指使她做事。”   “那么,谁最瞧不上二少奶奶?”   “爹和大嫂。”   “其他人呢?”   “其他人不与她相交。”   “那你知道陈老爷在背后对二少奶奶动手动脚吗?”   “……知道。”   “为何不阻止?”   “因为那是我爹。”   顾远不由心道:嫁入陈家的陶可钦,在陈家人眼中,就是个长着人形皮囊的物品。   “你觉得,二少奶奶为何要杀了陈老爷?”   “大概是爹想要对她做不好的事情。可钦曾经和我说过,她受不了这个家,但我劝她留下。昨天晚上,爹恐怕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她居然狠心到下杀手。那可是爹啊,她怎么能这么做呢?这样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们陈家还有什么脸面?”   听到陈二少对陶可钦的指责,顾远眉头微皱。弱者卑微,当他们毫无存在的价值时,就会被当成废物。陶可钦显然已成了陈家的牺牲品,被陈家遗弃,被排除在外。不管是谁杀的人,她是最适合成为牺牲品的人。   真是悲哀。   “听二少爷的话,似乎很怨二少奶奶。”   “有怨,也有痛。当年娶她,或许是错的。”   “那二少爷,我想问问,陈家的生意,谁在打理?”   陈老爷四个儿子,且产业未分。大儿子现年三十五岁,这年纪,早该立业了。可看他纵情酒色,跟废物没什么区别。而三少爷,似乎活得小心翼翼,他们这一房的人,话不多说一句,怕失了言似的。四少爷,一脸无趣。不经意时,顾远窥见过这位四少爷对着陈老爷的尸体露出一闪而逝的笑容。似乎,亲爹的死让他感到愉悦。   陈家人对亲爹的死,显得漠不关心。明明是血缘最亲的人,却有着近乎冷漠的姿态,这一家子,真是冷酷无情。比起那三位少爷,剩下的这位二少爷,看起来比其他兄弟更关心亲爹的死亡。   顾远问:“未分家的产业谁在打理?”   人是势利的东西。陈家一家子串供,他们不仅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还要保住这个人。那么,陈老爷的死,谁是最大的受益人?顾远要找的,是这起案件的因,只要找到了因,那么,果近在眼前。   陈二少答道:“是我在打理。爹说了,等袅袅十五岁的时候,跟着我一起打理家业。”   顾远感到意外。陈袅袅是陈大少的儿子,现年十二岁,再过三年,便到一起打理陈家家业的年纪,那么——   “这么说来,陈老爷打算把‘陈家米铺’交到孙子手中?”   “爹是这个意思。”   陈老爷居然跳过儿子把家业交到孙子手里,可陈二少明显是最适合打理家业的人。但是,他有个疑问:“二少,我想问问,陈家媳妇众多,为何只有袅袅和晓晓两个后人?”   陈家米铺,要养一大家子,完全没有问题。可不管是哪户人家,最在意的事情,不是传宗接代吗?可陈家人口如同断层一般,到了陈袅袅那一代,人丁忽然凋零,只剩堂兄妹两个。这有点奇怪,也莫名的,让顾远有些在意。   陈二少目光微闪,他回道:“不知什么原因,咱们这一代,似乎很难生养。”   “是吗?那二少爷相信二少奶奶杀人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这人证物证都在,不是她杀的,是鬼杀的人不成?”   “说不定,真的是鬼呢。”顾远意味深长地说道。   “顾探长还真会开玩笑。”陈二少脸上一僵。   “是不是开玩笑,等案子查清,二少便知道了。”   “查案?顾探长的意思是,还要调查这个案子?”   “是的。”   “为何?”   “因为,陈老爷死亡的疑点众多。”   “虽然我不愿承认,但可钦杀人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我家中要处理爹的后事,不愿再做什么调查,这只会让我们徒增悲伤罢了。”   “二少这是在害怕我们继续调查吗?还是,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着,陈二少情绪略显激动,“不管是爹,还是可钦,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不想家里再出任何事,也请顾探长不要再给我家添乱。”说完,他的表情痛苦不已。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脸,继续说:“顾探长要是没其他事,我忙爹的后事去了。”说完,人离开。   盯着对方离开,顾远转身往偏厅去。身边的小二哥突然蹿了出去,然后“汪汪汪”地叫着追着陈大少屁股后面咬。陈大少“哎哟”地叫着避开:“这是谁的狗?赶出去!赶出去!”   车素薇道:“这是我家的狗。”小二哥来得好,正好教训这个想收她做五姨太,且口下不留德的浑蛋。   “汪汪汪!”小二哥是凶狠的,把陈大少追得嗷嗷叫。   “车小姐还真是独特,难怪庆生看得上你。”大少奶奶慢条斯理地说道,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嫉妒表情令人不快。而她身后的其他房的姨太,看着车素薇的表情有点奇怪。   有幸灾乐祸的,有悲悯的,还有看热闹的。   有时候,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她回道:“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我不想和陈大少纠缠,我劝大少奶奶还不如看好陈大少。”   柳如烟冷笑一声:“车小姐说得对,都是庆生的错。”   顾远打断她们的话:“我要查一下这座宅子。”   柳如烟断然拒绝:“还要查?陶可钦杀了爹,所有人都可以做证。而且,你可是说了,要我们的口供给她定罪。”老爷子死了,现在,陈家是她和庆生当家,她要不出声阻止,岂不是让外人乱来。   顾远回道:“我也说了,你们陈家没有资格给陶可钦定罪。”   柳如烟目光含冰:“敢问,顾探长找到了什么疑点?”   “陈老爷身上有两种不同的伤口,因此,杀死陈老爷的凶器,除了陶可钦的刀子外,还有另外一种。我问陈袅袅他看到陶可钦刺了陈老爷几下,他却说六下。且问,如果他是在听到陈老爷发出惨叫声,跑去陈老爷房的时,又是怎么看到陶可钦刺了六下的?难道,他一开始就在房里看着陶可钦杀人?不只如此,从陈袅袅站在房门的角度往里看,可看不到他二婶刺人。”   里面的人诡异地安静了一下,车素薇恍然大悟。与顾远演示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当时,她半个身子挡住了陈袅袅的视线,这样的话,他又怎么看到陶可钦杀人?   柳如烟大怒:“你胡说八道,杀人犯就是陶可钦!”   “大少奶奶,真相就是真相。”   “可并不是人人都需要真相!”   “不需要真相的人,往往是最惧怕真相的人。”   “顾探长是打算查到底?”   “是的。”   这时,四少爷之妻吕荷开口了:“大嫂,既然顾探长要查,咱们就让他查。凶手是二嫂,这是无法颠覆的事实,不是吗?”   顾远扭头看过去,恰好看到陈四少拉住她,似乎让她少管闲事。   柳如烟瞪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么,就让大家来决定吧。只要大家答应继续调查,这宅子,随便他搜查。”   这时,小二哥回到车素薇的身边。陈大少气喘吁吁地坐到椅子上,他喝了一口茶开口:“我不答应,这个家我说了算。”   顾远叫道:“小二哥。”   小二哥露出獠牙,作势要扑到陈大少的身上。陈大少吓得站到椅子上,他咬牙切齿:“好!如果大家都同意,那我便同意!”   偏厅里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柳如烟看了一圈她开口道:“爹死亡的事情,认为继续调查的,举个手。”她说完,吕荷第一个举起了手。陈四少想拉人,却拉不了。柳如烟死死地盯着她,对方无所畏惧地迎视她的目光。似是无奈,陈四少也举起了手。接着,让众人没想到的是,第三个举手的人是陈大少的三姨太。看到她举手,陈大少气急败坏,想要把她的手拿下:“给我把手放下!”   三姨太咬唇死死地举着手,就是不放。   顾远看着。这陈家人,在指认陶可钦的时候一条心,可提起继续调查陈老爷死因的时候,却离了心,他们似乎各有各的心思。想来,统一口径,维护真正的凶手,有些人并不是真心实意的。   三姨太不放下手,陈大少气得打了她一个耳刮子。   接着,第四个举手的人是三少爷。   之后,再也没有人举手了。   柳如烟得意地笑道:“顾探长看到了,只有四个人答应重新调查。”   陈四少、四少奶奶,陈大少的三姨太,陈三少,这四人举手,答应重新调查案件。   而陈大少、大少奶奶、二姨太、四姨太,陈袅袅、陈晓晓这两个孩子,陈三少夫人,这七人,没有举手。   这时,三少奶奶开口了:“大嫂,晓晓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我和晓晓退出。”她和女儿,两方都不站。   这么一来,还剩下五人。   顾远指着陈袅袅:“孩子不算在内。”   还剩下四人。   那就是,平局。   柳如烟势在必得,她道:“袅袅,去请二叔。”   “是,娘。”陈袅袅跑出去。没一会儿,正在操办丧事的陈二少进来。听了他们的话后,说了一句“胡闹”。他自然不会答应继续调查的,所以他对顾远说:“逝者安息,顾探长请回吧。”   顾远不慌不忙地说:“不,还有一人。”   陈大少皱眉道:“还有谁?咱们家里的人都在这儿了。”   顾远答:“还有二少奶奶。”   柳如烟质疑道:“顾探长是不是弄错了,她现在可是犯人。”   顾远一笑说:“正因为她背负着犯人的罪名,才需要她的回话。”   如果陶可钦答应调查,那就是五对五,平局。这就意味着,顾远他们依旧有在宅子里调查的权力。如果陶可钦不答应,那么,顾远不能留在陈家调查,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查探真相。   陈二少脸色阴沉:“那好,我跟你去一趟巡捕房。”   顾远扬手道:“二少请。” 第二章   巡捕房,审讯室。   看到丈夫,陶可钦愣了一下,她开口道:“庆书。”   陈庆书表情复杂,似在恨,又似在怨。各种纠结的情绪聚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有些变形。他口气怨极:“你、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陶可钦咬了咬唇,眼睛深处闪过不明的情绪,她轻声说:“对不起,庆书。”   陈二少压着声音道:“爹是有些不好,可你、可你也不能杀人啊。”   陶可钦嘴唇抖了抖说:“是我的错。”但放在桌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暴起了青筋。   “我对你太失望了。”陈二少叹息一声,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妻子的手时,被顾远抓住。   陈二少看向他,顾远拿掉他的手说道:“陶可钦,巡捕房打算重新调查陈老爷的案子,不知你可愿意?”   陶可钦目光炯炯地看着丈夫,而后移到顾远的脸上:“杀了爹的人,是我。”   “如果真是你杀的,不管捕房调查与否,你都逃脱不掉杀人的罪名。”说着,顾远弯腰在陈二少耳边说道,“二少,你难道一点也不相信二少奶奶吗?”   陈二少额角渗出汗水,他喉咙干涩地咽了咽口水,开口道:“我当然相信她。如果她没有杀人,那自然是好的。”   “二少奶奶听到了吧,二少希望你能答应重新调查这起案子。”   桌子下,陈二少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陶可钦把目光移到陈二少的脸上,在对方死死的凝视下,她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而后缓缓开口:“好,我答应。”   陈二少一悚。   顾远一笑。   陈二少感觉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他汗如雨下,血丝瞬间爬上眼珠。他死死盯着妻子,仿佛在看着陌生人,他咬牙切齿:“那就调查。我也希望,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陶可钦缓缓点头:“谢谢你,庆书。”   陈二少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陈老爷的案子重新调查。陈家也已布置好灵堂。顾远在陈家宅院走了一圈,在西院子看到晾晒的衣服时,上前,手指慢慢地掠过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汪汪!”小二哥在衣服架下钻来钻去。   这些衣服,早上洗的,还半湿着。当他的手触到其中一件干燥的衣服时,不由停下。然后,目光放到一件黑色的长褂上。摸了摸,确实,这件衣服是干燥的。似乎,不是和其他衣服一起洗的。   顾远拿出怀表一看,中午了。他招呼陈家下人来,问道:“这件长褂是谁的?”   下人回道:“二少的。”   顾远继续问:“洗这件褂子的人是谁?”   下人回道:“家中的衣服,都是小绿洗的。”   “把小绿叫过来一下。”   看到这里有情况,车素薇和康一臣走过来,问:“远哥有线索了?”   顾远指着长褂:“你看看这件褂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康一臣上前又摸又看,没看出有问题。倒是车素薇看出了问题,她先是摸了摸长褂,再摸了摸旁边的衣服,说道:“这件衣服是干燥的。”   顾远点头:“对。”   康一臣恍然大悟:“远哥的意思是,这件褂子上有被洗掉的线索?”   “或许吧,但也不一定。”至少,褂子的主人已被顾远列入了嫌疑犯的名单中。   这时,洗衣下人小绿到来。她指着长褂说道:“这是二少爷的衣服,但不是我洗的。”   顾远遐思:“那你知道是谁洗的吗?”   小绿回道:“不知道。”   看得出,小绿并没有说谎,顾远问:“那你还记得昨天陈二少穿什么衣服出门的吗?”   “昨天没看到。为了照看生意,二少一向比大家起得早。”   “那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不知。府中规定,下人晚上不得留宿陈家。是以,过了七点,我们各自回家里。”   咦?这规定还真是有意思。   点点头,顾远把人打发走。接着,他们来到正院,他找到陈二少问:“不知昨天二少早上去了哪家的米铺看生意?又为何彻夜不归?”   陈二少一脸冷漠地说:“去了霞飞路的米铺和福煦路米铺。因为要谈进货的事情,所以没有回家。”   顾远又问:“不知道二少先到哪家米铺,又是什么时间离开去的第二家米铺?”   “我先去了霞飞路米铺,留了一个上午,下午才去的福煦路米铺。后在福煦路米铺睡了一个晚上,直到今早回来,才知道爹去世了。”   “那不知二少是走路去的?还是坐汽车去的?”   “坐黄包车。”   “二少进货的商人是谁?”   “贾旺德。咱们米铺的供货商是他。”   “谢谢二少。”问完,顾远转身对车素薇和康一臣说道,“回去吃饭。”说完,便带着人离开。   陈二少死死地盯着顾远的背影。陈大少凑上前,在他耳边说道:“二弟,咱们家以后就靠你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陈四少,脸绷紧了起来。   饭后,探长室里。   顾远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脑海深处的线团,缠得死紧。   是陈二少吗?如果是他,陶可钦怕是对丈夫没真感情了,不然,也不会答应重新调查。   可莫名地,陈家给他的感觉很奇怪。而陶可钦也应该明白,查出真相只是时间问题,她要的仅仅是这样?顾远感觉,他困在名为陈家的迷宫里。而困住他的人,偏偏是陶可钦。难道,除了真正的凶手之外,陈家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陈老爷生前让陈二少带着孙子陈袅袅,待孙子十五岁时把生意交到他手中。可现在的情况是,陈老爷突然死亡,并没有留下遗嘱。如此一来,陈家生意上的事情,势必有所改变。现在,接触家中生意最多的人,是陈二少,只要他抢,说不定,还能抢到“陈家米铺”。   那么,问题又来了,其他兄弟会眼睁睁地看对方夺走全部家产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们为何共同包庇与自己抢家产的凶手?只要把他送进了监狱,不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就像环环相扣的疑团,把你困进去,蒙蔽你的眼睛,让你看不见真相。   真相躲在了真相之下。   顾远微不可闻地一笑:“以真相掩盖真相吗?”陈家,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秘密,让他们不惜包庇对自己争夺财产不利的凶手。   想着,想着,门口传来脚步声,车素薇打开门进来时,他猛地睁开眼睛站起,道:“咱们去调查陈家米铺和贾旺德。”   如果陈二少去了米铺后有回来的可能,那么,他不在场的证明将被彻底推翻。只要找到杀人凶器和看见他回来的证人,就足以证明他是凶手。   三人到陈家附近。不一会儿,有黄包车经过。顾远招了招手,三辆黄包车陆续停下,他们上车后,顾远掏出怀表,对车夫道:“去霞飞路‘陈氏米铺’。”   车夫吆喝了一声:“好咧!”脚下飞快地跑起来。   顾远闲谈道:“每天早上,你们很早起床拉客吧?”   车夫回:“是的,早上四点就开始出门跑。”   顾远继续问:“你每天都跑同样的路吗?”   车夫笑答:“不一定。不过,大多时候是这样的,只要不越界就行。”   上海滩的黄包车车夫,大多买不起车拉客。因此,很多车夫的车都是从黄包车公司租来的,且不能越界拉客,不然会被巡捕逮捕罚钱。不过也有狡猾的车夫专门走小道,穿越租界和华界。   “那你认识陈二少爷陈庆书吗?”   “认识,我家就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边缘,早上出门都会经过他家门口。有时,也会拉他去米铺。”   “昨天早上是你拉的陈二少吗?”   “昨天我可没有拉陈二少。”   “哦……欸,伙计,帮我打听一个消息怎么样?”   “先生不是在开玩笑吧?我这要拉客呢,哪能给你打听事情啊。”   “这事情很简单,我想知道,昨天早上拉陈二少的伙计是谁,陈二少又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上海滩,有这么一群人。这些人,每天走街串巷,消息比谁都灵通。如果有一天,他们联手起来互换消息,那么,整个上海滩的一切将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只不过,这群人每天为生活奔忙,可没有心思去玩那些危险的游戏。   “先生还是找别人吧,我这一整天的,就靠着这辆车和这双脚吃饭呢。”   “你不必刻意去打听,只要遇见另外一个伙计时,随口问一声是谁拉的陈二少,又是在什么时间拉的便成。”   “这……”   “只要你有消息,我给你两块大洋。”   顾远并不强求对方,他相信,车夫会答应的。因为,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也不耽误他拉客。并且,只要打听到消息,还能得到两块大洋,这比他拉一天的客赚得还多。   “好。”   “傍晚时分,你要有消息,便到中央巡捕房来,让人上楼叫我。”   “好咧。”   事情定了下来。   三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地到达霞飞路的“陈氏米铺”。付了钱后,顾远三人进门。这偌大的米铺里,有一个管事和两个伙计。伙计上前:“三位要买什么米?”   顾远抬手:“我找你们管事的。”   伙计识趣地退下,顾远走到柜台前。管事笑问:“不知道三位找我何事?”   顾远开口:“我想问问,昨天早上,陈二少什么时候到的店里,他又做了什么?”   管事疑问:“你是?”   顾远道明来意:“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陈家出了点事,所以过来调查一下。”   管事点点头:“原来如此。昨天早上,二少差不多五点时到的店里。二少爷先查了一下这个月的账务,然后再查店中的存粮,到了中午,他去了福煦路米铺。”   “那你记得他身上穿着什么衣服吗?”   “灰色长袍。”   “陈二少手上有伤口,你可知道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昨天陈少爷和贾旺德谈秋收粮食进货的事情,你可知道?”   “知道,他们应该是在福煦路米铺谈的。”   问完,顾远三人离开,往福煦路米铺去。路上,经过一瓷器店,顾远让黄包车停下。车素薇与康一臣跟着停下,进入瓷器店。康一臣问:“远哥,在看什么呢?”   顾远抱起一个瓷瓶问:“老板,这瓶子多少钱?”   老板笑眯眯地答道:“客人,这瓶子是一对的,不单卖。”   “那一对多少钱?”   “两块大洋。”   付了钱,让康一臣抱上另一个花瓶出门,而后三人徒步朝福煦路米铺去。   无缘无故买花瓶,车素薇猜,顾远别有用意。   到了福煦路米铺,问起陈二少的事情,店里的管事说陈二少昨天穿的灰色长袍,与贾旺德在店里谈秋收入粮的生意。晚上请贾老板吃饭后喝得有点醉,便留在福煦路米铺过夜。   “管事去过陈家吗?”   “去过。”   “可进过陈老爷房间?”   “去过一次。”   “你可记得,陈老爷房中有几个花瓶?”   “我记得有两个。成双成对的,瓶身上是喜鹊。”   “那管事可知贾旺德家在何处?”   “在霞飞路第三段路。”   顾远接着向管事问了账务上的问题。管事不敢多说,但还是被顾远套出话来了。管事说,昨天,大少又来米铺拿了一笔钱。因此,账本上少算了一笔钱。而那笔钱,本是留着进货用的。这让陈二少差点付不起给贾旺德的订金。   问完,三人出店,顾远差康一臣找贾旺德,而他和车素薇抱着花瓶打道回捕房。到了捕房探长室,车素薇把花瓶放在桌上,说:“说吧,这瓶子是不是和陈老爷被杀有关?”   顾远一笑:“是的。”   而后,他将手中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哐啷”一声,花瓶被砸碎。顾远弯腰捡起一块碎片说:“你我一直查不出陈老爷身上的那四道致命伤口是何种利器所伤,是因为,那四道伤口并不是刀器所伤的。”   车素薇接过他手中的瓷片:“是碎瓷片。”看看瓷片的厚度,和陈老爷的伤口非常接近。   “是的,陈老爷房中架台上,左边只有一个花瓶。因未清扫,架台上留有灰尘,因此,架台右边原来放花瓶的地方,留下一个未铺尘的花底圆圈。而且,陈二少右手有伤,如果我没猜错,他的手是在握住瓷片的时候割伤了。”   “这么说来,只要找到凶器,便能指证他是凶手?”   “还不够,还需要人证。在米铺时,我问米铺管事陈二少的事情,他们表情僵硬,可见在为陈二少背书。如果我们能找到陈二少昨天晚上回过家的人证,那么,就算陈家人再庇护,也掩盖不了他是杀人凶手的事实。”   “这么一来,这案子该结束了。”   一天时间,便能告破这起案子,顾远真是可怕的人。   顾远低语:“或许吧……走吧,咱们去找杀人凶器。”碎瓷不是清理到外面,便是倒进了家中水井里。   幸运的是,顾远和车素薇在陈家附近的一个水潭里找到了碎瓷。这附近,晚上无灯。陈家把证据清理出来时,并没注意到是否全部倒进了水潭里。是以,顾远幸运地找到了带血的瓷片。车素薇拿起一看,确认与陈老爷身上的伤口吻合。   把瓷片包好,顾远二人朝陈家走去。他们到陈家时,康一臣已经回来了。他道:“远哥,贾旺德去浙江了,好像是为了粮食的事情。”   顾远道:“难怪陈二少毫不隐瞒自己和贾旺德进货生意的事情,原来知道他今天会去浙江。这人要是没走,咱们就能确定昨天晚上陈二少穿的到底是灰色还是黑色的长袍了。”虽感到可惜,但还有一个希望,那便是拉陈二少回家的黄包车车夫。   顾远三人重新踏进陈家时,陈家前厅灵堂里,一个守灵的人也没有。三人心中讶异,有什么事比守爹的灵堂更加重要?   于是,他们前往偏厅。在他们靠近偏厅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四少爷的一句话:“大夫你说什么?”语气中,尽是不敢置信。   前来给晕倒的四少奶奶把脉看病的老大夫笑着道:“恭喜四少爷,四少奶奶怀孕了。”   当大夫说完这句话,整个偏厅瞬间寂静了。即将踏入的顾远忽然拦住车素薇和康一臣——他看到,陈四少听到大夫的话时,脸色瞬间苍白,眼睛瞬间爬满可怖的血丝。而刚醒过来的四少奶奶吕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又晕了过去。   他还看到,陈大少咧嘴,露出贪婪的表情,就差流口水了。而大少奶奶对四少奶奶露出怜悯的表情,其他三个姨太,表情各异。三少奶奶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女儿,而三少爷背着他,顾远看不到他的表情。   陈二少,他唇角勾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要不是顾远观察入微,怕是捕捉不到他这个异样的表情。   这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顾远便把里面所有人的表情纳入眼底。   里面,大夫似感到气氛的不对劲,道喜的笑容僵了起来。正常人家,听到有喜事,哪个不是高兴的。这家子倒好,别说喜气了,这气氛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地诡异起来。或许是陈老爷去世,所以他们高兴不起来吧。想到这里,大夫匆匆忙忙告辞离开。   顾远进入偏厅,陈家人表情恢复如初。他含笑道:“恭喜陈家添丁。”   陈大少睥睨着他:“陈家要办亡父的丧事,顾探长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这人似在刻意回避四少奶奶怀孕的事情。顾远看向抱着女儿的三少奶奶。这个女人脸色苍白,似在害怕谁从她手里把自己的女儿抢走。接着,他看向陈家下一辈唯一的男丁陈袅袅。   这小胖子手中拿着零嘴在吃,完全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   顾远一笑:“那好,我明日再来。素薇,一臣,咱们回去。”   看着车素薇离开的背影,陈大少急忙道:“车小姐,你要是改变主意,我陈家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顾远对车素薇说:“明天带上小二哥。”   车素薇点点头:“也好。”   踏出陈家,康一臣问:“远哥为何不指认陈二少?”   顾远回道:“不急。”没想到,竟然会让他看到了有意思的一幕。   孩子吗?   下一代人丁凋零,真的是生不出孩子吗?陈家杀人案的背后,埋藏的又是什么?   直到傍晚,顾远都没能等来黄包车车夫。他离开捕房,在一家英国人开的店里买了一盒烟丝,然后前往南市看公输春。 第三章   南市伞店。   华灯初上,挂在门梁上的两只红灯笼亮了起来。顾远坐到地上与公输春相对。他把手中的烟盒递过去,对方收下:“多谢。”   顾远温声而答:“不客气。”   拿起伞继续工作,公输春问:“最近,在忙什么事情?”   “一起案子。”   “说来听听。”   顾远把陈家的案子一一说了出来,公输春安静地听着。   多年的挚友,没有什么比彼此的信任更加重要。   听完,公输春眯起了眼睛:“真相背后的真相吗?”这种案子,一不小心就会掉入里面的陷阱,然后迷失。也不知道,当秘密暴露出来后,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冲击。   “既然陶可钦想要我挖开整个陈家,我便随她所愿。”   “这便是你的兴趣。”公输春一笑。现在的顾远,活得更加有血有肉了。这对他来说,极好。   留在伞店与公输春聊到深夜,顾远才告辞离开。   和公输春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必伪装自己。   看着顾远离开,公输春熄掉烟,一边站起一边说:“好好地走下去吧。”   他们这样的人,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这个崩裂的世道撕得粉身碎骨。   翌日,中央巡捕房,审讯室。   顾远把带血的瓷片放在陶可钦的面前,对方目光微微一动。   “陶可钦,凶手是陈二少,对吗?”   对方神情冷漠,不言不语。   “看来,这就是真相。”   陶可钦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但凡——”顾远看着她那张让人有些琢磨不透的脸,说,“但凡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因果。那么,陈二少为何杀了陈老爷?”   陶可钦嘴巴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陈二少自私自利,他若真的爱你,不会让你顶罪。可见,他现在对你的感情并不深。而且,你长期受到羞辱和压抑,对陈二少的感情,也已由爱变成了恨。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替他顶罪?”倘若是他,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包庇所恨之人。   “不过,最让我在意的是,陈家一致包庇真凶让你顶罪。陈家老爷死了,陈家势必会分家。陈二少弑亲的罪名,留给他的只有牢狱。这对其他兄弟来说,百利无一害。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包庇陈二少?陶可钦,你们到底在隐瞒着什么?陈大少酒囊饭袋;陈二少为陈老爷打理家中生意,是陈老爷手中的傀儡;陈三少被架空;陈四少,手中无权。现在,陈老爷死了。家中生意,势必落到陈大少和二少手中。陈老爷活着的时候,有意跳过儿子,把产业交给孙子陈袅袅。现在,陈老爷一死,可以说,最大的受益者是陈二少,可你们一个个都在包庇着他。这种矛盾,还真是奇怪呢。”   顾远说了这么多,对方突然露出了一抹诡异森然的笑容。   “我猜,他杀陈老爷,是因为家中生意,对吗?陈二少为家中生意鞠躬尽瘁,可到头来,陈老爷却要把整个家的生意交到孙子手里。他气不过,而导火线,是陈大少到米铺拿了一笔钱。这笔钱,恰好是留着进货用的。然后他晚上赶回家与陈老爷争吵,接着冲动杀了他,而当时你恰好在场。可最终,他们选择推出你顶罪。被丈夫背叛,你对他的感情彻底破裂,所以故作未曾杀人的姿态,好让我去查真相。”   陶可钦眼睛深处的怨恨一闪而逝。   “陶可钦,你在借我的手报复陈家。你要我查的,不仅仅是杀人真凶,还有埋藏在陈家深处的秘密。”顾远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画着不规则的线条,他最后说,“你可知道,四少奶奶怀孕了。”   陶可钦脸上森然的笑容消失了,她双目赫然睁大,眼珠子要瞪出来一般:“你说什么……”双手抓在一起,指甲掐入掌心,手背青筋暴了起来。   看到她这副表情,顾远脑海深处的线团炸开,紧接着又缠在了一起。他说:“昨天,四少奶奶晕倒在陈老爷的灵堂上,大夫过来看,说是怀孕了。可你猜这陈家是什么反应?呵呵,他们的反应很有意思。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似乎,她肚子里的孩子,活不下来呢。”   陶可钦死死抓起的拳头缓缓松开,她说道:“……请你救她。”   顾远一顿,在桌上画着不规则线条的手停下来:“好。”   总算,从陶可钦口中得到了线索。却不想,这样的线索和陈家的孩子有关。他道:“这个案子,我会查到底。”   因爱生恨的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地去摧毁掉摧毁她的人。可陶可钦的可怕之处在于,她疯狂之下的冷静,可也因此,还残存着一丝的善念。   今天是陈老爷去世的第三天。顾远带人和狗重回陈家的时候,陈家的气氛并无悲伤,反倒是多了一丝压抑。   守灵堂的是陈三少的夫人和陈大少的三个姨太。顾远问陈家下人其他人呢,下人告诉他,二少出门看米铺生意去了,大少和大少奶奶在后院房里,至于陈四少和四少奶奶,他们在偏院里,今早一直没有出现过。   听了下人的话,顾远三人分头行动调查陈家少爷的房间,顾远直接往后院陈大少的院子走去。他步子轻,走进院子时,没被人发现。就这么地,他悄无声息地循着人声走到陈大少厢房窗边。站在窗外,里面有一股子浓香的酒味溢出来。这个味道,顾远记得是从陈老爷床底摸出来的那坛酒的味道。今日再闻到这个味道,才觉得这味道怪异。他擅长喝酒,可并不喜欢喝。纵使他认识的酒再多,却闻不出这是什么酒味。   里面,交谈声传来。   “庆生,你就不怕陶可钦出卖陈家吗?”   “她不敢。她要敢的话,能被咱们欺了九年吗?”   “我总觉得不安。”   “行了,没事都被你说出事来了。”   “那个酒,你戒了吧。”   “嘿嘿,只要是陈家的男人,都戒不掉。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是我们陈家传下来的。”   “既然如此,那为何你会有三个兄弟?”   “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   话说到这里时,从前院进来的陈袅袅看到顾远在爹娘窗户下,便开口招呼道:“顾叔叔。”   一句话,里面气息凝固了一般。   顾远不再藏身,他走到门口跨步进入。里面,陈大少慌慌忙忙地把酒坛子盖好,然后死死地抱在怀里,似在害怕顾远抢走似的。   柳如烟站起,脸色不太好地质问:“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眼神锐利地看着两人:“查案。”   柳如烟脸拉了下来:“两天了,不知顾探长查到了什么?”   顾远冷着脸:“查到了该查到的。”   看他不愿多说,柳如烟警告道:“顾探长,陈家有陈家的规矩。还希望顾探长未得到允许,不要乱走的好。”   “陈家要是清白,何惧我走动调查。”说完,顾远伸出手,想要拿陈大少怀中的酒坛子。陈大少退了一步,把酒坛抱得死紧。   柳如烟拦住他道:“顾探长请。”   看了看眼前的两人,顾远冷笑一声,退出这座院子。   他走后,柳如烟额头渗出了汗水,她不安地说道:“不知道顾远听到了多少?”   陈大少迷醉地抱着酒坛子,说道:“咱们又没说不该说的话,怕他听什么。”   “就怕万一。”   “你多虑了。”   “陶可钦突然答应重新调查爹的死亡案,咱们不得不防。”   “有老二在,那个女人掀不起风浪。”   “庆生,你可听过法租界中央捕房有个神探?”   “神探?你哪儿听来的消息?”   “坊间流传的。前一阵子,上海滩第一美人戚人楚身上的案子,就是这个人破的。”   “你想告诉我,顾远就是那个神探?”   “是的。所以,我才会担心。”   “放心吧,他没证据,奈何不了咱们。”   “但愿如此吧。”   离开陈大少的院子,顾远去了陈四少的偏院,他踏入院子时,便听到了里面砸东西的声音和叫骂声。房间里,四少奶奶吕荷头发蓬乱,眼圈乌黑,眼球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晚上没睡好。顾远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孕妇,知道自己怀孕,不仅不高兴,反而恐惧得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进门时,吕荷停了下来。她用手指扒了一下头发,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陈四少面颊阴沉,冷着声音问:“顾探长有事吗?”   看着地上的碎瓷,顾远建议说:“四少奶奶需要医生。这么下去,她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不保。”   “谢谢顾探长,小荷没事。”   “四少,今天我把四少奶奶怀孕的消息告诉陶可钦。奇怪的是,她却让我救四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   顾远的话让陈四少和吕荷一愣。   顾远继续说:“你们一同包庇杀了陈老爷的真凶,这和孩子以及陈家的生意有关,对吗?”   陈四少死死地盯着顾远,吕荷手指紧了起来。   “刚刚,我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可奇怪的是,下一代的孩子,只有陈袅袅和陈晓晓。那么,其他孩子都去哪儿了?”   陈四少瞳孔一缩。   “我猜,那些孩子都死了。所以,你们才会害怕怀孕,而陶可钦才会开口让我救你们肚子里的孩子。这或许就是她要我撕开的陈家真正的秘密。”   吕荷抖着嘴巴,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看来,他猜对了。   “那么,陈家人为何要杀了你们的孩子?那些孩子,又哪里去了?”   陈四少脚下踉跄,手扶着桌子。   看着这对夫妻,顾远继续娓娓说来:“事到如今,依旧不开口,是不敢,还是不能?陈四少,在这陈家,你一无所有。家中的生意,再如何也轮不到你头上。以后的日子,依靠的还是大哥和二哥。这样一来,最大真相,便在陈大少和陈二少身上。”   陈四少面色苍白如纸,他指着门口道:“你,出去。”   顾远哼笑:“不管是陈老爷之死,还是你们陈家的秘密,我会一并挖出来。”不再多说,他离开陈四少的院子。   顾远三人在陈家大门外碰头。   顾远问起他们查到的事情。康一臣说:“陈二少房里,有些婴儿用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积压在箱底,看起来很久了。”   顾远问:“还有吗?”   “还有一种奇怪的酒味,这酒味和昨天远哥从陈老爷的床底下抱出来的那坛子怪酒的味道一样,但我不知道他把酒藏在哪里。”   和康一臣一样,车素薇也在三少爷那里闻到了那古怪的酒味。   脑海深处,缠成团的线散开后,又一根根地缠在一起。为何唯独在陈四少的房中没闻到酒味?想起陈老爷死时,陈四少嘴角闪过的笑容,再看看当他知道妻子怀孕之后的表情。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缓缓连成了一条线。   “一臣,你去调查陈家上三代人口。问问邻居,陈家孕妇的事情。而素薇,你跟我回去,等一臣调查回来,替我做一件事。”   两人应和。 第四章   翌日,中央捕房二楼探长室。   车素薇坐在康一臣的办公桌旁看书,右手中的解剖刀灵活地玩转着。顾远桌子上,小二哥趴在上面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顾远背靠椅子,闭着眼睛。他在想,陈家为何不要孩子。   “咚咚咚——”有巡捕敲门进来:“顾探长,楼下有车夫,说找你的。”   顾远睁开眼,站起道:“好。”   小二哥从办公桌上站起跳下,跟着顾远下楼。楼下,前天拉顾远的车夫到来。他走上前道:“不好意思啊,先生,昨天早上我想来的,但家里的娘儿们有点事,所以拖到现在才过来。”   顾远回笑说:“没事。”   车夫道:“那天,一共有三个车夫拉过陈二少。第一次是,凌晨四点从他家门口拉他去霞飞路的米铺;第二次,晚上九点的时候,从霞飞路的米铺拉他回陈家;第三次在晚上十点左右,也是他家附近,把人拉到了福煦路米铺。”   “那当天,陈二少穿着什么衣服?”   “黑色的长袍。”   顾远拿出五块大洋:“谢谢伙计,这些钱拿去和兄弟们喝口酒。”说完,还问清了他家地址,如果陈二少不认罪,他需要上门找人来做证。对方千恩万谢,道别离开。   现在,人证物证齐全。   陈二少的罪名,也已坐实。   第一个真相,他已揭开。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真相。   下午,康一臣调查回来。他把手中的本子递给顾远,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顾远一面看,他一面说:“陈家人口很奇怪。据调查,上三代,人口只有五个。到了上二代,家中人口多达十五人。可到了上一代,就只有陈老爷一个男丁,他娶妻数人,那些媳妇都是怀孕生下陈少爷四人后相继去世的。如今,到了陈少爷他们这一代的后人,就只有陈袅袅和陈晓晓两个。还有,我听说,陈家受到了诅咒。说是,很多女人怀孕七八个月快生产的时候都莫名其妙地流掉了。对此,我找到了一个疯子,那疯子是在陈家怀孕流产后发疯逃回娘家的。她以前是陈老爷的一名姨太,我问她陈家的事情,但她如同受到刺激似的,人发狂,口中喊着‘造孽’这两个字。并且奇怪的是,她碰不了酒,哪怕是酒的味道都能刺激她发疯。”   听完后,顾远对车素薇说:“素薇。”   车素薇放下手中的书,解剖刀收起。   “你带上小二哥把陈大少引开,我要拿他房中的那坛酒。”   “好。”   于是,三人重回陈家。   今天的陈家,总算多了一丝悲伤的气息。今日陈二少没有出门,他跪在陈老爷的灵堂前烧香。顾远琢磨,这人昨天出门,八成是去米铺问管事自己调查的事情,这位少爷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找到了他杀人的证据。   看到他们,陈家人当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的好。柳如烟上前,表情难看地说道:“顾探长,已经三天了,凶手就是陶可钦,这没什么好查的,还请收手吧。”   “不如,再给我两天如何?若两天之内,我查不到任何证据,我便收手,不再调查。”   柳如烟警惕地看着他,然后恶狠狠地瞪人:“好,我最后给你两天时间。”   柳如烟在防备着他。这个聪明的女人在害怕,害怕他揭开陈家的秘密。只不过,别说两天,也许,今天就能彻底揭开陈家的真相。   顾远走进偏厅坐下,康一臣作势去别的院子调查。而车素薇,带着小二哥去了陈大少的院子里。不一会儿,后院传来小二哥的叫声,还有陈大少的惊叫声。这声音由远及近,车素薇顺利地把陈大少引了出来。顾远站起去了陈大少的院子,然后推门进入厢房。   里面,浓郁且奇怪的酒味飘在空气里,简直无处不在。顾远趴到地上,他伸手向床底摸去——果然,儿子随老子,都喜欢把酒藏在床底下,只是,他还摸到了其他罐子。   把那坛酒拿出来,他继续从床底下捞出第二个酒坛子。他打开第二个酒坛一看,里面,酒已经空了,但坛底下躺着一坨什么东西。   手伸进去,顾远拿起一看,在看清这坨东西的轮廓后,他瞳孔一缩。   接着,他陆续从床底下捞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酒坛子……这些,都是空掉的酒坛子,每个酒坛里面,都有一坨东西。   不再捞酒坛,他打开那罐从陈老爷房里抱出来的酒坛子。里面,还有酒。顾远把手伸进去,然后从酒中拿出了一坨——胎儿。   这时,有人走进来,对方恰好看到坐在地上拿出泡酒胎儿的顾远,她瞳孔一缩,脚下一软,嘴巴一张,尖锐的叫声从她口中传了出来:“啊——啊——庆生——庆生啊——”   柳如烟的尖叫声传遍了陈家的每个角落。   “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所有人聚到陈大少房门前。   车素薇看到顾远手中拿着死胎时,脸色瞬变。就连康一臣的脸色也变得发白。两人走到顾远身边与门前的陈家人对峙。小二哥想把脑袋伸进酒坛子里叼出死胎,好在车素薇拉住了它。   顾远手一松,死胎从他手上落下,掉进酒坛里沉了下去。   他慢慢站起:“原来,这就是陶可钦案子背后的另一层真相。”   陈大少和陈二少瞠目欲裂。陈大少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他表情阴狠疯狂。   顾远拿起那坛酒,说:“我想知道,这酒坛里泡着的胎儿,是谁肚子里的孩子?”   浑身发抖的三少奶奶当场晕了过去。陈晓晓着急道:“娘!娘!”陈三少脸色苍白地抱起妻子带着女儿离场。   陈大少怪笑道:“顾探长,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这是咱们家的家事。而且,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算人呢。”   车素薇脸色骤变,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到藏在腰间的解剖刀,瞳孔泛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顾远不疾不徐地接口:“是吗?只要我把陈家的事情报道出去,让你们陈家名动上海滩,不知还会有谁敢上你们家米铺买米。呵呵,那些米,不知道沾了多少胎儿的血呢。”   陈大少笑不出来了,陈二少面无人色,陈四少唇边又翘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陈二少咬牙切齿:“顾探长,你是来查爹的死亡案,这些和你要查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真亏二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作为杀死陈老爷真正的凶手,让妻子顶罪入狱,二少就不怕陈老爷半夜爬起来找你吗?”顾远可悲地看着这个卑劣的男人。   陈二少语调生硬:“你说我杀了人?”   陈家所有人目光放在顾远身上——他是怎么知道的?   顾远皮笑肉不笑:“不管是亲自拉你回来的车夫,还是你扔在外面的瓷瓶碎片,这些都足以证明你是杀了陈老爷的凶手。”说完,拿出了遗留有血迹的瓷片。   陈二少脚下踉跄地退后一步:他到底是怎么查到的?他明明掩饰得完美无缺。   “陈二少,你再想狡辩,也洗不掉杀掉陈老爷的事实。可你为何会一怒之下杀了陈老爷?而知道你杀人的陈家所有人,又为何替你隐瞒?我来说吧,是因为你不甘心做培养陈家继承人的傀儡,是吗?”   车素薇冷冷地接口:“陈老爷有意把陈家所有的产业留给孙子,而你给陈家做牛做马打理生意,不仅入不了陈老爷的眼,他还没把你当回事。”   康一臣也道:“陈老爷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他娶的姨太生的。除了陈大少之外,你们其他三兄弟,都是姨太生的!”他早就把陈家的事情查个底朝天。   四少奶奶死死地抓着陈四少的手臂,自知道自己怀孕,她日渐憔悴,已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现在,藏在陈四少身后的她,露出诡异而畅快的笑容来。   顾远轻蔑地看着他们:“所以,知道陈大少又从米铺拿了一大笔钱后,你才会从霞飞路米铺回家找陈老爷。因为,那笔钱是拿来进货的,不然也不会让你感到愤怒。回家以后,你和陈老爷争吵。当时,陶可钦可能在场。你与陈老爷为了陈大少拿钱的事情争吵,而忍受了三十年的你,终于怒火攻心,拿起花瓶砸向陈老爷。不想陈老爷避开,花瓶砸到了桌子边,留下凹下的痕迹,你于是拿起瓷片刺向陈老爷。而后,听到惨叫声的陈袅袅进来,看到爷爷死亡便大声尖叫把陈家所有兄弟招来,然后看到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陈二少捂住头:“不、不是我!”   顾远上前扯掉他手心包扎的纱布:“你掌心的伤,证明了你的罪行。”而后,拿出瓷片对比。果然,伤口吻合,陈二少吓得把瓷片扔了出去。   “但是,所有人都选择包庇你。不仅如此,你的妻子,陶可钦更被你们逼着顶罪。那么,陈家人为何选择包庇你呢?你可是杀了自己亲爹的凶手啊。你当夜杀人后换掉的黑色长褂,又是谁给你洗的?”   顾远话一落,躲在四少爷身后的吕荷露出怪异的笑容:“是我,是我给他洗的衣服。”   陈二少怒转身:“你!”他伸出手,陈四少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落。   柳如烟怒骂:“你们想造反吗?”   吕荷疯狂笑道:“我孩子要是活不成,你们也别想活下去!”   怀孕受威胁,让她变得扭曲,她这话,已然成了陈二少杀人的口供。   “你们选择继续包庇陈二少,我猜,这都是陈大少的意思吧。陈大少酒囊饭袋,无法打理生意。陈老爷从未让陈三少和陈四少碰过米铺的生意,所以,你们需要陈二少维持陈家。并且,陈大少和二少之间,做了某种约定,对吗?这个约定,一是生意上的;二嘛,我猜,是关于胎儿的。”说着,顾远踢了踢脚下的酒坛子,继续道,“一臣去调查过你们陈家几代人。发现你们家人口很奇怪,不是少,就是极多。而且,陈大少说过这么一句话‘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你们要的并不是孩子,而是孕妇肚子里的胎儿,需要拿自家胎儿泡酒喝。这便是陈家下人不能留夜的原因。”   陈家人面无人色。   车素薇冷声接口说:“嗜好胎儿泡酒的陈大少向二少承诺,你只要继续照看陈家的生意,只要继续有胎儿酒喝,便隐瞒包庇你杀人的事实。或许,还会把家里一半的生意交到你手中。”   陈四少开口回答:“是承诺,把最好的两家米铺交到二哥手里。”似乎破罐子摔碎,陈家的秘密,他没必要再隐瞒。   他的话让陈大少和陈二少怨恨不已。   顾远对陈四少道:“那你们,又为何跟着包庇他?”   陈四少讥讽地回道:“因为威胁。我和三哥一无所有,爹从不给我们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件新衣,也要经过大嫂的手。如果离开了陈家,我们和街头乞丐无异。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不让小荷怀孕,却没想到还是不小心。现在,我已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我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做证,杀死爹的人是二哥!”   陈大少气得嘴唇发抖,他愤恨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说完,便掐住陈四少的脖子。   吕荷发疯地咬住陈大少:“放开,放开庆可!放开庆可!”   柳如烟抓住吕荷的头发一扯:“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人!”   一时间,陈大少的门口混乱至极。顾远吩咐康一臣:“回捕房,让严云舟来抓人。”   康一臣应了一声急忙离开。   顾远目光再放到外面一堆拉拉扯扯的人身上。突然,一把刀子出现,从陈大少的背后狠狠扎了进去。   “杀了我的孩子,去死吧!”藏刀杀人的是陈大少的三姨太。接着,她又狠狠地捅了两刀,直到车素薇擒住她。   撕扯打架的人不动了,他们看着陈大少缓缓倒在地上,鲜血漫开。陈大少抽搐了两下,没了气息。   陈袅袅大哭了起来:“呜呜呜呜,爹啊……”   柳如烟清醒过来,她趴到陈大少的的身上摇晃着:“庆生——庆生啊——”大哭起来。 第五章   “陶可钦走了。”   “这个女人,毁了我们陈家。”   “陈家没毁,毁掉的人,只是你们。”   监狱里,顾远看着蓬头垢面的陈二少。   “陶可钦以前怀过孩子,对吗?”   “是又如何?”   “无能之人,受人摆布,所以她才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毁灭你们陈家。”   “把她娶入门,是我的错。”   “错不在她,在你们。你连自己孩子泡的酒都喝,这已经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你和她的目的,都达到了。”   事到如今,陈二少依旧执迷不悟。说完后,顾远离开了监狱。他走到中央捕房的大门时,看到了背着包袱的陶可钦。他走上前,陶可钦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你,顾探长。”   顾远祝福道:“愿你有更好的路。”   陶可钦道谢:“谢谢,告辞。”   陶可钦转身,消失在薛华立路的人流中。陈家不可能再留,想必她是回原来的地方去了。不管未来命运如何,离开,或许比留下更好。   半个月后,顾远在卢家湾遇见了陈四少,陈四少送了一袋米给他。顾远欣然接受。现在的陈家,已由陈三少和陈四少共同打理。并且,陈三少再也不敢碰酒。   回捕房后,顾远把米送给了康一臣。他那里,可没做饭的地方。    第十二案   迷途 第一章   连续好几天,车素薇看到那个脏兮兮的孩子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从她的发色来看,应该是外国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   这孩子穿着一身大人的长裙,脸上脏污不堪。多少地,车素薇能猜出她的父母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而遗弃了她。和华人孩子的命运不同,这些被遗弃的西洋小孩,如果向教会求救,一定能得到救助的。可奇怪的是,连续好几天了,每天傍晚,车素薇从捕房回家时,都能看到这个小孩。这个孩子披着沾满污秽的毯子,蜷缩在街角,要不是看她动了一下,她差点以为她死了。   想到最近街头有吃人的传闻,她不由想道:这个孩子要是哪天失踪了,会不会是被潜伏深夜里的“怪物”给吃了?   想到这里,车素薇停下脚步看着她。   路过的一条狗停了下来,对着孩子露出獠牙。当车素薇欲上前把流浪犬赶走时,这女孩动了。她从脏兮兮的毯子里蹿了出来,扑向那只野狗,一张口,便咬住狗脖子。   如同蛰伏的猛兽一般,一动起来,便要人命。   野犬惨叫,鲜血从它的脖子里溅出来。路边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吓得连连后退。车素薇快步上前,捏住女孩的下颚:“松口!”   满口鲜血的嘴巴松开,野犬狼狈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   车素薇一把拉起小姑娘,小姑娘抬起脸,血迹与污秽沾满了大半张脸,那双蓝色的眼睛毫无温度,就像个没有灵魂的野兽一般。拿出手帕,车素薇擦拭她的脸:“跟我走吧。”明天,送她去教会。   小姑娘乖乖地被她给牵走了。   当她们离开没一会儿,两名教会神父赶来,可他们只捡到留在现场的毯子。   蒲石路,家里。   强迫似的,车素薇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洗干净,然后给她穿上自己小时候的裙子。端详着这张干净漂亮的脸,车素薇尝试着问她一些话。可对方不言不语,始终不松口。末了,她温柔地说道:“明天,我送你去天主教君王堂。”   天主教君王堂在蒲石路,离她家很近。里面有一位神父,每次遇见她,总是游说她入教会。遗憾的是,她对死人的尸体更有兴趣。   小姑娘对这话有了反应,她吐出极其蹩脚的汉文:“我不去教会。”   “为什么?”   “我不喜欢教会,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讨厌教会的人。”   小姑娘说话很慢,车素薇耐心地听着。按她说的,他们家族其实不信仰宗教。车素薇记得,有反宗教者拿起屠刀血洗教堂的事情。这么一来,她便不能把这孩子送去教堂,以免酿造悲剧。   “你是哪一国的人?父母在哪儿?”   “他们说,我们是英侨民。父母让我留下,说以后来接我。”   这是被抛弃了吗?这么一来,该如何是好?   “请你、请你不要抛弃我。”小姑娘一把抱住车素薇的腰身,显得害怕不已。   摸摸她的脑袋,车素薇轻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格蕾丝。”   “你想回故乡吗?”英领事馆在公共租界,如果把她送过去,相信他们不会放着她不管。   “我想,我想等父亲和母亲。请你、请你不要赶我走。”   想了想,车素薇道:“好,我不赶你走。”   格蕾丝昂起头,对她露出信任的笑容。   把她送去英领事馆的事情,暂时缓缓吧。她有种预感,这孩子的双亲,怕是不会回来了。而且,她明显没有安全感,现在强制把人送走,凭她那股子攻击性,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先暂时把人留在身边,待获取她的信任之后,再把她交到英领事馆的手中。   “我做晚饭,给你填填肚子。”   “谢谢你,我可以帮助你。”蹩脚的汉文,说得极其缓慢。   “我呢,叫车素薇。以后,你可以叫我薇姐。”   “薇姐,薇姐,我喜欢这个名字。”小姑娘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在格蕾丝的帮助下,车素薇烧了三道菜。两人交谈间,她试图从小姑娘的话里套出她身份背后的信息,遗憾的是,一点也没抓到,这孩子,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   被抛弃的人,性格很容易扭曲崩坏。光是从她极具攻击性的性格来看,她正走在崩坏的边缘,好在,还能挽回。格蕾丝相信父母会回来接她,这才一直在那个地方等待。可如果他们不回来呢?她会一直等待下去吗?   晚上,两人同睡。睡前,小姑娘害羞地亲了她一口,才心满意足地窝在她怀里睡去。车素薇也温柔地亲亲她的头发道了一声“晚安”,拥着她,慢慢睡过去。   感受到车素薇彻底沉睡后,格蕾丝猛地睁开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她凑到车素薇的脸上嗅了嗅,然后,脑袋移到她的脖子边伸出舌头舔她白皙的脖子,舔到车素薇动了一下,她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早。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顾远一个闪身,避到卖灯笼的摊子后面。在身后一直跟着他的人过来时,他走出来,拍到对方的肩膀:“曹记者,你一路跟着我干什么?”   曹青萝转身,脸上一喜:“我才看到你,正打算打招呼呢。”   顾远哑口无言,无奈地说:“没事不要再跟着我了。”   曹青萝急忙道:“有事,有事!”   “什么事?”   “素薇家里来了个可怕的西洋小姑娘!”   “小姑娘?”   “是啊,不知道她从哪里捡来的。”   “好的,我知道了,曹记者请回吧。”说完,继续往捕房走去。   曹青萝急忙追上来:“哎哎哎,等等我——顾远,你有空吗?我听说大世界请来了西洋马戏团,咱们去看看吧……”   上海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二楼,探长室。   顾远进门,跟着进来的曹青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顾远,去吗?那马戏团可有意思了。”   康一臣好奇问道:“什么马戏团啊?”   曹青萝毫不留情地说:“没你什么事!”   康一臣闭嘴。   顾远拿起报纸打开看,挡住曹青萝的目光:“没空。曹记者不去报社,跑来我捕房干什么?”   “今天我歇息。”   “既然歇息,那就留在家里陪家人。”   “行了,说来说去,你还是想敷衍我。”别以为她听不出来。   顾远不回话,曹青萝不禁嘟囔:“我一个女儿家,跟着我出去,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哦,对了,有空你去看看素薇家里的那个西洋小孩,她让我怪不舒服的。”   康一臣又问:“薇姐家里有洋人小孩?”   曹青萝娓娓道来:“是啊,她捡了个叫作格蕾丝的小姑娘。前天,她找我,让我登报找那小姑娘的父母亲,那小姑娘看我的眼神,太可怕了,反正让我很不舒服。不过,她特别抵触拍照,最终也没登报。”怎么个不舒服法,她也说不清,就是,有那个女孩在,她便不敢多留。   康一臣疑惑:“可薇姐没和我们说过啊?”   “这样的事情素薇不会和别人提的,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也是。”康一臣点头。远哥没来之前,薇姐孤僻,远哥来了以后,大家经历很多案子后,才建立了彼此间的信任。   两人说着话,顾远安安静静地看报纸。半晌后,有巡捕上来说:“顾探长,兄弟们从外面抬回来三具尸体,你下去看看。”   曹青萝连忙站起:“凶杀案?”   放下报纸,顾远回:“好,我这就下去。”   巡捕离开后,顾远三人下楼往停尸房走去,车素薇不在。   曹青萝的话,顾远听在耳中,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车素薇最近的异象。最近,车素薇来得晚,回去得早,两人常常擦肩而过。算起来,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停尸房里送来了三具尸体。两具华人,一男一女,还有一具白俄男人。女尸年纪二十多岁,而华人少年,看起来十六岁,身上穿着某个学校的制服。至于那个白俄男人,则有三十多岁。   三具尸体,表情扭曲,死前似乎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指甲都给抠断了,十指变得血肉模糊。从三人的妆容看,能看出他们有亲眷。想来,要解剖尸体,是不大可能的。顾远拿出两双手套和口罩,让康一臣一起戴上,然后解开尸体身上的衣服验尸。   白俄男人裸露的尸体上有黑红色的诡异图纹,这图纹缠在身上,整个人仿佛被勒住似的。曹青萝瞪大了眼睛,而康一臣惊道:“这是什么?”   顾远手指在纹路上又抹又揉,但图纹似乎长在了皮肤下,他吩咐道:“把那两具尸体的衣服解开。”   在康一臣解开另外两具尸体身上的衣服,顾远给白俄男人做尸检时,车素薇总算回到停尸房,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看到里面的情况,车素薇便知道有案子。   “素薇,你终于来了。”曹青萝招呼,然后看向格蕾丝。小姑娘脸上带着笑,这种笑容,看起来极其纯真。可对曹青萝来说,却打心底发怵,直觉告诉她,这个孩子很危险。   车素薇把格蕾丝牵到外面,不让她看尸体。她对曹青萝说:“青萝,替我照顾一下格蕾丝。”说完,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便忙碌去了。   曹青萝脸上一僵,她无可奈何地走出停尸房看小孩。   格蕾丝笑着开口:“我记得你。”   曹青萝干笑:“是吗?”   “你不喜欢我?”   “呵呵,没有的事。”   “不过,没关系,薇姐喜欢我就足够了。”   说完,她悄悄地站在门口看里面的尸检。   三人尸检,康一臣更多的是学习。从尸体的头发到脚指甲,被他们翻了个遍。尸体身上,有如同蛇一般的诡异纹路,其中一条纹路往耳朵里“钻”去。纹路缠在三具尸体身上,仿佛把尸体束缚住,令他们的肉体与灵魂无法解脱一般。   捏开尸体的嘴巴,手伸进去搅了搅,从深喉处抹出黑乎乎、且散发着恶臭气味的黑色液体,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接着,顾远摸到尸体腹部,肚皮下,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往上顶。接着,他慢慢地摁着死者腹部。肚子里面,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也不知道,里面寄生着什么可怖的东西。   “有东西在里面。”   车素薇与顾远对视一眼,她想把尸体给解剖了,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三具尸体有亲眷,没有经过亲眷同意,擅自动刀的话,她很可能会失去现在的工作。直到现在,车素薇还记得自己误解剖了一具有主尸体,那户人家天天来巡捕房闹的事情。恨不得让她跟着他们家儿子一起下葬,最后还是陆连魁出面,事情才得以平息。不然,巡捕房解剖尸体的事情传出去,特别是女子做解剖,她不仅无法留在中央捕房,恐怕出门都会受到人咒骂。   “怎么办?”车素薇不由问道。死者死得异常,最好做解剖。   “等等吧。若下午无人领尸,就把尸体解剖了。”顾远答。到时,所有的责任他来承担。   尸检完成,给尸体穿上衣服恢复原样。他们把手套口罩摘掉,清洗过后,一同上捕房二楼探长室。经过一楼时,顾远吩咐巡捕,如果有人来领尸,告诉自己一声,巡捕应和。   一行人上了二楼,在二楼走廊独自玩耍的小二哥突然对着他们叫了起来。   康一臣上前道:“小二哥,你叫什么呢?”蹲下,揉揉它的脑袋,小二哥的长毛都奓了起来,显得蓬蓬绒绒的,有些可笑。它表情凶狠,那双眼睛如同猛兽一般,四只脚的爪子都露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叫声。   小二哥的样子太过吓人,车素薇不由上前安抚:“小二哥。”格蕾丝贴着她一起上前。突然,小二哥猛地扑过来咬住格蕾丝的脖子,好在康一臣把它抓住:“小二哥!不要咬人!”   格蕾丝惊叫一声:“啊——”   顾远连忙吩咐:“把它抱回文牍科。”   康一臣不管小二哥的挣扎,稳稳地抱着它前往文牍科。坐在文牍科门口的宋修,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了半个身子,看到刚刚的一幕,他眼睛扫了一圈,定在了那个洋人小姑娘身上。   此时,小姑娘正害怕地缩在车素薇身后。   把小二哥抱过来,康一臣说:“不知怎么回事,小二哥突然发疯要咬人。”   听了他的话,小二哥不服地汪汪叫了两声。得到自由后,它支起半个身子,舔了宋修脸一口,宋修收回目光,打了一下它的狗脑袋:“蠢狗。”   “呜呜呜。”小二哥委屈地收回身子。   宋修用下巴指着问:“那个女孩是谁?”   康一臣回说:“听说是薇姐最近收留的女孩,叫格蕾丝。”   点点头,宋修说:“你可以滚了。”   被嫌弃的康一臣走后,宋修拿出西洋棋,小二哥熟门熟络地开始摆棋子。如果它敢摆错,今晚肯定没饭吃。   “说吧。”   “汪汪汪汪!”   宋修推出一棋:“很危险吗?”   探长室,顾远坐在办公桌后,车素薇抱起格蕾丝坐在椅子上,康一臣则拿出笔纸准备记案。至于曹青萝,她拉了一把椅子和康一臣挤一起,似乎真的很害怕那个洋人小姑娘。   车素薇开口:“顾远,这是格蕾丝,前几天我在路上遇见的。”   小姑娘笑得甜甜的,吐出极其别扭的汉文:“顾叔叔,你好。”   顾远目光审视着她:“你好。你怎么跟素薇一起?”他已经懒得介意小姑娘们喊他叔叔,而喊康一臣、车素薇作哥哥和姐姐的事实了。   对于他的问话,车素薇替说话不利索的格蕾丝回答了出来。   顾远认真听着。这小姑娘不仅讨厌教会,也不愿去领事馆,还特别抵触拍照登报纸。他不由露出让人看不懂的笑来。看他这样的笑,车素薇停了口,打算以后再和他解释格蕾丝性子敏感的事情。格蕾丝不可能一直住在她家,现在,她只能慢慢安抚她,取得她的信任后,再送她去英领事馆。   顾远应该能懂她的。   言归正传,几人谈起尸检的事。停尸房里的三具尸体,有几个共同点:一、身上黑红色的诡异纹路。二、表情扭曲,死前或许遭受过极大的痛苦,导致他们双手抓地,指甲翻卷。三、喉咙深处,有不知名之物,味道恶臭。四、肚子里,有蠕动的活物。   四个共同点证明了,杀他们的凶手是同一人。   光从表面,车素薇难以判断三人死亡的原因。如果仅是中毒,是可以从皮肤表面的颜色判断出来的,可三人的样子并非中毒身亡。她想不明白,尸体身上的纹路,到底怎么弄上去的,还有肚子里又是什么东西。   是以,三具尸体唯有解剖,才能查找出线索。   分析完,顾远对康一臣道:“一臣,待会儿你跟我去一趟案发现场。”   “好的,远哥。”   “咚咚咚——”有人敲门,巡捕打开门说:“顾探长,有人去停尸房,打算领尸。”   几人站起,车素薇嘱咐格蕾丝:“你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格蕾丝紧紧抱住她的脖子:“你要抛弃我了吗?”   车素薇安慰:“不会的。”   格蕾丝放开她,甜甜一笑:“我相信你。”   车素薇回笑:“我很快回来。”   格蕾丝认真点头:“好的,我等你。”   几个大人离开,只留格蕾丝在探长室。在他们离开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把刚刚顾远写的纸拿过来一看。   上面,满是凌乱不堪的线条。   四人去停尸房,在他们渐渐靠近停尸房时,突然,里面传来尖叫声和枪声。   “啊——”   “砰砰砰!”   “退出去!退出去——”   一听,便知道出事了。顾远急忙进入停尸房,里面,三具尸体诈尸而起。前来认领尸体的三个人,被吓得腿软倒地,连连后退。而一名巡捕则掏枪对准三具可怖的尸体不断打出子弹。   “砰——”子弹打中白俄男人的肚子,有血溅出,接着,可怖的一幕出现:无数的黑色虫子从他的肚子里钻出。诡异的虫子扭动身子快速朝那名巡捕爬过来,他吓得面无人色,手里的枪差点拿不稳!   三具尸体,笨拙地移动脚步向活人爬过来。有一条黑色的虫子爬到其中一个领尸人身上,顾远掏枪对准虫子打出子弹,那虫子四分五裂地炸开。   “快离开这里!”   前来认尸的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停尸房,可其中一人还是迟了一步。有一条虫子爬到了他的身上,然后往他身体里钻,他痛苦地号叫打滚,其他两人欲上前帮忙把他带走时,被顾远拦住,他一手提一个,把他们扔了出去。那巡捕,也被他呵令出去。   “远哥!”   “不要进来!去找火!去找火!”   康一臣和曹青萝急急忙忙往饭堂跑去。   车素薇抽出解剖刀进入停尸房协助顾远,防止那些诡异的虫子跑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车素薇手中的解剖刀一扎,把虫子扎成两半,那虫子冒出黑红色的血液。   “不知道,别让它们给咬住了。”   被虫子钻进肚子里的男人,招来了更多的虫子,他不停惨叫求救,但顾远无力相助。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以为是巡捕前来支援,顾远和车素薇退到门口。可来的是教会的神父,神父进入停尸房,他们提起一桶子的黄色乳液,然后往尸体、被虫子钻身的男人以及虫子们泼过去。   “啊——”   “滋滋滋——”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三具尸体在融化,变成三具白骨。被虫子钻进身体的男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融化,最后变成了一具站立的白骨,然后倒下摔得粉碎。门外的两个亲眷大哭,晕了过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的味道。被融化的虫子,发出吱吱的刺耳声,化成烟雾彻底消失。   顾远从墙角拿起扫帚进去协同清理虫子,他把扫帚浸到装着奇怪乳液的桶里,然后将虫子扫进黄色乳液。后面赶过来的巡捕欲进入时,一神父嘱咐道:“小心,千万别让虫子钻进身体,不然,就算是神也无法拯救你。”   巡捕们听从,小心翼翼地进去一起清理虫子。   虫子虽然多,但意外地好清理。它们冲着活人来,完全不会逃跑,只要闻到活人的气息,便扭动着身体爬过来。   当康一臣和曹青萝抱着柴火到来时,里面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在看到里面四具森森白骨时,他们惊得没有拿住手中的柴火。   一个多小时候后,停尸房的虫子清理完成。神父们提着桶要走,顾远拦住:“各位请留步。”知道他想做什么,其中一位神父答:“顾探长,我们是天主教圣若瑟堂的神父,您如果想调查,可到教堂找我们。”   顾远让开:“好。”   于是,神父们快速离开。   看着哭晕在地的人,顾远对巡捕道:“麻烦兄弟们把他们送回家。”接着,转头对康一臣道,“一起清扫停尸房。”   又是一番忙活,接近中午才把停尸房洗刷干净。至于那几具白骨,则被放在了尸床上。现在,就算有人来认领尸体,恐怕也认不出了吧。   捕房二楼文牍科的窗户旁,宋修看着顾远几人前前后后忙碌完。   顾远没有回探长室,他带着康一臣打算去案发现场。至于车素薇,因要照顾格蕾丝,就不去了。他们找到抬尸回来的巡捕兄弟,听说他们要去案发现场,巡捕道:“我知道顾探长要调查,所以,那里还留着一个兄弟守着呢。”   拍拍他的肩膀,顾远道谢:“好兄弟。”   于是,二人前往案发现场,曹青萝也跟着。路上顾远说:“曹记者回去吧?”   曹青萝倔了起来:“不,这案子,我跟定了。”   康一臣嘀咕:“这案子真是邪门了。”   曹青萝神神秘秘地说:“你们说,是不是有人拿人炼蛊啊?”   康一臣手一拍说:“这么一看,倒是挺像的。有传闻,南方有苗人,会蛊术哩。”   一行人来到小东门附近的里弄,进了一座空宅子。巡捕指着稀奇古怪的屋子说:“那三具尸体是在这里找到的。”   燃尽的蜡烛、屋子中间怪异的图腾、刻在墙上的符号等,屋子里的一切显得怪异神秘。但是,最恐怖的莫过于吊在屋顶上的干尸,还有干尸周边的骷髅。   曹青萝不免有些害怕:“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顾远手指抚过墙上的符文,然后拿下一根人类腿骨制成的笛子看了看。他吩咐巡捕:“把这屋子里的东西拆了送回捕房。至于干尸,烧了。”   “好的。”   “小心点,如果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就不必拆,直接烧了。”   “明白。”   接着,顾远带人前往天主教圣若瑟堂。   天主教圣若瑟堂在天主堂街,他们到达时,里面有几个人在祷告。顾远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东瀛傀儡师榊切人。肩膀上的那只小傀儡,朝他挥了挥手。   有时,顾远都要怀疑这只装了“心脏”的小傀儡是不是真的有生命,不然它为何总认出自己来?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开始,就创造了诸多奇迹。   榊切人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修女谈话,注意到他们,他走过来:“你我真是有缘,顾探长。”   顾远皮笑肉不笑:“巧合一旦变多了,就不再是巧合。”   显得温文儒雅的男人一笑:“想来,在未来的路上,我与顾探长之间的缘分是不会轻易湮灭了。”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带着他的公理与正义,他能走多远呢?他拭目以待。   顾远回道:“说不定,这将是你的不幸。”   榊切人语调温和:“若是如此,那也是命定。”肩头上的小傀儡对顾远行了一个礼。他把帽子戴上:“顾探长再会。海伦娜修女,明日再见。”   眉目慈祥的修女笑着说:“榊切人先生再见,愿主蒙恩你。”榊切人离开后,她对顾远三人说:“如果三位是来祈祷的,请跟我来。”   顾远道出前来的目的:“我们是来找神父的。”   海伦娜修女应答:“好的,请跟我来。”然后引他们进入。   教堂后方,他们找到了希伯来神父。知道他们前来的目的,希伯来神父先是祷告了一句,然后把他们要追查的真凶道了出来:“是女巫。”   “女巫?”   “在英国,女巫被教会通缉,她狡猾地化装乘船流窜到这座东方之城。在这里,她行使巫术,若不把她找出来,人们将陷入灾难之中。”   这桩案子,原来是西方女巫所为,她养了毒虫,“种”到人们身上,让人诈尸而起,变成行尸走肉。那些虫子,一旦进入活人身体,将啃食人们的脏器作为巢穴繁殖。   “所有教会都在寻找女巫的下落,但她是个极其狡诈的人,总会在我们找到她巢穴的时候,换了个地方……”   最后,神父说:“我希望,此事由教会的人解决,巡捕房不要干涉。因为,只有我们才能对付她和她的毒虫。”   对于神父的话,顾远答道:“教会是教会,捕房是捕房。教会要做的事情,只要不违背律法和道义,我便不会干涉你们。所以,同理,你们可以要求我们不要调查西方女巫之事,但我们却可以不按照你们的意思去执行。”   教会与巡捕房,这本身就是两个不相干的存在。   神父说:“唯有神才能审判邪恶之人。”   顾远说:“若人无法审判罪人,神又如何能审判?谢谢神父给我们提供的线索。一臣,走吧。” 第二章   翌日一早,顾远踏入巡捕房时,小二哥叼着一封信摇着尾巴走到他跟前。他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看好狗,它要敢掉一根汗毛,杀了你!   苍劲有力的笔锋,充满了杀气,也不知道宋修去哪儿了。摸摸小二哥的脑袋,顾远说:“我不在的时候,宋修出门,你跟着谁过的?”   “汪汪!”   “跟着捕房的兄弟们过的。”回答他的是昨天那位带他去现场的巡捕,巡捕嘟囔道,“我们要是没照顾好小二哥,宋修真的会宰了我们。不过,现在有顾探长在,咱们兄弟总算不用为小二哥操劳了。”   顾远不由失笑:“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啊,这可是咱们捕房的未解之谜。”   “是吗?”   小二哥开心地绕着顾远转圈圈。   “对了,顾探长,昨天你让我们收拾回来的东西,已经堆在捕房后的杂物间里了。”   “辛苦了。”说完,顾远带着小二哥去杂物间。到了杂物间,他戴上口罩与手套,开始查看带回来的东西。那支人骨笛,看起来是常用之物,因为骨笛光滑,内外看起来保养得很好。接着,继续翻,几张斑驳的黑白照片掉落出来。这照片里的背景十分凌乱,认真看的话,能看得出一个浑身赤裸的孩子在吃……人肉?看不到这孩子的脸,光从体形上看,能判断出有三岁左右。   接着看第二张照片。这一张,还是看不到脸,只看到趴伏在尸体上啃的背影。   第三张,孩子的半个身子被吊了起来。从她的手脚姿势来看,似乎正在遭受虐待。   第四张,照片上只有一颗西方男性的头颅。   第五张,一只手,对着吊起来的大肚子孕妇剖产。   第六张,一个婴儿从孕妇肚子里掉出来。   没有了。   最后两张孕妇的照片,让顾远想起昨天的那具干尸。那具干尸的肚子便是剖开的。   六张照片,泛黄斑驳,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来来去去,反反复复,顾远认真地看这几张照片。照片虽然不清晰,但能从孩子瘦弱的身形骨骼判断,这是个女孩。把照片和骨笛放一起,他继续查看其他物品。   这时,外面传来小二哥凶猛的叫声。放下手里的东西,顾远走到门口,看到格蕾丝和小二哥对峙。牵好小二哥,格蕾丝笑着道谢:“谢谢顾叔叔。”   “不客气。”   “我能进去看看吗?”   “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可素薇姐姐说,里面有一个球。”   “我拿给你。”说完,顾远牵着小二哥进去,以免它袭击格蕾丝。身后,小姑娘跟了进来,小二哥一直龇着牙,只要她敢靠近一步就咬人。顾远安抚小二哥,继续找球。   但他认认真真地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任何球形物体。   “你要找的球,没有。”   “谢谢顾叔叔,看来是薇姐弄错了。”   弄错了?   车素薇弄错了?   车素薇会弄错?   顾远回头看着笑容甜美的女孩,他唇角勾起:“没事。”   格蕾丝告辞离开。她走后,顾远弯腰捡起照片和骨笛,然后吩咐巡捕把里面的东西弄出去,全部烧了。   坐在探长室,顾远查看带上来的东西,意外的是,少了两张照片:被吊起的孕妇被解剖肚子,和另外一张婴儿从被剖开的肚子里掉出来。   眉头微微一皱,于是,他拿起笔开始画,格蕾丝的相貌显露出来。他把画好的人像交给康一臣:“一臣,替我暗中调查一下格蕾丝的身世,在教会与侨民中打听。”   康一臣接过一看:“这是格蕾丝?”小姑娘有问题?   “除了你我之外,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好的,远哥。”   康一臣离开调查。拿着几张照片,顾远脑海深处,那些线条弯弯绕绕,然后死死纠缠在一起。   眼下的情况是,已经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可他却对凶手的年龄、长相一无所知。拿好照片站起,把小二哥招呼来:“走,出去遛遛。”   顾远牵着小二哥前往霞飞路的一家照相馆,把手里的照片交给相馆师傅。相馆师傅戴上眼镜好好看了一番,说:“这几张照片,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   点点头,相馆师傅继续说:“是的,最少也有二十年了,我不会看错。”   收起照片,顾远离开相馆,一路牵着小二哥,顾远不由思索:格蕾丝为什么要偷窃其中两张照片?   这个古怪的小姑娘,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堵死了车素薇给她寻找家人的机会。留在车素薇身边的她,又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返回捕房,顾远把裘意远招来,让他带人去盯着天主教圣若瑟堂。裘意远应声,带人暗中盯梢去了。接着,他给曹青萝打了个电话,之后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思考。   他不知道英国来的犯罪者是什么时候来到上海的,如果早就来了,只能证明,她的人体巫术谋杀的罪行隐藏得很好。可这个案子刚刚爆发,之前从未听说过,也没有人前来报人口失踪的事情,教会也没有异样。因此,他推断罪犯女巫到上海没多久,在被教会的人发现后逃脱了。结果三具留在原地的尸体被人发现,然后报案到捕房。   上海之大,想要在这座东方大都市找到一个连长相也不知道的人,比登天还难。现在,唯有以教会为突破口,希望裘意远能从里面带来消息。   下午离开捕房时,顾远牵着小二哥下楼,他踩着时间点与车素薇在捕房门口相遇。小二哥看到格蕾丝时,毛竖起来。顾远安抚它,它才躲在他身后死死地盯着小姑娘。他说:“曹记者找我们吃饭。”   “一臣呢?”   “英姐来电话,让他早点回去了。”   “好的。”   三人一狗离开捕房坐电车前往公共租界。电车上,格蕾丝夹在顾远和车素薇中间,而小二哥麻溜地钻到椅子底下。   “那几具尸骨,可有人收殓了?”顾远盯着车素薇问。   “都已经收殓了。”   “那就好。”   “案子,怎么样了?”   “已安排人去教会盯梢了。”   “希望能早点破案。”   到站时,顾远叫了一声,小二哥利落地从椅子底下蹿出跟着他下车。身后,在车素薇带着格蕾丝下车、电车开启的那一瞬间,有一双手从车门处伸出来,这双手抓住格蕾丝的腋下,把她拉回了电车上。   “当当当——”电车启动。   “素薇姐姐——”格蕾丝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叫声。   “格蕾丝!”车素薇大惊。顾远飞速地追着电车跑,小二哥汪汪汪地叫着,追过去,如一道闪电。   很快,一人一狗把车素薇甩在了后面。   顾远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当距离电车几步远的时候,他脚下猛地一踏一跳,跳上了电车。上来后,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捂着格蕾丝的嘴巴把人往前门拖去。顾远强行拨开拥挤的人群,眼看格蕾丝被带走,他猛地抽出了枪,砰的一声,子弹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对方的手臂!   车里人惊叫。   电车剧烈的刹车声响起,所有人身子往后倒去。顾远趁机抓住格蕾丝,黑衣人最终放弃,独自跳下车逃跑了。顾远拎起格蕾丝,从后车门下去。小二哥绕着顾远,不敢靠近,而车素薇总算是跑了上来。   看到她,格蕾丝投入她的怀抱中大哭。   深吸了一口气,车素薇的气息总算是缓了过来,她抚摸格蕾丝的脑袋:“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   哭了好一会儿,在小姑娘的情绪渐渐稳定后,三人一狗继续前往酒楼和曹青萝会合。   某座酒楼里,桌子上的气氛冷冷的,让曹青萝不知怎么开口好,他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一通电话说大家一起吃饭,现在,人来了,这气氛似乎有这么一点紧张。   她点了几道菜,还让酒楼招待拿来几片鲜嫩的白菜叶子跟一根青瓜给小二哥。桌子底下的小二哥收到白菜叶和青瓜,高兴不已,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片刻的沉默后,顾远盯着小姑娘,口气如同审问犯人:“格蕾丝,刚刚抓你的人是谁?”   车素薇微微皱眉,她低声道:“顾远……”没看到格蕾丝还在害怕吗?   顾远继续追问:“格蕾丝,你撒谎骗了素薇,对吗?”   车素薇微怒:“顾远,不要再说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素薇想替你找回家人,可不管是教会、领事馆和报社,你一句话把对你有益处的路全堵死了。所以,你在躲着谁?”   格蕾丝有些恐惧地看着顾远,曹青萝听得莫名其妙,这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躲的人,是刚刚的那个人。那么,此人是谁?又为何抓你?”   格蕾丝的身体开始颤抖。车素薇不由一怒:“顾远,你够了!”   顾远一笑:“车素薇,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没想到,女人一旦感情用事,就会被蒙蔽双眼。所以,女人到底是女人。”   顾远那种轻蔑的眼神及语气,让车素薇彻底变了脸色。曹青萝急忙扯住顾远的袖子:“顾远,不要说了。”素薇好强,被自己信任的朋友这么说,这无疑是在她身上扎刀子。好不容易,素薇才放下防备接受新的朋友,现在,他这一席话,等于把两人之间建立起的信任摧毁了。   车素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顾远慢条斯理,他脸上依旧带着嘲讽的笑意:“还想做什么医士,这辈子,你也就这样了。”   车素薇豁然站起,牵起格蕾丝,脸色含怒,语气有些激动:“格蕾丝,我们回家。”   顾远道:“走好不送。”   挣开车素薇的手,格蕾丝爬到桌子对面,然后凑到顾远的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杀了你。”   顾远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头:“祝你有好运气。”   格蕾丝回以笑容:“谢谢顾叔叔,希望你不要再和薇姐姐吵架。”说完,跟着车素薇离开酒楼。   菜上全,只剩两人一狗。小二哥跳上椅子,顾远把一碗白米饭和一盘菜推到它面前,小二哥摇着尾巴开心地吃了起来。   顾远敞开口吃饭,曹青萝有些食不知味:“顾远,你怎么和素薇说那样的话啊?”   “让她脑子清醒一点。”顾远答。女人一旦进入迷途,就再难回头。   “可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伤人了。”   “好好吃饭。”他不想再谈。   好不容易能够和顾远单独吃饭,曹青萝却有些吃不下。 第三章   一连三天,顾远和车素薇如同陌生人一般,见了面也不打招呼。捕房里的巡捕纷纷猜测他们是不是闹不愉快了。   中午,顾远牵着狗前往饭堂吃饭,下楼穿过一楼捕房大厅时,格蕾丝端着托盘向他走来,一面靠近,一面用别扭的汉文说:“没看到顾叔叔下楼吃饭,所以,我专门给顾叔叔送饭。”说完,她带着真诚的笑容站在他面前,递过托盘,继续说,“希望顾叔叔不要再和素薇姐吵架闹别扭了。”   顾远还记得小姑娘对自己的“威胁”呢。他笑意不明地伸出手,欲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时,格蕾丝托盘下的手一顶一扣,饭菜一个倒翻,全部泼洒在自己的身上。   啪啦一声,碗砸在地上,捕房大厅里的巡捕齐刷刷地看过来,只看到愣着一张小脸的小姑娘目光含泪,然后表情极其难过地说道:“对不起,顾叔叔,我不知道您不喜欢。”   所有人看着顾远,不由心道:顾探长怎么欺负一个小姑娘啊?   小二哥低头想要舔地上的饭菜,顾远拉住了它,以免碎掉的碗片割伤它的舌头。   “格蕾丝,怎么了?”过来找人的车素薇看到摔碎的饭菜,还有格蕾丝身上的污渍时,眉头一锁,“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欲开口,却被格蕾丝抢先道:“对不起,素薇姐姐,我以为顾叔叔喜欢……是我不对。顾叔叔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只是想让你们不要再吵架了。”小女孩越说越难过,眼眶也越红,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上的泪水。   看了一眼顾远,车素薇牵起格蕾丝转身离开。   看着这一大一小的背影,顾远目光沉了沉。   他不做解释,不是不屑,也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没必要。真要斗起来,小姑娘未必斗得过他。她只不过把车素薇“绑架”在自己身上,并加以利用,这样一来,就等于往他身上加了一层束缚。因此,和这样的小姑娘斗气,有的时候,对自己是不利的。   这个小姑娘,远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   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好,顾远牵着狗出门吃饭。吃完后,便到车素薇捡到格蕾丝的街道去。小二哥从街角乞儿身上扒下一张格蕾丝曾经盖在身上的脏兮兮毯子,然后朝顾远跑来。那乞儿大叫一声追上来:“狗混账,快把毯子还我!”   顾远弯腰拿过小二哥口中的毯子,那乞儿追上来后急忙从他手里把毯子抢过来:“这是我的!”   “汪汪汪!”   顾远问道:“前段时间,这里有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乞丐,你知道吗?”   小乞儿不答,反而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顾远从兜里拿出钱放到他手中,乞儿便道:“有。还是个疯子。”   “能把她的事情告诉我吗?”   小乞儿又伸手,顾远再把钱给他。小乞儿说:“她抢我们的东西吃,抢不过,就咬人。之前,还把一个乞丐咬得血肉模糊,那乞丐差点被咬死了。我还见过她饿得生吃小狗呢,简直像个‘食尸人’。咱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她。”   “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吗?有没有和别人接触过?”   “半个多月前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有个女人把她带走了,应该是把她收养了。这段时间,我经常看到那个女人带着她经过这里。”   小乞儿这么一说,顾远便猜出他说的是车素薇。   “那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唉,她幸运,要是被收养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不过,她走了也好,不走,我们也一定会想办法把她赶走。”   问完,顾远继续向附近打听。在周边的商铺里,他打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面包房里的店员说:“那洋人小姑娘年纪虽小,却比大人聪明。性格野蛮古怪,她很危险,容易伤人,还喜欢盯着年轻女人看。我见过她从垃圾堆里找出一件裙子穿在身上,还见她捡了一支被丢弃的口红抹在口上。”   拿着从店里买到的香肠递给小二哥,顾远顿了一下:模仿大人吗?很多孩子年纪小的时候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打听完,顾远牵着小二哥回捕房。刚打开探长室的门,便看到格蕾丝背着手独自一人坐在里面。   看到他,小姑娘露出单纯的笑容:“顾叔叔。”   小二哥警惕地盯着她。顾远牵着它坐下,然后对眼前一脸神秘的小姑娘道:“小小年纪,却戴着一张面具骗人,还真是卑劣至极。”   小姑娘笑道:“顾叔叔误会了,我只是来和顾叔叔谈判的。”   顾远语气冷漠:“哦?不知道你想谈什么?”   对方答:“离开中央巡捕房,离开素薇姐,不要再出现。”   顾远反问:“那你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强留在她身边?”   格蕾丝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她把尖锐的刀子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只要我刺下去,并告诉她是你伤害了我,相信,你们会就此决裂。而你,将成为她的敌人。还请顾叔叔不要违背我的意思。”   “格蕾丝,在上海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是简单的。你以为你的欺骗,素薇察觉不到吗?只是,利用这样的善良,你还真是阴狠低劣。”   “不管她知不知道,对我,她不会放手不管,不是吗?而且,只要你离开,时间一长,她就会渐渐忘记你。”   “素薇真是给自己捡了一只野兽呢。”   “希望顾叔叔能考虑考虑我的意见,不然,受伤死亡的人会是您。”   说完,小姑娘把刀子收入怀中离开。   这个小姑娘,还真是他和车素薇之间的灾难。她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敌意,甚至想毁灭他,以满足自己的独占欲。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做到这个地步,那么,今天他离开了,明天呢?与车素薇有着渊源的陆连魁,会不会也成为她下手的目标?小小年纪,真的会有这么深的心思?这让人难以想象。   车素薇不是愚钝之人,更不会随便被人牵着鼻子走。可要怎么在她面前撕开小姑娘的嘴脸,并强行把人送走呢?   一个理由和契机,他需要这个。可这之前,他要先等到康一臣的调查结果。   他需要确定小姑娘的身份。   翌日,捕房门前,牵着狗的顾远与牵着小姑娘的车素薇相遇。车素薇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往里面走,顾远张口叫住:“素薇,咱们两个谈谈。”   车素薇停步回首,小姑娘脸色骤变,她突然变得害怕至极,人止不住地哆嗦:“素薇姐姐要抛弃我吗?”   车素薇低头对满目惊恐的女孩说:“格蕾丝,别害怕,我不会送走你的。”   格蕾丝痛苦流泪:“我知道顾叔叔不喜欢我,还想把我送走,可我也不喜欢顾叔叔和素薇姐姐吵架。如果素薇姐姐要抛弃我,那格蕾丝……”   一看格蕾丝的状态不对,车素薇不由担心,她对顾远道:“改天再谈。”说完,便抱起小姑娘快步离开。   顾远若有所思。几岁的小姑娘真的太聪明,且会使手段、会算计,简直比成年人还可怕。拍拍小二哥的脑袋,顾远道:“走吧。”   ?   下午,楼下巡捕上来说:“顾探长,刚刚小姑娘抢了小二哥的球,还砸它。小二哥追着她去了,你去看看吧。”   这几天,明眼人都看出顾远和车素薇不对劲,而小二哥对那洋人小姑娘有敌意。   巡捕的话让顾远内心深处腾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道了声谢,他急忙下楼追过去。   循着小二哥的声音,一条无人的巷子里,他看到了一人一狗对峙的场面。   如果说小二哥凶猛起来像只凶悍的狼,那么小姑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兽。   格蕾丝做出了进攻扑倒的姿势,在她扑向小二哥时,顾远走过来从背后拎住她。小姑娘四肢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不顾她的挣扎,顾远把人摁在墙上,格蕾丝狠狠地瞪着他。   顾远冷冷地说道:“故意招惹小二哥,把我引过来,你想干什么?”   格蕾丝诡异一笑:“给顾叔叔一个教训。”   顾远沉声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此刻,格蕾丝掉了一根汗毛,他都脱不了干系。虽然他很想直接把人捆了,扔到英领事馆。   “素薇姐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她,顾叔叔是多余的人。我警告过您,您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格蕾丝以为,这样的威胁,能令顾远妥协。   这只能说,她太不了解顾远了。   顾远缓缓松手,格蕾丝从墙上滑落。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从他身上透出来的压迫感,让格蕾丝感到恐惧,这更让她决心杀顾远。   顾远轻蔑地看着她:“格蕾丝,只要我动手,别说车素薇,就是陆督察,也无法留下你。”   小姑娘愤恨地瞪着他,在他伸手把她提起来带回捕房时,她朝他一撞。顾远退后两步,格蕾丝趁机逃走了。   “小二哥追上她!”   汪汪叫着,小二哥追了上去。顾远摸到自己的腹部,将一根长针从腹部拔了出来。   他皱了皱眉头,希望针上没有毒。   顾远找到小二哥时,格蕾丝不知所踪,牵起小二哥,他转身往南市去。   南市伞店,小二哥乖乖地趴在地上不闹腾。   机械伞在屋顶上旋转飘浮着,伞下,顾远眉眼低垂。公输春解开他上身衣扣,看了看腹部上的针刺,好在没有中毒,也没有感染。   看顾远貌似有心事,公输春问道:“怎么了?”   “一个案子。”   “说说。”   顾远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完后,公输春便知道他这是在意了,在意车素薇。不过,这个案子让她起了兴趣,特别是他所提到的照片和骨笛。   顾远拿起伞支架在地上开始画:“这就是死者身上的纹路。”   公输春看完后,问:“你可想过,那个小姑娘和你要查的案子有关系?”   “有怀疑过。”因为格蕾丝偷走了其中两张照片,如果她真的和犯罪女巫有关,那么,那天在电车上抓住她的人,很可能是他追查的犯人。   “能让我看看那几张照片吗?”   “在捕房里。”   “我跟你走一趟。”   难得地,公输春为了顾远的案子离开伞店。她背着两把机械伞,腰间挂着烟杆子。当他们带着小二哥回捕房时,捕房里有些混乱,有巡捕看到顾远回来急忙说:“顾探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赶紧、赶紧把小二哥带走!”   “怎么了?”   “小二哥咬伤了那个洋人小姑娘,那个小姑娘被咬得血肉模糊,车素薇刚刚把人送去医院了。”   听了他们的话,公输春一笑:“还真是厉害的孩子。”如果不是她今天来,是不是洗不掉顾远的罪名?   心狠手辣,比他们这些成年人还要可怕啊。   顾远淡然道:“好,我知道了。”   牵着小二哥带着公输春上二楼探长室。   顾远从抽屉里拿出那几张照片,说:“相馆里的师傅说,这些照片至少有二十年了。”   公输春接过看了起来。照片着实诡异,如果照片有二十多年了,那么照片里的女孩,也该有二十多岁了。想到这儿,她问:“在电车上抓洋人小姑娘的人,年纪多大?”   “看不到脸。”不过,他过目不忘,那人裸露出来的皮肤暴露了她的年龄。于是,顾远猜测道:“那皮肤,看起来有四十多岁。”   “这么说来,照片里的孩子,并不是电车上的人。你说过,被偷窃的两张照片,有一个孕妇和被解剖出的孩子。假设那个胎儿就是照片里的孩子,那么她有可能是犯罪女巫抚养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现在应当有二十多岁。洋人小姑娘才七岁左右,她必然不是照片上的孩子。那么,她窃取照片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偷窃照片?有没有可能,她偷窃照片的目的是为了隐藏照片上某个你未曾发现的秘密?”   脑海深处的线团炸开,又缓缓聚拢,纠缠成一团。   “顾远!”   从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车素薇一脸厉色,进门后,对着顾远扬起手要打下去——   手没有落到顾远的脸上,因为,公输春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二哥亲昵地蹭蹭车素薇,她脸色难看至极。把她的手放下,公输春说:“车小姐,有话好好说。”   “捕房的巡捕说看到小二哥和你出去,格蕾丝也指认,说是你让小二哥把她咬伤的。所以,我想问,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车素薇表情阴郁压抑。   顾远那双迫人的目光压向她:“你选择相信谁?”   这样的眼神,让车素薇愣了一下,随即某种狼狈感涌了上来。   公输春插入两人中间,她抽出烟杆子点燃,抽了一口烟吐出:“车小姐,顾远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作为证人,我有必要给他澄清。”   车素薇咬牙,避开顾远的目光。脚下的小二哥亲昵地蹭着她。   顾远说:“一起去看看吧。”   “也好,我对这小姑娘很有兴趣。”   广慈医院。   看到被包成粽子的小姑娘,顾远不由得想笑。为了让他与车素薇反目成仇,她还真是比他心狠手辣。   看到顾远,格蕾丝瑟瑟发抖。顾远走到床边,小姑娘更加害怕了,他扬起一张温柔的脸问:“格蕾丝,说说,是谁咬了你?”   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着三个大人,格蕾丝指着他歇斯底里地疯叫:“妈妈——妈妈——妈妈——”   车素薇急忙安抚:“冷静点,格蕾丝!”   被子被她掀在地,格蕾丝害怕地把自己埋在车素薇怀中,脚趾卷了起来。   公输春扫了一圈“小粽子”说:“咱们还真是不受待见呢。”   “呜呜呜呜……我害怕,我害怕。”   看着无法平静下来的格蕾丝,车素薇低声道:“顾远,你们出去。”   他们离开病房后,格蕾丝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病房外,公输春悠悠调笑:“那小姑娘对你的厌恶还真是惊天动地。不过,我要收回在捕房里说的话。”   “哦?”   拿出照片,公输春指着照片里孩子的耳垂:“这个孩子的耳垂和洋人小姑娘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格蕾丝是这孩子的女儿?”照片里的孩子长大的话,有二十多岁。再看看格蕾丝的年纪,有很大可能是照片里小孩的后人。   “不。我的意思是,她就是照片里的孩子,你再仔细看看她的脚趾。”   脑海深处纠缠成一团的线彻底炸开,顾远拿过照片,他看到,照片上的孩子有第六只小脚趾。   “被巫术养活的孩子,可不是什么大吉之人。我建议你调查一下车素薇家附近,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说——”指着照片里吃人肉的孩子,“比如说,食人。”顾远脑海闪过小乞儿说过格蕾丝生吃小狗的话来。   如果不是来医院一趟,公输春也不会发现真相,不仅仅是她,顾远也一样。因为,车素薇没有看过这几张照片,而他也没有见过格蕾丝光脚丫的样子。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或许早就发现了格蕾丝的真实身份。   “所以,格蕾丝身体里住着的是个成年人,这小姑娘弄巧成拙,把自己出卖了。”她偷走那两张照片,目的不过是为了照片上的女人。因为那个被吊起来剖腹产的女人,是她的母亲。至于格蕾丝为何不会长大,公输春猜,小姑娘有某种病。   “小心一点,她说要杀了你,就一定会杀了你。她接触车小姐,想必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女人,身上会沾染尸体的味道。而从小吃尸体的孩子,很容易被吸引。从没有被人爱过,一旦被爱,就会上瘾,难以戒掉。独占欲,使她容不得其他人的存在。因此,车素薇身边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谢谢你,公输先生。”   “不必言谢,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件有趣之事。”说完,公输春离开了广慈医院。   牵着小二哥在病房门口,看着床上的洋人小姑娘亲昵地叫着车素薇“妈妈”,而车素薇不断地纠正她的叫法。   真是可笑,自己竟然和一个“小姑娘”斗。她这自残的一计虽然失败了,却让她们更加亲昵了。经此一事,下一次,格蕾丝会用更加卑鄙残忍的手段陷害他吧。   次日,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室。   调查归来的康一臣进门激动地说道:“远哥,我打听到了!她和咱们要查的犯罪女巫是一伙的!”   康一臣把自己调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他的调查证实了格蕾丝的身份。那个洋人小姑娘,是女巫抚养的孩子。但最大的收获是他打听到了犯罪者的长相。他一面描述,顾远一面画。康一臣说完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呈现纸上,康一臣凑上来一看:“咦?这个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顾远脸色一变,他赫然站起:“是天主教圣若瑟堂的海伦娜修女!”这个女人,竟然藏到了教会里面。想到好几天没有回来的裘意远和其他探员,他不由想到,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跟我走!”   “汪汪汪!”   到了巡捕一楼,顾远大声吆喝了一声,一队巡捕站了出来,跟着他前往天主教圣若瑟堂。而前来找顾远的曹青萝看到他带人出门,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一行十多人到达天主教圣若瑟堂,神职人员看到闯入的巡捕急忙叫道:“请不要乱闯!请不要乱闯!”   顾远逼问道:“海伦娜修女在哪儿?”   “她单独去找希伯来神父了。”   “什么?她是你们在找的英国女巫,快带我去!”   神职人员脸色骤变:“请跟我来!”   一行人到达忏悔室门前。顾远推门,门不动。他退后好几步,脚下带风,腿一踢,门轰的一声被踹开。   里面,神父倒在地上,不见他人踪影。顾远上前,探了探神父的气息,人已死亡。接着,手抚到他的腹部,感受到肚皮下蠕动的东西后,顾远道:“把他的尸体处理掉。”   神职人员悲痛至极。   一路追过来的曹青萝看到这悲伤的一幕,拿起了相机。   女巫是教会里的海伦娜修女,这消息传开,整座教会变得有一些不安。顾远带着巡捕搜不到人,便让小二哥去找裘意远他们。   他们在教会附近的一条小径上,找到裘意远和其他探员。看到顾远,裘意远急忙道:“有个女人杀人!”   看到一脸死灰的探员,顾远蹲下一摸,在摸到他腰间有蠕动的虫子后,说道:“把他送去教会,里面有人会处理。”此时,裘意远还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那个女人往哪里去了?”   “往这个方向。”   顾远目光一转,那个方向,通向广慈医院。 第四章   广慈医院。   “这边!”拉着格蕾丝,车素薇带着她拐进另外一个楼道。   “格蕾丝——格蕾丝——格蕾丝——”她们身后,传来一道女人怪异的叫声。   车素薇手心冒汗,格蕾丝害怕得发抖。楼道尽头,是一道上下楼梯,只是,往下楼梯去的门被锁住了,试了试,打不开。   “格蕾丝,真是个坏孩子。”脚步声越来越近。   “上去!”转身,车素薇拉着格蕾丝往楼上跑。尽头出现一道门,车素薇额头渗出密汗。前来找格蕾丝的黑袍女人在身后,她们已无退路。如果这道门打不开的话……   车素薇抓住门把手,狠狠一推——   门开了,外面,是广慈医院的顶楼,广阔湛蓝的天空映入眼中。   带着格蕾丝跑到顶楼,两人躲到杂物堆的角落里。缩在车素薇怀中的小姑娘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车素薇的手死死地捂着她的嘴巴。   格蕾丝流下恐惧的泪水,在泪水流到车素薇手指上时,她觉得烫手至极。   “格蕾丝——真是个坏孩子。”脚步声上了顶楼。车素薇一只手抽出解剖刀,她预感,她们躲不了多久。   “格蕾丝——”这声过后,女人的声音和脚步声消失无踪。   整个天台,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以及门咿呀吹动的响动声。好安静,黑袍女人如同消失了一般。可越是这样,车素薇的心就跳得越快,甚至是,有种不敢动弹的感觉。   这样下去不行。一味躲藏,只会让她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她可不能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想到这儿,车素薇在格蕾丝的耳边轻声说道:“格蕾丝,别害怕,谁都带不走你。”   被裹成粽子的小姑娘流着泪缓缓点头,当车素薇放开格蕾丝的嘴巴,人一动的刹那,一张脸突然从侧边闪了出来。   格蕾丝惊恐尖叫:“啊——”   车素薇手中的解剖刀划了出去。   这边,顾远带人到广慈医院时,便听到顶楼传来格蕾丝恐惧的尖叫声。一把解剖刀落下,掉落眼前。他抬头一看,恰好看到车素薇被掐着脖子,半个身子悬在天台外的一幕。   抬起枪,逆着阳光。顾远对准了黑袍女巫,砰的一声,子弹打飞她脑袋上的斗篷。海伦娜修女那张画满了虫子的脸与紫色的嘴唇暴露出来。顾远连忙带人快速往天台赶去。   “妈妈!妈妈——”   顶楼天台上,如同野兽一般的格蕾丝扑到女巫的身上,她四肢如蛇一般缠上女巫,露出白牙一口咬下,撕咬下女巫脸上的一块皮肉。   “啊——”海伦娜修女大叫一声。而命悬一线的车素薇收回了身子,她大口喘气。一抬头,便看到海伦娜修女抓住格蕾丝的头发,狠狠一扯,把小姑娘的头皮都给扯下来了。可小姑娘硬气,就是不放开她。   瞬间,鲜血淌下,格蕾丝满脸是血!   女巫的脸开始扭曲:“不可原谅!格蕾丝,你这个坏小孩!”   面无血色的车素薇腿下一扫,扫向海伦娜修女。可对方抬起脚,一脚踩到她的脚上。车素薇痛苦惨叫一声。听到她的惨叫,格蕾丝陷入癫狂之中,她张口便咬,如同不会思考的野兽。再次被撕下一块肩膀肉,格蕾丝被愤怒的海伦娜修女从身上扯了下来,如同扔垃圾一般扔到杂物堆里。格蕾丝惨叫一声,瞬间骨折。   海伦娜修女狠狠地踩在车素薇的肚子上,一下又一下,车素薇痛得几乎蜷缩起来。接着,她拧开一个装着虫子的瓶子,往车素薇身上倒——   车素薇瞳孔一缩。   看到这一幕的格蕾丝忍着剧痛,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扑到车素薇的身上。海伦娜修女倒下来的虫子,落到了格蕾丝的身上。格蕾丝满身的伤口立马吸引了它们,然后凶暴地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啊——”格蕾丝惨叫。   海伦娜修女气得一脚把人踢飞,手掐向车素薇的脖子。   车素薇不断挣扎,她渐渐窒息,眼睛翻白。感觉自己被掐死的那一刻,混乱的脚步声踏上楼顶,顾远手中的枪砰砰地打出好几颗子弹,海伦娜修女的身体被打穿了好几个血洞。然后,她倒在了车素薇的身上。   顾远急忙上前:“素薇!素薇!”   把手探到车素薇的鼻子下,他脸色大变,然后手指交握,往她的心脏上摁压。几下之后,车素薇从鬼门关走出来,她大口吸气。顾远抱住她,声音微微颤抖:“没事了,没事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格蕾丝痛苦地淌下泪水,脸上的鲜血,被冲成了两条清水道。她转身,向门口爬去。   看到她爬离的背影,车素薇虚弱地伸出手:“格蕾丝。”   对方头也不回地爬走了。   把脸埋在顾远怀中,车素薇压抑地哭出声来。   康一臣和小二哥看着,却不知如何安慰。   两天后,天主教圣若瑟堂。   一场葬礼,几具白骨。把手中的花放到一具七岁女孩的骸骨上,车素薇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格蕾丝,以后再也不必遭受磨难了。”   就算知道小姑娘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且人格早已崩坏扭曲,她也无法忘怀。对方以性命来救她,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   车素薇之后,顾远把花放到骸骨的心脏上:小姑娘,安息吧。   葬礼过后,顾远扣住了前来吊唁的榊切人手腕:“榊切人。”   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含笑有礼:“顾探长?”   “海伦娜是逃亡的女巫,你是不是知道?”   “知道。只是,我以为那是她与我开的玩笑。并且,顾探长从未问我,不是吗?”所以,这个案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顾远缓缓放开他的手腕,说:“和你无关,你却偏偏总是出现在案子里。”   榊切人拿起帽子放在胸前笑道:“这是我与顾探长的缘分。尚有一事,不知道顾探长可曾听闻?”   “什么事?”   “几年前,在律法及秩序最为混乱的上海滩,有一群不论罪名大小而存在的审判者们。”   顾远一怔。榊切人继续道:“审判临近之日,审判者归来。”说完,他点头说了一声“告辞”,坐在他肩头的机械小傀儡向顾远挥挥手告别。   走到顾远身边。车素薇问:“顾远?”   回过神,顾远道:“没事。”想追上去问,却抬不起脚。   康一臣不由问道:“榊切人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顾远答:“喜欢玩弄人心的恶人。”他也想知道,此人的背后究竟掩埋了什么样的秘密。   康一臣嘀咕:“恶人?看起来不像啊。”   车素薇语气轻微:“有时候,榊切人先生或许才是看得最清的人。”   曹青萝接口:“不管他。素薇,咱们走,一起庆祝你没事出院。”   “汪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急忙跟上。   ——END——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