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走狗》作者:文盲土拨鼠   他只想偷得一个心上人的吻。疯批X疯批   最近纪弘易噩梦连连,纪敬主动提出为他泡一杯安神茶,却往里投放了双倍剂量的镇静药。   等到药效发作,纪敬潜入卧室,反锁房门。   夜色旖旎,他只想偷得一个心上人的吻。   暴戾却忠犬的军队上校 X 清冷却深情的天之骄子   纪敬 X 纪弘易   年下强强,攻比受小一岁。两人都偏执、扭曲。   无血缘关系,但是存在超越血缘的“羁绊”。   架空/幻想/末世,人类无法生育。   PS:古早味狗血,含有少量强制爱情节。   PSS:其实是一个披着伪科幻外衣的浪漫(?)爱情故事。本文私设如山,幻想大于科学,鉴于作者是文盲属性,还望各位看官不要较真。仿生人鉴定方法有部分参考《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会在作话标注。   年下 强强 疯批 竹马竹马 破镜重圆 双向暗恋 末世 科幻 架空 剧情 第1章   天上在下小雨,灰蒙蒙的一片,空气中似乎漂浮着大颗灰色的尘埃,随着呼吸涌入鼻腔。一名脚步踉跄的男孩紧跟在父亲身后,揉了揉堵塞的鼻子。大家都不喜欢下雨天,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关节炎的父亲会在这种天气出门,但他不敢询问反常的来源,只顾低头数着脚下的砖头。   红砖铺得歪七扭八,不下雨时还好,一旦进水就会变得摇摇晃晃。踩在砖头上时,一不留神就会脚底打滑,踩进泥地里。   这段路程比他想象中还要遥远。红砖路走到了尽头,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居民区”的边缘。两人随后踏上杂草丛生的野草地,泥水混着雨水,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他们的裤腿。   荒郊野岭,四下无人。穿过野草地后,父亲终于停下了匆忙的脚步。男孩抬眼向前望去,一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以前他只在集市中心的显示屏上见过这样的汽车,乘坐它的人大多是名门望族、或是戴着厚重眼镜的科学家。闪光灯轻易地照亮了它锃亮的黑色车顶,总会让他想起自己捉到的拥有漂亮甲壳的金龟子。它代表着一个引人遐想的乌托邦,也代表着一个他们被严令禁止踏入的完美社会。   此时两名身材高大的西装男子立于车前,如同两尊笔直又阴冷的雕像。父亲突然松开紧攥着他的手,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他一只小腿本就疼痛难忍,现下被人这样一推,差点向前摔倒在泥地里,好在其中一名西装男子及时伸手托住了他的肩膀;与此同时,他们将一个小小的医药箱交到这位出卖儿子的父亲手中。   父亲如获珍宝,捧着医药箱看了又看。从今往后每个月都会有人送药过来。对于贫民窟里的人来说,生存并不是最困难的任务,他们劈柴生火、种菜养鸡,以物易物虽然麻烦,但足够维持最低标准的生存需要。他们受到的最大惩罚是医疗资源的匮乏。   所以这一个小小的医疗箱对于一身病痛的父亲来说,远远高于邻居圈养的十二只老母鸡。   甚至是高过他的儿子。   交易进行得十分迅速。买卖家心照不宣,唯独交易品还蒙在鼓里。男孩有了不详的预感,转身就要朝父亲那儿跑去,然而西装男子手一伸就捉住了他的肩头,另一人则用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架进车里。   他尖叫道:“爸爸——”   他平时并不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叫这一声只是为了求生。   眼前随即黑了下去,不透光的黑色布袋罩上他的脑袋,尼龙绳/缚/住他挣动的双臂。半透明的车窗外,父亲在听到这一声叫喊后又抱着他的医药箱在雨中跟了两步。   他就这样被父亲卖了,就像一根被交换给邻居的胡萝卜、一颗土豆。由铁皮和砖瓦搭建而成的独特部落被轿车远远甩在身后。他想:我就要死了!   坐上高级汽车、驶入城内——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不是恩赐,只可能是诅咒。他可能会被送给财阀、沦为玩物,或是被献祭给诡异的神明,也许脖颈上被人栓上项圈,迫不得已学着狗的模样在地上爬行。他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他想:我宁可死在下水道里!   与他已然飙升到一百二的心跳相比,电车行驶时所产生的噪声几不可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被刽子手押去刑场的囚犯,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身旁的刽子手们却是西装革履。   以前周围的孩子们都叫他“克星”。他们说他克死了他妈,迟早有一天也会把自己克死。他爸恨他是理所应该,想要赶走他、卖掉他,这些都是理所当然,可大颗苦涩的眼泪还是从他的眼眶里簌簌滚落,洇湿了黑色的布袋,留下两个深色的圆圈。   近期阴雨绵绵,天色昏暗,过分稀少的光照犹如一朵盘旋在心头上的乌云。内嵌式的电子屏幕里正在播报明天的天气,纪弘易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视线落在屏幕下方的滚动条上:最近政府在所有居民楼里都设置了“太阳室”,如果群众感到心情压抑,不需要预订便可以直接去“太阳室”进行日常社交活动。   敲门声突然响起,纪弘易侧过头,管家告诉他新成员已经来到家中。   他关上电视,顺着旋转楼梯下到一楼大厅,看到对方正坐在躺椅上接受治疗。男孩年纪比他小一岁,瘦胳膊瘦腿,脸上还挂了彩,眼神倒是凌厉,一双黑色的眼珠子在凹陷的眼眶里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在看到纪弘易的瞬间从椅子上警惕地弹了起来,紧接着又被身旁的保镖按住肩膀,压回躺椅上。   护士正蹲在他面前处理伤口。说不清是因为疼还是紧张,他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上下牙关直打颤。纪弘易走到护士身边蹲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为伤口消毒。   护士转头告诉他:“他的右腿有轻微骨裂,绑上夹板后很快就能愈合。”   纪弘易点了点头,扬起头说:“我也骨折过。”他抬起一只胳膊,“以前我碰断了自己的胳膊都不知道。”接着又摸了摸左脚踝,“这里也碎过。”   纪弘易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好像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的缺陷,他问:“你为什么骨折?”   男孩一声不吭,咬紧了后槽牙,保镖见状推了他一把,“说话!”   他被高分贝的音调吓了一跳,猛然抽了抽肩膀,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打架打的。”   纪弘易垂下眼皮,伸手想去摸一摸他肿胀的小腿,不料对方却猛然屈起右腿,如同一只受惊的野兽。   “你不能乱动……”护士从地上站了起来。   “滚!别碰我!”他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随时准备用尖利的喙啄穿对方的鼻骨,“你到底想要什么?”   买家似乎想要让他活过今晚,可明天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这种不确定性好似一根拴在他脖颈上的麻绳,他不知道脚下的木板何时会被抽空。   纪弘易第一次见到攻击性如此强烈的人,比起被惊吓到连连后退的护士,他却站起身,俯视着躺椅之上的男孩。   “她只是想为你治疗。”   “我不需要!”   “你还在流血。”纪弘易看向他受伤的手臂,碘酒已经将他的皮肤染成棕色,“失血过多会休克,还有可能会死。”   “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他就像一个红色的炸药桶。   纪弘易微微一怔,“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买我来做什么?”   “不是我买的你。”   “那是谁?”   “是我的父母。”   “他们要我做什么用?”   护士和保镖面面相觑,纪弘易的视线落到了脚边的地板上。男孩下意识就想逃跑,也许有更可怕的折磨在等着他。好在身旁的保镖预判到他的行为,立即伸手扣住他的脖子将他重新压回躺椅上。他的后脑勺撞击到椅背,头晕眼花之际还不忘侧头狠狠咬在对方手上。保镖皱了皱眉,另一只手随即招呼上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不断回响的嗡鸣声中,他听到纪弘易说:   “做玩伴。”   纪弘易站在他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上好像蒙了一层石灰,这让人难以猜出他内心所想。   “你将成为我的玩伴。”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无比漫长的一夜。那一声“玩伴”只让他感到恍惚和困惑。锦衣玉食的纪弘易为什么需要他这种出身的人做玩伴?其他小孩都唾弃他“克星”的身份,这位富家小少爷却让人尽心尽力地帮他上药。他们要他的命能有什么用?   也许他们只是想在行刑前给自己打一剂强力镇静剂,只不过这剂药的成本未免也太高了——他拥有了自己的卧室和卫生间;他的床单是光滑的丝绸,床则由木板变成了柔软的床垫。夜从未像今晚这样寂静,热衷于争吵和与陌生人上床的邻居似乎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去。他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门,一瘸一拐地顺着旋转楼梯下到一楼。   “等腿好了再逃跑吧。”   他脚步一顿,僵硬地转过身,纪弘易坐在巨大的落地窗旁,要不是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身影。对方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唯独微弱的绿色信号灯在他脖颈的体征圈上规律地跳动着,如同一只闪烁的阴森猫眼。   纪弘易望向窗外,点点灯火倒映在他灰色的瞳孔中。   “你说我们死后会变成星星吗?从星星上看地球,会像在看一颗蓝色的石子吗?”   透明的落地窗外,圆月悬挂于半空。他跟着将视线投向窗外,却再也挪不开眼。   原来城内的夜空是如此漂亮,银河也不再只是存在于漫画书中的想象。以前他会一个人爬上贫民窟里最高的灯塔,站在那里朝下俯瞰时,天空并没有太大不同。常年弥漫的雾霾遮盖住脚下的所有部落,刺穿雾霾的不是高楼大厦,而是灰色的烟囱。   他情不自禁地走向窗边。传闻中的完美城市就沉睡在他脚下,繁复的公路交通好似纵横交错的细密血管。偶尔有一两辆自动驾驶汽车打着强光灯沿着城市边缘行驶,仿佛两个慢吞吞的细胞。   “不跑了?”   他不想接纪弘易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夜景。   “你的腿还疼吗?”纪弘易没有在资料里找到他的名字,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依旧置若罔闻。   “怎么这么安静?”纪弘易笑了笑,“你是不想说话,还是没有名字?”   他扭头瞪了纪弘易一眼,似乎对他的一连串提问感到不耐烦。   纪弘易意识到他很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名字才不想答话,于是自顾自道:“以后我就叫你纪静……”   或许是觉得这名字不适合男孩,他改口道:“恭敬的敬,怎么样?”   这便是纪敬名字的由来。   作者有话说:   预感会有人站反,所以再次强调一下:哥哥叫纪弘易,弟弟叫纪敬。   弟弟是攻!小时候攻,长大了更攻、更疯,想要强制哥哥的那种疯(。)   不要站反啊——!!!【土拨鼠尖叫.jpg】   总而言之大概是个疯批X疯批的浪漫(?)爱情故事,两人都是逐渐疯批,表现方式也不太一样。文中感情线有,剧情线也有,阴谋、狗血、替身,什么都有。如果喜欢的话请点一个收藏吧,谢谢 ^ ^ 第2章   纪敬还是想要逃跑。   他站在电梯口琢磨了半天,纪弘易好心提醒他:“你得按下面那个键。”   他被人读出心中所想,面露不悦,却还是半信半疑地按下按钮。   片刻后,电梯口上的指示灯突然亮起,厚重的电梯门向两侧缓缓推开。轿厢内装有三面香槟色的镜面材料,纪敬来时被人罩着脑袋,这会儿突然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在电梯关闭之间从门缝间挤进去,抬眼便望见纪弘易依然坐在落地窗前,他没有上前阻止自己,而是隔着一个空荡荡的大厅静静地望着他,直到电梯门彻底关闭。   纪弘易将视线微微上移,红色的电子数字在黑色的显示屏上匀速跳动着,好似一块加速的倒计时器,只不过它中途突然失灵,停止片刻后又迅速上升。   电梯重新升到五十层。纪弘易望向再次打开的电梯口,这一回轿厢里多了一个人——保镖将纪敬夹在腋下,原路送了回来。半空中的男孩踢蹬着双腿,两只握成拳头的手胡乱挥舞着。   “我们从电梯监控里看到他想要逃跑。”   纪弘易快步走到电梯口,仰起头告诉他:“他说他腿疼,我让他自己去找楼下的护士要止疼药。”   保镖并不买账,只是说:“如果下次他再想逃跑,我会向您的父母报告。”   “报告了会怎么样?”   “他就不会再有机会住在这里了。”   保镖冷不防松开手,纪敬随即掉到地板上,他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下巴。纪弘易和他对视一眼,随后移开目光,将保镖送进电梯。   大厅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纪敬双手抱臂站在角落,冷冷地盯着他:“你就是想看戏。”   纪弘易否认道:“我知道阻止你没用。”   “我不会放弃的。”   “那么下一次你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行。”   纪弘易转身朝卧室走去,纪敬的声音却从他身后悠悠传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纪敬一个疾步上前,猛扑到他身上。谁能想到看起来身材瘦弱的男孩身手间却能挟带着一股生杀予夺的狠劲。纪弘易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还没反应过来,纪敬就将手臂绕过他的脖子,从背后狠狠勒住他。   纪弘易脖颈受制,不得不扬起下巴,“你想要杀了我吗?”   “我只是想要回去。”纪敬绷紧了自己的手臂,“走,进电梯。”   他想要胁迫纪弘易走进有监控的地方,以此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就算你能走出这栋楼,你觉得你能逃到哪里去?”肌肉压迫到纪弘易的气管,让他感到呼吸困难,“况且你家距离这里还有很长的路程,你想好怎么出城了吗?”   “闭嘴。”   以前纪敬这样勒过不少人,每次他们都会奋力挣扎、叫喊,连喘息中都带着恐惧的气息,唯独纪弘易却冷静得不像个正常人,他好像根本无法感知到危险的存在,如同一个坐在剧场外看话剧的观众。这让纪敬觉得自己才是舞台上的跳梁小丑,他感到一阵烦躁,突然收紧了五根手指。   “按我说的做!”   他另一只手掐着纪弘易的肩膀,试图将他往电梯口推,纪弘易却趁其不备,一脚踢在他绑着夹板的小腿上。可惜他不像纪敬从小摸爬滚打,即便能够从对方的牵制中勉强脱逃,纪敬也能伸出那只绑着夹板的脚,狠狠绊他一跤。   两人一齐摔倒在地,纪敬趁机翻身坐在他身上,用体重将他压制在地板上。他一手抓住纪弘易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直接扼住他的脖子。   纪弘易顿觉呼吸不畅,他用唯一一只空出来的左手握在纪敬掐着自己的手腕上使劲推了推,不仅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还激怒了他。   “唔……”纪弘易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纪敬已经将他与自己的自由挂了勾,高度紧张的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要回去,只要处理掉这个人他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家。他的手越收越紧,骨节几乎发白,直到他的指缝间突然亮起黄色的警示灯。   黄色信号灯的跳动频率比绿灯要快上一倍,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可怕灾难。纪弘易嘴唇发颤,握着他的左手逐渐没了力气。纪敬一阵心慌,眼神终于清明过来,他松开对纪弘易的钳制,从他身上站了起来。   “那是什么?”   肺部疯狂汲取着大量涌入的珍贵空气,纪弘易捂着脖子狠狠咳了几声,他脸颊通红,嗓音都变了调,数条红血丝爬上他的眼白,“……什么?”   “你脖子上的东西在闪黄灯。”   纪弘易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说话都有些不连贯,“……是身体的危险信号。”   “什么意思?”   纪弘易瞥了他一眼,哑着嗓音说:“就是快要死掉的意思。”   纪敬向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不解和困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纪弘易竟然从头到尾连句求饶的话都没说。   “你真的不怕我杀掉你吗?”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下手。”   纪敬确实下手下得有些重,纪弘易的脖颈上已经留下了几根红色的指印。   “我没想真勒死你。”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纪敬咽了下口水,干巴巴地重复说:“我没想要真的伤害你。”   “我也没有骗你。”纪弘易揉着脖子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论我配不配合你,你自己都走不出这栋楼。”   纪敬还不死心,“你不可能不知道出去的办法。”   “楼道和电梯里一样布有监控摄像头,我建议你今晚不要再做尝试了。”纪弘易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与之一起趋于平稳还有那根转绿的体征圈,“刚才保镖的话你也听见了,如果再被他发现你想要逃跑,他就会报告给我父母。”   “报告后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城外的人,要把你带进来不是件容易事。”纪弘易说:“他们不会把你原样放出城。”   纪敬咬了咬下唇,“……你们到底给了我爸什么好处?”   纪弘易摇摇头,“可能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你不知道?”   “我告诉过你了,不是我买的你。”   纪敬似乎想起了点什么,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地看了片刻,低声说:“是胰岛素。”   父亲每天都会给自己注射一次胰岛素,他会从床底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皮盒子,然后掀起衣服,从盒子里拿出那根不知道重复使用过多少次的一次性针头,往自己的肚皮上扎下一个小孔。   糖尿病的并发症之一就是视网膜病变。谁也不清楚地下城的销售渠道,父亲一直按时注射,结果还是坏了一只眼睛。   除此以外,纪敬想不出来他爸还会需要什么——那只箱子里装着几只海鲜也说不定,或许他爸卖掉他只是为了品尝城内的高级食材。   “胰岛素?”纪弘易在课本上见过它,他知道稳定的来源对糖尿病患者有多么重要,父母一定开出了高价,“那么他永远都不需要担心买不到胰岛素了。”   纪敬冷笑一声,“真划算啊。”   纪弘易一时语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论谁站在纪敬的立场上都会怨恨他。他揉了揉自己的脖颈,指尖沿着银色的体征圈摸索半圈后,低声说:“……时间不早了。”   纪敬依然站在电梯口冷冷地盯着他,眼神警惕又锋利,犹如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纪弘易不愿再与他对视,他默不作声地走上旋转楼梯,又半途停下,转过身告诉纪敬:“我的房间就在隔壁。”   大厅里漆黑一片,静得几乎能够听到银针落地。等到纪弘易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后,纪敬才抬起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落地窗边。   城市边缘筑有高大的城墙,信号灯正沿着天际线闪闪烁烁,犹如一连串通电的小灯泡,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流浪的游船,还是海上的信号灯。他踮起脚尖,眺望远方,直到眼眶发干、发涩,都没能找到贫民窟的位置。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它的联系。   父亲应该已经抱着心爱的医药箱安然入睡了,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去向——也许那几个总爱陷害他的小王八蛋会问一问自己在哪儿。纪敬都想好了他爸的说辞: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可能是跑走了吧?   贫民窟里每天都有人在消失,这是纪敬“被死亡”的第一天,只可惜他的存在从未被认可过,因此也谈不上真正消亡。 第3章   次日清晨,晨曦微露,纪弘易站在纪敬紧闭的卧室门口,他将右手搭在门把上,却迟迟不敢下压。   就算对方真能从安全防范系统里成功逃脱,没有体征圈的他很快就会被警察抓走。也许自己昨晚该叫人盯着他的房间才对。   纪弘易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从门缝里探出半颗脑袋。   门缝后,纪敬正睡得四仰八叉,绑着夹板的右腿支棱在床沿,被褥都被他踢到了地板上。   悬着的心终于沉了半分。他走到床边,捡起被子搭在床脚上,刚想叫醒对方,纪敬就从睡梦中惊醒。纪弘易看到他浑身一个哆嗦,触了电一般,两只腿蹬了蹬就翻身从床上爬起来,缩到角落边警惕地盯着自己。   “该起床了,纪敬。”   纪敬还不习惯这个名字,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叫自己。   “怎么了?”   “医生已经在一楼大厅等着了。”   “医生找我干什么?”   “给你做健康检查。”纪弘易退回房门口,扭头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正过身来:“管家会给你穿衣服。”   纪敬重新在床上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不想去。”   纪弘易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他反手关上房门,走到床边站定,“那我现在就告诉所有人你干的好事。”   纪敬回过头,看到他拉下自己的高领毛衣,露出了脖子上的淤青。   纪弘易吓唬他,“你会被抓到采石场做苦工,到时候你哪儿也去不了,三年之内就会因为过劳而气绝。”   “……”   纪弘易见他一言不发,知道他心中有了数。他已经大致摸清了纪敬的脾气:缄口不言的时候就是听进去了。于是他重新推开卧室房门,向一旁挪了两步。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轻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卧室门口,手臂上搭着一件米色的羊绒毛衣,他微微欠身,对纪敬说:“从今往后都由我为您更衣。”   纪敬惶恐地爬下床,“我自己穿就行!”   他夺过管家手中的毛衣胡乱套上,不安地抓了抓自己的鸡窝样的头发,“好了吗?还要我做什么?”   纪弘易伸手想要将他的领口扯平,纪敬却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在额前。完了!他想:他果真报仇来了!   纪弘易没想到自己会惊吓到他,只得收回半空中的手。   高高筑起的城墙上布满裂缝,纪敬从中捕捉到他离去的背影,这才敢放下手臂,局促地舔了舔下唇。他抬腿默不作声地跟在纪弘易身后,管家小声告诉他:“您现在还在养伤,需要我抱您下去吗?”   抱?纪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要,我自己走。”   他的右腿已经没有昨晚那般疼痛难忍,因此行动也不再像昨天那样困难。他站在旋转楼梯上环顾四周,日光透过全景落地窗,将整间大厅染上浅金色,吊顶中央的水晶灯熠熠生辉。他却觉得自己被人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内,而器皿外的始作俑者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一击致命。   他侧头向下看去,穿着大褂的医生们已经坐在桌前等待,精密的仪器摆了满桌,他们在听到脚步声时齐齐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从昨天到现在,每人的脖颈上都佩戴着一只银色的金属圆环。纪敬一直都觉得这玩意儿眼熟,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以前在集市的电子屏上见过它。此刻它们都闪烁着稳定的绿色信号灯,而不是刺眼的黄色。   纪弘易抬头冲他招手,“纪敬,快来——”   纪敬回过神来,扶着扶手踉踉跄跄地下到大厅。离他最近的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客气地问:“可以吗?”   纪敬微微偏过头,纪弘易就站在他对面,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知道对方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无论纪弘易接下来是揭露自己的罪行,还是继续演戏,纪敬觉得自己都不会感到意外。   “可以吗?”医生又问了一遍。   纪敬收回落在纪弘易身上的目光,然后以肉眼勉强可以察觉的幅度上下晃了晃下巴。   医生们得到许可后,拿过自己的仪器将他围在中心,有人轻车熟路地卷起他的袖管,有人则将一块接满电线的金属帽子戴在他头上。   “不要紧张。”其中一位医生看了眼手边的表盘,“你的心跳好快。”   检查的最后一步是抽血。医生拔出针头后往纪敬的手臂上贴了一块指甲壳大小的创可贴,她嘱咐他坐一会儿再起来,否则会头晕。   管家送他们下楼,一行人进入电梯,大厅顷刻间安静下来。   纪弘易正坐在旁边写作业,他拿着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纪敬一手按着自己的创可贴,斜眼打量着他。明明昨晚纪弘易就有机会将他赶走,现在却还特意穿上高领毛衣。纪敬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他的动机。   “差点杀了你的玩伴,你也想要吗?”   纪弘易从平板前抬起头,半开玩笑道:“你不是说没想真的勒死我吗?”   “别敷衍我。”纪敬冷声道:“昨晚你要是听话地进了电梯,我也不会掐你。”   “如果真被他们看见你拿我当人质,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法保护你了。”   纪敬眉头一拧,“保护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确实没什么好处。只不过你是我父母请过来的,如果因为我落了个不好的下场,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纪敬挖苦他:“我以为你们这里的人根本不会在意我这种人的命。”   纪弘易没有说话,笔尖在平板上轻轻敲打着。   “我还有一个问题。”纪敬正过身子,“你们人口这么多,要找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玩伴应该很简单。”他定定地问:“为什么要找我?”   纪弘易踌躇片刻,答:“因为每个人的时间都很紧张。”   从一出生起,人生的究极目的就已经定下:要解决基因难题。医生和科学家是两种社会地位最高的职业,因此教育上也不再追求全面发展。当然统治者没有强制要求所有人都要钻研生物科学,学生在完成义务教育后也可以选择其他职业,但是无论选择什么,无论年纪多大,“玩伴”都是个永远不会被社会认可的身份。   纪敬大概听懂了,他的命不够珍贵,所以也称不上浪费。他觉得有些好笑,据纪弘易所说,这里所有人的日程表都排得满满当当,睡眠时间超过六个半小时都会感到罪恶。   “我经常睡十个小时。”纪敬不屑地说。   纪弘易转了转手中的笔,好奇地问:“你以前都做些什么?”   “种菜、抓虫子、偶尔帮邻居跑腿,经常和别人打架。”纪敬撕下手臂上的创可贴,将它卷成一个小小的球,在指尖上转来转去,“我还会逃走的。”   “我知道。”纪弘易对他的话一点不感到意外,反而还笑了笑,“到时候你准备去哪儿?你会回去找你爸吗?”   “他把我卖了,我才不找他。”纪敬转了转眼珠,突然恶狠狠地说:“不,我会先把他的药箱偷走。”   “你不需要去偷。要是你真的逃走了,我父母自然不会再为他提供胰岛素。”   纪弘易说的是实话,纪敬却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好像自己一旦逃走,父亲就会命悬一线。他随即又告诉自己:这叫以牙还牙。   他抬眼看向纪弘易,心中又有了其他猜想,“你爸妈费这么多劲绑我过来,不会是想让我像你的管家一样伺候你吧?”   “不是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管家会像照顾我一样照顾你。”   “我一点都搞不懂你们这里的人在想什么。”纪敬将指尖的创可贴弹到地板上,“我先告诉你,我不会是一个好玩伴。” 第4章   要想在新世界存活,首先得学会使用新世界的工具。本来这些介绍由管家来做就行,纪弘易却非要亲力亲为,他和纪敬站在开放式的厨房里,指了指内嵌式的饮水机。   “这是家里的饮水机,如果你渴了的话,你得从橱柜里拿出杯子,然后把杯子放到这儿,按这个蓝色的键,饮用水就会流出来。”他接着将食指搭在一旁的红色按钮上,“这个键是开水,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纪敬半信半疑,“按一下就会有开水流出来?”   纪弘易点点头,“一会儿我可以给你演示一遍。”   他接着拉开冰箱的门,纪敬扫了一眼,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纪弘易的冰箱琳琅满目,纪敬只能认得其中一小部分蔬菜,和两只龙虾——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龙虾是海鲜的一种。海鲜在他们那儿是奢侈品,交易单位一般为山羊。他从未吃过海鲜,他们家种的是最好养活的扁豆和胡萝卜。   “最好每天都吃一点水果,维生素对身体好。”纪弘易指了指最上层。那是果盘区,应季水果已经切成小块,整齐摆放在陶瓷盘中。   纪敬忍不住在内心感叹:原来这里的人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水果和海鲜。   “你想要吃什么,在冰箱上下单就可以了。”   纪弘易关上冰箱,指尖在冰箱门上轻触一下,于是整扇门被唤醒,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电子屏。纪弘易告诉他如何选择不同国家的菜式,食指在屏幕上灵活地跳动着。各式各样的菜单从纪敬眼前划过,他眼花缭乱,一句操作指南都没听进去。   纪弘易看他不时抓着自己的头发,看起来有些焦躁,以为冗长的冰箱介绍让他感到厌烦,于是转移了话题。   “你想喝点什么?”   电同海鲜一样是奢侈品,纪敬很少有机会喝到热水。   “热水。”   “好啊,我给你泡杯姜茶。冬天要到了,妈妈说喝姜茶暖胃。”   纪敬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闲人,可是目之所及的厨房设备他一个都没见过,他只得站在纪弘易身后悄悄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纪弘易先从橱柜里拿出两个青花陶瓷茶杯放到手边,然后从一旁的木抽屉里拿出红糖和茶叶罐,他穿了一件浅色的圆领毛线衣,低头时后颈更显得修长。纪敬看到他脖子上的淤青已经消失了,唯独特质的金属项圈却和肌肤紧密贴合,好似已经和皮肤长在了一起。   纪敬盯着这根银环打量了半晌,却越看越觉得奇怪。   他发现这是个闭合环,没有肉眼可见的切口。   “这东西取不下来吗?”   纪弘易回过头,看到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没有听说有谁取下来过。”   “我们那里的人都不会戴这个。”   “是,这相当于我们的身份证。”   “它是做什么用的?监测你们的身体情况?”   “对。”   “为什么?”   纪弘易停下手中的动作,“你应该知道‘鸡蛋事件’吧?”   纪敬一愣,他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和那件事有关。   直到今天,民众都不愿意公开讨论那场针对全人类的恐怖袭击。当时全球各地升起巨大的、球形的金属物件,它们高高悬浮于空中,形如鸡蛋,明明代表新生,然而超大范围的辐射却让人类基因彻底变异,无法继续生育。各类阴谋论甚嚣尘上,甚至有人宣称这是玛雅后裔的阴谋,科学家预言如果不大力发展生物科学,逆转基因,人类将会彻底灭绝。   这场慢性杀戮所带来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统治者一直都提倡资源平等,可是这件事之后,生命资源的天平不得不发生了倾斜。原本在灾难状态下医院会随机抽取病人进行治疗,而现在年轻人总会获得更大的救治机会。   “鸡蛋事件”之后,厌世思想变成了全球性的传染病。统治者强制要求每人都要在脖颈上佩戴体征圈,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人口补给,而不是群体自杀。体征圈无法轻易取下,含有定位、身份信息、以及少量的镇静药物,相当于民众的身份证。金钱变得无关紧要,自由和医疗资源成为重中之重。各个建筑内常年布有专业的医护人员,为的就是在发生任何意外之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展开救援。   “亮黄灯的话就代表着身体指标不正常。”纪弘易摸向自己的体征圈,“如果亮起红灯,附近的医护人员就会收到提醒,警察也有可能和他们一起赶到。”   “如果那天你的体征圈亮起红灯,我就得被送去采石场了吧?”   “很有可能。”纪弘易似笑非笑。   纪敬感到一阵后怕,他不想再想“鸡蛋事件”,也不想再想那根无法取下来的检测器。他拿起纪弘易放在桌上的平板,学着对方的模样用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不同的文档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可惜他不识字,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纪弘易写了些什么。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碰撞声,纪敬吓了一大跳,他回过头,看到纪弘易正将茶杯从地板上捡起来。   “没事,我来清理就好……”   纪弘易慌慌张张地抽过几张吸水纸蹲在地上,纪敬见状也抓了张纸来擦地板,可是当他的手指刚碰到地面时,尽管隔着厚厚的纸,他仍然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   纪弘易嘴里喃喃着“没事”,双手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压在已经湿透的纸上来回按压。   纪敬赶紧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这是开水,你别擦了!”他握着纪弘易的手臂让他站到一边,接着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纸,“溅到身上了吗?”   “没有,我没事……”纪弘易接过纸,弯腰擦起自己的裤腿。   纪敬抽过七八张纸,对折后叠在地板上,将水吸得差不多了之后才蹲下来处理剩余的水渍。此时水已经没有刚才那般烫了,他两手各抓了一张纸埋头擦地,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惊呼。   他抬眼一看,纪弘易将自己的脚背擦下来一层皮。   “你疯啦?哪有你这么擦的!你都不会疼吗?”纪敬两手一甩,赶紧抢走对方手中的纸,生怕他再擦下一块肉,结果发现他连两只手掌心都烫红了。   “没事的,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的皮都掉了!你得赶紧去叫医生。”   纪弘易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麻烦他们。”   纪敬知道医务室就在楼下,他不想理会纪弘易的胡言乱语,一把抓住他两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接着揽住他两只膝盖,将人掂到自己背上,一路小跑冲进电梯。   纪弘易感到一阵头重脚轻,不得不搂紧了他的脖子。   纪敬按下医务室所在的楼层后不忘提醒他:“这可是你自己泼的,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   纪敬又抬起头,冲着监控摄像头喊:“不是我要逃跑,是他自己受伤了。”   他低下头,一下就看到纪弘易红透了的脚背,组织液正在从他的伤口里缓慢渗出。纪敬没好气地问:“你都不疼吗?!”   “不疼。”纪弘易说:“我没有痛感。”   纪敬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超能力吗?”   纪弘易笑道:“算是吧。”   纪敬将他送进医务室后,护士熟练地为纪弘易消毒、上药、缠绷带。纪敬站在一旁围观了全程,却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纪弘易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包扎完毕后甚至还走了几步,要不是护士提醒他尽量少走动,他可能会完全忘记自己脚背上还绑着绷带。   当晚纪敬辗转反侧,就算是柔软无比的床垫也无法帮助他入眠。他想起自己差点把纪弘易勒断气的那一天,纪弘易都没有流露出今天这样惊慌的眼神,这让他心里有点莫名的不舒服。   也许这就是纪弘易需要玩伴的原因,他可以第一时间帮助对方。   纪敬越想越睡不着,后来感到有些口渴,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踮起脚尖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搁在饮水机下。他先是接了半杯凉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按下热水键。   “睡不着吗?”   纪敬双肩一颤,一小滴开水溅到手背上,他赶紧换只手拿过杯子,将手背在衣角上擦了擦。   纪弘易还像他来到这里的第一晚那样,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漆黑的大厅里。   纪敬捧着玻璃杯走到他面前,“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在看星星。”   他学着纪弘易的模样高高扬起下巴,望向神秘莫测的银河。   “星星不都长得一样吗?”   “每颗星星都不一样。”纪弘易指了指东南方向的天空里一颗最明亮的星星,“那颗是天狼星,只有冬天时才能看见,距离地球有八光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八年前的样子。”   “八年前?那它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纪弘易说:“谁也不知道。”   纪敬在他身边坐下,一开始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肘,于是赶忙往边上挪了挪屁股。他垂下眼,看到了纪弘易脚上的白色绷带。   “你真的不会感到疼痛吗?”   纪弘易回过头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纪敬一时也形容不出来。疼痛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块成长中的背景板,他难以用语言形容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上厕所一样琐碎的日常。   “这真的就像超能力一样。”他只能发出这样的感叹。   “其实这不是超能力。我仍然会受伤,甚至是更容易受伤,就像今天这样。”   纪敬想了想,又问:“如果你伤心了,心会痛吗?”   “可能会吧。”纪弘易将手掌轻轻盖在自己的胸口上,“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第5章   痛觉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可惜纪弘易从出生起就丧失了对危险的判断能力。孩童到了认知世界的年龄便喜欢探索每一个角落,有时候他哪里磕了碰了也只是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热衷于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精力好似永远都不会用完,虽然有保姆陪伴在身边,他不哭不闹,她也难以察觉孩子是否受伤。   直到后来有一天,父母发现纪弘易每走一步都要歪一下身子,他们将儿子抱起来检查,这才发现他的脚踝处鼓起一块鸡蛋大的肿块。他们连夜将人送进医院,一路上问了许多遍他脚疼不疼,纪弘易都摇摇头,好似无法理解这种感受。   一般来说儿童的痛觉更为敏感。当医生在为他的扭伤做处理时,纪弘易还在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办公室。医生只觉得奇怪,正常小孩往往还没到医院就会痛得嚎啕大哭,他向父母询问了几个问题,比如病人是否能够对疼痛做出反应,在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他直接将纪家送到了疼痛遗传学家的办公室。   经过长时间的研究,研究者们发现纪弘易体内某一个基因发生了突变。相较于正常人来说,他的基因有着轻微缺失。他们又对他的父母做了全方位的检查,意外的是两人并未携带这种突变基因。   先天性痛觉缺失有很多种原因,纪弘易的情况却是第一例。   “那该怎么办才好?”纪妈妈问。   研究者翻了翻纪弘易的病例,“你们家的血型本就少见,所以你更得小心,好好保护他。”他压低声音,“许多CIP患者(Congenital Insensitivity to Pain)都会有天生的自毁倾向,因为无法感知到痛苦,他们可能会不停探索自己的底线,直到……”他语气一顿,“自己害了自己。”   纪妈妈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现在还小,只要教会他基本的生存技巧,让他时刻注意保持警惕,他依然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样健康成长。”医生补充道:“往好处想,他无法感知到痛苦和害怕,所以也不会罹患心理疾病。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比我们都要强大。”   如果不是生活在人人被强制监控、保护的社会当中,纪弘易将是第一批被淘汰掉的人类。物竞天择,他却是一只无法意识到自己受伤、需要舔舐伤口的动物。他只能拖着麻木不仁的身躯在森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身上的鲜血流尽,肉体和脚下的土壤融为一体,来年变成一只抽芽的绿枝。   纪敬则和他有云泥之别,他从出生起,生命中就充满了苦难——或许对于所有生活在贫民窟里的人来说,苦痛大同小异,只有程度之分。   贫民窟在“鸡蛋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年才逐渐成型,生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罪犯。   起初罪犯们都被集中关押在市中心最大的监狱里,每个月他们都有一次出去透风的机会。他们可以在监狱管理人员的陪伴下出去买咖啡,或是在附近的街道上转两圈。   区别罪犯和普通公民的最佳方式是观察他们是否佩戴了体征圈。据说在“鸡蛋事件”之前,罪犯们会佩戴电子脚镣。有趣的是,“不被监控”在现代社会中成为了一种惩罚。   死刑虽然被废除,但是身患重病的罪犯们却不会得到任何救治机会。体征圈代表着使用医疗资源的权利。他们对此极度不满,向上面表达抗议,所得到的回复仅仅是:从你们被判罪的那一天起,你们就丧失了作为普通公民的所有权利。   这直接导致了一次史上最大规模的越狱行动。统治者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将他们抓捕完毕,并且全部驱逐出城。他们迫不得已成立了自己的农业社会,不过因为科技落后,在城内的群众看来简直和原始部落里的野蛮人无异。   纪敬的父亲算是贫民窟里的最早一批“移民”,当时他被指控协助杀人,却从未放弃上诉,可惜一直收效甚微。他在“鸡蛋事件”发生之前就带着怀孕的妻子连夜逃出城外,因此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佩戴过体征圈。   贫民窟起初只是一个落后的小村落,纪敬出生后它的人口才逐渐增多。他们都是被赶出城的罪犯,其中有不少人和纪敬的父亲一样声称自己无罪。那时世界刚刚陷入新的混乱,群众的精神状态和社会运行都岌岌可危,统治者的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他不敢冒险,因此也将不少被看作是社会不稳定因素的人一齐流放到城外。   纪敬从未见过城内的世界,就连震惊全球的“鸡蛋事件”也是长大后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他和纪弘易不一样,没有人传授过他生存技巧,于是他只能亲自试错,直到碰得鼻青脸肿才会形成条件反射,知道下一次面对相同的情况时,应该采取不一样的策略。   纪弘易烫伤自己之后,父母就给饮水器上加了一道指纹锁,使用五十度以上的热水时必须要有成年人的指纹识别解锁。一般来说纪弘易不会踏入厨房,他想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告诉管家即可,那天他进入厨房只是想要向纪敬介绍家里的设施。   管家因为失职差点被开除,纪弘易上前为他辩护,说是自己偷偷使用开水导致受伤,并且再三保证不会再靠近厨房,这才勉强将他留下来。   管家小声向他道谢:“谢谢您为我说话。”   纪弘易挤出一个笑来,“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只有纪敬看到他垂头坐在沙发一角,半天没有翻动手里的书本。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看似漫不经意地问:“你还在想那天的事啊?”   纪弘易回过神来,“没有。”   “骗人。”纪敬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   纪弘易沉默片刻,随即合上书本,将它搁到沙发的扶手上,“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易碎品,无论我走到哪里我身后都会有人跟着。要是可以的话,他们巴不得把我装进透明的玻璃罩子里,那样我就永远都不会受伤。”他垂下眼说:“只要远离危险,就不会受伤。”   纪敬斩钉截铁道:“这样可不行!危险是躲不完的,你得学会自我保护。”   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大圈,搜罗来一个茶杯垫和一小块毛巾,然后拉着纪弘易走到饮水机前。   “如果你不确定水温,你就这样拿杯子。”他用右手隔着毛巾捏住茶杯的杯柄,然后用左手拿着杯垫垫在杯底,“假设这是开水,你接水时这样接就不会烫到手指头。”   他将茶杯和杯垫放回桌上,接着说:“如果有开水泼到地上,你就等五分钟再擦,那时它就不会那么烫了——起码不会把你的皮肤烫红。”   纪敬停顿一下,努力想象着纪弘易眼中的世界。   “这些灶台你就别用了,它没有明火,确实容易把你烫伤。”他绕着餐桌走了一圈,“碰到这些边边角角时你就多绕一点路,要是实在不小心撞到了,记得隔一阵观察一下。要是出现淤血和淤青,你就去医务室找人;要是看起来没有外伤,但是手摸上去鼓鼓的、或者用力按压时会出现一个小坑,你也要去医务室。”   纪弘易跟在他身边小声说:“你懂得好多。”   纪敬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只尖尖的虎牙。   “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不同,吃错一个野果都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这是纪弘易第一次见到他笑。   “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忍不住问。   纪敬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混乱的。”   混乱、却又能找到微妙的平衡,如同棱角分明、堆叠在一起的乱石,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紧密相连。大家命运交织、被迫捆绑,不得不相互支撑才能苟延残喘。如果他没有被绑到纪弘易家,他都能轻易预见到自己的将来:无法逃避的过早消亡,唯一的变数不过是发生地点。   一时间纪敬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更能接受哪一种生活:是整日惴惴不安,却能捕捉树上的漂亮金龟子,还是被人困在这个玻璃器皿内,衣食无忧。 第6章   最近纪爸爸从公司里带回一只仿生狗,产品还在测试阶段,生命周期极其不稳定。起先纪敬根本没有发现它的特别之处,他抱着小狗在家里走来走去,甚至还学着纪弘易的模样教小狗辨认冰箱屏幕上的菜单。   小狗通体雪白,纪敬便给它起名叫“小白”。仿生狗的设定满足了民众对完美宠物的期待:粘人又听话,一双黑亮的眼珠里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他每晚都抱着小白睡觉,睡醒后就和它一起坐在窗边看铲雪车工作。   寒冬之际,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夜之间铺满了城市的所有街道。纪敬将一根食指按在玻璃窗上,指尖刚好盖过黄色的铲雪车,然后跟着它行进的速度在玻璃窗上缓缓滑动,仿佛自己仅用一根手指就将街上的雪铲除干净。   这一天纪敬悄悄拉过纪弘易,问他:“我可以带小白出去散步吗?”   很显然他已经对仿生狗产生了情感依赖,纪弘易不忍心告诉他事实,纪敬则以为他在担心自己被民众抓到警察局去。   “我戴上围巾,系个死结,别人就看不到我的脖子了。”   城市与贫民窟之间有很长一段路途,边界处每天都有守卫轮班站岗,检查出入人员的身份信息,再三确认后才会放入城内。纪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将自己带进城的,但是他知道如果有脖颈空空的人出现在大街上,他会当即被群众视为洪水猛兽。   纪弘易犹豫片刻,“我和你一起去。”   “你是怕我逃跑了吗?”   “不是,我是怕你迷路。”纪弘易拿过一条羊绒围巾给他戴上,“你第一次出门,有人带路比较好。”   纪敬换了个问法:“你不怕我跑了?”   “我会在你身后追你的。”   “你可跑不过我。”纪敬狡黠地眯起眼角。   “我的保镖总能追上你。”纪弘易将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   保镖满脸写着不乐意,没想到他现在又多了一条工作项:确保纪敬不会逃跑。他一人看两小孩,心情十分郁闷。   纪敬套上羽绒服外套,牵着小白和纪弘易一起坐电梯下楼。尽管现在时间尚早,街上没有多少行人,纪弘易的贴身保镖仍然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   纪敬第一次被允许参观外面的世界,他心潮澎湃,一路走走停停。一只松鼠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扰到,它扔下刚刨出来的松果,慌慌张张地穿过马路,爬到对面的树干上,毛绒绒的尾巴在屁股后左右甩个不停。   纪敬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了,他所感受到的最大不同是环境的安静程度。统治者依旧在和时间赛跑,试图尽可能早地解决掉繁衍难题,因此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在延展生命的极限:大学和研究生课程被压缩至两年;标准工作时长被延长到一周七十小时;一个人每月所得到的资源完全取决他对社会做出的贡献。   如此繁忙的世界却没有在运行时发出太多噪音,它就像一个在真空中极速自转的完美球体。   相较之下,作为一块被抛弃的弹丸之地,贫民窟却显得分外嘈杂,尽管它肮脏又阴冷,行走在霓虹灯闪烁的地下城内,塑料酒杯的碰撞声却常年在这里回荡。比起生物科学,或是“鸡蛋事件”,这里的人显然更在意享乐的法子。   “你长大以后也会像别人一样去钻研生物科学吗?”纪敬问他。   “很有可能。”   纪弘易向他展示过自己的课本,那些奇形怪状的细胞图片只让纪敬感到昏昏欲睡。   “你很喜欢生物科学吗?”   “我不讨厌它。”   纪敬听出了点勉强的意味,“那你为什么要选它?”   纪弘易家做的是仿生产品,而他作为继承人没有办法推卸这份责任。   “因为我没得选。”   纪敬若有所思,“如果你有得选,你最想做什么?”   纪弘易想了想,说:“我想坐上宇宙飞船。”   “去看星星?”   “对,如果可以还想去月球看一看。”   “你怎么对外太空那么感兴趣?”   “人类总是对天空充满向往,不然不会从十九世纪就开始造飞机了。”   可惜统治者已经叫停了对外太空的一切探索,一切议题都在繁衍前变得不值得一提,任何一点资源的浪费都会被看作是罪恶。   纪敬撇了撇嘴,“我没那么多想法,我就想活得高兴一点。”   小白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他拉下外套拉链,将它抱在怀中方便它取暖。   天上又飘起小雪,落在纪弘易的睫毛上,让他忍不住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他仰起头,左手掌心向上,雪花落进温热的手心里,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纪敬跟着停下脚步,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纪弘易。他发现纪弘易的头发总是打理得整齐又服帖,不像自己一样发尾向上翘起,怎么压都压不下去。今早管家给他梳头时拿过一个铁皮罐子喷了点味道奇怪的香水,现在他的头发摸上去硬邦邦的,好似一张铁饼。   趁着纪弘易出神的间隙,纪敬忍不住伸出右手,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拂了拂。   “怎么了?”纪弘易转过头来。   纪敬赶紧将手藏到身后,好像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纪弘易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头发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雪而已。”   没想到他的头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柔软。纪敬清了清嗓子,“对了,我之前教过你的自我保护的常识,你都记住了吗?”   纪弘易点点头,“灶台不要碰,碎掉的玻璃渣不要碰。要是撞到哪里了,就每隔一阵观察一次。”他答得有条不紊:“上下台阶一定要看仔细,躲避蒸汽和一切尖锐的物品。”   “还有,不要吃辣椒。”纪敬补充道。   “喔,还有辣椒。”   纪敬满意地点点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   两人肩并着肩,在家门口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   “谢谢。”纪弘易说。   纪敬看着怀中的小狗,“不客气。”   小白第二天就死掉了,或许是受了低温,它的生命周期比预想中还要短。纪爸爸显然没有在研发中考虑到这点,这是个低级错误,他拎起小白的一只腿,将它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桶。   纪敬转头就将小白翻了出来,他抱着小白像往常一般在窗边坐下,可惜它已经没法冲自己摇尾巴了。   纪弘易忍不住告诉他:“它只是一条机器狗。”   “我知道。”纪敬面色如常,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你爸爸从第一天就告诉过我:给机器取名字是愚蠢的行为。”   纪弘易松了口气,在纪敬身边坐下,“将来有一天我们或许可以造出能活几十、甚至几百年的仿生狗,到了那时我再送你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   纪敬突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什么?”   “我和它一样,都没有体征圈。”纪敬转过头,“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就和它一样?”   “你和它不一样。”   纪敬默不作声地将小白放到脚边,它四肢僵硬,如同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什么时候我也会有自己的体征圈?”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那样我就可以像你一样自由出入这栋楼了,而且你们也不用担心我逃跑,不是吗?”   纪弘易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说:“将来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城市的其他地方转一转。”他问纪敬:“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纪敬冥思苦想了半天,忽然说:“天文馆是不是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星星?”   纪弘易感到十分意外,“我以为你对星星不感兴趣。”   “其实我上次根本没找到你说的天狼星在哪儿。”纪敬一手撑在下巴上,“要是真有造出宇宙飞船的那一天,我也想去上面看一看。”   “好。”纪弘易的嘴边盛起一个小小的酒窝,“下次我们一起去天文馆看星星。”   第二个月月初又有健康检查,纪敬早早就被管家叫起来了,他睡眼惺忪地刷牙、洗脸,套上毛衣,然后下到一楼大厅配合医生。今天纪弘易不在家,他和父母一起去公司了。   医生们将上一次的检查项目重复一遍后,再次将针头扎进了他的胳膊中。纪敬发现他们抽得比上次要多。   “以后每个月都要做健康检查吗?”   医生点了点头。   “纪弘易的身体比我差,为什么你们不给他做健康检查?”   “我们的体征圈会被时刻监测,一旦有异常立马就会注意到,所以不需要格外关注他的身体情况。”   纪敬不喜欢这些繁琐的检查项目,“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戴体征圈?”   医生扬起嘴角,仿佛他问了一个傻问题,“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得先和你的家长商量,商量后还得通报上面。”   纪敬想起了和纪弘易之间的对话,“他们似乎不愿意给我戴。”   “可能因为你是……”医生欲言又止,“那边来的吧。”   纪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将头转向另一边,懒得再看她。   医生还没有抽出针头,暗红的血液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血袋中。他感到一丝不耐烦。   “我又没有生病,你们为什么要抽这么多血?”   以前他在地下城里做过健康检查,那时他顶多也就被抽走两三管血。   他想起了自己血型,“是因为我是RH阴性血吗?你们这里熊猫血的人多吗?”   医生应付了几句,没有直接作答。纪敬随口问道:“纪弘易是什么血型?”   这一问却像把医生问住了,她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纪敬呼吸一滞,已经从她躲闪的眼神中知晓了答案。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犹如当头一棒。   “他也是RH阴性,对不对?”   “我不清楚。”医生看了他一眼,低喃着:“快抽完了……”   纪敬猛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靠双手撑在桌沿。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买来的真实原因。   不是作为玩伴,而是作为血库。 第7章   贫民窟里的人们从未停止过建立自己的医疗系统,尽管它永远处在崩溃边缘。他们拥有自己的医院和药店,不过坐诊的医师大多是滥竽充数的三脚猫,而市面上流通的药片里又有不少是安慰剂。大多数医疗资源都来路不明,因此人们不知道自己靠半年辛苦劳作所换来的到底是致命毒药还是灵丹妙药。每天都有人在死亡,因为病痛,或是孤独。幸运的人被亲朋好友拖去乱葬岗,不幸的人在家中独自腐烂。   地下城的集市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放,是贫民窟最大的交易中心。大家怀着相似的目的来到这里,想要尽可能换到价值更高的商品。今年年初,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纪敬和父亲扛着两袋扁豆来到地下城,准备换两打鸡蛋回去做灌饼。他们来得早,占了个人流较多的十字路口。纪敬将麻袋放到地上,扭头告诉父亲自己尿急,接着就脚底抹油,消失在人群之中。   四周烟雾缭绕,有不少人在抽烟。纪敬捂着鼻子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了通往下层的楼梯口。两旁有不少小商贩在兜售烟花和礼炮,以往他都会在摊铺前转悠两圈,他会问问对方怎么卖,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一句“不贵”,再把烟花拿在手中把玩两下,最后恋恋不舍地放下。   今天他径直下到地下二层,来到一家门可罗雀的小店铺前。他卷起自己的袖管,将细瘦的胳膊搭在前台上。   “我要卖血。”纪敬踮起脚尖,“我想要一条鲫鱼。”   年年有余,今年他特别想要吃鱼。   前台后的花臂大哥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的小萝卜头。   “年纪这么小卖什么血?”   纪敬咬了下嘴唇,他不想在对方面前露怯,“我是熊猫血,我的血很值钱。”   大哥一听就乐了,“哟,真是稀奇,不过这里只有你是这种血型,没有市场啊。”他用食指指了指头顶,仿佛指向世界的另一端,然后笑嘻嘻地说:“你还不如卖给那些贵族,他们可能会需要你的血。”   纪敬眉头一拧,气势汹汹地放下袖子,“不要!打死我我都不卖给他们!”   大哥冲他竖起大拇指,“嗬!好家伙,有骨气!”   纪敬觉得自己不能白来一趟,还是在大哥那儿做了登记,顺带报上了自己的家庭地址,告诉他如果哪一天有人需要熊猫血,可以来他家找他。   他不知道纪弘易的父母就是顺着这一份歪歪扭扭的卖血登记追踪到他的。   纪敬如愿以偿地卖掉了自己,甚至得到了一份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起初他只想要一条鲫鱼。   纪弘易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和父母一起从公司回来。等到他们入睡之后,纪敬推门而入,走到纪弘易面前站定。   纪弘易正趴在床上看书,他抬起头,问:“怎么了?”   “今天医生们又来抽血了。”纪敬冷冰冰地说。   纪弘易不明所以,只是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那你得多吃点东西,补一补身体。”   “这样方便他们下次多抽一些,存起来给你作储备?”   纪弘易一愣,眼神随即黯淡下去,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手捏着书角。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纪敬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从一开始知道?”   纪弘易低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流露出医生那样的欲言又止。   纪敬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话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纪弘易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个恶人,甚至还编造出伪善的谎言,为的就是不想被纪敬憎恨。   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纪敬感到一阵反胃,他掉头就走,纪弘易却跳下床抓住他的手腕。   “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纪敬反手扣住他的手臂,用力到骨节发白。可惜纪弘易感觉不到疼痛,他仍旧死死钳住纪敬,哪怕对方已经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你不知道出去的后果是什么吗?”   “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是怕我死了以后没人给你续命吧?”纪敬冷笑一声,“难怪你们不想给我戴体征圈,就是怕我突然死掉,被卷入麻烦之中。”   “你不会死的。”   “被买来做血库的又不是你!”   纪弘易在眉心处挽起一个小小的结,“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   “回去了你就能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最起码我是自由的!”   “自由却不快乐,每日为生计而发愁,你真的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纪敬咬牙切齿,“那也比被你利用要强,如果不是因为你这种人……”   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两下,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仿佛被人一把扼住咽喉,冷不防暴露在空气中的猩红伤口让他痛得一时喘不上气。   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阶层存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也许他的母亲不至于大出血而死,他也不必一辈子活在弑母的阴影之下。可是现实中的资源、权利、包括母亲所需要的血源,全都被垄断在城内,被握在纪弘易这样的人手中。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怕在生命被严格保护的社会中也能找到纪敬这样的漏洞加以利用。   对他们来说,城外的人命不是命,是蝼蚁。   他那死在地下城的母亲甚至没有资格进城。当时纪敬的父亲哀求生产室的医生为他们找一辆能够通往城市的交通工具,医生则劝他不要白费力气:就算你们能够进城,他们也绝无可能将血分配给你的妻子。   纪敬知道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是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人存在,也许倒霉的就不会是他们家。   “如果不是你,我妈就不会死!我爸也不会把我卖掉……”   纪弘易看到眼泪从纪敬的眼眶里溢出,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纪敬对这个世界的憎恶,这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它如影随形,将会伴随纪敬的一生。而他现在大可以成全对方,他只需要一通电话,纪敬就会被驱逐出城,回到他的出生地。   多年以后,纪弘易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每一次他都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如果时间倒流,我还会这样做吗?   至少当时仅仅十多岁的纪弘易尚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和动机说出了那些话,他伸手抹掉纪敬的眼泪,低声说:   “对不起,纪敬。”   有那么一瞬间纪敬以为他会否认、会辩解。怨愤在一刹那达到了顶峰,好似一个随时就要爆裂的氢气球。他攥紧了垂在裤缝边的两只手,直到指甲掐进掌心。   纪弘易曾经言之凿凿地说会保护他,没想到就连那些也是谎言。纪弘易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只有他愚钝到把纪弘易的话当了真。   纪弘易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不敢去看他的双眼,“我会保护好我自己,我不会让你死的。”   气球表皮裂出一道狰狞的口子,随时就要达到燃点的怨愤忽然就只剩下一阵不痛不痒的轻风。   纪敬咬破了下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被父亲憎恨、贩卖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吞没了他,然而理智的弦却紧绷着,高频地颤动着,在他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他出生时“鸡蛋事件”尚未发生,就算父亲能够进城,医院不愿分配血液的直接原因可能来自于他们逃犯和共犯的身份,而不是要特地保留给那些“贵族”。   就算城内的医院愿意救人、就算父亲能够找到通行的车辆,他也绝无可能在妻子去世之前赶回城。   这一切都和纪弘易无关,他不是造成自己苦难的罪魁祸首。   以前纪敬不是爱哭的人,就算被其他小孩围在地上拳打脚踢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自从和纪弘易产生关联后,委屈却像一座源源不断的小喷泉,时刻喷涌着,提醒着他前半段颠沛流离的人生。   他想起了站在灯塔上仰望天空的日子,以前的生活是那么简单,贫民窟的正午总是昏暗如同黄昏。那时他总是忙着和别人抢一个红薯、一只落在土地上的橘子,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衣食无忧。   可为什么纪弘易明明有群星作伴,却还是形单影只?   纪敬失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的繁华新世界,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他只是觉得委屈,好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血型,别说是说那些保护他的谎言,纪弘易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在夜里给他讲解光年之外的恒星。   纪弘易埋在他的肩窝里,双臂越收越紧。纪敬被他勒得呼吸不畅,这让他恍惚间觉得纪弘易也和他一样,从未拥抱过别人,更是从未被人拥抱过,以至于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力度。   他想要推开纪弘易,想要唾弃他、声讨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双臂,轻轻将他环抱。   不同于用尽全力的纪弘易,他小心翼翼,好像自己稍一使劲,就会将他碰碎。   纪弘易的心跳很快,“砰砰砰”地敲击在他的胸口上。这会是纪弘易感到伤心的时刻吗?他的心也会同自己的一样绞成一团吗?   “对不起,纪敬。”纪弘易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一遍遍回响:“我需要你。”   无力感拔地而起,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纪敬觉得自己随时就要站不住脚,向深渊坠去。我需要你——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需要我。   他比任何人都需要我。   直到这时他才想明白,原来他不是因为被/操纵、被欺骗而痛苦,而是因为他发现一直以来纪弘易对他的好都带有一层隐晦的面纱。纪弘易教他认字、书写自己的名字,冬天和他共享一杯热姜茶,两人坐在落地窗前数天上的繁星——纪弘易做这些到底是虚与委蛇,还是出于愧疚?   纪敬不想去问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他从鼻腔里呼出长长一声吁叹,仿佛在哀叹他自己。   他仍然想留在他身边,以至于自己画地为牢。 第8章   在纪弘易的父母眼中,纪敬的价值远远超过一只可有可无的仿生狗,他们需要每个月抽取少量血液存储起来以防万一。就算纪弘易没有主观的自毁倾向,为人父母总得时刻考虑到最坏情况,虽然这种半交易半绑架的手段不太人道,但是他们再三向纪敬的父亲保证:他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甚至是旁敲侧击地表示:至少会比呆在您身边更有保障。   在一开始的计划之中,他们并没有想让纪敬以命换命。他们向纪敬父亲作出的保证也都是真的。虽然纪敬不方便出门和别的小孩一起上学,但是他们仍然报了网上课程,以确保他的教育程度不至于太低。   直到一场变数将纪敬推上了命运的分叉路口。   那一场变数甚至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件可怜的牺牲品。   一辆自动驾驶汽车的行驶路线发生了错误,直直撞上了纪弘易所乘坐的这辆。肇事者在事发后曾经介入过驾驶系统,车内监控显示他试图抓住方向盘,可惜还是撞上了一旁的电线杆。纪弘易的电车则在地上滚了整整三圈才停下。   纪敬被管家告知纪弘易出了事,随即就被纪妈妈带去了私人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让他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医生和纪妈妈站在抢救室门口商讨手术细节。   纪弘易已经陷入休克,尽管医院会将库存优先调给年纪小的病人使用,可惜这种血型的库存本就少得可怜,加之病人失血量太大,就算是将所有RH阴性血调配给他也不一定够用,更别提手术过程中的其他输血需求。   纪妈妈红着眼眶问:“之前我们家每个月都会存一些血到医院,这些血没法用吗?”   医生遗憾地摇摇头,“已经用上了。”   虽说现代科技技术已经能够将血液的保存期从三十天延长至两个月,不过碍于纪敬根本没有达到标准献血年龄,每次的采集量都低于正常成年人,即便家庭医生的光顾频率已经高达每月一次,近两月的存储量加在一起也远远达不到手术需求。   “我现在就联系邻市的医院,让他们调配血液。”纪爸爸说完就走到一边拨打电话。   护士在这时慌慌张张地推开抢救室大门,“病人情况危急,我们的库存已经用完了!”   她看向医生,医生则看向纪妈妈,他踌躇片刻,说:“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纪妈妈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拽过身后的纪敬,一把扯掉他脖颈上的围巾,将他推到护士手中。   医生看到他没有佩戴体征圈,一瞬间大惊失色,“您这是……”   “用他。”纪妈妈嘴唇发白,“无论什么后果,我都会承担。”   医生将纪敬拉到身后,怕他被走廊里的其他人看见,他压低声音,冷汗涔涔,“如果被发现的话,这可是……”   “请您快点进行手术吧。”纪妈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会承担所有后果。”   这是纪敬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离纪弘易的死亡,以及他自己。他不想死,对着护士又踢又踹,一路见谁咬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着、嘶吼着,试图引来手术室外谁的注意,直到他看到了纪弘易。   氧化后的血是棕褐色的,它们交错着遍布在氧气面罩下的脸庞上,让人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干掉的血迹还是伤疤。无影灯照在纪弘易身上,他的脸色惨白得有些失真,仿佛一张溅上红墨水的白纸。   就在纪敬出神的片刻,镇定剂打进了他的身体里,随后他就被人绑上了手术床。   他的意识逐渐涣散,脑袋无力地搭向一边。他看到纪弘易就躺在自己身旁。对方身上插满了管子,头发也被血粘成一缕一缕,粘在两侧的鬓角上。纪弘易好像永远地失去了生命力一般,再也无力睁开双眼,用那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望着他。   生老病死是如此琐碎又平凡的进程,可是纪敬却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维持一个脆弱的生命是如此艰难。   倦意阵阵袭来,思维断线之前,他回想起那一天晚上,纪弘易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告诉他:我需要你。   纪敬闭上双眼,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他清亮的声音,直至完全陷入黑暗,仿佛落入一口无底的深井。   可怜的纪敬差一点死在了手术台上,好在邻市医院及时派直升机调配血液过来。这些库存原本都被分配在纪弘易名下,然而手术刻不容缓,纪敬不得不充当了“血液中转站”。纪弘易脱离危险之后,医生们立即将他的份额输进纪敬的静脉,这才勉强将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手术之后,有一位护士曾经想要上报纪敬的身份,主治医师却将这件事压了下去,他说:“人救回来了就好,咱们不要管人家的家事。”   护士很不理解,“这怎么会是家事?这可是包庇罪犯……”   “十多岁的小孩能是什么罪犯?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家人养他就是为这种情况做准备。”主治医师揉了揉眉心,“就算他真是罪大恶极,你要是将情况上报,上面马上就会开始调查手术细节,一旦他们发现我们将附近几家医院的熊猫血都输给他,你我都得完蛋。”   护士这才噤声。   纪敬在床上修养了两天才能下地行走,纪弘易则在ICU里昏迷了整整一周。在这期间,纪妈妈单独找到纪敬,希望他不要告诉纪弘易太多手术相关的细节。   “你不知道我是有多想用我和他爸爸的血救他,可是近亲没法献血,当时情况紧急,我一时头脑发昏,实在是没有办法才……”   纪敬打断她,“你希望我不要告诉他你们送我进了手术室。”   纪妈妈两只手十指交错,用力压在并拢的膝盖上,“实在是对不起你啊,纪敬。”   这还是她第一次称呼自己为“纪敬”,以前只有纪弘易会这样叫他。纪敬垂下眼,“我不会说的。”他顿了顿,又问:“如果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这次是个意外,政府已经调查出事故原因,他们会对电车进行更加严格的审查和监管……”她将右手搭在纪敬的手背上,“不会再有下次了。”   不会再有下次事故,而不是说,下次事故发生时,不会再将他绑上手术床。   先天性痛觉缺失患者的痊愈速度往往都超出常人。纪弘易苏醒之后,纪妈妈将两人安排在同一个病房内,他刚被转移出ICU病房时还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和病床对面的纪敬大眼瞪小眼。管家每天都会送来两人份的新鲜水果,其中大部分都会被纪敬吃掉。   后来他能够说话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你怎么天天都呆在医院里?”   “给你陪床还不好?”纪敬用塑料叉子叉起一块苹果送进嘴里。   纪弘易说起话来慢吞吞的,还有些含糊不清,仿佛含了颗红枣在腮帮子里。他瞥了眼床头柜,问:“你怎么把我那份都吃了?”   “医生说你现在吸收能力差,最好喝粥、吃面条,苹果太硬了。”纪敬又叉起一块苹果,“我不吃就得浪费了。”   纪弘易看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浅蓝色的腕带,“你手腕上是什么?”   纪敬也将视线投向自己的手腕,整座医院里只有自己戴着它,所以他大可不必担心被纪弘易发现。   病人的识别信息都被存储在体征圈中,医生在查房时,住院信息、手术细节便会被自动投放到病床旁的电子屏幕上。介于纪敬没有,主治医生便拿出这个古老的腕带状的东西系在他手腕上。   “这是医疗识别带,出院之前不要取下来。”医生叮嘱他,“你平时也不要乱跑,就呆在病房里,知道吗?”   纪敬没法告诉纪弘易这根腕带记录了自己的住院日期,他只能说:“这是医生用来区别陪床和病人的,我戴着它就不会被护士抓去打针了。”他放下叉子,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身上有哪里疼,或者不舒服吗?”   说完他就意识到这话不妥,纪弘易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就是头有点晕。还好我没有痛觉,否则现在隔三差五就得求医生给我打吗啡。”   “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头晕是正常的。”纪敬上下扫了他两眼,纪弘易腿上打着石膏,脖子上戴着颈部固定器,虽然身上穿有病服,敞开的领口下却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他打趣道:“你看起来就像个木乃伊。”   纪弘易“咯咯”笑了两声,结果因为呼吸太过急促,又忍不住咳了两下。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你睡了一周,梦当然长了。”   “我睡了一周?”   “你在重症病房里睡了一周,我只能从窗户外看你。”   纪弘易的眼珠沉在眼眶底部悠悠转了半圈,“你敲过我的窗户吗?”   纪敬一怔,“你怎么知道?”   “做梦的时候,好像有听到过敲门似的声音。”   纪敬能够下床行走之后,曾经在纪爸爸的陪伴下去过几次重症病房,他们不能进去,只能在屋外眼睁睁地望着昏迷中的纪弘易。纪敬曾经趁纪爸爸上厕所的间隙用力敲起玻璃窗,“纪弘易——”他边敲边喊,仿佛这样就能将对方唤醒,结果没敲几下就被护士拽走了。   “一开始我好像被困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后来隐约听到有人在敲门,他边敲边让我开门,让我出去找他。”纪弘易说:“门很难打开,我就用身体去撞,撞了好多下才撞开。”   他停顿一下,似乎有些喘不上气,调整好呼吸后才继续说:“撞开门以后就看到你了,外面在下雪,你手里牵着小白,你说你们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久了,问我为什么不出来。我说我不舒服,结果话还没说完小白就挣脱掉狗绳,从你的手中跑走了。”   “然后呢?”   “然后你就去追它了,我跟在你身后,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跑了没几步就找不到你了,无论怎么叫你的名字都得不到答复。”   再后来,世界变成一片无瑕的雪白,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纪弘易在雪地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直到其他人陆续出现。他看到了父母、管家、和保镖,他问及纪敬的去向,他们却缄口不言,躲避着他的视线,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纪敬呢?纪弘易大声质问着: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在雪地中焦急着寻找着,脚步愈走愈快,直到那位每个月都会来他家给纪敬抽血的医生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气喘呼呼地跑上前,问她:你有看到纪敬吗?   纪敬?医生咧嘴笑了起来,嘴角以一种常人难以达到的角度向上弯去:他不就是你吗?   纪弘易就是在这一刻醒了过来,紊乱的心跳触发了警报,立即引起了护士的注意。   “做梦而已,又不是真的。”纪敬无法理解如此晦涩的梦境,“我这不是在你旁边吃苹果么?”   “还好是梦。”纪弘易也跟着舒了口气,两只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5.1号到5.5号签到每天有100海星!求【海星】投喂,帮孩子冲击一下新书榜吧!蟹蟹 ^ ^ 第9章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复健是个痛苦又缓慢的过程,好在纪弘易的体质帮了他大忙,好几次护士习惯性地询问他这样做疼不疼、那样做是什么感觉时,他都一言不发地摇摇头。在护士又惊又奇的目光中,他觉得自己像个怪胎。   他逐渐能够握起一个苹果、一只铅笔,到后来能够借住辅助工具行走。第一次自主站立时,纪敬在他身边帮他扶着辅助行走的四轮手推车。   纪妈妈和医生见完面后,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纪敬手里拿着小推车,而她的儿子则双膝打颤,两只手在半空中慌慌张张地挥舞着。   纪弘易正试图保持身体平衡,纪敬想让他别太心急,刚要把手中的推车推过去,纪妈妈就冲进来,不由分说地扇了他一耳光。   她怒目圆瞪,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她觉得纪敬心中有怨,要加害她无辜的儿子。   纪敬被打得偏过头,纪弘易却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头晕吗?”她赶紧将他扶到床沿坐下。   纪敬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他们,或许是挨了一巴掌的缘故,他不敢贸然上前。   纪弘易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捂住一侧脸颊。   他的神经中枢对如此新鲜的刺激产生了持续性的反应,它们近乎于疯狂地追逐着本该转瞬即逝的电流,又在追逐中传递出荒诞又古怪的欢愉。   纪妈妈见他半天不说话,气势汹汹地就要找纪敬问话,纪弘易却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口。   “不要打他。”   “他做什么了?你告诉我,你别怕,妈妈马上就把他赶走……”   “是我想要站起来,妈妈,是我把推车给他的。”纪弘易抬头望向母亲,将她的手用力握在手心里,“我想和纪敬单独说一会儿话,可以吗?”   纪妈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纪敬,虽然面露不悦,却还是拿起手提包,离开了病房。直到这时纪敬才敢走到病床跟前。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你还好吗?”   纪弘易张了张口,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形容这种怪异的感觉,他只能像刚才一样将手贴在左边脸颊上,吞吞吐吐道:“我……我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脸奇怪?”   “对……脸奇怪。”   纪敬拉下他的手腕,凑到跟前仔细打量了几眼,“你脸上也没什么东西啊。”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几乎都能看到对方皮肤上的细小绒毛。纪敬开玩笑道:“她打的是我,你怎么也不舒服?”   这一句话却让纪弘易如梦初醒,纪敬的脸颊上已经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细看似乎还能观察到若隐若现的指印。他斜过眼仔细一瞧,这才发现纪敬挨打的同样是左边脸颊。   纪弘易顿时感到十分古怪,好似有一块沉甸甸的秤砣挂在胸口。他不知如何开口,又怕被纪敬当成疯子,只得干笑两声,“可能是手术的后遗症吧。”接着便转移了话题:“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医院?”   “下周吧,”纪敬在他身边坐下,“如果你妈妈不会禁我足的话。”   “不会的。如果她真的禁你的足,我就向她求情,让她带你来医院。”   纪妈妈冷不防推开房门,催促他们:“聊完了吗?”   纪敬赶紧站直身体,“聊完了。”他低下头对纪弘易说:“你好好复健,争取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呆在家里都要无聊死了。”   “不是还有管家陪着你吗?”   “他像个机器人似的,我才不想和他说话。”纪敬瞥了眼虚掩的房门,说:“我得过去了。”   纪弘易拉过他的手,悄悄告诉他:“以后她要是再想打你,你就告诉我。”   纪敬也压低声音,仿佛在回应他的悄悄话:“好。”   等到母亲和纪敬离开医院后,纪弘易拿过床头柜上的平板,打开搜索引擎,选择“视频”一栏,然后在搜索框内输入“耳光”两字。   或许车祸改变了他的生理构造。现在他看到别人受伤,自己也会下意识地感到不舒服。   他选中一个电视剧的剪辑片段,点击播放之前,不禁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将这个极其不合理的假设告诉纪敬,否则指不定会被他当成是撞坏了脑子,以至于精神失常。   纪弘易将平板搁在大腿上,提前做好准备工作——他一手捂好脸颊,然后才郑重其事地按下播放键。   他聚精会神地观看起女人互删巴掌的视频,然而片刻前的奇异触感已经消失干净,无论电视剧里的演员有多么声嘶力竭,他都无法感知到任何异常。   他不死心,又将视频反复观看了好几遍,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半年之后,纪弘易提前出院了,他恢复得很快,虽然医生建议他少做剧烈运动,但是行走、甚至是小跑,他都可以做到与常人无异。   纪敬知道他今天出院,纪弘易一到家,他就忙着给人端茶倒水,仿佛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纪弘易只是一位突然到访的稀客。   “之前住院的时候你不是想吃苹果吗?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三个大苹果。”纪敬从冰箱里拿出一碟果盘递到他面前,接着又递过去一只银叉。   “谢谢。”纪弘易叉起一片苹果塞进嘴里。还好他味觉正常,尚能品尝到甜苦。   那场意外已经变得相当模糊。车祸发生的当下纪弘易就陷入昏迷,他几乎想不起有关它的任何细节,他只知道自己醒来后就在医院里过了半年“长假”。纪敬虽然记得被绑上手术台时的心情,但是那场手术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负面影响。明明只是半年前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成了比贫民窟还要遥远的存在。   他几乎要习惯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生活,唯一无法习惯的是过分的寂静。现在纪弘易终于出院回家了,而且就坐在自己斜对面,鼓起两块腮帮子静静地嚼着苹果,对方几乎是触手可及,纪敬却仍然感到有几分不真实。   纪弘易看他打量自己半天,以为他也想吃,于是叉起另一片苹果递到他面前,“我吃不完,你也吃点。”   纪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他看了一眼纪弘易,又看了眼叉子上的苹果,喉结上下滚了滚,一时有点不适应。   “吃呀。”纪弘易又往前递了递叉子。   纪敬这才微微探出头,咬下一小块。   这片苹果切得较大,他一口吃不完,只得先咬下一半。纪弘易以为他想要将整块苹果叼走,于是试图抽回叉子,导致剩下一半苹果直接掉在了桌上。   “哎!”纪敬叫了一声,想把它捡起来,纪弘易同时伸出叉子,结果却不小心戳在了他的虎口上。   纪敬吃痛,猛然抽回左手,纪弘易那只握着叉子的左手也触电般的抖了抖。   银叉从他手中脱落,落在餐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纪敬赶紧将苹果捡起来塞进嘴里,接着拾起叉子,刚想将它还给纪弘易,却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奇怪——   与其说是奇怪,不如说是困惑。纪弘易眉心微微蹙起,右手将左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之中,他嘴唇微张,看似欲言又止,却望着纪敬半天没有说话。   纪敬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怎么了?”他将叉子递到纪弘易手边。   纪弘易的瞳孔猛然颤动两下,他深吸一口气,双肩微微隆起,然后才接过叉子,搁到果盘旁边。   “……抱歉,是不是扎疼你了?”   “那倒没有。”纪敬反问他:“你刚才在想什么?怎么半天不说话?”   “……没什么。”   在见不得光的餐桌下,纪弘易将右手食指搭在自己的左手虎口上轻轻蹭了蹭。 第10章   以前纪弘易曾无数次地搜索过“疼痛”的感受,他读过许多注释和参考,却怎样都无法分辨“火烧感”与“针刺感”之间的区别。他回想起疼痛的广泛定义:“由损伤所引起的不舒服知觉或心理感觉”——他的确感到不舒服,可是这种不舒服却由他人的损伤所引起,这绝不正常。   他曾在住院期间试图模拟出那一巴掌所带来的痛感,除了观看狗血电视剧之外,他也对自己下过不少狠手。帮助他复健的护士没多久就发现了端倪,她总是问:你的脸蛋怎么红红的?   纪弘易回避着她的视线,将手背贴在脸颊上:可能是太热了吧。   可惜实验一直以失败告终,他差点以为那种难以言状的刺激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今早他无意中将叉子戳到纪敬的手背。   纪弘易背对着门站在卧室一角,抬起左手手腕,右手拇指指尖按在虎口处逐渐下压。因为无知无觉,他愈发用力,直到在皮肤上留下几块交错的、月牙状的印子。   遗憾的是,他没能像早晨一样复制出相似的感受。怎么会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沿着掐痕摸了摸。会不会是因为损伤还不够严重?   也许他的实验手段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剂量”。纪弘易不由自主地拾起一旁的打火机,用力搓下滚轮。   伴随着两三点细微的火星,橙色的火苗陡然跃起,他用右手拇指压住滚轮,同时将左手缓缓靠近火苗。   火苗的外焰温度往往是最高的。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根食指,仿佛在触碰一根沾有剧毒的银针,就在他指尖距离外焰仅仅几公分时,纪敬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巴掌挥了过来。   红色的打火机从纪弘易手中滑脱,飞出两米后落在地上转了个圈圈。   “我不是说过不能碰火吗?你从哪儿弄来的打火机?”   纪敬想要去捡地上的打火机,纪弘易却一把将他推开。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抢走打火机,重新搓动起滚轮。一股无名火直往纪敬的脑门上蹿,他就像对付贫民窟里那些蛮横无理的小孩一样,直接扣住纪弘易的手腕向后一掰。   纪弘易手腕脱力,打火机刚落在地板上,纪敬就狠狠一脚将它踢到了房间角落。   纪弘易却像着了魔一般,拼了命似的想要挣脱他的桎梏,“你别抓着我!”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就让我试一下行吗?我不会伤到我自己……”   纪敬骂道:“妈的,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现在都烧起来了!”   “我说了我不会烧到自己!”   纪敬觉得他简直是疯了,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将他拖出房间,纪弘易根本没法与他抗衡,情急之下不得不握起拳头朝他砸了过去。   这一拳打得不重,和贫民窟里的小孩相比要差多了,可反弹到纪弘易身上时,痛感却被无限放大。他还不适应疼痛,犹如被专业拳击手揍了一拳。由于剧痛的刺激,他的身体第一次进入到应激模式,极速加快的血液循环大大加重了心脏负荷,激增的肾上腺素让他双膝一软,控制不住地倒在纪敬身上。   两人一齐摔倒在地,纪敬撞到了后脑勺,眼前随即冒起一小片星星,趴在他身上的纪弘易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急忙低下头,问:“撞到头了?”   纪弘易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捂着脑袋,浑身都在发抖。纪敬看到他的体征圈已经亮起黄灯。   “我现在去叫医生。”   “不用。”纪弘易艰难地喘了口气,他揪紧纪敬的衣服,直到手背上鼓起青筋,“我很快就好,一分钟就好……”   瞬间飙升到一百三的心跳已经无比清楚地告知了他实验结果——纪敬才是他的痛感来源。他想起了那根系在纪敬手腕上的蓝色腕带。父母也有来医院陪过床,他们的手腕上却什么都没有。   纪敬不知道当他坐在病床边吃水果的时候,纪弘易曾经无意中瞥见他腕带上的日期——那正好是自己出车祸的那天。他从出事到苏醒之间有一周的时间,纪敬没有理由在他昏迷期间陪床,更没有必要将腕带一直戴在手上。   原来车祸没有改变他的身体构造,更没有返还他感知痛楚的能力。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因为配对的血型,纪敬的存在成为了一种补偿。   他靠在纪敬的胳膊上,沉重地喘息着。他知道自己没事,疼痛是一种警告,他的身体在警告他四周潜伏的危险:靠近纪敬是一件危险的事,触碰他将会是一件受苦的事。   可他还是忍不住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他。   原来活着是这样一种鲜活的感受。   两人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火热的心脏却隔着胸腔相互撞击,仿佛要突破血肉。   纪弘易压在他身上,沉甸甸的。纪敬忍不住低下头看着他,纪弘易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两片薄薄的眼皮偶尔颤动一下。这是他离纪弘易最近的一次,近到他都能闻到残留在对方头发丝上的洗发露的味道。   片刻后,纪弘易的体征圈终于转绿,他半睁着眼睛,声音十分疲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你。”   “我知道。”   “纪敬,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什么?”   “我出车祸后,你有给我输过血吗?”   纪敬先是条件反射般地说了个“没有”,然后才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说辞:“如果存在医院里的血算数的话……是,你可能用过我的血。”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纪弘易抬头去看他,纪敬却撇开头,视线游移不定,“我怎么知道你想问什么?”   纪弘易心里有了答案,他听着纪敬胸口的心跳声,苦笑一声:“我是不是……像个怪物一样?”   “怪物?我才是你们这里的怪物吧?起码你走在大街上不会有被捉走的风险。”   “但是你不需要无时不刻小心周边的环境。”   “我怎么不需要?你忘记我第一次来你家时浑身都是伤了吗?”   当时纪敬告诉他那些伤都是打架打的,纪弘易从他身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在旁边的地板上,“你真的经常和别人打架吗?”   “是啊,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纪敬也从地板上坐了起来,“流血了就用棉布缠上,断了胳膊就去找地下城的医生。”他打趣道:“你也得多锻炼锻炼你的拳头,以防万一。”   纪弘易将那只挥拳的右手悄悄藏在身后,“我以前没打过人。”   “没事,以后我教你。”   “可是我也没机会用啊。”   “你怎么知道?你得学会以攻为守,先下手为强。”纪敬做了个左勾拳的动作,“必要时虚晃一下,吓一吓他们也是好的。”   纪弘易被他逗笑了,“不如以后我走哪儿都带着你,你代我出手好了。”   “那你保镖的饭碗就没了,他肯定第一个揍死我。”纪敬用余光瞥见角落的打火机,心情顿时又跌到了谷底,“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打火机?”   纪弘易踌躇着说出了实话:“……我从保镖那儿偷过来的。”   “为了烧自己?”   “……不是,只是想试一试会不会有痛感。”   纪敬察觉到了危险的苗头,他抢走打火机揣进口袋里,“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他试图做了个凶狠的表情,“以后我会检查你身上有没有伤口,如果被我发现你又做这种事,我就把你绑起来。”   “知道了。”纪弘易摸了摸出汗的鼻子,“以后不会了。” 第11章   纪弘易出院之后就没有再去过学校,虽说政府已经对程序漏洞做过修补,他的父母却对电车产生了严重的PTSD。好在各个科目的课程都在网上同步,纪弘易因此过上了和纪敬一模一样的生活:他们俩每天同一个时间起床、吃饭、上课,下课后就一起趴在大厅的地板上写作业。   人们将在“鸡蛋事件”前十年内出生的年轻人称为“末日一代”,现如今绝大多数“末日一代”都已经升入初中,纪敬可能是唯一一个还在学习小学一、二年级内容的学生,他会在闲暇时间去学校的论坛里看一看同龄人都在学什么科目。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初中生们不像他想象中一样热爱谈论成绩和作业,他们讨论的都是未来的职业规划和发展。   纪敬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作业本,他才刚刚开始学习一元二次方程。   纪弘易写作业写到一半,发现他的心情有些低沉,于是问他:“作业写不出来吗?要我帮你看看吗?”   “不用,我会写。”纪敬赶紧将笔记本屏幕合上,纪弘易却还是看到了大写加粗的标题:   《论基因检测的行业前景》   他安慰纪敬:“你不用管别人在做什么,他们都是装装样子而已。”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同学们就是这样的,放学后写几篇日志,第二天拿给根本不是这个行业的班主任看。下个月再问,他们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纪弘易说:“哪有那么多人从现在就想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了呢?”   他班上有不少装模作样的同学,其中有几位家长是政府项目的负责人,得到的资源因此也大大多于普通人,他们每每走到纪弘易面前都会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他,仿佛在说:你傲个什么劲呐?   这也是纪弘易最想不明白的一点,班上的同学们似乎都不喜欢他,无论走到哪儿都避而远之,唯独几个偶尔靠过来的却想要耀武扬威。   他不知道父母在他入学的前一天就给全班同学的家长发了一封邮件,他们在信中讲明了儿子的身体情况,希望同学们万事小心,但也不要将他看作是怪胎。   一封请求不要将纪弘易看作怪胎的邮件可以在一夜之间将他变成所有人眼中的怪胎。其他父母不想摊上麻烦,更不想担责。为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干脆告诉孩子:不要靠近那位姓纪的同学。   为什么?孩子们问。   家长们转念一想,不能说纪弘易感受不到疼痛。如果知道他是CIP患者,肯定会有很多小孩想要去测试他的容忍底线。比起认同个体间的差异,城内的孩童更容易理解阶级和权力所带来的影响力,所以有些家长干脆将纪家描写成钻研生物科学的怪胎。   “不要和他们家作对,否则我们都没好果子吃。”他们说:“你要是惹他不高兴,说不定第二天就没法去学校上课了。”   开学第一天起,有关纪弘易的谣言就传得满天飞,事实上他家里做的只是商业仿生产品,和政府潜心钻研的基因学或遗传学沾不上边。   纪敬听到他说别人装模作样,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纪弘易看了眼窗外,太阳尚未落下,他问纪敬:“出去走走吗?”   现在他不需要再去学校上课,每日往返学校的时间就用来和纪敬散步。纪敬自然乐意出门透气,以前他一个人在家时从不会被允许走出这栋楼。他们乘电梯下楼,保镖照例跟在身后。纪弘易不喜欢他偷听两人间的对话,所以一直命令他站在五米开外。   七月底正值盛夏,下午四、五点依旧酷暑难耐。纪弘易出门时往往穿着短袖短裤,纪敬却不得不竖起衣领,将运动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他们沿着城市公园的人造池塘走走停停,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一家人在野餐,三五只梅花鹿正栖息在树荫下休息。   穿过公园就是大学城,校园内的氛围总是稍显欢快,学生们卷起袖管,骑着自行车在校区内自由自在地穿行。纪敬虽然穿着透气材质的运动外套,却还是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时拉起领口,试图让风灌进衣服里。   纪弘易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两瓶汽水,他站到收银台前微微扬起下巴,扫描器识别到他的体征圈,发出一声轻微的“嘀嘀”声,屏幕上显示他所能分配到的汽水少了两瓶。   纪敬扫了眼屏幕,感叹道:“你还有三百五十二瓶汽水可以领。”   “我平时不怎么喝汽水,每个月都有剩余,一不小心就攒了好多。”纪弘易将一瓶汽水递给他,“我还有很多零食的份额,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纪敬看向收银台旁的巧克力,右手食指比了个数字“一”,“我可以拿一块巧克力吗?”   纪弘易干脆拿起一个购物篮递给身后的保镖,和纪敬重新回到超市的零食区,“你想要什么,放到篮子里就好。”   纪敬从没见过这么多口味各异的零食,他站在货架前挑挑拣拣,纪弘易就在一旁给他解释:这个是薯片,那个是草莓干,旁边的是紫菜饭团……   结账时,他们排在一群大学生身后,保镖手里的篮子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纪敬突然被一旁的手工艺品吸引了目光,他拿起一只陶瓷小马的摆件,想起了以前和父亲在地下城赶集时的日子。   集市的东南角总是坐着一个佝偻的老头,他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破棉袄,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只有一片镜片的老花眼镜。其他小孩都不喜欢他,他们觉得老头凶神恶煞,只有纪敬经常在他的摊位前摆弄精致的木质小马。   老头,这些都是你做的吗?纪敬问他。   是喔,你喜欢哪一个?老头眯起一只眼睛,试图将视线聚焦在他身上。   纪敬将手心里的汗擦在衣摆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木马把玩起来。他喜欢在老头的摊位前玩耍,只有老头不会赶他走,不会嫌他问题多。   后来纪敬终于攒够了交换木马的商品——一只新鲜的鸡蛋从邻居的鸡窝滚到了自己的菜园子里,他早上浇菜时发现了鸡蛋,赶紧捡起来揣进荷包里。那天他兴致勃勃地和父亲来到集市,他一手扛着麻袋,一手护着自己的口袋,生怕自己不小心打碎鸡蛋。   他想要买一只手工小木马回家,可是老头却不在摊位前。   他问及老头的去向,旁边的小商贩告诉他:他啊,死啦!怎么死的?当然是老死的!   超市的队伍向前挪动了半米,纪敬却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纪弘易从他身后探出头,问:“你想要这个吗?”   “不,不要。”纪敬赶紧将小马放回原位,转身回到队伍中。   纪弘易拿起那只蓝白相间的陶瓷小马看了看,然后伸手塞进保镖的购物篮中。   从超市里出来后,天色才有了稍稍暗下去的趋势。几名青少年正在一旁的运动场上踢足球,彩色的水瓶歪七扭八地扔在球门前。运动场旁边有不少运动器材,老年人会在清晨出来锻炼身体。纪敬找到一个低矮的双杠,双手一撑,翻身坐在一侧,两只小腿悬在空中荡来荡去。   纪弘易爬了半天才爬上去,他不像纪敬平衡力那么好,不得不将双腿伸直,搭在另一侧的双杠上。保镖则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纪敬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喝了半瓶下肚。纪弘易从运动短裤的口袋里摸出那只陶瓷小马递了过去。   “你买了?”纪敬握着汽水瓶子,眼睛里藏不住的惊讶。   纪弘易点点头,“我真的有很多余额。”   纪敬接过小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谢谢。”   他将小马放进外套的口袋里,然后将口袋拉链拉上。   一声古怪的调笑冷不丁响起:“哟,这不是纪弘易嘛?你怎么在这儿?”   纪敬和纪弘易同时回过头,看到两名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身后。纪敬用余光扫了眼纪弘易,发现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怎么了?”纪弘易从双杠上慢吞吞地爬下来。   “没怎么,就是关心关心你,我看你好久没来学校了。”   “我以后都不去学校上课了。”   “为什么?”   纪弘易不想告诉他们车祸的事,只是说:“私事。”   其中一名小男孩说:“我妈在医院工作,她说她见过你。”他问:“你为什么住院?”   纪弘易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问你话呢,你听不见吗?”   纪敬从双杠上跳了下来,“看不出来吗?他不想告诉你们。”   两名男孩这才将注意力放到纪敬身上,“你是谁啊?”   “关你屁事。”纪敬拉过纪弘易的胳膊想要将他带走。   男孩伸直胳膊拦在他们面前,如同一只展翅的小公鸡,“我们又没问你话,你来管什么闲事?”   纪敬眉毛一挑,“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哦,原来是跟屁虫。”男孩转头讥讽纪弘易:“没想到你还会有跟屁虫。”   纪敬想要拍掉男孩拦在身前的胳膊,男孩却身子一歪,躲开他的同时一步上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纪弘易赶紧拦在纪敬身前,“欺负人也得有个度吧?”   “让开,不然连你一块揍。”男孩挥了挥自己的拳头,“不过反正你也不会疼,对吧?”   纪弘易僵立在原地。   纪敬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陶瓷小马碎掉了。   保镖一边玩手机一边观察这边的情况,他以为是同班同学叙旧,没想到一下就升级成冲突事件,他赶忙拎起地上的塑料袋,还没来得及上前干预,就见纪敬左手将纪弘易拉到身后,右手抬起握拳,狠狠砸在男孩的鼻梁上。   出拳只是一瞬间的事,男孩却被打得向后退了两步,他捂着鼻子痛苦地嚎了一声,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缓缓滴落。   纪弘易捂着嘴,吞下一声来不及发出的惊呼。   另一名男孩帮同伴捂着鼻子,没一会儿自己手上也沾了血。纪敬甩了甩右手,还想再说几句狠话吓吓他,纪弘易却突然抓起他的手腕,拉着他狂奔起来。   保镖没法去管受伤的小男孩,只好提着六七个塑料袋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紧追不舍。   纪弘易跑了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纪敬在他身后追问:“跑什么啊?”   “不跑的话再打起来怎么办?”纪弘易不忘扭头看了眼身后,虽然对方没有追上来,但他还是放心不下,脚下一点没停,“万一他们两个一起上怎么办?”   “那我正好一拳一个。”纪敬心想:再不济还有你的保镖呢。   “别说胡话。”纪弘易将他的手腕攥得紧紧的,纪敬一度觉得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拧掉了,以前他从没觉得纪弘易的力气有这么大,看来他是真的紧张。他只好跟在纪弘易身后一路狂奔。蝉虫聒噪又热烈,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们从高大的梧桐树下跑过,径直穿过绿茵茵的公园草坪,惊起广场上的一地白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帮我冲击新书榜~今天加更,更新两章共计7000字。   投投海星也是情~ 第12章   凌晨时分,纪敬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叩响了隔壁的房门。   纪弘易听到声响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小道缝。尽管看不太清楚,他仍然能够感受到纪敬直勾勾的目光,“你怎么还没睡?”   纪敬张了张嘴,顿时有点后悔,他刚想借口说自己起夜找错了房间,便听到纪弘易说:“要不要一起睡?”   他的心跳瞬间蹿到了最高,甚至比做健康检查时还要夸张。   纪弘易往一侧挪了挪身子,空出一块位置给他,纪敬便鬼使神差地走到床边,掀开被角躺了进去。   他枕在纪弘易的枕头一角,心想:他的被窝好暖和。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纪弘易高高拉起被角,几乎要蒙住两人的脑袋。   “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在想事情。”   纪敬瞪大双眼,试图在黑暗中摸索出他的表情轮廓,“想什么事?”   “白天的事……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对我避而远之,今天好像才知道答案。”纪弘易语气一顿,“他们好像都知道我的病。”   “你是说住院吗?”   “不是,我是说我的痛觉缺失。”   “他们怎么会知道?”   “肯定是我爸妈说的,他们恨不得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   “你那几个同学整天就想着欺负你,还不如离他们远一点。”纪敬补充了一句:“说白了他们就是嫉妒你的超能力。”   “是吗?”纪弘易被他逗笑了,“你呢?想什么想得睡不着觉?”   纪敬思忖片刻,道:“我在想你妈妈说的话。”   今晚纪妈妈就接到了男孩家长的电话,对方开口就是劈头盖脸一通斥责,好在纪妈妈早有准备,她冷哼一声,声调顿时拔高了八度:我们家的保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你家小孩先推了人。怎么?要不要调监控?咱们先说好,如果监控显示是你家小孩先动的手,我要求他明天就办理退学手续,学校不应该容忍有霸凌爱好的学生!   男孩家长一听到“调监控”和“退学手续”就骂骂咧咧地挂断了电话。   纪妈妈放下电话,瞥了纪敬一眼: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下次你不在场,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纪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挨打,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住脑袋,却只听到她淡淡地说: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纪敬舒了口气,转头就和纪弘易说:我还以为她会关我禁闭呢。   纪弘易却如坐针毡,怀里好像揣了只蹦跳的小兔子,他比纪敬更了解母亲的性格。   两人躲在被子里说着悄悄话,没一会儿纪敬的后颈就冒出一层薄汗,他从被子里探出脑袋透气,“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万一下次我不在,他们肯定会找你报仇。”   “反正我也不回学校了,他们总不可能来我家堵我。”纪弘易暗自摸了摸自己的右手。从下午到现在,他的手背一直隐隐作痛,纪敬很有可能把人家的鼻梁都打歪了。他翻过身趴在床上,将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臂之上,“要不你教教我怎么防身吧?”   “你真的想学?”   “是啊,万一哪天你不在,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纪敬的两颗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好,我教你。”   “从明天开始?”   “从明天开始。”   “不过我只能偷偷学。”纪弘易冲他竖起一只小拇指,“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纪敬看着他的小拇指一头雾水,以前都是他冲别人竖小拇指,他不知道纪弘易为什么突然鄙视他。   纪弘易拉过他的右手,“你怎么不跟我拉钩?”   “什么是拉钩?”   “就是约定成立的意思,我们俩保证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纪弘易勾住他的小拇指上下晃了晃,“拉过勾后,就得说话算话。”   纪敬好奇道:“要是有人没有遵守约定怎么办?”   “要是我没有遵守约定,你就想个惩罚我的法子。”   “那要是我没有遵守约定呢?”   纪弘易想不出什么惩罚人的好法子,只好随口说道:“那你就把那只小马还给我。”   纪敬终于想起那只碎成好几瓣的陶瓷小马,他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它碎掉了。”   “碎掉了?”纪弘易随后便反应过来,原来小马是打架的附带损伤,“没关系,下次我再给你买一只。”   小马到他手里还没半天就遭了秧,纪敬实在不好意思再要一只,“不用了……”   “你不用担心我的份额。”纪弘易说:“以后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就好。”   两人片刻前还在说惩罚的事,这会儿早已将它抛到九霄云外。纪弘易一手抱着自己的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纪敬却盯着天花板发了好半天的呆。纪弘易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也不好翻身,只是从被窝里偷偷拿出右手,将胳膊伸得笔直,屈起前四根指头,学着纪弘易的模样勾了勾小拇指。   城内的平均睡眠时间大约是六个半小时,纪弘易这一觉却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起床时纪敬已经不在身边了。他轻轻按了一下设于墙面上的按钮,三十秒之后,管家准时出现在卧室门口。   “早上好。”   纪弘易坐在床沿,依旧睡眼朦胧,“早上好。”   管家为他穿上衬衫,在他身前蹲下,正准备为他扣上纽扣,纪弘易却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吧……你今天怎么没叫我起床?”   “太太说您平时学习繁忙,想让您多休息一会。”   纪弘易低头扣着纽扣,听到这话却突然抬起头,“纪敬呢?”   “太太一早就带他出门了。”   纪弘易暗叫不好,“她带纪敬出门做什么?”   “太太没有告诉我。”管家弯下腰,帮他把领口的最后两颗扣子扣上,“您别担心,说不定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管家看起来和平时无异,纪弘易却无法确定对方是否说了真话,他只得强装镇定,顺着他的话道:“好,那就等一等吧。”   管家前脚去厨房里准备早餐,纪弘易后脚就拨通了父母的电话,奇怪的是双方都没有接通。他又打电话到公司,秘书却告诉他:他们今天都没有来上班。   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迅速生根发芽。他扔下电话,爬上窗台,拉开插销,推开了玻璃窗。   “鸡蛋事件”之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防弹玻璃,不仅如此,安装工人还会在窗框上装上特殊装置,以限制窗口被打开的程度。纪弘易将玻璃窗推到无法再推开之后,发现自己可以勉强将肩膀挤出去。   他朝下探出头,不免感到一阵眩晕。街角的行人好似忙碌的工蚁。   管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赶紧抽回肩膀,然后在意识到自己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就算他能够从窗口爬出去,他也只会卡在半空中动弹不得——他总不可能顺着五十多层的水管道爬到楼下。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管家告诉他。   纪弘易还没从眩晕中回过神来,呼吸都有些急促,他跟在管家身后来到餐桌前坐下,叉起一块烤得刚刚好的吐司,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   或许他可以从消防逃生通道出去,然而他随即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楼道同电梯一样布满了摄像头。   他不知道纪敬在哪儿,但他知道纪敬现在凶多吉少。   管家问他:“没有胃口吗?”   纪弘易摇摇头,将叉子搁在餐盘上,“我不想吃这些。”   “您想吃些什么?我现在给您准备。”   “我想去二楼的餐厅吃饭。”   “那我陪您下去。”   住在这栋楼里的大多数民众都和纪弘易家地位相当,生活起居都会有管家照顾,一日三餐也都由私厨准备,不过有时候大家会在想要认识邻居、招待朋友,或是更换就餐环境时去二层的公共餐厅用餐。   管家走到电梯口,帮他按下电梯键,没一会儿头顶的指示灯就亮了起来。果不其然,两人刚走进电梯,管家就将手按在了无线耳麦上,轻声答道:“是的,他今天胃口不好,我们现在去楼下的餐厅用餐。”   纪弘易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右上角的监控,现在和管家说话的是他的保镖。   从五十层到二层仅用了二十秒不到。这个点用餐的客人并不多,纪弘易在角落里坐下,管家像往常一样为他拿来菜单,并将折成白鸽状的餐巾展开后铺在他的大腿上。   他随手翻开一页菜单,食指按在成分表上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实则在偷偷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现在仅剩的难题是从二楼到达一楼。   隔壁桌坐了一家七口人,他们似乎已经点完了餐,服务员推着几辆送餐的小推车来到餐桌前,将餐车上西式、中式的餐点一一摆上餐桌。   纪弘易将菜单翻到下一页,斜过眼仔细打量着银色的餐车。   餐车上层往往用来盛放餐盘,下层则被用作储物柜。服务员会在为客人倒饮品时,推开储物柜的推拉门,从里面拿出果汁、或鸡尾酒。   三辆小推车中,有一辆离他最近。他在服务员打开储物柜的瞬间迅速瞥了一眼,里面只装了两瓶果汁。   管家微微欠身,附在他耳边轻声询问:“您想好吃什么了吗?”   纪弘易回过神来,随便指了几道菜,然后将菜单推给他,“我要这些就好。”他催促道:“我有点饿了,你能帮我去下单吗?谢谢。”   目视所及的工作人员都在忙碌中,管家只好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拿起菜单走向后厨。   后厨的门刚一关上,白色的餐巾就从纪弘易腿上滑落,他在快要走到餐车前蹲下身佯装系起鞋带,同时抬眼朝目的地扫了一眼。   没有人在看他,服务员刚为斜对面的客人上完最后一道菜。他弓着身子跑到餐车旁,轻手轻脚地推开推拉门,钻了进去。 第13章   除了生命体征和身份信息,体征圈还能精确记录下每个人的行动轨迹,由区块链实时共享。不过考虑到群众的个人隐私和安全问题,相关信息并不公开,只有去警察局登记失踪后才能访问相关人员的行踪。   管家很快就发现纪弘易不见了,他在餐厅里找了一圈,又逐个推开卫生间里隔间的门,之后立即联系餐厅经理,调出了监控记录。   电脑屏幕的光线在管家脸上打下变幻莫测的光影,他将监控来回播放了好几遍,还是难以相信那位钻进餐车里的男孩会是纪弘易。   在他去警察局报案之前,纪弘易就已经成功逃脱,他被服务员推回后厨,从推拉门的缝隙间偷偷观察周围的情况。现在不是最为繁忙的点,只有两三个厨师在做饭,有一个还岔着腿坐在凳子上玩手机游戏。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轻手轻脚地爬出餐车,一头钻进离自己最近的储物室。   后厨一般都设有空中逃生通道,他用力推开窗口,跳到窗外的逃生通道上,然后顺着梯子下到地面。   纪弘易的父母刻意回避着儿子的电话,没想到再次接到电话时会是管家从警察局打来的。他们当即赶到警局与他们会面,警察在屏幕上调出纪弘易的定位,发现他离家后直接奔向了市中心的一家私人医院。   “看这行动轨迹,他是早就打算去医院了。”警察敲着二郎腿,右手夹着烟头,办公室里一片乌烟瘴气,“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医院吗?”   纪妈妈脸色煞白,小声嗫嚅着:“我、我不知道……”   “这样吧,我现在陪你们去看看。”警察合上笔记本。   纪爸爸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想让她别担心,“警官先生,不劳烦您了,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   “我开警车送你们去快一些,万一他中途又跑了呢?”警察从办公桌前站起,晃了晃手中一块七寸大的监测器,“我这有他的实时定位。”   语毕他就抓过车钥匙,带着他们一起去取车。他在方向盘旁边的屏幕上输入医院地址,刚按下“确认”,附近的电车便收到了他的信号,它们自动优化路线,好为警车让路。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医院门口,警察瞥了一眼自己的监测器,“他在医院南楼,我们分头找。”他点开医院地图,指了指管家,“你从一楼向上找,”然后转向纪弘易的父母,“我们从顶层向下找。”   管家率先发现了纪弘易。医院里人来人往,他嫌电梯慢,搜完一楼后直接爬楼梯跑到二楼,没想到刚推开楼道的防火门,就看到纪弘易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两只小腿交叠,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管家用无线耳机报出自己的位置后,快步跑到他面前蹲下,“您怎么来医院了?我带您回去吧。”   纪弘易听到声音抬起头,对他说:“再等等。”   “等什么?”管家一头雾水。   纪弘易抬眼望向他身后,在开合的电梯口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让我带您回家吧。”管家蹲下身,刚想扶他起来,就听见他说:“来了。”   他动作一顿,顺着纪弘易的目光回头望过去,纪先生和纪太太急匆匆地冲出电梯,正朝他们跑来。   纪弘易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纪妈妈冲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住,酸涩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为什么跑出来啊?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纪弘易环抱住她,“对不起,妈妈,我只是不想你们带走纪敬。”   “……你是因为他才跑出来的吗?”纪妈妈怔怔地望着他,脸上还挂着两道没有干的泪痕。   纪爸爸火冒三丈,铁口直断,“我就知道他会是负面影响!”   “为什么说他是负面影响?”纪弘易问他。   “从小就惹是生非的小混混怎么不是负面影响?散个步都能和你的同学打起来,这怎么不是负面影响?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的身份被人发现,他会为我们家带来多少灾祸?”   纪弘易试图为他辩护,“他是为了保护我才……”   “胡扯!以前你和同学们相处得好好的,怎么他一来就变了样子?”纪爸爸扶住妻子的肩膀,“我们的决定是对的——早就该把他送走,一开始就不该让他住进家里。”   “你们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纪爸爸冷哼一声,“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将他送出城。”   “把他接回来,好吗?”   “不行。”他严词拒绝,“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不高兴就离家出走是不是也是他给你出的主意?”   纪弘易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把他接回来吧。”   这次他用的不是请求的语气,而是陈述道:“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现在就告诉警察你们非法买卖人口,将城外的危险因素带进城内。”   “你疯了!”纪妈妈尖叫道。纪爸爸拉过她的胳膊,示意她警察就在身后,让她压低声音。   “你觉得警察会信你还是信我们?你又有什么证据?就算事实如此,你告诉警察之后他马上就会被驱逐出城,到时候你就更没有可能见到他了。”   “可是如果警察听到你们和医院勾结,强行抽走他的血呢?”纪弘易冷静地说,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医院是维持社会运行的中流砥柱,任何试图腐蚀中坚力量的行为都是重罪。”他顿了顿:“警察就在这里,想要查询当时的手术记录应该很容易。”   管家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冷汗顺着他的脊背直往上爬。   原来纪弘易不是为了逃跑,更不是为了躲起来,他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聚集到这家救过他的医院。   “他告诉你了?”纪妈妈急火攻心,一时没法分辨他这话到底是不是诈,“我们用完就将血补上了,他现在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么?”她捂着脸小声啜泣起来,埋在丈夫的肩膀上,“我没想要害他……”   纪弘易心里咯噔一声,起初他以为纪敬只是被逼抽血,现在看来纪敬也曾命悬一线。出院当天他曾经问过纪敬是否有给自己献过血,回想起他欲盖弥彰的样子,纪弘易心里五味杂陈。   平时温柔又体贴的儿子好像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条冷血的毒蛇。纪爸爸左手搂过妻子,右手试探着伸出,缓缓压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救你吗?”   “我不想你拿别人的命救我。”   纪爸爸目光沉沉,手越握越紧,“为了一个城外的野孩子,值得吗?”   偶尔有护士推着病床从纪弘易眼前经过,陪他父母前来找人的警察靠在走廊墙壁上听着摇滚音乐,他摇头晃脑,不时朝这家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青春期的孩子多少有点叛逆,以前这种家庭纠纷他见得多了,家长苦口婆心多说几句话,再大的矛盾也能很快解决。   母亲的哭泣声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纪弘易轻声说:“值得。”   他握住母亲冰凉的右手。   “从今往后,我可以不再踏出家门,永远呆在你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他语气平静,好似一名在起草合同的中立的第三方,“但是我仍然有很多种逃走的方法,下一次你们送走纪敬时,我还会像今天这样离开——只不过下一次我可能会翻出窗口,顺着水管道向下爬。”   纪妈妈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就要站不住脚。   “可我不想做那样的事,我不想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不想让你们像今天这样着急、担心。”他抬起母亲的右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一侧,“我谁也不想伤害,我只是想要纪敬留下来。”   这一天还未过完,纪敬就被接了回来。今早纪弘易的父母说要带他检查身体,他们刚把他放到新公寓门口就接到一通电话,火急火燎地离开了。他一个人在新公寓里玩了一天的积木,中途想给纪弘易打电话,可惜他不记得家里的电话,只得作罢。   日落之前,客厅里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电车已经在楼下等待,纪敬收拾好玩具之后急匆匆地坐电梯下楼,没想到过来接他的还有纪弘易。   “你怎么来了?”纪敬在他身边坐下。   “我听爸妈说他们送你来这里玩玩具,所以想过来看看。”   “我拼了一天的积木,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纪敬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积木小马递过去,“这是我今天拼的。”   纪弘易接过小马,握在手中,“你还做了什么其他好玩的事情吗?”   “其他就没有了。”纪敬想起了送饭阿姨,于是告诉他:“中午有阿姨过来给我送了顿饭,送完她就走了,一整天都没有人管我。”   纪弘易低头摆弄着积木小马,“我家没有多少玩具,而且还有管家管你,你会不会不喜欢?”   “那倒不至于。”纪敬说:“不是还有你在吗?”   纪妈妈和纪爸爸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的皮质座椅上,一个低头看着手机,脸色凝重,另一个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纪敬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小声问:“他们吵架了?”   “是啊,你最近可别惹他们生气。”   纪敬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他不会往枪口上撞。   暮色四合,黑色的电车在马路上快速行驶着,街边不少餐厅和小店门口摆满了揽客用的招牌,写有“OPEN”的荧光灯牌挂在透明的玻璃窗上,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纪敬收回目光,踌躇片刻,最后还是附在纪弘易耳边,以几不可闻的音量说:“我知道他们想要赶走我。”   纪弘易呼吸一滞,随即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已经说服他们将你留下来了。”   纪敬满脸不可置信,“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说你是一个好玩伴,平时还能教我分辨危险。我还把你以前教我的那些常识都告诉他们了。”纪弘易说得风轻云淡。   “是吗?”纪敬忍不住勾起嘴角,眼里多少有一点骄傲的意味。   他不知道这场交易背后,纪弘易以自由为代价换取了一个留下他的机会。 第14章   暑假为期一个月,学校从八月初开始放假,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报名了九月初的夏令营,他们带着自己上学期发明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去参加临省的科技展,纪弘易则足不出户,犹如一个隐居的苦行僧。   纪敬以为他不参加夏令营的原因来自于他爸妈对电车的后遗症,没想到纪弘易甚至都不再出门散步了。以前纪敬就盼望着每天下课后去户外转悠,两人有时候会拿着吃剩的面包去城市公园的池塘里喂锦鲤,现在纪弘易整天呆在家里,他自然也没了出门的机会。   纪敬刷新了一下学校论坛,学生们分享着自己在科技展上遇见的奇闻异事,他斜眼朝身边看去,纪弘易正躺在沙发上,捧着手里的平板,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你怎么最近都不出去溜达了?”他问。   纪弘易滑动平板的手指微微停顿一下,“……我不想碰见那些讨人厌的同学。”   “你是不想碰见那些同学,还是被你妈妈禁足了?”   纪弘易觉得后者更容易解释,于是说:“好吧,其实我是被禁足了。”   “她怎么还不放过你?我都答应她下次不会出手伤人了。”   “你和我待在家里不好吗?”   “我又不像你,看个书能看一天。”纪敬咕哝着:“我在家又没什么事情做。”   纪弘易从沙发上翻身坐了起来,“那你教我防身吧!之前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纪敬这才想起这茬,“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学?”   “今天。”   “今天?”纪敬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感兴趣。   “可以吗?”   “行。”纪敬爽快地答应了,他扔下手中的电脑,一溜烟跑到二楼,将自己卧室里的毛毯拖到纪弘易的卧室里,和他的毛毯并排摆放,好拼成一张加大号的地毯。   “这样摔倒了应该不会疼。”他跪在地上,双手用力拍了拍拼接地毯。   纪弘易将拖鞋摆在一旁,穿着袜子踩在地毯上,弓下腰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需要。”纪敬从地毯上站起来,对他说:“打我。”   “什么?”   “打架当然是实战学起来更快。”纪敬冲他勾了勾食指,“来,打我。”   “……”   纪弘易慢吞吞地握起双拳,学着电视里拳击手的模样在原地一前一后地跳跃两下,一时不知如何出手。   纪敬冷不防抬起左腿,踢在他小腿上,一举将他扫倒了。   纪弘易向后栽倒在地毯上,纪敬扶着他的胳膊要把他拉起来,“没事吧?”   “没事……”   说时迟那时快,纪弘易反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猝不及防地一扯,纪敬失去重心,一同摔在地上,纪弘易趁机翻身骑在他身上,试图用体重压制他。   纪敬随即收起双脚,挺腰的同时伸手推在他身上。纪弘易得意不过三秒钟就被他拱了下去,等他回过神来,纪敬已经反客为主,翻身坐在他腰上,冲他狡黠地笑了笑。   “没想到你还会偷袭。”   “还不是跟你学的?”   纪弘易学着他的样子想要拱腰把他顶下去,结果试了好几次纪敬都稳如泰山,反倒是自己累得喘了好几口气。   纪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的力气太小了,现在学技巧没有用。”   纪弘易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医生建议我不要做剧烈运动。”   “他说不建议,又不是完全不能做。”纪敬从他身上站起来,“力气不够,技巧再怎么花哨都没用。”   “那我该怎么办?”   纪敬转了转眼珠,想到了一个出门的好借口,“从明天开始,你和我去楼下跑步。”   纪弘易的声调瞬间低了下去,“……我没法出门。”好在他随后便想起来十二层有健身房,“不过我们可以去十二层的跑步机上面跑。”   “那也行。”   小孩打架大多靠人数或蛮力取胜,纪敬是后者,以前被其他小孩围攻时大多抱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心态,随便逮着一个人就不会再松口。小孩被他死死抓住头发和衣领,边哭边让同伴前来帮忙,同伴们又惊又慌,围着他拳打脚踢,纪敬反倒越抓越紧,直到把人家的头发薅掉一块。这还不算完,他扔掉手里的头发丝,接着脖子一伸,又一口咬在人家的胳膊上。   纪敬形单影只,打起群架总是处于劣势,然而开干之前双方往往会对峙很长一段时间——他臭名远扬,简直就像一条难以摆脱的水蛭,谁都不想第一个被他抓住。   尽管纪敬根本不懂防身之道,夜里纪弘易入睡之后,他还在网上偷偷搜索格斗技巧视频,一个个点开仔细观摩,站在床上学着大师的样子抬腿、踢腿。   他想要被纪弘易需要、依赖,也享受他抬头看向自己时,略带崇拜的目光。   纪弘易第二天就带他来到了十二层的健身房。鉴于这里是公共区域,纪敬不得不穿上自己的运动外套,照例将拉链拉到最上。   没过多久保镖就赶了上来,自打纪弘易上次从二楼餐厅逃走后,现在他们一旦在电梯监控里看到雇主儿子的身影,都要立即前往所在楼层确认他的具体位置。   其实餐厅、健身房这种公共场所都会装有摄像头,但是鉴于公众的个人隐私,普通住户只能访问家门口和电梯里的监控,这在有客人来访时会变得非常有用。   保镖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站在一片身着短袖运动裤的住户中间,犹如一位凶神恶煞的门神。纪弘易见状立即走上前和他解释,纪敬便像个游客一样在偌大的健身房里转来转去,他在五花八门的器械前走走停停,偶尔伸手摸一摸上面的按键。   有人戴着无线耳机在跑步机上跑步,他给机器设置了自动增速,每次加速时机器都会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纪敬听到“嘀嘀”的电子音,忍不住凑到跑步机前,观察起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字。   纪弘易应付完保镖,扭头就看见纪敬背着双手,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贴在别人的跑步机前。那人显然被纪敬弄得浑身不适,一个劲地低头看向他。   纪弘易赶紧上前将他拽走了。   “你和保镖说完话了?”纪敬问他。   “嗯,我说我只是带你来这里锻炼身体。”   “他同意了?”   “只要不出这栋楼就可以。”   纪敬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管得真宽。”   纪弘易知道他不高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毕竟是他的工作。”   “要是你真跑出去了会怎么样?”   “他可能会被开除吧?”   “开除了是不是就没有饭吃了?”   “政府会给他分配粮食,但是无业状态下靠分配量他很有可能吃不饱。”   “这么严重?”纪敬问他:“你现在没有工作,靠什么吃饭?”   “我现在还是未成年,政府和家庭都会养着我。等到我研究生、或是博士毕业后,要是那时还找不到工作,我可就真没饭吃了。”   纪敬无所谓地撇了撇嘴,“要是以后我找不到工作,我就在你家的阳台上种菜,自给自足。”   “不用那么麻烦,以后我去念一个商科,或者生物学,到时候分配到的资源养两个你都够了。”   “真的?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用工作了?”   “你要是不想工作当然可以一辈子不用工作。”   纪敬的心情随即上扬起来,他不想要种菜,更不想要工作,尽管他并不理解工作的具体事项,但是如果他将来每周都要花七十个小时在工作上,那肯定不会是他理想的人生状态——以前他种菜都不需要一周花七十个小时。   不过他转念一想,寄人篱下还得看纪弘易父母的脸色,于是又改变了想法。   “将来我还是想找一份正经工作。”   “你想要做什么?”   纪敬想了想,说:“做你的保镖。”   “做保镖有什么好的?每天盯梢,全年无休。”   “那不一样,我不做别人的保镖,就做你的保镖。到时候你想要去哪儿玩可以跟我说,我陪你一起去。”纪敬模仿起保镖按无线耳麦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耳廓,“我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限制你的自由。”   “听起来真不错。”   “那当然,我肯定比他们专业多了,我不仅能教你如何保护自己,我还能陪你一起出去玩。”   纪弘易脸上笑眯眯的,“好,等我以后毕业了,我就雇你做我的贴身保镖。”   纪敬活学活用,冲他竖起自己的小拇指,“说话算话。”   纪弘易便勾住他的指头晃了晃,两人又用力按了按对方的拇指。 第15章   起初在纪敬看来,健身房是个再鸡肋不过的存在。为什么非要在室内完成锻炼活动呢?他想不明白。去户外爬树不仅强身健体,还能抓到七星瓢虫。不过自从纪弘易向他介绍完如何使用健身房里的运动器械后,纪敬就爱上了这里,现在对他来说健身房是个装满了大型玩具的游乐园,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训练力量的沙袋区。   纪弘易每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写完作业,之后就会来健身房跑步。医生嘱咐他放慢速度,而且要佩戴护膝,纪弘易便只将跑步机的速度调到纪敬的一半。   纪敬每每陪他在跑步机上跑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他会跑到其他新奇的器械前摸一摸、玩一玩,不过每次都不会停留太久——他的最终目的地都是沙袋区:这里每天都聚集着许多肌肉磊成石块状的男人,他们赤裸上身,或是穿着一件领口几乎开到肚脐眼的背心,戴着拳击手套对着沙袋快速出拳,动作间都夹带着划破空气的声响,很是威风凛凛。   半个小时之后,纪弘易的跑步机自动停止,他擦掉鬓角的汗,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去沙袋区叫纪敬回家,而是先去健身房的前台取了两双超小号的拳击手套。   纪敬正盘腿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观察男人们的动作,纪弘易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用拳击手套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纪敬回过头,眼里立刻冒起兴奋的光芒,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从哪儿弄来的?”   “昨天晚上下的单,今天刚到。”纪弘易递给他一双,纪敬喜不自禁,左右手各拿起一只手套互相碰了碰拳头,然后拉着纪弘易跑到角落里一个没人使用的中号沙袋前。   “我们用这个。”他已经迫不及待。   眼前的沙袋似乎比他们俩还要高大。尽管谁也不了解拳击,两人却像是找到了爱不释手的玩具,像模像样地戴好手套之后便围着沙袋乱打一气,又踢又踹,没一会儿就打得浑身是汗。   沙袋固定在天花板上,纪弘易看它很是牢固,打到兴头上突然抱住沙袋,好似一只四条腿的变异小章鱼。纪敬倒好,愈发使劲地用拳头打沙袋,把它打得左右晃动,荡秋千似的。   没过一会儿纪弘易就被沙袋甩到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刚抬眼就见纪敬已经学着他的样子将四肢攀在沙袋上。   “你来推我。”纪敬使唤他。   纪弘易便听话地去推沙袋,把它推得直接转起了圈圈。   纪敬向后仰着脑袋,汗湿的头发在半空中抖动着,他似乎想在旋转的视线中锁定纪弘易的身影,“我是要你前后推我,不是给我转圈圈……”   纪弘易赶紧补了一拳上去,想要像纪敬那样用自己的力量将它前后推动起来。然而他这一拳没有打准,直接把纪敬给揍了下来。纪敬像只脱力的小章鱼、又似一片枯萎的枫叶,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没事吧?很疼吗?”   “唔……”纪敬闷哼一声,揉了揉腰,“还好。”   他抬眼看向纪弘易,结果却大吃一惊——纪弘易脸色发白,不知何时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纪敬皱起眉头,“怎么像挨了打一样?”   “……没有啊,我没事,我怎么会不舒服?”   纪敬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你体温是不是有点高?”   “只是运动了而已。”纪弘易挪开他的手腕,低头匆匆摘掉了手套,“……我们明天再练吧。”   纪敬以为他累了,只得摘掉手套,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健身房。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两人靠墙站在左右两边,纪弘易拎着厚重的拳击手套,低垂着视线。   纪敬不习惯这种过于沉默的氛围。   “你不开心了?”   纪弘易猛一抬头,像是突然从白日梦之中惊醒,然后才抿了抿嘴唇,说:“没有。”   “要是你不喜欢拳击,以后我们就不练了。”   “我没有不喜欢。”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是怕把你打疼了。”   “原来你是在想这个啊?别担心了。”纪敬摆了摆手,根本没放在心上,“你的拳头太软了,都没有劲,想把我打疼还早着呢。”   电梯门向两边缓缓推开,纪敬率先跑回卧室,拿过消毒纸巾将拳击手套擦了两遍,整齐摆放在床头柜上。   管家注意到纪弘易的情绪有些低沉,“您还好吗?”   “有点累了。”纪弘易弯腰换上拖鞋,“我先上去洗澡了。”   “我去为您放水。”   “我自己来就好。”纪弘易将手套递给他,“帮我擦一下吧。”   管家接过手套,看着他扶着旋转楼梯爬上二楼,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之后。   纪弘易独自走进浴室,设置好水温后拧开水龙头,向浴缸里放水。镜子中的他脸色苍白,冷汗早已打湿额前的发丝,让他的头发一缕缕地粘在额头上。   他反手锁上房门,然后才脱掉上衣,对着镜子侧过身,屈起右手手臂,将手掌轻轻盖在自己肋骨上。   这是他刚刚打到纪敬的地方。痛感已经消失,模样却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仿佛一个爆破前的泡泡,太阳照射下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迷幻色彩,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的世界并不是灰白一片。   他对着镜子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视线仿佛能够穿透过皮肤,看到交错的细密血管。   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请告诉我。”   “不需要。”   纪弘易弯腰在浴缸旁边的木凳上坐下,他正要脱下运动短裤,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只小腿上已经泛起了淤青。   以前纪敬告诉过他,淤青不是个好征兆,它的出现往往伴随着疼痛。   他将一只食指指尖按在淤青上,好似一位在摸索皮肤纹理的医生,接着用力下压,直到在指尖下按出小小的凹陷。   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朝失控的深渊滑去,就连他的体征圈都比他更早地预知到了危险的到来。   两人围着沙袋乱打了几天,兴奋劲过了之后纪弘易就请了教练过来。同学们在背着书包钻研造福世界的法子,他们却躲在健身房里“互殴”。纪弘易似乎对这项危险运动越来越着迷,有时候课程结束了还要拉着他再练一会儿。   他们练完拳后经常累到浑身脱力,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地上,谁都爬不起来。纪弘易的体征圈闪烁着刺眼的黄灯,它以极高的频率跳动着,似乎比周围成年人的都要快,好像随时就会变成令人胆颤的红灯。   纪敬发现他出手越来越重,可是他不想打消纪弘易的积极性,他认为这是训练有成的表现——现在纪弘易跑起步来比刚开始要快多了,出拳时速度也不慢,偶尔还能预判到纪敬的动作,闪躲后补上一拳。车祸后医生曾经建议纪弘易不要剧烈运动,现在看来他的身体情况似乎恢复到比车祸前还要好。   纪弘易不知道的是,纪敬从来就没有使出全力,尤其是在他有一次失手打在自己的鼻梁上后。   由以往的亲身经验来看,纪敬知道鼻梁是面部非常脆弱的地方,就算没有骨折也免不了痛到眼眶发红、泪光盈盈。纪弘易却只是揉了揉鼻子,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还要和他继续比拼。   他不得不更加克制。纪弘易和他不一样,他会喊痛,纪弘易却不会。   他不想看到纪弘易受伤,尤其不想看到他被自己弄伤。他只有一个愿望,他希望纪弘易平安。纪弘易戴上拳击手套的时候,眼神里会流露出少见的生机,那些浮动的、难以言状的生机随着他出拳的速度偶尔迸射出来,却又转瞬即逝,犹如乍现的火光。   有时候纪敬站在他对面,看到他清亮的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时,就会控制不住地幻想着,这些高昂的肾上腺素都是他带给纪弘易的。这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快感,仿佛他已经成为纪弘易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几分之几。   只不过那时他尚不知道这些闪烁的黄灯、紊乱的心跳、以及生机蓬勃的喘息和笑容,全都基于他的痛楚。 第16章   九月初,盛夏尚未结束,假期却到达了终点。学校的老师们一直都知道纪弘易的身体情况,车祸之后更是对他父母的请求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他们表示:如果纪弘易愿意,他可以一直留在家中上网课——当然,学校会永远欢迎他的回来。   学生们陆续回到学校,纪弘易的存在感则被局限在电脑屏幕的一角,无线耳机里时常传来同学们的欢声笑语,有时候音调高得略显刺耳。   纪敬面上表示同情,实则暗自窃喜。他刚来到家里时,白天经常连纪弘易的人影都见不着。纪弘易在他起床之前出门上课,往往等到夕阳西斜才从学校回来。纪敬成天和那位不苟言笑的管家呆在同一屋檐底下,差点就要被逼出刻板行为了。   好在现在纪弘易同他一样成了笼中的雀鸟,两人相互为伴,经常隔着透明的防弹玻璃想象地球之外的光景。到了需要应付学校课程的时候,纪弘易便会叫上纪敬一起去大厅。有时候纪敬嫌管家碍眼,又会借口回纪弘易的卧室学习。   尽管两人的卧室内都配有书桌,纪敬却非要趴在纪弘易的懒人沙发上打瞌睡,他将手中的屏幕分成两半,左边放着数学课,右边放着漫画书。开小差开得不着边际之时,他从平板后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纪弘易依旧专心致志地伏在书桌前,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现在家中除了管家,再无旁人,就算在家里玩个通宵也不会有人管。纪敬享受了一个月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纪弘易的父母出差回来。   近期一家临省的新兴科技公司将仿生产品的生命周期延长了一点五倍。在新闻登上电视屏幕之前,纪弘易的父母就带上R&D的精英团队去寻求合作机会。两家公司求同存异,相同的战略目标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马拉松似的会议议程填满了他们的日程表。   夫妻两人是公司的执行官,近一个月都没有睡过几个好觉,半夜梦到的都是以假乱真的仿生小狗在眼前蹦蹦跳跳。纪妈妈到家后就回房休息了;纪爸爸整理完重要资料和会议笔记,拎着一袋开会间隙分发的零食下到一楼大厅,搁到纪弘易手边。   “你们俩分了吧。”   纪弘易拆开零食袋,捏住一角抖了抖,各式各样的能量棒和小零食滚落到桌上。其中有一个酒红色的方形礼盒,礼盒上系着红色的礼结,犹如一朵绽开的玫瑰。他捏住丝带一角,扯掉礼结,拿起盖子搁到一边。   礼盒里装有九块巧克力,都做成了卡通小动物的模样。他拿起一只白色的小兔子,咬下一半后放到手边,继续写起作业。   脚步声由远及近,顺着旋转楼梯来到他身后。   纪敬四处张望一圈,小声问:“你爸妈呢?”   纪弘易咽下融化的巧克力,告诉他:“都去睡了。”   纪敬这才放下心来,他在纪弘易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巧克力。   来到城内之后,他最喜欢的零食就是巧克力。以前他经常和父亲去地下城赶集,可以说是对市场内的商品了如指掌,可就算这样他都没有听说过巧克力的存在。现在来看它可是比海鲜还要珍贵的存在。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巧克力时忍不住将它吐掉了。   “好苦。”纪敬皱着眉头,“你们怎么会吃这个东西?”   “黑巧克力会苦一些。”纪弘易换了一块白巧克力给他,“尝尝这个。”   纪敬半信半疑,咬下一小口。甜腻香浓的巧克力入口即化,立即在味蕾上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他一边打量手中的巧克力一边暗自感叹: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纪敬盯着纪弘易手边的礼盒看了好几眼,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你怎么咬了一口又不吃了?”   “太甜了。”   “你还会觉得太甜了吗?”   纪弘易忍俊不禁,“我又不是没有味觉。”他将盒子推到纪敬跟前,纪敬见状立即推辞起来:“上次超市里买的我还没吃完……”   “这个跟超市里的味道不一样。”纪弘易知道他喜欢吃白巧克力,于是拿起一只鸽子样的巧克力递到他嘴边,“你尝尝。”   纪敬一怔,纪弘易上次也是这样喂他吃苹果。正在他思绪遨游之际,纪弘易意识到什么似的,把手抽了回去,“喔,你不喜欢……”   纪敬赶紧说:“没有。”   他一把抓过纪弘易的手腕,抻直脖子叼过他手中的巧克力含进嘴里,仿佛动作稍慢一点都会被对方误会成虚情假意。   笑意随即在纪弘易脸上绽开,“甜吗?”   纪敬鼓起一边腮帮子,“甜。”   “那就好。”纪弘易低头发现指尖上沾了一抹淡淡的白,于是抬起手腕,在食指上轻轻吮了一下。   纪敬感到一丝诧异,在他眼中纪弘易总是慢条斯理、举止得体,没想到对方竟然也会像孩童一样舔一舔自己的手指。不过他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可是被喂食的一方,他顿时感到十分害臊,两只耳根子都烧了起来,仿佛舔手指头的人是他自己。   纪弘易看了眼时间,合上笔记本,抱在怀中,“明早还要上课,我先上楼了。”   “好。”纪敬点了点头。   等到纪弘易离开后,他忍不住又望着桌上的巧克力礼盒舔了舔嘴唇。   手工巧克力真是好吃,比超市里买的要香醇多了。他拿起另一块小猪形状的巧克力在灯光下打量几眼,越看越是心痒,刚想送进嘴里,却手腕一顿。   礼盒里一共只有九块巧克力,他实在不好意思一人吃掉两块,何况这是纪弘易的东西。他只得抿了抿嘴,将巧克力重新放回盒中。   纪敬趴在餐桌前,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中,可惜目光却不住地向礼盒落去,仿佛一块无法控制的磁铁。   艰难的心理斗争过后,他终于找到了折中的办法。   他拾起纪弘易那块吃剩的小兔子偷偷塞进嘴里,然后赶紧将盒子盖好,无事人一般捧着它来到纪弘易门口,想要物归原主。他可不能再和它单独呆在一起。   虚掩的卧室房门后,管家正在叠衣服。面对推门而入的纪敬,他询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敬眉毛一挑,“他又没有锁门,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管家没有说话,拿过一件睡裤,叠好后收进衣柜里。   浴室里传来簌簌不断的流水声,纪敬准备将巧克力放在纪弘易的书桌前,最后一刻却突然改变了想法,他直接走到纪弘易床边坐下,斜眼看着管家在衣帽间里整理衣物。   “你什么时候才能干完活?”   “很快就好。”   纪敬催促道:“我一会儿还要和纪弘易说话。”   管家叠完最后一双袜子,关上衣帽间的门,站到浴室门口,背对纪敬,“我为他吹完头发之后就会离开。”   “你就打算一直站到他洗完澡为止?”   “这是我的工作。”   纪敬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有人的工作比你的更无聊了吧?”   管家脊背笔直,立在原地,犹如一只高挑的鹤。   纪敬懒得再和他搭话,拿过纪弘易床头柜前的课外读本百无聊赖地翻动起来。他不知道书中写的是什么语言,正反翻了两遍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正当他暗自感叹晦涩难懂的文字之时,管家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你来了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纪敬掀起眼皮,不知何时对方已经转过身来,面向自己。他合上书本扔到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可我还是想恳求您,不要为他带来麻烦。”   纪敬打断他:“我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了?”   管家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身后的浴室门就被打开了。纪弘易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我洗完了。”   管家回过身,正准备像往常一样为纪弘易服务,纪敬却突然用肩膀将他挤到一边,抢先走进雾气朦胧的浴室,“我帮你吹头发。”   纪弘易一怔,随后说:“好啊。”   他抬眼看了管家一眼,关上了浴室的门。   两人面前是一扇镶嵌在墙面上的落地镜。纪敬从抽屉里拿出轻巧的无线吹风机,学着管家的样子,利索地抓起纪弘易的头发,仿佛一个像模像样的理发师。纪弘易坐在他身前的凳子上,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毛巾。头发上的水滴被吹风机吹得直往下坠,它们沿着修长的脖颈滑进领口,没一会儿就将白色的衣领洇湿了一小块。   纪弘易扯了扯贴在锁骨上的领口,问:“你跟管家吵架了吗?”   纪敬没有听清,于是关掉了吹风机,“你说什么?”   浴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纪弘易顿了顿,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你很怕我爸妈吗?”   纪敬嗤笑一声:“我才不怕他们。”   他刚要重新启动吹风机,便听见纪弘易清亮的嗓音:“你就不怕他们再把你带到医院里抽血?”   短暂的错愕过后,纪敬的音调顿时低沉下去,仿佛一个破了洞的气球,“……你怎么知道的?”   纪弘易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用为他们说话,他们一点都不在意你的想法,更不会在意你的命。”   说完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忍不住抬起一只手轻轻捂在唇前。   其实纪敬心里一直都明白,可是从纪弘易嘴里听到这句话时,感受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他长舒一口气,听起来却一点不像是如释重负,“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纪弘易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我不会那样对你。”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汇。纪敬垂下那只握着吹风机的右手,“因为我们是朋友吗?”   “因为……”   纪弘易望向镜中的纪敬,仿佛在望向另一个自己。   “因为我们是兄弟。” 第17章   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纪弘易的学业压力稍有减轻,他又捡起了自己的爱好,一下课就拎着拳击手套和纪敬一起去健身房。纪弘易的父母根本不知道两人间的小秘密,他们当真以为儿子按照医嘱,只是在跑步机上慢跑。   这天他们又在健身房呆到傍晚,纪敬回家后照例将手套擦了两遍,藏进衣柜一角。他走进浴室,脱下上衣短裤,刚要弯腰脱袜子时,腹部一阵酸痛难忍。   他不得不将手按在肚子上揉了揉,原地歇了片刻后才抬腿踏进浴缸。   浴缸中水温稍高,没一会儿就泡得他心跳加速,太阳穴发胀。他在瓷砖墙上的屏幕上轻点一下,一旁的磨砂玻璃窗口便自动打开一条缝隙,好让空气流通。   剧烈运动后的身体十分疲惫,纪敬向后靠在浴枕上,深吸一口气,脑袋刚一放空,眼前就闪过纪弘易喂他吃巧克力时的画面……   以及那一天他站在浴室的落地镜前,纪弘易告诉他“我们是兄弟”时的情景。   兄弟?纪敬握着吹风机,低声喃喃道。   纪弘易在木凳上转过身,扬起下巴望着他:我比你年纪大一岁,你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是如此亲昵的称呼,纪敬一时叫不出口,两只手心阵阵发麻,于是赶紧打开吹风机,伸手在纪弘易头顶上胡乱抓了几下。   强劲的风嗡嗡作响,纪弘易只得重新转向镜子,温顺地垂下头,方便他吹干自己的后脑勺。   柔顺的发丝从指缝间滑走,洗发水的清香吹拂到纪敬的鼻尖上,他轻抓着纪弘易后颈的头发,以手指为梳,温热的掌心时不时抚过微凉的体征圈。   或许是热水加快了血液循环,纪敬的心跳仍然没有慢下来的趋势,他在浴缸里坐直,整个上半身几乎探出水面,然后又在屏幕上胡乱点了几下。   狭窄的窗缝后,大片乌云挡住了夜空中的繁星。从窗口灌入的晚风并不温柔,甚至是稍显冷冽。纪敬一阵心烦意乱,他擦掉脸颊上的水珠,抬腿跨出浴缸,一手按着毛巾在头顶上揉了揉,另一只手则搭在裸露的膝盖上。   淤青已经显现出来,破裂的血管在皮肤下渗出血点。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医药喷雾,摇动两下后喷在膝盖上,然后对着落地镜转了两圈,确认身上没有其他伤痕后,才从衣橱里拿出长袖长裤换上。   他打算去找隔壁的纪弘易,结果刚走到他的卧室门口,便从虚掩的房门外听到管家的声音。   “您的脸色很差。”   “你看错了。”   “是不是他伤到您了?”   “没有的事。”   “我看您一直捂着肚子,我可以叫医生上来。”   “我都说了不需要了。”纪弘易不耐烦道:“难道你一定要亲眼看到才满意?”   卧室内突然没了声音,纪敬歪过头,试图从门缝窥见屋内的情形——   他看到纪弘易一手扯起衣服下摆,露出一部分小腹。管家迅速瞥了一眼便垂下头,将视线牢牢压在脚尖,“我不是这个意思……”   纪弘易放下衣摆,“你以前不会管这么多事。”   “我担心您的身体健康。”管家低声说:“您现在整天和他呆在一起,我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他伤害我?”   管家没有说话。   “纪敬不会故意伤害我。”   “可如果是无意为之呢?”   纪弘易微微蹙起眉心,“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沉默片刻后,管家说:“我明白带纪敬进城是先生和太太的选择,现在已经无法改变,可是我不希望他给您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他们当初带走纪敬时,有考虑过给他带来的麻烦吗?我知道你的诉求是什么——你希望我和他保持距离。这轮不到你来管。”纪弘易在床上躺下,背对着他,“下次不要再找我说这种事了。”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管家关上台灯,轻声向他道了句晚安。   纪敬一时都忘了自己为什么来找纪弘易,他在管家发现自己之前赶紧逃回卧室,拉过被子盖过脸。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走廊的光线在地板上打下一道狭长的矩形。管家以为他已经入睡,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一团火气堵在纪敬的胸腔里半天出不去,烧得他差点理智断线,就要跳下床和对方对质。明明他才是被迫进城的牺牲品,这个家里的人却都不欢迎他。纪弘易的父母不喜欢他也罢,现在就连一个管家都有权利指手画脚。   他的生活似乎和贫民窟里没有太大不同:他仍旧是个克星,永远被周围的人视作是灾祸的象征。   唯独纪弘易一次又一次地维护他,为他求情。   纪敬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纪弘易为自己做这些事仅仅只是因为血型匹配,或是出于愧疚。   他知道纪弘易需要他,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这之后没多久,两人偷练拳击的事情就被纪妈妈发现了。这天她将纪敬单独叫到大厅,然后将手中的平板递给他。   屏幕里列出了纪弘易的近期消费,不常见的消费旁都画有一个浅色的星号,其中不乏有零食、糖果,还有一项来自健身房,抬头是“拳击课程”。   纪敬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将平板还给她,开始装糊涂:“怎么了?”   “你看到这最后一项支出了吧?”   “看到了。”   “拳击课程——这是你让纪弘易报名的吗?”   “我不清楚。”   “别撒谎!”纪妈妈面露愠色,“是你拉着他去学的吧?难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吗?”   短短一周之内,接连两人控诉他居心不良,纪敬咬紧了后槽牙,“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知道就不会这么做。”纪妈妈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她越说越急,“你有什么怨气直接朝我发就行,不用这样想方设法地报复我。”   “我怎么报复你了?”纪敬的两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就因为我和纪弘易走得近,你们都觉得我要害他。”   “你带他参加这种暴力活动,不是害他是什么?”   纪敬还没来得及还嘴,便听到纪弘易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那是我给纪敬报着玩的。”   纪弘易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妈妈,你不要再挑他的刺了。”   “我挑刺?难道你没有参与?”纪妈妈将记录向上滑了两页,食指按在一项支出上,“他一个人需要两双拳击手套?”   “我怎么会参与?我连步都跑不稳,哪里有力量做这种剧烈运动?”纪弘易拿过平板看了一眼,还好抬头只记录了手套品牌,没有尺寸信息,“纪敬训练需要一双手套,剩下一双是给教练做见面礼的。”他话锋一转,“我和纪敬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每天就盼着去健身房摸一摸新到的器械,要么就是去隔壁的休闲室打乒乓球。难道你连这一点娱乐活动的机会都不愿意留给我们吗?”   这句话却让纪妈妈想起儿子偷跑进医院的风波,毕竟“不再出门”是他当时开出的交换条件。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纪敬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不过是一个城外的野孩子,性情野蛮,更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起初她只是因为内疚才将纪敬接到家中,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在引狼入室。   “我不是禁止你们的娱乐活动。”她心事重重地收起平板,瞥了纪敬一眼,长吁一口气道:“可是拳击不是未成年该做的运动,我会取消掉课程。” 第18章   时针即将转过十二点。管家整理完家中的餐具后,轻手轻脚地推开纪弘易的房门,为他拉上窗帘。卧室彻底暗了下去,皎洁的月光被遮挡在厚重的窗帘之后。他从书桌前走过,显示屏的红外线探测器捕捉到人物动作,自动亮了起来。   他伸手关掉显示屏,来到纪敬的卧室门口。   纪敬的睡眠需求一直比纪弘易多,因此他很少熬夜,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是和纪弘易一起。可是当管家推开房门时,纪敬桌前的台灯竟然还亮着。   “您怎么还没有睡?”管家轻声问道。   纪敬向后靠在椅背上,两只脚翘在书桌上,听到开门的声响时,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睡不着。”   “需要我给您泡一杯牛奶吗?”   纪敬很少接受管家的好意——他知道这甚至都算不上是好意,这叫“工作职责”。每每面对管家的服务时,他大多会表现出拒绝的姿态。他不喜欢被注视、被观察、被揣摩心情,被人读出心中所想似乎是一种弱点,唯独今天他却说了句:“好。”   他收起自己搭在桌上的小腿,尽管管家告诉他自己会将牛奶送进卧室,纪敬却像没听见似的,执意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到楼下。   大厅内没有开灯,只能隐约用肉眼摸索出物体的轮廓。管家在一侧墙壁上轻触一下,镶嵌在厨房天花板上的LED灯便缓慢亮起,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今天刚送来的新鲜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纪敬背靠着旋转楼梯的扶手,侧头望向落地窗外的城市。   金色的信号灯沿着城墙边缘规律地闪烁着,远处的海平面波光粼粼,与天际相接。无论白天黑夜,它总是这般寂静,好似一个沉浸在冬眠中、久久不远醒来的远古巨兽。   “鸡蛋事件”似乎并没有改变它的构造和运作方式。它繁华又可怖,仿佛一个精巧的蚁穴。渺小的工蚁被赋予高尚的使命,每一只都承担着帮助繁衍的责任。因此无论是火灾还是洪水,是不可抗力还是时代浪潮,它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无论使用什么手段。   微波炉发出三声轻微的电子提示音。管家将牛奶递到他手边,纪敬接过玻璃杯,垂眼望着浮在表面上的薄薄一层奶皮。   “纪弘易家的公司有多大?”他问。   管家答道:“大概有几千名员工。”   “这么多人?他们一般都怎么核对工资?”   “都由会计统计。”   “那么家里的支出呢?”   “也都由会计统一核对。”   “为什么纪弘易的爸妈不自己核对?他们不怕会计做手脚吗?”   “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会计部的工作手续繁琐,除了人工审核之外还会由电脑审核,做手脚不是件容易事。”   纪敬若有所思地总结道:“所以他们没有必要亲自查看支出。”   “是的。”   纪敬将玻璃杯放到桌上,“是你说的吧?是你告诉他妈妈,我们在练习拳击。”他看向管家,语气笃定:“我们暑假就买了拳击手套,她为什么非要现在去查看纪弘易的支出?”   知道他们练习拳击的人一共只有两名,起先纪敬以为是纪妈妈联系了教练,纪弘易却摇摇头说:教练不会泄露客人的隐私,而且普通人也没有查看公共区域监控的权限,母亲不可能有机会拿到健身房的监控。   纪敬转了转眼珠:那还能是谁?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每日陪伴在身边的隐形人,纪弘易却下意识地予以否认: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怎么知道?纪敬眉毛一挑:难道他以前就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或是说过你不喜欢听的话?   纪弘易一时语塞,纪敬见他眉心紧锁,知道那一点仅存的信任正在悄然腐蚀。   沉默等同于默认,管家并没有否认他的指控。纪敬冷哼一声:“挑拨我和纪弘易的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想挑拨……”   “那是什么?”纪敬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牛奶就搁在他手边,他却一点没有要喝的意思。他斜眼望着管家,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审判官,脸色也逐渐变得古怪起来,“你不过是个管家,怎么突然开始通风报信了?”   管家脊背笔直,因为穿着黑色的制服,身体轮廓几乎和落地窗后的夜色融为一体。   “这是我的工作职责。”   “你的工作职责是为纪弘易端茶送水。”   “我的工作职责是确保他的安全。”   “他现在像个犯人一样被你们关在家里,还有什么不安全的?”   管家没有答话。纪敬从他隐晦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我要是真想害他,第一天就可以扭断他的脖子。”   管家脸上终于流露出不悦的情绪,他皱了皱眉,眼神冷淡下去,“你应该珍惜现在的生活。如果没有先生和太太,你依然会像条野狗一样在外流浪。”   那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从纪敬眼里转瞬即逝,原本敲打在餐桌上的右手食指也停止了晃动。   管家读过他的资料,因此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作为杀人犯的儿子,你应该感到幸运。”   “我爸没有杀人!”   “那他为什么要畏罪潜逃?”   纪敬咬紧牙关,好似被人一把扼住喉咙,他不自觉地将右手握成拳,直到手背上鼓起青筋。每每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傲慢时,愤怒都会像火山熔岩一样喷涌而出,可短暂的爆发过后,他低头一看,脚下只剩下火山灰一般滚滚而起无力感。   管家拿起餐桌上已经凉透的牛奶,将它倒进下水道,无事人一般对他微微欠身,声音里依然透着一股冷傲:“您也早点休息吧。”   厅内的灯灭了下去,纪敬独坐在餐桌一角,腰背微微弓起,唯独蜷起的右手用力压在桌面上,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冬天来了,今年秋季似乎比往年要短暂,十月天气刚刚转凉,十一月中旬就下起暴雪,等到了十二月底,积雪已经在城市公园的草坪盖上一层及膝厚的雪毯。   拳击课程被取消之后,纪敬和纪弘易就成为了休闲娱乐室的常客,他们从台球打到乒乓球,纪弘易虽然玩得不亦乐乎,可是路过沙袋区时,仍然会站在玻璃门外驻足片刻。   纪敬知道他还是想要进去。   “不如我们下次把手套偷偷带过来?没有教练也不要紧,反正网上有这么多教程,我们多看几遍不也照样能学会吗?”   纪弘易被人看破了心思,立即拉着他从健身房前匆匆走过,“母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拳击是一项危险的运动。”   纪敬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我不想你因为我平白无故挨骂。”   “这有什么的?我才不在意那些话。何况你妈妈现在都把课程取消了,她还能有什么机会骂我?”   “可我不想冒那个险。”   冒险?纪敬随后便反应过来,纪弘易是意有所指——管家并未被纪弘易完全排除嫌疑,所以他不愿冒着被揭发的风险,和自己堂而皇之地拿着拳击手套下楼。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我。”   “我不担心你还该担心谁?我是你哥哥,不能老让你担责。”纪弘易笑了笑,“没关系,将来总会有机会的。”   纪敬心里却有点莫名的不舒服,纪弘易总是这样藏着掖着,不高兴也不说,生气也不说,仿佛在胸膛里塞满了沉甸甸的秘密。有时候他真想挤进去看一看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颜色,他想让纪弘易不要装了,不高兴就该说出来,要是对谁生气,自己可以帮他揍断对方的鼻子。   这些想法从纪敬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其中一条却生根发芽,逐渐成型。   元旦之后,娱乐室搬来了一架新的投篮机。楼内的其他小孩毕竟不像纪弘易一样处于禁足期,想要打篮球时都是约上三五个朋友去直接体育场,根本不屑于来这里,因此纪弘易和纪敬两人成功霸占投篮机,成绩更是屡创新高。   半个小时下来,纪弘易的体温逐渐上升,脸颊都泛出淡淡的桃粉色。纪敬也出了满身的汗,他扯了扯领口,说:“我上去拿两瓶水下来。”   说完便跑向电梯口,按在五十层的电梯按钮上。   管家正跪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擦玻璃窗。新年就要到了,最近他忙着为家里做大扫除,浑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电梯门已经打开。   清脆的破裂声乍然响起,他回过头,只见纪敬手里握着一只香槟杯。此时薄薄的瓶身已然碎裂,尖锐的杯口闪烁着阴冷的寒光,水晶灯的灯光洒在一地细碎的狼藉之上,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他立即从地上站起,刚想上前接过杯子,纪敬却猛然抬起手腕,仿佛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指尖连同破碎的杯口一起直直指向他。   管家僵立在原地,好似被人凭空绑住两只小腿。   纪敬眼神冷冽,像要在他鼻尖上剜出一个洞来,接着手腕翻转,锋利的瓶口随即调转方向,指向自己。   管家控制不住地惊呼一声。   尖锐的玻璃仿佛随时就要刺穿皮肤,划破动脉,纪敬却镇静自若,好像自己只是握着一只铅笔、一把银叉。他微微侧过头,想要仔细打量管家面上的表情,比如他皱起的眉头,和微颤的嘴角。他嗅到了对方的恐惧,异常高昂的兴奋因子沿着血管四处流淌,在所到之处点燃爆裂般的电流。   “你不是恨透我了吗?怎么这会又害怕了?”   “我没有……请您放下酒杯吧。”   “你是害怕自己会担责——”   纪敬顿了顿,杯口离脖颈又近了一寸:   “还是担心纪弘易以后没有血用?”   管家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想要什么?”   空气中的分子都要因为承受不住气压而随时爆裂开来,纪敬不紧不慢地提出了他的条件:   “我要你辞职。”   管家瞳孔紧缩,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盯着脚下羊毛地毯上的花纹,双肩微微颤动着,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纪敬知道他心里有了数,眼里不自觉泛起一点得逞的笑意。   “他需要我——就算我只是一条卑贱的野狗。”   他说得轻描淡写:   “你很清楚,不是吗?” 第19章   城内的传统是每三年过一次春节,换言之,每三年都会有两周法定节假日。民众们从今年年初就期盼着新年的到来,家家户户忙着辞旧迎新,无论平日工作多么繁忙,仁慈的统治者都会在这两周让大家强制休假,回家团聚。   不过这一类“强制休假”的福利只会为社会贡献度较高的民众提供,第一、第二层次的服务业人员并不享有此类特权,除非雇主主动提出放假——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大多数有权有势的雇主都会在春节时设宴,更是经常临时雇佣双倍的劳动力。   天色未暗,亲朋好友拎着各式各样的礼盒来到纪家聚餐,玄关处的衣帽间堆满了围巾和大衣。待各人落座后,纪妈妈举起酒杯,一手握着银叉敲了敲杯沿。   “新年之际,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祝愿各位心想事成,身体健康!”   大家跟着从餐桌前站起,相互碰杯、问好,交换着香烟或是谈资,两位私厨忙活得满头大汗,管家端着餐盘在厨房和餐桌间往返。   阳台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在政府的默许下,群众暂且能够卸下肩上的重担,将未知的命运抛到脑后,“末日一代”也得以在一夜的疯狂之后,心安理得地获得九小时的睡眠。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趁着没人注意的间隙,纪弘易悄悄爬上二楼,从父亲的书房抽屉里拿出钥匙。   他的父母尚且还没有公开纪敬身份的意向,不得不在新春佳节之日将他反锁在房间内。   楼下欢声笑语,楼上却是一片寂静。纪弘易将备用钥匙插进锁芯内顺时针扭动九十度,推开了纪敬的房门。   屋内没有开灯,他站在门口小声问:“你睡了吗?”   无人应答。   被子被纪敬拉到了头,乍一看床上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看不见头尾的黑影。纪弘易反手关上房门,摸黑走到床边,捉住被角刚要向下拉去,纪敬就朝反方向滚了半圈,睡到了离他更远的位置。   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够摸索出物体的轮廓。纪弘易收回手,看向一旁的书桌。上面还摆着管家送上来的食物,纪敬一口都没有动过,现在应该已经凉透了。   他望着床上的黑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纪敬听到“咔哒”一声轻响,立即从床上坐起来,屋内果真空无一人,纪弘易已经下楼继续参加聚会了。   一股无名火猛然烧了起来,他掀开被子,跳下床,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像是要把地板跳穿似的。然而地板上铺了地毯,楼下又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楼上的动静。   纪敬又爬回床上,扯过被子盖过脑袋。   进城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起自己的父亲。春节对他们俩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父亲会将半打新鲜的鸡蛋打碎,搅匀后加上面粉,摊在铁锅上。纪敬则蹲在一旁,埋头将早晨新摘的葱切碎,洒在鸡蛋饼上,这就是他们的新年餐。   邻居们偶尔会送来饺子和面条,父亲便会将多余的鸡蛋饼盛出来,装在塑料袋里作为回礼。   纪敬瞥了一眼书桌,精致的餐盘中装着半只焗龙虾,他却心烦意乱,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只希望今天快一点过去,这样纪弘易的亲戚们就会离开,自己不至于被继续锁在屋内,而那个讨人厌的管家也会辞职。   他折起枕头堵在耳边,想要将一切噪音隔绝在外。   没想到纪弘易一句话都没说就下楼了,自己翻身的动静那么大,论谁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难不成纪弘易还真以为自己睡着了?   想着想着,他又愤恨地翻过身,拿过床头柜上的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敲得“哒哒”直响。   他想给纪弘易发条消息,选中收信人后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妈的,我又没有做错,凭什么要先找他说话?纪敬将平板摔回床头柜上,抽过两张纸巾堵在耳朵眼里,用力闭上眼睛,不去想象楼下热闹非凡的情景。   等到喧嚣褪去,时针已经转过晚上十一点,宾客们陆续离开家中,纪爸爸从书房内拿出一部相机递给管家,接着搬过一个高脚凳摆在大厅中央。纪弘易爬上去坐好,父母则在他身边站定。   管家站在三角架后,用食指按下快门。   每次过年他们家都会照一次全家福。纪弘易总是坐在中央的高脚凳上,左手边是父亲,右手边是母亲,每人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今年也是如此。刺眼的闪光灯闪烁几下,无数人民在这一刻庆祝着新年的到来。新的一年孕育着的希望——希望不久的将来,人类的命运得以被逆转、被拯救。到了那时,说不定他们每年都有法定节假日。   管家将照片导入电脑,纪妈妈和丈夫凑在显示屏前仔细挑选着准备打印出来的照片,纪弘易则跑上二楼,推开了纪敬的房门。   这次他二话不说,直接扯掉纪敬身上的被子:“你快跟我来。”   身体猛然接触到冷空气,纪敬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便被纪弘易拉着胳膊拽下了床。   纪敬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被他拉进衣橱。头顶的白炽灯突然被人打开,刺得他不得不眯起双眼,在眉心拧出小小的疙瘩。   “……你要干什么?”   纪弘易拿出几件毛衣放到纪敬身上比划两下,最后决定了一件枣红色的高领毛衣,塞进他手中。   “快穿上。”   纪敬一头雾水,“为什么?”   “穿上你就知道了,”纪弘易催促道:“快呀。”   纪敬看他一脸着急的模样,只好脱下睡衣,将毛衣套在身上。   纪弘易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梳子,想要帮他把乱蓬蓬的头发梳好。然而纪敬的头发早已如鸡窝一般,纪弘易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只得拉着纪敬走进浴室,将梳子沾上水后再做尝试。   用水压平的头发效果并不持久,纪弘易搁下梳子就拉着他往楼下跑,仿佛在跟随时就要翘起的发梢抢夺时间。纪敬却往后扯了扯身子,似乎不想下去,“你那些亲戚……”   “他们走了。”纪弘易如释重负:“终于走了。”   客人都已离场,东道主也已回房休息。大厅里清冷一片,餐桌一角堆着冷掉的烟头和果皮。纪弘易拿起客厅的相机走进厨房,递给忙前忙后的管家。   “请帮我们也拍一张照片吧。”   纪敬从看到管家的一瞬间就完全醒了过来,他没有和纪弘易一起走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对方。   管家放下手中的活,洗干净双手后接过相机,走到三脚架后。   纪弘易打开大厅的水晶吊灯,将中央的高脚凳挪到一旁,然后拉着纪敬走到刚才拍全家福的位置。   黑色的镜头直直指向自己,纪敬感到一丝无所适从,“这是什么?”   “我想和你拍张照。”   “为什么要和我拍照?”   “这是我们家的传统,今年我也想和我弟弟拍一张。”纪弘易伸手将他的衣领扯平,“好不容易赶上过年,不拍就得等到三年后了。”他转向管家,点点头,道:“拍吧。”   纪敬呼吸一滞,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镜头,纪弘易却牵过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似乎想让他别紧张。   管家弓下腰,将镜头对准两人,“请笑一笑吧。”   纪敬压根儿没有听见管家的话,他屏气凝神,那只被纪弘易牵着的手掌心阵阵发麻,渗出高热的汗液。   快门声响起,这一刻被永远定格下来。照片中的纪弘易微微咧嘴笑着,眉眼弯弯,对比之下纪敬则显得有些警惕,他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珠,乍一看还以为他心情不佳。   无论神情看起来多么违和,两人却是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第20章   居民楼内设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智能便利店,管家带着相机坐电梯下楼,一刻钟后就带着成品回来了,他将照片和相框交给纪弘易,转头继续收拾起餐桌和厨房。   纪敬洗完澡出来就看见纪弘易趴在自己床上,两只翘起的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   “你看!”纪弘易支起上半身,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照片。   纪敬走到床边,并排趴在他身边,拿过照片仔细瞧了瞧。   照片中的纪弘易面露微笑,毛衣口露出的衬衫衣领熨帖平整,一副温文尔雅的少爷模样,自己却是面无表情,好似连肩膀都硬邦邦的。   “我好呆。”纪敬评价道。   “哪有?”纪弘易接过照片,“明明很可爱。”   纪敬的脸色顿时有点古怪,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别人形容自己“可爱”。   纪弘易拿过一只圆珠笔,在照片背面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将它装进相框里,递给他。   “我房间里也有一个,这个是给你的。”   “给我的?”   “对,我让管家洗了两份照片出来。我把我那一份放在床头柜上了。”   纪敬将食指按在冰凉的玻璃上摸了摸,两只眼角微微眯了起来。   纪弘易将下巴枕在手臂上,歪过头看他,“你打算把照片放在哪儿?”   纪敬抓起衣摆擦掉玻璃上的指纹,然后将相框摆在床头柜上,接着又微微调整了方向,将它面向自己,“那我也放在这儿。”   他在床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侧头望着床头柜上的木质相框。照片中的纪弘易看起来小小一只,好似能够被人轻易握进手心,或是装进外套口袋。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嘴角不禁向上扬去。   纪弘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纪敬,新年快乐。”   纪敬扭过头,两人视线相交,纪弘易趴在他的枕头上,一双黑色的眼睛明亮又清澈。他呼吸一滞,恍了恍神,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口道:   “新年快乐。”   他将视线从纪弘易的鼻尖上移开,问:“为什么你们三年才过一次春节?”   纪弘易不明所以,“你们都怎么过?”   “我们每年都会过春节……”纪敬喃喃道:“条件不太好的就在家里吃地下城贩卖的压缩饼干;条件好一些的会煮饺子,还会在家门口挂上红灯笼。”   “每年都过?”纪弘易很是惊讶。   “是啊,我们还有其他节日。”   “还有什么节?”   “比如说中秋节,还有清明节……”   “中秋节是不是吃饼的节日?”   纪敬纠正道:“吃月饼。”   “月饼是什么味道?”   “甜的。”纪敬想了想,又说:“有的味道很咸,我不喜欢。”   “那么清明节呢?”   “是纪念去世的人的节日。”   “我们也会有类似的节日,政府会把科学家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   “我们没有条件刻碑,一般都是在水沟旁边烧纸。”   纪弘易听得津津有味,“你们的文化好丰富。”   “你们肯定也有类似的文化。”   纪弘易摇摇头说:“很多人都说文化、传统、甚至是宗教,都是阻碍发展和进步的糟粕,可我不这么觉得。”他将食指竖在唇前,压低声音:“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这么说。”   纪敬也跟着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会和别人说。”   敲门声冷不防响起,两人皆是吓了一跳,好像两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纪敬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进来。”   管家推开房门,从门缝里探进一只眼睛,提醒两人:“已经快一点了,请您早点休息吧。”   “我今天在纪敬的房间里睡。”纪弘易告诉他。   管家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   “你要在我这里睡?”纪敬扭头问他。   “不行吗?”   纪敬摸了摸鼻子,闷声说了个“没有不行”,接着跳下床,脚步局促,准备去隔壁房间,“那我去帮你把牙刷和毛巾拿过来……”   “我早洗漱完了。”纪弘易拿过他的枕头揉了揉,翻身在床右侧躺下,“你把灯关了吧。”   纪敬“哦”了一声,伸手在墙壁上碰了碰。卧室暗了下去,窗棂的阴影被浅色的月光拉扯得有些失真,左侧床垫随即微微下陷,两人一同钻进温热的被窝里。   此时此刻纪敬的坏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今晚沮丧的源头。纪弘易躺在他的枕头上,两人肩挨着肩,好像稍微动一动都会挤到对方。   “……你要不要把自己的枕头拿过来?”   “我挤到你了吗?”纪弘易赶紧向一旁挪了挪身子。   “不是……我是怕自己挤着你。”纪敬说着也向相反方向靠了靠。   “那倒没有,我觉得刚刚好。”   “……好,那就不用拿枕头了。”   纪弘易在床上翻过身,面向他,“你怎么结巴了?”   纪敬瞪大双眼,“我哪里有结巴?”   纪弘易自顾自道:“以前不是也一起睡过吗?怎么你今天这么紧张?”   纪敬咽了下口水,“……但这是你第一次来我房间里睡觉。”   “在哪里睡不都是一样的?”纪弘易忍不住笑起来,“你别紧张。”   “我没有紧张。”   “那就是害羞了?”   “没有!”   “害羞也没关系。”纪弘易“咯咯”笑了两声,故意学着成年人的口吻说:“我们纪敬要长大了,以后要介意我进他的房间了。”   “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害羞,还是没有长大?”   “是没有介意!我没有介意你进我的房间。”纪敬翻过身,伸手捏在他的胳膊上,“别笑了。”   纪弘易边笑边蹬在他的小腿上,想要将他蹬开,“你别捏我……”   被子被踢到了脚下的地毯上,两人在床上打闹了一阵,纪敬突然打了个喷嚏,纪弘易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弯腰将被子捡回来,盖过他们的肩膀。   纪敬揉了揉鼻子,两人蜷缩在床中央,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   “纪敬,你来我们家两年多了吧?”   “对。”   “再过几年你就要成年了。”   “还早呢。”   “没几年了,到时候你肯定长得像棵小松树一样挺拔。”纪弘易伸出一只胳膊在半空中比划两下,感叹道:“你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我高,现在都超过我了。”   “你怎么现在就开始想将来的事情?”   “你都不想这些事吗?”   “我不想。”   纪弘易沉默片刻,说:“我也不想长大。”   那时纪敬尚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在贫民窟里,生存永远是重中之重,沮丧等负面情绪大多与温饱息息相关。他不知道城内的成年人是更容易沮丧的动物,而沮丧的来源往往与温饱毫无干系。   他抬眼看向身边的少年。纪弘易还和他刚来时一样,不戴拳击手套的时候就像一团柔软的棉花。做人不能学棉花,起码要学会自我保护。好在纪弘易现在已经进化出基本的生存能力,纪敬已经很少在他身上见到明显的伤口。   他向纪弘易身边靠了靠,下巴挨着他的肩膀。   或许是换了沐浴露的原因,纪弘易身上的气味似乎变成了另一种香调,纪敬皱了皱鼻子,抻直脖子,鼻尖都要挨上他的体征圈。   真是奇怪,纪弘易怎么总是香香的?难道是喷了香水吗?纪敬知道香水虽然闻起来香,但是尝起来则是彻头彻尾的苦味。   纪弘易尝起来也会是苦味吗?   纪敬忍不住凑上前,贴在他脖子上嗅了嗅。   “你好香。”他忍不住说。   “我刚洗了澡。”   因为身体原因,纪弘易对轻微的触觉较为迟钝,倒也不觉得痒。   纪敬嗅了半天都嗅不出答案,于是鬼使神差地张开嘴,露出两只尖锐的虎牙,仿佛一只即将咬断猎物动脉的猎豹。   纪弘易浑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直到对方探出湿热的舌尖,从光洁的肌肤上轻轻卷过。他触了电一般,立即伸手捂在脖子上,错愕地望着他。   纪敬一愣,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正当他忐忑不已,以为自己惹恼了对方时,纪弘易却轻笑一声:“你怎么跟小狗似的?”他捏在纪敬的鼻子上,“你看看,都是你的口水……”   纪敬讪笑两声,捉过他的手腕拉进温暖的被窝中,低声说:   “我逗你玩的……哥哥。” 第21章   春节结束之后,城市的经济运行回到正轨。纪弘易的父母再次投身于繁复的公司事务之中,纪弘易也开始为下一学期的课业做准备。学校在开学前布置了几百页的阅读任务,其中有不少是生物、经济相关的行业期刊,目的就是为了让学生尽可能早地为将来做好准备。这些书读起来很是晦涩难懂,纪弘易往往得边看边查字典和百科,他不得不将自己反锁在卧室内,直到完成每日的阅读任务才出来。   纪敬也逐渐赶上了同龄人的进度,然而因为身份原因,纪妈妈暂且无法为他办理入学手续。法律上来讲他的学生身份并不被认可——他连体征圈都没有,相当于是黑户。他只能和原来一样,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在网上独自观看老师提前录制好的课程内容。   这天纪弘易一早起来就把自己锁在屋内苦读,纪敬则坐在一楼的餐桌旁独自学习。管家将早餐端给他之后就站在吧台边默不作声地擦着酒杯,纪敬边听课边斜眼打量着对方,在他敲碎那只薄薄的香槟杯之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再做过其他多余的交流。   纪敬吞下最后一小块培根,将手中的银叉搁在餐桌上。   “我吃完了。”   管家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他跟前,将使用后的餐具放到餐盘中,正准备将它端走,便听到纪敬说:   “你怎么还没走?”   管家立在原地没有做声,纪敬冷笑一声,“你不会根本没有辞职吧?”   “我认为新人的工作能力一定不会有我强……”   “不过是洗衣做饭而已,这些都由机器来做,能需要什么工作能力?”   管家沉默片刻,说:“保守秘密的能力。”   纪敬一怔,随后锁紧了眉头。换人事小,万一碰到一个想要向上面邀功的新人,自己作为被非法带进城的罪犯之子的身份就很有可能会被曝光,到时候纪弘易一家都会受牵连。   管家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我对纪家忠心耿耿,赶走我对您也没有好处。”   纪敬猛一抬头,这才意识到对方那句“保守秘密的能力”里还藏有另外一层意思。贴身服侍纪家这么多年,无论是多么丑恶的秘密,这位管家都心知肚明,而其中最为隐秘的一条便是纪敬他自己。   他眯起双眼,似乎想要努力搜寻出面具下的蛛丝马迹,“就算你举报我的身份,我顶多只会被驱逐出城,可是对纪弘易他们来说惩罚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他反问道:“这也能叫忠心耿耿么?”   “我对雇主忠心耿耿。”管家说:“如果我辞职,他们就不再是我的雇主。”   这简直是实打实的威胁!纪敬咬紧牙关,尽力将情绪掩藏在波动的目光之下。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自己再怎么反感,现有的管家的确是风险最小的最佳选择。他一手握在椅子边缘,几乎要将自己的指甲压弯,“说什么为了他好,你不过是看重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只是照顾这个家中的人,您不用处处与我为敌。”   “到底是谁与谁为敌?刚刚威胁说要举报纪家的难道不是你吗?”   管家淡淡地说:“我只是想要自保。”   自保?纪敬冷笑一声。丢工作和被逮捕根本是两码事,这算什么自保?   管家端起餐盘,“我从大学毕业起就在这里工作了,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被喜爱还是讨厌,这都是我的工作,我都全部接受。”他望着纪敬,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我只是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不过是个管家,无论你的血型是什么、身体状况如何,受到最大影响的人都不会是我。”   二楼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纪弘易抱着笔记本电脑,远远地就从看见纪敬和管家在大厅里说话,他顺着旋转楼梯下到一楼,在纪敬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管家依旧毕恭毕敬,看似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您想要喝点什么吗?”   “给我泡杯茶吧,谢谢。”纪弘易转头问纪敬:“你们在聊什么?”   纪敬刚想说没什么,可他看了眼纪弘易,又瞥了一眼管家的背影,突然沉下脸,停顿片刻后才轻声说:“没什么。”   纪弘易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抬眼看了看管家,对方正站在水池前忙碌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于是又抱起电脑,拉着纪敬的胳膊朝楼上走去。   “我一会儿下来拿茶。”纪弘易踏上一级台阶,回过头嘱咐道:“你不用送上来。”   管家转过身点了点头,目送两人走上楼梯,消失在拐角之后,才继续忙起手中的活。他将纪敬的餐盘冲洗干净后放进洗碗机,启动机器后又将两人的衣服放进洗衣房里。   洗碗机运作时的分贝很低,偌大的大厅里几乎听不见太多噪音,唯一清晰的大概只有他走动时,鞋跟敲击在地板的轻响。   红茶的香气在厨房里阵阵弥漫开来。管家站在厨房的吧台旁,抬眼间发现墙壁上沾了点油渍,于是拿过一条干净的毛巾,打湿后沾上去污剂,贴在跟前仔细擦洗起来,仿佛在打磨一件精致的雕塑。   敞开的窗口后,暂且听不到鸟鸣虫吟,街道两旁的积雪还没有一点要融化的趋势。此时有两位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从斑马线上匆匆走过,有着金龟子一般锃亮背部的自动汽车停在十字路口之后,等待绿灯亮起。   新年伊始,群众尚且兴致高昂。   管家洗干净双手,将两根食指贴在茶杯上试了试温度,发觉它似乎有些凉,于是将茶水倒掉,正准备再泡一杯时,纪弘易却从二楼下来了。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刚想说红茶还得等一等,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纪弘易和纪敬正拎着自己的拳击手套朝电梯口走去。管家见状立即走上前,拦在纪弘易身前,“您要去哪儿?”   “去楼下。”纪弘易扭头对纪敬说:“你去按一下电梯吧。”   管家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手套,“如果被太太发现的话……”   “怎么?你还打算向我母亲告密吗?还是想要继续说我的坏话?”   管家皱了皱眉,他不清楚纪弘易所指的“坏话”是什么意思。   “之前是我帮你说话才让你留下来。”纪弘易语气一顿,“同样的,我也可以让你离开。”   “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因为你的疏忽而再次受伤,辞退你的时候,我的父母不会为你提供任何推荐信。”   平静的语气之下,胁迫的意味不言而喻。管家一时语塞,纪弘易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样,看向自己时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没有推荐信便意味着下一份工作将会更加难找,尤其对于他这种毕业后就一直为同一家干活的人来说,如果如此长久的付出都无法换来一封推荐信,那么接下来他在人才市场上的身价定会大打折扣。   电梯门向两侧缓缓推开,纪敬率先走进去,一只脚尖抵在门侧,他看到纪弘易背对着自己站在不远处,管家则嘴唇紧闭,神色僵硬。   “你的岗位介绍里没有告密这一条要求……”纪弘易的声调突然冷了好几度,“更没有挑拨离间。”   管家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纪敬呼唤道:“哥,电梯到了。”   纪弘易匆匆转过身,快步走到纪敬身边。   管家如鲠在喉,双腿灌了铅一般,最终只是默不作声地目送两人离开。   电梯门关闭之前,他看到纪敬扬起下巴,冲自己轻蔑地勾了勾嘴角。   作者有话说:   不要忘了给土拨鼠投喂【海星】鸭~   还是希望评论区可以热闹一点点 ^ ^ 第22章   这一段漫长的禁足期一直持续到纪弘易成年才结束,这年他高中毕业,即将升入大学,禁足期间电车也没有再出过任何事故,纪弘易父母的PTSD因此有所减轻,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他们终于解除了限制,允许他像其他学生一样回到学校。   当然,其中还有一条重要原因是近期有科研团队造出了通用熊猫血,这意味着纪弘易不会再因为血库稀缺而陷入生命危险。   其实在此之前他的父母并不是完全限制他出门,只不过纪弘易每次都得在保镖们一前一后的陪同下和纪敬一起下楼,他们会在对面的城市公园里转悠一会儿,或是在大学城的运动场上晒一会太阳,最远不会离家超过半公里。   西装革履的魁梧男子将两名少年夹在中间,时常引得路人注目。纪敬不喜欢别人盯着他们打量,于是经常盯回去,直到对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这才收回目光,匆匆避开。   限制解除的第一天,纪弘易就向父母请求:以后能不能别让保镖站得离我远一些,最好也别穿西装。我不想同学们觉得我奇怪。   父母面面相觑。他补充道:这几年多亏了纪敬,我都没有受过什么伤。   没有骨折,没有剧烈碰撞导致的软组织挫伤。他甚至比常人更加小心,使用过后的刀叉都用餐巾纸包裹好后才放回桌上。   纪弘易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我也想拥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几番协商后,父母给出了折中的解决方案:保镖不会跟去学校,你可以正常上课,但是不能住在宿舍,每晚下课后司机会去学校接你回家。   “其实这样再好不过了。”纪弘易转头就把好消息告诉了纪敬:“我听说有室友的地方就有矛盾,我不想处理那些烦心事。”   此时纪敬的自学进程即将进入高中最后一年,他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按时上课、写论文,偶尔还会在学校论坛里以匿名的形式发帖,大多时候都是在询问高考相关的细节。然而每当纪弘易谈论起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时,他都显得过于缄默。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参加高考。他就像笼中雀一样,永远被罩在这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   纪弘易知道他也想要自由。   可是为纪敬登记身份是个大难题,纪弘易的父母不愿意费心,自然也不介意将他一直关在家中,所以复杂的调查工作只能纪弘易亲自来做。   起初他计划从医院下手,比如说为他做车祸手术的那家私人医院——对方比普通医院更清楚他们家的情况,尤其是纪敬的身份背景,找他们帮忙应该是最容易的办法。   虽然医院没有权利处理身份相关的事宜,但是他们往往会在病人去世后通知政府的工作人员,请他们来医院为逝者取下体征圈。所以纪弘易的计划是耐心地等待——医院里总会有与纪敬年纪相仿的少年因病去世。在工作人员取下体征圈、离开医院之后,医院可以以假死等原因将病人“复活”。等到政府接到医院通知,命人带着新的体征圈回到医院时,站在他们面前的将会是纪敬。   替换身份、收买家属都算不上难事,可是纪弘易没多久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除了身份信息之外,体征圈还会实时记录佩戴者的体征数据。纪敬戴上体征圈后,如果信息稍有不匹配就会引来官方的注意。   撇开体重、年龄、身高不说,光是血型这一条要求就让任务变得困难重重。   现在看来取下体征圈并不是最佳的突破口,纪弘易决定从佩戴体征圈入手。   在过去,新生儿都会被父母带去户籍科登记身份,然而“鸡蛋事件”之后,城内不再有新增人口,户籍科自然而然便被废弃,工作人员也都转到其他政府部门工作,虽然他们仍然负责居民的户口登记或更改,不过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去医院里帮逝者取下体征圈。   纪弘易在“登记户口”这一条信息上钻研了半个多月,终于将目光锁定在福利院上。   相较于二十年前,福利院的领养率几乎翻了两番。就算无人领养,这些“末日一代”依然和城内的其他孩子一样享有平等的教育资源,他们成年之后大多像纪弘易一样考入大学,或是直接踏入社会,自给自足。   因此现如今福利院已经非常少见,生活在其中的大多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好在政府慷慨解囊,常年为他们提供充足的资源,甚至曾试图召集志愿者去福利院工作,陪他们读书、娱乐。对于福利院向上提交的申请,比如扩建宿舍、食堂,政府也一向是倾力相助。   福利院与政府之间的关系一向十分融洽,据说以前有父母偷偷将孩子送到福利院门口。院长一通电话打过去,下午就有工作人员带着体征圈过来为他们登记身份。   纪弘易做完这些调查之后就带着自己提前打印好的厚厚一沓资料去找父母。   “现在每家医院里都备有充足的通用熊猫血,我们没有必要再把纪敬关在家里。再说他马上就要成年了,登记身份后他就可以出去读书、找工作,你们也不需要再为他担责。”   纪弘易的父母显然认为后一条理由更有说服力,让纪敬独立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他们挑上一个周末,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一趟福利院。   前来接待他们的院长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满头银发,手里撑着一根木制的雕花拐杖。他老婆比他年轻一些,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头发全部扎在脑后,动作利索不少。   起初夫妻两人以为他们是前来帮忙的志愿者。老院长很是高兴,说话时花白的胡子颤动个不停,明明腿脚不便,却还是亲自带他们参观了一圈院内的设施。   福利院门口坐着几名正在晒太阳的少男少女,纪弘易偷偷看了几眼,有的戴着墨镜,听到声音时不住地向这边侧头;有的坐在轮椅上,四肢肌肉萎缩,薄薄的肌肤贴在骨骼上,好似一副披了人皮的骨架。   纪妈妈意识到老院长误会了他们的来意,但她没急着单刀直入,而是先客气地问了问福利院里的吃穿用度。   老院长咳了两声,说:“我们倒是不缺这些,政府一直对我们很关心,经常送来很多东西……我主要是担心他们。”他两手握在拐杖上,勉强直起腰,远远地望着正在院门口晒太阳的孩子,“我和我老婆年纪大了,死了以后谁来照顾他们呢?”他将拐杖在地上敲了敲,转头面向纪妈妈,边笑边说:“还好社会里还有你们这样的好心人。”   纪爸爸看了眼手表,他只想赶紧为纪敬登记身份,“老先生,我们不是志愿者。”   老院长一怔,“那你们是……?”   纪妈妈暗自掐了一把丈夫的胳膊,这才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她早就想好了说辞,在她口中,纪敬是一个被亲戚寄养在他们家中的、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我那哥哥真是混蛋透了!本来以为养大了他就会接回去,没想到现在他根本就不承认。”纪妈妈讪笑两声,“您德高望重,和政府那边又有交情,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真不想来麻烦您……”   老院长哆嗦着嘴唇,话都没听完就涨红了脸,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院内走去,纪弘易见状一把拉着纪敬跟上前,“我弟弟马上就要成年了,没有身份的话就没法参加高考,您能不能帮帮他?”   老院长瞥了他一眼,因为呼吸急促,胸膛依旧起伏不定,“你弟弟?”   纪弘易点了点头,解释道:“我一直把他当作弟弟看待。”   两名少年的手紧紧相握。老院长垂下眼,目光在纪敬脸上稍作停留。   不知道为什么,他愈看愈觉得纪敬不像是城内的人。城内的孩子大多像纪弘易一样早熟,要么就是另一个极端:玩世不恭、随心所欲,浑身透露着颓靡的气息。偏偏纪敬却是高度警觉,眼底里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情绪?老院长随后便反应过来:哦,因为是被雪藏的孩子。   “福利院的存在是为了帮助孤苦的孩童,不是帮你们收拾烂摊子。”   “您再想一想,好吗?……”   纪敬低声说:“算了吧。”   他握住纪弘易的手腕,想让他放弃,纪弘易却甩开手,固执地追上前,“我们集团的仿生人已经进入试验期,很快便会被应用到市场上!他们和真人无异,您不需要担心没人接替您的工作。”   老院长脚步一顿,慢吞吞地转过身,“是新闻里说的那种仿生人吗?”他努力回忆着电视里的报道,狐疑道:“仿生人不是只能活一两年吗?”   “我们一直在努力延长它们的寿命,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可以造出能够活几十年、甚至是一百年的仿生人。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免费为福利院更换产品,确保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应有的照顾。”   老院长似乎想要分辨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可他盯着纪弘易看了半晌,却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坚定无比。   政府总是将领养条件设置得极高,说是为了“补偿”,可福利院为了鼓励普通家庭领养,不得不在申请表里做手脚,尽可能地将门槛压低。   每个人都口口声声说着关心人类、关心世界,可事实上他们都只过分关心自己。如果生命真有他们所宣扬的那般崇高,为何福利院里的残障儿童却得不到一丁点关爱呢?   老院长垂头在原地站了片刻,动了动嘴唇,说:   “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再来一趟吧。” 第23章   最初版本的体征圈只能记录下心跳、血压等基础数据,不过随着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它的设计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起初它有成年人两指宽,里面塞满了各种检测仪器,戴在脖子上时好似绑了一条沉甸甸的枷锁。而现在它只有小拇指粗细,超轻的金属材质能够随着佩戴者的脖颈宽度而自动调整大小,以更好地贴合皮肤。设计者在保持它轻便的同时,也不忘嵌进更多的数据采集器。群众从戴上它的那一刻起,血型、心跳、血氧饱和度等体征数据便会被记录下来,实时上传至云网络,而持有管理员权限的工作人员也能在第一时间查找这些信息。   纪敬没想到这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他的确想要拥有自己的体征圈,可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自由进出大楼。纪弘易为了帮他实现愿望,向老院长提出了非常诱人的条件:他们甚至可以送来一只试验期的仿生人为福利院打下手。   次日他们早早就来到福利院门口等候。一小时之后,一辆挂着特权车牌的银色SUV姗姗来迟。轿车停稳之后,后排车门向一侧缓缓推开,一位穿着灰色职业装的年轻女子从里面走下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位带着黑框眼镜的男医生。   老院长赶忙走上前和她握了握手。   “谢谢你们百忙之中抽空过来……”   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别客气。”   她余光一扫,一眼就发现了纪敬,他站在不远处,脖颈处空空一片,因此更显得突兀。她接着偏过头,看向他身边的中年男女。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纪弘易的父母有几分眼熟,可她给了自己足足三秒钟的思考时间都没能想起两人的身份。   可能只是偶尔浏览到的居民资料吧?她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这种细节上浪费时间,于是低头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电子屏幕,转身对身边的医生说:“你去给他消毒吧。”   医生从电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医药箱走到纪敬身边,然后将箱子一侧的折叠架拉开,方正的医药箱立即变成了一个简易的小桌子。   纪妈妈询问道:“要不要进去弄?”   医生摆摆手,“两分钟的事而已,一会儿我们还要赶回去开会,就不多做停留了。”他打开医药箱,取出一双医用手套戴上,接着拿出碘伏,对纪敬说:“你把衣领扯下来一点。”   纪敬一手扯下自己的衣领,让他为自己的脖子消毒,视线却止不住地朝箱子里的针管落去。   “这针是做什么用的?”   “打麻药用的。”医生扔掉使用完后的棉签,接着就拿起了那只装有注射液的针管,“第一次戴体征圈可能会有些疼。”   纪敬望着那根泛着寒光的针尖,说:“不用打麻药。”   医生用两根手指夹住针管,“不用?”   “不用。”纪敬垂下眼说:“你快点弄吧,我不怕疼。”   “行。”医生将针管放回医药箱中,接着摸向外套口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崭新的体征圈。   纪敬想象过很多次自己佩戴体征圈时的场景:工作人员会从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中拿出那只银色的圆环,上面很有可能包有一层真空包装袋,他们会像使用的一次性的医用耗材一样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取出体征圈。也许它很难佩戴,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扣上。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它会像一个钱包、一串钥匙一样被人随意装进口袋里。   医生拿过酒精开始为体征圈消毒,纪敬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上面竟然还藏有一根针头,现在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医生想要给他打麻醉了。   医生斜过眼,发现他面露难色,于是好心提醒道:“现在打麻药还来得及。”   纪敬回过神来,淡淡地说:“不用。”   医生觉得有些好笑,嘴上却没说什么,只是将右手手掌朝上晃了晃,“脖子抬起来。”   纪敬抬起头,眼珠却沉到眼底,似乎急于捕捉盲点之外的情况。   “来,屏住呼吸三秒钟——”   突出的喉结停止了滚动,冰凉的金属贴上脖颈的皮肤,蓬勃的生命力随即点亮了原本灰色的信号灯。   “唔……”纪敬面色古怪,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扯掉脖子上的异物,医生却像预料到他的行为一样,不紧不慢地扣住他的猛然抬起的手腕,另一只手绕到他颈后,将体征圈扣上。   没有人注意到纪弘易也在这一刻伸手按在了自己的体征圈上,他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背对着人群,脚步踉跄地跑进院内的公用卫生间,好似一位生怕被抓到把柄的窃贼。   以前他从不理解“针扎似的”疼痛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今天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他将自己反锁在隔间内,背靠着墙蹲在地砖上。被针尖刺穿皮肤时的痛感和在沙袋区训练时的感觉截然不同,虚空之中仿佛有一根尖锐的银针刺穿了他的喉结,将他固定在身后的墙壁上。   纪弘易仰头向上看去,明晃晃的白炽灯在他眼前重成了三道光影,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刺穿的蝴蝶标本。   不知道纪敬现在怎么样了——这个想法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纪敬的痛阈值似乎很高,无论是拳击还是其他,他总是面不改色,因此纪弘易总觉得自己体验到的是被放大过后的生理反应。   又或者他体验到的其实和常人无异,他只是不适应——不适应剧烈弹跳的心脏和时常激活的自我防御机制,所以每一次体验都很新鲜、且生动。   为了平衡疼痛所分泌出的内啡肽挑动着紧绷的神经,冲刷着他的感官,一点一滴地将尖锐的痛感抽离。一刻钟之后,纪弘易扶着墙壁从隔间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在洗手池前站定,抬眼间突然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   他不禁侧过头,低垂的视线随着食指指尖沿着细窄的体征圈缓缓滑动着,仿佛在摸索那根银针的位置。   大多数“末日一代”在佩戴体征圈时年龄尚小,早就对当时的感受没了印象,不过当初纪弘易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时,曾经读到过其他人提供的感受:麻药失效后,痛感仍旧会持续一至两天,这是因为体征圈会在初期搜集大量体征信息,好形成身体的初步报告。在此之后,痛感就会彻底消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如何运作,纪弘易就更想不明白它的运作方法了。如果需要实时记录和传送体征数据,体征圈内的针头需要常年保持刺入皮下的状态,可是这又会大大增加感染和其他意外的概率。   他倒是从未感觉到脖颈内有异物,根据他所阅读到的资料来看,其他佩戴者也同他一样没有异物感。   纪弘易揉了揉眉心,双手探到水龙头的感应器下,弯下腰洗了两把脸,然后才推开卫生间的门。   此时纪敬已经登记完身份。医生收拾好医药箱提前上了车,同他一起过来的年轻女子从纪妈妈手中接过平板,她瞥了一眼父母双方的签名,终于想起来他们是谁。   想不到明星集团里竟然还有这种八卦呢!她似笑非笑地说:“明年他就能正常参加高考了。”   纪妈妈连连向她道谢:“谢谢啊……谢谢。”   车门缓缓合上,在头顶摇摆个不停的梧桐叶倒映在不透明的车窗上,如同几只舞动的鬼魅。   医生向后靠在椅背上,打算小憩片刻,之后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扭头问身边的女子,“他多大了?十七?”   女子“嗯”了一声。   医生一手撑在下巴上,“就算是私生子也该有医院的出生证明吧?而且他们偷偷将孩子养了十七年,竟然从没被其他人发现过吗?”   女子答非所问:“你不觉得他们很眼熟吗?”   医生想了想,说:“还真有点。”   “那是因为他们是煋巢集团的老板。”   “嚯!是吗?难怪他们能够藏这么久……”医生感叹道:“我本来还担心那孩子是城外的人。”   这时纪敬的一部分体征数据被成功传送回设备上,女子将他的信息放到屏幕左侧,然后又调出纪弘易的放到右侧,匆匆比对一眼。   “怎么了?”医生问。   她松了一口气,将平板收回皮包中。   “一家都是阴性血,应该没有问题。” 第24章   离开福利院后,纪敬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期间纪弘易问他感觉如何,他掀起眼帘,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衣领,想要拉扯自己的体征圈。   “你别乱动。”纪弘易及时扣住他的手腕。   纪敬看了他一眼,缓缓压下手腕,又闭上了眼睛。   天色已晚,厚重的乌云笼罩在城市上方,仿佛随时就要像海啸一般从头顶倾泻而下,吞没整座城市。疼痛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反馈到纪弘易身上,但他依然将左手压在纪敬的手腕上,以防对方又要趁自己不注意时扯动体征圈内的针头。   医生说不适感一两天后就会消失,如果三天之后体征圈上的黄灯仍然在持续闪动,那时再把纪敬送去医院检查也不迟。   纪弘易看了一眼前方的显示屏,还有一刻钟就到家了,他刚想转头告诉纪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纪敬向后靠在颈枕上,下巴微微扬起,好似睡着了一般。排排路灯从车窗外匀速倒退,在他的脸颊上打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纪弘易很少像今天这样仔细观察他,纪敬在他眼里似乎永远都和初见时一样,乍一看虽然刚烈、乖戾,实则都是小孩子脾气。青春期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就改变了人的模样。两人住在同一屋檐底下,几乎是形影不离,纪弘易自然难以察觉到细微的成长和变化,可在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的映衬下,纪敬却是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眉眼间都有了几分成年男性的味道。   自动驾驶汽车在公路上快速行驶着,呼啸的风声被紧闭的车窗全然隔绝在外。纪敬忽然掀起眼皮,两人的视线在幽暗的背景中无声地交汇。   “在看什么,哥哥?”   纪弘易回过神来,“……在看你的信号灯。”   它正在纪敬的银圈上稳定地闪烁着,目前看来他的各项身体指标都还算正常。   “是绿色吗?”纪敬半垂着眼。   “是的。”   “那怎么还这么不舒服?”纪敬双手撑在大腿两侧,向后靠了靠。   “你只是还不适应而已。”   “你适应了吗?”   “当然,我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你也会习惯的。”纪弘易移开视线,望着前排座椅的靠背,“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到家了我叫你。”   今天对纪敬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法律上他正式拥有了“纪敬”这个名字,他的身份终于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尽管手法算不上光明正大。   到家之后,他将自己关在卧室内,说想要睡一会儿。   管家上前为纪爸爸脱掉外套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纪妈妈在餐桌前落座,看了一眼昏暗的二楼走廊,问:“他怎么还闷闷不乐的?不是都有体征圈了吗?”   纪弘易不自觉地摸向颈间,食指指腹按在被刺穿的位置,“针头现在还在读取数据,他肯定很不舒服。”   “是吗?要这么久吗?我以为就十几分钟的事情。”   管家端来前菜和红酒,纪妈妈转头对他说:“一会儿你送点吃的上去吧。”   “我来吧。”纪弘易说:“我给他送上去。”   纪爸爸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等他成年之后,我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份工作,我认识几个在市中心酒店工作的朋友,说不定能帮他安排一下……”   “他会去读大学。”纪弘易突然说。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能考的上哪所大学?”   “他一直在自学,我看过他的模拟考成绩,并不比同龄人差。”   “能考上当然好。”纪爸爸叉起一小块番茄送进嘴里,“我和你妈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以后他可就全得靠自己了。”   语毕夫妻两人就不再说话,一个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新闻,一个低头刷着手机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按得哒哒作响。   厨师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管家的脚步声几不可闻。纪弘易吃到一半就放下刀叉,端着纪敬的餐盘爬上二楼,他敲了敲纪敬的房门,没有听到回应,于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走到床边。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上来。”他将餐盘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在床沿坐下。   纪敬睁开双眼,从床上慢吞吞地坐起来,纪弘易见状赶紧将装有意大利面的盘子端到他跟前。   “好点了吗?”   纪敬点了点头,“就是勒得慌,喘不过气来。”   “它会自动调整大小,明天肯定就好了。”纪弘易拿过一把银叉,卷起面条,然后将叉柄递给他。   纪敬却没接,“我不饿。”   “不吃东西怎么行?”纪弘易自己拿起叉子,将面条递到他嘴边,“吃两口也行。”   浓郁的芝士混着浓稠的番茄肉酱,纪敬咬了下嘴唇,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看了一眼纪弘易,对方举着叉子,眼神殷切,好像一旦自己吃下就会满心欢喜。   他只得张开嘴,一口接一口地从叉子上咬下粘腻的意大利面,默不作声地吞下。如果是没有味道还好说,意大利面上放了刺鼻的香辛料,每咽下一口他都觉得自己的胃液翻滚得更厉害了,纪弘易却浑然不觉,还在继续用叉子卷面条。   纪敬硬着头皮将整盘意大利面吞了下去,他胃胀得厉害,不得不双手抱臂,压在胸前,好隐藏自己的不适。   纪弘易收拾好餐盘后,问他:“我把盘子送回楼下,你想喝点什么?”   “热茶就好。”   等到纪弘易刚关上房门,纪敬就奔向卫生间,抱在马桶上吐了起来,他难受得厉害,原本就感到头重脚轻,现在更觉得昏昏沉沉。几乎是未经咀嚼的食物被他原样送进马桶,冲进了下水道。   他没有给干瘪的胃片刻休息时间,匆匆漱了个口就爬回床上躺下。   此时纪弘易刚好从楼下上来,他隔着毛巾捧着一只陶瓷茶杯,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   “你是不是生病了?”纪弘易突然面露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纪敬的脸色好像更差了。   “没有。”纪敬顿时有点心虚。   “还是不舒服吗?”   “嗯。”   纪弘易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纪敬的感受。收缩的胃、沉闷的胸口,四肢百骸的每根血管都在诉说纪敬的不适。   “医生说充足的睡眠有助于恢复,你早点休息吧。”   他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正准备离开,黑暗中却有人突然捉住了他的手腕。   他回过身,只听到纪敬略显虚弱的声音:   “哥哥,陪陪我。”   还未等他答话,纪敬又说:“我都吃完面条了,你不能陪陪我吗?”   纪弘易心下一软,在床沿坐下,片刻后脱下外套,钻进被窝里。   纪敬迅速靠了过来,一只手臂环上他的腰。纪弘易握住他那只胳膊想要从身上挪开,纪敬却立即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   “不能抱着你睡吗?”   “我怕靠太近了,压到你。”   “不会的。”   说完纪敬又靠得更近了些,几乎是枕在他耳旁。   夜色如水,明月如霜。半透明的窗帘被晚风鼓起,裙摆一样无声地晃动着。   纪弘易侧过头,再一次静悄悄地打量起他的五官轮廓。   纪敬刚进城的时候瘦胳膊瘦腿,如今则变成了长胳膊长腿。吃穿用度好起来之后,尽管身上没长多少肉,他的个子却像春笋一样迅速拔高。和高大的父亲站在一起时,似乎还比对方要高出一截。   他还会长高的——纪弘易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都说男孩会长到二十四五岁,到了那时纪敬说不定会长到一米九,他要是穿上西装,样貌肯定不输给那些身材挺拔的保镖。不知道那时的他会做些什么,大概率是在工作,从早忙到晚,和所有“末日一代”一样为未知的将来而奋不顾身。他会有属于自己的汽车,自己的房子……   想到这里,纪弘易突然呼吸一滞,苦涩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没有体征圈的纪敬尚且得依靠自己,可现在不一样了,将来他终究会被城外的河流推着向前奔去。   统治者总是宣扬“活一天少一天”,他鼓励大家珍惜当下,将每一分钟利用到极致。纪弘易突然在这一刻意识到他和纪敬之间也是如此。从纪敬戴上体征圈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就进入了倒计时,有关他们的一切终将会变成遥远又模糊的回忆。未来的某一天,纪敬或许会完全忘记自己来自城外,他会离开这座玻璃房子,就像离家的雀鸟一样永远飞出巢穴,再也不愿回来。   纪弘易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想:也许我不该如此努力地为他争取体征圈……   没有体征圈的纪敬可以不被紧张的工作进度压垮,将来也不用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不用担忧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和人类命运息息相关,也不必因为偶尔的懈怠而自我责备,他可以拥有一个别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思绪在黑夜中没有尽头地转着螺旋状的圈圈,纪弘易想了许多个“不该”的理由出来,每一条都看似是为了纪敬好,可想到最后,却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可怜的纪敬早已成为他与这个灰白世界的唯一桥梁。他不是为了纪敬好,他只是不想纪敬离开。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现在在WB搜索我的名字(@文盲土拨鼠)就可以找到我啦!   (以前一直以为渣浪不喜欢我的名字才和谐我,原来是不喜欢我的标签……)   平时会在WB分享 文 相 关 的趣事,欢迎大家来找我玩!   关注我,不迷路!(?????????) 第25章   清晨六点半,纪弘易的生物钟自动敲响,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   发现自己还有半个小时可以睡,他闭上双眼,打算再眯一会,纪敬的胳膊却搭了过来,搂过他的腰。   不仅如此,纪敬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几乎是从背后将他搂在怀中。   尽管看不见对方,纪弘易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温热的吐息一阵阵地扫过自己的后颈,带起一阵酥麻的鸡皮疙瘩。   两具高热的身体紧紧相依,纪弘易身上没一会儿就开始出汗,他想向床一侧挪动身体,结果才刚动了动肩膀,纪敬就收紧手臂,将他按回自己腰上。   “你醒了?”纪弘易轻声问。   纪敬却没有作答,呼吸声依旧平稳。   ……   纪敬的呼吸跟着急促起来,鼻息愈发沉重,吹得纪弘易汗毛直竖,终于忍受不住,一骨碌爬起来,踉跄着跳下床。   他回过头,纪敬却是睡眼朦胧地望着他,问道:“怎么了?”   纪敬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纪弘易突然意识到他刚才不是有意为之,张嘴愣了半天,最终只憋出一个:“……没事!”   接着便逃也似的跑出了卧室。   纪敬望着紧闭的房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垂下眼,伸手抚在一侧的床单之上。   ……   然而每一次放肆之后,一丝懊恼总会不紧不慢地爬上他的心头。无论是幻想还是梦境,他都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他们之间甚至都没有发生过亲吻。这像是一种无比罪恶的行为,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不该产生这种想法。   都说青春期产生性/冲动是非常正常的情况。纪敬却不禁问自己:一直对同一个人产生冲动,这正常吗?   隔壁的卫生间里,纪弘易手握电动牙刷,机械地重复着刷动牙齿的动作,直到混着血点的牙膏落在洁白的洗手池内壁上,好似两团粉色的泡沫。   他意识到自己太过使劲,于是关掉牙刷,将它在漱口杯里搅动几下,接着拧开水龙头,漱口的同时不忘将手掌伸到水流之下,将它引向洗手池内壁,将粉色的牙膏泡沫冲刷干净。   回想起自己刚刚像兔子一般从纪敬的卧室逃窜出来,他不禁感到一丝尴尬。   纪敬刚才没有睡醒,做出的只是无意识的行为,自己不该那样大惊小怪。   纪弘易拿过搭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湿掉的下巴。纪敬八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万一他一会儿问起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   就说是做噩梦吓醒了吧。   借口虽然烂,但总比让双方一起尴尬要好。   洗漱完毕后,他换下睡衣,套上一件棉质长袖。这时他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虽然纪敬没有在初高中时期接受正经的性/教育课程,但是大学里还会有相关课程,到时候让他去报一门选修课就行,这事就能迎刃而解,用不着亲自去教他。   还好纪敬现在有了体征圈——纪弘易忍不住想,要是真要他自己去教纪敬,他可真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他们俩很有可能是单独呆在房间内,他会翻出自己以前的课本,跟纪敬讲解书上的行为……纪弘易一阵头皮发麻,再也想象不下去了,他赶紧将空衣架挂回原位,急匆匆地关上了衣橱的门。   他下到一楼大厅,纪敬已经在餐桌前坐下了。他拉过纪敬对面的椅子,面色如常地问:   “你好点了吗?”   纪敬抬眼看向他,两人目光一个相撞,纪弘易赶紧移开视线。   “好些了。”纪敬说。   管家将温热的餐盘端到面前,纪弘易叉起一小块鸡蛋,喃喃道:“那就好。”   他朝坐在对面的纪敬看了一眼,两人又是撞个正着。纪敬靠在身后椅子上,匪里匪气地翘着一只腿。   纪弘易喉头一滚,淡淡地说:“第一次看你戴体征圈,感觉还有点不习惯。”   “是吗?”纪敬突然咧嘴笑道:“以后就习惯了。”   纪弘易笑了笑,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睡衣,“一会儿你换件衣服,和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外面。”   去纪敬从未有机会踏足过的、玻璃房子之外的世界。纪弘易知道他身体上的不适并没有完全缓解,去户外转转大概会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法子。   进城这么多年以来,纪敬的生活习惯依然和其他城内人天差地别,不过他早已经习惯,就像习惯在薄如蝉翼的冰面上赤脚行走,习惯了出门一定要穿上能够拉到下巴的外套。所有人都要求他严格遵守规则,不断地在他耳边提醒他: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为纪弘易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以潜意识里,他依然觉得自己离纪弘易的生活十分遥远。他没有去过纪弘易就读的学校,也不知道他偶尔提及的天文馆在哪儿。唯一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好像就只有两双中号的拳击手套。   纪弘易拿过手机,调出城中心最受“末日一代”欢迎的娱乐场所,递给纪敬。   纪敬接过手机,垂眼看了好一会儿,手指在屏幕上下滑动着,片刻后抬起头,将手机还给他。   “我想去你的学校看一看。”   “我的高中吗?”   “你的大学。”   “好啊,你想上午去还是下午去?”   “听你的。”   “那就上午去。”纪弘易看了一眼日历,“今天是周日,街上的人会稍微多一些。下午我们可以去市中心看看,你有好多东西要学。”   “学什么?”   “学习如何在城内生活,如何购物、乘坐交通工具。等你考上大学了,你就会住进学校宿舍。室友们可不一定会照顾你,你得做好独立生活的准备……”   纪弘易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在屏幕上随便点了点,纪敬突然问:   “我可以不住在学校宿舍吗?”   “你又不像我情况特殊,学校估计不会为你破例。”   “那么如果我考上你的大学呢?”   纪弘易停顿片刻,说:“那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他看了纪敬一眼,忽然问:“每天见到我,你不会腻吗?”   纪敬眯了眯眼,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不会的。”   作者有话说:   总结:我就蹭蹭   最近不可以指路了。我尽量在作话里写个一句话小总结……   以后有缘再相见……   ?_? 第26章   所有“末日一代”都会在高考之后被推上人生的岔路口,他们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一是进入社会,二是继续接受教育。前者大多在第一、第二层次的服务业工作,比如说文化、体育、和餐饮,他们的工资和社会福利都远远低于第三、第四层次,比如医疗、教育、社会福利、和政府机关等人员,后两个层次都对学历有硬性要求。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他们都会从家庭中脱离出去,实现经济独立,虽然经济独立的方法稍有不同:第一条路很容易理解,即提早开始工作;如果选择进入象牙塔的话,政府会在保证教育资源的前提下,满足学生们衣食住行上的所有需求。简而言之,选择后一条路不仅不用为生计发愁,所获得的资源还有可能比刚进入社会的同龄人更多。   纪弘易在成年当天账户就从家庭中区分开来。政府在确认他的高考成绩达标之后,会在每个月月初为他分配资源,其中包括食物和娱乐项目。从今往后他的任何花销都不会被家庭管控。   所以成年之后的第一件事,他把拳击教练请了回来。他和纪敬终于不用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对着视频猜测动作力度和角度。第一天上课时他们在教练面前展示几招自学的花里胡哨的招式,结果被对方批“还不如练习慢跑”。   为了提高体力和耐力,纪弘易每周一和周六早晨会和纪敬去楼下慢跑四十分钟,跑完后回到家大约七点半,两人洗漱完毕后,一个去学校上课,一个继续备战高考。周日不需要上课,纪弘易往往在学校呆上半天就回来了,等到了晚上,两人便戴上手套去十二层进行条件对练。   教练会站在一旁进行指导。一方进攻,一方防守,一个回合之后再交换进攻和防守的方式。等到技术动作熟练之后,教练允许他们进行自由对练,即双方自由发挥各自优势的训练形式。这时两人往往会戴上头盔和护身,以免误伤对方。   自由对练可不像打拳击袋,纪敬是一个有能力反击的移动目标,不过比起进攻,在面对纪弘易时,他大多会采取躲避的策略。   刚开始进行自由对练时,教练告诉他们只用平时70%-80%的速度和力量出拳。   纪弘易戴上头盔,纪敬将手套口系紧,两人赤脚站在拳击场上,体征圈因为长时间的心率过速而急促地闪烁着。   就像许多初学者一样,当教练喊下开始的那一刻起,纪弘易就会使用重拳或组合拳,因此每一步都很好预测。纪敬身形躲闪,灵活自如。一分钟后纪弘易往往已经大汗淋漓,尽管动作间夹带着破开空气的簌簌风声,结果却是无一命中。   他发现自己根本碰不到纪敬,仿佛在拳击场上捉一只狡猾的泥鳅。   教练在一旁煽风点火,“喔——他在炫耀。”   纪弘易眉头紧锁,又是一个直拳上去,纪敬一个侧闪,躲到一边,几乎是面不改色。   “别着急,哥哥。”   这句话好似骤然落进油锅中的水,噼里啪啦地炸起一通翻滚的火焰。纪弘易咬紧牙关,耳边嗡嗡直响,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在他耳边敲响密集的鼓点,催促他继续进攻。   “别躲了!”   他狠狠喘了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抬眼间纪敬已经迅速贴上前,打了两记快拳。他暗叫不好,急忙抬起肘关节进行格挡。自己勉强能够进行防守,但已感觉力不从心,按照以往他观战纪敬和教练对打时的经验来看,他知道纪敬即将打出一记重拳。   然而两记快拳之后,纪敬又跳开了。纪弘易愣了愣神,脸色低沉下去。   纪敬总是在躲避正面交锋。就像教练说的一样,他喜欢在自己面前炫耀实力。   无名火越烧越旺,烧得纪弘易太阳穴突突直跳、嘴唇发干,他快步上前,又是一顿重拳进攻。纪敬仍旧像开始一样身形躲闪,一直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纪弘易的拳法逐渐紊乱起来,几乎是破绽百出,以至于要到了乱出拳的地步。就在教练即将叫停的瞬间,全套皮革和皮肤相撞,纪敬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摔倒在地,他坐在地上缓了缓神,接着脱掉手套,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教练翻进训练场,提醒站在一旁的纪弘易:“以后出拳速度和力量都放低一些。”   纪弘易却像完全没有听见似的,他举起一只手套压在仿佛要碎裂掉的下颚骨上,舌尖也用力抵在牙关上,望着脚下的拳击场一阵出神。   教练拉纪敬起身,“还好吗?”   “没事……”纪敬微微张嘴,似乎感到下巴一阵无力。   教练转身问纪弘易:“你呢?”   纪弘易摇摇头,“没事。”   “行,那今天先练到这里吧,下周日我们继续。”   “今天不练了吗?”   “今天时间已经到了。”教练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钟表,他看了纪弘易两眼,突然说:“你怎么一到你弟弟面前就一顿猛冲?”他拿过一条毛巾递过去,说:“不要一被他挑衅就失控。”   纪弘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教练离开后,两人像往常一样去健身房的公用洗手池旁洗净双手,之后一同坐电梯上楼。   纪敬背靠着墙站在电梯一角,纪弘易则背对着他,面向电梯口。他看到纪弘易不停地抬头看向头顶的楼层数字,似乎急于离开这里。   “我不是在挑衅你。”纪敬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让我。”纪弘易顿了顿,“你为什么要让我?”   纪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下意识地否认说:“我没有。”   纪弘易仍旧仰头望着不停变化的电子数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电梯门缓缓推开,他拎着手套率先走出轿厢,朝二楼走去,纪敬紧跟上前,直到走到纪弘易的卧室门口。   纪敬将一只手臂抵在门口,纪弘易关门受阻,不得不转过身来正视障碍物。   “还有什么事吗?”   纪敬一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纪弘易露出如此陌生的神情,他逼自己说点什么,却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   “我不是要让你。”   纪弘易垂下眼皮,“你就和我那些同学一样,觉得我弱不禁风,觉得我没有能力。”   “不是的!不是,我……”   还未等他说完,房门就甩上了。纪敬望着紧闭的房门,突出的喉结局促地滚了滚。   每一次对练时,纪弘易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眉眼间都挟带着一股罕见的狠劲。教练虽然说使用80%的力,他却像根本控制不住似的,每一记拳头都比上一记要猛、要急。   一回合三分钟,时间更是在进攻和躲闪间极速流逝,纪弘易的呼吸愈发紊乱,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只顾着气急败坏地出拳,仿佛眼前站着一个罪无可赦的罪犯。   纪敬不想伤害他,也不想看到他气恼。在回合结束的最后一刻,纪敬总会放慢速度,故意挨上一拳头。   一开始纪弘易浑然不觉,他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破绽,成功将对手击倒在地。   尽管有头盔保护,纪敬依然被揍得眼冒金星,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爬起来。他取下头盔,擦了擦汗湿的头发,以为自己计划得逞,没想到等到他看过去,纪弘易却独自跪坐在训练场一角,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握着矿泉水瓶的右手已经将塑料瓶压瘪。   纪敬赶忙走上前,“怎么了?”   纪弘易眼神猛然一抖,“没什么……”   他立即起身,结果却重心不稳,全靠纪敬拉了一把才勉强站住。   “是不是体力透支了?”   “可能吧,我不知道……”纪弘易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你不疼吗?”   “不疼,我不是戴了头盔吗?”   “一点都不疼吗?”纪弘易怔怔地望着他。   “是啊,你看我现在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纪弘易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个“好”,接着便兀自脱下手套。   纪敬以为这样做纪弘易就会高兴,可惜这一招使了太多次,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哥哥,你别生气……”   他轻轻扣响房门,可惜却没等来任何回音。   他垂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房门上,如同一个静默的祈祷者,暗自乞求自己的心声可以被聆听到。 第27章   摘下拳击手套之后,世界终于恢复正常。纪弘易向后靠在浴缸的枕颈上,脑袋无力地垂向一侧。热水漫过他的双肩,让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好似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他知道这是缺氧的表现,却还是屈起膝盖,向浴缸中央缓缓滑去,只将脑袋露出水面。   浴室的磨砂窗户向外推开一条缝隙,没关紧的水龙头里挤出豆大的水珠。他出神地望着覆满水滴的大理石墙面,两只黑色的眸子上好似蒙了一层朦胧的宣纸。   疼痛犹如酥麻的电流,沿着他的四肢百骸四处流窜,时断时续地挑拨着他的神经。   对练时难免会受伤,肌肉酸痛更是再正常不过。今天纪敬和教练对练时挨了不少拳头,纪弘易觉得身上的感官好似翻了倍。   他抬起右手,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好似一个坐在浴缸中的沉思者。   直到今天他都没能完全适应这种怪异的感受,但是他能够逐渐理解人们口中的“危险”是什么意思。他的肾上腺素有过几次短暂的飙升,那是身体对疼痛所产生的应激反应,它在他耳边敲响警钟,无比清晰地告诉他:现在是危险情况。   身体在感知疼痛之后,就能记住有关危险的细节。每每呆在纪敬身边时,纪弘易都觉得残缺的边角得以被补齐,现在他和世界之间不是隔着一道鸿沟,而是一层半透明的薄膜。站在训练场上时,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常人无异。   可惜脱下手套之后,目之所及的一切又变成黑白两色。就算他故意将热水调高几度,被泡得皮肤发红、呼吸急促,他也无法重现一丝一毫的斑斓。   他不喜欢被初始化后的世界,仿佛它是一根心电图上望不到头的直线。   从浴室里出来时,时针刚刚转过十一点。纪弘易擦干头发,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他每周上两次拳击课,每次一小时,如果再算上晨跑这一类辅助性的力量训练,他每周花在这项爱好上的时间得有四个多小时。   四个多小时!多少人每周能抽出四小时的时间做自己的爱好?新生入学时班上的同学们分享过自己的爱好,有人喜欢用2.5倍速看电影,有的则爱好打游戏。虽然政府对游戏时长有非常严格的限制,但是仍旧会有人在提起这项爱好时收获意味不明的感叹:   “你一周能玩两个小时的游戏?真羡慕啊……”   纪弘易只能将嘴巴闭紧。在别人眼中,四小时是件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必须将所有待办事项填补进剩余的碎片时间之中。他将未读的行业期刊导进浴室的电视屏幕里,装在随身使用的电子设备中,直到碎片时间都变得不像碎片时间。   纪弘易将手里的课本翻了两页,却越看越觉得不明所以。他今天的体力消耗太大,两只眼皮上好似栓了颗铅球,扯着他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十一点半,明天还有小组讨论,他不能空手去学校。   他想要去楼下接一杯咖啡,没想到推开门就赫然看见一团黑影。   幽暗的走廊里安了几盏地脚灯,供人在夜间行走时使用。纪敬坐在两盏地脚灯之间,好似一只轮廓模糊的影子。   “你怎么坐在这儿?”   纪敬从地上站起来,“我不想你生气。”   纪弘易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纪敬指的是对练时一直躲闪的事。   “我没生气。”   他绕过纪敬,朝楼下走去。纪敬跟在他身后,两人在旋转楼梯上敲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你别骗我。”   “我没有。”纪弘易拿过一个透明的咖啡罐,舀起两勺咖啡粉装进水杯中。   纪敬虽然从小到大都没有机会与其他人类做太多交流,但是如果是面对纪弘易的话,他总能比旁人更加轻易地分辨对方的情绪。   分辨虽然简单,处理起来却不容易。纪弘易很少生气,因此纪敬“哄人”的经验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他站在纪弘易背后,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个:   “怎么这么晚了还喝咖啡?”   “书没看完。”纪弘易答得简短。   纪敬眉头一紧,两人之间好似突然筑起一道高墙。焦躁顿时爬上心头,密密麻麻针扎一般,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坎上反复咬噬。   盛咖啡的勺子落入棕色的咖啡粉末中,瓶盖被拧回厚重的玻璃瓶上。纪弘易将咖啡放回原位,搅了搅杯中的勺子,转身往回走。   纪敬突然冲上前,拦在他面前。   “我不会再去上拳击课了。”   纪弘易脚步一顿,杯中的咖啡溅出两滴,落在他的虎口上。   “什么?”   “我说……”纪敬从鼻腔里呼出长长一口气,道:“我不会再去上拳击课了。”   纪弘易低下头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抹掉咖啡液,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他再度抬起眼时,纪敬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说不上来为什么,灼灼目光烧得纪弘易一阵心慌,仿佛有一只混乱的木槌敲在他的心口。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仿佛要砸进他的血肉。   “为什么?当初你不是很感兴趣吗?”   纪敬的眼神黯淡下去,流光变成轻飘飘的灰烬,沉甸甸地压在眸底。   “如果打我可以让你高兴的话……你不需要拿拳击课做借口。”   这句话仿佛一颗落在无垠平原上的原子弹。纪弘易登时瞪大双眼,捏着杯柄的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颤了颤。木槌敲碎了心口,视线下意识地砸到脚底。见不得人的肮脏秘密被人骤然扯掉遮羞布,暴露在天日之下,让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纪弘易将手中的水杯搁到一旁,陶瓷杯底与桌面重重相撞。   “是你说喜欢,我才买来装备,才为你请教练。现在你觉得我要害你吗?”   “不是……”   纪弘易冷声打断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纪敬抿紧嘴唇,两只贴在裤缝处的手蜷成拳,焦躁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秒针沿着表盘规律地转动着,剧烈鼓动的心脏被血肉隐藏。如果此时能有任何一丁点杂声都好,可惜他们好像两只站在真空瓶中的蚂蚁,无论是说什么、想什么,就算是大脑运作时零件转动的声响,都会被这一片可怖的寂静全然斩断。   他们只是静静地对望,仿佛身处两个毫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纪弘易突然抬腿绕过他。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纪敬听到他说:   “如果我在你心中这么不堪的话,你就考到别的大学去吧,那样你就不用再见到我了。”   “不!”纪敬猛然叫道,转过身捉住他一只手,“我不要!”   纪弘易抬起手腕就要抽回,纪敬却跟着抓住他另一只胳膊。   “你放手……”纪弘易眉头一拧。   “不!”   推搡间,纪弘易撞上后背的墙,纪敬的两只手像铁钳一般牢牢将他抵在墙上,高大的身形几乎像阴影一般将他全然笼罩。   纪弘易怔了怔神,也是在那一刻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纪敬在练习场上不知道让过自己多少回。   纪敬低垂着头,好似要将脖颈折断似的。额前的黑发散落下来,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沉重地喘息着,双肩高高起伏,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他不敢抬头去看纪弘易,怕撞见他冷淡的眼神,于是只能将额头靠在他的肩头,压在他的颈肩。   “是我瞎说的,都是我瞎说的……”   片刻后,他松开掐着纪弘易的手,改为从他腰后穿过,将他轻轻搂在怀中。   “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喃喃着,声音又轻又小,仿佛在自言自语。   纪弘易猛然回过神来,好似灵魂归位,终于附回自己的身体。混沌的眼神恢复清明之际,他的耳边回响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明明拥抱炙热万分,他却觉得如坠冰窟。   胸口的石块愈发沉重,仿佛随时就要压碎骨骼、刺穿胸腹。他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好似站在一口古井的井底,目之所及没有光线,没有风声,更没有救命的绳索。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从口中吐出的气泡不断向上飘去,向着生的方向,他的四肢却被绑上石块,无法控制地向下沉去。   被绝望吞噬的一瞬间,他阖上眼帘,缓缓抬起双臂,环抱住纪敬,就像抱住一块同他一起下坠的船锚。 第28章   高考放榜当天,纪弘易不停刷新着网页,直到写有纪敬名字的成绩单加载成功,他毕竟是过来人,迅速将页面拉到最低,看到总分之后情不自禁地欢呼说:“你过啦!”   纪敬比分数线高出一分,两个月之后他就可以打包好行李,去纪弘易所在的大学报到,正式成为一名新生。   纪弘易用两根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一滑,页面随即跳转回大学网站,他选中新生入学的界面后,开始为纪敬创建学生账号。   “以后你的学生账号就是你的邮箱,下个月学校会把课程和入学信息发给你,到时候你别忘了查看邮箱。”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先帮你把宿舍信息填上,学校会在开学前一周为你分配舍友。以后有什么事儿你都让着点,不要和他们闹矛盾……”   “我不是小孩了。”纪敬说。   “我知道。”纪弘易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   纪敬躺在他身边的长沙发上,两只手枕在脑后,心情和天上的白云一样轻飘飘的。从今往后,他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再受人制约。   这一纸成绩单是他通向自由的许可证。他是一位拥有体征圈的合法公民,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纪弘易身边。   超过分数线的高考考生有资格享受片刻的悠闲时光。纪弘易向学校请了半天假,下午和纪敬去了一趟最繁华的市中心。   今天是工作日,街上人流量不大,背着书包的学生更是少之又少。目之所及的大多是脚踩自动平衡车的白领,他们皆是神色匆忙,手里抱着的不是公文包就是冰凉的三明治。   纪弘易的自动驾驶汽车在人行道边缓缓停下,等他和纪敬下车后,汽车关上车门,在前方的路口处拐了个弯,驶入地下车库。   面前的大厦高耸入云,就算是高高扬起下巴也看不到建筑顶部。这是市中心最大的高级商城,居民所能想要的需求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三米高的玻璃门在感应到纪弘易的动作后,自动向两侧推开,与此同时,设置在门两侧的感应器在他踏入商城的一瞬间成功读取了体征圈内的信息。   大学里有许多场合要求正装出席,纪弘易想要为纪敬添置几套新衣,他在橱窗前驻足片刻,仔细观察着新款的裁剪,要是不喜欢就继续往前走,要是感兴趣就会转头问一问纪敬的想法。   纪敬哪里来过这种地方,满目琳琅的西装版型看得他眼花缭乱。无论纪弘易问他什么,他都说“可以”。   后来纪弘易就不问了,他先是看一眼橱窗后的西服,而后再转过身打量纪敬,目光将他上下扫描几遍,在脑内完成匹配。   这样目测几次后,纪弘易走进了一家标榜老字号的西服定制店。戴着金丝边框的老板一看有人光临,立即从前台后抬起脑袋。   “我想为他定制一套西服。”   “没问题。”老板拿过手边的扫描器,推了推架在鼻尖上的眼镜,扭头对纪敬说:“请您抬一下头吧。”   纪敬微微扬起下巴,老板将扫描器贴在他的体征圈上。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电子音,他的信息被导进店家的数据库中。   老板扫了一眼电脑屏幕,里面除了纪敬的身高和体重之外,还有他这个月的分配额。纪敬还未正式入学,账户暂且还在纪家底下。这些年来他吃住都在家里,几乎没有产生额外花销的地方,因此纪妈妈只会将极少量的资源分配到他头上。   老板看到最后一项数据时,眉心微微皱起,他高高翘起食指,在鼠标上“突突”点了几下,接着又掀起眼皮瞧了纪敬一眼,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   纪弘易走到前台旁边,“您扫我的吧。”   老板被人看破心思,讪笑两声,再度拿起扫描器,贴在纪弘易的体征圈上,同时斜眼望向电脑屏幕里的表格。   一声电子音后,他将扫描器放下,两只嘴角几乎要拉到耳垂,“您想要哪一套?”   纪弘易指了指身后,“橱窗里最左边的那一套。”   “纪先生好眼光。”老板微微欠身,伸直右手手臂,将两人领进试衣间内。   试衣间宽敞又明亮,房间左侧的衣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新品,右侧摆有陈列有序的饰品柜供客人搭配。老板洗干净双手,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皮尺,接着请纪敬站到试衣间中央。   上衣下衣都需要不少数据,老板每量完一个都会拿出自己装在裤兜里的本子写上几笔。测量颈围时,他盯紧皮尺上的数据,贴在纪敬跟前,近视镜后的眼睛好似两颗圆润的玻璃珠子。纪敬不得不微微偏过头,满脸写着忍耐。   测量完毕后,老板将皮尺放回原处,“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会将衣服送去您家。”   “谢谢。”纪弘易点点头。   出了西服店,纪敬扯了扯领口,有些不耐烦地问:“这家是手工店吗?”   “只有测量是手工。”   纪敬嗤笑一声,“体征圈里不都记有这些数据吗?”   “体征圈不会实时更新你的体型信息,手工测量会更精确一些。”   说话间两人路过一家休闲服装品牌,纪敬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纪弘易见状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橱窗,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纪敬立即说:“没有。”   他知道刚才那套西服是纪弘易结的账,因此不想让他再破费。   纪弘易却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店面里领,“看一看吧,看一看又不要紧。”   两名店员迎上前来,还未来得及开口介绍本月新款,纪弘易就将他往前推了推,“你告诉她们你想要试哪些。”   一名店员笑眯眯地将纪敬往试衣间里带,一边扭头招呼同事,让她们赶紧将橱窗里的所有款式各拿一件过来。   “喂!别推我……”   纪敬回过头,似乎想要向纪弘易求救,然而对方已经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了。纪弘易还冲他摆了摆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我在门口等你。”   “……”   等待纪敬试穿的过程中,店员为帮他们“招揽生意”的纪弘易端来一杯热茶。   “茶是刚烧的,还有点烫,您慢用。”   纪弘易双手接过茶杯,说了句“谢谢”,刚想抿一口,又想起纪敬的话:在外不要喝不确定温度的水。他犹豫片刻,尽管有些口渴,最终还是将茶杯放到一旁的小茶几上。   身后的店员突然窃窃私语起来,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说到最后竟然还偷笑两声。纪弘易抬眼一看,纪敬从试衣间里出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牛仔夹克,脚蹬一双黑皮靴,宽松的工装裤上还叮呤咣啷地挂了一根银链,一点没有学生样。   “怎么穿一身黑?”   纪敬瞥了一眼纪弘易身后的店员,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她们配的。”   以往管家在订购衣物时都会按照纪弘易的穿衣风格为两人更新衣橱。纪弘易习惯穿浅色系的素色衬衫,冬天时会套一件圆领毛衣或是羊绒卫衣,纪敬便也跟着这样穿。今天是纪弘易第一次见到这种风格的纪敬,他从沙发里站起身,仔细打量了几眼对方身上的穿搭。   两名店员凑到纪敬身边一通夸赞,纪敬充耳不闻,他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转头问纪弘易:“你喜欢吗?”   “你喜欢最重要。”   “你不喜欢吗?”   纪弘易笑道:“难道我不喜欢你就不要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要了。”   纪弘易以为他在开玩笑,“我没有不喜欢。”接着转头对店员说:“这一套我都要了。”   这个月的业绩得到了支持,店员满心欢喜地将衣服包好后装进礼袋,递到结账的纪弘易手中。   走出商城时,天边的云霞已经被夕阳染成粉红。对面写字楼上的显示屏正在播放高考放榜的消息,今年有20%的考生通过考试,成功进入大学。这条消息之后,正襟危坐的主持人开始播放新闻。   知了被炎炎盛夏烤得分外焦灼,扯着嗓子叫嚷着,迫切地等待凉爽的夜晚降临。他们去路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只甜筒。纪弘易买了一只香草味的,纪敬则拿了一只巧克力味的,两人如孩童一般无忧无虑地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等候夕阳西下。   “煋巢集团的仿生人产品依然没有通过伦理审查。”   这一句刺耳的播报冷不防闯入耳中。纪弘易下意识地抬起头,煋巢集团的Logo从大屏幕中一闪而过。   近几年煋巢集团发展极其迅速,网络上关于它的讨论度呈指数上涨。群众对它褒贬不一,有人说仿生人作为劳动力可以帮助老年人减轻生活压力;有人则认为它是道德滑坡的开始,这种邪恶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被造出来。   虽然仿生人早已通过实验,可到了推广上市时却频频受阻。现在市面上顶多只能见到仿生宠物,仿生人依旧被纳入“不道德”的产品之列,无法用作商业用途。根据公司的数据模型来看,如果当时政府没有阻挠它上市,现在满大街都能见到漂亮的仿生人的身影。   纪敬侧过头,纪弘易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显示屏,彩霞将他的侧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   “如果一直通过不了伦理审查,你打算怎么办?”他忍不住问。   纪弘易眨了下眼,不再去看头顶的屏幕,“那就卖卖仿生小狗吧。”   “你们花了这么多心思才造出仿生人,不上市的话岂不是很可惜?”   “可惜是很可惜,可是这些事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纪弘易舔了舔手中的甜筒,“卖仿生宠物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起码不用担那么多骂名。”   这是一个稍显悠闲的夏天。刺眼的夕阳直射在面前的巨大电子屏上,交错的絮状云朵从头顶拉扯而过。他们坐在街角的长椅上,如同两只不起眼的工蚁。   作者有话说:   哥哥弟弟终于要一起上学啦。   本文计划从周四(6月10号)开始入V,当天0点15分更新两章共计6500字。   入V以后【隔日更】,有事会请假。我存了不少的稿(20万+),所以不用担心断更,只是希望大家可以多多追更、多多评论~   剧情即将发生重大进展:文案剧情就要到了,还有首章作话里提到的替身、阴谋、狗血……   希望大家支持一下本北极土拨鼠,大力地追更吧!蟹蟹!! 第29章   入学典礼当天,纪敬挎着一只黑色书包从电车后座跳下。车门随即合上,调了个头,驶向学生宿舍。管家会先帮他将后备箱的行李放进宿舍。   黑白两色的自动驾驶汽车络绎不绝,它们在校门口悄无声息地停下,放下学生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四周人头攒动,耳朵却只能捕捉到细碎的脚步声。绝大多数同学都和纪敬一样独自前来,目之所及的家长少之又少。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神色匆忙,手中拿着提前计划好的课表,下车后就直奔礼堂,只有纪敬在校门口停下脚步。   头顶的电子屏幕正来回滚动着“欢迎新同学”的字幕,他恍了恍神,似乎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入学典礼要开始了!”   一名新生从他身边走过,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朝前走去。纪敬回过神来,低头加快步伐,随着人流一起排队进入礼堂。   礼堂金碧辉煌,亮得犹如白昼。头顶、墙壁、甚至是走道两侧都装满了灯管,从四面八方投射下来的光线直照得人无处遁形。志愿者们将新生领上礼堂二层,纪敬选了个靠近过道的位置坐下,他抻直脖子向下瞥了一眼,礼堂一层已是密密匝匝,坐满了学生。   抬眼向前看去,偌大的舞台显得有些遥远,正在调试麦克风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儿大。好在舞台两旁各摆有一块显示屏,现在入学典礼还未开始,屏幕上播的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校园简介。入学典礼开始后,摄像师会将演讲人实时投放到大屏幕中,方便二层后排的学生更好地观看。   等到所有学生落座后,时针刚巧转过九点。礼堂蓦然暗了下去,稀稀落落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两千名新生将目光齐齐投向礼堂中央。片刻寂静后,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女子慢条斯理地走到讲台前站定,同时伸手将话筒往前扶了扶。   “今天,我谨向入学的两千五百一十六名新生表示由衷的祝贺!”   她神情严肃,一双黑色的眼珠从眼底缓缓转过,不动声色地将礼堂从右到左扫视一圈。台下的学生们屏气凝神,以为她即将开口训话,没想到女人突然扬起嘴角,脸上随即漾起热烈的笑意。   “真好啊,每年都能看到这么多年轻的面孔,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想永远都做一名学生,那样我就用不着年年备课了!”   学生们忍俊不禁,笑了两声。   校长又伸手扶了扶面前的话筒,“我至今仍旧记得当我进入大学时,我的校长说过什么话。那时我们讨论的是气候变化、自然灾害,讨论的基因编辑、能源问题。十八岁的我总喜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你们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   她语气一顿,开口道:   “我想的是生存的意义。”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校长跟着扬了扬嘴角,等到笑声减弱,才继续说:“那时人们热爱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现在看来,那可真是个奢侈的念头啊!如今世界瞬息万变,热门期刊上的论文却永远围绕一个话题展开,十八岁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将来某一天,我们要为了生存而拼尽全力……”   纪敬摸出自己的手机扫了一眼接下来的安排。入学典礼之后,会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供大家安排自己下学期的课程,之后志愿者们会带他们参观校园、食堂、和宿舍。剩下的时间学生可以自由安排,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去图书馆预习。   “……我对大家一直以来的不懈努力表示敬意,希望同学们都能在各自的学术领域勇攀高峰!”   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纪敬打了个哈欠,跟着拍了两下手。   “下面有请我们的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   纪敬低头继续看起手机,身后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声音如同恼人的蚊鸣,他什么都没听清,除了一句:“怎么是他?”   谁?纪敬掀起眼皮,轻飘飘的目光在落到讲台上时猛然收紧,他从椅背里坐直,将手机塞回书包里。   纪弘易从第一排的座位里起身,顺着舞台两侧的台阶朝舞台上走去。他身着一件素净的白衬衫,笔直的西装裤衬得他一双腿格外修长,走动时平整的裤脚下偶尔会露出半截细窄的脚踝。   “谢谢校长。”   他在讲台前站定,垂眼望了望手中的稿件。   台下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声,虽说纪弘易成绩优异,但是学校一般不会请这一类争议人物做新生欢迎致辞。学校的立场应当永远保持中立,现下校长却将煋巢集团的继承人请上讲台,这是为了帮助他们宣传产品吗?还是默认煋巢的道德立场?   几千双眼睛牢牢锁定在纪弘易身上,仿佛要试图记录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纪弘易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稿件对折后放在手边,微微前倾身子,凑到话筒跟前,与此同时不忘抬眼直视前往,望向整座礼堂。   “同学们好!我是来自二年级的纪弘易,能够站在这里和大家对话,我感到非常荣幸,感谢校长给予我这个宝贵的机会。今天我想分享一件我个人的小爱好。”   纪敬听到坐在他后方的同学斩钉截铁道:“肯定要宣传仿生人了!”   此时讲台下的无数新生都在这一刻产生了同样的想法,毕竟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宣传机会。   没想到纪弘易却说:   “我从小就喜欢看星星。冬天的时候如果抬头朝东南方向的天空看过去,能够很轻易地找到天狼星。它是最明亮的恒星,距离我们仅仅只有八光年。”他抿了下嘴唇,语调平静,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造出一艘能够承载上万人的宇宙飞船。我期望将来某一天,坐上飞船、前往太空就像坐在汽车里去超市购物一样简单。”   讲台两旁的大屏幕上是纪弘易放大的脸庞。因为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纪敬依旧能够看到纪弘易的全身。熨帖平整的白色的衬衫被收进裤腰,看不到一丝褶皱。纪敬眯了眯眼,想起了那一只胳膊就能搂过的、精瘦的腰。   “现在政府又允许我们钻研航天技术,学校的航空航天类专业也重新对新生开放。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不认为学术领域之间有高低之分。”   “鸡蛋事件”之后,每人所能分配到的资源都和各自的身份、地位、和专业领域严格挂钩。就算政府同意航空航天技术人员继续他们的研究,可如此苛刻的资源配给分明就是不鼓励的体现。纪弘易现在说这种话,在新生们听来颇有点唱反调的意思。   “短短几十年间,我们的人类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位同学将来都会投身于各自的学术领域,迎接瞬息万变的科技和世界。人类是一个浪漫的物种,探索未知的边界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冲动。每一个物种在进化的过程中都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绝处逢生。就算是在今天,思考生命的意义、保有浪漫的理想,都应该被允许、被鼓励。生存压力使得我们成功站立、行走,可是触摸未知的冲动使我们的生命有了深度。”纪弘易顿了顿,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未来的路途并不平坦,可我相信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所有困境都将被成功克服。我衷心期望大家在千锤百炼之后,都能绝处逢生。”   新生们面面相觑,礼堂里一片寂静,好似一个被不断抽空的密封塑料袋。   直到校长走上讲台,角落里才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   纪敬看到纪弘易走下舞台,在一排角落的座位里坐下。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纪弘易后方的学生们交头接耳,传话似的,黑色的脑袋从左晃到右。   校长带笑的脸庞重新出现的屏幕中,她对纪弘易的发言表达了感谢,然后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说完了结束语。   入学典礼结束后,志愿者们重新站上走道,将学生们一排排地往礼堂外引。纪敬从座椅里站起来,想要顺着走道下到礼堂一层,结果却被一名带着红色鸭舌帽的志愿者拦住了。   “同学,请往这边走。”   “我哥在下面。”   志愿者依旧面不改色,“同学,请往这边走。”   纪敬瞥了他一眼,虽然面露不悦,还是转身站在队伍末尾。等待的间隙,排在他身前的两名同学又发出一阵窃笑。   “你听到他说的了吗?”   “当然。”另一人学着纪弘易的语气正色道:“‘我不认为学术领域之间有高低之分’——”   “哈哈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说这种话?纪敬皱了皱眉,以前他从来都不知道比他先踏入大学的纪弘易竟然要面对如此多不友好的目光和评价。被人观察一举一动、琢磨内心所想、推测每句话的言外之意,这些都是纪弘易无法逃避的命运,继承人的光环更像是一片笼罩在他头顶的乌云,久久无法消散。   纪敬回头朝一层看去,因为相去甚远,他看不太清楚纪弘易脸上的表情。周围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人潮拥挤,如海浪一般,推到纪弘易身边却又自动将他绕开。没有人和他交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央,犹如一条逆流的鱼。   作者有话说:   之前不小心手滑多发了一章,删除后我的文章序号就和章节不匹配了,比如说这一章实际为29章,序号却是30,希望大家以章节名称(即29章)为准,谢谢~ 第30章   在旁人眼中,纪弘易身上总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他不住校,身边也没有朋友,每天下课之后都会有人来学校接他,没有人知道他离开学校后都会去哪儿,不过有时候大家会在煋巢的新闻发布会上见到他的身影。   和纪敬住同一层的舍友们根本不知道他和纪弘易之间的关系——就算姓氏相同,也没有人会将他们俩联系在一起。他们在纪敬面前大肆讨论着煋巢集团的发展方向,还不忘连带着评价几句未来的继承人。问起纪敬的看法时,纪敬脸上却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们以为纪敬对这类八卦兴趣缺缺,直到后来有一天看到他和纪弘易一起出现在学校食堂。   正午十二点正是食堂人最多的时候,纪敬端着餐盘提前找了个靠墙边的位置坐下,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舍友们刚巧坐在自己斜后方的不远处。其中一名舍友在看到纪敬后,正准备上前打声招呼,邀请他坐过来,结果才刚向前走出两步,就看到纪弘易端着餐盘在纪敬对面坐下了。   舍友脚步一顿,拐回原位坐下,低声询问身边的同学:“……是我看错了吗?”   同伴们早就注意到纪弘易的身影,他们一齐朝纪敬的方向探了探头,好似几只好奇的火烈鸟,不料却和纪弘易撞个正着。   “他看过来了!”   几人赶紧转过头,佯装无事发生,同时低声催促坐在自己对面、拥有更好视线的同伴,“你看看他们俩在干什么?”   面向纪弘易的男孩咬着一根银勺,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唔……纪弘易给了他一瓶水。”   “什么意思?他把自己的水给纪敬了吗?”   “不是,他买了两瓶水,给了纪敬一瓶。”   “嚯,为什么?”   “嘿!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纪敬对身后的议论毫不知情,他接过纪弘易递来的冰镇果汁,拧开瓶盖后喝了大半瓶下肚。   纪弘易忍不住说:“喝这么急,小心胃不舒服。”   纪敬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没事。”   他拧上瓶盖,将饮料搁在一旁,“这个时间你不是都在上课吗?怎么今天有空来食堂吃饭?”   “我们教授最近生病了,所以暂且改成了网上授课。”纪弘易用筷子碰了碰餐盘上的煮鸡蛋,“你要吃我的鸡蛋吗?”   “你怎么不吃?”   “今天胃口不好。”   “不舒服吗?”   “没有,天气太热了,所以胃口不好。”纪弘易将自己的鸡蛋拨到他碗中。   纪敬便用两根筷子叉起鸡蛋,咬了一口。   舍友们看到这一幕后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好家伙,纪弘易不仅给他买水,还给他夹菜了!   纪弘易端起一旁的咖啡杯抿了一口,藏在杯沿后的两只眼睛不住地往斜前方瞟,他饭还没吃几口,就已经和这几位舍友目光相接了好几次。纪敬看他的眼神一直往自己身后飘,一边问他“怎么了”一边回过头。视线相撞的瞬间,双方皆是一愣,舍友们缩起脖子,冲纪敬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   “那一桌好像都是你的朋友。”纪弘易问他:“这里还有空位,你要不要叫他们坐过来?”   “不用。”纪敬回过头,垂下眼继续夹菜,“他们只是想要八卦而已。”   “八卦?八卦我?”纪弘易笑了笑,“我有什么好八卦的?他们也没有恶意。”   “你怎么知道?”纪敬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色道:“你不要一点戒心都没有!”   纪弘易没想到他忽然严肃起来,连音调都高了几度,只得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好。”   半个小时的午餐时间结束后,两人一齐去了学校的图书馆。纪弘易的课表一向排得很紧,每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不够他往返其他地点,因此他很少出现在图书馆这一类公共场合之中。绝大多数的课间时间里,他都是在教学楼的咖啡厅里写论文,要么就是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盘腿坐下,戴上耳机听一小节报告,等时间到了再去赶下一节课。   今天教授生病,取消了下午的课程,他才有机会和纪敬一起来图书馆学习。   以往纪敬一个人过来的时候,会去三层的阅读室自习。那里安有四扇巨大的落地窗,万里无云时可以从这里看到对面常年积雪的山顶。阅读室里装有能够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学习座椅,远看好像几十颗白色的胶囊。不过鉴于它只能容纳一人,且每个学习胶囊之间又距离较远,要是和纪弘易来这里两人之间还得隔上三米,压根儿没有一起学习的氛围,纪敬便选择了图书馆一楼的自习室。   自习室的空间比阅读室大出一倍,座位安排也更加传统。十二张十米长桌摆放在中央,大约可以坐下两百五十名学生。   下午的自习室不像夜晚一般人满为患。纪敬找了个空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平板准备阅读下一节课的内容,心思却怎样都静不下来。   纪弘易坐在他左侧,耳朵里塞了只蓝牙耳机,两双漂亮的手在笔记本键盘上轻轻敲打着。纪敬知道他在为毕业论文提前做准备。   进入大学之前,纪敬有很多年时间都像今天这样和纪弘易肩并肩地坐在长桌前学习,他是容易分心的人,学累了就会躺到懒人沙发上看视频,要么就趴在窗户前去数街角的行人。纪弘易却永远都不会感到疲倦,他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经常等到管家提醒说要吃饭了,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在纪敬的余光中,纪弘易的思维似乎突然卡壳,他看到纪弘易皱起眉心,缓缓蜷起的两只手悬在触控板上方,食指和拇指来回摩挲着,理顺逻辑之后,才将右手无名指搭在“删除”键上轻轻按动两下。   纪敬重新看向自己的平板,低垂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捕捉到对面那只角度怪异的手机。他不动神色地掀起眼皮,微微斜过眼。坐在他们对面的男同学看似低头望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可两颗眼珠却止不住地朝手中的手机移去。   对方将手机横放在桌上,屏幕几乎与桌面垂直。无论是横向摆放还是竖向摆放,正常人在查看手机时都是屏幕向上,而不是像那人一样将手机直立于桌面。   纪敬扬起下巴,明显的动作幅度显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男孩一抬头就被纪敬的眼神吓了一跳,他赶忙将手机屏幕朝下盖在桌面上,两只手移到键盘前局促地敲了两下。   纪敬心里登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他立即在平板里输入了学校论坛的地址。果不其然,最新一条帖子的发表时间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点开链接,首楼里就放有一张自己和纪弘易在食堂里吃饭的照片,发帖人还“好心地”帮自己打了马赛克。   纪敬眉心紧锁,将帖子向下滑去,一条接一条地浏览着这一个小时之内发布的所有评论。读到最新一条评论时,按压在屏幕上的食指指尖已经用力到发白。   他侧过头,纪弘易还在专心致志地写论文,周遭的风吹草动好似根本无法占有他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好在纪弘易平时并没有浏览学校论坛的习惯。纪敬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痛觉缺失所带来的副作用,纪弘易总是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他不认为纪弘易对这些不友好的评论毫不知情,可是纪敬却无法分辨他这种迟钝到底是漠不关心,还是被动的伪装。   写完初稿时,太阳就快要落山,纪弘易摘下耳机,扭头对纪敬小声说:“我去趟厕所就回来。”   纪敬点了点头,说:“好。”   等到纪弘易离开自习室后,纪敬向后靠在椅背上,再度将视线投向对面。这回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像是要在他眉心剜下一块肉来。对面的男孩显然感受到了纪敬毫不遮掩的目光,他坐立难安,终于在忍受不住焦躁的时候,咬咬牙,抬头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出乎意料的是,纪敬冲他勾了勾嘴角,然后将自己的平板旋转一百八十度,露出屏幕上的一行字。   [我这里还有更多纪弘易学校里的照片,你要不要?]   男孩一怔,看了好几眼平板上的字,显然抑制不住好奇心。   纪敬接着从书桌前站起身,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在门口见面。   男孩咽了下口水,起身前悄悄环视一圈。其余同学都在埋头苦读,没有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拿过手机塞进裤兜,跟在纪敬身后出了自习室。   自习室外的走廊里人来人往。男孩发现他正朝电梯口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纪敬背对着他,漫不经心的语调从前方悠悠传来:   “当然是去楼上说了,纪弘易现在去厕所了,难道你想被他发现吗?”   男孩“哦”了一声,加紧脚步跟进电梯。   厚重的电梯大门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走廊里的脚步和交谈声。男孩背靠着轿厢站在电梯一角,上下打量着纪敬的背影,暗自猜测他也是刚入学的新生。   等待电梯上升的间隙,他忍不住又问:“中午是你和纪弘易在学校食堂里吃饭的吗?”   纪敬望着头顶匀速上升的楼层数字,淡淡地说:“是啊。”   “你和纪弘易是什么关系?”   这时电梯在最高一层停下,纪敬没有说话,率先走出轿厢。这一层多是用于收藏备份用的实体书,虽然设有学习用的桌椅,但是因为密集摆放的书架使整层楼看起来逼仄又压抑,学生们不到找不到位置的时候不会主动来这里自习。   男孩跟在他身后走出电梯,正准备再问一遍之时,纪敬忽然转过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男孩哪里有时间反应,他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一个眨眼的瞬间就被这股席卷而来的力量狠狠甩向身后的墙壁。   血肉和水泥墙相撞时发出一声重物落地似的闷响。男孩眼冒金星,双肩的骨骼几乎要被摔碎。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双膝发软,几乎就要向下滑去,纪敬却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再度压到墙上。   晃动的视线中,唯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阴狠的光芒。   “不想挨揍的话,就给我把照片删了。” 第31章   仿生人从诞生之初就充满了争议,这在煋巢的意料之中。为了缓冲可能存在的恐怖谷效应,他们选择首先将仿生宠物投入市场,谨慎试水。   没想到仿生宠物上市后一度售空。在官网的产品介绍中,煋巢售卖的仿生宠物五花八门,大到马匹,小到金鱼,普通人能想到的宠物都能在这里找到。除了体型、毛发等外观条件,煋巢还提供三种宠物性格供顾客选择,其中“温顺”的好评率达到98.7%。不仅如此,他们还提供定制服务,伤心欲绝的主人只需要将宠物的生前视频和照片用邮件发送给网站。一周之后,拥有相同面孔和性格的仿生宠物便会被快递人员亲自送到家门口。   鉴于支撑它们存活的生物技术完全相同,所有仿生宠物的寿命大约是五年——无论顾客购买的是一条金鱼,还是一只海龟。   仿生宠物虽然好评如潮,可是仿生人的上市阻力依然超过了煋巢的想象。伦理审查仿佛是一道完全无法跨越的高山,政府对新生科技的迟疑和畏惧成为了缠绕住魔盒的枷锁。   更糟糕的是,无论什么商业产品,一旦跟“人”沾上关系,群众的态度就容易变味、甚至是失控。   当煋巢第一次向政府提出伦理审查的申请时,民众对仿生人的态度尚且算得上中立。在随机抽选的调查当中,分别有32%和38%的民众对仿生人持支持和反对态度。然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审查失败,仿生人产品以及背后的煋巢集团逐渐被媒体推到了聚光灯下。哲学家、批评家、甚至是对生物科技一窍不通的网红博主都加入到这一场讨论之中,他们通通都和政府立场相同:售卖仿生人是对人性和生命的不尊重,这与当今社会的价值观相悖。煋巢应当放弃申请和尝试,自觉销毁所有仿人类产品。   没有人会想要与政府唱反调。第一条报道煋巢的新闻底下还有不少人持乐观态度,如果现在再找到那条新闻点进去,就会发现评论区的账号早已变成了注销状态。   煋巢为了回应这一类争论,不得不在官方页面强调仿生人的娱乐性质。不过这一条注释却引来了更加猛烈的抨击:政府一向对所有娱乐项目严加管控,煋巢却想要售卖商业毒品,其心可诛。   因为没有通过伦理审查,政府禁止煋巢对仿生人做大规模生产,或将其用作商业用途。然而市场反馈是研发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煋巢高层为了尽可能多地得到客户意见,决定将几只仿生人赠予养老院。   养老院里的绝大多数服务都已经被机器取代。因为常年与社会脱节,老人们对仿生人的了解少之又少,态度也不像年轻群众一样激烈。养老院的院长没有反对煋巢的提议,他并不关心仿生人是否能够上市。养老院里的老太太们喜欢养猫,他只希望煋巢能够多送两只温顺的仿生猫过来。   这次市场调研本该是商业机密,然而煋巢集团在送出仿生人一个月之后,记者们就闻风而至。他们架着长枪短炮来到了养老院门口。与此同时,数千万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终于有机会一睹仿生人的真实面目。   摄像师拉近镜头,几乎要拍到它们脸颊上的毛孔。拥有俊美样貌的青年男女在面对闪烁不停的闪光灯时依然镇静自若,它们看起来和人类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脖颈间没有体征圈。   记者将话筒递到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嘴边。   “老太太,您和这名仿生人相处多久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竖起一根食指,“一个月。”   “您觉得怎么样?”记者斜过眼,摄像师赶紧给了老太太身边的青年男子一个近景镜头。   “我觉得很好哇。”老太太捂住嘴,凑到记者身边悄声说:“他长得像我读书时期的男友。”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讪笑两声,脸颊泛起红晕,仿佛一位害羞的少女。   “哦?”记者眉毛一挑,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意思,他继续问:“那么他的工作内容都是什么呢?”   “他会陪我看书、会推我去户外看花……”   “您的女儿、儿子呢?”记者忍不住打断她。   老太太一愣,“他们就像你一样要工作啊……”   “可是您不觉得仿生人很怪异吗?”   她满是不理解地反问:“有人这样爱护我,这不是很好吗?”   记者似乎捕捉到了一个关键字,他踌躇道:“您知道这些并不是人类。”   “我知道呀。”老太太喃喃着:“可是我享受被爱的感觉……想要被爱是一种错吗?”   这一条视频被人工置顶在新闻的头条栏。令人惊奇的是,充斥着各类抨击的评论区里逐渐出现了“如果免费的话我也想要一只”的愿望,这些评论被其他人的回复不断顶到评论区首层。更有不少民众将视频反复观看,只为了找到仿生人的缺点。   可是他们找不到。他们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想要一只漂亮的仿生人作伴,是一种错吗?   不过这样的想法只能被他们深埋于心中,绝大多数民众依旧对这种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生育才是永恒的话题,煋巢集团拥有良好的技术团队,却将大量资源投入到这种娱乐产品,而且还占据了如此多的新闻版面,这对其他科学家是如此不公!更有阴谋论者认为煋巢的最终目的是彻底取代人类,他们甚至声称煋巢和当年的“鸡蛋事件”脱不了干系。   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之后,再想要崛起会是难上加难。固有的思维模式难以被改变,少量支持的评论下,谩骂声来得比以往还要猛烈。所有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都被打成了煋巢的水军,是煋巢控制舆论的工具。将仿生人送进养老院的行为不是行善,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莫须有的声讨中,煋巢集团富可敌国、权倾朝野。   就像这位偷拍纪弘易的男孩一样,他同千千万万的普通群众一样,认为所有与煋巢有关联的人都是心怀鬼胎。他被纪敬掐着脖子,尽管胆战心惊,却从未停止推测对方的动机。   “你是煋巢的粉丝吗?”他哑着嗓子问。   纪敬握紧双拳,目如鹰隼,“我再说一次,把照片删了。”   不断收紧的衣领勒得男孩呼吸不畅,然而火热的血液却在他的血管中汩汩流淌,正义的念头促使他将纪敬救出深渊。   “你不要被他们义正言辞的外表给骗了,他们就是在亵渎人性的神圣性!你仔细想一想,这些仿生人和人类一模一样,光靠外表完全分辨不出差别,而且性格、外貌都更加讨喜,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   纪敬皱了皱眉,脑海中又闪过论坛里的评论和猜测,它们是如此得站不住脚,以至于刨根究底之时,评论者只能说出“恐怖”两字。   “那你偷拍纪弘易是什么意思?”   “他造这种邪恶的东西出来,这就是代价。”   纪敬猛然拔高声调:“他都没有参与到仿生人的研发!”   男孩不甘示弱:“他是煋巢的继承人!”   “继承人又怎样?”   “他会助纣为虐!”   “别他妈扯淡!”   男孩被他这样一喝,不由得浑身一颤,不过他随后就镇静下来。他知道纪敬不敢出手伤他,一旦自己的体征圈亮起红灯,纪敬就会倒大霉。就算纪敬再怎么崇拜煋巢,他也不会如此鲁莽地葬送掉自己的未来。   “难怪政府一直不通过他们家的产品。”男孩冷笑一声,“政府肯定早就识破了他们的诡计。”   近期有关煋巢的新闻报道逐渐变得中立、集团地位好似就要在社会上得到提升、就连大学校长都展露出了对继承人偏爱。好在统治者明察秋毫,没有让他们阴谋得逞——   煋巢依旧没有通过上一个月的伦理审查。   纪敬听得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就算他现在将对方的脑袋拧下来,对方的想法也不会改变一丝一毫。   他就和站在聚光灯下的煋巢和纪弘易一样百口莫辩。这种无力感好似滔天的巨浪,在淹没他的一瞬间彻底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更别说反驳的力气。   男孩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抓住纪敬的手腕想要将他推开,纪敬却在察觉他动作的时候再度将两只拳头用力抵在他的脖颈上。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纪弘易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纪敬勾了勾嘴角,脸上流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笑。   “——他是我哥。”   纪敬从未和学校里的任何人分享过这个秘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纪弘易之间的关系。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想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在那时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昭告天下,那么外人眼里所有的亲密、信赖、和依靠,好像都只是来源于这份亲近到无法再逾越的关系。   他不想别人那样想。   或许他也想骗一骗自己。   男孩一怔,眼底泛起无边的恐惧。纪敬的嘴角却越扬越上,他缓缓凑上前,贴在对方耳边轻轻说:   “你知道的,我们家一直都享有无上的特权。就算我现在打断你的鼻子,我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男孩颤声道:“我删……我删……”   “手机放哪了?”   “裤子口袋……左边口袋……”   纪敬松开一只手,从男孩的裤兜里摸出手机递过去,冷淡地命令他:“解锁。”   男孩双手接过手机,颤巍巍地竖起屏幕面向自己的脸,才刚解锁成功,纪敬就抢回手机,进入相册,利索地删掉了纪弘易的所有照片。   他将手机塞回男孩的裤兜,提着他的衣领往角落里走去。男孩脚步踉跄地跟在他身后,不住地求饶:“别打我……别打我……我不会再拍他了……”   纪敬按着他的脑袋,将他压在面前一堵水泥墙上。男孩的一边脸颊被他用力按在粗糙的墙面上,差点磨破了皮。   “对着墙数三百下,再出来。”纪敬低声说:“不数完不准回头。”   男孩眨巴着模糊的泪眼,哑着嗓音道:“好……”   他紧张兮兮地贴在墙面上,屏气凝神地等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动静。他以为纪敬已经离开,于是小心翼翼地斜过眼,不料却和对方撞个正着。   纪敬就立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实验室里死到临头的小白鼠。   “数啊,怎么不数?”   男孩立即闭紧双眼,哆嗦着牙关:“一!一!一……二……”   纪敬这才转身走到电梯口站定,他按下电梯键,双手抱臂,脸色不太好看。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   也许这不是一件坏事。他想:起码今后别人再想起纪弘易时,会知道他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弟弟。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节快乐! 第32章   隔天学校论坛里出现了另一篇与纪弘易相关的帖子,帖子里没有照片,点击率却比以往的八卦贴高出两倍有余。楼主表示纪弘易的弟弟就读于本校,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恶霸,并且呼吁大家不要再在论坛上发布照片了,毕竟纪弘易家里关系这么硬,逼迫学校公布IP地址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评论区立即炸开了锅。起初学生们以为他在胡说八道,他们从未在煋巢的发布会上见到过这位在楼主口中“凶神恶煞”的少年,而且纪弘易一向独来独往,他要是真在学校里有个弟弟,对方的照片早就被连带着传得满天飞了。   [论坛里确实有他的照片!]楼主在这时指明了方向:   ——纪弘易的弟弟正是前天中午和他一起出现在学校食堂的学生。   可惜在楼主提及的原贴中,纪敬的脸被打了马赛克,众人对着高糊的色块琢磨了半天都没能琢磨出背后的五官轮廓。   只有当天目睹了纪弘易给纪敬递水、夹菜的舍友们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纪敬姓氏的“特别之处”。   纪敬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热门人物,他正在宿舍里换衣服,才刚将背心套过脑袋,宿舍的门就被人推开了,舍友们一齐涌进屋内,将他团团围在中心。   纪敬动作一顿,斜过眼问:“怎么了?”   “纪弘易是你哥,是不是?”   没想到这个消息传得比他现象中还要快,纪敬将背心穿好,衣摆拉直,对着镜子打量了几眼自己的头发,这才不紧不慢地承认道:   “是。”   “嚯——”   舍友们嬉笑道:“你怎么从来都不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纪敬拿过储物柜里的定型喷雾,以手为梳,顺着耳鬓将头发梳向一侧。   “我们认识你不就相当于认识他了吗?下次你要不要带上你哥一起吃饭?我们可以提早去食堂占个位置……”   无论名声好坏,纪弘易在他们心中都是个名人,和名人吃饭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   喷射而出的发胶哧啦哧啦地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舍友们七嘴八舌了一阵,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插嘴的机会时,纪敬才放下喷雾剂,慢悠悠地说:   “他比较怕生。”   舍友们面面相觑,宿舍里弥漫着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以及一股香味怪异的发胶味。纪敬走到宿舍门口穿上球鞋,扭头看了身后一眼。   “你们今天不打篮球了?”   舍友们回过神来,将手机装回兜里,捞起脚边的篮球搂在怀中。   纪敬弯腰系起鞋带,又听到有人问:   “他是你亲哥吗?”   语毕还不忘解释两句:“我没有其他意思啊……就是感觉你们俩性格截然相反。”   “不是。”   “喔,原来是表哥。”   “不是。”   “啊?那是什么?”   纪敬系好鞋带后站直身体,“我是被领养的。”   对方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纪敬摸过他手中的篮球夹在腋下,“这么惊讶做什么?”   那人忍不住感叹道:“那他还和你那么亲近?”   一旁立即有人掐了把他的胳膊,让他闭嘴。   这话实在是不好听,纪敬眼里却流露出了点得意的神色,他甚至还点了点头,说:“是啊,怎么了?你也想要?”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其余人分辨不出纪敬这话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只能一个劲地岔开话题:“哎——你打篮球怎么还喷头发啊?”   “……今天风大。”纪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发,确保它不再乱蓬蓬的。   “上周风更大,也没见你喷啊?”   纪敬不耐烦地“啧”了一口,“我乐意!”   这天是周日,学校不用上课,学生们大多会去图书馆度过周末,也有少数同学会去校外逛街、看电影。纪敬每周日的安排都一模一样:上午自习,下午打篮球,晚上和纪弘易进行拳击对练。他一周有六天住校,今天是回家的日子,纪家的汽车会在日落前自动停在校门口对面的人行道旁。   今个儿秋高气爽,碧空万里,学校操场上有几对情侣顺着红色的塑胶跑道慢悠悠地散着步。几只及膝的银色机器人正忙着将金色的银杏叶扫出场外,黑色的履带轮胎将树叶碾出细碎的破裂声。纪弘易背着书包从附近的教学楼里出来,他顺着水泥台阶下到操场上,附近的扫地机器人在检测到他的脚步时自动调转车轮,为他让路,然后朝着尚未来得及清扫的方向缓缓驶去。   纪弘易单肩挎着自己的书包,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里的短信。   纪敬说他们在三号篮球场上。   他将手机装回书包,转身朝西北方向的篮球场走去。以往周日参加完小组会议后,他都是直奔公司,今天是他第一次去看纪敬打球。   球场里肯定有不少人。纪弘易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过去,万一别人对纪敬指手画脚怎么办?   可是他的双脚还是不自觉地带起了几片金灿灿的银杏叶。他和纪敬在学校里很少有交集,虽然两人专业相同,但是因为课表不同,平时就算在同一个教学楼里上课也碰不到面。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多少有点紧张,可能是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自己和纪敬之间的关系。   绿色的操场围栏网拔地而起,将其中几块红色的运动场紧紧框住,远远看过去好似一只方方正正的铁渔网。围栏网一侧做了一道门供行人进出,纪弘易没有直接走进运动场,而是隔着墨绿色的铁网朝篮球场内看去。   篮球场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七八名学生,其中大部分是女生,估计是来看男朋友打球的。剩下的两名男生则穿着球鞋和背心,脚边搁着好几只没喝完的矿泉水瓶子,他们不久前才从场上下来,打算稍作歇息后再继续。   纪敬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黑色的运动护膝牢牢包裹住他的小腿。对面的防守队员正拦在他身前,试图抢过他手中的篮球。   一个眨眼的功夫,纪敬忽然变向,他向右一个虚晃,随即从左方绕过防守队员,瞬间突破防线。   进球之后,长椅上有几名女孩站起来鼓了鼓掌。纪敬的心情似乎很好,纪弘易看到他抱着篮球在操场上来回跑动,犹如一只灵巧的猴儿。   不知道是谁率先发现了纪弘易的身影。纪敬扯起领口擦了擦下巴的汗,忽然听到有人高声道:   “嘿,你哥来了!”   他松开衣领,脑袋跟着脚步转来转去,在原地环视了足足两三圈。   找了半天人影都没见着,他以为朋友在开玩笑,不耐烦地骂道:“他妈的,哪啊?”   “那儿呢——”   朋友抬起左手,指向对面的围栏网。   纪敬顺着看过去,立即咧嘴笑了起来。   “他怎么过来了?”有人问。   “当然是来看我的。”纪敬抛下手里的球,朝围栏网小跑过去。   纪弘易见他突然朝自己跑过来,只好快步穿过铁门,走进篮球场。   “你怎么不打了?”   纪敬抓了抓头发,“我怕你找不到进来的门。”   “那么大一个入口的牌子挂在那儿呢。”纪弘易朝他身后瞥了一眼,无数道目光向自己齐刷刷地投射而来,镭射光一般,仿佛要将他皮下的骨头缝都琢磨清楚。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地焦虑,他低声催促纪敬:   “你快过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没事,我们正好赶上休息。”纪敬带着他朝操场边的长椅走去,“我给你占了个位置。”   运动场两侧各摆了四只长椅,每只长椅上可坐两到三人。纪敬将他领到位于篮球场正中间的长椅边,然后提起搁在座椅左侧的书包扔到地上。   “哥,你坐这。”   纪弘易掀起眼皮,长椅另一头坐了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举起右手做了个打招呼的动作。   “你好。”纪弘易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在长椅上坐下,他低头拉开书包拉链,从夹层里摸出一瓶刚从自动售卖机里买来的冰镇矿泉水。   “我给你带了瓶水……”   没想到说这话的还有第二人。纪弘易侧过头,发现女孩也朝纪敬递出了一瓶水。   “谢谢哥。”   纪敬毫不犹豫地接过他手中的水,转身在两人之间坐下。他拧开瓶盖,刚喝了三口水下去,朋友们就招呼他继续打球。   “我去打球了!”纪敬赶紧将瓶盖拧好,递回纪弘易手里,“哥,你帮我拿着。”   纪弘易接过水瓶,装进书包夹层保温,眼神却不自觉地朝身侧飘去。   女孩依旧捧着那只矿泉水瓶,她低垂着头颅,原本高举的双臂已经搭在大腿上,她的两根拇指正沿着包裹水瓶的塑料Logo来回摩挲着,在上面搓出交叠的褶皱。   纪弘易将目光重新投向篮球场。场上交战已经十分激烈,纪敬身形矫健,来势凶猛,一个三分球后在地面高高跃起,跑到朋友们跟前和他们一个个击掌,他绕着篮球场跑了大半圈,跑到纪弘易面前时忍不住偷偷朝他看过去。   纪弘易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视线跟随着他的脚步在场上转来转去,纪敬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纪敬被关在家中数年,纪弘易以为他重获自由后会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比如说闹市、人流、和高压下的学校和社会。没想到对方如鱼得水,比他想象中更轻易地适应了城内的生活。   不仅如此,纪敬似乎十分受欢迎,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西下的夕阳悬停在地平线上方,不远处的欢呼声听来有些遥远。纪弘易被太阳晃了晃眼,他抬起左手手掌遮挡在眉眼上方,思绪又回到身旁的女孩身上。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神。   腼腆、羞耻、还夹杂着无措与惊恐,若隐若现的流光在眼底不断翻滚、拨转。   那是他无法理解的情感。 第33章   “您是不是快要毕业了?”   这是小林对纪弘易说的第一句话。   篮球场周围闹哄哄的一片,其他长椅上的同学们彼此认识,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在球场上奔跑的同伴,偶尔给出一句像模像样的建议,然后收获一声“你行你上”的回应。相较之下,纪弘易这边则格外冷清,除了纪敬,他谁也不认识。他也不懂篮球,只能通过挂在围栏网上的电子记分牌判断形势。   纪敬的朋友们并不是学校中最刻薄的那一拨人——起码在纪弘易面前,他们不会再大声讨论着他家里的公司。此时他们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篮球场上,没有人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打量,纪弘易坐在一小片树荫底下,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篮球的运动轨迹。   他没想到身边的女孩会和自己搭话。   小林摸了摸鼻子,心中忐忑不安,她怕自己如此唐突地找纪弘易攀谈,只会引来他的反感。   没想到纪弘易接了她的话:   “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小林“喔”了一声,“……我是新生,毕业得要两年后了。”   好不容易起头的话端到这里就被掐断了。两人都不擅长聊天,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交错的树杈被风吹出“哗哗”的声响,让脚底下的树荫都跟着左右荡了荡。   小林偷瞄了他一眼,又说:“以前好像都没见您来过篮球场。”   “你不用对我用尊称,我又不是你的老师、长辈。”   小林一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纪弘易转过头望着她,微微笑道:“你这样叫我,让我好不自在。”他说:“我周日下午一般都有事,所以来不了。”   小林知道他说的是公司里的事。进入社会之后,他们就不再像学生一样拥有可自由支配的周末了。可惜纪弘易还未毕业,就已经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周日。   电子记分牌又往上涨了三分,纪弘易抻了抻脖子,“纪敬他们是不是要赢了?”   小林跟着瞥了一眼,说:“对。”   “你会打篮球吗?”   “不会,我只是看个热闹而已。”   “我也是看个热闹。”纪弘易问她:“你每周都会来吗?”   小林低声“嗯”了一下。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又看了纪敬一眼。   那匆匆一撇被纪弘易收进低垂的目光之中,他看向篮球场,略微失焦的视线似乎要穿透黑色的记分牌。   “你喜欢纪敬,是吗?”   小林大惊失色,连忙竖起两只手左右摆了摆,脸颊却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仿佛和天边的火烧云一般炙热。   “他知道吗?”   小林没有说话,只顾盯着两只不安分的脚尖。一连串黑色的麻雀从半空中低低掠过,它们四散着落在围栏网上,又被纷乱的脚步声惊走。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半晌后,小林轻声说:   “今天。”   这一声小心翼翼的回答如同一只小巧的羊角锤,轻轻敲在纪弘易的心坎上,在他耳边敲出阵阵回音。   学校才刚开学没多久,满打满算他们认识不过才两个月而已。纪弘易喃喃道:“你们才认识不久,为什么不等到以后再说?”   “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小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何况学生时代本来就很短暂,我想在毕业之前谈一次恋爱。”   这句话让纪弘易想起了学校论坛里被人工置顶的帖子。那篇帖子发布于五年前,楼主在开学当天列出了一份自己准备在大学期间完成的梦想清单,每完成一件事他都会来帖子里打卡。后来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不少人都加入到讨论当中,他们在这里写下自己的愿望,其中不乏许多恋爱相关的美好心愿。   其实纪弘易平时并不会去学校论坛闲逛,他今天登录论坛,纯粹是因为他从周围的同学口中听到了纪敬的名字。   当纪敬在舍友们面前承认自己和纪弘易的关系时,这件事就注定会被传播开来。纪弘易的小组同学们聚在虚掩的门后议论纷纷,浑然不知自己口中的话题人物之一正站在会议室门口。   纪弘易背靠着走廊墙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登录论坛之后,他将拇指按在搜索一栏,刚准备打字,没想到热门搜索下的第一条就是“纪敬”两字。   他点开相关性最高的第一条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怕在学校里,自己身上也聚集着如此之多的目光。   那些目光大多是出于好奇——好奇煋巢背后的动机、和他身上的光环。不过不少发帖者的好奇心里也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这让纪弘易感到一丝不安,他怕那些蔓藤一般野蛮生长的不良居心牢牢缠上纪敬的四肢。   他当即联系了管理员,同时截取了几条声称纪敬将来会和自己一起管理公司的评论,希望对方可以删除所有与纪敬相关的发言。   [纪敬只是个普通学生,我认为这些言论已经侵犯到了他的隐私。]   管理员表示他们会对论坛上的不实信息做删除处理,可是对于其他讨论,他们无权进行干预。   纪弘易无可奈何,他知道从今往后纪敬的名字都会和自己一起出现。纪敬绝不会喜欢这些难听的言论,如果他看到这些帖子,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急着和别人对骂。   可是骂到最后,纪敬会不会恨他?纪敬会不会觉得,如果没有这个哥哥的存在,他就不用遭受这些流言蜚语?   纪弘易心乱如麻,他回到论坛首页,试图收集更多证据提交给管理员,结果一不小心点进了那篇置顶的帖子。   他愣了愣神,鬼使神差地将帖子向下滑去。   某一条匿名的评论背后,会有纪敬的身影吗?   在这个不对外开放的内部论坛里,没有人在这条帖子里提及政府、仿生人、或是“鸡蛋事件”。他们站在许愿池前讨论爱情和梦想,讨论自己最爱的电影和演员。   这是条浪漫的帖子。前进的车轮将过去碾成粉末,却有人在下陷的轮胎痕迹里努力寻找存活下来的野草和花朵。   奇怪的是,纪弘易好像从未产生过类似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使命从一开始就书写好了:他要读书,要继承煋巢,要推广仿生人,要努力取得董事会的好感。除此以外,他的生命里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格外关注的事件。   他很少想过自己。   可能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没有那些自由去实现它。   所以当小林说出“我想在毕业前谈一次恋爱”的心愿时,纪弘易心里第一次冒出一丝羡慕的情绪。   那是一种酸涩无比的情绪,就像坏掉的梅酒,直让人撇嘴皱眉。   他望着在篮球场上自由奔跑的纪敬,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纪敬嘴一咧,冲他露出两只虎牙。   纪弘易喉结一滚,酸涩的情绪里顿时又酿出一丝沉闷的苦味。   他们生来就不一样——他想:也许就和其他人口中所说的一样,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他怎么不是怪人?他从出生起就感受不到疼痛,他对危险反应迟钝,他不正常。   他甚至都不会流泪。   纪敬是多么幸运的人啊,他拥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一切,无论是酸甜苦辣、还是七情六欲。将来他还会有喜欢的人,他会和对方谈恋爱,说不定两人还会结婚,之后他就会从家里搬出去。他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金灿灿的夕阳刺得纪弘易眼眶一阵发干。终有一天,纪敬的生活中不会再有他自己的身影。   小林拎起脚边的书包搁到大腿上,从里面拿出一封巴掌大小的信封捏在手中。   “您别笑话我,其实我还写了封情书……”   在科技极速发展的时代,还有人在以如此原始的方法表达爱意。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仿佛一列从悬崖坠入深渊的火车。纪弘易缓缓蜷起一只手掌,屈起的五指在裤腿上抓出螺旋状的褶皱。   “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她抬眼看着纪弘易,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请求道:“你能帮我转交给他吗?”   还未等他答话,小林又自言自语道:“算了……太麻烦你了,我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吧……”   纪弘易用力松开紧握的右手,抬起僵硬的胳膊,直直伸向她,说:“好。”   小林眼里顿时漾起粉色的笑意,她将信递到纪弘易手中,看着他转头拿过书包,将信放进夹层。   “谢谢你啊。”   纪弘易垂下眼皮,“不客气。”   小林将双手撑在长椅上,两只小腿交叠,仰起头长舒一口气,仿佛已经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她望着被太阳染成橙色的棉絮状云层,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你觉得纪敬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扭头问道,毫不掩饰自己愉悦的心情,两只眉梢高高挑起。   “我不知道。”纪弘易摇了摇头,踌躇道:“如果他不喜欢你……你打算怎么办?”   “本来我也不求什么。”小林笑着说:“我只希望他好就行了。”   说话间,一只篮球悄无声息地滚出篮球场,碰到纪弘易的脚尖后拐了个弯,停在不远处。   “哥,能不能帮我把球扔过来?”   纪敬这一声叫得整个篮球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纪弘易回过神来,朝场上看去,发现纪敬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向他脚边的篮球。   “哥,帮我捡一下,好么?”   纪弘易赶忙从长椅里起身,捡起篮球朝他抛过去。   他抛得不够用力,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落地后弹跳着、朝着纪敬的方向骨碌碌地滚过去。   “谢啦。”   纪敬弯腰接住滚过来的篮球,抬眼间发现纪弘易坐下后又和女孩交谈起来。   看来刚才扔出的这一球并没有打扰到他们的好兴致。   纪敬将篮球夹在胳膊下,站在原地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   夕阳将纪弘易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芒,让他的轮廓间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长椅上方飞过,他和女孩面对着面,薄薄的嘴唇张合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朋友跑到纪敬身边催促他:“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没什么。”纪敬将球递给对方,嬉皮笑脸道:“来,继续啊。”   朋友接过球,向篮球场中央跑去,纪敬在他背过身的瞬间,眼底的情绪立即翻了个面,他跟在同伴身后,走出几步后又回过头,盯着纪弘易的书包多看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谁的情敌?(?o?;;   本来以为这种末世题材会很冷,没想到会收获这么多的喜爱,非常感谢大家!! 第34章   纪敬打完篮球之后,纪弘易陪他回宿舍换了套干净衣服,顺便参观了一趟他的宿舍。   舍友们对纪弘易十分热情,他们给他倒了杯水,之后就围在纪敬的床位前七嘴八舌地说起他平时的生活习惯。还有人开玩笑说纪敬打篮球还要喷发胶,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其他女生。   纪敬正在卫生间里洗脸,听到损友们的话后他赶忙从门后探出一只湿漉漉的脑袋,不耐烦地嚷道:   “别瞎说!”   纪弘易捧着一只盛水的一次性杯子,默不作声地打量起纪敬的书桌和床铺。   虽说他们以前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底下,对对方的生活习惯十分了解,可今天却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集体生活里的纪敬是什么模样。   纪弘易看到他将课表贴在书桌一侧,从家中带来的鞋子被他靠墙整齐摆放。虽然没有管家照顾日常起居,纪敬依旧生活得很好。   “纪敬在学校里是不是很受欢迎?”他忍不住问。   “是啊,他朋友超多的。”一名舍友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笑嘻嘻地说:“我们每天中午都会去食堂吃饭,下次你要是也来食堂,我们可以帮你占个位置……”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纪敬揪住衣领拎到旁边。   “你别听他们瞎说。”纪敬将要读的期刊和作业一股脑地塞进书包里,他看到纪弘易手中捧着一只杯子,下意识地伸出两只手指贴在纸杯上试了试温度。   “你收拾完了?”纪弘易问他。   纪敬点了点头,将书包背到肩上,“回家吧。”   纪弘易向舍友们道谢后,跟在纪敬身后出了宿舍。此时楼道里有不少学生刚从食堂或图书馆回来,他们在看到纪弘易时无不是面露惊异、连连回头,然后又会在看到他身边的纪敬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纪弘易早该习惯这些目光,可他还是不自觉地将头颅压低,试图躲避所有意味不明的打量。纪敬回过头见他双肩低垂,忽然感到有些烦躁,他握紧纪弘易的手,挺直脊背,然后在别人看过来的时候一个个地瞪回去,仿佛一面立在纪弘易身前的盾。   出了校门口后,他们并肩站在人行道旁,等待人行灯转绿。一阵温柔的秋风忽然刮过,又吹下不少银杏叶,纷纷扬扬地从树梢飘落,好似下了一场金灿灿的大雪。   有一片银杏叶落到了纪敬的头发上,纪弘易侧头望向那片树叶,他发现纪敬好像又长高了,现在他当真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纪敬的脸了。   纪敬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转过头看着他,两人站在飘荡的银杏叶下静静地对望,他看见纪弘易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看什么呢?”纪敬忍不住笑起来,两只眼睛都眯成了缝。   “叶子。”   纪弘易说道,接着伸手拂掉了他头发上的树叶。   两人踏着金色的银杏叶从黑白的斑马线上走过,来到已经等候在校门外的自动驾驶汽车前。   车门关闭后,一切噪音便被完全隔绝在外。音响里播放起悠扬的交响乐,纪敬按了一下扶手中央的启动键,导航仪便调出路线图,自动驶上马路。   直到躲进封闭的空间内,纪弘易才能松一松身上的弦,他向后靠在椅背里,深深呼了口气出去,两只肩膀都向下沉了沉。   “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他忽然问。   纪敬有些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纪弘易两只手十指相交,搁在大腿上,交叉的手指相互摩挲着,“今天我看到了几篇学校论坛里的帖子……”   纪敬心下一跳,刚想问他看到了什么,纪弘易就说:“——现在他们都知道你是我弟弟了。”   纪敬朝他那儿靠了靠,两只手撑在座椅上,侧过头问:“你不想他们知道吗?”   “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议论。”纪弘易屈起十指,两只手紧扣在一起,压在手背上的指尖都微微发白。   “我不在乎那些,哥哥,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他们能知道什么?”   “正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能让他们这样说你的闲话。”   “他们能说些什么闲话?无非是煋巢、仿生人、和你。我巴不得他们都知道我的存在,”纪敬说:“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纪弘易一愣,冷不防想起以前纪敬站在他面前,一拳头打破了别人的鼻子。想到这儿他忍俊不禁,抿了抿嘴角。   “你可不要在学校里和别人打架。”   纪敬见他不再像刚才一样神经紧绷,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不会的——只要他们不惹我的话。”   “你要是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我可没法把你保下来。”   纪敬打趣道:“为什么不行?你可是煋巢的继承人,保一个弟弟应该很容易吧?”   纪弘易跟着调笑了一句:“你我都算是第一顺序继承人,煋巢要是真的只手遮天,你完全有能力自保,哪里需要我出手?”   “我又不是你爸妈的亲生儿子,煋巢哪里有我继承的份?”   纪弘易张了张嘴,眼神忽然黯淡下去,他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学校里的人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弟弟。”   纪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舍友们知道。”   “你告诉他们了?”   “嗯。”   纪弘易没有说话,突出的喉结局促地滚了滚。   他差点都要忘了纪敬的出身,差点忘了父母最初接他进城的目的。   这些肮脏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人挖出来,公布于天下。到了那时,纪敬会不会和他们站到一起,憎恨他、唾弃他?   “怎么了,哥哥?”   纪弘易却像没听到似的,他双手抱臂,背微微弓起,眼神有些失焦,好似突然被卷进湍急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我挣脱。   纪敬又唤了他几声,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他心下一紧,伸手托住纪弘易一边脸颊,让他转过头看着自己。   “我没有和他们说其他的。”   纪弘易失神地望着他,两只恍惚的眸子微微晃动着。纪敬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脖子,低低地叹了口气:   “别紧张,哥哥,我永远都不会说的。”   离开学校之后,纪弘易有过很多次开口的机会,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过那封情书。   因为一直和冰镇矿泉水一起放在夹层里,现在淡粉色的信封已经被水洇湿了几块,就连信封内的信纸都遭了殃。纪弘易捏着情书放到台灯下仔细瞧了瞧,几处蓝色的墨水已经从里面渗透到了信封上。   他捏住洇湿的信封一角,将拇指按在墨水的痕迹上压了压,结果一不小心将脆弱的信封碾出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信纸。   纪弘易呼吸一滞,捂住信封的同时转身朝身后看去,好在他已经关上了卧室房门,没有人会发现他的作所作为。   他屏气凝神,重新看向手中的信封,犹豫片刻之后,用食指指尖顺着破裂的口子探进去,将信封撕成两半。   卧室里静得如同真空。他不得不伸手压了压自己的胸口,一是因为他的心跳声已经震耳欲聋,二是因为这是今天自由对练时他打在纪敬的位置。   其实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对练时的具体情况了,在他看来今天的训练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然而拳击教练却不这么认为,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地上扭打成一团,他怕纪敬因此骨折,赶紧翻进训练场抓着纪弘易的胳膊将他提起来。   “干嘛呢?杀红眼啦?”   模糊的记忆中,好像就只有这一句话格外清晰。疼痛让纪弘易难以集中注意力,他揉了揉太阳穴,不再去想对练的事,拿起信纸继续读了下去。   小林字体娟秀,明明是简单易懂的心意,他却将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无穷放大、阵阵回响。他的指尖从每行字下面缓缓划过,他的眉心处逐渐拧出了一个小疙瘩,他想要知道这封信的言外之意——   他总觉着,这其中还会有其他的意思。   他读得太过认真,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身后的敲门声。   纪敬推开门后,又伸手在房门上叩了两下,提高声调问道:“你在看什么?”   咚咚作响的心跳声中猛然掺进了纪敬的声音,纪弘易双肩一颤,立即抓起信纸塞进一旁的书包中,然后将椅子转了半圈,冲他局促地笑了笑。   “你洗完澡了?”   “洗完了。”纪敬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书包,“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没什么,我在写论文。”纪弘易移开目光,将椅子重新转回书桌前。   纪敬的眼神顿时阴沉下去,纪弘易在逃避他的视线。   纪弘易背对着他,闷声说道:“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   纪敬愈是沉默,纪弘易愈是觉得如芒在背,他在平板上装模作样地滑动着屏幕,同时在内心祈祷对方快些离去。   片刻后,他终于听到了关门的声响。他回过头,看到自己的房门紧闭,纪敬仿佛没有出现过。   悬空的心终于落了地,纪弘易再次将信从书包里取出来,他将刚才慌乱间被自己揉成一团的情书展平,盯着它一声不吭地看了半晌,然后从座椅中起身,走到一只方正的小机器前站定。   他接通电源,将信放进了碎纸机中。   短短几秒钟内,信纸便被吞噬干净。纪弘易在嗡嗡作响的碎纸机前站了一会儿后关闭电源,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他将盛满碎纸片的塑料盒从机器里取出来,转身匆匆走进卫生间,将它们全部倒进了马桶里。   第一次冲水时纸片就已经全部被冲进了下水道,但他还是机械性地按了好几次马桶上的冲水键。那只碎纸机的塑料盒则被他扔在脚边,犹如一只烫手的山芋。   他盖上马桶盖,似乎不愿去看它,接着跨进浴缸,拉上浴帘,将水温调得比平时还要高出两度。   高热的水蒸汽没一会儿就将冰凉的瓷砖覆上一层薄薄的水珠。他抱着双腿坐在浴缸里,木然地望着从水龙头里流出的、近乎于发白的水流,两只手在大腿上无意识地抓出了许多道交错的抓痕。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奇怪、甚至是不可理喻。   作者有话说:   周五会双更! 第35章   隔壁浴室里终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流水声,纪敬悄悄推开了纪弘易的卧室房门,在书桌前轻手轻脚地坐下,拉开了对方的书包拉链。   他翻遍了书包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甚至是装水瓶的侧兜,可惜却一无所获。   他认为纪弘易一定将东西藏了起来,于是弯下腰一个个拉开抽屉,搜寻无果后又站在椅子上去摸最上层的书柜。   除了一手灰,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浴室内传来的水流声忽然停止了。纪敬赶紧将书包归回原位,他刚想逃跑,走到房门口却又脚尖一拐,直接来到纪弘易床边,张开双臂躺下。   浴室里高热的雾气闷得纪弘易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推开卫生间的门,低头穿上摆在门口的棉拖鞋,一抬眼就看见纪敬懒洋洋地躺在他床上。   “你怎么在这儿?”他不禁吓了一跳。   “以前我都可以随便进出你的房间,今天怎么不行了?”纪敬侧过头看着他,“难道你藏了什么宝贝,不想让我看见?”   纪弘易眉心一紧,“我能藏什么?”   他走到床沿边坐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搭在脑袋上,两只手搓揉起湿漉漉的头发。   从纪敬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见纪弘易的半边身体。纪弘易穿了件薄薄的棉睡衣,他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头发,修长的后颈全然裸露出来。因为刚泡完热水澡,他的皮肤里透着一层淡淡的粉,细看似乎还能发现他后颈上细小的绒毛。   简直像桃子一样。纪敬心想。   相较之下,那根体征圈则显得格外扎眼,它与肌肤牢牢贴合,绿色信号灯正不紧不慢地眨动着阴森的眼睛。纪敬想象不出来它到底是如何如何根据佩戴者的体型自动调节大小,在他眼里,那根冷硬的金属材质好似随时就要划破纪弘易的脖子。   纪弘易兀自擦着头发,心中一阵打鼓,他庆幸自己已经将情书冲进了下水道,否则纪敬还真有可能发现点什么。他从挂在头顶的毛巾后探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朝身后看去,发现纪敬已经闭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   纪敬穿了一件白色的浴衣,他平躺在床上,V形的浴衣领口松松垮垮地向两侧敞开,露出一部分结实的胸膛。   纪弘易在看到他敞开的领口时,瞳孔忽然紧缩。   他看到纪敬的左胸口上有一块乌青,紫色的斑块深浅不一,棕红色的血点零零星星地点在皮下。   纪敬暗自琢磨了半天都没有想出来纪弘易还有可能把东西藏在哪儿,他睁开双眼,心跳顿时落了半拍。   纪弘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过来,一手撑在他身边,垂着头静静地凝视着他。   水珠从未干的发梢坠落,落在纪敬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好似一根扰乱他心弦的羽毛。他想要问纪弘易在看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微微晃动的视线中,纪弘易抬起右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胸口上。   纪敬抿起嘴唇,觉得自己的心脏就随时就要破膛而出,他怕纪弘易发现自己的焦灼和不安,可是下一秒却又跌进他宁静的目光之中。   纪弘易的眼神有些陌生,或许是背光的原因,那两只原本淡褐色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幽深又隐秘。   然而纪敬已经无暇去顾及他不寻常的举动。这就像是一个漂亮的陷阱,狩猎者甚至没有去精心遮掩自己的圈套,纪敬就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前进的脚步。他无法拒绝这样的引诱,他试探性地撑起一只手肘,将上半身支起来,好在他的行为并没有惊吓到对方——纪弘易依旧将右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纪敬想要去吻他,想要捧住他的脸,将双手插进他湿漉漉的头发里。   就在他即将仰头贴上纪弘易的嘴唇时,纪弘易忽然将手指埋进了软绵绵的浴衣中,他的力度不小,手腕和手掌一起用力按在纪敬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重新按进被褥中,接着收起五指,好似要将那朵狰狞的花拔出他的胸口。   从胸口而起的剧痛激得纪敬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即捉住纪弘易的右手手腕,制止了对方的行为。   “唔……”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继而抬起头困惑地望向纪弘易,两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直到这一刻,纪弘易的眼神才清明过来,他立即抽回手,弓着身子坐回床沿边,然后将左手手掌包裹住自己已经握成拳的右手,眼底满是错愕。   纪敬暗骂自己没用,怎么稍微按一下胸口就喊疼?他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从床上坐起来,握住纪弘易的胳膊向床中央拽去。   纪弘易顿时重心偏移,向后倒在床上,他想要翻身爬起来,不料纪敬却抢先一步骑在他腰上,低垂着眉眼看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你是想摸我吗?”纪敬低声问他。   纪弘易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神思恍惚,只是死死地盯着纪敬的胸口,视线仿佛能够穿透白色的浴衣,看到隐藏在底下的淤青。   纪敬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他握住纪弘易的右手,抬高后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纪弘易下意识地想躲,纪敬却将自己的手掌盖在他的手背上,不让他抽手。   纪弘易在触摸到柔软的浴衣时不由得缩了缩自己的肩膀,他张大口喘息着,似乎感到害怕,他的目光牢牢聚焦在相贴的手掌之上,亢奋和恐惧相互烧灼着他的神经,让他耳边传来一阵高频的嗡鸣声。   纪敬的视线向下滑去,眼里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伸长胳膊摸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按钮,卧室内的灯随即暗了下去。突如其来的黑暗加重了纪弘易混沌的理智,他失神地看着在他身前晃动的人影,方正的天花板在他眼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起来。   纪敬俯下身,温热的手掌沿着他的腰线向下滑去。   纪弘易在察觉到异样时,上半身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干什么?”   他怒目圆瞪,使劲推了推纪敬的腰,然而纪敬压在他双 腿之上,纪弘易根本无法从他身 下挣脱。   “你不是想摸我吗?”纪敬捉住他那只挣动的右手,从敞开的浴衣领口伸了进去,“只是互相摸一下,应该可以的吧?”   纪弘易浑身僵硬,如同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现在他的手掌直接贴在了纪敬的胸口之上。鼓动的心脏正剧烈地敲击着他的手掌心,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他嘴里喃喃着“不行”,纪敬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将手掌向下压去。   那些生动的、活着的感觉顿时被重新点燃,沿着纪弘易的血管游走、在所到之处点燃足以燎原的星火。柔软的手掌下仿佛藏了块锋利的石块,纪敬允许他抚摸自己的胸膛,殊不知尖锐的棱角也在这一刻划破了纪弘易的心口。   对于纪弘易这样的人来说,生活在痛觉缺失的世界里并不是问题,问题出在他不该知道世界并不是只有黑白两色。他无法对看见光明的机会说不,就像复明的病人无法再忍受黑暗的房间。   他的手掌隔着柔软的皮肤从破裂的毛细血管上一点点碾过,石块在这一刻划破了他的血管,也一同烧断了紧绷着的神经。那朵血红的、狰狞的花仿佛也在他自己的胸口上绽放,犹如一把刺穿他胸膛的银剑,一刀斩断了他的理智。   ……   ……   密匝的白色雪花在纪弘易眼前不断闪动,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只银色万花筒中的小人。万花筒转着永恒的圈圈,他被卷上天空,又一次又一次地从半空中坠落,一次又一次地被卷入失真的旋涡当中,无法再分辨东西南北。   待到世界重归寂静,他从万花筒中跌出,终于坠回自己黑暗的房间。   纪弘易近乎于脱力地躺倒在床上,胸膛随着呼吸的频率高高隆起,他勉力收敛起心神,从床上坐起身,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腿还挂在纪敬身上。   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他终于清醒过来,立即抽回了左腿。   纪敬想要讨要一个奖赏、一个亲吻,他向前挪动两只膝盖,将手掌撑在纪弘易身侧,纪弘易却屈起双腿,将自己从他身边推离。   阴冷的月光从未拉拢的窗帘间投射到皱褶的床单上,泾渭分明,白玉一般明亮,好似一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海。   纪弘易冷淡的声音从海的那一头清楚地传来:   “出去。”   作者有话说:   总结:上手了,虽然很快就被赶出了房间…… 第36章   这是噩梦开始的第一晚。   纪弘易很少做梦,所以他不擅长分辨梦境和现实之间的分界线。他梦到纪敬来到他家的第一晚,当时是冬天,天狼星在东南方向的天空中闪烁着清冷的、蓝宝石一般的光芒。纪敬一瘸一拐地顺着旋转楼梯下到大厅,准备坐电梯逃走。   纪弘易坐在一楼大厅的落地窗前,回过头对他说:“你得按下面那个键。”   和他预料中的一样,没过多久纪敬就被保镖捉了回来。他从落地窗前站起身,走到电梯口,抬头告诉保镖:“我让他去楼下找护士拿止疼药。”   保镖并不买账,他将纪敬扔到地上,之后便转身走进电梯轿厢,离开了大厅。   纪敬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抱臂,冷冷地盯着纪弘易,眼神警惕又锋利。   梦境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起来,纪弘易张口说了几句话,纪敬的脸色却一点都没有好转。两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电梯口,身影若即若离。纪弘易的目光从纪敬的鼻尖一路落到了自己的脚尖,他忽然摇了摇头,转过身,纪敬却趁其不备,一跃而起,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   “走,进电梯!”纪敬喝道。   纪弘易抬腿踩了他一脚,可惜他还未来得及从纪敬的桎梏中挣脱,纪敬就伸出那只绑着夹板的小腿,一举将他绊倒。   两人一齐摔倒在地,纪敬趁机翻身坐在他腰上,准备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纪弘易忽然右手握拳,一记重拳打在纪敬的下巴上,打断了他的攻势。   纪敬的动作明显产生了片刻的迟缓,纪弘易乘胜追击,屈起双腿,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掀翻,接着抬腿跨到他身上,抢先扼住了他的脖子。   纪敬呼吸受阻,随即抓住他的手腕试图反抗,双腿在半空中用力地踢蹬着。纪弘易却丝毫没有减轻手中的力道,他紧紧捏住纪敬的脖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纪敬没有体征圈,因此纪弘易没有从握紧的手掌心中感受到冰凉的异物感,他不用担心随时可能变色的信号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算纪敬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蓬勃的生命力从纪弘易的指缝间极速流逝,脖颈间的信号灯已经因为异常的心跳而亮起刺眼的黄灯。纪敬大张着嘴,出于本能地干咳着、试图争取分毫空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紫,喉咙深处里挤出几个干瘪的、嘶哑的气音。   纪弘易目眦欲裂,被人附了身一般,两只手背上都鼓起根根青筋。濒临死亡的痛苦让他的心脏缩成一小团红色的肉块,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激得他也同纪敬一样张开嘴急促地喘息着。   理智被混沌的乌云所混淆,灰暗的雾霾忽然拉出一根细长的银丝。   那是纪敬微弱的声音。   他听到纪敬唤他:   “哥哥。”   纪弘易在这一刻从睡梦中彻底惊醒,他从床上坐起身,冷汗浸湿了他的睡衣,后颈的皮肤在接触到微凉的冷空气时竖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望着空荡荡的卧室发了半晌的呆,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以为自己杀了纪敬。   他以为隔壁不是纪敬的卧室,而是堆满杂货的储藏室。他以为父母和管家已经将纪敬处理干净,帮他完美地掩盖掉了罪行。   纪弘易翻身下床,走进卫生间,将水温设置在五度,接着打开了水龙头。   他想要洗把脸,可是当他将双手伸到水流下时,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的指缝间好像还残留着纪敬的体温,他的指甲里似乎还藏有纪敬的皮肤碎屑。   镜中的纪弘易脸色惨白,他将右手捂在自己的左胸口上,这里还在隐隐作痛。   几个小时之前,纪敬捉过他这只手,按在了自己乌青的胸口上。   纪弘易不是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去触碰纪敬的伤口、去按压他淤青的胸膛。   可是他却主动询问起纪敬对痛感的体验,他告诉自己纪敬的疼痛阈值比普通人高,他甚至故意去忽略纪敬脸上细微的神态变化,只为了找寻几个自我安慰的借口。   他知道纪敬不会拒绝,无论是做什么,纪敬都不会拒绝他。   他回想起两人之间的争吵,纪敬曾经告诉他:   “如果打我可以让你高兴的话……你不需要拿拳击课做借口。”   一股寒意从纪弘易的脚底而起,顺着他的脊梁直往上爬。   纪敬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借由关心之名,行的却是伤害之事。   纪弘易将双手撑在洗手池边,闭眼缓了缓神,接着弯下腰,将头探到冰凉的水流之下。   模糊的视线中,汩汩水流在下水道的入口处挤出一圈透明的水花。   他感到一阵后怕,他觉得自己恶心。他以为他想要让纪敬好,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学校论坛里的数条帖子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以前纪弘易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他知道这些言论并不公正,如果群众有一个亲自认识煋巢的机会,集团的口碑一定会急剧上升。   可是这一刻,他却忍不住问自己:难道他们说得当真一点都不对吗?   能够将纪敬当成血库从城外买回来的家族,又会对人性有多少尊重?   故意在纪敬面前遮掩真实意图、谎称自己需要玩伴的他,又会有多少真情实意?   纪弘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代表危险的信号灯早就已亮起,他不该视而不见。   那不是愉悦、不是快感、不是令人上瘾的毒品。那不过是身体为了平衡痛苦而分泌出的内啡肽。   他又想起了那封淡粉色的情书。小林在篮球场上将情书递给他之后,面带微笑,情真意切地说:   “我只希望他好就行了。”   纪敬从未有过享乐的机会——贫民窟出身的孩子,每日都在为了一个红薯、一根玉米而争斗,寿命都比城内的同龄人短上一半。他莫名其妙地被人绑进城内,好不容易从医院里捡回一命,结果又在保镖和管家的监视下过了好几年软禁的日子。   纪弘易曾经向他保证说,自己将来会去读一个商科、或是生物学,等到自己继承煋巢之后,纪敬就再也不需要找工作,他可以去干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那时纪弘易的愿望美好又纯粹,他只希望纪敬能够有一个享乐的机会。   他也曾同小林一样,只希望纪敬好。   次日是周一,两人都需要回学校上课。纪弘易因为有早课,往往会先坐车从家离开。纪敬今天却特意起了个大早,他昨夜被纪弘易赶出房间之后就没有机会和他说话。当时他还没觉得纪弘易想要赶自己走,直到他真的被人关在房门外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得或许有些过火。他趴在纪弘易的房门上轻轻敲了好几下,低声下气地重复了几遍“我不是故意的”。   纪弘易主动来摸他,他还能怎么样?纪敬懊恼地“啧”了一声,同时不忘低头向下瞥了一眼。纪弘易甚至都没帮他解决!   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卧室,特意定了个更早的闹钟,想着第二天和纪弘易蹭同一辆车回学校,结果早上起来管家却告诉他:纪弘易已经离开了。   纪敬面露不悦,“怎么这么早?”   管家像往常一样为他端来早餐,“好像说是做噩梦了,没有睡好。”   纪敬“哦”了一声,腹诽道:摸一下就能做噩梦?难道他对纪弘易来说就像怪物一样吗?   他越想越是气恼,早饭都没吃完就气势汹汹地赶去学校,直接堵在了纪弘易的教室门口。   约莫半个小时后,教室内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学生们收拾好书包,从教室门口鱼贯而出,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了近期论坛里的热门人物。   这一楼层是高年级上课的地方,他们并不认识纪敬,对于他的了解全都局限于学校的匿名论坛。他们看到纪敬吊儿郎当地将书包挂在一只胳膊上,背靠着走廊的墙壁,双手插在兜里,还真有几分帖子里所描述的“流氓混混”的劲。   不少人从纪敬面前走过时忍不住多瞄了他几眼。   纪敬脸色阴沉,嘴角却向上扬了扬,摆出一张阴险的笑脸。   “看什么?要不干脆拍张照得了?”   这一声吓得他们赶忙加快脚步,急于从纪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纪弘易是最后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一开始并没有看到纪敬,出了门就直接右拐,朝下一节课的教室方向走去。纪敬见状立即追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纪弘易回过身来,很是诧异。   “你怎么来了?”   纪敬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他这样急冲冲地赶过来,其实压根儿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和纪弘易说些什么。   他可能只是想知道纪弘易有没有生气。   纪敬好似一个突然瘪下去的气球,他憋了半天,眼神游移不定,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想问你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这种事你发短信告诉我就好了,不用亲自跑到我的教室门口。”   纪敬以为他即将拒绝自己的邀请,纪弘易却说:“中午十二点,我去食堂找你吧。”   “……你是不是中午还有课来着?”纪敬忽然想起这茬。   “我的教授病还没好。”纪弘易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我先去上课了。”   说完他就转身急匆匆地朝不远处的电梯口走去,留下纪敬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纪弘易比他想象中还要冷静,纪敬原本打算今天一整天都跟着他上课,直到他开口跟自己说话为止。   没想到纪弘易压根儿没有要躲他的意思。   纪敬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进了软绵绵的棉花,他将书包背回肩上,慢吞吞地朝楼梯拐角走去。   中午时分,纪弘易没有食言,他准时出现在食堂门口,和纪敬一起在食堂里找了个两人桌坐下。纪敬坐在他对面,几次抬眼悄悄打量起他的神情,纪弘易却是面色如常,平静地说着自己最近在做的项目。   交错的喘息、升高的体温、急促的心跳,这一切好像都只是纪敬的臆想。昨晚好似什么就没有发生过,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梦,而他的春梦对象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纪弘易夹了两口菜,咀嚼间发现纪敬正出神地盯着自己,于是问他:“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纪敬自然不好将这些事情带到上饭桌,他夹起筷子,摇了摇头,“没什么。”   一切都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唯一能够察觉出细微差别的好像就只有一直贴身照顾纪弘易的管家。   他一向对纪弘易的口味、喜好了如指掌。今早纪弘易告诉他自己没睡好之后,他就立即去市场上搜罗来了帮助入睡的安神茶。   然而他却在半夜三更发现纪弘易独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   他打开客厅里的灯,将亮度调到最低,以防纪弘易眼睛不适。他看到纪弘易屈起双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身上盖了件薄薄的毯子,仿佛一件硬邦邦的雕塑。   他余光一扫,手机和笔记本并不在纪弘易身边,看来他并不是在学习或工作。   “您又做噩梦了吗?”管家小心地询问。   纪弘易转过头,眼神有些空洞,他眨了两下眼睛,尽力将思绪拉回,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再去为您泡一杯安神茶……”   “不用了。”纪弘易望着面前没有接通电源的黑色显示屏,忽然说:“你知道我的拳击手套放在哪儿吗?”   “知道。”   管家以为纪弘易需要自己去将手套清洗干净,没想到纪弘易却说:   “帮我把它扔了吧。”   作者有话说:   今日第二更~   考虑到大家追更辛苦,现将更新频率调整至【隔日更】,更新时间一般在晚上8-9点。   求海星投喂!~ 第37章   纪弘易一直对那晚发生在自己卧室里的意外绝口不提——对他来说那就是纯粹的意外,是青春期催动下本能行为。他不怪纪敬,甚至认为错在自己:如果他没有被内啡肽牵着鼻子走,他就不至于去摸纪敬的胸口,纪敬也不会因此产生错觉。   错觉——纪敬差一点以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觉,他半夜躺在宿舍床上,再一次想起了纪弘易发热、潮 红的脸庞,和他压抑、难耐的鼻音。   那真的是错觉吗?他不禁问自己。他以为那夜之后自己迈出了推进关系的第一步,现在看来他依旧在原点打转。他们依然在不同的楼层上课,就算偶尔在教学楼里碰到对方,顶多也只有一个点头示意的机会。有几次纪敬想要上前和他搭话,可惜纪弘易已经转过身,被人流推向相反的方向。   好不容易等来了周末,纪敬抱着篮球和朋友们跑到篮球场,一场比赛下来却投歪了好几个球。队友们见他状态不对,于是将他换下场休息。   他坐在纪弘易上周坐过的长椅上歇息,不时抬头望向广阔的天际线,巴不得今天的太阳落得快一些。   周日是回家的日子,他知道电车往往会比约定时间提早一些达到校门口,于是提早半个小时离开了篮球场。朋友们早就发现他心思不在球上,他们打趣道:“怎么今天走得这么早啊?难不成是跟你哥有其他秘密安排?”   “对啊。”纪敬大言不惭,仿佛自己当真和纪弘易有约。   “每周就只有今天能打球,你还提前走!”有人不满地叫嚷道:“你是你哥的宠物吗?怎么那么粘他?”   “关你屁事。”纪敬边笑边骂,一溜烟如飞地跑走了。   他急匆匆跑回到宿舍,收拾好自己准备带回家的衣服和作业,又拿了条湿纸巾去卫生间里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等他背好书包,穿上运动鞋之后,他站在宿舍门口,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要看一眼电车现在的位置。   手机屏幕上显示他有一通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短信,这两条都来自纪弘易。   纪敬迅速回拨电话,同时点开短信读了起来。   简短的信息中,纪弘易告诉他自己即将毕业,学校课程愈发繁忙,公司项目更是应接不暇,他已经取消了每周日的拳击课程,以后电车不会来学校接纪敬回家。   纪敬呼吸一滞,心脏顿时挤到了嗓子眼。   与此同时,电话被纪弘易接通,听筒里传来一声清亮的:“喂?”   这一声之后便是漫长的沉默。纪弘易溜出会议室,走到公司走廊里站定,他知道纪敬已经读完了短信。   听筒那头的纪敬一言不发,这一边的纪弘易也同样保持沉默。微弱的电流声从听筒里滋滋传来,直让人心神不宁。纪弘易将一只肩膀靠在厚重的防弹玻璃窗上,视线在脚下的街角与行人道上来回游荡。   川流不息的行人如蚂蚁一般渺小,明明来自同一个蚁群,这一刻他们却完全没有和其他同类触碰触角、交换信息的欲望。安装在写字楼上的巨大广告屏散发出光怪陆离的色彩,纪弘易可以想象到它正在播放的欢快乐曲,广告代言人使劲全身解数,只为了换来他人一两秒钟的珍贵的注意力,然而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到一个个晃动的黑色头顶。   他看了一眼时间,又轻声说了一个“喂”,似乎在催促纪敬说话。   纪敬终于开口了,他的呼吸声沉重,夹杂在怪异的电流声中,犹如一股强劲的风。   “你为什么取消拳击课?”   纪弘易将短信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我快要毕业了,最近公司里的事情也很多,以后可能没有时间和你练拳击了。”   他说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体贴地给出了解决方案:“我之前去学校官网看了一圈,拳击社似乎还在招人,他们应该会有更多时间陪你一起训练。”   “不是拳击的事。”纪敬一针见血,“你为什么不让电车接我回家?”   “你本来就是住校生,每周回家一次,其他同学不会觉得奇怪吗?”   “我不管他们怎么看。”纪敬的声音低沉下去,“你是不想我回去吗?”   “我没有不想你回来……”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上周的事情吗?”   “什么?”纪弘易皱了皱眉。   “是因为那一晚的事情吗?”   听筒那端的纪弘易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   “那是因为小林吗?”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纪弘易心里一跳,他不明白纪敬这句话是在问什么——难道他发现了情书的事?   “不是。”   同样为谎话,这一句“不是”却比刚才那一声更加匆忙、没有底气。   “不说了,我要回去开会了。”   纪弘易挂断电话,将手机揣进外衣口袋,转身回到会议室里。   纪敬又“喂”了几声,回应他的只有断线后一连串单调的“嘟嘟”声。他回拨电话,却被接进了纪弘易的语音信箱。   握拳的左手冷不防砸在房门上,撞出一声压抑的闷响。纪敬将书包扔在脚下,走到床沿边坐下,他将手机用力捏在手心里,直到手指骨节发白。   就算是取消拳击课,纪弘易也没有理由不让他回家。这其中一定还有其他缘由。   他双手握拳,抵在下巴上,两片嘴唇紧闭,阴沉的乌云徘徊在他的头顶。   宿舍外忽然响起了几下敲门声,纪敬没有心情理会,可是来者却不放弃,等候片刻后又固执地敲了好几下。一连串敲门声惹得他心烦意乱,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宿舍门口,不耐烦地拉开房门。   “干什么?!”   小林被他的音调吓了一跳,她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递出一瓶水,“你把你的水瓶落在球场上了……”   纪敬瞥了她一眼,接过水瓶,冷淡地说了声“谢谢”,语毕刚要将门关上,忽然想起了那张薄薄的纸。   他想起那天纪弘易坐在球场边的长椅上,双手接过信,小心地放进书包。   他还想起自己推开卧室房门之后,纪弘易欲盖弥彰的动作和神态。   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这个念头牢牢占据着纪敬的脑海,他松开握着门把手的右手,眯起两只狭长的眼睛,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女孩。   小林不自在地讪笑两声,努力寻找着话题,“你家的车是不是马上要到了?”   “没有。”纪敬的态度不冷不热,“我今天不回去。”   小林不好问他原因,只是抬眼小心地看过去。纪敬背光站在宿舍门口,轮廓深邃的脸庞隐藏在阴影之下,让人无法猜透他现在的心情。小林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打量,她以为这是感兴趣的表现,想到这里她头脑一时发昏发涨,忍不住邀请道:“你想和我去操场上走走吗?……”   纪敬听闻却微微皱起眉心。   她为什么要讨好自己?是为了更好地接近纪弘易吗?   上周日她到底和纪弘易说了些什么?纪弘易又给了她什么样的回应?   这些疑问从心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犹如从深谭底部挤出的一连串气泡。纪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神好似要将她穿透,两只垂在裤缝边的手却焦躁地摩挲着各个手指。   “好,”他淡淡地说:“去操场走走。”   冬至快要到了,最近日短夜长,昼夜温差较大。尽管太阳还未落山,走在操场上时都能感受到阵阵冷风。小林用手压了压飘起的裙摆,加快脚步跟在纪敬身后。   银色的扫地机器人在不远处忙忙碌碌,几位打篮球的朋友从篮球场出来,刚巧碰见两人,于是冲纪敬嬉皮笑脸地吹了个口哨。   “你不是要回家吗?怎么还有空和女孩散步?”   纪敬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家里的车坏了。”   “喔——”   朋友们作恍然大悟状,嬉笑着跑开了。   纪敬似乎一点没有散步的心情,他走到树荫下的健身器材旁,将后腰靠在一根低矮的单杠上,然后将两只胳膊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   这个时间点,纪弘易应该已经到家了。纪敬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看了几眼。   可惜屏幕上没有任何来自对方的短信、或未接电话。   小林看到他的脸色毫无预兆地阴沉下去,以为他看到了煋巢相关的坏消息,一时间不敢多说话。   秋风吹得头顶的树枝哗啦啦地摆动着,纪敬将手机揣回口袋,扬起下巴出神地望着悬挂在山头上的夕阳,忽然开口问她:   “你要和我说什么?”   “什么?”小林扭过头。   “你叫我出来,难道不是要和我说话吗?”   小林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慌张地摇了摇头,她掀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纪敬,在夕阳的映衬下,他的侧脸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   “没有……我只是想散散步而已。”   “只是散步而已么?”   “对。”   纪敬的耐心在极速流逝,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你觉得纪弘易怎么样?”他单刀直入。   小林在一瞬间感到困惑,但她还是回答了纪敬的问题:   “我觉得他并不像新闻里报道的那样,入学典礼上他发表的新生欢迎致辞我一直都记忆犹新,我觉得他很好……”   “是吗?你觉得他和你想象中不一样?”   “是。”小林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我觉得他很特别。”   纪敬不动声色地听着,两只手却逐渐握紧了身后的单杠。   “上周日,我在打篮球的时候,你是不是和他坐在一起?”   “对。”   “你一直在找他说话,”纪敬从单杠前直起身,转身来到小林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你们说什么了?”   小林的心跳顿时落了半拍。现在两人间只有一步之遥,她低下头,只顾盯着自己的脚尖,两朵红晕顷刻间爬上了她的脸颊。   请纪弘易帮忙递信已经是件分外难为情的事,她哪里敢在纪敬面前重复一遍自己的心意?她含糊其辞道:“我们只是随便聊了些有的没的。”   说话间,她的两只耳朵烧得通红,藏在背后的双手绞紧了平整的衣摆。   纪敬一言不发,只是阴森森地注视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不知道自己的忸怩和羞赧都在对方眼里变成了娇嗔和炫耀——   炫耀她传递了心意、成功得到了纪弘易的关注。   纪敬不由得咬紧了后槽牙。   真想捏住她的脖子,让她离纪弘易远一点。   这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在他即将抬手付诸实践之际,他又想起纪弘易面对自己时不断躲闪的眼神。   纪弘易一定是无比珍惜那张纸,否则他不至于将它小心藏匿起来,甚至是藏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   纪敬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突然感到一阵手心发麻、天旋地转。他的胆量在一瞬间缩成了绿豆般大小,焦躁和不安如同千万只蚂蚁咬噬着他的血肉。   他无法确定小林和纪弘易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所以他不敢贸然动手。   纪敬压下自己即将探出的手,握紧后压在裤缝边。   他不想被纪弘易讨厌。 第38章   这一周之后,纪敬没有和纪弘易说过一句话。起初纪弘易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他两次和纪敬在教学楼里碰见,视线交错的瞬间,纪敬都将头撇开了。   纪弘易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他从电车的控制系统里剥夺了纪敬的操作权限,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一周七天都呆在学校里。   他不担心自己在公众场所里碰见纪敬,他怕的是和纪敬单独呆在同一屋檐底下,因为他不相信自己,或者说他不敢去冒那个险。忍受痛觉缺失所带来的空虚感是一场修行,纪弘易试图将所有干扰因素排除在外。   然而自那之后,他发现自己总会控制不住地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对方。他小心谨慎地注视着纪敬在没有他的环境之下的一举一动,有一次离开学校之前,他发现自己竟然走到纪敬的宿舍楼下,抬头望着他的窗口发了会儿呆。   模糊的人影从半阖的窗口内一闪而过,纪弘易回过神来,一阵心惊肉跳,赶忙调转脚步朝校门口走去。他告诉自己:纪敬迟早会和我分开,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所以从现在起,他得学会适应,他得压制住自私的本能。   可是所有生存相关的技巧里都藏着纪敬的影子,纪弘易在漫长的、学习自我保护的时光里,身边都有纪敬作伴。他太过于习惯这种陪伴,以至于现在当他试图将影子连根拔起时,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心中空落落的。   这是纪弘易剥夺纪敬的操控权限的第一个月,他将自己的行程表填得比以往还要满,煋巢的会议更是占据了他绝大一部分的时间与精力。   鉴于上一次在养老院进行的新闻采访在市场上得到了出其不意的反响,纪弘易在公司例会上建议他们将仿生人送到更多的养老院中。如果是以公益的名义,政府没有理由阻止他们帮助养老院老人的行动。煋巢的公关部门在这时提出,他们可以尝试与各路媒体合作,好增加仿生人的曝光率。   纪弘易在公司里陪着公关和市场部门连轴转了十三个小时,拟定好初始计划之后,他才收拾好自己的项目资料,从公司坐车回家。   电车从公司的地下车库里缓缓驶出,纪弘易从车窗内向外看去,公司楼下站着几名举着巨大纸牌的中年男女,他们在看到车库大门升起的瞬间一股脑地涌到人行道边,高举起自己的牌子,嘴唇剧烈地张合着。   纪弘易下意识地向后背贴在椅背上,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尽管他知道窗外的人根本无法看见自己。   克服对科技与未知的恐惧是亘古不变的难题,如果他们可以得到政府的一丁点支持也好——纪弘易心想:就算是保持中立对他们来说也足够了。他知道伦理审查不过是表面原因。在无法繁衍、生育的当下,伦理和道德又能算得上什么?政府一直不愿通过仿生人产品的上市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它们很有可能会对人类的心理和精神造成严重的扰动。   现下他的首要目标是证明这种扰动是积极的、正向的。   城市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它早已陷入沉睡,然而道路两旁的写字楼里却是灯火通明,这些往往都是生物科技公司。大家都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市场中的竞争关系在生死存亡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如果不是因为还在念书,纪弘易也会在煋巢的大楼里度过剩下的夜晚。煋巢有一整层楼都是休息室,几百张床铺被装在一个个胶囊状的空间之内,层层叠加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休息室24小时对所有员工免费开放,这里是许多连轴转上两三天的科学家经常光顾的地方。   电车从空旷的马路上悄无声息地滑过,如同一只形单影只的鬼魅,最后驶进了一栋高级住宅楼的地下车库。纪弘易抱着自己的资料从后座下来,踢踏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敲出规律的回音。他从车库里乘坐电梯上楼,回到家中,低头换上自己的棉质拖鞋。   他想要去厨房里泡一杯安神茶,没想到穿过玄关处的走廊就看见了沙发上的纪敬。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纪敬腿上盖着一张羊绒毯,他将两只脚翘在米色的垫脚凳上,手里抱着一本期刊,他在听到纪弘易的脚步声时掀了掀眼皮,又垂下眼继续看书。   “你怎么回来了?”纪弘易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餐桌上。   纪敬懒懒地说:“坐出租车回来的。”   纪弘易一时语塞,他确实忘了纪敬还可以乘坐公共交通回家。理智告诉他这很危险,可是心中却有个小人指挥他多和纪敬讲几句话。   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和纪敬说话的机会。纪敬的出现虽然令他感到意外,可是这一刻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感到一丝高兴。   他想和纪敬聊些什么,可以是仿生人,可以是学校。可是纪敬似乎还没有原谅他——这个想法的出现令纪弘易感到一阵沮丧,话端到了嘴边又被他默默吞回肚中。他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只茶杯,然后在杯中放进一小撮安神用的茶叶。   接开水时,他隔着一条毛巾捧着自己的陶瓷杯搁到出水口下。热气蒸腾的饮用水将茶叶冲撞得在杯中直打转。   当年他给纪敬泡第一杯姜茶的时候,他就是在这里烫伤了自己的脚背。是纪敬背着他冲进电梯,将他送进了楼下的医务室。   纪弘易出神地望着波动的水纹,身侧冷不防伸出一只右手按在开关键上,关闭了出水口。   “水都要溢出来了,你看不见吗?”   纪弘易吓了一跳,捧着杯子的双手剧烈地一颤,茶水便被他从杯口晃出,泼到了手背上。   纪敬眉头一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一手拿过纪弘易的杯子搁到旁边,另一只手则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水池跟前。   纪弘易脚步踉跄地跟在纪敬身后,他的手被纪敬强硬地抓过,伸到了冰凉的水流之下。   纪敬的表情似乎比刚才还要差,纪弘易不由得蜷起了水流下的手指。   “我没事的。”   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纪敬却握紧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重新拽回水流下。   两人皆是僵着身子站在水池前,仿佛一条处于平衡力下的、紧绷的绳索。   “看见我很意外吗?”纪敬淡淡地问。   “有一点。”纪弘易低声说。   “为什么?”纪敬毫不留情地呛他,“难道我回家还得获得你的许可吗?”   纪弘易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纪敬回过头,看见纪弘易低垂着脑袋,心里一下没了脾气,就好像他终于蓄足力要踢出一脚,结果却在出击时一下踩空了楼梯。   他没好气地关上水龙头,抽过一张纸巾将纪弘易冰凉的手背擦干净,抬到眼皮下仔细打量了几眼。   好在家中的饮水器一直有温度限制,除了皮肤略微有些发红,纪弘易的手背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   纪敬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看似随意地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今天公关部要加班,我不好提早回来。”纪弘易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重新拿起自己的茶杯,拉开一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小包粉末状的药品。   他撕开塑料袋,将其中一半粉末倒进了被杯子里。   纪敬斜过眼睛瞟了一眼,问道:“那是什么?”   纪弘易拿过一只银勺放到杯中搅动起来,“是帮助睡眠的药。”   “你还在做噩梦吗?”   纪弘易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都梦到些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些仿生人的坏消息而已。”   “是吗?”纪敬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梦到了我。”   纪弘易搅动银勺的动作突然顿了顿,“不是,不是你。”   纪敬拿过剩下半包没喝完的药粉放到灯光下看了几眼成分表,半信半疑道:“这不就是安眠药吗?”   纪弘易点了点头。   纪敬将药放回抽屉中,“少喝点这些东西,免得上瘾。”   “好。”纪弘易捧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抿了两口茶水,他从杯沿后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瞄了纪敬一眼,“学校的功课很多吗?”   “还好。”纪敬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翘起一只腿,拿起未读完的期刊。   片刻沉默后,纪弘易的声音从厨房里轻轻传来:   “你和小林很要好吗?”   纪敬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便被狂喜的情绪淹没。   纪弘易注意到了!   “还行吧。”他将期刊搁到大腿上,不动声色地问:“怎么突然问起她?”   “只是好奇而已。”纪弘易含糊道。   “你觉得她怎么样?”纪敬突然反问他。   纪弘易一怔,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我和她不熟。”   他在食堂门口和学校楼道里见到过几次两人的身影,每次他都是大惊失色、急着掉头,巴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藏起来。   小林肯定已经告诉了纪敬情书的事情,这让纪弘易十分焦躁不安,他不知道纪敬会怎样看待自己,更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时问起自己对小林的看法。   也许纪敬正是因为知道了情书的事,才会故意问起自己的想法。   纪弘易只觉得如芒在背,他不敢去看纪敬,只顾低头吹着茶水,两片嘴唇微微颤动着。   他不能让纪敬知道自己的动机,他甚至无法直视自己。   他匆匆喝完安神茶,将茶杯放进水池中,然后拿过餐桌上的项目资料,说了句“我回房间了”,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了二楼。   偌大的大厅里,纪敬独坐在沙发上,一点点地回味着纪弘易刚才的反应。   他试探着纪弘易的口风,不过是想知道他和小林之间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从纪弘易刚才慌乱的反应来看,小林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大概已经破碎干净。   纪敬感到一阵心满意足。   他不过是想要向纪弘易证明,这种虚无缥缈的喜欢一点都站不住脚,风一吹就散了。 第39章   纪弘易开始在学校里躲避一切与纪敬和小林相遇的场合,有时候他会在高年级楼层的咖啡厅里坐一会儿才离开,为的就是错开对方的课间。   纪敬偶尔会和他发消息,聊得都是些琐碎的话题,比如课表、食堂、和煋巢。纪弘易试图像往常一样回复他的短信,却总是控制不住地猜测着方正字体下的言外之意。   他知道一味的逃避不是办法,等到了下一个周末,纪敬很有可能会与他正面对质,询问起情书的下落。   他可以说情书被书包夹层内的冰镇矿泉水打湿了,拿出来时碎成了好几片,无法还原到本来的模样。可是这个借口却一点都经不起推敲。小林递出情书已有一个多月了,纪敬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和他说。   纪弘易一手撑在下巴上,握着触控笔的右手在空白的平板上不自觉地敲下了几个点。   下课铃声将他的思绪猛然拉回现实,他低头一看,自己这节课什么笔记都没有记。他揉了揉眉心,似乎觉得自己最近十分容易走神。   前后排的同班同学收拾好书包从后门离开,提前等候在走廊外的其他同学踏着下课铃从前门涌进教室。纪弘易将平板装进书包,准备去休息区买一杯咖啡。   每一层教学楼中央都设有一处椭圆形的“小广场”,这儿一般设有咖啡厅、自助超市、或简易食堂,许多学生会利用课间时间来这里歇息或是自习。因为通往上、下层的楼道口同样设置在附近,“小广场”往往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纪弘易背着书包,穿过走廊,像往常一样站到咖啡厅前的队伍末尾。下一节课在半个小时之后,他打算在咖啡厅里看一会儿论文。排队的间隙,他扭头搜寻起空余的咖啡桌,找着找着却不自觉朝斜后方的桌子多瞄了一眼。   那张咖啡桌上坐了位扎马尾辫的女孩,纪弘易觉得她有几分眼熟,但是因为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他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对方也像在找人,她的脑袋随着从走廊里涌出的人流微微晃动着,当她转过头来,面向纪弘易时,纪弘易心里咯噔一声。   是小林。   他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抬头看向悬挂在咖啡厅上方的电子菜单,然而小林不一会儿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弘易不得不转过头,扯了扯一边嘴角。   “……小林?”   小林喜笑颜开,“我还生怕我认错人啦!学长,我在那儿占了个位置。”她回过身指了指那张放着她书包的咖啡桌。   纪弘易点点头,“你来这儿上课吗?”   “没有,我是……”小林顿了顿,小声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对。”小林看了一眼时间,“你下一节课是什么时候啊?”   “半个小时之后。”   “如果你现在不忙的话,可以和我坐一会儿吗?”小林摸了摸鼻子。   纪弘易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想说自己还有其他事,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等我先买个咖啡吧。”   小林说了声“好”,抬头和他一起看向头顶的菜单,纪弘易发觉她这是要陪自己排队,赶忙说:“你先去坐着吧。”   “我怕你无聊。”小林说。   “没有,你去坐着吧。”   小林笑了笑,走到斜后方的咖啡桌坐下了。   纪弘易正过身,望着排在自己前方的同学的后脑勺一阵出神,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和她一起喝咖啡。   一年级并不在这一层上课,看样子小林这架势是专门来找他的。   纪弘易不免感到一阵心虚,他从店员手中接过咖啡,走到小林对面的座位坐下。   小林面上依旧笑盈盈的,纪弘易心里更没底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倒也算不上什么事。”小林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不好意思去看他,“我就是想来说一声谢谢……”   纪弘易面露疑惑,可是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事和情书有关。   “谢什么?”他试探性地问。   小林压低下巴,两根拇指沿着咖啡杯外沿上下摩擦着,声音愈说愈小,“谢谢你帮我。”   纪弘易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原来小林还不知道他并没有帮她递出情书,可她现在专程跑来感谢自己,一定是因为和纪敬之间有了进展吧?   “你们在交往吗?”他忍不住问。   “还不算吧。”小林说到这儿又咧嘴笑开,“不过他有同意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有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是吗?”纪弘易喃喃道。   小林点点头,很是高兴地说:“我很早就想来向你道谢了,要不是因为你帮我,我肯定没有这个机会。”   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谈起心上人时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情人节了,我想到时候去找我姐姐学做手工巧克力,我打算每种味道给他各做一个……”   “他不喜欢吃巧克力。”纪弘易突然打断她。   “啊?可是纪敬的朋友们都说他喜欢吃巧克力……”   “他不喜欢吃巧克力。”纪弘易平静地重复道。   小林愣了愣神,随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讪笑着说:   “谢谢你啊,还好你提早告诉我了。那我再想想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送……”   对话到这里就停止了,两人在咖啡桌前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后来是小林率先起身,她向纪弘易再三道谢后便独自离开了“小广场”。   纪弘易一个人坐在桌前,双手捧起咖啡杯贴在唇前,轻轻抿了一口。   原来上周纪敬问起自己对小林的看法时并不是在试探,他是好奇自己对于这段恋情的想法。   纪敬是把她当作交往对象来看待的吗?   今天的浓缩咖啡似乎比以往还要苦上数倍。纪弘易皱了皱眉,搁下咖啡杯推到一旁,他将两只手捂在脸上,肩膀高高耸起,然后从指缝间呼出一声沉重的吁叹。   尽管纪敬根本不了解情书的事情,压在纪弘易胸口上的石头却一点都没有减轻。周日晚上,他从公司里回来,果不其然又碰到了乘坐公共交通回家的纪敬。他在玄关处换上拖鞋,像往常一样走到厨房里给自己泡了杯安神茶,纪敬正坐在他身后的长桌上写作业,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只能听到自动出水口下的水流声。   “我会恢复你的操作权限。”纪弘易忽然开口说。   纪敬从长桌前抬起头,向后靠在椅背上,白色的触控笔在他的指尖上转着圈圈,“哦?你怎么改变想法了?”   纪弘易关闭饮水器,淡淡地说:“家里的电车总归比外面的出租车方便。”   “你是发现我没有权限也能找到法子回来吧?”   纪弘易不置可否,只是说:“明天起你的权限会恢复正常。”   纪敬皱了皱眉,两颗黝黑的眼珠沉在眼底转了半圈。   “我想要更高的权限。”   纪弘易转过身来,面露疑惑,“你现在的权限不够用吗?”   “不够。家里的电车只有周日下午才会来接我,我还想要工作日的权限。”   “你工作日不上课做什么?”   “如果我想和朋友出学校玩呢?有车接送我们更方便。”   纪弘易的表情终于有了点细微的变化。   “和舍友吗?”   “不全是,”纪敬停顿一下,继续道:“还有其他朋友。”   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他想要激怒纪弘易,无论对方表现出什么反应都好,烦躁也好,不屑也罢,他更想听到纪弘易劝说自己不要在小林身上浪费时间。他直勾勾地盯着纪弘易,想要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纪弘易却只是静静地望着茶杯中波动的水纹,轻声说:“好。”   纪敬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打算和她做些什么?”纪弘易问他。   “什么?”纪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是需要车接送你和小林回学校吗?”   纪敬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女孩一般都喜欢些什么,不过情人节那天,或许你可以约她出去看一场电影。”   纪敬心下一跳,纪弘易的态度不温不火,中立得只让他感到疏离。   “你觉得看电影是个好法子?”他咬紧了后槽牙。   “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我想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很高兴吧。”纪弘易放下茶杯,拎起自己的书包,转身朝二楼走去。   纪敬从餐桌前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道:“你无所谓吗?”   纪弘易的脚步顿了顿,他背对着纪敬,一手搭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   “我觉得她很喜欢你,”他说:“如果你也喜欢她,我当然不会反对。”   纪敬哑口无言,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纪弘易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小林向纪弘易告白之后却又来勾搭自己,纪弘易理应比旁人更加了解她的三心二意,难道他不想要劝说自己远离对方吗?   纪敬抿起下唇,既感到不解,又觉得古怪,五味杂陈的心情混杂在一块,最后却酿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一切虚张声势的表演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唯一的观众漠不关心、早早离席。他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因为纪弘易根本就不在意他。 第40章   这一夜,纪弘易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爬下床,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将头探到冰凉的水流之下。   凉水打湿了鬓角和发际线处的头发,顺着他的眼角流进眼眶,他却仍然大睁着双眼,不敢闭上。   现在他已经不像第一次做梦时一样完全无法分辨眼前事物的真实性,有几次他甚至能够比以往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电梯口上方的红色电子数字快速地闪烁着,纪敬双手抱臂,一只小腿上绑着白色的夹板。可是梦境之中的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控制着他的神智,一个操控着他的肉体。   他记得接下来每一步的走向,他知道纪敬即将说出什么话。他的理智大喊着“停下”,可是他的拳头却在纪敬扑向他的瞬间控制不住地砸向对方的下巴。   纪敬的动作产生了明显的迟缓,纪弘易立即屈起膝盖,将他从自己身上掀翻,紧接着翻身坐在他腰上,抢先掐住了他的脖颈。   黄色的信号灯无声地尖叫着,几乎要刺伤纪弘易的双眼,他哀求自己停手,可是纪敬的脸色却愈发青紫了。   在这一场无穷无尽的折磨之中,纪弘易做过无数种尝试,他试过和自己奋力厮杀,以至于全身的肌肉都在因为用力而颤抖;他也曾强迫自己醒来,然而无论他做出何种努力,结局总是一成不变。   今天,他只觉得精疲力竭。他似乎永远都无法打赢这场争斗,造梦的神决心要惩罚他,他无能为力。   他所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看纪敬的脸色。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的梦境,他在内心祈祷这一刻快点结束,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奄奄一息的:   “哥哥。”   纪弘易心里一跳,迅速睁开双眼,梦本该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纪敬歪向一侧的脑袋。   他终于在这一刻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手忙脚乱地将纪敬的上半身从地板上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纪敬!”他不断地呼唤着:“纪敬!……”   他一手搂住纪敬软成泥的肩膀,另一手捧着他脸轻轻拍了拍。   “醒一醒,纪敬……”   纪弘易跪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纪敬已经瞳孔涣散,无法再对他的声音做出任何回应。他不死心,又将纪敬放回地板上躺平,两只手重叠后压在他的胸口上。他试图重现急救课上学过的心肺复苏,可是这样压了两下后,他却感到手掌心一阵湿热。   他迷茫地抬起双手,纪敬的胸口上不知道何时渗出了血点。猩红的血点浸透了衣服的纤维,一点点地向周围扩散而去。纪弘易不知道出血口在哪儿,他急急忙忙地扯开纪敬的领口,赫然看见一块拳头大小的乌青。   紫色的斑块深浅不一,棕红色的血点零零星星地点在皮下,仿佛从血肉之中绽开了一朵狰狞的花。   流水将纪弘易的脸颊冲刷得冰冰凉凉,他拿过一旁的干毛巾擦掉脸上的水珠,然后关上卫生间里的灯,走到了纪敬的房间门口。   他将右手搭在门把上,停顿片刻后,鼓足勇气微微下压,从半开的门缝里向内看去。   走廊里昏黄的照明灯在地板上拉下一道矩形的光线。他看不太清屋内的情况,于是将门推得更开了些,光线便刚巧照在纪敬裸露在外的一小截手臂上。   心口的石头忽然轻了半分,纪弘易轻轻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天明了,他不敢再睡,怕噩梦重演,于是在书桌前坐下,想要在回学校之前再看几篇论文。   等到他下学期发表毕业论文之后,他就算是大学毕业了。到时他会和绝大多数毕业生一样留在象牙塔里读研。根据去年的调查报告显示,就读于本校的95%的大学生会选择读研,而这其中又有47%的同学会成为博士生,继续他们在生物科技上的旅程。   纪敬在参加高考之前,还曾问过纪弘易要去哪里读研。   “你能不能留在你们学校读研?”当时纪敬这样问他。   “为什么?”   “你们学校的专业排名能够排进世界前三,留下来读研有什么不好的?”纪敬撇开头,选中志愿表的第一栏,自言自语道:“大学两年,研究生两年,我要是能考进你的学校,不就可以和你当三年同学吗?”   纪弘易想了想,说:“你要是能考上,我就留下来读研。”   “真的?”   “真的。”纪弘易笑道:“我骗过你吗?”   以前纪弘易不明白为人兄长的心情。父母将纪敬接回家之前,并没有在儿子面前隐藏他们的真实意图。当时只有十多岁的纪弘易在饭桌上询问他们:“我该怎样看待他?”   “他是新来的家庭成员。”母亲答得委婉又漂亮。   “我该怎样对待他?”纪弘易又问。   “你就当是养了一只宠物。”父亲简略地说。   作为一只宠物、一个玩伴,纪敬并不好打理,他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刚开始吃饭时经常把汤水弄得到处都是,更别说来到家里的第一天起就一心想着逃跑。   在仿生宠物上市之前,纪弘易并没有养过宠物,因此在面对纪敬时,他总想着去理一理他褶皱的衣领、压一压他翘起的头发。为人兄长的责任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供纪敬吃穿用度。   可是擅自逃出家中、甚至是拿自己的自由作为交换,这些都远远超出了他对于一只普通宠物的关心范围。   那时纪弘易总觉得纪敬更像是照顾自己的一方,纪敬会把家里棱角分明的边缘贴上胶布,也会在深更半夜陪他一起趴在落地窗边,去数那无聊的星星。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心纪弘易的想法,每个人的个性、表达、与喜好在急剧下坠的共同命运面前显得是那么得微不足道,只有纪敬正儿八经地对他说:   “如果你有一天造出宇宙飞船了,我也想去地球外看看。”   这些都是纪敬与宠物截然不同的地方,不过两者之间的最大区别,大概在于纪敬对疼痛的反应。   几乎所有宠物都会对疼痛作出反应,无论是普通宠物还是仿生宠物,它们都会通过躲避来表达自己的恐惧,会在主人踩到自己的尾巴时高声尖叫,纪敬却总是反应平平——   在纪弘易面前,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不适。   纪弘易心知肚明,却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好像两位站在舞台上表演哑剧的演员,明明知道对方的内心活动,却对接下来的剧本走向缄口不言。   取消拳击课之后,纪敬身上已经不再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淤青,可是纪弘易却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再对他行任何伤害之事。   纪弘易呆坐在书桌前,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头,蒙蒙亮的天空隐约照亮了半个房间。   原来摆脱私欲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就算是站在一心为纪敬好的小林面前,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怎么敢保证自己不再犯错?   他坐直身体,在电脑前登录了学生账号,犹豫片刻后,还是修改了自己的研究生意愿。   在这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两人偶尔在食堂里一起吃饭,走廊里碰见了也会打一声简短的招呼;纪敬依旧在每周日下午坐电车回家,可是纪弘易却在公司里呆得越来越晚,有时候纪敬等到深夜都等不来他的人影。   纪弘易面上依旧友好,可就是说不出来得古怪。   古怪在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划清界限。   这一切都让纪敬烦躁无比,他旁敲侧击地表示:“公司不是有你爸妈在管吗?”   这时纪弘易总会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也想早点回家,可是有一批次的仿生宠物出了问题,我们得将产品迅速召回……”   这总会让纪敬觉得自己不该对纪弘易提太多要求,尽管他只是想多见自己的哥哥几面。他只能悄悄混进纪弘易的教室,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或是隐藏在教学楼“小广场”对角线上的书桌旁。   可惜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小林背着自己来骚扰纪弘易,可是除了见面时寒暄两句的同班同学,纪弘易身边并没有出现其他任何人;他关注着所有新闻头条,然而近期煋巢的的确确召回了一批产品,纪弘易没有骗他。   久而久之,纪弘易的古怪似乎也蔓延到了纪敬身上,小林觉得他最近十分暴躁,她以为纪敬学业压力大,因此更是体贴地想要为他分担烦恼,可是纪敬看向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反感。   有一天深夜,纪敬和朋友们一起从图书馆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小林等在门口。朋友们冲他吹了个口哨,挤眉弄眼了一番就一溜烟地跑走了,纪敬想要追上前,小林却拉住他的袖口,轻声问:“我刚好自习完,我们可以一起走回去吗?”   纪敬本就对她没有兴趣,他甩开她的手,快步走在前面。小林不得不三步并作两步地跟在他身后,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头垂得低低的,跟了几分钟后鼓起勇气去牵纪敬的手,纪敬又是一把将她甩开了。   “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纪敬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以后别来找我了。”   小林不甘心地追在他身后:“为什么?之前你不是还愿意和我一起吃饭、自习的吗?……”   纪敬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终于拿正眼去看她。   “我不喜欢你。”   小林一怔,纪敬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如阴影一般将她全然笼罩,他忽然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将她往跟前拽了一把,恶狠狠地说: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第41章   期末考试之后就是寒假,虽然假期时长有一个月之久,但是绝大多数同学都会利用这个机会跟着教授做研究,真正能够休息的时间仍旧少之又少。纪弘易在参加完期末考试的当晚就乘车直奔煋巢公司总部,今天他们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召回仿生宠物一事做出进一步的说明。   秘书早已等候在公司高层专用的电梯口前,他在纪弘易踏出轿厢的瞬间从他肩膀上接过书包,递给一旁的工作人员,同时将一沓提前准备好的手册交到纪弘易手中。   “化妆的时候,您可以抽空看一看。”   纪弘易点了点头,扭头朝更衣间走去。   晚上八点整,发布会准时召开。媒体朋友们似乎对纪弘易格外感兴趣——这是他第一次单独亮相,在众多媒体眼中,这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权力转变。以往纪弘易都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最旁边的位置,今天他却要独当一面,代表煋巢发言。   记者们向他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大多都是围绕他对于煋巢未来发展的想法与规划。这都是些常规问题,规整的答法都已被秘书整理进手册之中。   发布会结束之后,纪弘易起身准备离开,记者们却一窝蜂地涌上前,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心。   “外界一直有传闻说您毕业之后就会接管煋巢,请问这是真的吗?”一名身穿蓝色衬衫的女性将话筒递到了纪弘易面前。   纪弘易抿了下嘴唇,“我现在还在积累经验,煋巢的每一位前辈身上都有我学习的地方,将来我想从研发岗位做起……”   记者立即追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您对管理岗位并不感兴趣吗?”   原本站在一旁安静倾听的秘书突然伸手拦在纪弘易身前,笑眯眯地说:“纪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会和我们公司的研发人员携手进步。好了,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谢谢各位!”   媒体们还在争前恐后地将话筒往前推。   “您不愿意接手煋巢吗?”   “是因为您不认同父母的经营理念吗?”   “现有的仿人类产品和您理想中的模样有出入吗?这是您想要亲自参与研发的原因吗?”   面对一个个几乎要怼到脸上的话筒,纪弘易措手不及,好在两旁的保镖们立即涌上前,组成一道坚硬的肉墙,阻挡在记者和纪弘易之间。秘书一手将纪弘易护在身后,趁机将他引到台下,两人快步离开会场,穿过走廊,来到记者无法进入的办公区。   员工们本来还围在液晶屏幕前一起观看直播,没想到新闻当事人忽然走了进来,他们赶紧双脚一蹬,滑回自己的工位前继续工作。   秘书将他带到高层专用的电梯门口,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之后才悄声说:“刚才您不应该那样说。”   “我应该怎么说才好?”   秘书竖起一根食指搭在唇前,“现下煋巢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外界无限放大,您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会被曲解。这种时候,您只需要保持神秘感就可以了。”   纪弘易沉默片刻,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在煋巢工作了这么多年,我想你可能会知道答案。”   “您说。”   电梯门打开后,两人一齐走进轿厢。纪弘易问他:   “你觉得我有机会真正参与到仿生人产品的研发中吗?”   秘书按下通往地下车库的按钮,深吸一口气,道:“我理解你的想法,您想从核心岗位做起。”他转身面向纪弘易,“现在社会上的标准工作时长是每周七十小时,煋巢员工的平均工作时长是七十四小时,而煋巢研发人员的工作时长则达到了每周一百个小时。”   “你觉得我没有办法承受高压的工作状态?”   “不是。我想说的是,您将来作为管理者的工作时长,会比研发人员还要长。届时您身上的责任和您所能创造的价值,会比您想象中还要多。”秘书语气一顿,“所以您大可不必因为没有机会参与研发而感到可惜。”   地下停车场空无一人,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在空旷的车库里敲出阵阵回音。   秘书将他送到电车旁边。启动车辆之前,纪弘易降下车窗,抬眼对他说:   “今天谢谢你了。”   “客气了。”秘书笑眯眯地提醒他:“出车库前,请别忘了将车窗升上去。”   离开公司时已是晚上十点钟。回家路上,纪弘易拿过一条毛毯盖在膝盖上,调低座位靠背,闭眼小憩了一会儿。等他睁开眼时,电车已经稳稳停在了自家的地下车库。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多睡了半小时,于是赶忙背上书包,坐电梯上楼。   纪敬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设置了回放,因此液晶屏幕里现在还在播放煋巢的新闻发布会。   电梯口突然传来一声开门的提示音,纪敬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门口,同时伸手在身后的墙壁上按了一下,迅速关掉显示屏。   纪弘易放下书包,走进厨房,从储物柜取出一包泡面,将面饼搁进陶瓷碗中。   茶水尚可以用五十度左右的开水勉强冲泡,可是泡面必须用沸水才能泡开。纪弘易是这个家里唯一无法使用沸水的人,他将碗搁到饮水机下,环顾四周,想要叫管家过来帮忙,随后发现纪敬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沙发上。   纪敬佯装看着手中的平板,余光却捕捉到纪弘易不断回头的动作,他掀起眼皮,问:   “怎么了?”   纪弘易摸了摸鼻子,“你能帮我弄一下开水吗?”   纪敬放下平板,走到饮水机前,将拇指贴在指纹识别处,打开了沸水的出水口。   “你往那边站一点。”他轻轻推了推纪弘易的肩膀。   纪弘易听话地点点头,往一旁挪了挪身子,眼巴巴地等着纪敬帮他泡面条。   纪敬瞥了他一眼,“你没吃晚饭吗?”   “没有,考完期末我就直接去公司了。”   纪敬想起了记者的采访问题,随口问道:“你爸妈说过他们想让你什么时候接手公司吗?”   “你看了新闻发布会?”纪弘易有些诧异。   “看了。”纪敬替他将冲泡好的泡面放到餐桌上。   “他们说我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行。”   “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纪弘易实话实说。   “那他们怎么还让你一个人去发言?”   纪弘易在餐桌旁坐下,“父亲去工厂视察了。”   “你妈不是还留在公司吗?她怎么没去发布会?”   “……我不知道。”   纪敬想了想,问他:“你过几天是不是还要出差?”   “是。”   “她会和你一起去吗?”   “……不会。”   纪敬嗤笑一声,“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等你准备好。”   说到底,就算坐上高位,纪弘易也没有多大自由。比起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煋巢总裁,他更想做一位勤勤恳恳的研究人员,这样的话他只需要去琢磨那些有规律可循的生物机制,而不是应对永远处理不完的采访与舆论。   “你出差需要多久?”纪敬又问。   “两周。”   “两周?”纪敬皱了皱眉,“那你还有时间准备毕业事项吗?”   “总会找到时间的吧。”纪弘易卷起几根面条。   “怎么找?靠不睡觉吗?”纪敬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拿过他的手机,“你这几周的睡眠状况好些了吗?”   纪弘易立即搁下叉子,想要抢回手机,然而纪敬举起一只胳膊挡在他面前,另一只手迅速解锁,点开了睡眠监测软件。   纪敬瞥了一眼屏幕,两根眉毛当即拧成了麻花。纪弘易趁机夺回手机,塞进裤子口袋,说话时已经面露愠色。   “你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纪敬沉着脸问:“你是因为工作的事情才一直睡不好吗?”   纪弘易不答话,纪敬便把这当成了默认,“你寒假不要出门了,你应该在家里歇着。”   “行程早就安排好了,哪有最后一刻突然不去的道理?”纪弘易垂下眼皮,左右搅动着泡面,闷声说:“就算毕不了业也没关系吧?反正我将来做的工作也和我现在学的专业没有任何关系。”   纪敬一怔,他很少见纪弘易露出这样沮丧的表情。   “你一定要继承煋巢吗?”   纪弘易同样一怔,似乎对这个提问感到意外,“我可以不继承吗?”   他在问纪敬,又像在问他自己。“不继承公司”这一选项从他出生起就是一格不可被选中的灰色方块。他比旁人更加了解煋巢的运作方式,他从小就被告知拥有这样的使命,因此纪敬的问题乍一听十分不合理,其荒谬程度相当于问一个年轻的“末日一代”:将来可不可以不工作?   然而这些事情在纪敬眼中并没有那么容易理解,“总有人可以帮你管理公司,你就申请去研发部门工作,难道他们还会拒绝你吗?”   纪弘易摇摇头,“这事比你想象中复杂。”   “能有多复杂?你是煋巢的继承人,他们敢对你说不吗?”   “正因为我是继承人,我才不能这么自私地逃避这份责任。”   “他们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你才给你这个名号!他们才不在乎你的真实想法,你为什么还为他们着想?”   这句话似乎戳伤了纪弘易脆弱的自尊心,他没想到就连平时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纪敬都能比他更加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处境。煋巢需要他,不过是因为父母一早就给他铺好了路:他学习相关的专业,成为名校的优秀学生代表,被公关部门包装后登上新闻版面。他拥有完美的背景,他就是煋巢的另一张脸皮。   可是现下让他接受这一事实又太过残忍,他忽然将手中的叉子“哒”一声拍在桌上。   “你以为我想做这些吗?你以为我喜欢被人讨论吗?我有得选吗?”   他愤恨地喘着气,双肩都微微抖动着。   纪敬眨了下眼睛,没再说话。   等到纪弘易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揉了揉鼻梁,拾起叉子,低声说:“我不是故意对你发火。”   “我知道。”纪敬转过身,“你只是太累了。”   纪弘易叉起几根面条,送到嘴边又放回碗中,他已经没了胃口。他望着纪敬的背影,忽然感到一丝愧疚。   “……你和小林怎么样了?”   “我没有再见她了。”   纪弘易一时语塞,刚想问一句“发生什么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冒出一连串微妙的气泡,可他随即便将它打压下去。   “需要我给你泡一杯安神茶吗?”纪敬回过身,冲他晃了晃手中的空茶杯。   “……好。”   纪敬从橱柜里拿出茶叶罐,学着纪弘易的模样将一小撮茶叶放进茶杯里,“等你出差时,你也带上一点。”   “好。”   纪敬拿过一只小勺搅动着茶水,接着拉开抽屉,从中摸出一小袋药粉。   “这个要放多少?”他扭头问纪弘易。   “半袋就够了……谢谢。”   纪敬撕开塑料袋,倾倒药粉之前,手腕突然顿了顿。   他将包装袋拿到眼前,不动声色地读起印在背面的说明书。古怪的种子在他心中逐渐萌芽,他抿了下嘴唇,手腕向下转动一百八十度,将包装袋的开口直接对向杯口,然后拿过勺子快速搅动茶水,直到粉末全部溶化干净。   他一手将空包装袋藏进掌心,另一只手将茶杯递给纪弘易,顺口提醒道:   “你向学校提交研究生意愿了吗?再过几天就是截止日期了。”   纪弘易心里一跳,接过茶杯捧在手里,闷闷地答:“嗯,交了。”   作者有话说:   文案剧情要来啦! 第42章   凌晨时分,纪敬翻身下床,穿上棉质拖鞋,推开了自己的卧室房门。   走廊里只有几盏地脚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隐约照亮了地板上的木质纹理。他走到隔壁卧室的门口,抬起手腕,轻轻叩响了房门。   “我能进来吗?”   语毕他将一只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着屋内的动静。   以往这个点纪弘易还未入睡,可是今晚他喝完安神茶后便一个劲地揉着自己的眉心。   当时纪敬煞有介事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纪弘易使劲眨了下眼睛,可是倦意却一点没有消退,“只是有点累。”   纪敬拿过他的书包挂在一只肩膀上,两根手指搭在餐桌边缘轻轻敲打着,“这说明你该上楼睡觉了。”   纪弘易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还不晚……”   “你今天刚考完期末,又应付了发布会,就该早点休息。”   纪弘易沉思片刻,慢吞吞地说了句“好”,似乎觉得纪敬说得有道理。他从餐桌前起身,跟在纪敬身后顺着旋转楼梯爬上二楼。   纪敬率先推开纪弘易的卧室房门,打开屋内的灯,帮他把书包放到座椅上。   双倍剂量的镇静药大大降低了纪弘易对信息的处理速度,他坐在床沿边,望着卫生间的方向木楞愣地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洗澡,于是他伸直一只小腿,先将右脚穿进拖鞋,然后又弯下腰,摸过另一只拖鞋套在左脚上。   纪敬看他低头捣鼓着自己的拖鞋,感到一阵不解。   “你不睡觉还要做什么?”   “我还没有洗澡。”纪弘易抬起头望着他,“我想去卫生间洗澡。”   纪敬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药物发作得如此之快,纪弘易努力解释自己要去卫生间时的模样好似一个才刚学会照顾自己的孩童。   “明天再洗吧,你不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吗?”   纪弘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纪敬心里一阵打鼓,他不知道纪弘易现在在想些什么,不过片刻之后,纪弘易就像是说服了自己似的,又脱下拖鞋,两只小腿随意地交叉着。   “你能帮我拿一下我的睡衣吗?”他问纪敬。   “行。”   纪敬打开衣帽间的照明灯,拿过纪弘易的睡衣睡裤挂在胳膊上,乍一看竟然还有几分擅长照顾人的管家的味道。他关上衣帽间的门,刚转过身就脚步一顿,定在原地。   纪弘易在纪敬帮他拿睡衣的间隙脱掉了自己的裤子和袜子,没想到这会儿却和他的扣子杠上了。怎么平时都没觉得这扣子有这么难解?他皱起眉心,不耐烦地扯动着自己的衣服布料,两只光滑的脚背互相磨蹭着,很有些焦躁的样子。   纪敬咽了下口水,走到床前,将睡衣递给他。   “穿吧。”   纪弘易停下纠结的双手,从他手中接过睡衣。   “谢谢。”   “客气什么?”   纪敬扭过头,摸着自己的鼻子,似乎不好意思去看他,可是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却止不住地往纪弘易身上瞟。   纪弘易似乎放弃了和扣子之间的斗争,他接过纪敬手中的睡衣对折后搁在大腿上,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衣服下摆,像脱毛衣一样将自己的衬衫脱掉了。他接着侧过身在床上趴下,伸长胳膊拉开自己的床头柜,拿出一小瓶管家从市场上搜罗来的辅助睡眠用的精油,往一旁的香薰机里滴了几滴。   纪敬微微歪下头,若即若离的视线在纪弘易塌陷的腰窝上直打转,他将手搭在脖子上抓了几把,心里很是痒痒。   纪弘易滴完精油,将玻璃瓶收回抽屉里,重新坐直身体,拿过睡衣刚要套上,忽然抬头看向纪敬,疑惑地问:“我身上有什么吗?”   “没有!……你睡吧。”   “好。”纪弘易冲他笑了笑,“晚安。”   纪敬贴在卧室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屏住呼吸,推开房门,从狭窄的门缝间挤进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我进来了。”他轻声说。   窗帘拉上了一半,月色温柔却晦暗,清清冷冷地洒在一只床脚上。   他走出两步,又折返回门口,轻手轻脚地将门反锁。   心跳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人拿着鼓槌大力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尽管地板上铺着厚重的地毯,纪敬仍然小心谨慎地踏出每一步,他闭紧嘴唇,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生怕一不留神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纪弘易平躺在床上,头偏向纪敬这一边,胸膛随着呼吸的频率缓慢地起伏着。那双漂亮的眸子被隐藏在眼帘之下,没了它的点缀,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纪敬靠得愈近,心脏愈是紧缩,他小心地抬腿,在距离纪弘易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纪弘易离他是如此之近,近到他稍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皮肤纹路,近到他可以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偷走一个心上人的吻。   青春期的疯狂幻想突然有了成真的可能性,纪敬下意识地握紧两只冒汗的手心,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牢牢捉进掌心。他又往前踏出半步,侧过身在床边缓缓坐下。   “哥哥。”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纪弘易却没有要苏醒的样子,镇静药已经将他拉入空白的旋涡之中转着无休止的圈圈。   纪敬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他身体前倾,一手撑在纪弘易耳侧,将床垫压得微微下陷。他垂着眼看他,目光沉静,接着探出右手,食指指尖在半空中缓缓划出一道弧线,像在精心计算自己的运行轨迹,最后小心地落在了纪弘易淡色的嘴唇上。   略微粗糙的指腹从唇珠上轻柔地抚过,纪敬好似在用指尖仔细勾勒着对方嘴唇的形状,他拨开散落在纪弘易额前的头发,稍稍屈起那只撑在纪弘易耳侧的手臂,好让自己离哥哥更近一些,接着捧住他一边脸颊,拇指仍然在他薄薄的唇瓣上流连忘返、反复摩挲着。   纪弘易的嘴唇总是泛着一层淡淡的粉,不过在练习拳击时,因为血流的加速流动,他的唇瓣会比平时要红,喘息时湿润的嘴唇张张合合,总会让纪敬浮想联翩。   今天纪敬终于有机会上手去感受它的质地,没想到它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柔软。青春期做过的春梦在这一刻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总是去幻想纪弘易唇间的味道,大概是因为纪弘易从来没有用这片嘴唇亲过他——哪怕只是亲吻脸颊,纪弘易都没有做过。   可就算如此,纪敬以前也没有质疑过他在纪弘易心里的位置。哪怕没有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纪弘易仍旧会在纪敬初来乍到的时候主动向他介绍起城内的生活,将自己每月的分配额分出一大半给对方,两人偶尔睡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会不自觉地倚在纪敬的肩膀上。   可是现在纪弘易不仅取消了拳击课,还曾试图剥夺纪敬对家中电车的控制权限。纪弘易的目光已经不再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他身上,   扭曲的妒火猛然从心底窜起,烧得纪敬的太阳穴一阵紧绷。   和那些无聊的机器人相比,他在纪弘易心中的比重到底有多少?   无数苦涩的困惑得不到解答,在这一刻填满了纪敬的胸腔,他想要问纪弘易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家,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和小林之间的进展。   难道纪弘易当真想要一脚将自己踢开吗?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纪敬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慌,他托住纪弘易的下颌,手指贴在他的下巴上,似乎在找寻着下手的最佳位置。   如果吐真剂的购买渠道能够再广泛一些就好了,他真想掐着纪弘易的下巴将药灌进去。   用勺子撬开他的嘴,将装有药剂的注射器压在他的舌头上。   可那样纪弘易一定会挣扎,他会用牙齿咬住注射器,努力用柔软的舌头将药剂推出嘴角。液体会不可避免地滑入气管,呛得他不停咳嗽,直到眼眶里氤氲起雾气。   纪弘易一定会讨厌他。   暴戾、扭曲的火苗在一瞬间内被纪敬掐灭,只留下一缕升腾的黑烟。他缓了缓手上的力气,再度用温热的手掌捧住纪弘易的脸,像在珍视一件精致的宝物。   纪弘易依旧毫无防备,安静地睡在他的掌心里。纪敬舔了下嘴唇,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在这一刻得到了他百分之百的注意力。他的欲望还在继续膨胀,他想要去品尝哥哥的嘴角,想要将舌头挤进他的牙关。   这样想着,他又将手臂屈起,俯下身,一点一点地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离纪弘易的脸愈发近了,近得他好似都能数清他鸦羽般乌黑的睫毛。四片薄薄的唇瓣即将相贴的瞬间,纪敬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鼓点变得急促起来,狂风骤雨一般,击打得他差一点控制不住呼吸的频率。   他缩了缩脖子,突然被人打回了原形。无限膨胀的欲望与胆量都在这一刻坍缩成绿豆大小。带有请求意味的亲吻最终拐了个弯,落在了纪弘易的颈项上,蜻蜓点水一般,仅仅是从平静无风的湖面上轻轻点过,却又仓皇地扇动着翅膀,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在周四凌晨 第43章   不知不觉间假期就过去了一半,今天本该是纪弘易出差回家的日子,然而公司行程有变,他不得不晚三天才能回来。   在与纪敬的通话中,纪弘易告诉他:“我给你买了一盒巧克力。”   “什么口味的?”   纪敬翘着二郎腿,躺在落地窗前,眯着双眼晒着太阳。最近雨雪不断,好在今日的天气却是分外晴朗,人行道边的积雪都融化了不少。   “唔……应该有不少种口味吧?”   电梯口的铃声忽然响了起来,纪敬对纪弘易说了句“等一下”,扭头冲着空荡荡的大厅喊道:“门铃响了!”   等了一会儿都没见到管家的身影,他才意识到对方不在家中。   纪弘易显然也听到了叮铃的电子音,他对纪敬说:“你去门口看一看吧,正好我也要开会去了。”   挂断电话之后,纪敬走到电梯口,接通了视频。   “怎么了?”   视频是楼下门卫打上来的,“您好!您有一份包裹,快递公司需要您亲自签收,我们现在用小电梯将它送上来。”   “好。”   纪敬关掉显示屏,背靠着墙玩了一会儿手机。半分钟后,电梯口旁边专门用来运输物件的迷你升降梯自动打开,纪敬在内嵌的屏幕上潦草地签上管家的名字,然后将快递从小电梯里取了出来。他正准备将它放到脚边,等管家回来后处理,结果无意间瞥到了快递上的名字。   这是寄给纪弘易的。   快递还没来得及碰到地面,又被纪敬抱了起来,他掂了掂手中的包裹,发现它很有点重。   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煋巢寄来的资料。他抬腿朝二楼走去,准备将快递放进纪弘易的房间,边走边打量着手中的纸箱。   他扫了一眼信息栏,突然发现它的回寄地址在临省。   煋巢没有在临省设置任何工厂。纪敬将手中的纸箱翻了个面,仔细检查了一番。煋巢往往会在所有快递上贴上公司Logo,每一份Logo里都藏有微型芯片和防伪标识,可是他手中的这份快递却是光秃秃的。   纪弘易平时不怎么网购,家里也没有亲戚居住在临省,这会是谁寄给他的?纪敬只感到奇怪,于是干脆将快递盒抱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将它搁到书桌上,双手抱臂坐在旋转椅里,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方正的纸盒,仿佛里面藏有一个巨大的炸弹。   鉴于煋巢最近一系列的新动作,极端人士不是不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报复手段。纪敬心头一紧,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照下信息栏上的地址开始进行搜索。   出乎他意料的是,回寄地址是一所学校的办公室。   他拿起快递上下晃了晃,不过包裹内的物件似乎被牢牢固定住了,它几乎没有在晃动中发出任何碰撞的声响。   纪敬放下包裹,盯着它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撕开了封口的胶带。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台全新的平板和一台新款的笔记本电脑,防撞装置填满了电子设备与纸盒之间的所有空隙。   笔记本电脑的包装盒上贴着一封白色的信,收件人是纪弘易。   纪敬拿起信正反看了两眼,接着撕开信封,将信从信封里取了出来。他还没来得读信,一颗小物件便从信封内滚了出来,掉在他脚边,骨碌碌地转了半圈。   纪敬捡起来一看,这是一枚金色的校徽。   新学校的开学礼包比纪弘易想象中更早地寄到了家中,他在回程路上才有机会打开自己的私人邮箱。根据学校发来的邮件显示,他的快递在两天前就已经被成功送达。   登机前,他给管家去了一通电话,管家却说自己这几天并没有收到任何包裹。   纪弘易一头雾水,当即联系了物流公司,可是他们向纪弘易准确地报出了快递的送达时间。   一旁的秘书在催促他登机,纪弘易只得挂断电话,踏上登机口的自动扶梯。   三个小时之后,煋巢的商务机准时降落在城内最大的机场。原计划里纪弘易会和员工先去一趟公司,次日再回家休息,然而他和秘书打了声招呼,说家里临时有事,之后就更改了电车导航的目的地,直接朝家的方向驶去。   管家不知道纪弘易会提早一天回来,他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从纪弘易手中接过冬装外套和行李箱。   纪弘易压低声音,再次向他确认起来。   “你这几天真的没有收到我的快递吗?”   “没有。”   纪弘易还不放弃,又将自己的手机屏幕转向他,“你看,前两天下午送到的。”   管家想了想,说:“我那时不在家中。有没有可能物流以为家里没人,所以没有递送呢?”   “我和他们联系过了,他们说快递确实送到了。”   “或许他们那边出了错误,您的包裹会不会被寄丢了呢?”   纪弘易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纪敬的声音从他身后悠悠传来。   “我以为你明早才会回来。”   纪弘易转过身,他没想到纪敬会在家。   “你们在聊什么?神神秘秘的?”纪敬双手揣在兜里,站在不远处。   纪弘易刚想说“没什么”,管家却在他之前回答了纪敬的疑问。   “好像有一件包裹寄丢了。”   “不是什么大事,再补寄就好了。”纪弘易看了纪敬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他拉过一旁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盒递过去,“这是我给你带的巧克力。”   纪敬一手接过礼盒,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谢谢”。   纪弘易一愣,纪敬很少和他说“谢谢”。   纪敬看了一眼时间,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接着就转身离开大厅。上二楼之前,他将礼盒放到了一楼的餐桌上,好似一点也不着急享用它。   “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吗?”纪弘易忍不住问管家。   “没有。您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纪弘易又走到电梯口,穿上了运动鞋,“我去找一趟物流,我听说有时候他们会把没人签收的包裹集中堆放到专门的仓库。”   “这种事我去做就好了。”   “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   为了找到这份快递,纪弘易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物流公司的员工向他展示了派送员的行程,甚至还调出了当天的行驶记录仪。   纪弘易空手而归,回到家时已是傍晚。纪敬已经在餐桌前落座,他看了一眼从电梯口里走出来的纪弘易,问:“你去哪儿了?”   纪弘易随口说:“公司。”   管家听到后侧头看了一眼纪弘易,又低下头继续帮厨师摆盘。   纪弘易洗干净双手后在纪敬对面坐下,他发现那盒巧克力依然摆在餐桌一角,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一顿晚餐的氛围比平时要诡异许多。除了刀叉相碰的轻微声响,整座大厅里静得仿佛能够听到银针落地。兄弟俩心思各异,皆是沉默不语。   深夜时分,纪弘易独自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准备向学校发一份邮件,请他们再寄一份快递过来。   管家见他忧心忡忡,打算下班后替他再去一趟物流公司,纪弘易却摇摇头,说:“补送的包裹过两天就会送到。”   “好的,到时候我会帮您多留意一下。”   “不用了,这次我填了公司的地址。”   管家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去了。”他系上围巾,微微欠身道:“明天见。”   电梯口关闭后,轿厢内的光线便无法再照进大厅。沙发旁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刚好照亮纪弘易所在的角落。他点击“发送”后,合上笔记本电脑,刚要关上落地灯回屋休息,突然看到一只模糊的人影靠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   他手一抖,灯没关上,反倒被他拉扯得左右晃了晃。   他不知道纪敬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纪敬站在一片阴影中,将手中的东西抛到空中又接回掌心,如此反复,像在把玩一块精致的石头。   “你在找这个吗?”   纪敬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将手中的东西抛向纪弘易。纪弘易立即伸出双手接住它,他定睛一看,发现这是新学校的校徽。   他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你从哪儿找到的?”   “你的快递。”纪敬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想法。   纪弘易一愣,纪敬签收了他的快递,看着他翻找了一天却一声不吭。他将校徽握进手心,强装镇定,“我的快递在哪儿?”   “我寄回去了。”   纪弘易眉心一紧,“为什么?”   “寄错了的包裹,难道不该退回去吗?”纪敬淡淡地说。   纪弘易将校徽握得更紧了,他看了纪敬一眼,却无法分辨出他脸上的表情。他不想和纪敬吵架——这是纪弘易当下的唯一想法,这一刻他的内心慌乱又焦灼,他拉上落地灯,祈祷黑暗可以更好地掩蔽他。   可是纪敬不会这么容易放他回去。纪弘易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纪敬突然握住了他的胳膊。铁钳一般的五指牢牢钳住了纪弘易的胳膊,掐得他不自觉地松开手,金色的校徽便从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板上。   纪敬抬脚上前,直接将它踩变了形。   压迫感扑面而来,纪弘易下意识地偏过头,回避着对方的视线,然而纪敬下一秒就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正过来。   纪弘易喉头一滚,以为这是纪敬发火的前兆,却听到他问自己:   “你不要我了吗?”   纪弘易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它往往和剧痛相关联,而不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产生。   他强迫自己说点什么。   “那所学校有一个更好的项目,它可能会对仿人类产品的发展更加有用。”   他强迫自己去看纪敬的眼睛,好增加自己所说的话的可信度,可是他刚和纪敬眼神交接,就陷入悲伤的旋涡之中。   “我做错什么了吗?”纪敬轻声问他。   纪弘易张了张嘴,眼神剧烈地晃动着,“没有。”   “你不是说我考上大学,你就留下来读研吗?”   纪弘易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从牙缝间勉强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   “对不起。” 第44章   道歉是对事实的变相供认,可是纪敬并不理解纪弘易语调里的无可奈何。   “如果不是我签收了你的快递,你根本就不打算告诉我吧?”   纪弘易紧闭双唇,世界好似两堵黑色的石墙,愈推愈近,他则被夹在其中,动弹不得。他祈祷纪敬不要再问,在沉默的催化下,压迫感不断在两人之间膨胀。   纪敬却想要追根究底,他想要知道这一切变化的源头,他希望从纪弘易嘴里听得一个更为满意的借口。   “如果我转学过去呢?”   “不行!”   纪敬没想到纪弘易答得如此之快,这段日子以来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纪弘易远离他不是因为小林、煋巢、更不是什么前景光明的仿生人项目,他自己才是根本原因。   失望之余,他想去挖苦对方两句,可在纪弘易听来,纪敬却像在苦笑。   “怎么?难道你还想像上次一样剥夺我的权利吗?”纪敬往前逼近一步,眼神阴郁,“你打算怎么做?是利用你继承人的身份让校长拒绝我的申请,还是背着我再报一所学校?”   纪弘易闭了闭眼,颤声说:   “……不行。”   他回答的依旧是纪敬转学的请求。   “那你倒是说啊!为什么不行?”纪敬厉声喝道。   纪弘易贴紧身后的墙壁,他不敢去看纪敬的双眼,只能用力咬了咬后槽牙,从牙关间恨恨吐出一口气:   “因为我不想见到你。”   紧握的右拳如刀刃般轻易破开空气,贴着纪弘易的耳边而过,狠狠砸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出拳者好似根本就不在意这样做是否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纪敬几乎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一拳上。   “收回你刚才说的话。”他阴森森地说:“你只是说气话,对不对?”   纪弘易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用左手包住了右手手背。细密的汗水从额前渗出,肾上腺素如毒药般瞬间侵入他的骨髓。他觉得自己的骨节好似被车轮碾过。他使劲眨了眨眼,试图将神智拉扯回来。   “我说了,”纪弘易顿了顿,尽力使自己的声线保持稳定,“我不想见到你。”   话未落音,他就被纪敬揪住了衣领。他闭紧双眼,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纪敬一定是要打他了——这个想法逼得他心脏紧缩,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   纪敬掐住他的下颌,将它粗暴地向上抬去,如同一位在逼迫罪犯直视自己的长官。纪弘易不得不高高抬起下巴,纪敬孔武有力的手指压迫到他的气管,他迫不得已地张开嘴,试图捕捉几口空气,纪敬就在这一刻从他的牙关间挤了进来。   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填满了纪弘易的口腔,这是纪敬的味道。他惊恐地睁开双眼,手脚并用地试图将对方推开,纪敬却将一只膝盖挤进他双腿间,接着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扣住他挣动的手腕用力抵在墙上。   纪弘易努力摆动下巴,试图挣脱他的桎梏,纪敬便将拇指更加用力地压在他的气管上,将他反抗的舌头重重往回抵。他掐着纪弘易的下巴,撬开他的牙关,毫不留情地掠夺着、占有着。   这是绝对的力量压制,纪弘易被牢牢钉在墙上,犹如一只被做成标本的蝴蝶,他眼前一阵发黑,如一条缺水的鱼一般张开嘴,透明的津液在亲吻间被挤出嘴角,顺着他的下巴直往下坠。   暴怒的火焰烧得纪敬头痛难忍,他只顾发泄地似的亲吻着,根本不给纪弘易呼吸的机会。他咬破了纪弘易的嘴唇,又轻柔地吮掉带有铁锈味的血珠。他又气又恼,气纪弘易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可他感受着纪弘易逐渐脱力的身体,又忍不住松了松手指的力度。   在纪弘易意识断线前的最后一秒,纪敬终于松开了握着他下颌的手,夹带着怒气的亲吻也从他肿胀的唇瓣上离开,顺着他的下巴蜻蜓点水般地向下游移。纪敬托着他的后颈,吻到一半时忽然张嘴咬住他脖颈上的一块软肉,惩罚性地收紧牙关。可惜纪弘易痛觉缺失,纪敬随即意识到这种惩罚对他没有意义,于是又松开嘴,在牙印上亲了亲。   纪弘易背靠着墙壁,重重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若不是纪敬支撑着他,他大概早已摔到地上。他头脑昏聩,任凭对方亲吻着,半天没有动作,脸颊上布满了潮红的云朵。   当纪敬再度捏住他的下巴,试图去亲吻他的嘴角时,纪弘易忽然握紧拳头,狠狠挥了出去。   拳头落在纪敬的下巴上,打得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纪弘易扑上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纪敬顿时重心偏移,向后直直摔倒在坚硬的地板上。这一下撞得纪敬眼冒金星,他将双臂撑在地上,试图将上半身直起来,纪弘易却翻身坐在他腰上,将双手绕上了他的脖颈。   纪敬反手掐住对方的手腕,抬眼间两人视线相撞,纪敬不由得愣了愣。红血丝爬上了纪弘易的眼白,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好似恨透了纪敬,巴不得要将他碎尸万段。   纪敬有片刻失神,他的身影倒映在纪弘易的瞳孔中,变成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没有想到在纪弘易眼里,自己会是那样面目可憎。   也许纪弘易说的并不是气话,他是真的再也不想看见自己。   他望着纪弘易愣愣地眨了下眼,苦涩的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他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纪弘易这样恨他,恨到会亲手扼住他的脖子。   纪弘易咬紧牙关,自顾自地收紧十根手指,两只手背上鼓起根根分明的青筋。纪敬张开嘴试图喘息,纪弘易便也跟着大口用力呼吸,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扼住脖颈的人。剧痛如针扎一般挑拨着他的神经,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乌黑的灰烬在纪弘易眼前飘来荡去,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黄色信号灯闪烁起来,纪弘易眼神失焦,两只眼眶烧得通红,他机械地转动手腕,将手掌盖在了信号灯上。纪敬本能地蹬动着双腿,脸色逐渐发青,五官都皱在一起,人在濒死时总会试图抓住一切可以救命的稻草,他却颤抖着手腕,用力松开了紧抓着纪弘易的手指。   眼泪爬满了纪敬的脸颊,他半睁着眼,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沙哑到变形的:   “哥哥。”   这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霎时间化作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了纪弘易的心脏。警铃大作,高分贝的鸣笛声在他耳边拉响,他恍了恍神,视线终于聚焦到自己交叠的双手之上。   纪敬的头歪向一侧,乌青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同足以吞噬一切的可怕海啸。冷汗在一瞬间布满了纪弘易的后背,他抽回右手,又用右手掐住自己的左手手腕,用尽全力将它往泥潭外拽,直到五指的指甲在手腕上留下月牙状的红色掐痕。   他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后退,接着双膝一软,摔倒在地。   纪敬的肺部因为过度收缩而疼痛难忍,每一次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口划过喉咙,他躺在地板上喘了许久的气,方正的天花板线条在他眼里变成了弯弯曲曲的线条。   纪弘易跪坐在地板上,低垂着脑袋,好似要将脖颈折断似的,他的两只手顺着鬓角向上,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他控制不住伤害纪敬的欲望,他无法遏制对痛楚的渴望。   他回过神来,突然从地板上爬起来,冲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不断在掌心里挤上洗手液,将手背搓揉得通红。   可是梦境还没有结束。他侧过头,看到纪敬捂着脖子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他呼吸一滞,连连后退,好似在这一刻看见了可怖的洪水猛兽。   纪敬垂眼望着地板一角,嗓子已经沙哑不堪,“为什么要留下我?”   为什么要对他好,让他产生错觉,现在却又避他如瘟疫。   纪弘易咬破了下唇,掐进掌心的指甲都一根根地断裂开来,他发疯似的吼叫着:“通用RH阴性血早就造出来了,我早就不需要你了!我留下你是看你可怜,是看你没有人要!你明白吗?”   纪弘易的声音在纪敬耳边无限放大,阵阵回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棱角分明的石块,被纪敬一块接一块地吞下,直到开肠破肚、鲜血淋漓。   纪敬在原地站了半晌,肩膀向下压去,仿佛在背上背了千斤重的担子,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腿从纪弘易身边默不作声地走过。   两人背对着背,之间仅隔了几步路,却像是相距万里。电梯口上方的楼层数字停在了五十,电梯门向两侧缓缓推开,轿厢内的灯光在地板上拉下一道变形的光线,刚巧照亮了纪弘易的脚后跟。   纪弘易回过头,恍惚间纪敬的身形和他第一次逃跑时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当时纪弘易也是像今天这样,静静地望着他走进电梯,独自站在轿厢内。   哀伤的视线向前延伸,却又一头撞上透明的玻璃墙,再也无法到达彼岸。   电梯开始向下运行。今天,纪敬不会再被保镖带回来。   世界重归寂静,空荡荡的大厅里再没有其他人。纪弘易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水池前,再一次将手伸到冰凉刺骨的水流下,使劲搓揉着每一处骨节,清理着自己的指甲缝。等到他关上水龙头时,他的指腹已经被冰水泡得发皱、发白。他慢吞吞地走到沙发上躺下,卷过毯子的一角裹在身上,冷得直打寒颤。   他抬头向窗外看去,似乎在寻找那颗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的天狼星,可是今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夜空暗得如同一块漆黑的幕布。   纪弘易望着飘荡的雪花,突然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冲到电梯口,在电梯键上狠狠拍了几下。   政府早些时候发布了极端天气预警,今晚会有暴风雪。   他跑出居民大楼,目之所及却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儿找起,只能沿着铺满白雪的人行道一个劲地往前走。雪花纷飞,寒风料峭,路灯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狭长。他呼唤着纪敬的名字,微弱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轻易吹散。   天寒地冻,可怜的纪敬能够去哪儿?   棉拖鞋浸透了雪水,变得沉重起来。地面上结了一层冰,纪弘易几次滑倒又爬起来,两只膝盖都磕得乌青,他在雪地中无助地徘徊着,走到最后两只拖鞋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于是只能赤脚踩在雪上。   眼泪顺着眼角簌簌滚了下来,没有流过眼泪的人第一次失声痛哭,两只眼眶都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没一会儿体征圈就亮起了黄灯。好在他无法感知到疼痛,就算是双脚被冻得通红,冷空气刺激得他的五脏六腑都痉挛着紧缩在一起,他依旧无知无觉地在雪地中向前跑个不停。他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祈祷纪敬会出现在下一个拐角处,可是留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意。   暴风雪就要来了,他的双腿冻得僵硬,一个趔趄后便悄然无息地倒在雪地中,如同一片过早凋零的枯叶。眼泪被冻成薄薄的冰片,贴满了他的脸颊,好似一层脆弱的盔甲。   茫茫然的大雪从天而降,世界被覆盖上一层最纯粹的白。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落在纪弘易的身体上,凝结在他的两片睫毛上,漂亮得完美无瑕。他的体征圈已经不再闪烁,高强度的红光填满了信号灯的轮廓,在铺满皎洁月光的雪地里,犹如一块鲜红又刺眼的血点。 第45章   黄色指示灯不会触发医院和警察局的警铃,它往往在提醒佩戴者身体状况出现了异常;如果它转为红灯,距离佩戴者最近的医院则会立即收到通知。纪弘易从陷入休克到被救护人员抬上急救车之间只隔了三分钟,他当即被送往医院,直接推进了抢救室。   管家作为纪弘易的紧急联系人在第一时间就接到了通知,他连夜赶往医院,守候在手术室外。   幸亏救助及时,纪弘易的情况不算严重,虽然身上有大面积冻伤,但好在程度较轻,并没有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组织损伤。   纪弘易从苏醒后就一直在咳嗽,管家坐在病床边,为他递来一杯温开水。   “请喝一点吧。”   纪弘易接过杯子,喝了大半杯水下去,嗓子才稍稍好受一点,他将杯子还给管家,管家便从座椅里起身,走到饮水机前,再次将杯中灌满温水。   纪弘易望着他忙碌的背影,忍不住问道:“我父母……”   “我没有告诉他们。”管家说。   “……谢谢。”纪弘易十分感激,随后又想起来今天是回公司的日子,“公司那边……”   “我向秘书请了假。”管家将水杯摆在床头柜上,“我说您受了风寒,近期需要在家休养。”   纪弘易点点头,两只冰凉的手交叠着搁在大腿上,他看了管家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皮,踌躇着开口道:“……纪敬呢?”   “我还没有告诉他。”   在纪弘易昏迷期间,管家已经通过楼道间的监控了解了大致情况,他补充说:   “我联系不到他。”   “联系不到他?”纪弘易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他关机了。”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纪弘易一听便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急着下床,“我们得去警察局报案才行,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雪,他能到哪儿去?……”   “他不会有事的。”管家扶住他那只还插着针头的手背,说:“如果他像您一样晕倒在雪地中,我也会接到医院的通知。”他弯腰为纪弘易盖上被子,安慰道:“他可能只是躲起来了。”   “如果你能联系上他……你别告诉他昨天的事,行吗?”   “好。”   纪弘易不放心似的,又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声调不由得提高了两度:“……你向我保证,你不会告诉他。”   “我向您保证。”管家定定地说。   此时天刚蒙蒙亮,雪还没有一点要停的趋势,冰雹如暴雨般噼里啪啦地砸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如果你不忙的话……”纪弘易低下声音请求道:“你能帮我找找纪敬在哪儿吗?”   “好。”   “你不用把他带回家,他大概再也不想见到我。”纪弘易目光黯淡,“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管家“嗯”了一声,“一有消息我就通知您。”   “谢谢你。”纪弘易摸了摸自己龟裂的手背。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抬起手腕在房门上叩了叩,提醒道:“今天的探视时间结束了。”   纪弘易看向门口,来者并不像是医务工作者,他问管家:“他是谁?”   “是医院的人。”   “医院的人?”   “医生说要留您在医院再观察几天,所以请了专人过来照看您。”管家说得十分委婉。   纪弘易听出了点其他的意味,他感到非常不解,“我不是情况危急的病人,他们为什么要强制留我住院?”   男青年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催促管家离开。   “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吧。”管家从座椅中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回过头对他说:“明天我再来看您。”   房门被男青年关上了,管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纪弘易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他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于是翻身下床,一手牵着挂在头顶的吊瓶,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   他将手搭在门把上左右拧动两下,却无法转动它一丝一毫。   他意识到自己的房间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门口的青年。面前的房门突然被人向外拉开,门把也从纪弘易的手心中滑脱。   “怎么了?”青年冷着脸问。   “我想出去透个气。”   青年面无表情地走到窗户边,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   “够了吗?”   “……够了。”   青年回到门口,反手将门拉上,纪弘易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锁门声。   以前纪弘易也算是医院的常客,可是他从未被医生强制留院观察过。纪弘易心想:医疗一直是管控最为严格的行业,政府不是不可能颁布了新的规章制度。   呼啸的寒风从窗缝间挤进病房,如啼哭的鬼魂般咿咿呀呀,大肆鼓起半透明的窗帘。他走到窗前,伸出那只没有针头的手用力将窗户关上。   雨雪霏霏,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纪弘易抬起手腕,摸了摸嘴唇上的痂。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纪敬会对他产生这样的感情。   纪敬喜欢他,他却一心想着伤害。   幸好他及时止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从今往后,纪敬不会再请他为自己多带两种新口味的巧克力回来,也不会再出现在家里,将两只腿翘在茶几上,斜过眼不屑地对他说:“你老关心那些无聊的机器人做什么?”   从今天起,他要逼自己学会在没有纪敬的世界里行走、生活。   在纪弘易住院期间,每天都有医生来检查他的身体情况,他们说纪弘易恢复得差不多了,却闭口不谈出院的事。男青年依旧守在纪弘易的病房门口,只有在用餐的时间点才会打开门将盒饭送进来。   纪弘易住院的第五天,医生为他做完常规的身体检查之后,又做了一份心理评估,说是为出院做准备。纪弘易全程都十分配合医院,他没有去问医生自己被留下来的理由,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这期间他被没收了一切电子设备,管家成为了他与外界唯一的沟通桥梁。不知道为什么,纪弘易在出事当天被媒体拍到了一张送进医院的照片,管家虽能以发烧为由搪塞他的父母,可现在外界众说纷纭,秘书希望他能够尽早回到公司,再不济露个面也好。   第六天凌晨,男青年推开房门,将纪弘易带出了病房。   幽暗的医院走廊里,只有紧急出口的照明灯散发出诡异的绿色荧光。其他病房内的病人都已经入睡,青年握着纪弘易的一只胳膊,带着他朝电梯口的方向走去,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出一个接一个的回音。   “你要带我去哪儿?”纪弘易问。   “出院啊,接你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这绝不是出院的正常手续。纪弘易又问:“我的管家呢?他在哪儿?”   青年怪笑一声,“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了。”   纪弘易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地歪过一只脚尖,踩在一只摆动的鞋带上。   “我可以系一下鞋带吗?”   青年低头看了一眼,松开握着他胳膊的手。   纪弘易弯下腰,两只手各捏住一只鞋带,绑了个死结后,忽然拔腿朝紧急逃生通道跑去。   “操!”青年忍不住骂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还在医院内,他不想惊醒其他病人,于是将手按在无线耳机上,悄声报出了自己的位置。   楼道内的照明灯应声亮起,纪弘易健步如飞,心跳如擂鼓,高热的汗水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后背的衣服。当他推开一楼紧急通道的防火门后,两名彪形大汉快步上前,各自抓住他一只胳膊,将他整个人架了起来。   “干什么?!放开我!”   紧急出口旁边就停有一辆黑色的商务车。纪弘易还没来得及喊叫两声,就被面朝下按在皮座椅上,绑上了双手。   “你们是谁?”他回过头,试图看清对方的脸。   “不是坏人。”   一名大汉绑完他之后还好心地将他翻了个面,纪弘易屈起双腿,蜷缩在座椅一角,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大汉扭头拉上车门,电车启动后自动驶上马路。纪弘易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车内的环境,然而小窗帘将车窗盖得严严实实,他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去哪儿。   男青年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   “操,还不如打一针方便。”   “嗨,没必要,咱别整的像黑社会似的,每次都给人扎晕了带走。”大汉冲纪弘易使了个眼色,“你说,是不是?”说完他拍了下副驾驶的座椅,“你是不是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把人给吓跑了?”   青年冷笑一声,“要不下次你来?我看你往那儿一杵就能把人吓晕,针都不用扎了。”   大汉也不生气,只是往副驾驶的靠背上锤了一拳头,继而转过头对纪弘易说:“你别害怕,咱们马上就到了。”   约莫二十分钟后,纪弘易被大汉扶下了车,他被戴上不透明的黑色眼罩,只能跟着对方的提示慢腾腾地往前走。一路上他的大脑都在高速运转。听说最近各地都有过反科技组织的小规模游行,或许他们绑架自己是为了阻碍仿生人上市。可是纪弘易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类组织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权利,以至于到了可以操控医院的地步。   他被人推上座椅,眼罩也被人取下。高强度的白炽灯从四面八方打下来,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高高的法台好似一块黑色的石碑,仿佛随时就要向前倾倒,从他头顶压下。纪弘易扬起下巴,努力撑开眼皮,看向法台上的人。   一位身穿黑色法袍的女人坐在法椅上,她戴着一只纯白色的面具,犹如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纪弘易,身份ID为MP1468974J,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尝试自杀。”   女人的声音分外清冷,语调中没有一丝起伏变化,仿佛只是在念一句单调的旁白。   可是旁白的主语却是他自己,纪弘易一阵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强制留院、为何会在深夜被人从医院带离。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审判。   传闻中对自杀者的审判。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剧情   因为最新评论会显示在书下面,大家评论的时候注意不要剧透了喔 第46章   “鸡蛋事件”发生后,各国都报道过针对老年人的虐待、甚至是虐杀事件。在资源天平向年轻人发生严重倾斜的情况下,无法再对社会做出贡献的老年群体在一时间内成为了被人唾弃的存在。几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叫嚷着“为什么我要给你们这种老东西交社保”,一边对老人又踢又打,最终造成了对方的死亡。   统治者还没来得及管控这类恶性伤人事件,邻国又发生了震惊全球的集体自杀事件——八十六名青少年在网络上直播了自己的死亡。他们通过暗网接头,被曝光的网络聊天室里弥漫着低沉的气压。人生似乎失去了意义,他们却自我麻痹着:起码地球会变得更加美好。   厌世思想变成了席卷全球的流行病,维持民众精神状况稳定成为了政府的首要任务。家家户户的窗框被装上特殊装置,以限制窗口被打开的程度;所有可能被用作武器的工具都被严加管制,果蔬、肉类都会以处理过的、半成品的形式在市场上售卖;如果公民在没有向政府递交申请的情况下私藏刀具,情节严重时可被判为重罪。   体征圈的出现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佩戴者的心理情况,但是它可以在民众陷入危急情况之时及时向最近的医院和警察局发出警告,以免错过急救黄金时间。除此以外,各个写字大楼的心理咨询室全天开放,为所有人提供一对一的免费咨询服务;绝大多数居民楼中都设有“太阳室”,一旦到了阴雨连绵的日子、或是进入了漫长的冬季,它便能模拟自然日光,以降低季节性情绪紊乱的可能性。   然而总会有绝望的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好在体征圈的检测方式愈发精确,绝大多数情况下,医院都能将人救回。政府将这些“自杀未遂者”送进专门的疗养院中,提供专人看护,进行强制性心理干预。   反自杀的秘密组织应运而生,据说他们会抓走有自杀倾向的人进行审判,审判结果无外乎是无罪(无自杀倾向)和有罪(有自杀倾向)。如果被判定无罪,被告人会被释放。然而城内从未有人见过反自杀组织的真面目,因此在民众看来,“无罪”不过是一个幌子,一旦被极端组织抓走,那都是有去无回。   审判流程是什么?被判定有罪后的惩罚又是什么?答案依旧无人知晓。每年都有“自杀未遂者”在消失,传闻中他们被囚禁在没有窗口的房间内、被绑住双手、靠强制灌食吊着一口气;还有人说极端组织使用的是连坐制,因为有一段时间内媒体一直在报道全家失踪的新闻。   体征圈内不是含有定位吗?难道不能去追踪这些失踪人口的下落吗?各类论坛中,不断有网友提出相似的疑问。相传反自杀组织所使用的科技已经远远超过了城内现有的水平,当“自杀未遂者”被发现失踪后,他们的体征圈往往早已被切断了连接。   虽然政府一直致力于抓捕这个神秘组织,但是组织成员的手段神秘莫测。听说有些“自杀未遂者”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些则在公共场所凭空消失,就连医院也不能幸免——作为被政府严格保护的资源中心,如果连医院都无能为力,这足以证明组织的雷霆手段,也意味着组织中的成员拥有极高的管理权限,他们可以在不被追踪到的情况下,从各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无论是囚禁还是连坐,这种折磨比自杀还要可怕。恐惧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群众人心惶惶,谈虎色变,以至于后来都不敢在公共场合提起自杀相关的话题。在阴影的笼罩之下,自杀率竟然在“鸡蛋事件”发生后第一次呈现下降趋势。   在纪弘易的想象中,此类组织成员往往都脱离政府的掌控,可是他抬眼望向法台上的女法官,明晃晃的体征圈被她佩戴在颈间。   由十二人组成的陪审团坐在审判席上,如雕塑般岿然不动。纪弘易朝他们看过去,十二名成员同法官一样戴着白色的面具,脖子上同样佩戴着银色的体征圈。   “为了帮助陪审团更好地做出判决,我们请来了平时与你相处时间最多的两位公民。”   法官的声音依旧和方才一样冷硬,纪弘易仔细听了听,才发觉这是机械音。   看来面具内藏有变声器。法官是男是女,他也不得而知。   “喂,你们这种行为是严重违法!!……”   纪弘易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看见秘书被两名戴有面具的成员拷在了不远处的座椅上。   “你不是想要帮他吗?”一名成员扬了扬下巴 ,用鼻尖指向纪弘易的方向,怪异的电子音从面具后悠悠传来,“如果你因为扰乱庭审秩序被我敲晕,这个房间里可就少了一张为他说话的嘴,到时候他被判无罪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秘书虽然眼里冒火,却是咬紧后槽牙没再说话。   管家是第二个被带进房间的,相较之下他则镇定许多。他看向纪弘易,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他冲纪弘易点了点头,似乎在示意他小心说话。   等到两名证人都被拷上座椅后,法官开口道:   “纪弘易,六天之前,城内下过一场恶劣的暴风雪,特大暴雪持续了整整两天,而政府在当天就发布过三次天气灾害预警,你知道吗?”   纪弘易的胸口不住地起伏着,他答:“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会在暴风雪到来之前独自出门?”   纪弘易心里一跳,他绝不能将纪敬卷进来,他想要说实验期的仿生狗从家中跑走了,可是他随即便意识到对方一定有办法查看电梯内的监控。   他只得实话实说:“当晚我和我弟弟闹了别扭,他从家中跑走了,我急着去找他。”   法官翻了翻手中的资料,似乎在核对他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找到了吗?”   “没有。”   “找不到的话为什么不回家?”   “我……我没有想那么多……”   “我们知道你是CIP患者,可是CIP患者依然可以感觉到冷热,对吗?”   “对。”   “你的病例上显示,你和正常人一样夏天可以出汗,冬天时也会冷得发抖,并不是所有感觉和运动功能都有异常。”   “……是。”   “既然可以感觉到寒冷所带来的不适,当时你为什么不回家?”   纪弘易哑口无言,他一心想要找到纪敬,根本顾不得其他。   法官又问:“在你住院后,我们发现你的脖子上还有牙印,这是怎么回事?是有人在逼迫你吗?”   为什么他们连这种细节都能捕捉到?纪弘易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颤声说:“不是……是公司的仿生狗咬的。”   秘书在这时叫道:“我们想要设计出更多生动的性格!”   一名成员低声喝道:“闭嘴!还没到你说话的时候。”   法官合上资料,“你的心理评估不太理想,睡眠状况也是一团糟,最近有什么事情让你夜不能寐吗?”   纪弘易低垂着眉眼,“最近公司上的事情很多,而我下学期就要毕业了,所以比以往要忙。”   法官转头看向管家,“你为他们家工作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想的?”   立在管家身边的成员弯下腰威胁道:“如果我们发现你嘴里有半句假话,就算被告能够无罪释放,你自己也走出不去,明白吗?”   管家置若罔闻,沉声说:“睡眠异常不过是压力太大所导致的,城内不是有七成的民众都有睡眠障碍吗?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十分不正常的事情。   “纪先生是痛觉缺失患者,所以从小对危险感知迟钝,就算能够感受到冷热,他也无法和我们一样敏感地察觉到环境变化所带来的潜在危险。如果您查看他的病例,您就可以发现他以前有过许多次骨折而不自知的情况。   “纪先生和他弟弟情同手足,当晚他一定是急着出门寻找对方,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这一切都是我的失责,请不要惩罚他。”   秘书则言辞激烈地为纪弘易辩护:“大家早就对这种都市传闻十分敏感,现在纪先生进医院的消息传得满天飞,我们对外通告说他是过劳晕倒,可是如果他现在被判有罪、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那一定会引起新的恐慌!你们不会想要引起政府的注意吧?暗自进行这种不人道的审判,你们不怕受到惩罚吗?!”   话还未落音,他又被组织成员按回椅子里。   法官重新看向纪弘易。   “纪弘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纪弘易却是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有开口。   时间在沉默中极速流逝,秘书催促道:“说点什么呀!”   管家也忍不住开口道:“您还要去找他不是吗?”   纪弘易被这一句话点醒,他还得去找纪敬。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纯白色的面具。   “从冻伤、休克、到死亡,这之间的过程十分漫长,现有的体征圈对体征的数据变化非常敏感,而医院又会在信号灯转红的一瞬间立即收到警告。如果我真的有自我伤害的倾向,我不会选择这种失败率极高的方式。”   法官若有所思,两颗眼珠在面具后悠悠转了半圈。   “我认为我们已经得到所有的信息了,现在陪审团会进行讨论。”   审判席上的十二名成员从座椅里起身,离开了法庭。没有人知道他们会相信纪弘易的哪一句话、会不会将他的身份和地位纳入考量之中。   这一场审判似乎没有太大的的争议,陪审团在二十分钟后就重新回到审判席。纪弘易他们被留在原地,盯着空荡荡的法台,好似在煎熬中等待了数十个小时。   “纪弘易,身份ID为MP1468974J。经过讨论之后,我们认为你没有自杀倾向。你作为公众人物,又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理应比普通人更加小心。我们希望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   审判到此结束,法官从法上座离席。戴有白色面具的成员走到三人身边,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注射器。   “这是什么?”秘书在纪弘易身后大声喊叫着。   纪弘易回过头,看到他们将秘书按在座椅上,强行将针头扎进他的胳膊。   “我不是可以被释放了吗?你们还要做什么?”纪弘易挣动起来,手拿注射器的成员便又招呼两人过来,一人按着他一只肩膀将他紧紧压在座椅靠背上。   细长的针头没入皮肤,透明的液体随即被打入身体。   “你不会再记得今天的事情。”成员抽出银色的针头,将注射器扔进垃圾袋中。   纪弘易冷汗涔涔,“被审判有罪的人,会怎么样?”   “这与你无关。”   眼皮愈发沉重,视线逐渐模糊,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纪弘易听到一声夹杂着电流的古怪笑声:   “你应该感到幸运。”   作者有话说:   海星/评论=码字动力(?????????)   PS:正常更新频率是【隔日】,如果看到我有连更,只是因为我在加更… 第47章   入院后第七天,纪弘易出院了,煋巢的商务车接上他之后直接向公司驶去。路上管家给他打了通电话,告诉他纪敬一直住在城内的酒店里。   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纪弘易从鼻腔呼出一口沉重的叹息。   “需要我去接他回来吗?”管家询问道。   纵使内心分外纠结,纪弘易仍然说:“……不用。”   他挂断电话,从商务车后座走下,隐匿在四面八方的闪光灯顿时晃了晃他的眼睛。他脚步一顿,抬起手挡在眼前,秘书在这时笑吟吟地走上前,一只手臂在半空中不耐烦地晃动着,摆出一副拒绝拍照的模样,一手领过纪弘易朝公司大门走去。   纪弘易皱了皱眉,知道他今天出院的人屈指可数。   “……是你喊他们来的?”   “不然他们还得继续造您的谣。”   一阵料峭的寒风从脚底卷过,纪弘易忍不住狠咳了几声,秘书见状赶紧加快脚步,急着将他往写字楼里推,像是生怕被身后的镜头捕捉到。   “怎么还咳上啦?”   似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纪弘易解下围巾挂在胳膊上,摇了摇头,“没事。”   秘书上下打量他两眼,发现他的面色不太好看。也许是才刚出院的原因,纪弘易面露倦色,嘴唇发白,看起来比以往要虚弱许多。到现在秘书也没想明白纪弘易为什么会半夜晕倒在雪地里,在他眼里对方并不是这样鲁莽的人。他特意将办公室的温度升高了几度,接着将所有待办的工作事项堆到了纪弘易的办公桌上。   “要不您回家休息几天再来吧?”秘书将双手撑在办公桌前,试探性地问。   不出所料,纪弘易摇了摇头,摸过最上面一本备忘录阅读起来。   秘书不好继续劝阻,只是抿了下嘴唇,转过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办公室。   按照纪弘易父母的想法,他们想让纪弘易五年之后接手煋巢。虽然外界总爱对事实进行夸大,在媒体眼中纪弘易总是“即将”掌管煋巢,可是他今年不过才二十岁,等到他熟悉每一个重要部门的运作方式、完全了解煋巢庞大的业务,起码还需要五年时间,因此二十五岁接手公司可以说是刚刚好。然而除去公司业务需要处理,他还需要在学校里再呆上两年,在这种双重压力之下,五年的目标又稍显苛刻。   可是纪弘易却像是做好了准备。秘书不会再从他眼里看到沮丧或迷茫的神情,纪弘易也不会再问他对于自己亲自参与研发的想法。纪弘易只是在办公桌前默不作声地从早晨七点半坐到凌晨十二点半。考虑到他才出院没多久,公司食堂专门为他做了易消化的营养餐,可是他每次都吃不了几口,就让秘书端了出去。   他对饭菜没什么胃口,却让秘书找了几种不同品牌的止咳药藏在最下层的抽屉里。秘书会意过来:纪弘易多少还是落下了病根。   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纪弘易的身体却已经扛不住寒冬,有时在会议上咳得喘不过气来,却还要向员工道歉,说自己影响了进度。   在之前的一次例会中,纪弘易曾提议将仿生人以公益的名义送给更多的养老院,这一次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煋巢的仿人类产品登上了各大主流媒体的首页,甚至是成为了各个国家电视台的时事热点。   极高的曝光率一下子将煋巢推到了风口浪尖。国家电视台的报道似乎在变相地支持仿生人,因此在反科技团体看来,这更是印证了煋巢权势滔天,就连大多数时事点评的节目策划人都倾向于请来更多持反对意见的专家,以获得更高的收视率。   对于大多数主流媒体来说,中立客观地报道时事是他们的宗旨,偏爱新兴技术并不是他们的本意。每一天、每一个月都会有新的热点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因此一旦仿生人的热度稍有下降,他们便不会再为其分出太多版面,唯有最爱拿冲突吸引焦点的评论节目还在猛烈地抨击着煋巢。   煋巢好不容易回升的口碑,似乎又有了下跌的趋势。   外界舆论难以被 操控,秘书能够做的就是避免让纪弘易看到这类负面消息。有一次他去茶水间接水,看到透明的玻璃墙外,员工们正围坐在电视前观看近期的点评节目。   他正要上前关掉显示屏,突然发现纪弘易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纪弘易的表情很平静,就算是节目中所谓的专家说出了近乎于人身攻击的评论,他依旧背靠着厚厚的防弹玻璃,一言未发。   节目即将进入尾声,主持人开始对今日的话题进行总结,纪弘易在这时转过身,在员工发现自己之前静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区。   开学之后,纪弘易又回到了学校,他依旧独来独往,除了参加小组会议,其余时间都呆在公司里。他没再去关注过教学楼的楼道里都会有什么人,偶尔有一次碰到小林,两人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对方似的,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   一周之后,纪弘易从管家嘴里得知纪敬退学的消息。   “纪敬退学之后买了机票,去了三千公里之外的军校。我试图向学校打听过他的消息,可惜学校以保护个人隐私为由,不愿意透露任何有关学生的消息。”管家停顿一下,又说:“也有可能是他特意要求学校这样做的。”   纪弘易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线直直照射在面孔上,显得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除了两颗眼珠微微下沉,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好似只是听了一件与他无关的琐事。   正当管家准备询问他还需不需要继续打听纪敬的消息时,纪弘易自说自话般开口道:   “纪敬离开之后,我好像就没有再做过噩梦了。”   管家想起了那份监控,他到现在都没有问过纪弘易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纪敬反常的状态来看,纪弘易大概真的做了些平时不会做的事。   “那证明您做的没有错。”   当纪弘易从管家嘴里听到这句话时,他忍不住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做的没有错吗?”   “没有。”   无数个难眠的夜晚里,纪弘易都在内心反复询问自己:我做错了吗?他想要仔细分辨管家脸上的表情,想要知道他说这话是否只是出于安慰。可是分辨到最后,话的虚实已经不再重要,这个疑问仍旧会在未来的无数个夜晚里,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心头,如同一钩倒映在湖中央的残月,无论他如何扰动水面、如何将头撇开,它仍然会像一道无法填补的遗憾,永远停留在湖面之上。   纪敬的房间从此空了下来,一同空下来的还有餐桌上他常坐的位置。   纪弘易的父母在纪敬离家一个月之后才发现这件事,公司早已成为了他们的第二个家,因此当他们终于有机会和纪弘易一起吃一顿晚餐时,他们才意识到平时总爱摆臭脸的纪敬不在家里。   他们问起纪敬的下落,纪弘易说:“他去读军校了。”   这件事显然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两人点点头,紧接着又讨论起新的项目进展。   纪敬好似从未在这个家中存在过,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他的名字,有时候纪弘易甚至会想:或许这一切都是存在于他脑海里的幻觉,纪敬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人物。   每当这个想法出现时,他都会推开隔壁卧室的门,坐在纪敬平时看漫画书时会坐的飘窗上。   飘窗旁边摆着一个木质相框,纪弘易像往常一样拿起相框,拉过袖口反复擦拭着并没有灰尘的玻璃,盯着相框内的照片看了又看。   里面装着他和纪敬的第一张合照。   他记得那一天是春节,当时他的父母还没有公开纪敬身份的意向,因此纪敬一直被他们反锁在房间内。纪弘易还记得自己去找他的时候,纪敬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一个劲地生闷气,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理会。   等到亲戚们走光之后,他拉着纪敬拍下了这一张照片。照片中,纪敬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毛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镜头。纪弘易则面露微笑,头发打理得干净又服帖。两人十指紧扣,掌心相贴。   纪弘易将相框放回原位,他想要去搜寻那颗幽蓝色的星星,却在灰色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抬起手腕,动作有些僵硬,食指指尖轻轻按在一边嘴角上。   他嘴唇上的痂已经掉了。现在再回想起那个亲吻,才发觉它十分苦涩。纪敬眼中的他该有多么残忍?   可是他不敢冒险,有些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纪敬。   纪弘易靠在纪敬平时垫在身后的靠枕上,止不住地看向小小的木质相框,其实他不想去想这些,不想去猜测纪敬眼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可是纪敬的身影却在回忆中变得愈发生龙活虎,仿佛随时就要推门而入,诧异地问:“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可惜敲响这扇门的从始至终就只有管家,就算如此,纪弘易还是会在听到敲门声时猛然回过头。   管家从门缝间探进一个脑袋,毕恭毕敬地提醒道:“已经两点了。”   纪弘易便从飘窗上下来,从他手中接过安神茶,反手轻轻关上了纪敬的门。 第48章   毕业季正值盛夏,校园里难得热闹,平时常有野兔、松鼠出没的草坪上站满了人。毕业生身侧都有亲朋好友环绕,他们手捧鲜花和毕业证书,赶往礼堂的路上也不忘和其他同学合照。   尽管毕业后的旅途会更加艰辛,这仍旧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纪弘易在保镖的陪同下,随着人流一起朝礼堂涌去。出于安全考虑,煋巢原本为他安排了三名保镖,但是在纪弘易的强烈要求下,他们不得不将保镖人数缩减为一人。尽管这样,保镖的出现依旧与校园格格不入,纪弘易几度想要甩掉对方,然而无论是速度还是体力,他都比不上专业人士,几次尝试后,保镖仍然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纪弘易只得作罢,权当对方是空气人,不再理睬。   博士帽被一个接一个地甩上天空,慵懒的夏风卷起了学士服宽大的披肩,不少学生排在本校毕业的科学家的雕像前等待合影。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纪弘易忍不住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的同学们在草坪上追逐打闹。   保镖侧过身问他需不需要拍照,纪弘易却摇摇头,继续朝礼堂走去。   毕业典礼为时一个半小时。学校的合唱团演唱完校歌后,两名杰出校友通过网络向毕业生致辞,之后则是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其实毕业前一个月,校长曾经邀请纪弘易作为学生代表致辞,纪弘易却婉拒了这一次机会,他说自己去年已经为新生致辞,今年希望可以将这个机会留给其他人,实际上是因为他已经对这种关注度感到疲倦。   校长是最后一个站上讲台的。不同于开学时的风趣幽默,今日的她神情肃穆。近几年沙漠扩张、海平面上涨、极端天气愈发频繁,这些都是可以被预见的灾难,然而降低这一切风险的前提是人类文明还可以延续,于是话题又不可避免地绕到了生育难题上。   毕业典礼结束后,校长和毕业生们站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准备合照。礼堂上方的折叠式滚动屏在这时自动打开,展开成一块庞大的黑色显示屏。   同学们被机械运作时的嗡嗡声吸引了注意力,他们转过身,抬头向上看去,原本还闹哄哄的场地在一刹那间安静下来。   屏幕上挂着的不是知名校友的照片、不是激励人心的寄语,而是一个巨大的倒计时。   鲜红的电子数字印在黑底的屏幕上格外扎眼,它精确到秒,因此每时每刻都在以减少的趋势不声不响地跳动着。   人类寿命最长在一百二十岁左右,对于刚刚毕业的、二十岁的“末日一代”来说,至此,他们仅剩下一百年的时间。   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上,一百年拥有足以横跨数个时代的力量:一百年足以完成从工场手工业到蒸汽时代的转变,这之后的每一次科技革命的间隔时间则依次递减。科技发展和产业变革已经在今天达到了新的高度和深度,绝大多数疾病被成功攻克,一百年前的不治之症有了提供终生免疫的疫苗,人类的预期寿命更是被延长至一百二十岁。   科技在高度发展的同时也面临着瓶颈期,尽管统治者已经将大量资源投入生物科技,科学家依然无法保证人类能够在一百年之内解决生育难题,他们将期望寄予年轻的“末日一代”,希望他们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推动逐渐停滞的科技。   然而比起无可避免的瓶颈期,无法预测的重大灾难则直接将科技发展卡在了原地。   在纪弘易大学毕业两年后,一场巨大地震在凌晨一点五十三分袭击城内,所有建筑物内的广播系统在地震来临前十秒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原本静悄悄的城市在一瞬间化身为一只尖声嘶吼的野兽,绝望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纪弘易独自在家中醒来,他跳下床,摸过手机,下意识地想要走楼内的紧急通道逃跑,反应过来的时候屏幕上的倒计时只剩下五秒。他在地毯上趴下,才刚藏进床底,强震就来了。卧室内的窗户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有狂风在撞击玻璃。闷雷一般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声音之大仿佛要将人的耳膜撕裂。纪弘易的身体跟着抖动起来,他用双手抓紧地上的毛毯,似乎觉得自己即将被甩出床底。   床头柜上的相框掉落在地板上,一楼大厅的水晶灯碎裂满地。纪弘易头昏眼花,一阵反胃,可他仍然勉力将手机翻过面,颤动着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   亮起的屏幕上,信号格显示为零。   雷鸣般的爆破声在强震发生一分钟以后转变为轰隆隆的巨响,犹如有人骑着重型机车在楼上来回转圈。第二波强震来了,纪弘易将手机护在胸前,牢牢压在身下。强震会波及到纪敬吗?这是从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绝望无助之时他所能做的只有祈祷——他在内心为煋巢大楼祈祷,为父母祈祷,也为三千公里外的纪敬祈祷。他祈求神的原谅,祈求神不要将灾祸降于他们头上。   这一次地震的有感晃动时间长达四分钟。强震停止后,纪弘易身上的汗水已经完全浸透了睡衣,胸前的手机被他握得发烫,仿佛随时就要烧起来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拿到眼前,再次点了一下它的屏幕。   信号格依旧为零,他就像一只从蚁穴中割裂出去的工蚁,彻底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他被夹在床板与地板之间,世界被压缩成一条狭长的矩形。他不知道余震是否会继续袭来,或许他身下的地板正在微微颤动,只不过比起方才的主震,他已经无法感知到明显的震感。   汗水没多久就打湿了地毯,胸口好似有一块巨石压着,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几次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厥。他使劲闭了闭眼,不适感稍有消退,等到他再次睁开眼时,狭窄的世界里突然被抹上了一道光怪陆离的颜色。   不远处的地毯上覆盖着一层轻纱般的粉雾,它轻飘飘地晃动着,如晚霞般艳丽。此时距离地震仅过去了两个小时,纪弘易却以为黎明已经到来,他挪动四肢,勉强从床底下爬出,两手撑在窗台上,在窗口前站定。   可是那不是太阳的光线,而是四处窜起的硝烟与火舌。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漫天灰烬在空气中翻滚、飘荡。滚滚黑烟将一边天空染成碳一般乌黑,而城市的另一边天空则被火舌染上了鲜红的血光。   强震所带来的海啸侵袭了海岸线,不过好在沿海地区居民较少,政府又提前发出了海啸预警,及时开展人员撤离,海啸所造成的死亡人数在五人以下。伤亡人数最多的仍旧是距震源较近的周边城市。   地面下陷、工厂爆炸、高楼倾倒、学校坍塌。残垣断壁间火舌缠绕、浓烟滚滚。一夜之间,城内几乎被夷为平地。煋巢大楼虽然在地基内打有几百根巨大的承重桩,地震来临时它仍旧像一根脆弱的弹簧般摇摆起来。马路对面的居民楼坚持了二十秒钟便从五层断裂,向前倒塌,狠狠撞击在煋巢摇晃的楼体上,加速了煋巢大楼的倾覆。   空旷的操场上挤满了临时搭起的避难帐篷和急救中心,每日都有轰隆隆的直升机从城市上空掠过。搜救队员从各地赶来灾区,政府虽然为他们送来了定位体征圈的仪器,可是因为基站受损,GPS信号又十分微弱,定位仪变得与废铜烂铁无异。搜救队员与死神争分夺秒,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搜救犬都只能从瓦砾中翻找出冰冷僵硬的尸体。   黑色的运尸袋堆成了一座黑色的小山。政府的控制中心的屏幕上,许多体征圈不是显示信号丢失,就是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   大量医疗资源被调往城内,直升机在避难所不断投下食物与饮用水,军队更是紧急启动了应急措施,立即加入到抗震救灾的工作中。   一场不可被预测的自然灾害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上轻易地按下了暂停。就算政府将所有可调动的资源全部投入到城内的重建中,恢复到地震之前的经济水平起码也需要三年。   可是在受到灾害侵袭的当下,城内没有任何一位民众在关注经济发展、城市重建。城内一所高中的四栋宿舍楼全部坍塌,“末日一代”中年纪最小的一代还未来得及逃生,便被压倒在废墟之下。恐惧的阴影笼罩在城市上空,避难的帐篷里整日弥漫着撕心裂肺的哭嚎。有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他们趁着体征圈失去信号连接的时候,半夜从避难所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纪弘易在避难所里找到了秘书。地震发生时秘书刚刚在煋巢大楼的门口抽完一根烟,他准备去为纪弘易的父母买两杯咖啡,没想到刚走进便利店,地震就来了。他躲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后,目睹了煋巢大楼的坍塌。   他虽然有幸躲过一劫,却还是被塌陷的天花板砸伤了腿。   纪弘易问他:“地震发生的时候,我父母是不是还在楼里?”   秘书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纪弘易垂下头,盯着病床的床脚发了许久的呆。   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纪弘易半夜一个人溜出了避难所,他翻过破裂的墙体,用手掌擦掉指路牌上的灰尘,在黑暗中努力摸索着煋巢的位置。   他在废墟上徒步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最终在凌晨四点半找到了煋巢大楼。   写字楼门口的马路已经被清理过,勉强能够供车辆通行。搜救行动还在进行,红白相间的救护车停在一旁,车顶的蓝色信号灯正在无声无息地闪动着。   原本气宇轩扬的煋巢大楼已经千疮百孔,楼体坍塌后,弯曲的钢柱赤裸在外,犹如一副扭曲的骨架。   纪弘易向前走了两步,脚下随即传来“咯吱”的碎裂声。他弯下腰,捡起一副正方形的相框,抖落掉上面的碎玻璃,看向相框内的照片。   照片中有一男一女,他们搂在一起,冲摄影师咧嘴笑着。男方系着煋巢的领带,女方的脖子上则挂着煋巢的工牌。   这大约是一次公司集体活动中的合影,它被相片的主角放在工位前,作为疲惫时的精神支柱。   一名救援人员发现了不远处的纪弘易,他担心随时可能到来的余震对纪弘易造成二次伤害,于是赶忙将他拽到救护车旁,接着又转头拉过自己的搜救犬,四肢并用地爬上了高高的瓦砾堆。   刺骨的寒风卷起了漫天黄沙,闪动的蓝色灯光倒映在纪弘易眼里,显得有些失真。   城内最年轻的“末日一代”死亡,无数精英与科研人员悄然陨落,在创立初期致力于为民众提供慰藉、予以精神寄托的煋巢,也就此倾覆消亡。   人类的命运好像在这一天被宣判了死刑。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统治者下令降半旗悼念这场灾难中的死难者。   地震发生后的第四天,冲锋在灾区一线的新闻记者让全世界看到了满目疮痍的城市。   从无人机拍摄到的影像来看,超过三分之二的建筑受到了毁灭性的损伤。余震接连不断,清理出来的道路又被乱石轻易堵上。截止新闻发布前,已有十五名救援人员不幸罹难。记者在报道里委婉地表示:避难所里的幸存者的心理状况不容乐观。   这条新闻登上了各国媒体的首页,其中有一张配图的标题为:   《废墟中的“末日一代”》   照片左下角站着一名年轻的男性,与之形成剧烈对比的是坍塌在他对面的高楼。钢筋骨架交错着指向天空,瓦砾和碎石堆成了一座望不到顶的高山。   年轻的“末日一代”站在废墟之中,脸上沾满灰尘,两只破损的袖子下,挫伤与淤青布满了他的胳膊。整张照片中只有他的身影格外清晰,在他身后走动的救援人员和在救护车车顶闪动的蓝色灯光都成为了黑夜中的虚影。   人们随后发现这是纪弘易。   他仰头望着坍塌的高楼,眼神木讷,手里拿着一只破碎的相框。明明他才是被定格在照片中的人,所有看到这张配图的人却觉得他之外的世界都被按下了暂停。   它彻底地刺痛了人们的心。父母罹难,煋巢倒塌,纪弘易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公众却对他如此严苛。仿生人不过是他父母的野心,他却要遭受社会谴责、被无数人怀疑居心不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为自己鸣过一句不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人们哀怜他的不幸遭遇,甚至自发性地组成了志愿者小队。城内一定有更多像纪弘易一样的人需要帮助。听说现在救援队伍与急救中心都需要大量人手,他们向政府提出申请,想要加入到抗震救灾的工作中。   统治者拒绝了他们的申请,灾区的情况无法预测,政府绝不能贸然将志愿者送进灾区。   与此同时,城内的二十多处避难所药品短缺,应急物资告急,医护人员在连轴转了数天后接连倒下。直升机每一次只能将伤势最重的患者运走,大量民众依然被困在避难所内,无法抑制的疼痛正在快速地消磨他们的精神力。   纪弘易在照看秘书的时候,总会隐约听到“帮帮我”的哭喊声。   那人不是在求救,而是在请求医生了结自己。   厌世情绪席卷了整座避难所。就连平时无坚不摧的秘书都以泪洗面,无论纪弘易和他说什么,他都自顾自地捂着脸,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为了尽可能少地让对方浸泡在消极的情绪中,纪弘易有时会用轮椅将秘书推出哀鸿遍野的急救中心。   在暖阳的照射下,秘书脸上的眼泪没一会儿就蒸发干净,纪弘易坐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黑色的直升机从头顶呼啸而过。   有一天,秘书对他说:“煋巢没了。”   “我知道。”纪弘易停顿一下,又说了一次:“我知道。”   “你要走出去。”   纪弘易转过头,却从他眼里看到了绝对的平静。   “政府一定在想办法,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秘书勾了勾嘴角,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木讷地重复道:“你要活着出去。”   这天夜里,纪弘易发现秘书的床位空了。   他着急忙慌地跑出急救中心,看到对方的轮椅卡在了不远处的石块上。秘书背对着纪弘易,正用力推动着轮椅的车轮,试图让它顺着石头往上爬,他几乎要将自己的整个上半身支撑起来。   纪弘易冲上前,握住轮椅背后的扶手将它调了个头。   “你要去哪儿?”   秘书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我……我不去哪儿……”   “不要死。”纪弘易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颤声道:“别死。”   纪敬离家,父母去世,管家又下落不明。整座城市里,他已经无人可以依靠。   秘书愣愣地望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纪弘易一夜未眠,他坐在秘书的病床边,对着手中的地图勾画了一晚上。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初升的朝阳在紧急避难所上空洒下玫金色的光芒。纪弘易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秘书终于睡着了。他放下心来,披上一件薄外套,悄悄溜出了急救中心。   太阳才刚从地平线上探头,清晨的空气稍显寒冷。纪弘易手握一块表状的指南针,外套口袋里装着一张标有其他避难所位置的纸质地图。   避难所物资短缺,就算消息能够发出,它大约只会被淹没在其他避难所的紧急信息里。如果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高的关注度,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从全国各地赶到第一线进行报道的记者身上。急救中心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他一定要尽快找到记者。   纪弘易将自己的最终目的地定在郊区的避难所——那儿地理位置相对空旷,记者更容易进来。他知道自己仅靠双腿可能要走上好几天才能到达郊区,因此在路线设计上选择了几处途径的避难所作为停留地点。   他将指南针挂在脖子上,行走大约十五分钟之后,路面便坎坷起来。他徒手翻过断壁残垣,四肢并用地爬过山峦般的废墟,中途崴伤了脚踝,磨破了鞋底,脸上的灰尘被汗水浸湿后,在他脸上留下一条条灰色的痕迹。   纪弘易这一走便是六七个小时没有停,等他到达地图上的第一处避难所时,他已经浑身是伤。医护人员还以为他是被搜救队找到的幸存者,赶忙将他送到医务室里进行包扎。   包扎间,医护人员聊起下午来这里采访的媒体团队,纪弘易一听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他立即询问起记者的下落。   医护人员告诉他记者已经离开了,说完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他们好像朝那儿走了。”   纪弘易包扎到一半就从病床上跳下,一瘸一拐地跑出了避难所。   护士在他身后叫道:“他们晚上会回来的,你在这里等就好了呀!”   纪弘易却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如果今天能够找到记者就好了,这样他凌晨还可以赶回自己的避难所,告诉秘书这个好消息。   他一边走一边搜寻着地上的脚印,约莫四十分钟后,他终于在一处正在进行搜救任务的破损建筑前找到了正在对现场进行报道的记者。   此时纪弘易已经满头大汗、精疲力竭,可他还是在看到记者的一瞬间连跑带跳地冲到对方跟前,一边喘气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递过去:   “我想请你帮帮我……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   摄像师在这时将摄像头对准了纪弘易。   “这是什么?”记者接过信,以为纪弘易想要给城外的亲人通信。   “是提交给政府的申请。煋巢在各地的工厂里都有仿生人存货,请把它们送过来吧。它们可以帮助救灾,也可以照顾伤员。它们什么都可以学。只需要几架飞机将它们空投下来就好了。拜托你,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好吗?”   记者和摄像师面面相觑,她看了一眼纪弘易身上的伤,将他带到团队面前,“急救箱里还有剩余吗?这里有人需要包扎……”   “我没事。”纪弘易握住她的胳膊,恳求她将信送出去,他不断向对方保证,仿生人绝不会拖累救援速度。   记者将信展平,粗略扫了一眼,告诉他:“只要用无人机拍一下信件内容,它很快就能被传送至地面控制站。”   纪弘易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团队中的一名护士将他带到一个简易的塑料凳子前坐下,开始为他的伤口止血、消毒。摄像师在拍摄的同时还不忘递给他一瓶饮用水。   记者和负责操作无人机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后,回头冲纪弘易做了一个“OK”的手势。   纪弘易感激地点点头,似乎想要上前再说几声“谢谢”,结果刚要站起来就被护士按了回去。   “你的脚踝肿得这么大,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纪弘易讪笑两声,只得听话地坐下。   记者走到他面前,嘱咐他不要乱动,接着问道:   “你是怎么过来的?”   纪弘易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地图,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红点,说:“我在这个避难所。”   记者拿过地图看了一眼,满脸不可置信,“你是走过来的吗?”   “对。”纪弘易有些不好意思,手中的矿泉水瓶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记者将摄像师叫到跟前。摄像师习惯性地将镜头聚焦在做满笔记的地图上,接着镜头一转,对准纪弘易的脸。   “二十公里的路啊,路上全都是倒塌的楼体,他是怎么过来的?”记者小声感叹。   纪弘易不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他抬起头,天际线上布满了棉絮状的火烧云,漂亮得如同油画。白色的无人机悬停在上空,他仿佛能够看到在半空中极速穿梭的微弱信号。   他的信终于被送了出去。   只不过那时纪弘易尚不知道,同信一起送出去的,还有被摄像师拍下的自己。 第50章   三千公里外的军校内,纪敬的逃跑计划均以失败告终。   开学第一天起,他就被没收了一切通讯设备,接收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只剩下食堂里的电视机。地震发生后,他无数次提出要前往城内,学校却毫不犹豫地驳回了他的要求,理由是军队会参与救援,他们不需要一个尚未毕业的军校学生去灾区添乱。   电视里每天都在播报救援的最新进展,纪敬总会第一个到达食堂,随便买上两道菜后便坐在第一排最靠近电视机的餐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没有学校的允许,他无法踏出校区一步。寝室熄灯后,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迷你手电筒叼在嘴里,一手握着铅笔头在草稿纸上规划起逃跑路线。   他做过许多次尝试:他伪装成学校的教职工,还抢过清洁工的工牌。无一例外,他每次都被抓了回来。前两次他都被送去了校长办公室,他大声辱骂校长,要求退学。校长知道纪敬申请去灾区的事,他看了眼纪敬的成绩单,问他:“就算学校放你出去,你能帮上什么忙?”   “不关你的事。”纪敬冷声说:“我要退学。”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校长笑了笑,“可是现场参与救援的重型设备,你会操作几个?医疗急救的知识,你又懂哪些?你是想要去找人吧?城内有几十个避难所,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就算你知道他的位置,现在道路受损严重,你打算怎么进去?”他将纪敬的成绩单收进抽屉里,“你回去吧,下次我不想再看到这种情况。”   第三次逃跑的时候,纪敬偷过走长官的制服,试图从军校门口正大光明地离开。   被他偷走制服的长官没有送他去见校长,而是将他单独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其他同学们第二天看到纪敬鼻青脸肿地出现在教室里,以为他跟高年级的学生打架了,他们还夸他“虽败犹荣”。   这一天傍晚,纪敬在食堂的电视机内看到了纪弘易的脸。   报道是刚刚从城内传送出来的。记者前一秒还站在废墟前报道现场的救援情况,下一秒视频就被掐断了。就在大家屏气凝神,以为城内又发生了新的余震时,一张做满记号的地图出现在大屏幕上。   “这位年轻的‘末日一代’从二十公里外的避难所跋涉而来,只为了向我们提交一封信。”记者在镜头前将皱巴巴的信件展平,“确切的说,这是他准备提交给政府的救灾申请书。大家可以看到,这份申请书写得非常详细,里面甚至还给出了操作说明。”   记者没有点明纪弘易的名字,也没有明说这份申请书与仿生人有关。   镜头随即切换到了纪弘易身上,纪敬浑身一颤,筷子从手中滑落,滚到脚下的瓷砖地上,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头却不停地向上抬,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中的人脸,眼睛都不带眨。   纪弘易坐在一块简易的塑料凳上,护士正在为他的脚踝绑上夹板。纪敬看到他浑身是伤,裤子上的布料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裸露出的两只膝盖上印着乌黑的淤青。   可是纪弘易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仰头望着天际线,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夕阳将他浅色的瞳孔上染上温柔的、金色的光芒。   他很高兴——屏幕外的无数观众都在这一刻想着:他在为自己成功将信送到记者手中而高兴不已。他们曾同情纪弘易的不幸遭遇,甚至替他憎恨这个残酷的世界,可是那一刻,除怜悯之外,纪弘易在他们心中的形象突然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在信息成功传送出去的第六个小时,黑色的运输直升机盘旋在各个避难所上空,投下了一箱箱贴有煋巢Logo的货箱。   除了仿生人,货箱内还装着从各地调配过来的医疗物资。与此同时,避难所接到消息,机械狗正沿着灾区边缘开始清理道路,通车后政府会先撤离郊区附近的避难所;另一批背有物资的机械狗则在废墟中快速行进,中继无人机作为空中基站,会为它们持续提供信号支持。   螺旋桨的破风声惊醒了避难所的民众,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体积如此庞大的直升机,他们在这时跑出去,帮助工作人员一起解开固定在货箱上的绳索。   秘书从急救中心的窗口里向外看去,两只幽暗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   那是煋巢的货箱。   他向前滚动轮椅的车轮,双手扒在窗台上,抬头向夜空中看去。黑色的运输直升机悬停在上空,螺旋桨转动时的巨大声响轻易地盖过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这应该是军队中的重型直升机,一般被用于往灾区运输大型设备。除军队以外,往往只有政府可以调配这类直升机。   秘书兴奋地看着他们将尚未启动的仿生人从货箱中取出来,并排摆在地上,他不知道纪弘易到底是如何与政府取得联系,并说服对方将仿生人运送到灾区。   许多人从避难所里跑出去看热闹,他们围在仿生人面前指指点点,不少人面露惧色,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吃人野兽。   鉴于仿生人一直没有通过伦理审查,煋巢的存货不算太多,每一个避难所只能分得一箱仿生人,每一个货箱中装有两百至三百名仿生人。对于容纳了几千、甚至几万名民众的避难所来说,三百名仿生人看似算不上什么,但是如果将它们看作医护人员的帮手、当成伤员的护工,它们所能提供的帮助则超乎意料。   避难所的工作人员按照上面下达的通知,一一启动了这些仿生人。   民众一时无法理解,为什么不用这些重型直升机运送更有用的物资过来?他们宁可货箱里装着的是食物。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避难所,不再理睬从地上站起来的仿生人。   不过他们的态度很快就发生了转变。   当晚医护人员对仿生人进行了一整晚的集训。到了第二天清晨,大多数仿生人已经可以为伤员提供消毒、包扎等基础的医疗帮助,医生和护士则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伤势更为严重的老年人和“末日一代”身上。   这些仿生人都拥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几天之后,不少仿生人已经可以为伤员更换吊瓶,甚至是在手术中为医生递刀。等到更多的医护人员从全国各地赶来灾区支援时,它们便不再拿着药瓶在病床之间来回奔波,而是充当起护工的角色,耐心地陪伴在民众身边。   品控做得再好,个体间依旧会存在少量差异。有几名仿生人的学习能力没有那么强,它们在初期没能帮上太多忙,只能在白天充当灾民的垃圾桶,听他们哭诉、抱怨,等到了晚上便偷偷跑出避难所,去户外采来漂亮的花草,放在病床边。   有些仿生人性格设定风趣幽默,它边给人包扎边给人讲笑话,一旁的病人越听越奇,都朝它靠拢过来,仿生人一时兴起,讲着讲着还搂着空气跳了首探戈。   厌世情绪的乌云竟然从避难所上空奇迹般地消散开。   被分配到救援队伍中的仿生人则和救援人员两两形成一组,一起参与任务。为了更好地称呼对方,队员们纷纷将自己的姓氏赠予它们。政府决定在城市重建后,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立下一座纪念碑,以此悼念在灾难中罹难的救援队队员。在拟定的名单上,最后一列名字格外特别,它不是一串毫无意义的编号,而是纪念在任务中牺牲的“小王”、“小李”、“小陈”……   路面逐渐清理干净,民众陆续从灾区中撤离。有人在走之前请求纪弘易:出去以后能不能继续制造仿生人,如果煋巢出了新品他一定会去买。   纪弘易嘴上说好,实则明白煋巢已经覆灭。在申请信中,他为了打消政府的疑虑、尽快推动救援速度,主动提出将所有参与到救灾中的仿生人全部销毁,它们不会对社会造成任何伦理道德上的负担和威胁,或许这也是政府能够如此迅速地对他的申请做出回应的原因。   纪弘易是最后一批坐车离开的,他和秘书坐在大巴的后排,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的景象。   秋风扬起大片的黄沙与灰尘,歪七扭八的建筑物上已经形成了一层稀疏的土壤。破损的砖瓦间长出了嫩绿的苗,野花点缀在漫漫灰土里,好似抖落下的彩色墨水。   纪弘易一点也看不出城市原本的模样了。   只有空旷的城市公园里,几颗柳树还在慢悠悠地摆动着金色的柳条。   他猛然一下想起了纪敬。   城市公园里有一座人造池塘,以前他和纪敬在这里拿面包屑喂过锦鲤。他还想起了大学的运动场。纪敬平衡力好,他能够侧坐在单杠上,一手拿着汽水瓶,身子一点没有要歪倒的样子。   想到这里,纪弘易突然拉开背包拉链,从中拿出一本纸质书。   当初从家里撤离时,他只在背包装了这一样东西。他晚上抱着背包睡觉,白天跑出急救中心的时候便将它藏在秘书的病床底下。直到离开避难所之前,他都没有打开过自己的背包。   纪弘易将纸质书搁在腿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取出了夹在里面的照片。   相框已经在地震中损坏了,从家中撤离时,他只得将照片从相框中取出来,夹在随手拿过的纸质书里带走。   巴士撞击到路边的石块,狠狠颠簸了一下,照片随即从纪弘易腿上滑落,他一下慌了神,急急忙忙地趴下身,伸长胳膊从前排座椅下拿回照片,拉过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将它重新夹回书里,小心地放进背包夹层。 第51章   煋巢大楼虽然倒塌,但是因为地震发生在半夜,当晚有不少没在公司加班的员工逃过一劫、幸免于难。纪弘易在被撤离到临省的酒店的当天,就曾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他们。有些员工接通了他和秘书拨出的电话,有些人则在第二天清晨回复了他的邮件。他们互相询问着对方的情况,然后在电话挂断前,无一例外地问起纪弘易的打算。   “我没有什么打算。”纪弘易说:“你们平安就好了。”   他对煋巢的消亡无能为力,员工们无不感到惋惜,他们让纪弘易节哀,又嘱咐他注意身体。挂断电话之后,他们在煋巢的旅程便正式宣告结束。他们甚至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有的人拖家带口从避难所撤离,安顿家庭、寻找下一份工作是他们的首要任务。   只不过夜半想起纪弘易的名字时,他们多少压抑不住自己的怜悯之心。煋巢的所有幸存者都在避难所中见到了仿生人的身影,他们比普通民众更加清楚地明白,它从一只机械甲壳虫发展而来,中途又见证了仿生猫、仿生狗等一系列销量第一的仿生产品的诞生。仿生人凝聚着所有煋巢员工的心血,他们望着仿生人忙碌的身影,自豪感油然而生,更有人翻出了煋巢的工牌戴在脖子上,在避难所里奔走相告,宣传它们未来不可估量的潜力。   可是他们都知道重建煋巢已是无望。政府虽会投入大量资源重建城市,可是对于在灾难中的附带损伤,政府所能做的极其有限:无数餐馆、企业的员工都只能分得一点维持基础生活的资源,许多人准备在地震后举家搬迁到另一个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有的则打算在临省的餐厅里找一份临时的工作糊口。   地震扬起的尘埃在一夜之间压弯了许多人的脊梁。   就连纪弘易自己都明白煋巢的命运已经无法被改写。酒店里吃早饭时,他劝秘书早一点开始投递简历,如果需要的话自己可以为他写一封推荐信。秘书却摇摇头,餐刀在餐盘上刮得咯吱作响,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用餐区的其他客人突然扭头朝纪弘易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他们是和纪弘易同一批撤离出避难所的幸存者,都对仿生人在灾难中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   一名男性突然从餐桌前站起身,用力鼓着掌,大声说道:   “恭喜呀!”   其他餐桌上的客人也在这一刻加入到庆祝中来,他们为纪弘易高声欢呼,鼓掌时用力挥动着自己的双臂,脸颊涨得通红。   酒店大厅内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纪弘易一愣,同秘书一起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电视屏幕。   煋巢集团的仿生人在今天通过了政府的伦理审查。   纪敬又一次逃跑失败了。   他知道灾区的大多数民众已经被撤离到临省的酒店里居住,新闻记者在一家酒店门口拍到了纪弘易的身影,这意味着只要他能够走出学校,他就能见到纪弘易。   这次他采取了最为简单粗暴的逃跑方式——翻墙。   学校周围围设有高墙,他知道高墙上的铁丝网通了电,却没想到高墙的上半部分也通了电。这回他直接被电了下来,摔在墙下的草丛中。巡逻的高年级学生在草丛中发现了晕倒的纪敬,于是将他拖进了学校的模拟审讯室。   每天都会有学生因为经受不住严格的训练而试图逃跑,高年级学生们轮流站岗,在高墙附近巡逻,他们的乐趣之一就是教训试图逃跑的小娘炮,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不会通知学校,而是自己动用私刑。   纪敬被他们泼了两桶凉水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随即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绑在身后。他挪动两只膝盖,试图改变侧躺的姿势,面前的一名高年级学生立即抬腿踩在他腰上,将他重新压回水泥地上。   模拟审讯室外,望风的学生们早已见怪不怪,他们偷偷打开了电视机屏幕,将双脚翘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按动着手中的遥控器。   审讯室内的学长居高临下地看着纪敬,喝道:   “说,为什么逃跑?”   纪敬斜过眼,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脾气还挺大。”学长冷笑一声,从纪敬身上抬起脚,下一秒就狠狠踢在他的腹部。   纪敬本就靠墙侧躺在地上,这一脚踢在他身上,他连个缓冲的空间都没有,当即就痛得狠咳了几声。他一边脸颊贴着冰凉的水泥地面,咳嗽间缓缓屈起双腿,试图寻找站起来的机会,对方却发现了他的意图,提早一步踩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的喉咙压在墙角。   纪敬咬紧牙关,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的鼻翼剧烈地翕合着,脖颈两侧青筋暴起。学长顿时来了兴趣,以往抓到的低年级学生往往没一会儿吓得尿湿了裤子,他倒是没见过纪敬这么硬的骨头。   闹出人命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只是享受暴力和权威带来的快感。   学长不紧不慢地抬起脚尖,蹲下身,抓起纪敬湿漉漉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从地上拽起来。   “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纪敬大口喘息着,眼白布满血丝。   此时在审讯室外看热闹的另一名学生看清了纪敬的脸,他思索片刻,说:“他好像就是偷长官制服的人。”   “哦?真的?”学长揪紧纪敬的头发,像拎一块肉一样抖了抖,“是你偷的吗?你胆子还挺大嘛。”   纪敬的头皮被扯得生疼,他半睁着眼,抿起嘴唇,往对方脸上吐了口口水。   他的头发终于被人松开,身子随即倒回地上。落在他身上的乱拳如暴雨一般猛烈,纪敬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却始终一声不吭,犹如一块僵硬的木头。学长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又是抬脚狠狠一下踹在他的胸膛上,踢他就像在踢一块沙袋。   纪敬蜷起身体,试图保护自己的重要器官,他知道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剧痛让他头昏眼花,每一次呼吸,破裂的骨头都在反复划伤他的血肉。   审讯室外原本在看电视的学长们回过头来看热闹,却发现纪敬在地上咳出了血点,他们见情况不对,赶忙进来拉住同伴,劝道:“可以了,可以了。”   一名手握电视遥控器的学长蹲下身,抓起纪敬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一开始好好说话不就好了吗?非要挨打才行?”   纪敬虚弱地喘着气,用力眨了下眼,浑身的肌肉都在他看到审讯室外的电视时绷紧了。   方正的屏幕内,守候在酒店外的记者一窝蜂地涌上前,将刚从大堂里走出来的纪弘易堵在原地。   “煋巢的仿人类产品通过了伦理审查!”记者兴高采烈,似乎比新闻当事人还要激动,“太好了!”   纪弘易有些错愕,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热情的媒体,每一个人似乎都在为仿生人通过伦理审查而高兴雀跃。   记者继续说:“政府会分配资源帮助煋巢重建,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仿生人上市了?”   纪弘易讪笑两声,客气地说:“……谢谢,谢谢大家的关心。”   纪敬怔怔地望着他,纪弘易身材消瘦,面露倦色,难以想象他到底是如何挨过这一段漫长的日子。   “我们都十分期待煋巢的重生。”记者将话筒递到纪弘易跟前,“听说您还有一个弟弟,他会帮您一起管理煋巢吗?”   纪弘易面色一僵,似乎对这个名称的出现感到意外,“……不。”   “嗯?抱歉,我没有听清,你的意思是……”   纪弘易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站在原地,目光向下坠去,半晌后,才轻声嗫嚅着,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传闻而已,不是真的。”   说完他就和秘书一起扭头坐进电车之中。   记者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追问:“您是说弟弟是传闻,还是说他和您一起管理公司是传闻?”   秘书替他答道:“弟弟是传闻。”   纪敬瞳孔紧缩,一瞬间如坠冰窟,耳边嗡嗡一阵鸣响,仿佛突然被人打进地狱,半天回不过神来。   抓着他衣领的学长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道:“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   纪敬的脑袋低垂下去,他舔了舔带血的嘴唇,忽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怪笑在阴冷的审讯室中显得格外阴森。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逃跑吗?”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几名学长面面相觑。   “我可以告诉你……”纪敬低声咕哝了几句,然而谁都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呢?大声点。”揍他揍得最狠的学长冲到他面前,一把拽过他的领子,“你是不是在骂我呢?”   纪敬摇了摇头,嘴唇颤动着,似乎又说了几个词。   “大点声!”学长将一只耳朵凑上前。   电光石火之间,纪敬以双膝借力,猛扑上前,张嘴狠狠咬在他的耳朵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后,学长捂着耳朵连连后退,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没多久就盖过了纪敬咳在地上的血点。   “救我!救我!”他哭叫着寻求帮助,同伴们慌得像无头苍蝇,他们将他护送出审讯室,随后又折返回来,捡起被纪敬吐在地上的半只耳朵跑了出去。   纪敬却没有趁这个最佳的机会逃跑,他满嘴是血地躺在水泥上,出神地望着审讯室外的电视机,它正在播放一些无聊的广告,怪异的背景音乐远远地传来,在他耳朵里变成了无法被理解的电子信号。   体征圈的黄色信号灯因为闪动时间过长而触发了军校的监测器,纪敬当即被送往医护室,医护室又将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院。经诊断他断了两根肋骨,身上有大面积的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他回家修养,痊愈了再回学校。   纪敬终于有了出校的机会,他却告诉医生:“我可以在宿舍里修养。”   校长也听说了这一次恶性霸凌事件,他找到纪敬,告诉他当晚有一名高年级学生也被送去了医护室,他问纪敬是不是这个人将他绑到审讯室进行殴打。   纪敬却没有指认对方。   他虽然没有指认,对方却在一周后办理了退学手续,离开了军校。   几名围观的学长虽然没有退学,但是自此以后见到纪敬就绕道走。听说他们在宿舍门上加了三道锁。指认不指认的倒不重要,主要是怕纪敬报复心上来,半夜出现在床边,将他们的耳朵一一咬烂。   同年级的不少学生都知道纪敬受伤,他将高年级学长吓退学的事情更是传得有声有色。纪敬虽然在宿舍里躺了一个月,可是这一回在他们眼中,纪敬不是“虽败犹荣”,而是打了一场风光的胜仗。   这一咬,就让纪敬在校内咬出了“疯狗”的名声。 第52章   纪弘易对于政府愿意帮助煋巢这一事感到非常意外。城市的重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在这个资源紧张的重要关头,纪弘易认为如果自己是新闻发言人,他不会对某一个企业的兴衰做出评论——截至目前已有1.2万人在地震中死亡或失踪,失去至亲、流离失所的阴影仍然笼罩在许多人的头上,如果政府在这时展现出对煋巢的偏爱,难道不会引起民怨吗?   他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将会被更多人记恨,却没想到酒店门口被新闻记者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蜂拥而至,向纪弘易传达了这个好消息,接着迫不及待地询问起他下一步的规划。   除媒体外,还有不少群众守候在酒店门口,他们在看到纪弘易的时候激动地挥舞起双手,高举着手机想要多拍下一点画面,每一个人都面露喜色,好似都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与此同时,纪弘易和秘书的工作邮箱被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员工塞满,他们都愿意回来工作,哪怕会降薪、哪怕条件艰苦,他们也想为煋巢的重生添砖加瓦。   这一系列强烈的反响让秘书又惊又喜,他见纪弘易依然忧心忡忡,压低声音悄声说:“您别担心了,这是民心所向。您现在这么受欢迎,政府帮助我们重建对他们自己也有好处。”   果真如他所言,政府随后就向纪弘易提出了两个条件:   一是城市重建后,煋巢必须将总部迁回原址。   二是他们希望纪弘易可以优先他们的需求。如果将来再有这类重大灾难发生时,他们很有可能会征用煋巢的仿生人,到了那时他们希望纪弘易可以配合工作。   纪弘易答应了,他没有理由拒绝。   在城市完成重建之前,煋巢暂时被设置在临省的一栋写字楼内。政府主动提出为纪弘易提供技术支持,煋巢只需要将日常使用的设备列成一份清单,政府便会派人帮他们搜罗。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在外界看来,政府帮忙寻找临时落脚的写字楼就已经算得上是巨大的支持。   确认煋巢的新地址后,员工们从各地赶来、陆续入职,尽管他们的生活水平和从前没法比,可是光是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不再为人诟病,便已经足够满足了。   那些参与到救灾任务中的仿生人没有像原计划一样被销毁,而是被送去人手紧张的医院充当临时护工。它们已经在避难所里积攒了许多经验,比起人类护工,它们的忍耐力更强,在面对紧急情况时也更加镇定。就算是碰到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它们挨了打也不反抗、不吭声。在它们的设定中,自己受伤了还可以被修理,可是人类的心灵与躯体同样脆弱,根本经不起摔打。   灾民的精神世界依旧在不断崩塌,可是在仿生人送到医院之后,他们似乎又找回了一丝慰藉。   记者去医院里慰问伤员时,又一次拍到了这些仿生人,它们在医院里默不作声地跑上跑下。一位少年模样的仿生人被记者拉住采访,它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回答问题时支支吾吾,一根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好似当真是一位羞赧的人类少年。   问题答到一半,它一拍脑门,说要给病床上的姐姐送零食,转身一溜烟如飞地跑走了。   医生护士都对仿生人赞赏有加,他们一致认为仿生人在经过系统的训练后,可以被用于康复治疗,甚至说出了一句后来被不断引用的话:   “它们才是更完美的人。”   从这一天开始,“煋巢”与“纪弘易”成为了搜索热词。在最新的“末日一代”的投票中,为煋巢工作成为了他们的理想之一。仿生人的订单源源不断,有的人要排到几年之后才有可能拿到一只,他们在官网下焦急地等待着,不断向客服发去一封又一封的邮件。   煋巢恢复正常运转的那一天,纪弘易从电梯里出来,赫然看见办公区里挂上了红色的横幅。员工们一齐从隔间里站起来鼓掌,他们吹着口哨,互相击掌,然后涌到电梯口将他举起来架在肩膀上。   纪弘易一阵失重,随时就要向后倒去,四周随即就有人将手掌推过来,支撑着他的后背。   纪弘易希望他们将自己放下来,可是员工们却像听不见似的,举着他在办公室里游行似的晃来晃去。冷不防亮起的闪光灯晃了晃纪弘易的眼睛,他举起一只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看到秘书正站在不远处,拿着一只相机对着自己猛拍。   “这是在干什么?”他高声问道。   秘书拿下相机,笑眯眯地说:“我们在庆祝新的领导人的诞生。”   原计划纪弘易会在二十五岁接手公司,没想到一场重大灾难,让他在二十三岁不到的年纪就正式成为了煋巢的掌门人。   煋巢的崛起让无数公司看到了商机,他们争先恐后地投入到仿生人的设计与生产当中,希望可以从中分得一杯羹。煋巢的市场部为了抢占先机,在一次例会中提出,他们可以像当初售卖定制宠物一样售卖定制仿生人,顾客可以选择喜欢的样貌、年龄,或者直接将图片发送过来。根据之前在养老院进行的调查显示,人更容易对能让他们产生熟悉感的仿生人共情。   纪弘易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样好吗?”   市场部经理按动着笔记本键盘,投影仪随即切换到下一张PPT,“失去亲友的痛苦难以承受。在悲伤情绪的影响下,别说是工作效率受到影响,就连日常生活都有可能会成为问题。   “长期无法走出伤痛的人会受到焦虑、抑郁等情绪折磨,甚至有可能会出现厌世的想法。”经理语气一顿,环视整个会议大厅,在座的许多人都才从避难所撤离没多久,他们都目睹过避难所的惨状,都清楚厌世的乌云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笼罩了整座城市。   他总结道:“我认为仿生人于人类、于社会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慰藉。”   纪弘易一言不发,手中的触控笔在平板上敲下几个小小的黑点。在场的所有人都投出了赞成票,他想要否决这个提案,却说不出来具体原因。   他只是觉得不好。仿生人在创造之初只是作为更加智能的宠物而存在,虽然它们被证明可以弥补人手紧张的问题,可是它们的首要任务仍然是作为交互式的宠物陪伴在人类身边。   人类寄托在同类与宠物身上的感情截然不同,如果创造出样貌、性格与至亲极其相似的仿生人,它们会模糊人类与机器之间的界限吗?   这些问题每晚都会从纪弘易的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于是坐在电脑前登录了公司的邮箱。   最新一封邮件里,承受着丧子之痛的母亲在附件里贴上了十几张照片和视频。   他犹豫着,食指贴着鼠标,片刻后还是点开了第一个视频链接。   年轻的“末日一代”才刚升入高中,他穿着高中校服,站在纪弘易曾经出入的学校门口,一手比着胜利,一边催促母亲照相。   问了好几遍,才发现对方一直在录视频,原来这是母亲的恶作剧。他扑到镜头跟前,关掉了录像。   纪弘易见过这位母亲,她经常守候在写字楼门口,一旦见到他就会冲上前,泪眼婆娑地乞求他帮自己做一个和儿子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她会抓住每一个戴有煋巢工牌的员工,说自己就要熬不住了,请他们帮一帮她。后来保安只要在写字楼附近见到她的身影就会拿过对讲机,叫上几个同事牢牢盯着她,以防她继续骚扰其他人。   疼痛无法被分担,这名绝望的母亲只求能够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中寻得一片可以让她喘息、让她在夜晚勉强能够依靠的孤舟。   当她再一次扑到纪弘易的电车前、哀切地敲击着他的车门时,纪弘易降下车窗,告诉她:“我们马上就会开放定制版的仿生人。”   她被保安抓着两只胳膊,却还是难掩兴奋之情,“谢谢!我、我可以回家再提交一份订单……”   纪弘易摇了摇头,“我已经把你的邮件转发给工厂了,你很快就会收到它了。”他扭头对保安说:“你们别抓着她了。”   保安松开手,女人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目送电车离开。数秒后,她突然回过神来,仰起头嚎啕大哭,分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痛苦。   秘书升上纪弘易的车窗,“您还是小心谨慎点好,不要再轻易降下车窗了。”   纪弘易转过头,看到她被保安架在一旁的石墩上坐好,他听不到声音,却还是能够想象到她悲恸的哭声。   秘书打开腿上的文件夹,从中拿出了一张照片递过去。   “这是军校发来的近照,更多的我也要不到了。”   纪弘易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接过照片,连续说了好几声“谢谢”。   照片似乎是休息间隙拍的,纪敬背靠着走廊的栏杆,两只长腿交叉,一只胳膊搭在栏杆的扶手上。身边有几名穿着制服的军校生正在和他说话,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纪敬扬起一边嘴角,眼角微微眯起。   纪弘易盯着照片看了又看,然后弯腰拿过脚下的公文包,将它放进夹层中。   秘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为什么要和记者说自己没有弟弟?”   纪弘易半开玩笑道:“他不喜欢管理公司。”   “嗬!多少人想进煋巢都进不来呢!”秘书以为纪弘易这样回答是为了堵住记者的嘴,他随口问道:“今年过年他会回来吗?军校应该会放假吧?”   “他应该不会回来。”   “是吗?军校这么忙吗?”秘书喃喃道,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件,一眨眼就把这个话题抛到脑后。   “过年”这两个字却在纪弘易耳边不断回响。   他从车窗内看出去,排排路灯从他眼前匀速倒退,高楼林立直插云霄。这所为灾民提供临时住所的城市就同他自己的城市一般繁华靓丽,它同样有一座城市公园,城市公园里有一座椭圆形的人造池塘,池塘里养着拥有漂亮尾巴的锦鲤。   三年一次的春节,纪弘易却再也找不到和他一起庆祝新年的人。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读者问起弟弟在军校受难时,哥哥是否也会感受到疼痛,在这里想要稍微解释一下,兄弟间的通感是有距离限制的,后面也会讲到,不过哥哥前期车祸住院时,除了那个巴掌以外没有再感受到其他痛感,这也是在暗示有距离限制(毕竟弟弟平时不可能没有一丁点磕绊) 第53章   从避难所撤离后的第二周,管家终于联系上了纪弘易。当时纪弘易正是曝光度最高的时候,他的语音信箱爆满、电话时常占线,管家尝试了一天半,终于在第二天夜里拨通了他的电话。   纪弘易很是高兴,两人询问起对方的地理位置和身体情况。地震发生时管家所在的居民楼没有倒塌,他因此躲过一劫,身上只受了些皮外伤。撤离到避难所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机没有信号,根本无法联系上纪弘易。他只得四处向其他人打听,直到得知纪弘易的居民楼幸免于难,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煋巢大楼倒塌的消息,是他在震后第三天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那人不久前才被搜救队从煋巢附近的废墟里拉出来,他被送到急救中心抢救,苏醒后就哭个不停,嘴里嚷嚷着被煋巢掩埋的老婆。   管家一听,心立即凉了半截。   没想到几天之后,黑色的重型直升机盘旋在避难所上空,投下了一箱又一箱的仿生人。   煋巢大楼已经倒塌,有权限调动工厂存货的还能有谁?   管家以为纪弘易所在的避难所条件更好,与外界的通信更加发达,直到从避难所撤离之后,他才从网上看到纪弘易是如何将申请信递交到记者手中。   管家在电话里提出他可以购买车票赶往纪弘易所在的城市,纪弘易却拒绝了他。   “政府发给我们的救济金本来就不多,你别拿它买车票了,何况现在我也没有工资可以发给你。”   “您的身体情况特殊,多一双眼睛终归是好的……”   “这几年你还有见我受过伤吗?没有吧?”纪弘易说:“我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不用担心。”   管家沉默不语,他又想起了那份一线记者的采访。如果把他放在纪弘易的位置,他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纪弘易早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人依靠。   挂断电话前,他告诉纪弘易:“如果您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好。”   纪弘易放下手机,转头又和秘书联系上遇难员工的家属。那时他认定煋巢的命运已经无法被改写。公司账户下还有少量余额,他打算将它们全部分配给员工和员工家属。   当他知道政府会帮助煋巢重建后,他以为无数煋巢员工的生活可以得到改善,却没想到他自己的生活第一个天翻地覆。   一场自然灾害将他阴差阳错地推到了聚光灯下。煋巢的分析师在一次例会后偷偷告诉他,他身上的关注度已经超过了以往的总和。这一切都让纪弘易诚惶诚恐,他在采访中说道:希望大家能够将目光放到抗震救灾的医护人员和救援人员身上,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不值得获得如此多的关注。   此话一出,他再一次登上了新闻头条。人们甚至翻出他的开学致辞,称赞他浪漫、夸奖他的成熟。一夜之间纪弘易成为了“末日一代”的佼佼者,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期待一层叠一层地压在他肩上。   他开始躲避闪光灯,出入公司时他总会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临时住址被人泄露之后,他只得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秘书认为他睡在公司终究不是办法,曾经建议他多换几家酒店,纪弘易却总说公司比酒店安全,他在办公室的地板上铺上一张折叠床垫,拉过一张羊绒毯盖在身上,就算是搭起了一个临时床铺。   管家几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打来电话询问他的情况,纪弘易都说自己过得很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他早就失去了和纪敬之间的通感。过远的距离似乎切断了这种神秘的连接,纪弘易再一次跌回了灰色的世界之中。   这种反差在纪敬刚离家时还不明显,那时纪弘易尚且能够找到分心的可能,可是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边已经无人可以依靠时,痛觉缺失又开始一点点地麻痹他的神经。   他开始频繁地弄伤自己,有时是撞伤胳膊,有时被茶水间的开水在手心烫出一大块水泡。久而久之秘书不得不去打点写字楼里的医务室,请他们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出席新闻发布会之前,纪弘易想要将任务推给秘书,秘书则摇摇头,似乎已经对这种逃避习以为常。   “哪有秘书代表老板发言的道理?”他瞥了一眼纪弘易胳膊肘上的淤青,拿过一件长袖外套为他穿上,“……您走路时多少看着点啊,别老横冲直撞的。”   纪弘易被他推上发布会,刺眼的闪光灯晃得他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黑色的话筒一个接一个地挤到他嘴边,好似一座石头垒成的小山。他咽了下口水,努力撑开眼皮,后背冒出一层滚烫的薄汗。   纪弘易在临时办公室里一睡就睡了两年多。   两年半之后,煋巢终于迁回原址。当初政府提出这个要求时主要是为了吸引更多人回到城内,为了更快地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又在煋巢附近成立了一所国立大学、建立了许多高级公寓。果不其然,许多人看到城内的经济发展开始恢复,又带着家人一起回到故乡,寻找新的商机。   这一年纪弘易刚满二十五岁。同年煋巢决定扩张,在全国各地开展分公司。   员工们在纪弘易生日这天这天为他订购了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送到公司,他们在纪弘易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拉响了手中的礼炮。秘书将蛋糕从走廊推到他面前,接着为他带上一顶金色的生日帽。   纪弘易笑了笑,搁下手中的文件夹,在众人的歌声中双手合十,抵在下巴前。   欢快的生日歌在他耳边回荡,蜡烛的火光倒映在他眼中,犹如跃动的点点星火。   这一刻他想到的是纪敬。   纪敬已经离家五年了。除了偶尔从军队寄来的照片,他没有再听到过其他纪敬相关的消息。   一首生日歌唱完后,秘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提醒:“您别发呆啦,快吹蜡烛呀!”   纪弘易回过神来,前倾身体,吹灭了彩色的生日蜡烛。员工们分发完一次性纸盘,递给他一把塑料餐刀,等着寿星给他们切蛋糕。   秘书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几瓶香槟分发给其他人,他们在纪弘易分蛋糕时一边欢呼一边猛烈地晃动着酒瓶,几个酒瓶塞如子弹般从瓶口/射出,乒哩乓啷地撞在天花板上,浅金色的香槟酒喷得地毯上到处都是。   今天的煋巢大楼难得热闹。刚迁回城内时大家都忙着搬家,现在可算是找到一个机会庆祝了。他们都是共患难过的同事,因此在庆祝城市重建之时,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夜里九点多,纪弘易从公司离开了。秘书说今天是他的生日,理应早点回去,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纪弘易被他亲自送出办公室,只得拿着自己的电脑包坐电梯下楼,来到地下停车场。   他喝了一杯香槟,本来就酒精不耐受的身体微微泛红,上车后他调低靠背,以缓解自己的不适。   董事会知道他在临时办公室里睡了两年的地板以后为他安排了一处隐秘性较高的高级公寓。为了防止他的地址再次被人泄露,现在煋巢的所有员工都由公司的商务车接送上下班,这样的话如果想要在众多一模一样的电车内找到纪弘易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如此,纪弘易还可以在车内的显示屏上看到四周的情况:如果有车辆试图跟踪他,电车会启动反侦察系统——用秘书的话说,就是在路上多转几圈,直到把对方甩掉为止。   刚刚重建的城市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纪弘易仰头朝窗外看去,煋巢旁边新建的写字楼里最近入驻了新的商家和公司,有几排窗口现在还亮着,不知道是不是新入职的员工在加班。   酒精让纪弘易感到一丝微醺,他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颊,重新靠在冰凉的车窗上,忽然看到一位模样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正站在路边遛狗,对方一手插兜,一手拽着狗绳,正在等待交通灯转绿。   现在最年轻的“末日一代”也该有二十岁了,这人怎么还穿着高中校服一样的运动服?纪弘易眯了眯眼,抻长脖子,终于看到了对方空荡荡的脖颈。   他嗤笑一声,从唇间吐出一团浅淡的酒气。没想到他连自家的仿生人都没有认出来。   自从仿生人通过伦理审查,它的发展速度可以称得上是迅猛。初版的仿生人虽然容貌俊美,但是接触时间稍长一点便会发现它们的性格非常单薄。作为交互式宠物而存在的它们性格温顺。比起普通宠物,它们能够自己打理自己,不需要主人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比起仿生宠物,它们拥有与人类无异的相貌,更容易让人产生亲切感。因此在设计之初,煋巢的工程师会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它们的容貌上,拥有精致外表的娃娃总会在市场上受到偏爱。   这两年间煋巢收到了许多反馈,市场调研的结果显示,脸蛋已经不再是煋巢仿生人的核心竞争力,人们开始想要更像人类的仿生人——他们希望仿生人会反驳、会生气、也会对他们的话语和动作产生更像人类的回应。   纪弘易花了许多时间研究这些反馈,他发现提出这一类需求的人和其他只想要漂亮玩偶的顾客不一样,他们心中有一道想要复制的影子。   在那之后,煋巢在购买选项里加入了一份含有130道情景题目的问卷表,乍一看它十分繁琐,可是对于这些顾客来说,虽然这一类定制仿生人的费用几乎是普通仿生人的两倍,他们依旧会抽空仔细完成这张问卷表,满怀期待地按下“提交”。   只不过依靠问卷表做出的仿生人仍旧与他们心目中的影子有区别,购买者心中总是留有遗憾,因此设计出的仿生人总是停留在他们眼中最完美的一面。   就像被纪弘易藏在家中的“小敬”一样,它永远停留在十九岁时的模样。 第54章   现在城内的交通基本恢复正常,许多高楼都已经修复完毕。政府为了鼓励大家回到城内,最近发布了新的补贴政策。不过目前来看所有公寓的入住率仍旧较低,绝大多数窗口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从马路上看过去好像一栋栋黑色的鬼楼。   夜里十点多,纪弘易到家了。公寓的地下车库里停了十来辆电车,其中可能还有几辆属于值班员工,真正的住户屈指可数。他拎着电脑包朝电梯口走去,空荡荡的车库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公司为他安排的住所隐秘性较高,它位于公寓的最顶楼,所使用的电梯也和其他住户区分开。公寓顶层是直升机场,不过因为纪弘易暂时没有使用私人直升机的需求,顶层便一直空着。   电梯指示灯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声,专供顶楼住户使用的电梯停在了最高一层。纪弘易走出轿厢,在玄关处换上拖鞋,忽然发现今天家里安静得出奇。   客厅里没有开灯,沙发上也看不到人影。他放下手中的电脑包,穿过玄关的走廊,手指指尖顺着光洁的墙壁一路滑过,公寓内的灯光便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他在一间卧室门口站定,抬起手腕敲了敲门,轻声问道:“你睡了吗?”   等待数秒后,却没有得到回应。纪弘易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朝门缝里探进一只眼睛,床上却是空空如也。   他的心脏突然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打开卧室里的灯,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可能留下的线索。   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成立。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视线也焦躁地晃动起来,浑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灯光开始静悄悄地熄灭。   客厅的吊灯最先暗了下去,紧接着是厨房和走廊,一根食指指尖顺着纪弘易方才摸过的墙壁轻轻点过,所到之处都被黑暗笼罩,好似一个能够吸收光源的黑洞。   到最后,卧室里的灯也不声不响地熄灭。纪弘易猛然回过头,竟然看到小敬捧着一只奶油蛋糕站在他面前。   “生日快乐!”它走到纪弘易面前,暖色调的烛光在它脸上打下了柔和的光影。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纪弘易长舒一口气,眼里漾起笑意。   如此细微的动作立即被小敬检测到了,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你以为我跑了?”   “不是……”   小敬“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追究,而是将蛋糕递到纪弘易跟前,说:“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   “……你记得?”   小敬眉毛一挑,“我当然记得。”它催促道:“许完愿了再吹蜡烛。”   纪弘易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将双手十指相扣抵在下巴前,闭上眼之前又认真地打量了小敬几眼,似乎在确认自己面前真的站着一名仿生人。   “谢谢。”他对小敬说。   小敬“啧”了一声,“跟我客气什么?”它又将蛋糕往前推了推,“快许愿。”   纪弘易点点头,默不作声地阖上眼皮。   不久前他才在公司里许过愿。那些愿望与纪敬有关、与煋巢有关、甚至与仿生人有关。现在当他站在没有欢呼声与酒杯碰撞声的房间里时,他想:我也该为自己许一个愿。   小敬站在纪弘易面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橙色的烛火倒映在它漆黑的瞳孔里,好似两朵闪动的花火。   过了一会儿,纪弘易睁开双眼,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   小敬转身打开卧室里的灯, 接着拿出被它垫在蛋糕下的盘子和刀叉递过去。   “你来切蛋糕。”   纪弘易将蛋糕放在房间内的书桌上,切下一块水果最多的蛋糕递给它。   小敬将盘子推了回去,“你得先给自己切才对,这一块是你的了。”   “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第一块该给你自己切。”小敬随手指了指蛋糕,“我吃那一块就好了。”   “行。”纪弘易弯下腰,切下一块奶油最多的盛在盘子里。小敬接过蛋糕,在地毯上盘腿坐下,用银叉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好吃吗?”纪弘易问他。   小敬点点头。   “怎么弄的嘴上都是。”纪弘易拿过一张纸巾擦掉它嘴角上的奶油,接着在地毯上坐下。小敬见状便挪动着屁股,挨在他身边坐下。   蛋糕吃了两口,它忽然扭过头,眉心微微皱起。   “你喝酒了?”   纪弘易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有……”他随后意识到对方能够知道自己在撒谎,于是抿了下嘴唇,低声说:“喝了一点。”   小敬搁下盘子,凑到纪弘易身边使劲闻了闻。面对突然靠过来的仿生人,纪弘易不禁缩了缩自己的脖子,没想到对方不由分说地握住他一只胳膊将他拉到跟前,接着将微凉的鼻尖贴在他脸颊边嗅了嗅。   “喝了一点是多少?”   “……喝了一杯香槟。”   小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下次少喝点。”   纪弘易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下次不喝了。”   听到这句话,小敬的心情才有了一点提升,它重新拿起盘子,说:“你今天回来得还挺早。”   纪弘易本来想说是秘书提早让他回家,话到嘴边则变成了:“这样不就能早点见到你吗?”   小敬动作一顿,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它转头看向纪弘易,问:“真的?”   “真的。”   笑意顿时在小敬的眼角绽放开,“你以后都可以早点回家吗?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   “……我尽量。”   小敬舔了下嘴唇上的奶油,能够得到一个“我尽量”的答复也足够让它高兴了。   纪弘易吃着蛋糕,忍不住偷偷打量坐在他身边的仿生人。   它几乎和十九岁时的纪敬一模一样。皱眉时它的整张脸都会阴沉下去,说反话时又会勾起一边嘴角;如果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它笑起来时会将两只虎牙都露出来。   它喜欢吃巧克力,喜欢将双腿懒懒地架在茶几上,和纪弘易说话时会微微歪过脑袋,想事情时又会眯起它那双狭长的、黑色的眼睛。   以前如果有外人在场纪敬会称呼纪弘易“哥”,只有他们俩时便会叫他“哥哥”。纪弘易在设计时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不过因为小敬无法出门,根本见不到其他人,它只会叫他“哥哥”。   仿生人的程序框架由那份含有130道情景题的问卷表组成。程序在小敬四周画下了方正的格子,它的行为、动作可以在这个格子内自由变动,可是无论它如何接近纪敬,它永远都不会跳出这个格子。   只要纪弘易下达了命令,无论是什么原因,它都不会踏出这座公寓。   这也是它和纪敬之间的最大区别。   小敬突然问他:“刚刚你许了什么生日愿望?”   纪弘易回过神来,慢吞吞地说:“我想做个普通人。”   “什么意思?”   “我不想出名,不想活在聚光灯下了。”   “我也不想你活在聚光灯下。那些记者怎么像跟踪狂似的,天天堵在你们公司门口?”小敬停顿一下,提议说:“要不你以后都在家里远程上班吧?这样就没人骚扰你了。”   “这不太可能。”   小敬转了转眼眶里的眼珠,“要么下次你带我去公司,我帮你应付他们。”   “你准备怎么应付他们啊?”纪弘易好奇地问。   小敬挥舞了一下自己的拳头,“用这个。”   纪弘易忍俊不禁,“那煋巢就得上社会新闻了。”   “我开玩笑的。”小敬咧嘴笑道:“我可以拦在你身前,不让他们靠近你。怎么样?你下次带我去你的公司看一看吧?”   这不是小敬第一次提出想要出去的请求,纪弘易摇了摇头,没有答应。   小敬不屑地撇了撇嘴,将手中的叉子在盘子上绕着圈地刮来刮去。   明明它只是一名仿生人,自己不需要过多地考虑它的心情和想法,可是纪弘易看着它因为失望而垂下的脑袋,还是感到一丝愧疚。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那么想要出去?”   “对啊。”   纪弘易想了想,说:“会有机会的。”   “什么时候?”   “等到闪光灯不再围绕我的时候,我就带你出去。”   “说话算数?”小敬的眼神猛然亮了起来。   “说话算数。”   只可惜他不该在这天说出自己的生日愿望。这是个忌讳,人们害怕自己一旦将愿望说出口,它便没了成真的可能性。可是对于刚搬回城内没多久的纪弘易来说,那时他当真以为自己的心愿即将成真——以前记者们会将长枪短炮架在临时办公楼的门口,现在他们想要堵纪弘易,则得跟着他一同回到城内。虽说这些成本对某些报社来说算不上什么,不过目前来看,守在煋巢大楼门前的记者仍然比以往少了许多。   除此以外,重建后的城内人口稀少,纪弘易不需要担心被太多路人围观、拍照,也不需要在出行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连煋巢的数据分析师都告诉他,他很快就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过不了几年仿生人便会成为与手机一样常见的个人物品,等到群众对它们习以为常,纪弘易身上的关注度终将会散去。   可是纪弘易怎么都没有想到,在他生日之后没多久,一张出现在新闻网站里的长名单直接将他卷进了旋涡中心。线索的提供者声称这些人都是接受过“自杀审判”的受害者。起初人们以为三流通讯社为了博出位不择手段,竟然会在都市传闻上做文章,然而他们随后便发现这其中有不少人曾经被警方通报失踪。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个审判日期,而这个日子又刚好与他们的失踪时间吻合。   传闻中残忍可怖的“反自杀团体”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太阳底下,民众的恐慌情绪更是在他们看到纪弘易的名字时涨到了最高。   一场与他相关的“自杀审判”彻底掀翻了整个社会舆论。   诡异的是,纪弘易对这场审判毫无印象。 第55章   “自杀审判”的受害者名单刚一登上新闻网站便被迅速撤下,然而已经有人将所有信息截图,这份无从辨别真假的长名单如病毒一般在各大论坛和匿名聊天室里流传开来。它长达数十页,每一页里都列有受害者的姓名、年龄、性别、以及审判日期。举报者表示自己是一名中途加入组织的成员,而“自杀审判”已经持续多年,真实的受害者数目很有可能比名单里还要多出数倍。   在这封匿名信中,举报人说自己命不久矣,公开这些信息时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在信中详细介绍了“自杀审判”的运作方法:   和传闻中一样,并不是每一个命悬一线的人都会接受审判。“反自杀团体”会从一个人体征圈变红时所处的位置、环境、以及整件事情的因果来判断他是否有自杀倾向。像车祸、谋杀这一类自身无法预测的意外往往不会引起组织的怀疑,然而当一个人完全有能力躲避危险,却没有这样做的时候,他被盯上的可能性则会非常高。   组织会在行动前调取受害者的身份信息、家庭关系、以及意外发生时的监控录像。他们会仔细研究所有相关信息,如果他们怀疑受害者有自杀倾向时,无论受害者身在何处,他们都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带走,送上法庭。   审判的最终结果将由陪审团决定。陪审团一共有二十五人,每一次审判时法官会随机召唤十二名成员登上法庭。如果被判定无罪(没有自杀嫌疑),受害者会被抹去记忆、原样送回;而那些被宣判有罪(有自杀嫌疑)的人则从此下落不明——这似乎是举报者最不能忍受的一点,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被送去医院接受治疗,还是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反自杀团体”的运作方法终于浮出水面。举报者声称自己是陪审团中的成员,他公开这些信息的动机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地震之后,“王”还在允许他们进行这种不人道的审判。他的一名亲人在地震后精神受创,治疗许久却一直不见成效,最终不得不被送上法庭、宣判有罪。   审判进行时法官特意将他排除在外,直到数天之后,他才发现亲人失踪。他想找陪审团对峙,只可惜审判进行时大家都佩戴有面具与变声器,如果没有法官的召唤,他根本无从得知其他成员的下落。   他觉得自己受到背叛,公开这封匿名信时多少出于一种报复心理。   不过比起举报者的动机和“反自杀团体”的运作方式,那一句与“王”有关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磅炸弹——   “王”与这一切有关。   这个反人类的恐怖组织在“王”的允许下对自杀未遂者进行审判。   举报者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什么,然而民众已经从信中提炼出了一条最为重要的讯息:   所谓的“反自杀团体”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民间组织,而是实打实的政府。   “鸡蛋事件”发生之初,统治者联合军队迅速控制了这些辐射性的“鸡蛋”,然而不可逆的损伤已经造成,比起基因上的变异,“鸡蛋”所导致的精神和心理创伤则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在这之前,全球的人口出生率本就在屡创新低,“鸡蛋事件”似乎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古怪的发泄口——   繁衍本是生物的本能,然而被人告知“一切都没有意义”的后果是很可怕的。人世间的所作所为,无论是贡献、还是罪恶,都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这种虚无感如附骨之疽,迅速腐蚀着人们的精神状态,带来了一连串失控的连锁反应。   世界各地爆发了大规模暴 乱,群体自杀不断发生,丧文化席卷全球。   前两年对于统治者来说非常艰难,据说他一夜白头,曾经因为过劳而数次晕倒。他提出了体征圈的设计理念,将所有社会福利与之捆绑,又起草了相关法案,实行全民免费医疗。那段时间里所有电视台的公益广告都在播放自杀热线的电话和心理咨询师的办公室地址。   有人认为统治者满嘴谎话,于他来说一切不过是一场政 治游戏,可是他们还未来得及掀起更大的波澜便被悄悄镇 压,封住了嘴巴。   娱乐活动开始收紧,世界的发展重心围绕生育展开;口粮与贡献挂钩,民众的生活逐渐被工作填满。政府提倡大力发展生物科技,相关专业的学生和学者会在方方面面得到优待。统治者甚至给出了诱人的保证:一旦解决生育难题,所有人的年假将会被延长至二十五天,而每周的标准工作时长也会从七十个小时降至四十个小时。   自由近在眼前,幸福似乎触手可及。   社会最终从动荡不安逐渐走向和平发展,统治者在这个动态平衡的过程中寻得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群众开始对他感到好奇,然而他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代表他发言的有时是政府的工作人员,有时则是帮他传话的主流媒体。人们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年纪几何,除了他的姓氏,民众对他一无所知。   他似乎有意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连慰问灾民时,前往医院的也都是政府发言人。有一段时间内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人推测说这个王先生根本就不存在,统治他们的很有可能是一个高级AI,他们都是被数据和代码操控的工蚁。   或许是为了打消人们的疑虑,有一年国家电视台联系上他,请他说一两句祝福语。统治者向所有人道了一句“新年快乐”,他依旧没有在镜头中露脸,不过听声音像是一位中年男性。   自此以后,很少有人再花心思猜测他的真实身份。生育难题尚未解决,在人类的共同命运前,这个话题实在是微不足道。民众逐渐接受了他的神秘,甚至是理解了他的神秘——世界随时有可能迎来动荡不安的日子,他这样做是即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政府的崇高使命。   久而久之,大家谈论到统治者时都用他的姓指代他。   他们称他为“王”。   可是当人们发现“反自杀组织”其实是一条被他豢养的,他们感到失望、恐惧、和愤怒。受人敬仰的“王”不是一直在宣扬生命的神圣性吗?他不是致力于抓捕这个组织吗?他怎么会做出如此残忍的罪恶行径?   他们想要向政府求证,可是没有主流媒体敢为他们发声。他们联系上发表这份名单的通讯社记者,记者却缄口不言,甚至否认了这份名单的真实性。   官方越是沉默,阴谋论传得越是广泛。民众最终将目光投向了纪弘易,他原本不是这场风波的主角,可是作为名单上的唯一一名公众人物,他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大家的保护对象。   他们发现纪弘易被审判时,正是煋巢集团遭受到猛烈抨击的时期,或许他受到了太大的打击,才会产生自我伤害的举动。好在老天保佑,让他逃过一劫。人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言可畏,他们差点害死了一名年轻的“末日一代”。愧疚、怜悯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纪弘易身上。不少人自发性地回到城内,聚集在煋巢大楼的门口,扬起写满标语的旗帜为他声援。   所有人都盼着纪弘易出来说话,就连公司员工都忧心忡忡地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纪弘易开始躲避与其他人的交流,他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除了秘书,其余人一律不得进入。   秘书推掉了近期的所有采访,下班时他拿来围巾和帽子,将纪弘易裹得几乎看不见脸,然后亲自将他送上电车。   就连回到公寓后纪弘易都是一步三回头,他生怕自己被人跟踪,下车后便一路小跑冲进电梯,直到走进家门口,才敢将围巾和帽子取下来。   小敬关掉电视,从沙发里坐直身体,“回来得这么早啊?”   “嗯。”纪弘易换上拖鞋,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卫生间,他弯下腰,将脸埋进掌心的水流里,大脑开始放空。   小敬的声音却冷不防将他拉回现实。   “你听说最近的‘自杀审判’了吗?”   纪弘易将脑袋从手心里微微抬起,水珠压在他的睫毛上,让他一时睁不开眼。他伸手关上水龙头,拿过一旁的毛巾盖在脸上,淡淡地应道:“嗯。”   “那是真的吗?”   简单一句话便挑动起纪弘易敏感的神经,他将毛巾按在洗手池边缘,两只手握成了拳。他抬起头,望着镜子里站在他身后的小敬,未擦干的水珠顺着他的鬓角向下滴去,他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都要来问我?”   小敬一愣,垂下眼皮,默不作声地向前走了几步,接着伸出两只胳膊,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我不问了,哥哥,你别生气。”   它将下巴抵在纪弘易的肩窝里,眼睛微微闭着,嘴里喃喃着:“哥哥,你别生气。”   温热的怀抱将他环绕,纪弘易心里猛地一阵酸涩,才刚冒头的怒气一瞬间便烟消云散。   他低下头,将手中的毛巾对折又展开。   “……我不是想要对你发火。”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今天在家做了些什么?”   小敬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忽然开口说:“你最近不要出门了。和我一起呆在家里,好吗?”   纪弘易一怔,好似被人说出了心中所想。他已经无法再应对外界的关注,面对如此诱人的选择时,他已经没有力气说“不”。   沉默许久后,他望着镜子中的小敬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作者有话说:   下次加更:海星满2万or评论满2千(*^▽^*)   顺便点个【关注】作者专栏叭!这样更新/开文都可以收到提醒啦。 第56章   纪弘易向公司请了两周的病假,需要他参与的大部分会议都被取消或推迟,秘书只将最重要的几场留在了他的日程表上,纪弘易依然可以在家中参加会议。   “你好好休息。”秘书嘱咐他:“别看新闻,别刷手机。有急事我会给你打电话。”   等到纪弘易挂断电话,一旁的小敬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跑到客厅里,切断了家中的网络系统。   “最近你什么都别看。”它说:“你的任务就是在家休息。”   纪弘易早已习惯了忙忙碌碌,现在突然一下空闲下来,他的身体似乎一时还适应不了。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发低烧,他的体温一直在37.5度徘徊。其实除了嗜睡,他自己并没有觉得身体难受,高热带给痛觉缺失患者的不适感比正常人要低,是小敬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体温变化。   断网后的世界里不再充斥着永远不会消停的会议提醒和信息铃声,纪弘易睡醒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他睁开双眼,盯着被夕阳染红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接着披上毯子,慢吞吞地走到落地窗前。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飘来荡去,偶尔被一阵路过的寒风向上猛推,便调转方向漂浮起来。这阵怪异的北风从纪弘易窗前刮过,他面前的雪花便转着圈地朝天空的方向飘去,仿佛时间倒流后的异世界。   纪弘易不喜欢冬天,每到这个季节他都会咳嗽、气喘,浑身说不上来的难受,仿佛有人在敲打他身上的关节。听小敬说雪会持续下一整晚,到了明天早上城内将会是白雪皑皑、银霜遍地。   他伸出右手贴在紧闭的窗户上,手掌仿佛随时就能穿透玻璃,抓住那些向上飞舞的雪花。他向前走出一步,贴在窗口前,仰头朝上看去,似乎想要去寻找雪花飞往的方向,可惜另一阵料峭的寒风从天空压下,一转眼间雪又恢复正常,开始慢慢悠悠地向下坠落。   纪弘易忽然眉头一紧,收回压在窗口上的右手捂在嘴前,咳了好几下。他试图隐藏住自己的声音,却没想到自己越咳越狠,喘息声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漏出,他不得不拉过毯子的一角捂在嘴前。然而小敬早已听到房间内的动静,它急匆匆地推开门,赫然看见纪弘易光脚站在窗前,身上就批了件薄薄的毯子。   纪弘易一阵心慌,“我才起来……”   “你光脚站在地上,能不咳嗽吗?”   纪弘易见他眉头一拧,赶紧走到床边坐下,将被子盖回身上。   小敬抬起纪弘易一只手腕,拿过床头柜上的测温枪,将它对准他的手腕内侧。   “三十七度七。”它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你继续睡着,我给你泡杯姜茶。”   纪弘易实在是睡不着了,可是他话还没说出口,小敬就踢踢踏踏地跑出了卧室。他穿上拖鞋想要跟出去,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套上一件毛衣才出去。   他悄悄穿过走廊,看见小敬正背对着他在厨房里忙活。它比纪弘易高,捣鼓姜茶时后背微微弓起,隐约能够看到背部的肌肉线条。   纪弘易心想:他明明和纪敬一起学的拳击,怎么纪敬却比他强壮那么多?   小敬转身去烧热水,余光突然扫到走廊里的身影,它抬眼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纪弘易一怔,十九岁的仿生人脸上还有着稚气的少年的影子,它和相片里穿着军装、轮廓深邃的男人仍旧不太一样。   定制仿生人的更新频率比普通仿生人要高出许多,不过这种更新往往不是系统上的维护或升级,而是因为顾客想要为它们增加更多的性格特点。   问卷表的单薄性再一次显现出来。有的顾客更是提出了“导入记忆”的请求。   明明定制仿生人已经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复制出人类的身体,它与真人间的不同之处依然会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悄悄渗出。   它没有过去的记忆,因此在主人情不自禁地提起往事之时,它困惑得不知所措。这大概也是最让人恍惚的时刻,无论人类如何欺骗自己、如何在梦境之中闭眼沉沦,梦醒之时,现实挥来当头一棒,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满身伤口紧跟着疼痛起来。   所以纪弘易从未在小敬面前提起纪敬的名字,他甚至从来不说过去的事。   应该退回仿生人,不再沉溺于回忆中吗?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可是从未有人将产品退货。   每年都会有顾客退回基础款的仿生人,可是煋巢还没有收到过任何定制仿生人的退货要求。   透明的烧水壶里鼓起咕噜咕噜的气泡,小敬见他半天不说话,道:“你去床上躺着,我一会儿把姜茶端去卧室。”   纪弘易摇摇头,“我睡了一天了,不想睡了。”   小敬拿过烧水壶,将开水灌进茶杯中,“……行,活动一下也好。”它扭头问纪弘易:“你想吃点什么?我叫楼下送上来。”   “都可以。”纪弘易走到沙发旁坐下。   “那我随便点了。”小敬擦干手上的水,手指在冰箱上轻轻点了一下,门上的屏幕便被唤醒,眼花缭乱的菜式从它手下一一滑过。   等它下完单,姜茶也泡得差不多了。它握着茶杯的杯柄,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拿过一块小小的方巾垫在杯底。   “半个小时后他们会把菜送上来。”小敬将姜茶放到茶几上,“过一会儿再喝,现在太烫了。”   纪弘易“嗯”了一声,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小敬瞥了一眼,发现他盘腿坐在沙发上,两只脚踝全部露在外面,于是扯过一件毯子盖在他腿上。   纪弘易按了几下遥控器,发现电视却一直黑屏,“怎么什么节目都没有?”   “因为我把网切断了。”   “你怎么把网切了?”   “你的秘书不是不要你上网吗?”   “电视节目也不能看吗?”   “不行。”小敬说:“谁知道你看了什么东西以后又开始瞎想?”   “我不会的。”   “不行。”   “……”   “看看电影好了。”小敬从他手中拿过遥控器,“我存了不少电影,可以离线观看。”它选中一部老电影,转头问他:“这个怎么样?”   纪弘易看了一眼屏幕,他不知道电影拍的是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   小敬摸了摸茶杯,发现它没有那么烫之后便将它递给纪弘易。   “谢谢。”纪弘易双手接过茶杯。   “你再跟我说谢谢我就生气了。”   “我错了。”纪弘易笑了一下。   他低头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茶水,嘴唇贴在温热的杯沿边轻轻抿了一口。   小敬伸手在沙发后的墙壁上摸了一下,客厅便彻底暗了下去。   窗外雪还在下,漫天纷飞的雪花在被月光照亮的阳台上打下纷乱的影子。偶尔有一两辆电车从马路上驶过,黑色的车轮在雪地中压下笔直的印痕,不过很快便被新的雪花覆盖。   “冷吗?”小敬将毯子往纪弘易身上扯了扯。   “没有。”纪弘易屈起双腿,双手捧着杯子,将杯底搁在膝盖上。   “你别想这想那的。”小敬靠在他身边,“你现在在放假,不应该为其他事烦恼。”   小敬的确了解他,尽管两人在家从不讨论“自杀审判”,也不猜测舆论风向,纪弘易却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这件事。   如果信中所说的审判流程是真的,他在暴风雪来临前独自走出家门,在雪中徘徊直至晕倒,这会被组织标记为高度自杀倾向。联想起他自己的审判日期,那时他还在住院,“反自杀团体”极有可能在半夜将他从医院带离,送去审判。   纪弘易端起杯子喝了两口姜茶,他在脑海中努力搜寻着住院期间的所有细节,忽然想起了那名一直守在他病房门口的男青年。   当时他不理解医院为何要派人看守他的病房、甚至是限制他的出入。询问医生时,医生也只是说:“安全起见。”   纪弘易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也许所有医院都和“反自杀团体”有合作关系,他们会帮忙安置、甚至是控制有自我伤害倾向的病人。等到病人恢复得差不多了,组织便会将人带走,进行审判。   可是有权利控制医院的除了“王”,还能有谁?   纪弘易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认为名单是假的。   名单上还会有其他幸存者吗?他们会对审判有印象吗?就算没有印象,如果审判日和他们的受伤、或者住院日期接近,他们应该能够同纪弘易一样推断出信的真实性。   可是事情发酵到今天都没有名单上的人出来说话。   纪弘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从虎口逃生,他只知道现在所有人都盼着他露面,盼着他讲述自己的遭遇。   可是他哪里敢说话?他突然一下站在了“王”的对立面,成为了对抗“王”的最佳证人。   他不能说话。 第57章   在“自杀审判”被爆出一周之后, 政府发言人终于代表“王”出面接受采访,他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边框的方形眼镜。面对将自己环绕的长枪短炮,他神色自若地说:“‘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亵渎生命的行为,请大家不要轻信假新闻。”   “那份审判名单是真的吗?”记者将话筒推到他嘴边。   “不过是别有用心之心之人想要挑拨‘王’和民众之间的关系罢了,各位千万不要中了他们的圈套。”   “煋巢集团的纪弘易为什么消失了?你们处理掉他了吗?”   发言人微微蹙起眉心,“我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有人问道。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们公司。”   “我们问过了,煋巢说他正在养病——这是真的吗?”那人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   发言人转头看向他,“你想要说什么?”   “他是不是已经遭受到你们的迫害?”   “我们绝不会做出这样不人道的事情!”   “据说地震时许多避难所都有人失踪,他们是不是都被你们的‘反自杀组织’抓走了?”   “胡说八道!”   提问者摸向自己的体征圈,“‘王’为什么对体征圈如此痴迷?这里面到底还装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发言人面露愠色,“体征圈的设计初衷是为了保护民众的生命安全……”   提问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以惩罚自杀未遂者的方式吗?”   “以尽力拯救每一个生命的方式。”   提问者面向记者,高声道:“是吗?举报信中显示许多人最后一次的出现地点都在医院。我们都知道医院是被严控管控的地方——”他看向发言人,食指指尖指向他的鼻尖,“没有你们的允许,‘反自杀组织’怎么有机会将人带走?”   发言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冷声道:“你已经被阴谋论冲昏了头脑,无论我说什么,‘王’在你眼中都是十恶不赦,不是吗?”他扬了扬手,一旁的保安迅速上前架住提问者的胳膊将他往会场外拖,“我不能容忍你继续扰乱公共秩序。”   提问者被迫离开坐席,他扭过头,尽力抻长脖子对着身后的记者大喊:“我要求取消体征圈,将生命的控制权交还给我们!——”   发言人转向台下的记者,正色道:“十分抱歉,我没想到今天会出现这样混乱的情况。我知道大家心中都有同样的困惑。”他顿了顿,继续道:“‘王’一直致力于拯救每一条生命,提出体征圈的设计理念之后,他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向着未知不断探索,以至于落下了顽疾。我相信在场的各位都记得‘鸡蛋事件’后的动荡与纷争,我认为各位也不会否认‘王’在维稳中做出的巨大贡献。”   记者会到此结束,然而政府发言人的这一席话并没有完全打消民众心中的疑虑,他们在网络上不断@煋巢集团的账号,呼唤着纪弘易的名字。尽管秘书几次声明他在养病,可是在这个敏感的关头,纪弘易的消失几乎是坐实了“被迫害”的猜想。   “自杀审判”持续发酵,然后在第二周达到了顶峰:一名失踪人员的家属出现在媒体面前,他们没敢直接控诉“自杀审判”,而是表示自己的亲人常年在高压环境下工作,以前的确出现过自 残倾向。他们将亲人送进医院,没想到之后就失去了和对方的联系。医院总拿治疗为借口,不让他们和亲人相见。   短短一分钟的采访却在全国各地掀起了腥风血雨,民众走上街头,手中高举着纸牌、或滚动字幕,大声表达对“王”和体征圈的不满。政府随即动用警卫队平息抗议活动,民众因为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冲突很快升级成暴 乱。   从政府发言人出面讲话到群众游行、打砸抢烧之间只用了两天的时间。至此,纪弘易对于外界情况一概不知,秘书体贴地保留下所有信息,开会前还不忘提醒其他与会者,不要在纪弘易面前提起任何与会议无关的消息。   纪弘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风暴中心,更不知道许多民众打着支持他的名义在街上游行。人们对“王”失去了信心,而“自杀审判”的受害人、地震发生后不求回报、不图名利的纪弘易则成为了他们的精神领袖。   “简直疯了。”秘书站在窗边,垂眼望着聚集在煋巢门口的密密匝匝的人群,“他们想要害死纪弘易吗?”   他转头就给纪弘易打了电话,借口说办公室最近装修,粉尘很多,让他再在家多呆两周。   “别上网,别看新闻。”秘书像往常一样嘱咐他。   “好。”   纪弘易挂断电话,看向不远处的小敬,“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敬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张,不过它很快便镇静下来,摇摇头说:“没有。”   “最近城内的人似乎比以前多了。”纪弘易站到窗边,朝楼下看了一眼。   “可能是更多的人准备回来定居吧。”小敬说。   城内刚重建没多久,煋巢门口又布设了维护秩序的警卫队,动荡的硝烟暂时没有吹到纪弘易这里,然而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已经严重妨碍到其他城市的正常运行:交通受阻、商场关门,首都的政府大厦门口人山人海。原本人们只是举着滚动字幕在楼下静坐,可是到了凌晨时分,一个自制的燃烧瓶瞬间点燃了火药味弥漫的政府大厦。   火焰很快被扑灭,暴力冲突却在不断激增,要求“王”出面的喊话声不绝于耳。警卫队接到命令,他们不能暴力镇 压民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进行反击,然而愤怒的民众仍旧在向政府大厦突进,他们拿来了家中的棒球棍,有的则直接捡起地上的石块用来自卫。拆卸下来的电车车门被他们握在手中,作为保护自己的盾。   “让他出来说话啊?躲在里面算什么东西?”他们朝对抗他们的警卫队队员喊话:“你们以为‘王’在乎你们的性命吗?你们为什么还要为他做事、当他的狗?”   事态发展到半夜,已经有三十多名警卫队队员受伤,他们身上的装备也都被示威者抢走。破碎的燃烧瓶在政府大厦前燃起一长串的火焰,仿佛一条条蜿蜒的火舌。   几只催泪瓦斯在这时悄悄滚进了游行队伍中央,燃烧时滚起的白色蘑菇云大范围扩散开来。有人高声呼喊着让大家捂住口鼻,然而许多人已经将刺激性的催泪气体吸进气管,他们痛苦地跪倒在地,五官扭曲,涕泪满面。有人侥幸从催泪瓦斯的攻击范围内逃出,可是才刚跑出没几步,便撞上了半透明的防爆盾。   抬眼一看,来者身上所穿的制服和警卫队截然不同。   “是军队!”他们惊恐地叫道。   军队可没有警卫队那么体贴。有示威者拿着抢来的警棍试图攻击,还没碰到军方便被防爆盾毫不留情地砸在脑门上,当场晕厥。   燃烧瓶和催泪瓦斯扬起的浓浓烟雾几乎将整个政府大厦隐藏起来,此时大多数示威者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他们捂着口鼻趴在地上,几名持有燃烧瓶的年轻人也已被警卫队压倒在地,紧紧捆住了双手。   浓烟逐渐消散,政府大厦门口一片狼藉,游行队伍溃不成军。   “差不多了?”   一道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悠悠响起。   “差不多了。”军队中有人回答他。   纪敬“嗯”了一声,抬起胳膊挥了挥手,警卫队便开始大规模逮捕今晚的暴力示威者。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军队的首要任务是保护政府大厦不被入侵,他们围绕大楼站成了一个圈,剩余的人则分散在游行队伍中,帮助警卫队更好地进行工作,以及应对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   纪敬背着一把自动步枪从人群中走过,枪口直指黑色的夜空,他的战术靴从碎玻璃上碾过,不断踩出细碎的破裂声。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黑影从他身后闪过,它朝纪敬冲去,只可惜还没碰到他的头发丝便被一把扼住了喉咙。   纪敬眯起双眼,发现它的脖子上没有体征圈。这是一只陪同主人参与游行的仿生人,此时对他发动攻击大概是将军队当成了试图加害主人的敌人。   纪敬收紧五指,抬高手腕。仿生人呼吸受阻,脚尖点地,它扭动着肩膀试图挣脱,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纪敬上下打量它两眼,问:“你是哪家公司的机器人?”   仿生人脸色发白,只能从喉咙间挤出几声破碎的嘶吼。   纪敬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又问了一遍:“你是哪家的机器人?”   仿生人闭上眼,咬紧牙关不说话。   随后它的左胸口被人轻轻点了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心脏一旦受伤,便会马上死掉。”他凑到仿生人耳边悄声说:“你想让主人亲眼看着你死掉吗?”   仿生人睁开惊恐的双眼,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哆嗦着嘴唇说:“煋巢……”   “哦?”纪敬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脸,“那你倒霉了。”   话音刚落,一把银色的军用匕首被他从腰间抽出,直直插进了它的心脏。   仿生人的心脏在受到致命攻击时会立即停止供血,进入待机状态,它的创口几乎不会有任何出血。刀柄随即被纪敬向右旋转九十度,它张大嘴巴,浑身痉挛性地抽动两下,瞳孔猛然涣散开,四肢无力地垂下。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一名中年男子挣脱束缚,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起,不料警棍下一秒就敲在他的膝盖上。他重重摔倒在地,警卫队随即扑在他身上,牢牢控制住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男人目眦欲裂。   纪敬松开五指,仿生人掉在他脚边,身体软得好似一滩泥。他将匕首收回黑色的刀鞘,“你看到了,它想要攻击我,我不过是在自卫。”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男子,他挣动两下,又被警卫队再次按回地面。鲜血从他的额角滑下,他抬起头,盯着纪敬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你们都是‘王’的!”   纪敬将仿生人踢到一边,仿佛它挡到了自己的路,他不仅没有否认男人的控诉,还走到对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说的没错——”他微微笑道:“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第58章   纪弘易的日程表一般都由秘书安排,会议议程和需要浏览的资料都会被提前发送至他的邮箱。一项有关“特殊订单”的会议将会在今晚九点进行,纪弘易点开会议邀请,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任何会议相关的内容,他甚至无法查看发送者的邮箱地址。   他觉得奇怪,于是给秘书发了条消息:“今晚九点的会议内容是什么?”   秘书在自己的电脑上打开纪弘易的日程表,说:“今晚您的日程表是空的。”   “是吗?”纪弘易按动着鼠标,然而会议邀请中的“取消”一栏是无法选中的灰色。   “您今晚要开会吗?”秘书好奇道。   “不……”纪弘易喃喃道:“可能是Bug吧。”   此时是晚上八点半。他关上屏幕,拿过桌上的平板,点开一项新发来的邮件仔细浏览起来。   当时针转向九点,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突然被唤醒。纪弘易掀起眼皮,会议邀请的提醒正在屏幕的右下角跳动,他握住鼠标,点了几下红色的“叉”,然而蓝色的会议窗口并没有消失,反而隐去了“关闭”的选项。   纪弘易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的电脑被病毒攻击,他当机立断强制关机,却没想到片刻后电脑又自动重启。   他看向右下角,会议邀请的窗口依旧在不停闪动。   犹豫片刻后,他戴上耳机,点击了“接受”。   会议的发起者并没有开启摄像头,纪弘易只能在屏幕上看到软件的默认头像,他试图将秘书拉进会议室,可是他的鼠标却像是出了故障一样,定格在屏幕中央无法移动。   这下纪弘易更觉得自己被病毒攻击,他顿时后悔万分,正准备弯腰去拔电源,耳机里却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好,纪先生,很高兴您能够参加这场会议。”   纪弘易动作一顿,松开电线,在办公椅里坐直,他将无线耳机往耳朵里推了推,一声不响地盯着灰色的默认头像。   对方继续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您聊一聊订单的事。”   纪弘易终于想起来这场会议的内容为“特殊订单”,他沉声问道:“什么订单?”   “我们想要定制一批仿生人,希望可以得到您的帮助。我现在就将照片发送给您。”   语毕,屏幕右下角跳出一个文件传输的窗口。纪弘易刚想说自己没法控制电脑,就见白色的鼠标自己移动到了“接受”上。   鼠标滚轮开始自动向下滑去。文件中大约有几十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一个人都配有三到五张脸部的特写照片。此时纪弘易并没有仔细去看文件内容,他不断在内心琢磨下一步的计划,直到现在,他都觉得电脑那端坐着一名想要索要赎金的黑客。   “您觉得完成这批定制仿生人最快需要多长时间?”对方问道。   “我还需要看看这些照片……”   纪弘易试图拖延时间,他勉强将注意力投放到面前的屏幕上,突然发现每一套照片旁边都写有一个名字。   其中有几个名字格外熟悉。这些人名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碰撞出火花,在半空中划下纵横交织的痕迹。当文件滑到最底端时,纪弘易浑身一个哆嗦,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起来了。这些都是“自杀审判”的受害者。   “你是谁?!”   耳机里突然安静下去,一阵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他深吸一口气,道:   “你是‘王’。”   对方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您觉得完成这批定制仿生人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纪弘易仔细分辨着耳机里的男声,他努力将其与电视上“王”的声音做对比,可是紧张的情绪将他全然笼罩,他既想不起来“王”的声音,也无法确认耳机里的声音是不是做过特殊处理。他哆嗦着手摘下耳机,同时悄悄拿过一旁的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你为什么要复制这些人的脸?”纪弘易强装镇定。   “你们也会问其他顾客这么多私人问题吗?”对方的声音从电脑旁边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男人听起来有些困惑:“我没有那么多要求,我只想要一批和他们外貌一样的仿生人就够了。”   “你应该不只是想要仿生人吧?否则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他们的名字?”纪弘易用食指指尖抵在手机边缘,将它往扬声器那儿推了推,“你明明知道我在‘自杀审判’的名单上。”   对方没有说话,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声。   纪弘易再次问道:   “你是不是‘王’?”   这一回对方答道:   “我确实姓王。”   纪弘易一阵心惊肉跳,他前倾身体,将两只胳膊撑在办公桌前,好让自己坐得离扬声器更近。   “那份审判名单是真的吗?”   扬声器里传来一段滋滋的电流声。   “是真的吗?”纪弘易再次问道。   “这与我们今天的会议无关。”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纪弘易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们审判过我。”他抬起头,视线仿佛能够穿透屏幕,看到坐在对面的男人,“为什么我没有记忆?”   “你没有自杀倾向,保留这些记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些被判定有自杀倾向的人,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在接受治疗。”   “什么样的治疗?”   “对他们好的治疗。”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这件事?”   “他们的精神状况还不稳定,媒体的曝光可能会加重他们的病情。”   纪弘易愣了愣,“你为什么需要仿生人?”   “仿生人在面对闪光灯时不会恐慌,它们可以代替这些病人,证明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你只是想要它们帮你平息舆论。”纪弘易冷声说:“你说他们在接受治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男人轻笑一声:“如果我真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草菅人命,我为什么要推行体征圈、实行免费医疗,为什么要批准你的申请信,马上将军用的重型直升机提供给你们使用?”   “可是‘自杀审判’没有你的允许不可能进行下去。”   “这也是无可奈何,许多人不会自愿接受治疗。”   纪弘易一时语塞,他思忖片刻,随后压低声音,“我有一点想不明白。”   “是什么?”   “你应该不会想让大家知道‘自杀审判’的事吧?你完全有能力封锁所有人口失踪的消息,可是这几年每年都会有失踪的新闻登上主流媒体的网站,你为什么会允许他们渲染这种恐怖氛围?”纪弘易越说越是心惊胆战,他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你试图将对‘自杀审判’的恐惧根植在人们心底,这样他们自杀的可能性就会降低,对吗?”   扬声器里传来几声重重的呼吸声,这次男人没有否认。   “是。”   纪弘易想起了那名陪审团成员,“曝光长名单的人现在在哪儿?”   “这与你无关。”   纪弘易蜷起左手,五根手指在裤腿上抓出螺旋状的褶皱:“他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对方的声音猛然冷了几度,似乎感到被冒犯。   纪弘易张了张嘴,这是个蠢问题,他根本无从确认这话的真实性。他想起了举报信里的内容。他不知道被判定有罪的受害者到底身在何方,他只知道无数人被迫与家人分离,而传闻中他们会被关在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接受灌食——纪弘易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王”为了根植恐惧而编造出的虚假信息,还是都市传闻里的唯一真相。他甚至在这一刻对自己被审判的遭遇感到愤慨。   “我不能帮你。”   “为什么?”   “我不能帮助你进行这种不人道的审判,何况我也不知道名单上的人是否真的如你所说,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是为了你的弟弟呢?”   这句话好似一道平地里轰然炸开的响雷,纪弘易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愣了许久之后才怔怔地问:   “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外面的人进入城内是重罪吧?”男人缓缓说道:“他占用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资源不说,现在又加入了军队,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和外面的人有联系,试图带领他们攻占我们的城市?”他猛然压低声音:“他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一连串的罪名压得纪弘易眼前发黑,根本喘不过气来,“他不会这样做……”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男人冷声道:“你和他早就没有联系了吧?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纪弘易的头颅逐渐低垂下去,冷汗打湿了他的头发,剧烈的心跳声仿佛随时要刺穿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将手抵在办公桌的抽屉上,那里都装着纪敬的照片。   “你放过他……”   他低垂着目光,不敢去看面前的屏幕,他怕“王”发觉自己的恐慌,更怕对方发现自己下意识堵住的抽屉。会议室里是一片漫长的、令人感到不适的沉默。   久久过后,纪弘易苍白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传出:   “我会帮你。”   “你不用表现得这么勉强,我们不会亏待你。”   纪弘易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机械性地重复说:   “我会帮你……你放过他。” 第59章   黎明时分,云层稀薄,太阳从地平线上稍稍探头,首都的一半天空被黑夜笼罩,另一半则被黎明的光线浸染。一夜之间,政府大厦前扬起的硝烟被风吹得一干二净,橙红的光线照射在大厦一侧的单向玻璃上,乍一看好似一面橘红色的镜子。   警卫队守卫在政府大厦门口,附近的道路已经被他们全部封锁,非政府工作人员一律不得进入。警用直升机在上空巡逻飞行,驱散一切有可能出现的非法集会。   据说暴乱当晚有三百多人被逮捕,可是网上却查不到任何相关消息,“王”出动军队的事也变成了一个无法查证的谣传。虽然政府没有明令禁止其他城市的游行活动,但是一旦有人开始打砸抢烧、扰乱社会秩序,他们便会被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标记,分配到他们名下的所有资源也会被全部收回。   这一天,在煋巢大楼守候数日的民众终于如愿以偿地等来了纪弘易,他们将黑色的商务车堵在马路对面,将身体贴在车窗上,试图看清里面的乘客。   警察立即赶来疏散人群,他们拿着大喇叭呵斥蜂拥而来的人群。   “你们堵在这儿他怎么下来?!”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乖乖向后退去。警察用身体组成两面横穿马路的人墙,终于为纪弘易勉强让出一条道来。   电车是无法再往前行驶了。人们屏气凝神,静候片刻后,电车的车门终于被纪弘易推开。欢呼声立刻在耳边爆炸开来,警察组成的人墙顷刻间便被人流冲散。各大电视台的直播画面中,纪弘易脸色苍白,手足无措地向后退了两步,然而后路已经被人浪堵死,他无法再回到车内。   警察立即改变策略,他们站到纪弘易身边,手拉着手将他围在中心,护送他朝公司门口走去。与此同时,在秘书的安排下,煋巢的保安也从公司门口开始疏散人群。   “您这几周都没有来公司,请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最近‘自杀审判’传得沸沸扬扬,您认为这是真的吗?”   “纪先生,请说几句话吧,我们都很担心你。”   记者的提问中又掺杂着其他人的声音,它们来回撞击着纪弘易的耳膜,让他连头的不敢抬起,他将视线牢牢压在脚尖,汗水很快便打湿了他的后背。   “我们都会支持你、保护你的!”   “别害怕,纪先生!我们会保护你的!”   “是呀,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人浪猛然向前推进,纪弘易一个脚步不稳,不得不伸手扶在警察的胳膊上,他闭了闭眼,站定后才继续朝前走去。世界开始颠倒、响彻云霄的欢呼和声援变成了沉重的铁索。短短一条马路,纪弘易却走了二十分钟,他站在煋巢大楼的门口转身向后看去,人们挥舞着双臂,高举着自己的手机,闪光灯从四面八方不断亮起,他却木楞愣地站在原地。   “纪先生,您这几周都去哪儿了?”   年轻的女孩举着话筒从保安胳膊下钻过,秘书立即喝道:“哎!赶紧把她拉走……”   纪弘易却伸手接过了话筒。   保安愣在原地,他看了看纪弘易,又看了眼秘书,秘书使眼色让他把话筒拿走,没想到纪弘易抬起手腕,将话筒举到嘴边。   “我最近身体不适,所以在家休养了一阵。”   话一出口,便像是落入激流中心的石子,静谧的涟漪以纪弘易为圆心,一圈又一圈地向外荡漾。许多人被堵在马路上动弹不得,他们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前一秒还在和身边的同伴交头接耳,没想到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好像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讲话。   一时间人头攒动的煋巢门口万籁俱静。年轻的女记者也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忙回头朝身后看去,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纪弘易身上。   纪弘易轻声问道:“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女孩反应过来,问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您听说了最近的‘自杀审判’吗?您认为审判名单是真的吗?他们真的审判过你吗?您还有审判时的记忆吗?……”   她像是害怕自己马上就要被保安拖走,急急忙忙地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纪弘易张了张口,似乎不知道应该从哪一个问题答起。摄像机拍到他抿了下嘴唇,低头思索片刻后,抬眼看向面前的记者,“我听说了,可是我不认为这是真的。”   女孩一脸诧异,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便听纪弘易说:“信中的审判日期与事实不符,那时我正在学校准备毕业,怎么会从老师、同学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可是其他人的失踪日期都和审判日期吻合……”   “这些信息一直都是公开的,将所有人的失踪日期整合成一张名单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女孩哑口无言,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请各位不要再过多地猜测这件事了,我不希望大家因为我和‘王’发生冲突,更不愿意看到大家因为我而受伤……”纪弘易顿了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不值得获得如此之多的关注。”   他将话筒递回女孩手中,女孩抬起头,困惑地自言自语:“你没有被审判吗?”   “我没有被审判。”纪弘易看着她说。   秘书当机立断,伸长胳膊将纪弘易往身后推,“谢谢各位的厚爱,纪先生身体才刚恢复没多久,请大家留给他一点私人空间吧,谢谢了!”   煋巢的自动门刚一关闭,喧嚣的声浪又以门口为圆心向外层震荡,前方不断传来“没有审判”的声音,人们回过头将信息自动传递给身后的人,说完他们又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们仰头望向雄伟的煋巢大楼。在太阳的照射下,银色的Logo熠熠生辉,镂空的球体正以顺时针方向缓缓转动,而球体下则有四根弯曲的银色钢柱:其中两根被固定在雕塑底座,支撑着上方的庞然大物;剩余两根钢柱则沿着球体表面向上延伸,好似两只试图扶稳球体的手。   四根弯曲的银色线条组成了一个抽象的火柴人,它的两条腿一前一后,仿佛被身上的重物压弯了腰。   人潮终于在夜晚来临前散尽,城内的警察得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煋巢的保安也不需要日夜提心吊胆。当晚,游行队伍寥寥无几,全国的示威者数量减少了百分之七十五,首都的政府大厦前不再火光闪烁、硝烟弥漫。   城内也在这一天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煋巢门前的火柴人目睹了疯狂的人浪,却对此无动于衷,它依旧低垂着头颅,紧张地注视着脚下的道路。晚风从镂空的球体中穿过,却无法将它的速度降低一丝一毫。   秘书看向窗外,海上信号灯依旧眨动着静谧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要是知道你说两句话就能将他们打发走,一开始就叫你回公司了。”   纪弘易放下手中的便函,淡淡地说:“我做不了什么,这件事只能等‘王’出面解决。”   秘书忍不住抱怨道:“他要是真想解决早就解决了,怎么会等到现在都不发声?”   纪弘易没有说话,白色的触控笔被他夹在指间,左右不停晃动。   事实上,“王”到最后都没有对“自杀审判”的风波发表任何看法,这样离奇、且匪夷所思的传闻好似根本不值得他关注。不过在纪弘易露面之后没多久,主流电视台便播放了一份拍摄于疗养院的视频。在视频中,穿着病服的男女正在花园里晒太阳,他们中有的人坐在轮椅上小息,有的则在原地高抬腿,似乎在锻炼身体。   之前接受过记者采访的家属也在这时说自己已经见到亲人,并对之前发表的言论感到抱歉。他们没想要制造事端,只是不知道拒绝病人和亲属见面是医院和疗养院可以行使的正当权利。   暴 乱中被逮捕的示威群众被全部释放。冲突停止后,被没收的资源又被重新分配下去。这一场风波中虽然有民众受伤,却没有人受到严重惩罚。   论坛和匿名聊天室里开始有人质疑“反自杀组织”的真实性,就像纪弘易说的:将所有人的失踪日期整合成一张名单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然而整件事情中的最大疑点仍然在“失踪”上:如果是因为生病住院,亲属应该知情,他们为什么非要说病人失踪,并刊登新闻?   很快就有人给出了答案:有些人可能当真有自毁倾向,他们被救下后便被强制送入疗养院接受治疗。现在社会压力大,大家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谁有闲工夫关心自己的亲人到底有没有生病?何况电视台也说了,疗养院有权利拒绝亲属探亲,“自杀审判”的都市传闻又传了这么多年,他们当然有可能以为亲人已经遇害。   “我们都被耍了!”有人义愤填膺地说:“下次我绝不会被牵着鼻子走了!”   短短几周时间,“自杀审判”便从人人都要啐一口唾沫的惊天阴谋变成了子乌虚有的流言。   人们的生活逐渐回归正常,城市又变成了一个在真空中自转的完美球体。每周七十小时的标准工作时常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大家不断在内心自我激励:只要解决基因难题,幸福触手可及。   令人惊喜的是,煋巢集团在次年宣布会为全国的疗养院免费供应仿生人,它们将会陪伴在病人身边,参与到他们的康复治疗。集团还会在各地建设煋巢医院,在这些医院里,仿生人将会取代护士和护工,帮助病人安心休养。   不仅如此,煋巢还成立了丰厚的助学基金,鼓励学生继续探索生物科学。   虽然政府已经为相关专业的学生免去所有学费,但是每年仍旧有不少人因为家庭原因而早早开始工作。有了如此丰厚的奖学金,他们便不需要再为了生计而发愁。   不同于其他要求学生毕业后必须为自己工作的公司,煋巢只要求学生在每学期结束后向公司提供成绩单;对于已经参与到研究项目中的学生,他们同样可以向集团申请补贴。   煋巢才刚迁回原址一年,人们都推测纪弘易会广纳贤才、扩张企业,而不是投资医疗项目、建立助学基金。这一系列的行动都超出了民众的期待,现在他们看向纪弘易时,眼里都带了些仰慕的情绪。   只有煋巢的管理层知道,“王”以煋巢的名义推动、落实了这些计划,而其中的绝大多数资金和资源也都由政府提供。   秘书自然是非常高兴。煋巢被“王”认可,现在又得到了政府的支持,将来一定是顺风顺水、蒸蒸日上。   只有纪弘易自己知道,他已被推上神坛。   “王”不好在敏感事件发生后以政府的名义进行任何大动作,处于上升期的煋巢便成为了他的傀儡。   就连纪弘易也一样。   他已是“王”的。   作者有话说:   “天之骄子” 第60章   一晃眼,地震已经过去八年。这期间城内重建完毕,经济稳步复苏。煋巢集团属于首批搬回城内的企业,它吸引许多人回到家乡,不少临省的居民更是举家搬到这里定居,现在城内的人口数量竟然已经接近地震前的水平——这实在是令人惊叹,在无法繁衍的社会中,城内的人口数量不仅下降最为缓慢,近两年竟然还呈现出持平的趋势。   其他城市的市长向“王”委婉地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他们的人口不断减少,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人们被煋巢所吸引。市长们认为煋巢集团有过度营销的嫌疑,这会影响到其他城市的经济发展。   “王”没有响应他们的诉求,这不在政府的管辖范围内。   政府发言人则说:“解决生育难题才是根本办法,不要总想着用营销抢夺人口。”   短短一句话就把市长们堵了回去。逆转变异基因并非易事,谁也不知道科学家们何时才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他们只能先邀请煋巢将分公司设立在他们的城市,以此减缓人口下降的速度。   理论上来说,现在所有资源都由政府严格分配,人口分布的差异并不会对地方经济造成严重影响。市长们更多地是眼红城内的社会环境。   到了上下班的点,城内的市中心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人行道边都是脚踩自动平衡车的白领。虽然大家和以往一样神色匆忙,可是城内却永远比其他地方繁荣、热闹——   尽管它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空旷。   或许这也是许多人愿意搬到城内居住的原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同自己一样焦虑、孤单,似乎也能稍稍缓解心头的苦涩。   纪弘易记得自己刚刚搬回来时,他的公寓停车场里只有十几辆电车。煋巢大楼旁的写字楼里也是鲜有人员出入,从马路上看过去,好似一栋栋鬼楼。   现在要是赶上热闹的节日,城内还得提前封锁道路,谨防踩踏事件发生。在其他市长看来这可真是个“奢侈的烦恼”。   鉴于煋巢将总部设于城内,这里的仿生人普及率也是全国最高。它们可以是无人超市中的导购,也可以负责公寓的前台工作。仿生人承担了许多维持城市运转的基础工作,不过它们在上市之初的意义依旧没有改变:   仿生人的首要存在意义是陪伴在人类身边。   走在城内的街道上时,经常可以看到陪同主人逛街、吃饭的仿生人。在设计之初它们需要经常充电,受伤时还会露出身体里的零件。科技发展到现在,仿生人有血有肉,而不再是不会流泪、不会流血的机器。   现在仅靠肉眼已经无法分辨它们与人类之间的区别。在不采用骨髓测试*的情况下,快速分辨仿生人有两种方法:   一是观察它们的脖子上是否佩戴有体征圈,这是最容易的一种方法。当然不能排除有逃亡的真人类混入城内,不过在强制要求所有公民佩戴体征圈的社会里,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种方法是打穿它们的心脏。仿生人的心脏内含有极其精密的零件,普通的医院CT无法达到鉴别仿生人的目的。为了尽可能多地降低损伤,仿生人的心脏会在受到致命攻击时立即停止供血,进入待机状态。如果有人打穿它们的心脏,它们的创面几乎不会有任何出血。   当然也会有人直接询问对方是否是人类——这已经成为了所有搭讪的开场白。仿生人性格迥异,要是碰见一个不想说实话的调皮鬼,被耍的可能性则非常高。   以前纪弘易承诺过小敬,等到闪光灯不再将他环绕,他便可以带小敬见识外面的世界。只可惜“自杀审判”之后,他的曝光率只增不减,煋巢楼下长期有蹲点的民众,他们都想要见纪弘易一面,能够说两句话更好。这导致纪弘易每次出行时都是万分小心,小敬更是无法踏出家门半步。   好在它不像人类,就算常年被困在固定的空间里,无法获得自由的苦闷也不至于对它产生心理上的严重创伤。一旦纪弘易给它带回一盒新口味的巧克力,它便会暂时把自由抛之脑后。   上一次春节,纪弘易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大家都选择在这个难得的假期回到家中,与亲人一起庆祝新年的到来。这一天太阳才刚落山,街上的行人就已经寥寥无几。所有商铺和餐厅都已经关门,只有清扫大街的机器人还在马路边忙忙碌碌。   趁着街上人少,纪弘易在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问小敬:“你想不想出去转转?”   小敬一听到“出门”两个字,眼睛都明亮起来,它风风火火地跑回卧室套上毛衣,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跑到纪弘易跟前,高兴地点了点头。   纪弘易像往常一样全副武装,他戴了帽子、口罩、和足以遮住他半张脸的围巾。两人乘坐电梯下到公寓大厅,小敬一路小跑,率先冲出门口,满目琳琅的红灯笼随即点亮了它的双眼。它站在空旷的人行道边抬头向上看去,今夜月朗星稀,夜空寒冷却清澈。   纪弘易缩起脖子,将半张脸藏在围巾后,他已经记不得这是小敬陪在他身边的第几年。他的年龄不断增长,每一年的新闻发布会上,他的台词都比去年要成熟、完美。仿生人却从来不会变老,少年的稚气从未从它身上褪去。   十九岁的仿生人扬起下巴,兴奋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眼底里是藏不住的欢欣。   一只松鼠弓着背用力刨着地上的泥土,小敬追上前,踢踏的脚步声惊得松鼠连跑带跳地爬回树梢,惊恐地俯视着下方的仿生人。   “你看到它的尾巴了吗?”小敬转过头,对纪弘易说:“毛绒绒的。”   纪弘易说:“看到了。”   小敬脚步轻快,脑袋左右转个不停,它试图将所有漂亮的细节收进眼底。两排灯笼将地面染上一层朦胧的红纱,不知道是因为寒风还是光线原因,两人的脸蛋都是红彤彤的。   纪弘易不紧不慢地跟在它身后,冷不防想起了刚进城的纪敬。   他第一次带纪敬出门时,纪敬的眼神里更多地透露出警惕:他将运动外套拉到下巴,紧张兮兮地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言不发地跟在纪弘易身后,像是生怕被其他人发现自己黑户的身份。   重建后的城市已经和原本的模样大相径庭。纪弘易望着小敬的背影,忍不住想:以前这条路叫什么名字?他也和纪敬一起走过吗?   街道冷冷清清,小敬的心情却十分高昂。以前它只能站在家中的阳台上观赏星星,现在站在地面上时,天空变得离自己更加遥远,这让它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渺小得好似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   小敬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指向东南方向的夜空。   “你看,天狼星。”   纪弘易站在它身边,同它一起望向一望无际的夜空。其实那不是天狼星,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你最近不是刚设立了提供给航空航天专业的学生的奖学金吗?等到他们造出宇宙飞船,我们就可以冲破大气层、飞往外太空。”小敬眯起两只狡黠的眼睛,“你为他们提供了奖学金,他们应该最先给你做一艘飞船,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一起逃离地球。”   “逃离地球?”   “是啊,逃离地球,逃离人群。”小敬说:“还有闪光灯。”   可是对于仅剩下九十年时间的“末日一代”来说,这个愿望是那样遥不可及。   “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   仿生人对于“命运”、“灭亡”等一系列抽象的宏观词语认知较浅,它们甚至对死亡没有清晰的概念。在它们的理解中,当时间趋近于无穷,无论什么疯狂的想法都会有成真的可能。   就像造飞船一样,当时间趋近于无穷,人类终将有移居外太空的能力。   夜空中飘起了小雪,纪弘易从口袋里抽出左手,抬起手腕,掌心朝上。   几片六角雪花落在他的指尖上,顷刻间便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小敬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它捏了捏纪弘易的手心,皱了皱眉头,“手怎么这么冰?冷吗?”   “没有……”   小敬自顾自地脱下外套,搭在纪弘易身上,“这样好点没?”   “我没事,你穿就好。”   “我又不怕冷。”它捉住纪弘易一只手,搭在自己裸露出的脖颈上,“你看,我身上可暖和得很。”   仿生人的颈动脉在皮肤下轻轻搏动着,高热的体温几乎要融化他冰凉的手心。小敬还在问他冷不冷,说话间白色的雾气从它唇间悠悠吐出。纪弘易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孩,红灯笼的光线照在它脸上,他都能看到对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他怔怔地抬起手腕,将手掌贴在它的脸颊上。小敬的瞳仁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的指尖是仿生人粗硬的、不好打理的黑发。   “纪敬……”   小敬一怔,接着“嗯”了一声。   它知道纪弘易叫错了自己的名字。   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坠落,灯笼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扯成模糊的一片。仿生人的五官逐渐变得朦胧,纪弘易的眼神有了片刻恍惚,他向前走出一步,似乎想要仔细看清面前的人。可是等到他看清的时候,他又闭上双眼,将双臂从小敬的腋下穿过,接着将头靠在了它的肩膀上。   他的呼吸声沉重,听起来好似哀伤的吁叹。   作者有话说:   骨髓测试:该设定参考《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在本文中,骨髓测试仅作为一种复杂的、耗费时间的官方鉴定而存在,对剧情无推动作用。文中不会出现具体的测试流程,该设定的存在意义是为了证明人们无法从物理上轻易分辨仿生人。 第61章   近期阴雨绵绵,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阳光无法穿透黑云,阴沉的光线长时间笼罩着城市。走在街道上时,头顶的乌云仿佛随时就要向下塌陷,如洪水一般淹没街道,抽空所有氧气。   各大居民楼和办公楼内的“太阳室”正在对所有人开放,只不过比起十年前,如今前往“太阳室”休息和社交的人寥寥无几。从去年年底起,每周的标准工作时长被调整至七十五小时,生育这两字所带来的压迫感比几朵乌云要严重得多。   金色的闪电将整片天空点燃,城市在黑夜和白昼间迅速切换。半梦半醒间,纪弘易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已经无心搜寻声音的来源。虚空中好似有人捏住了他的气管,他张大嘴呼吸着,胸口高高起伏,两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小敬俯下身,握住他的双肩轻轻晃了晃,“你还好吗?”   它这样一晃,纪弘易终于从梦境中挣脱,他睁开双眼,上半身随即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抓住小敬的胳膊,惊恐地喊了一声:“纪敬!……”   阴冷的月光下,面前的五官和记忆中的容貌重叠在一起。纪弘易困惑地睁大双眼,接着微微歪过头,小心翼翼地问:“……纪敬?”   他一刻也不敢眨眼,十根手指越收越紧,生怕对方还未来得及回答自己的问题便从他眼前乍然消失。   小敬垂下眼皮,说:“哥哥,你抓疼我了。”   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将卧室照亮得如同白昼,电光石火之间,纪弘易看到了它空荡荡的脖颈,他浑身触电般的抖了抖,然后收回双手,望着自己的掌心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失望的洪流陡然将他吞没,他抬眼看向小敬,仿生人的胳膊被他抓出了抓痕,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突然伸手推开小敬,颤声说:“出去。”   小敬屈起一只膝盖压在床边,低声问他:“做噩梦了吗?”   纪弘易呼吸急促,惊恐地命令道:“出去!”   “怎么了?你不想看见我吗?”   太像了——这个念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理智的弦突然绷断,懊恼的火苗直冲太阳穴,顷刻间点燃了所有交织的情绪。   “出去!”纪弘易吼道,一只手指向门口,“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   小敬沉默片刻,终于在床前站直身体,“……我会出去。”   它转过身,走出两步后,站在门口对纪弘易说:“需要我的话就叫我。”   纪弘易没有说话,他屈起双膝,将身体蜷成一团,脑袋低垂着,几乎是压在膝盖之间。   厚重的云层被骤然撕裂,瓢泼大雨如瀑布般落下。豆大的雨滴如子弹般接连不地砸在卧室的玻璃窗上,没一会儿就打湿了窗缝下的地毯。   小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纪弘易从膝盖间抬起头,心跳声依旧剧烈。   他伸手摸了摸颈间的银色圆环,再这样下去他的体征圈会亮起黄灯。他努力坐直身体,调整自己的呼吸,可是一旦他闭上双眼,他眼前就闪过纪敬的脸。   纪弘易一下没有喘上气,他左手握拳抵在唇前狠狠咳了几声,咳到脸颊涨红,眼前一阵眩晕。   他的床头柜上常年放着一杯润喉止咳的茶水,茶杯下的杯垫为茶杯持续加热,好让茶水一直保持温热。他一边咳嗽一边拿过茶杯,茶水顺着他的食道一路滑进胃中,他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喉咙也稍稍好受了一些。   他搁下茶杯。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向小敬发了脾气。   小敬不过是个被他自私地圈养在家中的仿生人,他有什么资格为难它?   可是他知道自己在不断下陷,他不能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在精心设计的代码中坠落。   也许他早该将小敬送走。   这个念头从纪弘易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是他随即意识到小敬一定会恨他。   他不想小敬恨他。他的大脑零件在这时高速转动起来。他可以将它送回工厂,只要清除掉记忆,小敬就不会恨他。   可是这也意味着小敬的所有数据都会被清空。它的性格会被调整至初始值,与纪弘易有关的所有记忆也会被格式化。   纪弘易霎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抹除它的记忆无异于抹去他自己的过去。   他还是下不了手。   就算他知道数据可以被备份,就算他将来后悔了依旧可以将保存的记忆导入新的仿生人,他还是下不了手。光是送走小敬这一个念头就让他感到惴惴不安。   将纪敬赶出家门这件事,他一辈子只有力气做一次。   纪弘易擦掉脸上的汗,在床沿边坐下,他屈起一只腿,拿过袜子准备穿上,手指却不小心摸到了脚背上的伤疤。   烫伤伤疤的增生让他脚背上的这一小片皮肤微微突起,摸上去并不平整。   大颗眼泪随即从眼眶溢出,犹如从伤口滚落的血珠,止不住地向下跌落。   他做的并不是噩梦。他是梦到了纪敬刚到他们家里的日子。他在温柔的、没有疼痛的梦境中见到了纪敬大惊失色的模样,听到他惊声呼喊着:“你的皮都掉了!你都不会疼吗?”   纪弘易失神地摸着脚上的伤疤,视线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他用掌心擦掉脸上的泪水,接着快步走进卫生间,正要打开水龙头,却和镜子中的自己撞个正着。   常年在高压环境下工作的他面露倦色、脸色苍白,从他头顶打下的聚光灯几乎消耗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几乎要认不得自己了。他望着镜子中的男人,忽然抬起左手手臂,将手掌朝向自己。   他先是将手指压在自己的锁骨上,过了一会儿,他的指尖顺着肩膀向下点去,又从右缓缓挪到左,像是在抓取什么东西。   他摸索着疼痛的来源,最终将手掌盖在了自己的左胸口上。   纪弘易的眼神猛然晃动两下,他弯下腰,将头探到水龙头下,两只手用力抓在洗手台的边缘,任凭冰凉刺骨的流水冲刷着他的脸颊,直到两侧的太阳穴都被凉水冻得突突直跳。   哗啦啦的水声响彻浴室,轻易地盖过了他苦涩、压抑的哭声。   第二日清晨,纪弘易洗漱完毕后背着电脑包匆匆穿过走廊。厨房里弥漫着黄油的香气,他转过头,发现小敬正在厨房里烤面包。   小敬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问:“不吃完早餐再走吗?”   纪弘易没想到它起得这么早,两人目光相撞,他立即移开视线,低声说:“今天行程紧,就不吃了。”   他快步走到玄关前,手刚摸上门把,小敬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它从纪弘易身后伸出一只手,用力抵在门上。   纪弘易喉头一滚,僵硬地转过身,小敬抬起他的手腕,将一只装在密封袋中的烤面包塞进他手里。   “路上吃。”   它没给纪弘易拒绝的机会,说完就转身走进厨房。   纪弘易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密封袋,面包刚烤好没多久,还是热乎乎的。   他走到客厅里,踌躇着说了一声“谢谢”。   小敬没听见的似的,背对着他继续在厨房里忙活。   纪弘易坐电梯来到公寓大厅,煋巢的黑色商务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他在后座坐下,接着从秘书手中接过一沓纸质资料。   “这是今天的发言稿,我们在您给出的版本上稍稍做了一点修改,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纪弘易翻开资料浏览起来,他一手撕开密封袋,咬了一口烤得焦黄的吐司。   秘书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塑料袋,“您早餐怎么不吃好点?”   “今天不是时间紧张吗?”   “时间紧您跟我说呀,我可以给您带早餐过来。”   纪弘易摇了摇头,将资料翻到下一面,“没事,我吃这个就好。”   “唉……”秘书自顾自地往笔记里加了一条备注:带营养早餐。   纪弘易看到一处标记过的词汇,他将食指按在资料上,转头问秘书:   “光辉教会?这是组织反科技游行的人吧?”   “对。其实他们并没有对我们的销量造成太大的影响,不过可能还是会有记者询问您的看法。”   随着仿生人产品的流行,煋巢最近收到了许多反科技团体的死亡威胁。反科技团体遍布世界各地,而其中成员最多、影响力最大的便是光辉教会。他们主张科技破坏人性,反对手机、电脑,和一切高科技产品。不过他们并不反对体征圈,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衣食住行都和体征圈挂钩。   煋巢集团是光辉教会的首要目标,他们一致认为纪弘易售卖精神毒 品、试图操纵人类感情。煋巢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近期秘书拦截下了许多装着动物内脏的包裹,他没有让纪弘易知道这些事。   “如果今天有媒体问起这个问题,您可以按照公关部拟定的发言稿来说。我们不要给光辉教会造势的机会。”   纪弘易“嗯”了一声,将最后一块吐司面包塞进嘴里。   作者有话说:   走完最后一小段剧情就会见面了 ^ ^ 第62章   在今年的新品发布会上,煋巢宣布将会下调定制仿生人的定价。不仅如此,所有新款仿生人的寿命将会被延长百分之十。拥有旧款仿生人的顾客只需要支付原价百分之三十的价格便可以以旧换新。产品更新大约需要一到两周的时间,届时煋巢会将更新换代后的仿生人亲自送到家门口。   升级后的仿生人依旧保留有原来的记忆,煋巢为了鼓励大家以旧换新,承诺为顾客提供一次免费修改性格的机会。   理论上来说人们可以将定制仿生人改得与原先截然不同,不过煋巢抓住了他们寻找替身的心理,大多数顾客只想在原有的基础上稍稍做一点改动,这个成本并不高。   新品发布会进入到尾声,一名坐在最后一排的记者举手示意,说自己还有问题想要问。   工作人员将话筒递到他手上,他从座椅里起身,在全场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穿过会场过道,站在第一排中间。   “纪先生,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您。这几年有很多人呼吁‘定制记忆’,即创造出虚假的记忆,并将它们导入仿生人的脑袋里。有的人甚至提议取消仿生人对自我的认知——这就是说它们完全可以将自己看作是人类。”他目光平静地望着纪弘易,说出的话却无比尖锐,“乍一看我们是仿生人的主人,可是事实上是煋巢在利用、剥夺、和控制人类的情感。你不觉得这样非常残忍吗?”   秘书回过神来,有光辉教会的成员伪装成记者混进了发布会!他立即转向摄像师,示意他们关闭直播。   煋巢关闭了直播,可是其他记者却偷偷拿出手机,将这场直播继续下去。这可是光辉教会第一次和煋巢集团正面对质,所有人都对纪弘易的答案十分感兴趣。   其实大多数反科技团体反对的并不是科技,而是对个人信息的剥削和利用,不过光辉教会控诉的则是因为高科技而导致的人类幸福感的降低。   纪弘易淡淡地说:“煋巢的服务宗旨是为人类带来幸福,怎么能说是利用大家的情感?”   “仿生人的寿命普遍低于十年,当人们对它们产生感情依赖以后,他们就不得不继续购买你们的产品,这还不叫利用吗?”   “十年并不是我们的终点,更不是为了盈利而刻意为之。我们正在与生物技术公司进行合作,目标就是在不久的将来大幅度延长它们的寿命。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愿意赠送您一名仿生人,您可以和它尝试相处一段时间,或许它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糟糕……”   “我不需要!”男人嗤笑一声,“煋巢的运营理念不过是将现实裹上糖衣,你们怎么好意思称之为幸福?”   “此话怎讲?”   “全球各地都出现了与仿生人结婚的请求,你怎么想?”   “我只能说,法律暂不承认这样的婚姻。”   “上个月十五号,城内市中心有一场小规模的游行,你不会不知道吧?”   纪弘易一愣,他知道那一场游行。许多人走上街头,呼吁政府修改法案,允许他们将仿生人登记为伴侣。这样在危急的情况下,仿生人可以以合法身份陪伴在他们身边。在主人需要接受重大手术的时候,仿生人便会有资格在手术书上签字。   纪弘易轻叹了一口气,“我尊重他们的选择与意愿,只是很可惜,法律上来说仿生人并不是自然人。”   “难不成你还支持这种婚姻?”男人冷笑一声:“哈,你怎么会不支持?这对你们公司来讲是最好不过的营销。仿生人以假乱真,足以成为现实生活的替代品。”   纪弘易听到了“现实生活”这几个字,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有什么不好吗?先生,我觉得您是再夸大其词,仿生人跟虚拟现实、电子游戏又有什么不同?”   “这些都是虚伪的粉饰。”   “粉饰什么?”   “粉饰现实,粉饰太平,它们永远都无法为人类带来幸福。”   “仿生人已经被应用到康复医院中,成功帮助精神病人从病痛中康复。”   “治标不治本罢了!你们不过是创造了一个短暂的、并不可靠的精神支柱。”   “在过去,各种宠物,比如猫、狗,也曾被应用到精神病人的康复中,它们同样具有减缓焦虑的作用,难道它们也是不可靠的精神支柱?”   男人愣了一下,冷着脸说,“它们有血有肉,是有感情的生物。”   纪弘易明白了男人的来意,他说:“仿生人同样可以感到疼痛、快乐、与悲伤,它们与猫狗无异。”   “那些不过是代码模拟出的神经反射。”   “这种模拟比猫狗更为真实,它们更加贴近人类,更容易让我们产生共鸣。”   “可是这种共鸣是虚假的!仿生人不过是通过我们的生理反应,比如瞳孔和体温的改变,从千万条结果里选择一条最合理的进行回应。”男人说到激动处时,双肩随着呼吸的频率频繁地起伏,“这些所谓的共鸣,所谓的喜欢、甚至是不可理喻的爱情,都是你们精心设计过的陷阱。仿生人只是按照人类的预期做出相应的行为而已。”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指向纪弘易,厉声喝道:“你不仅操控所有仿生人,还操控着人类的情感,你创造出本不属于他们的虚假梦境,这是不道德的!”   纪弘易沉默不语,直播画面中,他垂下视线,两只手交叠着搁在桌前。无数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都在等待他的答案,这一刻许多人心里都产生了些微的动摇,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家中的仿生人,空荡荡的脖颈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们的伤痛。   男人收回右手,握成一只拳头,慷慨激昂地说:“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这就是一场世纪骗局!……”   纪弘易的声音忽然从扬声器中传出:   “抑郁症和焦虑症的增比已经在今年达到了近二十年来的最高点,它的致死率甚至已经超过癌症,成为致死率最高的疾病。你可能并不知道他们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曾想要努力活下去。不幸的是,这类疾病目前无法用药物根除。如果煋巢可以创造一个可能性——哪怕只是起到止疼药的作用,我认为那都是值得的。   “‘鸡蛋事件’发生之前我们总是在探寻人生的究极意义。以前我总是以为,在知道生命有限的情况下,人类更能够最大化地利用时间、追寻自己的梦想、寻找人生的意义。可是现在我才意识到,生物的存在意义是繁衍、是求生。   “我们将浪漫的意义附加给生命,可是求生又有什么错呢?超过七成的人有睡眠障碍,六成的民众每个月都会进行心理咨询。这些生病的人可能是被高压的工作环境压弯了腰,可能是对人类未知的命运感到绝望。   “仿生人并没有操纵人类的情感,它们只是作为一种缓解疼痛的产品而存在。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上寻找一个陪伴,难道是一种错吗?”   男人脸色赤红地握着话筒,半晌没有说话。   秘书则出了一身的冷汗,无论纪弘易的话是否会被他人曲解,直播都已经及时暂停。他扭头让后台的工作人员收回话筒,却没想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他立即转身看向台上,纪弘易已经从桌前站了起来。他看到纪弘易捂住自己的一只胳膊,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打湿了他的发言稿,然后在他脚下的地毯上点下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那名发言的男子已经被控制住,短小的匕首落在他身边,泛着寒光的刀刃上还沾着纪弘易的血。他被四名保镖死死压在地上,却不忘抬起头继续自己的控诉:“你这样肆意操纵人类的情感,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叫救护车!快!快啊!”秘书扔下手中的资料,风一般地跑上台,他脱下外套缠住纪弘易的手臂,接着将双手按在对方的伤口上。直播画面里,纪弘易的体征圈上黄灯闪烁,他嘴唇发白,被一群工作人员护送着走下台。   直播随即被关闭,但是录像还在继续传播。   纪弘易虽然在男子冲上前时起身后退,刀仍然在他的左手胳膊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就近的医院立即收到了紧急通知,他们接到纪弘易以后将他送进手术室,为他的伤口清创、缝合,并为他安排上了通用RH阴性血。   手术结束后,医生告诉秘书:纪弘易的伤口较深,恢复后会留下一道不好看的伤疤。   记者闻风而至,包围在医院门口,其实他们并没有恶意,只不过现在秘书正是神经最为紧绷的时候,他在手术室外等候时就看到了像病毒一样疯传的袭击画面。他冲到医院门口,抓过一只话筒吼道:   “你们他妈的有病啊!”   为了防止更多居心叵测的光辉教会成员混进医院,秘书亲自将纪弘易秘密送回家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敬,他立即就意识到这名仿生人是谁,但是他没有心思去关心八卦。他将医生开出的药单递给公寓楼里的护士,转头就嘱咐纪弘易最近不要吃任何刺激性的食物。   小敬已经从新闻上看到了发布会上的事情,它坐在纪弘易身边,盯着他缠着纱布的胳膊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过后,它才问:“还疼吗?”   纪弘易摇了摇头,侧过头望向明朗的窗外。   一只小麻雀停在他的窗口前歪过头看着他,两颗眼珠又小又黑,双方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对视了一会儿,小麻雀又转身从窗口跃下,展开双翅飞走了。   纪弘易感受不到疼痛,但是麻药所造成的麻木感仍旧会从他的胳膊上不时传来。男子袭击他的瞬间,他甚至不觉得恐惧,他能够抬起胳膊格挡,全靠以前训练拳击时锻炼出的肌肉记忆。   他本可以躲过这一刀,只可惜没有肾上腺激素的刺激,他的动作依旧慢了半拍。   他没有想到这世界上会有人这样恨他,以至于恨到想要他死的地步。   这起恶性伤人事件很快就传到了“王”的耳朵里,当天夜里,纪弘易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短信。   这部手机是“王”单独寄给他的,纪弘易无法查询到发送者的身份信息或电话号码,“王”只有在需要他出面说话的时候才会联系他。   好比说之前的“自杀审判”,“王”就是通过这部手机确认了订单信息。   “王”在短信中询问起他的身体状况,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纪弘易瞥了一眼屏幕,用右手敲下一条信息:   [我不想做了。]   “王”很快便回复了他:[不想做什么?]   [不想做煋巢的掌门人了。]   [我可以为你提供更好的保镖队伍。]   [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可能无法再胜任这份工作了。]   纪弘易的拇指在半空中停顿片刻,而后才按下“发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屏幕,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复。   也许“王”正在认真思考他的提议。   他将手机放回书桌上,靠在办公椅中,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漫长的寂静后,灰暗的屏幕在黑暗中悠悠闪动两下。   [你不能休息。群众都对你抱有极高的期待,你不可以休息。]   神坛上的星星,没有躲在帷幕后的自由。 第63章   纪弘易遇袭一事在全国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要知道城内的治安一直是数一数二,犯人是如何弄到记者证?他又是如何在没有向政府报备的情况下购买到匕首?视频中,犯人前一秒还在冠冕堂皇地发言,下一秒就从衣摆下抽出了尖刀。现场全是记者,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全是长枪短炮的发布会上行凶,由此可见对方是多么病态、凶残。   当时会场里戒备森严,纪弘易的保镖团队里又都是精英,就算是这样,他都差点被人一刀刺中要害。一想到这样的疯子很有可能就隐藏在自己身边,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不敢在夜晚出门,据说当时在场的好几位记者到现在都还在接受心理治疗。   遇袭事件发生后,犯人行凶时的片段在社交媒体上疯狂传播,尽管政府很快便撤下了这些血腥暴力的视频,但是鉴于事情发生时是白天,视频的传播速度又大大超过了政府的想象,在他们撤下所有视频之前,几乎所有人都看过了纪弘易血流如注的手臂。   “王”的心情非常不好,这一起恶性伤人事件在社会上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死刑在几十年前就已被废除,这名犯人却成为了“鸡蛋事件”之后第一位被判处死刑的罪犯。   政府顺藤摸瓜,挖出了一处地下黑市,光辉教会的大部分成员很快便被逮捕,警察将会对他们进行轮番审问,与这次犯罪活动有关的所有人员都会以重罪论处。   犯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在这之后,他会被送去医院接受注射死刑。   奇怪的是,这一次军队却介入了死刑。   政府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知道的所有信息,因此没有拒绝军队的请求。到了行刑当天,犯人一早就被狱警从牢房里拉了起来,他被人五花大绑后塞进电车后座,头上也被罩上了不透光的黑布。   他还不知道掌握自己生命大权的人已经从医院变更为了军队。   电车最终在军事基地前停下,他被两名士兵架着肩膀拖下车,塞进里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房间内只有一张床,士兵们取下他头上的罩子,接着将他的四肢牢牢绑在床头,这是为了防止犯人在接受注射时挣扎。   士兵们控制住犯人以后,将消息通报给了上校。   约莫十分钟后,上校和军医一起来到了审讯室门口。军医将提前准备好的针管和药剂摆在桌上,接着拿出了一张冗长的使用说明,毕恭毕敬地递给身边的男人,“上校,这是注射死刑的方法……”   被他称为“上校”的男人脸色阴沉,他阴森森地盯着审讯室外的电子屏幕,它连向审讯室内的摄像头,通过这个屏幕,审讯室外的人可以实时监控犯人的一举一动。   犯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花板。   “上校,这是医用乳胶手套……”   “不需要。”纪敬淡淡地说,他斜过眼,瞥到了桌上的物证袋。   虽然不知道军队为什么会对凶器感兴趣,警方还是按照要求将它原样送了过来。   纪敬拿起物证袋,从中取出了那把划伤了纪弘易的刀,他举起匕首,对着头顶的白炽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两眼。   刀刃上似乎还能看到几滴干掉的血迹。   军医看了看上校,又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刀,他立即反应过来,却又一下犯了难。   “上校,我们是不是按照‘王’的指示办事比较好?”军医小声问。   纪敬握住刀柄,似乎在测试手感,他关掉了审讯室外的屏幕,接着将手搭在了门把上。   “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   军医咽了下口水,“上校,这样不好吧……”   “嘘。”纪敬将一根食指搭在唇前,转过身推门而入,将军医关在门外。   军医举着针管站在审讯室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发愁地抓了抓后脑勺上的头发,最终只得听话地在审讯室前的椅子上坐下。   房间内的隔音效果太好,他什么也听不见。他手边除了一个连向审讯室的电子屏幕,其他什么都没有。   审讯室内越是安静,他的好奇心越是膨胀。他在审讯室外坐了一会儿后就感到无聊,可惜上校命令他不准离开,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放下针管,环顾四周,确认旁边没有人后,偷偷打开屏幕,戴上了耳机。   摄像头接通的一瞬间,他的瞳孔立即缩紧。   他看到上校割断了犯人手脚上的绳子。   “站起来。”纪敬命令道。   犯人从床上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他上下打量了纪敬好几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在医院里。   “你要做什么?”犯人冷着脸问。   纪敬将手中的刀扔到他脚边。   “想要重获自由吗?”   纪敬冲他笑了笑,接着伸出左手,勾了勾两根手指。   “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你就能自由。”   三秒钟之后,军医脸色惨白地关上了屏幕,汗毛从他的后背一路长到后脖颈,他用力揉了揉眉心,深呼吸几口气,在内心祈祷上校可以速战速决。   可惜纪敬没有如他的愿,一个小时之后,审讯室的门刚一打开,军医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他强忍着不适从桌前站起,干巴巴地说:“上校……”   纪敬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边走过,站在他身后的洗手池前拧开了水龙头。   军医不敢说话,上校的军装上沾满了血,而那把刀则被他扔在了脚边。军医偷偷瞥了一眼,就连刀柄都被血浸透了。   纪敬突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洗不干净,又往手心里按了好几泵洗手液。   军医听他这样一“啧”,心脏立马挤到了嗓子眼。   “麻烦你帮我清理一下审讯室,可以吗?”纪敬背对着他问。   “……好的,上校。”   纪敬在洗手池前默不作声地洗了半天的手,总算是将血洗干净了,他抽过几张纸贴在手背上,慢条斯理地擦干手指间的水,然后转过身,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制服。   “是不是太脏了?”   军医摇了摇头,随后又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有一点。”   “我回去换一套衣服。”纪敬将洗手时卷起的袖口展平,“这里就麻烦你了。”   “……客气了,上校。”   目送上校离开后,军医才敢转过身,看向审讯室虚掩的门。他努力屏住呼吸,可是浓厚的血腥味直往他的鼻孔里钻,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向前踏出两步,拧起眉头,一鼓作气捂住鼻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审讯室内没有开灯,他往阴暗的角落里匆匆瞥了一眼,尽管提前做过心理准备,亲眼看到现场时他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他立即退出房间,急急忙忙地按响桌上的铃,叫了几名士兵过来清理现场。   士兵们很快就提着水桶和清洁剂赶来了,他们看到现场之后又叫了几名同伴过来帮忙。据说当天他们足足清理了三个小时才将审讯室的地擦干净。   事情发生到现在,网上还能查找到煋巢新品发布会的视频,只不过这些视频都被截去了后半段,保留下来的只有纪弘易遇袭之前回答犯人的话。   发布会的点击率迅速飙高,一夜之间便冲到了各大视频网站的榜首。原本人们只是想要了解更多袭击发生时的细节,却没想到在视频中听到了纪弘易的声音。   这是世界第一次听到纪弘易的心声。   煋巢的前台堆满了从世界各地送来的花束,后来前台实在是放不下了,工作人员不得不将它们摆放在地上。祝纪弘易早日康复的贺卡被员工们叠好后拿绳子捆在一起固定住,竖起来足足有好几米高。   为了让花篮里的花绽放得更久一些,几名实习生在午饭间隙自愿跑到楼下,将它们摆放在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   煋巢的一楼大厅由二十面高约四米的透明墙组成,现在从公司门前走过时,就会发现大厅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阵阵清香从旋转门内飘出,一直弥漫到马路对面。   光辉教会臭名昭著,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人们说起反科技组织,都会不自觉地将他们与反人类联系在一起,这导致其他反科技组织的诉求更难得到解决。   纪弘易手术之后就一直在家中养伤,公寓楼的护士每天都会上来为他输液应用抗生素,避免局部感染。目前来说他的伤口愈合情况还算良好。每一次换药时,护士都会在取纱布前提醒他:“伤口可能与纱布有粘连,您忍一忍。”   换了许多次药,都没听纪弘易叫过一次疼,久而久之护士都忍不住说:“要是疼您就说出来吧……”   纪弘易摇了摇头,“没关系。”   护士又惊又奇,“您是我见过最能忍耐疼痛的人了……”   纪弘易客气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听说凶手最近已经被处决,起初“王”通知他这个决定时,纪弘易还曾担心死刑会增加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不过“王”告诉他送往煋巢的花篮已经堆到摆放不下了,死刑是民心所向。   “王”还告诉他,犯人虽然是光辉教会的成员,但是他在加入教会之前也曾有一名仿生人。   犯人在妻子去世之后没多久便向煋巢订购了一名长相、性格与亡妻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只可惜这名仿生人在设计上出了点问题,使用仅两年之后就无法再继续运行了。   “所有仿生人产品都有五年的保修期,他为什么不将仿生人送去维修?”纪弘易问道。   “因为他无法承担梦醒后的痛苦。”   梦境破碎的一刻最是万箭穿心的时候,仿生人可以不断维修,梦境却永远无法还原成初始的模样。许多人擅长自我欺骗,他们将梦境缝缝补补,闭上眼睛不去看裂痕,就还能找到坚持下去的意义。   可是那名凶手却做不到,仿生人倒地的一瞬间,他自己也连同梦境一起碎成了无数碎片。 第64章   光辉教会被处理之后,其他反科技组织人心惶惶,他们虽然反对高科技的使用,但是在表达自己的诉求时,使用的都是对人类社会零危害的手段,比如说购买广告位等。虽说极端人士是少数,可是光辉教会一下将他们所有人都打成了潜在罪犯,这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好过。现在好了,警察甚至不再允许他们上街游行。   他们中有人向纪弘易寄出了表示歉意的花束或药品,不过这些包裹都被煋巢拦截下来,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煋巢开始全方位升级公司的安全防护措施。遇袭发生之前,员工们只需要提供工牌便可以自由进出大楼,现在煋巢在电梯口设置了几道安检门,任何携带可疑物品的员工都会被送去保安室接受二次检查。   如果有记者想要进入大楼采访、或是参加发布会,通讯社的领导需要提前将记者的身份信息发送至煋巢的邮箱,等待进一步审核。审合通过之后,通讯社还得在发布会开始前三天将需要使用到的摄像机送至会场,工作人员将会对设备进行全方位的检查,确保里面没有藏匿非法物品。   煋巢尽其所能地完善了公司的安全防护措施,理论上来说纪弘易痊愈之后就可以回去上班,然而警方却让他近期千万不要出门。   政府根据犯人提供的线索挖出了一处售卖假证件和非法药品的黑市,没想到它只是整个地下市场的冰山一角——这个非法市场遍布全国各地,规模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它就像是一张半透明的蛛网,蛰伏在地下伺机而动。政府顺着这根蛛丝顺藤摸瓜,可惜还未找到货源便惊动了蛛网上的其他势力。   好不容易被他们抓在手中的蛛丝乍然崩裂,地下市场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根据犯人的口供,黑市售卖各式各样的违禁武器,犯人不会使枪,财产又有限,只能买回一把匕首。警方问起他黑市售卖的枪支型号,犯人也不知道,只是说有长有短、有粗有细。   警察们面面相觑,黑市的力量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保证对方不会报复纪弘易。   纪弘易虽是受害者,但如果不是因为他公众人物的身份,这个地下市场也不会被暴露在太阳底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依附蛛网而活的人不可能不怀恨在心。   在警方捣毁这个市场之前,他们强烈建议纪弘易没事不要出门。   纪弘易问他们解决案子大约需要多长时间,他们自己也没有答案。   网络会议室里的秘书听完警方的一番话吓得脸色煞白,他当即调整起纪弘易接下来半年的行程表,“反正大小会议都可以在网上参加,您不是非要亲自去公司不可。”   纪弘易接受了警方的建议,并对他们的工作表达了感激。警方劝他将煋巢的保安团队调到公寓,如果需要人手他们也可以派警卫队过去。   纪弘易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如果警卫队二十四小时在楼下巡逻,过不了几天所有人就会知道他的住址。   视频结束后,他退出会议房间,勉强将左手臂抬到眼前,试探性地收紧手指,将左手握成拳。   因为无知无觉,他经常会忘记自己手臂上还缠着纱布。有时候他还像往常一样伸长手去拿桌上的文件,可是一旦他牵扯到整根手臂的肌肉时,他就会发现自己使不上劲。   护士告诉他这是正常现象,她让纪弘易千万不要着急,现在他伤口还未痊愈,乱使劲的话很有可能会让伤口开裂。   小敬为了在纪弘易的脑海中强调他左边手臂受伤的事,每次都会让护士往他的左手输液。等到纪弘易发现自己手指伸展不开,低头看向手背上的针头和医用胶带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不该乱动。   纪弘易将左手臂轻轻搁在办公椅的扶手上,接着伸过右手拉开书桌下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木制相框。   他抽过一张纸巾擦了擦玻璃上的指印,然后将相框放在太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似乎想要看看玻璃上还有没有没擦干净的灰尘。   今年是纪敬离家的第十个年头。   十年如白驹过隙。十年前他才大学毕业,那时他还不是煋巢的总裁,也不需要担心“王”随时可能会下的命令。   纪弘易望着手中的相片,突然想起了毕业合照里的巨大倒计时。   至此,对于三十岁的他来说,“末日一代”仅剩下九十年的时间。   正当纪弘易准备将相框放回原位时,书房的门被人冷不防推开了,他浑身一个激灵,手腕跟着一抖,相框落在他脚边,照片朝下压在地毯上。   他赶紧弯下腰捡起相框,好在玻璃没碎,他松了口气,可瞥见来者时却又急急忙忙地将相框塞回抽屉。他将两根手指扣在抽屉的扶手上迅速向里推去,一边抬起头,神色自若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想叫你吃饭来着。”小敬走到他跟前,朝他伸出一只手。纪弘易下意识地将右手手肘抵在抽屉前,没想到小敬只是握住他的左手腕,抬到眼前仔细瞧了两眼。   “还好针头没歪。”它说:“不然护士又得再扎你一针。”   纪弘易讪笑两声,回避着它的视线,随便找了个话题,“我刚和警察打完视频会议,他们建议我这段时间都呆在家里,不要外出。”   “是吗?你打算在家呆多久?”   “他们也没有准信……”   “那就是一直呆在家里咯?”   纪弘易看了它一眼,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小敬脸上立即绽开笑容,它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催促纪弘易:“该吃午饭了。”   纪弘易见它喜笑颜开,心想它可能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相框。他放下心来,点了点头,然后从办公椅里站起身,“我先去上个厕所……”   “我帮你扶支架杆。”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拿。”纪弘易用右手握住挂有输液瓶的支架杆,离开了书房。   小敬眨了下眼睛,走到书桌后面,视线不自觉地飘向紧闭的抽屉口,它不动声色地将一根手指勾在抽屉的扶手上,轻轻向外拉去。   满满一抽屉的照片让它的眼神有了些微晃动,它拿起摆在最上方的相框,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纪弘易。   那时的纪弘易看起来年龄尚小,相片中的他面带微笑,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而站在他身边的男孩则瞪着两颗圆溜溜的眼珠,眼神像动物一样警惕、敏锐。   小敬伸出一只食指,隔着薄薄的玻璃按在纪敬的下巴上。   他们的五官极其相似。   小敬也有和纪弘易拍过合照,可是那些照片都被存储在手机和云端,纪弘易从来没有打印过他们俩的照片,然后将它装进相框,像这样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无论主人是否想要刻意隐瞒过去,定制仿生人的悲哀之处在于,它们终将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而了解自己命运的那一刻,它们都像是迅速瘪下的气球。它们没有委屈和发泄的资格,能够以一个借来的身份获得主人的偏爱已经是一种无上的恩赐。   可是这一刻小敬却觉得它更像是一种诅咒。   纪弘易遇袭之后,为他选择合适的保镖团队成为了一个难题。   这不是说他之前的保镖团队不好。恰恰相反的是,煋巢已经为他请来了城内最好的私人保镖,这些保镖都接受过专业训练,个个身手矫健,其中还有退役的警卫队队员。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他们携带的武器非常有限,很多时候就只有一根电棍。   政府严格管控一切可用于攻击的工具,民众日常所吃的水果、蔬菜都会以处理过的半成品的形式出售,市场上购买到的餐刀也都是只能用于切割的锯齿刀。这些刀的刀尖都是圆形,很难刺破皮肤。   就算是职业需要,民营保镖公司也无法为自己的雇员购买到兵器。政府往往不会通过他们的申请,“王”认为保镖公司的主要工作职责是维护秩序,以及在危急发生时及时限制住袭击者的行动。如果持有枪支的保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头,很有可能会引起民众的恐慌。   要知道黑市的人神出鬼没,路上随便设置两处炸弹,就能将纪弘易的电车炸翻。面对随时有可能抄着违禁武器的不法分子,民营保镖的装备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就算是将自己作为肉盾也不会起到任何保护雇主的作用。   就连“王”也说过,如果纪弘易一定要外出,他一定要带够人手——比如说有资格持有热兵器的警卫队队员,而不是纪弘易口中的私人保镖。   纪弘易诚惶诚恐,他一点也不想麻烦警察,更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总会获得社会上的额外关照。   可是“王”不得不保护他。“自杀审判”将纪弘易与政府之间撇清干系,在外界看来,纪弘易的形象正面且中立,接近于完美。   “王”需要他,保护他约等于维护社会稳定。   纪弘易委婉地劝“王”不必将关注点放在自己身上,可是他的住址随时有可能暴露,在政府铲除整个非法市场之前,“王”需要能够与黑市匹敌的人手。人手数量不需要太多,能够保护纪弘易的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胁即可。   这份差事有些棘手,成功了没有嘉奖,失败了却要为千夫所指。“王”首先想到了纪弘易家附近的警卫队,警方虽然愿意帮忙,但是他们本就人手紧缺,现在又要分出精力调查黑市,“王”要是调走一两支队伍,将来万一有紧急情况发生,城内也许就会多几处沦陷的地方。   巧的是,有人毛遂自荐,接下了这份只有苦劳、没有功劳的任务。   夜深人静之时,被纪弘易藏在抽屉深处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一条简短的信息在屏幕中悠悠亮起:   [我为你找到了更有能力保护你安全的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早更新,祝大家七夕快乐!   今天【签到】会额外赠送777个海星喔!   饿饿,饭饭,要海星才能加更( ′▽`) 第65章   伤口拆线这天,纪弘易约了医生在公寓的医护室里见面,小敬将他送到玄关,主动提出自己可以陪他去医护室。   “拆个线而已,我很快就上来了。”纪弘易带上口罩和帽子,转身朝他挥了挥手,一个人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闭之后,小敬突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它走到落地窗边,抬头向天上看去。轰鸣声还在持续,它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难道是邻居在装修吗?小敬将窗口关严,试图将噪音阻挡在外。   此时是正午,烈日当空,一架黑色的直升机悬停在公寓楼上方,螺旋桨高速转动时的风力在地面上扬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和碎石。等候在直升机坪上的工作人员不得不捏住两只镜腿,以免墨镜被风掀飞。   直升机停稳之后,舱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公寓的工作人员迎着风朝停机坪走去,他早前接到通知,说今天会有军队来接人,这会儿近距离见到上校时,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纪敬穿着为高级军官定制的军队常服,平整的军服以黑色为主调,内衬是一件领口笔挺的白色衬衫,黑色的领带边缘镶有一圈精致的金线。   常服上没有繁复的花纹,阴沉的主色调使长官看起来更具有压迫感。与黑色制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太阳照射下熠熠生辉的金色肩章,军队往往靠它来识别佩戴者的衔级。   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军队长官,尤其是如此年轻的长官。工作人员摘下墨镜,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张银卡递了过去,“上校先生,这是公寓的门禁卡。”   黑色的大檐帽为纪敬遮挡住略微刺眼的光线,却也在他脸上拉下了一片灰色的阴影。他接过门禁卡,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工作人员领着他朝电梯口走去,“您已经和纪先生打过招呼了,是吗?”   “嗯。”纪敬压低帽檐,瞥了一眼电梯口上方的楼层数字。   纪弘易住在顶楼,因此电梯向下运行一层后便停下了。工作人员将上校领到门口站定,正要敲门之时却被对方制止了。   纪敬说:“我来就好。”   工作人员点点头,退到上校身后,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动静,他抬眼一看,纪敬正阴森森地盯着他看。他浑身一个寒颤,立即反应过来,连忙弓着腰退到电梯口,“……有什么事您随时叫我就好。”   等到工作人员离开后,纪敬才拿出门禁卡,贴在了门口的感应器上。   伴随着一声“滴滴”的电子提示声,纪敬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他握住门把向内推开,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酒红色的木地板。他将视线上移,穿过玄关,紧接着就看到了干净整洁的客厅。   他反手关上门,向前走出两步,黑色的战术靴踩在地板上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还未来得及穿过玄关,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纪敬脚步一顿,屏气凝神,他的目光聚焦在玄关的出口,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人。   “你这么快就拆完线了?”小敬捧着茶杯走到玄关前,“我正好在给你泡姜茶……”   纪敬呼吸一滞,瞳孔紧缩,他幻想过许多次今天的场景,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小敬的脸色随即就变了,它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男子的穿着,“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大檐帽遮住了纪敬的大半张脸,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仿生人的脸,仿佛要在它的鼻尖上钻出一个黑色的窟窿。   他知道这个仿生人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做的。   纪敬的耳边传来一阵高频的嗡鸣声,他的气血一阵翻涌,两只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焦虑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他控制不住想要撕碎对方的冲动。   小敬眉心紧锁,满眼敌意,“滚出去!——否则我现在就报警。”   纪敬忽然深吸一口气,小敬看到他双肩微微抬起,又重重向下压去,就在它即将转身去摸手机时,纪敬慢悠悠地抬起手腕,摘下了自己的大檐帽。   “你觉得我是谁?”   他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仿生人,脸上流露出蔑视的神情。   小敬张了张嘴,茶杯从他手中滑落,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板上。滚烫的水滴溅到它的小腿上,它却浑然不觉,僵硬地向后退了两步。   危险的警笛声乍然拉响,它必须要赶走这个人——这是小敬脑海中的唯一一个念头,它一定要在纪弘易回来之前赶走对方。   它不想输,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它都不想输。   仿生人面露惧色,转身朝客厅跑去,它想要搜寻一切可以使用的武器,可惜还没跑出几步便被纪敬揪住了后衣领。   “你想去哪儿?”   小敬扭头就是朝对方挥出一只拳头,纪敬微微偏过头,夹带着风声的拳头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而过。他随即握起右手,一记重拳打在仿生人的太阳穴上。   小敬一阵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纪敬屈起左腿,紧接着朝它胸口上狠狠补了一脚。   仿生人直接被他踹出两米远,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它一手捂在胸口,剧烈地咳嗽着,呼吸时胸膛好似一个努力运作的破旧风箱。纪敬走上前,分开双脚站在它身体两侧,弯下腰揪住它的领口,将它的上半身从地板上拽了起来。   “我问你,他有给你取名字吗?”   小敬艰难地喘息着,突然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纪敬一愣,脸上泛起一个怪异的笑,他在仿生人眼中看到了无法抑制的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害怕被取代、被抛弃的恐惧。   纪敬好似一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情绪让他的心情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此时他已经不像刚才一样怒火旺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狂喜。   纪弘易需要他。   在他面前,一个可怜的、虚弱的替代品又怎么会有胜算?所以在面对失败者不痛不痒的侮辱时,纪敬倒也不觉得恼怒,他抬起手背擦掉自己脸上的唾沫,耐心地问它:   “你多大了?”   小敬咬紧牙关,半晌没有说话。   纪敬拍了拍仿生人的脸,又问:“他是什么时候造的你?”   小敬偏过头不去看他,似乎在兀自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它突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纪敬皱了皱眉,“笑什么?”   “你不是和他认识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短短两句话便让纪敬的妒火瞬间翻滚起来,他的神情有一瞬间地僵硬,脸上顷刻间乌云密布。   “小心点说话。”他揪紧小敬的领子,一只手掐住它的下颚,贴在它耳边压低声音:“我可以轻易扭断你的脖子。”   “你敢吗?”小敬冷笑一声,露出两排带有血丝的牙齿,“杀了我,他就会多看你一眼吗?”   纪敬眼神阴戾,眸间血光闪现,几乎是无意识地抽出了腰间的军用匕首,将它悄无声息地捅进了仿生人脆弱的心脏。   小敬猛然张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叫,它僵硬地垂下脑袋,望向插在左胸口上的银色匕首。思维随即断线,手脚力气尽失,它连一个挣扎、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浑身痉挛性地抽动两下,瘫倒在地板上没有了呼吸。   纪敬握紧刀柄,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他又将刀尖向心脏推进一寸,然后才从仿生人身上抽出。   血液没有在他拔出匕首时从仿生人的伤口里喷射而出,却还是溅出几滴在他的手背上,仿佛几滴不小心甩出的红墨水。   纪敬抬脚从仿生人身上跨过,径直走到客厅对面的厨房,打开洗手池前的水龙头,搓动起自己的手指。   冰凉的水流不断冲刷着他的皮肤,却没能熄灭他愈烧愈旺的妒意。   他想要知道为什么纪弘易宁可做出一个软弱无能的机器人,都不来找他。   他还想要知道它到底在纪弘易身边呆了多久。   纪敬低垂着眼皮,用力搓揉着手背上的血迹,呼吸声愈发沉重。他努力回想着第一批煋巢仿生人的上市日期,如果纪弘易从那个时候就做出了这个机器人,那么它陪伴在纪弘易身边的时间很有可能比自己还要久。   洗净双手之后,他抽过一张纸巾擦干手背上的水珠,转身看向客厅里的仿生人。   它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它的瞳孔涣散,胸口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黑色伤口,猩红的血液稍稍浸湿了伤口旁的衣服。   纪敬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将两只腿随意地翘到茶几上,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他用拇指搓动着打火机的滚轮,几点火花随即化成一道细长的橙色火苗,在半空中悠悠晃动。   他点燃烟头,用力吸了一口后,向后靠在沙发上,从齿缝间呼出一道灰色的烟雾。   给烟点火的过程中,他的眼神始终停留在面前的仿生人身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刀柄,如果此时仿生人从地板上爬起来,他做好了捅它第二刀的准备。   这次他会从它的下巴将它的脑袋贯穿,这不是致命伤,起码对仿生人来说不是,不过刀尖会穿破它的舌头和口腔,到时候它就不会有说话的机会。   公寓门口突然传来了两声轻微的电子音,燃烧得正旺的烟头紧跟着颤动了两下,纪敬立即在沙发上坐直身体,他将香烟夹在指间,看向转动的门把,烟灰落在他脚边的羊绒地毯上,烫出了一小块焦黑的痕迹。   纪弘易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2万海星啦!加更一章,今天是双更(64-65章),不要漏看了喔   海星摩多摩多,继续求投喂(?????????) 第66章   纪弘易刚推开家门就闻到了一股烟味,他觉得奇怪,于是努力嗅了嗅周围的空气。余光瞄到了不远处的狼藉,他定睛一看,发现地板上有一个破碎的茶杯。   他心下一空,连鞋都来不及换就朝客厅走去。   “小敬?”   他穿过玄关,身穿黑色军服的男人赫然在目。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纪弘易顿时失去了语言功能,虚空之中仿佛有一颗平地惊雷轰然炸响,炸得他一时魂不附体、茫然失措。然而他的大脑还未来得及对眼前的男人做出反应,他就看到了倒在地板上的仿生人。   模糊的视线中,小敬左胸口前的创口格外猩红、刺眼。   纪弘易哑然失色,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他不可置信地向前走出两步,跪在小敬身边,将它瘫软的身体从地板上抱了起来,他惊慌失措地将手掌捂在它的伤口上,试图为它止血,可是他这样按了几次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已经停止运作。   纪敬站在他身后,冷淡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敬是你给它起的名字吗?”   纪弘易置若罔闻,只顾将颤抖的手掌不断按压在小敬的伤口上,没一会儿手心就沾上了血。   他低下头,耐心地呼唤着仿生人的名字,轻轻拍打着它的脸颊。他不小心将手心的血蹭到了它身上,于是赶忙扯过袖口,试图擦掉它脸上的血迹,可是对方已经无法对他的声音和动作做出任何回应。   这一声又一声的“小敬”刺得纪敬的耳膜针扎似的疼,他阴沉着脸,故意说给纪弘易听:   “它已经死了,听不到你的声音。”   纪弘易将小敬用力搂在怀里,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敬嗤笑一声:“只是个机器人而已。”   纪弘易却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喃喃着:“你为什么这么做?……”   纪敬一下没了耐心,他走到纪弘易对面,弯下腰握住仿生人的一只胳膊试图将它从纪弘易怀里拽出来,没想到纪弘易却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得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你还想做什么?”   红血丝爬上了纪弘易的眼白,他展开双臂挡在仿生人身前。   纪敬愣在原地,他从来没有见过纪弘易这般痛苦的样子,眼泪将他的整张脸都打湿了,然而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却有了一丝敌意。   他的哥哥——那个从小就向他保证,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的哥哥,现在挡在一个无用的机器人面前,要和他拔刀相向。   理智的弦被盛怒的火一把烧成了灰烬。纪敬突然伸手揪住纪弘易的衣领,纪弘易则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将对方推开,可是他根本无法和纪敬抗衡,他被纪敬拖拽着、踉跄着走了几步,紧接着就被摔在了沙发上。   他四肢并用地翻过身,刚想要爬起来,纪敬就用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牢牢按回沙发。   纪敬没有在手上使太大的力,却还是可以限制住纪弘易的呼吸,他垂眼看着在他身下挣扎的男子,心想:这样脆弱的脖子,他稍一使劲就可以拧断。   迫于求生的本能,纪弘易张大嘴使劲呼吸着,吞咽间突出的喉结在纪敬的手心里滚来滚去。他眼眶通红,胸口上下起伏着,喘息的间隙却不忘斜过眼,眼神控制不住地朝地板上的仿生人滑去。   纪敬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正过来,“看着我!”   纪弘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纪敬发现纪弘易在害怕,可是他控制不住翻滚的妒意。   “你再看它一眼,我就把它剁成几块,装进垃圾袋里扔掉。”   纪弘易终于不再看小敬了,他闭上双眼,滚烫的泪水却还在从他的眼角不断滚下。眼泪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也烫伤了纪敬的手指。   这是纪敬第一次见到他哭。   以前纪弘易告诉过他,因为痛觉缺失,自己比其他人更加迟钝,理解平常人的伤心、痛苦、还有恐惧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件难事。   可是现在纪弘易却在为一个人造的机器而泪流满面,满腔怒火烧得纪敬的额角突突直跳,他恨不得把纪弘易一并撕碎了,可是仿生人临死前说的话却在他耳边冷不丁响起——   杀了我,就能让他多看你一眼吗?   原来他才是这场争斗中的最大输家。   犹如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纪敬如鲠在喉,气血不断上涌,他却硬生生地将即将破开胸膛、喷涌而出的委屈吞咽下肚。   他松开捏住纪弘易脖子的手,用手掌擦掉他脸上的眼泪。   “别哭了。”   纪弘易的睫毛被眼泪浸得湿透,此时都缠结在一起,让他连睁眼都觉得困难。温热的、被茧包裹的粗糙的手掌在他的脸颊上来回摩挲。他勉强睁开双眼,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纪敬想要帮他把凌乱的头发理好,纪弘易却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拔腿跑向公寓门口。   他想要逃跑!   纪敬追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胳膊,纪弘易转过身用力推在他的肩头,举起双臂格挡在身前,试图为自己争取更多的逃脱空间,然而纪敬伸出一只脚尖勾住他的小腿,纪弘易当即失去重心、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纪敬随即用一只膝盖压在他的后腰,然后将他两只挣动的胳膊扭到身后,用一只手扣紧。   这下纪弘易可是任人宰割,他被压制在地上,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他虚弱地喘着气,温热的吐息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小片水汽。   “难道你还想要去找警察么?”   纪弘易不做声,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   “我受‘王’的命令而来,就算你跑到警局,他们也会把你交给我。”   纪弘易愣愣地眨了下眼,“王”这个字眼刺耳得让他无法忽视。   “不可能……”他哑着嗓子说。   “怎么不可能?”纪敬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银卡,按在纪弘易眼前的地板上,冷哼一声,挖苦道:“纪先生,你现在身份高贵,没有‘王’的指示,你以为我怎么拿到你的门禁卡?”   纪弘易一脸错愕,他虽然听说“王”为自己找来了更好的保镖队伍,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王”会为自己调动军队。   “纪先生,不想受伤的话,就配合一下我的工作。”   这句话却像是牵扯了纪弘易的某根神经,他扭动着肩膀在地板上挣扎起来,似乎还不愿意相信这件事。纪敬不得不将更多的体重分在他那只压在纪弘易后腰的膝盖上,与此同时他将另一只手按在纪弘易的脖颈处,不让他乱动。   一抹猩红冷不防刺痛了纪敬的双眼。   纪弘易今天才刚拆完线,伤口本就没有痊愈,现在他的伤口在挣扎时开裂,鲜血已经将白色的纱布染成了红色。   “别乱动!”纪敬低声喝道。   纪弘易咬紧牙关,还在用力踢蹬着双腿。   纪敬只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小药瓶,他抓住纪弘易的肩膀将他从地板上翻过来,跪坐在他腰上固定住他的身体,然后用一只手掌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将透明的玻璃瓶子抵在他的鼻尖上。   纪弘易泛红的鼻翼剧烈地翕合着,奇异的香味直往他的鼻腔里钻,他抓紧纪敬的手腕,试图挣脱对方的束缚,然而这吸入式的迷药生效极快,他吸入几口之后,视线猛然混沌起来,纪敬的脸在他眼里顿时重了三道影。   在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他隐约听到纪敬说:   “你有为我掉过哪怕一滴眼泪吗?”   等候在停机坪的飞行员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终于在电梯口看到了上校的身影,他赶紧为上校拉开机舱门。   “上校,那我们现在就回基地了?”   飞机员偷偷瞥了一眼,发现纪先生被上校打横抱在怀里。   “好。”纪敬将纪弘易放在身边的座位上,然后为他系上安全带,戴上隔音耳罩。   直升机转动着巨大的螺旋桨从直升机坪上缓缓升起。   “上校,您有没有闻到什么药水味啊?”飞行员吸了吸鼻子。   “……没有。”   纪敬侧过头,纪弘易一连输了好几天的液,就连头发丝上都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药水味。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纪弘易的头发,它还和记忆中一样柔软。   “一会儿到基地里你先帮我把军医叫过来。”纪敬突然说。   “军医?”飞行员笑道:“上校,您还把人给弄伤了?”   “闭嘴。”纪敬说:“再叫两个人过来,把公寓清理干净。”   “公寓?公寓有什么?”   纪敬看向窗外,林立的高楼变成了积木大小的玩具,他说:“有仿生人。”   飞行员听明白了,立即应了一声:“明白了,上校。”   要知道上校可是出了名地反感仿生人。因为仿生人的身体结构与人类极其相似,基地经常会向煋巢订购仿生人用来训练新兵。一般来说它们落地后就会被送去训练场,然而上校却会为每一名新兵配对一名仿生人,并且以“提升仿生人体能”的名义要求新兵和仿生人一起训练、吃饭、朝夕相处。   一个月之后,上校会在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将仿生人送去训练场。有些新兵不愿意亲手杀死自己的仿生人,上校就当着他们的面拧断仿生人的脖子。   新兵们涕泪横流,却还是不得不将自己的仿生人亲手拖上运往维修厂的大卡车。作为训练失败的惩罚,他们还要扫三个月的厕所。   三个月之后,下一批仿生人到达基地。新兵们如果连续两次无法通过考验,就会立即卷铺盖滚蛋。   这次任务十分特殊,“王”还是第一次调动军队保护个人。起初在听说这个任务时,士兵们都打趣道:“上校,您这是要去给人家当私人保镖啊,您是不是还得住在别人家啊?那也太憋屈了吧?”   “你们不想让我住过去啊?”纪敬似笑非笑。   “当然不想了,上校。”   “行。”纪敬掐灭烟头,“那我们就把他绑过来。”   想到这里,飞行员一时又有点同情纪弘易。以上校对煋巢的厌恶程度来看,纪先生肯定是被上校一拳头抡晕,强行掳走的。哎,没想到就连家中的仿生人都遭了秧。   纪先生醒来后肯定会和“王”讲军队的坏话。飞行员不禁叹了口气。这次任务可真是棘手得很。   作者有话说:   上周六海星满2w加更了一章(64-65章),大家不要漏看了哦   建议小伙伴们从书架点进作品,这样能从上次的进度开始阅读,不容易漏看?   下次加更:海星满3.3万 or 评论满2千 (o^^o) 第67章   三千公里之外的军事基地里,上校将纪弘易绑回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起初大家都以为上校是在开玩笑,没想到这天下午,他们竟然真的看见上校抱着不省人事的纪弘易走下了直升机。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远远地看着上校走进了军营宿舍,一时间都在揣测他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   养尊处优的纪弘易肯定受不住上校的拳头,他们“啧啧”两声,和身边的同伴看热闹似的窃窃私语着。   军队并不欢迎纪弘易的到来,他们的主要工作是保卫国家安全,而不是一个商人。   “王”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商人?那肯定是因为纪弘易和“王”穿一条裤子。   士兵们并不感到意外,纪弘易影响力这么大,被“收编”再正常不过。只不过他们仍然无可避免地对纪弘易的存在感到不满,他们为了国家安全抛头颅洒热血,纪弘易在地震时写了封信、造了几个仿生人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世界是多么的不公平。   可是上校却说这是“王”亲自下的命令,他们只能暗自腹诽,真要是哪天在基地里碰见纪弘易,明面上还得让着他三分。   在警方端掉整个非法市场之前,纪敬的任务是保障纪弘易的人身安全,他常年住在基地里,日常工作是参与军事演练。他将纪弘易带回基地里无非只有两个理由,一是方便,二是安全。在这里纪弘易的工作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依然可以像往常一样参加会议、处理公司事务,到了必须要出行的时候,纪敬将会亲自陪同他。   只不过出行时,纪敬不能穿军服,更不能透露自己的军人身份。“王”不想让群众发现自己调动军队保护纪弘易,他需要纪弘易看似中立的身份。   就和士兵们调侃的一样,纪敬和私人保镖没有太大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可以合法持有武器。   “王”原本希望纪敬可以带领一支小队住到纪弘易的公寓里,他们将有权调动那里的工作人员。他还提醒纪敬尽量让纪弘易少去一些公共场合,民众虽然理解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保障纪弘易的安全,可是背着半人高的自动步枪走在大街上多少还是影响不好。   纪敬则建议说,他可以直接将纪弘易接到基地里,这样就算他的私人住址被暴露,黑市也不会有机会对他造成威胁。   “王”没有异议,他以为纪敬已经提前和纪弘易商量过。   事实上纪弘易一点都不知情。   他醒来时已是深更半夜,迷药所带来的眩晕感尚未消退。他强忍着不适在床上翻过身,伸长胳膊摸索着床头柜上的照明灯。   陡然亮起的灯光让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他勉强从床上爬起,坐在床沿边,脚下的地板在他眼里变成了弯弯曲曲的线条。   他使劲眨了眨眼,视线才变得稍微清楚了些。   陌生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床和两张沙发椅,天花板中央装着一只灰色的风扇。床对面是一扇敞开的门,纪弘易站起身,一手扶在床沿,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   这个地方很像是设施老旧的旅馆套房。他的卧室连向一个待客用的小客厅,客厅中央摆着一张旧沙发,墙角则是一个可以用于办公的书桌。   纪弘易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更换过了,灰色的棉质睡衣款式有些大,裤腿都拖到了地板上。他弯下腰卷起裤腿,突然发现自己左手臂上的纱布不见了。   护士原本将纱布在他的手臂上缠了好几圈,现在贴在他伤口上的则是一块创口贴样的长形胶布。   他努力回忆着发生过的事情。他记得自己今早出门拆线,回来却没有见到小敬……   现实好似突然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十九岁模样的仿生人,一边是穿着黑色军服的男人。然而纪敬却在毫不客气地扩张自己的地盘,直到将另一方完全挤出画面。   纪弘易想起来了,纪敬在他去医护室拆线时来到他家,捅伤了小敬,还说自己是受“王”的命令而来。   他当即想要找“王”问个清楚,可是唯一一部可以联系上“王”的手机却被他落在了公寓里。纪弘易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他想要联系上秘书,这样对方就可以帮他取来手机。   房间外的走廊看起来同样老旧,部分墙皮剥落后,露出了里面的灰色水泥。他走到走廊尽头,发现拐角处有一座通往下层的楼梯。   下了两层楼以后,走廊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士兵们穿着背心短裤,端着脸盆排在公共浴室前等着洗澡,没想到一道陌生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楼梯拐角处。   他们早就听说上校将纪弘易安排在专门给长官使用的套房里,这会儿他们近距离见到电视明星,无不是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纪弘易脚步一顿,与他们撞个正着,他匆匆低下头,像是没有看见他们似的,转过身继续朝楼下走去。   身后的议论声更大了,纪弘易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现在他一心只想要找到电话。   军事基地里的军营宿舍一共有四层楼,顶楼是长官居住的地方,一到三楼则是普通士兵的宿舍。鉴于一、二楼才有公共浴室,到了夜晚,士兵们都会将走廊挤得满满当当。   一路上纪弘易听到了不少“上校”、“演练”等字眼,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很不乐观。他根本不是在旅店里,而是在纪敬的地盘上。   类似的军营宿舍还有许多栋,连接各个宿舍的小道旁都插了一排路灯。纪弘易站在宿舍一楼的出入口,借着LED的光线朝远方看去,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他甚至找不到一条正儿八经的公路。   他就像是一只被扔进迷宫中心的蚂蚁,环绕他的不是一模一样的军营宿舍,就是笔直空旷的飞机跑道。   纪弘易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去。他抱着双臂走到一棵树下站定,夜间气温较低,寒气已经顺着他的脚踝向上,侵袭了身上每一个毛孔。   军营宿舍外有一块运动场,此时有几名赤裸上半身的士兵正在跑步,照明用的强光灯立在运动场的四个角落,让天上的星辰都显得模糊起来。   纪弘易知道小敬已经不复存在,被捅穿心脏的仿生人虽然可以修复身体,数据却总会有丢失。修复后的它们不是对过去的记忆有缺失,就是会完全忘记自己的主人。   世间的唯一一个小敬已经消失,就算是修复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站在树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士兵绕着运动场一圈又一圈地跑过。他想起了那名袭击他的男子,对方的仿生人躯体没有受损,只是程序出了点问题,它明明可以被修复,犯人却没有选择送它去维修。   说不上来为什么,纪弘易心里空落落的,他理应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仿生人的运作方法,他本该更加理智、清醒,可是这大概是人类身上最难克服的弱点——明知道是虚假的表象,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移情、控制不住地将注意力分散到与自己相似的仿人类身上,期望着对方可以分享自己的欢乐、理解自己的苦痛。   如果今天倒在他眼前的是一名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普通仿生人,如果它和小敬之间的唯一区别只是外表和性格参数呢?   纪弘易问自己,如果它不是纪敬的影子,他还会失控吗?   他回想起那名男子在发布会上说过的话:   “你这样肆意操纵人类的情感,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他的报应已经来了,他坠落在自己亲手设下的陷阱之中,以至于在面对纪敬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分清现实和梦境。   可是梦碎后的现实世界却是如此骨感、荒凉。   纪弘易想不明白“王”为什么会派纪敬过来保护自己。“王”早就答应过他,不会追究纪敬的过去。   他害怕这是“王”要挟他的手段。明明他什么都做了,“王”要求他做的仿生人他都准时送到了,他甚至在记者面前说自己没有接受过审判。他什么都做了,为什么“王”还不愿意放过他?   “纪先生,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一道陌生的男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纪弘易转过身,两名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他就像看到了救兵一样,连忙问他们:“你们有手机吗?可以借给我用一下吗?”   “没有。”士兵冷淡地说:“上校说了不可以。”   “上校?你是说纪敬吗?”   士兵皱了皱眉,似乎觉得纪弘易直呼上校的大名十分不礼貌,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他说什么不可以?”   “没有他的允许,不可以让你使用任何通讯设备。”   纪弘易的目光从一名士兵脸上转到另一名脸上,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们,于是转身想要离开,两名士兵却快步挡在他面前。   “请回宿舍休息吧。”   “我不回去会怎么样?”   两名士兵看了对方一眼,默契地答:“那我们只能使用强制手段了。”   军营宿舍里的士兵还在和同伴们热烈地讨论着刚从楼上走下来的纪弘易,说话间他们不忘侧过身看一眼前方的队伍。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纪弘易就被两名士兵一人架着一只胳膊拖了回来。他们端着脸盆好奇地回过头,看着纪弘易奋力扭动着肩膀,听到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两名士兵将纪弘易硬生生地拖到顶楼,塞回房间。纪弘易一个趔趄摔在地板上,又迅速爬起来想要从门缝里挤出去。一名士兵见状直接从身后掏出了一捆麻绳,说:“上校说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把你绑起来。”   纪弘易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情。   另一名士兵问:“可以绑?”   “是,可以绑。”   “那还不如直接绑起来算了。”他说着就要动手,纪弘易眼疾手快,赶紧将房门关上,反锁后拿过一旁的椅子抵在门口。   门外接着响起了士兵的劝说:   “纪先生,明天上校就回来了,你有什么诉求还是直接和他说吧。”    第68章   天刚蒙蒙亮,训练的哨声就已经吹响。士兵们眼睛还未睁开,身体率先动了起来,他们像往常一样翻身下床,套上体能服后跑下楼集合,军营宿舍里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半掩的窗帘后,太阳还未升起,天空好似一块灰色的幕布。士兵们开始了一天的训练,宿舍楼里虽然安静下来,窗缝外的分贝却升了上去,他们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有时还像是绕着圈一般,从纪弘易的左耳转到右耳。   过分整齐的脚步声中不时夹杂着士兵的呼喝,纪弘易被踢踢踏踏的节奏唤醒,半梦半醒之间,他望着灰暗的窗口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又倒头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拉扯着睡梦之中的纪弘易,他闭紧双眼,在床上翻了个身。   门外的人似乎敲得更加用劲了,床头的墙壁似乎都在微微颤动着。纪弘易终于意识到对方敲的是自己的门,他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打开灯,朝客厅走去。   纪敬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让人拿来了房间的钥匙,却没想到还是推不开纪弘易的房门。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猜测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认为纪弘易很有可能会翻窗逃走。四楼要怎么跳下去?就算是用床单也撕不成那么长的高度。纪敬将钥匙还给身旁的士兵,向后退了两步,正准备用蛮力撞开门时,纪弘易挪开抵在门前的椅子,拉开了房间的门。   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纪弘易才算是完全醒了过来,纪敬看到他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边脸颊上还有道被子压出来的痕迹。   纪敬慢半拍地补了一句:“是我。”   纪弘易终于回过神来,他压低视线,似乎不愿去看他,“你要做什么?”   “我去煋巢拿来了你的电脑。”纪敬站在他面前,低声问:“我可以进去吗?”   微妙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其实纪弘易不想让他进来,可是他听到了“电脑”两个字。   有了电脑,他就有了联系外界的工具。   他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门后,视线依旧低垂着,为纪敬让出一条道。   纪敬带着一名士兵走进客厅,他将纪弘易的笔记本放到书桌上,士兵则弯下腰,帮上校把电源接上。   “基地里的信号不好,上校为您拿来了一个信号放大器。”士兵说着将一个白色的小盒子放到书桌底下,“连上它以后,您就可以正常工作了,不过传输大文件时速度还是比不上外面。”   士兵设置完网络,对纪弘易说:“要是有什么问题,您找我就行。”   他接着向上校报告:“上校,都设置好了。”   纪敬“嗯”了一声,士兵转身离开房间,出门前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   纪弘易原本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一声不吭地看着两人在墙角里捣鼓电脑,这会儿房间里突然就只剩下他和纪敬,他一下如坐针毡,眼神警惕地跟随着纪敬的动作而晃动。   纪弘易瞥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一声,“怎么?还在想你的机器人?”   “没有。”纪弘易冷冷地答。   纪敬抬脚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纪弘易见状立即从沙发椅上弹了起来,好似一只随时准备好反击的动物。   纪敬掀起眼皮,声调突然低沉下去,好似低缓的大提琴,“你不想见到我,为什么还要做出和我一样的仿生人?”   纪弘易的心跳猛然拔高,他强装镇定,嘴里说着漏洞百出的话:   “它只是个初期的试验品,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还不如保持沉默,好在纪敬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继续往下问。   纪弘易迅速转移对话重心,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是‘王’要你来的?”   “是。”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为什么不可能?”   “‘王’是怎么和你说的?”   纪敬挑了挑眉毛,“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纪弘易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他不应该找军队……”   “为什么?‘王’愿意出动军队保护你,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我为什么要感到高兴?”   “因为你比我们其他人都重要。”纪敬反问他:“你我同为‘王’的,他却愿意冒着牺牲我的风险来保护你,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在纪弘易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顺着他的脊梁爬到后颈,他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   难道纪敬知道自己为“王”摆脱了“自杀审判”的嫌疑——这个思绪贯穿着纪弘易的脑海,以至于让他完全无法正常思考,恐慌犹如铺天盖地的网,缠绕住他的四肢,让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扎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已经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却还是强忍着不适问:“你说什么?”   “我说,‘王’不舍得放弃你的影响力,否则他也不至于对你的安全这么上心。”纪敬语气一顿,“没有他的默许,煋巢也不会这么快就垄断了整个仿生产品的市场。”   纪弘易呼吸一滞,“你觉得我是为了公司才和‘王’合作?”   “难道不是吗?”   纪弘易突然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了肩上的负担。肮脏的秘密没有被泄露,起码没有泄露到纪敬跟前。   纪敬却不由得拧起眉心,他不知道纪弘易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不知道纪弘易是为了救自己才向“王”低头。他不能理解从纪弘易眼里一闪而过的庆幸。   他望着纪弘易,说:“在警方端掉黑市之前,你会一直住在这里。”   “如果他们一直抓不到黑市的人,怎么办?”   纪敬淡淡地说:“那就一直住在这。”   纪弘易一言不发地盯着脚下的地板,纪敬知道他正在琢磨逃走的法子。   “你想要跑的话随便试。你要是能跑出去,那我们都不用干了。”   纪弘易好像被人看穿心中所想,他看了纪敬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皮。   纪敬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手枪样的小型扫描仪,转头对他说:“你过来一下。”   纪弘易听到后不仅没有过去,反而还贴紧了身后的墙壁。   纪敬垂下握着扫描仪的手,走到他面前站定,“我需要读取你的体征圈信息,这样他们可以为你设置权限。基地里有些地方你可以去,大部分地方不可以去。”   纪弘易依旧将身体贴着墙面,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纪敬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形如阴影一般将他笼罩,“不读取身份的话,士兵可能会把你当成不明身份人员直接击毙。”   纪弘易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微动摇,面对纪敬伸过来的右手,他没有躲避,只是偏过头,在内心盼望对方的动作可以快点。   纪敬将手掌轻轻搭在他颈间,用拇指抵在他的下巴上微微上抬。这种触摸让纪弘易感到十分不安,但他不得不抬高下巴,露出自己的体征圈。   纪敬一手拿起扫描仪,却迟迟不肯扫描体征圈,他低下头,佯装在努力寻找芯片的位置,实则将纪弘易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些。   他眯起双眼,望着纪弘易因为紧张而不断滚动的喉结,突然起了点歪心思。   他的拇指指尖微微下滑,顺着纪弘易的下巴尖往下,带有茧的、粗糙的指尖从皮肤上缓缓压过,最终落到了突出的喉结上,似乎想要按住它不让它乱动。   纪弘易立即抓住他的手,紧张地问:“好了吗?”   “快了。”纪敬这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扫描仪,对准体征圈按了一下。   读取完身份信息后,他将扫描仪收回口袋里,说:“一天没吃东西了吧?一会儿和我来食堂吃饭。”   “我不饿。”   “是‘王’的命令,”纪敬说:“你要是少了一斤肉,最后都会算到我头上。”   “他怎么管这么多?”纪弘易拧起眉心,借口说:“……我洗完澡再去。”   “行。出了宿舍楼,往南边走,可以看到一栋灰色的平房,那里就是食堂。”   纪弘易点了点头,“好。”   纪敬走到房间门口又回过头问:“你有衣服穿吗?”   “有。”纪弘易赶忙说。   纪敬上下扫了他两眼,“你有什么衣服?你等一会儿,我拿两件过来。”   纪弘易刚想说不用,纪敬就转身出了门,他只得站在原地等着,眼神却不断向书桌上的电脑飘去。   过了一会儿,纪敬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了洗净的衣服,“先穿这些。”   他将衣服放到纪弘易的床上,语调里带有一丝命令的意味:“洗完澡了就出来吃饭。”   纪弘易勉强点了点头,“……好。”   纪敬前脚刚离开房间,纪弘易后脚就飞奔到书桌前,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纪敬应该是去煋巢找到秘书,从对方那儿取来了电脑。纪弘易揉了揉眉心,以前都是秘书替自己去军校要照片,希望他没有在纪敬面前乱说话。   登录账号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地图。   然而军事基地的地理位置敏感,纪弘易根本无法定位自己,他只得打开搜索引擎,试图查询附近的警局,向他们发送求救信号,可是他发现自己每次按下回车键时,搜索引擎都会跳回默认的主页面。   这样尝试几次后,他意识到纪敬屏蔽了这些关键字。他尝试拨打报警电话和火警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占线。   纪弘易一手抵在下巴上,盯着电脑屏幕冥思苦想了一阵。   纪敬告诉过他,就算自己能够跑到警局,警察也会依照“王”的命令将他交给军队。   如果能够直接联系上“王”,离开的可能性或许还会高一些。   纪弘易最终拨出了秘书的电话。   好在纪敬没有限制他与公司联系。   秘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喂?哎?能听见吗?”   纪弘易弯下腰打开脚下的信号放大器,视频里,秘书的动作终于流畅起来。   “能听见。”纪弘易凑到摄像头前,压低声音,说话时不忘回头看一眼房门,“你能看见我吗?”   “能。”秘书问他:“我听说‘王’把您接去基地了,您住着还习惯吗?”   “我想请你帮我个事。”纪弘易像没听见似的,直接切入主题:“你能不能去一趟我的公寓,从我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我的手机?它装在一个黄色的牛皮纸袋里。”   秘书点点头,“行,拿了以后我让他带给您?”   纪弘易一头雾水,“哪个他?”   秘书反应过来,解释道:“纪敬昨天来拿了电脑,他说公司要是有什么需要送达的文件或物品,他都可以帮我们转交给您。”   “……不用了。”纪弘易突然打断他。   秘书一愣,“不用拿手机了?”   “不用了。”纪弘易摇摇头,向后靠在椅背里。秘书看到视频中纪弘易的眼睛微微向上看去,他知道纪弘易正在想事情,于是自觉闭上嘴。   过了好一会儿,纪弘易重新看向摄像头,问他:   “你有和纪敬说什么吗?”   “没有。”秘书摇摇头,他不确定纪弘易问的是仿生人的事,还是照片的事,不过无论是什么,他都没有和纪敬说。 第69章   军营宿舍里的套房配有独立卫生间,纪弘易闭着眼睛站在花洒下,高热的水流打湿了他的头发,压低了他的睫毛。他还在回想秘书的话。纪敬提前和煋巢打过招呼,无论是快递还是文件,所有包裹在送到自己手中之前,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   纪敬很有可能就是以这个理由让秘书登录了自己的账号,以检查病毒为由偷偷更改了他的电脑设置。   当然,纪敬也有可能在整个基地的网络设置里屏蔽了相关字眼。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纪敬拿到自己的手机。他必须得想别的法子。   纪弘易关上花洒,双手顺着鬓角的头发向后梳掉多余的水,然后推开淋浴间的门,拿过白色的浴巾披在身上。   他将浴巾搭在头顶,两只手隔着浴巾搓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将头发擦得半干之后,他蹲下身,从水池下的柜子里找到了一个吹风机。   他插上电源,按了好几个键,吹风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只得将坏掉的吹风机塞回柜子,拿过一旁的衬衫穿上。他低头扣上扣子,发现衣服的尺码有点大,他不知道这是纪敬的衣服,只是将袖口向上卷了一圈,将皮带系到最紧。   军营宿舍旁的食堂里,厨师们将盛满饭菜的不锈钢桶从后厨抬了出来。士兵们刚好结束了清晨的体能训练,他们一窝蜂地涌进食堂,端着餐盘在打饭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   纪敬拿了两个餐盘站到队伍中,排在他身前身后的士兵们好奇地问:“上校,您今天吃两份啊?”   “没有。”纪敬说:“我得给纪弘易打一份饭。”   “他也要来食堂吃饭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给他配私人厨师?”   士兵们哄笑道:“上校,您别担心,我们都赌他撑不过三天就会哭着回家了。”   纪敬笑了一声,“一会儿他来了,你们都表现好点。”   很显然士兵们都理解错了纪敬的意思。   排在队伍前面的士兵突然动起了歪脑筋,他主动对上校说:“我可以先帮他打饭,正好我排得前。”   纪敬将餐盘递了过去,下意识地嘱咐道:“多给他盛点肉。”   士兵们一脸诧异地看向他,纪敬摸了摸鼻子,说:“别让‘王’觉得我们虐待他。”   “明白了,上校。”士兵从纪敬手中接过餐盘,紧接着就回过头附在同伴耳边,悄声让对方回宿舍帮自己拿件东西。   他帮纪弘易打完饭,告诉纪敬自己先去帮他们找位置,说完就一溜烟如飞地跑走了。这时他的同伴已经从宿舍回来,等候在餐厅的角落。两人神神秘秘地挤在一起,其中一人拧开瓶盖,另一人撕开装有药粉的包装袋,全部倒进了纪弘易的饮料里。   他们想要主动帮上校解决这个烦恼。如果纪弘易“水土不服”,不愿再呆在军队里,那么“王”也不好强迫上校继续执行这项任务吧?   士兵拧紧瓶盖,上下晃动着饮料瓶,突然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他身后伸出,拿过了他手中的瓶子。   “你往里加了什么?”   士兵吓了一跳,立即转过身,支支吾吾道:“……只是个恶作剧而已。”   两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上校的脸色,然而纪敬只是拧开瓶盖,闻了闻瓶口。   “这是什么东西?”   士兵见上校没有要生气的意思,胆子便大了起来,“上校,您不是烦他烦得紧吗?我们往里面加了不少料,他随便喝上两口就够他拉一整天的肚子了。”   “哦?这么厉害?”纪敬拧上瓶盖,拿高瓶子,从瓶底向瓶中看去。   “是啊,上校,不出三天他肯定就滚回家了……”   纪敬将饮料瓶塞回他手里,“给我喝了。”   士兵一愣,困惑地望向纪敬。   没想到上校的脸色变起来比翻书还快,纪敬厉声喝道:   “喝了!”   士兵双手接过饮料瓶子,慢吞吞地拧开盖子,喉结滚个不停。   “现在就喝!”   士兵哆嗦着手腕将瓶子贴到嘴边,眼睛一闭,颇有一副准备好赴死的英勇模样。   他的同伴满脸惊恐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仰起头,大口吞咽起瓶中的饮料。   这么多泻药喝下去,起码得在厕所里住一周。   纪敬全程冷着脸站在两人面前,直到盯着对方喝完最后一滴果汁。   “喝完了……上校。”士兵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眼皮都不敢抬。   “别再动这些歪心思。”纪敬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留给纪弘易的餐盘,“饭也给我吃完,不吃完不许走。”   说完这些,他转身站到队伍末尾,重新为纪弘易打了一份饭。   纪弘易洗完澡从军营宿舍里出来,一路上迎上了许多不友好的视线。他能够敏感地察觉到其他人的排斥,所以他只是压低视线,尽量不与他们对视。   从宿舍到食堂之间的路程本该是最为热闹的,纪弘易却发现自己所到之处都是鸦雀无声,他就像是一个怪异的磁铁,无论走到哪里,士兵们都像是碰到了磁性相反的磁铁,扭过头毫不顾忌地打量着他。   士兵们不喜欢纪弘易身上的光环,没有对他进行言语上的攻击就已经算得上是客气。   走到食堂里时,这种不客气的打量变得尤为明显。齐刷刷的目光打在纪弘易背上,犹如针扎一般,他环顾四周,立在原地不想再向里走,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突然听到了纪敬的声音:   “来,坐这。”   纪弘易抬眼向前看去,纪敬坐在餐桌旁,冲他招了招手。   周围的士兵和纪敬一样抬头望着纪弘易,然而他们的五官却在这一刻沦为背景板,变得模糊起来。纪弘易怔了怔,抬腿朝前走去,从一排排餐桌和一道道不友好的视线中穿过,在纪敬面前坐下。   士兵们不再看他,食堂里没一会儿又热闹起来。   “怎么来这么晚?”纪敬将纪弘易的餐盘推过去。   “……洗澡洗得久了些。”   纪敬看了一眼他的头发,“洗头了?”   “嗯。”   大颗水珠正顺着纪弘易的发梢往下滴,打湿了他的衬衫领口。   “怎么不吹干头发?”   “吹风机坏了。”   “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换一个。”纪敬夹起一只虾,“医生已经帮你把裂开的伤口缝上了,晚上他会来给你换药。”   纪弘易看了他一眼,低头拿起筷子,夹起餐盘中的鸡翅。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小敬。他不由得猜测起纪敬与它碰面时的场景。再愚钝的仿生人都会在那种情况下意识到自己是个替代品,它可能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便被乖张的纪敬一刀捅穿了心脏。   纪弘易想到这里,手腕突然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小敬现在还躺在他家的地板上!   纪敬看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问道:“怎么了?”   纪弘易下意识地否认:“没什么。”   他从鼻腔中叹出一口气。他得麻烦秘书去他家清理一下客厅。   到时候秘书一定会问他,要不要修理仿生人。   纪弘易握着筷子迟迟没有动作,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修复它。   理智告诉他没有修复的必要,可是情感上,销毁仿生人的同时,他自己的一部分过去好像也会被抹去。   “又在想你的机器人?”纪敬不动声色地问。   纪弘易收拢思绪,还像之前一样不冷不热地答:“没有。”   “我已经让人把它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什么意思?”纪弘易有些错愕。   “我让人把它扔到垃圾桶里了。”   纪敬说这话时,仔细观察着纪弘易脸上的表情。   他看到纪弘易的眉眼间隐约有了怒意。   “原型在这里,你还想它做什么?”纪敬挖苦道。   纪弘易闭口不言,强忍着没有发作。就算陪在他身边的只是一只仿生狗、仿生猫,他都会因为宠物的离去而失落。现在纪敬手刃了他的仿生人,竟然还在他面前冷言冷语。   无名火有了冒头的趋势,纪敬搁下筷子,两只手肘撑在餐桌边缘,他前倾身体,凑到纪弘易跟前,两人的额头几乎要碰在一起。   “你在设计它的时候,应该把它的体力值调高一点。我是没有想到它会死得那么快。”   这句话当即点燃了纪弘易的怒火,他“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餐盘上,转身从食堂走了出去。   周围的士兵们立即噤声,转过头朝风暴中心看了过来。   “看什么?”纪敬挑了挑眉毛。   士兵们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继续吃饭。   “一会儿帮我收一下餐盘。”纪敬对隔壁桌的士兵说,他从餐桌前站起身,跟着走出食堂。   纪弘易健步如飞,像是巴不得赶紧从这里逃离,纪敬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说两句话就生气了?”   纪弘易冷眼看着他,“松手。”   纪敬笑了一声,紧接着压低声音:“你知道我后悔什么吗?我后悔自己当时没在它身上多捅几个窟窿。”   纪弘易一阵气血上涌,高高扬起手腕——   这一声响亮的耳光后,纪弘易的肾上腺激素迅速飙高,久违的疼痛感在他的脸颊上点燃了一片灼烧般的火焰。他的心跳如擂鼓,双肩微微颤抖,神经中枢正在疯狂地追逐着高强度的电流。被大量激素刺激的头脑已经不再清醒,说出口的话也与实际不符。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它吗?因为它没有你身上这么多毛病,也不会像你一样说这么多风凉话。”   纪敬的头偏向一侧,一边脸颊微微泛红,他不由得地收紧五指,好似要将指甲嵌进纪弘易的肉里,眼里那一点得逞的笑意已经烟消云散。   “你再说一遍。”   纪弘易冷笑一声,仿佛在这一刻死死踩住了对方的软肋:   “我说——”   他一字一顿地说:   “它比你好。” 第70章   夜晚降临后的基地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军营宿舍的一二层走廊像往常一样站满了人,闲言碎语塞满了每个等待的间隙,士兵们小声谈论着今早发生在食堂门口的纠纷。   当时食堂里有不少人看到纪弘易摔下筷子,走了出去;食堂外的人则看到上校从食堂里追了出来。两人站在门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表情都不好看,谁都没想到纪弘易突然就抬手扇了上校一耳光。   在场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都觉得上校下一秒就要揍人了,没想到他只是将纪弘易拽到跟前,低声说了些什么。纪弘易听到后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从纪敬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两人不欢而散。   四层的纪弘易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一二层的人热烈地讨论着,他坐在沙发椅上,对面的医生正在为他的伤口换药。   “您跟上校认识吗?”军医从医药箱里取出绷带。   纪弘易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这么问,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军医没再说话,小心地包扎起他的伤口。   纪弘易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问?”   “喔,只是好奇。”军医将多余的绷带收回医药箱中,他没有告诉纪弘易,在发布会上袭击他的男子已经被上校“处理”掉了。   最近真是发生了不少怪事,先是上校介入死刑,现在又要保护一个商人,纪弘易却偏偏和它们都有关系,他就像是两条相交线上的交叉点。   “两天之后我会再来给您换药。”军医收拾好东西,从沙发椅里起身。   纪弘易将他送到了房间门口。   “对了,虽然知道您可能用不着,”军医说着从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递了过去,“不过还是以防万一。”   纪弘易接过来一看,发现这是一瓶止疼药。   “……谢谢。”   “客气了。”军医提着医药箱朝楼下走去。   纪弘易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向手中的药瓶。   他只是伤口裂开,缝合后定时换药即可。军医不会为此调出他的病例仔细研究。   这只有可能是纪敬说的。   他将止疼药放到床头柜上,突然想起了纪敬今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会把煋巢搞垮。”   仿生人从通过伦理审查到现在不过才短短八年,八年前的世界的样貌却变得愈发模糊。纪弘易试图回忆煋巢存在之前的社会,可是幻想一个没有仿生人的世界就像是幻想一个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的世界一样困难。   仿生人真的和他想象中一样可以起到镇痛的作用吗?还是说他真的如光辉教会所说,只是在粉饰痛苦。   可惜纪弘易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不可能再被合上,被更改了思维方式的人类只得在幻境中不断沉沦。   自从纪弘易扇出那一巴掌后,基地里的人就没见上校再和他说过任何一句话。纪弘易整日呆在房间里工作,不到吃饭的点不会从宿舍楼出来,有时候在食堂里碰见纪敬,两人也是坐在不同的餐桌上。   纪敬身边总是有士兵环绕,纪弘易则会端着餐盘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无论食堂里的人有多么多,士兵们都不愿意和他拼桌,这导致纪弘易的身边总是空荡荡的。   好在他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空荡荡,他快速吃完饭,还完餐盘就匆匆回到房间,一头扎进工作中。   等到夜幕降临,大部分士兵入睡之后,他才会在军营宿舍外的运动场上走一走。   纪敬离家之后,他很少再做噩梦,可是那一个巴掌带出的电流又一次变成了夜晚缠绕他的梦魇。   他必须得想办法快点离开这里。   幸好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秘书在一次例会中提到,城内的大学校长想要请纪弘易发表秋季开学致辞,他向往常一样告诉纪弘易,自己准备以工作繁忙为由婉拒对方的邀请,纪弘易却说:“我去。”   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可以去,你帮我安排一下行程表吧。”视频中的纪弘易似乎很感兴趣,“他们什么时候开学?”   秘书点开大学的邀请邮件,“六周后。”他再次向纪弘易确认道:“真的要去吗?”   每年都会有全国各地的学校想要请纪弘易过去演讲,秘书无一例外都婉拒了他们的邀请,一是纪弘易工作非常繁忙,二是现在绝大多数“末日一代”都已经毕业,每年的新生人数少得可怜,留在学校里的大部分都是还在苦读的博士生。   “去。”纪弘易说:“到时候你可以帮我把公寓里的手机带过来吗?”   秘书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当然可以。”他忍不住问:“纪敬不让您联系其他人吗?”   纪弘易不好跟他解释,只是说:“我在那部手机里存了重要的文件。”   接受学校的邀请之后,纪弘易一共找了纪敬三次。   第一次时,他端着餐盘在食堂里找到了纪敬,可是纪敬身边坐满了人,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第二次时纪敬和其他人站在运动场旁边抽烟,几个人有说有笑,纪弘易在窗口前看到了他的身影,走下楼时纪敬却已经离开。   第三次时,他站在纪敬的房间门口,一直等到对方回来。   两人虽然住同一层,却从来没有在走廊里碰见过对方。这天刚好是夜间演练,纪敬回到宿舍里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他走上四楼,刚过楼梯拐角,赫然看见纪弘易坐在走廊里。   他脚步一顿,站在楼梯口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纪弘易坐在他的房间门口。   纪敬的心跳突然一下有了上升的趋势,他扯了扯领口,抬腿朝走廊尽头走去,尽力将脚步声降到最低。   纪弘易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头偏向另一侧,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纪敬无法从这个角度看见他的脸,他静悄悄地走到房间门口,在纪弘易身边蹲下,直到这时纪弘易都没有发现自己面前竟然站着一个大活人。   纪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他不知道纪弘易到底等了多久。他看到纪弘易眉心紧锁,头靠在一边肩膀上,两片嘴唇微微张开,正轻轻喘息着。   纪敬看得有些出神,不禁伸出手去擦他额前的冷汗。   这下纪弘易终于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扶着墙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看到是纪敬以后,又向后退了一步。   纪敬也从地上站起来,若无其事地问:“有什么事吗?”   纪弘易的喉头滚动两下,似乎不好开口,他看到纪敬已经将一只手搭在门把上,于是急急忙忙地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六周后,我要去学校为新生致辞。”   纪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急着给他答案。纪弘易心里立即打起了鼓,面上却是镇静自若,他知道纪敬会拒绝自己,所以早就想好了各种应对的理由。   没想到纪敬竟然说:“好。”   纪弘易有些意外,“是可以的意思吗?”   “是。”纪敬一只脚迈进房门,回过头见他还站在门口,于是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纪敬的房门在他面前关上,纪弘易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他在纪敬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纪敬也在这时从猫眼前离开,他脱掉军服,一手扯掉领带挂在沙发椅的扶手上,闭着眼向后靠在椅背上,敞开的领口下露出分明的锁骨线条。   一次性手机响了起来,铃声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惊扰了寂静的夜晚。纪敬却置之不理,走到卫生间里自顾自地脱下衬衫,扔在脚边,他低下身洗了把脸,发际线的头发很快被水打湿。   铃声还在响个不停。他皱了皱眉,关上水龙头,走到角落里拿起手机,将它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   内置的变声器将他的声线改变后送达到听筒另一端。   “我不是说过不要联系我了吗?”   “警察马上就要找到我了!”   夹杂着电流的男声传到纪敬耳边,就连变声器也无法掩盖对方的慌张。   纪敬对着镜子,以手为梳,将湿发拨到脑后,“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攻击煋巢了,你现在怎么能违背承诺?你说过如果出了事会保护我们!……”   纪敬纠正他:“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你们大可以游行示威、攻击仿生人,甚至是联合通讯社引导舆论,我从来没有让你们攻击纪弘易。”   “你明明知道攻击他才是最快速的方式!”   “攻击他等同于违反了我们的约定。”   电话那头的男人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声称自己掌有实权的神秘男人竟然会在出事后变卦,他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毁了我们所有人!”   纪敬冷冰冰地说:“你们早就想对他下手了吧?不然怎么会在我联系你们之前就买好了刀具?”   根据警方提供的信息,犯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只是在等一个和纪弘易面对面的机会。   男人辩解道:“……那是他个人的行为,与我们无关。”   “是吗?我怎么听说购买刀具和购买记者证的都不是同一个人?”纪敬语气阴森,“你应该庆幸我现在没有精力把你们一个个地揪出来。”   他挂断电话,将廉价型号的手机折成两块,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第71章   一周以后,纪弘易手臂上的伤口拆线了,他在视频中向秘书展示了自己愈合良好的伤疤。秘书凑到屏幕跟前,看清伤疤时又不禁向后缩了缩脖子,纪弘易的手臂上就像粘了条骇人的蜈蚣。   秘书唉声叹气地问:“是不是要留疤了?”   纪弘易将袖子放下来,“开学典礼的时候穿一件衬衫,就不会有人看见了。”   “您真的想好要去了吗?”   “嗯。”   秘书知道纪弘易对发表欢迎致辞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如果您只是想要手机的话,我可以让纪敬交给你……”   纪弘易斩钉截铁道:“不行,我的手机里都是敏感文件。”   “邮寄也不行吗?”   “邮寄也会先被他拦截下来。”   秘书感到不解,“开学典礼那天纪敬也会陪您一起去学校吧?那时候他就不会拦截您的东西了吗?”   “所以你得偷偷地给我。”   “偷偷地给你?”   “我们总会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到时候你偷偷给我就好。”   秘书想不明白纪弘易为什么会将重要文件单独存在手机里,但他不好过问,只是答应说:“好。”   视频结束之前,秘书告诉他:“现在大家都知道您被保护起来了,我和同事们说你近期住在警察秘密安排的公寓里。”   纪弘易好一段日子没有露面,群众心照不宣,知道他现在的位置是保密状态。   “公司里可能只有几位高层领导知道您的位置。”秘书停顿一下,边说边观察着纪弘易的脸色,“‘王’愿意帮助我们,我当然很高兴,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动用军队会不会不太合适?”秘书犹犹豫豫地说:“煋巢的立场一直都很中立,‘王’做这些事……”   “你觉得他想要拉拢我,是吗?”   秘书抿了下嘴唇,“我担心他将来会牺牲掉您。”   “这话什么意思?”   “我怕他将来会想要从您身上得到点什么。”   “我只是个商人,他拉拢我又有什么好处?”   秘书听到这儿忽然笑了笑,“您可不只是个商人。”   纪弘易眨了下眼,两颗黑色的眼珠随即沉到眼底。外人看来他是一颗神坛上的星星,可是“王”一声令下,纪敬就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家里掳走。无论煋巢的影响力有多大,“王”想要碾压他不过是轻而易举。   纪弘易手里还握着“王”第一次和自己通话时的录音,他曾经以为他们俩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然而事实上他只是一条被“王”牵在手里的狗。   他是颗得体的棋子,“王”愿意保护他是因为他好用。   随着年龄的增长,纪弘易逐渐意识到自己和“王”并不是相互牵制的关系,就连秘书这样一个局外人都觉得“王”太过用心,他当然明白自己有被牺牲的可能。   只可惜这些都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人站在难看的真相面前时,多少会下意识地偏过头,垂下眼。所以纪弘易宁可装作不相信,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动的地位。   秘书见他半天不吭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是‘王’的责任,住在基地当然是最安全的。我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完这些,纪弘易依旧出神地望着屏幕的右下角,秘书不得不提高音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纪弘易看向摄像头,习惯性地挤出一个笑容,“没事。”   “我没有什么其他事情要报告的了。”秘书看了眼最近的天气:“这几天天热得很,我让人给您送点衣服过去吧。”   “不用了,够穿了。”纪弘易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衬衫。   秘书眯起双眼,看了一眼他的肩膀,“衣服是不是不合身?您的肩线都往下掉了。”   “军队里我哪能要求那么多?有衣服给我穿就不错了。”纪弘易小声说。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平时穿的衬衫都是纪敬从自己衣柜里拿出来的,他以为纪敬给他拿来的都是军队里多出来的衣服。   会议视频结束后,纪弘易合上笔记本,准备去饮水机前接一杯水,不料他才刚站起身,右小腿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宿舍楼下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难得有人一脚绊倒了上校。士兵们将上校和老兵围在绿茵茵的人造草坪上,迫切地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纪敬被绊倒后,滚了半圈就迅速站了起来。   纪弘易却捂着小腿倒在了地上,身体与坚硬的地板相撞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腿骨裂成了两半。   痛阈值会在人的成长过程中逐渐提高,不过对于纪弘易来说,他一直缺少这种适应性锻炼,所以对于疼痛的反应总是比普通人要大许多。   夏日炎炎,士兵们裸着上半身站在太阳底下,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发际线一路滚到下巴尖。平日里大家无事总爱比划两下,军队生活枯燥,这是一个解闷的好法子。非正式的格斗比赛里,点到为止是唯一的隐形规则。   比起用拳头,这名老兵更喜欢用腿,他将纪敬绊倒之后,紧接着又抬腿朝对方的心窝踢去,纪敬迅速向相反方向躲闪。老兵补上第二脚,却又被对方格挡下来。   黑色的蝉扒在窗口的纱窗上,聒噪的嘶吼声传到纪弘易的耳朵里,钻心得难受。他蜷缩在地板上,喘息声急促,浑身止不住地冒汗,心跳早已窜上了一百三。此时他已经无法分辨痛感的来源。他就像是一条即将枯竭的植物的根,常年在龟裂的土壤中生存,突然有一天品尝过甘泉的滋味,便又不管不顾地将根向下使劲扎去,只求再次获得命运女神的眷顾,也不管这样盲目地索取是否会加速自己的灭亡。   不知不觉间,纪弘易已经扶着墙壁从地上站了起来。汗水打湿了后背的衣服,他抬起双臂,困惑地打量着两只抖动的手腕。他的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对疼痛做出了剧烈又矛盾的反应。   他循着吵闹声走到窗口,看到纪敬被士兵们围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   他鬼使神差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他不敢走得太快,怕膝盖发软,于是只能扶着楼梯的扶手一级一级地向下走。   离纪敬愈近,疼痛感愈发鲜明。走到一楼时,纪弘易不敢出去,只是将大半个身体隐藏在走廊的窗口后。   模糊的视线中,纪敬的身影却格外清晰,他赤裸着上半身站在宿舍楼门前的草坪上,老兵的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纪敬的防守却滴水不漏。士兵们习惯了拳头落在身上的痛感,对于纪弘易来说却不是这样,他将身体小心地靠向墙壁,作为支撑,然后将一只眼睛贴着窗沿露出,偷偷地观察着纪敬。   毒药顺着他的血管汹涌地流动,在他的四肢百骸游走。   和纪敬一起躲在十二层健身房里练习拳击的老旧回忆在这一刻重新染上了生动的颜色,世界以他为中心褪去了黑白两色。   千钧一发之时,老兵再次高高抬起右腿,这回纪敬双臂交叉抵挡住对方的攻击,同时伸出一只脚踹在对方的小腿上。   老兵当即摔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时脸上沾满了泥。   “嚯!——”   围观的士兵哄笑着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纪敬拿起地上的水瓶,烈日的炙烤下,瓶中的水都被烤得微微发热。   士兵们围在两人身边,闹哄哄的。纪弘易一时看不见人,忍不住从窗口后探出半个身子。   “你们继续玩吧,我办事去了。”纪敬绕开人群,余光突然捕捉到了窗口后的人影。   一名士兵看到纪弘易偷偷摸摸地站在走廊里,走到他身后喝道:“喂!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纪弘易吓了一大跳,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他赶忙转过身说:“……没什么。”   “上校,您的衣服——”有人将草地上的衣服捡起来,还给纪敬。   “谢谢。”   纪敬接过衣服,将它搭在一只肩膀上,等到他再朝宿舍楼看过去的时候,纪弘易已经从窗口前消失了。   伤口结痂脱落大约花了一周时间,这时距离纪弘易离开基地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自从知道自己马上就可以出去以后,他似乎没有像以往一样警惕了。士兵们发现他出现在宿舍楼外的几率变高了,他们经常会在运动场旁边见到纪弘易的身影,有时候他抱着一个笔记本在工作,有时候他只是盘腿坐在树下,凝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原。   战斗机轰鸣着从头顶划过,他却无动于衷,从不会抬头去看天上的飞机。   就连纪敬都发现了这种不寻常,他和其他人聚在宿舍楼门前的空地上抽烟,抬眼间就看到纪弘易坐在树下。几名士兵正在运动场上踢球,纪弘易看似在观看比赛,纪敬仔细瞧了一眼,才发现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和运动场,投向空无一人的平原。   纪敬弹了弹烟灰,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城的那天,当时纪弘易坐在透明的落地窗前,抬起头遥望着蓝色的天狼星。   住在军队里时,纪敬也有观察过星星,只可惜他早已忘记辨认天狼星的方法。基地里的人造光少得可怜,到了盛夏时分,璀璨的银河贯穿整个夜空,漂亮得好似软件精心调制过的星空布景。纪敬偶然抬头望向头顶的幕布,他虽然不记得天狼星的位置,却记得那个造出宇宙飞船的愿望。   每每想至此,他都是嗤笑一声,掐灭烟头。   身边的士兵们还在侃天侃地,纪敬收拢思绪,应上两声,视线却不自觉地朝树下飘去,他不知道纪弘易在想些什么。   就算是戴上温和又漂亮的面具,却也无法改变纪弘易身上的主色调,他是一只本该被小心保护的金鱼,却总是落入的湍急的洋流之中。金鱼不能在海洋中生存,纪弘易却出人意料地找到生存的方式,他顺着漩涡的方向游动,闭口不言,保持缄默。   这总会让纪敬觉得,无论自己站得离他有多近,纪弘易都不会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分享给他。   纪弘易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他宁可做出仿生人,都不来找自己?   这几个问题始终萦绕于心,纪敬无法忽视,以至于他夜半闭上双眼时,数次在梦境中见到了模样比他年轻的仿生人。   他明明捅穿了它的心脏,仿生人却从地上站起来,低下头望向胸口上的刀柄。   纪弘易站在它身旁,双手握紧刀柄拔出匕首,沾有血的刀尖随即调转方向,指向刀的主人。   而胸膛被扎出一道口子的仿生人则站在纪弘易身后,伸出一只手抚平胸口前的衣服褶皱,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那是胜券在握的笑意。   ?文盲土拨鼠   加更(2k评论) 第72章   这个月月底城内的大学就要开学了,纪敬组建了一支特殊小队,他们将会陪同纪弘易一起前往学校会场。为了更好地了解周边环境,纪敬在月初提前去学校检查附近的交通状况和潜在危险源。   回基地之前,他在学校旁边的药房里买了一只祛疤膏。   穿着便服的士兵们等在药房门口,他们看到上校在货架前走来走去,漂亮的女仿生人站在他身旁,为他解释每种药的用途。   纪敬听得认真,每拿起一支软膏都要翻到包装盒上的说明书看两眼。   士兵们面面相觑,上校一向对仿生人冷言冷语,今天竟然在结账后对它说了“谢谢”。   一行人坐上电车,准备回程。士兵们看到纪敬将药膏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忍不住打趣说:“上校,药房的仿生女人是不是很漂亮?”   纪敬向后靠在椅背上,他还在想药膏的使用方法,问题都没仔细听就随口应道:“嗯。”   “要不我们把它绑回去得了?”几个人调笑道。有人提议说:“哎,正好我刚刚照了张相,上校,不如你把照片给纪弘易,让他给您做一只一模一样的得了?”   纪敬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他冷声说:“我对机器人不感兴趣。”   “喔,这样啊——”   士兵们开始起哄,口是心非的上校竟然不承认,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打算回去之后就把照片偷偷交给纪弘易。军队都帮煋巢这么大的忙了,做一个仿生人又不过分。   回到基地时夜幕已经降临,一行人赶在食堂关闭之前吃了晚饭。饭后士兵们约着打会扑克,纪敬却说自己有事要忙,提前离开了食堂。   连接宿舍和食堂的小道被清冷的月光照亮,纪敬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狭长的影子跟在他脚后,一半被隐藏在路灯照不到的人造草坪里。   多数士兵已经回屋休息了,走廊里只有指向紧急通道的照明灯还亮着。路过一楼的公告板时,纪敬脚步一顿,看向做满记号的训练日程。   公告板上方的一排小灯泡已经熄灭了,他打开开关,视线在日程表的边边角角游移,最后伸手从右上角取下了一颗固定用的图钉。   他抬腿朝楼上走去,脚步声轻微,最后在纪弘易的房间前站定。   橙色的光线从门缝下透出,在黑暗的走廊里显得格格不入。纪敬敲了敲门,一言不发地盯着门中央的猫眼,视线仿佛能够穿透镜片,看到屋内的景象。   脚步声临近,门缝下随即多出一道阴影,将光线分割成两半。   阴影在门前静静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人从里面拉开。   纪弘易只将门打开一半,显然他对纪敬的出现有些出乎意料。   纪敬不管不顾,首先将一只脚挤进门缝间,“我今天出去了一趟,正好给你捎了个东西。”   纪弘易没说话,而是望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纪敬将东西拿出来。然而纪敬站在门口岿然不动,看来他刚才那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先让我进屋,我就告诉你我买了什么。   两人站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最后纪弘易还是侧过身,将门打开,让对方进来。他在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没想到纪敬刚进来就反手将门关上,纪弘易见状又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   纪敬自顾自地走到纪弘易身边坐下,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棉签,和今早刚买的药膏。   “今早我去学校周边检查了一下环境。”他边说边拧开药膏的盖子,又拆开棉签的包装袋,从里面拿出一根棉签,“城内已经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了。”   这句话突然触动了纪弘易的某根心弦,在他耳边拨出两三声回音。他转身在沙发椅上坐下,看了一眼纪敬,视线又迅速落到棉签的包装袋上。   纪敬在棉签上挤上药膏,说:“把袖子卷起来让我看看。”   纪弘易一愣,意识到对方想要为自己涂药。他犹豫片刻,还是低下头解开袖扣,用右手将袖口挽上去。   纪敬握住他抬起的左手腕,将棉签上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伤疤处。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古怪又焦灼,好似一个紧绷的气球,随时有可能悄然炸裂。微凉的药膏涂抹在皮肤上,让纪弘易心里猫抓似的痒,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你去军校之后就没有回过城内吗?”   纪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眼往棉签的另一头挤上药膏,“基本没有。”   纪弘易心里一空,仿佛一脚踩空了楼梯。他不该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地震之后,他曾经告诉记者自己没有弟弟。他故意将纪敬推远,现在却还是无法应对泛滥的后悔的情绪。   人类终究不是机器,不是靠计算和代码就可以预测的生物。无论做出重要选择的时刻有多么铁石心肠,时间的海浪终究将他们冲刷得只剩下脆弱的骨肉。   纪敬为他涂抹完药膏,将棉签用纸巾包好后扔进了垃圾桶,他见纪弘易自顾自地想着什么,于是问他:“你想好怎么逃跑了?”   “什么?”纪弘易回过神来。   “你不是月底要去学校发表欢迎致辞吗?”纪敬淡淡地问:“你想好怎么逃跑了?”   “不是。”   “那是还没想好?”   纪弘易语气平淡,“我没有要逃跑。”   纪敬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前你撒谎的时候,都不会像这样直视我的眼睛。”他似笑非笑地说:“煋巢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   纪弘易心头一沉,闭口不言。   纪敬向后靠在沙发椅中,将两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接着翘起右腿架在左腿上。   宽松的运动短裤向上扯去,右边膝盖上的一处淤青裸露出来,这是他昨天和士兵们格斗时不小心磕碰到的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斜过眼,纪弘易已经发现了他的淤青。他看到纪弘易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右腿不自觉地向后屈起,手掌随即覆盖在光滑的膝盖上。   两人视线一个相碰,纪弘易的手腕微微一抖,连忙从膝盖上挪开,藏到身后。   他生怕纪敬发现了点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赶对方出去。他的心跳如擂鼓,薄汗从额角渗出。没想到纪敬突然从沙发椅里起身,走到他面前,拉过他藏在身后的右手,将他的手心朝上。   纪敬前倾身体,目光沉沉,纪弘易抬起头,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纪敬眼里的他是这样错愕,纪弘易突然感到手心一阵冰凉,他低下头,发现手里有一颗银色的图钉。   图钉的针尖朝上,底座贴着他的手心。   还未等纪弘易反应过来,纪敬就用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尖锐的疼痛感犹如当头一棒,纪弘易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浑身触电一般,当即从沙发椅里弹了起来。他用左手抵在纪敬的肩头,同时用力向外抽出右手手臂,纪敬却像是预料到了他的每一步动作,他顺着纪弘易用力的方向向前走,三步之后就将人逼到了墙角。   纪弘易身边已经没有空间供他挣扎,他用空出来的左手掐住纪敬的手腕,只可惜他伤口刚愈合没多久,本来手臂就使不上劲,纪敬捏住他手腕掐了一把,纪弘易就觉得左手脱力。   纪敬将他压在墙角,紧接着转动左手手掌,将五根手指挤进纪弘易的指间。两人十指紧扣,手心紧贴,银色的图钉已经被体温烧得火热。   纪弘易脸色惨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相较之下,纪敬却是神色自若,他细细品尝着在纪弘易眼底猛然爆发开的复杂情绪,却是从来都没有松开过自己的手。   他接着将一只腿挤进纪弘易的膝盖间,向下瞄了一眼又迅速掀起眼皮。   纪弘易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像是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   “看到我受伤……会让你这么兴奋吗?”   纪敬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好像要将他拆吃入腹。   隐藏多年的丑恶秘密冷不防暴露在阳光之下,纪弘易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他拼了命地转动着自己的右手手腕,纪敬却将手握得更紧,并将它用力按在墙上。   他这样一按,针头扎得更深了。纪弘易终于失声骂道:“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我是。”   没想到短短一会儿纪弘易脸上就布满冷汗,纪敬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明明针扎的是他自己,纪弘易的牙关却在打颤,痛苦和挣扎在他的眼底不断翻滚。   纪敬从他的神情变化中获得了一丝微妙的满足感,他忍不住想:纪弘易是看到他受伤而痛苦,还是因为秘密被自己发现而痛苦?   可是他早就知道。他从小在纪弘易身边长大,两人戴着拳击手套站在训练场上时,他就已经发现端倪。   对疼痛无感的人也许可以从他人的伤痛中获得满足——纪敬是这样想的,他扮演毫不知情,故意表现迟钝,盼望着纪弘易在泥潭中深深下陷。可是他没有想到纪弘易有一天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建立在同情之上——   纪弘易投向他的目光,都是出于怜悯。   贫民窟里摸爬滚打的孩子反而有着过强的自尊心,可是愈坚硬的东西愈容易碎裂,尤其是在他将其交给纪弘易之后。   纪弘易虽然赐予了他这个姓,但是他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不能被记者发现、上不了台面的弟弟。   这一次保护纪弘易的任务是纪敬主动接下来的。除了想要铲除那些讨人厌的反科技团体之外,他心里还藏着一点微妙的、复仇的快感。他想要在纪弘易面前耀武扬威。   可是当他看到纪弘易用尽全力试图将右手抽出,看到他将后背贴紧墙壁,眼神急剧晃动之际,纪敬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同情也罢,轻视也好,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第73章   纪弘易耳边警铃大作,他几乎听不清从纪敬嘴里吐出来的字眼。剧烈鼓动的心脏将滚烫的血液挤向四肢百骸,他手心发麻,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想要从这里逃离。身体比大脑抢先动作起来,他咬紧后槽牙,用自己的脑袋猛地撞向纪敬。   这一撞出其不意,纪敬终于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纪弘易趁机朝门口狂奔,他的手臂直直向前伸出,五根手指尽数张开,门把似乎触手可及。   然而他才刚跑出两步,脚下就一阵腾空,虚空中仿佛有一把铁钳毫不留情地钳在他腰间,将他推向相反的方向。他以为自己即将摔倒在坚硬的地板上,下意识地闭紧双眼,没想到落入的却是柔软的沙发。   纪弘易立即在沙发上翻过身,一只脚踩在沙发垫上,正准备从靠背上翻走,纪敬用那只没有图钉的右手握住他的脚踝将他一把拽到身下,接着屈起一只膝盖压在他腰上。   纪弘易还不死心,两只手在沙发扶手上胡乱抓着什么,可惜他还没挥动两下,纪敬就将他双手反剪,扣在背后。   纪弘易爬不起身,只得趴在沙发垫上,喘息时双肩微微耸起。   “为什么要跑?”纪敬停顿一下,改变了自己的问法:“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可以跑掉?”   纪弘易既不说话,也不挣扎,他将脸埋在厚重的沙发垫里,好像彻底放弃了挣扎。   纪敬看向纪弘易被反剪的双手,对方手臂上的药膏已经被蹭掉了,他皱了皱眉,松开一只手,准备去够桌上的药膏,不料纪弘易突然在这时挣脱右手,高举起手臂,试图肘击他的太阳穴。   好在纪敬留了个心眼,他斜过眼,一把握住对方朝他挥来的胳膊再次压制在背后。他的心情正在急速下坠,他冷着脸将纪弘易的双手扣紧,另一只手拽住他松开的袖口向上扯去。   几下撕拉声后,白色的袖管变成了几根布条,浅色的袖扣带着一根断掉的线头掉落在地板上,滚动两圈后撞到茶几一角。   纪敬将撕毁的袖管在纪弘易的手腕上缠了两圈后牢牢捆紧。纪弘易吃力地挣扎着,可是他越是转动手腕,布料捆得越紧,没一会儿他的两只手腕就已经被勒出红痕。   被绑住双手就等同于失去了一切反击的可能。纪弘易侧着脸趴在沙发垫上,狼狈地喘息着,他半睁着眼,似乎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可怕的噩梦。   纪敬没有给他这个出神的机会,他将纪弘易从沙发上扛起来,走进卧室。   床上的空间比沙发大上许多,纪弘易刚被扔上床就迅速翻过身面向纪敬,这个姿势不会让他像刚才那样被动。   纪敬扯掉领口的领带,屈起一只膝盖抵在纪弘易腰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纪弘易看到他举起左手,不紧不慢地张开五指,将掌心面向自己。   那颗图钉还在他手上!   纪弘易立即闭紧双眼,鸦羽般的睫毛控制不住地颤动着。   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他听到纪敬说:   “你不是很喜欢看吗?怎么现在又不看了?”   纪弘易将头偏向一边,半张脸都埋进柔软的被褥中。他依旧闭紧双眼,好像这样做就可以让纪敬从他的视线中消失,然而手心传来的灼烧感却无法让他忽视眼前的男人,挥之不去的疼痛正在无时不刻地警告他两人太过靠近。   事到如今纪弘易仍然没有学会和疼痛相处的方法,他暗自将拳头握紧,好似要将指甲嵌入掌心。他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然而方法还未生效,他的身体却又像碰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   纪弘易脑门嗡嗡作响,愣了半晌才道:   “……你干什么?!”   “帮你解决你这奇怪的癖好。”纪敬欺身而上,温热的吐息贴着他的鼻尖一阵阵地吹过,“只是一颗图钉而已,没想到你会这么兴奋。”   ……   纪弘易瞪大双眼,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勉强支起上半身,纪敬却伸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将他重新按回床上。   在那些隐秘的春 梦里,纪弘易总是拿温柔的眉眼望着他。纪敬去亲吻他时,纪弘易虽然错愕,却也不会像这样惊恐地后退。纪敬总能轻易地分辨梦境,因此他总是不愿醒来。他任凭自己沉沦,闭上眼小心地去吻纪弘易的嘴角,手指顺着他的衣摆向上探,指腹顺着他光滑的后背轻轻点过。   ……   “住手!你这个疯子!”   一声怒喝在他耳边炸响,纪敬的眼神终于清明过来,现实中的纪弘易不像梦境中温润,而是一脸愤恨地盯着他。   理智的弦悄然断裂,他不想看到纪弘易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   ……   纪弘易的整个背都弓了起来,好像一只落入油锅中的虾。   痛苦可以忍受,快感却很难。   ……   不正常的红晕早已爬上纪敬的脸颊,他弯下腰,动情地吻着纪弘易汗湿的后背,在他的颈肩留下一个鲜明的吻痕,又轻声唤他“哥哥”。   这同样也是春 梦的结束语。   春 梦总会有反复的可能,可是今天还会有第二次吗?   等到了明天、后天,等到了这个月底,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   针扎似的快感冲击得纪弘易头脑昏聩,无法思考。他觉得自己随时就要烧起来,变成一团赤红的火焰。   极度不真实的梦境中,纪敬却是闭着眼,极尽温柔地吻着他。   ?文盲土拨鼠   总结:强 制 爱,还把哥哥弄伤了。   写了,但是暂时不能发。还请大家不要在评论区求指路。 第74章   夜晚的雾气尚未散去,训练的哨声还未吹响,两名士兵蹑手蹑脚地来到纪弘易门口,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们都是特殊小队的成员,月底会陪纪弘易一起前往学校会场。两人拿着手机,准备将药店里仿生女人的照片发给纪弘易。上校的生日快到了,他们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敲了半天的门都没听见动静,两人面面相觑,心想纪弘易大概还没起床,正准备转身离开之际,突然听到脚步声逼近。   房门被人从屋内打开,纪敬裸着上半身站在门口,腰间仅围了条浴巾,他才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头顶还搭着一条毛巾。   士兵们一时语塞,他们抬头看了看宿舍的房间号,又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纪敬掀起眼皮,语调慵懒,“怎么了?”   “……我们找错人了。”   纪敬面露疑色,“你们原本要找谁?”   “没、没谁!”两人支支吾吾,都不想提前泄露惊喜。   “找纪弘易?”   士兵们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比起误会上校和纪弘易之间的关系,他们更愿意认为是自己记错了房间号。   纪敬将头顶的毛巾挂到肩膀上,面色如常地说:“他还在睡觉。”   一时间走廊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士兵们大眼瞪小眼,又齐齐转头看向上校,没想到纪敬眼里隐约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你们找他做什么?”纪敬又问。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他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   “以前没见你们这么上心。”纪敬打量他们两眼,“别给我动歪心思。”   “真没有,上校。”   一名眼尖的士兵瞥见了纪敬手掌上的绷带,连忙问他:“您受伤了?”   他说着指了指纪敬的左手。昨天回基地时上校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受伤了?   “小磕小碰而已。”纪敬收回搭在门框上的左手,打了个哈欠,“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   纪敬“嗯”了一声,正准备关门,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低声命令两人:“不准说出去。”   “……明白!”   纪敬关上门,穿过客厅,来到卧室里。纪弘易还在昏睡,他趴在床上,大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一只手臂沿着床沿无力地垂下来。   纪敬从床头柜上的包装袋里拿出一只新棉签,沾上药膏,然后在床边坐下,他抬起纪弘易的手臂,将药膏涂抹在伤疤上。   尖锐的哨声在这时吹响,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隐约从楼下传来。纪敬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严,拉上窗帘,想着让纪弘易再睡一会儿。   情欲褪去后,他的头脑多少清醒了点。他昨夜把人弄伤了,要是不及时上药可能会感染。他准备一会儿去外面搜罗点药品回来,不过在那之前,他打算先帮纪弘易把早餐准备好。   纪敬立即就动身了,他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从自己屋里拿出两份可以保温的便当盒,去食堂找到打饭师傅盛了两份早餐。   打完饭回来时天色微明,士兵们还在运动场上训练,因此没有人听见宿舍四楼传来的动静。   纪敬本来想把早餐留在桌上就离开,没想到纪弘易突然醒了过来,他的盒饭被纪弘易掀翻,人也被赶出了房间。   房门被纪弘易恶狠狠地甩上,“咣当”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楼道里阵阵回响。   纪敬碰了一鼻子灰,捡起盒饭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便服后离开了基地。   到了中午时分,整个基地都知道上校把纪弘易给睡了。   今早来到纪弘易房门口的两名士兵认为自己的确没有瞎说——他们只是在自己的宿舍内“小范围”地传播了这件事。   而且他们觉得自己也没有明示什么,他们只是“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清晨的情况。   比如说刚洗完澡的上校,和卧室内还在睡觉的纪弘易。   嗬!原本大家以为上校和纪弘易是宿敌,之前又是推搡又是打耳光,没想到他们只是在调情。   风言风语虽然传了出去,大多数人仍旧不相信这件事。   到了饭点,当事人终于出现在食堂。   除了脸色差了些,纪弘易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太多不同,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了他肩膀上的吻痕。   纪敬将吻痕印在肩膀后面、靠近脖颈的位置。纪弘易对着镜子根本发现不了,他穿着偏大的衬衫和其他士兵一起排在打饭的窗口前,殊不知排在他身后的人眼睛一低就能在宽松的领口下看到鲜明的印记。   士兵们窃笑着,好似一群情窦初开的男孩。   现在他们看向煋巢总裁的目光都变了些味道。有人觉得上校是在追求纪弘易,有人觉得纪弘易肯定用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手段,还有人觉得两人只是各取所需,上校根本不会在意纪弘易和谁睡觉。   有着最后一种想法的士兵神经大条,又没眼色,当晚就去问上校自己夜里能不能去纪弘易的房间,毕竟睡到电视明星会是一件不错的谈资。   没想到上校当即就扇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边耳朵两天听不见声音。   这事传出来以后,大家开始认为第一种猜测的可能性更高。上校要是没有追求纪弘易,哪里会管他和谁睡觉?   “那上校怎么还对煋巢恨之入骨呢?”有人问。   “你懂个啥?上校是在获取人家的注意力!”   “这怎么获取啊?”   “你怎么跟木鱼脑袋似的,一窍不通!你知道你为啥到现在还是处 男不?”   “嘿!我是不是处 男关你什么事?”男人催促道:“你说呀,咋个获取法?”   “你想想,煋巢这么大一公司,走到哪儿都是被人众星捧月,现在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说:‘我就是讨厌你们公司’,纪弘易可不得多看人家两眼啊?多看两眼后,可不就得交流交流原因吗?一交流不就有机会了吗?……”   男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噢!明白了……”   当晚纪敬买完药回来,站在纪弘易的房门口正准备敲门,随后便意识到对方八成不会理自己。   他蹲下身,瞄了几眼门缝的宽度,对着手中的药膏比划了两下,发现硬塞是无法塞进去的,于是只得先去医务室拿了几个用于分装药品的小铁盒,用酒精消毒后,将药膏挤到迷你铁盒中盖紧。   准备完毕后,他才来到纪弘易门前,敲了敲门。   敲了一次,没动静;第二次时屋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第三次时纪敬才听到了脚步声。   纪敬垂下眼皮,一道阴影正堵在门缝下。   房门后的纪弘易一手抓着旁边的椅子,一边警惕地观察着纪敬的一举一动,他屏住呼吸,像是生怕被对方发现。   “我给你送个药就走。”纪敬开口道。   纪弘易将一只眼睛贴在门镜前,看到纪敬缠着绷带的左手时,他也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左手蜷成拳,指尖扣在掌心处来回摩挲。   狭窄的视野中,纪敬突然蹲了下去,纪弘易心里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拿过椅子正要堵门,门缝下突然塞进一个瘪瘪的铁盒子。   与之一起推进来的,还有一张药品说明书。   纪弘易一愣,弯下腰捡起说明书,越看脸色越是铁青。   纪敬还没来得及补充上药的方法,药盒就被纪弘易从门缝下踢了出去。不仅如此,纪敬还听到他往房门上狠踹了一脚。   纪敬只得弯下腰,两根手指抵在药盒边缘,再一次将它从门缝里推进去。   “你想要生病、发烧吗?”他忍不住说。   纪弘易置若罔闻,双手撑在房门上借力,低下头又是一脚将盒子踢了出去。   这回药盒直接从纪敬的双脚间滑出,撞击到走廊对面的墙壁后反弹回来。   纪敬拧了拧眉头,捡起药盒第三次放到门缝底下,推出之前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有你房间的钥匙。”   他停顿一下。   “如果你再把药踢出来,我就进去亲自给你上药。”   说完他才将药再次推了进去。   这回药没再被踢出来,不过纪敬仍然能够从门缝下看到盒子的银色边缘。   “把药捡起来。”   纪弘易嗓子哑得厉害,却还是开口说话了,虽然他说的是:“滚。”   纪敬伸手握住门把,斜过头看向门镜,眼神霎时间变得阴戾。   “我不介意给你上药——”他阴险地笑了笑,“不过我的手法比较粗暴。”   他听到铁盒与地面摩擦的细微声响,再次低下头时,门缝下的药盒终于被纪弘易拿走了。 第75章   最近纪弘易出现在宿舍外的概率再一次降到了最低,以前他会在天气明朗的下午去运动场旁边走走,现在他只是将房间反锁,并将椅子堵在门口,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只顾埋头工作。   纪敬白天要指导训练,不到深夜不会有机会回到宿舍。每次路过纪弘易的房间时,他都会下意识地瞄向门缝。   无一例外,门缝下都是一片黑色的阴影。   他脚步一顿,抬头看向门框上沿。   橙色的灯光从门缝间挤出若隐若现的光线。   纪弘易八成是拿衣服堵在门下,这样无论是谁想要找他,要是看到屋内的灯光灭了,就不会继续打扰他。   纪敬偏偏在门前站定,满不在乎地敲起门。   纪弘易的脚步声虽然比平时要轻,却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纪敬一手叉腰,歪着脑袋盯着门镜,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门缝上沿忽然暗了下去。   纪弘易把屋内的灯关了。   纪敬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好笑,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十二点多了。他决定今天先让纪弘易睡觉,于是调转脚尖方向,朝走廊尽头走去。   纪弘易屏气凝神,贴在门镜前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纪敬折返回来,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继续工作。   食堂排队的间隙,他打听过纪敬的工作日程。基地里的士兵们是没有周末的,平日里除了体能训练以外,还要参加各种演练,为所有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做准备。纪敬的日程比普通士兵更加繁忙,他不仅要指导训练,还要时常和上级开会、汇报工作。   当然,这也不是说纪敬完全没有休息时间。不演练、不开会的时候,他的日常和普通士兵相差无几,有空的话他还能和士兵们一起打打牌、抽抽烟。   纪弘易并不知道这些,他只在吃饭的点从房间出去。他听说纪敬这个月忙,因此认为只要自己小心谨慎,就能平安无事地捱到月底开学。   他压根儿没想到纪敬会在房门口堵他。   为了避免被人从门镜里看见,纪敬靠墙站在走廊一侧,这个角度就算是打开门也很难第一时间看到他。   纪弘易结束了十二点的网络会议,前脚刚踏出房门,纪敬就从天而降。他吓了一大跳,立即收回刚踏出的脚,反手抓住门框就要往纪敬脸上甩。   然而纪敬的速度更快,他在挡住房门的同时伸手往纪弘易身上推了一把。这一挡一推的空隙,他就从门缝间挤了进去。   战场从走廊转移到房间,纪弘易向后退了三四步,眼珠在眼眶里快速转动着,似乎在寻找可以防身的东西。   纪敬似乎想要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我只是来问问你有没有按时上药。”   纪弘易闭口不言,视线仍然在手边飘忽不定。   纪敬换了个说法,“别找了,你拿什么都一样。”   纪弘易终于抬眼看向他,“有什么事吗?”   佯装客套的语气听起来更为冰冷,纪敬心里有些不快,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我来问问你有没有按时擦药。”   “擦了。”   纪弘易说这话时直视着纪敬的眼睛,语调笃定。   “我还没说我问的是手臂……”纪敬故意停顿一下,加重语气,“还是下面。”   纪弘易稍稍皱了皱眉,眼神立刻向下扫了半秒,随即又神色自若地看向对方,说:“……都擦了。”   应付的意味太过明显。纪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   “你知不知道,你撒完谎之后眨眼的频率会比平时要快?”   纪弘易心里“咯噔”一声。   “那我只能叫医生过来了。”纪敬一脸若有所思,他问纪弘易:“叫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我可以按着你,他们负责上药。”   纪弘易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变得有些惨白,他见纪敬已经将右手伸进口袋,立刻说:“不用叫医生!”   纪敬的动作却没有停下,就在纪弘易以为他要拿出手机拨号时,纪敬从那只口袋里摸出一管药膏递过去,“现在就擦。”   纪弘易一愣,知道自己上了当,纪敬摸手机时纯粹是在做样子,可是他不想冒险,不想被纪敬按着,让医生亲自给自己上药。他抬起僵硬的手腕,从纪敬手里接过药膏。   纪敬抬了抬下巴,指向卫生间的方向,“我在这里等你。”   纪弘易低着头,将药膏翻过来又翻过去。   “你想在这里擦也可以。”纪敬补充了一句。   纪弘易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拿着药膏从纪敬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走进卫生间,愤愤将门甩上。   纪敬在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翘起一只腿,一手抵在下巴上。   要不是因为他知道卫生间里没有窗户,他可以合理猜测纪弘易已经跳窗逃走了。不过从纪弘易刚才的反应来看,纪敬知道他是真的上药去了。   等了约莫十分钟,纪弘易才从卫生间里出来,他表情难看,头偏向一边,好似蒙受了莫大的耻辱。   “好了。”他说:“你可以离开了吧?”   纪敬从沙发椅里站起来,好似完全没有听到逐客令,而是自顾自地说:“你还没吃饭吧?正好和我一起去食堂。”   纪弘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不想去。”   纪敬像个小孩似的,脸色突然阴沉下去。   “那我就不陪你去大学了。”   “……什么?”   “你连食堂都不愿意和我去,怎么还好意思叫我陪你去大学?”   纪弘易张口结舌,显然是意外得不得了,以至于到了语塞的地步。   “你不能反悔。”他干巴巴地说。   “为什么不行?”纪敬反问他:“我只需要告诉‘王’大学附近的环境不够安全,他不会有异议。”   纪弘易感到一丝焦躁,月底是唯一一次可以拿到手机的机会,他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我去食堂。”   纪敬脸上立即绽开笑容,他可以忽视纪弘易别扭的语气,不过在纪弘易看来,那更像是阴谋得逞的笑意。   两人离开宿舍,一齐朝食堂走去。今日天气正好,夏末初秋的阳光虽然猛烈,却不至于烤得人头昏眼花。起初纪弘易慢吞吞地跟在纪敬身后,现在正是食堂人最多的时候,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和纪敬一同出入宿舍,然而纪敬却非常有耐心,他放慢脚步,等到纪弘易跟上来以后才继续往前走。   两人虽是并肩走在路上,之间却相隔很远,仿佛还能在中间塞下两人。   来到食堂后,纪敬首先递给纪弘易一个餐盘,然后才给自己拿了个餐盘。正当他想要问纪弘易去哪儿排队时,对方早已跑没了影。   他环顾四周,找了半天,才发现纪弘易排到了卖卤鸡蛋的窗口前。   食堂里人头攒动,纪弘易刚加入队伍,身后就排上了其他士兵。纪敬拿着餐盘站到同一条队伍的末尾,几名士兵看到上校后想要和他攀谈几句,没想到上校今天似乎没有闲聊的心情,他一言不发地望着纪弘易的背影。士兵们立即会意过来,主动让纪敬站到了前面。   纪弘易还没发现他站到了自己身后,纪敬猜测他估计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跑得挺快。   这样想着,他微微前倾身体,朝纪弘易的耳朵上吹了口气。   一股寒意瞬间从纪弘易的后背滚到了后脖颈,他立即伸手捂在耳朵上,转过头看见是纪敬,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上校就可以在食堂里随便插队吗?”他冷冷地说。   纪敬学着他的语调阴阳怪气:“他们主动让我排在前面,难道我还应该拒绝他们的好意吗?”   “……”   纪弘易回过头,背对着纪敬,佯装自己身后只是团空气。   领完卤鸡蛋,他又去别的窗口打了两个菜,纪敬没再像刚才一样跟过来。他端着满满当当的餐盘,在食堂里找到一张只剩一个空座位的餐桌,礼貌地问士兵们:“我可以和你们拼桌吗?”   士兵们立刻噤声,明明周围还有其他空餐桌,纪弘易怎么非得和他们拼桌?他们只得端起餐盘,一起挤到旁边的空桌子上,将整张餐桌都留给了纪弘易。   纪弘易刚想让他们不要跑,纪敬就在他对面坐下。   “那边不是有两人桌吗?怎么非要坐六人的?”   纪弘易没好气地坐下,他看向旁边的士兵,他们立即低下头继续扒饭,假装没有在看热闹。   “不要把脸拉得那么长。”纪敬拿起自己的卤鸡蛋开始剥壳,“还有几周就可以出去了,你不应该高兴吗?”   纪弘易没有理会,默不作声地吃着饭。纪敬剥完壳将鸡蛋放到纪弘易手边,然后拿走了他餐盘中还未剥壳的鸡蛋。   “你干什么?”纪弘易搁下筷子就要去拿自己的鸡蛋。   纪敬收回手不让他抢,“你不是才用手上过药?我给你剥。”   纪弘易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我洗过手了。”他压低声音,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而且我用的是棉签!”   说话间纪敬已经将剩下的鸡蛋剥完了,他咬了一口,咕哝着:“快吃。”   被香料染成褐色的卤鸡蛋躺在纪弘易的餐盘里,上面一粒碎蛋壳都没有。他看了一眼纪敬,对方已经将他的鸡蛋吃完了。他只得捡起筷子戳进鸡蛋,将它叉到嘴边,另一只手掌在嘴下,咬了一口。   “你想好开学致辞说什么了吗?”纪敬突然问。   纪弘易淡淡地说:“秘书会准备发言稿。”   “哦,所以你确实对开学典礼没有兴趣,只是想要逃跑而已,对不对?”   纪弘易举着鸡蛋没有说话,眼神再次紧张起来。   “紧张什么?我说了我会陪你去。”纪敬看了他一眼,“当年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发表过一次新生致辞?”   “哪一次?”纪弘易已经记不太清。   “那时学校的航空航天类专业刚开始对新生开放,你在开学典礼上说你的儿时梦想是造出宇宙飞船,还鼓励新生要保有浪漫的理想。”纪敬问他:“那份演讲稿也是秘书准备的吗?”   纪弘易终于想了起来,他说:“不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纪敬又说:“你现在应该比那时离宇宙飞船更近了吧?”   “什么意思?”   “煋巢不是设立了提供给航空航天类专业的奖学金吗?如果现在有大学邀请你去发言,你应该比那时更有底气了吧。”   纪弘易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纪敬会这么了解煋巢的助学金项目,更没想到他会将十多年前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他差点想要说,自己已经离宇宙飞船更加遥远。煋巢的助学金项目大多由政府支持,而他有名无实,与吉祥物没有区别。 第76章   纪敬虽然同意陪纪弘易去大学会场,却向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条件:   纪弘易每天得陪他去食堂吃一顿饭。   不忙的时候吃午饭,忙的时候就吃晚饭。   事实上纪敬一旦参加完演练,就会去宿舍楼找他,他一身臭汗地敲开纪弘易的门,告诉他自己要先去洗个澡,洗完澡了再去食堂。   纪弘易总是将门推开一小道缝,只将一只眼睛探出来,他默不作声地听纪敬说完话,又赶紧将门关上。   纪敬以为他不乐意,正准备拿大学说事,纪弘易的声音从门后闷闷地传了出来:   “我知道了。”   纪敬半信半疑,总觉得他不会答应得这么利索。他回到房间洗完澡,再出来时手里拿着纪弘易房间的钥匙。   和他想象中一样,纪弘易的房间已经空了。   纪敬面露不悦,认为对方趁自己洗澡时偷偷从宿舍楼溜走。他甩上门,将钥匙揣进兜里,黑着脸走到宿舍楼下,忽然发现纪弘易站在离宿舍门口不远的地方。   纪弘易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正仰头看着天边的彩霞,他的后背隐藏在阴影中,脸颊则被笼罩在朦胧的夕阳下。   纪敬走到他斜后方站定,直到这时纪弘易都没有发觉对方的到来,他兀自望着漂亮的天际线,浅色的瞳孔被夕阳染成金色。   纪敬忽然想起了那场地震,还有在地震后登上各大电视台的纪弘易。   那时纪弘易刚刚将申请信传送出去。在记者传输出来的画面中,他坐在一片废墟上,抬头望着悬停在头顶的无人机,眼神热切。   然而这一刻,纪弘易的眼神却说不上来地空洞。   明明他已经登上神坛,被人众星捧月。有了“王”的庇护,煋巢的未来发展不成问题。纪弘易已是天之骄子,纪敬想不明白他为何会露出这样失落的表情。   太阳就要落下。一连串黑色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从眼前飞过,停在不远处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纪弘易转过身,赫然看见纪敬站在他身后,不禁吓了一跳。   “你房间没人。”纪敬说到一半,怕他发现自己偷偷开过门,补充道:“我敲门没回应。”   “房间里闷,我出来走走。”   “你吃过了?”   纪弘易抬眼看向纪敬,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没有。”   纪敬忍不住问:“你在等我吗?”   纪弘易垂下眼,“这不是你提出来的条件吗?得陪你吃饭,才可以去大学。”   “怎么说得像我逼迫你似的?”纪敬咧嘴笑道:“下次你要是饿了,可以不用等我。”   “真的?”   纪敬的两颗眼珠在眼底悠悠转了半圈,他说:“假的,你得陪我吃饭才能去大学。”   纪弘易扯了扯嘴角,“这还不叫逼迫吗?”   “不叫。”纪敬开始睁眼说瞎话:“我们本来就顺路,不是吗?”   纪弘易没答话,两人沿着通往食堂的水泥小道慢悠悠地走着。纪敬一手插在口袋里,偶尔踢起一颗脚下的石子,两人虽然站得稍远,纪弘易的眼神却跟随着石子的运动轨迹而微微晃动。   士兵们从两人身边走过,他们与上校打着招呼,面对纪弘易时却是缄口不言,仿佛他只是一团密度稍不一样的空气。   路上碰到一名要与纪敬说事的中校,纪敬让纪弘易等一等自己,转头就和中校聊了起来。   纪弘易自觉退到人造草坪上,拿脚尖碾着脚下的泥土。   他等得无聊,肚子发饿,忍不住扭头看了纪敬一眼。   纪敬依旧和对方有说有笑,说话间两人竟然还点起了烟。   纪弘易不免想起往事。纪敬总能轻易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刚上大学时,他还曾担心纪敬无法适应学校的生活,迟早有一天会通出大篓子。   想到这儿,他心里突然一空。   是他将纪敬赶出家门,逼得对方从大学退学,独自前往军校。   纪弘易知道军校的生活一点也不美好,起码从他所能查到的信息来看,那是个折磨人的地方。   地震之后,有记者不止一次地问起传闻中的弟弟,纪弘易每一次都否认了,后来记者们就不这样问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父母的独子,是煋巢唯一的继承人。   他是故意这样答的,这样纪敬就不会来找他。纪敬离他远一些,也不容易吸引“王”的注意力。   他知道纪敬这样做是为了复仇。纪敬恨他是理所当然。   “王”既然给了纪敬自己的地址,不可能没有给他自己的电话。纪敬却故意选择从天而降,故意杀掉他的仿生人,再把他监禁在基地里。   侵犯他之后,又要逼他上药,逼他在士兵们面前和自己扮演关系和谐。   纪敬不仅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权力,更是在告诉所有士兵:就算是电视上风光无限的煋巢总裁,到了他的地盘后依旧得乖乖听话。   纪弘易想要恨他,却狠不下心,哪怕纪敬变着法地刺激他、故意在他面前说些难听话。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早地拿到手机,尽可能快地从这里逃离。他甚至规划好了离开基地后的藏身之处。他会请求“王”不要再将纪敬卷进这件事中。   纪敬和中校说完事,走到垃圾桶边摁灭烟头,回过头对草坪上的纪弘易说:“我说完了。”   纪弘易慢吞吞地跟上前。从食堂里出来的士兵比刚才多了一些,小道便变得更加狭窄了。纪敬向右靠了靠,一不小心碰到了纪弘易的肩膀。   纪弘易被他这样一碰,不得不将一只脚踩在小道旁的草坪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此时路灯还未打开,交错的脚步声中,金色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扯得十分模糊。   食堂里人声鼎沸,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放松时间。一批又一批的士兵从食堂外涌进来,他们端着餐盘寻找着空位,免不了往上校这边打量两眼。   其余人都光着膀子,卷起裤腿,将脚翘在餐桌对面的空座位上,一边吃饭一边和身边的同伴讨论着基地外的世界、和近期刚出的新型扑克。上校这边却是安静得很,他和纪弘易坐在餐桌两头,都是自顾自地吃着饭,乍一看好似两个拼桌的陌生人。   被图钉扎破手掌后,纪敬缠了两天的绷带,士兵们问起这件事时,他都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手。   伤口结痂后在他的手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纪弘易吃到一半,不自觉地将拇指按在隐隐作痛的手心里用力压了压。   他不明白纪敬想要什么,不明白吃一顿饭有什么意义。   不明白为什么纪敬手心上的结痂为什么还没掉。   极其细小的伤口几乎不可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纪敬却发现纪弘易正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左手,他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西蓝花送进嘴里,同时抬起左手抓了把头发,余光看过去时,纪弘易的视线也跟着向上抬了抬。   纪敬勾了勾嘴角,像是在这一刻确认了什么,他将手掌翻转朝上,慢悠悠地伸到纪弘易面前,露出那一小块深色的结痂。   “要摸摸看吗?”   纪弘易脸上的面具终于出现了松动,纪敬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张合一下,身体向后靠去。   “这不是我扎的。”   纪弘易的眼神在触碰到纪敬的手心后迅速反弹,他撇过头,似乎想要与这个伤口撇清关系。   “我没说是你扎的。”纪敬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完又将掌心藏了起来。   纪弘易一下没了胃口,他拿过餐巾擦了擦嘴,瞄了一眼纪敬的餐盘,对方还没有吃完。   可惜他没有手机,没法作出浏览新闻的忙碌模样。他想要找一点分散注意力的法子,于是抬起头,看向悬挂在小风扇旁边的电视机。   电视机虽然连着一个小喇叭,但是在闹哄哄的食堂里,它的音量仍旧不够强劲,好在新闻台将字幕打在了屏幕下方。   城内最近又有了呼吁政府开放仿生人婚姻的游行,大量民众聚集在市中心,高举着自制的霓虹牌,他们和自家的仿生人走上街头,甚至还跑到煋巢楼下,盼望纪弘易代表大家说话,向政府施压。   “我们想要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一名被采访男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我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为什么法律不承认我们的感情?”   至于那些和生育、末日相关的负面评论,都不得出现在电视台中。   纪敬见纪弘易看得十分认真,也跟着转头看向电视机。被采访男子牵着一名容貌姣好的年轻仿生人,他面色赤红,急于向记者证明自己和仿生人是真心相爱。   “仿生人可以和人类上 床吗?”纪敬突然问他。   纪弘易怔了怔神,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又或者是没有想到纪敬会问得如此直白。犹豫片刻后,他说:“可以。”   “所以你们其实是在售卖情趣用品?”   这个描述实在不太好听,纪弘易不禁皱了皱眉。   纪敬却像是来了兴趣,他搁下筷子,将右手抵在下巴上,“现在人们都对寻找伴侣失去了兴趣,他们购买仿生人还能有什么意图?”   复刻故人的顾客是少数。当仿生人走进家家户户,煋巢所能提供的定制服务也愈发私密。现在除了容貌、性格、身高等基础数据以外,顾客还可以在官网的模拟器中设置更加隐秘的身体数据。   纪弘易没有说话,他知道纪敬所言非虚。   “你有和它上过床吗?”纪敬又问。   “……什么?”   “你有和那个仿生人上过床吗?”纪敬哪壶不该提哪壶,偏要补充一句:“就是那个被我捅了一刀的。”   附近的士兵突然在这时听到一声餐盘与餐桌的刺耳刮擦声,他们转过头来,看到纪弘易面色不佳,端着餐盘离开了座位。   明明两人才刚相安无事地吃了顿饭,不知道上校到底说了些什么,居然又把人气走了。   士兵们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这是上校的私事,不过上校的嘴确实是太毒了,说起讥讽的话来每个字都像刀尖一般。每年都会有新兵被他骂哭,上校对此很是嫌恶,不仅会逼问他们为什么哭,还会罚他们去扫厕所。   没想到今天士兵们却看到上校搁下筷子,揉了揉眉心,似乎很有一点懊恼。   ?文盲土拨鼠   加更(4w海星)   下次加更:海星满5w 第77章   这一天夜里,有人往纪弘易门上连续敲了八、九下。纪弘易本来睡眠就浅,听到第二下敲门声时就醒了过来,他摸黑下床,打开客厅里的灯,将门拉开一小道缝。看到来者时,他冷淡地问:“怎么?你是来喊我陪你吃宵夜?”   “不是。”   深夜十二点,纪敬依旧穿着茶色的迷彩服,看样子他才参加完夜间演练回来。他见纪弘易身上穿着睡衣,说:“你今天睡得挺早。”   “你来做什么?”纪弘易言简意赅。   “来求和。”   纪弘易盯着他半天没说话,显然不相信。   纪敬挑了挑眉毛,“我回来之前去了一趟警察局,你不想听听光辉教会的事?”   “光辉教会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   纪敬环顾四周,接着压低声音,“你就打算让我在走廊里说吗?”   纪弘易犹豫了一会儿,虽然不情愿,还是将门打开,让他进来。   纪敬像回到自家一样,走到沙发椅里坐下,他翘起一只腿,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夹在指间,正准备递到嘴边,看到纪弘易时又将烟塞回烟盒,只是清了清嗓子。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纪弘易突然问他。   “你问我?”纪敬想了想,说:“从我去军校后。”   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纪弘易一眼,不过纪弘易没有询问他更多细节,而是将话题重新拉到光辉教会上:“警察和你说什么了?”   纪敬向后靠在椅背上,“他们的确抓了不少光辉教会的成员,不过绝大多数成员都没有参与那次袭击。现在警察正在追捕光辉教会的余孽,据说那几人掌握着黑市的关键线索。”   “他们有说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吗?”   “这种事情没法预测。”纪敬顿了顿,道:“也许他们永远都破不了案。”   纪弘易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破不了案对你有什么好处?”   纪敬倒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意图,“我喜欢看你想跑却跑不出去的样子。”   纪弘易拧起眉心,“为什么?”   “我刚进城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对我的吗?”   纪弘易眼里有一瞬间的错愕,“我没有。”   “没有?”纪敬坐直身体,两只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歪过头看向他,“是你每晚叮嘱保镖关注电梯和楼梯间的摄像头吧?”   “你没有体征圈,跑出去就是死……”   “别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了。”纪敬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带我这样的人进城可是重罪。你是怕我跑出去以后,牵连到你爸妈吧?”   没想到纪敬会在这时候提起往事,纪弘易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强装镇定:   “给你佩戴体征圈之前,你不是没有机会逃走。”   “是啊,我有很多机会,被你带出门透气的时候我完全有机会逃走。我甚至不需要城内的地图,我只需要向警察打个电话,他们就会将我驱赶出城。”   “那你怎么没走?”   纪敬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因为我贱得慌。”   纪弘易从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以为你需要我,所以才会留下来。”纪敬冷笑一声:“当然了,后来才发现你只是可怜我。”   纪弘易握紧两只拳头,直至骨节发白。这是他对纪敬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一天的暴风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明月如霜,不懂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每个被梦魇缠身的夜晚,他都问自己:   如果时间倒流,回到纪敬第一次发现自己血型的不同之处时,我还会如此自私地请求他留下来吗?   就算是提前预知到自己对疼痛的上瘾程度,就算这仅仅只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假设,纪弘易发现自己还是很难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见过光明的人不会再甘心回到黑暗中。   如今当他站在长大成人、成为军官的纪敬面前,纪弘易很想说那句话不是真的,可是他张不开嘴,他没法告诉纪敬:我无法压抑对疼痛的渴望,我克制不住伤害你的倾向。   为人兄长的责任几乎要将他压垮了。如果当年父母将纪敬安排在另一栋公寓,他才不会在意这个贫民窟出来的小孩。纪敬因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理应对他们家感恩戴德。等到通用RH阴性血上市后,他便可以将纪敬赶出城,以绝后患。   那才是最理想的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整日被失手杀掉纪敬的恐惧所折磨,让他将潮水般的思念寄托在一名无辜的仿生人身上。   好在警察破案之后,他便会离开基地。事已至此,纪弘易不能回头。紧绷的弦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松懈下去,他的双肩随着他的吐息缓慢下沉,就好像他心意已决,不会再为任何结果懊恼、或悔恨。   “你应该拒绝‘王’的命令,这样你就完全可以避免和我打交道。”   “你以为我有说‘不’的权力?”   “那就推给别人来做,军队里这么多军官,为什么非要选你不可?”   疏离的气息从纪弘易身上迅速向外扩散,纪敬扯了扯嘴角,讥讽道:“你和‘王’关系要好,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这句话在纪弘易听来无异于是在默认,“王”亲自点名纪敬作为这次任务的负责人。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他不认为“王”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更像是在维护自己的权威、时刻提醒他:我还握有你的把柄。   纪弘易冥思苦索,他不认为自己有力量威胁到“王”的地位,但是他很难知道“王”到底怎么想。   他想得十分出神,浑然没有注意到纪敬的心情已经低沉下去。   纪敬提前去大学检查过会场,包括附近的交通情况。开学那一天特殊小队的成员将会守在会场的各个出入口,纪弘易不可能有机会逃脱。可是现在他心里突然一下又没了底,他不知道纪弘易是否已经想出了万全的逃跑计划,等到了那一天,他是不是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纪弘易离开的份?   也许他一早就不该答应纪弘易的要求。   纪弘易想得越是出神,纪敬的恐慌情绪越是泛滥,他的指尖滑进裤子口袋,脚尖也不自觉向前踏出。   等到纪弘易回过神来,纪敬站在他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方正的小纸盒。   纪弘易抬起手,低头看向手心。   那是一小盒图钉。   他大惊失色,手腕剧烈一抖,像是摸到了烧得滚烫的铁钳。图钉随即从他手中滑落,掉落在地板上。   “我说了我今天是来求和的。”纪敬看向脚边的图钉,眼神晦涩,声音低沉:“要试一试吗?”   纪弘易咬紧牙关,一脚将纸盒踢出三米远。   “出去!”   虽为呼喝,声调却是发抖。   纪敬垂下眼皮,看到纪弘易十分用力地将手臂贴在身体两侧,像是生怕它们要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   回想起纪弘易躲在宿舍走廊里偷看自己和士兵格斗时局促、躲闪的眼神,纪敬能够察觉到他在挣扎、在压抑。   这世上只有他知道纪弘易的秘密。他想要看到纪弘易失控,想要看到他清醒过后痛苦、愧疚的神色,这样他们俩就能被彻底地捆绑。   焦虑的情绪仍然在啃噬着纪敬的理智,他情不自禁地吻向纪弘易。   四片嘴唇相贴的瞬间,纪弘易立即将他推开了。   纪敬舔了舔嘴角,“你不想让我去拿图钉,就不要推开我。”   “……你是在威胁我吗?”   “是。”   纪弘易恼羞成怒,冷笑一声,“你去拿啊,你真以为这么做有用?”   纪敬从鼻腔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就要去捡地板上的图钉,不料一只手腕突然被人拽住。   纪弘易只拽了他一秒钟便松开了,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出现这样的行为。他缩回手,一脸错愕地望向纪敬,仿佛一位被抓到把柄的孩童。   纪敬的嘴角越翘越上,几乎要弯到耳边。   “哥哥,我是不是找到你的软肋了?”   时隔多年,再一次听到纪敬称呼他“哥哥”,纪弘易的呼吸急促起来,瞳孔剧烈地颤动着,他的两只小腿僵硬得如同石头,扎在地上无法动弹。   明明胜负已定,纪敬却在他耳边继续低语,如同一位试图引诱他跳下陷阱的恶魔,“你真的不想试试吗?我会说是自己不小心受了伤,谁也不会知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   纪敬想要看纪弘易失控,想到听到纪弘易说他需要自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恶劣无比,他故意利用纪弘易的挣扎去威胁他、占有他。   哥哥会喜欢这样的他吗?   真心到了这一刻又瑟缩回去,不敢再探头,生怕被人嫌弃、厌恶。   纪敬的喉结局促地滚动起来,他停顿片刻,说:“想要你帮我解决一下。”   解决一下,仅此而已。 第78章   ……   纪敬纾解完了,心情很是舒畅,先是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收好,然后又接了一杯热水,放到床头柜上。   “要喝点水吗?”   纪弘易撑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呼吸声轻得好似听不见。   身边的床垫突然塌陷下去,纪敬在床沿坐下,抬起他一只腿,纪弘易心里一跳,以为还没结束,没想到纪敬却拿过一张湿纸巾开始为他清理。   纪弘易立即在床上翻过身,哑着嗓子说:“解决完了吧?解决完了就出去。”   纪敬还想上前帮他,纪弘易却扯过被子盖在腿 间,不想让他再碰。   纪敬动作一顿,将湿巾扔进垃圾桶里,弯腰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一颗颗地扣上纽扣。   “明天我帮你带早饭。”   “不需要。”   “别这么冷淡。”纪敬意味深长道:“平时多吃点,下次才有力气。”   他前倾身体,摸了摸纪弘易汗湿的额头,说:“明天见,哥哥。”   纪弘易一言不发,一直盯着纪敬离开房间以后才慢吞吞地爬下床,他腰间一阵发软,走动时偶尔使不上劲,只能一步一步地朝浴室走去。   镜子中的自己满身狼藉,纪弘易瞥了一眼就扭过头不再去看,他拧开花洒,垂着头站在淋浴间里,胸口上下起伏着。   他们家将纪敬当做商品买进城,将他作为血库使用,现在纪敬则想要将这些痛苦返还到他身上。被蒙住双眼的时候,纪弘易一度觉得自己活该,然而他每一次听到“哥哥”,眼前都会闪过少年时期的纪敬。   两幅面孔逐渐重合,纪弘易努力瞪大双眼,想要看个清楚,最终却发现过去的纪敬不过是一道幻影。   床单滚到一半,纪敬解开了纪弘易手上的束缚,对他说: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纪弘易却不断地将手往回缩,恐惧填满了他的双眼。   察觉到他的恐慌之后,纪敬又俯下身轻吻着他的锁骨。   离家十年,在军校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纪敬早已成长为另一个男人,可是当他呼唤“哥哥”的时候,纪弘易却总会被拉入回忆的旋涡之中。现实撕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个世界的中心却都是同一个人,纪弘易被两面石墙夹在中间,每面石墙贴着他的一半身体,向着相反的方向不断拉扯,好似要将他的血肉撕裂成两半。   这一切都让他疼痛难忍。   偏高的水温烫得纪弘易浑身的皮肤微微发红,他却无知无觉。从淋浴间出来后,他套上睡衣,在浴室里坐了一会儿才回到客厅。   余光瞥见地板上的图钉,怒火猛然上涌,他快步走到跟前,撑着膝盖弯下腰,捡起装着图钉的纸盒,砸进了垃圾桶里。   次日纪弘易有一场早会,这夜他数次惊醒,睡得十分不好,后来天还没亮就起来阅读会议资料。   会议进行到一半时,敲门声隐隐约约从耳机里传了出来。与会者都默认是杂音,直到后来他们听到一声清晰的:   “我进来了。”   纪弘易戴着降噪耳机,因此没有听见这一声。过了几秒钟,所有与会者都在屏幕中看到了一名陌生男子的身影。   纪敬走进屋内,将饭盒放到纪弘易的书桌旁。   “你的早餐。”   纪弘易转过头,讶异的同时立刻将自己静音。视频画面中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纪敬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开会,搁下饭盒后就离开了房间。   纪弘易这才将声音打开,说:“不好意思,是送饭的工作人员。”   会议室里除了秘书没有人见过纪敬,因此大家只当这位工作人员比较无礼,竟然会擅自进入客人的房间。   会议结束之后,秘书单独拨通了纪弘易的视频,他问纪弘易今天怎么病恹恹的,是不是基地里的伙食不好。   纪弘易摇摇头,“只是没睡好。”   基地里的网络算不上好,秘书隔着略显模糊的屏幕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问:“基地里的人对您怎么样?”   “还好吧。”   “纪敬呢?”   纪弘易心里一跳,“……还好。”   “那就好。”秘书像往常一样叮嘱他:“需要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让纪敬给您带进来。”   纪弘易点点头,道谢后退出了会议室。   卧室里一片狼藉,他不想进去,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沙发上躺下。他拿过一个靠枕垫在脖子下,想要歇息一会儿,没想到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纪敬用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左右晃了晃,言之凿凿地对他说:以后我长大了就当你的贴身保镖,我不仅能保护你,还能陪你出去玩!   纪弘易忍不住问:真的吗?   当然了!纪敬一拍胸膛:我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限制你的自由。   两人说完又按一按对方的大拇指,意思是从现在开始生效,不准说话不算数。纪敬咧嘴笑着,两只眼睛眯了起来,又弯又翘。   睡醒时已是日上三竿,纪弘易从沙发上爬起来,习惯性地在书桌前坐下,他机械性地敲击着键盘,登录了煋巢的账号,顺带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发现食堂已经关门了。   夏末秋初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亮了脚下的地板,和摆在书桌一角的饭盒。   他盯着银色的饭盒看了一会儿,伸手掀开盖子。食物还是热的。饭盒上层摆放着一颗剥完壳的煮鸡蛋;下层则装有一袋温牛奶和两片烤面包。   ?文盲土拨鼠   总结:《解 决 一 下》   强 制 爱,弟弟有讨好地亲哥哥,不过被咬破了舌尖。   暂时发不了,恳请各位小伙伴们耐心等一等。 第79章   最近基地里来了一批新兵,他们的平均年龄在二十九岁,可以说是纪敬的同龄人。当军用直升机载着他们降落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时,不远处的老兵们正在拿自己的香烟打赌,他们中有的认为今年会有四成的新兵通过训练课程,有的则认为只有两成可以捱到最后。   新兵们背着行囊走下直升机,老兵们见状热烈地迎上前,主动将他们带到食堂前领取被装。新兵们将在这里度过三至六个月的训练期,他们的通行权限比纪弘易的高不了多少,除了宿舍、食堂、和室内训练场以外,其余地方没有长官的允许一律不得踏入。手机等电子产品也已在登上直升机之前全部上交,如果有人想方设法地将电子产品带进来,基地的特殊屏蔽装置不仅会屏蔽网络,还会捕捉到一切试图向外传输的信号。   普遍来说,新兵们都是年轻的“末日一代”,今年却有不少人的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老兵们心照不宣,没有问他们为什么选择入伍。   现在是和平年代,军队的待遇不差,政府又会为退役军人提供终生福利。而基地之外的世界里,一切都与生育、与人类未来挂钩,与之无关的一切行业都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迅速边缘化。对于有些人来说,入伍更像是努力讨一口饭吃。   现如今科技发达、资源富足,而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人口急剧减少的基础之上。地球依然生机蓬勃、四季照常更替,人类的命运却以不可阻挡之势走向衰败。   至高无上的“王”掌握了所有资源,如果想要从他的统治之下谋生,就得按照他的法则生存。   “鸡蛋事件”发生之后没几年,有人在匿名论坛里表达了对“王”的不满。   “上一辈喜欢研究基因,可是我不喜欢啊,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做这一行。”他预言道:“现代社会的发展方向是很危险的。‘王’掌有一切资源之后,大家必须得遵从他的游戏规则才能生存下去。”   此话一出,引起无数声讨。许多人说他不懂“王”的苦心,甚至控诉他逃避身为人类的共同责任,只顾自己享乐。   也有人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说:“我要逃出去,逃到没有体征圈的社会中。我可以养几只鸡、种几颗菜,‘王’无法控制围墙之外的资源,我依旧可以自给自足。”   可是人们对围墙之外的社会一无所知,听说贫民窟里都生活着被流放的重犯,比起和他们争抢资源,在“王”的统治下生活或许是更为安逸的方法。   那人留下最后一条评论之后,就从匿名论坛里销声匿迹。听说他真的逃到了围墙之外,具体过得如何则不得而知。   资源虽然富足,却又被严格控制。工作愈发难找,入伍便成为了另一种逃避的法子。   老兵们看向这些“高龄”新兵的目光里多少带了点同情,他们知道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撑过训练期,而训练期结束之后,这些人依旧得回归社会,继续寻找谋生的法子。   新兵到来之后,纪敬的日程愈发繁忙,这天他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回来。他白天负责对新兵进行战术训练,包括急救、包扎等培训课程,晚上又向上级汇报了大学开学日的安排:当天纪弘易不会在学校做过多停留,发表完新生致辞,他就会在特殊小队的护送下回到基地。   上级对此没有异议。军队对于纪弘易的事情还算小心谨慎,他们只希望警方能够尽快破案,这样他们才好将烫手山芋转交出去。   纪敬上一次给纪弘易送完早餐,当晚回到宿舍之后就发现自己门口摆着一个饭盒。他走到跟前,有一瞬间以为纪弘易将早餐原样退了回来,没想到拿起来一看,饭盒已经被洗干净了。   今天他故技重施,早晨用钥匙打开纪弘易的房门,将早餐搁到他书桌前才离开。   这导致摄像头对面的与会者再一次看到了这位无礼的“工作人员”,他们甚至分出了五秒钟的讨论时间,建议纪弘易加强自己房间的安全措施。   纪弘易什么也不好说,只能讪笑几声。   他不知道纪敬的日程安排,白天去找了他两次,房间里都没有人。夜里快十二点,走廊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纪弘易拿过桌上的饭盒,刚推开门走出去,就看见纪敬的房门刚巧合上。   他立即跟上前,站到纪敬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纪弘易身处光线阴暗的走廊,突然一下意识到现在不是最好的时间点,想到这里他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纪敬拉开房门,意外的神色一闪而过,隐晦的笑意随即爬上眼角。   他半倚在门框上,故意将尾音拖长。   “稀客呀。”   背光的环境下,纪敬的笑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纪弘易又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才伸直手臂,将饭盒递了过去。   纪敬接过饭盒,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了。”纪弘易说:“不要再给我送早餐了,我自己会去食堂打饭。”   “你每周四都有早会,结束时食堂都关门了,你要怎么吃?”   纪弘易喉结一滚,“你怎么知道?”   “你的秘书将你的日程表给了我一份。”纪敬笑了一声,“怎么,你以为能糊弄我?”   “……”   纪弘易低下视线,过了一会儿又看向纪敬,同时朝他伸出左手,手掌朝上。   他从未这样直截了当地找别人要过东西,因此说话时的声调听起来十分僵硬。   “把我房间的钥匙给我。”   “为什么?”   “你影响到我开会了。”   “下次我会在你开会之前进来。”   “不行。”   “为什么?”   纪弘易直视着他说:“我不喜欢别人随便进出我的房间。”   纪敬双手抱臂,靠在门框上思索片刻,说:   “基地的宿舍钥匙我不能随便给别人。”   “我又没有要其他人的钥匙,只是我房间的而已。”   “不行。”   纪弘易揉了揉眉心,“……我可以早些起床,你不要做这些事了。”他垂下手,说:“警察破案之后我就会离开基地,所以你没有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没有去看纪敬脸上的表情。   然而到了下周四清晨,纪敬照常用钥匙打开纪弘易房间的门,将早餐放到他的书桌上。   纪弘易被锁孔转动时的轻微声响吵醒,他撑开眼皮,支棱起脑袋,纪敬的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用力眨了眨眼,问了一声:   “纪敬?”   纪敬刚准备离开,听到这一声又忍不住停下脚步,他转过头,纪弘易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迷蒙地望着自己。   两人站在不同的房间里,隔着一道敞开的门静静地对望了一会儿。纪敬不自觉地调转脚尖,穿过客厅,走进卧室。   面对突然逼近的男人,纪弘易的眼神立刻清醒过来,心脏也跟着挤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纪敬只是在床边站定,将手中的示意图递了过去。   “我拿了一份学校的疏散示意图过来,你有空看两眼,熟悉一下。”   纪弘易犹豫着伸出手,接过示意图,低头匆匆扫了一眼。   示意图已经足够清楚,纪敬仍然在上面做了几处标注,比如说会场讲台和观众区的位置,像是为了方便他更好地理解示意图。   纪弘易看完标注,一抬头就撞上纪敬的视线,他愣了愣,找话题似的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给你打早饭去了。”   “我不是说不用给我打饭了吗?”   纪敬没听见似的,说:“我放你桌上了,记得吃。”   纸质示意图被纪弘易用力捏在指间,直至压出了褶皱,他摇了摇头,突然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纪敬一头雾水,“什么?”   “你想要看我失控。”纪弘易低声说:“如果你的体征圈转红,民众就会将煋巢与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到了那时,“王”就不会再庇护煋巢和纪敬。   他绝不能犯这样的错。   纪敬一时语塞,既恼火,又觉得可笑。一股无名火憋在胸腔,半天后才挤出一句:   “你是这样想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一只手掌撑在纪弘易的大腿边,“说实话,这个法子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要让我的体征圈转红,扎几根图钉肯定不够。”   纪敬看向自己腰间的军用匕首,接着掀起眼皮,意味深长地问:“真不想拿它试试?”   果不其然,纪弘易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纪敬忍不住笑了两声,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可是你连图钉都舍不得扎我。你还是在意我,对不对?”   “正常人都不会拿图钉扎人。”纪弘易冷声说。   纪敬突然重心前倾,一只长臂环住纪弘易的腰,拉过他一起倒在柔软的床褥中。纪弘易暗叫不好,抓住纪敬的胳膊就要推开,然而纪敬却将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头,将他牢牢锢在怀里。   “那你偷看我格斗的事呢?”纪敬又问。   纪弘易心里一跳,“我没有。”   “我看见你了。”   “……那天我只是路过。”   “我不信。”   纪敬收紧手臂,闭上双眼,怀里的味道温暖又熟悉。   “我困了。”他喃喃道。   “困了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睡。”   “我是为你拿早餐才早起的。”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给我拿早餐。”   纪敬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我睡一会儿,等你上班了就起来。”   闭上眼之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听见动静,纪敬忍不住说:“你不会要趁我睡着把我砸晕吧?”   纪弘易的声音不冷不热:   “很有可能。”   听到这句话,纪敬却像是放下心似的,拿鼻尖蹭了蹭纪弘易的肩头,说:   “我知道你舍不得,哥哥。” 第80章   周一的开学典礼很快就到了。从基地到学校之间有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原计划里直升机会降落在学校球场,但是纪弘易不想要这么大的阵仗。经过一系列的讨论之后,他们最终决定先降落在煋巢顶层的停机坪,秘书会安排车辆将他们送至大学会场。   改变计划之后,特殊小队的成员不得不提早离开基地。开学典礼将在早上九点钟举行,周一清晨天还未亮,一行人就登上了直升机。   纪敬和小队成员都穿着便服。“王”不希望他们暴露身份,在民众看来他们与私人保镖没有区别。   黑色的螺旋桨转动起来,发动机工作时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纪弘易调整了一下降噪耳罩的位置,侧过头从狭窄的窗口向外看去。黎明来临之前,黑夜主宰着一望无际的平原。从天空中向下俯瞰,宿舍楼变成了一根根细长的矩形,乍一看好似整齐摆放的黑色钢笔。   直升机再往上升,平原便变得愈发遥远,细节模糊不清。凌乱的灌木与草地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整片更加望不到头的灰色。   天地间都是一片灰色,唯有天际线被晕染上淡淡的金色。纪弘易朝前探了探头,仿佛随时就能看到即将冒尖的朝阳。   世界是那样空旷,留给人类的空间却又小得可怜。他忍不住想:如果“末日一代”能够多一点时间就好了,如果能够多活十年,未来都可能是一片截然不同的光景。   纪敬的声音冷不防从耳机里传来:   “我倒是挺羡慕你们公司的仿生人,一百年之后人类灭绝,仿生人还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   纪弘易心里一跳,迅速回过头打量起其他小队成员的表情,然而他们不是在闭着眼休息,就是靠在窗边看日出。   纪敬继续说道:“我只调到了你的频道。你扭一下耳机旁边的旋钮,一号是我。”   两人虽然并肩坐在一起,纪弘易却没有去看身边的男人,他抬起手轻轻转动着耳机旁的银色旋钮。接通一号之后,他降低音量,生怕自己的声音不小心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去。   “你是军队上校,还是少说一些灭绝之类的话吧。”   “基地的士兵不像外面的人那样脆弱,不会说一两句话就恐慌得不得了。”   纪弘易沉默片刻,说:“你不知道外面的环境是怎么样的。”   外面是每周七十五小时的标准工作时长、精疲力竭到无法再工作的心理医生、还有时常从天空飞过的、横幅上写有倒计时的飞机。   “我知道。”纪敬说:“所以我才说,当仿生人更好,一百年之后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束缚。”   “它们对自由没有概念。它们生来就是要执行命令的机器,没了下令的人,它们只能在空虚中等待死亡。”   “我们现在不也是在空虚中等待死亡吗?”   纪弘易皱了皱眉,似乎觉得纪敬这话说得十分不正确。   “只要解决掉生育难题,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纪弘易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世界会变得美好一点。”   “你听起来和‘王’一模一样。”纪敬笑了一声,“现在的世界很难看吗?”   纪弘易不知道“鸡蛋事件”发生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无法对比,所以无法分辨当今的世界到底是好、是坏。   轰鸣的直升机从上空掠过,却无法惊扰在他脚下沉睡的灰色平原。   耳罩无法完全隔绝噪音,朝阳升起前的这一刻却显得尤为宁静。嘈杂的机舱内,只有两人在小声聊着没有正确答案的话题,他们的声音被断断续续的电流传达到耳机的另一端,特定的频道内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朝阳升起后,小队成员纷纷戴上墨镜,闭上眼睛继续休息。可是过分亮堂的机舱内,纪弘易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纪敬的存在。   没了黑暗的遮掩,耳机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早晨八点钟,直升机准时降落在煋巢顶层的停机坪。秘书热情地迎上前来,他许久没有见到纪弘易,先是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就看到了纪敬的身影。   纪敬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眼神很是凛冽。   “这是打印好的演讲稿。”秘书将腋下的牛皮纸袋递过去,接着拉过纪弘易朝电梯口走去,压低声音说:“手机我给您放在纸袋里了。”   纪弘易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谢谢了。”   特殊小队的成员一言不发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早上陪纪弘易参加完开学典礼,下午还要回基地忙公事。   刚走进电梯,纪弘易就按下了办公区的楼层。   “我想回公司上个厕所再走。”他回过头问小队成员,“公司的卫生间应该比学校要安全吧?”   小队成员齐齐看向纪敬,纪敬双手抱臂靠在轿厢一角,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纪弘易说了声“谢谢”,出了电梯就直奔卫生间。他走进隔间,匆匆将门反锁,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手机,藏好之后才返回电梯口。   一行人乘坐电梯来到地下车库,秘书亲自将他们送上车。后视镜里,他冲纪弘易挥了挥手,之后便转身走进轿厢。   城内虽然比其他城市热闹,可是一旦到了工作日,街上依旧见不到几名活人,为数不多的几个还是帮主人跑腿的仿生人。纪敬隐约记得自己第一天上大学时,校门口人头攒动,挤满了黑色的电车,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空旷、寂寥。   现如今绝大多数“末日一代”都已经踏入社会,留在学校里的仅剩下研究生和博士生,而这其中又有许多人是工作数年以后再次回到学校,因此他们的年纪可能比纪弘易还要大。   九点的钟声终于敲响。校长白发苍苍,而台下的学生连会场一层都无法填满。舞台两侧,纪弘易对镜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然后拿起演讲稿看了两眼,嘴唇微微嚅动着,似乎在背词。   纪弘易十九岁时第一次发表新生致辞,纪敬回想起他脱稿后神采飞扬的神色,打趣道:“你今天不打算讲一讲宇宙飞船的事?”   纪弘易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讲的。”   “为什么?煋巢不是已经设立了提供给航空航天类专业的奖学金么?”   纪弘易对镜勾了勾嘴角,不知道是在练习微笑,还是在欺瞒自我。   校长念到了他的名字,舞台下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纪弘易转过头,对纪敬说:   “我只是个吉祥物,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   纪敬一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出神的间隙,纪弘易走了出去,在讲台前站定。高强度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刺得人无法去直视。   如今的纪弘易完美、谨慎、一丝不苟。纪敬站在幕帘后,看着他将演讲稿放在讲台的桌面上,抬起右手挥了挥,扬起嘴角微微笑着。   这与电车里的纪弘易迥然不同。电车里的他手里拿着演讲稿,望向车窗外的眼神却是黯淡又疲倦。   在纪敬眼里,纪弘易总是十分爱惜羽翼。如果不是为了名望,如果不是为了帮衬煋巢的生意,纪弘易才不会去做“王”的。   就像当初纪弘易毫不留情地将自己赶出家门一样,他是纪弘易生命中的污点。   他不知道纪弘易根本没得选。   讲台上的纪弘易有条不紊地念着台词,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话与校长的没有太大区别。   无非是鼓励大家继续在生物科学的探索。对于煋巢助学基金所支持的航空航天类专业,纪弘易却只字未提。   纪敬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纪弘易有几分陌生。被聚光灯追逐的纪弘易有几分落寞。   这份演讲稿简洁、且无可挑剔。纪弘易的致辞进入了尾声。与此同时,特殊小队的成员向纪敬报出了一个坐标。   纪敬在幕帘后探出一只眼睛,看向坐在第二排中间的男子。   对方的神态有些过分紧张了,两颗眼珠在眼眶中转个不停,他的双手隐藏在小队成员无法看清的座椅下迟迟不肯抽出。   纪弘易说完了演讲稿上的最后一个字,台下的掌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小队成员沿着走廊不动声色地朝第二排靠去,没想到学生们突然从观众席里站了起来。他们的视线受到阻挡,而男子依然坐在座椅中,这让他们更难观察到对方。   不妙的是,男人也敏感地察觉到了纪敬这边的动作。周围站起的学生、和走廊里的小队成员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男人满头大汗,额角青筋暴起。眼看纪弘易即将走下台,他突然从座椅下抽出一把自制的十字弩,翻身踩上前面的座椅靠背,将由金属头包裹的竹片对准了纪弘易的胸口。   纪弘易甚至没有看清那根朝他飞来的竹片,他正准备朝台下走去,站在幕帘后的纪敬突然冲了出来,推了他一把。   失重感向他袭来,纪弘易的身体向后倒去,犹如一脚踩空楼梯,又似从悬崖跌入深海。晃动的视线中,纪敬大惊失色,脚尖离地,就好像他是从幕帘后飞奔而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纪弘易看到纪敬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等他从喉咙里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削尖的竹片便悄无声息地插进了纪敬的胸口。   爆发性的力量撞得纪敬的左半边身体都向后弯去,而那只努力向前伸出的手臂却像是断了线一般,和他的身体一起无力地向下坠去。 第81章   一眨眼间,会场乱作一团,学生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男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马上将十字弩对准瘫坐在地上的纪弘易,然而特殊小队的成员已经从两侧将他包抄。   十字弩被小队成员一把向上推去,第二根竹片朝半空中发射,飞出十几米以后撞击到会场墙壁,掉落在地上。   纪弘易的大脑一片空白,纪敬倒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胸口插着一根几十厘米长的竹片。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想要将纪敬拖到讲台后面,可是一想到拉扯会加剧对方的伤势,他只能跪坐在纪敬身边,以自己作为护盾,抵挡在纪敬前面。   纪敬皱了皱眉,纪弘易现在背对台下,状况十分危险,要是对方在这时再射出一根竹片,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推了推纪弘易,想要让他去讲台后躲着,纪弘易却握住他晃动的右手压在自己的胸口,颤声说:   “你……你别乱动。”   隔着薄薄的衬衫,纪弘易的心脏剧烈地敲击着纪敬的手心,仿佛随时就要突破胸腔。   台下的一切骚乱仿佛与他们无关。通感所造成的剧痛让纪弘易眼前一阵发黑,他汗如雨下,强撑着不让自己晕厥。纪敬的体征圈闪烁着高频的黄灯,刺得他眼眶发干,酸涩无比。   纪敬张了张嘴。   “去躲着呀。”   话刚落音,高强度的红灯填满了指示灯的轮廓,也染红了纪弘易的眼角。恐惧如一张急剧收缩的蛛网,将他切割成无数血块。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一连串地往下掉。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指示灯变成了红色,纪敬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几不可闻的:   “不会死的。”   纪弘易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尖锐的竹片好似将他的心脏劈成了血淋淋的两半。悔恨如滔天浪潮,将他轻易吞没。   他好后悔,后悔将纪敬赶出家门。他憎恨自己不正常的体质、厌恶自己公众人物的身份。他痛恨无能、胆怯的自己。除了造出一个与纪敬一模一样的仿生人,过去十年间他甚至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他甚至不敢承认:我很想你。   灼热的思念涌到喉头,却在这一刻化成悲恸的哭声。滚烫的泪水如雨点般打湿了纪敬的手背,他缓缓抬起手,捧住纪弘易的脸颊,苦涩的泪水便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流去,浸湿了他的袖口。   纪敬想要说自己没事,可惜却无力发声,他将微凉的手掌贴在纪弘易的眼眶下,可是手掌心没一会儿便盛满了泪水。他只能用力屈起手指,用指关节摩挲着纪弘易湿漉漉的眼角。   失去意识之前,他想让纪弘易别哭,他还想再唤他一声“哥哥”,想要看到他眯起眼角,说:   “以后我就叫你纪敬——恭敬的敬,怎么样?”   人的一生是何其短暂,濒死的一刻才有机会想起那些未完成的心愿。当黑暗侵蚀理智,向上蔓延之时,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口深井。而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则变成了一个个气泡,它们从唇间无声地冒出,无声地向上飘去。狭窄的井口上空骄阳似火,在阳光的照射下,气泡便显得格外目眩神迷,让人流连忘返,舍不得闭上双眼。   红灯亮起的一瞬间,就近的医院就收到了紧急通知。特殊小队的队员都是彪形大汉,他们制服罪犯之后,却怎样都掰不开纪弘易抱着上校的胳膊。几人围在纪弘易身边说了好几遍“救护车来了”,纪弘易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松开手。   医护人员将休克的纪敬抬上担架,纪弘易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他们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纪敬抬上救护车。   眼看救护车的门即将关上,纪弘易连忙问道:“可以让我上去吗?”   队员们拉过纪弘易,说:“我们可以开车跟在后面。”   “家属可以上来,其他人不行,我们坐不下这么多人。”   纪弘易一听赶紧说:“我、我是家属,您可以扫我的体征圈确认,您让我上去吧……”   护士看了纪弘易一眼,点点头让他上来,关上了救护车的门。   小队成员兵分两路,一半人留在会场等待警察到来,一半人跟着救护车驶向医院。   救护车闪烁着蓝色的指示灯,附近的电车都在这一刻收到信号,自动更新路线,好为它让路。   纪弘易坐在担架旁边,几乎将脑袋埋在膝盖之间,他的两只手心里全是湿热的汗液,可是无论他如何握紧纪敬的右手,纪敬的指尖都凉得好似冰块。   一旁的显示屏上,纪敬的各项体征数据已经变成了红色。纪弘易不敢去看,可是数据更新时的电子音却比船舶的鸣笛声还要高昂、刺耳,每一次“滴滴”声都如同有重锤敲击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搓揉着纪敬的右手,又将它贴在自己被泪水打湿的、高热的脸颊上。   他向无所不能的神明祈祷。如果可以换回一个让纪敬睁眼的机会,他甘愿奉上一切。   拿走我的一切吧。他想:请拿走我的生命吧。   去医院的途中,护士扫描了纪敬的体征圈,将他的个人信息提前发送至医院。等他们到达医院以后,医生已经备好通用RH阴性血,纪敬刚下车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纪弘易签完手术同意书,“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就亮了起来。他踮脚趴在手术室上的窗口前一个劲儿地向里看,然而手术室里有好几道门,他只能从狭窄的窗口里看到另一扇紧闭的大门。   小队成员随后赶到,他们和纪弘易一起坐在手术室前的椅子上,大家都是神情严肃,沉默不语。   手术开始了。纪弘易浑身触电似的一抖,随即弓起身体,捂住了绞痛的胸口。   队员们没多久就发现了他的不适,纪弘易的后背被汗水浸透,白色的衬衫都变成了半透明,他的体征圈更是闪烁着不正常的黄色灯光。   “我陪你去休息室躺一会儿吧,这里有他们守着。”一名队员建议道。   “我没事,”纪弘易哆嗦着牙关,深吸一口气,道:“只是还没缓过来。”   刀口划开皮肤,向肉里探去。纪弘易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去趟卫生间……”   他想要去一个离手术室稍稍远一点的地方,这样通感便不会如此强烈,只可惜他双膝一阵发软,还没走出几步就痛得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一名小队成员坐在不远处,正在阅读手中的杂志。见到纪弘易苏醒过来,队员放下杂志,告诉他:“手术结束了。”   纪弘易立即从沙发上坐起来,问:“怎么样?”   “很成功,上校已经脱离了危险……”   话还未说完,纪弘易就跑出了休息室。队员跟在他身后,看到他马不停蹄地跑到了手术室门口,忍不住告诉他:“上校现在还在麻醉复苏室,苏醒以后才能转去普通病房。”   纪弘易转过身,局促地点点头,说:“好。”   他垂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问:“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上校命大,竹片几乎是贴着他的心脏而过,要是稍微偏一点就完了。”   “那就好,那就好……”纪弘易喃喃道:“他住院得要一段日子吧,医院里东西不齐,我出去买点日用品回来。”   队员主动说:“我去买就行,您还是呆在医院里吧,这儿安全。”   上校的命令之一就是不能让纪弘易跑了。无论开学当天发生什么事,纪弘易身边都得有人守着。   “没关系,我熟悉城内的路,我再去买点补品和水果。”纪弘易说着就快步往电梯口走去,队员紧随其后,忙不迭地叫道:“纪先生!我跟你一起去……”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纪敬从麻醉中苏醒,他的生命体征逐渐恢复平稳,医生终于允许他转入普通病房。由于他身份特殊,医院特别为他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房间内配有沙发、书桌、和单独的卫生间。   小队成员听说上校苏醒,纷纷围在病床前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纪敬撑开眼皮,扫视两圈,张嘴问道:   “纪弘易呢?”   队员们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他们说纪弘易在手术途中晕倒了,同伴将他送到休息室之后,就没再见到过他的身影。   “可能他还在休息室吧。”有人说。   纪敬拧紧眉心,呼吸急促起来,“去找人。”   队员们赶紧让上校躺好,生怕他乱动时撕裂伤口,“我们现在就去找。”   “找到了就告诉我。”   “好,您先休息,我们肯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队员们从病房退出,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纪敬一人,安静得有些冷清。麻醉开始失效,他抬不起头,无法看见自己的胸口,可是他每一次呼吸时,伤口都是一阵绞痛。   他将头偏向一侧,心想:哥哥已经逃走了吧。   纪弘易为这一天准备许久,肯定早就想好了藏身之处,能够送自己来医院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纪敬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失落。   假装晕倒、再趁机逃跑,确实像是纪弘易会做出来的事。   秋天就要到了,病房里似乎还开着冷气。挥散不去的药水味熏得纪敬头昏脑涨,他阖上沉重的眼皮,试图不再去想狠心的哥哥。   再睁眼时已是深夜,陌生的环境让纪敬感到一丝恍惚,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他的胸口已经不像白日里一样疼痛难忍,或许是因为医生在他昏睡时给他打了药,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习惯疼痛。   病房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他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但是一想到队员们到现在还没有过来汇报情况,他的心又向下沉了半分。   他觉得自己好窝囊,明明知道结果,睁开双眼之前却还是任凭自己被一丝渺茫的希望牵着鼻子走。   他没有想到命运女神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   纪敬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   他转过头,病床边的沙发上窝着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沙发很小,只能坐下两人。纪弘易必须屈起双腿,蜷缩起身体,才能勉强在上面躺下。他面向纪敬,双眼紧闭,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纪敬呼吸一滞,心跳声震耳欲聋,差点以为自己绷断了伤口的缝合线。 第82章   这一刻,无数个念头在纪敬的脑海中盘旋:是小队成员们找到纪弘易,将他带了回来吗?不是说找到以后直接带回基地,怎么又带到医院里了?   想到这里,纪敬心里一跳。   难道哥哥是来陪他的吗?   他咽了咽口水,挪动着床单上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朝前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摸一摸对方是不是真的。   动作间拉扯到了伤口,纪敬手腕一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纪弘易立即被尖锐的痛感唤醒,他从沙发上抬起头,伸手点亮了床头柜旁的阅读灯。   本意是借着灯光看一看纪敬的情况,没成想却一头扎进纪敬的目光里。   纪敬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的五官细节牢牢刻在心里。纪弘易身上还穿着发表开学致辞时的衬衫,原本打理得体的头发被毯子上的静电弄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你哭了吗?”纪敬问他。   纪弘易一惊,连忙用手掌去擦自己湿润的眼眶。   “你梦到我了吗?”纪敬又问。   纪弘易从沙发上坐起,将毯子盖在膝盖上,垂着眼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应道:“嗯。”   “是噩梦吗?”   “嗯。”   “有我的梦就是噩梦吗?”   纪弘易刚想说不是,纪敬就咧嘴笑道:“我逗你玩的,哥哥。”他顿了顿,说:“我也做了不好的梦。我梦到你趁我住院时跑走了,跑得远远的,我怎样都找不到你。”   明月如霜,穿过半透明的薄窗帘,落在纪敬的鼻尖上,衬得他的脸色有些病态地苍白。   纪弘易拿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问他:“你要喝点水吗?”   纪敬点了点头。   纪弘易从沙发里站起身,蹲在病床边,按在控制升降的按钮上,支撑纪敬上半身的床板便缓缓升起。   “这样可以吗?”他边调边问,同时非常留意贴在纪敬身上的管子,生怕床板在升降间不小心夹到了它们。   听到纪敬说“可以了”,纪弘易才在沙发上坐下,他从脚边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玻璃水杯,接着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将温水倒入水杯中。   他刚要将水杯递给纪敬,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弯下腰从纸袋里拿出一根吸管,放进水杯里。   “你多喝一点。”纪弘易一手捧着水杯,一手捏着吸管递到纪敬嘴边。   纪敬垂下眼皮,杯中的温水还冒着热气。他向前微微探头,含住吸管,喉结上下滚动起来。   “烫吗?”纪弘易问他。   纪敬咬着吸管摇了摇头。   纪弘易两手捧着杯子,看着杯中的水位线下降至杯底。纪敬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纪弘易搁下水杯,拿起保温杯就要出去,“我再去接点水。”   纪敬突然惊慌起来,“别走!”   纪弘易脚步一顿,“我只是想去接点热水。”   “我不渴。”   纪弘易回过身来,他很少从纪敬脸上见到这样无措的神情,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不忍心,于是坐回沙发上,“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下午买了点水果和补品。”   纪敬斜过眼,看向堆在床脚边的大小纸袋,“你下午出去了吗?”   “嗯,有名士兵陪我去了一趟市中心,买了些食物和日用品。”   纪敬拧了拧眉头,显然认为纪弘易不该在这个危险关头出去。   “就只有你们两个人?”   纪弘易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说:“我和他坐车去的市中心。我把需要的东西列在单子上,他帮我出去买的。”   纪敬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很快便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他买东西的时候,你就一直在车里等着吗?”   “是啊。”   纪弘易发现纪敬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很快便明白了这种古怪的来源。   “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有逃跑,是吗?”   纪敬被人猜中心事,下意识地回避着纪弘易的视线。   “确实是很好的机会。”纪弘易说,纪敬心里跟着一惊,却没想到纪弘易继续道:“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丢下你,竹片射中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一想到纪弘易是主动选择留下来,纪敬心中一阵狂喜,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地清清嗓子,说:“现在你可欠我一条命。”   “是两条。”纪弘易淡淡地说:“我出车祸那一次,也是靠你救了回来。”   如此巨大的亏欠,到底要怎样做才可以弥补?他想破脑壳都想不出解决方法。他好像总会为纪敬带来危险。他无法克制对疼痛的渴望,消灭外界的一切敌意更是难上加难。只要他还和煋巢有关联,针对他的攻击便永远不会停止。   纪弘易早已对煋巢的职位失去兴趣,可是这是个悖论,失去影响力的他也会失去“王”的庇护。到了那时,“王”会怎样对待纪敬?是驱逐、还是处决?纪弘易不得而知。   “欠我这么多,你哪里还得完?”纪敬眨了眨眼。   纪弘易从纸袋里摸出一个橘子兀自剥了起来,“我知道。”   如果“鸡蛋事件”从未发生、“自杀审判”子虚乌有,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该有多好。纪弘易的心情正在不断下沉,普通人的一点自由于他来说是奢望。挣脱悬丝的后果是失去纪敬,他只得被迫扮演听话的木偶。   纪敬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变化,他以为纪弘易正在为自己的话而苦恼,于是说:“我没有让你还。”   橘子剥到一半,纪弘易抬起头问:“什么?”   “我打小就命硬,所以不用你还。”   纪弘易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他将橘子递到纪敬手边,说:“给。”   纪敬将橘子掰成两半,递回去一半。   纪弘易摆摆手,“你吃吧。”   纪敬又抬了抬手腕,示意他接过去。   纪弘易只好接过半块橘子,掰开一瓣送到嘴里。   “甜吗?”纪敬问他。   纪弘易点点头,见纪敬只是望着自己,于是问他:“你怎么不吃?”   “我抬不起左手,扯到胸口的伤口会疼。”   “右手呢?”   纪敬想了想,说:“右手也不行。”   纪弘易将剩下的橘子一口塞进嘴里,纪敬看到他的腮帮子立即鼓了起来。纪弘易拿过他手里的橘子递到他嘴边,纪敬却迟迟不愿意张大嘴,他说:“太大了,吃不下。”   纪弘易抿了下嘴唇,似乎明白了纪敬的小心思,但他嘴上没说什么,竟然还真的将橘子掰成小瓣喂到纪敬嘴里。   “很甜,你在哪里买的?”纪敬装模作样地问道,一边大胆地打量着纪弘易。   纪弘易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喂了两瓣以后,将剩下的橘子一口气塞进纪敬嘴里。   纪敬的腮帮子也鼓了起来,他边嚼边问:“还有吗?”   “没有了。”纪弘易用脚尖将纸袋往墙角边推了推。   纪敬眼尖,一下就瞥到了他的动作。   “我好狼狈啊,吃个东西也要哥哥喂。你是不是嫌我麻烦了?”   没想到纪敬冷不防来了这么一招,纪弘易先是说了个“没有”,而后才慢吞吞地说:“……明天再给你剥。”   纪敬点点头,“好。”   “医院里有不少仿生人护工,我明天给你找一个过来。如果需要喂饭的话,它们比我熟练。”   纪敬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我不吃它们碰过的东西。”   “仿生人又不会给你下毒。”   “我怎么不信呢?”   纪弘易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仿生人?”   纪敬侧过头,只是说:   “看到它们就瘆得慌。”   纪弘易沉默了一会儿,说:“好,那就不找仿生人。基地已经知道你住院的事了,明天会有士兵过来看你,我可以和他们商量一下,轮流照看你。”   纪敬一听纪弘易要让士兵给自己喂饭,一下子瞪大双眼,“那你呢?”   “我怎么了?”   “我为你挡了一劫,你就打算把我扔在医院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叫士兵们过来,不就是不想管我吗?”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如果你需要去卫生间的话,他们扶你会更稳一些。”说到这里纪弘易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尖,“我扛不动你。”   纪敬松了口气,比起被士兵喂饭他宁可自己吃,但他怕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补充道:“我不要他们给我喂饭……传到基地里会很丢脸。”   “我知道了。”纪弘易应道。   他看了一眼时间,屈起双腿,拉过毯子,重新在沙发上躺下,“很晚了,快睡吧。”   关灯之前他见纪敬依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于是问他:“怎么了?”   “今天是你第一次为了我流泪。”   纪弘易扬了扬嘴角,心想这根本不是第一次,他默不作声地关上了床头柜旁的阅读灯,纪敬的灼灼目光便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不再看得清楚。   窗外明月依旧,病房内安静却不冷清。双眼在适应黑暗之后能够逐渐看清物体的轮廓,纪敬几次扭头看向沙发上的黑影,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吵醒纪弘易,更怕惊醒这场美梦。   纵使思绪万千,却是讷讷无法出口。 第83章   入秋以后,天气很快凉快下来。几场秋雨一下,纪弘易又咳了起来,有时候医生正在和纪敬说话,纪弘易会突然皱皱眉头,转身急匆匆地离开病房。   纪敬听到压抑的咳嗽声从走廊里传来。   几分钟后,纪弘易又神色自若地回到房间,背靠着一侧的墙壁,耐心地听医生说话。   纪敬几次问起这件事,纪弘易都说是“老毛病”。   “我不记得你以前会咳嗽。”他问:“你是不是着凉感冒了?”   “没有。”纪弘易坐在病床边,舀起一勺饭送到他嘴边。   纪敬含过饭嚼了两口,还想再问,然而他喉头才刚滚动一下,纪弘易又用一勺饭堵住了他的嘴。   “快吃。”纪弘易催促他。   “你噎死我算了。”纪敬含糊不清地说。   两名特殊小队的成员在这时闯进病房,他们急于将光辉教会的新消息分享给上校,因此没有敲门便急冲冲地推开房门。   谁能想到房门之后,平日里不怒自威的上校先生正张着嘴,等着哥哥给他喂饭。   两名队员瞠目结舌,尴尬的气氛迅速在病房里弥漫。纪弘易转过头,猜测他们是来和纪敬说事,于是放下勺子,将饭盒盖好后搁到床头柜上。   “我去接个水。”他拿起保温杯从队员们身边走过,顺手带上了房门。   纪敬合上下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什么事?”   两名队员也合上下巴,道:“……我们来汇报光辉教会的事。”   “说。”   “开学日当天袭击纪先生的男子正是光辉教会的余孽,他被公安人员布下的天罗地网逼得无路可走,因此这一次抱着同归于尽的心理对纪先生再一次发动了攻击。”   “上一次新闻发布会的袭击也是他策划的?”   “是的。”   “为什么?就因为讨厌仿生人?”   “对。”   纪敬思忖片刻,说:“开学之前我们向校方确认过每位学生的身份,他是怎么混进会场的?”   出于安全考虑,纪敬特意要求学校不要提前公布纪弘易的消息。直到开学前两天,学生们才知道纪弘易将会来学校发表新生致辞。小队成员们提早核对过新生名单,而学生卡内又配有精密的芯片,想要在两天之内伪造新身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他的确是新生。”   犯人原本不是城内的居民,他在首都大学念完本科以后,一手组建了光辉教会。犯人平时小心谨慎,与其他成员的沟通全部在线上完成,因此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光辉教会的创立者。令人惊奇的是,犯人在学校主攻人类基因遗传,属于政府大力支持、推崇的生物科学专业,毕业后会处于资源分配的金字塔的顶端。他的亲属在获知他被警察抓捕的消息之后,差点以为警察抓错了人。他们想不明白一个前途明朗的男青年为何会失去理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然而犯人早已借他人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动机:   新闻发布会上,行凶男子在众多摄像头前控诉煋巢操纵人类情感。光辉教会以为他们能够将煋巢拉下神坛,却没想到纪弘易仅用一番虚情假意的“真心话”就轻易拉拢了民众。   光辉教会袭击不成,煋巢集团却因祸得福,巩固了自己的地位。犯人恼羞成怒,没有选择逃避追捕,而是申请了城内的大学,以便更好地接近煋巢。巧的是校方竟然邀请纪弘易来学校演讲,他便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一个下手的机会。   真是防不胜防。纪敬重重叹了口气。   队员继续说道:“犯人的左右手都和黑市有着紧密的联系,现在他们都被一网打尽,将会轮番接受审问。”   “光辉教会的所有余孽都抓到了?”   “都抓到了。”   “好,我知道了。警察有说破案要多久吗?”   队员摇摇头,“犯人的嘴都很硬,不确定还要多久才能撬开。”   纪敬冷笑一声:“不如把他们送到我这儿,一天之内我就能让他们开口。”   队员们讪笑两声,心里明白要是真将犯人送到上校这儿,半天之内小命就没了,哪里有获取重要信息的机会?   他们汇报完工作情况,正准备离开医院,纪敬却叫住他们,说话时不自在地抓了抓脖子:   “下次记得敲门。”   队员们心领神会,鸡啄米似的点头,“明白了,上校。”   两人刚走出病房就碰见纪弘易接完水回来,三人在走廊里打了个照面。纪弘易拿着保温杯与他们擦肩而过,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直到这时队员们才敢小声讨论起病房内的上校。   “你刚才有看到我看到的场景吗?”   另一人立即答道:“我看到了。”   他们悄悄感叹道,原来上校还有这样的一面。   “对了,你知道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是纪弘易吗?”   “他怎么签?手术同意书不是只有家属才能签?……”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们是……”   虽然“纪”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可是谁又会将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呢?根据网上所能查找到的信息来看,纪弘易比上校大一岁,是家中独子,谁都没听说过他有一个在军队工作的家属。   “上校出事那天,纪弘易也是以家属的名义坐上救护车,一起赶到医院。”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和我一起在会场等警察吗?”   “我听跟来医院的朋友说的。”   “喔……还有这种事?”   他们向下滑动着手机屏幕,在搜索引擎里向下翻了十几页,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条许多年前的新闻。   新闻标题上写着:纪弘易回应弟弟传闻,称消息不属实。   要知道在基地里的时候大家都在开玩笑,说上校在追求纪先生,还有不少人说他们曾经在纪先生的肩膀上看到过清晰的吻痕。   现在再回想起这些传闻,突然就有了点“细思极恐”的味道。两名队员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们将手机揣回口袋,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除了“古怪”两字,他们好像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感受。   秘书很快就知道了纪敬遇袭的事,纪敬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他就带来了各式各样的补品和写有“早日康复”的花篮。纪弘易告诉他自己会陪在医院,秘书便又为他带来了一个简易的折叠床。   “睡沙发对脊椎不好。”秘书将折叠床设置好以后,将新鲜的水果放在书桌旁,“上校先生,您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立马让人去买。”   “我也可以去帮你买。”纪弘易转头告诉纪敬。   秘书一听就严词拒绝了他,“我今天才和公安人员见过面,他们都劝您最近不要外出露面!他们好不容易才封锁消息,就怕像上次一样在社会上造成恶劣的影响。”   纪弘易还是第一次听到秘书用这种语气说话,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像个挨训的小孩,全然听从他和警察的安排。   “我还带了点止咳药过来。”秘书说着又从大包小包里掏出一盒药片递过去,“这是今年刚上市的新药,听说效果不错,您试试看怎么样?”   纪弘易没想到他会在纪敬面前提起这茬,赶紧从椅子里站起来,接过药装进口袋里,匆匆说了声“谢谢”。   纪敬盯着纪弘易揣在口袋里的右手没有说话,又在他转过头来的时候移开视线,假装没有在意这个话题。   一阵料峭的秋风从窗缝里挤进来,一眨眼便吹到纪弘易的领口边。秘书赶紧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严,然而纪弘易已经吸了几口凉气,纪敬看到他突出的喉结局促地滚动起来。   纪弘易咽了几下口水,试图将不适吞下肚,接着拿过桌上的水杯说要去走廊里接水。   病房的门刚一关上,纪敬就听到了隐约的咳嗽声,他看向秘书,终于有机会问对方:“他一直这样咳嗽吗?”   秘书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秋冬气温降下来以后,他就会咳嗽。”   “你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得有好久了吧?”秘书想了想,说:“地震之前似乎就有了。”   他知道纪弘易许多年前晕倒在雪地里,因此落下了病根,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半夜晕倒在雪地里。   “地震之前?有这么久吗?”纪敬半信半疑,在他的记忆中,纪弘易出过一次严重的车祸,而车祸之后纪弘易恢复得很快,他不记得纪弘易有咳嗽的毛病。   “这个我实在是不清楚,我只知道纪先生接手煋巢之前就有咳嗽的毛病了。”   纪敬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秘书告诉他:“医院里有不少仿生人护工,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就和它们说。”   纪敬听到“仿生人”三个字,不免又想起了他在纪弘易家里发现的仿生人,他问秘书:“煋巢的员工都会购买仿生人吗?”   “绝大多数都会有,毕竟有员工折扣嘛。”   “你们的工作时长这么长,我以为你们不会有时间和它们相处。”   “仿生人就像宠物一样,它们的首要目的还是陪伴主人。如果主人工作繁忙,它们一般都不会打扰。”   “是吗?看来照看它们很容易。”   “当然了,上校先生,我们的仿生人不仅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还可以照顾主人,像是做饭、家务这一类工作它们都做得得心应手。”秘书见他很感兴趣的样子,开玩笑说:“您要不要来一个试试?”   “不用了,谢谢。我只是好奇它们平常都在做些什么,我知道纪弘易家里有一只仿生人……”   秘书有些惊讶地问:“您见过那个仿生人?”   他心想:和模样与自己一样的仿生人见面一定是种十分怪异的体验。   纪敬怔了怔,看来秘书也知道纪弘易家里的仿生人。   “是的,我见过……你也见过?”   “见过一两次吧。”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纪敬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个,他喃喃道:“纪弘易说那是个试验品……”   秘书笑了笑,“当然不是了,试验品怎么能带出实验室呢?”   纪敬感到不解,“不是试验品?”   “所有试验品采用的都是默认型号,怎么可能和您长得一样呢?”   秘书以为纪敬见过它,便什么都知道,然而从纪敬的反应来看,他突然意识到纪弘易并没有将一切都告诉纪敬。   他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纪敬沉思了一会儿,秘书虽然为纪家工作多年,两人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面,而纪弘易的父母又绝不可能将他的身份主动告诉其他人,通用RH阴性血上市之后,他们恨不得让他赶紧独立,早点从家中搬出去。   而现在这位秘书见过纪弘易家的仿生人,知道它与自己模样相同,却又没有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纪敬沉默许久,说:“你知道纪弘易是我哥,是么?”   秘书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是”还是“不是”,好在纪弘易及时回到了病房里。他佯装什么都没听见,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文件夹,“下次再来看您,上校先生。”   说完这句话,他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走了。 第84章   夜深人静之时,被纪弘易藏在外套内口袋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特意将频率调到了最低,这样他可以第一时间接收到“王”的消息,同时也不必担心被纪敬发现。   老旧款式的手机只震动一秒钟便停止了。纪弘易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从折叠床上坐起来,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纪敬没有被他的动静吵醒,纪弘易松了口气,起身后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幽深的走廊里,只有指向紧急通道的指示灯还亮着,它们的亮度较低,勉强可以充当地脚灯。纪弘易在一旁的休息椅上坐下,脚步声虽然轻微,却还是敲出了几道细小的回音。他拉开外套拉链,从内口袋里取出那部小巧的手机,用指纹解锁了屏幕。   “王”终于回复了他的信息。   纪敬遇袭当天,纪弘易曾经乘车去市中心购买过日用品,当士兵拿着列好的清单走进超市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敲下了一连串的字。   尽管那时纪敬已经脱离危险,纪弘易的字里行间仍然夹带着一股怨气,他认为如果不是“王”的命令,纪敬根本不至于遭受这些苦难。   他不知道“王”到底有什么企图,他甚至不客气地告诉“王”:您是万人之上的王,没有必要拿纪敬来巩固您的权威。   “王”回复消息的时间一向无法预测,作为日理万机的统治者,他只有在需要纪弘易帮忙的情况下才会联系他。纪弘易猜测“王”也向其他公众人物分发过这种手机,而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商人,在“王”心中的分量轻得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他从来不主动联系对方,他巴不得有一天“王”完全将他忘记。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王”,而且是在言语如此不客气的情况下。   等待的时间愈长,耐心消耗得愈快,到了后来纪弘易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发出了那几条夹枪带棒的信息。当时他只顾着发泄情绪,现在想来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屏幕背光照亮了纪弘易圆润的鼻尖,在他的瞳孔里形成了一块小小的光斑。他抬起拇指,犹豫片刻之后,点开了这条未读信息。   [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弟弟亲自联系到我,说他愿意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我从未强迫他做这件事。]   纪弘易怔怔地望着手机屏幕,半天说不出话来。与纪敬相关的无数细节生动地浮现在他眼前。他以为纪敬迫不得已接下这次任务,所以心中有怨,所以才故意杀掉了他的仿生人、故意在他面前说一些煽动性的难听话。   原来一切都与“王”无关。这甚至不是一场意外、一次巧合。   纪弘易低垂着头,失神地望着屏幕中央的短信息,直到它因为到达时限而自动销毁。   他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突然向下坍塌,露出一块难以被填补的空缺。   纪敬住院期间,纪弘易一直陪在医院,他拿来了公司的电脑,平时就坐在病房的小书桌前工作。医生来查房时,他就将笔记本合上,站在病床边认真地听他们说话。   医生说纪敬的伤口愈合良好,再观察一周就可以出院。纪弘易连声道谢,将医生送出病房之后,走到病床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想要吃点什么吗?”他从沙发旁的小冰箱里取出一盒水果拼盘。   “都可以。”   纪弘易将一根牙签插在切好的苹果上,然后将果盘递到纪敬手边。   纪敬瞥了一眼,抿了下嘴唇,“你不打算喂我了?”   纪弘易笑了笑,“左边胸口受伤,右手总能抬得起来吧?”   纪敬厚着脸皮说:“抬不起来。”   “那你这两天是怎么刷的牙?”   纪敬一时语塞,自从他能够下地之后,如厕、洗漱等基础动作他都可以自己完成,唯一困难的就只有洗澡。   他发现自己没法再糊弄纪弘易了,于是伸手拿过一根牙签,咬下半块苹果。   纪弘易将果盘放到床头柜上,“你先吃着,我一会儿就下班了。”   纪敬拿过一个枕头垫在腰下,嘴里咬着牙签,两只长腿交叠着搁在床上。   纪弘易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笔记本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纪敬看到他一手抵在下巴上,想事情想得正出神。橙红色的夕阳打在他背上,将他的发梢染成了浅褐色。   纪敬刚进城的时候,经常赖在纪弘易的卧室里不走,他总是趴在窗口边的懒人沙发上,学了没一会儿就偷偷打开漫画书。纪弘易却经常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   那时的纪弘易也像现在这样,喜欢将一只手抵在下巴上。   纪敬忽然想起纪弘易在开学典礼上对他说的话:   “我只是个吉祥物,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   十多年前的新闻媒体最爱唱衰煋巢集团,自小被打上“继承人”标签的纪弘易则早早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是优秀学生代表,是冉冉升起的“末日一代”,是新闻发布会上沉着、镇定的发言人。现在他不仅推动仿生人成功上市,煋巢的热度更是居高不下。   煋巢集团的成功涵盖了天时地利人和,任谁看都会认为纪弘易提前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他却说自己只是一个吉祥物。   这句话要是传到外面,定会引起一片哗然。民众不会听出苦涩的意味,他们只会认为纪弘易傲慢——   明明他得到了一切,却又故意卖弄乖巧。   纪敬叉起一块苹果送进嘴里,若有所思地望着纪弘易的背影,看着他偶尔在键盘上敲下几行字,然后又将一只手抵在下巴上。   离开基地之前,纪弘易习惯了从天亮工作到凌晨,纪敬住院之后他不得不将夜晚的时间空出来,这导致他的工作量迅速堆积。今天他原本打算回完邮件就下班,然而一转眼间太阳已经落山。仿生人护工敲了敲病房的门,为他们送来了两份盒饭。   纪弘易这才合上笔记本,从仿生人手中接过盒饭,转身递给纪敬一盒。   “不好意思,下班晚了点。”   “没事。”纪敬拿过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病床对面的电视机,“你想看点什么?”   “我都可以,”纪弘易掀开盒饭的盖子,“看你想看的吧。”   纪敬随手调了个电视台,然后将盒饭搁到腿上。   新闻记者正在介绍煋巢的新品,她将话筒递到科研人员面前,才刚抛出问题,纪弘易就拿过遥控器换了个台。   “看点其他的吧。”   纪敬拿起勺子,“我以为你会比较关心煋巢的新闻。”   “这些事都由公关部门操心。”纪弘易换到了娱乐台,不知名的歌星正在舞台上唱唱跳跳,他搁下遥控器,一转头便发现纪敬正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   纪弘易难得好奇起来,“你想要说什么?”   纪敬放下勺子,想了想,说:“觉得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纪弘易脱口而出,“你倒是和以前一样。”   “是吗?你是这么觉得的?”   “嗯。”纪弘易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一手端起盒饭,反问他:“我怎么不一样了?”   纪敬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精准地形容这种不同。比起儿时记忆中温和、严谨、又浪漫的纪弘易,现在的他却隐约透漏一股出置身事外的疏离感。面对在新闻发布会上与他对峙的行凶男子,纪弘易不卑不亢地为煋巢、为仿生人辩护,那时的纪弘易更接近纪敬记忆中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兴趣缺缺地换了个节目,就好像他并没有那么在意煋巢的名望和发展。   纪敬摇了摇头,“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晚饭过后,纪弘易收拾完盒饭,拿着秘书送来的干净衣服走进浴室。鉴于纪敬的伤口不能碰水,医生让他暂时拿湿毛巾擦拭身体。因此纪弘易每晚洗完澡,都会接一盆温水,将毛巾打湿,坐在床沿边帮纪敬擦拭他的脖子和后背。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两人间的日常:吃饭、洗澡、睡觉,他们生活在围墙之内,日子却难得过得十分规律。有一次饭后,天未黑透,两人还去医院的空中花园散了散步。不过那一天刚下过暴雨,寒气顺着人的脚踝直往上钻,纪弘易刚出门就喘了起来,纪敬见他难受得很,走了几步就借口说无聊,想要回去躺着。   等到纪弘易关上卫生间的门,纪敬拿过自己的手机,在信箱里翻找起来。   士兵们已经将管家的住址和电话发送至他的信箱。纪敬瞥了一眼卫生间的门,水流声才刚响起,他垂下眼,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五秒钟后,电话被接通。纪敬首先报上了自己的身份,管家想起了这个城外的男孩,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纪敬单刀直入,“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您说。”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纪弘易家的?”   “是在大地震之后。”   秘书说纪弘易在地震之前就有了咳嗽的毛病,看来管家是唯一一个知道缘由的人。纪敬弓起手掌,捂在手机的麦克风处,接着压低声音。   “他是不是有一个咳嗽的老毛病?”   “是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管家沉默了一会儿,说:“您离家之前,是不是和他吵过一次架?”   纪敬一愣,十年前的往事朝他席卷而来,他低低“嗯”了一声。   听筒那端再一次沉默起来。纪敬握紧手机,突然感到一阵焦躁不安,他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您真的不知道吗?”   纪敬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那一天城内下了一场特大暴风雪。”管家语气一顿,“你不知道他出去找你,晕倒在雪地里吗?” 第85章   从卫生间传来的水流声戛然而止。纪弘易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在吸水地毯上擦干脚底,然后拿过一旁的浴巾搭在头顶上。他换上干净的衣裳,对镜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接着将两根手指轻点在左胸口上。   尽管隔着一扇门,纪敬的痛感仍然在源源不断地传送到他的胸口。在他的记忆中,鲜活的肾上腺素总是转瞬即逝,然而现在过分延长的疼痛与不适正在消耗他的冲动。   无知者无畏,无法对危险产生恐惧人会不断试探身体的极限,可是当死神在他面前扼住纪敬的喉咙时,尖锐的竹片似乎也一同挑断了他那根不正常的神经。   锥心之痛难以承受,体会过一次便突破了身体的最高阈值。现在当纪弘易睡在纪敬旁边的折叠床上时,他终于不是在跟脑内的疯狂念头作斗争。每当护士检查纪敬的伤口、为他换药之时,纪弘易心里只有内疚与哀怜。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行为、理智,正在向正常人靠近。   这是个好消息。他想:虽然不知道自己体内的开关何时又会被打开。   他弯下腰从水池下拿出吹风机,才刚插上插头,卫生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纪敬直直朝他走了过来,纪弘易放下吹风机,一句“怎么了”的尾音还未说完,纪敬就伸出双臂,将他搂进怀里。   纪弘易的心跳顿时落了一拍,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压迫到了纪敬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还是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纪敬低垂着头,径自埋在他的肩窝里,沉重的喘息穿透了单薄的衣服布料,让纪弘易差点以为自己的肩窝里藏了团小火苗。湿漉漉的头发来不及擦干,水珠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两滴地往下掉,落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上,打湿了各自的衣服。   纪弘易睁大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突然想起来纪敬的伤口不能沾水,于是赶紧去推他的腰,“我的头发还没擦……”   “没关系。”纪敬的手臂从他腰后绕过,将他更加用力地搂在怀里。   胸口的痛感瞬间加剧了,纪弘易立即惊出一身冷汗,“你快松手!压坏了怎么办?”   “那也是我活该,哥哥。”纪敬喃喃道。   纪弘易又急又气,可是他不敢使劲去推纪敬。他任凭纪敬这样用力地抱着他,两人相对无言,悲伤的漩涡却在胸口缓缓旋转。   纪敬闭紧双眼,眼皮微微颤动着。管家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如同针扎一般。他想要说“对不起”,想要将纪弘易抱得再紧一些。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从纪弘易身边离开,无论纪弘易是骂他、打他,他都不会再走。这样灾难发生的时候,他就可以陪伴在纪弘易身边,而不是让对方一个人在废墟中徒步二十公里。   他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我想过回来找你。”纪敬低声说:“地震之后……我有想过去找你。”   纪弘易一怔,“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去找你。”   纪弘易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又何尝不后悔?可是他害怕自己功亏一篑。他消耗许多精力、时间,才能再度习惯在痛觉缺失的世界里生活。他害怕自己一旦见到纪敬,噩梦又会重演。   尽管地震发生后的无数个不眠夜里,他都在幻想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的疼痛感知正常,而纪敬也不是城外贫民窟里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孩。他不需要自我伪装,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计算自己和纪敬之间的距离。   纪敬的喘息声沉重,仿佛在肩上背了千斤的重担。   “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纪弘易呼吸一滞,好像再一次站在了天平的中央。理智与情感来回摆动、拉扯,他问自己:说一次实话会怎么样?说一次实话,世界当真会坍塌吗?   天平逐渐向一侧歪斜。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到底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从牙关间挤出一个:   “想。”   纪敬松开了缠着他的手臂,他捧着纪弘易的脸,点点星火在他眼中雀跃,“我……我没听清……哥哥,你能再说一次吗?”   纪弘易一头栽进纪敬深沉的目光之中,他的喉结紧张地滚动了几下,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他像个咿呀学语的小孩一样,吐出了几个不常使用的字眼:   “我有想你。”   有想过你,不止一次;也为你掉过眼泪,不止一次。   纪敬的嘴角不自觉向上扬去,酸涩的情绪旋即又压低了他的眉毛。   纪弘易发现他在苦笑。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纪敬扯了扯嘴角,“是因为我亲了你吗?”   纪弘易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愕然的表情,他听到纪敬说:   “喜欢你也有错吗?”   纪弘易一瞬间心乱如麻,“我……”   他视线躲闪,支支吾吾:“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怎么想的?”纪敬压低嗓音,“你们接过吻吗?”   “……什么接吻?”   “你的仿生人亲过你吗?”   纪弘易稍稍皱起眉心,“怎么可能?”   “你没有写进设定中吗?”纪敬目光沉沉,“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想法,怎么没写进它的设定里?”   一句话便激起千层浪潮,纪弘易瞳孔紧缩,仿佛被人逼入死角,已是无路可退。半湿的浴巾从他头顶滑落,掉在两人的脚边。   纪敬向前逼近一步,纪弘易便向后退了两步,然而两步过后,他的后背就贴上了淋浴间的玻璃门。   “为什么你宁可做出替代品都不来找我?你明明知道你只要勾一勾手指,我就会回来。”   纪弘易反手撑在玻璃门上,十根手指缓缓蜷起,握成了拳,他不敢告诉纪敬通感的事,于是只能绞尽脑汁地拼凑着借口。   纪敬没有让他拼凑出这个借口。   他低头堵住了纪弘易的嘴,纪弘易的思路也在这一刻完全绷断,组成借口的各个字词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   大脑虽然宕机,纪敬的气息却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鼻腔,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点燃四溅的电流,在他的胸腔内一顿乱窜。   四片柔软的唇瓣贴在一块,好似两朵碰在一起的云朵。纪敬的吻带有一丝请求的意味,他闭着眼,轻柔地亲吻着纪弘易的嘴唇。   哥哥没有推开他——这个想法让他忍不住发出了试探的信号,他用手掌沿着纪弘易的下颚线暧昧地摩挲着,然后将拇指按在他的下巴上,稍稍撬开了他的牙关。   纪弘易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他伸手抓住纪敬的领口,却又顾虑重重,生怕自己不经意间碰到他的伤口。   纪敬试探得逞,开始得寸进尺,他挤进纪弘易的唇间,去与他抢夺空气,去仔细品尝他的味道。纪弘易不喜欢这种被入侵、被抚摸的感受,他想要将对方推挤出去,然而纪敬却将这种推挤理解成了回应,数不尽的心事都在这一刻化为了炽烈的亲吻。   卫生间的潮气凝结在洗手池前的镜面上,也在纪弘易的眼眶里逐渐氤氲。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他一阵头重脚轻,仿佛踩着棉花在云端行走,他将纪敬的领口愈拽愈紧,从鼻腔深处溢出两声粘腻的鼻音。   纪敬终于听出了点不适的意味,他在纪弘易的下唇上吮了一口,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纪弘易脸色潮红,一只手抵在纪敬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臂挡在自己泛红的嘴唇前,他轻声喘息着,肩膀上下起伏,心跳全然乱了拍子。   警铃大作,在他耳边回荡。   “不行……”   “什么不行?”   “不行,我……”纪弘易喃喃自语着:“我是你哥……”   可以思念,可以疾言厉色地碰撞。   可是喜欢不行,相爱不行。   “又不是真的。”纪敬捉过他那只挡在唇前的手腕,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掌心,“如果你不喜欢,我明天就去注销身份。”   “你怎么可以注销身份?”纪弘易一脸错愕,似乎觉得纪敬说了些无比荒谬的言论。   “只要告诉他们我不姓纪就可以了吧?”   “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这不是换个姓的事,万一他们发现你是城外的人怎么办?”   “那我是不是就有喜欢你的资格了?”   “你会被驱逐出城!”纪弘易气急。   纪敬脸上忽然绽开笑容,“你不想我被驱逐,是不是?”   “我怎么会想要你被驱逐?……”   “你不想我离开,是不是?”纪敬搂过他的腰,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耳朵,又埋在他的肩窝里亲了亲,“你不想要我走,我就不注销身份了。”   “我一点也不在乎人类未来。”纪敬深吸一口气,纪弘易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我只想要你,哥哥。”   纪弘易眼眶一阵酸涩,天花板中央的白炽灯化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光斑。他觉得纪敬发了狂,头脑都变得不清不楚,却还是抬起两只僵硬的手臂,如同一只刚学会行走的木偶,接着小心地收拢双臂,轻轻抱住纪敬的后背。   挣断悬丝后的局促与彷徨仍然在他的眼底打转,无法背弃的责任如黑云一般向他压来。他站在阴霾的中央,抬头不见朝日,低头不见五指。   他很难看见未来的模样。   于是他索性闭上双眼,在片刻的宁静之中漂泊。纪敬的心跳敲打着他的胸口,纪弘易幻想自己已经摆脱了煋巢的重担,而纪敬也不再是军队上校,他们仅仅只是作为两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而存在。   光是想象就已经觉得无比轻快、自由。可是睁开双眼之后,纪弘易却无法说服自己,他不相信自己对痛楚的渴求会就此中断。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纪敬因为自己再陷入危险。   那样的锥心之痛他不想再体会第二遍。 第86章   距离纪敬出院还有一周的时间,士兵们听说上校恢复良好,在网上为他订购了不少水果和肉制品,这些都是他们用自己的分配额买来的。尽管纪敬数次告诉他们医院里每天都有仿生人来送盒饭,包装精美的礼盒依旧堆满了他的床头。   后来士兵们来医院里看望他,纪敬才有机会将礼盒全部还给他们。   “我这儿又没有厨房,你给我提十斤生猪肉我怎么吃?”   “那我们明天给您带点熟食过来……”   “不需要。”纪敬将礼盒塞进他们手里,“你们不是老嫌弃食堂的饭菜不够香吗?正好你们带回基地里吃,我这边什么都不缺。”   没想到送出去的礼被上校当面退了回来,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纪敬见状又强调了一遍,“再不拿走就放坏了!”   士兵们只得接下了手中的礼盒,“上校,那我们先回去了,下周再来看您。”   “用不着,下周我都出院了。”纪敬靠在床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秘兮兮地问:“你们有烟吗?”   住院以来他一根烟都没有抽过,导致最近他烟瘾犯得格外频繁。他曾经请医院的仿生人护工去帮他买烟,然而仿生人告诉他自己得先向医生请示,纪敬一听又作罢了。   士兵们听说上校要烟,立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未开封的烟盒递了过去,还有人将自己的打火机放到了他的床头柜上。   “谢了。”纪敬收好烟,摆了摆手说:“回去吧,下周我就出来了。”   士兵们打趣道:“您说的跟出狱似的。”   纪敬咧嘴笑了起来,他在这里住了几周的院,平时哪里都不能去,医院于他来说确实与监狱没有区别,然而现在哥哥与他一块儿关在这里,那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他虽然不介意在医院里再住几周,嘴上却仍旧说着:“谁叫医院里这么无聊呢?”   仿生人护工在这时敲响房门,送来了两份盒饭。   士兵们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们向上校与纪弘易道别后便离开了医院。   此时太阳尚未落山,户外还算暖和。纪敬接过纪弘易递过来的盒饭迟迟没有拆开,他坐在床沿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提议去医院的空中花园吃饭,因为“医院的药水味太重”。   “你晚上没有会要开吧?”纪敬试探性地问他。   “没有。”   纪弘易起身将两人的盒饭装进保温袋里,接着穿上外套,戴上一条薄围巾。   纪敬弯下腰正准备系上鞋带,一阵刺痛突然从胸口传来,他虽然不是怕疼的人,却还是被猝不及防的疼痛激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直起腰暗自喘了两口气,准备去沙发上坐下系鞋带,纪弘易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弯不下腰吗?”   纪敬当然不能说自己腰不好,可是他又不能说是因为怕疼,没想到纪弘易却将手中的保温袋放到地上。他心里一跳,木楞愣地看着纪弘易屈起一只膝盖,在他面前蹲下,捏住了他的鞋带。   围巾遮住了纪弘易的大半张脸,纪敬只能从这个角度看到他圆润的鼻尖,和薄得几乎可以看见血管的眼皮。   纪弘易为他系好鞋带,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见纪敬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于是问他:“你在发呆吗?”   纪敬终于收敛起心神,“……没有。”   纪弘易从他身边绕过,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纪敬立即跟在他身后,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两人穿过走廊,乘坐电梯来到了二楼平层的空中花园。花园里用石板路铺成了一条小道,一串串蔷薇花搭在木质的栅栏上,如同一片桃粉色的花海。   全露天的平台上能够看到漂亮的火烧云,不过为了防止病人做出任何危险举动,医院在平台四周修建了数米高的护栏网。现在不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间点,因此来花园里晒太阳的病人寥寥无几。   他们沿着石板路朝花园深处走去,一路上见到了几名正在浇花、除草的仿生人。走到花园尽头便是一道墨绿色的护栏网,上面挂了一张“有电危险,禁止攀爬”的黄色告示牌。   两人在护栏网前的石凳上坐下,这里刚好能够晒到一点太阳。纪弘易取下围巾,将盒饭放到大腿上,拿起筷子刚要夹菜,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几下打火石的摩擦声。   纪敬拆开烟盒的包装袋,从中取出一根烟正要点火,不料纪弘易突然伸手夺过了他嘴里的烟。   “刚才在病房里我就想要告诉你,抽烟对身体不好。”纪弘易将烟对折后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你什么时候可以把烟戒了?”   “烟哪有这么好戒?”纪敬转念一想,又说:“不如你以后多盯着我,我就不抽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要人盯着。”   “谁叫你是我哥?”   纪弘易重新拿起筷子,脸上笑了笑,“脸皮真厚。”   一阵细微的轰鸣声忽然从天边传来。他抬起头,一架白色的飞机从空中掠过,在晚霞的映衬下,好似一只悠哉的鸟雀。   飞机尾部系着一条巨大的电子横幅,横幅中央是一个计时器,它正在不声不响地跳动着,观看的间隙,五秒钟的间隙便又从指缝间极速流失。   纪弘易感到一阵莫名地焦虑,他低下头夹起几根菜叶子,不再去看天空。   纪敬却扬起下巴,两只长腿伸直后随意地搭在一起。纪弘易忍不住侧头瞄了他一眼,今日红霞满天,余晖在纪敬脸上打下一层温柔的光影,他将两只手撑在身后,肩膀微微耸起,交叠的长腿轻轻晃动着,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那个倒计时。   纪弘易忽然开口说:   “我想了想上次你在飞机上对我说的话……你说一百年之后,仿生人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纪敬转过头来,“你说它们对自由没有概念。”   “是的,话虽是这么说……现代仿生人的使命是用最高的效率完成任务,而它们的首要任务大多与主人的幸福指数挂钩。”纪弘易语气一顿,“其实它们不仅可以提高主人的幸福感,它们同样可以对自我的幸福指数做出评估。等到一百年之后,最后一批研究人员可以将它们的任务目标设置为自己,这样的话它们就会有机会去探索一切使自我快乐的事物,也算是变相地获得了自由。”   纪敬却听出了一点悲观的意味,“你觉得我们无法在一百年之内解决生育难题?”   “我觉得……很难。”纪弘易的声音迅速低沉下去,“煋巢的研究方向虽然和生物科学不太沾边,但是我们平时都会有机会接触到其他领域的科学家。听说他们的压力非常大,‘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和他们见面。”   “为了讨论研究进展?”   “对。”纪弘易点了点头,“……我还听说前段时间有科学家不堪重负,选择了自我了结。”   纪敬皱了皱眉,“没有救回来吗?”   “没有。”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尽管政府已经想方设法地保护每位公民的人身安全,比如在各个大楼安装防弹玻璃、限制所有窗口的开合角度,深陷绝望的人们总会找到其他的法子。体征圈更像是一种降低意外伤害的保护措施,而不是杜绝一切自杀可能的监测器。   “你也应该多考虑一下自己的自由。”纪敬说:“你的资源分配应该比普通人高出许多倍吧?就算是从今往后不再工作,你也能养得起自己吧?”   纪弘易忍不住问:“你是在让我辞职吗?”   “是。”   “为什么?”   “因为你说你只是一个吉祥物。”   纪弘易差点都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他下意识地否认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不像是在开玩笑。”纪敬正色道:“我知道你是为了煋巢才和‘王’合作。”   纪弘易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皮,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像纪敬说得那样简单。   纪敬将他的沉默当作了默认,他朝纪弘易身边靠了靠,两人的小拇指搭在石凳上,似碰非碰。   “来我身边吧,哥哥。基地里非常安全,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   纪弘易突然打断了他。   “煋巢需要我。”   与其说是煋巢需要他,不如说是他需要煋巢。有了这个“纪先生”的身份,他才算有了与“王”谈判的资格。   纪敬没有说话,一双筷子在米饭里戳了好几个洞,他认为纪弘易舍不得煋巢带给他的名望,这无可厚非,生而再世难免会有欲望,被千万人簇拥、爱戴的荣耀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舍弃。   “没关系,”他耸了耸肩,“等我退役后,我来做你的私人保镖。”   纪弘易将吃完的盒饭放到一边,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味的含片放到嘴里。   “你小时候也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知道。我们还拉钩了。”纪敬挑了挑眉毛,“到时候你会给我发工资的吧?”   “还要发工资吗?”   “那当然了,没工资我怎么吃饭?”   “退役军人不是福利很好吗?”   “你还真不打算给我发工资啊?”   纪弘易勾了勾嘴角,“发,肯定发。”   太阳就快要落山,西边的地平线仍旧是一片金黄,东边的天空却逐渐被夜色笼罩。气温不知不觉间开始降低,纪敬转头问他:“你冷吗?”   纪弘易摇了摇头,纪敬却不相信似的,握住他的手背捏了捏。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要不我们回去吧?”   “再坐一会儿吧,等到太阳落山吧。”   说话间纪弘易不小心吸了几口冷气,他将围巾拉高,遮过口鼻,正要将手揣进口袋里,纪敬却在石凳上转过身,捧过他那只冰凉的手背哈了哈热气,然后夹在自己的手掌里来回搓了搓。   “这样好点没?”纪敬眯起他那双狡黠的眼睛。   纪弘易喉头一滚,“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有些模棱两可。   暮色降临之后,各自眼里的光影难以被分辨清楚。浇花的仿生人回到了医院,空中花园里静得有些出奇。不过如果仔细去观察的话,大概会发现他们的嘴唇稍稍张合几下,似乎又说了几句旁人听不到的悄悄话。 第87章   在纪敬看不到的角落里,纪弘易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他会在纪敬出院的前一晚悄悄离开,因此很早就安排好了煋巢的商务车。他原本想要请城内的警卫队代替军队负责自己的人身安全,后来担心警卫队找到军队做交接工作、过早地惊动纪敬,于是打算等自己成功离开医院之后再告诉“王”这件事。煋巢将会为他提供隐秘幽静的住宅,同时也会雇佣专业人员保障自己的安全,他不会再占用军队的任何资源。届时他会告诉“王”这是他和纪敬商量之后的决定,这样便能将纪敬完全摘出去。   秘书同意了纪弘易的决定,他虽然觉得此举算不上好,却没有拒绝的权利。   纪弘易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低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秘书刚刚向他发来了车辆的预计到达时间。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收好,转身推开房门,在病床边的沙发上坐下。   “饿了吗?”纪弘易从手中的保温袋里拿出一碗排骨汤递了过去,“今天它们还做了汤。”   纪敬从他手中接过汤,几根手指在碰到不锈钢碗的时候被烫得来回交替,他连忙将碗放到餐桌上,转头一看,纪弘易正神色自若地捧着碗抬到嘴边。   纪敬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挡在他的嘴唇和碗沿之间。   纪弘易刚想喝汤,不料嘴巴却挨上了纪敬的手指,他抬眼困惑地看向对方,纪敬却是急吼吼地接过他手中的汤碗放到桌边,几根手指跳舞似的在碗边点来点去。   “这么烫就不要喝了,你想把嘴里烫几个泡吗?”纪敬捉过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朝上,拨开手指摸了摸他的指腹,“都烫红了。”   纪弘易局促地抽回手腕,“没起泡就行。”   “你还想等到起泡?”   纪敬拧起眉心,握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朝卫生间走去。纪弘易被他带到洗手池前站定,他看着纪敬拧开水龙头,拉过自己的双手伸到水流之下。   “冲会儿凉水会好点。”纪敬捧着他的手背左右晃动着,试图让水流覆盖到更多的皮肤。   纪弘易垂眼望着手心中近乎于白色的水花,说:“我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你心里是一点没数。”   “我怎么没数?”   “我从小就跟你说过,触摸盛有热汤、热茶的容器时,要拿块布垫着。”纪敬轻轻“啧”了一声,有些无奈的样子,“你是一点都不记得。”   纪弘易狡辩道:“我不是不记得,是我手边没有布。”   “手边没有布就算了?要是下次别人递给你一块烧红的铁,你手边没有布,也要照样接下来吗?”   纪弘易自知理亏,沉默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纪敬关上水龙头,才说:“我又不傻。”   纪敬一下没了脾气,他拿过挂钩上的毛巾为纪弘易擦干双手,然后在床沿坐下,将两碗汤向里面推了推,“我不想你被烫着。回基地以后你就不用给我打饭了,我打了送到你房间。”   “你不参加演练了?”   “打个饭又不费时间。”纪敬想了想,又说:“要是真的没空,我就叫士兵们帮你打饭。”   “他们也很忙,我不想麻烦他们。”纪弘易摸了摸自己被水冲得发凉的手指头,“你真不用把我想得那么脆弱。”   纪敬轻笑一声,一点不相信,“你要是真对危险有清楚的认知,就不至于晕倒在雪地里。”   纪弘易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他握着手中的餐具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动手腕将餐具搁到桌上。   他在脑内搜索着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名,低低地问:“谁告诉你的?”   纪敬耸了耸肩,拿过枕头垫在腰下,“重要吗?”   “是秘书说的?”   纪敬握着遥控器按了几个键,“你就当是他说的。”   “他为什么和你说这些?”   “闲聊时聊到了。”   纪弘易还在追根究底,“怎么会聊起这件事?”   “我问他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尽管纪弘易从未告诉过秘书,自己是因为出门寻找纪敬才晕倒在雪地里,他的心脏还是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纪敬却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似的,问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纪弘易拿起桌上的餐具,低头掀开盒饭的盖子,“没有。”   纪敬搁下遥控器,从床上直起身,“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记不清楚了,很久之前了。”   “你为什么要半夜出门?”纪敬单刀直入。   纪弘易心里一跳,面上却是镇静自若,“实验期的仿生宠物走丢了,我想去找它。”   纪敬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道:“我记得仿生宠物体内都有芯片,你不能查看到它的定位么?”   “定位器留在公司了,我没有带回家。”   “怎么不叫管家去找?”   “他已经下班了。”   这句是实话,纪敬知道。与管家通话时,对方的声音里全是懊悔,他说:“如果当时我多呆一会儿,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无论是那通与管家的电话,还是那名与自己模样相同的定制仿生人,纪敬开始猜测,纪弘易赶走自己并不是出于本意,可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又问不出来。他知道纪弘易不想告诉他真实缘由,这让他的心情不断下沉。   纪敬没有再追问,他重新靠在升起的床板上,兴趣缺缺地按动着手中的遥控器。   对于纪弘易提早离开医院这件事,纪敬一早就有预感。纪弘易总会不动声色地安排好后路,就像他当年更改研究生志愿以后,还会记得在出差回来之前为自己带上一盒精美的巧克力。纪敬最恨他的心口不一,更恨他心口不一的同时,还要伪装一切安好。   纪弘易不知道医院的每一层楼里都有军队的人在巡查,就算他能够注意到这些人的不同之处,他大概也以为他们是为了保护纪敬的安全,而不是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纪敬出院的前一天下午,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驶进了医院的地下车库,它看起来和其他电车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车牌属于煋巢集团。   普通民众没有权限查看此类信息,然而对于纪敬来说,查找车主却是轻而易举。   煋巢的商务车停进车库之后便不再动作,纪敬不得不留出一个心眼,他像往常一样和纪弘易坐在医院的空中花园里吃饭、休息,刻意提起回到基地的话题之时,纪弘易也都温顺地应着。   这一切都让纪敬感到不满,仿佛拳拳落入棉花,找不到发泄的着力点。   他宁可纪弘易回答时显露出半点迟疑,好像这样的话他就有资格去问一问停在车库的黑色电车。然而纪弘易却同无事人一般,脸上从始至终都戴着完美的面具,这让纪敬觉得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像在无理取闹,因此他只能径自焦躁不安。   暮色已经降临。他不知道纪弘易什么时候会动作,却又急于知晓答案、急于等对方露出破绽,于是他故意趁纪弘易开会的间隙,悄悄走到他身后,从他背后搂住他。   纪弘易正在参加今天的最后一场会议,温热的气流毫无征兆地涌入他的耳廓。他呼吸一滞,瞥了眼屏幕上的笔记,随即又沉稳地将话题继续下去。   纪弘易没有打开自己的摄像头,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一片暗沉的深蓝色。纪敬拿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窝,偶尔斜过眼看向他面前的笔记本。深色的屏幕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纪敬看到自己懒懒地挂在哥哥身上,忽然一下起了坏心思。   他低下头,先是用嘴唇轻啄了几下纪弘易的肩头,随后又凑到他柔软的耳后碰了碰,接着张开嘴巴,露出两排牙齿,作势就要去咬他的耳垂。   在与会者们看不到的屏幕对面,纪弘易抬手抵在纪敬的下巴上,试图将对方从自己身后推开。他的表情虽然僵硬,声线却与平常没有不同,他担心轻吻声传到耳机里,于是不停地向相反方向挪动身体。   等到会议结束以后,他退出会议室,扭头一看,纪敬已经霸占了他的半边座椅。他正要起身将座位让给对方,纪敬却一把搂过了他的腰。   纪弘易一下跌坐在他腿上,脸上终于有了点其他的表情。   “你干什么?”   他抓着纪敬圈住自己的胳膊向外推了推,对方却是纹丝不动。他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说:“一会儿有人进来了!”   “有也只是仿生人而已。”   “仿生人也不行!……”   “为什么?它们又不会传八卦。”纪敬将两只胳膊绕过他的腰间,好似抱着一只心爱的玩偶,“就算传八卦我也不怕。”   “要是传到军队里呢?”纪弘易低声说:“快松手。”   “我不。”纪敬眼睛一闭,耳朵好似也一同堵上了。明明纪弘易才是坐在他腿上的人,他却像是那个依靠在对方身上的人。他将脸颊贴在纪弘易的后背上,自言自语道:“回基地了你就得住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当然了,我在你的病房里住了这么久,士兵们肯定觉得十分奇怪。”   “哪里奇怪?”   “他们又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却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谁看都会觉得奇怪吧。”   “我们是什么关系?”   纪弘易没有直接回答他,“外人看来当然是陌生人的关系。”   “那就告诉他们我们早就认识。”   “……不好吧?”   “为什么不好?”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怕我抹黑你的形象吗?”纪敬打趣道。   纪弘易否认道:“不是。”   可是这句“不是”之后,他又如鲠在喉。其实他德不配位,根本没有纪敬想得那么好。他为“王”提供定制仿生人,帮助对方摆脱“自杀审判”的嫌疑,这件事一旦曝光,从天堂坠入地狱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   纪弘易总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保持这层陌生人的关系对纪敬来说是件好事。   他只是说:“说多了麻烦也多。”   “你不想说,那就不说。”纪敬靠在他的后背上,喃喃道:“听说我刚住院的时候,士兵们原本要给你在旁边定个酒店。你怎么没去住酒店?”   过了一会儿,纪弘易说:“你是明知故问。”   纪敬忍不住笑了起来。贴在身体上倾听时,哥哥的音色与平时有些微不同,好像怎么听都不像是谎言。 第88章   夜幕降临,明月如霜。城市在午夜陷入沉睡,生活在其中的螺丝钉却还在一刻不停地运转。从病房的窗口内向外看去,不少高楼大厦依旧灯火通明。纪弘易用一根手指勾起窗帘,街对面的高楼内人影绰绰,整排亮起的方正窗口如同规整的表格。   林立的高楼静静地指向夜幕,在如水般的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   纪弘易回过头,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银色的月光从被他用手指勾起的窗帘下洒进来,落在纪敬英挺的鼻梁上。纪弘易站在窗帘后的阴影里,月色无法照亮他的身影,也让人很难看清在他眼里翻滚的情绪。   儿时记忆历历在目,在午夜时分悄悄浮上心头。两人一起趴在落地窗前观察天狼星的日子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虽然时间的洪流总能轻易将人吞没,可是沉浮之际,如果能够抓住从过去延伸而来的蛛丝聊以慰藉,也能够算得上满足。   纪弘易很少有机会这样静静地凝视着纪敬,以前他都只能远远地窥视,比如从秘书为他要来的照片里,或是那位名叫“小敬”的仿生人。纪敬于他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隔着一堵望不到顶端的透明的高墙,纪弘易发现对面的世界五彩斑斓,而当他低下头打量自己时,目之所及只有黑白两色。   体会过光怪陆离的异世界之后,回归自己便变得格外困难。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每当收到军队发来的新照片时,纪弘易还是会不自觉地将身体依向透明的高墙,仿佛这样做的话,他就能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他在内心与纪敬道别,纵使恋恋不舍,却还是悄悄抬腿,走到病房门口。   他握住门把,即将用力下压之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纪敬。   他的视线落向纪敬的胸口,隔着白色的被褥,他似乎都能看到衣服下的伤疤。   光是回忆起纪敬从幕帘后朝他飞扑而来的模样都足够让他心碎,纪弘易将手心盖在自己的左胸口上,这里是纪敬受伤的位置,他的心脏正在急促地敲打着他的掌心,似乎在催促他快点离开、责备他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纪敬,接着推开房门,朝门外走去。   医院走廊里一片寂静,纪弘易愈走愈快,头都不敢回,仿佛有陷阱紧跟在他身后,当他犹豫、分神的间隙,陷阱便会悄无声息地移到他脚下,将他永远地困在深渊之内。   从住院部到地下车库的路十分顺利,除了几名护士,纪弘易没有碰见其他人。下到车库以后,他直直地朝着秘书告诉他的车位号走去。头顶的照明灯被他的脚步声一盏盏点亮,他走到煋巢的电车旁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将自己的新住址设置为目的地。   奇怪的是,电车迟迟不肯启动。他在后座坐了几分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唤醒前方的屏幕,红色的异常信号正在不断跳动着。   他点开检测报告,系统提示他车辆左边的前后轮胎有异常。   他觉得十分奇怪,于是下车查看,竟然发现左边的前后两个轮胎都被卸掉了。   纪弘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左侧的轮胎虽然被卸掉了,右侧的轮胎却完好无损,而电车右侧又刚好面向车库的电梯口,他从电梯里出来,第一眼很难发现另一边的轮胎已经不翼而飞。   纪弘易坐回车内,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准备联系秘书,请他为自己再备一辆车过来。煋巢大楼离医院不算太远,这个点路上也不会堵车,如果现在出发的话,很快就能到达……   他在内心计算着电车的预计到达时间,根本没有注意到地下车库的照明灯由远及近,逐个亮起。   直到后排的车门被拉开,纪弘易才惊觉车库里有人,他手腕一颤,手机滑落到座椅底下,他赶紧弯腰捡起手机。等他直起身,纪敬已经在他身边坐下,而电车的车门也已被对方关上。   纪弘易大惊失色,正准备去推自己身边的车门,不料纪敬却及时锁上车门,并且抢过了他手里的手机。   纪弘易的呼吸加快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跑不掉了,于是向后靠在椅背里,冷声说:“你卸掉了我的轮胎。”   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是。”   两人并肩坐在后座,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纪弘易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被当场抓包的羞愧感。不过他很快就克服了这种羞愧感,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没有问题,相反的,纪敬随意卸掉他人的轮胎,这才是不被允许的。   他唤醒面前的屏幕,正要自己解锁车门,纪敬却一巴掌按在开关上强行关掉了系统。   “你想要做什么?”纪弘易面露愠色。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明天就要回基地了,你现在想要做什么?”   纪弘易没听见似的,试图重新开启系统,纪敬立即捉住他那只手腕不让他碰屏幕。   “放手!”纪弘易绷紧肩膀,用力往回抽自己的手腕。   “我不!”   纪敬将他的手腕掐得紧紧的,直到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几个鲜明的指印。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纪敬越坐越近,“你想要逃跑,对吧?就像你当初背着我修改研究生志愿一样,你决定要扔掉我了,却又在我面前继续你的角色扮演。”   纪弘易被他逼到座椅角落,呼吸急促,眼神紧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吗?”纪敬说这句话时扬了扬嘴角,似乎想要炫耀自己这回终于明察秋毫,预判了他的动作,可是在纪弘易看来,那更像是在苦笑。   “我知道你那晚来找我了。”纪敬突然说:“你是因为找我才晕倒在雪地里,你为什么不承认?”   纪弘易呼吸一滞,耳边警铃大作,“这不过是你的臆想。”   “是吗?那么仿生人的事呢?你为什么要做出和我一样的仿生人?”   “它只是个试验品……”   “我知道试验品都是默认型号。”   纪弘易一时语塞,喉咙里仿佛塞了个木头塞子,他听见纪敬说:   “你是因为想我才这样做的吧?我都知道,哥哥,你到底为什么不来找我?”   还未等他答话,纪敬就前倾身体,擒住他的双唇。纪敬闭上眼温柔地吻着他,两只有力的双臂却是将对方按在车门上,不过他没有强迫哥哥和自己车 震的意图,只是轻柔地吻了几口就将他放开了。   纪敬埋在他颈边,低声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你打我还是骂我,我都不会走。”   纪弘易眉心紧锁,仿佛在与自己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一方面他告诉自己应该快刀斩乱麻,另一方面他的心跳却如擂鼓一般,吵得他的两只耳膜都鼓鼓直响。   心口仿佛有千斤重石压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不想你因为我陷入危险之中。”他张口说:“只要我还和煋巢有关系,余生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开学典礼上的事情。”   “那就不要在煋巢工作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纪弘易说:“你知道这不可能。”   “我知道。”纪敬应道:“所以让我来保护你。”   “我不愿意。”纪弘易铁下心来,正色道:“我不想你因为我再次陷入危险,我已经亏欠你够多了。”   “你不欠我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我不愿意。”   纪敬轻声说:“我参加过不少比这还要危险的任务,这算不上什么。”   “可是我不愿意!”   因为紧张、因为激动,纪弘易的声调止不住地上扬,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纪敬可以不再做军队上校,可是身处高位的军官无法轻易撂挑子,他说不出这种话。他自己都无法放弃煋巢,又怎么能要求纪敬放弃一切?   “我可以保护你,以后我会更加小心。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   纪敬越是低微,越是让纪弘易心焦,他咬紧牙关,道:“你怎么听不懂人话?我都说了我不想再和你沾上关系了,你怎么赶都赶不走?难道你都没有自尊心的吗?我不想亏欠你这么多,没有你我也可以生活……”   纪敬的眼神忽然慌乱起来,他捧着纪弘易的脸,用两只手掌交替地擦着他的脸颊,“怎么哭了?哥哥,别哭。”   纪弘易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立即伸手推开纪敬,接着偏过头,拉过一只袖口匆匆擦了擦眼角。   眼泪可以被轻易抹去,脆弱的心理防线一旦崩塌便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修补。纪弘易伸手按在电车系统的开关上,纪敬却贴了过来,“告诉我吧,哥哥。你把我从家里赶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危险的极端组织,我不相信只有煋巢这一个原因。”   纪弘易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纪敬从他细微的眼神变化中捕捉到了突破口,他软下声音,继续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不会生气;无论是什么秘密,我都会帮你保守。”   既像在哀求,又像在哄骗。   “告诉我吧,哥哥,难道你连我都不相信吗?”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的伤口,“我都用自己的命为你挡了一劫,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短短一句话便激起无限悔恨、愧疚,尽管紧绷许多年的神经已经锻炼得分外坚韧,这一刻却脆弱无比,寥寥数字便轻易绷断。   纪弘易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两只搭在大腿上的手忍不住用力蜷起。   “……如果危险来源是我呢?”他怔怔地望着纪敬,问:“如果是我有伤害你的倾向呢?” 第89章   纪敬很早就察觉到了纪弘易的异常,早到两人戴着拳击手套对练时,他就注意到了从纪弘易眼里迸射出的、生动的光芒。   站在训练场上的纪弘易和平时不同,他会为纪敬的连续躲闪而气恼,也会为成功命中对方而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其他场合里,纪敬很难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转变。   纪敬虽然在听到纪弘易那句“如果是我有伤害你的倾向”时感到一丝意外,但是他很快便会意过来。当他用图钉扎破自己的手掌、试图拿此引诱纪弘易时,纪弘易脸上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发展成恼羞成怒。   纪敬知道他对自己受伤这件事表现出了不正常的兴趣,却不知道纪弘易从始至终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刻意远离自己。   纪弘易忽然伸出一只手,隔着衣服轻轻盖在了纪敬的胸口上。   “医生虽然说你可以出院,可是痛感还没有消失吧?”   光线昏暗的后座内,纪弘易的眼神晦暗不明,他自顾自地说:   “是像针扎一样的痛感吧,半夜偶尔会发作,动作太大时也会发作,就像是拿钝刀子磨肉,哪怕是吃了止疼药也无法完全减轻。你可能以为我喜欢看到别人受虐,其实不是这样。”   他看着纪敬半晌没有说话,他从没有要想过将这件事告诉对方,因此这一刻只觉得十分难开口。   “是怎么样?”纪敬低声问。   纪弘易抿了下嘴唇,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便没有回头的路,可是他精疲力竭,无法再独自承担这个邪恶的秘密。他知道自己本不该这样做,可是情绪的丝线却将他拉扯、缠绕,一丝不可名状的冲动促使着他开口——   这是本能的求生欲,好似不这样做的话,沉重的负担终将压断他的脊梁。   “我可以感受到你的疼痛——从那场车祸之后就有了,也就是你被迫为我献血以后。”纪弘易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垂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忽然苦笑一声,“听起来很疯狂吧?可是这好像是真的。”   纪敬愣了愣,这个消息的冲击性似乎超过了他的理解范畴。   纪弘易见他半天没有说话,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地懊恼,他后悔自己开口说了这件事,于是撇过头,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   “不是的,我没有不相信你。”纪敬虽然一时无法理解,还是忍不住问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   纪弘易先是“嗯”了一声,随后补充道:“离得太远就没有这种感受了。你离家之后我就不再能感受到你的痛感了。”   “只有痛感才会共享吗?”   纪弘易垂着头沉默片刻,说:“好像是这样。”   纪敬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问:“那么发布会上的袭击……”   “我能够感受得到。”纪弘易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里就像被扎穿了似的。”   一想到这不是个比喻,而是切身体会到的剧痛,纪敬猛然心疼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只是对你……”纪弘易咽了下口水,似乎觉得十分难堪,“只是对你有这种不正常的想法。”   纪敬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嘴唇,心中却是一阵狂喜,仿佛哥哥说出口的不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想法,而是炙热的告白。   然而纪弘易却在自责的旋涡中不断下沉,他弓起腰,两只手紧紧抓住鬓角的头发,几乎要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这样的我很可怕吧?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人对疼痛上瘾……”他苦笑几声,“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怪人?”   为什么神要给予他不正常的身体,却又要告诉他正常的世界景象如何。他从来都不该知道这些,因为不知道,才不会产生心理落差。   纪敬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如果你早些告诉我的话……”   纪弘易抬起头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我一刻不停地想要去伤害你吗?”   人类是自私又脆弱的物种。比起直视自己的丑恶,他更想要隐藏、遮掩,如同一只将脑袋埋进滚烫沙漠之中的鸵鸟。只要不去看,他就可以欺骗自己,他不是一个糟糕的兄长。   纪敬这一次受伤所带来的剧痛看似关掉了他身上的开关。可是明天呢?将来呢?他不敢保证。他不相信自己。他太害怕噩梦重演。   “我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   纪弘易困惑地拧起眉心,“你不介意?”   “是啊,哥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却不小心点燃了纪弘易的无名火,他突然打断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你。你拿图钉扎自己,还问我喜不喜欢,你让我怎么告诉你?”   “不是,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纪敬垂下眼皮,“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和你说说话。”   纪弘易兀自摇了摇头,“煋巢已经为我找到了隐秘性更高的住所,他们也会雇佣更加专业的保镖。警察破案之前,我不会再在公众之前露面。”   纪敬听了却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基地吧。等到他们破案了,你再回公司,行吗?”   “我已经决定好了。”   “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回基地?我不该拿图钉气你,哥哥,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那样做了,你别生气了。”   纪弘易愈发焦躁,“可是我不相信自己!”   “我相信你。”纪敬捧住他的脸,两人的视线在逼仄的空间内不断碰撞、交缠,“来到基地以后,都是我在对你做过分的事,你哪里有做过伤害我的事?你早就不是十年前的你了,你也尝试着相信一下自己吧。”   他凑上前,试探性地亲吻着纪弘易的嘴角。   “给我个机会吧,哥哥,也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一声声亲昵的“哥哥”在纪弘易的耳边回响,荡出一个个回音,纪敬的声音温柔,却在纪弘易的心防上敲出了裂缝,他偏过头,不想在纪敬的视线里沦陷,纪敬却捧起他的下巴,强势地撬开他的牙关,去与他接吻、将自己的气息填满他的口腔,让他无论是否逃避性地闭起眼睛,都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   纪敬不再说多余的话,他将“哥哥”这两个字填满所有亲吻的间隙。纪弘易的脸色涨得潮红,即将无法呼吸的时刻,纪敬的吻坠到了他的下巴。纪敬轻轻咬了一口他扬起的下巴,又侧过头吻着他修长的脖颈。   稍硬的发梢在纪弘易的颈肩磨蹭个不停,轻吻在游移到他突出的喉结上时,突然化成了一个湿热的吻。   纪敬含了一口他的喉结,舌尖贴着他的皮肤重重滚过。   鸡皮疙瘩瞬间从纪弘易的后背一路爬到后颈,他原本想要伸手去推纪敬,却弓起身,抱住了他的头,五根手指紧跟着埋进了对方的头发里。   “和我回基地吧。警察破案之后你再回公司,好吗?”   温热的气流抚摸着纪弘易滚动个不停的喉结,纪敬几乎是哀求道:   “哥哥,没有你,我真的会死的。”   纪敬康复出院以后,很快便回到了基地,虽然不久前他才被竹片插到胸口,可是日常演练时他的表现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仅如此,士兵们还发现他的心情出奇地好。   以往要是有士兵在演练时犯错,都会挨上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再被惩罚擦一个月的厕所,然而最近一次演练里,一名不懂事的新兵犯了错,正当他满眼惊恐地站到这名传闻中暴戾、不近人情的长官面前,纪敬只是说了句:“下次注意点。”   而煋巢的纪先生还跟往常一样,士兵们偶尔看到他在操场旁边散步,大多数时间他仍然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不过到了吃饭的点,士兵们经常看到他和上校一起出现在食堂。   纪敬住院期间,他跟纪弘易的关系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大家对传闻中的“家属关系”半信半疑,有人委婉地表示“这是不是不好”,也有人无所谓地耸耸肩,道:“管这么多干嘛?反正一百年之后咱们都得挂!”   纪弘易平日里没有跟士兵们相处的机会,自然不会知道这些风言风语,而纪敬就不一样了,回到基地的第一周,他就注意到了士兵们的异样眼光。   “我是被领养的。”他挑了挑眉毛,“怎么?吓了一跳吧?”   士兵们被他看破心思,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所以你们没有……”   “没有血缘关系。”纪敬将双腿翘到一旁的空椅子上,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低头打火的同时,掀起眼皮道:“你们管得还挺多。有血缘又怎么啦?”   “没怎么、没怎么。”士兵们笑了几声,从手中的扑克牌抽了一个对子放到桌上。   纪敬懒懒地翘着双脚,瞥了一眼手中的扑克牌,捏住另一个对子拍在桌上,“嘿!”   吞云吐雾之间,余光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没想到纪弘易的会议结束得比想象中要早。士兵们看到上校嘴里的香烟突然颤了颤,抖下的一截烟灰随即便落到了他的裤子上。   然而纪敬来不及去掸腿上的烟灰,他急忙将香烟在地上摁灭,接着脚尖一转,用短靴踩在烟头上。   纪弘易的身影从远及近,他走到桌边,原本想要看他们打牌,却没想到士兵们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这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你们继续打呀。”他说。   士兵们佯装低下头继续看牌,实则和各自交换着眼神。   纪弘易似乎闻到了烟味,纪敬看到他吸了吸鼻子,往后退了半步,视线随即便转向自己。   纪敬心里一跳,赶紧伸手在新兵的脑袋上拍了一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少抽点烟!”   新兵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没有呀……”   纪敬立即在桌下踩了他一脚,“以后注意点!”   新兵痛得差点叫出声,他咬了咬牙,委屈地说:“知道了,上校。” 第90章   秋意渐浓,基地的昼夜温差大了起来,有时候正午的体感温度还有二、三十度,太阳一旦落山,寒气便开始氤氲,夜幕降临之后更是顺着人的脚踝直往上蹿。   秘书虽然送来了新款的止咳药,可是纪弘易出门时仍旧得戴上厚厚的围巾,以免自己吸入太多的冷空气。他知道夜间寒意逼人,因此只有在吃完晚餐,太阳尚未落山的时候,去宿舍前的操场上转一转。   散步的时间大多在一刻钟左右,之后他便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工作。最近研发部门发来了研究进展,供应商又拟定了新的合同,这些文件都需要他浏览、签字,才能进入下一步。   手机里的睡眠监测软件显示,他的深度睡眠时间在逐渐增长。以前纪弘易的深睡眠时间总是维持在半个小时左右,回到基地以后,他的深睡眠时间最长达到了两个小时。   睡眠质量的提升使得他看起来不像以往一样疲倦,要知道以前在举行新闻发布会之前,煋巢的化妆师总会用许多粉底来遮盖他脸上的倦色,而现在当他坐在电脑的摄像头前面时,网络会议室里的秘书忍不住说:   “您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是吗?”纪弘易低头翻着资料,“可能是最近吃得好吧。”   “食堂里换菜单了吗?”   纪弘易点点头,“嗯。”   他不知道纪敬使用了自己的分配额,在食堂的菜单上做了大幅度的改动,现在士兵们一结束演练就急吼吼地冲向食堂,他们笑嘻嘻地对上校说着“谢谢”,对纪弘易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校是想要纪先生吃好一点。   一时间士兵们都希望警方慢点破案,如果纪先生在基地里多留几天,他们也能跟着多享几天福。   与此同时,纪弘易在他们心里的形象也逐渐发生了改变。起初士兵们认为纪弘易身上的疏离感来自于他的高位,其实这一点没错,不过这种略显冷淡的气质并不是他主动塑造,而是长年累月的包装与曝光导致的。   在食堂里吃饭时,几名新兵想来和上校套近乎,他们称旁边没有空位,能不能和他坐一桌,纪敬刚想说“不行”,纪弘易却向一旁移了移身体,为他们空出了位置。   新兵们立即端着餐盘将六人位的餐桌填满了,他们高兴地和上校讨论着最近新出的卡牌游戏,纪敬只是兴趣缺缺地应着。   新兵里有不少人都是“末日一代”,他们从小就知道这位煋巢继承人的名字。要知道仿生人在通过政府的伦理审查之前,学校里的老师最爱拿煋巢举例,当年他们做过的不少试卷里都有煋巢的影子。   坐在神坛上的人必须完美无瑕,旁人不得靠近,只能悄悄地仰视。这可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地坐在纪弘易身边,因此话题重心很快便转移到了他身上。   面对大大小小的疑问时,只要不涉及煋巢的商业机密,纪弘易都会答上两句。新兵们发现他比想象中要温和许多,当他们在讨论、提问时,纪弘易会放下手中的筷子,耐心地听他们问完问题再说话。   纪敬听他说了半天的话,发现他餐盘里的饭菜都凉了,于是拉过身边的新兵,说:“你去给他打一盘热菜。”   纪弘易转头说不用,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咳了两声。   纪敬又命令新兵:“再盛碗热汤过来。”   新兵应了一声,立即拿起餐盘跑到了打饭的窗口前。   “用不着,我吃不完那么多。”纪弘易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站起身就要去找对方,纪敬却拉过他的手腕让他坐下。   “凉了就别吃了,你身体又不好。”   “我身体没有不好。”纪弘易闷声说。   “我还能不知道你身体好不好?”纪敬将他跟前的餐盘推到了餐桌的另一端,“想让你吃点热乎的,怎么还跟我要害你似的?”   两人这么一来一回地说了几句话,纪弘易才意识到周围还坐着其他人。新兵们正好奇地转动着眼珠,纪敬说话时他们便齐齐看向上校,纪弘易反驳他时他们又一齐偏过头,活像在看一场话剧。   与士兵们视线相撞的瞬间,纪弘易连忙垂下眼皮不再说话。打饭的新兵在这时回来了,他将餐盘放在纪弘易面前,接着递给他一个勺子。   “您的汤。”   纪弘易接过勺子,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将勺子放进汤碗里搅了搅。   新兵看了看餐桌对面的同伴,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说着呢!怎么没说?……”   一不小心听到了亲昵对话的新兵们赶忙讪笑几声,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晚饭过后,太阳还未落山。走出食堂时,天空布满了漂亮的彩霞,棉絮状的火烧云从天际线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端,就连一望无际的平原都被天空染了色,变成了暖调的金黄色。   晚风抚过树梢时,秋叶相互碰撞,簌簌地响着。宿舍前的运动场上有几名士兵赤裸着上身在跑步,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狭长。   纪弘易沿着跑道不紧不慢地散着步,走到一半时,他忍不住扭头问身边的纪敬:   “你不回去忙公事吗?”   “不急这几分钟。”纪敬说:“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他说着便翻转手腕,牵住了纪弘易的左手。   然而手掌相贴的瞬间,纪弘易却抽回手,迅速揣进了口袋,他的声音被埋在围巾里,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清楚。   “操场上还有人。”他低低地说,接着转过身朝运动场边上走去。   运动场旁边设置了几个简易的运动器械,这让纪弘易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操场。到了盛夏时分,他总会和纪敬坐在树荫下的单杠上歇息、喝汽水,不过那都是纪敬登记身份之前的事了。   那时命运的紧迫感尚且没有影响到他们,因此坐在单杠上时,时间都走得慢了起来。   纪弘易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下一场会议还有一刻钟,他向后靠在单杠上,纪敬却身形轻快,一眨眼便翻身坐到了双杠的一侧。   “坐上来吗?”纪敬拍了拍他身边的单杠。   纪弘易弯下腰从双杠下穿过,双手将自己撑起,勉强转过身在上面坐下,身子晃晃悠悠的,纪敬见状便扶了扶他的腰。   纪弘易的平衡力不像纪敬那样好,他没法坐在一根杠上,只得伸直双腿,将它们搭在对面的杠上保持身体平衡。   纪敬却像小时候一样,两只悬空的小腿左右晃动着,很是悠闲。   两人坐得很近,几乎是肩膀贴着肩膀。纪弘易怕自己向后栽倒,两只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单杠。纪敬斜过眼瞄了他一眼,接着将自己的右手搭在身下的单杠上,不动声色地向对方移去。   他先是将无名指和小拇指向外侧挪动一寸,然后微微转动手腕,将整只手向纪弘易靠拢。   如此反复两次后,他抬起半只手掌,轻轻搭在纪弘易的手背上蹭了蹭。   “以前只有在梦里幻想过和哥哥谈恋爱。”   纪弘易却一脸错愕地说:“……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纪敬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他转头看向纪弘易,目光如暮色般深沉。   “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他问。   纪弘易望着自己搭在双杠上的两条小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   “那是什么?哥哥,你告诉我。”   纪弘易微微皱了皱眉,仿佛没有想出答案,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虚虚地说:“是兄弟……”   “兄弟会像这样接吻吗?”   纪敬在单杠上侧过身,用一根手指勾下纪弘易颈间的围巾,吻上了他的嘴唇。   纪弘易呼吸一滞,瞪大双眼。不同于以往强势、带有侵略性的强吻,纪敬只是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仿佛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   纪弘易心慌意乱,重新拉起围巾,遮过自己的嘴。他的心脏一阵狂跳,耳朵烧得通红。纪敬却像个讨要奖赏的孩子,继续道:“我嘴里没有烟味吧?你看,我听你的话,都戒掉了。”   纪弘易的舌头一下打了结,他局促地看向操场上的士兵,他们捡起跑道上的背心挂在肩头,正要朝宿舍楼走去。   “我还可以吻你吗?”纪敬舔了舔嘴角,“现在运动场上没有人了。”   纪弘易发现自己很难对纪敬说“不”,好像从小就是这样,一旦纪敬拿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纪弘易就会发现他变得很难对付。   纪敬再次拉下他的围巾,捧住他的脸,带有薄茧的手掌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暧昧地摩挲着。他凑上前,张嘴吮了一口哥哥的下唇,像在品尝一颗美味的糖果。   纪弘易四肢僵硬地坐在单杠上,从掌心渗出的汗液让抓握的动作变得困难起来,他只得更加用力地握紧身下的单杠,被动地接受着纪敬的亲吻。   纪敬的脸庞无限放大,纪弘易看到他认真地闭起双眼,根根分明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受了晚风的抚弄。   思绪的弦忽然接上了半秒,他向后缩了缩脖子,纪敬却捧住他的后颈将他带了回来。   “不要紧张。”纪敬睁开眼,晚霞将他的眼底染上了一层浮动的波光,他摸了摸纪弘易的脸颊,又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鼻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哥哥,把嘴张开。”   鼻尖相碰的瞬间,心弦也被扰乱,仿佛有一颗石子从半空中坠落,在平静无风的湖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纪敬捏住他的下巴稍稍下压,纪弘易失神地眨了眨眼,竟然还真的张开嘴,允许他挤进了自己的牙关。   夜色从东向西笼罩了茫茫平原。空无一人的运动场上,缠绵的湿吻安静又热烈地发生着。   在被拉扯、延长的时间瞬间里,从天幕飞过的不是带有警示意味的飞机,而是自由自在的候鸟;从指缝间流逝的不是遗憾,而是值得追忆的微小片段。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他们仿佛变回了两名普通的少年,人类沉重的共同命运好似与他们无关。 第91章   纪弘易发现自己最近经常会走神。煋巢的网络会议室里,研发人员分享完最新的研究进展,询问起他的想法时,屏幕这端的纪弘易半天没有说话。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研发人员以为他在思索新方案的可行性,因此都屏气凝神,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然而秘书常年在纪弘易身边工作,他很快就发现纪弘易今天不在状态,于是悄悄向他发送了一条消息,询问他的对新方案的看法。   耳机里的提示音终于将纪弘易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揉了揉眉心,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请把方案发到我的邮箱里吧。”   会议结束之后,秘书主动将会议笔记发送至他的邮箱,并且在邮件末尾提醒他注意休息。   纪弘易收拢思绪,打开邮件,拿过一旁的黑咖啡喝了几口,认真地浏览起方案细节。   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会议后重读方案实在不能算是高效率的工作方式。他屈起食指,将指关节压在太阳穴一侧按了按,似乎在为自己的分神而感到懊恼。   基地的网络不算太好,打开新文档的时候,他的电脑屏幕忽然卡顿。就这几秒钟的间隙,纪弘易的耳边又一次回响起纪敬低沉的声线:   “哥哥,我们是在谈恋爱吧?”   “谈恋爱”这个词听起来是多么古老,现代社会只追求效率和结果,人类寻找同类伴侣的欲望已经降至最低,婚姻逐渐发展成一种商业合同:你我虽为名义上的夫妻,实则只是普通室友,当然大多数人婚后仍然居住在各自的公寓里。婚姻里需要履行的责任只有在对方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除此以外,隐藏在婚姻这两个字下的情爱几近于无。   在追求高效的现代社会中,爱情被看作是对时间、资源的浪费。然而仿生人的出现却填补了这种精神空缺——这世上原本没有百分百的回报,可是仿生人却可以。投给它百分之百的爱,便能得到百分之百的爱,爱情变得简单、纯粹、拥有了可预见性、以及可操控性。   在纪弘易的学生时代里,有很多人热衷于“谈恋爱”。情侣们会牵着手去影院看电影、或是去学校的操场散步,不过毕业以后,“谈恋爱”就逐渐成为了一种过时的行为。   纪弘易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词语了,现在纪敬却问他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纪弘易不知道怎样回答对方。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对这个词语下定义。他不知道它到底包含了哪些行为。   门锁的转动声突然打断了纪弘易的思路,他合上笔记本,回过头,正好看到纪敬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你不要总是偷偷开我的门。”纪弘易看向他手里的钥匙,“你把我的房门钥匙给我。”   纪敬刚刚参加完夜间演练回来,他将钥匙塞进军服的口袋,恬不知耻地说:“我没有偷偷开你的门。”   “你连门都不敲,还不算偷开?”   “那我下次敲过门了再开。”   纪敬摘下大檐帽搁到纪弘易的书桌上,一只手撑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   “好香,你洗过澡了吗?”   纪弘易用手背贴了贴他亲过的地方,“……嗯。”   纪敬单手解开领带,挂在纪弘易的椅背上,接着脱下军服外套,朝卫生间走去。   “我去洗个澡。”   纪弘易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回自己的房间去洗?”   纪敬转过头,伸手在头发上抓了一把,似笑非笑地说:“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还要走好远的路。”   “……”   纪敬洗漱完毕以后从浴室里出来,发现纪弘易还坐在书桌前敲键盘。他走到纪弘易身后,弯下腰看向他的电脑屏幕。   “还在工作?”   “嗯。”   两人的视线齐平,纪弘易刚转过头就和他撞了个正着。纪敬身上就穿了件松垮的浴衣,因为弯着腰,从纪弘易这个角度可以轻易地看到领口下饱满的胸肌,他瞥了一眼,又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纪敬看了看文档的总页数,说:“这么长的文件啊?需要什么时候看完?”   “这周看完就可以了。”   纪敬转了转黑色的眼珠,“那你还有时间。”   话刚落音他就将一只手臂从纪弘易的膝盖下穿过,然后用另一只手搂过他的腰将他从椅子上打横抱了起来。   纪弘易一阵头重脚轻,“我还没看完……”   “太晚了,明天再看。”   纪敬将他抱上床,关上房间里的灯,蛮横无理地拉过被子将两人卷在一块儿。   纪弘易在被纪敬卷成春卷状的被子里艰难地转过身,面向他。   “我这里又没有供你换洗的内衣,你穿的什么?”   “嗯,所以我没穿。”   “……”   纪敬搂着他的腰,两只不老实的手在这里摸一摸,又在那里蹭一蹭。   “好像长了点肉。”他说:“摸着舒服多了。”   “……你不要这样说话。”   “你害羞了吗?”纪敬轻笑一声,啄了一下他的鼻尖,“别害羞,哥哥。”   纪弘易的脑海里霎时又闪过了“谈恋爱”这三个字,他想:只有谈恋爱的人才会做出这样过分亲密的动作,会像这样拥抱、亲吻。   他们是在“谈恋爱”吗?   纪弘易忽然感到十分害臊,他在床上翻过身,背对着纪敬,声线僵硬:“只有今天。”   “什么只有今天?”纪敬贴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只有今天可以在这里睡。”纪弘易反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却是根本无法将他推开,“我不想被基地里的其他人看见。”   纪敬从他背后亲了亲他的耳朵,“知道了,以后我悄悄地来。”   “我不是说要你悄悄地来……”纪弘易没好气地说,他知道纪敬在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四楼又没有其他士兵,不会有人发现的。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发现我们在谈恋爱。”   纪弘易心里一跳,纪敬又说了“谈恋爱”这三个字,他从鼻腔里呼出长长一口气,好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放弃了抵抗。   “我先睡了。”   “晚安,哥哥。”   黑暗的房间里,两颗不同的心脏却在以相同的频率跳动着。过分安静的空间里,隐约能够听到交错的呼吸声。   心脏将高热的血液送向他的四肢百骸,纪弘易睁着双眼,没有一丝睡意。   “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喜欢吗,哥哥?”纪敬问道,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窗外的鸟雀。   纪弘易的心跳声更加剧烈了,他枕在枕头上,低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他无时不刻都在警告自己要和纪敬保持距离,他不想噩梦重演,不想再一次失手扼住纪敬的脖子。   因此就算是宿舍前的运动场上空无一人,牵手的时候,他也只是小心地勾住纪敬的一两根手指。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喜欢。   是想要靠近,却又逼迫自己远离。   是撕碎递给纪敬的情书,却又在他离家之后造出与他模样相同的仿生人。   他对纪敬有着近乎于偏执的占有欲。   纪敬用一只手肘支起上半身,垂头望着侧躺在枕头上的青年。纪弘易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翻过身来,两人的目光在阴暗的空间内无声地交汇,纪敬忽然一下没有忍住,低下头噙住了他的唇瓣。   四片柔软的唇瓣暧昧地缠绵着,纪弘易浑身的血液顿时冲向大脑,他不知道自己的四肢应该如何摆放,纪敬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口腔,占满了所有思绪。   纪敬轻揉着他的腰,屈起几根手指将睡衣向上撩去。柔情的吻在纪弘易的下巴上停留片刻,随即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沿着分明的锁骨烙下印记。   纪弘易局促地低下头,纪敬的脑袋就埋在他的胸膛前打转。他感到头脑昏聩,高频的嗡鸣声在他耳边持续不断地响着,让他连纪敬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   高热的亲吻顺着他不停起伏的胸膛向下游移,最终落到了平坦的小腹上。纪敬抬眼问他,声音暗哑:“可以吗?”   求 欢的意味明显,纪弘易说不出拒绝的话。   ……   激情过后,纪敬舍不得睡去,他将双手撑在纪弘易身侧,低下头温柔地吻着他汗湿的后背,又恶作剧似的咬了咬他脖子上的体征圈。   “哥哥的后背好漂亮。”   纪敬亲吻着他的肩胛骨,接着又揉了揉他的腰,似乎觉得自己刚刚将它对折得太狠。   纪弘易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他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任凭纪敬在他身上亲来亲去。   “我今年想回家过春节。”纪敬突然说道,声音很轻。   纪弘易听到这句话在床上翻过身,看着撑在自己上方的男人。   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如何发声。   “今年我可以回家过年吗?”纪敬又重复了一遍。   纪弘易的喉结滚动了两下。   “好。”   纪敬的嘴角当即就向上扬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纪弘易说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隐隐有光线浮动。   纪敬埋在他的肩窝里,试探性地问:“你会请别的亲戚过来吗?”   “不会。”   “就我们俩过?”   “就我们俩过。”   纪敬喜笑颜开,吹在纪弘易肩窝里的气流都是一阵一阵的。   纪弘易忍不住问:“你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年?”   “在军队里过的。”纪敬问他:“你呢?”   纪弘易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了实话实说:“……是和那个仿生人过的。”   纪敬没有说话,卧室里安静得令人不安。正当纪弘易以为他生气了的时候,纪敬从他的肩窝里抬起头,不满地咬了一下他的脖子。   “不准再提它了。”他咬完又亲了亲,说:“以后都是我跟你过。”   ?文盲土拨鼠   总结:没有被哥哥拒绝,所以吃得很饱,纪敬心情+100000000 第92章   临近年终,警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向光辉教会提供管制刀具的非法市场终于被绳之以法。警方在城内逮捕了共83名犯罪嫌疑人,缴获了数百把违禁武器,集中销毁了1.8吨的非法药物和医疗器械。   地方黑市被清理整治以后,城内暂时被判定为安全,这也意味纪弘易可以离开基地,回到煋巢大楼办公,他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正常。   目前大批警力在城内集结待命,城内的安全系数虽高,但是考虑到整个非法市场遍布全国各地,而清理整治的地方黑市不过是冰山一角,警方仍旧建议煋巢加强安全措施,并且提醒纪弘易无事不要出城。   警方向纪弘易告知案件进展时,纪敬就躺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听着。等到视频会议结束,纪敬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扭头问他:   “你要回去了?”   纪弘易合上笔记本,背对着纪敬,说:“对。”   纪敬自顾自地重新在沙发上躺下,将两只手臂枕在脑后,无所谓地说:“城内又没有基地安全,你一直呆在这里,难道他们还能反对你不成?”   纪弘易起身走到客厅,垂眼望着躺在沙发上的男人。   “我已经在基地里住了很久了,是该回煋巢了。”   “回去干什么?”   纪弘易笑了笑,“回去工作。”   “你在这里工作不也一样吗?”   纪弘易沉默片刻,说:“我不能因为被袭击过一次,就躲在基地里永远不出去了。”   在群众眼里,煋巢集团的形象一直是不屈不挠、不卑不亢。大地震扬起的尘埃在一夜之间压垮了无数人的脊梁,煋巢集团却浴火重生,在穷途末路之际带来了生的希望。   地震之后,董事会对煋巢集团的Logo进行过修改,而高票当选的则是现在那座立在煋巢大楼门口的银色雕塑。   巨大的镂空球体以顺时针方向缓缓转动,球体之下则是一个由钢柱组成的、略显抽象的火柴人。   这是一名背着地球的人类,他被肩上的重物压弯了腰,可是他的两条腿仍然一前一后地杵在地上,似乎还在拼了命地朝前奋进。   董事会一致认为这个Logo最贴合煋巢集团的形象。   尽管很多时候纪弘易都在思考,到底是人类背着地球,还是地球背着人类。   然而他的内心想法并不重要。他已是煋巢的具象化,他的形象和集团密不可分。他以为自己需要煋巢,事实上是煋巢不能缺少他。   距离新闻发布会上的袭击案已经过去数月,这也意味着纪弘易已经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许久,现在大家都在猜测他是否会出席今年的新品发布会。   纪弘易以前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煋巢的重要活动,今年秘书却帮他想好了理由。上一次的袭击事件仍然让人心有余悸,煋巢认为民众会理解他偶尔一次的缺席。   然而纪弘易却写好了稿件,并将它发送给公司审阅,言下之意是他不会错过今年的发布会。   沙发上的纪敬半眯着眼,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纪弘易在沙发边坐下,两只手局促地搭在沙发垫上。   “……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不高兴了。”   这回纪弘易用的是陈述句。   “没有。”纪敬斜过眼望向天花板的一角。   纪弘易朝纪敬的方向坐了坐,“过年你不就回来了吗?又不是见不到面。”   “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年。”   “一个月很快的。”   “一点都不快。”   纪敬说完就阖上眼皮,佯装漠不关心,实则心里又气又恼,他想不明白煋巢到底有什么好,值得纪弘易这样拼了命地工作。在他看来,哥哥并不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份工作,否则对方也不至于在开学典礼之前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煋巢的吉祥物。   他不理解纪弘易的想法,也不明白纪弘易为何没有选择。   正当他自个儿生闷气的时候,两片微凉的唇瓣冷不防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软得像云朵、轻柔似羽毛。   纪敬睁开双眼,顿时和纪弘易撞了个正着。   两人相顾无言,纪弘易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睁眼,他赶紧收回撑在纪敬耳边的手臂,将头撇向另一边。   纪敬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将手背贴在刚刚被纪弘易亲过的地方,一时间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纪弘易不会接吻,所以只是用嘴唇在他脸颊上仓促地贴了一下。   可这短短一下便让纪敬心花怒放,他一手握住纪弘易的手臂,另一只手捧过他的脸颊,让他看向自己。   他从来没有在纪弘易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纪弘易局促不安地张了张嘴,他的眼神躲闪,却又夹杂着一丝羞恼,似乎在想纪敬为何要突然睁眼。   “你再亲我一口,我就不生气了。”纪敬低声说。   纪弘易一手抵在眉心,“你想得挺美。”   “真的,哥哥,”纪敬手上微微发力,将他往自己这儿拉了拉,“你再亲我一口,我就让你回到城内去开你的发布会……”   纪敬越坐越近,虽然迫不及待,却又焦急地等着哥哥主动来吻自己。两人呼吸交错,鼻尖相碰,视线相撞的瞬间,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嘴唇即将相贴之时,纪弘易忽然偏过下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纪敬的嘴角。   “……好了。”他说完从沙发里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又忙起了公司的事。   纪敬坐在沙发上,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径自回味着这个青涩的吻。   他不知道纪弘易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用双手羞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纪弘易离开基地的当天,纪敬亲自将他送上了直升飞机。   登机之前,纪敬牵过他的手,在他的左手腕上戴上了一只黑色的智能手表。   “我也戴了一只。”纪敬拉起袖口,露出另一只同款的黑色手表,“你的手表里有定位,我可以实时查看到你的位置。”   “军队应该有权限查找我的体征圈位置吧?怎么还要专门弄个手表?”   “定位体征圈所需要的设备太大了,不方便随身携带。”   纪弘易若有所思地说:“哦,你是想实时监控我。”   纪敬笑了笑,“别说得这么难听,哥哥,你也可以随时查找我的位置。”他握住纪弘易的手腕,在他的手表屏幕上点了点,“你看,这个是我。”   因为两人站得极近,不仔细看的话完全无法区别屏幕上的两个红色信号点。   纪敬告诉他:“你的手表防水、抗摔。”   言下之意是不要取下来。   “要是发生了任何紧急情况,你就按这个键。”纪敬将他的手腕转到左侧,露出了手表一侧的黑色按钮,“一旦你按下它,我就会立刻收到警报。手表还会将带有定位的微型芯片打进你的皮肤,这样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丢失了手表,还是体征圈受损,我都会找到你。”   “这么厉害?”纪弘易笑了笑,“军队的技术还是不一样。”   飞行员在这时朝上校挥了挥手,意思是可以启程。   纪敬将装有煋巢笔记本的公文包递给纪弘易,“到家了告诉我一声。”他再三提醒道:“不要出城,否则我会知道。”   说完他还敲了敲自己的手表。   “我不会的。”纪弘易接过公文包,正要转身登上直升飞机之前,突然听到一声“哥哥”。   纪弘易下意识地回过头,纪敬阔步上前,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给了他一个深吻。   螺旋桨转动时带起的风速将两人额前的发丝吹散,巨大的轰鸣声中,纪弘易似乎听到纪敬说:   “哥,我爱你。”   纪弘易涨红了脸,不自觉地将右手握拳抵在唇前,慢吞吞地说:“你早点回家过年。”   “一定。”   纪弘易登上飞机,戴上耳罩,从窗口向下看去时,纪敬正在朝他挥手,似乎还张嘴说了些什么。   纪弘易想要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于是将耳罩取了下来。   然而直升机随即就起飞了,他靠在舷窗上,看着纪敬的身影越变越小,变成了平原中一个小小的、让他牵肠挂肚的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忽然震动了两下。   纪弘易看向亮起的屏幕。   上面写着: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第93章   煋巢的新品发布会在年底如期举行。这一天受邀媒体早早来到煋巢大楼,通过繁琐的安全检查之后,他们才能进入会场。此时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后台的休息室里,两名化妆师正围在纪弘易身边,为他仔细打理着头上的每一根发丝。一名男性仿生人乘坐电梯来到休息室门口,为纪弘易端来了新鲜的咖啡,又从他手里接走了装有半块三明治的纸袋。   “他没有吃完。”仿生人走到秘书身边,向他报告道。   “没吃完就算了。”秘书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监控画面。媒体记者已经在会场前排起了长队,煋巢的工作人员正在为他们登记身份,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仿生人问他。   秘书随口说道:“你去帮纪先生买杯咖啡……”   “已经买好了。”   秘书回过头瞥了一眼,发现纪弘易手边果真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止咳药呢?”他又问。   “也已经看着他吃下了。”   秘书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此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蓝牙耳机上,会场内和会场外的最新消息正在不间断地向他传送。等到他听完所有信息,他才将仿生人带到纪弘易身边,弯下腰对纪弘易说:“您要是有什么其他需求,跟它说就行。”   “好。”纪弘易回过头看了仿生人一眼,接着问秘书:“今天媒体来的多吗?”   “多,比预期要多。”秘书低下头在手中的平板上点了点,“现在会场外还排着长队呢。”   “会不会坐不下?”纪弘易有些担心地问。   “那倒不会。”秘书笑盈盈地说:“大家都对今年的新品格外感兴趣呢。”   秘书说完话,转头又和主持人核对流程去了。化妆师在这时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她们收拾好化妆包,坐到了休息室一角的椅子上歇息。   纪弘易坐在化妆镜前,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平板,他将屏幕向后滑动,会场内的情况便被实时传送到平板之中。   此时不少媒体记者尚未落座,会场入口人头攒动,穿着煋巢文化衫的仿生人正在井然有序地将他们领到相应的座位前。   会场中央是一块巨大的曲面屏,煋巢Logo里那个代表地球的银色镂空球体正在屏幕中央徐徐转动。   “你看煋巢的Logo像什么?”纪弘易将平板举起来,好让身后的仿生人看到会场的曲面屏。   仿生人如实答道:“像一个背着地球的人。”   “很傲慢吧?”纪弘易笑了笑,“人类总是很傲慢的。”   仿生人没有说话,它能够读出纪弘易言语中的自嘲意味,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回应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你是怎么想的呢?人类于你来说仍旧是完全不一样的物种吧?”纪弘易问它。   “是的。”   “哪里不一样?”   仿生人沉默片刻,它想说人类的非理性观念,比如在危急关头做出错误的重大决策,但它随后便意识到,这主要取决于任务目标,而不完全是一种不理智的行为。好比说现在市面上的仿生人的任务目标都为自己的主人,因此让主人的幸福最大化便是它们的目标,除此以外的其他都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在回答纪弘易的问题时,它只是客观地描述了两者在物理上的区别:“人类的身体会衰老,会经受不可逆的损伤,精神状态也不够稳定——”   它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说了太多缺点,于是解释说:“不过精神状态的不稳定是由‘鸡蛋事件’造成的,这没有办法避免。”   纪弘易径自想了一会儿,说:“不完全是因为‘鸡蛋事件’。‘鸡蛋事件’之前,大家也会像今天这样焦虑、忧郁,只不过程度不会像今天这样深。”   “他们在为什么而焦虑、忧郁?”   “我对‘鸡蛋事件’之前的世界没有印象,但我想,应该是因为精神层面得不到满足而焦虑吧?五十年前,人们热衷于讨论文学、艺术,各种各样的创作都建立在生命力富足的基础之上。”纪弘易想了想,又说:“那时的科技发展十分有限,饥荒、排放也都是他们需要担心的问题。”   “现代社会的科技发展早已超过了五十年前,能够分配到的人均资源也比以往要多出许多倍。”仿生人问道:“当今时代的人类不必再像过去一样担心温饱、或环境污染,他们又因为什么而焦虑?”   “因为即将衰败的命运而焦虑。”纪弘易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你想,你原本站在金字塔顶端,追求的是爱与幸福,是实现自我价值,然而现在金字塔顶端却被强行移除,文化传统、文学艺术都被禁止讨论,你只能趴在底端苟延残喘,想着怎样才能繁衍后代,这种落差是巨大的。”   “你也会感到焦虑吗?”   纪弘易一愣,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垂下眼皮,说:“会吧。”   “为什么?”仿生人好奇地问。   “为什么会这样问?”纪弘易反问它。   “煋巢集团的存在提升了人类的幸福感,这几年全球的自杀率逐年降低,煋巢功不可没,不是吗?”   言外之意是说,纪弘易已经站在了金字塔更高一层的位置,他不应该再感到焦虑。   纪弘易没有说话,只是客气地笑了笑,他重新看向手中的平板,监控画面中显示,媒体记者已经落座,会场内的灯光随即暗了下去,一袭白裙的女性仿生人站上会场中央的平台,拉开了新品发布会的帷幕。   秘书快步走到纪弘易身边,提醒他上场时间。纪弘易对镜抚平领口,离开休息室之前,他将平板递到仿生人手中。   “刚才我和你说的话,你不会告诉别人吧?”他悄声问道。   仿生人知道人类一向对生育相关的话题十分敏感,它摇了摇头,说:“不会。”   主角离开以后,休息室逐渐安静下来。不少工作人员从会场回来,围坐在休息室内的电视机前,人手一杯咖啡,屏气凝神地等待纪弘易登场。   仿生人低头看向手中的平板,它正在将会场内的情况实时传送到屏幕中。   煋巢的宣传片播放完毕,纪弘易不紧不慢地走上会场舞台,聚光灯瞬间从他头顶打下,仿佛一块被他所吸引的磁铁。   这一刻,台下的无数双眼睛牢牢聚焦在他身上,纪弘易站在高强度的光束里,他做的每一个表情,从眼里流露出的每一丝细微的情绪,都会被放大后实时投放在会场两边的长屏上。   只见纪弘易神色自若地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别人开发布会时都是西装革履,就连台下观众无法看清的皮鞋也要擦得锃光锃亮。纪弘易却一向穿得简单:一件白衬衫,配一条黑色的长裤就是他今天的搭配。   仿生人还看到纪弘易在左手腕上佩戴了一只黑色的智能表。   纪弘易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最大区别,不是身体上的衰老与脆弱,而是人类的不可复制性——不可复制的记忆、和不可复制的性格。虽然现有的问卷表可以最大程度上地帮助我们复刻理想中的性格,可是煋巢意识到,定制仿生人仍旧有许多可以提升的空间。   “我们理解大家的需求,也明白定制仿生人的特殊之处,然而它们与主人的共通记忆往往都在诞生之后才能产生,这也就是说它们无法参与到主人的过去,这样的缺失感会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流露出来。   “近几年我们收到了许多顾客的反馈,他们都希望煋巢可以为定制仿生人的过去增添色彩,好让它们的记忆不是空白一片。   “今年我们在定制仿生人的设计上做了提升。我们将会为大家提供一个视频采访的选项,除了含有130道情景题的问卷表,您可以选取几个对您最为重要的片段,录制下您对于这段回忆的描述。我们认为视频能够比问卷调查表更加贴切地反应出定制仿生人的性格设定,以及您寄托在仿生人身上的感情。   “不仅如此,定制仿生人也会拥有这一段共同的记忆。将来当您再一次提起这段重要的回忆之时,仿生人不会再表现得困惑、或手足无措。它会尽可能多地融入到您的生活中,不再让您感到孤单。”   此话一出,会场立刻炸开了锅。定制记忆不算是个新概念,近几年有不少仿生人公司都对外宣称他们即将提供新型定制仿生人,说了好多年却都没人见到过这类仿生人的影子,没想到煋巢集团却将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变成了现实。   其实从技术上来说,煋巢很早就可以为仿生人植入定制记忆,现在才开放这个选项,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今年才通过政府的伦理审查。   发布会结束以后,纪弘易在秘书的护送下离开了会场,媒体记者们却还坐在台下热烈地讨论着今年的新品。   煋巢的高层专用电梯里,纪弘易扬起下巴,看向内嵌显示屏里的自己。各大电视台正在转播刚刚的新品发布会,画面随即跳转到煋巢大楼的门口,一名手握话筒的记者正在总结定制记忆的方法。   秘书悄悄侧过头,看向纪弘易。这是袭击案发生之后,纪弘易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今天的发布会十分成功,台下的媒体响应热烈,原定一个半小时的发布会不得不延长到了两个多小时,可是纪弘易看向显示屏时的神情,却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大地震发生之前,煋巢的首批仿生人还未通过伦理审查,那个时候电视上全都是煋巢的负面报道,访谈类的节目里,主持人都在激烈地批判着集团的动机。   那时的纪弘易也是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地望向屏幕里的自己,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发布会很成功,媒体都很激动。”秘书率先打破了沉默。   纪弘易回过神来,扬起嘴角“嗯”了一声。   手腕上的智能表忽然震动两下,纪弘易抬起手腕,看向亮起的屏幕。   [发布会结束了?]纪敬问道。   [对。]   [你们现在做什么去?]   [去庆功宴。]   [少喝点酒。]   [白天喝什么酒?]纪弘易在信息后面发了个笑脸。   [行。]   过了一会儿,纪弘易的手表屏幕又亮了起来。   [哥哥,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有想我吗?]   这条信息下面紧跟着两个选项,A是“非常想”,B是“特别想”。   纪弘易哭笑不得,食指悬在手表上方半天没有动作。   “是新表吗?”秘书好奇地问。   纪弘易转过头,下意识地用手掌遮住了手表屏幕,像在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秘书笑道:“以前不知道您有戴表的习惯。”   纪弘易随便在手表上点了点,然后迅速将手腕压到裤缝旁边,边说边摸了摸鼻子。   “嗯……最近才开始戴。”   ?文盲土拨鼠   国庆节快乐!~ 第94章   三年一次的春节马上就要到了,城内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煋巢在大楼两旁的马路上挂上了红灯笼,到了夜晚,橙红色的朦胧光线照在皑皑白雪之上,让原本空旷的街道看起来不再冷清。   每到春节都会有两周的年假。工作间隙,同事们讨论着终于不再是各自的项目进展,而是即将去的度假地。   无论人类的命运走向如何,仁慈的“王”允许大家每三年休息一次。   今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纪弘易允许大家提前半天下班,话虽这样说,许多员工仍旧留在公司内加班。新品发布会之后,煋巢的订单源源不断,“定制记忆”等关键字大肆霸占着新闻版面。员工们得在年前联系好工厂,争取年后开始发货,这样顾客便能第一时间收到新品。   中午时分,纪弘易发现办公区依旧坐满了人,他只得请秘书订购一些下午茶,尽快送到公司。   下午三点钟,员工们接到群发邮件之后,陆陆续续地来到茶水间享用下午茶。精美的蛋糕与茶点摆满了茶水间的长桌,同事们靠在落地窗边,难得悠闲地讨论起春节的安排。   纪弘易是下午四点多钟来到茶水间的,一路上碰到的每一个员工都在对他道谢。他面露困惑,低头拿出手机,这才看到秘书发出的群发邮件。   茶水间内,秘书正在不远处的茶桌前工作。纪弘易拿了杯刚泡好的红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其实你不用告诉他们我使用的是自己的分配额。”   秘书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纪弘易说的是下午茶的事,“这是事实嘛,您又是提前放假、又是购买下午茶,大家知道了士气都会高昂起来。”他停顿一下,拿起手边的小蛋糕咬了一口,“毕竟年后又要忙起来了。”   纪弘易捧着手中的红茶,向后靠在沙发椅里,抬头看向茶水间一角的电视机。   煋巢的新广告正在电视台上播放,容貌俊美的仿生人被赋予了属于自己的记忆与故事,更加完美的替代品看似终于可以填补人们心中的空缺。   画面一转,下一条广告切了进来。这是一条反自杀的宣传片,近年来经常可以从电视上看到类似的宣传片。纪弘易以为它会像往常一样,在电视台下方滚动几次自杀热线,或是心理咨询师的邮箱及办公室地址,然而他随即就屏住呼吸,视线死死地扎进屏幕之中。   几名产生过自杀倾向的人登上电视台,向大家宣扬着对未来的期待。他们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同我一样,抛弃对过去的眷恋,顽强地生活下去。”   说这话时,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纪弘易却是瞳孔紧缩,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被人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秘书见纪弘易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视屏幕,好奇地问道:“您对明日计划很感兴趣吗?”   纪弘易眼神一颤,他瞄了秘书一眼又迅速压低目光,小心地问道:   “明日计划是什么?”   “是个由政府支持的治疗项目,主要为产生过自杀倾向的人提供心理治疗。这是他们新出的宣传片。”   “这个宣传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播放的?”   “从您去基地以后就在播放了。您没有看到过吗?”   基地的网络特殊,许多网站与广告都会被自动屏蔽。纪弘易蹙起眉心,“没有。”   秘书回过头看了一眼角落的电视机,他没有从这份宣传片里看到任何异常的地方。每年都会有无数相似的宣传片在网络和电视上反复播放,他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   只有纪弘易控制不住地握紧了手中的纸杯,他知道电视机里的人是谁。   他们都是接受过“自杀审判”的受害者。   纪弘易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与“王”通话的夜晚,他向“王”提供了数十名特殊的定制仿生人。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人的面孔。   他几次抬头看向电视机,局促地两只手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摆放,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又拿起,指腹用力压在杯壁上反复磨蹭,踌躇着开口说:“他们都是……”   他停顿一下,抬眼看向秘书,终于下定决心,道:“……接受过‘自杀审判’的人吧?”   秘书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自杀审判’不是一个都市传闻吗?”   纪弘易的脑袋乱成一团,他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于是试着从那一份掀起满城风雨的长名单说起。   “你还记得那份长名单吧?”   “记得,您的名字还在上面呢。”秘书笑了两声,似乎觉得它荒谬得可笑。   当年“自杀审判”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不过风波过去之后,民众一致认为,所谓的“自杀审判”不过是病人家属的臆想——   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出现过自杀倾向,他们被政府救下后便被送入疗养院接受治疗。在病人的精神状况稳定之前,疗养院有权利拒绝家属探亲。   家属探亲不成,心生疑虑,恰巧这时有人从中作梗,故意将失踪人口的名字整合成一张长名单,并且添油加醋地写上纪弘易的名字,借此挑拨“王”与民众之间的关系。   当时的社会状况岌岌可危,游行与暴乱每天都在发生,好在一切骚乱都在纪弘易出面否认自己被审判之后划上了句号。   “你还记得那件事是怎么过去的吗?”纪弘易问道。   秘书思索片刻,说:“是您出面告诉大家,您没有接受过审判。”   纪弘易摇了摇头,“我记得当年主流电视台播放过一份拍摄于疗养院的视频,长名单上的人们都在那里接受治疗。”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们……似乎就是宣传片里的人。”   秘书感到十分意外,“您竟然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呀?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讪笑两声,拿起剩下的半块蛋糕塞进嘴里,接着向后靠在椅背上,转了转眼眶里的眼珠,“看来明日计划在谣言诞生之前就已经开始执行了吧?现在病人们痊愈出院,政府才邀请他们拍摄了这次的宣传片?”   纪弘易默不作声地捧着手里的纸杯,他清楚地记得,“王”为何会找他定制仿生人。   当时“王”告诉他这批人在疗养院里接受治疗,而在病情稳定之前,媒体的曝光将会不利于他们的恢复。   “仿生人在面对闪光灯时不会恐慌,它们可以代替这些病人,证明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是“王”的原话。   原来明日计划就是治疗项目的名字吗?   宣传片里的男女虽然都在颈间佩戴着银色的体征圈,可是纪弘易根本无法分辨那到底是真人,还是仿生人。   他们当真和秘书说的一样,已经痊愈出院了吗?   纪弘易不知道答案,“自杀审判”这四个字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不知道“王”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只知道纪敬在军队工作,他不能激怒“王”。   纪弘易不禁在内心问自己:如果当年我收到了不一样的审判结果,我也会被送去参加明日计划吗?明日计划到底涵盖什么样的治疗内容?是传闻中的监禁、灌食、和连坐吗?   可是这份出现在各大电视台的宣传片似乎让这个毫无人道的传闻不攻自破。如果名单上的人真的遭受过非人的对待,他们现在又怎么会泰然自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呢?   纪弘易怔怔地盯着电视机,试图用肉眼分辨宣传片中的人,哪怕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外表上分辨人类与仿生人。   距离“自杀审判”的风波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宣传片中的主角也比当年衰老一些,然而这一点不足以证明他们是人类。仿生人同样会老去,只不过永葆青春一直是人类最大的心愿,顾客们便总会将这个愿望投射到自己的仿生人身上。   煋巢为所有顾客提供更换商品的服务,如果顾客将使用数年后的仿生人寄回集团,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收到和原来一样年轻的仿生人。   如果不及时更换系统,仿生人便会像人类一样容貌衰老、长出皱纹。   换言之,想要判断宣传片里的男女是否为人类,大概就只有将他们送去接受骨髓测试,或是直接捅穿他们的心脏,看看他们的创口是否会出血。   前者虽然安全,可是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收到结果;后者虽然快捷,现实中却完全不可能实现。   就算纪弘易可以拿到足以划破血肉的器具,他也做不到捅伤别人的心脏。   他甚至不清楚宣传片里的人现在在哪儿。   这简直无解。   秘书发现纪弘易似乎对明日计划格外感兴趣,于是告诉他:“听说明日计划马上就会对民众开放。”   纪弘易的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对民众开放?”   “我的意思是开始召集志愿者,不过听说这个治疗项目依旧在试验阶段……”秘书笑道:“您说项目都进行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在试验阶段呢?”他长舒一口气,道:“总之,我听说政府将会在明年召集少量志愿者参与治疗,不过根据目前的结果来看——”   秘书扬了扬下巴,用鼻尖指向电视里的人,“治疗结果十分理想,您看他们,简直是容光焕发。” 第95章   春节假期的第一天,城内的街道空空荡荡,常年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终于可以闭眼小息。相较之下,城内的居民楼却比以往热闹许多,拖着行李箱的红男绿女神色匆忙地出入一楼大厅,他们不是要去赶下一班飞机,就是刚刚落地,准备坐电梯回家。   纪敬是乘坐客机回来的。军队的士兵们也有年假,只不过他们的假期比普通公民要短,而且放假期间也必须处于待命状态。   纪敬自从加入军队后就没有怎么请过假,他一般都和留守基地的士兵们待在一起,主要的庆祝活动就是吃火锅、喝啤酒。然而军队对酒精的管控十分严格,就算是过年,每名士兵能够分得的也只有一瓶低浓度的啤酒。   成年以后的每一次过年对纪敬来说都不能够算是美好的回忆,他总会在这一天不可避免地想起纪弘易,只可惜低浓度的啤酒远远不够麻痹他的神经。在阖家欢乐的重要节日里,太过清醒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纪敬第一次请假离开基地。“过年”算私人原因,因此他不能使用军事用途的直升机。   客机落地后,纪敬拖着行李箱来到地下停车场,他扫视着两旁的停车位,偶尔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核对着停车位上的数字。   走了约莫三分钟后,他找到了纪弘易的电车。   黑色的电车静静地等候在地下一层。当纪敬拉开车门,在后座坐下时,电车的近光灯霎时亮起,照亮了车位前的白色墙壁。   “欢迎回家。”   温柔的女声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电车徐徐倒出车位,驶出了地下停车场。   纪敬调低座椅,向后靠在椅背上,侧过头打量着城内的风景。   离家以后他基本没有回过城内,如果不是因为在电视上看到了纪弘易受伤的消息,他根本不会回来。   大地震发生后,有一段时间内各个电视台都在播放着城内重建的新闻。有几名关系好的同学知道纪敬在城内长大,面对如此惨烈的景象时,他们试图说几句话安慰他,然而纪敬却表现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冷淡。   他们知道纪敬曾几次试图逃出学校、前往灾区,却不知道他的态度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没有人知道那只是因为一句简单的:   “弟弟是传闻。”   尽管这句话是从秘书口中说出,纪敬仍旧从纪弘易脸上看到了回避的神色。   纪弘易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秘书的答案,却没有进行否认,他好像不屑于对此进行澄清。   就好像纪敬只是一个不值得他关注、讨论的陌生人。纪敬躺在军校的审讯室里,被人踢断了肋骨,他觉得自己像个面目可憎的病毒,纪弘易恨不得拒他于千里之外。   仇恨凝结成坚不可摧的寒冰,现在却又化为一滩温柔的春水。   路过重建的城市公园时,纪敬坐直身体,降下车窗,朝窗外看去。   夜色如水,幽蓝的天狼星还像以往一样镶嵌在夜空的一角。白雪覆盖了公园的草坪,几只灰色的野兔被电车行驶的声音惊扰,撒开腿朝公园深处跑去,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长串俏皮的脚印。   他想起了和纪弘易一起喂过的漂亮的锦鲤,不过现在人造湖的湖面应该已经结冰了。   气派恢弘的煋巢大楼随即映入眼帘,组成镂空球体的弯曲钢柱被盖上了薄薄一层白雪,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分辨钢柱原本的颜色。   煋巢的楼体直插云霄,站在地面上仰视时,很难看到它的顶端,这让它更显得神秘,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旁人无从窥见它的真面目,而在它脚下自由行走的仿生人则是它的子民。   电车还在向目的地行驶,煋巢大楼很快便被它甩在身后。纪敬升上车窗,手腕上的智能表在这时震动起来,他低头看向屏幕。   [你到哪了?]纪弘易问他。   纪敬在屏幕上写道:[快到家了。]   约莫二十分钟后,电车在公寓楼的地下车库缓缓停下。纪敬拿着行李箱下车,坐电梯来到顶层,站在了纪弘易的公寓门口。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他将军用匕首捅进了一名仿生人的心脏。   没想到现在他却提着行李箱,准备和哥哥一起过年。   他伸出右手,正准备按响门铃,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纪弘易没想到自己刚推开门就见到了纪敬,他面露惊喜,赶紧将大门拉开,接着提过纪敬手中的行李箱。   “你怎么知道我到了?”纪敬忍不住问。   “我收到提醒,说电车已经到达目的地,所以想要出门看一看。”纪弘易将拖鞋放到他脚边。   纪敬换上拖鞋,走进客厅。两名私厨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们看向纪敬,点头示意一下,又低下头继续摆盘。   “饭快好了。”纪弘易将他的行李箱推进储物间里,“路上累吗?”   “不累。”纪敬脱下黑色的长风衣,正准备挂在客厅的衣架上,纪弘易却从他手中接过风衣,说:“我帮你挂到卧室里吧。”   纪敬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纪弘易打开衣帽间的灯,将风衣挂在衣架上,纪敬忽然向他靠近,稍稍低下头吻了吻他的耳垂。   纪弘易一愣,赶紧将手中的衣服挂好,低声说:“外面还有人。”   说完他便关上衣帽间的灯,急匆匆地离开卧室,来到客厅。   一名私厨将烤好的小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搁到一旁放凉;另一名私厨则将摆盘后的餐盘放到餐桌上。   “纪先生,我们先下去了,您吃完了和我们说一声,到时候我们过来挤奶油。”私厨指了指刚出炉的小蛋糕,又举起手中的裱花袋,说:“蛋糕才刚烤好,现在挤上去奶油会化。”   私厨转身将裱花袋放进冷藏室,纪弘易却对他们说:“不用了,你们也早些回家吧,我可以自己来。”   “您自己来?”   “是,我可以自己挤……”纪弘易被他们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于是说:“只要用力捏住裱花袋,将奶油挤在蛋糕上就好了吧?”   两名私厨点了点头,他们以为纪弘易心中有数,于是转头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穿上,“那我们先走了,纪先生。”   纪弘易将他们送到了门口,“新年快乐。”   “也祝您新年快乐。”私厨们穿上鞋子,离开了公寓。   纪弘易关上门,转身回到客厅。现在公寓里就剩下他和纪敬两人,他和纪敬对视一眼,接着拉开餐桌前的椅子坐下。   纪敬在纪弘易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刚拿起筷子,纪弘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地从座椅里起身,快步走进厨房,“你要喝点什么吗?”   纪敬放下筷子,“你有什么?”   纪弘易拉开冰箱,“有果汁,汽水,还有红酒。”   说到这儿他转过头问纪敬:“不过你们不能喝酒吧?”   “偶尔一次没有关系。”纪敬说:“而且今天是过年。”   纪弘易站在满目琳琅的酒柜前,挑了一瓶红酒,然后拉开灶台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启瓶器。   他平时不怎么喝酒,不过倒是见秘书和私厨开过不少次酒。他学着他们的样子将银色的启瓶器套在红酒瓶上,右手握住启瓶器的把手,用力将螺旋状的锌合金刺入木塞。   纪敬忽然笑了两声。   纪弘易听到笑声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纪敬,“怎么了?……”   纪敬从椅子里起身,走到他身边,“哥哥,我来吧。”   纪弘易的动作十分生疏,一只胳膊举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纪敬忍俊不禁,又怕纪弘易将锌合金扎进手心,于是从他手中接过红酒瓶,捏住启瓶器的把手用力向下旋转。   纪弘易没有开过红酒瓶,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到底是大是小,酒瓶和启瓶器,他总觉得自己会弄碎一个。   然而红酒瓶到了纪敬手中却像是变成了一瓶简易的玻璃汽水,纪弘易见他将手腕转动几圈,稍稍鼓捣两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嘭”,红酒酒塞便被纪敬握在了手里。   纪弘易见状从橱柜里拿出两杯红酒杯摆到纪敬跟前。纪敬一手托着瓶身,一手托着瓶口,开始为他倒酒。   “我只要一点就好了。”纪弘易一手撑在柜台边,认真地看着他倒酒,“我喝不了多少。”   “好。”纪敬托住瓶口抬起,然后才转向自己的酒杯。   他轻车熟路地倒完酒,然后将一个煋巢定制的银色红酒塞塞回瓶口。   “你的动作好熟练,你在军队经常喝酒吗?”纪弘易问他。   “怎么可能?”纪敬笑着将红酒摆回酒柜,“倒是你,酒柜里这么多酒,难道你经常喝酒吗?”   “没有,都是别人送的。”纪弘易拿起酒杯尝了一口,香醇的红酒在齿间打转,不过他平时喝香槟喝得更多,实在是品不出红酒的好坏。   这是对民众来说非常重要的一天,无论平时的生活有多么繁忙、忧愁,这一天大家都可以暂且放下沉重的负担,和亲爱的家人团聚。   电视台也不会在今天播放命运的倒计时。精心排练的新年节目正在各大电视台上播放,容貌俊美的仿生人身着华丽的服装,手牵着手在舞台上歌唱、跳舞,气氛很是热闹。   热烈的氛围似乎也感染了屏幕外的纪弘易,他坐在餐桌前,兴致勃勃地观看着电视节目,两只眼角带笑,心情很是轻松。   纪敬看到他兴致很高,心情也不自觉开始上扬。   这是两人离开基地以后,第一次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   没有争吵、隔阂,仿佛只是在做一件稀疏平常的、将来也会发生的日常。   播放广告的间隙,纪弘易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电视节目上放了太多的注意力,他转头看向纪敬,随口问道:“你的假期有多久?”   纪敬答得模棱两可,“大概两周吧。”   “那跟我们差不多啊,我以为军队的假期会比较短。”   “一般来说会比较短,不过我之前有许多年假没用,所以想着今年多用一点。”   纪弘易“哦”了一声,又问:“放假期间你是不是也得随时待命?”   纪敬没想到自己刚回家没多久,纪弘易就会问起这些。他搁下红酒杯,看似在回味红酒的香味,却迟迟没有拿起筷子。   纪弘易终于发现了他的迟疑,“怎么了?”   “不用待命了,”纪敬停顿一下,说:“不用再待命了。”   纪弘易一时没有听懂这个“再”字的隐藏含义。   “什么意思?”他困惑地问。   “我提交了辞职申请。”纪敬目光沉沉,“我不打算再在军队工作了。” 第96章   “我不打算再在军队工作了”——   这句话在纪弘易耳边回响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他将手中的餐刀搁到白色的桌布上,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一方面他感到十分意外,他认为纪敬的决定有些鲁莽;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纪敬也搁下筷子,好像在等着他开口。   纪弘易抿了一口红酒,搁下酒杯的时候,他好像才消化完这个消息。   “军队同意了你的辞职申请吗?”他问。   “还没有,我是在离开基地之前提交的申请。”纪敬顿了顿,说:“不过基地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他们会同意吗?”   “应该会吧。”   “如果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希望他们能同意吧,”纪敬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这样我年后就不用回基地了。”   纪弘易垂下眼皮,食指指尖沿着红酒杯的底座轻轻滑动着,“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想让我辞职吗?”   “……也不是。”   纪敬笑道:“你也想让我离开军队,对吧?”   纪弘易被人说中心事,却又不好意思承认,他当然不想让纪敬再去参与任何危险任务。现在纪敬主动辞职,他自然不会反对,他只是认为纪敬没有和他商量过便向基地提出辞职,这个决定有些草率。   “我只是觉得,你的决定做得太快了。”   “不快。从你离开基地以后,我就在想这件事了。”纪敬似乎觉得这个表述不够准确,于是说:“应该是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思考如何写自己的辞职申请了。”   纪敬满脸都写着:他不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纪弘易却是欲言又止。   纪敬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被“王”握在手里的把柄,纪弘易不可能一点都不担心他辞职的后果——   虽然辞职这个选项对纪弘易来说也充满了吸引力。   离开军队不仅可以帮助纪敬获得自由身,也可以让纪弘易摆脱“王”的控制,不远的将来,他们都不会再受制于人。可是纪弘易担心此举会激怒“王”,他不希望“王”认为自己故意劝说纪敬辞职,好从对方的手心里脱身。   “辞职申请需要‘王’批准同意吗?”   纪敬有些意外,他不知道纪弘易为什么会这样问,“只需要军队高层同意就可以了。”   纪弘易小心地说:“军队高层不会通知‘王’吗?”   “应该不会吧?只是一份辞职申请而已,‘王’哪里有空管这些琐事?而且现在是和平年代,我的职位也不属于最高一层,军队没有理由拒绝我的申请。”   纪弘易依旧忧心忡忡,“你辞职时,用的是什么理由?”   纪敬神色自若地夹了一筷子菜,“我说是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   “嗯,我想去煋巢工作。”纪敬看向他,似笑非笑地说:“哥哥,我想给你当私人保镖。”   纪弘易再怎么忧愁,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你不会真的跟军队这么说的吧?”   纪敬也跟着笑了起来,“倒没有这么详细,我只是说身体不适,不再适合担任这个职位。”   “他们会相信你吗?”   “我之前住过一次院,他们应该不会怀疑。”   纪弘易知道他说的是开学典礼的袭击案,一回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又开始不自觉下沉。   纪敬赶紧将话题转移,“怎么样?我的提议还可以吧?我不需要太高的工资,只要给我包个吃住就行了——”   他眯起一双狡黠的眼睛,“吃在你的公寓,住也在这儿。”   纪弘易摇了摇头,“不行。”   “不行?要求这么低都不行啊?这样吧,不要工资,只包吃住?怎么样?”   “你不用做我的保镖。”   “啊?吃住都不愿意包吗?”纪敬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哥哥,你真小气。”   纪弘易抿了抿嘴角,忍俊不禁,“你可以住在这里……你可以使用我的分配额,不需要为煋巢工作。”   纪敬一怔,笑意随即在深邃的眼底荡漾,“你要养我啊,哥哥。”   纪弘易拿起餐刀切了一小块牛肉,闷声说:“你可以这么理解吧。”   纪敬顿时喜笑颜开,“这可是你说的,哥哥,以后我可就赖在这儿了。”   晚饭过后,纪弘易从冰箱里拿出裱花袋,准备给小蛋糕上挤奶油。他将蛋糕从放凉的烤盘中拿出来,并排摆在砧板上,接着一手握住裱花袋的末尾,另一只手捏住装满奶油的袋子用力挤压。   他从没做过这种活,只是在第一个小蛋糕上挤了一坨歪歪扭扭的奶油。   浴室的流水声隐隐约约穿过门缝,传到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纪弘易努力挤着奶油,脑袋里还在回想纪敬辞职的事。   他在内心祈祷,军队不会将纪敬辞职的事通报给“王”,也许纪敬当真可以从“王”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万一他们运气不好,“王”要找纪敬的茬——纪弘易心想,他可以把煋巢给“王”,他愿意拿煋巢交换纪敬。   他们从来没有忤逆过“王”,“王”没有理由一直抓着他们不放。再者,“自杀审判”已经过去多年,“王”也没有再要求煋巢为自己办事,他们对“王”又能有多大的用处?   也许这一次他们真的可以成功脱身。   这一刻纪弘易产生了危险的、足以麻痹思想的侥幸心理,他认为自己和纪敬在“王”心目中的地位极低,一份琐碎的辞职申请不足以惊动日理万机的“王”。   纪敬在这时洗完澡,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没有穿拖鞋,因此在地板上留下了一连串湿润的脚印。纪弘易正背对着他在厨房里埋头挤奶油,纪敬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起了点坏心思,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纪弘易身后,然后毫无预兆地伸出双臂,从他身后搂住他。   纪弘易吓了一大跳,他双肩一颤,握着裱花袋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收紧,白色的奶油顿时从裱花嘴里喷射而出,在小蛋糕上堆了高高一层,摇摇欲坠。   纪弘易讶异地“哎”了一声,立即伸手去接即将倒下来的奶油。   纪敬兀自搂着他的腰,低头埋在他的后颈,用鼻子蹭了蹭他的头发。   “你看看……哎。”纪弘易看着挂在手指上的奶油,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纪敬却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腕抬到嘴边,他先是伸出舌尖卷掉了纪弘易食指上的奶油,接着张嘴咬了咬他湿润的指尖。   纪弘易心里一跳,喉结当即局促地滚了起来。纪敬目光灼灼,眼神深邃,他张嘴含住纪弘易的手指,仔细舔干净剩下的奶油,温热的舌尖绕着纪弘易的指节直打转,如同一只讨好的小狗。   纪弘易赶紧将手抽了回来,他重新握住裱花袋,低下头继续挤奶油。   纪敬看到他的后颈都烧红了。   “别害羞,哥哥。”   纪敬吻着他高热的后颈,试图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味道,他的视线从纪弘易的肩膀上掠过,落在了对方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手掌随即顺着纪弘易的小臂向前游移,纪敬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纪弘易细窄的手腕。   “哥哥,你知道我一个人在基地里,晚上都是怎么度过的吗?”纪敬压低声音,说这话时还故意将下巴抵在纪弘易的肩头上,朝他的耳后吹气。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细节。”   纪敬自顾自道:“我都是想着哥哥的脸……”   纪弘易转过身将一只挤好奶油的蛋糕推到纪敬嘴边,“尝尝这个。”   纪敬被人用蛋糕堵住了嘴,只得咽下没说完的话,接过蛋糕咬了一口。   “好吃吗?”纪弘易问他。   “好吃。”   纪敬将咬了一口的蛋糕搁到一边,然后伸手托起纪弘易的下巴,低头擒上他的嘴唇。   未吃完的奶油被四片唇瓣推挤着,溢出嘴角。纪敬十分享受和纪弘易接吻时的感觉,他喜欢蛮横无理地撬开哥哥的牙关,甚至是恶劣地咬一口他柔软的下唇。红酒的余味夹杂着香甜的奶油,简直就像是操控心智的毒药。   纪敬收紧手臂,那只搭在纪弘易腰间的手隔着薄薄的衬衫缓缓摩挲起来。   抚摸间,衬衫的衣摆被撩起,他的手便不自觉地攀上了纪弘易的腰,带有薄茧的手掌紧接着覆上平坦的小腹,意味不明地滑动着。   纪弘易举起一只胳膊挡在两人之间,另一只手急忙拉下衣摆,“我还在挤奶油。”   “别挤了。”   纪敬拿过他手里的裱花袋放到他身后的桌面上,然后蹲下身,双手搂住他两只膝盖,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纪弘易一阵失重,下意识地抱住了纪敬的脖子,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被纪敬放在了厨房的柜台上。   糟糕的是,他不小心坐在了自己的裱花袋上,白色的奶油瞬间从裱花嘴喷出,射 在了他的身上和脸上。   纪敬的目光暗了暗,鼻息沉重起来。纪弘易略显无措地坐在柜台上,一道长长的白色奶油直接从他的脸颊延伸到大腿,这是奶油被挤压时的飞 射路径。一部分奶油更是直接挂在了纪弘易的一段睫毛上,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一只手撑在身后的柜台上,另一只手想要去擦眼睛,纪敬却捉住他的手腕按回柜台上,前倾身体,吻掉了他眼角边的奶油。   鸦羽般的睫毛粘在一起,令纪弘易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向后缩了缩脖子,眉心微微蹙起,一只眼睛眨动地更快了。可是还没等他把睫毛上的奶油弄干净,纪敬已经不动声色地解开了他胸前的纽扣。   纪敬垂下头吻了吻他的胸口,黑色的发丝贴在他的皮肤上轻轻磨蹭着。纪弘易突然控制不住地“啊”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夹子夹了一下。等到纪敬再抬起头时,纪弘易发现自己的胸口前已经留下了一个浅色的咬痕。   纪敬舔了舔纪弘易身上的咬痕,抬眼看着他,哑声问:   “可以吗?哥哥,我真的忍不住了。” 第97章   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白雪铺满了城内的街角巷道。今天民众们大多会在家中休息,而不是出门走动,不过黄色的扫雪车依旧在天明之前将马路两旁的人行道清扫干净。   天刚蒙蒙亮,纪弘易的生物钟准时敲响,他从床上坐起身,柔软的棉被随即从肩膀滑落,他睡眼朦胧地低下头,视线刚接触到自己的上半身便立刻清明过来。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纪敬在他身边睡得正安稳。   纪弘易呼吸一滞,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他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将一只手掌撑在纪敬的枕头旁边,垂下头望着沉睡中的男人。   说实话,他以为军队上校的生物钟会比他转得早,没想到纪敬却睡得比他还要熟。   可能是平时的体力消耗太大了吧,纪弘易心想,他还记得纪敬在基地里的作息表,军官们不比城内的百姓轻松,平时除日常演练以外,还要训练新兵、设计项目,每日的平均睡眠时间不比科学家多。   因为在床上滚过几番,纪敬的头发又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几缕发尾四处乱翘,被静电支棱着朝空中推去。   纪弘易伸出一根食指,勾住对方翘起的一缕头发,试图压回枕头上,没想到手指一抬,黑色的头发又直挺挺地向上弯去。   纪弘易只得作罢,他翻身下床,捡起地上的衬衫暂且套在身上,他想去厨房里接一杯温水,才刚走出走廊,赫然看见厨房里一片狼藉。   白色的奶油挤满了柜台,地砖上都是未干的奶油,上面还有几个踩踏过的脚印。   昨夜的记忆立即在眼前生动地浮现,纪弘易揉了揉眉心,走到玄关处的通讯器前站定,想要叫楼下的人上来清理厨房,可是他刚唤醒屏幕却又立刻关上了设备。他转过身,望着脏兮兮的厨房,心想:要是别人问起缘由,他该怎么说?   虽说随便编几个借口就能糊弄过去的事,纪弘易还是感到十分害臊,他回到厨房,翻箱倒柜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盒消毒湿巾。   常人跪在坚硬的地砖上,没一会儿便会觉得双膝疼痛难忍,纪弘易却面色如常地挪动着两只赤裸的膝盖,双手按在湿巾上,将厨房柜台与地面擦了个干净。   清理完毕后,他揉了揉发红的膝盖,接着脱掉汗湿的衬衫,将它放进卫生间的脏衣篓里。   为浴缸放水时,纪弘易无意间瞥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虽然起床时就看到了一部分,可现在如此直观地看到自己的身体,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叹了一声。   语调里更多是无奈。   他歪过头,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还好这两周不用上班,不然还不知道应该怎么遮。   早晨八点钟,纪敬醒了过来,他眼睛还未睁开,手先向床的另一侧探去,他想要搂过哥哥亲一亲,没成想却抓了个空。   他心里一跳,望着空荡荡的床边发了会呆,随即就从床上跳下,急匆匆地朝房间外走去。   纪弘易已经吃完早饭,他坐在米色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姜茶。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他循着声音转过头,刚好看见纪敬顶着一头鸡窝状的头发,神色匆忙地从走廊里冲了出来。   “怎么了?”他问。   见到纪弘易安然无恙,纪敬这才松了口气,他走到沙发上坐下,盘起两只修长有力的腿,接过纪弘易手中的茶杯摸了摸,确认不烫以后才还给他。   “我很小心的,我的杯子上有温度显示。”纪弘易指了指杯壁上一个正方形的迷你显示屏,“不会把自己烫伤。”   纪敬“嗯”了一声,随即就看到了纪弘易膝盖上的淤青,他沉默片刻,接着将手掌盖在纪弘易的一只膝盖上,半信半疑地说:“我昨晚没有让你做这种事。”   纪弘易一怔,随后便反应过来,他立即在纪敬头上拍了一下,似乎想要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拍出他的脑海。   “这是我早上擦地的时候弄的。”   “你起这么早就是为了擦地?”   纪弘易早晨跪在坚硬的瓷砖地上忙活了半天,没一会儿双膝就压出了痕迹,“厨房太乱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奶油挤得到处都是。”   “公寓不是有专门的保洁人员吗?下次你让他们上来清理就好了。”   “也没多少地方要擦,”纪弘易顿了顿,“而且万一他们问起来怎么办?”   “哪有人这么闲?你就说是我弄的好了——”纪敬轻笑一声,“你就说,是你调皮捣蛋的弟弟弄的。”   “本来就是你弄的。”纪弘易跟着笑了起来,似乎在笑纪敬恬不知耻。   纪敬侧过头,用鼻尖蹭了蹭哥哥的肩膀,“我帮你揉揉。”   他将纪弘易的双腿搁到自己的大腿上,两只手掌转着圈地帮他揉着膝盖,“你怎么起床了都不叫我?”   “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没事,以后我有的是时间休息。”   纪弘易想起了辞职的事,“军队来消息了吗?”   “还没。”纪敬扬了扬嘴角,“这才过去一天呢,哥哥,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心急。”他抬眼看着纪弘易,“你这么想让我辞职啊?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这样我还能早一点通知基地。”   “现在也不晚。”纪弘易捧着茶杯,低下头抿了一口茶水,“你辞职后打算干什么?”   纪敬舔了舔嘴角,“你不是要养我吗?”   “我的意思是,你退役后想要做些什么?你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吗?”   纪敬转了转两颗黑色的眼珠,“我想当你的私人保镖。”   纪弘易听完又笑了起来,“我不缺私人保镖。”   “保镖又不嫌多。我可以跟着你去公司,你把我放在你的办公室门口,我可以自己找事情做。”   “那得多无聊啊?”   “不无聊。”纪敬目光灼灼,说得分外认真,“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就不无聊。”   纪弘易垂下目光,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有趣的人,煋巢相关的古板方程式占据了他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和他一起度过的时光并不全是沉闷、乏味的。   “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我会辞职。”纪弘易低声说。   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快速的方法了。他没法现在就提出辞职,否则一定会引起“王”的怀疑。他想要等到纪敬的辞职申请批下来,等到他将公司的所有事情交接完毕以后,再向董事会提出辞职。   那个时候,他和纪敬都不会再受“王”的操控,他们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纪敬听到这句话,眼睛都亮了起来,“你真的愿意辞职?”   “真的。”纪弘易点点头。   “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你。”   纪敬一时笑得合不拢嘴,就算哥哥说的是谎话,他也足够高兴了,“真的?”   纪弘易随即眯起两只眼角,“当然是真的。”   两人靠在沙发上乐了一阵,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无法自拔,然而纪敬脸上的笑容很快便消退了,“民众不会接受吧?你和我不一样,你辞职的话,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纪弘易一愣,他知道纪敬说得没错,先不说董事会是否同意自己的申请,这件事要是登上新闻版面,指不定又会有许多民众聚集在煋巢楼下,极端人士更是会谴责他逃避肩上背负的责任——现在谁不是每周工作七十五个小时?纪弘易作为年轻的“末日一代”,年纪轻轻便想要撂挑子,这不仅会对其他“末日一代”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也是对社会、对人类的共同命运不负责任。   “总会有办法的,这是我这一年将会思考的事。”纪弘易说。   “不辞职也没有关系,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客厅的电视机内,国家电视台正在播放明日计划的宣传片,纪弘易被扬声器内的音调所吸引,于是抬眼看向面前的电视屏幕。   佩戴着体征圈的男男女女谈起明日计划时,无不是热情洋溢、慷慨激昂,多亏了这个政府资助的拯救计划,他们的生活终于可以回到正轨。   不知道为什么,纪弘易每次看到明日计划的宣传片,内心都是惶惶不安,纪敬却是神色自若地看着电视,似乎没有从宣传片中发现任何异常。   军队会知道更多“自杀审判”的内幕吗?   纪弘易暗自祈祷纪敬不知情,却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明日计划吗?”   纪敬向后靠在沙发里,两只手臂懒懒地架在靠背上,“是个治疗项目吧?”   纪弘易故意问他:“你觉得他们像不像当年接受过‘自杀审判’的人?”   纪敬虽然听说过“自杀审判”,可是在纪弘易亲口否认自己接受过审判以后,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这不过是子虚乌有的杜撰。现在纪弘易却语气如此笃定地询问他这个问题,就好像“自杀审判”当真发生过一般,这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尽管内心不解,纪敬嘴上仍旧说道:“‘自杀审判’不是谣言吗?”   他侧过头,仔细观察着纪弘易脸上的表情,他看到纪弘易移开目光,再度投向面前的电视机。   “我也觉得不是真的。”纪弘易将茶杯捧到嘴边,牙齿轻轻扣在杯沿摩擦着。   “怎么突然这么问?”   纪弘易讪笑两声,“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长得有点像视频里的人。”   “什么视频?”纪敬从沙发里直起身。   “当年风波发生以后,政府发布过一份拍摄于疗养院的视频,他们长得有点像视频里的人。”纪弘易若无其事地说:“可能明日计划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执行了吧。”   纪敬“哦”了一声,话端到这里戛然而止,殊不知危险的种子正在纪弘易心里悄悄萌芽。   其实民众的反应容易预测,想出对策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难的是“王”的反应。最坏情况是“王”不同意他辞职。   不过“王”第一次找他定制仿生人时,纪弘易曾经录下了会议内容,最坏情况下,他可以拿出当年的录音,以此要挟“王”。   然而这是个同归于尽的极端法子。录音内容里,答应“王”的要求的是他,欺骗民众自己从未接受过审判的也是他。如果将录音公之于众,他和纪敬将会无处可藏。   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和纪敬获得自由以后,却要过着过街老鼠般四处躲藏的生活。除此以外,体征圈内含有定位,“王”想要报复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   纪弘易询问纪敬“自杀审判”的消息时,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将他拉扯得厉害。一方面,他希望在军队生活的纪敬可以知道更多内幕,这样他或许可以拿到比录音更加强而有力的证据;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纪敬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想将纪敬卷进他与“王”的斗争之中。   还好纪敬不知情。纪弘易悄悄松了口气。   他必须寻找更加稳妥的方法,他要从“王”手中买回他和纪敬的自由。 第98章   军队很快就回复了纪敬的辞职申请,在与纪敬的通话中,军队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要求他尽快回一趟基地,办理剩下的手续。   纪敬暗自猜测高层已经同意他辞职,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手续需要办理。   “如果有文件需要我签字,请发送到我的邮箱,我现在就可以签字。”纪敬说。   基地的工作人员客气地笑了两声,“上校先生,您手下带了不少新兵,退役之前,还有不少交接工作需要您亲自完成。”   纪敬报上了一个名字,“我已经和他交接过了,您可以直接和他联系。”   工作人员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他说:“我明白,上校先生,不过最近基地里出现了一些人员变动,我们安排了一位新的军官来接手您的工作,还望您配合一下。”   纪敬沉默片刻,问道:“很急吗?”   “还是希望您能尽快完成工作。”工作人员委婉地表示:“新军官已经到达基地了,年后她还会有别的工作安排,我们认为现在可能是对双方来说最方便的时间段了。”   过年也能算得上方便么?纪敬腹诽着。   工作人员继续道:“我理解您现在正在度假,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完成交接工作以后,您就可以离开基地了。”   “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唔……顺利的话,一周以内。不过听闻您一直雷厉风行,我想您三天之内就可以完成吧。”   纪敬向她确认道:“完成后我就可以离开了吧?”   “是的。”工作人员说:“我们会负责您的接送,您不必担心在路途上消耗太多时间。”   纪敬被她说动了,现在军队还未正式批准他的辞职申请,理论上来讲他仍旧要随时听从对方的调遣。听工作人员的说法,他完全可以赶在春节假期结束之前完成交接、回到城内。   夜长梦多,尽管心不甘情不愿,纪敬还是打算尽快回一趟基地,和新来的军官见面。   当天夜里,黑色的军用直升机就停在了公寓顶层的停机坪上。纪弘易没想到纪敬还没回家几天,就又要出门,他忍不住问:“不能等到过完年再去吗?”   纪敬身上背了一个背包,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他站在楼道里,对纪弘易说:   “哥哥,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肯定回来。”他敲了敲自己的手表屏幕,“你要是想我想得不得了,就给我发信息。”   纪弘易笑道:“知道了。”   电梯口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电梯门向两侧推开。纪敬转身走进轿厢,还未来得及按下顶层的电梯键,一股优柔的风从他身后迅速贴了过来。   纪弘易忽然走上前,两只手臂环住纪敬有力的腰,从他身后轻轻抱了他一下。电梯门因为感应到人的动作,迟迟没有关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纪敬垂下眼皮,享受着片刻的宁静,随后握住纪弘易的一只手腕捏了捏。   “哥哥,我得上去了。”   纪弘易松开双臂,看着他走进轿厢。电梯门合上之前,纪敬用手向他比了一个数字三,像是在强调自己回家的时间。   厚重的电梯门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纪敬双手插兜,扬起下巴,看着代表楼层的电子数字一直升至最高。   夜晚风大,从顶层刮过的晚风将他的风衣一角不断掀起。直升机等候在停机坪中央,犹如一只犀利的鹰隼。   纪敬坐上直升机,系好安全带。   “上校,那我们就启程了。”飞行员告诉他。   纪敬调整好耳罩,低低“嗯”了一声。   黑色的直升机从停机坪缓缓升起。纪敬侧过头朝舷窗外看去,城内的高楼大厦愈变愈小,从夜空中向下看去,仿佛一座由积木搭建的精致都市。街道上看不到人影,随着直升机不断上升,长串的灯笼变成了红色的线段,马路两旁的细节已经不再看得清楚。万家灯火最终都化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斑。   凌晨时分,直升机降落在基地的停机坪上。纪敬从直升机上下来,不远处,一名身着常服的女军官朝他走了过来。   纪敬从未见过她,他猜测这就是新来的军官上校。   “你好。”女军官朝他伸出一只手,纪敬迅速打量她两眼,同时客气地握了握她的手。   “您是……?”   女军官微笑道:“我是负责和您交接的人。”   “哦,你好。”   “听说您在放假,这个时候把您叫回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纪敬的态度不冷不热,“没事,我有三天的时间。”   “好的,我明白。”女军官拿过将被她夹在腋下的文件夹,打开后匆匆扫了一眼上面的资料,“今晚您就在原来的房间里休息吧?”   “好。”   “在那之前,您能配合我们做一个身体检查吗?”   “身体检查?”   “是的,每年年初士兵们都会做一次体检,今年也是如此。”女军官侧过身,伸直一只手臂,手指指向医务室的方向,这是在邀请他前往目的地。   纪敬没急着抬腿,“我记得体检都是年后和士兵们一起做,怎么今年会单独给我做?”   “您不是三天之后就要离开基地吗?等到年后就没法给您做体检了,在您退役之前,我们需要最后更新一次您的档案。”女军官告诉他:“今晚做完体检,明天我们就可以正式交接工作了。”   纪敬没有再说什么,他很少听说军官在退役之前还要做一次体检,不过这种琐碎的手续大概不值得被人讨论。他只想快点回到城内,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情他并没有那么关心。   “那我们走吧?”女军官晃了晃伸直的手臂,纪敬看了她一眼,终于和她并肩朝医务室走去。   早在纪敬到达基地之前,医护人员就已经接到通知,他们早早等候在医务室内,见到纪敬以后,主动将他领到了单独的医疗室内。   整个医务室里只有他们一行人,除了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的杂音。纪敬脱掉身上的风衣交给他们,然后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取下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将它们放到一个方形的银盘中。   医护人员让他在医疗室中央的白色躺椅上坐下,紧接着就拿出设备,开始读取体征圈内的数据,传送到一旁的电脑上。   今年的体检项目似乎格外繁琐,纪敬被他们抽了好几管血,又被推到各种机器里做了几次全身扫描。医生甚至调出了他的病例,仔细查看了他之前的手术细节和住院情况。   “您出院后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纪敬到这里已经起了疑心,那名女军官一直站在医疗室外,垂眼看着手中的文件夹。每做完一项检查,医生都会不动声色地看向窗外,和她对视一眼。   因此纪敬说:“我的心脏经常会不舒服。”   “具体表现在什么方面呢?”   “回想起袭击发生的时候就会感到恐慌、心跳加速。”   “心跳加速……您的心电图没有显示任何异常,会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吗?”医生喃喃道:“如果是的话,则需要心理干预。不过您放心,我们拥有全国最好的医生,我们不希望您以后的生活受到影响。”   “我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纪敬否认道。   “您别担心,我们会为您提供最好的治疗,等到您完全恢复以后……”   纪敬打断道:“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来基地完成交接工作,之后我就会离开。”   “唔……可是您刚才说,您经常心跳加速。”   “只是偶尔发生的事。”   “偶尔?大概是多久一次呢?”   “很少。”纪敬皱起眉心,“我记不清了。”   “有影响到您的正常生活吗?”   “没有。”   “好的,那么除心跳以外,您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纪敬不想再被他拉着做心理干预,于是十分干脆地答道:“没有了。”   “我明白了。”医生转向面前的电脑,屏幕透出的光线在他的镜片上盖上了一层失真的光影。纪敬看到他的食指规律地敲打着桌面,随后医生抬头看向医疗室外的女军官,冲她点了点头。   女军官在这时推开医疗室的大门走了进来,她将文件夹重新夹在胳膊底下,微微垂下眼,面无表情地说:“上校,您无故辞职,这是不符合规定的。”   纪敬一愣,脸色随即阴沉下去,“你在说什么?”   “您在辞职申请里提道,您身体不适,不再适合担任这个职位,可是您的各项身体指标都显示正常。”   纪敬从医疗室中央的躺椅上站起来,不料随后就被身边的医护人员按回座椅之中。   “松手。”他低喝一声,掀起眼皮,盯着女军官,问:“你想要什么?”   “上校,我会先替你保管这些。”女军官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接受身体检查时取下来的所有通讯设备,包括那只黑色的智能手表。   纪敬阴森森地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我们只是希望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决定。”   纪敬冷笑一声,“如果我执意要离开呢?”   女军官沉默片刻,道:“很抱歉,上校,你不能离开基地。”   ?文盲土拨鼠   存稿快用完了,最近工作又比较忙,为了保证质量,更新频率需要稍作调整 > <   10.15号起每周更新3章(1w+),时间为周三五七晚8点。   存稿用完后每周依旧更新3-4章,只不过具体时间不定,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更。 第99章   纪敬从智能手表的定位系统里消失了。   虽然他在临走前告诉过纪弘易,手表可能无法查找到他的精确地点,这是因为基地的地理位置敏感,不过信息的传输并不会受到影响,他们依旧可以正常交流。   然而纪敬前往基地的当晚,纪弘易就没有再收到任何信息。纪敬告诉他,自己落地之后会向他报备,可是纪弘易等到凌晨也没有等来对方的消息。   基地里事务繁忙,他猜测纪敬已经休息,向他发送了一条简短的询问短信之后便入睡了。   纪弘易的睡眠一向很浅,如果半夜收到信息,当下便会醒来。然而这一晚他的手表却没有一点动静,他数次睁开双眼,第一件事都是低头看向手腕上的表。   消息栏里,纪敬那头依旧是一片空白。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太阳尚未升起,半掩的窗帘后,夜幕如一块漆黑、压抑的幕布。纪弘易坐在床沿,垂下眼皮,食指按在手表屏幕上不断下拉,刷新着信息软件。   纪敬仿佛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他说自己三天之内一定赶回来,纪弘易却没能在第三天等到他的身影。   这几天内,纪弘易联系过基地的士兵,他在那里居住时,曾经保存过一名负责他网络设置的士兵的电话。对方接起他的电话之后,听到他问起纪敬的事情,告诉他自己已经调到其他军事基地,因此并不知道纪敬的情况。纪弘易向他询问军队高层的电话时,士兵也以不知情拒绝了他的请求。   纪弘易紧接着就报了警,警方听到他有朋友失踪,一开始十分上心,可是当纪弘易将纪敬的身份ID告诉警方以后,他们却以纪敬的身份敏感为由,拒绝提供任何相关信息。   纪弘易还不放弃,几次三番地问起纪敬的情况,到最后警方只能委婉地告诉他:纪敬的体征圈显示为绿色,这意味着他非常安全。   纪弘易急切地问道:“你们都能看到他的体征圈状态,怎么可能查不到他的位置?”   “纪先生,您不用担心他的人身安全……”   纪弘易气急,“他现在就在基地,对吧?”他报出了基地的大致方向,“他是不是就在那里?”   “很抱歉,纪先生,军人的身份一向敏感,我们无法查找到更多信息。”   警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纪弘易“喂”了好几声,断线后的“嘟嘟”声如深井中不断下坠的水滴。他看向手机,通话界面已经退出,屏幕随后自动锁屏。他怒火攻心,当即将手机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当晚,纪弘易拨通了秘书的电话。秘书接起电话,先是高兴地向他道了一声“新年快乐”,然而听完纪弘易的话以后,他沉默着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纪弘易从听筒里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您确定要这样做吗?”秘书问道。   “我确定。”   “这会使用完您名下的所有分配额。”   “我知道。”   秘书停顿片刻,说:“我明白了。我会按照您的要求来做。”   “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明天。”秘书沉声说:“明早八点,您就会收到消息。”   纪弘易搁下手机,走到身后的落地窗前,将额头压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呼吸间,温热的吐息在上面氤氲起一小块模糊的水汽。   他不禁握住左手手腕上的手表,用力到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鼓起。略显茫然的视线远远地投向基地的方位,仿佛能够穿透数千公里。   然而不幸的是,寻人启事的消息未能在次日八点登上各大电视台,不仅如此,秘书联系的各个新闻网站也没能按照他的要求准时发布消息。   纪弘易一夜未眠,他守在电视机前,直到时针转向正午,都没能等来任何一篇寻人启事的报道。   军官失踪绝对是个大新闻,诡异的是,所有媒体都像是一夜之间被封住了嘴巴。   纪弘易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全国上下有权利控制所有媒体的只有一人。   他急急匆匆地跑到书桌前,弯腰拉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那部老旧型号的手机。   通讯录里只保存有一个号码,纪弘易知道这只是个假号码,但这是唯一可以联系上那个人的方法。   他犹豫片刻,按下了拨通。   规律的电子音从听筒里徐徐传来。纪弘易从不主动联系“王”,这一次却为了纪敬而找他对峙。正在接通中的电子音像是在敲打在心坎上的羊角锤,房间内的空气被迅速抽空,让他连吞咽都感到困难。   电子音忽然中断,取而代之以一片几不可闻的噪音。纪弘易知道电话已经被接通,他从座椅里坐直身体,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平稳的男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你好。”对方说。   “你好。”纪弘易张口后,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一下,努力咽下所有的紧张与不适,“我是纪弘易。”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听筒那端是死一般的沉寂,纪弘易屏气凝神,等候片刻,差点以为对方挂断了电话,他拿下手机迅速瞥了一眼屏幕,代表通话的绿色符号还未消失。   于是他将手机重新贴到耳边,问:“您还在吗?”   “在。”男人不紧不慢地说:“你想打听你弟弟的消息?”   纪弘易的心脏猛然挤到了嗓子眼,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是的,您知道?”   “你想问什么?”   “我想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正儿八经的军队军官,总不可能凭空消失。”男人压低声音,语气紧接着严厉起来,似乎在指责纪弘易,“在全国人民庆祝新一年的到来时发布寻人启事,你知道影响有多么不好吗?”   不好的预感再次加深了,纪弘易用力闭了闭眼,沉声说:“如果您没有扣留他,我也不想发布这些容易引起恐慌的消息。”   “我没有扣留他。”男人直截了当地说:“你弟弟想要辞职,对吗?听说他是无故辞职,这不符合军队的规章制度,所以他才被基地留了下来。”   “怎样你们才可以放他走?”   “在他改变想法之前,他不能离开基地。”   “他现在安全吗?”   “当然。警方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纪弘易心里一跳,“王”什么都知道。   “宁可用掉所有的分配额,都要找到他,这个人有这么重要吗?”男人问他。   纪弘易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问道:“是您在阻止他辞职吗?”   “我?”   纪弘易自顾自地说:“他的军衔并不属于最高一级,又是春节前一天才提出辞职申请,一个普通的军官,哪里值得您这般关注?”   男人突然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在笑纪弘易的话荒谬又可笑。   “你也说了,一个普通的军队上校,不值得我关注。”   “如果是这样的话,”纪弘易恳求道:“我想请您批准他的辞职申请,允许他从军队离开。”   男人不为所动,“这是军队的事,与我无关。”   “王”失去了耐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纪弘易望着黑屏的手机怔怔地发了会呆,绝望之际,他只能安慰自己,好歹纪敬的人身安全没有受到威胁。除辞职以外,纪敬没有做过任何损害军队名誉的事情,军队没有理由伤害他。   纪弘易已是束手无策,他陷在椅子的靠背里,暗自祈祷纪敬不要在基地里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纪敬已经回到基地好几天了,过年期间基地的士兵比以往要少,虽然这段时间内没有演练,但是他依旧要向往常一样训练新兵、完成日常工作。   每次训练完新兵,他都会站在宿舍楼门前的操场旁抽烟。   几名士兵见到他,主动走上前和他搭话。   “上校,您不是回去过年了吗?”   纪敬将香烟夹在两根手指间,抖了抖攒了一大截的烟灰,笑道:“闲着无聊,休息了几天就回来了。”   士兵们好奇道:“您过年都做了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吃饭、睡觉。”纪敬又将烟叼回嘴间。   说话间,他瞄到了一名军官的身影,他赶紧摁灭烟头,从士兵们中间穿过,朝对方走了过去。   女军官察觉到他的脚步,她转过身,看到是纪敬,于是和他寒暄起来,“上校,今年的新兵好带吗?”   “还行吧。”纪敬耸了耸肩,“比上一批强。你呢?听说你的工作安排不少。”   “谢谢您的关心,我刚来基地没多久,还有许多方面没有适应。”   “听说你年后会在两个基地之间往返跑?”   女军官摇了摇头,“上面又有了新的调整,我今年一整年都会留在这里。”   “这样啊。”纪敬点了点头,又问:“我能请你帮我个忙吗?”   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您什么时候可以把我的手机手表还给我?”   女军官笑道:“您还怕我弄丢了不成?”   纪敬皮笑肉不笑地说:“主要是很贵。”   女军官正色道:“上校,我会还给您的。”她看了一眼时间,“我先去忙了,上校,下次再聊。”   说完这句话女军官就从操场前离开了。纪敬前一秒还在冲她客气地笑,女军官刚转过身,他的脸上便阴云密布。纪敬虽然嘴上答应不再辞职,但是女军官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他。   普通士兵们同他一样没有通讯设备,就算他有办法拿到别人的手机,基地的信号受限严重,他依然联系不到纪弘易。   士兵们见女军官离开后,才敢走到上校身边,“您跟新来的女上校很熟吗?”   “不熟。”纪敬冷声说。   士兵们发现上校的脸色出奇得差,于是小心地问他:“上校,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纪敬眨了下眼,眼底的情绪立马翻了个面,他看似无所谓地问道:“几点了?”   士兵们看了一眼自己的电子手表,“十二点了。”   “吃饭去了。”纪敬摆了摆手,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大步流星地朝食堂走去。   ?文盲土拨鼠   加更(5w海星)   继续求海星投喂~   点个关注作者专栏吧~ 第100章   夜幕降临后,整个军事基地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中。白雪覆盖了远处的平原,灰色的山峦此起彼伏,纪敬像往常一样站在宿舍门口抽烟,操场上空无一人,士兵们已经陷入沉睡,只剩下连接各个宿舍的小道旁的路灯还亮着。   小雪在圆锥状的光线里翻飞,影影绰绰的一片。   纪敬抽完最后一根烟,贴着宿舍楼的背面快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坐上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将车灯全部关闭,然后一路开到了停机坪南侧的仓库。   各式各样的军用飞机停放在一望无际的停机坪上,持有步枪的巡逻兵正在巡逻。仓库附近停着不少吉普车,士兵们很难注意到他,但是如果将车开进空旷的停机坪,则会在第一时间被人发现。   被扣留在基地里时,纪敬踩过几次点,他盯上了一架小型的军用直升机,它机动灵活,噪音又小,目前来说是最适合他的飞行器。   还有一分钟。   纪敬屏气凝神,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在他倒数完六十秒的一刹那,一辆电车的远光灯突然亮了起来。   那是一辆灰色的小皮卡,驾驶座两旁的车窗全部为黑色,从外面很难看清里面是否有人。远光灯亮起来的一瞬间,皮卡一股脑冲进了空旷的停机坪,从巡逻兵们眼前大摇大摆地开过,随后车头一歪,朝着最远处的战斗机冲去。   巡逻兵们大声呼喝着,立即爬上一辆吉普车追赶着前方的皮卡,与此同时,附近的巡逻兵都从对讲机里收到了有人试图抢夺战斗机的消息。   纪敬在这时将油门一脚踩到了底。巡逻兵们已经被危险的皮卡车吸引了视线,谁都没有注意到,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静悄悄地驶进了停机坪。   直升机的螺旋桨转动起来,频率逐渐升高,直到起飞之时,螺旋桨的破风声都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皮卡车与直升机好像两个朝相反方向推离的磁铁,当前者在停机坪上高速旋转、漂移、撞上坚硬的护栏网时,后者已经越升越高,越飞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   当天夜里,纪弘易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几夜未眠,听到声响便从沙发上坐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   门开的一瞬间,纪弘易控制不住地惊叫出声,悬空的心脏终于落回膛中,泪水随即涌上眼眶。两人用力地搂住对方,好似血肉交融,再也无法分开。   纪弘易面无血色,身体消瘦,他抱住纪敬的双臂却是格外用力,他抚在纪敬宽厚的后背上,嘴里喃喃着:“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纪敬听到“逃”这个字眼,知道纪弘易已经猜到自己被基地扣留。他不想纪弘易担心,于是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比预想的时间长了几天,不过春节还没结束,应该还不算太晚吧?”   纪弘易将他领进公寓,将门反锁之后,又紧张兮兮地贴在门口的猫眼上,观察走廊里是否还有其他人。   “没有人跟着我。”纪敬捧过他的脸,借着玄关处幽暗的光线,仔细地打量着他。   几日未见,纪弘易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纪敬心里又酸又涩,“这几天没有睡好吗?”   纪弘易握住他捧着自己的手,掌心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怕你出事……你有受伤吗?”   他说完就想去脱纪敬的风衣,似乎想要看一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没有,他们只是没收了我的通讯设备。”   纪弘易满眼都是不相信,纪敬笑道:“你现在有感受到疼痛吗?没有吧?我真的没事。”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跟其他人联系?因为不想让你辞职吗?”   “对。”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基地同意放你走了吗?”   “……嗯。”   纪敬答得模棱两可,纪弘易一下就看出来他在撒谎。   “你别骗我。”他直视着纪敬的眼睛,急切地问道:“你是偷跑出来的吗?”   纪敬没有立即回答他,纪弘易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愈说愈急,就连声调都止不住上扬,“你为什么要逃出来?你这样做不会违反军队的纪律吗?……”   纪敬打断他,语调有些困惑,“哥哥,你不想见到我吗?”   纪弘易呼吸一滞,“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心乱如麻,用力揉了揉眉心,“他们不想让你辞职,你就答应他们好了……你为什么要和他们对着来?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基地很快就会发现你不见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们说我无故辞职不符合规定,”纪敬停顿一下,沉声说:“现在不是无故了,我违规使用了基地的直升机,现在再向他们提出辞职,就不会被拒绝了。”   纪弘易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你会被开除军籍!”   纪敬却出人意料地镇静,“我会自由。”   纪弘易冷不防地想起了和“王”的通话。军队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抓捕纪敬,到时候他该怎么办?他双手抱臂,在客厅中央焦急地踱步,“你会受到处分的。他们想要定位你的体征圈简直是轻而易举。”   “哥哥,我不会有事的。就像你说的,他们会开除我的军籍。我虽然不再享受荣誉,但是从此以后就是自由身了。”   纪敬说得轻描淡写,纪弘易却如鲠在喉,他扶着一旁的扶手,在沙发上堪堪坐下。   他不知道军队会不会将这件事通报给“王”,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可是之前他想要在全国发布寻人启事的事情已经引起了“王”的注意,他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鉴于体征圈无法取下,军队极有可能明天一早就追到城内。他根本没有能力将纪敬从体征圈的监测器上抹除。   墙上的电子挂钟滴滴答答地跳动着,时刻在提醒他所剩不多的时间。   思考过最坏的情况后,纪弘易才逐渐冷静下来,“明天他们就会来找你了。我会和他们见面,告诉他们是我指示你这样做的。我会请求他们减轻你的处分,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去找‘王’……”   “我不需要减轻处分。”纪敬淡淡地说:“明天一早,我会再次向他们提出辞职。”   音调虽淡,语气却是笃定。   纪弘易忽然意识到纪敬是铁了心要从基地离开,他将双手抵在太阳穴上,沉默半晌,最终只是从喉咙间挤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你怎么这么傻?”   “我不傻,我聪明着呢。”纪敬在他身边坐下,喃喃道:“哥哥,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纪敬低下头,用鼻尖若有若无地触碰着纪弘易的肩头,像是在轻嗅对方的味道,他将一只手撑在纪弘易身后的沙发垫上,然后前倾身体,吻上了哥哥的嘴唇。   纪弘易恍了恍神,四片唇瓣相贴的瞬间,思绪乍然绷断,他垂下眼皮,任凭纪敬亲吻着他的嘴角,随后干脆闭上双眼,伸出双臂搂住了纪敬的脖子。   鹅毛大雪在窗外无声无息地下着,仿佛给夜色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帘。温柔的晚风从寂静的城市上空悄悄掠过,半透明的白色纱帘便左右飘动着,轻柔地抚过每一条街角巷道。   小型直升机停在顶楼的停机坪上,犹如一只阴森的鹰眼,它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看清每一条路面的纹理。它在等待朝阳升起,命运的倒计时之下,谁也逃脱不了掌控,可是纪弘易还是和纪敬躺倒在沙发上安静地接吻,两颗火热的心脏隔着胸膛互相撞击,声音震耳欲聋。   看似是甜蜜的亲吻,纪弘易的心窝却被苦涩的海浪淹没了,他又一次开始幻想,自己只是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而存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他和纪敬都不再是“王”的,他不需要常年行走在聚光灯下,他们可以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比如一栋小小的公寓、某个楼道的角落,和心上人十指相扣、亲昵地磨蹭鼻尖,光是想象便已经觉得幸福无比。   因此纪弘易怎么也不愿意睁开双眼,他将即将到来的明日抛之脑后。无论命运之神将会如何审判他们,他仍旧放任自己在黑暗之中沉沦。   这是不理智的行为。他知道,可是他却无法控制。   起了皱的衬衫从沙发上滑落,两人肌肤相亲,他感受着纪敬的体温,然后将温热的手掌盖在纪敬的胸口上,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   突出的疤痕在他的掌心来回剐蹭,纪弘易呼吸一滞,心跳猛然拔高,他想要感受些什么,想要获得锥心般的疼痛,以证明这一刻的真实性。   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只要弯曲手指,将指甲嵌进伤疤,丰盈的快感便会在他的血管内雀跃。危险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迅速萌芽,他知道纪敬不会推开他。   交错的鼻息逐渐变得沉重,唇舌交缠的亲吻声逐渐变得热烈。纪敬忽然发现纪弘易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的眼底好似蒙上了薄薄一层雾,原本淡色的瞳孔变得阴沉、失焦。纪敬见过这种眼神,他知道这是危险来临的前兆。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感受着压在他胸口上的、逐渐用力的手掌,然后伸出长臂环过哥哥的腰,闭上双眼更加热烈地亲吻着他。   内心的争斗几乎要将纪弘易撕扯成血淋淋的两半,他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只按在纪敬胸口上的左手正在止不住地发抖。   咬破嘴唇的同时,血腥味冲进他的鼻腔,纪弘易的手掌顺着纪敬结实的胸膛向上滑去,最终贴在了他的颈边。   他虽然控制住抓破伤疤的欲望,却还是在挣扎间,不小心在纪敬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抓痕。   纪敬发现怀里的人突然一下没了力气,他搂过纪弘易的后背,发现他的身上全都是汗。   “纪敬,做些什么吧。”纪弘易虚弱地喘着气,他靠在纪敬的手臂上,半垂着眼,低低地说:“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文盲土拨鼠   不知不觉连载100章啦,非常感谢追更、评论的小伙伴们 ^ ^ 第101章   今夜对纪弘易来说是极难入眠的一天。   城市被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从卧室的落地窗向外看去,高楼的边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朝阳不知道何时才会冒头。   纪弘易一个人坐在床脚边,身上仅披了一条薄薄的浴巾。床脚下,是凌乱的衣服、打结的领带;床脚上则是起皱的被褥,和撕裂的床单。   他屈起一只膝盖,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静静地俯瞰着这座精致、却又死寂一片的都市。   纪敬已经睡去,大半片紧实、饱满的后背裸露在外,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着。纪弘易回过头,他不知道纪敬现在在做什么梦,但他希望会是一个好梦。   三年一次的春节,纪敬理应睡一次好觉,做一次好梦。   纪弘易重新望向落地窗外,呼吸间双肩隆起,又重重压下,如此反复。   今夜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他站起身,宽大的浴巾随即从肩上滑落,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毛衣套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穿过走廊,则是他的书房。纪弘易赤脚踩在地毯上,走路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坐在书桌前,试图做些什么来分心,然而面前的电脑却数次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操作而陷入睡眠模式。他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他第一次如此惧怕明日的到来,公寓的大门仿佛随时就会被人敲响,他几度觉得自己听到了从楼道里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他会抢在纪敬之前和军队见面,告诉他们是他教唆纪敬辞职、从基地逃离。如果他们要将纪敬带走,没有理由不将教唆者一起带走。   隐秘的震动声忽然从书桌下传了出来,纪弘易循着声音向下看去,瞬间惊出一声冷汗。   震动是从最下层的抽屉传出来的,这里仅被他用来存放一件物品。他屏气凝神,弯腰拉开抽屉,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了那部嗡嗡作响的手机。   大概是一直没有反应过来,电话因为太久没有接通而自动挂断了。   纪弘易蹲在书桌后,双手握紧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号码久久没有吭声。   过了大约十秒钟,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手腕一抖,仿佛碰到了一个烫手山芋。犹豫再三后,他终于接通了电话。   他客气地说:“您好。”   “你知道违反军队纪律,严重时可以获罪吧?”   “王”的语气轻描淡写,听者却是心惊肉跳。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知道了纪敬从基地逃跑的事情,纪弘易咬紧牙关,强装镇定,“违反纪律会受到处分,严重时可开除军籍,为什么会获罪?”   “王”轻笑一声,“因为他有可能在社会上引起十分恶劣的影响。”   “违规使用直升机这件事只会在军队中传播,为什么会对社会造成恶劣影响?”   “因为你们走得太近了。”   纪弘易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贴在耳朵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他拿下来一看,上面显示有一条新信息。   他点开信息,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   那是一张他和纪敬坐在基地操场的双杠上接吻时的照片。   纪弘易大惊失色,手机从他手中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在脚下的地毯上。   基地里有“王”的眼线。他早该知道。   “你有想过,如果这张照片登上新闻头条,会在社会上造成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吗?你知道它会引起什么样可怕的效应吗?”   纪弘易跪在地毯上,捡起手机,双手将它捧在耳边,他想要说这张照片是假的、是伪造的,可是恐慌的情绪如滔天海浪,一瞬间将他淹没了。   “是我的错。”纪弘易颤声说:“都是我的错,请您不要责怪他。”   “你本来就是公众人物,却和身边的男性格外亲密。现在生育难题尚未解决,你却在公众面前展露出这种危险的倾向,这将会严重腐蚀民众的心理状态,你同意吗?”   纪弘易实在是太恐惧、太着急了,他的手腕僵硬、瞳孔紧缩,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他期期艾艾道:“我会辞职、我马上就会辞职……我会从大家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辞职?真是愚蠢至极的想法!”   “王”第一次对他厉声呵斥,纪弘易的心脏坍缩成绿豆大小,好似随时就要炸裂开,变成一滩破碎的肉块。   “我原本不想弄得这么难看,可是军队上校拒绝承担责任,擅自使用军用飞机、逃出基地,这种事情是不能接受的。纪先生,我只是好心通知你一声,已经有军官从基地出发,你们最好不要抵抗命令,否则结果对你们两人谁都不好。”   “求您不要给纪敬定罪,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到了这个关头,你还在为他说话?”   纪弘易几乎是哀求道:“我要怎么做,您才能不定纪敬的罪?”   “王”的声音果断、且冷静:   “很简单,只有一件事。”   “是什么?”   “你们永远不再见面。”   纪弘易一愣,耳边传来一阵高频的嗡鸣声,气血一股脑涌上头顶,烧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一些都是“王”的计划。   他不免苦笑一声。原来“王”早就盯上了他们,他故意骗纪敬回到基地,为的就是将他们分开,以免自己在公众面前展露出“危险的倾向”。   “鸡蛋事件”发生之初,同性之间的亲密行为被法律禁止,这一条法例在当时引起了十分广泛的影响,限制令被导入无数对恋人的体征圈内,双方一旦靠近则会自动报警,就近的警局会收到警报,分头抓捕他们,确保他们呆在限制令规定的地方。   限制令的限制范围是一千公里。   不过由于群众的心理状态本就岌岌可危,加之基因问题尚未解决,大规模抓捕同性恋人的举动只会在社会上造成更多的恐慌。久而久之,统治者对平民的性取向采取了半默许的态度,只要没有造成恶劣的影响,就不至于和恋人永世隔绝。   可是纪弘易不一样,如果他公开表现出自己的倾向,则很有可能会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   不仅如此,纪敬入伍时的性格测试也不够理想,虽然从军校毕业到现在,他从未犯过错,履历堪称完美,然而测试结果显示,他不是一条最合格的狗。纪敬到现在都不知道,一份简单的性格测试才是导致他无法继续晋升的根本原因。刻在基因里的危险因子昭示着,他很有可能会挣脱脖颈上的项圈。   起初“王”对于两人间的亲密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认为这样做可以更好地笼络他们,他甚至体贴地保留了这些信息,直到最后一刻被纪敬激怒,才撕破了自己看似客气的面孔。   他不想将火花与火药存放在一个仓库内,这两样物品一旦靠近便会变得极其不稳定、变得危险,仿佛一颗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弹。短暂的相聚时光已经结束,他们应该各司其职,回到原位。   只要两人不再相见,他可以不定纪敬的罪,也可以当做没有听见纪弘易想要辞职的胡话。纪弘易理应对他感恩戴德。   电流流窜时产生的“滋滋”声扰得人心神不宁,像是要穿过听筒,钻进听者的耳朵里。“王”难得耐心地等待着纪弘易的回答,他知道纪弘易会怎样做,他可以原谅对方偶尔一次的失误。   当电话那头的青年再一次开口时,他不再是恐惧、慌张的,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最好的选择,明白了顺从会为所有人都带来有利的结果。   “我了解纪敬,如果明天您派人强行将他带回基地,结果不会理想。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说服他。”纪弘易说:“既然再也不能相见,还请您留给我们一点道别的时间。我不会从煋巢辞职,我保证纪敬会自愿回到基地领罪。”   “你要多长时间?”   “一个月。”   “一周。”   纪弘易握着手机,低垂着头半晌没有说话。“王”继续说道:   “一周以后春节结束,如果那时你还解决不了问题,”他顿了顿,声音冷冽,“我会来帮你解决。”   纪弘易低声应道:“……好。”   通话结束以后,他将手机装回牛皮纸袋,弯下腰将它塞回书桌抽屉。此时天还未亮,夜色如厚重的幕帘,将整座城市笼罩。城市边缘的城墙上,橙色的信号灯正在不紧不慢地闪烁。交错的公路犹如纤细又脆弱的血管,几辆电车开着远光灯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犹如几只迷了路的萤火虫。   纪弘易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里,直到晨光熹微,太阳从地平线上冒头。   朝阳将他的瞳孔染成了黯淡的金色,他的视线终于晃动两下,像是从漫长的思虑中回过神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从基地出发的军官应该已经收到命令,暂时中止任务。   他从座椅中起身,走到书房右侧的墙壁前,取下了挂在上面的油画。   黑色的保险箱被掩藏在油画后的墙壁内,纪弘易输入密码,拉开了保险柜的钢门。   保险柜中央存放着一个指甲壳大小的U盘,里面保存着他与“王”第一次通话时的记录。   除此以外,U盘底下还压着一张老旧的字条。纪弘易将U盘和纸条取出保险箱,然后在书桌前坐下,登录了煋巢内部的管理系统。   因为时间太久,纸条的边角已经泛黄,似乎稍一用力似乎就会碎成两半。他小心地将纸条展平,视线停留在上面久久不能离开。   那是一串手写的定制仿生人的编号。 第102章   纪敬一早就做好了被带走的准备,奇怪的是,军队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慢得多。基地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停机坪上少了一辆小型直升机——纪敬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早晨八点多了,在他的计算里,军队理应在两个小时之前到达城内。   他坐在餐桌这头,餐桌对面的纪弘易同他一样一言不发。春节的气氛似乎一点都没有蔓延到他们家。   “哥哥,可以帮我倒一杯咖啡吗?”纪敬问道。   纪弘易却像没听见似的,径自摆弄着手里的叉子,戳着盘中的食物。   “哥哥,”纪敬稍稍提高音量,“你在想什么?”   纪弘易回过神来,将叉子放下,“怎么了?”   “可以帮我倒一杯咖啡吗?”   “好。”   纪弘易从餐桌前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放到纪敬手边。   纪敬看了一眼玻璃瓶,什么也没说,他拧开果汁的瓶盖,喝水时余光向前投去,纪弘易重新在餐桌前坐下,一只手抵在下巴上,眼里是无法遮掩的忧愁。   那样的忧愁实在是太过厚重,好似永远无法剔除。   纪敬知道纪弘易在为自己担心,他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可是沉重的乌云同样盘旋在他的心头。要说他完全不在意军队的决定,那是假的。他当然不希望军队追到城内,如果基地能够对昨晚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最好的。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们快点到达城内。夜长梦多,只要接受完惩罚,他便可以和对方彻底划清界限。   纪弘易抬眼看向餐桌对面的男人,纪敬正神色自若地吃着饭,他还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纪弘易实在是提不起胃口,他放下刀叉,轻声说了句“我回屋了”,就自顾自地走进了书房。   纪敬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门,然后从餐椅里起身,主动收拾起餐桌。   他发现纪弘易几乎没有动一口餐盘里的食物。那颗白色的水煮鸡蛋被叉子扎满了窟窿,纪敬才刚拿起餐盘,鸡蛋就散成了好几块。   书房内,纪弘易认为自己刚才将不安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双手相扣抵在下巴上,耳边不断回放着自己与“王”之间的对话。   七天。他只有七天的时间。   他已经将U盘的内容导进电脑。他戴上耳机,打开录音,第一次通话时的细节便在耳机里播放起来。   尽管是许多年前的录音,如今再一次听到回放,纪弘易的心跳还是止不住地加快,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反应。与统治者牵扯上关系并不是一件好事。每一次听到“王”的声音,他都会感到紧张,仿佛头顶悬着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你为什么要复制这些人的脸?”   这是录音里,纪弘易对“王”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刚刚收到对方传来的照片,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一切与“自杀审判”有关,因此才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你是不是‘王’?”   这是他问出的第二个问题。   录音里的另一名男性答道:   “我确实姓王。”   纪弘易将耳机的声音调大,他听到了自己问出的第三个问题:   “那份审判名单是真的吗?”   “王”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那时纪弘易心中已经有了数。   “你们审判过我。”他问出了第四个问题:“为什么我没有记忆?”   “你没有自杀倾向,保留这些记忆对你有什么好处?”   纪弘易将录音倒退两秒,将这句话重复听了几遍。“王”不喜欢直接回答他的提问,却又不避讳给出答案。这是属于上位者的傲慢,“王”不喜欢被人质问,却又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动机。   当然,整个录音中,最具爆炸性的一段话是从纪弘易的嘴里说出来的——   “你应该不会想让大家知道‘自杀审判’的事吧?你完全有能力封锁所有人口失踪的消息,可是这几年每年都会有失踪的新闻登上主流媒体的网站,你为什么会允许他们渲染这种恐怖氛围?你试图将对‘自杀审判’的恐惧根植在人们心底,这样他们自杀的可能性就会降低,对吗?”   耳机里传来几声重重的呼吸声,“王”说:   “是。”   纪弘易按下暂停。统治者在与他的通话中,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承认了自杀审判、甚至是承认了他的动机。短短几分钟的录音,却包含了足以在全国掀起腥风血雨的内容。   他手里握着非常好的武器,可是他知道自己一旦处理不善,刀尖将会对准他与纪敬。   纪弘易想要拿这份录音从“王”手中买回自由。虽说这并不是最直接的证据,但是如果是他亲自接受采访、放出录音,他仍旧可以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影响。“王”绝不会想要再经受一次舆论的谴责。   可是所有媒体都被对方严格控制,他该怎样散播这份录音?   他又该如何与“王”交易?如果将录音交给“王”以后,对方突然反悔怎么办?纪弘易必须得做好B计划,如果可以将录音内容与他挂钩是最好的了。他可以将录音备份交给可信的人,这样如果他和纪敬出了事,录音内容依旧可以被公开。   纪弘易低垂着头坐在书桌前,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这段录音,耳机的降噪功能将房门开合的声音全部隔绝在外。   “你在听什么?”   当他听到纪敬的声音时,一切已经太晚了。纪敬搁下果盘,拿过他的一只耳机,直接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纪弘易大惊失色,连忙关闭软件,可是纪敬已经听到了“王”的声音,他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去。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可是面前的纪弘易却是慌乱得不得了,纪敬看到他按下暂停后,又手忙脚乱地按在电源键上,将电脑彻底关机。   “你最近跟‘王’说话了吗?”纪敬取下耳机,问道。   “没有。”纪弘易起身想要离开房间,纪敬却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告诉我,哥哥,你是不是跟他通话了?”   “我说了没有。”   “我知道那是他的声音,你为什么不让我听你们的对话?”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纪弘易淡淡地说。   “不重要你却要录下来?”纪敬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军队到现在都没有追过来……是不是你去找‘王’了?”   纪弘易心里一跳,立即否认道:“我能有什么能耐劝说他?”   说完他便抽回手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纪敬微微蹙眉,他扭头看向书桌,转身在电脑前坐下,然而他不知道纪弘易的密码,就算是将电脑开机也无法知道录音的内容。   他低下视线,扫视着书桌上的物品。   厚厚的文件夹几乎是堆满了纪弘易的桌面。纪敬从书桌前站起身,绕到电脑后面,蹲下身看向USB接口。   他看到了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U盘。   虽然不确定这是什么,他还是伸手将它拔了下来,藏进手心。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房间,看到纪弘易坐在沙发上,低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敬攥紧手心,转身走进卧室,复制完U盘内容后,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书房,将它重新插回纪弘易的电脑里。   当晚,纪敬一直等到纪弘易入睡后才打开录音。   他怕纪弘易突然醒来,于是带着笔记本专门跑进卫生间,将门反锁后才戴上耳机。   卫生间安静得好似可以听到银针落地。纪敬听到了纪弘易问出的几个问题,以及“王”给出的回答。冷汗逐渐爬上了他的后背。这几个问题连在一起简直是重磅炸弹,简单的对话下所隐藏的信息量更是让人心惊胆战。   原来“自杀审判”并不是子虚乌有的传闻。“王”刻意渲染恐怖的氛围,目的就是为了警告活着的人,不要做出危险的举动。   最重要的是——   纪弘易接受过“自杀审判”。   纪敬错愕万分,哥哥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在他耳边无限放大:   “我不能帮助你进行这种不人道的审判,何况我也不知道名单上的人是否真的如你所说,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纪敬按下暂停,试图给自己一点消化的时间。所有的大脑零件都在这一刻高速运转起来,他试图拼凑所有的信息,他打开录音文件的属性,看向它的创建日期。   这个日期让他感到有些眼熟,那似乎是他刚刚加入军校的时间——   也是他被纪弘易赶出家门后的时期。   纪敬想起了那封匿名信,还有那份详细的长名单。举报者曾经说,当体征圈转红时,陪审团会调取事发时周围的所有录像,借此来判断这是否是意外。   如果是意外,陪审团不会介入;如果不是,当事人则会被带走,接受他们的审判。   当所有线索串联到一起时,纪敬倒吸一口凉气,犹如挨了晴天一道霹雳。   纪弘易是为了找到自己,才从家中跑出。在暴风雪里行走直至身体失温,怎么看都像是自毁式的行为,因此他才引起了陪审团的注意,被迫接受了他们的审判。   根据匿名信里的信息,被陪审团盯上的人都是凶多吉少。纪弘易是怎么逃出来的?录音里,他拒绝了统治者的请求,难道他没有被对方报复吗?   纪敬只觉得头昏脑涨,他想要听完剩下的录音内容,然而他的食指在触控板上滑动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鼠标按在播放键上。   没想到下一句话,便是来自“王”的威胁:   “如果是为了你的弟弟呢?他占用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资源不说,现在又加入了军队,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和外面的人有联系,试图带领他们攻占我们的城市?他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他不会这样做……”   “你和他早就没有联系了吧?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你放过他……”   纪弘易近乎于脱力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我会帮你……你放过他。”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纪敬脸色苍白,那只悬在触控板上方的右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纪弘易是因为他才落下病根、被送去接受审判、又被迫与自己的加害者合作。   寒意顺着纪敬的脊梁直往上爬,纪弘易是为了他才向“王”低头,而不是为了煋巢,更不是为了名望。   他也在这一瞬间明白了纪弘易为什么会在今天听起这一段老旧的录音、为什么军队迟迟没有追到城内。   纪弘易很有可能又与“王”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的话,他就是打算拿这段录音做些什么。   纪敬踉踉跄跄地冲向卧室,他现在就要找哥哥问个清楚。 第103章   幽暗的卧室内,纪敬杵在床边,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望着近在咫尺的纪弘易,他却觉得如鲠在喉,好像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会为对方带来更多的麻烦与痛苦。   事到如今,再一次回想起纪弘易在开学典礼上对他说过的话,纪敬才逐渐理解“吉祥物”这三个字下的意思。   纪弘易看似身居高位、名噪一时,实际上连自己的集团都无法控制,他甚至不能对统治者说一个“不”字。   儿时记忆开始在纪敬的脑海中生动地浮现,纪弘易很少对他发脾气,为数不多的几次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便是纪弘易恼怒地对他说:   “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你以为我想要被人讨论、被人注视吗?”   这些话无法被少年时期的纪敬所理解,他多少认为,纪弘易无法舍弃煋巢为他带来的名誉。   纪敬还想起了明日计划的宣传片,纪弘易曾经问过他“自杀审判”的事,现在看来,对方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知道更多内幕。当纪弘易意识到纪敬对此并不知情时,他马上将话题打住了。   纪弘易一直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纪敬,哪怕这么做会背弃支持他、爱戴他的民众。为统治者掩盖“自杀审判”是不仁、不义,他心知肚明,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挡在纪敬身前。   纪敬只觉得苦涩万分,仿佛咽下一颗无法化开的黄连,一路从胃苦到心窝。   他在床边坐下,向前探出一只手,抚在纪弘易额前的碎发上。纪弘易曾经在他面前表现出的无可奈何,纪敬到今天才体会到十分之一。   纪弘易被人轻轻地摸着头发,很快就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看到是纪敬时,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纪敬低下眉头,轻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和‘王’合作。”   纪弘易一怔,随即移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面对哥哥的否认,纪敬选择单刀直入,“你打算拿那段录音做什么用?”他前倾身体,声音低沉,压在床单上的右手缓缓蜷起,“你和‘王’做了什么交易?”   压迫感扑面而来,纪弘易的喉头上下滚了滚,“没有的事。”   纪敬的音调微微发颤,似乎在强行压抑不断翻涌的情绪,“我都知道了,我听到了你和‘王’的录音,我知道‘自杀审判’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犹如平地里炸响一声惊雷,纪弘易咬紧下唇。知道这些事情对纪敬一点好处都没有,但是在面对纪敬的质问时,他却无法坚定地否认对方的话,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于是转过头想在床上躺下,“明天再说吧。”   纪敬拧起眉心,从床边站起,道:“我在你眼里就和累赘一样,什么都不该知道吗?难道我就一点都不值得你依靠吗?!”   纪弘易身体一僵,他看到纪敬的眉眼间隐约有了怒气。   “我没有这样想。”他的声音很小,“录音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只是最近才将它翻了出来。”   “不止是这么简单吧?”纪敬停顿片刻,音调忽然冷了几度,“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你和‘王’之间的对话,没关系,你并不是唯一一个可以联系到他的人。”   他说完就转身朝房间外走去,纪弘易好似被人踩住软肋,他立即跳下床,一把拽住纪敬的胳膊,“你去做什么?!”   纪敬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就去问他,我会让他离你远一点。做出这么多下三滥的事情,他会遭报应的。”   “不行!”纪弘易抱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你怎么可能和他抗衡?”   “难道你就能跟他抗衡吗?你作为煋巢的继承人,不是照样被他们抓走,接受审判了吗?”   纪弘易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他哆嗦着嘴唇,似乎忘了录音里还有这一段内容。   “现在不一样了……”他喃喃着,不知道是想要说服纪敬,还是说服他自己。   “哪里不一样?”   “我会想办法,我会从‘王’手中换回你的自由。”   “拿什么换?拿那份录音换吗?”   纪弘易呼吸一滞,纪敬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深吸一口气,问:“你是拿它威胁军队,让他们不要追到城内的吗?”   纪弘易不言不语,低垂着视线。纪敬等待了几秒,然后掰开纪弘易抓住自己的手指,淡淡地说:“没关系,不说也没有关系。”   纪弘易被他这样一激,立刻拦在他身前,“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有这份录音。”   “那你到底跟‘王’说了些什么?”   纪弘易沉默片刻,低声答道:“我请他给我七天的时间……我骗他说,七天之后,你就会自愿回到基地。”   “七天?”纪敬一愣。七天能够做什么?无名火烧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哥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已经联系到了愿意为我发声的记者,他们都是常年和煋巢有合作关系的新闻社。”纪弘易急切地说:“不过就算消息被‘王’阻拦也没关系,我明天还会将录音备份交给秘书。如果你我一旦出了事,他就会帮我发布录音……”   “没有用的。‘王’不会承认录音里的人是他。”   “我知道,可是如果是以我的名义发布录音,造成的影响肯定会比那封匿名信还要广泛。”   纪敬斩钉截铁,“可是发布录音后,你也会被毁掉!”   纪弘易垂下头,“……我知道。”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你被威胁后做出的选择。”   纪弘易坚持道:“我手里还有那一批定制仿生人的编号,如果将它们一同公布的话……”   纪敬打断他,“‘王’操控舆论的力量比你要强得多,他就会像上次的匿名信事件一样,找到下一个纪弘易,逼他做出更有说服力的仿生人。‘王’会将你打成试图获取注意力的疯子,到时候大家只会认为你是为了煋巢的利益、名气才这样做的。”   寥寥几句话便让纪弘易明白,这个看似可行的方案也一头拐进了死胡同。   方案不是完全没有用,只不过比起需要承担的风险,成功的可能性太低。   “我可以将煋巢给他。”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知道他不需要煋巢,他要的是代表煋巢的你。”纪敬长叹一口气,他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七天之后,我会回到基地。”   “不行,七天之后‘王’就会下限制令了。”纪弘易心急如焚,他已经无法离开纪敬,“你不要回去!”   “限制令?”   这个略显耳熟的词汇在纪敬耳边转了两圈,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很是错愕地问:“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关系的?”   纪弘易摇了摇头,“基地里有他的人。”   原来从纪敬提出辞职时,他与纪弘易之间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七天之后,限制令将会将他们限制在遥远的城市。两人的通话、视频都会被全部禁止,他们将永远无法触碰到彼此。   全国上下被节日的气氛所渲染,他们的未来却阴云密布,丝毫没有曙光到来的迹象。   纪敬忽然苦笑一声,他将一只手按在湿润的眼眶上使劲揉了揉,“……你说得对,是我太鲁莽了,我就不该自作主张向军队提出辞职。”   纪弘易听了却心如刀绞,“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点告诉你的话……”他抓紧纪敬的双臂,十根手指用力屈起,“我们肯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理想中的走向总是比骨感的现实更加丰满。如果纪弘易在回城之前告诉纪敬,他曾经被“王”要挟、如果纪敬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把柄,他肯定不会如此轻易地提出辞职——   他仅仅只是想要靠得离哥哥更近一些,他自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辞职申请会被“王”误认为是纪弘易反抗的手段。   纪敬从来都没有想过,他将要接受的惩罚不是处分、不是剥夺军衔,而是此生都不能与哥哥相见。明明他们的愿望再简单不过,可是在人类共同命运的倒计时下,就连和相爱的人度过余生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两人在黑暗里安静地相拥。纪敬扭头望向城市的边缘,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心脏越跳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膛而出。   “和我走吧,哥哥,不要去管煋巢,也不要去做‘王’的了,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纪弘易的眼神有片刻的恍惚,他怔怔地问:   “要怎样做才能离开这里?”   纪敬的呼吸声沉重,他努力将声线压平,好像这样做的话,这个想法听起来就不会那么不切实际。   “取下体征圈。”   他闭紧双眼,心跳如擂鼓。他知道纪弘易很有可能不会同意,可是他仍然在内心计划起了下一步。他听说过取下体征圈的传闻,他明白这样做的代价非常高。他甚至忍不住在这一刻暗骂自己自私、混蛋,他不该劝说哥哥参与这个疯狂的计划。   纪弘易尚且可以在城内平安地过完一生,可是纪敬却无法想象没有对方的生活,要他去过那样的日子,还不如在他当初从军校逃跑的时候,就将他处决。   他无法遏制自己的冲动。   纪弘易听到他颤声说:   “哥哥,和我一起逃跑吧。”   纪弘易失神地望向地平线的尽头,闪烁的信号灯之外,是一片未知、黑暗的森林,那根本不是他所能适应的地方,可他还是忍不住搂紧纪敬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低声说:   “那就带我走吧……纪敬,带我去围墙外的世界吧。” 第104章   有关取下体征圈的传闻从“鸡蛋事件”发生之后就在辗转流传,当限制范围为一千公里的限制令被导进许许多多对同性恋人的体征圈后,相传有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下脖子上的银圈,最后却死在了黑市的手术台上。   据说体征圈内含有足以致死的药物,如果察觉到佩戴者试图损坏自己的体征圈,隐藏在银圈之内的针头便会将药物注射进佩戴者体内,而他们的死相都很惨烈——四肢冰冷、脸色发青,血管膨胀以后从皮肤上鼓起,深深浅浅的脉络布满浑身的皮肤,好似乌黑的刺青。   纪弘易听说纪敬要前往城外,打听取下体征圈的方法时,忍不住提起了这个传闻。   纪敬神色自若地戴上手套,“哥哥,你知道这只是个传说。‘王’的最终目的是降低人口减少的速度,他不可能在体征圈内加入这种毒药。”   纪弘易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地站在玄关前。这的确不符合“王”的动机,可是在这样可怖的谣言面前,没有人愿意冒险;再者,分配额与体征圈严格挂钩,在现代社会里,取下体征圈无异于是找死。   纪敬戴上备用的智能手表,“这期间你千万不要出门。”他将手腕转向纪弘易,再次提醒他:“万一出了事,你就按旁边的按钮,手表就会——”   纪弘易接道:“将定位打进我的皮肤下。”   纪敬点了点头,他见纪弘易仍然愁眉不展,忍不住伸手按在他的眉心揉了揉,似乎想要帮他把这个结解开,“我很快就会回来。”   “如果实在找不到办法……”纪弘易低声说:“就不要勉强。”   纪敬咧嘴笑道:“我还没动身呢,哥哥现在就开始给我打退堂鼓了?”   面前的男人好整以暇,笑得怡然自得,仿佛只是去完成一项简单又琐碎的任务。纪弘易想要跟着挤出一个笑容,他努力提起嘴角,眼眶却紧跟着红了。   纪敬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他以为自己的玩笑开得不合时宜,于是赶紧捧住纪弘易的脸,将他搂在怀里,连连道歉:“对不起,说了些让你不高兴的话。”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纪弘易深吸一口气,他伸出双臂,轻轻搭在纪敬宽阔的后背上,“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保证自己会很小心,我可以将脸全部遮住……”   “不行。”纪敬斩钉截铁道:“哥哥,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这已经不是纪弘易第一次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然而黑市的情况根本无法预测,纪弘易这样的公众人物出现在那样危险的场合里,只会让情况迅速恶化。   纪弘易心里明白,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要将胸腔内的苦闷一股脑地吐出去。   他将纪敬送到电梯口,等待电梯上升的间隙,纪敬将双手搭在纪弘易的肩膀上,轻声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什么?”   “你是怎么从审判里逃出来的?”纪敬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我听说很少有人能够从那里出来。”   “我不记得了,我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   “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纪弘易摇了摇头。   两人相顾无言,顶层的楼道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电梯口的提示灯悠悠亮起,纪敬抬腿走进轿厢,隔着一道厚重的电梯门,他与纪弘易遥遥对望,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这部升降电梯则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桥梁。   纪弘易的脸庞即将从视野中消失的瞬间,纪敬突然被一阵莫名的恐慌袭击,他将一只脚尖挤进缝隙,电梯门停顿一下,而后重新打开。   纪弘易刚想要问对方怎么了,纪敬就狂奔而出,不由分说地伸出双臂将纪弘易搂紧,他低下头将下巴抵在哥哥的肩膀上,颤声说:   “我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纪弘易的视线颤动着,他咬紧下唇,平复心情后,沉声说:“我知道。”   两人在电梯口分别,纪敬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之后。纪弘易望着显示屏上的数字降至最低,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公寓,他快步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垂下眼皮,视线落在停车场的出口处。   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电车从停车场驶出,纪弘易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着甲壳虫一样小的电车,眼睛眨都不眨,直到它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定位系统里显示,纪敬已经上了高速。   屏幕上的红点规律地闪烁着,跳动的信号点仿佛和他的心跳完全契合。   纪弘易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智能表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手腕转动一百八十度,取下黑色的手表,搁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公寓大门很快传来了一声碰撞的闷响。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另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朝着煋巢大楼的方向驶去,在被小雪铺满的马路上,留下了两道车轮压过的狭长痕迹。   白色的雪花被重物压过后便很快融化,沥青马路露出了原本的黑色,不过天上的小雪仍旧在静谧地下着,过年期间没有人出行,刺眼的轮胎印痕很快便被新落下的雪花完全覆盖。如果现在有人从高层的窗口向下望去,很难发现有人刚刚从公寓楼离开。   金色的勾月悬挂在天边,屹立在煋巢门前的镂空球体像往常一样不疾不徐地自转着,柳絮般的小雪在金属火柴人的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一辆黑色的电车在这时停在了煋巢门口,纪弘易从车上下来,神色匆匆地从雕塑下走过,他推开一层的玻璃门,朝不远处的电梯口走去。   春节期间,员工们全部离开公司,回家过年,整座煋巢大楼的窗口全是漆黑一片,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去,仿佛在看一根直插云霄的、黑色的长方体积木。   没有灯火点缀的高楼丧失了它原本的生命力,阴暗的一楼大厅里,只有纪弘易的脚步声悄悄地荡出了几点回音。   他将工牌贴在电梯口的扫描器上,然后乘坐专用电梯,径直来到了煋巢大楼的最顶层。   这里是存放终端服务器的地方。   终端服务器被设置在一间密室一样的房间内,它占地约两百平方米,入口是一堵沉重的钢门。   纪弘易走到门前,先是将工牌按在扫描器上,一只银色的机械手臂随即从天花板降了下来,它在纪弘易的脖颈前停留片刻,扫描完体征圈内的信息后,钢门旁边一道白色的间隔板降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传感器。   纪弘易走上前,将双眼靠近扫描传感器,虹膜识别通过之后,2.5米高的钢门向外缓缓推开。   他才刚踏入房间,头顶就传来了两声“嘀嘀”的电子音,这代表着他的体征圈正在被煋巢二次读取。纪弘易回过头,比起开门时的缓慢,身后的钢门在合上时十分迅速,似乎生怕错放进了一只苍蝇。   当然,要是真的放进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人进来——假如有人胁迫高管,逼迫他们帮助自己进入终端系统,煋巢会在他们踏入房间时立即检测到其他体征圈的存在,钢门会被立即关闭,终端系统也会被锁上。   出于安全考虑,进入终端系统时,起码需要有三名拥有最高权限的人员在场,比如说一名副总裁、一名董事会成员、和一名首席财务官,三人全部通过虹膜识别后,才能进入房间。   唯一一名握有最高权限,不需要其他两人在场的,只有纪弘易。   空荡荡的房间内,四堵墙的材质与钢门一模一样,因此在身后的钢门关闭之后,无论房间外发生的是骚动还是爆炸,纪弘易都无法听见任何动静。   这里像是一个冷冰冰的仓库,又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纪弘易在终端系统前坐下,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了那张原本和U盘放在一起的纸条。白炽灯从他头顶打下,惨白的光线照在泛黄的纸条上,让人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尽管房间的层高很高,坐在终端系统前,纪弘易仍然感觉天花板随时要从他头顶压下,而四堵银色的墙面则会向中央压缩,直至完全将他压碎。   进入终端系统后,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纸条上的编号,它们分别对应着他为“王”定制的所有仿生人。   系统里显示,这批仿生人目前处于休眠状态,纪弘易进入它们各自的数据库,调出了从诞生之初到现在的所有记忆。   既然记忆可以定制,仿生人的记忆同样可以被保存。事实上,在与主人的日常相处中,主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它们悄悄记录下来,比如说对方的口味、或是不爱提及的过往,这样以后在面临相似的情景时,仿生人便会迅速检索自己的记忆,以此决定它们应该做出的表情、和行为。   不过外人不能轻易调取仿生人的记忆存储,这将会严重侵犯民众的个人隐私。试想自己的仿生人会将与自己有关的所有记忆上传至煋巢的终端系统中,而访问这些记忆只需要三位煋巢的高管——如果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绝对会引起世界上最大的公关危机。   所以煋巢从未告诉过任何顾客,仿生人的记忆都被集中存储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为了最大程度上地保护它们的记忆,这些数据库都被层层加密。   为数不多的访问数据库的记录里,都是为了帮助警方办案。   在以往发生过的命案、或重大事故中,如果无法从其他渠道获得确凿的证据,警方很有可能要求调取仿生人的数据记录,作为呈堂证供,除此以外,煋巢从未主动调取过任何仿生人的记忆。   纪弘易知道,春节结束之后,他的访问记录一定会被其他部门察觉,就算手握至高无上的权限,在没有报备的情况下摄取如此敏感的信息,他仍旧面临着董事会的审问。   可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与纪敬仅剩下六天的时间,他需要找到“王”的弱点,无论动用什么手段。   纪弘易敲打着键盘,将仿生人的情绪变化加入到检索条件中。   当年他为“王”提供了数十名仿生人,现在时间极其紧迫,他没法一一浏览它们的记忆。煋巢的电脑计算功能强大,他计划先将情绪波动剧烈的片段筛选出来,检索条件包括:愤怒、困惑、恐惧、和绝望。如果这些仿生人看到了些什么,无论是“王”的真实面孔,还是“自杀审判”后被判有罪的民众,一旦它们的情绪波动达到了阈值,他都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这种检索条件并不准确,如果“王”在仿生人面前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它们只会以为自己是被购买过来,在疗养院里踢踢腿、转转圈的商品。   筛选开始进行,屏幕上所有仿生人的下方都出现了绿色的进度条。纪弘易双手合十,抵在唇前,他在内心祈祷着,更多有用的记忆片段可以被系统检索出来。 第105章   春节期间,就连繁华的首都都显得萧索,冷冽的闪电将黑压压的乌云划破,灰蒙蒙的小雪夹着冰凉刺骨的雨点,落在政府大楼的玻璃窗上,汇集在人行道边的凹槽里,然后又顺着细小的排水孔,悄悄流进下水道。   马路边的便利店虽然亮着灯,雨夹雪的天气里,原本明亮的霓虹灯都被衬得模糊、灰暗。   一名没有打伞的女性在这时来到了便利店,一头黑色的长发被她盘起后用一根金属夹子夹在脑后,没有被发夹夹住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后,粘在了脖颈的皮肤和后背的衣服上。   她没有直接走进便利店,而是绕过它,在后门的雨棚下站定,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不远处的水洼。   形单影只的路灯立在垃圾箱旁边,惨淡的光线下,水洼被雨滴敲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等了好一会儿,便利店的后门终于被人推开。女人转过身,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彩。   “喏,这是今天的。”仿生人端着一篮即将过期的面包与罐头走了出来,女人立即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只叠得方正的布袋,她一边道谢一边将布袋展开,随即用手抓起食物放进袋子里。   “谢谢,谢谢啊……”   仿生人看着女人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地往布袋里装食物,忍不住问:“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不过就算是做苦工,应该也可以维持生活吧?”它歪过头,转了转两颗眼珠,“我们年后可能会招聘员工,到时候你要不要来应聘?”   女人支支吾吾道:“我文化不高,力气又小,而且还有残疾……”   仿生人摇摇头,“总不能一辈子吃过期食物吧?”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声音又低又轻,仿佛从地底下传出来似的,“这不是还没过期吗?”   仿生人轻轻叹了口气,它端起空篮子,转身回便利店之前,女人又追上一步,小声道:“谢谢。”   仿生人“嗯”了一声,关上了便利店的后门。   女人将布袋抱在怀里,像是找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雨势逐渐减小,她的脚步很急,脑袋低低地垂着,每走几步都要警惕地回头看上一眼。   今夜天气不好,周围路灯稀少,她走的是小路,没一会儿就脚底一滑,摔在地上,怀里的食物也洒了满地。   她着急忙慌地爬起身,一只手撑开布袋,另一只手臂快速将食物揽进袋中。   有一袋面包滑得太远,她屈起一只膝盖,刚要从泥地上站起来,一只男人的手冷不防闯进她的视野,捡起了那袋面包。   女人一愣,没急着去要面包,而是将布袋夹在腋下,冷声问:“为什么要跟踪我?”   她从地上站起来,抬眼看向对面,男人撑着一把黑伞,对方的整张脸都隐藏在伞下的阴影里。她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你肯定是找错人了。”   她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听到对方念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她的真名——   是她出生以后,由父母挑选的名字。   也是她在军事基地里工作时使用的名字。   被逐出基地后,她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在“王”的统治下求生实在是太难了,起码对她来说是这样——她不被允许寻找新的工作,无论是去超市当员工,还是去工厂做苦工,只要涉及到体征圈登记,就没有她的生存空间。   纪敬撑着伞走到她面前,将面包递了过去。   “没有分配额了吗?”他问。   女人怔怔地望着纪敬,然后撇开头,重重叹了口气,“早就用完了。”   两人相顾无言,纪敬又将手往前递了递,女人这才接过面包,塞进布袋里。   纪敬紧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吗?”   女人先是说“不用”,而后又小心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她看到纪敬的手臂依旧保持着朝前伸出的姿势。尽管有些犹豫,她还是接过烟盒,抽出一根烟咬在嘴上。   纪敬往前站了站,然后将打火机递了过去,借着摇曳的火光,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纪敬还是新兵时,曾经和她坐同一班飞机前往基地,那时他们俩并不认识,他们的工作内容也大不相同:纪敬的目标是通过考核,成为军官;她则是基地的研究人员,为“王”工作,秘密研制药品。   两人都不了解对方的日常、工作、和烦恼,不过他们总会在同一棵树下抽烟,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默契地不说话,心情尚佳的时候可能会和对方交换各自的香烟。   纪敬成为上校后没多久,女人就提前退役了,同一批来到基地的士兵们都不理解她的做法,他们以为她犯了什么大错,可是军队并没有对她进行通报批评。   听说为“王”工作的研究人员福利待遇极好,甚至跟高级军官有的一比,怎么现在说放弃就放弃了?别人问起她原因,她都是笑笑不说话,久而久之,大家猜测她是在军队里展现出了危险的性取向。   可是研究人员又不是公众人物,只要研究做得好不就行了吗?舆论开始转向,也许她的研究成果不够理想,然而听她的同事们说,她聪明伶俐,又肯吃苦,就算是研究失败,也不至于被赶出基地。   这事发生后没几天,她就从基地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自那以后没有人再听说过她的消息。如今亲眼一见,纪敬才发现她过着十分落魄的生活,没有工作、没有分配额,每日在首都四处流浪、乞求便利店的仿生人将过期的食物留给自己。   明明是同龄人,面前的女人却显得格外苍老,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这是被生活折磨过的痕迹。   纪敬立即就明白了她的处境。   “你被‘王’报复了。”   使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女人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纪敬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天生所带的压迫感稍一冒头,又被他压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平缓。   “以前听你说过,你们曾经研究过可以使人短暂失忆的药品,那时我还不明白,军队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力做出这种药。”   纪敬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间,看似不经意地说:“是为了抹去被审判时的记忆吧。”   女人夹烟的手指一颤,纪敬看到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眯起双眼,道:“‘王’都告诉我了,‘自杀审判’的事。”   纪敬说得云淡风轻,听者却是心乱如麻,香烟被女人夹在指尖,攒了长长一截烟灰。   “帮助‘王’做这些事情,你会感到愧疚吗?”他又问。   女人咬上烟嘴,狠吸一口,两根细长的眉毛拧成倒八字,“我不想讨论这些事情。”   “退役后被他这样报复,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女人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有的选?”   “当然有。”纪敬将抽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左右碾了碾,“当年是你主动选择提前退役的吧?不然‘王’为什么要报复你?你没有违反过纪律,又为军队做过许多贡献,就算是提前退役,你能享受到的福利也比普通人要高,不可能存在分配额使用完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低下声音,“帮帮我吧,我认识一名接受过审判的人,现在‘王’想要封他的口。”   挣扎的神色从女人的眼底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抓紧布袋一角,里面的面包都被她捏成了两半,“你找错人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完就转身想走,纪敬快步追上前,“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说了,我帮不了你。”   纪敬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我想要逃出去,我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逃?女人的视线有片刻的恍惚,比起过这样的生活,她也想过逃跑,可是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绝不可能完成。“王”不声不响地将限制令导入了她的体征圈内,她无法靠近自己的亲人,无法诉说苦恼,更别说寻求帮助。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贫穷的流浪者,就算是声嘶力竭地指责“自杀审判”,也只会被别人看作是在发疯。   “逃?逃去哪?”她困惑地问。   “去外面的世界。”   她张大嘴,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想要取下体征圈?”   “是。”   “这不可能做到……”   “你父亲参与过体征圈的研发,不是吗?”纪敬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银圈,“这根金属根本没有传闻中那样坚不可摧吧?听说拿一把老虎钳都有可能撬开。”   “就算能够撬开,你们也绝不可能出去。”   “为什么?难道真的会被注射毒药,立即死亡吗?”   女人沉默半晌,说:“不是毒药,是镇静剂。”   “镇静剂?”   “是的,大量的镇静剂。”女人将两根手指贴在自己的体征圈上,“一旦佩戴者试图损坏体征圈,它的防御机制会被立即触发。”她看向纪敬,目光笃定,像在劝说他不要进行这个成功率几近于零的计划,“镇静剂会立即打进你们的身体,你们只会寸步难行。”   “不能等到苏醒后再逃跑吗?”   女人苦笑一声,“体征圈被损坏时会触发特殊的警报系统,警察很快便会赶到你们的所在地。”   纪敬思忖片刻,说:“镇静剂都由体征圈内的芯片控制吧?如果使用高压电流,让芯片失灵呢?”   “你知道那需要多少伏的电压吗?这样做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你们不是被自己电晕,就是被强行麻醉。”   “可以雇人操作电压,使体征圈失灵,再带着我们逃跑。”   “以前有人试过这种法子,听闻他交出了自己全部的分配额,请人带自己出城。”   “结果呢?”   女人摇了摇头,“当你们的信号从系统里消失时,监控中心不仅会派出警察,还会监控一定范围内的所有人,如果有人在这时带着你们在地图上快速移动,他的行动很快便会被捕捉到。”   纪敬立即想到了仿生人,仿生人没有体征圈,它们可以逃过监控系统,驾车带着他们逃跑。   可惜这个念头仅仅只在他的脑海里闪动了数秒,他并不信任仿生人,据纪弘易所说,政府为煋巢提供了不少资金支持,很难说“王”是否已经拥有了煋巢仿生人的控制权限。   这个计划必须万无一失,哪怕只有1%的失败率,纪敬都无法忍受。   “那么,只要我捱过电压,没有晕厥,就可以成功逃脱了吧?”   “你要怎么捱?你怎么确定你可以挺过去?”女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她惊叫道:“你想要适应高电压?你知道它会对你造成什么样的损伤吗?”   “我知道。”纪敬已经获得了他需要的所有信息,他沉声说:“谢谢你的帮助。”   女人欲言又止,纪敬比她的工作年限要久,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是联想到自己离开基地后的生活,她忍不住问:“值得吗?”   纪敬笑了笑,郑重地说:“值得。”   她知道纪敬心意已决,最终只是说:“祝你好运。”   “我还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问吧。”   “你知道被审判的人最终都去了哪里吗?”   “我不知道,我只负责制药。”   “你们还研制过其他特殊药品吗?”   女人沉思片刻,说:“不能算是特殊药品,不过我曾经和同事们研究过市面上所有的止疼药。‘王’似乎总是需要大量药效更强的止疼药。”   “他为什么会需要止疼药?”   “我不知道。”女人说:“我不敢想。”   分别前,纪敬将自己的雨伞送给了她,“抱歉不能给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女人抖掉雨伞上的水,又用一根手指勾开布袋,小心地看了几眼里面的食物,似乎生怕自己的布袋破了洞。   纪敬突然说:“‘王’没有理由这样对你,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杀审判’的事。”   女人苦笑一声,“这是我应受的报应。”   她背过身,一手拿着雨伞,另一只手臂夹紧腋下的布袋,在小道上越走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纪敬的视野里。 第106章   了解了体征圈的运作方式后,纪敬买来了几个12伏的蓄电池,这是市面上最容易买到的电池,一般用于给电车搭电。   此时距离春节结束还有四天的时间,他来到一处废弃仓库,从背包里拿出所有蓄电池,并排摆放在地上。   确定逃跑方案后,纪敬曾想要立即回到城内,然而他随后便意识到,如果自己离哥哥太近,被电击时的痛感也会传达到对方身上。   他不想让纪弘易体会这种剧痛,于是选择留在首都进行实验,纪弘易绝不会想让他以自我伤害的代价来换取自由,可是纪敬想不出比这更完美的解决方案。   虽然这根银圈并没有民众想象得那么可怕,然而因为传闻中的致命毒药,极少有人做出取下它的尝试——这显然是“王”的目的,就和“自杀审判”一样,他刻意渲染恐怖的氛围,比起强调取下体征圈的违法性,流言与恐惧总能更加轻易地操纵人们的心理与行为。   串联蓄电池以增加电压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不过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说,就算是了解体征圈的机制,他们也很难承受住高电压的刺激。芯片被损坏的瞬间,他们会被电流击倒,而警察则会在他们醒来前赶到最后的定位地点。   这也是为什么传闻中,人们总是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寻找帮手,他们希望帮手可以在自己晕厥之后,帮助自己逃离现场,然而不幸的是,“王”预见了这一种可能性。   信号消失的瞬间,监控中心就会开始监控一定范围内的所有人的运动轨迹,帮手距离信号最后一次闪烁时的地点最近,因此嫌疑最大,被抓住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纪敬必须得强迫自己适应高电压,芯片被破坏的瞬间,监控中心就会收到警报,他必须得在警察赶到之前,带着纪弘易一起逃走,这意味着他不能晕倒,一旦多停留几秒钟,被抓住的可能性就会翻一倍。   情况迫在眉睫,纪敬虽然训练有素,但要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适应电压,仍旧非常困难。   他拿起两根充电夹,夹在体征圈下、靠近肩窝的位置。   等到了逃跑当天,他会将充电架夹在体征圈上,那时电流将会直接作用在芯片上,不过目前他还在实验阶段,如果现在将充电架夹在体征圈上,他担心自己不小心损伤芯片,触发警报系统。   夹在肩窝上最接近直接电击体征圈的效果,而人体的电阻又可以确保芯片在实验过程中不被损坏。   纪敬蹲下身,将三个蓄电池串联在一起,然后打开了开关。   电流所带来的刺麻感在一瞬间侵袭全身,他当即有挣脱充电夹的冲动,不过他强撑着将双手按在仓库的墙壁上,咬牙撑过了三秒。   三秒是他设置的定时,三秒之后,蓄电池停止工作,可是他看到自己按在墙面上的两只手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纪敬闭上眼缓了缓神,弯下腰将另一个蓄电池串联进来。   四个蓄电池带来了更为强烈的生理反应,高压电流的袭击使他感到眩晕,如同被扔进了旋转的万花筒里,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乎在强烈反对他对身体做出如此不合理的惩罚。   五个蓄电池是瓶颈,虽说50毫安以下的直流电流不会对人体造成严重损伤,可是纪敬这一晚拿自己做了太多次尝试,他一时无法适应,不得不靠墙坐在角落休息。   仓库外隐约传来了麻雀的叫声,他半眯着眼,虚弱地喘着气,被充电夹夹住的皮肤仿佛被火焰反复灼烧,钻心地疼。   紊乱的心跳使信号灯亮起了黄灯,纪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体征圈,他的指尖冰凉,被电流击打的剧痛感久久无法消退,他打算走到仓库外的开阔地带透一透气,没想到才刚走出两步,就跪倒在地上,忍不住吐了。   春节结束的前一天,纪敬回到了城内。   纪弘易第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不适感击打着他身上的所有关节,他走到纪敬面前,才刚开口,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纪敬面露倦容,他轻轻搂住纪弘易,低声说:“我没事。”   然而他的声调却是非常无力,如同一个极速下坠的音符,纪弘易从未见过纪敬这般有气无力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受伤了吗?”   “没有。”   纪弘易的眉心越拧越紧,他伸出手,试图去拿那条围在纪敬脖子上的围巾,纪敬却立即握住他的手,抬到唇前亲了亲。   “我找到了取下体征圈的办法。”他说。   纪弘易心里一跳,“是什么办法?”   “明天你就知道了。”纪敬目光沉沉,语气笃定,“明天晚上,我们就动身。”   纪弘易没有说话,他再度看向纪敬的围巾,纪敬却突然转过身,朝浴室走去,“我去洗个澡,这几天都没时间洗澡,身上都臭了。”   纪弘易跟在他身后,“我帮你放水,你坐着歇一会儿……”   “我可以自己来。”纪敬握住浴室的门把,堵在门口不让他进来,“除非哥哥想和我一起洗。”   纪弘易的脚步终于顿了顿,纪敬眯起一双狡黠的眼角,突然前倾身体,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亲完就迅速合上了卫生间的门。   合上门之前纪敬还是嬉皮笑脸,合上门之后,他的表情却变得阴郁起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后,直到纪弘易的身影从磨砂的玻璃窗后消失,才取下围巾,搁在洗手台上。   反复灼伤的伤痕根本来不及恢复,他知道纪弘易感受到了灼烧的痛感,于是从口袋里摸出强效止疼药,吞了两片下去。   损坏芯片所需要的电流虽不致命,却还是有可能对人体造成损伤。纪敬在三天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地进行了实验,他已经测试到了损坏芯片所需要的电流,实验结果有好有坏,他无法保证自己明天一定能撑过电流,然而今天是他答应哥哥回到城内的日子。   他匆匆冲了个澡就从浴室里出来了,他走到卧室门口,停下擦头发的手,静静地看着卧室里的青年。   纪弘易手里拿着一本纸质书,月光洒在他的小腿上,衬得他的皮肤如玉石一般干净,他垂眼看着手里的书,却是半天都没有翻到下一页。   纪敬走到床边坐下,拿过纪弘易手里的书,搁在床头柜上,“今天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说得虽然委婉,隐藏在“赶路”这两个字下的焦虑却无孔不入。纪弘易挤出一个笑容,关上头顶的阅读灯,在床上躺下,“我订好了明天的早餐,高级酒店的厨师会来家里做饭。”   “是吗?这么好?”纪敬跟着在床上躺下,两人在黑暗里面对着面,讨论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这几天奔波在外,确实没吃到几顿好的。”他朝纪弘易那边靠了靠,问:“可以让厨师给我做两份早餐吗?”   “当然可以。”   “咖啡也要两份。”   “没问题。”   两人笑了两声,乌云又无可避免地笼罩了房间,令人不适的沉默如一张无形的蛛网,将两人困在其中。   纪敬突然故作轻松地说:“这几天时间有些紧张,我暂时只找到了取下体征圈的法子,取下之后,我们再寻找出城的方法。”   纪弘易点了点头,“好。”   “明天之后,”纪敬顿了顿,“你名下的所有分配额就无效了。”   “我知道。”   纪敬沉声说:“无论是煋巢,还是名望,从明天起都和你没有关系了。”   “我不在意。”纪弘易低声说:“只要能和你一起逃出去,我什么都不介意。”   “围墙外的世界很危险,可是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哥哥,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纪敬喃喃着,凑上前,两人鼻尖相碰,吐息交缠。   风暴来临前的湖面总是平静得好似一块镜面,镜面之上万里无云,镜面之下却已卷起细小的漩涡。   “末日一代”离消亡还有近九十年的时间,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明天日落之时,便是末日到来之际。这是针对他们俩的末日,如何在那之前逃出生天,是他们需要解决的难题。   好在纪敬找到了取下体征圈的方法,他提前存好了食物,摆脱监控中心之后,他们得暂时过一段拮据的日子,所有的电子用品也得被销毁,他们要抹除自己在世间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不过此时此刻,末日还未降临,他们可以暂时不去思考明天之后的光景。他们的鼻尖从相碰到相贴,四片唇瓣也逐渐缠在了一起。   止疼药大大降低了纪敬的痛感,他越吻越是热烈,差点从床上翻起身之时,纪弘易突然伸手推在他的肩膀上,说:“你还是留点力气明天和我逃跑吧。”   纪敬笑了好几声,然后在纪弘易身边听话地躺下,“反正逃出城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搂过纪弘易的腰,闭上双眼,很快就陷入沉睡。   纪敬不知道的是,就算是吃了止疼药,纪弘易所体会到的疼痛并不会减少,现在两人紧密相拥,灼烧感在纪弘易的肩头反复跳跃,折磨得他无法入睡。   纪弘易悄悄伸长手,按在头顶的墙壁上,将阅读灯的亮度调到最低。纪敬依旧闭着眼睛,看起来真是累坏了,纪弘易很少见他睡得这么熟,上一次可能还是受伤住院的时候。   他接着将一只手掌盖在了纪敬的脖颈上。   动脉的搏动轻轻敲击着他的掌心,他觉得自己仿佛抓了颗小小的心脏。   纪弘易屏住呼吸,掌心顺着纪敬的脖颈向下滑去。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浴衣的衣领,向外掀开。   他看到纪敬肩颈处的皮肤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出许多,手指摸上去时,触感粗糙,像在摸一块干燥的瘢痕。   纪弘易愣了愣,当即就明白纪敬对自己做了什么事,他仿佛也触了电一般,立即抽回手,压在自己紧缩成一团的心脏上。   他想要大哭,想要用最恶毒的话诅咒统治者,想要现在就冲出家门,将对方从王位上拽下来,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他们。   泪水盈满了眼眶,纪弘易几乎要咬碎自己的一口牙,他关上头顶的阅读灯,拉上纪敬的领口,将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如一根卡在喉咙的鱼刺,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最终只能化成一声沉痛的叹息。 第107章   今天是纪敬回基地的日子,他提前和军队打过招呼,太阳落山以后,他会来到公寓顶层的停机坪。这也是一周以前,纪弘易向“王”做出的承诺:假期的最后一天,纪敬会配合军队,回到基地,接受所有处罚。   尽管如此,基地仍旧派了几名士兵一同前往城内,他们带上了定位体征圈的仪器,如果纪敬没有准时出现,他们将会立即对他进行抓捕。   黑夜能够更好地掩护纪敬与纪弘易的行动,不过今夜除了政府的监控中心,军队的眼睛同样会盯紧两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将逃亡的起点选在车库。纪敬认为基地会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如果白天将车开往郊区,一定会打草惊蛇,所以今天他和纪弘易哪儿也没去,他们呆在家里,享用了两顿酒店厨师准备的饭菜,然后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了看今天的新闻和天气。   春节即将结束,街上的人流比前几日多了不少,其中还有不少是外出帮主人购买食物与日用品的仿生人;电车川流不息,在各个居民楼前停下,衣着光鲜的男女陆续回到城内,他们脚步轻快,拖着大小行李箱,准备开始新一年的忙碌。   度假后的欢愉还未从他们的脸上消退,城内还在享受着最后一刻的宁静。   纪敬将电车停在停车场出口旁的空位上,一旦他和纪弘易取下体征圈,他就会驾驶电车冲出去。   此时天还未完全黑透,城内的一半天空是火红的晚霞,一半是正在扩大的夜幕,黑与红的分界线模糊,如同一张晕染过度的水彩画。   纪敬看了一眼时间,直升机已经进城,很快就会在公寓降落。   他不能再等了,现在就得行动。   “哥哥,你知道军校教授的第一节 课是什么吗?”   纪弘易困惑地看向他。   纪敬道:“是开车。”   这项看似无用的技能对于每一位士兵来说都是必备技能,除了他们,需要学习驾驶电车的还有警察、医生等可能会面临各种紧急情况的职业。   语毕,纪敬举起一把铁锤,狠狠砸在驾驶座旁边的屏幕上。   复杂的城内地图应声碎裂,裂成几半的屏幕闪烁几下,然后变成了黑色。   电车的位置随即从定位系统里消失,这暂时不会引起监控中心的警觉,因为电车的信号容易受到电量和地理环境的影响。   纪敬一共有2分30秒的时间——这是最近的警局派车到达公寓的时间。   以往来说,警车2分钟就能到达公寓,不过纪敬对煋巢电车的程序进行了修改,它们会驶向所有警局方向的马路,横过车身堵在路上,阻止他们前进。   而联系政府的技术人员,夺回电车的控制权则需要30秒的时间。   一旦纪弘易的体征圈被损坏,监控中心的警报便会被触发,纪敬需要在2分30秒之内,将两人的定位从监控中心里抹除,当然这还不够,他必须尽快驾车逃离,逃得越远越好。如果警察找不到他们,便会立即联系监控中心,届时公寓附近的所有监控会被调取,警察将会以公寓为圆心,快速向外搜查所有的建筑物。   实验期间,纪敬每一次都会记录自己的晕厥时间,将电压调整至足以损坏芯片的强度后,他恢复意识的时间往往在1分30秒徘徊,不过有几次他的身体实在太过疲惫,苏醒时间曾经超过了三分钟。   昨天他休息了一夜,身体状态应该比实验时强不少,理想状态下,他应该能够在1分钟左右完全苏醒。   “我们得出发了。”纪敬从座位下拿出一把老虎钳,转向纪弘易,说:“哥哥,把头抬一下。”   “……怎么是老虎钳?”   纪弘易见过纪敬肩膀上的伤痕,他不明白一把老虎钳怎么能够帮助他们取下体征圈。   “相信我,哥哥。”纪敬目光沉沉,他伸手搭在纪弘易的脖颈上,将拇指抵在他的下巴,轻轻向上推去。   纪弘易虽然不解,却还是听话地抬起头,露出自己的体征圈。   “可能会有点不舒服。”纪敬将老虎钳夹上银圈,“千万别乱动。”   他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握住手柄,开始发力。   纪弘易看不见纪敬的动作,但他能够感受到贴在他脖子上的钢材,它冰凉,且尖锐,如同一把银色的戟,下一秒就能刺穿他的喉咙。纪敬握紧手柄,指关节发白,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纪弘易的表情,因为十分使劲,贴在纪弘易皮肤上的老虎钳正在微微颤动。   五秒钟后,纪弘易的体征圈出现了弯曲,纪敬看到他突然张开嘴,喉结滚动两下,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模糊的闷哼。   大量镇静剂被注射进纪弘易体内,他的意识猛然被抽空,变成了一片虚无的海洋,黑暗随即从四面八方涌来,他阖上眼皮,歪过头,靠在了身后的座椅上。   与此同时,几十辆煋巢的商务车从车库鱼贯而出,它们调转车头,朝警局驶去。马路上的其他电车没有预料到这批商务车的动作,它们纷纷紧急刹车,为商务车让出道路。   薄汗从纪敬的额角渗出,他更加用力地握住老虎钳,两只手臂上青筋暴起。2分30秒的倒计时从现在开始计时,纪弘易的体征圈受损,监控中心里肯定已经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现在一定有许多警车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直接拆除体征圈的伤害虽然比电击要小,不过因为其中的芯片仍然在向监控中心实时传输定位,纪敬必须得将纪弘易的体征圈全部拆除。   这用掉了他40秒的时间。   还剩下110秒。   伴随着“咔哒”一声,变形的体征圈被纪敬从车窗扔出,他转身从后座上拿过串联蓄电池的充电夹,夹在了自己的体征圈上。   电击可以彻底摧毁体征圈,与纪弘易不同,纪敬不需要立即将它取下来,只要芯片失灵,他就可以从监控系统中消失。   打开蓄电池开关的同时,纪敬按下了手中的秒表。   这一次高压电流会直接作用在体征圈上,充电夹不再夹在他的肩膀,而是贴在脖子上,这里离大脑更近。   电流贯穿身体的瞬间,纪敬浑身的肌肉都像被击碎似的,他哆嗦着牙关,痛得想要大叫,连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都不知道。   世界随即变成了花白一片,银色的雪花开始在他的视野里旋转,有的以顺时针方向,有的以逆时针方向,有的竟然变成了多面体,在他面前拉出长长的轨迹。纪敬浑身僵硬,四肢仿佛被灌入水泥,动弹不得,他张嘴想要呼吸,却只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从颤抖的嘴唇间向外流失。   心房颤动,高频的嗡鸣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意识摇摇欲坠,眼前的事物开始重影。模糊的视线中,纪敬看到一名模样与自己相同的男子站在悬崖边,男子冲他招了招手,他便不受控制地抬腿朝对方走去。   走得愈近,视线愈发混沌,就连身体的重量都无法感受,如同脚踩棉花。   他走到男子面前站定,男子接着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似乎在邀请他。   纪敬神情恍惚,犹豫着朝前探出了右手。   两人的指尖快要相碰的瞬间,一股怪力将纪敬撞翻在地,世界天旋地转,纪弘易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   “纪敬!”   纪弘易捧着他的脸,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纪敬!纪敬!……”   纪敬终于坠回现实之中,他按在几乎要裂开的脑袋上,看向手边的秒表。   他晕厥了68秒。   除去7秒钟操作充电夹的时间,还剩下35秒。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他的信号灯不再闪烁,取而代之以死气沉沉的灰色,他紧接着看向副驾驶,纪弘易还像刚才一样安静地陷在座椅里,好似只是睡着了。   纪敬握住方向盘,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当即咬破了自己的口腔,以尖锐的疼痛换回对身体的控制权,然后握紧方向盘,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   装有假车牌的电车如离弦之箭,从车库出口 射出,纪敬将方向盘猛地向左打去,轮胎与路面摩擦时发出的尖利声响划破了猩红的晚霞,大量白色的烟尘从高速转动的轮胎间冒出,黑色的电车仿佛在白色的云雾中驰骋。   警察在43秒之后赶到现场,他们封锁了公寓的车库与前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许多刚刚从电车上下来、准备回家的民众不得不等候在马路边,他们交头接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这架势,还以为公寓里发生了命案。   降落在顶层停机坪的士兵很快与楼下的警察汇合。警察拿出定位器,看到公寓楼内外布满了闪烁的信号点,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信号点在地图上快速移动。   从监控中心响起警报到现在只过了三分钟不到,没有人能够挺过如此大剂量的镇静剂,就算纪敬和纪弘易找到了帮手,他们也一定还躲在公寓楼内。   警察立即对所有楼层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然而除了停车场里一个破损的体征圈,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监控中心很快就传来了消息,纪敬已经驾车逃离,电车的系统虽然被损坏,但是城内的监控摄像头已经锁定了他的车牌,这辆电车的行驶轨迹很快便会被筛查出来。   警车呼啸着散去,驶向各个方向;直升机从停机坪上升起,盘旋在公寓楼上空,人们循着螺旋桨转动时的巨大噪音抬头向上看去,太阳已经被地平线完全吞噬,黑夜终于笼罩了这座城市。 第108章   警报拉响的那一刻起,监控中心里红灯闪烁、忙作一团,工作人员们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他们在监控大厅的十几张大屏幕上,看到黑色的电车如鬼魅一般从各个交通路口飞驰而过,谁都不知道纪敬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不过现在没有人关心他如何逃脱,他们的重中之重是协助警察抓捕纪敬与纪弘易。   恶意损坏体征圈是重罪,纪敬将会受到极其严厉的制裁,而遍布大街小巷的监控摄像头已经捕捉到了他的行动轨迹,被系统筛查出来的监控画面拼凑出了他与纪弘易的逃亡路线。   “他们从南五出口出城了!”   短短一句播报被传送至城内的所有警局,此时距离南五出口最近的数十辆警车鱼贯而出,他们拉响警笛,红蓝相间的警灯点亮了一向孤寂、清冷的高速公路。   与此同时,两架追击的直升机也发现了在公路上疾驰的电车。监控中心调出视频画面,从上方拍摄到的图像来看,电车的车牌与型号都与目标符合。   “一定要把人抓住!”   “目标车速过快,”一名飞行员降低直升机高度,紧跟在电车之后,向监控中心报告道:“公路前方有一处急转弯。”   飞行员说完便提高速度,试图降落在弯道后,逼停电车。从南五出口涌出的警车也在这时追上前来,扩音器里不断传出要求纪敬靠边停车的警告,然而前方那辆黑色的电车却不管不顾,依旧在公路上风驰电掣。   公路左侧是荒凉的山体,右侧则是一望无际的天然湖泊,如果在晨光熹微之时驾车从这条公路上驶过,可以看到如金子一般耀眼的朝阳;如若是日落时分,镜面般的湖泊则会和天空连接在一起,抬头能够看到漂亮的火烧云,低头也能看到,余霞仿佛触手可及。   可是现在太阳已经落山,黯淡的月光无法照亮荡漾的波光,湖面依旧和天空连在一起,只不过变成了一块不起眼的深色幕布。   “目标没有减速。”另一名在上空追击的飞行员很是困惑地说,然而监控中心随即就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   监控大厅的屏幕上,高速行驶的电车一头撞上高速护栏,那架势几乎没有一点犹豫,仿佛根本就不怕死,哪怕从公路上空都能听到剧烈的撞击声,好似有一场小型爆炸正在发生。   撞击发生的当下,电车的车头就已经被撞得弯曲、冒烟,由于惯性,冲出护栏之后,它顺着公路旁的山体一路向下翻滚,如同一只失去平衡、爬不起身的甲壳虫,只能任凭自己向下坠落,滚入湖中。   十几辆警车紧跟着在弯道处停下,他们在被撞出一道口子的护栏旁边围上橙色的路锥,然后将情况通报给监控中心,并联系了医院与搜救团队。   一名警察走到护栏边,朝下探了探头,细小的土块与石子从他的脚尖坠落,顺着电车翻滚的痕迹向下滑去。   光是撞击护栏时的速度就已经很有可能对驾驶员造成了致命损伤,现在车子又落入湖中,纪敬与纪弘易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告诉监控中心:“车子冲出护栏,坠湖了。”   “明白了,吊车马上就会赶到现场。”   直升机盘旋在上空,将探照灯打在湖面上,除了一连串大小不一的气泡,监控中心已经看不到电车的影子。   警察忍不住感叹道:“就算能将车子捞上来,人估计也没了。”   “不要紧。”监控中心说:“这是‘王’的命令——就算是尸体,也要带回来。”   搜救团队很快便赶到了南五出口的高速公路,探照灯的光束交错着打在湖面上,试图搜寻人员生还的痕迹。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黑色的电车被吊车提出湖面,大量湖水从车身内流出,在搜救人员面前哗啦啦地淌下,如同一块小型瀑布。车辆被放下的瞬间,医护人员和警察一起围了上去,他们撬开车门,惊讶地发现驾驶座内放着一个假人。   假人脚下还绑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它压在油门上,促使电车在公路上高速行驶。   医生们面面相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却是大惊失色,他们立即坐回警车,调头朝城内驶去。   “我们都被耍了!”他们向监控中心报告:“车里根本没有人!”   “没有人?”   “对,车里放了个假人,油门由石块压着。”警察说:“我们扫描了车辆ID,这甚至不是他所驾驶的那辆车。”   “什么?”   监控中心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他们这才意识到,纪敬逃离公寓之后,一定是在某个摄像头拍摄不到的盲点换了车,他提前摧毁了新车的操作系统,使它在监控系统中消失,并将假车牌挂在上面,吸引警察的注意力。   在监控中心拼凑出的画面中,那辆坠湖电车的型号与车牌与纪敬冲出车库时所驾驶的车辆完全符合,而它的操作系统又同样被损坏,无法被定位,因此监控中心才自然而然地将这辆急于逃出城外的电车当成了目标。   从南五出口到急转弯之前,是一段长约25公里的笔直公路。被摧毁驾驶系统的电车无法自动行驶,或进行转弯、加减速等活动,纪敬一定是在南五出口附近将车辆掉包,在电车冲出护栏之前,他和纪弘易很有可能已经找到了藏身点。   十几辆警车呼啸着驶回城内,他们封锁了南五出口,准备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然而监控中心却将任务暂时叫停。既然坠湖的不是纪敬真正驾驶的电车,这意味着他将车掉包以后,又继续驾车朝其他地区逃亡,他很有可能已经为自己的电车装上新的车牌,现在想要从众多监控画面中搜寻他的身影已是难上加难。   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纪敬绝不可能现在还在南五出口逗留,地毯式的搜索已没有意义。   “出城的所有车辆都会有记录,我们会一一查找每辆电车的行驶记录。”监控中心说。   “他应该明白出城十分危险,我们认为他们现在还躲在城内。”   “是的,很有可能。”监控中心说:“请加强城内所有出入口的身份检查,我们会立即将这件事通报给‘王’。”   城内最靠北的生活区内,不少居民推开自家的房门,穿过狭长的过道,顺着楼道的楼梯慢慢悠悠地下到一楼。   这是城内最不被看好的生活区,居住在这里的民众大多贫困潦倒,他们做的都不是生物科技相关的工作,因此被看作是无法对人类未来做出贡献的人。   四面筒子楼组成了一个方正的“口”字,一个挨一个的“口”字组成了这片鱼龙混杂的生活区。这里的居民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远离煋巢、远离富人居住的市中心。每个“口”字中央都摆着一个老款电视机,天气好一些的时候,他们会坐在一起观看新闻,不过现在春节刚过,天寒地冻,这往往不是他们出门社交的时候,不过今天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许多人都从自家走了出来,从过道穿过的冷风冻得他们直缩脖子,但他们仍然固执地搬着板凳,来到“口”字中央,在电视机前排排坐下。   他们握着手机交头接耳,讨论着在网络上疯传的录音。   “你们也看到啦?是真的吗?可真够吓人的。”人们小声交谈着,一边将电视调到了新闻台,可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相关新闻。   “不会是假消息吧?”   “我觉得不像,你听听,你听这个,多真呀……”   一位穿着红棉袄的女人将手机音量调大,她身边的人们便兴奋地凑近耳朵,明明他们不久前才听过这份录音,现在却又像第一次听一般认真。   这是一份煋巢集团发布在官网上的录音。   纪弘易只发布了录音的前半部分,那一部分里含有“王”找他定制仿生人,并承认自己进行“自杀审判”的动机,至于“王”将纪敬作为把柄要挟他的部分,则被纪弘易截掉了。   这个在居民们看来只与富人挂钩的商标,第一次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虽然录音里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它却已经以城内为中心,向全国各个城市蔓延。   与此同时,被纪弘易藏在公寓抽屉里的特殊手机也向“王”发送了最后一条定时信息:   [您不用急着攻击煋巢,24个小时之后,录音会被自动删除。不过除录音之外,我还有一份与“自杀审判”相关的视频。   [您曾说接受过审判的民众会被送去疗养院接受治疗,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无法理解视频中的内容,同样的,民众也不可能理解您自相矛盾的行为。   [请您立即停止对我和纪敬的抓捕,我们会静悄悄地消失,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不为您带来更多的烦恼。我会闭紧嘴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愿意配合您维护您的形象。]   这是在向“王”宣战。   另一方面,纪弘易也在请求“王”放过他们两人。   只要“王”同意不再追究纪敬,纪弘易不会放出其他证据,“王”大可以说录音是伪造,可以让顶级的公关团队将他塑造成失心疯。对于纪弘易来说,他不怕遗臭万年,他只求一份自由。   可是“王”是傲慢的,他不会允许自己被人反将一军,区区一个仿生人集团的商人能有什么本事?   煋巢网站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攻击。   然而这一切早都被写进了程序里,当煋巢遭受到大量不明攻击时,重磅炸弹被全部放出,发送至全国所有的媒体社。   不仅如此,各个社交媒体上涌现了数以万计的账号,它们发布了同一份视频,进行了病毒式的刷屏。   “口”字居民区的人们并不知道录音内容的真假,对于他们来说这更像是一件与他们无关的有趣八卦,尽管手握老旧型号的手机,这并不妨碍他们从社交网络上获知最新消息。当他们刷到这份诡异的视频时,他们面露惊异,有人甚至将手机接上电视,将视频投放到显示屏上。   “口”字中央人声鼎沸,许多人都从自家出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站在过道里,朝楼下探头,试图看清电视机上的画面。   随着视频的播放,他们开始高声叫骂,一个个都气得脸红脖子粗。   躲在“口”字区一角的纪敬在这时听到了纪弘易的名字,他当即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操起桌上的军用匕首,走到窗边站定,然后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勾起棉布窗帘的一角,从窗口后露出一只眼睛。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对面的电视机。   他先是用余光打量着从楼道里涌出来的居民,发觉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才将视线投向对面。   他眯起双眼,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电视里播放着一份第一视角拍摄的视频。   视频的主角,是接受过“自杀审判”的民众。 第109章   今天是春节最后一天,此时此刻,许多民众都在回程的路上,他们在飞机、火车、地铁、或自家的电车里,看到了这份由纪弘易发布的视频。   其实视频中并未出现纪弘易的身影,但是鉴于煋巢不久前才刚在官网上发布过他与“王”的通话记录,人们普遍认为通话录音只是预热,纪弘易真正想要放出的其实是这份视频。   他们并不知道是“王”的攻击触发了程序,使得视频被大量传播。   从煋巢官网到社交网络,从短信息到仿生产品的订阅用户,视频以爆炸性的速度在所有渠道迅速传播。它被不断删除,却又被重新发布;旧的账号被封禁,却又有新的网民加入传播,人们自发性地转发起视频,超出纪弘易预料的是,部分新闻社也在电视台上播放了这份视频。   他以为所有新闻社都受“王”控制,因此一开始都将希望寄托在社交网络上,而现在“王”的行为实在是令人发指,新闻社也无法再坐视不理。   纪敬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视屏幕,视频的头几秒晃动得十分厉害,那是仿生人刚被激活后的记忆,它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四肢,视角左右晃动,由上至下,不过还未等它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它就被带到了一名人类面前。   人类独自坐在一栋三面都是玻璃墙的房间里,房间内有一张床,一个马桶,和一个简陋的洗手台,房门上标有一个数字,那是他在这里的代号。   人类的生活全部透明,无论他在房间内做些什么,都会被房间外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仿生人隔着玻璃静静地观察着他,因此第一视角的视频很长时间都没有变化,它不知道这是否是单面玻璃,因为房间内的人类对于房间外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他只是孤零零地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白色的洗手池。   玻璃隐约倒映出仿生人的身影,它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脸。   脚步声从一侧传来,仿生人转过头,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出现在它的视野里。男子看了看它,又转头看向玻璃房间,淡淡地说:“还挺像。”   仿生人稍稍压低视线,对方颈间佩戴有体征圈,他是人类。   这是视频的第一部 分。一秒钟的黑屏后,被关在玻璃房内的男子被转移到了手术躺椅上,仿生人似乎站得很远,因此记录到的画面也显得非常遥远,它看到其他人类将男子的四肢绑在躺椅上,又为他的头上了戴上了一个银色的金属帽子。它眯起双眼,试图看得更加清楚,金属帽子上插满了电线,而电线又连向一台比三角钢琴还要大的操作台。   站在操作台之后的研究人员转动起手下的按钮,仿生人看向那名被固定在躺椅上的人类,他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他用力张大嘴巴,浑身的肌肉紧绷,却无法从喉咙里发出半点声响。   他似乎在遭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痛苦到无以复加。   视频在这里进行了加速,躺椅后的屏幕上,各项数值变化剧烈。当视频再度恢复成一倍速率时,金属帽上隐约冒出了灰色的烟,研究人员从操作台上下来,看也没看躺椅上的人,就转过身,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   仿生人朝他挥手的方向看过去,一名牧师被人从实验室外领了进来。   牧师站到躺椅跟前,开始小声祷告。   研究员转头看向身后,操作台后面的同事正在对刚才的数据进行分析,他刚想问问他们有没有新发现,却被一名仿生人吸引了注意力。   实验室平时会购买仿生人用于打扫卫生,人们一向不会留意这些没有体征圈的家伙,可是今天研究员忍不住朝那名仿生人多看了几眼,他忽然发现它和躺椅上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不是清洁员,而是一名被提早激活的仿生人。实验室受“王”的指示,将它激活以后,为它拍照、录制视频,用于应付在电视台闹事的家属。   研究员立即将食指指尖指向它的鼻头,厉声呵斥:“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死了。”仿生人看到人类体征圈上的信号灯变成了灰色,它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在定制仿生人之初,只要求它们的容貌与体型与被定制人相同,为了节省时间,这一批仿生人的性格设定都停留在初始值,虽然具备了人类世界的基础知识,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超出了它的理解范围。   同事们齐齐转过身来,仿佛在看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怪胎。   “可以告诉我吗?”它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同类?”   牧师还在继续为人类祷告,研究员转身看了一眼躺椅上的男人,那不是看向同类的眼神,而是在看一件物品。   “不用把他们当做人类看待。”   “他不是戴着体征圈吗?”   研究员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他犯了反人类罪,这是审判结果。”   “他做了什么?”   “他有过自杀尝试。”   “这是一种罪吗?”   “这就是人类世界的规则,他玷污了生命的崇高性,不过现在他对实验进程做出了贡献,也算是将功赎罪。”   这是人类世界的规则,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得对社会做出贡献。哪怕被抽筋剔骨,也要做出贡献。   仿生人被赶出了偌大的实验室,房门合上的最后一秒,牧师结束了祷告,它看到其他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将灰色的体征圈从人类的脖子上取了下来。   人类长得和它一样,它感到有些悲凉,仿佛被绑上躺椅的是它自己。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在“王”的暴行面前,仿生人有录像功能这件事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人们感到困惑,第一视角拍摄的视频将他们带进了冰冷的实验室里,一眨眼间他们也变成了被绑在躺椅上的小白鼠。   “王”一方面参与体征圈设计,设立大量心理咨询室,看似比任何人都重视生命的崇高性,可是视频里的他却主张惨无人道的折磨与杀戮。   纪敬合上窗帘,冷汗涔涔,看来纪弘易在他出城期间拿到了关键性的证据。   他也因此明白了“自杀审判”的意图,“王”认为这些人没有被拯救的意义,所以默认研究人员在他们身上进行试验。   纪敬眉心紧锁,只觉得喘不过气来。放出这份视频对纪弘易来说同样致命,简直是要和“王”同归于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纪弘易是“王”的帮手,这样的反噬他绝对无法承受。   可是一想到哥哥正是因为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才选择不将计划提前告知自己,纪敬感到胸口一阵苦闷。纪弘易清楚“王”的想法,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和纪敬,所以宁可玉石俱焚,也要在逃亡之际在对方的七寸狠咬一口,直到啃下一口血淋淋的肉才罢休。   果不其然,视频在“口”字区引起一片哗然,就算是房门紧闭,纪敬也能清楚地听到从门外传来的谩骂声。   “简直令人作呕!”人们骂道:“都是‘王’的,都该死!”   “他应该去坐牢,我现在就要去煋巢抓他!”   “对!把他抓起来,把他烧死!”   有人站上自己的木板凳,高声呼吁:“我还要割下‘王’的脑袋,让他给我们赎罪!”   人们群情激奋,挥舞着双臂,“好!说得好!……”   短短半个小时之内,这里的居民对纪弘易的厌恶情绪极速膨胀,仿佛一旦见到他就要将他生吞活剥,游街示众。要知道这些人压根儿不是煋巢的目标客户,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艺术家,有的人白天画画,有的人夜晚写诗,有的人在自家门口摆了一个擦得锃光锃亮的萨克斯。不过因为身份低微,分配额稀少,他们对于市中心的生活,或是煋巢的高端仿生产品一向漠不关心,然而就算是这样一个被社会边缘化的团体,也能被这个视频激起极大的怒火,纪敬不敢想象市中心的反应,对于那些原本支持纪弘易、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民众,纪弘易一夜之间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成了他们的背叛者。   现在纪弘易同统治者一样,成了人类公敌。   时针已经转过十二点,屋外的情况却愈演愈烈,有人声称他今晚就要杀到市中心,毁坏煋巢大楼,为大家抢夺资源。许多民众一听要抢夺资源,都从家中拿出防身武器,骂骂咧咧地朝外面涌去,一时间内街道上全是骑着自行车的民众,亲朋好友坐在他们的后座,面红耳赤地叫骂着,打算去煋巢大楼活捉纪弘易。   喊打喊杀的声音太过聒噪,纪弘易终于醒了过来,镇静剂所带来的麻痹感还未从他的身体完全消退,他撑开眼皮,闻到了潮湿的怪味,那是陈旧的霉味,他不熟悉这样的味道,轻嗅了几下,然后从床上翻过身,想要坐起来。   纪敬赶紧扶住他的肩膀,“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纪弘易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看着纪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突然发现对方的体征圈不见了,他随即摸向自己的脖子,问:“……我们逃出来了?”   “嗯。”纪敬点点头,“接下来得想出城的法子。”   纪弘易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屋外的噪音,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纪敬看到他的眼里有一瞬间的错愕。   尽管预想过这个结果,纪弘易依旧觉得恍若隔世。   “王”还是攻击了煋巢。   “开战了。”他说。   “什么?”   “我们没有回头路了。”纪弘易轻声道。 第110章   这天夜里,纪敬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抬头看向床对面的窗户,朝阳迟迟没有升起,夜色比以往更加浓重、凄凉,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从棉布窗帘后飘过,影影绰绰。   前半夜的喊打喊杀声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口”字区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这可能是因为大部分居民已经冲进了市中心,而剩下少部分不想惹事的居民则已经陷入沉睡。   房间内气温很低,尽管床脚放着一个奋力工作的小暖炉,从各个缝隙里渗透进的寒意仍然会将房间内的暖气源源不断地抽走,除了床边,房间内的其他角落依然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纪敬将棉被往上拉了拉,然后又将棉被上的大衣盖在纪弘易身上,两人挤在破旧的单人床上,紧紧地贴在一起,纪弘易睡在靠墙的那一边,纪敬则睡在不靠墙的另一边,他面向纪弘易,不好轻易转身,否则就会从床边掉下去,他将手臂搁在棉被和大衣之间,轻轻地搂住哥哥,试图将更多的热量传递到对方身上。   每次惊醒时,纪敬都会像这样确认几次棉被和大衣的位置,他怕纪弘易不小心从哪儿伸出手脚而生病着凉,然而越担心的事情似乎总是越容易发生,纪敬第三次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纪弘易在他怀里抖个不停,他赶紧将被子盖紧,甚至将大衣全部搭在对方身上,可就算是这样,枕在他手臂上的纪弘易仍然寒颤打个不停。   纪敬心里一紧,连忙伸手探向对方的额头,果不其然,纪弘易的体温高得有些不正常。   他当即爬下床,匆匆忙忙地从床底下拉出几个行李箱,埋头翻找起来。   鉴于逃亡时时间太过紧迫,纪敬只储存了水、食物、以及保暖的衣物,他在军队摸爬滚打,许多年没有生过病,因此随身携带的迷你医疗箱里也只有止血、包扎所需要的医疗用品,而没有家庭常备药。   对他来说,这里的生存条件虽然不够理想,但却可以接受,毕竟从小在围墙外长大的他曾经在比这里还要恶劣数倍的环境里生活过,可是对纪弘易来说却不是这样,这里没有暖气、没有热水,甚至连睡觉的床板上都能闻到霉味,他不适应这种地方,赶路时又受了风寒,因此现在他的身体对如此巨大的落差做出了反应。   纪敬将暖炉搁在床头,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纪弘易双眼紧闭,鼻子上都挤出了细小的皱纹,似乎是难受得紧。他暗骂自己考虑不周,竟然连常备药都没有买,简直蠢得要死,现在害得哥哥一个人受罪。   他伸手摸了摸纪弘易烧得滚烫的额头,然后起身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阴冷的月光稍稍照亮了“口”字区中央,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人声鼎沸,大家叫嚷着要去市中心活捉纪弘易,现在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白色的小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银色的月光一照,更显得清冷、诡异,纪敬每走一步,都在上面印下了一个深色的脚印。   他从“口”字的一角走了出去,橙黄色的路灯立在街边,暖色调的光线使得马路上没有居民区那般阴森,他拉高围巾,挡住鼻子和嘴,然后又向下拽了拽外套的帽子,将双眼隐藏在帽子下的阴影里。   因为被看作是无法改变人类未来的人,这里的居民能够享受到的资源极其稀少,他们的生活方式十分接近围墙外的模样——以物换物是他们的主要交易模式,每个“口”字区周围的土地都种满了蔬菜,“口”字区以外更加广阔的田地则被用来种植小麦,不过因为技术落后,许多人仍然采用人工收割的方式,大家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果蔬成熟之后再与邻居交换,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70多岁的老头在田地里打理庄稼。   纪敬在外套下藏了些食物,他不敢带太多太好的食物,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因此只从行李箱里拿了些压缩饼干出来,他也不敢在自己的“口”字区转悠,于是特意朝斜对角上更远的居民区走去。   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发现一家住户的窗口还亮着,纪敬加快脚步,从楼道的楼梯爬上二楼,敲响了对方的房门。   开门的是位老太太,银发爬满了她的双鬓,在高大的纪敬面前,她弓着背,小得好似一团猫,她困惑地望着面前的男子,小声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想问一问,您家有没有退烧药?”   说话间,纪敬匆匆瞥了一眼屋内。老人的房间很小,却打理得干净又整齐,墙壁虽然破败,却挂满了精美的油画。   刚架好的画布摆在床脚边,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更显得逼仄。   老太太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看了一会儿,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纪敬的双眼,不过就算只能看到眼睛,她也能大致猜出对方的年龄。   纪敬从外套下拿出几包压缩饼干小心地递了过去,“这个点药店也关门了,我……”   “你生病了?”老太太打断他。   “……我哥哥生病了。”   “哦。”   老太太慢吞吞地转过身,朝床对面的木柜走去,她用脚尖一点点地挪开地上的水桶,然后弯下腰,拉开木柜的抽屉。   纪敬随着她的动作朝下看了一眼,她脚边的水桶里装了几只画笔。   老太太埋头捣鼓了半天,终于从柜子里拿出了几片白色的小药片,她将药片用布包好以后,又拿过一张纸条,在上面抄下了说明书。   “一次一片,一天吃三次。”她说:“要是吃完了,就再来找我。”   纪敬连声道谢,然后双手接过布,小心地揣进口袋,他紧接着将压缩饼干递上前,老太太却摇摇头,说:“我吃不动。”   直到这时纪敬才发现她没有牙齿,他依旧将手腕向前递了递,说:“这是压缩饼干,泡点水会变软,适合填肚子。”   老太太半天没有伸手去接,她将一只手搭在门把上,盯着纪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问:“你这么年轻,怎么住在这儿?”   纪敬心里一跳,随口扯了一句,“我……我是个作家。”   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她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很可惜。看这压缩饼干的包装,应该是用分配额购买来的,她刚要将房门合上,纪敬却将一只脚尖挤进门缝,执意要将饼干给她。   “留给你哥哥吃吧。”她嚅动着嘴唇,说:“生病的人应该多吃点东西。”   她说完就合上房门,走到画布前坐下,一只手捏住水桶里的画笔涮了涮。   纪敬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老太太看向他的眼神里藏有怜悯之情,那表情好像在说,他这样的“末日一代”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应该去过更好的生活,身不由己也没关系,只要做一点被统治者认可的工作,也不至于落到生病却买不到药的地步。   纪敬踌躇片刻,还是将饼干留在了门口。   他转身下楼,来到空荡荡的街头,寒风比刚才更为凛冽了,他裹紧外套,好似衣服下藏着什么宝物。   走了约莫一刻钟,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对方步伐沉重,橙色的路灯从他头顶照下,在地面上拉出狭长的影子。那人好像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春节的最后一天,他却如同一只不着家的鬼魂,只是在街边漫无目的地游荡。   纪敬脚步一顿,随即就认出对方是谁,他的心脏立刻挤到了嗓子眼,两只脚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他火急火燎地冲到纪弘易身边,又气又恼地说:“你怎么出来了?”   说这话时,他不忘环顾四周,生怕周围还有其他人,纪弘易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哑着嗓子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弄药了……”   确认四周没人之后,纪敬才看向纪弘易,这一看便让他的心脏揪成一团。说不清是因为寒风,还是高烧,纪弘易的鼻尖与脸颊都是通红一片,白雪在他头顶盖了薄薄的一层,他却像完全感受不到寒冷似的,只顾抓紧纪敬的胳膊,瞪大眼睛,急切地问:“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出去了?我以为,我以为……”   “我没事,哥哥,我看你睡着了,不好吵醒你。”纪敬去摸他冻得冰凉的脸颊,试图用自己的手掌让他暖和起来,“我们回去吧,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我没什么事……”纪弘易的声音有气无力,他的两只手却依旧紧紧地抓着纪敬的胳膊,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下次你和我说一声再出门,可以吗?”   “好。”   纪敬喉头一滚,忍不住伸出双臂用力搂住纪弘易,似乎想要让他安心。纪弘易春节期间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观看仿生人录像,为了更高效地检索视频,他每天都在摄入大量的咖啡因,对于食物上的热量补充则是少之又少,纪敬只觉得哥哥的身体比以往还要单薄,仅仅一个春节过去,就瘦了一大圈,好像自己稍一用力,双臂就会将他压碎。   ?文盲土拨鼠   求海星投喂~ 第111章   纪敬将纪弘易带回“口”字区的房间,关上房门之后,他还不放心,于是又掀开棉窗帘的一角,朝外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   纪弘易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眼皮,精神萎靡不振。纪敬确认其他住户的窗户都暗着以后,才将窗帘拉严实,他在纪弘易面前蹲下,刚想为他脱鞋,却发现他连鞋带都没系就跑出去了。纪敬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抿了下嘴唇,一声不吭地帮纪弘易脱下鞋子,放到床底下。   “你在发烧,我给你烧点水喝。”   等待水开的间隙,纪敬从口袋里拿出用布条包裹的药片,然后借着暖炉的光线看了看说明书。   “你去哪儿弄的药?”纪弘易有气无力地问。   “找邻居要的。”   为了让纪弘易放心,纪敬补充道:“我捂得很严实,路上也没人。”   过了一会儿,水壶里滚起了透明的气泡。纪敬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了半杯热水,又兑了半杯凉水进去,他将嘴唇贴在杯沿抿了一口,确认水不烫之后,准备将杯子递到纪弘易手边。   才刚转过身,就和纪弘易的视线撞个正着,纪弘易还像刚才一样坐在床边,脱了鞋的双脚依然踩在水泥地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纪敬,像是生怕他又要悄悄跑出门去。   纪敬将药片放进他的手心,“你把药吃了,吃完以后睡一觉。”   纪弘易低头拿起药片,将它放在舌尖上,然后接过纪敬手里的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水。   “快睡吧,睡醒后就退烧了。”纪敬帮他把被子掀开,纪弘易便听话地钻了进去,只从被角边露出一双眼睛。   他依旧安静地望着纪敬,一句话都不说。   纪敬忍不住笑了一声,“哥哥,你不睡觉,睁着眼睛做什么?”   纪弘易低声道:“……你不睡吗?”   “睡,当然睡。”纪敬反应过来,立刻脱下大衣盖在棉被上,然后爬上床,一同钻了进去。   两人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几乎是额头贴着额头。   纪敬一边将大衣盖在纪弘易身上,一边问他:“冷吗?冷就跟我说。”   阴暗的小房间内,只有暖炉散发出温暖的光线。纪弘易躲在被子里摇了摇头,他随后意识到纪敬看不见,于是说:“不冷。”   话虽这样说,纪敬却发现对方将身体蜷得紧紧的,几乎是缩成一团,他将手探进被窝,搭在纪弘易的肩窝上摸了摸。   纪弘易的体温依旧很高,可他的双脚却凉得像冰块。   纪敬皱了皱眉,从床上坐起身,纪弘易见状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   纪敬心里咯噔一声,他按着纪弘易的肩膀让他重新躺下,说:“我给你捂捂脚。”   他转身将刚烧开的热水倒进一个不锈钢盆里,兑了些凉水,拿过一条毛巾浸湿后用力拧干,然后坐在床尾,将热毛巾捂在纪弘易的双脚上。   他帮纪弘易搓揉着脚底和小腿,毛巾降温之后,他就往不锈钢盆里再加一点热水,将毛巾打湿、拧干,然后将毛巾覆上纪弘易的双脚,如此反复。   纪弘易想要说差不多了,他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他枕在枕头上,歪过脑袋,安静地看着纪敬帮他捂脚,搓洗毛巾。   将双脚捂热之后,纪敬为他穿上袜子,然后赶忙将被子扯下来,生怕热量又被冷空气夺走。   “好点了吗?”纪敬钻进被窝里,打趣道:“我都忙出一身汗了,正好给你暖暖被窝。”   “好多了。”纪弘易笑了笑,说:“谢谢。”   “再说谢谢我就生气了。”纪敬将他搂紧,“快睡吧,哥哥。”   纪弘易却迟迟不肯入睡,他睁大双眼,忽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在纪敬的脖子上。   尽管光线阴暗,看不清楚,他却依然可以摸到对方皮肤上粗糙的瘢痕。   纪敬立即捉住他的手腕拉进被窝,神色自若地问:“怎么啦?”   纪敬紧接着听到一声叹息。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纪弘易低低地说:“我会心疼。”   纪敬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嗯”,他眨了下酸涩的眼睛,眼泪随即从眼眶滚落,打湿了枕头。   好在因为黑暗的遮掩,纪弘易不会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这是纪敬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哥哥是如此地需要他、依赖他,可他却总是为对方带来麻烦和灾祸。现在纪弘易因为他发着高烧,无法去医院治疗,只能和他一起挤在贫困的居民区里,点着暖炉,冻得四肢冰凉。   纪敬忽然想起了那位老太太的神情,“末日一代”的纪弘易本应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煋巢集团的掌门人大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然而哥哥为了帮助他完成自私的愿望,放弃了名望、地位,放弃了一切他原本可以享受的生活。   纪敬忍不住问自己,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逃到城外,去过不属于他们的生活,这样做对哥哥公平吗?   纪敬收紧双臂,紧紧地抱住纪弘易。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到后悔,同样的时刻以前也发生过,比如从他知道纪弘易为了寻找自己晕倒在暴风雪之中,比如当他知道纪弘易因为自己被送去接受审判、被迫与“王”合作,现在也是,他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他默不作声地流着泪,忍不住幻想起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他没有从军队辞职,如果他像以往一样,一直和哥哥保持着疏离的关系……   纪弘易似乎从他沉重的呼吸声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他虽然感到体力不支,却还是将手搭在纪敬有力的腰上捏了捏,然后将头靠向他的肩膀。   “你都存了些什么食物?”他问。   纪敬回过神来,“存了不少,有泡面、面包,还有不少罐头……”   “那就好,我明天起来多吃点,很快病就能好。”   见纪敬不答话,纪弘易又说:“真的,我肯定不拖你后腿。”   纪敬挤出一个笑来,“我可没说你拖我后腿。”   “那你就别想那些没发生的事情了,我们得赶紧跑出去才行,游行很快就会爆发了,那时候城内的警力会被牵制,我们肯定有机会出去。”   “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吧。”纪敬忽然说。   “什么?”   “你以后都不会再瞒着我做事了,”纪敬顿了顿,“我是说视频和录音的事。”   纪弘易沉默一会儿,说:“那你也是,不要再瞒着我做这些伤害自己的事。”   他说完隔着衣服点了点纪敬的脖子。   “好。”   “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   “还有就是,你千万不要再跑出门了,你就在这里呆着,哪儿也不要去,如果我不在,谁敲门都不要应。”   纪弘易顿时觉得自己被纪敬当成了小孩对待,他咕哝道:“我醒来看见你不在,谁知道你去哪儿了?”   “下次我一定跟你说一声,要是你在睡觉我就给你留一张字条,好吗?”   “好。”   纪弘易说完刚要闭眼,突然又问:“你今晚还会出去吗?”   “不会。”纪敬吻了吻他高热的额头,说:“哥哥,我会一直陪你到天亮。” 第112章   游行从凌晨爆发,一直延续到次日早晨,不过有了前车之鉴,军队早早就布防在政府大楼。首都交通受阻,马路被封,游行队伍毁坏了正在播放宣传片的广告屏,他们高声叫喊着,辱骂着虚伪的统治者,逼迫他正面回答他们的提问。   被宣传片粉饰的明日计划的真正动机逐渐浮出水面——原来它不过是诱骗民众参与实验的糖衣炮弹。联想起纪弘易发布的视频内容,人们不寒而栗,他们都隐约看见了仿生人的脸,知道它是“王”用来安抚民心的替代品,而明日计划的宣传片里,政府宣称他们将接收有自杀倾向的人,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心理治疗,疗程结束之后,他们便能像宣传片里的人一样获得积极、向上的思维模式。   可谁知道宣传片里的到底是存活下来的真人,还是被纪弘易制造出的假人?   与此同时,城内的市中心同样人山人海,煋巢大楼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少部分不相信录音内容、像往常一样准备上班的民众被卡在马路上动弹不得,他们降下车窗,朝外面看去,目之所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如同庞大的蚁群,一眼望不到尽头。   煋巢的所有员工提前收到邮件,集团要求他们居家办公,暂时不要出门,如若万不得已,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   有员工将邮件截图发到了网上,人们群情激奋,认为纪弘易默认了自己的罪行,他有胆放出视频,现在却又要当缩头乌龟。愤怒的人群涌到煋巢门口,用力敲打着透明的防弹玻璃门,要求进入大楼。   事发当晚,煋巢就调查了视频发布者的账号和IP地址,调查结果都指向纪弘易——整个集团里只有他一人拥有修改官网信息的最高权限,除他以外,内部员工发布新信息时都要经过层层审批。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纪弘易曾在春节期间进入过煋巢的终端系统,调取过一批仿生人的记忆。   煋巢集团曾经在录音放出之际试图将它删除,然而纪弘易锁定了其他人的修改权限,正当员工们试图将官网关闭之际,他又放出了那份诡异的视频。员工们虽然可以暂时关闭网站,可是他们却无法控制在社交网络上涌现的数万个账号,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正当公关部门拿着拟好的稿件准备辟谣时,煋巢又向所有订阅用户发送了视频链接。   显而易见,纪弘易正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公关部门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联系上秘书,希望纪弘易亲自出面和大家说明情况,然而秘书根本无法联系上总裁,从录音被放出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停止过联系纪弘易的尝试,他在家里背着手踱步,想不明白纪弘易为什么要这样做。   煋巢集团稳坐行业巨头多年,纪弘易的名誉又是毫无瑕疵,秘书不理解他为何要做出这种与自杀无异的行为:   为什么要摧毁煋巢,又要与“王”为敌?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纪弘易多少参与了明日计划,选在这个时间放出视频,大概率是和“王”谈崩了,全国上下的每一位民众都认为他们不过是纪弘易在这场博弈中的筹码。   记者很快便堵到了秘书的家门口。   直播画面中,秘书被围在公寓后门的垃圾箱旁,十几个黑色的话筒堆到了他的嘴边。此刻本该保持中立的记者都难掩心头的怒火,他们质问道:“纪弘易现在躲在哪里?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王’的?‘王’是否帮助了煋巢的仿生人上市?这是他报答纪弘易的手段吗?”   秘书气急,大喊道:“没有的事!根本没有的事!”   记者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立刻追问道:“国家电视台曾经发布过一份视频,视频里,产生过自毁倾向的民众都在疗养院修养,那些都不过是你们制造出的仿生人,对吗?纪弘易甘愿为‘王’制作仿生人,你怎么能说这事不是真的?”   秘书皱了皱眉,不想答话,他知道记者们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或者说,他们有想要相信的标准答案,过来堵他不过是为了电视台的收视率。他扭头刚想要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   “你们还打算包庇他多久?民众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地支持他、支持煋巢集团,难道你们不会感到愧疚吗?”   从始至终?感到愧疚?秘书眼前忽然闪过纪弘易从避难所跑出去的画面,他想起了纪弘易抓住他的轮椅,将他原地转了个圈,颤抖着声音,劝他不要去做伤害自己的事。   他还想起了从直升机上投放下来的集装箱,煋巢的仿生人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救援任务,那时人们对纪弘易感恩戴德,认为他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礼物,可是一夜之间,这批人堵在煋巢大楼的门口,准备将纪弘易活活烧死。   秘书转过身,冷笑一声,说:“纪先生怎么可能知道每一笔订单的详情?煋巢的订单如此之多,随便创建一个假身份,就能加急做出一批定制仿生人,没有直接证据显示他就是‘王’的。”   “直接证据?录音不是由他放出的吗?还有那份视频……”   “录音里,纪先生有同意为‘王’定制仿生人吗?”   “……没有。”   “那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他该死?发布这些录音和视频,对他、对煋巢又有什么好处?”   “‘王’帮助了煋巢的仿生人上市……”   秘书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我都明白,煋巢仿生人在上市之前面临过多少阻碍和谩骂,它之所以能够成功上市是因为那场大地震,是因为纪先生在大地震中徒步行走二十公里,才向大家证明了仿生人的用处。”他停顿一下,继续说:“请不要再恶意揣测纪先生的动机了,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放出这种视频?”   “因为和政府的条件谈崩了吧。”另一名记者冷声道。   “是吗?什么样的条件会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他这样做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记者举着话筒,冷冷地盯着他看。   保镖终于在这时赶了过来,他们为秘书清出一条路,将他护送回公寓。   还好堵他的只是记者,听说市中心的游行队伍已经爬上了煋巢门前的雕塑,高高在上的镂空球体被他们推到地面上,然而因为Logo使用的是钢材,人们围着它敲打了半天,也没能对它造成任何损坏。   于是他们在球体下堆上木材,点上火以后,围着它转圈、呼喝,仿佛在进行什么神秘的祭祀仪式。   回到公寓以后,秘书再一次试图联系纪弘易,然而对方的电话久久未被接通,他只得心事重重地打开电脑,登录了邮箱,众多取消订单的通知中,他依旧没能找到纪弘易发来的消息。   哪怕是求救信号也好,秘书认为自己多少可以帮上点忙,他最担心的是纪弘易已经遭到了统治者的报复。   距离发布录音已经过去了24个小时,纪弘易吃了退烧药,体温却依旧保持在38度,一整个白天,他都睡得昏昏沉沉,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昏睡之时,纪敬又去弄来一个小暖炉,现在房间里有两个暖炉,一个放在床脚,一个放在床头。   纪弘易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纪敬背对着他坐在床对面的木桌子前,兀自忙活着什么。他木楞愣地盯着纪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床上堪堪坐了起来。   纪敬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转过身一看,纪弘易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纪弘易问道,嗓子哑得厉害。   “在煮面条。”纪敬站起身,拿过一旁的保温壶,往杯子里倒满热水,“你睡了一天,快喝点水。”   纪弘易双手接过杯子,喉结上下滚动着,一声不吭地将杯中的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纪敬接过空杯子,又给他倒满热水,这回纪弘易喝了半杯便觉得饱了,他将杯子放到一边,问:“现在几点了?”   “快凌晨了。”纪敬说,他转头在凳子前坐下,用筷子搅动着煮锅里的面条,“面马上就好了。”   屋子外依旧吵吵嚷嚷,不过却没有昨天那般聒噪了,纪弘易仍然可以听到有人一直在外面说话、走动。   “这么晚了,怎么外面还有那么多人?”   纪敬淡淡地说:“可能在看电视吧。”   “看电视?”纪弘易随后便反应过来,昨天人们就是从“口”字区中央的电视机上看到了自己的视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说完便从床上下来,想要去窗边看一看,纪敬立即搁下筷子,拦在他身前,说:“能发生什么事?你快去躺着吧。”   “让我看一看吧。”纪弘易说:“我不要紧的。”   他边说边往窗户边挤,纪敬拗不过他,只能和他一起靠在窗边,看他用一根手指勾起布窗帘,从缝隙间看向对面的电视机。   好巧不巧,电视台正在播报今天发生在全国各地的游行,新年的第一天,各个大城市却像是掀起了罢工潮,人们涌上街头,拒绝工作、拒绝为“王”卖命。   画面很快便从首都切换到城内的市中心。   煋巢门前的Logo不知道被人推到了什么地方,雕塑底座和防弹玻璃上被人用喷漆涂满了恶毒的诅咒,昔日辉煌的仿生人公司一夜之间沦落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纪敬心里一紧,立即去看纪弘易的反应,可是纪弘易只是默默地看着电视,一言未发,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仿生人上市前的日子,那时的他也像今天这样,站在人群看不见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世界上的所有人对他口诛笔伐。 第113章   大规模的游行波及了所有省份,各个一线城市交通瘫痪,市中心里无时不刻不是人山人海,人们挥舞着旗帜,衣服上写着反抗的标语,凌晨四点半,直播的新闻画面里人头攒动,几名记者甚至被夺走了话筒,示威者一手抓着话筒、一手拿着扩音喇叭,爬上了高高的雕塑底座,带领着脚下的人群振臂高呼。   张莹莹像往常一样来到她经常“光顾”的便利店,她很准时,每次都会在约定时间之前来到这里,安静地等在后门,直到仿生人拿着一篮即将过期的食物从店面内走出来。   深夜10点48分,张莹莹远远地就看见便利店的灯灭着,她没急着上前,而是站在街对面的路灯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着聚集在店门口的男女。   那几人模样十分年轻,身上统一穿着白色的运动外套,每件运动服的背面都用鲜红的画笔画上了巨大的叉。张莹莹以为那是新出的衣服品牌,可等她仔细一瞧,叉下印着的竟然是纪弘易的肖像。   原来是游行人群。她心想:听说许多商铺都受到了影响,看来仿生人提前收到通知,今天没来上班……好在家中还剩一点罐头食品,希望下周便利店就能恢复正常营业时间,那样的话,她还能像往常一样来找仿生人……   张莹莹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从身后传来一道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她回过头,只见街对面的“末日一代”们砸碎了便利店的大门,他们有说有笑地弯下腰,跨过破碎的玻璃门,正要往店里钻。   一股无名火顿时冲上了张莹莹的脑门,她怒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她火急火燎地冲到便利店门口,“你们这是犯法的!”   “哎哟,‘你们这是犯法的’——”   一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捏着嗓子学着她的声音说话,引得周围的伙伴大笑不止,笑完后,男子挥了挥手中的棒球棒,两只眉毛一拧,声音立刻低了八度,“赶紧滚!”   几人扭头又要往便利店里钻,张莹莹见状立即抓住男人的袖子向后拉扯,对方钻门钻到一半,被她这样一扯,抬头间蹭到了门上尖锐的玻璃碎片,他倒吸一口凉气,急忙退出店面,刚要破口大骂,便觉得一股热流顺着鼻梁直往下淌,他下意识抬手一摸,立刻摸了一手猩红。   “你他妈的想死!”   话刚落音,张莹莹被人一脚踹在了肚子上,她从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滚下,还未来得及爬起身,便又被棒球棍砸在后背。   其余人见同伴受伤,也不抢店了,全都围在她身边拳打脚踢,他们抢走了她随身携带的布袋,结果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廉价的塑料水壶,一人将水壶抛上天,快要落地时小腿轻巧地一转,将它踢足球似的踢了七八米远。他们对着张莹莹又打又骂,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女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漏气的破皮球,几人踢打了十来分钟便觉得没劲,被玻璃划破脑门的男子发现自己的伤口还在渗血,于是和同伴们打了个车直奔医院,留下张莹莹一个人躺在路边。   春寒料峭,凌晨的晚风顺着衣领直往里灌,张莹莹浑身疼得厉害,一时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有气无力地喘着气,前半生的片段如走马灯一般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毕业时明媚的阳光仿佛还照耀着她的未来。   她是家族的骄傲,是野心勃勃的“末日一代”,是羡煞旁人的基地研究人员,退役以后她理应享受着高出常人许多的分配额,而不是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像现在这样躺在马路边苟延残喘。   使人失去短期记忆的药品是她最得意的发明,它不仅成功率高,而且对身体无害,那时她并不了解这些药的具体用途,她以为它们会像“王”所说的那样,被应用到某些精神疾病的治疗当中。   有一天,政府邀请几名顶尖的研究人员观看了一份录像,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杀审判”,她看到那名可怜的平民蜷缩在座椅里颤抖个不停,低声乞求法官放过他。   幸运的是,经过陪审团的讨论之后,法官判定他没有自杀倾向,这便是“失忆药”派上用场的时候,张莹莹看到几名带着面具的人将她的得意发明打进了男人的手臂。   “我们跟踪了每一位接受过注射的人,我必须得说:你们的研究十分成功。到目前为止,药品没有出过任何意外,你们看——”   政府的工作人员将手指在触摸屏上点了点,下一秒便是平民照常出入写字楼上班的画面。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莹莹一阵气血上涌,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其他同行的研究人员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他们面面相觑,心情复杂,还未来得及开口,工作人员突然伸长手臂,指向头顶的监控摄像头。   “各位的来访记录会被我们小心保管,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他扫视一圈,笑眯眯地说:“今天我们只是请大家来观看研究成果。”   一句话便让在场的研究人员惊出一身冷汗,观看研究成果才不是‘王’邀请他们的目的,政府是想要将他们牢牢捆绑,让他们无法开口、无法脱身。   观看“自杀审判”的记录已经被统治者握在手里,就算无法忍受对方的暴行,他们也无法向其他人诉说。   回去的路上,几名研究人员皆是闭口不言。张莹莹一夜未眠,辗转反侧,最终还是觉得无法忍受,次日她去找同行的研究人员,每当她开口想要讨论此事时,其他人都谈虎色变,摇摇脑袋借口离开。   回忆如浪潮,一发不可收拾,本该令她骄傲的发明突然被染上了不可磨灭的污点,她以为自己做的是件漂亮的艺术品,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把沾血的屠刀。时而涌现的、温暖的记忆片段让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滚了出来,她很想家,想要吃母亲做的馄饨,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政府口中那般难堪的人。   她从地上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捡起被人踢瘪的塑料水壶,装进自己破了洞的布袋里。   受了伤的身体动作时疼痛难忍,她缩着肩膀,用衣领盖住自己乌青的脸庞,凌晨两点多才回到自己居住的筒子楼里。邻居们难得没睡,他们站在楼道里,还在热烈地讨论着纪弘易的录音和视频,见到张莹莹时,他们却像见到瘟神似的,立刻闭上嘴巴,躲回了自己的家。   起初大家在过道里碰到她还会试图和她打招呼,可是张莹莹总是低垂着头,谁也不搭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傲个什么劲。久而久之大家都将她看作是怪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苦瓜”便成了她的代号。   张莹莹关上房门,打开地上的暖炉,取下全是灰的围巾,然后撩起毛衣下摆,对着灰蒙蒙的镜子查看起身上的伤口。   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惊得她双肩一抖,她不想理会,可是过了一会儿,敲门声还在继续,她只得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不耐烦地朝外头看去。   穿着灰棉袄的阿婆抬起头,撑开叠了好几层的眼皮,说:“闺女啊,我晚饭煮多了馄饨,你吃不吃?”   “……不吃。”张莹莹刚想关门,又听阿婆说:“我听邻居们说,你今天跟人打架了,你身上痛不痛啊?”   阿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创口贴,从门缝里递了进去,“你用着,你用。”   张莹莹将阿婆拿创口贴的手推了回去,“我说了不用……”   “那你把馄饨拿着吧。”阿婆赶紧将馄饨往前递了递,冒着热气的汤顿时溅出几滴,落在了她干瘪的手背上,“拿着,你拿着……”   张莹莹生怕她把馄饨打翻,只得接过碗,闷声挤出一个:“谢谢。”   她正要关门,又听见阿婆的声音:“闺女啊,饿了就跟妈说,妈给你做。”   张莹莹动作一顿,低低“嗯”了一声。   她关上家门,将馄饨放在床旁边的木头桌子上,然后蹲下身从床下拿出一个垫脚用的凳子,她弓着背坐在凳子上,默不作声地捏起勺子。   勺子在汤碗里没有目的地转了几圈,豆大的泪珠随即滚入汤中,没了踪影。   哭声逐渐压抑不住,变成了凄凉的悲鸣。   门外又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怎么哭啦?闺女,有事就跟你妈讲呀……”   过道里紧接着传来了邻居的嬉笑声:“老太婆,你又犯傻啦?那才不是你的女儿咧!”   “胡说八道!我女儿我能不认得呀?……”   张莹莹搁下勺子,两只手用力捂住嘴巴,可是温热的眼泪却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淌出,灌满了她的指缝。 第114章   过道终于安静了下来,张莹莹掀起眼皮,朝头顶的窗口看去,棉絮状的云层正从幽蓝的夜空中慢悠悠地飘过,如一层暧昧的纱帘般,盖住了金黄色的勾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流动地慢了起来,房间以外的世界似乎都与她无关,张莹莹半睁着眼皮,身体虽然疲惫,各个伤口却在隐隐作痛,让她难以入睡。   她在床上翻过身,伸长手臂,够到紧挨着床头的小木桌子,然后打开桌上的收音机,将音量调到最小。   小小的收音机勉强将她与世界联结在一起,她最常听的访谈节目里正在讨论纪弘易,虽然收听者无法看到画面,但是主持人依然声情并茂地讲解着视频里的内容,当仿生人站在玻璃房间前时,主持人将画面暂停,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紧张、音调也变得急促起来:“我们可以隐约从玻璃的倒影中看到,这名仿生人的脸和玻璃房内的男人极其相似,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张莹莹从被子里伸出手,捏住收音机的旋钮向后转了半圈。   随机调到的下一个电台是档读书类节目,这名主持人的声线平缓、温和,一点没有之前那人的亢奋与焦虑感,张莹莹终于可以暂且不去想其他的琐事,她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即将陷入梦乡之际,一通读者来电冷不防让她惊醒。   读书节目即将进入尾声,主持人往往会在这时接通读者来电,这是节目结束前的例行环节,读者们会分享他们想要收听的书籍,主持人会从中筛选出最合适的一本,下一次节目时阅读。   在传统文化、艺术被严格限制、打压的现代社会中,这一类电台节目的收听率永远在垫底,经常是没播出几周就被制作人砍掉,不过因为观众稀少,整个节目氛围倒是非常平和,这是张莹莹被赶出基地以后最爱收听的节目,以前读书的时候,她学的都是公式、是如何操作实验室里的精密仪器,天马行空的文学作品对她来说好像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可是现在一切都被纪弘易打乱了,张莹莹可以听出来电的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读者,而是找不到宣泄渠道的群众,对方在电话中激愤地指责主持人:   “你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吗?你知道纪弘易和‘王’的阴谋吗?你明明有传播真相的权力,却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表现得如此淡漠!你怎么还有心思优哉游哉地读书、看报?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们的生命权吗?……”   通话被切断,一段钢琴曲冷不防接了上来,音乐播放了五、六秒钟后,主持人终于再次开口,他告诉大家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并祝愿所有人睡个好觉。   人们的诉求到底是什么呢?张莹莹直起身,又捏住旋钮转了好几下,果不其然,几乎每一个电台都抓住了这个话题,现在谁要是不来趁机踩一脚纪弘易,都会被认为是不正常。她认为人们这样做并不全是为了追逐热点。铁证如山,“王”的暴行无法被否定,民众感到被冒犯、被背叛,此时热烈地讨论这件事,这不是件坏事。   然而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当人们终于获得了发声机会,当他们被推到摄像镜头前、被记者追问他们的诉求时,许多人眼神闪躲,揉揉鼻尖,说他们只是想要“王”的回应。   一旦问起对纪弘易的看法时,却又是怒发冲冠,喊着要“烧死他”。   被推上神坛,却又跌落的人,与生来就坐在神坛上的王有着天壤之别,人们生来就对后者有畏惧之情,可是对于从他们之中诞生的前者,纪弘易的背叛无法令人忍受,人人都想要将他撕碎以泄愤,哪怕明知他根本不是“自杀审判”的幕后主使。   张莹莹越听心情越是低沉,她原本不想去关心,可是收音机里却不断传来纪弘易的名字。上一次见面时,纪敬告诉过她,他有个朋友接受过审判,“王”想要封他们的口,因此他才想要带对方逃出去。张莹莹现在才会意过来,原来纪敬口中的朋友就是纪弘易,现在看来“王”没能封住他的口。   没想到纪弘易的影响力能有这么大,这份视频如果由她自己放出,还未等点击量破三位数,她就会从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   可是纪弘易现在到底在哪儿?张莹莹猜测他和纪敬仍旧在逃亡途中,否则警方肯定早就出了通报。   为了换取自由,不惜取下体征圈,被整个社会唾弃、憎恨,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张莹莹忽然苦笑一声,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她只是退出基地,不想继续做“王”的。她改了名、换了姓,却无法逃脱对方的报复,她的分配额被剥夺,体征圈内的学历信息与工作经验被全部抹除,她是家人眼中逃避社会责任的“垮掉的一代”。   张莹莹在床边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坐了半晌,乌鸦的悲鸣和呼啸的寒风一起挤进窗缝,如同哭嚎的鬼魂,她突然关掉收音机,走到书桌前坐下,然后将脚边的小暖炉放在桌前,好照亮自己的脸,接着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   她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铁盒,从里面拿出一张白色的工牌。   她盯着工牌怔怔地看了半晌,照片里的她热情洋溢、眼神中透漏着光彩,她垂头望着工牌看了又看,仿佛在看一位她不认识的陌生人。   然后她拿出一台款式老旧的手机,打开了摄像头。   摄像头里的她面露倦容,一点都看不出“末日一代”的模样,张莹莹深吸一口气,一只手将工牌立起,另一只手按下了录像按钮。   纪弘易消失之后,煋巢集团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秘书对于这次会议完全不知情,他从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于是马不停蹄地去找董事会成员,希望他们再三考虑。   “现在煋巢出了这种丑闻,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种时候我们更应该拼尽全力配合政府。先不说外界压力,你知道事发以来我们收到了多少辞呈吗?再不做些什么我们就都要完蛋了!”   秘书请求道:“纪先生肯定是有什么苦衷,拜托你再等一等他的消息……”   “等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就是一心想要毁了煋巢,他想拉着我们一起陪他死,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家不能回,天天住酒店?”   秘书被董事推了一把,却还是不放弃地跟在他身后,“拜托您和其他董事说一说吧,再给纪先生一点时间吧……”   董事却是心意已决,电梯门闭合之前,他难得好言好语地劝道:“‘王’主动提出帮助我们平息舆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秘书一时无言,只是愣愣地看着电梯门在他面前关上。由于聚集在煋巢集团前的人群太多,现在所有员工居家办公,此次会议也是在酒店的会议室里远程召开。秘书站在酒店走廊的玻璃窗前,拿出手机再一次拨打了纪弘易的电话。   依然是没人接通。   不好的预感如乌云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心事重重地看向酒店对面的写字楼,巨大的广告屏悬挂在楼体外,此时街道上的无数行人同他一起抬头看向屏幕,今日的头条新闻正在滚动播放:   政府将会临时接管煋巢集团,这项提案得到了董事会的全票通过。 第115章   政府接管煋巢集团的新闻令许多民众感到不解,纪弘易放出录音以来,各种言论甚嚣尘上,其中传得最为广泛的,便是“王”试图抢夺煋巢集团的猜测:煋巢作为仿生行业的龙头企业,簇拥者众多,且形象积极、正面。越大的公司总是越容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民众还是新闻社,大家乐于将天马行空的阴谋论贴在大公司的Logo上,可是对于煋巢来说,人们似乎总是不忍心将阴暗的论调与它挂钩。   这主要得益于两点,一是纪弘易在大地震时的所作所为,人们曾经打压他、挖苦他,然而大地震之后,他们看向纪弘易的眼神多少带了一点怜悯之情,仿佛再说他一个字的不好,都会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第二点,便是煋巢看似中立的立场。   虽说纪弘易在灾难时期证明了仿生人的用途,可是政府在批准伦理审查时也有自己的考量。煋巢对社会思想、行为的影响从那时起就在被严格测量,政府暗中为其提供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并不是为了报答煋巢在救灾行动中做出的贡献,而是为了更方便地达到积极正面的影响。   为了将这种社会影响最大化,政府的首要任务是塑造煋巢集团的中立立场。   总体来说,这种塑造十分成功,否则群众也不至于在看到纪弘易的视频之后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人们逐渐意识到,煋巢的成功与政府的帮衬密不可分,“王”苦心经营煋巢的正面形象,现在果实成熟,到了收割的时候,在他们的猜想里,纪弘易投入更多,自然不会同意,无奈两人地位悬殊,纪弘易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玉石俱焚,赶在“王”收走集团之前放出视频。   现在他如愿毁掉集团,政府不会再想要声名狼藉的煋巢,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政府仍然在这个关头接管了集团。   在常人来看,“王”在这个时候接手煋巢只会让自己的形象更加难堪,政府需要处理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他们不可能在还没擦干净自己屁股的情况下,分出精力改善煋巢的名声,再将它占为己有。   就算“王”真的觊觎煋巢的潜力,他也绝不会选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动作。   整件事情的因果链顿时蒙上了一层谜一般的面纱,人们虽然总说纪弘易和统治者之间有利益纠纷,但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王”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纪弘易处理掉——毕竟现在人人都佩戴有体征圈,至高无上的“王”想要找到一个人,只需要轻轻点一下屏幕。   可是就像秘书反问记者的话:纪弘易不可能为了抢夺利益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利益?一时间谁都想不出合理的原因,人们开始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如果“王”接手煋巢不是为了利益,那就只可能是为了自保。   煋巢内部一定还有纪弘易的帮手,政府接手煋巢以后就可以控制所有员工,剥夺他们的权限,一举砍掉纪弘易的左膀右臂。   可是每人的体征圈内都设有定位,“王”为什么不直接逮捕纪弘易,而是要通过如此复杂的手段逼他现身呢?   这只可能意味着纪弘易已经成功逃脱,“王”根本找不到他的行踪!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原来纪弘易早就想好了退路,所以才不顾一切后果地放出视频。当人们意识到他们的声音并不会被逃亡中的纪弘易听到时,聚集在煋巢大楼前的人群开始减少,堵在政府大楼门前的人数逐渐增多,他们要求公开审判细节,和实验视频的真相。   纠纷愈演愈烈,这个时候,一份自白突然在网络上流传开来,它的散播方式与纪弘易的手段不同,它被录制者亲自投到了各个直播平台上,虽然视频很快便被撤下,然而各大新闻社却马不停蹄地将它登上自己的网站,排在本周热点的第一位。   在录像中,一名女性研究人员声称自己曾经为“王”工作,并提供了自己在基地时使用的工牌,她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工作领域,然后提供了实验数据,以及药品所使用的成分。   这是大家第一次看到有人以这种方式向“王”发动进攻。虽说多年之前,曾经有前陪审团成员向报社提交过匿名信,可是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自己的全部展现出来,张莹莹没有对自己的声音、外貌做过任何处理,民众甚至可以从录像里清楚地看到她的生活环境。以如此极端的方式将自己赤条条地暴露在聚光灯之下,将会对她带来无法估计的严重后果。   可怜的女人,她的脖子上还带着体征圈,她该怎么从统治者手下逃脱呢?   录像放出之后没多久,大多数新闻网站被强行关闭,据从业人员所说,政府的心情非常糟糕,少数几个仍旧可以登录的网站都在猛烈地抨击张莹莹,有的说她拿假证自我炒作,有的说她有精神疾病。显然这些都是“王”试图抹黑她的手段,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些新闻,政府的打压行为反倒为张莹莹的话增加了可信度,许多人早已存下录像,可是每当他们尝试发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时,他们的手机和电脑都像能检测到视频内容一样,将他们的账号暂时锁定。   于是他们奔走相告,以最原始的方法帮助她传播信息:   张莹莹的出现就像一剂强心剂,她在录像中强调了一条一直以来被大家忽视的信息,这条信息曾经在匿名信里被提及过,然而当时人们的关注重点全部在“自杀审判”上,没有人留意到它。   张莹莹说:被判无罪的人会被注射药物,被强行抹去审判时的记忆,这也是为什么大家无法找到当事人——   因为当事人根本不可能记得这件事。   张莹莹虽然没有明着为纪弘易声援,但是她的态度显而易见。   人们因为纪弘易曾经在采访中否认自己接受过审判而怒火中烧,他们认为纪弘易主动帮助“王”掩盖真相,可是现在当他们看到这段自白时,他们似乎无法再继续对他的猎杀。   网友们自发地研究起时间线,大量的分析贴挤满了匿名论坛,在各种彩色记号笔的涂抹下,人们认为纪弘易一开始可能真的没有被审判时的记忆,而当他否认审判传闻的新闻登上各大电视台之后,“王”意识到自己可以借助煋巢的仿生人平息暴乱,因此才拨通了纪弘易的电话。   没想到联系上纪弘易之后却被对方一番控诉,纪弘易在知道自己被审判过以后,没有理由、动机和“王”合作,在放出的录音内容中,他没有同意为“王”定制仿生人,光是通过录音很难判断他是否被政府收编。   这份阴差阳错的自白让时间线变得扑朔迷离,不过此时真相已经不再重要,民众自发地为纪弘易填补起空白,为他找寻借口,将因果链成功闭合。   他们认为纪弘易被“王”抹去了记忆,他也是一位可怜的受害人。   就算纪弘易愿意合作,大概率也是受到了威胁。   那一定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要知道大地震时期,煋巢覆灭之际,纪弘易徒步二十公里,将申请信送到记者手中的形象深入人心;不仅如此,公众面前的他温文尔雅,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人们很难想象他到底受到了什么样的威胁。   也许“王”拿他的家人、好友威胁他,也许是全体煋巢员工的性命也说不定。   尽管这不意味着他的行为可以被接受,可是人们开始联系自己在警局的朋友,试图搜索纪弘易的体征圈位置。   然而不少人都表示,纪弘易的体征圈数据不是显示异常,就是被锁定,不允许查看。   有人花了一天一夜破解了系统,终于查到了纪弘易的体征圈。   他的信号灯已经变成了灰色。   霎时间舆论哗然、民怨沸腾,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去猜测“王”接手煋巢的真实目的。利益纠纷的传闻不攻自破,纪弘易被报复、被杀害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他的形象逐渐和之前的陪审团成员、和现在的张莹莹重叠在一起,无论他是否为“王”的,如今放出录音、视频的人的确是他。也许是良心不安,也许是现在才找到证据,现在纪弘易想要揭发“王”的暴行,没有人想要看到他的努力无疾而终。   人们对纪弘易的反感情绪如浪潮般开始消退。 第116章   隔绝城内与城外的高大城墙上,带枪的士兵正在进行例行巡逻,橙色的信号灯沿着森严的壁垒规律地闪烁着,壁垒的这一边是望不到顶的高楼大厦,那一边则是没有尽头的黑色森林。   电车静静地蛰伏在仓库旁的树荫下,因为熄了火,围墙上的士兵很难发现它的存在,纪敬向前靠在方向盘上,手上拿着一副望远镜,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士兵们的半个脑袋,和指向天空的黑色枪管,他已经像这样观察了好几天的巡逻兵,可惜目前来说,他还没能找到突破口。   大多数巡逻兵都在基地里待过,不过因为工作职责不同,他们的训练一般由其他长官负责。纪敬很少和巡逻兵打交道,不过他不认为他们的工作安排会有多么不同——不就是放哨吗?而且围墙的出入口附近都设置有许多检测体征圈的仪器,安排人员在城墙上走动更像是走个流程。   围城向来是出去容易进来难,出城之前,人们需要提前提交表格,写明自己的目的、以及出城后的逗留时间和坐标,不仅如此,他们还得填上自己的工作、家庭住址等体征圈内含有的基本信息。纪敬认为政府这样做是为了阻拦人们出去,如果每次都得填上十几页的申请表格、写上几百上千字的文章解释自己的动机,人们想要出城的欲望则会大大降低。   纪敬观察到现在,发现出城的人屈指可数。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地带,因此总是十分清冷,雪势稍微一大,夜晚更显得寂静,有时候他会搁下望远镜,坐在挡风玻璃后,仅用肉眼静静地观察着远处的壁垒。   小雪徐徐下着,不久便在高大的围墙上积了平整的一圈,远远看过去好似挤上去的糖霜。   想要回城就更加复杂了,如果返程日期与申请表上符合还好说,万一不符合,就会面临着士兵的审问,听说他们甚至都不会让车辆进城,车必须得停在围墙外,车上的所有人都得下来站在路边,等待士兵将他们带进审问室。   审问内容包括旅程变化的原因,在城内人看来,城外的原始世界一点也不吸引人,因此如果有人在外面逗留太久,一定会引起士兵们的怀疑,他们会检查电车的行驶记录仪以及出城后的行驶轨迹,一旦他们发现有人稍稍靠得离贫民窟近了点——就是那个传闻中全部由穷凶恶极的罪犯组成的下等社会,他们就会将人送进警局接受更加严厉的审讯。   城内的人总是格外排斥城外的人,就连“口”字区的人也一样,哪怕他们的生存方式与贫民窟有相似之处,他们也不愿意将自己和城外的下等人做对比,他们能够在城内居住,每个月享受着固定的分配额和一小部分医疗资源,光是这两点就已经让他们感到自己与众不同。   他们甚至不愿意分出任何精力讨论贫民窟的生活,上学时期大家都从书上读到过“鸡蛋事件”之前的世界,老师说过:“没有处决那些罪犯,而是将他们流放,已经是‘王’最大的恩赐。”   尽管事实上,“王”只是不想浪费资源在罪犯身上,没有完全剥夺“口”字区居民的分配额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犯罪记录,他们的社会地位依旧处于最底层。   换言之,一旦被安上人身伤害的罪状,他们就会被立即驱逐出城,脖颈间的体征圈也会被取下,到时候他们就和流浪的家养狗无异——不,流浪狗还有夹着尾巴过活的可能性,被驱逐出城的民众几乎不可能被贫民窟接受。   纪敬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紧锁的眉心,他是被纪弘易的父母从外面带进城的人,将来出去以后,他尚且有可能回到贫民窟,可是对纪弘易来说这事绝无可能。   以前在贫民窟的集市上,有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屏幕上偶尔会播放围城内的生活,随着仿生人市场的发展,现在贫民窟的人很有可能都认得纪弘易的脸,他这样一个坐着商务电车、出入高级餐厅的人逃到贫民窟,只会被生吞活剥了。   以前纪敬一直想不明白“王”为什么要在贫民窟放置一个大屏幕。让城外的人远远地观察城内的繁华生活,难道不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吗?现在纪敬好像才想通了一点,那不过是上位者的傲慢,向被驱逐的劣等人展现在自己统治下的完美世界,或许会让他获得一丝成就感。   而那些被驱逐的人中,除了真正的罪犯之外,还有许多同纪敬的父亲一样声称自己无罪的人,当然还有更多忤逆过“王”的人,他们可能只是说了些生死相关的话题,或是发表了一些悲观的观点,在“鸡蛋事件”发生之初,人们都对自己说出口的话十分小心。   被驱逐以后,所有人都得以最原始的方式求生,他们种菜、养鸡,收获了可以交易的商品之后,便会来到鱼龙混杂的集市,休息的间隙,他们会仰头望着大屏幕上的繁华生活,双目无神地发一会儿呆,然后再提起地上的麻袋甩到肩上,低下头继续寻找需要的食物。   那样的生活,纪敬一点儿都不怀念,可他最近却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他想的倒不是整日唉声叹气、拿胰岛素往肚皮上扎孔的父亲,他会想起那些灰色的烟囱,还有自己曾经居住的铁皮小屋。一个个由铁皮搭成的屋子组成了独特的部落,暴雨时,豆大的雨点接连不断地砸在铁皮屋顶上,吵得他整晚睡不着觉。   他有能力确保纪弘易可以在城外安全地生活下去吗?   纪敬又一次对自己感到没有信心,他不能带着纪弘易回到贫民窟。   那就去更远的世界吧,去没有人踏足的小岛,在岛上盖一座小木屋,上岛之前从贫民窟偷几只母鸡,下雨了就从地上挖一点蚯蚓,天气好的时候就坐在岛边钓鱼。   对了,还得从贫民窟偷一把斧头,等到了冬天,他还得砍树生火。   纪敬望着闪动的信号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允许自己在想象中沉浸了一分钟,然后启动电车,掉了个头,朝“口”字区驶区。   “口”字区条件艰苦,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他每次都将车停在偏远的杂草丛内,再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去。   自行车是“口”字区的主要交通工具,刚偷到车时,纪敬学了半个小时才适应。   学的时候他还得等到居民区的灯全都灭了才出去,深更半夜,他提着肩膀,费力地踩着踏板,在雪地上压出弯弯曲曲的痕迹。   纪弘易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他看纪敬一个重心不稳,像块雕像一样直挺挺地摔在雪地上,忍不住笑了几声。   纪敬推着车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雪,说:“我跟你说,这可没看起来那么容易。”   纪弘易明明笑个不停,嘴上却说:“我没在笑话你。”   纪敬转过头来,一手叉腰,“你行你来。”   纪弘易终于不笑了,“我来就我来。”   他走到纪敬跟前,握住扶手,学着对方的姿势向后抬腿跨上车座,然后握紧扶手,一脚踩着踏板,另一只脚往雪地上一蹬就往前滑去。   纪敬心里一跳,立即追在他身后,两只手扶住自行车的后座,“算了算了,你赶紧下来吧……”   纪弘易眯起两只眼睛,呼吸间从嘴里吐出团团白雾,音调止不住上扬,“你看,我骑得比你好多了……”   雪天本就路滑,他正想回头向纪敬炫耀,一个不注意,车头猛然一拐,身体随即向右侧歪去。纪敬几乎是向前飞扑,接住他以后两人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自行车滑出半米,翘起的车轮在雪夜里骨碌碌地转动着。   纪敬立即低头看去,只见纪弘易的两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赶忙问:“摔哪儿了?”   纪弘易只是拧着眉头不说话,纪敬急声问了好几遍,正准备回去拿急救箱时,纪弘易突然拉住他的衣角,说:“我逗你玩的。”   纪敬一愣,随即捏住他的棉帽扯了一下,松紧带弹到纪弘易的脑门上,弹得帽子上的薄雪顿时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别生气,我开玩笑的。”纪弘易揉掉鼻尖上的雪,嘴角紧接着勾了起来,“你再学一会儿,这回我在后面推你。”   “天快亮了,明天再练吧。”纪敬将车扶了起来。   “回去还有一段路呢,这段路我推你吧。”   纪敬想了想,抬脚跨上车,扭头拍了拍后座,对纪弘易说:“哥哥,你坐上来吧。”   纪弘易狐疑道:“能行吗?别到时候我们俩一起摔了。”   “不会的,我学得差不多了,实在不行你双脚一撑,我们一共四只脚,蹬在地上怎么着也不容易摔了。”   纪弘易半信半疑地坐上去,纪敬握紧扶手,脚一蹬,自行车车轮便向前缓缓转动起来,在雪地上压出轻微的咯吱声。纪弘易抱着纪敬的腰,两只脚尖从洁白无瑕的雪上轻轻掠过,随着纪敬蹬脚踏板的速度的加快,自行车终于不再左右晃动。   纪弘易的脚尖悬空,晃晃悠悠的,他忽然说:“纪敬,等我们出去以后,也弄辆自行车吧。”   纪敬正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车轮下的路面,他应道:“好啊。”   “弄两辆吧,你一辆我一辆,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骑车。”   “好。”纪敬想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一辆就够了,有我载着你呢。” 第117章   回到“口”字区之前,纪敬准备像往常一样将车停在偏远的杂草丛内,然而电车的电量过低,他只得朝与“口”字区相反的方向驶去,他开得很慢,沿路寻找着免费的公共充电桩,“口”字区的相反方向便是繁华热闹的市中心,纪敬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拉拢了脖子上的围巾。   开了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在路边发现了一处公共充电桩,他将棉帽拉到眼睛的位置,充电时一直坐在驾驶座内,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充电桩附近只停了三四辆车,有的人正站在路边抽烟,有的则坐在车内休息,没有人注意到纪敬的存在,他们都当他和自己一样,只是来这里充电的平民。   市中心的许多公共充电桩已经被游行人群破坏,现在除了人们自家车库里的私人充电桩,就只剩下这些郊区的免费充电桩尚且可以使用。   隔着半透明的车窗,纪敬的视线和一名站在对面抽烟的男子接触了两次,他随即正视前方,不去看对方,可是余光里,那名男子却朝他走了过来。   是警察么?纪敬握紧方向盘,迅速瞥了一眼电量,如果现在开车逃跑的话,很快就会被追上,他深吸一口气,右手从大衣的下摆探了进去,按在了自己的军用匕首上。   男人敲了敲车窗,纪敬转过头,神色自若地将车窗稍稍降下一条缝。   “兄弟,你也是被找不到充电桩,特地来这里充电的?”男人问道。   “……嗯。”   男人看了一眼纪敬的电量,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递了过来,“抽么?”   纪敬摇摇头,“不了。”   男人将烟盒收回口袋里,叼着烟扬了扬下巴,指了指纪敬来时的方向,“你是从那边来的吗?”   “嗯。”   “唔……怎么会从那边过来?”男人似乎一时想不明白,毕竟那个方向都住着无法负担电车的居民。   “正常的路被堵了,所以绕了路。”   “难怪,我说呢。”男人感叹道:“我家附近的充电桩都坏了,他妈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游行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纪敬听到“游行”这两个字,神经随即紧绷起来,他问:“你怎么没参与游行?”   “我啊,我很早之前参加过,但是我现在一点都不相信电视上的东西,我也不相信那些名人嘴里的话。”他啐了一口,“嘿嘿”笑道:“我现在谁都不信,每天的风向都在转,哎呀,还不如什么都不管呢。”   当时纪敬还不明白男人这句话的意思,他今天一直蛰伏在城市的边缘寻找突破口,还没有听说张莹莹的事,他随口应付着男人,心底希望对方赶紧离开。   男人自说自话般和纪敬聊了几句,忽然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说:“哦,电充满了,那我先走了。”   他扭头正要离开,想到什么似的,又折返过来,向纪敬亮出自己的手机屏幕,“对了,兄弟,你来时的那条路现在正有警察在查车,要是想快点回家的话,绕个远路可能还快一点。”   纪敬看了一眼屏幕,眉心稍稍皱起,“谢谢。”他忍不住问:“这么偏远的路也要查吗?”   “是啊,最近风声鹤唳,总会有这种临时检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查什么。”男人收起手机,摆了摆手,“再会。”   纪敬坐在驾驶座内,目送那辆红色的电车从充电所离开,现在他没法原路返回,他抬起左手腕,在智能手表的屏幕上点了点,告诉纪弘易自己会比平时晚40分钟回家。   纪弘易很快便回复了他,“好。”   这是他们俩从家中带出来的唯一一个电子产品,基地的女军官虽然没收了纪敬的手表,好在他在纪弘易家里留了一个备用,现在手表成了他们所能使用的唯一通讯工具。   纪敬向后靠在椅背里,长吁一口气,他来得最晚,等待的途中,附近的人都陆续充完电,驾车离开了这里。等到这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纪敬才将车窗全部来降下,他将半只胳膊架在车门上,失神地望向万里无云的夜空。   清凉的晚风灌进车内,拨动着他额前的碎发,很快便带走了车内的温度,这似乎是春节以来,唯一一次他可以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的时刻。   然而充电完毕的提示音很快便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纪敬升上车窗,踩下油门,打算按男子所说的路线绕开查车的警察。   这意味着他得先朝市中心的方向开一会儿,然后再掉头。他边开边在心中计算着时间,同时小心地观察着路边的情况,然而才刚开出一刻钟,他便觉得不对劲。虽说这条路通向繁华的市中心,但是真正距离进城还有很长的距离,半郊区地带理应人烟稀少,然而他越往前开,路上的电车却越来越多,诡异的是许多车就停在路中央,开着强光灯一动不动。   纪敬停在一辆白色的电车后面按了好几下喇叭,前面的车队却岿然不动,他不好轻易下车,只得暂时在驾驶座里等着,他以为前面又有警察查车,等待一会儿后正准备查找其他路线,前方车队里的民众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车上走了下来,纪敬看到每人手中都举着自制的纸牌,他立即想要调头,然而人们很快便堵住了马路,他按了几下喇叭,随后便被愤怒的人群用拳头锤了几下车窗。   这时候市中心的游行队伍也赶到了这里,原来这是一次有组织的游行,民众在市中心游行数日无果,现在他们打算从市中心徒步走到围墙边缘示威。   人群如浪潮一般朝纪敬袭来,他被堵在路中间动弹不得。警察很快便会赶到这里维护秩序,他绝不能在这里被“王”抓住。   纪敬打开强光灯,又按了几下喇叭,踩了一脚油门强行向前挤了半米,人群的焦点立即聚集在这辆黑色的电车上。大家说好今天游行时都要开白色的电车,因为白色一直是煋巢的主色调,政府接管了煋巢,为煋巢声援自然也成为了他们的诉求之一。他们以为这人是政府的簇拥者,于是举起棒球棍砸在挡风玻璃上,砸了几下后发现玻璃完好无损,于是又举起撬棍,撬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杀红了眼的人群将纪敬从车里拽了出来,他们扯破了他的大衣、拽住了他的头发,将多日以来无法宣泄的愤怒转移到他身上。   纪敬没有还手,只是试图挡住自己的脸,而当人们七手八脚地拽下他的围巾时,周围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   “你是哪家的仿生人?”一名女子开口问道。   纪敬心里一跳,忽然意识到人们将他认成了仿生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抿起嘴唇没有说话。奇怪的是人们也不生气,几束手电筒光紧接着打在了他身上,纪敬眯起双眼,一只手挡在眼前,从手指间的缝隙中,他看到了在风中飘舞的旗帜。   那些旗帜上画着的终于不再是打了叉的纪弘易的肖像,取而代之以煋巢的商标。   镂空球体的图案被设计者涂上了荧光材料,在暗色的夜空里熠熠生辉。   “你是哪家的仿生人?”女人重复道。   见纪敬一直盯着自己身后的旗帜,她回头看了一眼,问:“你是煋巢的仿生人?”   纪敬终于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你在这儿做什么?”   纪敬灵机一动,“帮人给电车充电。”他指了指市中心的方向,“家附近的充电桩都用不了。”   随着自己手指的方向,他跟着抬眼望向远处,从市中心延伸而来的马路上人头攒动,有灯火点缀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遥不可及的背景板。游行队伍几乎堵满了马路,如蚁群一般朝着城市边缘缓慢移动,许多人举着画有煋巢商标的旗帜,还有人拿着自己的平板,平板上滚动着“释放纪弘易”的字幕。   “发生什么了?”纪敬愣愣地问。   “你不知道吗?”   “你看它一个人半夜在郊区,能知道什么呀?”有人打趣道。   女人耐心地向纪敬解释道:“纪先生现在生死未卜,我们想要知道他的下落。”   “你们想要什么?”纪敬警惕地问。   女人思索片刻,说:“我们希望他安全。”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游行队伍,问:“你打算回家,是吗?”   纪敬想了想,顺着她的话道:“是。”   “我帮你。”   女人说完便爬上自己的电车,站到车顶,拿起手中的喇叭,说:“有位煋巢的仿生人被堵住了,它开着一辆黑色的电车,希望大家帮帮忙,给它让一让路,谢谢各位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女人站在电车上,低下头冲纪敬招手示意。纪敬见状便坐回驾驶座,勉强将被撬坏的车门关上,启动了电车。   在被车灯照亮的、通往市中心的马路上,前方的白色车队竟然奇迹般地开始向两侧挪去,有的人甚至将车停在了旁边的荒草地上,只为了给这名无辜的煋巢仿生人让出路来。   游行队伍依旧在向城市边缘行进,但是每当人们看见这辆黑色的电车时,他们都像碰到了磁性相同的磁铁般向两边自动退散。纪敬朝市中心的方向缓缓驶去,如同一只逆流而上的鱼,他从车窗内向外看去,无数旗帜在夜空中安静地飘动,荧光色的字幕在各个平板上反复播放,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坚毅无比,再后来,他终于看到了张莹莹的脸。   她出现在一个平板播放的视频中,纪敬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有人为她的话配上了字幕。   他降低车速,隔着半透明的车窗,静静地观看着录像。   当张莹莹伸手关掉摄像头时,纪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终于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第118章   纪敬知道张莹莹现在已是凶多吉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这个关头抛头露面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回到“口”字区时已是深夜,纪敬轻手轻脚地站到自己的小屋子前,才刚将钥匙插进锁孔,门就被纪弘易从里面打开了。   “你怎么才回来?”纪弘易着急地问,纪敬虽然告诉他自己会比平时晚40分钟回家,但是现在早就超过了约定时间。   “回来路上被游行人群堵住了。”纪敬赶紧从门缝挤进房间,生怕纪弘易的脸被其他居民看见,他脱下大衣,将床脚的两个小暖炉的温度调高,“夜里凉,你以后到了晚上就将温度调高,别再生病了。”   纪敬说完用手背摸了摸纪弘易的额头,“好像好点了,退烧药你有按时在吃吧?”   纪弘易“嗯”了一声,其实他并没有吃完,他知道出城以后就买不到常用药了,等到体温稍稍降了一点之后,他就没再吃药,纪敬身体再强壮总会有生病的时候,纪弘易想要省下几颗以防万一。   “那天你就不该看我去骑自行车的,不去的话肯定好得更快。”   “我也想出去透透气。”纪弘易半开玩笑道:“你每天都能出去,我就只能一个人呆在这儿。”   纪敬笑了笑,在床边坐下,“饿了吗?我给你煮点面条……”   “我吃过了,我还给你煮了份。”纪弘易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床对面的小木桌前,拿起煮锅上的盖子。   纪敬看到他的脸色随即变得困惑起来。   “怎么变成这样了?”纪弘易拿起一双筷子搅了搅锅里的面条,纪敬站起身一看,面条在一直加热的煮锅里泡了太久,早就坨成了一团。   “我再给你煮一份吧……”纪弘易讪笑两声,面露尴尬,他拿起煮锅准备将面糊糊倒进空碗里自己吃掉,纪敬却抢了过来,往里面加了点热水,拌了拌,说:“没事,吃到肚子里都一样。”   不等纪弘易答话他就用筷子叉起一大块面条咬了一口,那样子根本不像吃面,倒想在啃饼。   “你别吃了,又不好吃。”纪弘易要去拿他手里的锅,纪敬赶紧侧过身将它藏在身后,“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好吃了?”   这还是纪弘易第一次为他下厨,纪敬心里美滋滋的,嘴里却齁得慌,一碗面下肚后,他喝了不少水才把咸味冲淡。   “下次我还是等你回来再做吧。”纪弘易看着他像啃面饼一样将面条吃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不太会做饭。”   “那下次我一定早点回来。”   纪敬吃完面,又捧起锅将里面本就不多的汤汁喝了个干净,他看了眼时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让纪弘易上床睡觉。   纪弘易脱下外套,在单人床上躺下,瞪着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纪敬蹲在床前检查行李箱内的食物。   纪敬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时间紧迫,他必须得尽快找到出城的法子。   “口”字区今天难得安静,人们似乎没有像往常一样围在一起看电视、或是站在楼道里大声聊着与他们无关的八卦。入睡之前,纪敬还不放心,于是用一根手指勾起棉窗帘朝外看了几眼,此时在外走动的居民确实比平时少了许多。   纪弘易似乎看破了纪敬的心思,他说:“很多人都去参加游行了。”   纪敬猛地想起今天在路上的所见所闻,但是他不确定纪弘易是否已经知道,于是看似随意地问道:“他们还在要求‘王’公开审判的真相吗?”   纪弘易沉默片刻,说:“不止。”   纪敬转过身来,听见他说:“……他们还要求‘王’释放我。”   没想到纪弘易还是知道了,他八成是从“口”字区中央的电视机上看到了新闻,也有可能是听到了邻居们在隔音效果几乎为零的过道里聊天。   纪敬钻进被窝,伸出双臂抱着他。两人挤在单人床上,躲在暖和的被窝里。   “那是件好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无辜的。”   纪弘易的喉结滚动两下,没有说话。   纪敬出门期间,他从棉窗帘后看到了世界外的动荡。   他想不明白那位名叫张莹莹的研究员为何要这样做。第一批散播这份录像的都是和煋巢有友好合作关系的新闻社,看来秘书帮了她不少忙。   这样做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秘书八成已经丢掉了工作,而张莹莹呢?作为录像的主角……她还活着吗?   纪弘易不希望再获得人们的关注了,他更希望民众可以去寻找秘书和张莹莹的下落,他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我没有他们想得那样无辜。”纪弘易忽然说,声音低沉,如同他此时的心情一般。   纪敬的睡意一下烟消云散,他睁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纪弘易是在回应他之前说的话。   “不要想了。”他叹了口气,更加用力地抱着哥哥,“这一切都是‘王’的错,和你没关系。”   “你也看到录像了吧?”纪弘易闷声问道。   纪敬没有说话,纪弘易心里有了答案,“她说她也在基地工作,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纪敬答道。   可是这个答案并不会令纪弘易的心情好受一点,无辜的人因为他而身陷囹圄,无数民众却为了他而走上街头,呼吁政府将自由归还给他。   他帮“王”掩盖真相,他是刽子手的帮凶,他不配得到其他人的爱戴。   阴沉的乌云如巨石一般从他头顶压下,让他觉得喘不上气。“口”字区的态度同样在短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几天他还听到他们亲口叫嚷着烧死自己,今天则变成了要解放自己的口号。   这些口号无一例外都让纪弘易感到恐慌,比杀死他的言乱更令他感到恐惧。   纪敬很快便感到他在微微发抖,纪弘易沉重地呼吸着,身上渗出薄汗,纪敬摸了摸他的脸,发现他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纪敬试图夺取他的注意力,“哥哥,今天在围墙下的时候,我想了想我们出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嗯?”纪弘易抬眼看着他。   “我们去一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吧。”   “我们不去你长大的地方吗?”   “那里人多眼杂,不好。我们去找一个无人的小岛,我可以盖座小木屋,在家门口种点蔬果,养养鸡鸭。等到了需要其他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去贫民窟的集市上交易。”   “你还会造房子?”   “那当然,我什么不会?”   听着纪敬的叙述,纪弘易心里忽然踏实了点,仿佛双脚踩在了实心的水泥地上。   纪敬继续说道:“冬天的时候,我去砍柴生火,我们可以坐在木屋前看你最爱的天狼星。”   他说着亲了亲纪弘易的鼻尖,“我已经不记得怎么认天狼星了,到时候你再教教我吧。”   “小时候教过你好多遍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学会?”纪弘易打趣道:“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会吗?”   “我掌握的主要是实用技能。”   “哦?你是在说我花里胡哨吗?”   “当然不是。”纪敬笑了起来,“怎么后来都没见你观星了?”   “长大了,自然就没时间了。”   “我记得以前你还特喜欢宇宙飞船,总说要去外太空看一看。”   “其实现在也喜欢,否则不会让煋巢资助那么多航空航天业的学生,只可惜政府不爱这些项目,工程师们到现在都没有什么进展。”   “等到生育难题解决了,他们就有大把时间造飞船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很老了,说不定我都走不动路了。”   “没事,我背你。”   “你怎么背我?你也老啦,到时候我们就是两个老头子,我们只能看着年轻人登上宇宙飞船了。”纪弘易说个不停,“不过这样也挺好,我们可以站在地面上,目送他们飞到外太空。”   “到时候我骑着自行车载你,在地球上追他们。”   纪弘易终于被他的想象力逗笑了,“那你可得蹬快点,你蹬得太慢,我们就只能看到发射器后面的黑烟了。” 第119章   矛盾还在持续激化,“王”的态度却和许多年前一样,到现在他都没有出来为自己辩解过一句,人们不知道他是因为愧疚才保持沉默,还是对自己的名声毫不关心,不过政府依然在努力为他澄清,他们派出发言人接受了采访,面对记者的炮轰,发言人否认了一切指控,认为这不过是有心之人的挑拨离间,他的说辞几乎和否认匿名信时一模一样,人们早已对此感到厌倦。   发言人接受采访时,聚集在政府大楼外的民众突破了警卫人员的防线,他们将红油漆泼在了会议厅外的玻璃窗上,这一疯狂的举动打断了会议厅内的采访,就连记者都被惊得双肩一抖,差点忘了自己要问的问题。   摄像机转向茶色的单向玻璃,鲜红的油漆如同一朵爆炸的烟花,又似一个砸向“王”的烂番茄,未凝结的油漆顺着玻璃往下淌个不停,如同道道血泪。   随着警卫人员的大量增加,政府大楼的戒备愈发森严。值得注意的是,自从张莹莹放出录像以来,民众与警卫之间的暴力冲突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呈现出减少的趋势,更多的人选择举着自制的纸板在政府大楼前静坐,半夜瞌睡得不行,就站起来手拉着手唱歌,互相鼓气,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   保护纪弘易就是保护他们自己,纪弘易一定不希望他们以暴力手段为自己声援,所以许多人在看到张莹莹的录像之后,扔下了手中的自制武器,换成了柔软的旗帜。   这一次,他们希望以和平手段解救纪弘易。   少数极端愤怒的民众向政府大楼泼了红油漆,不过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做出其他过激举动,比如攻击警卫人员等等,他们认为纪弘易还在“王”手上,而过激举动只会适得其反,因此泄完愤之后就束手就擒。   政府几乎完全失去了可信度,精心建立的制度权威崩溃瓦解,这样的动荡同样影响到了内部的工作人员,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人递上辞呈。   人们对纪弘易的支持几乎呈现出狂热的地步。   没想到这样一份简短的录像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力量,政府被打得措手不及,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放弃对纪弘易和纪敬的抓捕,就在他们即将发出对两人的通缉令时,“王”突然叫停了他们的动作。   当时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   随着罢工的持续进行,城市的经济发展受到严重干扰,几乎要陷入停滞。纪弘易已经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近三周,人们开始猜测他已经遭遇不幸,原本主张以和平手段解救他的民众逐渐失去了耐心。   静坐示威的游行人群最终还是与警卫队发生了摩擦,更加严重的暴力冲突仿佛随时就要一触即发,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纪弘易的身影。   据报警人所说,她在开车回家的途中,发现隔壁有一辆可疑的黑色轿车,轿车的四扇车窗都由黑色的布帘盖着,等红绿灯的间隙,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就是这么不经意的几眼,让她看到后座有人用手拉开了黑色的布帘。   报警人定睛一看,那不是全世界都在寻找的纪弘易吗?她看到纪弘易的双手被绑在一起,嘴上也被封了胶带,两人视线相碰的瞬间,他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举起自己被绑住的双手,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贴在车窗上,似乎非常急切地想要向她传递求救信号。   报警人正要降下车窗拦下旁边的电车,可是纪弘易却猛然向后栽去,像是被人用力拽住了头发,黑色的布帘紧接着就被拉上了,电车也如离弦之箭从路口 射出,眨眼间便消失在下个拐角。   这一条报警信息立即掀起了满城的风雨,一时间城市上空都是呼啸而过的直升机,大量警车闪烁着警灯,在马路上乌拉乌拉地驰骋。   城内的警局电话被人打爆,大家不是要求政府加快动作,就是在询问案件进展。警方承诺会全力寻找纪弘易的下落,一有消息就会发出通报。   功夫不负有心人,次日清晨,电视台报道了最新进展:警方在一处靠近围墙边缘的烂尾楼里堵住了犯罪嫌疑人。   这个好消息在城内迅速散播,除警察以外,当天还有无数民众赶到了现场。数十量警车将烂尾楼层层包围,警察站在烂尾楼下拿着大喇叭喊话,嫌疑人却躲在里面不为所动,情况很快陷入僵局,守在警戒线外的民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心中虽然焦急万分,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阳从东边挪到西边。   暮色四合,嫌疑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原本躲在三楼的平台上观察外面的情况,太阳落山之后,他便下到一楼,似乎准备从楼内出来。   他先是躲在阴影里,摄像机只能隐约拍到他的半个身体。警察再次开始喊话,他们要求嫌疑人配合警方,释放人质。嫌疑人却置若罔闻,他将一只胳膊架在纪弘易的脖子上,胁迫他和自己一起走了出去。   当他完全暴露在摄像机下时,人群里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人们看到了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而手枪的枪口正抵在纪弘易的太阳穴上。   许多守在电视机前的群众都跟着屏气凝神,仿佛自己就在现场,稍微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都会惹恼喜怒无常的嫌疑人。   与此同时蹲守在附近的几十位摄像师将镜头齐刷刷地对准了烂尾楼前的两人,在放大的画面中,纪弘易身上带伤,白色的衬衫上沾满了灰,卷起的袖管下,大小伤口正在渗血。人们还看到他的体征圈处于破损状态,嫌疑人似乎没有找到将它完全取下来的方法,它破了道口子,松松垮垮地挂在纪弘易的脖子上,此时上面的信号灯已经变成了灰色。   而嫌疑人则用黑布蒙着脸,就连眼睛都藏在一副黑色的墨镜后,他大声要求警方为他让出一条道来,还让围观的群众赶紧滚蛋。警方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开始疏散人群,谈判专家举起双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朝嫌疑人走了过去,他耐心地询问对方饿不饿,需不需要水。   被困了一天的嫌疑人似乎终于表现出疲态,他要求警方给他送水。   谈判专家点点头,转身从组员手里接过一瓶水,然后像刚才一样举起双手,一步一步地走到距离对方五米的位置,弯下腰将水瓶滚了过去。   嫌疑人向后退了两步,他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的水瓶,而后又抬眼望着对面的谈判专家。   “滚!往后退!滚回你的车里去!”他骂道。   他一边保持着对纪弘易的牵制,一边弯下腰,被他架在身前的纪弘易也被迫一起蹲下身。嫌疑人抬眼扫视一圈,忽然伸直胳膊,试图用那只钳制住纪弘易的手快速捡起地上的水瓶。   纪弘易就是在这个时候朝反方向飞扑,电光石火之间,从暗中射出的麻醉枪打中了嫌疑人的脖子,他抬起手臂试图将枪口对准一旁的纪弘易,然而他的身体却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应声倒地。   原本死寂般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警方上前将晕倒的嫌疑人拖进警车,等候在一旁的医护人员则立即将纪弘易送往医院。   人们怕“王”从中作梗,于是开着车紧跟在救护车后面,在无人机拍摄到的画面中,救护车闪烁着刺眼的警示灯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跟在它身后的车队声势浩大,几十辆电车开着应急灯跟在它后面,仿佛要急着为它开路似的。   到达医院以后,人们跟在医护人员身后,亲眼看着纪弘易被送进急诊室接受检查。   隔着一扇小小的玻璃窗,他们趴在上面,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们既担忧,又好奇,由于窗户太小,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看见急诊室里的情况,因此被堵在走廊里、什么都看不见的民众每半分钟都要询问前面的人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他们离纪弘易最近的一次,近到他们似乎都可以隔着玻璃看到纪弘易身上的毛孔,和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他就和大家说得一样完美,就算是面露倦容,身上带伤,光是安静地坐在急诊室里,都让人挪不开视线。   为纪弘易做完全方位的身体检查之后,医生从急诊室里走了出来,记者们见状立即将手里的话筒一个接一个地递到他嘴边。   医生清了清嗓子,道:“纪先生身体没什么大碍,留院观察两天即可离开。”   此时人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民众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鼓掌,掌声愈发响亮、热烈,在医院的走廊里久久地回荡。   纪弘易住院期间,人们自愿守在医院,充当他的护盾,他们都知道煋巢集团已经被政府接手,现在纪弘易最是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们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一堵肉墙,来抵抗任何来自“王”的敌意。   许多媒体记者赶到医院,守在医院的群众不愿意让别人打扰纪弘易,于是手拉着手堵在走廊里,不让他们接近病房。   或许是听到了走廊里的动静,纪弘易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他穿着病服,脸色稍有好转,在他出来的瞬间,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刺眼的闪光灯将走廊照得如同白昼。   他走到人群面前,说:“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谢谢大家这几日来的关注。”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将身体往前挤,“纪先生!我们只有简单几个问题,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他们生怕冒犯了纪弘易和堵在他们面前的民众,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您身体不适,我们可以再约时间……”   “那你们进来吧。”纪弘易点了点头,转身朝自己的病房走去,记者们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一时都摸不着头脑,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不介意。纪弘易走了几步,发现他们还呆立在原地,于是回过头笑了笑,说:“总不能在走廊里接受采访吧?会影响到医护人员的。”   民众这才将记者放了进去。   狭小的单人病房很快就挤满了人,不少媒体根本没有机会进去,只能和民众一起堵在走廊里,一个劲地将耳朵往空隙处塞。   “纪先生,您能跟我们说说您这些天都在哪儿吗?”   挤在最前面的记者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走廊里的群众听到后很快便发出了抱怨,“还能在哪儿?人家被绑架了能知道自己在哪儿么?”   不过纪弘易倒也不生气,他抿了下嘴唇,说:“我不知道。”   “您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嫌犯是如何带走你的?”   纪弘易想了想,似乎在理清思绪,“放出录音以后……”   他还没说完,在场所有记者的表情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提问的记者忍不住打断道:“您说的录音……”他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份和‘王’的通话记录吗?”   纪弘易点了点头。   “那是您亲自放出的,对吗?”   “对。”   “那么后来的视频……”   纪弘易答:“也是我放出的。”   病房里鸦雀无声,虽说大家早就知道,可是今天听到纪弘易亲口承认,那种震撼感还是很不一样。   “不好意思,回到上一个提问……”记者回过神来,看了眼手中的笔记,“您还对绑架时的事有印象吗?”   纪弘易“嗯”了一声,“我知道我的录音会给大家造成不少麻烦,朋友曾建议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休假,可是嫌犯好像知道我的住所,我刚到地下车库,就被他推进了他的车里。”   “他有帮手吗?”   “没有,只有他一人。”   此次采访全程直播,由于每位摄像师在病房内的位置不同,从不同的电视台上都能看到从不同角度拍摄到的采访画面。全国观众看到纪弘易现在安然无恙,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他们很快又开始担心纪弘易在医院里是否可以吃好、睡好,关心他能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还有政府何时可以更换他的体征圈。   接受采访时,纪弘易的脖子上仍然挂着那根破损的体征圈,因为芯片被破坏,它的信号灯一直是死气沉沉的灰色。没有体征圈就没有分配额,一时间大家都在担心他的将来。   匿名论坛里几个分析纪弘易位置的热门帖子被全部删除,人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原来纪弘易的体征圈被嫌疑人破坏了,所以大家才一直找不到他在哪儿。   还好他不是被“王”逮捕,或是更糟糕的,已经死亡。   采访结束前,记者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您还有什么想要和大家说的话吗?比如说心愿,或是下一步的打算?”   纪弘易沉思片刻,低声道:“我只是想要把我知道的告诉大家,可惜我的力量有限,能做的只有这些。”他垂下眼皮,“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我只想要在父母为我留下的煋巢继续工作。”   此时躲在“口”字区里,在电视机上观看了全部采访的另一名纪弘易一脸愕然,浑身发寒,他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脖颈,大脑一片空白。 第120章   纪弘易被解救以来,民众要求政府立即为他更换体征圈,并将过程全部直播,他们声称将来会关注“王”的一举一动,一旦他们发现“王”疑似存在报复纪弘易的行为,他们将会继续罢工,直到经济彻底停滞。   于是政府只得在长枪短炮的注视下为纪弘易更换了体征圈。   当天国家电视台的收视率创下新高,数千万观众在家中观看了纪弘易更换体征圈的全部过程。政府发言人特地从首都飞到城内,他们将拍摄地点定在了城内登记身份的办事处。   当地办事处特地腾出一间会议室用于举办这场特殊的“仪式”。到了更换体征圈的日子,纪弘易提前来到办事处,工作人员毕恭毕敬地将他带到了会议室门口,大门刚一推开,数十个镜头齐刷刷地朝他转了过来,纪弘易客气地笑了笑,在长桌的一头坐下。   桌上摆了不少水果和零食,纪弘易看了一眼,只是拿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会议厅内明明站着不少人,纪弘易进来之后却是悄然无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摄像机捕捉下来,变成肉眼看不见的信号,传输给世界上的无数个接收器。   当会议室大门再一次被人推开时,摄像师终于舍得将目光从纪弘易身上挪开,随着镜头的转动,观众们看到首先走进来的是政府发言人,他像往常一样不苟言笑,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眼镜,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名提着银色小箱子的医生。   摄像师将画面放大,给了银色行李箱一个镜头,大家都知道里面装着一副全新的体征圈。纪弘易看到来者后从长桌前站了起来,两人客气地握了握手,发言人说:“纪先生,今天我们会为您更换体征圈,更换过程中可能会有不适,还望您体谅。”   纪弘易说了句“没事”,再次在长桌前坐下,他将两只手搭在桌上,几根手指的指尖相互摩挲着。   政府虽然答应将过程全部直播,但是由于体征圈内含有针头,佩戴者起初可能会感到强烈的疼痛,纪弘易表示不愿意让大家看到自己难受的模样,于是提出要求,希望在佩戴体征圈时,留给他一点时间与空间适应。   既然是他提出的要求,民众自然没有拒绝。   于是医生刚进入会议室便在角落里架起了白色的隔帘,摄像机只能呆在隔帘外,拍摄投在隔帘上的人影。   仪式开始了,发言人将纪弘易领到隔帘后便走了出来。在拍摄到的画面中,人们可以看到隔帘里坐着两个人,左边的人是纪弘易,右边的则是医生,他们看到两人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医生向纪弘易伸出双手,拿着形状奇怪的器具在他的脖子上捣鼓了一会儿,将什么东西取了下来。   医生将那根被纪敬破坏的体征圈搁到一旁,接着从小箱子里拿出新的体征圈,他拿着手中的圆环擦了好几遍,人们猜测他可能是在为针头消毒。   当医生为纪弘易戴上全新的体征圈时,观众们看到左边的人忽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脖子,似乎是难受得紧。纪弘易弓起背,重重地呼吸着,他的身影在白色的隔帘上微微起伏,他先是将手搭在脖子上,过了一会儿后又放到了桌上,人们亲眼看着他的状态由差变好,到最后,他的背终于又直了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纪弘易站起身,从隔帘后走了出来,他面带微笑,仿佛刚才没有经历任何不适,人们齐刷刷地看向他的颈间——   银色的体征圈完美无瑕,圆形的信号灯已经被蓬勃的绿色填满。   等候在一旁的政府发言人在这时走上前,清了清嗓子,“纪先生,您的体征圈已经更换完毕。”   两人再度客气地握了握手,纪弘易说:“谢谢。”   发言人微微颔首,随后和医生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纪弘易和在场的摄像师们寒暄了几句才离开,没想到才刚走出办事处,记者就蜂拥而至,“纪先生,您现在准备做什么去?”   纪弘易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微微笑道:“我要回家休息了,下次再和大家聊吧。”   记者不好再打扰他,只能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坐上电车,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   电车内的纪弘易看了一眼后视镜,确认没人尾随自己后,他打开遮阳板上的镜子,打量了几眼脖子上的银圈。   纪弘易的分配额与身份信息已经从旧的体征圈转移到新的体征圈,MP1468974J原本是纪弘易的身份ID,现在却成为了这名仿生人的代号。整个煋巢集团,除了负责“王”的特殊订单的工厂老板,没有人知道这名刚刚出院的男人的真实身份。   “王”以MP146指代它。   MP146出院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口”字区,纪弘易开始经常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脸,这种感觉十分怪异,很难用语言形容,这不是说他以前没有机会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隔着房间的棉布窗帘看向“口”字区中央的小电视,那感觉像是在照镜子,可是镜子里的人却格外陌生。   MP146完美地复刻出了他在公众面前的模样。顾客在定制仿生人时,有一个选项是提交视频,以求更加精确地复制出真人在各种情况下的反应。对于MP146,“王”甚至不需要费力收集纪弘易的视频,在网络上,有关他的一切信息早已透明化,就连十九岁时第一次发表开学致辞的视频都能被轻松找到,“王”所需要做的只是将纪弘易这三个字加入到检索条件中。   MP146带给纪敬的割裂感则更加强烈了,他晚上从围墙边缘回来,第一件事总是拉着纪弘易亲一亲,抱一会儿,耳鬓厮磨间正要图谋不轨,隐约听到从门外传来的MP146的声音,总会下意识地感到古怪。   房间内的他正亲昵地搂着哥哥,房间外却是MP146在接受采访,两者近乎一样的声音同时钻进耳朵里,撞到一起免不了要打架。   MP146的声音似乎也让纪弘易分了心,绵长的亲吻结束后,他低低地喘着气,问:“如果我和那个电视上的仿生人同时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我吗?”   纪敬一愣,垂下眼自顾自地吻着纪弘易的下巴,“当然能。”   纪弘易却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我是说,在不看体征圈的情况下,你还能认出我吗?”   纪敬忍俊不禁,纪弘易困惑地望着他,“……你在笑什么?”   “我能认出你。”纪敬笑完过后,双臂搂着他的腰,说:“你的眼神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纪敬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向我的时候眼神特别炙热,我一看就知道。”   纪弘易一怔,随即就被逗得笑了好几声,MP146诞生以来他的心情一直有些低沉,今天听到纪敬这一番厚颜无耻的话,他脸上的阴云终于开始散去。   纪敬看到他的心情好了起来,也跟着笑道:“真的,哥哥,无论有没有体征圈,我都能认出你来。”   “你怎么认?”纪弘易将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打算这样认吗?”   纪敬的心跳顿时落了拍子,纪弘易正拿那一双漂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哥哥淡色的瞳孔里只装着自己。   “怎么啦?你不是说能认出来吗?”   见纪敬半天不说话,纪弘易以为他方才只是在吹牛,正要摆摆手说算了,纪敬忽然捧住他的脸,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嘴角,郑重其事地说:“你说过,电视上那个假人是由各种视频拼装而成的,那些视频里不会有我的身影,所以它不会有对我的记忆。”纪敬顿了顿,“所以我才说你和它的眼神不一样,只要你还记得我,哪怕不说一句话,我都能认出你。”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纪弘易忍不住笑道,似乎觉得纪敬说了句傻话。   纪敬又问:“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呢?如果‘王’做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仿生人,你不会认错吧?”   “不会,我偷偷扎一下你的手心就知道了。”纪弘易自信地说道,同时举起掌心晃了晃。   “你还要靠作弊才能认出我来啊?”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纪弘易“咯咯”笑道:“这个方法最快了,而且准确率百分之百。”   “到时候你可别把我扎破了。”   “我只会拿指甲轻轻按一下。”纪弘易保证道,他将纪敬的手掌向上摊开,然后将食指指尖按在他的掌心压了压,“像这样。”   没想到才刚开始使劲,纪敬就“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吓得纪弘易立即将手缩了回去,“弄疼你了吗?”   纪敬拧着眉头,低头揉着掌心半天不说话,纪弘易顿时感到更加抱歉了,他以为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忙不迭道:“我给你揉揉吧……我不是故意的。”   纪敬听到这句话立马将手伸了过去,活像个讨要东西的孩子。   纪弘易屈起食指,拿指关节压在纪敬的掌心轻轻揉了起来,他边揉边问纪敬还疼不疼,问了几句都没听到回答,等他抬眼一眼,纪敬的另一只手正挡在嘴前,已然要憋不住笑。   “好哇,你骗我!难怪呢,我说我怎么不疼。”纪弘易立即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   纪敬装作委屈地说:“上次骑自行车的时候你不也这样骗过我?”   “哪一次?没有的事。”纪弘易开始装糊涂。   “就我第一次学习骑自行车那次。”   “我怎么不记得了?”   “嘿,你现在越来越会耍赖了……”   两人倒在床上打闹起来,纪敬力气本来就大,三下五除二就将纪弘易双手扣住,压在被褥上,纪弘易挣动两下就放弃了,但他嘴上还不认输,一直让纪敬给自己松手。   目光交汇的瞬间,逼仄的房间忽然安静下来,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凝视,纪弘易抿了下嘴唇,也不叫着要坐起来了。摇曳的灯光中,纪敬目光沉沉,他松开紧扣着纪弘易的手,接着俯下身,一只手撑在他耳边,两人的鼻尖由轻轻触碰到相互磨蹭,他们闭上双眼,又一次安静地接起吻来。 第121章   纪弘易放出录音之前,纪敬曾经劝他不要这样做,理由是“王”会找到下一个纪弘易,将他们打成寻求注意力的疯子。   没想到纪敬一语成谶,“王”真的找到了下一个“纪弘易”。   MP146出院之后,城内难得安静了几天,新年伊始的大规模游行活动已然让这座城市千疮百孔,好在现在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MP146的人身安全上,看到它安然无恙,人们已经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比起前几周,城内的游行人数减少了许多,现在市中心里随处可见仿生人的身影,它们正在帮助警方清理道路、修理被破坏的充电桩。   MP146最近又接受了几次采访,它和记者分享了一些自己出院后的活动,它说自己很多年没有休过假,近几天难得多睡了几个小时,现在感到体力充沛,精神头很好。   电视机前的观众仔细地观察着它脸上的表情,没想到纪弘易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还能像以前一样沉着镇定、不卑不亢,人们都十分愿意观看它的采访,他们享受听它的声音、隔着电子屏幕感受着它宁静的目光,他们认为纪弘易能够为他们带来力量。   唯独记者问起煋巢集团的事情时,MP146的眼神里才会流露出些许遗憾,不过这种情绪总是转瞬即逝,仿佛精心计算过一样,收看节目的观众才刚发现异常,MP146就已经从容不迫地整理好自己,微笑着说:“不好意思,现在的我没法回答煋巢相关的提问了。”   这样恰到好处的情绪转变刚好能够让民众联想起MP146出院前说过的话,当时记者问它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它垂下眼皮,低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我只想要在父母为我留下的煋巢继续工作。”   人们无法忘记它脸上愧疚的神色,他们要求“王”立即将煋巢集团归还给纪弘易,因为政府一没有资格接手煋巢,二没有能力管理它,纪弘易从始至终才是最合适的管理者;之前被“王”封住嘴巴的新闻社也开始为煋巢声援,多方施压下,政府终于给出了回应:   即日起,煋巢集团重新归纪弘易掌管,“王”将不会干预集团的日常运营。   得知这个好消息后,人们聚集在煋巢门口翘首以盼,他们为纪弘易激动地庆祝、呐喊,仿佛打赢了这场胜仗。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次日清晨等来了MP146的身影,此时煋巢大楼前已是水泄不通,MP146才刚从电车上下来,煋巢门口的人浪便发出了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   “纪先生,我们把煋巢要回来啦!”   “我们会永远支持你!无论舆论如何反转,我们都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煋巢门口的最高一级台阶上,MP146俯瞰着脚下的人群,它扬起嘴角,又一次露出了它那温和的、抚慰人心的笑容。   “纪先生,说点什么吧……”一旁的记者热泪盈眶。   MP146转头看向她,从她手中接过了话筒,顷刻间,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屏气凝神地望着站在台阶上的男子,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   “今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年,我经历了许多我这辈子都没曾想象过的事。新年才刚过去没多久,我却数次以为自己再无活下去的可能……但是我没有想到,我还能有今天这样的机会,我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站在煋巢门口的机会。”   MP146停顿一下,声音哽咽:   “在我做出了那些不可理喻的事情之后,我没想到还能获得大家的支持,我知道我不配得到这些……”   台阶下有人高喊道:“不是你的错!不要哭!”   后方的人群听不清MP146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们听到前面的人让纪弘易不要哭,于是也跟着喊道:“不要哭!纪先生,我们会保护好你!”   “是啊,不要哭,我们会保护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在此起彼伏的支持声中,MP146久久没有说话,它握着话筒,用它那双淡色的眸子静静地扫过脚下的人群,仿佛要和台阶下的每一个人视线相接。   等到人群稍稍安静下来,它才继续说道:“我会将我的全部生命奉献给我热爱的事业,我的目标很简单,我只想要继续制造仿生人,我想要为大家带来幸福感,这是煋巢集团存在的使命。”   MP146将话筒还给记者,然后在保镖的簇拥下转身走进了煋巢大楼。大楼外,人们仍然在为它的发言欢呼、喝彩,声浪如轰鸣的海涛,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观看了MP146全部发言的纪弘易自嘲地想道:它比我还要像我。   现在的MP146已经不再像一名真人,而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一位不可撼动的领袖——   哪怕人们知道纪弘易并不完美,他们明白纪弘易会有自私的时刻,会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而答应“王”的要求,也会因为良心不安而放出录音、和“王”决裂。纪弘易身上的不完美让他离人们更近,他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一个“王”一样的代号,人们因此能够更加切身地感受到,纪弘易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是被推上神坛,却仍然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人们开始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支持他,年前纪弘易曾经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了定制记忆款的仿生人,春节过后新款仿生人的订单虽然被大量取消,但是现在人们又开始重新下单,源源不断的新订单差点让煋巢的官网崩溃。   大量购买仿生人可以帮助纪弘易稳固他在天秤上的位置,人们希望他变得更加有分量,而不是在这件事之后被迫像张莹莹一样过着落魄的生活,只要纪弘易还是煋巢的总裁,他就仍旧有和“王”对抗的可能性。   此时人们已经不奢求他能打赢这场战斗,他们更希望纪弘易可以安全。   慷慨激昂的欢呼声从电视的扬声器里传出来,响彻了整个“口”字区。纪弘易默不作声地坐在床头,如同一座静默的雕塑,民众的声音变得愈发遥远,像是从另一个平行世界传来的回响。   这样独自坐了许久,他弓起腰,蜷起身体,然后将头压低,直到压在双膝前。   纪敬已经出门继续寻找围墙的设计漏洞了,死寂的房间内,忽然响起了几声几不可闻的啜泣。   那不是被MP146精心设计过的鳄鱼的眼泪,纪弘易第一次为了纪敬以外的人如此伤心,他看到“王”借仿生人稳定民心、操控舆论,却对此无能为力,而等到他和纪敬逃出去之后,人们再无知道真相的可能。   定制记忆款的煋巢仿生人一经上市便遭疯抢,许多人没有抢到新款,因此都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下一批产品的发货时间。为了更好地解答大家的疑问,MP146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这场发布会以采访的形式进行,主持人手里拿着提前收集到的热门问题,MP146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一解答了大家的疑问。   不仅如此,MP146还宣布了一则重磅消息:   煋巢将会在城内的总店及分店内放置许多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它们将会充当店内的临时员工,回答所有产品相关的疑问,并且帮助顾客解决在定制记忆中遇到的问题。   主持人问道:“您为什么突然想要做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呢?”   MP146答道:“一是为了帮助顾客更好地了解煋巢的仿生产品,二是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因为工作原因和时间关系,我无法一一向大家道谢,所以我想要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听到这句话的纪弘易冷不防摔碎了手中的瓷碗。   他知道“王”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电视上,主持人还在轻松地开着玩笑,“大家再喜欢纪先生都不要偷窃这些仿生人哦。”   “大家也不用担心认不出我来,”MP146微笑着补充道:“判断仿生人的方法很简单,看看它有没有体征圈就知道了。”   纪弘易的耳边传来一阵高频的嗡鸣声,他僵硬地抬起手腕,同电视里的MP146一起摸向各自的颈间。   他深知“王”这样做是为了阻止自己公开露面,没有体征圈的他只会被当成一名代码错乱的仿生人。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仿生人,他必须得依靠骨髓鉴定,然而鉴定机构设在煋巢大楼内,他根本不可能进得去。   纪弘易呆坐在桌前,大脑一片空白。这时电视里忽然插播了一条重要新闻,熟悉的名字将他的思绪强行拉扯回来,他怔怔地眨了下眼,忽然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掀开窗帘,瞪大双眼看向“口”字区中央的屏幕。   “警方已经确认了煋巢绑架案涉案的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此人为一名退役军人,被警方逮捕后一直关押在警局。刚刚我们收到通知,嫌犯袭击了警员,已经从警局逃走。”   紧接着,纪敬的脸霸占了整个电视屏幕,与此同时,城内的无数张广告屏上都在播放这条紧急播报。人们仰头望向巨大的广告牌,皱着眉头窃窃私语,一直以来他们都在猜测嫌犯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么大的能耐,竟然能独自作案,绑架纪弘易?   “与嫌犯共事过的士兵向我们表示,此人以前就有过虐杀仿生人的行为,警方分析他与反科技组织密不可分。”   人们这才明白,原来又是反科技组织的在找事,这下就说得通了。   政府发言人的脸突然出现在画面中,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正色道:“嫌犯极其残暴,请大家小心安全,如果发现任何可疑人员,请立即拨打报警电话。我们一定会将嫌犯绳之以法,无论他是躲在城内,还是逃到城外,我们都会将他处决。”   语毕,红色的通缉令占据了城内的每一块广告屏。人们纷纷掏出手机,照下纪敬的脸,争先恐后地发布在社交媒体上。   死刑被废除之后,“王”往往会将罪犯驱逐出城,作为惩罚。这一次政府发言人却说,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他们都会抓捕纪敬,将他处决。   纪弘易如坠冰窟,这意味着哪怕他们逃出城去,他也无法确保纪敬的安全。   “王”已经将他们逼入死路。   他拉上窗帘,背靠着墙蹲下,将手按在自己空荡荡的脖颈上。   他不能任由“王”对纪敬发出通缉令,以现在人们对MP146的支持度来看,“王”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人们在见到纪敬的当下就会将他活生生撕碎。   如果要帮纪敬洗脱罪名,他必须得刨开自己的胸口,向世人献出自己血淋淋的心脏,让所有人知道他不是一名受到致命伤害时会自动关闭程序的机器人。   刨开自己的心脏,可以证明他的身份,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一举推翻“王”的统治,可是纪敬呢?“王”一定会在倒下之前拽着纪敬一同坠入地狱。   纪弘易不敢冒那个险。   他想要活下去,哪怕他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他也想要活下去——如果是和纪敬一起的话。   是救众生,还是救他自己?   可怜的纪敬是这众生中的一员。   他无法独活。 第122章   今天对纪敬来说似乎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他在戒备森严的高墙下守了一天,对于城内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太阳落山之后,他将电车开回平时藏车用的荒草地里,然后捡起地上的自行车,朝“口”字区骑去。   白雪覆盖大地,吸收了世间的所有杂音,昏黄的路灯下,只有纪敬独自骑着车的身影,他虽然在脖子上围了条围巾,但是因为脚踏板蹬得十分用力,没一会儿他的身上便开始出汗。   回家的路程总是十分漫长,在寒冷的冬季,自行车绝对算不上是最佳的交通工具。纪敬大口呼吸着,冷空气灌进他的胸腔,温热的吐息则变成了团团模糊的水雾,从围巾间飘出,一眨眼便被他甩在身后。   今夜的雪暂时停了,夜间温度却依然很低。纪敬虽然戴了手套,但是他骑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双手冻得僵硬,他不得不将一只手揣进口袋,另一只手握紧车把。等到口袋里的手回温了,他便抽出来搭在车把上,然后将另一只手揣进口袋里取暖,如此反复。   自行车的车速愈发快了,寒风变得如同刀片一般锋利,从脸颊上刮过时,仿佛随时就能划开皮肤。   纪敬重重地喘着气,他的思绪如同一只缠了结的线团,越理越是杂乱,脚踏板都蹬得越来越用力。   他出神地想道:他和纪弘易没有体征圈,士兵只会将他们当成仿生人。仿生人想要出城可是件新鲜事,士兵很有可能会从围墙上下来查看,到时候他就可以胁迫对方放他们出去……   理智的弦突然颤动起来,纪敬的视线微微晃动两下,他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而后又重重地吐了出去。   不能着急。他告诫自己:这事急不得。   可是烦躁的心情却始终无法缓解,眼看自己快要到达“口”字区了,他忽然放慢了蹬脚踏板的频率。他不想让纪弘易察觉到自己的焦虑,于是抬高视线,望向幽蓝的夜空。   今夜月朗星稀,远离市中心的郊区安静得好似另一个无人知晓的异世界。纪敬不知道游行是否还在继续,现在连接他们与世界的唯一信息渠道就只有“口”字区中央的公用电视机。   电视机一关,这世上的杂音便无法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远方的星辰若隐若现,好像怎么也追不到似的。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到达那片星辰闪烁的天空?纪敬心事重重地望着黑色的天际线,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和纪弘易好像两只试图逃离蚁群的工蚁。   他想他这辈子好像都在努力从当下逃离。小时候他想要逃离破旧的铁皮屋子,想要远离热衷于和陌生人上床的邻居,等到他被纪弘易的父母绑进城之后,他又想要从华丽的玻璃房子里逃走。   唯独这一次不同,这次他决心要带着纪弘易突破高墙,回到城外的原始森林。   纪敬的脚越蹬越用劲了,仿佛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到达天狼星下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给哥哥造了座小木屋,木屋前停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车筐被他用八颗螺丝固定,自行车的后座则被他用棉布包住。   因为自行车得常年停在小木屋外,他打算在上面铺一块塑料雨披,这样车子不容易生锈。   想着想着,他的心情都好了起来,他呼呼地喘着粗气,突然又加快了蹬踏板的频率,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家去。   一刻钟后,纪敬将车停在“口”字区外的草坪上,然后尽量踏着轻松的步子,朝纪弘易的房间走去。   从走廊穿过时,“口”字区中央闹哄哄的一片,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竖起耳朵。人们正在吵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他听了几句就兴趣缺缺地垂下头,径直走到房间门口,将钥匙插进锁孔。   纪弘易听到开门的声响,立即奔到门口。门开的瞬间,双方视线相碰,两人眼里随后便溢出了无法抑制的笑意。   纪敬关上门后将帽子取了下来,他像往常一样伸出双臂,搂住纪弘易的腰,然后将下巴埋在他的肩窝里。   哥哥的气息将他完全包裹,好像直到这一刻,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敢稍稍放松。   纪弘易将双手搭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受着纪敬的重量,悬着的心却始终没有落下。   “回来路上没有人看到你吧?”他小心地问。   “当然没有,我遮着脸呢。”纪敬半闭着眼,非常享受每日的例行拥抱,“怎么今天紧张兮兮的?”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小心行事。”   “我知道的,哥哥。”纪敬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   “外面的公用电视好像坏了,听说有人把水倒进电视机里了。”纪敬抱了半天才舍得松开手,他在床沿坐下,懒洋洋地靠着背后的墙壁,扑面而来的暖气没一会儿就让他眼皮打架,“现在他们看不了电视了,都在吵是谁把电视弄坏的。”   纪弘易煞有介事地应了一声:“我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吵架。”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纪敬顺口问道。   纪弘易心里一跳,“我不知道,电视白天就坏了。”   纪敬心想,坏了也好,这样纪弘易就不会再看到那名仿生人顶着他的脸到处招摇撞骗。   纪弘易拿出晾干的煮锅开始煮面,他往锅里倒上水,然后接上电源,说:“你今天看起来有点累,晚上早点休息吧。”   纪敬吸了吸鼻子,“没有,只是天气有点冷。”   纪弘易弯下腰从柜子里拿出面条放在桌上,他回头看了纪敬一眼,这一眼却让他发现了异常。   纪敬看到他突然将锅盖盖回锅上,一脸紧张地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纪弘易捧起他的手背,抬到光线稍微明亮的地方打量起来。   “手冻坏了。”他说着眼皮就垂了下去。   “正常的,没什么,以前也这样。”纪敬想要将手抽回去,纪弘易却立马握紧了他的手。   “你的手背好凉。”   他将纪敬的两只手合在一起,夹在自己的手掌中间,试图让对方快点暖和起来,可是他揉捏的动作却是非常轻柔,像是生怕自己太过使劲,蹭破了纪敬冻伤的皮肤。   “下次你把我的手套也戴上,我反正用不上。”   纪弘易低下头往手心里吹了吹气。   “这样会暖和一点吗?”他抬眼看向纪敬,轻声问道。   纪敬呼吸一滞,霎时间心跳就乱了拍子。   暖炉散发出的昏黄光线在纪弘易的脸颊上打下了温柔的光影,纪敬张了张嘴,却是讷讷无言,他将一只手撑在纪弘易腿边,低下灼灼视线,从他唇间蜻蜓点水般掠过。   纪弘易看到纪敬的喉结局促地滚动起来,如同一块顽皮的石头,他抿了下嘴唇,似乎想要笑纪敬紧张,可是目光相接的瞬间,他的理智也一同陷入沼泽。   床单上的两只手逐渐靠近,纪弘易垂下眼,两根手指的指腹沿着纪敬略微粗糙的手背轻轻抚过,他想,出城以后,到了冬天他得在木屋里生上足够的火,再给纪敬烧上一杯热水,纪敬拿着热水杯捂手就不容易把手冻坏……   纪弘易的眼神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失去了焦点,他不该再幻想城外的世界了,可是他的身体却和理智一起困在池沼。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无心逃离,忽然闭上迷蒙的双眼,迎上了纪敬的试探。   一旁的暖炉将两人的影子印在了床对面的墙壁上,起初他们的影子变换个不停,仿佛一部没有配乐的皮影戏,不过墙上的阴影很快便融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分清那到底是谁的手指在交缠、谁的心跳在拔高。   煮锅里的水烧开了,透明的泡泡从锅底而起,越滚越大,高热的蒸汽不断撞起透明的锅盖,叮呤咣啷响个不停。不知道是谁先听到了冒泡的声响,他小声说了一句“水开了”,说完以后,马上就有人从床边伸出一只手拔掉了电源。   煮锅里的泡泡小了下去,高热的水蒸气凝结成水珠,顺着锅盖的弧度向下滑去,留下了几道透明的水渍。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着,已经不再能够看见清晰的分界线。   泡泡翻滚时的咕噜声逐渐停止了,房间内没再听到有谁抱怨水开的噪音,只有单人的木床板还在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 第123章   逼仄的小房间内,奋力工作的小暖炉将四面墙壁打上了暖色调的光影。纪敬坐在木桌前的小凳子上,一手握着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一边伸手挠了挠脖子上的抓痕。   纪弘易坐在床上,背靠着身后的墙壁,他身上穿着纪敬的毛衣,因为袖子稍微长了一截,他便将袖口向上卷起一圈,没穿裤子的腿上则由被子盖着。   煮锅里的汤水滚起了泡泡,纪敬将火调小,盖上锅盖,说:“面条马上就好。”   纪弘易“嗯”了一声,安安静静地等在床上。   纪敬回头看了一眼,两只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他忍不住走到床跟前亲了亲纪弘易高热的脸颊,笑眯眯地说:“你怎么脸蛋还这么红?跟苹果似的。”   一句话便让纪弘易烧红了耳朵,他摸了摸脖子,说:“暖气太猛了。”   纪敬的视线顺着他的领口向下坠去,没想到哥哥身上也是红彤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泡完温泉回来。   纪弘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指了指对面的煮锅,说:“……面条好了。”   纪敬这才走到小木桌前,拔掉电源,将锅中的面条倒了一半出来。   趁着纪敬背对自己的间隙,纪弘易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了一颗退烧药。   这些药是纪敬为他去外面要来的,纪弘易体温降低之后就没再吃,出城以后纪敬可能会有生病的时候,他想要尽可能多地将药省下来。   只是没想到,这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药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纪敬转过身将第一碗面条递给纪弘易,然后才去盛第二碗。   纪弘易趁机用指尖将药片碾碎,放进了热气腾腾的汤里。   当纪敬端着第二碗面条在床边坐下时,纪弘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自己的碗放到了一边,纪敬问他:“你不吃吗?”   “太烫了,放一会儿再吃。”纪弘易笑道:“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不然容易把嘴巴烫到。”   他说着接过纪敬手中的碗,一起放到桌上。   “放三分钟好了。”他屈起双腿,然后将被子的另一半盖在纪敬腿上。   简单一个动作却让纪敬想起了刚进城的日子,那时候他哪儿都去不了,他就总想去找纪弘易玩。纪弘易总是学到很晚,纪敬从不担心自己会吵到对方,等到家里的大人都睡了,他就轻手轻脚地来到纪弘易的房间门口,招呼也不打就推门而入。   纪弘易对此习以为常,听到动静不用转身就知道是谁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手里虽然还拿着书,嘴上却说:   “我从公司会议室拿回来一盒巧克力,放在书架上了。”   纪敬听完便小跑到书架前,踮起脚尖拿起上面的礼品盒,拆开后趴在纪弘易的床上一脸高兴地吃起来。   纪弘易本来还想再学一章节再睡,但他被纪敬拆包装纸的声音弄得看不进去,他干脆合上书本,关上灯,一起爬上床,那时候的他也是像今天这样,拿过被子的一角,盖在纪敬身上,怕他着凉。   “热。”纪敬体温高,他总是将被子蹬掉。   纪弘易却会不厌其烦地为他将被子重新盖好。   现在不一样了,单人床的被子难以将两人全部盖住,纪敬向纪弘易身边靠了靠,然后扯过被角压在腿下固定,以免滑走。   “能吃了吗?”纪敬问他:“哥哥,我饿了。”   “差不多了。”纪弘易离桌子更近,他侧过身,背对着纪敬从桌上拿起一碗面条递给他,然后才拿起剩下的那碗。   两人靠在一起取暖,热面条下肚,加速的血液流动让四肢都暖和起来。   “还是你更会做饭。”纪弘易夹起面条,“呼呼”吹了两下,夸奖道:“以后你就留在家里做饭吧,我出去砍柴。”   纪敬忙不迭地摇头,“你可千万别,到时候砍到自己了都不知道,以后这些事我来做就行,我砍柴,我做饭。”   “那我做什么?”   “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了。”   纪弘易想了想,说:“那我在家帮你种菜、浇花。”   “挺好。”纪敬笑眯眯地说。   “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纪弘易忽然问他。   “嗯?”   “我在想,如果大地震时期我没有提交那封申请信,煋巢就不会存在,我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逃亡了吧?我们不需要取下体征圈,更不用和‘王’对抗。”   纪弘易说完才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提交申请信的话,大地震时期不知道还会增加多少伤亡。   这实在是个太过自私的愿望,但他还是说出口了,他控制不住想象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   他看向纪敬,纪敬同样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这下纪弘易突然有些后悔,过去已成定局,说出这样的愿望,只是让纪敬窥见了自己心中的阴影,他当即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才刚张口的瞬间,他便明白任何辩解都是谎言。   纪敬出门寻找围墙漏洞的时候,纪弘易只能一个人呆在“口”字区,隔着布窗帘看向世界的时候,他总会想:如果我当时没有提交申请信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提交申请信就好了,如果我早点从煋巢辞职就好了——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纪弘易,如同低语的恶魔,悔意与良心的不安来回折磨着他,他甚至想:如果我和纪敬一样是城外出生的人就好了。   他以为纪敬会被自己的内心想法所吓到,没想到纪敬却牵起他一只手,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手背。   “你是在跟我告白吗?”   纪敬眯起一双狡黠的眼角,他还想要听到更多,他想要听到哥哥承认自己很重要,重复多少遍他都不会腻。   “再说一点吧,我想要听到更多……”   纪弘易咽了下口水,“你知道我不是会说话的人……”   “我才不信,你要是真不会说话,煋巢就会减少你在发布会上的发言时长,而不是让你每一场都从头呆到尾。”   “那不一样,那是对外人。”纪弘易忍不住笑道。   在外人面前尚能口若悬河,唯独到了亲近的人面前,却是词不达意,羞于说出口。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练习,比如说每天我回来后,你都跟我说几句这样的话,说说喜欢我的话。”纪敬侧过头去吻他柔软的耳垂,纪弘易便缩起脖子,伸手按在纪敬的鼻子上,“我不会讲那些肉麻话……”   “你刚才不就说了吗?”   “那不是的……”   越说越是词不达意,完全没了发布会上神色自若的模样。   要怎样说出“我爱你”才能不显得轻率?   逃避责任、奔向城外,绝对不是纪弘易会做出来的事,纪敬什么都明白,他明白纪弘易此时真正想要对他说的是:   “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在乎你。”   纪敬将额头靠在纪弘易的肩膀上,一只掌心轻轻揉着他颈间的肉,“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隔着毛衣吻了吻纪弘易的肩膀,“我爱你,哥,你知道的吧?”   纪弘易一瞬间如鲠在喉,一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他甚至不敢去看纪敬的双眼,他怕纪敬看出点什么,他知道自己在纪敬面前无所遁形。   纪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毁坏了电视,纪敬就不会知道他的下一步。   纪敬会了解他的不得已,会明白他的不舍得。   )   退烧药的药力发挥得比纪弘易想象中要快。   夜深了,窗外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哭。纪弘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借着暖炉的光线,静静地望着沉睡中的男人。   他多么希望时间对他宽容一点,让此刻流逝得再慢一些。   他以目光为画笔,在心中默默地描绘着纪敬的五官,分别之前他多想再看几眼,他想要将对方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这样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抚摸着心底的烙印,聊以慰藉。   可是掌管时间的神对他一向残忍,纪弘易总是不得已被它推着向前走,他所能做的,只是束手无策地看着周围的人被时间的洪流吞没,直至看不见影子。   还好他知道自己曾经触摸过幸福,他有过和纪敬一起幻想将来的时刻,虽然短暂,但也足够支撑他度过余生。   纪弘易垂下头,摘下了手腕上的智能手表。   豆大的眼泪接连砸在黑色的屏幕上,很快便连成了一片。   他是不会感到疼痛的怪人,因此无论是悲伤、还是欣喜,他的情绪波动本不会像常人一样剧烈,可是今天他却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要被压碎了。回忆如冷冽的刀锋,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   他想起纪敬第一次将手表交给自己时,曾经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一定会找到你,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我都会找到你……当然,别忘了你的手表,按一下这里的话,我就能知道你在哪儿……”   纪弘易起身走到床边,将手表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下。   眼泪打湿了他的脸。临走之前,他俯下身,吻上了纪敬的嘴唇。   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这样做的吧?   纪敬,你会原谅我的吧。 第124章   郊区的马路两旁,路灯坏了好几盏,城内一直没有派人来修,灯泡便在黑夜中闪烁个不停,不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如同悬停在空中的硕大飞虫。   纪弘易正骑着纪敬的自行车在马路上飞奔,他没有戴手套,寒风很快便将他的手背冻得通红,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只顾用力蹬着脚踏板,大口地喘息着。   他的目的地是城内的市中心。   他在内心计算着时间,天亮之前,他应该可以到达目的地……   铲雪车还未开始工作,马路的一部分地面结了一层透明的冰,他骑得太快,不料车轮一个打滑,让他连人带车地摔进了草丛里。   他摔得膝盖发软,却还是忙不迭地爬起身,推起自行车,抬腿跨上车座,奋力朝市中心骑去。   一束强光灯突然从他身后亮起,纪弘易回过头看了一眼,当即被刺得睁不开眼,他试图靠边,结果却因为看不见路面,被石块绊到车轮,又一次被自行车甩了出去。   他身体一侧着地,尽管感受不到疼痛,却还是摔得眼冒金星,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模糊的视线中,远光灯从远及近,停在了他面前。   当纪弘易看清来者时,他的心脏顿时挤到了嗓子眼。   是警察!   黑白相间的警车停在他面前,一名警察从驾驶座上下来,走到他面前,问:“你没事吧?”   手电筒的光束打在了纪弘易身上,他抬手挡在眼前,闭紧嘴巴没有说话。警察蹲下身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接着很是诧异地叫道:“纪弘易?!”   不过等到他看清纪弘易松垮围巾下的脖子时,他长嘘一口气,问:“你是煋巢的仿生人吧?你不在店里工作,在这里做什么?”   纪弘易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躲避着对方的视线,支支吾吾道:“没什么……”   他手忙脚乱地扶起地上的自行车,跨上车座想要继续往前骑,没想到蹬了几下踏板,车轮却纹丝不动。   “你的链条掉啦。”警察将手电筒朝自行车的链条处晃了晃,“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警察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扬了扬下巴,“你是被人从店里偷走了吧?嘿,我就知道,这都是个什么事呀?……”   见纪弘易还愣在原地不动,他催促道:“我正好回去交班,带你一趟。你要不坐就算了,到时候万一又被人抢走了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纪弘易的视线终于晃动两下,他看了警察一眼,又瞥了一眼路边的自行车,最终还是坐进了副驾驶。   “谢谢。”他说。   “不客气。”警察踩下油门,朝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驶去。   上车以后,纪弘易没再开口说话。警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警察将电台的声音调大,发现里面播放的是纪敬的通缉令后,又将声音调小,尽管他知道身边坐着的是一名仿生人,他却担心这条新闻冒犯到对方、或是让它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然而纪弘易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   马路两边都是半人高的荒草地,警察不知道对方到底在看什么,他悄悄打量了几眼副驾驶的男人,好奇地说:“你长得和纪弘易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同。”   纪弘易耳边顿时警铃大作,他转过头警惕地盯着对方,不明白他的意思。   警察笑道:“纪弘易没有你这么狼狈。”   他说着指了指纪弘易身上的衣服,似乎在笑他摔得浑身都是泥。   显然这个笑话并没能让纪弘易本人发笑,警察见他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干笑两声就没再说话,他心想这仿生人倒是没有一点幽默细胞。   )   回到市中心后,警察将纪弘易放在了煋巢总店的街对面,他说自己赶着交班,说完就驾车离开了,留下纪弘易一个人站在路边。   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早已陷入沉睡,寒风卷起了纪弘易的衣角,他抬眼看向街对面的商店,巨大的广告屏上,煋巢最具代表性的镂空球体正在不紧不慢地转动着。   煋巢集团的主色调为白色,因此在黑夜的映衬下,灯火通明的总店漂亮得如同一座精致、无暇的正方体雕塑。   街边看不到一个人影,纪弘易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双手抱臂,抬腿朝总店走去。   还未到达,便和店面里的员工视线相接。   纪弘易脚步一顿,瞳孔紧缩。   第一次直面与自己模样相同的仿生人仍旧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他站在原地一时无法向前,两只小腿仿佛灌满了水泥。   总店的四面墙壁由全透明的玻璃组成,双方隔着高大的玻璃静静地对望,相较之下,那名仿生人不像纪弘易一样神情紧张,它只是静静地望着街对面的青年,仿佛在打量一名普通的同伴。   这个时间点,总店里没有顾客,只有仿生人还在工作。纪弘易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腿朝店里一步一步走去。   那名仿生人则立在原地,用它那双淡褐色的瞳孔安静地注视着他。   玻璃门向两侧自动推开,暖气扑面而来,纪弘易刚走进店里,所有仿生人员工便朝他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煋巢在每家分店设置了一名同纪弘易一样的仿生人,在占地面积最大的总店设置了五名,其余仿生人员工的长相则都不一样。此时所有仿生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店门口的男人,它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样子像是在观察一个陌生人。   最先看到纪弘易的仿生人朝他走了过来,它手中抱着一个平板,表情平静,开口时差点让纪弘易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您有什么事吗?”它连声线都和纪弘易一样。   纪弘易盯着它大气不敢出,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原本盯着他的仿生人员工没再看他,而是转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您有什么事吗?”仿生人再次耐心地问道。   纪弘易咬紧牙关,压低声音,道:“带我去见‘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仿生人淡色的眼睛,想要努力从中分辨出细微的情绪转变,然而仿生人丝毫不介意对方带有攻击性的视线,它只是扬起嘴角,微微欠身道:   “请您跟我来吧……纪先生。”   这一个“纪先生”的称呼顿时让纪弘易毛骨悚然,眼前的仿生人像是早就猜到他会出现,对于自己的要求它甚至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仿生人转身向店面里走去,他只得抬腿跟在它身后,从其余仿生人身边走过时,它们都抬起头看着他,直到注视着他走进地下仓库。   煋巢总店的地下仓库里储存着大量仿生产品,还有几间供员工使用的办公室。仿生人将纪弘易领到一间办公室内,然后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它带着一杯水回到了办公室内。   “路上累了吧?喝点水吧。”仿生人将水杯递了过去。   “我不渴。”纪弘易淡淡地说。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仿生人突然厉声喝道,原本略显疏离的眼神突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纪弘易呼吸一滞,他不知道它在模仿谁说话。   眨眼间,仿生人又和颜悦色地说:“喝点水吧,纪先生。”   纪弘易的心跳如擂鼓,胸膛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着,他看了仿生人一眼,还是接过了水杯。   表面的水纹微微波动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抬起头,仿生人依然像刚才一样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它的目光却是毫不遮掩地落在纪弘易手中的杯子上,像是在无声地催促他喝下。   纪弘易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他尝不出什么味道。   仿生人从他手中接过空杯子,走到办公室一角,扔进了白色的垃圾桶里。   “坐一会儿吧。”它淡淡地说,然后在纪弘易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在手中的平板上敲打起来。   纪弘易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冷冷地看着它:“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王’?”   仿生人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敲打着虚拟键盘。   纪弘易没再说话,他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现在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希望可以尽快见到“王”。   天亮之后纪敬就会来找他了,他必须在得在那之前和“王”达成协议。   过了一会儿,仿生人忽然从办公桌前站起身,将平板夹在腋下。   “时间到了,请跟我来吧,纪先生。”   纪弘易回过神来,他不知道那句“时间到了”是什么意思,他看到仿生人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于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然而起身的瞬间,他却感到一阵头重脚轻,他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墙壁,另一只手臂堪堪向前伸出,似乎想要去抓身前的仿生人。   招牌性的笑容仿佛已经成为了长在仿生人脸上的面具,它还像刚才一样面带微笑地望着纪弘易,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倒下,彻底失去意识。 第125章   三个小时之后,纪弘易从昏睡中醒来,他撑开眼皮,努力从床上坐起身,伸手按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   现在几点了?   混沌的视线猛然清明过来,诡异的房间布局却让他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既视感,当他回头望向身后时,巨大的玻璃墙霎时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视频中拍摄到的房间!   纪弘易呼吸一滞,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撞击着他的耳膜,让他一时都无法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上一次见到这个房间时,他站在仿生人的视角看向房间内的男子,而现在他却成为了被困在玻璃房里的试验品。   他坐在床上,眼前一阵发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记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是他喝下了仿生人递来的水。   规律跳动的“滴答”声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纪弘易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头,赫然看见一块长条状的电子倒计时!   他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他曾经在大学的毕业典礼上见过这块计时板,也曾在从天际边飞过的飞机尾部见到过它,它正不紧不慢地跳动着,以倒计时的方式,提醒着人类仅剩下的时间。   至此,“末日一代”还有多少年可活?   纪弘易的视线随即落向站在倒计时下的男子。那是谁?   他想要看个清楚,可惜他的身体还未从药力中恢复过来,才刚站起身,他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弯下腰,将双手撑在大腿上,在原地站定后,才抬腿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直到走到不能再向前靠近的玻璃墙前。   纪弘易喘着粗气,将一只手撑在玻璃墙上。   “我要见‘王’。”   倒计时下的年轻男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模样,就像在观察一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小白鼠。   纪弘易撑在玻璃墙上的手逐渐握成了拳,他强忍着怒气,道:“带我去见他!”   年轻男子终于对纪弘易的话做出了反应,他朝玻璃房间走了过来,他的眼神平静,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韧劲。   纪弘易差点以为对方是一名仿生人,可是他看到男子的脖颈上佩戴有银色的体征圈。   男子走到离玻璃墙三步的位置停下了,要不是因为有玻璃墙隔着,纪弘易觉得自己稍一伸手就能抓住对方。   “‘王’在哪里?”他问。   男子神色如常,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他盯着纪弘易看了一会儿,将对方的焦躁与不安尽收眼底,片刻后,他忽然扬起嘴角,说:   “其实我不姓王,我姓罗。”他说:“我叫罗锐衡。”   纪弘易一愣,紧接着将拳头锤在了玻璃墙上,“不要开玩笑了!‘王’现在在哪儿?”   罗锐衡抬眼看向房间的天花板,视线随即又落向白色的单人床、白色的洗手池、和白色的简易书桌,这样悠悠转了一圈后,他才看向纪弘易,问:“这个房间很眼熟吧?”   “你是做实验的人吗?”纪弘易冷哼一声,“下一个实验品就是我吗?杀掉我难道就能帮助你们掩盖‘自杀审判’的真相了吗?”   “我没有想要杀掉你。杀掉你很简单,你们没有分配额,囤积的食物迟早会吃完,而我又在城市的出入口增加了大量警力,你们不可能出得去。你们总会有露出马脚的一天,如果我真想要杀掉你,我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罗锐衡说:“或是在你踏入煋巢总店的瞬间将你击毙,但是你看,我没有这么做。”   纪弘易拧起眉心,“你是谁?”   “我告诉过你了,我叫罗锐衡。”罗锐衡停顿一下,“不过大家还是喜欢称我为‘王’。”   纪弘易一愣,眉心越拧越紧。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王”的形象一直是一名中年男性,而“鸡蛋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王”少说也得有五十多岁,他绝无可能是面前这个模样年轻的男子——   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像是一个“末日一代”,年轻得就像是纪弘易的同龄人。   也许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想要逗弄他的研究人员,纪弘易不知道罗锐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不再说话,只是沉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罗锐衡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第一代统治者确实姓王,为了不让民众产生困惑,我们沿用了他的声音和形象,而我是第五代‘王’。”   鸡蛋事件发生短短二十多年,统治者就更换了四次,可是对于渺小的人类来说,二十年却占到了总生命的五分之一。   罗锐衡掐了掐手指,“平均来算,我们每五年更换一次统治者。”   纪弘易半信半疑,并不答话,在他看来眼前的男人一定是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信息。真正让他相信对方身份的,是当罗锐衡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变声器,他将变声器贴在嘴唇前,似笑非笑地说:   “如果是为了你的弟弟呢?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和外面的人有联系,试图带领他们攻占我们的城市?”   纪弘易脸色煞白,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这是被他截取掉的、录音的后半部分,经过变声器处理的男声与“王”的声线完全符合,虽说“王”的声线并不独特,可是与他有过交流的纪弘易永远不会忘记对方的声音。   一眨眼的功夫,纪弘易已是冷汗涔涔,他大脑内的所有零件正在飞速转动着,“大地震时期的‘王’……”   “不是我。”罗锐衡补充道:“不过每次更替时,我们都会做好交接工作,所以你和每一任‘王’之间的通话记录,我都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效还未完全消失,纪弘易只觉得双膝发软,他扶着玻璃墙缓缓坐下,半天没有说话。   他不该感到意外,二十多年的任期对于任何统治者来说都太过冗长,尤其是在命运进入倒计时的情况下,被时间推挤的压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人的骨骼碾得粉碎,没有人能够承担得住这种压力。   沉默许久后,他问:“我对你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杀掉我们对你来说很容易。”   罗锐衡向前迈出一步,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男子,“我需要你。”   纪弘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像是没有力气再问他为什么。   罗锐衡自顾自道:“人们需要你,政府也需要你,在我们的模拟计算中,你有92%的可能性通过实验。”   实验?纪弘易的脑袋昏昏沉沉地转动着,他看向自己所在的玻璃房间,看来他马上就会像视频里的男子一样,被绑上实验椅。   “92%……”纪弘易喃喃道:“这个概率很高吗?”   谈到数据时,罗锐衡的眼里终于迸发出一点难得的光彩,他在玻璃墙前蹲下,认真地望着纪弘易的双眼,“是的,非常高,平时我们的成功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八……”   “为什么我就有这么高的成功率?”   “因为你的无痛基因。”罗锐衡隔着玻璃点了点纪弘易的肩膀,“绝大多数人都因为无法忍受实验中的疼痛而死亡,幸存者的自我疼痛分级都超过了十级,而你不一样,你的基因非常特别,研究你这样的基因突变可以方便我们设计基因疗法,或者进行其他疼痛干预,增加实验的成功率。”   “自杀审判”首次被揭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意味着罗锐衡并不是这个残忍的审判系统的创造者,纪弘易靠在玻璃房间的角落,失神地望着他,“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实验?你明明有权利终止实验,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罗锐衡从玻璃墙前站了起来,他双手插兜,思绪似乎飞到了远方。   “我不能终止实验,它对我们的未来非常重要。”   “你草菅人命、拿自杀者做实验,怎么好意思说它对人类未来非常重要?”纪弘易将两只手用力撑在玻璃墙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看到明日计划的宣传片了吧,你看到实验参与者的模样了吧,他们比现在的绝大多数人都要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纪弘易似乎觉得对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那些都是你拿煋巢仿生人创造的假象。”   罗锐衡摇了摇头,“只有三分之一是仿生人,剩下三分之二都是真人。”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相不相信不重要,总而言之,你会为我们的实验带来重大进展。”罗锐衡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解决生育难题,可是消极心理将会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最大绊脚石,尤其是对于现在的科学家来说,他们更需要做到坚不可摧。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实验的目的,就像你在宣传片中看到的样子,幸存者的思维模式将会被改变,他们不会再悲观、厌世。”   罗锐衡说着竖起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人类的思想精致、强大,却又十分脆弱,这是我们的弱点,我们的目标是为它镀上一层坚硬的薄膜,而这层薄膜的名字叫作‘求生欲’。”   他似乎想要获得纪弘易的理解,于是非常认真地解释起来,“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放弃了自杀者,这也是我们设立‘自杀审判’的原因,我们还是想要尽可能多地救下他们,对于被判有罪的民众,我们会先将他们送去疗养院接受治疗;对于无可救药的人,接受实验反而有重获新生的可能,就算实验失败,他们的数据也非常有用,他们都是对实验做出贡献的英雄……”   纪弘易再也无法忍受,“他们是被逼参与实验的、无辜的人!”   罗锐衡垂下眼皮,“我们将每一位参与者的名字都同科学家一起刻在了石碑上……”   “那有什么用?他们甚至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纪弘易想起了宣传片中的人,那些人眼中充满光彩,似乎当真对生命充满了热切的渴望;然而对于那些在实验中死去的病人,他们的亲朋好友一生都在等待他们治愈的消息。   罗锐衡的视线恍惚起来,相似的讨论以前也发生过无数次,不过那大多都是在他的心里。   牺牲掉一小部分人,公平吗?   他不断告诉自己,民众从被判有罪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作为自然人的权力。如果实验失败,也算是帮他们求死;如果实验成功,那是皆大欢喜、将功补过。   尽管他清楚答案,这不公平、不人道,可是他没有办法,这是统治者所背负的责任。如果牺牲掉一百个人可以换取人类未来的繁荣、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他也会参与游行、抗议这种惨无人道的变相杀戮。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错误的,牺牲小部分人是错误的、是道德上无法被接受的选择,可是厌世情绪和心理疾病很有可能会比“鸡蛋事件”更加迅速地导致人类的灭亡,它已经腐蚀了太多人的心理状况,包括对社会贡献最大的医生、老师、和科学家,他不得不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   身居高位的王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承担着常人难以忍受的骂名,在自我良心的审视下,他知道自己最终是要下地狱的人。   罗锐衡自言自语道:“人类文明的延续需要有小部分人做出牺牲,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你怎么不去参加实验?”纪弘易咬牙切齿道:“你说得这么高尚,你怎么不去参加实验?”   罗锐衡目光沉沉,立在玻璃墙前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身后的倒计时正在“嘀嘀”地跳动着,仿佛对当下发生的对话浑然不知。   正当纪弘易以为自己撕破了他虚伪的面具时,罗锐衡突然抬眼看向他,淡淡地说:   “我当然参加过……我就是实验的幸存者。” 第126章   第一任“王”并不是有意塑造自己的神秘形象,他只是非常不巧的,在“鸡蛋事件”发生的同一年成为了统治者。   统治者的选择流程一向十分复杂,在他的身份被公开之前,民众不会知道下一任领导者是谁。政府原定在第二个月公布“王”的名字,可惜在那之前,“鸡蛋事件”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王”还未等来属于他的就职典礼,就被推上了高位,重大灾难发生之时,独属于王座的荣耀却无法给他的心灵带来任何一丝慰藉。   他拥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完美的工作背景,可是没有人教授过他,他应该如何逆转即将终结的人类命运。   设计体征圈、加强社会福利等都是第一任“王”的成绩,在任期间他所表现出来的果敢与坚韧超出了人们的预期,当社会形势趋于稳定之后,政府曾想要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就职典礼,“王”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理由是他不想大动干戈,再者是他发现人们在讨论他时,都将他描述为一名超自然的统领。在人们口中,他不需要睡眠,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感到焦虑、紧张,甚至还有人说他是政府设计出的完美AI。   人们以“王”来指代他,认为他是即将带领他们走出迷雾的引领者,围绕着统治者身份的神秘面纱使得人们不自觉地敬畏他。这名没来得及露脸的统治者将这项传统延续了下去,他认为这有利于政府塑造它威严、强大的形象,他不能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和眼里的倦意,那将会引发新一轮的动乱。   可是极速下坠的人类命运很快就将他压垮了,“王”上任四年后,被人发现倒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王”的选择是一项非常复杂和耗费时间的任务,除学历、工作背景以外,心理测试成为了筛选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尤其是在“鸡蛋事件”之后,政府的工作人员每半年就会做一次全面的心理检查,而“王”的体检频率则高达每个月一次。   由于对心理状态的高度重视,政府选择了一名神经外科医生成为了第二任“王”,就是这名医生创造了精神重塑疗法,这之后的“自杀审判”也是在为她的实验铺路。   臭名昭著的脑白质切除术给了她灵感,这是一项曾在上个世纪流行的治疗精神病的手术,在当时,医生会将消毒后的锥子从病人的眼眶插入,锥子将会贯穿对方的大脑,以切断脑前额叶外皮的连接组织。   这项手术很快便被摒弃,它被看作是一项极其不人道的手术,除此以外,许多病人在接受手术之后都变得反应迟钝、或是性格发生改变,这些副作用对当今的人类来说是近乎于致命的——尤其是对于各个领域的顶尖科学家,反应迟钝、创造力降低都将成为他们前进时的致命路障。   第二任“王”渴望做的,是将副作用降至最低,最大程度上地保留下人们的生命力。   然而精神重塑疗法会彻底击垮人的意志和心理防线,它需要病人全程保持清醒。改造开始时,大量的电流会作用在控制情绪与认知的脑前额叶上,它能唤醒病人最深层次的恐惧,将场景不断重复,病人在治疗时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分界线。   第二任“王”曾经强制切入实验,询问病人看到了什么,被困在幻境之中的男人痛苦地大喊着:   “是地狱!……是永恒的地狱。”   找到最深层次的情感之后,实验人员会将这些情绪逐一击碎。   “王”认为,除了先天难以改变的基因倾向,后天因素同样为导致人痛苦的根源:童年创伤、家庭阴影,人类容易被过去的记忆所牵绊——   无论它是正向,还是负面。   “我们的病人都被创伤所纠缠,不过实验之后他们并不会丢失过去的记忆。”她在讲解实验时,将右手手掌张开,包裹住握拳的左手,“你看,我的左手就好像我的过去,而我的右手则像是我附加在上面的情感,我的右手将我的左手包裹得十分严密,对于有些人来说,时间会冲淡感情的厚度,创伤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合;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他附加在过去的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厚、越来越坚固,直到变成一块难以划破的茧。   “精神重塑疗法的最终目的,是将左右手分开,实验不会损伤他们的记忆,只是将附加在上面的痛苦的情绪抽走了。”   “王”说着将右手五指张开,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一样收回身后,只留下握拳的左手。   简而言之,她的实验会将人击碎、再重塑。   然而实验中的最大缺陷是:疼痛。电流作用在脑前额叶上产生的剧痛大大超过了人体的疼痛阈值,鲜少有人能够扛过电流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疼痛是实验的附带损伤,可是迄今为止,任何强效的止疼药都没能派上用场,全身麻醉虽然可以让病人免受疼痛的折磨,但是这违反了实验的先决条件——病人必须在实验时全程保持清醒。   第二任“王”在任期间,从精神病院接走了43名有着严重自毁倾向的病人,仅有一人活着从实验椅上走了下来,之后人们翻看起当时的实验记录,才发现第一名通过实验的男子对疼痛的认知比普通人低出许多,实验时的电流足够他保持清醒,却又不至于让他在痛苦中死去。   随着病人走下实验椅,“王”也跟着从单向玻璃前站了起来,她颤抖着手摘下眼镜,双手掩面,激动地哭了起来。   那名通过实验的男子在接受两个星期的观察以后,被“王”亲自送到家里,回归了社会生活。半年后,“王”登门拜访,男人亲切地将她和她身后的研究人员领进家中,他们看到男人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头发也梳理得整齐、干净,一点没有刚从医院里出来时颓废、失神的模样。   在研究人员小心地问起他住院的经历时,男人搁下茶杯,视线投向远处的山峦,痛苦的过去仿佛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现在想来真是不可理喻。”   当“王”问起他下一步的打算时,男人高兴地指了指自己的电脑,说:“我现在在自学生物,希望有一天能给你们帮上忙……感谢你们让我重获新生。”   “王”的实验虽然被证实有用,但是疼痛是重塑疗法中难以跨越的阻碍,在此之后,“王”进行的所有实验都以失败告终。   半年后,她被发现摔倒在家中的浴缸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第三任“王”为了快速推动精神重塑疗法,创造了针对自杀者的审判机制,以此来获得更多的实验品,他在上任的第四年死于服药过量。   第四任“王”任期最短,上任一年半便突发脑溢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   每一任“王”都越来越年轻,政府认为在极速下坠的人类命运之前,他们更加需要年轻、有魄力的统治者领导他们前行,年老的人多少会因为沉重的压力而产生心理问题,要知道前几任“王”的心理测试从来都只有变差的份,仿佛一个沿着光滑斜坡俯冲的铁块,哪怕只是维持心理状态的稳定都成为了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   选择第五任统治者时,政府已经将目光投到了“末日一代”身上,罗锐衡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王”。   除罗锐衡以外,每一任统治者都没有逃脱过早凋零的命运,政府内部一度流传着“被诅咒的王座”的说法。上任初期罗锐衡也曾野心勃勃,但是他很快就被停滞不前的实验进度压垮了——这不仅是精神重塑疗法的实验进度,还有逆转基因的研究进度,在每个月召开的例会中,顶尖的科学家们都会聚集在一起,向他报告各自的研究进展。   科学家们虽然表达委婉,但是他们的话里话外都像在说——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次例会中,罗锐衡发现以往发言最积极的科学家没有参加会议,他问起对方的下落,其余科学家们忽然屏气凝神,没有答话。   罗锐衡很快便反应过来,沉默许久后,他才提起精神,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厌世心理在科学家中悄然蔓延,很快也隔着网络会议传染给了罗锐衡。   持续减少的人口数量,和体征圈监控系统里的灰色信号灯让他夜不能寐,站在窗口前时,罗锐衡的脑海内经常闪现危险的想法,他以工作为由不断拖延自己的心理测试,他知道自己一旦接受检查,就会立即被政府罢免。   可是他想要完成母亲的夙愿!政府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他时,他从中翻出了她的日记——说是日记,不如说是实验进展,母亲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她的心情,第一次实验成功时,母亲的日记里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她用力地写道:   真好!他能活下去了!!   不过这种欣喜很快便被接连不断的失败吞没了,翻阅到最后,母亲的日记里只剩下喃喃自语般的只言片语。   日记中逐渐凌乱的字体让罗锐衡的心不断下沉,心理测试无法再向后拖延了,他在接受测试的前一晚,找到了操作重塑疗法的研究员。   研究员劝他不要这样做,实验的失败率太高了,短时间内再次失去一个“王”将会对政府造成无法估量的打击。   罗锐衡却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实验椅,他说:“我是在自救,请你帮帮我。”   他是第一位坐上实验椅的“王”,不过这件事只有他和那名帮助他的研究员知道。听保安说当晚实验室内出现过短暂的停电,等到他前往实验室查看情况时,实验室里除了灯亮着,没有其他人在。   研究员将罗锐衡背回了对方的办公室,实验之前罗锐衡曾经告诉过他,如果实验失败,他可以制造出自己意外死亡的假象,这样就不至于牵连到他,可是研究员在拖动罗锐衡的身体时还是浑身哆嗦个不停,他打算将“王”背到书桌前,没想到才刚握住对方的双臂架到肩膀上,罗锐衡就两眼一翻,猛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研究员直接吓得灵魂出窍,晕了过去,罗锐衡却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走到电脑跟前,调出了自己的实验数据。   他是扛过了重塑实验的幸运儿,他想:一定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护他。   第二日的心理测试显示,他的状态比前几个月好了不少,别人问起他如何调节自身时,罗锐衡只是笑了笑,说是心理医生的功劳。   只有他知道实验进程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相较于母亲的第一版实验,现今的重塑疗法的成功率已经提高了不少,可惜“自杀审判”送来的病人并不多,寥寥无几的实验品无法让他进行更多的测试。他需要更多的数据,他想要将疗法推广到全社会,那样的话人们就不会再被过去所牵绊,他们的思维模式将会发生改变,坚韧的思想品质将会帮助他们更加专心地解决生育难题。   罗锐衡下令在各个电视台播放明日计划的宣传片,他计划在春节后召集一百名志愿者进行实验。   只是没想到这一切都被纪弘易打乱了。 第127章   “自杀审判”第一次被揭露后,人们就在质疑“王”的真实性,披在他身上的神秘面纱似乎无法再像以往一样帮助他树立他的威信,高高在上的“王”最终还是与民众之间产生了隔阂。近十年内,人们的思想更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由于政府一直将统治者的更换严格保密,大家都会像纪弘易一样推测“王”已是花甲之年,这让很多人不得不开始质疑,年老的“王”是否还有能力带领他们前进。   纪弘易的出现让人们将注意力暂时从“王”身上转移,发生在他身上的家庭悲剧让人控制不住地对他移情,纪弘易是被迫推到聚光灯下的人物,然而现在人们对他的支持度甚至超过了“王”,这是以往从未发生过、也从未被政府预料到的事。   纪弘易是一个特例,他是一个仅靠自身存在就能将人们团结在一起的例外。   不过这些都是纪弘易放出视频以后,才被罗锐衡注意到的事。政府所选择的每一任“王”都有相关的工作背景,他们大多都是为政府工作的人,比如说内部的医生、研究人员、或是管理者。纪弘易不过是一家仿生产品集团的商人,按理来说他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候选者名单上。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罗锐衡开始关注他的过去,他调出了有关纪弘易的一切信息,然后在对方的病例中惊喜地发现,他是一名CIP患者。   这意味着纪弘易将会有极高的概率通过实验,罗锐衡知道自己目前最需要做的是设计基因疗法,进行疼痛干预,纪弘易的存在让这一切都有了可能。   不仅如此,纪弘易的名望从他年少起就在积累,政府不需要精心塑造他的形象与权威,他光是站在煋巢大楼的门口,就能引起人群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   就在政府即将发出对纪弘易和纪敬的通缉令时,罗锐衡叫停了他们的动作,他将纪弘易的名字从通缉令上划掉,转头就造出了MP146,并为它戴上了纪弘易的体征圈。   紧接着,许多同纪弘易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出现在了煋巢的商店里。   他知道纪弘易很快就会来找他。   果不其然,发出通缉令的第一天,纪弘易就找过来了。   罗锐衡似笑非笑地望着玻璃墙后的男子,“我不过是一名实验中的幸运儿,而你的参与可以帮助我们大大提高实验的成功率……”   “我不愿意。”纪弘易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你没有选择。”笑意终于从罗锐衡的眼里褪去,“从你来煋巢总店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得服从,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纪弘易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们需要你的无痛基因,实验期间你不用担心工作上的事,煋巢集团将会由专业的团队带领。”   罗锐衡说得是那么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邀请纪弘易从煋巢跳槽到他们公司工作。   久久过后,纪弘易才晃晃脑袋,苦笑一声。   他知道他没得选,罗锐衡早就算到了他的下一步,或许他现在应该庆幸自己对“王”有用。   纪弘易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人们都知道你在做人体实验了,你抓我还有什么用?就算你将成功率提到百分之百,他们也不会相信你,更不可能来参加你的实验。”   罗锐衡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扬起嘴角,道:“不会的,人们是那么喜欢你,只要是你,他们依旧会前赴后继地参加实验,我需要做的,只是将明日计划换个名字。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心,在提升成功率之前,我们不会向社会推广精神重塑疗法……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这件事对你没有坏处。”   他说完便双手插兜,站在玻璃墙外,胸有成竹地望着房间内的纪弘易,他知道纪弘易不会拒绝,可是沉默却如同一张无限扩张的蛛网,穿透坚硬的玻璃墙向外膨胀。   纪弘易始终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瘫坐在房间的一角不吭声。   罗锐衡垂着眼,幽深的瞳孔下,眼神逐渐变得冷冽起来,纪弘易长时间的沉默在他眼里变成了无声的反抗,他不知道纪弘易到底在想些什么。   接受重塑后,人类最原始的情绪得以被保留下来,嫉妒心作祟,让罗锐衡的额角一阵突突直跳。   他憎恨造物的神,纪弘易拥有无痛的基因、和比自己更多的时间。他是那么嫉妒他,嫉妒他没做什么却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嫉妒他不过是个伪君子,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人的原谅。   他不喜欢这种沉默,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恶人。   罗锐衡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现在就想要听到答案。   “你很早就拿到了录音,一直等到现在才放出,不过是因为自己受到了威胁。”他淡淡地开口,话里却是一针见血:“其实你根本没有你自己说的那样在乎民众吧?”   纪弘易瞳孔紧缩,两只手顿时握成了拳,仿佛被人一脚踩中了软肋。   罗锐衡低下脑袋,屈起膝盖将一只脚尖碰了碰另一只脚的脚后跟,看似无所谓地说:“如果人们发现了你的表里不一,肯定会十分震惊,而我是坐过实验椅的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它能给人类带来光明。”他轻笑一声,“而你呢?你总说煋巢的存在是为了给人们带来幸福感,可是你做的一切选择都是为了你自己,你根本就不会考虑别人,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假惺惺?”   罗锐衡的语调忽然又转了个弯,似乎想要和努力纪弘易共情,“虽然你和我不同,但是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每个人都会有不得已的时候。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对被你欺瞒的民众有哪怕一丝的愧疚,你就应该答应我们的请求,你有能力降低伤亡,你参与实验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他停顿一下,而后不紧不慢地说:“包括纪敬。”   纪弘易的心跳瞬间冲到了一百二,仿佛随时就要突破胸膛,他终于从地上站起身,两只手用力撑在玻璃墙上,以支撑自己摇晃的身体。   罗锐衡刚要离开,纪弘易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罗锐衡转过身,双手背后,“你说。”   纪弘易却是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从罗锐衡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只能看到纪弘易的双肩高高耸起、又垂下。   “纪敬马上就会来找我……”   半晌后,纪弘易终于抬眼看向墙上的钟,然而这一眼却让他心如刀绞,无法再睁眼直视,他紧闭双眼,将额头抵在了厚厚的玻璃墙上,声音哽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求你……不要伤害他,请你撤销他的通缉令,将他永远驱逐出城,不要让他回来。”   “我答应你。”   纪弘易抬眼看向倒计时下的男人,他的眼眶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亲眼看到你将他驱逐出城。”   “可以。”   罗锐衡看到纪弘易的双肩忽然垂了下去,就好像他如释重负,终于卸下了千斤的担子。   “你是不是在想,通过实验之后,你就可以去找他?”罗锐衡笑了一声,像是在笑纪弘易的异想天开,接着毫不留情地点破了他的侥幸心理,“你知道实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吗?是抹除你的过去,你不会再记得他。”   纪弘易听闻脸色煞白,牙关打颤,罗锐衡却自顾自地张开右手手掌,覆在握拳的左手上,“这不是说你会失去所有记忆,实验只是将你附加在记忆上的情感抽走了——”   他说起这些时的神态,就和他的母亲一样欣然,“就像这样,手掌分开,所有的情感都会变成飘散的蒲公英,过去对你来说就不再重要了,你不会再被他牵绊。”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是强烈的感情越会被击碎,我想你还会记得他的名字,但是他不会再引导你做出不理性的选择……”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对你我来说都是件好事。”   纪弘易目眦欲裂,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罗锐衡说完自顾自地转过身,扬起手臂朝另一个方向晃了晃,命令道:“马上撤销通缉令。”   他接着看向对面的玻璃房间,好言好语地劝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治疗后,你就不会再为这些琐事伤心了,相信我,你看向世界的眼光会变得不一样。”   纪弘易兀自闭上眼,靠在玻璃墙上不说话,仿佛被人抽掉了脊椎,再没有站立的力气。   临走之前,罗锐衡对他说:   “合作愉快,纪先生。” 第128章   一串清脆的鸟鸣声将纪敬从睡梦中唤醒,太阳升起有一段时间了,金色的光芒穿透了轻薄的布窗帘,照亮了大半间屋子。逃亡以来他总会在太阳升起前醒来,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睡得格外死,醒来后脑袋仍然昏沉了一阵,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回想起昨夜十分主动的哥哥,嘴角不自觉向上扬去。   纪敬在床上翻过身,同时伸长一只胳膊,想要在出门前搂过纪弘易抱一会儿,没成想却抓了个空。   “哥哥?”   单人床似乎没有以往来得拥挤,他又伸手在床边摸了几下,接着浑身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只见逼仄的房间内哪里还有纪弘易的影子?纪敬的心脏顷刻间开始狂跳,他头皮一阵发麻,手足无措地从床上爬起来,犹如一只掉了爪子的猫,他撩开布窗帘的一角,神情紧张地张望几圈后,才开始检查房间内的物品。   床下空空如也,纪弘易的鞋子不见了,挂在椅子后背的外套也不见了,纪敬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弯下腰朝床底下看了好几眼,似乎才能确认自己看到的景象。   也许哥哥只是出门透气去了。纪敬终于想起自己的手表,他抬起手腕,食指用力在屏幕上点了好几下,却没能看到另一个信号点的位置。   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厉害了,犹如沉重的鼓点,每一次击打都拉扯到浑身的血管,让他觉得自己随时就要喘不上气。   可怕的猜想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艰难地吞咽几下,似乎觉得口渴难耐,然后将两根手指点在手表屏幕上,向相反的方向滑去。   定位地图在他颤抖的指尖下逐渐放大,当它被放大到无法再放大的时候,纪敬已是瞳孔紧缩,视线牢牢聚焦在那个几乎与他重叠的红点上。   他身形踉跄地撞向一旁的木桌,银灰色的煮锅被他推翻在地,圆形的锅盖从桌边滚落,透明的玻璃渣碎了一地,在太阳光下反射出细密的光芒。   行李箱中的食物被他尽数抖落在地上,柔软的棉被上印满了灰色的脚印,纪敬满头大汗,一声不吭地翻找着屋内的东西,在找到手表之前,他什么都不会相信,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大脑为了迷惑自己所编织的谎言。   他蹲下身用力扯住床单向外拉扯,表带在这时从枕头底下滑出,他动作一顿,立刻抓起枕头甩到地上。   只见黑色的智能手表静静地躺在起了褶的床单上,纪敬捧起手表,大口喘息着,超负荷运作的心脏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口”字区的,恍惚的视线中,今日的太阳格外耀眼,他站在门口怔怔地望向金色的朝阳,没一会儿就被刺得双目发干,流下两道清泪。   邻居们好奇地打量着眼前浑浑噩噩的男人,还以为他是哪个没醒酒的酒鬼,然而他们的目光很快便变得怪异起来,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绑架犯”,人们如鸟兽散,扔下手中的碗盆,尖叫着躲回自己的屋子,隔着窗户小心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看到纪敬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人们从他身边逃散,他却步履蹒跚,失神地朝居民区外走去,那模样就像是被人夺去了思想和灵魂,只剩下双腿还在机械性地朝前走去。   )   抓到纪弘易以后,罗锐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了个盹,这是春节以来他睡得最久的一次,足足有五个小时。   儿时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悄悄涌现,这是他成年以后,第一次梦见童年时期的自己,他站在第三视角,看着母亲双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打横抬起,而他则伸长四肢,胡乱地摆动着,仿佛在流动的空气中游泳。   “看,妈妈,我在太空漫步。”   罗锐衡看到小男孩将自己的四肢缠上了防震用的气泡膜,他正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激动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   “这样呢?”女人满头大汗,却还是努力将孩子抬高,她在原地转着圈圈,粉色的裙角被风扬起,她眯起勾月状漂亮的眼睛,嘴里模仿着火箭发射的声音:“呼——呼——”   “长大以后我要当宇航员。”小男孩向前伸直双臂,眯起双眼,感受着风从脸庞拂过时的温柔,“可以吗?妈妈,你觉得我可以当宇航员吗?”   一旁路过的小女孩听到这话叉起腰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宇航员是最没有前途的工作,你的分配额连自己都养不活!”   “你懂什么?”女人将小女孩赶走,转头又冲自己的孩子甜甜地笑着,“妈妈会想办法,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将来啊,锐衡一定会成为闻名世界的宇航员……”   罗锐衡就是在这时醒了过来,他从沙发上坐起身,盯着脚下的地板,视线一阵茫然。   接受过精神重塑疗法后,人就不会再被情绪左右,可是他心中还是升起了一股淡淡的忧伤,他拿过茶几上老旧的日记本,拇指沿着粗糙的封面缓缓摩挲着。   不过这种忧伤的情绪仅持续了短短十几秒便消失了,理性的钟声在他耳边敲响,治疗后的身体机制总能迅速从情绪的漩涡中脱身,他按了一下扶手上的按钮,身后的厚重窗帘便向两侧无声地拉开。   他走到窗前站定,这几天阳光明媚,没有下雪,正午时分竟然也不让人觉得寒冷,他的心情不自觉地好了起来。这是个好预兆,他想,这意味着实验会很成功,而他的计划也会顺利进行。   办公室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罗锐衡转过身,“进来。”   政府发言人推门而入,他微微欠身以致意,然后说:“纪敬出现了。”   罗锐衡低低“嗯”了一声,纪敬出现得比他想象中要快,他拿过沙发扶手上的外套披在肩上,不紧不慢地朝实验室走去。   纪弘易所在的玻璃房紧挨着隔壁的实验室,这两个区域由一面完全隔音的墙壁彻底隔开,无论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事,玻璃房内的人都不会听到隔壁的动静。   整座实验室是一间正圆形的房间,它层高不高,占地面积却很大,如同一块扁平、巨大的白色硬币。围绕着硬币的,则是许许多多的玻璃房间,加起来一共有一百间,它们都紧贴着实验室的弧形墙壁,如同挤在一起的透明泡泡。   玻璃房的三面墙壁虽然为透明的玻璃墙,但是每个玻璃房都被装在一块紧密的方形格子内,隔音墙壁设在方格子之间,玻璃房里的人无法知道外面的情况,更不可能听见其他玻璃房里的人发出的声音,他们能够透过玻璃看到的,就只有方隔间隔绝一切的白色墙壁。   每个方隔间里都有一扇门,它同样为白色,几乎和玻璃房对面的墙壁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的话很难看见门的边缘,工作人员只有在送饭的时候才会将门打开。   因为被关押在玻璃房里的人的特殊性,房间内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物体都被彻底移除,床头、书桌、和洗手台的边缘都做成了圆滑的形状,坚硬的物体表面则被包上了柔软的泡沫。   在纪弘易来到这里之前,许多房间就已经是空闲状态,它只是一个暂时用于存放样本的地方,失败的实验品会被埋进土壤;而成功的样本则会被送去特殊的疗养院观察,等到身体的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后,便能回归社会。   近年来,“自杀审判”送来的人越来越少,春节后的动乱更是让政府不得不暂时叫停审判,罗锐衡的实验品数量已经降至为零。   纪弘易不知道自己是目前的唯一一只小白鼠,他这里是一片死寂,唯一发出声响的,就只有悬挂在玻璃房对面的巨大倒计时,规律跳动的电子音是让人保持清醒的唯一声音。   罗锐衡走进纪弘易的方隔间,然后在玻璃墙前站定,他看到纪弘易坐在床边,垂眼望着床对面的洗手台一动不动,而几个小时前从推拉式的玻璃窗口下送进去的食物,到现在一点都没有变少。   罗锐衡知道,纪弘易能够发觉自己进了房间,虽然对方一点都不欢迎他的到来,但他还是抬手叩了叩玻璃墙,像是在敲门。   “你不打算吃一点吗?多吃一点,说不定可以提高你在实验椅上的存活率。”   他用着最和蔼的语气,话里的内容却是藏不住的讥诮。   纪弘易无动于衷,眼睛眨都没有眨,只是自顾自地盯着水龙头下,摇摇欲坠的水滴。   罗锐衡又说:   “他来找你了。”   这回他的语气十分淡漠,纪弘易的反应却大了起来,他立即从床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玻璃墙前。   罗锐衡举起两根手指晃了晃,计时器上方便降下来一块浅灰色的幕布。   当监控摄像出现在幕布上时,纪弘易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他瞪大双眼,好像一时间都忘了如何呼吸。   纪敬的身影出现在幕布中央,而他的周围,则是数不清的安保人员,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保镖手里都端着枪,纪弘易知道民营保镖没有资格持枪,显然他们都是罗锐衡的人。   此时,那些枪的枪口都齐刷刷地对准了中央的纪敬。   罗锐衡风轻云淡地说:“你应该庆幸他能够跑进市政厅,如果半路上被警察抓到,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纪弘易拼了命地捶打起面前玻璃墙,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   罗锐衡望着幕布,双手背后,说:“我没有伤害他,你看,我的人动都没动,可是如果他主动攻击我们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   纪弘易用自己的身体撞向玻璃墙,沉闷的撞击声不断从身后传来,罗锐衡皱了皱眉头,转过身,说:“你最好不要再撞了,否则我们只能给你注射镇静剂,到时候你就不会知道他的去向了。”   纪弘易终于不撞了,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顺着他的鼻梁往下坠,淌过他被纪敬亲吻过的嘴角,他双手握成拳,和额头一起用力抵在沾血的玻璃墙上,低声乞求道: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伤害他……”   “那就要看他怎么做了。”罗锐衡抬头继续看向幕布,那样子就像在观看一场有意思的电影。   血液打湿了纪弘易的睫毛,让他一时睁不开眼,他用力擦掉脸颊上湿热的液体,死死地盯着监控,大气都不敢出,像是怕自己稍一动作就会影响到画面中的男人,他在内心祈祷着、哀求着:不要做傻事,纪敬,求求你不要做傻事……   除了一把黑色的军用匕首,纪敬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安保人员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他却突然看向了角落的摄像头。   此刻纪弘易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隔着一个摄像头,他仿佛能够和纪敬视线相接。   纪敬默不作声地盯着摄像头,阴狠的视线好似能够穿透罗锐衡的五脏六腑,他抬起右臂,向前伸出,看似即将发动攻击,不料却突然松开了紧握的五指。   同匕首一起落地的,还有他坠下的双膝。   纪弘易双手捂住嘴,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血液,染红了他的指缝。   “录音和视频都是我从煋巢偷出来的,和他没有关系。”纪敬双膝跪地,面无血色,脊梁却是挺得笔直,“放他走,我来换他。”   保镖们如海浪一般涌上前,眨眼间纪敬便被无数人用身体压制,摄像头无法再拍摄到他的脸,可是他响亮的声音却从混乱的人群中坚定不移地传了出来:   他大声说——   “录音和视频都是我放出来的!你想要复仇就应该来找我。”   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却没能让他的话打顿。   罗锐衡评价道:“他很聪明,知道怎样做才有可能救你。”他转过头冲纪弘易笑了笑,“我还以为他真的会攻击我们。”   纪弘易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悬空的幕布,直到纪敬被人五花大绑,从地上推了起来,从监控摄像中消失。   “你们要把他带去哪儿?”他用力捶打玻璃墙的双手已经胀得通红,“你说过会将他驱逐出城!”   “我知道。”罗锐衡说完又举起手指晃了晃,解释道:“我的人身上都有穿戴摄像头,现在他们在调频道,你耐心一点。”   幕布上的画面闪动一下,随即便切换到了第一视角。纪弘易看到纪敬被几名身形强壮的男子塞进了电车,纪敬很快便注意到这些人身上的摄像头,他试图和“王”对话,来来回回地说自己才是放出视频的人,保镖让他闭嘴,他却置若罔闻,很快就被揍了几拳,嘴角都出了血。   电车最终在城内的围墙边停下,黑色的闸门映入眼帘,如同一位高耸、威严的巨人。   那名戴着摄像头的保镖站在电车前,向罗锐衡报告了进展。高大的闸门缓缓升起,纪弘易眼睁睁地看着纪敬被另外两名男子架着朝城外拖去。   监控的最后几秒,保镖松开了钳制住纪敬的手,他摔倒在地,直到这一刻,他的视线还在向城内延伸,他的双手被缚在身后,地面扬起的灰土纷纷扬扬,遮住了他喘息时颤抖的嘴唇。   保镖们见纪敬站不起身后,准备往城内走。闸门开始下降,纪弘易心如死灰,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可是他的眼泪却流个不停,甚至将他脸上的血迹都冲淡了。   幕布暗了下去,变成灰白色的一片,纪弘易靠着玻璃墙缓缓滑落,瘫坐在地,方隔间的玻璃泡内,是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第129章   幕布升起后,黑色的倒计时又显露出来,方隔间的门忽然被发言人推开,他先是看了玻璃房内的纪弘易一眼,然后才看向“王”。   罗锐衡会意过来,走了出去。   两人站在狭长的走廊里低声交谈了几句,罗锐衡的脸色很快阴沉下去。   闸门关上前的最后一秒,纪敬挣脱手铐,逃了回来,他攻击了罗锐衡的保镖,抢走了他们的电车。   三名持枪的保镖,竟然连一名手无寸铁的男人都抓不住?罗锐衡想不明白纪敬到底是如何逃脱的。发言人向他提议道:“您还是重新发布通缉令吧?”   罗锐衡揉了揉紧皱的眉心,“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民众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就算他能跑回来,也无法生存下去,现在我们的重中之重是加快实验进展,当然,万一发现他的身影——”   他停顿一下,道:   “就立即杀掉。”   发言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罗锐衡则转身走进方隔间,他看向玻璃房,纪弘易还和刚才一样瘫坐在房间一角,背靠着玻璃墙,身体一动不动。   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玻璃墙前停下,罗锐衡的声音从纪弘易背后传了过来。   “我说话算数,将他送出城了。”   从他这个角度虽然看不到纪弘易的表情,但是玻璃房内的监控摄像头里,纪弘易神情恍惚,半天眼睛都没有眨,他的额头没有再流血,红棕色的血块犹如一块不规律的拼图,凝结在他额角的伤口上。   罗锐衡蹲下身,隔着玻璃墙,将一只手掌贴在上面,“明天起,我们就开始实验,今天你好好休息,一会儿他们来送饭,你最好多吃一点。”   纪弘易忽然扬起下巴,将后脑抵在玻璃墙上,然后斜过眼睛,盯着罗锐衡,道:“如果明天我没有捱过实验……是不是一切就完了?”   罗锐衡抿了下嘴唇,“我们不会这么快就送你坐上实验椅,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做几轮测试,收集一些数据,明天只是整个流程中的第一步,最后一步才是精神重塑疗法,不过就像我说的,你的成功率是92%,你不会那么倒霉。”他屈起食指,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如果你配合一点,成功接受重塑……你才有再次见到他的可能,不是吗?”   纪弘易听到这话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蹲在他面前的罗锐衡,恨意几乎烧红了他淡色的瞳孔,“你是什么意思?”   罗锐衡咧嘴笑了起来,“你不要多想,我的意思很简单,如果你没能从实验椅上走下来,不就彻底没有见到他的可能了么?这就跟我们现在面对的繁衍问题一样,首先得确保自己活下去,才有机会解决人类的生育难题——‘努力睁开双眼,才有看到光明的可能’,这是明日计划的宣传标语,你应该听过吧?这个道理对你来说也一样,虽然他人在城外,可是如果你撑过实验,那么你未来见到他的可能性也不完全为零,对不对?”   纪弘易明白这不过是罗锐衡向自己投放的糖衣炮弹,他掀起眼皮,冷冷地盯着他,“你大可不必对我说这些,我人已经在这里了,没有逃走的可能。”   此时罗锐衡眼里的最后一丁点笑意也烟消云散,他从玻璃墙前站起,俯视着地上的男人,道:“不用感到这么委屈,我会补偿你。”   补偿?纪弘易冷笑一声,罗锐衡胁迫自己参加实验,让每一个电视台反复播放纪敬的通缉令,现在怎么还能大言不惭地说“补偿”?   没想到罗锐衡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你会取代我的位置,成为新的‘王’。”罗锐衡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只是一个比喻,人们不会再以‘王’指代你,他们将会记住你的脸、歌颂你的名字。”   罗锐衡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纪弘易试图处理这句话里的隐藏含义,可是他盯着罗锐衡看了半晌,都无法猜出他的真实意图。   他不得不将这句话理解成对方的冷嘲热讽,于是十分冷淡地说:“……我对你的位置不感兴趣,你不用把我当成威胁。”   “威胁?怎么会是威胁?”罗锐衡笑出了声,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虽然你颠覆了‘王’的形象,但是我们经过计算发现,你的形象比‘王’更加完美、稳定。等到你通过实验后,我们会帮助你彻底取代‘王’的位置。”   纪弘易的眉心越锁越紧,他感到十分古怪,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说的话。罗锐衡理应恨他恨得不得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让仇人取代自己?   可是罗锐衡说话时语气平静,神色自若,那模样根本不像是一个即将被踢下台的统治者。   “你为什么不继续当‘王’?”纪弘易不可置信地问。   “因为我要死了。”罗锐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长了颗瘤子,只有一年可以活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坐稳你的位置。”   他谈起自己的命限时,眼中没有丝毫恐惧,比起人类的命运走向,自我的灭亡似乎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纪弘易隔着厚厚的玻璃墙与罗锐衡对视,他想要分辨对方是否在编造更多荒谬的谎言,可是罗锐衡双眼明亮,似乎发自内心地为找到下一任统治者而高兴。   原来这就是实验幸存者的模样。   那是近似于无情的绝对理性,哪怕这么做对他自己毫无益处。   纪弘易只感到浑身发寒。   当MP146被解救的消息登上各大电视台时,他曾经以为罗锐衡这样做是为了洗清迫害自己的嫌疑,他还曾感到不解,仿生人完全可以在采访时回避录音相关的话题,主动承认这件事情对政府一点好处都没有。   原来罗锐衡从那时起就在为他铺路。   “我不感兴趣。”纪弘易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罗锐衡似笑非笑,“你没得选。”   “你拿那个仿生人继续模仿我就好了,它比我听话。”   “这不是听话这么简单的事,拿仿生人领导人类前行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简直是对我们生命权的玷污。”罗锐衡双手背后,“你上任之后,我们都会来辅佐你,帮助你适应你的新工作。”   纪弘易自嘲地笑了一声,说什么辅佐、帮助,他不过是一只被选中的傀儡,就像以前一样,他是一只被人顶礼膜拜的吉祥物。   “你说过,实验只是将附加在创伤上的消极情绪移除了,你就这么确定我会配合你,成为新的‘王’?”   纪弘易说这话时,脸上竟然流露出一抹怪异的笑意,他不会帮助罗锐衡,剥夺了他的过去,也不会让他对高位的兴趣增加一丝一毫。   他眼里藏着隐秘的、报复的快感,罗锐衡注定会失败。   而罗锐衡早就看出了他眼中的微妙情绪,他知道纪弘易现在在想什么,但是他不急着解释。目前为止,实验的幸存者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拍摄明日计划的宣传片,还有加入新兴产业等,都是他们做出的改变,同样的改变也会发生在纪弘易身上,接受完精神重塑的他不会再对“王”产生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怨恨、懊悔、和悲伤,都会和附加在纪敬身上的情绪一起,变成退潮的海浪,它们不会再在深夜翻涌,纪弘易的心中将会是一片明镜般的海洋,无论多强的飓风都无法掀起波澜。   )   夜深人静之时,大多数研究人员还在实验室内工作,他们都在为明天做准备,而实验室隔壁的方隔间内,则是一片死寂,监控摄像头前的红色信号灯正在静静地闪烁着,犹如一只诡异的鹰眼。   为了让纪弘易好好休息,工作人员很早就关闭了方隔间里的灯光,现在玻璃房内,除了那只闪烁的监控信号灯,就只有围绕玻璃房的地灯发出了一圈微弱的光线。   从监控摄像头里可以看到,纪弘易正靠着玻璃墙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只早已放凉的饭碗。   罗锐衡在离开前,告诉工作人员不用将之前的食物拿走,所以一天下来,纪弘易的玻璃房内一共塞进了三个饭碗。每次工作人员来送餐时,纪弘易都不闻不问,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脚,等到夜幕降临之后,他才走到送饭用的推拉玻璃窗前。   他拾起地上的勺子,垂眼将食物塞进嘴里,他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未经咀嚼的食物堵在他的喉咙间,又被他用新的食物压进食道。   他想要活下去。   罗锐衡说得没错,通过实验的确意味着一个可以记住纪敬的机会,尽管那个希望太过渺茫,渺茫到好似一个在太阳下反射光芒的肥皂泡泡,可是纪弘易还是想要伸手去抓住它,去感受泡泡与指尖相碰的触感,去捕捉看似近在咫尺的曙光。 第130章   朝阳像往常一样从东边升起了,遥远的天际线被染成了火红的金色,然而蓬勃、炫目的光芒却无法照射到没有窗口的方隔间,纪弘易靠着玻璃墙,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在一片空白的梦境中沉浮,仿佛变成了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飘来荡去,目之所及都是无暇的白,那高纯度的白让他想起了纪敬离家那天的暴风雪。   方隔间的灯忽然亮了起来,几名研究员推开门,来到了玻璃房前。   纪弘易立即醒了过来,他看到研究员将玻璃房一侧的门打开了,他们没有进来,而是站在玻璃房外,客气地说:“请跟我们来吧,纪先生。”   那一刻,纪弘易不禁问自己,这是否就是他的宿命,无论是基因,还是父母的煋巢,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他生来就被关在坚实的玻璃罩子中,他曾经有过即将自由的时刻,可是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从一个玻璃罩子走向了另一个玻璃罩子,就连现在,在迎接命运的审判之前,他也要从一间玻璃房走向另一间玻璃房。   纪弘易从地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望着玻璃房外的研究员,他的神情有些困惑,仿佛还没从空白的梦境之中脱身,久久过后,他才重重喘出一口气,垂下眼皮,走出了玻璃房。   研究员们将他围在中央,一行人穿过方隔间的门,朝实验室的方向走去,长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纷乱的脚步声敲出了悠长的回音。   走廊两旁还有许多扇白色的门,那些门都通向其他的方隔间,纪弘易的目光从每一扇门上方的数字掠过,隔间里住过谁,是男是女,有着怎样的过去,遭受过什么样的创伤,他都不得而知。   短短三分钟的路程,他却回想起了许多个以为自己即将自由的时刻,那大多是纪敬离家之前的片段,比如和纪敬坐在大学操场的双杠上喝汽水的时候,还有查到纪敬的高考分数,知道他要和自己上同一所大学的时候。   最让他感到自己无限接近自由,是纪敬对他说:   “哥哥,和我一起逃跑吧。”   好在他终于将纪敬送出城了,围墙之外,是纪敬曾经生存过的世界,他知道纪敬一时无法适应,但是无论如何,城外都更加安全、自由。   而城内发生过的一切……   就当是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吧。   纪敬,从此以后,忘了我吧。   )   城内最繁华的市中心内,高楼大厦,此起彼伏,许多写字楼外面挂满了眼花缭乱的广告屏,每每到了夜晚时分,高楼间交相辉映,在无数广告屏的映衬下,城市显现出了它光怪陆离的一面。   然而车水马龙之间,人群却是脚步匆匆,没人去看头顶五彩斑斓的电子屏幕,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除了纪弘易。   当他的新闻登上广告屏时,在高层窗口边休息的员工可以看到,街角边的人群的前进速度忽然放慢,他们忍不住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向广告屏里微笑着的男人。   MP146的脸很快便从电子屏幕上消失,人群又恢复成初始速度,朝各个方向流动,唯独一名戴着口罩的男子依然立在原地,屏气凝神地望着正在播放广告的电子屏。   两周之前,全城的广告屏上还在播放他的通缉令。   当纪敬第一次在通缉令上看到自己的脸时,他就明白了纪弘易离开“口”字区的目的。   通缉令之后,紧跟着政府发言人的承诺:无论城内城外,他们都会抓捕犯人,将他处决。   纪敬想起了那台莫名其妙被人浇水的电视机,一时间心如刀绞。   纪弘易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可是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王”没有理由和他们见面,纪弘易去找“王”无异于是送死。   纪敬不知道纪弘易到底是几点钟离开“口”字区的,他不敢细想,看到通缉令之后,他只顾一个劲儿地朝市中心的方向奔去,到最后他几乎是跑了起来,向着市政厅的方向。   寒风刺骨,仿佛能够穿透口罩,他的心跳得极快,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往大脑涌去,烧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无法控制在内心翻涌的怨恨,他恨纪弘易一意孤行,从来都不听自己的劝告,他恨纪弘易总是什么都不告诉他,就好像,他的意见对哥哥来说并不重要。   这股乍然窜起的怒火只燃烧了短短片刻便化为了一缕虚无的硝烟,理智的弦紧绷着,在寒风中高频地颤动着。愤怒不过是无法把控事态的另一种表现,纪敬心底里明白,纪弘易也曾发自内心地想要跟随他前往围墙外的世界,他甚至明白纪弘易不是自愿将自己从他的计划中剔除,他们幻想过未来的生活,幻想过在小岛上骑着自行车追赶航天飞机的日子,他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加深刻地明白,在纪弘易描绘出的将来里,有他自己的身影。   这一刻纪敬只憎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他再强大一些的话,如果他拥有足够与“王”匹敌的能力,哥哥就不至于为了他牺牲自己。   他在寒风中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大口地喘息着,他觉得自己随时就要无法呼吸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变成四面坚硬的黑色石墙,向中间推挤,直至碾碎他的血肉。   他无法原谅自己,更不敢去想纪弘易现在的处境。   当他几乎赤手空拳地走进市政大厅时,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几十只黑漆漆的枪口瞄准了他的心脏和头颅,他却瞄向了角落的监控摄像头。   “王”将他放出城,是纪敬绝对没有想象到的结果,当他被塞进电车,驶向城市边缘的时候,他敏锐地意识到,纪弘易成功和“王”达成了协议。   他是“王”手中的砝码,可是“王”能够从纪弘易身上得到什么?   录音和视频是纪弘易的底牌,仿生人也已经完全取代了他的位置,“王”为什么会答应纪弘易的要求,放自己出城?   哥哥身上到底有什么常人没有的东西?   纪敬冷不防想起了张莹莹的话。   她说“王”一直在寻找强效的止疼药,那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可现在联想起纪弘易拍摄到的实验视频,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   纪弘易开出的条件是,配合“王”进行实验。   纪敬咬紧牙关,闭了闭眼,寒意顺着他的脊背而起,瞬间凉到了心底。   黑色的闸门逐渐向上升起,他绝不能被驱逐出城,那样他就再无可能救出纪弘易。   保镖将他扔出城外,就像扔出一袋垃圾,他摔在地上,从地面扬起的尘土滚入了他的鼻腔、眼眶,刺激得他咳个不停,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即将下降的闸门。   保镖们转身朝城内走去,纪敬在这时掰断了自己的手指,从镣铐中挣脱,一跃而起。   多年来严格训练的成果让他一手便劈晕了其中一名保镖,另一名保镖正要掏枪,却被他抢先一步,用手臂勒住了脖子。   纪敬摸出对方腰间的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逼他挡在自己身前,从即将落下的闸门前穿过。   那名站在电车旁负责报告的保镖见状立即掏出了自己的枪,然而同伴被纪敬挡在身前,他大气都不敢出,握枪的手微微颤动着,纪敬冷笑一声,目如鹰隼,手腕稍稍一晃,子弹便从男人的大腿穿过,手枪也从他手中掉落,摔在一旁。   城墙上的守卫执行过无数次流放罪犯的指令,他们看到纪敬被五花大绑地扔出城外,以为今天和往日不会有任何不同,然而等到他们听到从围墙下传出的枪声时,纪敬已经抢走了电车,朝市中心的方向飞驰。   子弹几乎是贴着车轮擦过,激起闪烁的火花,却没能降低电车前进的速度。   纪敬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枪打爆了电车的操作系统,油门被他踩到了底,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救纪弘易出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不确定“王”的电车里是否还有其他的定位系统,将车开到繁华的区域后,他就弃车逃跑,隐蔽在人群之中。   从那之后,广告屏上就没有再播放过他的通缉令,“王”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逃了回来,这时撤销通缉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了兑现承诺,让纪弘易以为自己的确被驱逐出城;二是纯粹的轻视,“王”认为他只会自生自灭。   因为枪支被严格管控,政府拥有的枪械内都含有定位,纪敬在损坏电车的定位系统后,就将它从窗口扔出,他能从保镖身上抢回来的,就只有自己的军用匕首。   只有一把匕首的他,怎么可能在城内掀起波澜?“王”很有可能是这么想的,当然撤销通缉令也有利于维护社会稳定,不过纪敬更希望是第一种可能,那意味着纪弘易还活着,“王”这么做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   纪敬无法再回到“口”字区,他有时会睡在偏僻的树林里,有时则是便利店后方的垃圾桶旁,那里很少有人出没,就算有,也会将他当成是没有分配额的流浪汉。他与张莹莹不同,他不认识任何在便利店工作的仿生人,肚子饿的时候,就只能去餐厅的后厨偷一点剩菜。   他时常在半夜惊醒,接踵而至的噩梦如同洪水野兽,夜晚变得无比漫长,陪伴他的,只有一颗悬挂在东南方向的天狼星。   他躺在树林里,望着天狼星怔怔地流泪,看到它的时候,思念才不至于让他浑身疼痛难忍。   可是自责却不间断地灼烧着他,他不知道“王”现在的位置,更不知道对方的实验室到底在哪儿,他就像是一只被丢进荒漠之中的蚂蚁,仅凭自己根本无法找到出路。   他知道,他需要借助更多人的力量。 第131章   纪弘易已经在玻璃房内住了一个月了,他依靠对面的倒计时来判断时间,每过一天,他就会用指甲在玻璃房内的书桌上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到现在,他已经刻下了近六个“正”字。   罗锐衡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与纪弘易接触最多的,是那群为他做测试的研究人员,不过他们几乎从来都不和他对话,除了需要他配合检查的时候,比如要求他露出手臂、或是解开领口,他们都知道纪弘易不仅是珍贵的实验品,更是未来的“王”,因此对待他时都非常礼貌。   有一天,纪弘易找他们要了一只铅笔。   研究员们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给了他一根半截手指长的铅笔,他们故意将铅笔头削得很钝,将铅笔交给他之前,他们旁敲侧击地提醒道:   “我们只有这一根铅笔可以给您,如果您不好好保存的话……我们只能将您送进监控更为严格的房间了。”   纪弘易坐在玻璃房内的床脚,身上贴满了电极片,他握着手里的铅笔,说了句:“谢谢。”   研究员们不放心,当天晚上特意留在监控前观察他在房间里做什么。   他们看到纪弘易坐在玻璃墙边,握着铅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坚实的玻璃上,铅笔的印记淡得几乎看不见,等到他们次日去为纪弘易测试疼痛阈值的时候,他们发现玻璃上的痕迹都被他擦干净了。   研究员将设备的档位逐渐调高,随口问道:“您在玻璃上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打发时间用的。”纪弘易答道。   研究员没再追问,他低头记录着实验数据,将它同步传输给罗锐衡。   没有人再关注纪弘易在夜里做些什么。凌晨之后,研究员们便不会再来打扰他,这是属于他的唯一一点时间,他用这一点时间畅享着围墙之外的生活,然后在自建的地图上描绘着他想象中纪敬的地理位置。   方向错乱的地图上,他画下漂亮的星辰、纪敬提过的高大烟囱、还有椭圆形的宇宙飞船。   他还在宇宙飞船上画上好几排格子,然后在其中两个格子里,画下了他们两人。   他花了一个咧嘴笑的纪敬,后来发现很难分辨谁是谁,于是又提笔在对方嘴边加了两颗虎牙,作为纪敬的特征。   而在他自己的脸上,他只画了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弧线,作为他招牌性的笑容。   在研究人员到来之前,他又会将玻璃墙擦干净,所有幻想都被他藏进了灰色的袖口里。   一个多月的测试下来,罗锐衡有了足够的数据支持,纪弘易的无痛基因帮助他跳过了普通人需要经受的忍耐训练,大大缩短了实验进程。   疼痛阈值的测试结果显示,重塑过程中的电流不会造成他死亡,不仅如此,这段时间研究团队将实验的成功率又提高了一个点,这让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尽管纪弘易通过重塑疗法的成功率很高,罗锐衡仍然在进行最后一步实验的当天,要求更多的医护人员在现场待命。   这一天,他们终于将纪弘易领进了重塑疗法的实验室,这座正圆形的实验室由一扇巨大的单向玻璃一分为二,单向玻璃的一面是实验椅和负责操作实验的研究员,另一面则是罗锐衡和医护人员。医护人员的存在是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一般来说,罗锐衡还会请一名牧师到场,但是他对今天的实验十分有信心。   在研究员的簇拥下,纪弘易坐上了实验椅,数不清的电极片贴在了他的胸口和太阳穴上,研究员紧接着开始固定他的四肢,他们用约束带将他的双手和双腿绑在躺椅上,以防他在实验中挣脱。   纪弘易躺在实验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一旁的研究员为他接完电极,看向后方的大屏幕。   他的体征数据正常,可以开始进行实验。   研究员向操作台后的同事比了“OK”的手势,一块银色的金属帽从上方降了下来,研究员将它罩在纪弘易的头顶,正要准备进行下一步时,纪弘易忽然开口了:   “它为什么长得和视频里不一样?”   研究员一愣,这才发现纪弘易在和自己说话,他低声说:“您视频里拍摄到的实验椅是许多年前的版本了,这些年我们在实验上进行了改进。”   他接着将两块牙套状的硅胶递到了纪弘易面前。   “它可以防止您弄伤自己。”   纪弘易双手被绑,无法自己操作,他垂眼盯着硅胶看了一会儿,然后张开了嘴。研究员走上前,将两块硅胶贴着他的上下牙齿推进嘴里,调整好位置后,他用手托住纪弘易的下巴,示意他将嘴闭合。   实验快要开始了,研究员将一块黑色的眼罩戴在了纪弘易的眼睛上,他说了一句“祝您好运”,然后就走下了实验台。   操作台后的研究员将实验室内的灯光调暗,唯一亮着的一盏灯,从实验椅的正上方打下,它成了偌大实验室中的唯一焦点,仿佛在衬托一个即将被拍卖的精致藏品。   单向玻璃后的罗锐衡从椅子前站了起来,他将手撑在长桌上,双肩耸起,身体前倾。尽管这里聚集了许多人,这一刻实验室里却安静得可以听见银针落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实验的进行。   CIP患者的无痛基因一直被看作是一种不利于生存的基因缺陷,讽刺的是,现在纪弘易却成为了帮助人类找回理性的唯一希望。   纪弘易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上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实验开始了,恐惧在这一瞬间席卷而来,被剥夺视线的虚无感让他控制不住地咬紧了护齿。   黑色的眼罩下,没有人看见他苦涩的眼泪,没有人听见他压抑的哭声。   被抹掉过去的我,还是我吗?纪敬,我的纪敬,明天醒来的时候,我还会记得你吗?朝阳升起的那一刻,我还能认出你吗?   就算是隔着照片、隔着摄像头也好,在他彻底失去纪敬之前,他多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这是他爱着纪敬的最后一秒。   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秒。   实验椅后方的体征数据开始波动,如同一根起伏不定的波浪。   操作台后的研究员拨动着手下的开关,尽管隔着一扇门,研究员们都能听到能源室内传来了更大的噪音,他们看到光束中央的纪弘易突然浑身一个抽搐,他的身体从实验椅上微微弹起,但是约束带却将他重新拉回躺椅之上。   实验开始不过五分钟,纪弘易已是牙关打颤,衣服被冷汗浸透,作用在脑前额叶上的刺激虽然不至于让他像其他人一样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痛感,但是强烈的电流仍然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适。虚空之中仿佛有一把叉子插进了他的脑袋,搅面条似的左右拧动,叉子转着圈圈,试图将面条提起,发觉它卡在脑壳之中,便换个方向转动,继续向外拉扯。   纪弘易胃里翻江倒海,他想要干呕,想要蜷起身体以抵抗不适,可是他已经被牢牢绑在实验椅上,无论他如何挣扎,约束带都纹丝不动。   肉体上的痛苦尚且可以忍受,然而精神上的重塑才是实验的重心。   纪弘易几度觉得自己要将嘴里的硅胶咬穿了,紧闭的牙关间不断泄出痛苦的闷哼,研究员看到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而他手腕上的约束带仿佛随时就要削进他的血肉。   纪弘易想让他们停下来,可是嘴里的护齿让他根本无法开口,他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被人拿钝刀子磨肉,强烈的不适感让他浑身颤抖,精神开始恍惚,研究员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需要纪弘易全程保持高度清醒,于是又给他打了一管兴奋性的刺激剂。   这一瞬间,纪弘易从悬崖坠入深海,他的认知从现实中剥离,逐渐陷入不能自拔的幻境之中,他在冰凉的深海中不断下沉,朦胧的视线里,只有透明的气泡在向上飘去。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陌生的男声由远及近,纪弘易睁开迷蒙的双眼,令他感到窒息的海水消失了,取而代之以刺眼的白炽灯,几名医生正推着他的病床朝手术室里送。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没事了!”   纪弘易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疲惫地喘息着,氧气面罩上的水雾时隐时现。   手术室的无影灯从他头顶打下,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没事的,哥哥,你不要害怕。”   纪弘易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瞪大双眼,拼尽全力,向声音的来源处用力转过头,赫然看见纪敬被护士绑在了自己身边的病床上。   护士紧接着将一根银色的针管插进了纪敬手臂上的静脉,纪弘易瞳孔紧缩,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看到猩红的血液流进了透明的软管,正朝自己的手臂里输送。   不!不要用纪敬的血!!   他努力张大嘴,想要发出声音引起谁的注意,可是手术室里全是医生和护士的说话声,他想要尖叫,想要让他们放开纪敬,却浑身使不上劲。   纪敬离他是那么近,近到他好像用力伸一伸手,就能握到对方的指尖,他看到纪敬侧过头看着他,微笑着安慰他:   “没事的,哥哥,我没事。”   监测体征用的仪器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纪弘易目眦欲裂,他将手指伸得笔直,指尖微微颤抖着,纪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于是也屈起手腕,试图用指尖去够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努力,他们都无法触碰到对方。   纪敬的嘴唇逐渐没了血色,可就算这样,护士也没有拔出抽血用的针头。   不!不行!!   恐惧如汹涌的海浪,将纪弘易彻底吞没了,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却只能从喉咙间发出沙哑的喘气声。   谁来帮帮我,谁都好,帮帮我……   纪敬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闭眼之前,他仍然冲纪弘易努力拉扯着嘴角,然而病床后方的心电图上,最终拉出了一道看不到头的直线。   持续鸣叫的电子音几乎要刺穿纪弘易的耳膜,千刀万剐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他的泪腺干涸到无法再流出眼泪,思维也变成了缥缈的水雾,破碎成无法被拼接的原子。   医护人员的身影变得朦胧、遥远,纪敬闭着眼躺在病床上,黑色的约束带下,是他想要伸出却又垂下的指尖。   原本顽强燃烧着的生命力在那一刻彻底熄灭,纪弘易又跌回了黑白的世界之中,他开始下沉,犹如坠入一口深井,深井里不再冒出向上飘去的气泡,从井口 射入的光线变得黯淡,且冰冷,他半睁着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撕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燃烧过后被风扬起的灰烬,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慢悠悠地飘去。   就在他即将阖上眼皮之时,他又被人从深海中捞了出来,医生们将他抬上病床,焦急地呼唤着他:“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没事了!”   真实到无法与现实切割的场景在他的眼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永远都无法改变手术室里的走向,他所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纪敬的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干净。   没有研究员知道纪弘易到底看到什么,他们只听说那是永恒的地狱,轮回的噩梦。   实验进行到最终阶段,研究员正准备关闭操作台,然而这时,他们注意到纪弘易的体征数据突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血压、心跳都在下降!”   单向玻璃后的医护人员立刻涌进实验室,手忙脚乱地拿起自己的仪器。   “失去心跳了!”有人高声叫道:“快!准备肾上腺素!!快!!!”   实验室中央的光束下,人影绰绰,脚步纷乱,人们摘下纪弘易的眼罩,实验室的灯光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他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实验椅上,好像只是睡着了。 第132章   绑架犯被驱逐出城的好消息放出以后,城内终于安静了一阵,生活在其中的螺丝钉们又恢复了往日的运作。游行等聚众活动虽然暂时没有再发生,但是此时的“王”已经完全失去了公信力,“王”之外的政府部门对人们来说也不过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工具,抓捕逃犯是统治者所承担的基本责任,成功驱逐纪敬并没有让民众对他的好感增加一丝一毫,网络上,人们仍然在追问“自杀审判”的真相。   而事发以来就处于风口浪尖的MP146最近走起了亲民路线,不少人在煋巢附近的咖啡厅里看到它一边办公,一边吃三明治,人们不敢上前,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似乎觉得纪弘易不可能在没有保镖的情况下出现在公共场合。   他们猜测,眼前的男人肯定是煋巢不久前投放在各个商店里的仿生人。或许是觉得咖啡厅里太热,MP146取下自己的围巾搁到一旁,人们这才暗自惊呼道:竟然真的是他!   他们摸出手机,悄悄拍照,一不小心亮起的闪光灯引起了MP146的注意,它从电脑跟前抬起头,只见咖啡厅对面站满了人,人们都不敢靠近,只是握着咖啡杯,像取暖的仓鼠一样挤在角落里。   MP146收起电脑,夹在腋下,冲他们笑了笑,然后转头走出咖啡厅,朝煋巢大楼的方向走去。   在此之后,人们经常看到MP146出入煋巢附近的商店,有时他们看到它在便利店里买了一根烤肠,有时则会看到它和其他民众一起排在餐厅门口,等着拿沙拉。   人们离它越来越近,他们发现纪弘易在排队时也会拿出手机刷一刷社交媒体,在咖啡店工作时,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疲倦时一手撑着下巴,盯着店门口的鸽子发一会儿呆。   人们愈靠愈近,终于来到了MP146身边,好奇地问道:   “您怎么在咖啡店工作?”   MP146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女人,半开玩笑道:“公司的免费咖啡没有外面来得好喝。”   这句话登上了各大新闻头版,直接导致接下来的一个月,这家咖啡店每天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甚至专程从外地赶来,就为了见纪弘易一面。   在这之后,MP146就没再出现在过度拥挤的咖啡店里,人们认为煋巢担心他的人身安全,不再让他一个人外出,不过听有些人说,他们有时仍然会在有机超市里看到他在挑选水果。   记者很快就拍到了纪弘易与保镖在煋巢后门争执的场面,在拍摄到的视频中,MP146面露不悦,和身后的保镖说了几句话,接着就扭过头越走越快,然而保镖们却像没听见似的,加快脚步跟在它身后,一个拐角之后,MP146突然拔腿向前跑去,它身后的四名保镖则紧追其后,在街头活脱脱上演了一出猫鼠大战。   短短十几秒的视频传遍了全网,所有看到这条视频的人都忍俊不禁,在他们的印象中,纪弘易总是显现出超越他年纪的成熟,没想到他身上也有一股独属于“末日一代”的叛逆,在街头与保镖的你追我赶使人们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尤其是视频的最后一幕,煋巢后门停了不少送货的大卡车,人行道并不宽阔,纪弘易很快就被保镖围在中心,带回了煋巢大楼,人们看到他黑着脸,双手插在口袋里,心情十分不好的样子。   民众十分理解煋巢的做法,但是他们仍然认为纪弘易的行为非常可爱,他们在煋巢的社交媒体下打趣道:看到你们的老板,千万别让他跑了!   MP146依然经常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它会去其他科技公司参观新品,在市中心修建煋巢图书馆,或是宣布与科学家合作进行新项目,媒体面前的它依旧滴水不漏,不过现在,人们看向纪弘易的时候,第一次感到了亲切。   他不会像“王”一样让民众感到畏惧。   )   春节过去已经一个多月,新一批的定制记忆款仿生人开始从各个工厂运向世界各地,其中一箱则运到了煋巢集团总部,它们将会在MP146举办的慈善活动中,被捐赠给无力承担仿生人的民众。   煋巢很早就开始为这场慈善活动造势,纪敬的通缉令刚一撤下,城内的各大广告屏就开始播放活动的宣传片,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它吸引,MP146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影片中,征集人们最为珍视的记忆,煋巢将会从申请者中选取一百名幸运儿,在活动当天为每人赠送一名定制仿生人,而人们在申请中所分享的记忆,也会被提前设定在赠予的仿生人中。   因为是慈善活动,MP146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煋巢会将重心尽可能多地放在无法承担仿生人的申请者身上,毕竟他们举办这次活动的最终目的是将幸福感带给更多的人。   申请者中有的人提交了邮件,有的则以视频的方式记录下自己和亲人、朋友之间的珍贵记忆,这些申请者大多失去了他们所珍视的记忆中的另一位主角,而最新款仿生人对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参加这次活动便成为了他们抚平伤痛的唯一希望。   据说煋巢一共收到了数以万计的申请信,工作人员最终选出了一百名民众,煋巢将会承担所有费用,将他们请到城内,作为这次慈善活动的主角。   活动开展的当天,煋巢在门前的Logo下设立了一座高出地面两米的舞台,而舞台后方,则是一块巨大的曲面屏。这次活动对所有人开放,警察不得不提前一天封路,好让活动顺利进行。原定早晨十点开始的赠予仪式,民众从清晨起就排起了队,到了八点半的时候,煋巢门前已是人山人海,人们抬头望向直插云霄的黑色楼体,它是那么高大,如同一位威严的巨人,只是静静地俯瞰着地面上喧闹的蝼蚁。   而巨人脚下的Logo,则如一座精致的银色雕塑,春节后虽然曾有游行群众将Logo上的镂空球体推倒,又在雕塑底座用喷漆涂上了恶毒的话语,但是煋巢已经将它清理干净,现在的它就和人们记忆中一样完美无瑕,一点看不出动乱时残破、颓败的样子。   捐赠仪式开始前,MP146首次回应了自己与保镖之间的追逐战,它握着话筒,站在高高架起的舞台上,俯视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扬起嘴角,道:“大家知道我们为什么将今天的活动设在煋巢大楼门口吗?”   它停顿一下,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到一旁的保镖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门口更加开阔,对我来说比较方便。”   欢笑声立即在人群中炸开,MP146也跟着笑了两声,等到人们稍稍安静下来之后,它摆摆手,道:“开个玩笑而已,今天我们将活动设置在煋巢大楼外,是希望更多的人可以亲自体验到,科技是如何提升我们的幸福感的。   “几个世纪之前,我们靠信鸽、马车传递信息,为了见到思念的人,我们需要跋山涉水、远涉重洋。随着科技的极速发展,我们有了火车、飞机,有了手机、电脑,有了轻轻一点便能扩展的信息屏幕,可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仍然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电子信号。   “大地震之后,仿生人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它成为了人人可以触摸、依靠的存在,帮助我们缩短了一切距离——甚至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今天我不是主角,所以就不占用大家太多时间了,我们请这一百名幸运儿上台,希望从今往后,仿生人可以帮助他们稍稍卸下心里的负担。”   台下掌声雷动,优美的背景音乐从音响里传了出来,这一百名民众排着队从舞台一侧走了上来,有些人戴了围巾、帽子、或口罩,考虑到部分民众不愿意被台下的媒体拍照,煋巢没有强迫他们以真面目示人,不过被选中的一百名民众里,七至八成的人都没有遮住自己的脸,他们都对纪弘易感激万分,因此觉得被拍几张照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MP146面带微笑,背对着台下的人群和他们一一握手,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说的大多是“不用谢”的客套话。煋巢的工作人员等到他们握手之后,将提前激活的仿生人领到舞台上,有的人激动得尖叫,有的则跑上前和自己的仿生人拥抱,热烈的情绪很快便感染了台下的观众,在摄像机拍摄到的画面中,不少围观群众都跟着抹起了眼泪。   MP146走到第84名幸运儿面前,握住了男人的手,84号虽然戴着围巾和帽子,但是他的名牌仍然被别在胸前,MP146瞥了一眼他的胸口,提前准备过的相关资料便被大脑迅速调取。   它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十分真诚地说:“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对煋巢集团的支持,我们知道,在大地震之前,您就在积极地购买煋巢的仿生宠物,今天除了定制仿生人,我们还愿意为您提供十年的保修和升级服务……”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84号垂着眼皮,不言不语,舞台上方的聚光灯分外强烈,却始终无法照亮他眼底的阴影。 第133章   虽然这次慈善活动对所有人开放,接近后台依然不是件容易事,纪敬天还没亮就到达现场,而那一百名幸运儿在活动开始前一个小时才被煋巢从酒店接到集团,隔着一楼大厅的巨大玻璃墙,他远远地看见工作人员在大楼内扫描完他们的体征圈,又让他们在安检门下走了一遍,才给每人分发了一张名牌,随后他们才在保安的护送下来到舞台后方等候。   舞台后方是一片临时架起的雨棚,纪敬站在靠近舞台边缘的地方,从他这个角度可以勉强看见后台,但是因为雨棚四周都用不透明的白色门帘遮挡,他无法看到雨棚内部的情况。   供人进出的门帘旁站满了西装革履的保镖,纪敬数了一下人头,知道硬闯的可能性太低,于是准备在活动结束时从煋巢门口接近MP146,他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边的情况,活动开始前一刻钟,他看到一名戴着围巾、帽子的男人掀开门帘,和守在门帘旁的保镖说了几句话。   现场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工整的衬衫,脖子上挂着煋巢的工牌,而那名刚刚从雨棚里出来的男子则穿着一件套头衫,胸口前别着一块银色的姓名牌。   纪敬知道他是被选中的民众之一。   活动快要开始了,保镖似乎不想让男人离场,但是男人焦急地指了指煋巢大楼的方向,纪敬盯着他快速张合的嘴唇,知道他在说:“我很快就回来。”   保镖低头看了眼时间,找到身边的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最终才放男人从层层安保里出去。   这次慈善活动虽然在煋巢大楼前举办,但是实际举办场地距大楼仍然有一小段距离,此时民众和媒体都聚集在舞台下,等待纪弘易出现,几乎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远处的写字楼上。   纪敬在男人进入大楼之前,拦住对方,告诉他前门的扫描器坏了,得从后门才能进去。   男人憋得正急,听纪敬说厕所就在后门旁边,想也没想就跟了过去。   走到偏僻的后门处,入眼都是庞大的送货卡车,纪敬一掌将男人劈晕,然后将他拖进敞开的车厢中,换上了对方的衣服和围巾。   回到雨棚里时,距离活动开始还有三分钟,纪敬压低帽檐,将围巾拉高,匆匆走到雨棚的入口处。   “这么久才回来!”   时间紧迫,保镖瞥了一眼纪敬的名牌便将他放了进去。雨棚内全都是被选中的幸运儿,这些申请者都会在今天领取独属于他们的仿生人,几名戴着蓝耳耳机的工作人员正在通知他们的上台顺序,听到这句话,人们都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和身边的人激动地交头接耳。   活动终于开始了,纪敬无法从雨棚里看见舞台上发生的情况,不过好在雨棚中央有一台正在直播的电视机,他坐在角落,默不作声地盯着屏幕中央的男人。   那人不仅长得和纪弘易一模一样,就连纪弘易走动、说话时面部与手上的小动作都被它捕捉、学习、复刻,如果仅仅从电视上来看,就连纪敬都很难区别它的真假。   纪敬的心跳得极快,揣在口袋里的右手不禁攥紧了外套下的军用匕首。   重头戏很快便来了,雨棚外紧接着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工作人员让所有人起立,准备排队登场。纪敬作为84号,排在靠近队伍末尾的位置,他跟在人群之后,沿着楼梯慢慢走上了舞台。聚光灯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他伸手扯了扯帽檐,然后借机掀起眼皮,从手掌的阴影下,看向舞台的另一头。   MP146握着话筒,立在舞台之上,如同一只高挑的鹤,它的视线静静地扫过从另一头排队走上台的民众。双方目光相接的瞬间,纪敬呼吸一滞,错觉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差点以为纪弘易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和人们客气地握手、寒暄。   MP146的身影越靠越近,最终停在了他面前。   它正在说话,纪敬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咬紧牙关,手心里早已渗出滚烫的汗液,他始终无法直视眼前的男子,被他藏在口袋里的右手已经握得不能再紧,坚硬的刀柄仿佛随时就要划破他的手心。   理智的弦紧绷着,在他耳边响起高频的嗡鸣声,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得动手,今天之后,他绝无可能再有靠近MP146的机会,可是他握住MP146的左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像到他稍一靠近,就会浑身出汗,心跳加快,这是他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是他一旦靠近,就会在心底翻涌的悲伤与思念。   纪敬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以此来唤回理智,浓重的血腥味冲进他的鼻腔,刺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闭了闭眼,接着抬眼望向MP146,犹豫与不安一扫而空,此时他的眼底只剩下一片冷冽的灰。   他猛然握紧MP146的手,将它往自己的方向暗中拽了一把,MP146迫不得已朝前迈了半步,略显困惑地看向他。   “请松开我的手。”它扯了扯嘴角,脸色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声音却冷了几分。   纪敬凑上前,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仿生人,他几乎能在它淡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不记得我了吗?”他问。   “请松手。”MP146皱起眉心,试图将手往回抽。   纪敬却越握越紧,手背上青筋鼓起,他一眨不眨地盯着MP146,眼神如同鹰隼般锋利,他忽然扬起下巴,从围巾下露出小半张脸,一字一顿道——   “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MP146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与之一起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恐惧,仅一毫秒的简单计算就让它瞬间明白了男人的目的——   那是设定在它程序里的恐惧、是对死亡的恐惧,它想要推开面前的男人,想要朝相反的方向逃跑,可是一切已然太晚,仅一毫秒便足以让纪敬将理智与情绪一分为二,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精密的计划在MP146的脑海中完成,然而尖利的匕首却已经全部没入它的胸口。   MP146望着纪敬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任何一个音节,它的思维猛然断线,身体也在这一刻彻底停止运转。抽出刀尖的瞬间,纪敬没有去看它的眼睛,他终于松开了MP146的手,而它却再没有站立的力量,它向后仰倒,如同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全世界无数观众的注视下,倒在了投光灯聚焦的繁华舞台上。   死寂持续了约一秒钟,尖叫与哭喊紧接着在煋巢大楼前爆发,如同在舞台下爆炸、燃烧的原子弹,MP146则安静地躺在舞台上,猩红的血液染红了他胸前的衬衫,不过仿生人的自保机制立即为它的身体按下了暂停键,鲜血并没有往外喷涌,而是很快就停止了流动。   可是此时没有人去留意它胸前流出的血液是否符合人类受伤时喷射的血量,现在别说是仔细辨别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谁,人们甚至不敢看向舞台,只顾着朝四周逃跑。万众期待的慈善活动突然变成了噩梦般的凶杀现场,舞台下一片混乱,民众在推挤中接连摔倒,叠罗汉一般堆在一起。   舞台上,人们同样大声尖叫着,几名胆子大的壮汉一拥而上,抓住纪敬的双臂将他制服。   纪敬从未想过要反抗,面对其他人的拳打脚踢,他都一声不吭地忍着,然而被人踹到胸口时,他还是忍不住从牙关间发出一声闷哼,如同一只落入油锅中的虾一般痛苦地蜷起身体。   意识开始脱离身体,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时倒下,他抬起手臂试图抵挡雨点般的拳头,男人们却更加愤怒了,他的围巾从颈间滑落,人们咬牙切齿地叫他“绑架犯”、“杀人犯”,他捂着剧痛的胸口,眼前一片发黑,在自己晕厥之前,他用力撑开眼皮,拼尽全身的力气,朝那个落在不远处的话筒吼道:   “你们都被骗了!它不是纪弘易——”   可是根本没有人听进他的话,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并没有停止,纪敬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要止步于此了,可是哥哥到底在哪儿?他多想再见哥哥一面。前半生的片段如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贫民窟拔地而起的烟囱里冒出了滚滚灰烟,如同暴雨前从天空压下的厚重乌云,而灰烟之后,是纪弘易那双浅淡的眸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舞台上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纪弘易的不同之处,那是一名煋巢的医生,尽管她十分害怕,但是出于本能,她还是冲上台试图救助纪弘易,她首先就注意到了出血量不正常的胸口,当时她还没有想太多,只想着为对方止血、争取时间,她知道救护车很快就会收到警报,她解开MP146的领口,为它按压住伤口,然而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MP146的体征圈依然亮着绿灯。   体征圈一向极度敏感,人在剧烈运动时,体征圈都会时常因为心跳过快而亮起黄灯,它绝无可能在佩戴者受到致命攻击之后,还依然闪烁着绿灯。   她看向不远处的人群,男人们正围着纪敬拳打脚踢,她试图让他们过来看看地上的MP146,可是没有人理会她,眼看有人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提起纪敬的衣领正要为纪弘易报仇,她连忙抓起不远处的话筒,大声喊道:“纪弘易没有死!”   这句话响彻舞台,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耳边嗡嗡直响,男人们动作一顿,终于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他们转过头,问道:“你在说什么?”   女医生张口说了些什么,但是由于舞台下太过嘈杂、混乱,她不得不拿起话筒,指着地上的男人,道:“你们看,他的体征圈还是绿色!”   两名男人听后走到她身边,看向地上的MP146,他们面面相觑,接着转头看向身后的同伴,剩下的男人们见状也扔下昏迷中的纪敬,一同走到MP146身边,低头看向它脖子上的体征圈。   “会不会是体征圈出问题了?”   “我在医院有过十五年的工作经验,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女医生跪在地上,将MP146的领口撕扯得更开,然后指向它的伤口,“你们看,他的出血量也不正常。”   男人们一头雾水地围着MP146,他们看到仿生人身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而伤口处涌出的血液,也只够刚刚染红胸前的衣服。   “那他是……”他们半信半疑。   女医生斩钉截铁:“是仿生人。”   “可是我们都亲眼看到政府为他更换体征圈……”   说到这里,所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女医生站起身,垂眼望着地上的MP146,低声说:   “……从那时起,纪先生就被‘掉包’了。” 第134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纪敬终于醒了过来,他撑开沉重的眼皮,侧过头朝一旁看去,只见舞台下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人们都盯着他不说话,见他醒来之后,似乎又感到惧怕,前几排的民众都缩起脖子,忍不住向后退了好几步。   现场聚集的民众不比活动开始时少,可是此时煋巢大楼前却安静得十分不正常,纪敬闭了闭眼,接着看到了在他上方转动的镂空球体。   以往人们都是以站立的姿势观赏它,他们的视线总是被漂亮的银色地球所吸引,这是纪敬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煋巢最出名的雕塑,他躺在舞台之上,浑身疼得厉害,他的肋骨断了几处,让他连呼吸都疼痛难忍。   呼吸间,白色的水雾从他唇间吐出,在空气中飘散。   积雪开始融化,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银色的钢材好似发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可是此时,代表地球的精致球体却离他越转越远,纪敬第一次将视线聚焦在那名地球之下的银色火柴人,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口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而眼前那副脊背弯曲,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的火柴人似乎也低下头,沉默地望向他。   恍惚间,纪敬以为自己的灵魂早已脱离身体,漂浮在舞台上空,和煋巢大楼前的银色雕塑遥遥对望,也许这就是现场如此安静的原因,人们在悼念MP146的离去,而自己直到最后一刻,都没能将哥哥解救出来。   一道陌生的女声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将他的思绪唤了回来。   “你不要乱动,我正在为你包扎伤口。”   纪敬茫然眨了下眼,视线终于清明过来,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然而才刚一动作,破碎的骨头便扎进肉里,他立刻皱紧眉头,从抿起的唇缝间挤出一声闷哼,转而又无力地倒回舞台上,如同一具断了线的木偶。   他继而将头转向另一个方向,MP146还和刚才一样,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它的嘴唇微张,心脏早已停止跳动,然而恐惧的神情却还未从它脸上完全消退。   浑身各处传来的疼痛使纪敬的肾上腺素开始激增,他的心跳加快,神经紧绷,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又一次看向台下的人群,他的视线和民众在半空之中无声地交汇,那些人远远地看着他,惧怕的情绪依然在他们眼里徘徊,但是他们没有像之前一样急着逃开,而是像坐车参观野生动物园里的游客一样警惕地打量着他,他们对纪敬感到好奇,虽然知道现在的他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却还是忌惮他的身份。   纪敬勉强理清思绪,抬眼看向身边的女医生,犹豫着开口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五分钟。”女医生答道。   纪敬躺在舞台上,一时没有接话,女医生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纪先生是由仿生人假扮的吧?”   她停顿一下,又问:“你怎么知道它是仿生人?”   黑色的话筒搁在她脚边,两人的对话从舞台两旁的扬声器中断断续续地传出。   纪敬沉默片刻,道:“因为我没有绑架纪弘易,我知道他在哪儿。”   这句话刚传到台下,就有人高声喊道:   “你到底是谁?”   纪敬望向台下的人群,接着奋力伸长手臂,摸过女医生脚边的话筒,拿到嘴边,说:“我是他的……”   人们屏气凝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男人,纪敬的喉头滚了滚,才继续说:“……我是他的弟弟,很早以前我被他们家从城内的福利院收养,你们应该有不少人都听说过这个传闻……”   有人打断他,“纪先生很早就否认了这个传闻。”   “他是为了保护我才那样说,仿生人产业一直饱受争议,因为煋巢继承人的身份,我哥自小就被同龄人嘲笑、欺负,就算是后来成功掌管煋巢,向所有人证明了仿生人的用处,他仍然会在发布会上遭受攻击,几次生命受到威胁,如果你是他,你会主动告诉媒体你的兄弟姐妹的存在吗?”   台下一片死寂,审视的目光好似无数把随时要将他刺穿的利剑,人们已经无数次被“王”蒙蔽双眼,他们不禁开始质疑眼前的一幕,他们不知道周围的员工到底是真是假,不知道煋巢集团是否名存实亡,他们盯着躺在台上的MP146,然后又看向纪敬空荡荡的脖颈,人们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此时他们觉得台上的男人好似一只游荡的鬼魂。   纪敬不能再让这种沉默继续下去,它正在人们心中悄悄蔓延,如同麻痹人心的毒药,他强忍着疼痛,从舞台上翻过身,勉强坐了起来,女医生见状让他不要动,他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握着话筒,一只手撑在地面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看向远方,仿佛那里就是纪弘易的位置。   “聚光灯对我哥造成的影响,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清楚,他没有睡眠,没有正常的学生时代,你们知道他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吗?”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   “他说:‘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仿生人产业是我们父母的野心,而我哥所向往的,一直是大气层之外的世界,大地震之后,煋巢就在资助航空航天业的学生,这是他的一点私心,是他能够利用名望、资源为自己做的唯一一点事情。   “我知道你们最想知道什么——他究竟为什么会帮‘王’制造仿生人?”纪敬抬起左手,将拇指指向自己,“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和我哥不一样,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听他说他想要放出录音的时候,曾经劝说过他很多次,我甚至求他不要这么做,从始至终,我最大的心愿都是他平安、快乐。”   每次开口说话之前,纪敬都要停顿一会儿,沉重的喘息声填满了所有的间隙,他的双肩提起,又落下,似乎每一次开口,都让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是他说他宁可什么都不要——不要煋巢,放弃所有的分配额,去过一无所有的流浪生活。放出录音之后,我们取下体征圈,躲藏在城市边缘。直到被‘王’抓走前的最后一刻,他都在自责,他说他一点都不无辜,不值得被人尊敬、喜爱。   “‘王’为了报复我们,将我哥抓走之后,又污蔑我是绑架犯。我今天来到这里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了解我哥,我知道他不会想要看到大家继续被‘王’蒙蔽双眼,杀掉顶替他的仿生人,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今天说这些,不是想要为他辩解,更不是为他开脱。”纪敬的声音有些哽咽,“也许今天会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可是在那之前,我请求你们,把纪弘易救出来吧。煋巢很早就被‘王’控制了,纪弘易不过是一只被他抓在手里的傀儡,‘王’向他承诺过,许多接受过审判的人都被送去疗养院接受治疗,在他查找到实验视频之前,他对实验室的事情一概不知情。”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人群躁动起来。   “纪弘易现在在哪儿?”有人问道。   纪敬握紧话筒,道:“在‘王’的实验室。”   台下一片哗然。   警车从四面八方驶来,纪敬的眼中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恐惧,包扎过的伤口在他走动时再次裂开,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纱布。人们看到他站在高出地面两米的舞台中央,他的衣服上布满灰尘,一只袖子被人撕裂,松松垮垮地挂在半截手臂上,因为伤痛,他不得不稍稍屈起一只受伤的小腿,尽管这样,他站立时的身躯却没有一点动摇。   同样坚定的眼神,人们也在张莹莹的眼中看到过,虽然他们一直在为她声援,可惜现在已经无人知晓她的下落,好在纪敬取下了脖颈的体征圈——他们忍不住想道,还好他挣脱了束缚他的悬丝。   纪弘易身居高位、受人喜爱,没想到在“王”面前,到头来竟然还是无力得如同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如果连纪弘易都可以被“王”轻易控制,那么身为普通人的他们,还有可能挣脱束缚他们的绳索吗?   由一根银圈制成的枷锁,何时才能被他们从颈间摘下?   人们的声调忽然高了起来,“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隐秘的火苗终于从他们的眼底燃起,如同被春风吹起,即将燎原的点点星火。   纪敬深吸一口气,“我需要知道实验室的位置,你们身边可能有在政府部分工作的朋友、亲戚,‘王’曾经研究过令人短暂失忆,和强效止疼的药品,如果你认识任何相关的研究员,请告诉我,我需要一切有关‘王’的信息——无论是多么细节的信息,我都要知道。”   他看向人群中央,今天无数媒体记者也在台下,他知道现场情况已经被实时转播到全国各地,而“王”一定也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他的发言。   风卷起了他破损的衣角,让他看起来如同一面在风中摇曳的旗帜,却无法撼动他直立在高台之上的身体。   纪敬扬起下巴,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有力:   “在救出纪弘易之前,我绝对不会倒下。” 第135章   纪敬在煋巢大楼前掀起的风波很快就席卷了各个一线城市,然而“王”的实验室内,精神重塑的研究进度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王”的研究员们还像往常一样调取数据、测试药品,他们都听说了纪敬的名字,却对发生在煋巢大楼前的事端避而不谈。   “王”的地位岌岌可危,尽管他向所有人保证,这一系列的公关危机很快便会被解决。偌大的实验室虽然平静得如同一滩死水,水面之下却悄悄卷起了细小的漩涡。纪敬现身以来,实验室里人心惶惶,工作之余,交流之时,大家都谨言慎行,相互提防,他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各自的眼色,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供了出去,成为众矢之的。不仅如此,良心上的谴责也在不间断地灼烧着许多同张莹莹一样的人,然而他们不得不强装镇定,在其他人面前扮演一切如常,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自己表现出动摇,便会陷入巨大的麻烦。   而一直处于风暴中心的罗锐衡似乎并没有被纪敬影响,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处理事务,按时出现在实验室询问研究进展,人们向他作报告时,总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然而罗锐衡从始至终都是神情自若,他握着触控笔,一边听研究员报告一边在平板上记笔记,时而将笔尖抵在下巴上,兀自思索着什么。   研究员们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听报告,还是在思考对付纪敬的法子。   以往“王”在面对如此严重的舆情危机时,“王”身边的工作人员总能很快察觉出端倪,他们能够明显感觉到外界对他或她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像是脱发、失眠、胃口降低等,都是“王”在承受压力时所产生的正常反应,然而罗锐衡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破绽,他眼中的坚定信念从未动摇,如同一簇在寒风中燃烧着的火苗,与他交谈过后的研究员们都不禁感到惭愧,“王”所承担的责任与压力不知道比他们高出多少倍,也许是他们小题大做,“王”早就想好了万无一失的方案;也许他们的研究,就同“王”坚称的那样,是拯救多数人命运、值得被推进的实验,而他们现在最需要做的,是无条件地相信他们的“王”。   例会中,罗锐衡胸有成竹地向所有人保证,一切都将按照原计划进行,他们无需担心纪敬的存在。当其他部门的人问起纪弘易的情况时,罗锐衡笑了笑,说:“他没什么大碍,目前还在休息,我相信他很快就能加入到我们的工作当中。”   例会结束后,罗锐衡起身离开会议室,乘坐电梯来到了地下实验室。一周之前,他们将纪弘易送上了实验椅,实验当天发生的情况,只有在场的研究员清楚,罗锐衡禁止他们向无关人员透露任何实验信息,哪怕是其他部门的政府员工,理由是他们已经成功实施了精神重塑,纪弘易也从实验椅上活着走了下来,这是他们最应该关注的结果,讨论实验中的细枝末节只会分散人的注意力。   虽然政府内部仍然流传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据说实验结束的时候,纪弘易的体征突然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听说他的心脏一度停止了跳动,最后是靠着一剂肾上腺素才被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根据以往收集的数据来看,实验中段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刻,所有失败的实验品都是在这段时间内,因为无法承受住剧烈的疼痛而死亡;如果被实验者足够幸运,撑过实验中段,他们的体征数据往往会在实验后期趋于平稳。研究员们正在调查纪弘易体征变化的原因,不过据说到现在都没能查出什么,他们认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身体差异,属于不可控因素,无法被完全避免,然而罗锐衡却不喜欢这个理论,在电脑的模拟计算中,无痛基因可以大大降低被实验者的死亡率,而现在他们终于证明了模拟计算的正确性。   实验结束之后,研究员会让被实验者描述他们在重塑中感受到的疼痛,在这之后他们便会被送去特殊的疗养院观察,确认无碍之后便能回归社会。   截至目前,只有两位被实验者的自我疼痛分级在5分以下,第一位为首位通过精神重塑疗法的幸存者,他的疼痛分级在5分,属于中度疼痛,他在与研究员的交谈中表示,实验进行时,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被夹在四堵水泥墙之间,不停挤压。   第二位则是纪弘易,他的自我疼痛分级在2级,属于轻度疼痛,他与第一位幸存者的相同之处是,他们的疼痛阈值都很高,第一位幸存者虽然感知较为迟钝,但不是完全不能感受到疼痛,而纪弘易这一部分基因缺失,他仅仅是在实验进行时感到非常不舒服,比如头晕、胸闷、想吐等等,比起其他疼痛分级超过10级的幸存者们,他在实验中段承受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尽管如此,罗锐衡仍然要求研究员们找到纪弘易体征数据变化的具体原因,他不能让一些无关紧要的、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影响实验进度,如果连疼痛这块最大的阻碍都能被克服,那么就没有什么因素是不可控的。   在研究员忙着调查原因时,纪弘易则被留在实验室内继续观察,与其他被送去特殊疗养院的幸存者不同,他是第一位接受重塑后又被送回玻璃房的人,他的方隔间前站着两名保镖,没有罗锐衡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入,除此以外,玻璃房内的监控权限也被更改,只有少数几名研究员和罗锐衡可以查看。   罗锐衡穿过实验室长长的走廊,来到方隔间前站定,保镖见状为他拉开大门,他却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隔间门口,远远地看着对面的玻璃房。   绝大多数研究员以为纪弘易的体征变化是实验中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他们不知道的是,纪弘易在实验后的反应也与其他幸存者不太一样,罗锐衡作为坐上过实验椅的同类,很快就发现了他身上的奇怪之处,不过他认为纪弘易只是在演戏,这是公众人物的特长,他认为这是纪弘易向他表达不满的方式,或许纪弘易还在憎恨自己强迫他坐上实验椅,不过他认为过一段时间之后,纪弘易就会想明白,精神重塑对于所有人类来说,是利大于弊。   罗锐衡赶在其他研究员发现端倪之前将他锁入玻璃房内观察,他不想自己的研究员被纪弘易的演技分心。方正的小玻璃房内,安装了足足4个摄像头,过去一周内,他都是从监控里观察纪弘易的一举一动,他故意不去玻璃房内和他见面,一是想要留给纪弘易足够的时间思考,二是为了耗尽他的耐心。   接受过精神重塑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流露出对自由、对生的向往,纪弘易再怎么反感他,也不会想要一辈子被关在玻璃房里,这种恐惧会让他很快露出马脚,要求和自己见面,到了那时,罗锐衡认为自己将会有充足的机会说服他。   不过目前为止,纪弘易还未放弃,起码从监控画面来看,他依然表现得精神萎靡,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罗锐衡见他故意不吃,有一天只让人在早晨送了一小碗麦片进去,等到他晚上办完公,打开监控时,那碗麦片只被吃了半碗,而纪弘易则缩在角落里,病恹恹地坐着。   纪弘易对面就有一只监控摄像头,他望着黑色的摄像头,偶尔眨一下眼,仿佛设定在程序里的机器人一样,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机械性地眨一眨眼,好使自己的眼球保持湿润。   罗锐衡隔着屏幕与他对视,他知道纪弘易看不见自己,可他的心情还是不自觉沉到了谷底。   促使他今天亲自来到方隔间的,是纪敬在煋巢大楼前掀起的风波,现在MP146的身份彻底败露,罗锐衡急需真正的纪弘易出面平息动乱,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容忍纪敬的所作所为,他径直走到玻璃房前,将拇指按在触控屏上,解锁了玻璃房的房门。   纪弘易正躺在不远处的单人床上,他闭着眼,蜷缩在被子里,脸色十分苍白。   罗锐衡知道他听到了开门的声响,如果想要报复自己,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故意将玻璃门敞开,这对接受过重塑实验的人是一种巨大的引诱。   他抬腿走到纪弘易跟前,在床沿坐下,接着拿出手里的平板,调出一份新闻视频,仿佛一位前来探病的好友。   平板里播放的,是纪敬站在煋巢大楼前,向“王”宣战的画面。   纪弘易听到平板里的声音,终于睁开双眼,他斜过眼,看向画面中的男人,罗锐衡在这时将视频往前调了调,一直调到MP146刚被刺杀后的画面,这时人们已经停止了对纪敬的攻击,纪弘易看到视频里的男人从地上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罗锐衡在这时按下暂定,指了指画面中的男人,问:“你看看,这是谁?”   纪弘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静止画面,那模样,就像在看一副挂在画廊里的油画,或是一张普通的相片。   “他可给我们挑起了不少麻烦,”罗锐衡戏谑道:“当初我就该在市政厅处理掉他。”   他说这话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纪弘易脸上的表情。   “不过我已经让狙击手赶往现场了。”罗锐衡又道。   这句话之后,是漫长的沉默,纪弘易默不作声地盯着平板看了许久,而后闭上了眼睛。   罗锐衡抿了下嘴唇,问道:“杀掉他也没关系吗?”   纪弘易依然没有说话。   罗锐衡突然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内他心里一直有个可怕的猜想,那就是实验中出现了他们从未考虑到的因素,他担心他们没能抹除纪弘易的过去,甚至猜测这才是纪弘易在实验结束时差点死亡的原因,不过从对方现在的反应来看,纪敬已经和陌生人无异。   不得不说的是,这有点超出罗锐衡的意料,虽说部分幸存者在接受过重塑以后,与其他人之间的情感维系能力稍有降低,不过仍然有许多人能够继续和家人、朋友保持良好的关系,这些温和的情感往往不至于被全部抹除,如果他们听到罗锐衡拿家人、朋友威胁自己,他们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反应,而不是像纪弘易这般淡漠。   这意味着研究员们成功击碎了缠绕纪弘易理智的绳索,也能从侧面证明,纪敬对他造成的负面影响到底有多大。   可是罗锐衡仍旧不免感到古怪,尽管抹除了纪敬的存在,纪弘易的态度仍然和其他被实验者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并不像罗锐衡预想中一样坚定,反而是非常涣散,如同一束无法聚拢的光束。   “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开口讲话吗?”罗锐衡淡淡地说:“在这里被关到死也没关系吗?”   纪弘易却像没听见似的,在床上翻过身,背对着他。   一股无名火霎时间冲上了罗锐衡的脑门,他猛然从床边站起,一把揪住纪弘易的衣领,将他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他沉重地喘息着,额头青筋暴起,这是其他工作人员从未见过的,“王”的另一面。   纪弘易终于掀起眼皮,看向他。   罗锐衡呼吸一滞,纪弘易目光平静,淡色的瞳孔上好似蒙了一层黯淡的石灰,他虽然望着罗锐衡,可他的视线却像能够穿透面前的男人,穿透白色的方隔间,和隔间外湛蓝色的天空。   “可以不要再找我说话了吗?”纪弘易垂下眼皮,说:“我想要睡一会儿。” 第136章   纪敬在煋巢集团的活动现场现身之后,很快就有民众报了警,可是当警方赶到现场时,他们收到的,却是纪弘易被顶替的消息。   这是什么意思?警方看向远处的舞台,只见一名男子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台上。   “那是个仿生人!我们都被骗了!”有人说:“它身上都没有流血!”   “没有流血”这句话是谣传,这批人站在人群外围,根本看不清台上的情况,他们只是听前面的人这样说,于是跟着将这句话传了下去。   警方操作无人机朝舞台的方向飞去,随着无人机越飞越近,台上的情况终于清晰起来,他们看到MP146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而它胸口处的血渍只有拳头般大小。   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们一眼便发现了端倪,这绝不是正常人类的出血量,尤其是在匕首被人从伤口抽出后,鲜血本该向外疯狂涌动,伤者将会倒在一地血泊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身下干干净净,仿佛只是被人用刀尖不小心划破了胸口的皮肤。   同警方一样感到困惑的,还有煋巢的员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纪弘易倒在台上,惊恐之余,又听女医生说那根本不是真人,他们将情况通知高层,之后便像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目的地转着圈圈。   高层很快就发来了命令,他们要求现场的工作人员将仿生人抬下舞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员工们追问道:那么纪先生呢?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要用仿生人替代他?   高层没有解答他们的疑惑,只是厉声命令他们将仿生人撤走。   有员工问道:“你们早就知道,对吗?”   高层反问他们,还想不想保住自己的工作。   员工面面相觑,他们从各自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这些员工大多都是和纪弘易一样年轻的“末日一代”,正是血气方刚、正义凛然的年纪。   离笔记本最近的青年率先将屏幕合上,转过身,道:“我们去把纪先生救出来!”   “好!我同意!”   “我也同意!去他妈的工作,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他们一股脑地涌出临时架起的雨棚,告知现场的其他员工,包括安保人员,维持好现场秩序,杜绝踩踏事件的发生。   “然后呢?然后我们应该干什么去?”保安困惑地问道。   “然后我们去找实验室的位置,把纪弘易救出来!”   这番话终于打消了保安心中的疑虑,起初他们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上前抓捕纪敬,可是现在连煋巢的员工都这样讲,他们终于不再犹豫。以往他们都是围在纪弘易周围,防止民众靠他太近,现在他们却围绕在人群外围,保护民众不受到警方的攻击。   场面顿时十分胶着,此时纪敬已经藏匿在人群之中,警察根本无法驱散舞台前的民众,不仅如此,城内许多从电视、或视频软件里看到现场实况的人都从家里或公司跑了出来,他们驾车来到市中心,突破了警方架设的路障,聚集在煋巢大楼前为纪弘易声援。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人数大大超过了警方的承受极限,太阳落山时,警方几乎放弃了驱散人群,在茫茫人海的衬托下,闪烁的警灯好似草原中几只落单的萤火虫,到最后警察只得坐在车内观察情况,他们的任务从驱散人群变成了避免暴力事件发生。   黑压压的人群不仅占领了舞台,更是将市中心填得满满当当,以往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不再空空荡荡,而是站满了人,这其中有热血沸腾的“末日一代”,也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从城市上空向下望去,市中心仿佛变成了一张以煋巢集团为中心的蛛网。夜幕降临之后,依然有人从其他地方赶来,复杂的蛛网还在向城市的各个角落缓慢延伸,仿佛在为最终一战积累最后的力量。   早前被罗锐衡派出的狙击手也没能完成他们的任务,纪敬似乎很早就猜到了“王”的下一步,早在狙击手赶到之前,他就躲进了人群之中,狙击手根本无法确定他的位置,更糟糕的是,天黑之后,民众为他送来了帐篷——   数不清的帐篷在煋巢门前支起,连成一大片彩色的地图,仿佛是煋巢在划分它的地盘,许多顶帐篷更是连在了一起,民众用自己的行动表达对纪敬的支持,他们同纪敬一起在煋巢门前扎下了根,用狙击手的话来说:“简直就像一条极长的贪吃蛇。”   而纪敬则在这些帐篷之中悄无声息地穿行,确定他的位置变得难上加难,几乎每一分钟都有人在进出自己的帐篷,要在市中心密密匝匝的信号点中定位一名没有佩戴体征圈的男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为了避免更多的人来到城内闹事,罗锐衡关闭了通向城内的交通要道,没想到这一举动却激怒了首都的群众,直接导致那里爆发了史上最大规模的游行,人们走上街头,举着画有煋巢Logo的纸牌,高喊着:“把纪先生还给我们!”   政府大楼前,成千上万的人排着长队,齐声呐喊着:   “我愿意代替纪先生参加明日计划,我自愿报名!”   “我也报名参加明日计划!”   “拿我做实验吧!我更合适!”   “把纪先生还给我们!把纪先生还给我们!!”   明日计划原定召集一百名志愿者进行精神重塑,罗锐衡为此拍摄了三个版本的宣传片,目的都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实验,当然,宣传片里不会提及重塑的具体步骤。他花费许多精力包装实验,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召集到了比原计划多出成百上千倍的志愿者。   现在可以说是他最需要纪弘易的时刻,然而他不得不耐下性子,等待纪弘易完全康复。   少部分人在接受过重塑治疗以后,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期,他们的情绪可能会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波动,这算是精神重塑的副作用,一般来说三到五天便能恢复正常。   “已经一周了。”罗锐衡说。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也许换个居住环境会好一些。”医生看着监控画面中的玻璃房,说:“实验室可能会让他感到紧张。”   外界形势最为严峻的时候,罗锐衡却不得不将纪弘易送到了一栋山中的小别墅居住,这栋别墅共有十人看守,卧室里两名,客厅里两名,其余的则分布在别墅周围,不仅如此,大小摄像头遍布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无论纪弘易走到哪儿,都没有隐私可言。   纪弘易被接到别墅之后,开始正常吃饭,在房间内走动,就在罗锐衡以为他恢复正常,亲自去找他的时候,纪弘易又拿出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对罗锐衡爱答不理,哪怕罗锐衡故意说,纪敬已经被处理掉了,纪弘易也只是兴趣缺缺地听着。   两人坐在阳台上,沉默早已在空气中蔓延许久,罗锐衡面色凝重,目视前方,远处的森林里有鸟鸣传来,外界的风波似乎根本不会吹到这遥远的山间。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却难以驱散僵持在两人之间的寒气。   纪弘易将身上的毯子拉高,捧起茶几上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对于茶几另一头的男人,他却熟视无睹。   罗锐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想起医生的话,不得不将恼怒的情绪咽回肚中,他揉了揉眉心,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从椅子里起身,扭头正要离开,忽然听见纪弘易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我不喜欢他们一直跟着我。”纪弘易放下茶杯,向后靠在椅背里,说:“你别让他们跟着我,我就帮你。”   罗锐衡脚步一顿,他意识到纪弘易指的是别墅里每日跟随、寸步不离的保镖。   “你说的可是真的?”   纪弘易回过头,狡黠地眯起双眼,“当然。”   罗锐衡抬眼看向纪弘易身边的两名壮汉,双方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罗锐衡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阳台。   纪弘易依然坐在椅子中,他双手捧起茶杯,看着黑色的电车驶离别墅,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之间。   在这之后,看守纪弘易的总体人数没变,但是跟在他身后的人却减少了,比如说在他入睡之时,保镖不会再守在卧室的角落,他们按照罗锐衡的要求,为他留出了小小的空间。   不过保镖依然会向罗锐衡定时汇报纪弘易的情况,他们说他昏睡的时间减少了许多,虽然与外界的一切通讯都被切断,纪弘易却不感到无聊,他似乎对别墅外的事物一点都不感兴趣,而是经常呆在房间里和自己下棋,从未踏出过别墅一步。   春天来了,气温逐渐上升,纪弘易开始去阳台上晒太阳,经常一呆就是一下午,有一天他将自己的棋盘搬到了阳台的茶几上,此时只有一名保镖站在他身边,他要求对方为自己烧一壶茶,等到保镖下楼烧水时,他放下棋子,从座椅里起身,四肢并用地爬上阳台的护栏。   一旁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他踩在高高的护栏上,张开双臂,仿佛要与世界相拥,温柔的春风拂过他耳鬓柔软的发丝,他踮起脚尖,闭上双眼,如同一只即将起飞的鸟雀,从护栏上坠落。 第137章   罗锐衡接到别墅传来的消息时,正在首都开会,他当即乘坐直升机,前往城内。从城市上空飞过的时候,随时可见五颜六色的帐篷,尤其是市中心区域,各式各样的帐篷几乎连成了一片五彩的海洋。   情况僵持到现在,民众似乎已经适应了在帐篷中生活,现在冬季已经过去,夜晚没有那样难熬,许多人在自家的帐篷前升起了篝火,他们围坐在篝火旁取暖、做饭,食物不够的时候,就驾车去自动便利店。   政府内部曾有人提出关闭城内的所有商店,这样民众将不得不回到公司上班,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罗锐衡否认了这一提议,理由是太容易引起民愤,加剧他们与民众之间的矛盾。   罗锐衡从直升机的窗口边向下看去,几辆警车依然停在这个由帐篷组成的部落外围,警车之外的地方虽然也扎了不少顶帐篷,但是所有帐篷都离警察很远,从上空看下去时,那些警车就像落在水面上的油点,非常容易分辨。   到现在为止,纪敬还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罗锐衡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在他看来,人们聚集在各自的帐篷前闲聊、抽烟,这似乎代表着正在懈怠的士气,拖延民众是他目前能够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案,现在看来它并不算糟——起码没有让情况恶化。   当然,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在拖延民众的同时,在城内部署好了兵力,这样万一发生暴乱,他也能够第一时间控制情况,降低人员伤亡。   他认为这场示威游行就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意义,每一个人的时间都很珍贵,都应该用在更宝贵的事情之上,减少民众伤亡、杜绝暴力事件的发生,仍然是他身为统治者的首要任务。   毕竟能够解决生育难题的人,也许就在这些帐篷之间,不久的将来,或许就有人能够想出逆转基因的法子。   每一个人都有掌握未来的潜力。   所以他们不能受伤,不能死亡。   这是体征圈的设计初衷——   将每个人能够对社会做出的贡献最大化。   人的自由意志不再重要,罗锐衡不否认这个控诉,但是这没有办法,“末日一代”是被诅咒的一代,这是他们这代人无法推卸的责任,与无法逃脱的宿命。   )   直升机最终在山脚降落,罗锐衡坐上等候许久的电车,朝半山腰驶去。   这是他最爱的小别墅,因为坐落于山间,城市的喧嚣永远无法打扰到山林间的鸟雀。母亲在任期间,他经常被带到这里与她见面,那时他不明白母亲身边为何总是围绕着那么多的人,就算有了和她相处的机会,母亲也经常呆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办公,罗锐衡只得一个人在山林间闲逛,他会一个人走到小溪边,捡起一块薄薄的石子,在水面上打出七、八个水漂,夏天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去别墅边上的树干上捕蝉。   蝉在他手里吱吱叫个不停,听得人心神不宁,他握紧蝉的身体,感受着它在自己手心里微微颤动的频率。   振翅的蝉被他抓在手心,蓬勃的生命力仿佛随时就能从指缝中溢出,可是事实上,蝉的生命是何其短暂,地下潜伏数年,也只能换来一个短暂的夏日。   少年时期的罗锐衡感到有些悲凉,他伸长胳膊,松开五指,看着它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飞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放肆地鸣叫、寻找配偶,完成繁衍的使命之后,它们便会在秋风中凋零。   成为“王”之后,罗锐衡在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度假小屋,不过这座小山上的房子依然是他的最爱,政府的工作人员曾经建议在半山腰修一个停机坪,这样他便可以在首都与城内快速往返,但是他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他很享受这段山脚到半山腰之间的路程,唯独在这里,他才能放心地降下车窗,像个孩子一般从车里探出头,绿绿葱葱的树丛从他眼前倒退,泥土的清香涌进他的鼻腔,这是他仅有的,可以不被外界烦扰的时刻。   可是纪弘易的所作所为却让这一段路程变得十分漫长,今天罗锐衡没有降下车窗,他沉着脸坐在电车后排,道路两旁的树枝抽出了嫩绿的新芽,他却没有心思去看。   除了看守纪弘易的保镖以外,今天还有一名医生在别墅内等候罗锐衡到来。罗锐衡下车之后,径直走进一楼大厅,医生见状从沙发里起身,主动迎上前,客气地与他寒暄起来。   罗锐衡却没有和对方嘘寒问暖的心情,他瞥了医生一眼,随后抬眼看向二楼的方向,问:“怎么回事?”   医生和保镖对视一眼,后者迅速低下头,似乎知道自己办事不力,医生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纪先生下午爬上阳台护栏,从二楼摔了下去……”   “我知道!”罗锐衡厉声喝道,大厅瞬时一片死寂,就连同他一起坐直升机来的研究员也屏气凝神,不敢说话。   罗锐衡强忍着怒气,问:“我是问,他为什么要去爬护栏?”   医生掀起眼皮,朝一旁的保镖看去,当天是对方值班,自己不过是一名被分配到山脚下,负责纪弘易身体健康的医生,他对具体情况一概不知。   保镖的头垂得极低,他干巴巴地答道:“我们不清楚原因。”   “你们没问他?”罗锐衡斜过眼看他。   “问过了。”医生语气一顿,“他不愿意和我们说话。”   研究员仔细倾听着他们的对话,他胸前别着一个小型摄像机,今天发生的所有对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当然,医生与保镖能够提供的信息极其有限,他马上就会和“王”去看纪弘易的情况,到时候他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对方的情绪和状态,纪弘易任何细微的表情转变都会被传送至实验室,供其他研究员观看、分析。   一行人走上二楼,在卧室前站定。两名保镖立在门口,见到罗锐衡他们后,几人微微欠身,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卧室的门没有关,罗锐衡看到纪弘易躺在床上,摔断的右小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不仅如此,他身上也有多处擦伤,手臂一侧印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淤青。   为了防止纪弘易再度做出危险的举动,阳台的自动推拉门现在被上了锁,没有密码无法打开。   罗锐衡抬腿走上前,俯视着床上的纪弘易,医生与研究员则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一记响亮的耳光冷不防响起,惊得门口的保镖都不禁回头朝房间里看了几眼,医生倒吸一口凉气,研究员则悄悄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王”如此失态。   只见罗锐衡的手腕微微颤动着,他抿紧嘴唇,鼻翼剧烈地翕合着,而床上的纪弘易则被打得头都偏向一侧,他额前的碎发散了下来,遮住了灰色的眸子,研究员低下视线,这才发现纪弘易毯子下的两只手都被绑上了黑色的约束带。   “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啊!”罗锐衡怒火中烧。   纪弘易突然扬起嘴角,冲他挤出一个笑来,这是人们从未在电视上见过的、纪弘易的笑容,它十分古怪,如同一张印在面具之上的脸皮。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纪弘易猛然握紧拳头、抬起双臂,好似即将要一跃而起,但是他的动作立即被约束带限制住,他落回床上,身体与床板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罗锐衡脸色阴沉,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身后的研究员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研究员差点以为纪弘易要攻击“王”,后来才发现对方只是想要展示自己手腕上的约束带。   纪弘易的神经绷紧一瞬又接着松开,他垂下无力的双手,将头转向阳台的方向,落地窗外,一只褐色花纹的麻雀停在他刚刚跃下的护栏上,吱吱喳喳地叫着。   “……不然你也不会让他们将我绑在这里。”他淡淡地说。   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顺着研究员的脊梁往上蹿,他在实验室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幸存者。   颓意几乎从纪弘易的根根发丝间渗出,拉低了整间卧室里的气压。   “我答应过你,给你活动的空间和自由,现在是你自己不珍惜。”罗锐衡冷声道,可是等他转过身来,研究员才发现“王”的脸色十分苍白,豆大的冷汗布满了他的额头。   研究员想要小声提醒他,纪弘易的反应很不对劲,罗锐衡却不耐烦地打断道:“只是短暂的情绪波动罢了。”接着转头看向医生,“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对么?”   医生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研究员,又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王”,只得低声应和道:“对……是有可能还没恢复。”   罗锐衡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好像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短暂的沉默后,研究员看到他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罗锐衡兀自理了理领口,看也没看床上的纪弘易,转身走出了卧室。 第138章   纪敬对“王”发动了第一次攻击。   攻击发生的时候,罗锐衡正在实验室里听纪弘易的检查报告,前不久他们派出了专业的医学团队,前往纪弘易所在的别墅,对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报告显示,他身上的淤青正在恢复,右小腿的骨骼也在愈合,远程参与会议的医学团队才刚调出他的精神状态检测结果,警报就拉响了。   警报是从罗锐衡随身携带的监控器里发出的,这是一部能够监控所有体征圈数据变化的平板,它只有巴掌大小,却能从上面看到全国民众的身体状态:绝大多数人的信号灯都为绿色,这些绿色不会在监控器里显现出来,只有当数据出现异常时,屏幕上的信号点才会亮起不一样颜色的灯光。   当人们遭遇生命危险时,代表他们的信号点会在监控器里持续亮起红灯;如果有人试图损坏体征圈内的芯片,比如当纪敬和纪弘易取下体征圈时,他们所在的位置也会迅速亮起红灯,不过代表他们的红灯会快速闪烁,用于区分第一种情况;如果佩戴者不幸死亡,他们的信号点则会变成灰色。   监控器将体征圈的状态实时分类,做成数据图表,代表正常的绿色总是占据了图表中的绝大一部分,而对于不正常的信号灯颜色,隶属于政府部门的监控中心将会迅速赶往现场,了解情况。   监控中心虽然经常因为异常数据而拉响警报,但是罗锐衡手中的监控器则不一样,它的作用是让“王”快速了解民众的体征变化趋势。“鸡蛋事件”发生之后,全球便开始为进入老龄化社会做准备,如果将历年来的总数据作对比,就会发现异常数据逐年增高。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类的健康水平逐渐下降,这是无法避免的趋势。   监控器运行到现在,从未拉响过警报,听说它只有在人类末日之时才会放肆尖叫。尖锐的乌拉声响彻了整座实验室,罗锐衡愣了愣,随后才意识到噪音的来源,他弯下腰将监控器从包里拿了出来,只见巴掌大的屏幕上布满了闪烁的红点。研究员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到“王”眉心紧锁,监控器上的红点倒映在他的眼中,仿佛一颗颗接连爆炸开的小型炸弹。   罗锐衡将地图缩到最小,只见全国的地图上都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点,他听前一任“王”说过,当发生山崩地裂的灾难之时,异常数据的总量超过了阈值,才会触发监控器的警报,据说这个阈值很高,当年大地震发生时,监控器都没有叫过。   难道是有更为强烈的地震发生了?这是罗锐衡下意识的反应,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监控器里的红灯为闪烁状态,而不是生命垂危时才会出现的,持续亮起的状态。   全国范围亮起的闪烁红灯,是电脑的模拟计算中都不会出现的场景,罗锐衡认为是监控中心里出了问题,比如短暂的信号丢失,或是系统中的小小故障,他当即暂停会议,拨通了监控中心的号码。   他走到会议室的角落,背对着研究员将听筒贴到耳边,等待电话接通的间隙,他随手关掉了监控器的警报,可是随后接通的电话里,高昂刺耳的警笛声却从监控中心里传来,重重敲击着他的耳膜。   “发生什么事了吗?”罗锐衡问道。   监控大厅的屏幕上,同样布满了闪烁的红点,如同无数只猩红的眼睛,挑衅似的眨个不停。接线员战战兢兢,喉结滚了又滚,他看向不远处焦头烂额的负责人,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正在解决问题……”   “三分钟。”罗锐衡说:“三分钟后,一切都得恢复正常。”   未等接线员答话,他便挂断电话,将手机揣回口袋,他重新在会议桌前坐下,看了一眼最新的笔记,面不改色地问:“刚才讲到哪里了?请继续说吧。”   医学团队这才将纪弘易的报告翻到下一页,“他的身体情况良好,可是精神状况……”   发言的医生停顿一下,忧心忡忡地看向视频里的“王”,罗锐衡双手交叉叠在桌前,他望着大屏幕中的医生,问:“怎么了?”   “……很不好。”   “那是什么意思?”   “很不稳定,很消极,像他这种情况,需要马上被送到疗养院观察。”医生顿了顿,说:“他有较强的自毁倾向……”   罗锐衡垂下眼,将手中的平板向上滑动两下,看起来并不意外,“我知道,这是精神重塑后的副作用……”   “不像是副作用。”医生强调道:“在以往的例子中,副作用的出现概率为30%左右,表现多为精神亢奋、无法入睡等等,副作用的持续时间也都小于一周,但是根据我们的观察,他的种种表现并不符合精神重塑的副作用症状,时间也远远长于一周。”   罗锐衡沉思片刻,搁下手中的触控笔,“那么你的意思是,实验失败了?”   医生心里一跳,抿了下嘴唇,斟词酌句道:“我们只是觉得,实验尚未达到预期中的结果,我们调出了纪弘易以往的心理测试进行对比,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医生说着按动鼠标,将纪弘易在煋巢任职期间做过的所有测试调到电脑屏幕的左侧,“您可以看到,在接受重塑之前,他的测试结果较为稳定,按理来说,像他那样的公众人物,需要承受的压力总是比常人多出许多。从过去的结果来看,他的心理状态一直处于平均值,跟普通人比虽然一般,但是跟他那个位置的同龄人来比,算是非常不错了,不仅如此,近一年内他的状态还出现了显著提升,甚至达到了全国的前30个百分位。原本我们猜测,这得益于药物的作用,不过我们并未在他的病历中发现任何精神药物,我们认为,近期他的生活中很有可能出现了好的转变——”   医生紧接着将重塑后的检测结果放到屏幕右侧,“这是最新的检测报告,做完检测后我们和他有过几次交谈,我们不确定精神重塑到底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但是现在的他似乎被推到了过去的反面,很难想象出,他的数值为何会在短期内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   罗锐衡掀起眼皮,只见屏幕右侧的折线图上,是一根直直下坠的折线。   实验室内一片死寂,研究员们知道这不会是“王”想要听到的结果,他们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会议桌对面的男人。罗锐衡双手合十,抵在下巴前,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屏幕另一边的医学团队不好开口说话,他们不是研究员,不知道精神重塑的运作机制,他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对纪弘易做出诊断。   正当罗锐衡要开口说话之际,监控中心向他打来了电话,他抬起手示意医生等一等,然后摸出手机,贴到耳边,问:“解决了吗?”   “……警方刚刚赶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十二个警报点查看情况,这十二个地方,都有人毁坏了自己的体征圈。”   罗锐衡抿了下嘴唇,再度拿出自己的监控器,无数红点依然在全国的地图上闪烁,比起刚才,总数量甚至还上涨了17%。   “你的意思是,不是监控中心的程序出了错,而是因为现在全国各地都有人在毁坏自己的体征圈?”   “……是的。”接线员停顿一下,敲击键盘的声音从听筒里隐隐传出,“现在体征圈的毁坏率已经达到了5.5%,这个数字还有可能继续上升。”   5.5%只是大规模毁坏体征圈的开始,这意味着每20个人里都有一个人损坏了自己的体征圈,现在他们都应该被注入镇静剂,被完全限制住行动。在他们晕厥的时间段里,警方将会赶到现场,但是占据总人口5.5%的毁坏率对于罗锐衡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警方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逮捕所有人,更何况拘留所里根本没有空间容纳如此多的人;再者,在警察奔赴各地之时,镇静剂的药效会逐渐减弱,绝大多数人都将在他们赶到之前慢慢苏醒,成功取下自己颈间的体征圈。   罗锐衡挂断电话,手心越攥越紧,冷汗从他的额角流下,偌大的实验室里,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想起自己刚被确诊肿瘤时,医生告诉他必须保持情绪稳定,尽量减少在高压下的工作时间,可是这些要求对于统治者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闭上双眼,将手机重重扣在桌面上,然后将右手食指的指节按在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   在面对这个看似零散,实则针对性极强的攻击时,他在城内部署的兵力根本派不上用场。军队的力量主要被用于阻止暴乱,他们并不像警方一样受过相关训练,在处理试图取下体征圈的人时,很有可能会让事态恶化,或是出现伤害到民众的情况。罗锐衡当然可以命令军方接受紧急训练,可是等到所有人训练完毕,镇静剂的药效早已消退。   罗锐衡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剧烈的头疼击打得他眼前一片发黑,直到这一刻,他好像才终于愿意承认,精神重塑没能对纪弘易产生理想的效果。   “那么再做一次精神重塑呢?”他抬眼看向研究员,“也许是上次的实验不够彻底,再对他做一次重塑,就可以了吧?”   研究员犹豫片刻,道:“重塑实验只能进行一次,两次重塑会产生无数种可能的结果,对人的影响根本无法预测……甚至可能比现在更糟。”   罗锐衡猛然收紧五指,手机被他从手中扔出,撞击到一旁的墙壁,他从会议桌前站起,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肩膀高高隆起,“没有办法了?我问你,没有办法了?!”   研究员不敢看他,低声应道:“……我们会继续调查实验失败的原因。”   政府发言人在这时推门而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实验室的位置被暴露了!”他转向罗锐衡,万分焦急地说:“我们现在就得离开!” 第139章   纪敬在击杀MP146以来,收到了许许多多的帮助,民众用帐篷在煋巢集团前为他架起了一座彩色的屏障,又为他送来了用于和外界沟通的电子产品,城内的工程师甚至帮他在帐篷里组建了一个迷你的信息管理中心,严格加密过的信息可以在同一时刻发送至全国各地的电脑、手机、和邮箱。   纪敬向外界分享的第一条消息,便是体征圈的运行机制。   这条信息是在攻击发生的前一天发出的,人们在得知体征圈不会向人体注射毒药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准备起工具。政府当即试图制止他们的行动,老虎钳、工具箱等物品都从商店的货架上全部撤下,然而这些都算是常用工具,禁止民众购买并不会妨碍到纪敬的计划。   政府随即将这件事通报给统治者,当晚罗锐衡就做出了回应,他使用的仍然是第一任“王”的声音。晚上八点整,所有人的手机都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如同灾难来临前的强制警报,他们点开信息,听到了“王”的声音。   罗锐衡并没有否认体征圈的工作机制,但是他提醒道:每根体征圈内的镇静剂剂量完全相同,称它为毒药并不过分。   “就像手术时,医生会根据病人的体重、年龄、性别、还有生活习惯来调整麻醉剂的剂量,但是体征圈内的镇静剂却不会根据你的个人情况做出调整,这也就是说,它依然有可能对你造成不可逆的严重损伤。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搜索镇静剂使用不当时对人体造成的损害,我只是希望各位不要冒险、不要被煽动,尊重自己的生命。”   语音信息发出的同时,政府也做好了拦截所有加密信息的准备,政府部门的网络工程师开始监视所有的聊天室、匿名论坛、与私人邮箱。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纪敬真正发动进攻时,他没有采用上一次分享信息时的隐秘手段,而是在许多黑客的帮助下,使全国的通信网络瘫痪。   这给了他一分钟的时间向所有人发送信息,这一刻,家家户户的电视被自动打开;使用中的电脑不受控制,突然黑屏。数秒钟后,纪敬的信息弹射出来,所有的联网设备都收到了一个一分钟的倒计时。   那是一只黑色的圆形时钟,鲜红的秒针正滴滴答答地转动着,逐渐扫过数字一,数字二,而在十二的方向上,则画了一个碎成两半的体征圈。   人们从窗口探出头,只见对面写字楼上的广告屏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时钟。   纪敬的信息非常简短,人们心领神会,同时取下体征圈将会彻底击垮监控中心,这条信息对所有人公开,包括想方设法打击他的政府。秒针转动的时候,罗锐衡正在实验室内听纪弘易的检测报告,他不知道纪敬将在一分钟后发动攻击,更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早已被泄露。   “王”的实验室遍布各个一线城市,这是为了方便审判过后,将人更快地送去实验室。每名研究员都被分配在一处实验室,不同实验室内的研究员不知道各自的位置,然而在提出为明日计划召集一百名志愿者之后,罗锐衡将其中一处实验室发展成了总部,许多顶尖的研究员也从别处调到这里,统一进行研究。   这处被发展成总部的实验室位于城内——这其实是一个巧合,母亲的别墅坐落于城内边缘的山林间,将明日计划的总部设于城内,会让罗锐衡感到一丝莫名的亲切。   政府虽然预料到了倒计时的目的,然而一分钟内,除了提醒各地的警方做好准备,他们别无他法。这是一场信任与恐惧之间的博弈,多少人会自愿跟随纪敬?多少人又会被根植于心中的恐惧击败?是冒着生命危险相信一名陌生人,还是做出对自己、对家人最负责任的选择?   政府认为恐惧难以被根除——无论是对死亡,还是对权威,他们预估了体征圈的损坏率,认为它将会在0.4%以下,支持纪敬的人看似很多,人们为他购买帐篷、在煋巢大楼前为他声援,可是一旦这件事跟自身的利益挂钩,他们之中就会出现分歧。   自私的本性永远无法被遏制,纪敬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他想要从人群之中借得一点力量,借得到是他幸运,借不到也无可厚非,无论如何,他都做好了独自作战的准备。   罗锐衡则更不认为民众会按照纪敬的想法做事,所以当攻击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监控中心的程序出了差错。   当红色的秒针转动到十二点时,所有的电子屏都出现了短暂的故障,故障持续仅数秒便恢复正常,政府重新夺回了通信网络的控制权。城市看似还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然而监控中心的大屏幕上,闪烁的红点突然在全国的地图上接连亮起,损坏率不断刷新,总量直线上升,大大超过了政府的预期。   就在警方的精力被完全分散时,纪敬杀到了实验室门口。   最终还是有内部人员泄露了总部的位置,这名研究员虽然不清楚其他实验室在哪儿,但是他向纪敬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王”的行程。他知道“王”何时会来到总部,这也是为什么纪敬会选在这个看似随机的时间,让所有人一起取下体征圈。   实验室总部被研究员用红点标在了地图上,它位于地下,而地面之上,则是一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糖果店。   店面内关着灯,门口上挂着一张“暂停营业”的木牌,纪敬推了推玻璃门,发现无法推开,于是从身后的人手中接过一把铁榔头,朝玻璃门用力挥去。   玻璃门应声碎裂,人们一股脑地涌进店内,从碎玻璃上踩过时,发出“咯吱”的破碎声响,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似乎感到无法理解。店内的红外线摄像头无声地转动着,最终将画面定格在纪敬身上,他径直走到收银台后,在墙上摸索了一阵,然后将手按在一旁的糖果罐上向左拧了三下,接着向右拧了三下。   收银台后的地板缓缓向右侧推开,露出了一段通往地下的楼梯。   人们屏气凝神,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跟在纪敬身后朝地下走去。下到楼梯最底层时,赫然看见一段细窄的通道,通道里没有窗户,只有排气用的通风口发出了嗡嗡的声响,细小的杂音很快便被杂乱的脚步声盖过。   通道尽头,有一扇银色的钢门,站在笔直的通道中央时,很难发现钢门左右又延伸出了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四名护卫员正站在这个无法被看到的、T字路路口的两旁,等待纪敬的到来。   人群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通道两侧的黑色摄像头跟随着他们的位置悠悠转动,纪敬突然停下脚步,警惕地盯着空荡荡的通道尽头。   男人们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继续向前走。冷汗从纪敬的额角滚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从身后的男人手里接过一把防弹盾。   民众自制的防弹盾不如军用防弹盾轻便,纪敬不得不一只手提起几十斤重的钢板挡在身前,他接着伸出另一只手向身后挥了挥,低声说:“快走!快出去!”   “怎么了?”有人问道,可是还未等他们得到答案,钢门两侧的护卫员冷不防举着枪冲了出来,他们从通道中的摄像画面里看到纪敬停顿的动作,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成败在此一举,他们都是“王”最贴身的护卫员,此生参与过无数次自杀式的任务,今天他们的指令只有一条:   杀掉纪敬,必要时,可以炸掉整座实验室。   现在敌人在暗,狭窄的地理条件对纪敬极其不利,不过也多亏了通道的局限性,巨大的钢板足以为他们抵挡住所有的子弹,男人们没有临阵脱逃,而是弓着腰躲在他身后,朝通道尽头有条不紊地前进。   通道内火花四溅,飞射的子弹被钢板反弹后,要么落在地上,要么一头撞上两侧的墙壁,眨眼间通道内全是黑色的弹孔,唯独银色的钢板仍然被纪敬稳稳拿在手中。   子弹很快耗尽,四名护卫员拔出尖利的匕首朝他冲去,他们试图卸掉纪敬手中的盾,纪敬则垂下眼,从盾与地面间的空隙观察着他们的脚步,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双手握紧盾,将它猛然向前推去。   为首的两名护卫员被迎面重击,向后摔倒,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名护卫员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同伴,趁着这个瞬间,纪敬猛然将盾立在地上,向前推倒,然后踩在盾的背面,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的第一步踩在盾的中央,第二步则踩在盾的上沿,如同一名站在甲板前端,在暴风雨中突进的船长,在盾落地之前,他用力一蹬,抬脚踢掉对方手中的匕首,然后飞身向前扑去,用自己的重量将对方撞倒在地。   他抬手勒住护卫员的脖子,抬眼间,剩下一名护卫员的刀尖已经朝他刺了过来,然而民众将手中的自制武器齐齐挡在他身前,护卫员一愣,试图从空隙处进攻,离纪敬最近的男人眼疾手快,猛然侧转身体,为他挡下了一刀。   刀尖刺进了他肩膀上的肉里,正在护卫员试图抽刀之时,男人使出吃奶的劲,将另一只手中的板砖朝对方头上狠狠甩去。   砖头立即碎成两半,护卫员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鲜血从他的发际线涌了出来,淌过他的脸颊,他勉力撑开眼皮,看到被盾撞倒的两名同伴已经被民众用人海战术压制,剩下一名队员也已被纪敬勒得昏了过去,他在这时听到耳机里传来了“嘀嘀”的电子提示音,这意味着“王”已经成功逃脱,眼看自己已经毫无胜算,他哆嗦着嘴唇,摸出了腰间的按钮。   纪敬呼吸一滞,立即抬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向前直直扔出。   匕首如离弦之箭从他手心飞出,银色的刀尖闪烁着冷冽的寒光,霎时间刺穿了护卫员的手腕,如同一只正中靶心的飞镖。   按钮从护卫员手中滑脱,落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圈,他咬紧牙关,低头一看,被刺穿的手腕已然血流如注,黑色的军用匕首牢牢嵌在他的手腕中间,如同一只咬住猎物命脉的毒蛇。   他转过身,还想用另一只手捡起按钮,然而刚跑出一步便被人踹在了膝窝里,他失去重心,重重摔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纪敬抬腿从他身上跨过,捡起了地上的按钮。   纪敬将按钮装进口袋,他身后的民众似乎意识到那是什么,他们情不自禁地为他欢呼起来,纪敬却只感到一阵后怕,炸毁实验室完全可以远程操作,“王”根本不需要派这些护卫员亲自完成任务。   这只可能意味着,实验室内并没有炸药。   想到这里,纪敬突然快步走到护卫员身边,一把拽开了他的衣领。   在看到对方绑在身上的东西时,纪敬的额角突突直跳,那是满满当当的炸药,数量足以炸毁整座实验室,他扭头走到剩下三名护卫员身边,一一查看起来,他担心其他人身上还有控制炸弹的按钮,好在他并未从他们身上找到炸药或开关。   四名护卫员很快便被人们绑得扎扎实实,在他们被带出地下实验室之前,纪敬走到其中一名护卫员身前,抓住他身上的麻绳,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拖到钢门前站定。   纪敬伸手在钢门旁边的显示屏上点了几下,打开身份认证的通道,然后拽住护卫员的头发向后拉扯,强迫他抬起下巴,将他的脸像按馅饼一样,毫不留情地按在了识别器上。   识别器随即转绿,隐秘的地下实验室,终于向他们打开。 第140章   地下实验室没有窗口,却亮得如同白昼,天花板上的LED灯管和空调管道一起暴露在外,这样的设计往往会带给人一种工业风的粗糙感,然而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漆成了白色,从走廊到方隔间,再从方隔间到实验椅所在的位置,处处都是代表纯洁、高尚的白,高强度的光线一照,实验室显得分外亮堂,仿佛与地面之上的普通房屋没有区别,让身处其中的人难以相信,它其实是一个进行残忍实验的屠宰场。   一行人兵分四路,负责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们将实验室翻了个底朝天,搜寻了半个多小时,却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纪敬气喘吁吁地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内,摸了摸会议桌上的投影仪,发现它还在发热。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按下投影仪的开关,试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然而投射在对面幕布上的,只有一句话:   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他。   人们正在会议室里翻箱倒柜,寻找有力的证据,原本在大声分派任务的纪敬却突然没了声音,他们抬起头,看到他愣愣地站在会议桌前,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好像丢了魂一般。   他们顺着纪敬的视线扭头看向幕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刚想安慰他几句,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他拔腿朝方隔间的方向跑去。   “我们找过那边了!……”人们想要提醒他,可是纪敬却像没听见的,脚下一点没停,他瞳孔紧缩,冷汗涔涔,犹如挨了当头一棒,他告诉自己,这意味着哥哥尚且安全,可是恐慌的情绪还是瞬间将他淹没了,焦虑如同千万只啃噬心头的蚂蚁,他无法停下奔跑的双腿,就像无法遏制思念,无法遏制他想要见到对方的、急切的心。   理智告诉他,“王”不可能还将纪弘易留在实验室内,可是情绪却像无法控制的喷泉,轻而易举地淹没过理智的弦。也许“王”是为了劝他放弃才这样说,也许哥哥还留在实验室的某个角落,也许人们在搜查时错过了哪个房间……   他在狭长的走廊里不知疲倦地跑动着,他推开一间又一间方隔间的门,可是隔间的尽头,都是空空荡荡的玻璃房。   唯独有一间玻璃房,好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纪敬走到玻璃房前站定,透明的房间内,白色的被子掉在床脚边,床单上似乎还有人躺过的痕迹,他的心脏跳得极其快,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控制不住地想象着纪弘易住在这里的情景,越想越觉得浑身无力。   他无法接受与哥哥擦肩而过的事实,他无法原谅,在“口”字区安然入睡的自己。   走廊里脚步纷乱,人们还在争分夺秒地搜寻“王”的信息,时间却像在纪敬的隔间内按下暂停,他向前靠在玻璃墙上,好像这样做的话,就还能感受到对方残留的气息。   纪敬告诉自己,再呆一会儿就走,再呆一分钟,他就离开,可当他垂下眼皮时,他忽然在玻璃墙上看到了浅淡的铅笔印子。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在玻璃墙前缓缓蹲下,等到他看清玻璃墙上画的是什么时,炙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源源不断地滚了出来,他将额头抵在玻璃墙上,大口地喘息着,如同在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以至于无法呼吸。   那是一只没来得及擦掉的宇宙飞船。   )   离开实验室之前,人们打开录像,记录下了他们毁坏实验室的全部过程,他们拆除了银色的实验椅,用棒球棍敲碎了巨大的操作台,原本干净、整洁的实验室顿时一片狼藉。   然后,他们将火把交到了纪敬的手中。   一行人站在实验室的入口处,火把上的火光倒映在满是弹孔的墙面上,显得有些失真。   火把从纪敬手中抛出,火苗在接触到地面的汽油时,犹如获得新生一般,朝实验室里极速蔓延。   他们退出实验室,站在糖果店外,看到火苗从收银台后冒出,没一会儿便开始吞噬店面。纪敬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身后的民众正在为他叫好,可是他的心却在不断下沉。   泄密的研究员告诉他,纪弘易在这里接受了实验。研究员还告诉他,纪弘易的状态并不符合模拟计算的结果。   那是什么意思?纪敬反问他,却没有再得到对方的回应。   今天是里程碑式的一天,他们成功捣毁了实验室总部,此时全国各地都有民众从被镇静的状态中醒来,他们看到的第一条新闻便是纪敬烧毁实验室,这剂强心剂将会大大巩固他们的信心,也会帮助纪敬更加快速地获得更多有利的信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监控中心的地图上,闪烁的信号点连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如同此时从实验室里蔓延出的火光,滚滚浓烟遮蔽了湛蓝色的天空,将洁白的云朵染成乌黑,白夜变得如夜晚一般令人心悸。   )   收到政府发言人的警告后,罗锐衡很快就带着研究人员和实验数据从隧道逃走,他在母亲的小别墅内做了短暂的停留,将纪弘易接上直升机后,才朝首都的方向飞去。   从城市上空飞过时,彩色的帐篷依然布满了街角巷道,此时许多人从自己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他们甩动着手中破损的体征圈,和身旁的亲朋好友紧紧相拥,他们终于在今天迎来了属于他们的自由。   尽管在罗锐衡看来,这是极其自私的行为,人类就同蚂蚁一样,是群居动物,脱离蚁群的工蚁只有可能死亡,背叛共同责任与命运的个人,犯下的是反人类的重罪。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在街道上奔跑的民众,他觉得这些人简直是无药可救,失去秩序的城市,很快便会演变成人吃人的惨剧。   不过一切都还有救,只要找到实验失败的原因,只要解决掉这一个小小的缺陷,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正在他兀自思索之际,坐在他对面的纪弘易突然一跃而起,扑上前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下掐得罗锐衡猝不及防,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呃”,立即反手捉住对方的手腕,一旁的保镖也立即赶上前掐住纪弘易的双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的力气却大得出奇,几人努力了半天,都无法拨开他铁钳一般的手臂,最后纪弘易被人打了一管镇静剂,才松开手倒在地上。   几名保镖立即将他五花大绑地捆在座椅上,罗锐衡脸色青紫,弓着腰不住地咳嗽,他捂着被掐出指印的脖颈,胸膛剧烈地起伏,两只眼眶咳得通红。   他冷冷地看着失去意识的纪弘易,半天没有说话,方才视线相接的瞬间,纪弘易的眼神和之前截然不同,那模样,就像是做好了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准备,罗锐衡忍不住想道,如果驾驶舱的门没有关,纪弘易才不会去掐他,而是直接去抢驾驶员的操作杆。   简直就像个疯子!罗锐衡揉着脖子,内心愈发烦躁了,他必须加快步伐,精神重塑的实验进度刻不容缓。   直升机从城内飞回首都,他们无法再回到政府大楼,它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政府发言人不得不用假名租下一家酒店,他们空出一间房间供纪弘易休息,等待实验调查报告的时候,纪弘易的手脚都被捆住,吃饭时靠人灌,灌不进去的时候就靠营养针吊着一口气。   与此同时,民众在城内的围墙下渐渐聚拢,既然这里的交通要塞被“王”关闭,那么他们就打破围墙,绕过交通要塞,与其他城市的人会和。   这个计划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少数人认为秩序的瓦解将会带来更多的动乱与致命的危险,然而他们的声音被轻易淹没,愤怒驱使着民众向围墙发动了攻击,他们质疑着“王”说过的每一句话,所谓保护他们的围墙或许只是“王”操纵他们的手段,而围墙外可能根本没有犯下重罪的罪犯,这一切都是“王”将他们圈养在围墙下的方法。   “我们不会做待宰的羔羊!我们要重建一个尊重生命权的社会!”   民众攻击围墙,往往代表着城市的秩序即将全面崩溃,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王”的首要任务是防止围墙坍塌,他需要快速做出应对措施,然而此时罗锐衡却无心思考对策。   他收到了研究员发来的实验调查报告。 第141章   实验的调查报告显示,精神重塑的样本选择存在着极其严重的问题,研究员们将纪弘易的数据与其他样本做了比对,意识到精神重塑倾向于将人向相反的极端推去,由于以往的被实验者都是自杀者,在接受过重塑以后,他们都能流露出对未来的强烈向往。   而纪弘易本就不是自杀者,在进行精神重塑之前,他甚至表现出了强烈的求生欲,然而实验结果并不可逆,无论再让他坐多少次实验椅都无法改变现状。   可惜样本选择的问题很难在一开始就被根除,研究员在报告中写道:选择自杀者进行改造是能够将损伤降到最低的方法,鉴于精神重塑的实验性质,随机选择样本的条件无法在实验初期被满足,我们感到十分遗憾。   换言之,自杀者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好样本,他们将模拟计算中代表求生欲的初始值进行更改,发现模拟后的实验结果十分接近纪弘易现在的样子。   罗锐衡曾经以为存活过重塑疗法,便代表着实验成功,殊不知还有太多的因素没有被他考虑到。   原来有效地止疼并不是精神重塑中的最大路障,这场改造实验的最大缺陷是无法精确量化人类的绝望和痛苦——多少自毁倾向会触发成功阈值?多少求生意志又会逆转实验结果?如若真要计算出精密到小数点的阈值,他们需要成千上万的志愿者,这个成本实在是太大了;再者,就算研究员成功实施基因疗法,大大降低了重塑中的疼痛,他们也不能等到人们全都病到想要自毁的程度,再对他们进行改造。   一夜之间,明日计划被迅速叫停,研究人员被政府全部解散。   实验室总部被烧毁后,体征圈的损坏率飙升至12.7%,监控中心不断向“王”发来警报,警方也数次发来增援请求,罗锐衡却坐在酒店房间内,静静地看着从马路上走过的游行人群。   那些人都成功取下了自己的体征圈,他们手握旗帜,脚步坚定,现在可能正在朝首都的围墙走去。   罗锐衡从座椅中起身,穿过酒店空荡荡的走廊,来到了纪弘易的房间门口。   他推门而入,四名保镖各站在房间一角,房间正中央的青年看似正坐在沙发椅上休息,实则手脚被捆,无法动弹。   罗锐衡举起手臂晃了晃,示意剩下的人出去,保镖们便退出房间,顺便为他把房门带上。   此时房间内就剩下他们两人,罗锐衡搬过另一张沙发椅,在纪弘易对面坐下。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纪弘易平静地望着他,偶尔眨动一下眼皮,两只瞳孔上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石灰。罗锐衡尽可能努力地回想着纪弘易在电视上表现出的模样,尽管他认为那不过是公众人物伪装出的皮囊,可是他越对比越觉得悲凉,接受过重塑后的纪弘易现在连伪装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里,平静地问:“你还记得实验时,你看到了什么吗?”   纪弘易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变化,罗锐衡看到他微微皱起眉头,褐色的瞳仁沉到眼底转了半圈,像是在努力回忆。   “不记得了。”他反问罗锐衡:“你记得你看到了什么吗?”   罗锐衡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以往来说,被实验者都会记得他们在实验中看到的景象,尽管重塑进行时他们会感到十分痛苦,可是从实验椅上走下来后,他们就会意识到自己方才看到的不过是幻象,负面情绪也会紧跟着烟消云散,就像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一样,无论梦境多么黑暗,醒来之后看到初升的朝阳,便会意识到幻境的虚假。   这个时候重塑已经完成,如果在实验结束后问起他们在实验中段看到的景象,他们总能平静、客观地描绘出他们的梦境。   然而纪弘易却说他不记得了,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或许也能从侧面证明重塑实验失败了,他忘记了黑暗的梦境,也忘记了梦境中存在的人,求生欲这一初始值的变化引起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使实验结果变得不可预测,超出他们的控制。   罗锐衡突然笑了一声,没想到纪弘易倒还记得自己坐上过实验椅的事,他说:“我记得,我见到了我的母亲,她是第二任‘王’,精神重塑疗法其实是她的发明。我在实验中段的幻境里看到她的实验失败了,人们将她绑上了木桩,在她身上浇满汽油,将她活生生地烧死了。我看到她的皮肤被碳化,空气中都是蛋白质燃烧时的味道。”他举起食指,在空中转了两圈,“这个场景重复了很多遍。”   简单的场景足以投射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实验失败,母亲死去,现在幻境成为了现实,精神重塑宣告失败,死去的母亲只会在将来承担更多的骂名,而人类的命运,依然在以势不可挡之势迅速下坠,犹如一颗在真空中持续下落的铅球。   至此,“末日一代”还有多少年可活?   现在除了他,好像已经没有人再关心这个问题,秩序即将全面崩溃,世界无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而他自己的生命,也早已进入倒计时。   罗锐衡忽然觉得剩余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他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日子?   他坐在沙发椅上,默不作声地低下视线,而他对面的纪弘易,依然拿那一双过度平静的眸子看着他,他似乎无法理解在罗锐衡眼里翻涌的情绪。   悲伤的海浪汹涌而来,轻而易举地冲垮了他的伪装,罗锐衡弓起腰,两只手顺着鬓角的方向向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再度抬眼之时,他眼眶通红,仅仅只是看了纪弘易一眼,便无法再直视对方,他用双手捂住脸,将脑袋压在膝盖间,像个孩子般无助地哭了起来。   )   纪弘易最终还是被罗锐衡放弃了,他被送到特殊的疗养院关了起来。此时的“王”已是千夫所指,叫停明日计划与解散研究员的行动更是加剧了他的灭亡,政府内部的工作人员最终也抛弃了他,在他们看来,“王”没有成功履行他的职责,那么他们也无需再拼命地保护他。   纪敬很快就得知了酒店的位置,城内的交通要塞虽然被关闭,但是民众竭尽所能地为他铺出了一条路,他们将自己的电车、仿生人、甚至是私人直升机借给他,只为了帮助他快点找到纪弘易。   纪敬带人冲到首都,将罗锐衡所在的酒店团团围住,从酒店的窗口向下看去时,人们举着火把,点点星火几乎要将黑夜点亮。   政府发言人率先下楼和民众谈判,试图为“王”争取逃脱的时间,尽管酒店的所有出入口都被人群包围,他让“王”躲进通风管道里,等到纪敬他们离开后再出来。   罗锐衡对他说了句谢谢,等到发言人离开后,他独自乘坐电梯来到了天台。   以前他总是非常忙碌,很少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观看夜空。今夜月朗星稀,他知道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他抬腿站到天台边缘,探出头朝下面看去,他看到政府发言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这个小黑点和他对面的一片黑点们说了几句话,不过对面的黑点们似乎并不买账,他们涌到发言人身边,将他按在地上,绑了起来。   为首的男人手里没有拿火把,他似乎对酒店前的喧闹不感兴趣,而是直接绕过人群,冲进了酒店,一部分人跟着他跑进了酒店,剩余的则围在酒店周围,等待着他的好消息。   楼下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却无法被今夜的晚风吹到罗锐衡的耳边,他扬起下巴,长舒一口气,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万里无云的夜空。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色的金属物品,将它贴在体征圈信号灯的位置,伴随着轻轻的“咯噔”声,体征圈中间忽然开了道口子。   他摘下颈间的体征圈,将它扔到脚边。   楼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又朝底下看了一眼,然后沿着天台的边缘慢慢走动着,直到找到一处人少的地方站定。   他手里攥着母亲的日记本,儿时记忆如温暖的泉流般汩汩涌现,他想起母亲用力将他抬起,在半空中模拟飞翔时的场景,那时他的心愿很简单,他想要成为一名宇航员,拥有足够养活自己的分配额。   十岁的时候,他的梦想是为母亲带回一颗地球之外的石子,他要将它做成项链,在母亲的生日上送给她。   十七岁的时候,他想要成为“王”,为母亲分担重任。   如果——   他忍不住幻想道,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们要做两只可以在乱世中苟且的工蚁,而不是为世人扮演如此沉重的角色。   罗锐衡闭上双眼,母亲的日记从他手中滑落,一转眼间,天台上已经空无一人。   他最终还是没能触摸星空。   酒店楼下随即传来了惊恐的尖叫声,天台上,日记本被风快速翻动着,直到翻到了空白的最后一页。 第142章   “王”陨落之后,社会又陷入了新的混乱。   起初人们因为纪敬而凝聚在一起,他们的目的是救出纪弘易,手中所挥舞的旗帜上,也都统一画着煋巢的Logo,然而现在“王”一死,纪弘易的线索就彻底断了。政府的前工作人员告诉纪敬,纪弘易被送去特殊的疗养院治疗,但是具体位置不详,这似乎是“王”发布的最后一条命令,负责送纪弘易去疗养院的研究员在完成任务之后,也取下自己的体征圈,消失在人海之中。   人们开始猜测,纪弘易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事发以来纪敬一直步步紧逼,被逼上绝路的人没有理由在自杀前还想着将纪弘易送到疗养院去。   “我们不可能再找到他了,这肯定是‘王’报复我们的手段,他为了耗尽我们的力气,故意让人骗我们说纪先生在疗养院里。”   周围的人听了都开始窃窃私语,纪敬冷着脸,语气坚定不移,“不可能,‘王’需要我哥做实验,不可能杀掉他……”   “什么实验不实验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纪弘易而起,‘王’多的是杀掉他的理由!……”   他话还未说完,纪敬就扑了上来,他将说话的男人撞倒后,握紧拳头往对方头上挥去。   “闭嘴!”血丝爬上了纪敬的眼白,他咬牙切齿地叫道:“他没有死!”   人们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开,被揍的男人一摸鼻子,发现自己出了血,叫嚣着要和纪敬干架,立即被身后的人拉住。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帮了你很多了!‘王’已经死了,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不可能一天到晚陪着你找一个死人!”   “你他妈的闭嘴!”纪敬说完又要朝前冲去,身后两名男性见状立刻抱住他的手臂往回拉,纪敬行动受阻,脚步一顿,狠狠骂了一声,尽管被两名成年男性拽住手臂,他的攻击却没有受到阻碍,只见他咬紧牙关,压低身体,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如同一只怒火中烧的野牛,然后他脚踝一转,如同一颗突然发射的导弹,拖着身后的两名成人猛冲上前,用自己的额头撞向对面的男人。   那名男人同样被旁边的人架住双臂,面对纪敬一点不加掩饰的攻击时,他就像是一只被钉在靶心的靶子,他连忙想要后退,可是他身后围满了人,几乎是退无可退,只能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下,被纪敬撞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人们围上前查看男子的伤势,同时不忘回过头责备纪敬。   “你怎么连自己人都打?”   纪敬喘着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他自找的。”他冷冷地说。   民众沉默不语,连连摇头,其实这名男子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他们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取下体征圈,逃脱“王”的掌控,放在以前,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至于纪弘易——他们确实想要救他出来,可是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有关他的有效信息为零,而纪敬口中那名政府员工的话,又能有多可信呢?   他们还得建立新的社会,还需要新的领导者带领他们前进,起初他们以为纪敬会是最好的人选,可是现在看来,他不过是一名同“王”一样被执念腐蚀理智的人。   原本围绕在纪敬身边的民众逐渐离开了他,他们很快便分出了不同的派别,这些派别之间不一定为对立关系,只是有不同的优先事项,比如新自由派,他们想要破坏围墙,前往围墙之外的地方建立新世界;而生命自由派,虽然名称与前者十分相似,他们的诉求则是将生命权归还到他们自己手中,这批人多为安乐死合法化的簇拥者,从某种程度上来看,生命自由派的诞生更多是出于民众的反叛心理:“王”剥夺了他们死亡的权利,现在他们就要将这个权利要回来。   新自由派与生命自由派虽然并不对立,但是他们仍然在地盘上做了划分:新自由派认为他们得抛去过去的一切,包括“王”建立的制度,还有城内的资源,这也是他们想要前往围墙外的原因;而生命自由派将会继续在围墙下生活,他们会制定符合他们价值观的法律,如果新自由派在城外遇到了麻烦,他们愿意为对方提供支持。   而对于那些不属于任何派别的人,他们几乎都留在了围墙下,这些人大多是老年人,他们不想再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没有力气跟随新自由派的人前往陌生的森林探险,留在原地便成为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生命自由派很快便举行了第一场听证会,他们想要通过的第一条法案是:安乐死合法化。听证会当天,正反双方对于安乐死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反方同为生命自由派,他们并不是完全反对安乐死,只是认为现在社会形势尚未稳定,安乐死合法化可能会带来一系列潜在的道德问题;正方的立场则很坚定,通过这项法律将是他们重获自主生命权的第一步,他们将会有时间解决道德上的问题,制定更加完善的法律,他们甚至拿煋巢集团举例:仿生人上市之前同样面临着一系列的道德问题,现在不也同样证明了它们对人类生活做出的贡献?   反方立刻抓住了他们的漏洞:“如果没有仿生人,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王’糊弄,这就是我们想要强调的潜在问题。”   然而正方人数众多,反方的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他们坚称自己并不反对安乐死,只是认为正方应当在社会形势稳定之后再来讨论如此具有争议性的问题,还未等他们强调完这点,反方内部又有人临时变卦,认为安乐死十分残忍,并没有达到正方口中尊重生命权的目的。   “残忍?”正方一拍桌子,“为什么残忍?许多病人饱受病痛的折磨,他们因为‘王’的法律而无法有尊严地死去,法案通过之后,人们将能选择自己想要的时间、地点结束他们的一生。安乐死药剂很早就被研发完成,如果不是因为‘王’,早该在市面上流通了。你们不要把它想得那么恐怖,被注射药剂的人不会在临死前感到任何痛苦,他们只会陷入沉睡,会在美妙的梦境之中,见到一辈子都没有见到的人、得到从未有机会得到的东西、完成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夙愿,他们会在短暂的美梦之中过完漫长的一生……无论如何,都比活在我们这样的操 蛋世界要好多了!”   反方的领头者气急,当场晕厥,安乐死法案就这样在一片沸腾的民声之中通过了,然而如何定义自愿、如何设定申请手续等,都是正方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问题。   法案通过的当晚,城内的围墙首次出现了裂缝,政府的兵力无法抵挡住泛滥的民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新自由派用石桩在围墙上硬生生地撞出一块大洞。   这个消息传到城内,立刻引起了生命自由派的欢呼,他们为新自由派送了来水与食物,鼓励对方朝未知的前方继续探索。   “我们会守在这里,等待你们的好消息。”新自由派说道。   各个流派不断形成,唯有纪敬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对他最忠诚的一批民众最终也离开了他,人们无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跟随他继续寻找纪弘易,离开之前,他们告诉纪敬:如果真的得到了纪弘易的消息,他们一定会回来帮他,可是在那之前,他们也得寻找求生的法子。   纪敬的名字不再被人们提起,他就像是动乱时期一只路过的蜻蜓,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浅淡的涟漪,春风吹过之后,水面又平静得如同一块银色的镜面,镜面之下的鱼群找到了通向大海的方向,他们游离了池塘,不再讨论曾经在水面上做过短暂停留的蜻蜓。   只有蜻蜓还留在小小的池塘里,他独自停在树梢上,十年如一日地寻找着池塘里,那条最格格不入的小鱼。   )   距离首都五千公里外的偏僻小镇里,仿生人护工像往常一样来到疗养院上班,它在衣帽间里换上自己的工作服,戴上医用口罩,然后乘坐电梯来到顶层。   在进入安全等级最高的病房之前,它需要先用密码打开第一道钢门,然后在第一道与第二道门之间的消毒室内洗净双手,戴上手套,做好准备工作之后,它会在第二道门前认证自己的身份信息,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能够进入病房。   它手里端着一只银盘,银盘上搁着一杯温水,和一小把药片,它走到病床跟前,将银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将病床的上半部分升起,好让病床上的青年能够更好地吞咽。   然而青年从头到尾都像没看到它似的,他扭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在窗外的树枝上跳跃的麻雀。   “吃药了。”仿生人拿起药片,递到他嘴边。   纪弘易仍旧别过头不去看它,虽然他装作没有看到对方,仿生人却看到他抿紧了嘴唇。   “吃了药,今天就能带您出去走一走。”它说。   纪弘易听到这句话,终于转过头来,问:“什么时候?”   “晚些时候。”   “现在。”   “现在不行。”   “那就不吃。”纪弘易再度看向窗外。   仿生人思索片刻,上次给他灌药的时候,疗养院叫了四名仿生人过来,它们掐着他的嘴巴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才将药全部灌进他的喉咙里,结果它们刚没走多久,纪弘易嘴巴一张,又把药吐在了床上;它们也试过将药藏进饭菜里,当纪弘易发现它们不再强迫喂自己药片时,他立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吃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奄奄一息。   唯独说起出门散步的时候,纪弘易才会稍微配合一点。   仿生人做出了让步,“好,吃完就出去走走。”   它将药片递到他嘴边,纪弘易半信半疑地看了它一眼,终于张开了嘴。   它将药片放到他的舌头上,接着将水杯递了过去,纪弘易含住杯沿,垂下眼喝了起来,仿生人看到他的喉结滚动着,直到将杯中的水全部喝完。   “请张开嘴让我看一看。”它将空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纪弘易面露不悦,但还是张开了嘴让它检查,仿生人捏住他的下巴,稍稍抬起,确认他没有将药片藏在口腔里后,才弯下腰开始为他解开手脚的约束带。   “只能走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得回来了。”仿生人将他带下床,为他打开两道钢门。在乘坐电梯来到一楼的小花园之前,它通过对讲机,让其他仿生人护工将花园内的病人们带回房间。   纪弘易的位置一向被严格保密,仿生人永远不会背叛下指令的主人,所以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它们都不会向外界供出他的位置。普通病人没有来到疗养院顶层的权限,他们不知道这里到底住着谁,或者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疗养院顶层住着人,每当纪弘易离开病房时,仿生人都得确保他不会在医院里碰到其他人类,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泄露他的位置。   来到一楼的小花园时,护工们已经将病人带回了各自的房间,偌大的花园内只有纪弘易一个人,其余仿生人看似在角落里打理花草、清洁卫生,实则都不动声色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整座疗养院里最难搞的病人,不吃药、不吃饭还算好的,听说他的心情变幻无常,状态极其不稳定,好的时候能够和仿生人像熟人一样闲聊,不好的时候曾经在病房里扭断了一名仿生人的胳膊。   不过它们并不会因此生气,或是讨厌他,主人在下指令的时候,给它们打过预防针,它们明白跟病人较劲没有意思,再者它们并不像人类一样脆弱,就算被拧断了胳膊,当晚就能找工程师修好。   纪弘易在花园里走走停停,他一会儿去看树上的小鸟,一会儿低头去看石板路旁的野花,看着看着,他就朝花园出口的位置晃晃悠悠地走去。   仿生人走上前,请他不要再往前走。   纪弘易笑了笑说没有,转身就朝出口的位置拔腿跑去。   仿生人拧起眉心,按下了手中的按钮,特质的体征圈立即将少量镇静剂打进了纪弘易的身体,他跑了没几步就膝盖发软,摔倒在地,仿生人面色凝重地走上前,纪弘易趴在地上,手指痉挛着无法用力,它蹲下身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将他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带着他往病房的方向走。   纪弘易浑身发软,不得不靠在它上,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它身后,几乎是被它拖着向前行走,虽然身上无力,他的眼神却一点都不柔软,他垂下眼皮,贴在仿生人的耳边说:“明天我会先把你敲晕了再跑。”   仿生人笑了笑,说:“花园内还有十多名护工在场,您还是不要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纪弘易听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被带回病房内,被抱上床,手脚再次被绑上约束带。   这样的尝试,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仿生人明明知道他会逃跑,却还是会答应带他出去,作为让他吃药的筹码。纪弘易尝试了十多次以后,终于不再逃跑了,他似乎接受了自己无法出去的事实,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不再向出口的位置飘去。   在仿生人看来,这是药起了作用,纪弘易的状态比刚来时稳定了不少,它们会试图和他交谈,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时会多说几句,有时就靠在树干上眯着眼歇息。被带回病房里时,是他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仿生人不得不再三保证,明天还会再带他出去,这样哄上好多遍,才能让他安静地回到房间。   纪弘易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光依然在病床上度过,起初仿生人会为他打开角落里的电视机,电视里总是在播一些在他看来十分无聊的新闻,比如第几块围墙倒塌,以及生命自由派之间的内讧,这些都没有窗外的景色来得好看。仿生人发现他不感兴趣之后,就不再为他打开电视,而是将床的位置搬得稍稍离上锁的窗口近了些。   纪弘易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树枝抽出嫩芽,嫩芽长成巴掌大小,又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逐渐耗光养分,变成枯萎、黄色一片。某一天清晨,枯叶开始掉落,每阵风吹过时,树叶都掉得有多有少。   深秋了,他想。   “五……六……”   “你在数什么?”   这是道陌生的男声,纪弘易头也没回,就说:“落下的树叶。”   他数到了十,可是身后的仿生人依然没有来催促他吃药,他终于回过头,看向门口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纪敬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   半晌后,他问:   “你是谁?” 第143章   “王”自杀一事已经过去了近十个月,这期间全国的城墙被民众陆续破坏,现在已是形同虚设。新自由派在未知的森林里走走停停,很快便与贫民窟的人相遇,后者并不知道发生在围墙下的动乱,“王”很早就停掉了集市里的电视,也许是担心他们得知消息以后,从围墙外发动攻击。   新自由派的首领站在贫民窟的集市中心,宣布了“王”死亡的消息,一时间贫民窟的居民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激动地欢呼起来,掌声如同汹涌的海浪,久久不愿停息,不过好消息才刚宣布完没有多久,就有人从新自由派的首领身后悄悄靠近,用刀架住他的脖子,逼他将身上的所有资源交出来。   贫民窟虽然为城墙的倒塌而高兴,但是他们并不欢迎新自由派的到来,“鸡蛋事件”发生以后,他们被迫在森林里独自摸索,在荒芜中建设属于他们自己的城镇,现在城内的人突然涌到了城外,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围墙外只有一条守则:弱肉强食。人吃人的世界里没有秩序可言。新自由派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原来“王”的描述并不假,他们不得不交出了从城内带出来的所有资源,连衣服都被剥光,直到再三承诺永远不会抢占贫民窟的地盘,才被对方放走。   而围墙下的社会,也在生命自由派的统治下逐渐有了雏形,体征圈被废弃之后,他们开始印钞票,以替换电子分配额,同时也将许多“王”答应在解决生育难题之后才会实现的承诺变为了现实:比如延长年假、减少上班时间等等。生命自由派的主张十分贴近个人主义:延续人类的繁衍固然重要,但是个人的利益仍然不该被忽视。不过为了避免社会结构太过松散,或是朝毫无秩序的方向演化,生命自由派仍然要求人们完成他们的基本责任(如每周四十小时的工作时长),以保持社会的正常运转。   重重枷锁卸下之后,艺术、文化重新被人们接受、欣赏,与“鸡蛋事件”之前的艺术流派相比,末日来临前的艺术作品总是透露出一种破碎的美感,犹如满目疮痍里生出的一朵小花。   无数变化在纪敬身边迅速发生着,他却对周遭的环境熟视无睹,他从未停下过寻找纪弘易的步伐,哪怕人们最终都从他身边离开,他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寻找着。人们偶尔会看见他的身影,然而上前和他搭话时,纪敬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脚步匆匆地从人们身边走过,久而久之人们说他得了失心疯,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出来,谈论起他的时候,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同情。   人们说:他本可以成为新的统治者——可惜了,可惜他没有利用好这个机会,可惜他被自己的私欲反噬。   不是没有人劝纪敬放下过去,然而每一次,他们都只能得到纪敬的冷眼相待。   纪敬的脚印以城内为中心,向全国范围蔓延,他不知道纪弘易所在的疗养院的位置,就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找,他一家一家、地毯式地搜寻着,从最普通的病房,找到安全等级最高的病房,又从一线城市的最大疗养院,找到偏僻小镇里叫不上名字的平房。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本子,找完一家,他就将疗养院的位置划掉,这样的本子他一共有几十本,全国能够查找到的疗养院,都被他记在了上面。   全国范围虽然短时间内发生了许多动乱,医护人员仍然是最受尊敬的职业,在冲突最为白热化的时候,人们都不会对医院、或疗养院发动攻击,民众普遍认为,只有最底层的野蛮人才会攻击医护人员。正因为如此,医院和疗养院才能一直维持正常运转。纪敬进入疗养院的方法简单又粗暴,他伪装出探亲家属的身份,进入疗养院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地寻找,面对那些安全级别较高的地方,他要么偷走仿生人的身份识别卡,要么直接将门撬开进去,有一段时间内,疗养院一度流传着有贼的消息,不过听说这贼什么也不偷,就是单纯地喜欢搞破坏,撬了门、砸了窗之后又偷偷溜走,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最近纪敬将所有一线大城市的疗养院都找完了,他开始将目光放到偏僻的小城镇里,当他找到最新一家疗养院时,他发现顶层病房的安全级别非常高。   什么样的病人需要两道钢门才能关得住?不过疗养院的安全级别再高,也高不过他在军队里学到的技术,他将一块黑色的电池贴在密码锁上,然后向后退了两步,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电流声,密码锁上电光闪烁,随后冒出一阵黑烟。纪敬走上前,将电池取下来,握住扶手将第一道门打开,站到了第二道门前。   第二道门只需要身份验证,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身份卡,正要贴在识别器上,心跳猛然加快了。   说不清为什么,以前在其他疗养院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一时无法分清这到底是好的预感,还是不好的预感,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站在门前,闭了闭眼,然后抬高手腕,将身份卡贴在了识别器上。   识别器随即转绿,钢门内发出了门锁转动时的轻微声响,他将手搭在扶手上,耳边嗡嗡作响,还未进入病房,便已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在这时想起了自己在实验室总部看到的留言。   如果真的像人们所说,“王”是为了骗他才让人告诉他纪弘易在疗养院,他该怎么办?   纪敬深吸一口气,将手腕用力下压,推开了第二道门。   病房里十分安静,秒针在墙上的时钟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房间内的玻璃窗擦得十分干净,如果不是因为反光,很难发现它处于上锁时的闭合状态。   纪弘易虽然背对着门口,但是纪敬一眼便认出了他。   狂喜的洪流霎时间将他淹没了,泪水盈满了眼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五……六……”   那是哥哥的声音,他听得真真切切,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纪敬想要走上前看看,可是他的双腿却像是灌满了铅,恐慌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他突然开始害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你在数什么?”半晌后,纪敬开口问道,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   “落下的树叶。”纪弘易答。   他依然背对着纪敬看向窗外,以往这个时候仿生人已经来劝他吃药了,他感到有些奇怪,于是回过头朝门口看去,视线与纪敬的撞在一起。   眼前的男人穿着疗养院的工作服,纪弘易觉得他有点眼熟,却一下没有想起来以前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谁?”他问。   纪敬如鲠在喉,终于抬腿走到床边站定。   纪弘易抬起头望着他,目光平静,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纪敬一愣,随后便意识到纪弘易说的是自己在煋巢集团前杀掉MP146的事。   他在床沿边缓缓坐下,许多想要说出口的话涌到他的喉头,上不去下不来,他垂下眼皮,看到纪弘易的手脚都被约束带固定在病床的四角。   单薄的病服下,是他过分消瘦的身体,纪敬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将手掌覆盖在对方瘦得几乎能够看见骨节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着。   触碰的瞬间,纪弘易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然而约束带很快便将他的动作控制住,挣动间,纪敬看到他裸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勒出的红痕,那些红痕交错着布在他的皮肤上,仿佛被人用鞭子长时间地抽打后,才会出现的伤痕。   胸口的巨石猛然下沉,顿时将纪敬的五脏六腑都压碎了,可是他不想让哥哥瞥见自己的脆弱,现在他最需要做的,是想办法将纪弘易从这里带走,他咬紧下唇,将头垂得更低,默不作声地为纪弘易解开了双手的束缚。   纪弘易有些诧异,却没有说什么,他揉动着自己的手腕,盯着纪敬警惕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可以帮我把脚上的约束带也解开吗?”   纪敬一怔,连忙点了点头,伸手为他解开了双脚的约束。   手脚被解放后,纪弘易屈起双腿,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敬,似乎感到既好奇、又不解,见纪敬盯着自己半天没有反应,他便试探性地将双腿挪到床沿边。   纪敬依旧像刚才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唯独复杂的洪流却在他的眼里悄无声息地汇集、翻滚。   纪弘易与他视线接触几次,却怎样都无法读出对方眼中的情绪,他逐渐失去兴趣,视线向纪敬身后的钢门飘去。   纪弘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微微敞开的钢门,忽然看到了纪敬别在腰间的军用匕首。   他是来杀掉我的吗?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人在进入病房的瞬间,就会解决掉我,而不是为我解开双手双脚的束缚。   真是奇怪的人。纪弘易忍不住想:不过仿生人很快就会过来了,如果想要出去的话,现在就得动作。   他从床边站起身,接着脚步一晃,佯装身形不稳,实则想要去摸纪敬腰间的匕首,纪敬见状立即伸手将他搂住,紧张地问:“……没事吧?”   “哦,我没事。”   纪弘易冲他客气地笑了笑,可是他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一眨眼间的功夫,他便抽出匕首架在了纪敬的脖子上。   “我现在要出去。”纪弘易冷静地说:“你最好不要拦着我。”   纪敬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纪弘易见他没有反应,正要侧身绕过对方,纪敬却突然握住他的手腕,道:“外面全都是摄像头,你现在出不去。”   纪弘易立即抬手要去刺他,纪敬身形一晃,躲过了他的攻击,纪弘易便趁这个空隙拔腿朝门口跑去,然而纪敬手臂一伸,轻而易举便将他拽了回来。   两人顿时拧在一起。比起纪弘易,纪敬的动作十分小心,他怕刀刃伤到了对方,哪怕是控制纪弘易的动作时,也是束手束脚。   一心想要逃出去的纪弘易却没有那么多顾虑,可惜他的力气没有纪敬大,他被纪敬握住双臂,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法再向前挪动步伐,他原本没有想要伤害对方,可是纪敬不断阻挠他的行为还是将他激怒了,他拧紧眉心,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听我的,好吗?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眼前这个逃脱的机会千载难得,纪弘易根本不相信对方的话,手中的刀柄被他握得更紧了,两人推搡着,银色的刀刃在半空中左右挥舞着,最终还是划伤了他的手臂。   尽管纪弘易无法感觉到疼痛,皮肤也只是破了道浅浅的口子,可是鲜血还是很快顺着他的皮肤流到了手肘。   猩红的血液刺痛了纪敬的双眼,他大惊失色,终于松开了钳制住对方的双手,纪弘易眼疾手快,当即用自己的身体撞向他,将他撞倒在地,然后一只手掐上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将刀尖抵在他的胸口上。   “别动!”他喝道。   纪敬刚要抬手,动作一顿,又垂下了双手。   “你在流血。”他紧张地盯着纪弘易手臂上的伤口。   “别打岔。”纪弘易在捏住他脖子的手上使了使劲,“你今天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纪敬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失神地望着骑在他身上,手握锋利匕首的纪弘易。   “王”从天台跳下之后,纪敬在他的酒店里找到了纪弘易的实验调查报告,他将报告读了很多遍,那里面有很多他不理解的地方,比如纪弘易的“自毁倾向”,还有实验可能造成的无数种结果。   “我……”纪敬张了张嘴。   “说话。”   “我想见你。”   纪敬喉结一滚,好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胸膛深处挤出这句话,他的声音低低的,话刚落音,眼泪便从他的眼眶里滚了下来,打湿了他鬓角的头发。   哪怕今日亲眼见到,却也仍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个曾经答应他、陪他一起逃出城的哥哥,那个为了他愿意单枪匹马去找“王”谈判的哥哥,将他忘记了。   哥哥将他忘记了。   一想到实验可能对纪弘易造成的其他伤害,纪敬再也无法控制汹涌的情绪,他并不想哭,可滚烫的泪水还是模糊了他的视线。   “对不起,对不起……”   痛苦、压抑的喘息填满了话语间的所有间隙。   “对不起……”   一声声清晰的“对不起”撞击着纪弘易的耳膜,他咬紧牙关,满头大汗,握住刀柄的右手不由地颤抖起来,他想要将刀尖刺进对方的心口,这样他就可以逃出去了,他告诉自己:快点刺!刺啊!   可是他的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瞪大双眼,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右手的匕首上,可是他的心脏却在不断收紧,如同一个被抽空的真空塑料袋。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收回掐着纪敬脖颈的左手,握住了自己握刀的右手。   现在他的两只手都握住了刀柄,纪敬不可能没有看见他的动作,纪弘易的眉心却越拧越紧。   为什么他要道歉?为什么他不反抗?   这些无解的疑问萦绕在纪弘易的脑内,让他感到莫名的恼怒与焦躁。   刀尖最终刺穿了纪敬胸前的衣服,划破了他胸口的伤疤。   那只从弩中射出的竹片,也曾刺穿了同样的位置。   尖锐的匕首划伤了柔软的皮肤,朝深处扎去,猩红的血珠立即从刀尖下渗出。   视线与血液相接的瞬间,纪弘易突然张大嘴,浑身触电似的狠狠一颤,将刀尖抽了出来。   从胸口而起的剧痛点燃一连串高强度的电流,在他的四肢百骸游走,激增的肾上腺素让他的心脏极速地跳动起来。陌生的身体反应让他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喘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仍然试图抓紧手中的武器,然而泛着银光的刀尖却悬在纪敬的胸口上方,控制不住地抖动着。   剧痛所带来的电流猛然冲向他的大脑,他手腕一阵发软,匕首最终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抬起颤抖的右手,用力按在鼓胀到仿佛要炸开的脑袋上。   “怎么了?”   纪敬的声音忽远忽近。   “哥哥,怎么了?……”   纪弘易用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实验中段的破碎片段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如同锋利的刀片,每一次闪现,都让他感到一阵钻心地疼。   浅浅刺入的一刀仿佛将他自己的心刺成了许多瓣,他缓缓蜷起身体,靠在纪敬身上,哆嗦着牙关,只觉得浑身好冷、好疼。   现实、梦境、与记忆互相交错,从眼前闪现的片段里,他独自趴在大厅的落地窗前观星,而他身边那片突兀的、仿佛被剪切掉的空白,逐渐显现出了模糊的人形。   尖锐的记忆片段切割着他的大脑,他双手捂住脑袋,从紧闭的齿间溢出了痛苦的闷哼。   大学课堂的走廊里,他独自立在原地,学生们从他身边走过,那些人的相貌都很模糊,唯独他注视的角落里,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破碎的记忆中,原来他不是在出神地发呆,而是在注视着某个人。   随着记忆的大量涌现,那人的五官愈发清晰,他所出现的地方,黑白的画面都以他为中心染上了生动的色彩。   纪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伸出双臂,用力抱着靠在他身上的纪弘易,对方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是实验的副作用吗?纪敬心如刀割,他不断询问纪弘易哪里不舒服,却怎样都得不到他的回应。   纪弘易忽然从牙关间挤出一声破碎的喘息,浑身紧绷的弦紧跟着尽数断裂,他无力地倒向纪敬,如同被抽走了支撑身体的脊椎。   被人打碎的过去逐渐拼接成原本的模样,蒲公英的种子逆风飘扬,回到圆锥状的根部。失神的瞳孔终于有了重新聚焦的能力,纪弘易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勉力将手撑在纪敬的胸口上,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都在各自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他们的面孔是那样清晰、明亮。   纪弘易不可置信地伸出右手,指尖在半空中停顿数次,才敢小心翼翼地捧上纪敬的脸。   眼泪紧跟着落下,一滴又一滴,犹如断线的珠子,接连落在纪敬的脸上。   “纪敬?……”   纪敬的心跳顿时落跳一拍,他的喉结局促地滚动着,终于从牙关间挤出一句颤抖的:   “是我,哥哥……是我。”   纪弘易俯下身,用力抱住他,失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两人在病房中紧紧相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流动。纪敬闭上双眼,哽咽道:   “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第144章   秋风萧瑟,转眼间又抚下了许多枯黄的树叶,窗外的树杈几乎就要变得光秃秃的了,那只经常来窗口前探头探脑的麻雀像往常一样落在树梢上,转动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朝紧闭的玻璃窗内看去。   纪弘易坐在床沿,久久不语,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纪敬,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今天对纪敬来说又何尝不是梦境成真的时刻,他小心地捧起纪弘易消瘦的手腕,贴在脸颊边。   他自言自语着,接着抬眼看向对方,目光灼灼,“哥哥,你掐我一把吧,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纪弘易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干涩无比,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两人无声地对视着,纪弘易的喉结滚了又滚,他眉心一紧,像是在这一刻回想起无数苦涩的时刻,于是忍不住再度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纪敬,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上。   言语无法表达出思念的千万分之一,唯有紧紧相拥的片刻,才能感受到对方炙热跳动的心脏。   纪弘易闭上双眼,呼吸声沉重,“口”字区的琐碎片段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想要问:你不是被赶出城了吗?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想起罗锐衡在他面前播放过的视频片段。   煋巢集团前,刺杀MP146的男人是纪敬。   想到这儿,纪弘易咬紧牙关,将破碎的喘息声咽回肚中,他将双手搭在纪敬的后背上,摸了又摸。   衣服的布料之下,到底藏着多少他看不见的伤疤?   他不敢去想,他的心脏跳得快极了,让他的手脚都一阵发麻。   可是翻涌的情绪仍旧在他看到纪敬胸前的伤口时达到了沸点,他不知道纪敬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他甚至不敢细想那些过程,可是今天他不仅没有认出纪敬,还差点将刀尖插进他的心脏。   他差点就要杀了纪敬!   尽管纪敬将身上的工作服撕成布条,将伤口简单包扎完毕,可是愧疚的情绪依然在纪弘易的胸膛中持续翻滚,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对自我的厌恶感几乎要将他吞没了,熟悉的恐慌感席卷而来,这种恐慌曾让他在过去无数次地推开纪敬,可是今天他却无力与这种厌恶感斗争,纪敬的名字印满了他的大脑,如同一个极速膨胀的气球,他大口地喘息着,捕捉着纪敬的味道与气息,像是要将他刻进自己的身体里。   然而苦涩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纪敬见状连忙用手掌去擦他湿润的脸颊,“别哭,哥哥,别哭。”   “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纪弘易将手掌贴在他的胸口上,低下声音,几乎是乞求道:“不要恨我……纪敬,不要讨厌我。”   纪敬心里顿时苦涩万分,“我知道,刚才那个人不是你。”   “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   “我明白,我知道。”   纪弘易依然喃喃自语着:“纪敬,不要恨我……”   纪敬垂下眉头,现在的纪弘易比任何时候都要需要他,然而仿生人很快就要来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还可以在这里再呆一会儿。他忽然低下头,去吻纪弘易喃喃道歉着的嘴唇,纪弘易刚要说出口的字词被堵回嘴里,含糊不清地咽下,他愣愣地眨了下眼,湿润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随后垂到了最底。   两人鼻息交错,纪弘易情不自禁地勾住纪敬的脖子,任凭对方将气息灌进他的唇缝、填满他的口腔,他们在病床边静静地接吻,纪敬伸手楼过他瘦削的身体,带有薄茧的手掌隔着他的病服抚摸着他的后背,他不给纪弘易喘息的机会,只顾将这个亲吻延长、加深。   缺氧所带来的眩晕感让纪弘易下意识地睁开眼,想要偏过头呼吸,纪敬却提前一步将手托住他的后颈,温热的手掌下,是略微冰凉的特质体征圈,他将五根手指插入纪弘易柔软的发丝之中,轻轻地揉动着。   熟悉的气息将纪弘易完全包围,如同浸泡在桑拿室高热潮湿的水蒸气中,令人头脑昏聩,目眩神迷。深情且专注的深吻剥夺了他的所有氧气,他终于停下了道歉的嘴,也不再去想片刻前的意外。   深吻结束之前,纪敬又从他唇间蜻蜓点水般掠过,很是恋恋不舍,“我会想办法带你从这里离开。”   纪弘易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十分紧张地问:“走廊里有摄像头,他们会不会已经拍到你了?”   “我替换掉了监控。”   听到这句话,纪弘易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点子,“……我今天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他抬眼看向纪敬,随后又迅速垂下眼皮,似乎压抑不住期待的心情,却又担心给对方带来太大的压力。   纪敬心里咯噔一下,低声说:“……对不起,今天还不行。”   他牵过纪弘易的手,握在手里。   纪敬虽然可以伪造证明佯装探望家属,但要带着病人进出疗养院仍然十分困难。疗养院的出入口设有大量摄像头,又有仿生人员工站岗,家属在进入和离开疗养院之前都要在出入口登记身份,不可能在没有获得医生允许的情况下带着病人从这里走出去。   好在纪敬很早就想好了逃跑方案。前往全国各地的疗养院的路程总是十分漫长,几乎是足以磨灭人的心智,很多人不是被遥远的路途本身折磨到崩溃,而是在路途中,控制不住地将期望值拉高,路程愈长,无法被分散的精力便不由得层层叠加,直到全部聚集在最终目的地上。   如若无法在目的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的精神在经过无限拉扯之后,这一刻最容易濒临崩溃。   然而纪敬却不去想这些,他的信念极其坚定,如同烙印在脑海深处:   他会找到纪弘易。   他告诉自己:我会找到他。他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规划着详细路线,计算需要的人数,思考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措施。   他的足迹遍布数百家疗养院,除了寻找纪弘易的身影,他也在搜寻过程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家疗养院的规模,配备的仿生人数量,摄像头的方位,以及出入口的登记系统。   除了安全级别较高的病房,纪弘易所在的疗养院并没有太多特别的地方,纪敬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   他告诉纪弘易:“我的帮手会伪装成疗养院的护工进来,军队研究过一种能让心跳暂时停止的药剂,到时候他会为你注射一针,将你带出来。”   既然无法将活人带出疗养院,那么他们就伪造出纪弘易死亡的假象,将他正大光明地推出来,届时纪敬会在出口接应他们,将纪弘易接上车之后,医生会立即为他注射解药,等待解药生效的时间,纪敬会驾车带着他逃往围墙外。   “等到你醒来后,我们说不定都在小木屋里住着了。”纪敬开玩笑道。   听到他这样描述时,纪弘易不免跟着幻想起城外的生活,他想起纪敬说过的话,他想象着那座与世隔绝的孤岛,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很期待……”他说:“我很期待,有你一起的生活。”   离开病房之前,纪敬重新帮他将约束带绑好,纪弘易试探性地挣动几下,发现手腕与约束带之间还有不少空余,于是提醒他:“再绑紧一点吧,不然它们会发现的。”   纪敬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弯下腰将约束带系得更紧一些。   “不会勒到你吧?”   纪弘易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会。”   “等我,哥哥。”纪敬在他的眉心落下一吻,又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他,离开病房之前,又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我没事的。”纪弘易靠在病床上,侧过头冲他笑了笑,“纪敬,你一定要早点来接我。”   )   到了送药的时间,仿生人端着银盘走到了纪弘易的病房门口,然而它刚扶上第一道钢门的扶手,门就向外微微推开了,它吓了一大跳,随即环顾四周,走廊里却空无一人。   仿生人当即将事故报告给疗养院,保安却说,疗养院顶层一整天都没人来过。   仿生人半信半疑,走到第二道门前站定,它不动声色地握上扶手,而后一鼓作气向外拉去,然而眼前的钢门却纹丝不动。   难道只有第一道门失灵?   这事实在是奇怪。它拿出工卡,贴在识别器上,推开第二道门走了进去。   病房内,纪弘易正躺在床上睡觉,听到开门的声响后,他睁开双眼,看向门口。   “今天有人来过吗?”仿生人问他。   “不知道。”纪弘易兴趣缺缺地答。   仿生人站在原地,打量了一圈病房,没有在房间里发现任何异样,它将银盘搁在床头柜上,将病床的床板升起,然后拿起银盘上的药,放到纪弘易嘴里。   看着他吃下所有药片后,仿生人正要为他解开手脚上的束缚,纪弘易却说:“我今天不想出去了。”   “不想出去了?”仿生人停下手中的动作,似乎感到不理解。   “今天天气有些冷,改日再出去吧。”   仿生人“嗯”了一声,收起银盘正要离开,突然听到纪弘易的声音从它身后传来。   “请帮我开一下电视吧。”   仿生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为他打开了电视。   “您今天怎么突然想要看电视了?”   “想要听一听外面的声音。”纪弘易淡淡地说。   往日过分安静的病房里终于有了点其他的声响。电视里,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安乐死法案通过之后,安乐死药剂开始在市面上流通,生命自由派之间的内讧愈演愈烈,逐渐朝两个极端分化……   仿生人走到病房门口,离开之前,忍不住又转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类,它觉得今天的纪弘易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它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纪弘易靠在床上,他没有再去数窗外的落叶,而是难得聚精会神地看着病床前的电视机。   其实此时他并没有仔细去听主持人的声音,他只是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向往疗养院外的世界。时间的流逝不再像以往一样让人感到十分难熬,此刻仅仅只是听着电视里传出的声音,都能让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外面的世界,稍稍近了一点。   )   三天之后,纪敬带着十名帮手来到了疗养院,其中一名帮手为他曾经跟纪弘易提过的专业医生,今天医生将会拿着纪敬为他弄到的工卡进入疗养院,为纪弘易注射特殊药剂,使他的心脏暂时停止跳动。纪敬和剩余的人则会在出口接应他,如果疗养院的仿生人不买账,需要将纪弘易留下调查死亡原因,那么他们就会上去硬抢。   至于纪弘易脖子上的特质体征圈,纪敬也想好了方法,他在“王”最后居住过的酒店天台找到了那块能够解开体征圈的银色金属,一旦他将纪弘易接上车,他就能将纪弘易的体征圈迅速取下,在那之后,疗养院就无法再定位他的位置。   他们一共开了四辆车过来,纪敬带纪弘易离开之后,剩余的人负责断后,这些人中有的是答应过他一定会来帮忙的民众,有的是他在军队工作时的前下属,他们都为能够救出纪弘易而感到激动万分。   与此同时,安乐死的极端拥护者们也赶到了疗养院,在他们眼中,精神病人饱受病痛折磨,理应有尊严地死去,这正是听证会当天反方最害怕出现的场景。生命自由派虽然很早就发表声明,与这批极端拥护者彻底划分关系,并严厉谴责他们的行为,然而滑坡现象已经出现,这批极端分子们佯装成家属,在今天潜入了疗养院。   纪敬所在的车辆里,很快便传来了医生的消息,他告诉纪敬自己已经进入一楼大厅,正在朝顶层的方向走去。   纪敬的耳机里不断传来杂音,医生的语调十分紧张,他时刻向纪敬报出自己的位置,同时捂紧了大褂下能够打开第一道钢门的电池。   极端分子溜入疗养院之后,很快便引起了仿生人护工的怀疑,面对护工的质疑,他们直接将对方敲晕,并抢走了它们的衣服和权限,他们带上了能够暴力破坏大门的武器,打算借今天宣扬他们口中的“好意”,他们计划让一部分成员从第一层楼开始注射药剂,剩余的则从最顶层的病房开始。   当第二道钢门被人推开时,病床上的纪弘易睁开双眼,朝门口看去,那儿站着一名他从没见过的护工,护工的神情有些紧张,他急匆匆地走到病床跟前,低头握住纪弘易的手臂,将针头扎进了他的静脉。   透明的药剂随即被推进他的身体,纪弘易像是感知到了些什么似的,他抬眼望向男子,对他说了句:“谢谢。” 第145章 (完结章)   雨点淅淅沥沥,敲在铁皮屋顶上时,砸出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如同落在瓷盘上的铁珠,好似拥有穿破瓷盘的力量。纪弘易睁开眼,入眼处一片漆黑,潮湿的风不知道从哪里灌了进来,吹得他身上一阵发凉。   他瞪大双眼,顿时睡意全无,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随即便摸到了自己身上的毯子,略微粗糙的材质很有些扎手。   “你醒了?”   纪弘易呼吸一滞,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差点与纪敬的鼻尖撞到一起。   铁皮小屋里没有光线、没有暖气,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楚,眼前的人是纪敬。   他错愕地张了张嘴,心脏差一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他立即伸出双臂抱紧面前的男人,说话时声线微微颤抖着:   “我们逃出来了吗?”   “嗯。”纪敬搂过他,另一只手为他将毯子拉上,“我们现在在贫民窟里,城内的人不好靠近这边,我们先在这里躲一阵,之后再往其他地方走。”   “好。”   两人紧紧相依,纪敬的心脏鼓动得是那样剧烈,尽管隔着血肉,却像是击鼓的槌一般,有力地敲击着纪弘易的胸口。   留在这里也好,去别处都好。他心想:只要是和纪敬,去哪里都可以。   纪敬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一遍遍地用手掌抚过他光洁的额头,像是在感受他的体温,又像是仅仅想要和他有更多的接触。   “冷吗?”他问。   “不冷。”   他们躺在木质的单人床板上,陪伴他们的,只有淅沥的雨声,这雨声是如此之大,雨点敲在铁皮屋顶上,简直就像子弹一般,可是纪弘易却觉得此刻是如此宁静。   从今往后,煋巢集团,还有与“王”相关的一切,都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回想起那座曾将他关住的疗养院,它变成了一栋迷雾之中的房子,若隐若现,看不清轮廓。   明明都是不久前才发生过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格外久远,就连事情的细节,和人物的面孔,都在这一刻显得模糊起来。   他看向纪敬,目光在一片黑暗之中,摸索着他英挺的轮廓。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陌生护工为他注射药剂的时刻,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他都没有印象。   “疗养院里发生什么了?”   纪敬抱着他,说:“医生为你注射药剂之后,往你身上盖了张床单,我们一起将你推到出口……”   “你们一起?”纪弘易有些困惑地问:“你不是说,你会在出口接应吗?”   “疗养院里有人闹事,我就先进去接应医生了。”   纪弘易应了一声,又问:“……你刚刚说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们,他们怎么会让我们住在这里?”   “他们知道我是号召大家打倒‘王’的人,所以并不反感我。”纪敬说着摸了摸他的脸,“不过我们出门时,还是小心为上,你得把脸遮上,他们虽然不讨厌我,但你毕竟是公众人物,很难说他们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纪弘易点了点头,“离开这里之后,我们要去哪里?”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啦?”纪敬故作惊讶状。   “……怎么会?”纪弘易摸了摸鼻尖,“我只是觉得……小岛没有那么好找。”   “总能找得到的,贫民窟里有不少喜欢独居的人,我小时候听老人说,有人曾经朝着东南方向独自前行,仅靠一艘小船往返,运输木材,花费了十年的功夫,在小岛上建了一座木屋。”   “那我们是不是也得花十年才能建一座木屋?”   纪敬摇了摇头,“我们先去看看,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如果人家能够将房子卖给我们,那是最好的。”   纪弘易垂下眉头,“可是我们现在没有分配额,也没有食物,我们拿什么换他的房子?”   “这些我来操心就行。”纪敬捏了捏他的肩膀,“你不需要考虑这些。”   “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   “真的不用,哥哥。”纪敬亲了亲他的嘴角,“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   雨一直下到第二日清晨,潮湿的雾气在这片铁皮部落中弥漫,如同一张半透明的蛛网。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纪弘易从半掩的铁门下向外探出头,红色的砖头路在泥地间蜿蜒,他抬高视线,看到了好几个相似的铁皮屋,有的铁皮屋上盖着纸板,有的则铺着塑料雨棚。   铁皮屋之后,则是一片高耸的烟囱,细长的烟囱长短不一,如同一片人工筑造的灰色森林,此时烟囱上滚出了白色的浓烟,好似在贫民窟上空形成了一片特殊的云层。   朝阳将更远的地平线染成了金色,金色又被浓烟暧昧地晕染开,变成了一条模糊的直线。   纪敬不知道从哪里推出来一辆自行车,他抬腿跨上车座,对纪弘易说:“我去一趟集市。”   纪弘易听闻立即从铁皮屋里跟出来,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我很快就回来。”纪敬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回过头看着他,“你快回屋里呆着。”   纪弘易不死心,追上前再次问道:“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去?”   纪敬垂眼思索片刻,没有说话,纪弘易见状将一只手抓住自行车后座,很是固执的样子。纪敬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拗不过对方,他抬腿从自行车上下来,将车停在路边,然后从铁皮小屋里拿出昨晚的毯子披在纪弘易身上,接着又抽过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脖子间,一件粗陋的斗篷就这样做好了。   纪敬将斗篷的帽子,即毯子的一角罩在纪弘易的头顶,说:“你就坐在后座,千万不要说话,不要露脸。”   纪弘易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帽子拉到最底下,几乎要盖过自己的下巴。   纪敬重新跨上车座,反手拍了拍后座,纪弘易立马坐了上去,他将双手绕过纪敬的腰,两只手在对方的腰前十指相扣,紧紧锁住。   “我要喘不过气了。”纪敬突然从胸口呼出一大口气。   “哦,对不起……”纪弘易赶紧松开手。   “逗你玩的,哥哥。”纪敬捉过他刚抽回的手,重新拉到自己腰前,“抱紧了。”   说完他脚一蹬,自行车的车轮跟着向前滚动起来,地上的泥点被车轮卷起,很快便弄脏了两人的裤脚。纪弘易向前靠在纪敬的后背上,温柔的风夹杂着微凉的毛毛雨,卷起了他的斗篷,让它看起来如同一只即将展翅的、灰色翅膀。   在这之后,纪弘易的记忆便开始出现模糊,他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睁开眼时,耳边会传来纪敬与别人的交谈声,交错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男人们的吆喝,无数声音在他的耳边同时发生着,他兀自靠在纪敬的背上,不敢乱动,生怕引起周围人的好奇。   地下集市里霓虹灯闪烁,纪弘易虽然全程低着头,却经常能够看到其他人的斗篷边缘,那些斗篷大多是黑、灰色的,走动时如同被风吹起的窗帘,又似摆动的裙摆,看来许多人同样不愿将自己的面貌全部展现出来。纪敬似乎在和别人交谈,纪弘易不敢抬眼,他记得纪敬的话,只顾将头垂得很低。   过了一会儿,纪敬似乎交易完了,他再度蹬起了脚踏板,纪弘易被惯性向后一推,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腰,任他将自己载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驶离集市中心后,喧闹的人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直到这时,纪弘易才敢和纪敬搭话。   “我今天睡了好久。”他不好意思地说。   “是啊,我怕你摔下去,还特意在你身上缠了条衣服。”   纪弘易低下头一看,自己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条用衣服拧成的麻绳,麻绳缠住他的腰,将他与纪敬的身体绑在了一起。   纪弘易顿时感到十分害臊,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纪敬背在背上的孩童,他有些难为情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似乎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逃脱梦魇的束缚。   “我平常不会睡这么多。”   起码不会像今天这样,坐在自行车后座,却还能毫无预兆地睡着。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模糊的记忆片段无法被他拼凑,疗养院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他抬头看向纪敬的背影,瞳孔猛然紧缩,然后像是要确认什么东西似的,双臂更加用力地搂住他。   纪敬的声音被风吹到了后座,“很有可能是药的副作用,你在疗养院时吃了不少精神类药品,现在突然停了药,肯定有戒断反应,明天你就在屋子里呆着吧,这样你可以睡得更好一些,我走之前将门锁好,不会有人进得来……”   “不!……”纪弘易惊声叫道:“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他随即感觉到,纪敬摸了摸自己搂在他腰间的手背,用力握了握。   “……我不会把你留下来。”纪敬边蹬脚踏板边转过身,看了他一眼,随后眯起两只狡黠的眼角,“那我明天在你身上多缠几件衣服,把你捆得扎实一点。”   纪弘易的记忆依然在出现大片的空白,为数不多的能够被他想起的片段里,大多是他和纪敬睡在铁皮小屋里的情景。雨声总是震耳欲聋,他们不得不靠在一起,鼻尖贴着鼻尖说话,才能够听清对方的声音。他有时会想起他们在集市里问路的情况,他靠在纪敬背上,默数着从视线底端飘过的斗篷,想要借此来保持清醒,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打起哈欠,困得泪花都逼了出来,纪敬会在这时转过身,轻轻拍一拍他的背,低声问他感觉怎么样,然而除此以外的其他细节,他都不记得了。   过多的睡眠还让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就好像他之外的世界还在不紧不慢地运转,而他自己却被人按下了暂停。   再次醒来的时候,纪弘易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双人床上,床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暖炉,暖炉是圆形的,正在奋力运作,烧得通红,如同一个发光发热的小太阳。   他从床上坐起身,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扶住额角揉了揉,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除了一张双人床外,屋内还有一座灶台,一张打了补丁的沙发,沙发对面,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炉。隔热的材质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包裹起来,坐在屋内时很难发现它到底由什么材质做成。   纪弘易走到火炉跟前,里面的木柴正烧得劈啪作响,几点火星迸射着撞到一旁的红砖上,一眨眼便不见了。   纪敬呢?他猛然回过神来,慌张地环顾几圈,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身影,恐慌如同啃噬心头的蚂蚁,他连鞋都没穿,就踉踉跄跄地冲出屋外。   “纪敬——”他大声喊道,口里吐出阵阵白汽,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天空中下起了小雪。   纪敬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我在这呢!——”   纪弘易立即朝声音的方向跑去,他绕过整座木屋,终于看到了正在木屋后砍柴的纪敬。   “你醒了?”纪敬擦了擦额头的汗,视线紧接着就落到了他的脚上,“怎么鞋都不穿?”   他放下手中的斧头,快步跑回屋内,拿出一双鞋子为他穿上。   纪弘易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没睡醒似的,他看了一眼纪敬砍到一半的木柴,又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小木屋。   他看到木屋的烟囱里,冒出了一缕一缕的灰烟,那些烟向上冒去,越飘越远,直到和夜色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感觉好些了吗?我找人问过了,嗜睡是正常的戒断反应,你不要太担心,还好你没有其他的不良反应,医生说你的症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纪敬一边为他穿鞋,一边对他说。   小雪从空中慢悠悠地飘下,落在了纪弘易的头发上,他怔怔地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接住了几片落下来的雪花。   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他的指尖上,没一会儿就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冬天来了。”方才的劳作让纪敬脸色通红,他问:“屋里暖和,要不要进去呆会儿?”   纪弘易却摇了摇头,他想到什么似的,说:“下次我要是又睡了太久,你一定要叫我起来。”   “医生说,得让你保证充足的睡眠……”   纪弘易打断他,“你答应我,下次一定会叫我起来。”   纪敬一怔,继而扬起嘴角,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直到这时,纪弘易才有心情打量周围的环境,因为夜色的遮掩,刚出木屋时他还没来得及注意,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小岛上。   月光被打碎后,洒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如同闪烁着金光的金子。   纪弘易朝远处看去,小岛离陆地并不算太远,一艘褐色的小船停在岸边,随着海水起伏的频率上下浮动着。   纪敬牵过他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很是兴奋地向他展示起自己这段时间搜罗来的物品,比如鱼竿、装鱼的铁桶、还有伐木用的工具,他说:“东西不够用的时候,我们可以用钓到的鱼去集市里换购食物,海鲜是贫民窟的稀有物品,我们想要什么,基本都可以换到。”   纪弘易又惊又奇,“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多问问路,总能找到的。”   “问问路,就能找到了吗?”纪弘易不可置信地问,在他的理解中,孤僻的人应该不会愿意让别人知晓自己的位置。   “哈,做起来可不容易,不然我也不会一直找到现在。”   “对方为什么会愿意把木屋让给我们?”   纪敬挑了挑眉毛,“哪里是让的?是我换的。”   “换的?”纪弘易好奇地问:“用什么换的?”   “当然是承诺给他干一辈子活了,他年纪大了,没法再自己干苦活了,以后我每周都得去给他打几次工。”纪敬说这话时,笑吟吟的,纪弘易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纪弘易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他忽然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过于漫长的美梦,他抬起头,望向东南角的天空,遥远的天狼星正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如同一只注视着他的、隐秘的眼睛。   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宇宙飞船变成了指甲壳大小的瓢虫,晃晃悠悠地悬挂在天际边。   而人类的命运,仍然在持续下坠。   至此,“末日一代”还有多少年可活?   想到这里,纪弘易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转身抱住纪敬,用力抓住他的双臂,颤声问道:“纪敬?真的是你吗?……”   他的眉心越皱越紧,像是要在纪敬的鼻尖上盯出一个窟窿。   纪敬环抱住他,亲吻着他的额头,沉声说:“是我,哥哥,我就在这里。”   纪弘易用力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纪敬依然站在他眼前,真真切切,他将耳朵贴在对方的胸口上,纪敬的心脏正不紧不慢地跳动着,哪怕只是感受到它的震动,就已经能够得到无穷的安全感。   这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到太不真实,让他心里猛然一阵发慌。   “我不是在做梦吧?”他自言自语道。   “当然不是。”纪敬笑道:“不然你掐我一把,看看疼不疼?”   纪弘易被他逗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搭在纪敬的胳膊上,用掌心揉着他结实的肌肉,刚要收紧手指时,却又立即松开,改为轻轻绕到他背后。   此时此刻,他与纪敬正站在这里,真真切切。   “纪敬……”他闭上眼,喃喃道:“我的纪敬。”   这是一年之中最适合观星的季节,天狼星悬挂在夜空的一角,它是最亮、又最孤单的恒星。世界变得无穷大,又变得无穷小,大到能够装下辽阔的星空,又小到只够载起一座小岛。   小雪下个不停,夜色美得令人心醉,偶尔有小鱼从海面上探出头来,似乎想要去看一看木屋的主人变成了谁。   而他们的世界里,再无其他人。   (全文完) 第146章 后记   字数:482   《走狗》是我写文以来最长的一篇文了,原本我打算在《黑吃黑》之后写它,但是因为题材原因不得不将它暂时放进文件夹里,那时候心情很是苦闷,于是写下了《趁虚而入》,然而写《趁虚而入》的时候,又实在是舍不得这个故事,每天心心念念,那时我有了无论多么冷门都要写完它的决心。上一本完结之后,《走狗》   的原版大纲被全部推翻(其实原版标题都不叫《走狗》),提笔写第一章的时候,大纲已经有将近1万字。   我对反乌托邦的世界观总是格外着迷(。)不过第一次写这种(伪)科幻题材,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刻,   每次写完剧情头都会疼,发文前拿给基友阅读,也经常得到这样的评论:“嗯……我找到了以下X个问题……”   我(刚写完还在上头中):不可能!不会是我的问题!   第二天睡醒后,终于清醒过来的我:是我的问题。   在此非常感谢为我看文的基友。   虽然写得过程非常非常磨人,每章发表前都要修改n遍(n约等于5),但是我写得真得很爽,写完最后一章   的时候,还有一点莫名的伤感,一看全文将近50万字,写完的瞬间又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不知道以后还有没   有精力,会想要如此认真地写一篇文。   感谢每位读者的厚爱,祝大家2022都能万事如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