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过电   作者:卡比丘   Tag列表:破镜重圆、青梅竹马、HE   简介:   杨恪+郁知年   恋爱运气不好的杨恪和恋爱运气不好的郁知年的普通爱情故事。   (还没有收藏卡比丘作者页面的宝儿可以点击卡比丘收藏一下吗(?ì _ í?),谢谢!!) 第1章 一(2019)   郁知年觉得自己本命年似乎命犯搬家。   光是重回宁市的半年,他已经换了三次住所。   刚回国的十一月到十二月,他还算稳定地居住在项目组给他安排的留学生宿舍。   次年一月起至四月,他和同门兼好友邵西霖一起做项目中社区流动人口的田野工作,到市里的一个城中村租了两个单间。   四月初,两人回到学校,发现宿舍分配管理出了一些问题。   郁知年原先的房间被他人占用了,只得搬去隔壁楼的另一套里。   新宿舍在隔壁楼七层,楼道最深处,靠近学校树林方位,比上一套低楼层沿主干道的安静不少。郁知年住在里面专心整理记录,分析素材,撰写项目的阶段论文,反倒有了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只是好景不长,四月下旬的一个下午,项目例会开始前,导师突然告诉他们,五月下旬,项目在宁市的部分即将结束,让他们及时买好机票回国。   郁知年原本在看导师给他们传阅的资料,闻言抬起头,愣了许久。   去年带郁知年和邵西霖来参加和宁大的学术合作前,导师曾预估,他们至少得在宁市待十个月。如今只待了五个多月便提前结束,对于郁知年来说,实在有些突然。   郁知年论文没写完,想补的几个访谈没补,而且他在赫市空置的房子里,借住了一对朋友情侣,得等到两个多月后朋友毕业腾空了,他才能住回去。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郁知年放在从前和杨恪同居的住所里的生活物品。   杨恪的律师和助理已经来电催了郁知年许多次,追问他回去的时间,希望他一抵达,就尽快去拿。   按照原本九月回校的日程规划,他的时间很宽裕。可是提前回到赫市,郁知年自己都找不到地方住,更别说处置那些从杨恪家搬出来的东西。   随后,例会开始了。导师和学生们交流进展和计划。   郁知年一直在走神,什么都没听进去,甚至胡乱想了几种申请推迟回校时间的理由。   但为私人生活而影响项目进度,实在不光彩也不专业,因此例会结束以后,郁知年心不在焉地刷起了赫市的房产网站,想尝试租一间房,渡过最尴尬的三个月。   赫市的短租房很难找,有一些房间装修不错,但离学校太远;有的离学校近,但年久失修、墙壁渗水、还有虫灾;为数不多硬件和距离都合适的,价格又太高。   郁知年渐渐看得入神,仔细地比较每一个房源,直到楼外突然传来六点半开播的校园广播开场音乐,他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窗外晚霞都快褪尽了。   原本一屋子人,现在只剩邵西霖还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平板电脑。   “西霖,”郁知年叫他,“怎么还不去吃饭?”   邵西霖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邵西霖性格直率,脾气很好,郁知年跟他关系不错。不过邵西霖生活中有轻度的强迫症,无法和人合住。   郁知年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我回学校可能没房子住了。”   “看了半天租房,没合适的,”郁知年不抱希望地问,“你有什么门路吗?”   “你不是住在罗瑟区的大别墅里吗,”邵西霖说,“我听人说过。”   “那个不是我家,”郁知年照理已经不应该有什么感觉了,但忽然被迫提到罗瑟区,还是莫名有些心痛,“我不能再住在那里了。“   邵西霖“哦”了一声,没有多问,建议:“你可以联系那种房产经理,让他们帮你找。”   邵西霖提醒了郁知年,他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做林凯,是一名置业中介。几年前,郁知年在赫市的这套房子,便是林凯帮他买到的。   房子是杨恪的爷爷送他的成年礼物。从买下房子至今,郁知年与林凯没再联系过。   郁知年不清楚他是否也提供租房服务,死马当活马医,从通讯录翻出他的号码,给他发了消息。   林凯很快就回了电话过来。他十分热情,称有租房业务,听郁知年说完了详细情况,自信地打下包票,一定能很快找到合适的房产。   挂了电话,郁知年回到宿舍,又开始写论文。   在写论文间隙,他还约了一个访谈对象,想在回赫市前再做一次补充采访。   得知留在宁市的时间不多之后,郁知年的效率似乎变高了,到晚上十点,他竟然写完了一半的初稿。   合上电脑,打算去洗漱时,林凯给他来了电话。   “郁先生,”林凯欢欣地说,“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个未上市的房产,房产的主人愿意出租,不过报价比您预算高了百分之五,不知您是否可以接受。”   他发来照片,房子比郁知年自己看的那些好太多,距离也很近。   郁知年定下了房子,将租金转给林凯,松了一口气。   从浴室出来,他看见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来自杨恪的助理,史密斯。   郁知年在椅子上坐下来,一面用毛巾擦拭头发,一面给史密斯回电。   四月份的宁市还有些冷,郁知年身上没有擦干的水汽带走了少许温暖。他听着去电时的连线音,觉得有些寒冷,也有呼吸不畅的难受。   “郁先生,”史密斯接了电话,客气地对他问好,“请问您回来的时间定了吗?”   史密斯来电的时间有些凑巧,不过他最近本就催得勤,郁知年便未多想,告诉他:“下个月初,五号或者六号吧。”   “太好了,”史密斯道,“您的物品已经打包放在储物室。请问什么时候方便来拿走?”   郁知年顿了顿,觉得嗓子很干。他放下毛巾,蜷在椅子上,麻木地对史密斯说:“我还没买机票,回来了会联系你的。”   “你们要是实在等不及,我找搬家公司先搬到他们的仓库吧,”郁知年努力想了想办法,和他商量,“我去找找再给你打电话。”   离他回去也没几天了,半个月仓库费用他可以承担。   但不知怎么,史密斯那头静了一会儿,而后对他说:“杨先生不希望一群陌生人进家里,您还是自己来拿吧。”   郁知年答应下来,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并没有多长,但他觉得很累,走到浴室,把头发吹干了,关了灯倒在床上,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自己回宁市后,好像再也没有听到过杨恪的声音。   住在一起这一年多的后半段,他不怎么敢和杨恪碰面,如果下楼时听见杨恪和保姆说话,他也会回到房间,过一段时间再下去。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非常勇敢的郁知年了。   他躺了一小会儿,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眼睛并不酸,但是头有点痛。   再过一两周他就又要离开这间宿舍,他觉得疲惫。   这时候,郁知年手机屏幕亮了,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是邵西霖发来的短信,问他房子找到没有,又似乎是忍痛告诉郁知年,实在找不到的话,自己的房子有空置房间,但是他的生活起居习惯比较严格,接着给郁知年发了洋洋洒洒一长页的合租须知。   郁知年认真读了起来,读到一半,忍不住笑了,回复邵西霖:“我已经找到房子了,谢谢。”   邵西霖迅速地给他回了个“好”。   郁知年把手机放到一旁,闭上了眼睛,又想起史密斯的催促。   几个月来搬了这么多次房间,他的行李越来越少,发觉从前认为必须要带的东西,实际上都不是必须。   郁知年忽然想去看看自己夹在书里的东西,但是不想再起床,也不想开灯,便闭紧眼睛,幻想自己走到行李箱旁边,打开箱子,从夹层里拿出杨恪的火车票。   这张票是他偷来的。   两年前的平安夜,他第一次和杨恪一起出门,坐城际火车去看杨恪病重的爷爷。   趁杨恪没有注意,他偷走杨恪的票根留作纪念。   当时郁知年还具有勇气,怎么都学不来掩饰对杨恪的喜欢。他给杨恪发消息,即便知道得不到回应,也仍旧会有一些甜蜜和期待。   不像现在,光是想象靠近杨恪,便仿佛已经开始自由落体,双腿发麻,只想远离。   每每回忆那个混乱的平安夜,郁知年都像观看了一部令人安心的电影。   那天晚上承载了郁知年很多想要的好事,因此他反反复复地清醒地想着它,度过了大半个夜晚。 第2章 二(2019)   三天后,郁知年和约好的受访者刘翰见了一面。   刘翰是郁知年在城中村租房时的室友,一位闲时爱读书的热心人,帮过郁知年不少忙。   他们约在刘翰新工地旁的一家露天面店,郁知年请刘翰吃了一碗拉面,两人边吃边聊。   这天中午太阳很大,郁知年吃不下什么东西,只要了一瓶冰汽水。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刘翰接到了包工头打来的电话,催他回工地。   郁知年要补问的问题补得差不多了,便买了单。   刘翰得知郁知年很快就要走了,有些不舍地和郁知年握了握手。   告别后,郁知年往地铁站走,走小了一段路,觉得接近似曾相识,抬起头,忽然望见了熟悉的建筑塔顶,惊觉自己到了高中附近。   学校所在的位置原本是市郊,这几年随宁市的发展和扩张,渐渐被高楼大厦环绕,成为了区中心。   他看见的塔尖是多媒体楼,顶楼作学校内部的小剧场用,戏剧社有时会在里面演一些剧目。   郁知年和杨恪去看过一次戏,票是某个学妹送的,她在戏中面扮演一名烂漫的少女。   郁知年邀请杨恪同去那天下午,杨恪在家游泳,刚游完一圈热身。郁知年半跪在泳池边,闻见空气里很淡的漂白水味。   泳池是蓝色的,像海洋或晴日的天空,游泳馆的落地窗外种植有茂密的绿色植物,水面反光将白色的屋顶切割波动的光晕,致使馆内衍生出一种虚无的湿热。   杨恪在水里,抬起脸看郁知年,他的黑头发向下滴水,顺着颌骨淌到下巴。   郁知年记得自己问杨恪:“明天七点半,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去看这部戏?”   他把学妹给的票递到杨恪面前,想让杨恪看清楚,但不知怎么,票从指间滑出来,掉进了水池里。   杨恪没说什么,替他把票从水里捞出来,低头看了一眼,再放到岸边。   戏票是用白卡纸彩印的,被水打湿后,软趴趴地黏在岸边的大理石砖上。   郁知年有点尴尬地拿起,发现卡纸上的花纹和字都有点糊了。   “票湿了还能进场吗?”杨恪问他。   “我不知道,”郁知年迟疑,“应该可以吧。”   杨恪对他说:“晒干了明天试试。”答应了郁知年的邀约,又转身重新没入水中。   这部戏的具体内容,郁知年已经全然没了印象,只记得和杨恪在夜幕里走进了昏暗的学校小剧院。   检票的学生心不在焉在看手机,并未因湿了又晾干的票而盘问他们。剧院里有一种旧了的木家具的味道。   杨恪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和他看完一整幕剧。   在郁知年的回忆里,他们相处的许多场景都寂静无声。杨恪私底下话也不多,郁知年总是陪他沉默。   戏散场后,郁知年收到学妹的短信,要郁知年去后台见她一面。   司机已经按时停在靠剧院的北门外,杨恪没有先走,他陪郁知年去了,站在剧场后门外等。   郁知年走进后台,学妹不在,另一名有些眼熟的女孩等在里面,她十分紧张地自我介绍,磕磕绊绊地说喜欢郁知年两年了。   她问郁知年有没有女朋友,郁知年记得很清楚,他回答她:“没有,但是在追。”   女孩愣了愣,呆立了一会儿,说“那祝你早点追到”,郁知年说谢谢,她就好像控制不住似的哭了。   郁知年擅长处理这类情况,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办的地方。   他礼貌地等到女孩不哭了,才和她一起出去。   她步子得很快,跑向楼梯,杨恪站在柱子旁,抱着手臂等他。   “不好意思,”郁知年对杨恪说,“有点久。”   杨恪对他笑了笑,很少有地开了他的玩笑,问郁知年:“你是不是走到哪都在招蜂引蝶。”   “没吧,”郁知年含混地否认,随口编造,“我在里面填戏剧社的调查问卷。”   “是吗?”杨恪比郁知年高小半个头,在楼梯口,他的影子笼罩在郁知年的身上,看着郁知年,眼睛很黑,用轻松的口吻说,“再去拿一张,也给我填。”   不过下一刻,杨恪的爷爷来电催郁知年回家,问他戏是不是散场了,有没有上车。   这段对话便没有继续下去。   郁知年那时一直认为杨恪对他和对别人是不同的,他们的相处带有更多熟稔。知晓彼此更多的秘密,因此关系比普通朋友更为亲近。   但现在却觉得不一定,或许大多是误读。   杨恪是个难懂又难讨好的人,喜怒无常,变幻莫测。他的行为动机、思考逻辑,郁知年有时候分析一整晚,仍旧弄不明白。   烈日当空,郁知年被晒得昏沉。走进地铁站,阴凉遮盖了他,他的脑袋才清醒一些。   刷码进地铁,正在等车,郁知年收到一条航空票务短信,显示从宁市飞往赫市的航班已出票,时间是五月五日。   他来不及细想,杨恪爷爷的遗产代理人李律师打来了电话。   这时候,地铁进站了,发出巨大的响声。   南侨站是个大站,上下的乘客都很多,郁知年随人群挤上了去,走到旁边,抓住金属杆子,接起李禄的来电。   李禄在那头说话,郁知年听得不是很清楚,问了好几遍,才弄明白,他是在说,刚才的机票是他替郁知年买的。   “史密斯告诉……你快回来了,”李律师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关于杨董事长……遗嘱信托的事,我们……尽快碰个面,……给你买了机票。   “如果你真的……放弃这份信托……很多字要签。   “另外……这份信托,有些条例你……不是很明白……好好和你解释。这几天……也再郑重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做……决定。   “知年……心里话,我个人不是很建议。”   郁知年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郁知年忽然想给杨恪发一条信息,不过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说自己回程日期定了,也租好房子可以放从杨恪家搬出来的东西了,然后问一问杨恪近况,总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度开朗地去闲谈。   他做出了牺牲,理应有得到奖励的权利。   从南侨站到宁大站一共八站路,二十五分钟的时间里,郁知年纵情将所有聊天开场白想了一遍,最后压回交流欲,告诫自己杨恪根本不想收到任何来自他的信息。   因为被动表示不感兴趣,冷淡表示不喜欢。郁知年已经长大了。   车厢的门打开,地铁到站了。   郁知年结束了妄想,抓紧自己的手机,背着包走出地铁。手机边缘硌着他的指腹,他有点不舒服,但没放松。   上电梯,下电梯,出站后,他又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第或许是一万次重复查看屏幕。   并不抱期待的期待像细小的气泡,从水瓶底部向上飘去。   当郁知年仍然没有收到杨恪发来的任何消息,浮到水面的气泡就破掉。 第3章 三(2019)   十年前,酷暑的其中一个午后,天气阴沉,乌云密布。   游泳室灯火通明,杨恪练习仰泳,在标准泳池里往返数次,教练替他计时。   即将游到接近杨恪的最快纪录时,游泳馆的门打开了。   杨恪的指尖碰到泳池壁,将上半身从水中探出,恰见许秘书把玻璃门拉到底,他的爷爷迈步进馆,身旁跟着一名瘦弱的男孩。   爷爷在距池边几米处站定,说:“杨恪,来认识一下,这位是郁知年,我的特需奖学金获得者之一。   “知年和你同年,跟着资助项目来宁市游学,我上午去给项目讲话,和知年一见如故,听说项目把知年从名单里漏掉了,少定了一间房间,酒店住满了补订不了,让小同学睡加床总有些委屈他,就带回家里来了。”   “知年,”爷爷侧过头去看郁知年,露出和蔼的微笑,用杨恪听来有些过度慈爱的声音说,“这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我的孙子,杨恪。他和你同级。”   郁知年稍带拘谨地对杨恪说了“你好”。   这就是杨恪和郁知年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一天郁知年穿什么衣服,理什么发型,杨恪一概忘记了。因为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爷爷的又一次怪异行为,而并未想见这名来宁市游学的贫困学生,会在他家留这么多年。   如今十年过去,带郁知年回家的爷爷去世了。   宁市的老房子空了,只有几个工人留在家里,看管一大片土地。   杨恪没有选择直接继承爷爷留给他的产业,而是与朋友合伙创立了一间私募基金机构,发展也还算不错。   截止去年十一月,他都与郁知年一起生活在罗瑟区的一栋房屋中,过忙碌但不至于枯燥的的生活。   李禄李律师在近凌晨一点给杨恪打来了电话。   杨恪还在工作,开了免提接听,李禄稍显疲惫的声音在书房里响了起来:“机票买好了,我到时候让助理去接他。”   “嗯。”杨恪一边看秘书发来的财务报表,一边应答。   “你就这么给我‘嗯’一声?”李禄有些不满地责备,“我和你联系,照理是破坏了一些信托的条款的。”   杨恪又翻了一页,将眼神从报表上移开,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对李禄说:“谢谢你,李律师。”   李禄是杨恪的爷爷杨忠贇生前最为信任的公司首席顾问,也是与郁知年相关的那份遗嘱信托的受托人,暂代处理杨忠贇三分之一的公司股份。   “……我不是在邀功,不差你这句谢谢,”李禄并不满意,以抱怨的语气强调,“杨恪,要不是我看着你长大,加上不想辜负你爷爷当时对你们的期待,我是不该替你做这些事的,也不该和你有这么多联系。”   杨恪重新开始看报表,发觉这间公司的财务状况没有他想象中健康,做了一些批注。   而李禄仍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收敛着点,要早知道你转头去买学校边上的房子,我怎么会把林凯收到知年要租房子的信息的事告诉你。杨恪,你这行为是很危险的。”   读完报表的最后一页,杨恪关闭文件,打开了另一份。   “万一公司其他股东知道了,你怎么办?”李禄不依不饶,“林凯会告诉我,就不会告诉别人?”   “我下次不会了,”杨恪对他道歉,“对不起。”   “……”李禄大概是没想到他道歉道得这么干脆,顿了一顿,才说,“算了。”   “但是我看知年的态度,好像还是想放弃,”李禄的语速慢了一些,问话中掺入少许疑惑,“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吵架了?”   “没有,”杨恪否认,“没吵架。”   李禄静了一会儿,说:“我不多问了,我替你爷爷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挂下电话,房里安静了。   杨恪专注地读完了这一份报告,准备休息。他起身,走到书架旁,打算挑本书,在睡前看看。   这间书房从前是郁知年在用,书桌对面一整面墙的书架,有三排被郁知年的书占住,上两排是社会和人类学科的书籍,下一排是郁知年胡乱买的小说。   杨恪挑了几分钟,还是没能从小说中选到一本感兴趣的,最终随意拿了第一排的一本有些旧了的专业书。   这栋位于罗瑟区中心的房子,杨恪住了六年多。   郁知年在两年前搬来,因为根据本州法律,同性的恋人需要同居满两年,方可申请注册结婚。   郁知年搬来的前一天,赫市刚下了一场大雪。   史密斯联系了搬家公司,把郁知年的东西打包了,在清晨运到杨恪这里。   郁知年自己只背了书包,穿着大衣,鞋子上沾着雪花。围了一条灰色的围巾。他对杨恪笑了笑,说“早上好,杨恪”。   杨恪没说什么,郁知年就说:“怎么又不跟我说话了。”   “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又很不想让我搬进来了。”   郁知年笑眯眯的,杨恪对他说:“没。进来吧。”   有时杨恪觉得郁知年是自己碰到过的人中脸皮最厚的一个,无论怎么给他冷眼,对他无视,都难以将他赶走;有时怀疑郁知年的这类行为,是否也可能是因为幼年时受了太多的穷,才变得极度渴望金钱。   有时觉得郁知年可怜。   有时觉得郁知年可憎。   郁知年离开赫市是秋末。   杨恪正在外出差,他们原定在他回家的那天下午进行结婚注册。史密斯已替杨恪预约好婚姻注册厅,也联系了李禄,准备做信托和股份变更。   回到家后,杨恪发现郁知年不在。   史密斯给郁知年打电话,询问行踪。郁知年不接电话,管家报了警。   在等待警察前来、管家先行前往监控室调取监控记录时,杨恪收了郁知年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   “想了很久,结婚还是算了吧。我跟着教授回国做项目了,再见。祝你开心。”   监控的视频杨恪只看过一遍。   郁知年穿一件灰色的运动外套,长裤和球鞋,拖着他三十寸的银色行李箱走出家,一直往前,在太阳底下顺利地走到了铁门口。   他约好的出租车司机在等他,替他把箱子搬上后备箱。   郁知年上了车,关上车门,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   宝们,宁市在国内,是杨恪郁知年上高中的地方;赫市在国外,是他们上大学和后来定居的地方 第4章 四(2009)   一切皆始于郁知年十四岁的暑假。初二升初三的热夏,七月下旬。   班主任打来杨忠贇奖学金获奖通知电话时,郁知年正坐在餐桌旁边,辅导小学六年级的表妹做数学暑假作业。   电话铃毫无预兆地响了,小姨丢下织了一半的毛衣,急匆匆跑去房里接,而后从卧室走出来,告诉郁知年:“你拿了一个什么奖学金。说只要分数达标,每学期能拿两万块钱的生活费,过几天还能去宁市玩一趟。”   第二天,郁知年去校长办公室拿了这笔从未听说过的特需奖学金,回家把装奖学金的信封交给了小姨。   郁知年的小姨和他母亲的关系并不很亲密,她在一家小工厂里做会计,工资不高,很早与姨夫离了婚,和表妹两人相依为命。   半年前,郁知年的父母相继去世后,她不忍他住去条件糟糕的福利院,把他接到了家里。   早先为了给爷爷治病,郁知年父母把房子卖了,积蓄也早已所剩无几,后来他们一个车祸,一个癌症晚期,查出来没多久就走了,几乎什么都没能给他留下。他清楚自己住到小姨家,对小姨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平时在家承担了大多数家务,给表妹补习功课,也总想为她减轻些经济负担。   小姨看着郁知年的手,面露犹豫之色,郁知年又往她那边递了递,解释说自己平时不花钱,这钱可以给家里买菜用,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过了一周,郁知年和项目组给他安排的领队老师一起,坐了五小时高铁来到宁市,先赶到宁大图书馆的顶楼报告厅,参加游学营的开营仪式。   游学营共有八十多名学生,来自全国各地,皆由杨忠贇资助,大多为高中学生,与郁知年一般年纪的寥寥无几。   郁知年询问坐在他身旁的高中生,得知他们获奖和入营前,都曾在学校经过申请和层层考核。   “游学是从拿了奖学金的人里选拔的。奖学金好拿游学营可不好进,”听郁知年说完自己的经历,高中生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们市拿奖学金的四十个学生里,只选拔了一个。难道你们初中生不一样吗?”   郁知年没有答案,心中更多忐忑。   他的成绩确实不错,是上学期期末县级市初中的市统考第一名。但拿到奖学金,班主任和他一起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也有些疑惑地和他提过,说自己问了在省重点教书的同学,得知这份奖学金对学生的要求不低,而郁知年的成绩,放到省里不算太优秀,家庭状况也够不上最贫困的那类。   不知为什么,偏偏是郁知年获得了奖学金评审组的青睐。   下午一点,开营仪式开始了,主持人宣读了开营流程,邀请奖学金提供者,仲钦集团的杨忠贇杨董事长上来讲话。   杨忠贇穿着一身西装,身材高大,气质温文儒雅。   郁知年来之前,在网上搜过杨忠贇的名字。百科上说杨忠贇今年已有七十八岁,但郁知年觉得他本人看起来年轻许多,至多不过六十出头。   杨忠贇自述出生贫苦,命途多舛,多亏时时能遇见出手帮他的善人,才一路化险为夷,念完博士生。   立业后,自己有了条件,他便想回馈社会,就像以前别人帮扶自己那样,为需要帮助的学生们做一些贡献。   杨董事长的讲话不长,十分钟就结束了。   下一位讲话的是宁大的副校长。没听校长说多久,郁知年的领队老师忽然来到他身旁,俯下身,悄声告诉他:“知年,跟我出来一下。”   郁知年有些迷惑地随领队老师走出了报告厅的门。   “是这样的,”来到走廊,领队老师告诉郁知年,“游学营的酒店预订出了问题,把你遗漏在名单外,少订了一间房。现在酒店房住满了,本来想找个大点的房间加一张床,但是杨董事长听说后,主动提出可以带你回他家里住。”   他边说着话,边带郁知年到了长走廊尽头,敲门进入了一间休息室。   休息室很宽敞,灯都亮着,铺灰色的地毯,墙上挂着壁画,内有一组浅白色的沙发。   刚才在台上讲话的杨董事长,正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身旁或站或坐着一些穿西装的男子。   杨忠贇看着郁知年走进去,露出了十分可亲的笑容,说:“这是知年吧,你好。”   郁知年虽然早熟,终究只有十四岁,第一次见大人物,心跳得很快,手脚不知往哪里摆,被领队老师轻推到杨忠贇旁边的沙发坐下,结结巴巴地和杨忠贇聊了会儿天。   比起新闻稿里成功的大企业家,现实中的杨忠贇像一名慈爱的长者,威严感没那么重,语气很和善,语速也慢。   他问了些郁知年的生活情况,告诉郁知年,自己家也有个孙子,和郁知年差不多年纪,不过被家教和保姆宠坏了,成绩没有郁知年好,也不如郁知年懂事,而后邀请郁知年去他家住几天,也可以给他的孙子杨恪起到模范的作用,让他体会到其他孩子的生活。   郁知年年纪小,但经历过许多人情冷暖,对人事比较敏感。杨忠贇的一番话,乍一听好似有些道理,但他心中仍隐隐感到不大对劲。   然而杨忠贇是社会知名的大富商,而郁知年只是普通的中学生。细思许久,他也找不到自己身上有一点能让杨忠贇有所图的东西。   两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出去的领队老师又回来了,说郁知年的行李已经放到了杨董事长的车上。   杨忠贇便看了一眼表,说:“那我们走吧,知年。”   他们从休息室旁边的电梯下去,到图书馆地下的车库。   郁知年忐忑地和杨忠贇坐进一台很长的黑色轿车里,轿车往前开,从地下车库出去,太阳高悬的晴空不知何时消失了,灰色的雨云和沉闷的雨前低气压取而代之。   车里播放着柔和的纯音乐,杨忠贇并未避讳地打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郁知年看车窗外的景物。   有好几次,郁知年觉得杨忠贇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可是回过头,却发现杨忠贇好像只是在沉思。   杨忠贇的别墅在宁市南边,占地很大。   高高的石墙圈住院落,铁门徐徐往两边移开。车又往里开了一些,经过延绵的草坪,在连廊最前方的一个矮建筑前停下来。   “我的孙子喜欢游泳,”杨忠贇告诉郁知年,“就在家里给他造了一个游泳馆。”   司机为郁知年打开门,郁知年下了车,发觉车外的气压更加低,空中隐隐有雷声。   但游泳馆里打着冷气,也不闷。   他跟着杨忠贇走进去,听见空旷的馆里的水声。一名教练一样的人拿着秒表站在泳池边,似乎正在计时。   郁知年见到杨恪的第一面,杨恪浸泡在水中,抬头看着杨忠贇,随意地叫了一声“爷爷”。   杨恪比郁知年年长一岁不到,但体格比郁知年大不止一点,水从他的黑头发往下滴,滴在肩膀的肌肉上。   他看起来很松弛自在,习惯享有财富,像郁知年会在表妹爱看的电视里看见的人,住大房子,长大后开色彩鲜艳的敞篷汽车,四处派对,没有烦恼。   郁知年突然想去摸自己书包内层口袋里小姨给他放进去的两千块。   从记事起,郁知年没有过优越的物质生活,常为金钱所苦,但看到别人有,并不自卑,也不渴求。直到看到杨恪的午后,他产生了从未产生过的、飘忽不定的的欲念。   他不知其从何而起,几乎感到恐慌。   成年后忆起这天,他好像终于明白欲望的来由。   当时十四岁那位郁知年,在空荡的游泳馆获得了新鲜的经历,开启了新的、难以评价好坏的人生,认识了将要一起生活近十年的杨恪,但是也丢失了一部分原本的自己。 第5章 五(2019)   四月的最后一天,杨恪应邀去了某位投资人新开业的夜店。   他本想留在办公室工作,但合伙人翟迪敲开他办公室的门,半劝告半威胁地把他拉出了公司。   夜店氛围是杨恪不太喜欢的那一种,音乐太强烈,人也太多。   他和投资人聊了一会儿,上楼去声音小一些的二楼卡座,喝了半杯酒,看了几次手表,正打算找借口早些离开,忽然有一位漂亮的女士坐到他身边,问他是否是一个人。   他礼貌地和她聊了几句,请她喝了一杯酒,但婉拒了跳舞的邀请。   女士离开后,翟迪搂着女友走过来,对女友调侃杨恪:“难得有人敢搭讪你,还不好好把握。”   杨恪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他的玩笑。   “杨恪喜欢什么类型?”翟迪的女友很友善地问,“我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   翟迪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他就——”他顿了顿,还是选择了没有接着往下说。   翟迪的女朋友还带了几个闺蜜来,几人下舞池跳舞了。翟迪没有去,陪杨恪坐了一会儿。   翟迪是杨恪的大学同学,和杨恪同为兄弟会成员。毕业后一起创办公司,算得上杨恪的朋友中对他的私人生活了解最多的一位。   喝了一会儿酒,翟迪突然开口说:“前几天李律师约我见了个面。”   杨恪没动,他又说:“他让我来劝你,不要试探信托法的底线。不过我说你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也不知道怎么劝。”   “我没做什么。”杨恪确定地告诉翟迪。   “无所谓,”翟迪耸耸肩,“你别惹来官司就好。”   “我不会。”杨恪说。   翟迪“嗯”了一声,和杨恪碰碰杯,沉默几秒,又按捺不住好奇似的,问:“郁知年回国多久了?有没有半年。”   “忘了。”杨恪简短地说。   “他真的没再来找过你?”翟迪又问。   杨恪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楼下的DJ播了一首没那么激烈的舞曲,四周安静了少许。   “其实,”翟迪沉默少时,对杨恪说,“郁知年刚走的时候,我以为他在欲擒故纵。他大学追你追得那么紧,好不容易和你同居,突然放弃,于理不合。”   “但是他主动走了是好事,”翟迪忽而开始劝告杨恪,“千万不要觉得婚姻不重要,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还是很痛苦的。”   杨恪没有对他的感慨发表意见,兀自喝酒。   翟迪大概在楼下就喝了不少,酒兴上头,话变得多起来。   他和杨恪追忆大学时代,例数他记得郁知年做过的那些让他觉得病态的事,认为杨恪没报警,不申请禁止令,郁知年已经应当感恩。杨恪均未作答。   又一杯酒后,翟迪话锋一转,问起杨恪杨忠贇遗产的事。   他说李律师对这件事的细节讳莫如深,并没有和他详说,不过或多或少还是透露了一些关键信息:“我听他的意思,郁知年要想拿到遗产,是不是只能通过和你结婚实现?”   杨恪说“嗯”,翟迪想了想,又道:“同居时间的法条有规定,婚前有紧连的事实分居半年以上的情况,不得进行注册。”   “我有预感,用不了太久,他还是回来找你,再拖就麻烦了。”翟迪想了想,甚至开始建议杨恪换地方住一段时间。   不知怎么,杨恪有些烦躁,他转移了话题,喝完一杯酒后,打电话叫司机到门口接他,先行离开了夜店。   回家的路上,他顺手翻了翻和李律师的聊天记录,看见了郁知年的航班号。   杨恪看着手机屏幕,在车里放空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想。   接着,秘书给他发来了下周的行程安排。   杨恪看完行程安排,顺手看了自己的短信,他往下翻了许多页,翻到了郁知年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郁知年以前给他发的短信,杨恪都是看完就删除,不会留在手机里,因此郁知年离开时发的那条,是杨恪手机里唯一储存的来自该号码的短信。   杨恪只是很快地看了一眼,就退出短信界面。   很多次,杨恪顺便看见这条消息时,觉得应该一视同仁,把它也删除,不应给它特别的待遇。   但因为已经是最后一条,杨恪没有删。   他回到家,工人都休息了,家里只有玄关留了一盏夜灯。   郁知年刚住进来的时候,在客厅给杨恪等过几次门。   当然,郁知年并不精通他所谓的等门,他总是等到躺在沙发上睡着。由于睡相不好,他把盖的毯子踢在地上。   杨恪不去管他,径自上楼,他有时候会感冒。   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天起,郁知年不再等门了。   杨恪走到料理台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又上楼工作到了凌晨一点半,在睡意终于袭来时,拿了一本书,回到卧室。   这部社会学著作充满专业术语,对学金融的杨恪来说相当催眠,杨恪没看几页就睡着了。   在梦里,杨恪的手机坏了,大约四十八小时之后才修好。   重新开机时,屏幕涌入了大量的未接来电和消息通知,杨恪缓缓地阅读。   其中有他去世的爷爷打来的电话,有他父亲的短信,也有翟迪的,有客户的,还有大学教授的,也包括郁知年的。   根据郁知年给他发短信的内容,杨恪猜测这条短信来自他们的高中时期。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不错,郁知年大概在爷爷的书房里陪爷爷工作,给杨恪发短信,说自己很无聊。   杨恪高中是会回复郁知年的,所以在梦里,杨恪也回了,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忍着。   郁知年发了一个不高兴的表情给他。   接下来的梦境,杨恪没有去删除他们来往聊天的短信,只是一个又一个地回播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和他不感兴趣的人聊他不感兴趣的话题。   一直到结束,梦中都没有再次出现与郁知年相关的情景。 第6章 六(2009)   起初是由于台风来了,郁知年没能回成家。   游学营时长为五天四晚。   第一天,学生集合后举行开营仪式;二至四日在宁大和另一所高校参观校园、听讲座;而后上午游览宁市的景区,午饭后回程。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第四天的下午,原本会绕过宁市的台风路径忽转,要在市南的沿岸登录。   气象部门紧急发布了橙色预警,宁市将随时进入紧急防汛期。   郁知年和其他学生们正一起在宁大食堂等着吃晚餐,总领队匆匆走过来,宣布了明天航班和部分高铁取消、景区游览计划暂时中止的决定。   一片哀声间,郁知年接到了司机的电话。   司机告诉他,自己已经在食堂门口等着,家里厨师也做了菜,如果没吃,可以回去吃。   郁知年担心司机久等,和同学说了一声,往食堂外走。时间才傍晚五点出头,天空已经灰了下来,黑云在空中聚集,温热的怪风从四处吹来。   司机替他打开了副驾的门,他坐进去,见杨忠贇和杨恪坐在后座。   杨恪穿得很正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下午带杨恪参加了一场活动,”杨忠贇对郁知年笑了笑,“本来晚上接着安排了饭局,不过台风来了,安全起见,我就取消了。”   回去的路上,杨忠贇询问候郁知年,和他聊一天的见闻,杨恪则没有出声。   这几天,郁知年睡在杨忠贇家二楼的客房,每天晚上八点钟结束活动回去,早晨七点就出门,和杨恪打的照面并不多,也是第一次在杨忠贇家吃晚餐。   杨忠贇家的厨师做菜很好吃,郁知年吃了许多,血液都去了胃里,大脑有些昏沉。   杨恪吃完就离席了。   杨忠贇又与郁知年聊起了天,问些郁知年家里的事情。不过没说几句,他接到一个电话,也离开了。   客厅里只剩郁知年一个人,他隐约听见了外头传来的雷声和风声,便放下筷子,走到窗前去看,雨已经开始下了。   黑暗里,雨落在室外高大的植物上,树叶和枝干倒得像要随风而去。   郁知年不留神便看了许久,直到保姆匆匆走进餐厅,告诉郁知年说,杨忠贇找他。   杨忠贇的书房在四楼。   进门斜对面有一张很大的木桌子,杨忠贇就坐在桌子后面。   郁知年进门后,杨忠贇请他坐在书桌对面靠窗的单人软沙发上,而后让秘书出去了。不过杨忠贇没有立刻和郁知年说话,他似乎在看什么东西,让郁知年先等一等。   书房以红木家具居多,灯光柔和。   沙发旁的茶几上放了一本书,郁知年看了一眼,是小仲马的《茶花女》。   出于礼貌,郁知年没有拿起来看,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怎么的,他想了想回家路上和吃饭时的杨恪。   从小学起,郁知年的生活变得不太顺利。   他的外公外婆,还有奶奶,都很早就去世了。出生后,父母外出打工,一岁到七岁,他都和爷爷住在一起。   七岁寒假,他的爷爷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发现是癌症,耗尽积蓄治了大半年,总算治愈出院。   但到郁知年十岁,家庭终于有了些起色时,爷爷又复发了。这一次家里卖了房子,但没能有上次的好运气,爷爷很快便走了。   而后便是父母的意外离世。   爷爷生病之后,郁知年总是要听父母低声下气和债主打电话,跟着他们去亲戚和朋友家里借钱。   他被迫积极,被迫活泼,无师自通地努力学着讨长辈喜欢,学做饭洗衣,照顾自己的起居,到医院给爷爷陪床,做很乖和懂事的小孩子。   父母离开的时候,恰好刚刚把欠下的债还清。   出殡是小姨跟他一起张罗的,来的亲戚不多,他发着烧,糊里糊涂地感谢所有的客人。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郁知年习惯一刻不停地揣摩别人的态度,一刻不停说话,怕造成冷场,怕其他人觉得他不好相处。   但是由于杨恪是富足的,所以会有不早熟和脾气差的特权,可以选择在任何时候做寡言的人。   郁知年变得羡慕。   想着想着,郁知年不自觉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茶花女》。   “看过这本书吗?”杨忠贇忽然开口,问他。   郁知年抬起头,见杨忠贇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微笑着看着自己。   “没有看过。”郁知年老实地回答。杨忠贇便说:“你可以看。”   “不过今天不早了,”他又说,“明天再看吧。”   “知年,爷爷找你上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他突然笑了笑,对郁知年说,“我一直想单独资助一个学生。”   郁知年愣了愣,第一次见杨忠贇时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从心底升起来。   不过杨忠贇仿佛没有发现他的迟疑,接着道:“我只有杨恪一个孙子,这么多年,家里就两个人。你也看到了,家里很冷清,没人气。不过最近三五天,知年,你一来,就像把这个家给捂热了。爷爷很喜欢你的性格。   “另外,我向学校了解了一下你的家庭情况,知道了你和小姨和表妹住在一起。你的小姨是一名很伟大的女性,但你马上就是个大男孩了,和他们一起住着总有些不方便。   “我想来想去,单独资助你,让你住进我们家里,是再合适不过。这次游学营,能碰到你,我想也是一种缘分。   “知年,你实话告诉爷爷,你讨厌住在这里的感觉吗?”   杨忠贇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很慈祥,但郁知年看着他,总感到心里很乱,也很奇怪。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郁知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沉默是因为杨忠贇一直在等他说话,于是迟钝而笨拙地回答:“我不讨厌。这里很好。”   他还想说些恭维的话,但是没有想出来,嘴唇动了动,又闭起来了。   “不讨厌就好,”杨忠贇似乎没有介意他简短的回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问郁知年道,“那么,知年,你愿意接受爷爷的资助吗?”   窗外忽的一白,房里很静,郁知年听见雨被狂风吹打在窗上的声音。   过了几秒,雷声隆隆地打了下来。   *   回房间的时候,别墅里的工人都休息了,走廊上留着幽暗的灯。   郁知年走到客房门口,刚要开门,身后有人叫他:“郁知年。”   他回过头,杨恪站在转角。壁灯把他们的影子一起印在贴着印花墙纸的墙壁上。   郁知年心跳重了起来,看了杨恪两秒,轻声说:“怎么了?”   “他找你什么事?”杨恪直接地问。   郁知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让杨恪等了几秒。杨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今天在车里问我讨不讨厌你,不知道什么意思。老头子老是做怪事。”   “啊?”郁知年一愣,忍不住提出无关问题,“那你怎么说?”   杨恪一顿,像觉得他也有些奇怪似的看他一眼,说:“我说不讨厌。”又说:“你是比那些烦人的好点。”   杨恪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变声,但不难听。他微微低头,看着郁知年。在还有些陌生的房子的微暗的走廊里,郁知年觉得自己的脸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他有点紧张地告诉杨恪:“杨董事长想资助我,让我住在这里。”   “住这里?”杨恪皱了皱眉。   郁知年说“对”,杨恪便问他:“那你答应了吗?”   郁知年刚要回答,却忽然发觉杨恪的眼神变了,带着显眼的冷漠,与欢迎没有一点关联。   杨恪是郁知年见过最好看和有吸引力的同性,但面无表情时,又很是吓人,全身写着生人勿进。   郁知年心猛地一沉,语塞许久,最后承认:“我答应了。”   郁知年又解释了几句,磕磕绊绊地说“爷爷和我说了很多”、“我小姨带着表妹很辛苦,工资也不高”、“我不会影响你什么的”,杨恪没再接话了。   他看了郁知年一会儿,像无所谓一般打断了郁知年,说“知道了”,接着便转身离开。   走廊里重新只剩下郁知年一个人。   许久之后,郁知年喜欢从头至尾揉散细节,揣测杨恪那一刻的想法。   他几乎每一次都要绞尽脑汁,企图分析出杨恪当初偶尔的放任和友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到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了。   但苦思冥想地揣测到最后,好像仍旧都是徒劳。因为郁知年既不懂杨恪,也不懂爱情。 第7章 七(2009)   为什么喜欢杨恪,喜欢杨恪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有多喜欢。   没人会对这些问题有兴趣,更没人问,但郁知年渴望回答,所以他自己问自己。   不过感情问题不像加减习题那样确凿,更难写明步骤,而郁知年对杨恪的喜欢跨越了很长的时间,途经许多地点,因此他自己也未必能找到最精确的答案。   经过数次挑选,慎重思考,对于第三题,他想最早应该追溯到刚住进杨恪家时。   决定答案后,郁知年将它登记在册,不再改动。   十四岁的郁知年在宁市里住下来,台风一停,杨忠贇便找了学校的老师,来家里测试他的学业水平。   测试进行了一下午,结果不怎么好。几位老师和郁知年说话,都得重复好几次,他才能听懂。   六点左右,在场陪同的徐秘书接到了杨忠贇的电话,似乎是催他带郁知年去吃饭,便尽快结束了测试。   郁知年和徐秘书走出会议室,心中有些不好受,觉得自己好像不配做杨忠贇资助的学生,因为他的学习不够好。   徐秘书主要替杨忠贇处理私人事务,性格温和,说话慢条斯理。   走在路上,他宽慰郁知年,郁知年以前的学制和内容跟新学校都不一样,语言也不同,测试情况达不到预期很正常,不必有压力,开学前本便会安排人给他补习;又给了郁知年一个新的手机,说是杨董事长交代的,已经配好了宁市的电话卡。   到了餐厅,杨忠贇和杨恪已经在等郁知年吃饭。   郁知年心中难过,吃得不多。   杨忠贇好像已经知道郁知年的测试并不理想,安慰了郁知年一番,说离开学还有近一个月,会找最好的人给他辅导,又说自己是校董事会的主席,决计没有人敢看不起郁知年。   “杨恪也会照顾你的。”杨忠贇说着,去看杨恪。   杨恪本在一言不发地吃饭,被爷爷点名,夹菜的手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杨忠贇一眼。   “是不是,”杨忠贇忽而加重了语气,“杨恪?”   杨忠贇不喜欢太明亮的环境,餐厅的吊灯只开了旁边的一圈,室外太阳落山了,但还留有一些橙色的晚霞,房里的光线处在昏暗边缘。   从郁知年的角度看,杨忠贇面上的纹路仿佛变得明显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唐装,腰板笔挺,眼神明亮,但下垂的嘴角已露老态,紧盯着杨恪不放,似是非要等到杨恪的答案。   被杨忠贇看了一会儿,杨恪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你会照顾知年吗?”杨忠贇仍是不满杨恪的态度,追问。   杨恪放下了筷子,又看了郁知年一眼,说:“会。”   杨忠贇才转向郁知年,安抚般地笑了笑:“你看,知年,爷爷说了,你不必担心。”   气氛怪异的晚餐结束后,杨忠贇出门了。   杨恪不搭理郁知年,兀自上楼,郁知年便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郁知年没有娱乐活动,看了一会儿老师们测试完给他的答案,用新手机给小姨拨了个电话。   小姨叮嘱了他许多,说自己很不放心,过段时间要来看看,让郁知年住在老板家里要乖,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任性。   郁知年全都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他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森森的草坪和植物发呆。   外头的气温不低,但是没有热到会让人出汗,空气中都是植物的味道。   杨忠贇喜欢中式园林,因此别墅周围的绿植做得很花哨,在黑夜和地灯的灯光里显出一团团深深浅浅的黑。   他隐约看见杨恪好像经过连廊,去游泳馆,心里不知怎么也很想跟着去看看,但杨恪必然不会欢迎他,因此也只是想了一想。   *   杨忠贇安排的补习课的强度,比郁知年想象中要高很多。   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九点半,各门老师一个接着一个,周一三五还要出门去学几项体育。   补了一个多礼拜的课,郁知年已累得眼下发青,路都快走不稳。   杨忠贇几乎每天都会回家吃晚餐,还会煞有介事地在饭桌上考郁知年问题,他问的大多简单,郁知年一答出来,他便露出高兴和满意的样子,给郁知年许多夸奖。   杨恪对郁知年很冷淡,偶尔在家碰见,愿意和郁知年点个头,已是不错的态度。   到了补习第二周快结束时的一个夜晚,事情发生了少许变化。   这天,杨忠贇没有回家吃晚餐,晚上八点多一回来,就推开了郁知年补习室的门。郁知年正在解题,被推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杨忠贇走近自己。   他的西装扣子敞开着,脸有些泛红,靠近后,郁知年闻到一阵酒气。   徐秘书跟在他身后,对这晚的补习老师说“今晚先到这里”,带着老师出了门,书房里便只剩郁知年和杨忠贇。   “知年,”杨忠贇微微低头,隔着书桌盯着他看,过了大半分钟,才说,“爷爷今天喝酒了。”   郁知年的题写了一半,和杨忠贇对视着,不知怎么,心中有些害怕,便没有说话。   “你愿意陪爷爷去书房坐坐么,”杨忠贇很慢地说,“喝了酒,没人陪着难受,杨恪不爱不陪爷爷,爷爷很孤独。”   郁知年心跳很快,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魂不守舍地跟着杨忠贇去了书房。   不过杨忠贇说陪,确实只是陪着。他让郁知年坐在单人沙发上,要郁知年静静看书,自己则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办起公来。   徐秘书在门口,有时进进出出,郁知年心不在焉地读《茶花女》,读着读着便开始犯困,眼睛快闭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杨忠贇叫他的名字。   “知年,知年。”   郁知年猛然惊醒,抬起头,见杨忠贇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累了?”杨忠贇问他,又看看表,“十一点了,是不早了。”   他翻了翻自己的文件,对郁知年道:“知年,爷爷今天很高兴,你在这里陪我。爷爷很久没这么安心过了。”   郁知年不知如何作答,又听他说:“杨恪从小到大都没这么陪过我,以后你可以有空就来陪爷爷坐坐吗?”   “爷爷在这里给你放一个小书桌。我们爷孙俩待在一起,爷爷心里觉得安定,工作也顺利了,你愿意帮助爷爷吗?”   说罢,杨忠贇静静地看着郁知年,脸上带着笑意,好像是在征询郁知年的意见,又让郁知年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选择的权利。   最后郁知年说了愿意,杨忠贇的笑容更浓了,道是有些晚了,让郁知年先去睡,又说他还给郁知年准备了小礼物,放在卧室的床头。   杨忠贇的书房在四楼,郁知年下了楼,回到自己房间,他一开门,便见床上放着个红色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个很大的红包。   他拿在手里,觉得很重,打开后,心里突的一惊。   红包里放着数十叠纸币,还放着一张纸条,写着“一个不多的零花红包,讨个好彩头,知年来到家里满月了”,署名杨忠贇。   郁知年看着钱和纸条,觉得害怕和无助涌上心头,手足无措。   他不懂杨忠贇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上心,对这个巨大的、空荡的房子感到害怕。   他呆坐了片刻,脑中一团乱麻,走到阳台上,想站着冷静一会儿,却看见亮着灯的连廊里,杨恪从游泳馆走回了主宅。   *   郁知年站在走廊的转角,很轻地叫了两次杨恪的名字,杨恪停下脚步。   他的头发好像已经吹干了,没有滴水,穿着运动服,转过身来,看着郁知年。   “什么事?”   杨恪声音没什么温度,让郁知年忽然有些退缩。但是他在这个家没有其他能交谈的人,因此还是硬着头皮问:“能不能进去说?”   杨恪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了什么,最后还是开了门,说“进来吧”。   杨恪的房间和郁知年在同一层,位于走廊的东西两端,格局和郁知年的相似。   房间排布得很规整,会客区放置的私人物品比郁知年的多一些,沙发旁有个木和玻璃结构的展示架,放奖牌和奖杯,通往卧室的门关着。   “说吧。”杨恪先坐了下来。   郁知年坐到他对面,犹豫着,把方才打过的腹稿说出来:“你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资助我?”   杨恪看了他一眼,很直接地说:“不知道。”   “今天晚上,爷爷喝了酒回来,让我去他的书房,坐着看书,陪他工作,”郁知年回忆着,有些艰难地形容,“他说你不陪他,他很孤独,希望我以后可以一直这样陪他。”   杨恪愣了愣,眉头皱了起来。   “然后我回房间,他给我放着一个大红包,”郁知年接着说,“写了纸条,说欢迎我来家里满月。”他问杨恪:“以前还有过和我一样的学生吗?”   “没有,”杨恪回答得很快,“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我能把红包还给他吗?”郁知年迟疑地问,“太多钱了,我不敢收。”   “不能还,他会生气,”杨恪否决,而后看了看郁知年,“给你就拿着呗,红包能有多少钱。”   郁知年没说话,杨恪又想起来似的,说:“哦,忘了你是贫困生。”   说罢,杨恪沉默了,随意地看着虚空,他的面部轮廓、眉毛走向,介于野蛮和温和之间,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他的肤色健康,小臂肌肉线条很长,手背上筋微微突起,在暖光中像是油画的局部。   郁知年停了几秒钟,忍不住说:“比我小姨两年工资还要多。”说罢觉得自己像在装可怜,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杨恪抬眼看他,没接茬,像是想了想,告诉他:“我爷爷以前没带资助的学生带回家过,也没让我陪过他工作。你不用太紧张,他可能把你当宠物吧,像养小猫小狗。”   “我小时候,他养过一条狗,”杨恪说,“后来不喜欢狗的味道,就送朋友了。你放心,他不虐待宠物。”   郁知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杨恪,最后讷讷地“哦”了一声。   “实在不行,”杨恪说,“你可以报警,我替你作证,他确实不正常。”   郁知年大惊:“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恪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静了半晌,郁知年叫他名字,说:“杨恪,我能不能要你的手机号?”   杨恪“嗯”了一声,把手机号报给郁知年,看郁知年输入时,他忽然问:“你到底学得怎么样,我看你天天补习,不是拿奖学金么,还补这么多。”   郁知年愣了一下,有点羞愧地为自己辩解:“我有很多课没学过。”   不过杨恪看起来并不是很关心,他说“好吧”,问郁知年还有没有事,没有他要睡了。郁知年便离开了杨恪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里,郁知年给杨恪发了消息,告诉他“我是郁知年,这是我的号码”,杨恪在第二天回复他“好”。   杨恪高中时常会回复郁知年的短信,后来几乎不回。   不过郁知年能回忆起的好像总是杨恪对他的温柔。   对于第二个问题,“喜欢杨恪什么”,依照郁知年喜爱分析的性格特质,和专业的学术能力,或许能写出一篇庞大的论文。   但简单来说,他觉得他可能喜欢杨恪直接,喜欢杨恪正直,喜欢杨恪自我,也喜欢杨恪不屑于骗他。 第8章 八(2009)   “今天先跟我回学校怎么样,我们几个单身同事在宿舍搞了个电影夜。”八月三十日,傍晚时分,赵司北一面开车,一面轻松地对杨恪说。   他驶出林荫道尽头的铁门,把深宅大院甩在身后,按下按钮打开轿车的天窗,让温和的风灌入车内,产生嘈杂但不让杨恪讨厌的声音。杨恪的余光看见赵司北被风吹得抖动的白色短袖衬衫。   “看什么电影?”杨恪问。   “《后窗》,”赵司北说,又问杨恪,“看不看?”   杨恪说看。   赵司北是杨恪的生父。   据杨恪所知,他出生没多久,母亲便因故去世了。杨忠贇使用他最乐于使用的不正当手段,获得了杨恪的抚养权,而后立刻将赵司北请出了家里,只在每月月底的周末给赵司北一次时长两天的探视机会。   赵司北原本在宁大有一份社会学的教职,是宁大最年轻的副教授,太太逝世后,在杨忠贇的干预下,他不得已离开宁市,接受了隔壁省省会一所重点大学的聘书。   不过每个月,不论晴雨,他都会驱车数百公里,来宁市探视杨恪,就像这天一样。   探视的时长太短,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他带杨恪在附近短途游,参观各类展馆,也回过许多次他在新市的家。他家位于大学内,是学校分配的一间有些老旧的宿舍,面积不大,不过布置的整洁温馨。   他没有再婚,在房子里摆放了他和杨恪母亲杨念的结婚照,但很少与杨恪提她。   有时杨恪说话,赵司北会说杨恪使他想起了杨恪的妈妈,这时候,他才会透露一些从前的事。   大多说他们恋爱时。   赵司北说杨恪的妈妈周末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见他,等他打工结束,看他的专业书看得睡着。她在宁大学市场管理,比他小两届,成绩不太好,科科都处于挂科边缘,不爱说话但是很爱睡觉。   一次赵司北告诉杨恪,他们原本不打算要孩子,怀杨恪是意外。一开始不想留下,但到了医院,杨念又改变了主意。   这由来多少让杨恪觉得自己有点不受欢迎,但赵司北跟杨恪不同,他善解人意,是个愿意表达情感的人,他告诉杨恪:“这只是插曲,你妈妈很爱你。”   和赵司北待在一起,不住在家里的夜晚,杨恪有时候会在睡前思考,十八岁成年后打算离开杨忠贇去生活。   打算一个人住,或许可以和父亲近一些之类的。不过也只是随便想想。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进入通往新市的高速入口,天边的晚霞几乎消失了,天空变得昏暗,赵司北播放了他很喜欢的老专辑,随意地问杨恪:“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没见过的男孩子,在楼梯旁边。”   “是,”杨恪告诉父亲,“他资助的一个山区贫困生,叫郁知年。”   “你爷爷?资助贫困生?”赵司北语气惊讶,大约是和杨恪一样,不理解为什么杨忠贇突然性情大变,化身真正的慈善家,“是那种绩优生吗,住在家里?”   “嗯,好像也不算绩优。”想到郁知年发青的黑眼圈,还有他偶尔听见郁知年嘟嘟哝哝背单词的口音,杨恪评价。   “他几岁了?”赵司北想了想,又问,“看起来很小。”   “和我同届,”杨恪顿了顿,简略地把上一次郁知年收到红包,和最近每晚杨忠贇都把郁知年叫进书房陪伴的事告诉了父亲。   赵司北不知怎么,沉默了许久,而后好似想了一会儿措辞,才说:“杨恪,你多关心这个新来的孩子。了解一下他和你爷爷在一起都做什么。”   “只是让他坐着看书,”杨恪马上说,“没别的。”   他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郁知年每天都给他发消息,倾诉自己的无聊,晚上做了哪些作业,看的什么书,坐了几个小时,还有看睡着后被杨忠贇叫醒的事,让杨恪感觉他不但学习不好,话很多,还成天犯困。   去新市的一路上,赵司北都在问关于郁知年的问题,但杨恪对郁知年不关心,也不了解,只知道他家里很穷,此外没答出什么。   电影夜在林教授家里举办,赵司北带着杨恪到达后,屏幕便开始播放影片。没多久后,杨恪收到了新的信息,郁知年发来的,说今晚爷爷至今未归,或许不需要陪读了,问杨恪在哪里玩,游泳馆能不能借他练游泳。   他发了好几条,说新学期体育课选了一门游泳,但是他没有学过。   杨恪在看电影的间隙回复“在外面”,允许郁知年用泳池,告诉他自己今晚不回去了。   郁知年又问杨恪去哪里玩,杨恪读了没回。   待在新市的第二天,赵司北带杨恪和同事一起,开车去露营基地野营。   赵司北同事徐教授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杨恪支露营帐篷,两人便凑到杨恪身边看。不过他们似乎有些怕杨恪,因此没有多说话。   晚上,他们搬出了椅子和驱蚊灯,坐在露营地的黑夜里聊天看星星。   两个男孩看着看着睡着了,徐教授腰不太好,杨恪替他把小孩背进了帐篷,他对赵司北夸奖了杨恪一番,称赞杨恪性格沉稳,家教好,和他去上讲座课的私立学校里有些十五六岁的学生全然不同。   周末过得很快,周日下午,赵司北把杨恪送回了家。   说来奇怪,周六的太阳还很大,周日却又是气压低的闷热阴天。别墅周围的绿植茂密,打理得规规整整,但叶片都不舒展。   杨恪下了车,原本要进屋,忽而看见游泳馆的灯全亮着,像有人在用,就走过去看。他穿过走廊,推开游泳馆的门,看到郁知年在水里扑腾,教练在岸边指挥郁知年换气。   郁知年平衡能力一般,手臂在水里乱划。见杨恪进来,他停止了练习,仰起头叫杨恪,说:“你回来了。”   杨恪“嗯”了一声,走近了些,郁知年脸湿漉漉的,睁大眼睛望着杨恪。他眼下补课补出来的黑眼圈还是有些严重,仿佛有点羡慕地问:“你去哪玩了,消息都不回。”   和父亲待在一起,总有许多事做,生活充实,因此杨恪几乎没有看手机。他没回答郁知年的问题,问郁知年:“你学得怎么样?”   “有点难,”郁知年靠近泳池边缘,用手攀住了梯架,抹了一把脸,“有点累。”   教练在他身后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无奈的样子,对杨恪说:“很久没教零基础了。”   杨恪觉得好笑,问他:“你以前没游过泳吗?”   “没有,”郁知年有些可怜地说,又道,“我什么时候能游得像你那么好?”   “游多久能长肌肉?”他开始问奇怪的问题。   杨恪没说话,教练先笑了:“你先学换气吧。”   郁知年苦着脸说“好的”,往水里沉了沉。   他脸的皮肤已经很白,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更白,看起来没有运动痕迹的上半身一半在空气里,一半在水下。泳池的水波包裹着他的手臂晃动,像摇晃一罐即将融化的奶油。   “杨恪,”他叫杨恪的名字,像不想接着学,因此努力找话题,“你几岁开始游泳的?”   杨恪说“忘了”。   他本就是来游泳馆看一眼,懒得再和郁知年交谈,正打算离开,杨忠贇的徐秘书推门走了进来,急匆匆冲郁知年道:“知年,杨董出差回来了。”   见到杨恪,徐秘书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少爷这次这么早?要练习么?”   杨恪没接话,瞥了郁知年一眼,问徐秘书:“爷爷找他?”   “是的。”徐秘书承认了,但没多说。   郁知年老老实实地从水里上来,接过教练递给他的大毛巾,把自己裹起来,说“我去换个衣服,马上来”,跑向更衣室。   杨恪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随意地问徐秘书:“爷爷找他干什么?”   徐秘书或许没想到杨恪会问,顿了顿,像权衡利弊,最后回答:“具体我也不是不清楚,可能是知年学业方面的问题吧。”   杨恪没有再问,离开了游泳馆。   他走到房间门口,便收到郁知年的信息,是一个哭脸表情,说:“我刚出来,你走了吗?”   杨恪说是,问他找他去干什么,郁知年过了一小会儿回复:“应该是让我去陪爷爷工作吧。”   回房后,杨恪放下行李,不知为什么,他决定走到阳台去,看了一眼外面。   他的房间离连廊更远一些,大约半分钟后,他看见两个细小的影子,疾步从游泳馆出来,后面的大概是郁知年,看起来匆匆忙忙、不知所措。   杨恪可以想出郁知年一路小跑略带慌张的神色、再过一会儿面对杨忠贇战战兢兢的模样。   信任杨忠贇,收他的好处需要付出代价。郁知年的代价不知会是什么,但他大概率做了错误的选择。   杨恪回忆起杨忠贇养过的西施犬、带回过家里的不同情人、点头哈腰的下属——回忆起诸如此类的、短暂地进入过这栋别墅又永久离开的人事时,他这么想。   根据往常的经验判断,杨恪以为,对于杨忠贇来说,郁知年或许更像宠物犬,而非情人。因为杨忠贇对宠物犬爱不释手,对情人则没有那么尊重。不过杨忠贇性格古怪,从不按常理出牌,杨恪不愿断言什么。   只是每当打开手机,看见郁知年发给他的很多消息,遇到他被徐秘书呼来唤去的匆忙姿态,冷眼旁观之余,杨恪还是产生了几秒钟类似怜悯的情绪。 第9章 九(2009)   郁知年并不需要特殊照顾,他自己能够适应得很好。   在当时,杨恪很快便领会到了这一点。   郁知年的学习比杨恪想象中好,但由于语言暂时跟不上,他选的几乎都是偏理学科,两人选课的重合度并不高,只在周一至周四的数学和科学课程上碰到。   开学不过短短数周,杨恪就发觉,郁知年已和同学变得熟悉,走到哪里都有人一起,甚至在小组作业时成为了争抢的对象。这种争抢与同学对杨恪的邀请不大相同,在言语间更亲密一些,带有更多友善的喜爱。   郁知年每天与杨恪一起上学放学,总有人产生好奇。据杨恪在学校关系较近的好友韦驰所言,郁知年并没有隐瞒自己是寄宿在杨恪家的资助生的身份。   十月底在中餐厅吃午餐时,杨恪和郁知年恰好打了个照面。郁知年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其中恰有韦驰的双胞胎妹妹韦祎。   韦祎对着韦驰“哼”了一声,拉着郁知年走了。   取餐坐下后,韦驰不满地抱怨,说韦祎和郁知年在同一阶游泳课:“最近每次游泳课回家路上都拿他对标我,说话阴阳怪气的,不知道青春期女学生有什么毛病。她哥我哪点比不上他了。”   “你妹可能喜欢他脾气好,”另一名一起在吃午饭的好友程许文评价,“化学实验还帮我们其他两组调了试剂,属于有求必应。”   不过与在学校不太一样的是,郁知年在杨忠贇面前的表现仍然很拘谨。   杨忠贇一周回家吃两三次晚餐,在餐桌上,郁知年必须巨细无靡地将自己上学的情况说与杨忠贇听。   几乎在每个杨忠贇没有出差的夜里,郁知年都要去他的书房写作业和看书。   由于作业多要用电脑书写完成,郁知年在写作业时,常趁机给杨恪发消息。   有时截图问杨恪某个单词的用法对不对,有没有语法错误,作业格式是否弄错,有时纯粹感慨自己又累了困了,给杨恪一种郁知年体能状况不佳的感觉。   万圣节将近,学校中高学部举办换装的夜游会。   夜游会需要推迟归家,学生可自主选择是否参加,如参加,未成年学生必须上交由家长签字同意的表格。   发放表格在周五,是十月份的赵司北来接杨恪的日子。赵司北中午给杨恪打了电话,告诉他有个突发的重要的会议,因此无法直接来学校接他,预计深夜才能抵达。   回家的车上,郁知年问杨恪参不参加万圣节夜游。   杨恪说去,郁知年便磨磨蹭蹭地说自己也想去,有同学约他,还愿意给他化妆,他试探似的问杨恪:“你说爷爷会给我签字吗?”   秋冬季节,宁市的天黑得很早,下午六点,城市彻底进入夜晚,车窗外路灯恰好亮起,微微照亮了晚高峰马路上的车列。   杨恪看了他一眼,郁知年穿着学校的制服,每一颗扣子都扣得很规整,手腕上戴他爷爷送给他的腕表,皮肤冷白,神情无害。   在离家心切的杨恪看来,郁知年仿佛比他更融入这台轿车,这个家。   “我不知道。”杨恪对他说。   郁知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是和杨恪分享他的想法:“我想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问问爷爷试试。”   这天晚餐,杨恪又沉默地听郁知年报告他一整天的生活。   从早晨开始,上课的情形,学到了什么,午饭和谁一起吃,而后到下午课程,郁知年进入了正题。   他说化学课上,朱培嘉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参加万圣节的夜游会,他们有一个同主题的小团体,扮演十八世纪吸血鬼。   “爷爷,我可以去吗?”郁知年小心翼翼地问,“夜游会到九十点就会结束了,不过需要家长签字。”   “什么时候?”杨忠贇表情如常,对郁知年笑了笑。   郁知年好像得到了勇气,告诉杨忠贇:“这个礼拜五。”   杨忠贇转头,看了看等在一边的徐秘书,徐秘书立刻说:“周五杨董有个会议,需要用晚餐,预计九点左右结束,会场离家车程半小时左右。”   餐厅里忽然安静了片刻,杨恪自己吃自己的,突然听见杨忠贇叫他名字:“杨恪,你去吗?”   杨恪抬头看了杨忠贇一眼,杨忠贇看着他。杨恪懒得猜测他又在想什么,只说:“去。”   郁知年来家里前,杨忠贇回家的频率很低,有时和杨恪半个月见不到一次面,很少对杨恪进行管教和关心。又由于他校董事会主席的身份,大多数时间碰不到他的杨恪在学校获得了一些特殊待遇。例如参加需要迟归的活动,杨恪没有通知过家长,也无需递交过签名表。   杨忠贇放下筷子,仿佛是考虑一番,才对郁知年道:“既然是学校的活动,大家都去,我们知年肯定也得参加。不过爷爷晚上习惯了你陪着,知年愿意早点回来吗?”   他语气带着夸张的大度和慈爱,杨恪看他的模样,感到有些食不下咽。郁知年倒是未曾发觉,露出了高兴的表情,答应了杨忠贇,一定会在九点前离开学校,回家陪他工作。   吃过饭后,杨恪便先回了房间。   到了十点多,赵司北给他发来短信,说还有半小时能到。   杨恪回了好,突然有人敲了敲他房间的门。他一开始以为是听错了,因为敲门声很轻,但门仿佛持续在响,他便走过去打开了门。郁知年穿着睡衣,拿着一个小盒子,站在门外。   杨恪看着他,没说话,他很主动地把盒子递给杨恪:“我来给你吃巧克力。”   “同学送给我的,很好吃。说是自己做的。”他边说还边自己拿了一颗吃,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杨恪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还有巧克力的形状,一时不知道郁知年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他没拿巧克力,问郁知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郁知年的表情看起来呆里呆气,吃着巧克力含含糊糊地问:“什么意思?”   “盒子给我。”杨恪伸手。   郁知年老实地把盒子递给杨恪:“怎么了?”   杨恪接过来,把郁知年垫在下面的盒盖抽出来,看了了一眼,送到郁知年眼下:“你自己看。”   盒盖反面的纸上贴着一封信,郁知年愣了一下,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现这封信似的,迟钝地说:“这是什么?”   他打开来看,看了一会儿,大概是罕见的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杨恪看到他耳朵红了,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蠢得离谱。   “怎么会这样,”郁知年小声地说,“这是早恋。”   杨恪笑了。郁知年尴尬地把巧克力盖起来。杨恪粗看,盒子里的巧克力已经被他吃掉整整五块。   他有点可怜地看着杨恪:“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杨恪反问。   “那你是怎么办的?”郁知年问杨恪。   “我没收到过。”杨恪坦言。   郁知年大惊:“怎么可能!”他瞪大了眼睛,杨恪没说话,他瞪了一会儿,又开始苦恼,抓着他的巧克力盒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许久后郁知年会习惯这样的情况。   他会婉拒得游刃有余,更像在这个家里生长出来的人,更体面和自信,而不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收下同学送他的手工巧克力带回家,觉得好吃便端到杨恪房间门口献宝,看到情书后手足无措,耳朵通红。   这天他的睡衣是旧的,已经不太合身,他来杨恪家后长高了,手腕脚腕露在睡衣外。   杨恪在他发愁时注意到,随口问他管家没给他准备睡衣吗,他对杨恪说“那些是新的”。   杨恪不清楚郁知年最后如何处理了第一次的表白礼物,或许是以十分青涩的拒绝方式,例如说自己不能早恋。   一周后的万圣节,杨恪和陈许文、韦驰穿着平日的制服,在夜游会上闲逛,看艺术课程的学生在路边堆放的作品,花钱投掷慈善飞镖,为山区儿童募款。   学校的主干道树木上围着闪亮的小彩灯,扬声器放着诡异的音乐。   装扮的奇形怪状的学生们成群结队的迎面而来,来到主干道中间时,突然有个人朝他们冲来,跳到杨恪面前。   郁知年化着古怪的妆,穿中世纪欧洲风格的黑白装束以及马靴,抬起手给杨恪做了个看起来智商很低的恐吓表情。   杨恪看郁知年手舞足蹈,觉得他很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笑了笑。   郁知年给杨恪简单介绍他的同学,夸他身后叫舒僖的女生化妆厉害,那名女生被郁知年点到名字,在周围变幻的灯光和吵闹声里,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羞涩的表情。   不过紧接着,郁知年接到了司机的电话,催他出校门。   因为九点快到了,郁知年要回家了。杨恪看到郁知年变得失望,不恰当地想到钟声敲十二下时的灰姑娘。   以前杨恪参加这些活动,回去得很晚,因为不想回家。但这天他也提早走了。   初高中时期,杨恪和郁知年待在一起,似乎常以杨忠贇的干预结尾。   郁知年对杨恪说过很多话,发过很多消息,杨恪并不是完全没有认真听、认真看。   那天郁知年对杨恪说的,多年以后,杨恪能够回想起来。   当时在轿车的后排,郁知年的袖口的褶皱边是白色的,皮肤也是白色,头发是黑色,眼下画烟熏妆。   在不做蠢表情说蠢话的片刻里,他已初具日后招蜂引蝶那位郁知年的雏形。   司机接到了徐秘书的催促电话,所以开得很快,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让人坐得不舒服,车里放着杨忠贇喜欢的西洋乐曲。杨恪心生烦躁,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郁知年说“杨恪”,便侧过头看。郁知年看着他,脸上没有狂喜,堪称平静,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就这么开心”。   杨恪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自己猜测没有。   那时大概是觉得郁知年见识很少,只过过苦日子,才会大惊小怪。   杨恪回忆时这么想。   不过同是在那天,他应该也曾觉得郁知年不复杂,不坏。 第10章 十(2019)+ 观察分析笔记   五月三日,小长假最后一天,郁知年去了趟新市。   从宁市到新市,高铁只需一小时,班次很多,但因假期的原因,郁知年提前一周多,还是只买到了三号的票。   中午十二点,他抵达新市的火车站,赵教授来接了他。   社会学的学术圈子本便不算大,去年年底郁知年回国后,赵教授很快便给他打来了电话,约他见一次面,说宁市和新市都可以,时间地点随他挑。   赵教授共约了郁知年三四次,但都约得不是时候,郁知年学业太忙,每天都有不同的日程安排,论文压力也很重,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   现在郁知年快要回学校了,才终于找到了时间,主动前去拜访。   新市的火车站是新建的,十分宽敞。郁知年下了车,走到出站口,一眼便看见赵教授正站在不远处。   赵教授和杨恪的外貌是像的,站在人群里也很显眼。他穿着衬衫西裤,身高只比杨恪矮少许,不过与郁知年上一次见他时比较,他衰老了不少。   见到郁知年,赵教授笑着招呼,带着郁知年往地下车库走。   “第一次来新站接人,”他说,“在车库绕了半天,还打电话给我学生,问他哪个门近。”   郁知年看见他拿在手里的车钥匙,仍旧是十年前的那台日产车的,连钥匙上挂的那个绿色小乐高豆荚挂件,也没换过。   挂件有被磨损的痕迹,挺旧了,但清理得很干净。赵教授的车也是一样。   郁知年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以前杨恪会坐的副驾,安静地等赵教授发动汽车。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赵教授问他,“还没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郁知年不想他破费,便说:“去您学校吧。”谎称自己在新大的朋友告诉他,他们新校区的食堂味美价廉。   赵教授微微侧过头,不知是看了他还是后视镜一眼,停顿了一会儿,说好。   “不过新校区有点远。”他说。   新市是临海城市,以风大闻名。   赵教授驶上通往学校的跨海大桥高速路,开到一百多码,车窗关着,郁知年仍能听到巨大的风声,像拍在车身上的疾浪。   大桥两边是浅蓝色的海面,后方有一整片大陆。   车里的音乐被狂风声盖住大半,像下一秒,轿车就将被风卷起送入海中。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赵教授先了开口,他说:“知年,这两年辛苦你了。”   郁知年看着远方的陆地,并没有说话。   他不是不想说,是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说不辛苦,其实是假的   一个人在宿舍的半夜,郁知年时常会想,如果在来项目前一意孤行,硬是和杨恪结婚,两个人绑在一起,起码他自己能获得开心,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   但说确实辛苦,似乎显得太娇气了,没有这个必要。   而且自私是不对的。郁知年明白这个道理。   赵教授也告诉过他一次。   没有得到郁知年的回答,赵教授又问他:“你和杨恪联系过吗?”   郁知年说“没有”。   他顿了几秒钟,告诉郁知年,杨恪最近的事业发展得还可以,说他们前几天通过电话。   “挺好的,”郁知年干巴巴地捧场,“我的论文也快写完了。”   赵教授说他知道郁知年的课题:“威尔森和我夸过你,二月他来我们学校交流,带了两个学生,不过当时你好像在做田野调查,不在学校。”   郁知年“嗯”了一声,他顿了顿,重新换了话题:“知年,你回赫市住哪里?”   “租了个房子,”郁知年说,“爷爷送我的那套公寓现在有人在住,还不能马上搬走。”   郁知年不是很想让赵教授继续拓展话题,怕最后聊着聊着,又延伸到杨恪和他的关系上去,因此厚着脸皮装作诉苦,将自己找房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从收到教授通知再到联系房产代理人,最后视频看房,交付租金。   说完的时候,他们已经下了跨海大桥,沿着公路往山上去。   “一个人租房子确实不容易,”赵教授感慨,又关心道,“知年,经济方面你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叔叔。”   “我一个人在学校,吃住都不花钱,存款还是有一些的,”他说,“你有困难的话,别和我客气。”   通往新大的盘山公路,沿途非常美丽。   太阳不大也不小,天空几近白色,透着轻微的蓝。   如果让郁知年来形容,他会认为这是一种代表无辜的颜色。一种不会让人判定为错误的、他想成为的颜色。   郁知年紧盯着这样的天空,对赵教授说“不用了”,告诉他“爷爷给我留了每个月的日常花销,是够用的”,而后怕他误会,补充“不结婚也能拿到,只是没有那么多”。   虽然事实上郁知年没动用过这笔钱,几年来,他都只用了自己的奖学金,因此才会有些拮据。   赵教授又静了一会儿,对郁知年说“好”。   如果说一路的沉默和对话,已让郁知年觉得不堪重负,接下来的意外来电,则更让他尴尬万分。   接近新大校门时,赵教授的手机响了。   他的手机蓝牙连接在汽车的音响,大概是下意识按方向盘上的按键接起来,杨恪的声音便响在车里。   “爸,”杨恪说,“是我。你在上课吗?”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随意,带有郁知年求而不得的隐秘的亲密。   赵教授看了郁知年一眼,或许是想了想,出于礼貌,并没有将切回手机接听,对杨恪说:“没上课,今天放假。”而后似是犹豫一般顿了顿,告诉杨恪:“我现在和知年在一起,很久不见了,聚起来叙叙旧。”   杨恪短暂地静了一两秒,“哦”了一声,稍有些慢地说:“在哪?”   “我学校,”赵教授说,“来新校区转转。”   “新家?”杨恪问。   赵教授说“是”。汽车音响中,郁知年听杨恪低声说:“我也没去过。”   他们开进了校门,赵教授放慢车速,缓慢地开着,轻松地和他的儿子聊天:“不是给你看了不少照片么,你给了我和旧房子很像的最高评价。”   “是吗,”杨恪说,“记不清了,最近很忙。”   郁知年安静坐在一旁,觉得尴尬,也有些窒息。   “这么忙,”赵教授问杨恪,“找爸爸有什么事?”   杨恪停顿了一小会儿,说:“工作得太晚了,有点累。”   他的声音的确有些疲惫,郁知年忍不住看了一眼时间,换算时差,赫市已是凌晨两点,心里泛起少许不知名的酸楚,看向车窗外,走在人行道上的学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赵教授有些心疼地说:“还是要注意身体。”   杨恪“嗯”了一声。   手机两端静了几秒钟,赵教授忽然说:“对了,前几天我碰到韦驰的爸爸,他说韦驰告诉他你谈恋爱了?”   郁知年正走神间,闻言猛地一愣,不过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听杨恪果决的否认:“没有。”   不知是不是信号问题,杨恪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大,吓了郁知年一跳。   “……好吧,”赵教授说,“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以为是真的。不过你忙归忙,是也该考虑考虑感情问题了。”   “没空,”杨恪的态度变得冷硬,“没那么多时间。”   赵教授无奈道:“好吧,好吧。”   接下来,杨恪还是没挂电话,但郁知年有些意兴阑珊,身体仿佛产生了防御机制,能够听到杨恪和他父亲说话,但是什么内容也没有听进去。   最后赵教授在食堂旁边的车位里停好车,两人又说了几句,终于挂了电话。   郁知年看着乐高豆荚在钥匙上一晃一晃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打开车门,微冷的风扑在他脸上。   他在新大停留了大半个下午和晚上,逛了校园,看了看赵教授的办公室,两人聊了各自在做的课题。最后郁知年在校招待所留宿一晚,赵教授非要替他买单。   第二天早上,赵教授又把他送回了火车站。见面二十多个小时,郁知年觉得像做了个让他没什么印象的、但必须要做的梦。这梦并不爽快,但醒过来,也就好了。   告别时,郁知年原本转身走了,赵教授又叫住了他。   “知年,”赵教授的眼中有歉疚,对郁知年说,“我知道你其实不想见我,对不起。   “我一直想告诉你,前年我说的错,错的不在你,而在杨恪的爷爷。   “你选择终结这个错误,是很无私的,换成我,我也不一定能像你这么无私。   “我想替我的儿子谢谢你,也想再和你道一次歉,知年,对不起。”   高铁站人来人往,进站口旅人大包小包,把箱子往传送带上放。   郁知年看了一小会儿安检门明明灭灭的灯,仍旧不知道该和赵教授说什么,最后随便说了句不用谢,便走向了安检口。   小长假结束了。回宁市的车的车厢没来时那么拥挤,郁知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终于敢于总结这一次的拜访,想赵司北和他说的话。   他想赵司北最后的话说得不对,他不是没有错。   郁知年错在喜欢杨恪,喜欢得不合时宜,爱得面目狰狞,产生无人欢迎的感情,这份感情即是错误本身。   回到学校,郁知年理好了行李,浑浑噩噩睡了很长的一个觉,五月五日清晨六点,他起床,最后检查一遍行李,检查了电脑和论文的网络备份,而后下了楼,往宁大东门口走。   校园里还很宁静,天没有全亮,空气还是冰冷的,有很淡的晨雾。   郁知年穿着风衣,走在空无一人的柏油道,听行李箱的滚轮在地面摩擦出的轻微声音。   视线越过模糊的白色雾气,越过铁门,他捕捉到他约好的出租车闪着的橙黄色双跳灯的光线,意识到自己又将独自离开某地。   ———   观察分析笔记(一)   主题:一件使杨恪笑的事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09.29)   管理学数学模型课程,第一堂课为课程导论。   杨恪和其他同学到得较早,坐在最前方。   从第三排中间向前看,视野中可见前方金融系的学生。他们几乎都带有笔记本电脑,有人带了录音笔。杨恪只带了电脑。   在罗列完课程需要具备的各类基础知识后,教授提出一个最简易的模型。   他邀请杨恪作为互动对象,请杨恪站到讲台前,一起对此模型进行最简单的分析演示。(模型附后)   在分析即将结束时,教授夸奖了杨恪,他说杨恪的表现非常好,期许他能拿到像比较法课程中一样的高分。   “不过我可不像艾伦那样宽容,”他对杨恪说,又看向所有学生,“你们知道,我的评分标准一向苛刻。有无法接受我的标准的同学,可以在试课结束后选择放弃本课程。艾伦教授欢迎你们。”   杨恪露出了很淡的笑容。   不过下台时,看到位于他后三排中间位置的一名学生的脸后,杨恪的笑容消失了。 第11章 十一(2019)   落地赫市是中午十二点半。   郁知年在飞机上几乎没合眼。近十五个小时的航程里,他整理了几万字的速记,修整论文,看了一本期刊,最后终于有了困意,想睡一会儿时,飞机开始下降。   下飞机后,郁知年精疲力竭地拖着行李箱走出去,接到了李律师的电话。   李律师亲自来接郁知年了。   他在出口,没有举标牌,穿得很正式,与周围环境并不相融。看见郁知年,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   安静地跟他上了车,郁知年坐在位置里沉默着,由于缺乏睡眠,郁知年已失去社交和聊天的的力气,并感到四肢乏力。   李律师问他去哪,他想了想,给事先联系好的搬家公司打了电话,对方称正在等他联系,他便直接给了他们杨恪那栋房子的地址。   “先到杨恪那里吧,”郁知年对李律师说,“史密斯一直催我快去拿东西。”   李律师让司机先往罗瑟区开,又对郁知年说:“关于那份信托的事,我们得先聊聊。”   郁知年大脑一片混沌,听见信托的事,更觉头大,只想逃避,和李律师商量:“我有点累,能不能过几天?”   李律师欲言又止,最后说:“这不太等得及。”   “我先说,你听,”他对郁知年说,“决定可以晚一点。”   “杨董给你的那份信托,如果你不和杨恪结婚,其实不只是你拿不到股份的问题,”他很慢地解释,“还涉及到许多公司的决议。”   李律师的商务车很宽敞,他和郁知年分坐两边的位置,面容凝重,和郁知年解释了许多两人不结婚的坏处。   郁知年听完,杨恪家也快到了。   他以前不常来罗瑟区,后来又长住,看到路边新发芽的树木,心中有难以言说的情绪。   “李律师,”他勉强提起精神,整理李律师方才话语中的信息,考虑片刻,问了自己唯独在意的问题,“但你说的这些,这些对于杨恪来说影响都不大吧。他好像不打算继承公司。”   李禄愣了愣,呆了一会儿,说:“也不是这么说,不完全……”   车开进了大门,最后停在房子的大门口。搬家公司已经到了,货车和搬家人员站在车边,   管家也在门边,等着郁知年。   郁知年没有再和李禄聊下去,他下车,把自己的行李也带下来,走向管家。   杨恪不在,家里只有管家和工人,管家带着郁知年、搬家人员去地下室,拿着钥匙转了半天,发现地下室的门坏了。   郁知年问管家:“之前锁是好的么?”   “是好的,”管家边打电话边说,“前两天还能开。”   他打电话联系锁开锁工人,但打了几通电话,还找了中介,联系的锁匠今天却都恰好没空。郁知年和搬家公司的人挤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台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李禄往常是个大忙人,今天不知怎么也没走,站在楼梯口,往下张望,还问最后面的搬家工人:“这是怎么了?”   “郁先生,”管家放下手机,带着歉意告诉他,“今天可能找不到人开锁了。”   郁知年的头更晕了,看着那扇打不开的门,无奈地询问搬家公司的负责人:“请问你们明天有安排吗?”   负责人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们一般是需要提前一周预约时间,最近搬家的人很多……”   “能不能帮我问一问?”郁知年厚着脸皮恳求。   正交涉时,他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   “怎么这么多人。”   他下意识抬头,看见李禄身边新来了一个人。因为没有走到楼梯口的正面,郁知年只能看见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袖口和戴着表的手腕。   “好像是地下室门坏了。”李禄说着,给他让开了一些位置。他向前一步,低头查看短短一截楼梯上复杂的情况。郁知年终于看到了他。   杨恪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头发和郁知年走时几乎没有变化,他脸上没有表情,视线从正在门口打电话的管家,移到门,最后和郁知年视线相交。   郁知年心跳得很重,张了张嘴,嘴唇干涩,因为大脑停转,没能说出什么话。   幸好杨恪只很短暂地看了他一眼,便望向他身边的管家:“怎么回事?”   “门锁坏了,”管家抓着电话,侧身避过郁知年,又避开其余几个搬家人员,走上了楼,“找不到人来开锁,郁先生的东西都在里面。”   “既然开不了,要不让搬家的工人先回去吧,”李律师微微提高了的声音,在楼上说,“这么堵着也不合适。”   “既然杨恪来了,知年也在,我们正好先一起上楼谈谈,”郁知年看到李律师的头从楼梯口探出来,看自己,“怎么样,知年?”   郁知年觉得窘迫,他觉得没什么好谈的,更不想和杨恪一起谈。但站在楼下说不清楚,便还是走上了楼,在离李律师两三级台阶的地方,低声对李律师说:“其实具体的事我刚才已经都知道了,我考虑几天,再联系你,可以吗?”   他刻意没有去看杨恪的方向,但余光不免会扫见。杨恪和他隔了一两米的距离,可能在看他,也可能不在。   郁知年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完全丧失和杨恪说话的能力。他变得神经紧绷,也灰心丧气。   他说完后,李律师没说话,郁知年又想了想,对李律师身旁的管家道:“我现在先回去吧,明天锁修好了,可以给我打电话吗,我再来拿东西。”   “我刚才听到搬家公司说明天没空?”李律师插嘴,“没人怎么搬?”   郁知年回头看了看搬家公司的负责人,有点没办法地说:“我再去问问别的搬家公司。门修好了一定会把东西搬走。”   李律师又不说话了。   杨恪还是没走,场景分外尴尬。   郁知年也不知道他怎么还站在那里,拿出手机,想叫车回租的房子里,却没想到手机屏幕上,有房产中介林凯给他打来的三个未接电话,方才他忙着门锁的事,都没注意到。   林凯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郁知年一接起,便获悉新的噩耗:“知年,你租的房子水管坏了,水流得到处都是,房子暂时不能住了。”   郁知年愣了愣,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在一天内不走运到这种地步,过了一会儿,才问林凯:“多久能修好呢?”   “少说也得一周。”林凯小心翼翼地说,“实在是太不好意思,我退一部分租金给你吧,太抱歉了。”   郁知年没有说话,他又说:“我马上把钱打回你的卡上,你今天还有地方住吗?”   “我不知道,”郁知年机械地回答,“先找间酒店吧。”   林凯又对他道了许多次歉,挂下电话,郁知年抬起头,看见李禄关切的眼神:“知年,怎么了,怎么要住酒店了?”   “租的房子水管坏了,”郁知年无奈地告诉他,“只能去住酒店了。”   李禄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行,还是住这儿吧,又不是没有房间。”   “不用了。”郁知年下意识拒绝。   管家忽然在一旁说:“郁先生,你的房间每天都打扫了。”   郁知年抓着手机,勉强地对管家笑了笑,又拒绝了一次:“没关系,我住出去。”   搬家公司的负责人打断了他们的交流,对郁知年说:“那我们先走了,我回公司帮你看一看,能不能凑出一队人。”   接着便带人离开了,楼梯口只剩郁知年、李禄、管家和杨恪站着,杨恪的房子又重新变得空荡。   从郁知年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餐厅的一角,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栏杆。   郁知年一直觉得这是一间装修得很温馨的别墅,以米白色和咖啡色为主色,铺有许多地毯,并不是冷冰冰的。他曾经因此对这里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想把这里当做家。   “住出去多麻烦,”李律师像一个不太能读懂氛围的说客,仍在劝说郁知年住下,“来都来了。”   郁知年没再说话,想先去拿自己的行李箱,却突然听到杨恪说:“要住就住吧。”   “别磨磨蹭蹭的,”杨恪又说,而后对管家道,“把他箱子搬上去。”   郁知年怔了一下,抬头看杨恪,杨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没那么小气。你住一晚我死不了。”   杨恪说话总是不怎么好听,郁知年“哦”了一声,李律师又在一旁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杨恪没答话,过了几秒,他问郁知年:“你前天和我爸见面了?”   郁知年说“嗯”。   “在车里为什么不说话,”杨恪又问他,“不是话很多吗?”   郁知年不是很明白杨恪说这些的用意,但他觉得杨恪看起来似乎有点生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决定扯开话题,态度很好地问杨恪:“你下午怎么回家了?不去公司吗?”   “休假。”杨恪简短地说。   “哦,那我今晚真的借住你家了,”郁知年很诚恳地说,“谢谢你。”   杨恪看着他,还没说话,手机响了,他拿着看了一眼,接起来。   郁知年听见翟迪在那头大喊大叫的声音,不过没听清在说什么,只见杨恪把声音关小了些,说“我在家里”,而后便走到客厅去接电话了。 第12章 十二(2019)   郁知年回到了自己住了一年多的房间,但无心细注意房里是否有变动,也无心追忆,他困倦至极,疲倦地打开行李箱,拿出换洗衣服,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这觉睡得很沉,他没有做任何的梦,睡得手脚发软,但没睡够。   保姆不断敲他的门,强行将他从睡眠唤醒,他头重脚轻地走过去开门,她站在门口,轻声细语地告诉他:“郁先生,该吃晚餐了。已经七点钟了。”   郁知年仍未完全清醒,昏昏沉沉地穿着睡皱的T恤和睡裤下楼,看见杨恪已经坐在桌边,桌上菜都已摆齐了。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晚霞是橙红色的,屋里很温暖。   杨恪没变,厨师拿手的菜也没变,夕阳的角度没变,餐具桌布,甚至桌上的白色的鲜花也不变。有很短暂的一瞬,郁知年感到自己回到去年此时。   不过去年的此时,没什么好回忆的,甚至不如现在好。   郁知年坐到椅子上,拿起筷子,恍恍惚惚地想,至少现在他已成功将放弃信托说出了口,不必那么如坐针毡,满心愧疚,吃一口饭都做一次忏悔。   餐厅中堪称寂静,几乎唯有餐具碰到瓷盘的声音。   郁知年刚睡醒,食欲不佳,吃了几口,放下了筷子,想上楼再睡,忽听杨恪冷冷地说:“怎么,半年不吃吃不惯了?”   郁知年怔怔抬起头,看了杨恪一眼,杨恪不知怎么,也愣了一下。   杨恪还是穿下午的衣服,不过外套脱了,领带也解了,衬衫扣子解开了一颗。他长得很英俊,个子高,体格也好,郁知年觉得他没有缺点。   不过按照高中同学朱培嘉的话说,杨恪的气质和眼神实在冷淡,说话十分不近人情,使人不敢靠近,也生不出亲近的感情。   郁知年自己喜欢杨恪,看杨恪时,和别人看到的可能不一样,无法公正评价这种形容。   但以杨恪的情感经历来看,培嘉说的话大抵是正确的。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杨恪移开了目光,声音放低了一些,对郁知年说:“为什么吃得这么少。”   他的语气还是生硬,不过郁知年很累,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对杨恪解释:“我胃口不太好,已经吃饱了。”又告诉杨恪说:“我上楼继续睡了。”   “怎么又睡。”杨恪微微皱起眉头,看着他,仿佛对他很不满。   “我飞机上没睡,”郁知年顿了顿,又说,“睡不着。”   “为什么?”   “……”郁知年不太愿意回答,因为不想杨恪又觉得他在装可怜,但是杨恪看着他,好像非要等到一个他十几个小时不睡觉的理由,便只好模糊地说,“回来要做的事太多,有点焦虑。”   落地后,他要来杨恪家搬东西,带着去租住的房子,要整理搬出来的物品,要去学校,要开会,要回复李律师,还要接着写论文。   等房子到期,得找人清理公寓,然后再搬一次。   一想到这些事,郁知年就好像丧失了入睡的能力,变得清醒万分,只想找些事情做来转移注意力,掩盖情绪。   他说完后,杨恪没再接话,也没接着吃东西。郁知年看不懂他是在生气还是在想事情。期间杨恪手机震了好几次,似是一直有来电进来,都被他挂断了。   等了片刻,郁知年感觉杨恪应该不打算再聊天了,刚要起来上楼,杨恪又突然开口,问:“你找新男朋友了吗?”   郁知年呆住了,看着杨恪,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和莫名其妙地否认:“没有。”   “哦,”杨恪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和人私奔了。”   郁知年不知说什么好,又沉默片刻,才说:“我能和谁私奔。”说完他觉得难堪,对杨恪重复了一遍“我上楼了”,而后便离开了餐厅。杨恪没再留他。   杨恪说的话奇怪极了,郁知年的第二觉睡得不踏实。   “私奔”这个词在他脑海里反复地出现,半梦半醒几小时后,终于稍微精神了一些,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想起来去书房拿本书看,等到一点钟左右再睡,调一调时差。   郁知年走出房间,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到书房门口。房门关着,郁知年习惯性地直接打开,却见房里灯光如昼,杨恪坐在书桌里面,带着耳机打电话,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   看见对方,两人都愣了愣。   杨恪不知是怕他听见商业机密还是怎么,迅速地挂断了电话,摘下耳机,问他:“睡醒了?”   “嗯,想来拿本书,”郁知年站在门口点点头,“打扰你吗?”   杨恪倒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简单地说:“拿吧。”   郁知年走进去,到书柜边挑选书籍。   他不想看专业书,在小说的那排选了一会儿,拿了本读过几次、还算喜欢的俄国小说,刚要转身,听见杨恪的声音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响起来。   “这本好看吗?”   郁知年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杨恪已经起身走到了他身后,微微低着头,看他手里的书。   郁知年手还是软的,书差点没拿住,看着杨恪,半天没有说话。   “问你呢,”等了一会儿,杨恪又低声问了他一次,“好看吗?”   灯在杨恪身后,他身体的阴影笼罩着郁知年,看郁知年的眼神很平静。郁知年看着杨恪的眼睛,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书,半晌才说:“还可以。”   他和杨恪已经很久没有正常地说话了,而且他们的距离一定少于社交距离的最近限度,虽然杨恪没有发觉。因此郁知年心跳变快,从胸口往脸颊发热,也不奇怪。   “你要看吗?”他没有看杨恪,装作随便地问。   “我没看过这排小说,”杨恪有点答非所问,“你的教材比较催眠。”   郁知年不自觉抬头看看杨恪:“你看我的教材吗?”   杨恪“嗯”了一声,反问:“不行?”   他伸手,越过郁知年的面颊和耳朵,取了一本书,展示到郁知年面前:“这本。”   杨恪只是把书的封面在郁知年面前晃了晃,又自己收回去,低头翻阅:“这本最无聊,困得最快。”   “……”郁知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告诉杨恪,“你想要的话,可以留给你。不过有几本贵的我可能还是要拿走。”   他微低着头,见杨恪原本翻着书的手突然停了停。   杨恪没说什么,郁知年或许是习惯了找话题,忍不住接着询问杨恪:“你最近都在这个书房办公吗?”   因为杨恪原本在三楼那间更大的书房。   杨恪说“嗯”。   “这间采光好一点。”他补充。   郁知年“哦”了一声,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过也没想出来,想了片刻,又说:“那你有哪本一定要的吗?”   “什么要的?”杨恪像没听懂。   “书,”郁知年看看他,耐心地说,“你特别想要的我就留给你。贵的也可以。”   杨恪看了他几秒钟,把书合起来,像普通聊天一样,问郁知年:“为什么贵的要拿走,是钱不够花吗?”   郁知年微微一怔,没说话,杨恪接着问:“没钱花为什么不要信托金?”   “白给的你也不要?”杨恪又靠近了郁知年一些,低头看着他。   郁知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贴到了书柜。书柜的木头硌到他背上的骨头。   杨恪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很平缓。郁知年根本看不出杨恪是在羞辱他,还是单纯在提问。只不过这些问题,确实让郁知年恐惧,让他煎熬。   郁知年脑袋到手指都隐隐作痛,呆呆地看着杨恪,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杨恪把手里的书随意地搁在书架上,低头接着问他:“为什么不要?”   郁知年脑袋里许多语句一闪而过,许久后勉强地说:“就是不想要了。”   “不要钱吗?”杨恪说着,突然停了停,才说,“那别的呢?”   郁知年看着杨恪,没办法从杨恪的眼神中获取任何信息,也想不出“别的”具体是指什么。   他问杨恪:“别的什么?”   杨恪突然不说话了。   郁知年把视线移开,低头看看手里的书,经过很久的思考,猜测觉得杨恪或许还是在怀疑自己的决定和动机,冷静了一会儿,打破沉默,对杨恪说:“我是真的不要了。”   “杨恪,”他背抵着书柜,紧紧抓着书,用并不是很多的理智找寻合适的语句,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是来跟你作对的,说了放弃信托,我不会骗你。这次租的房子不能住,我也不想的。我可以明天早上就搬出去,我去找仓库先把地下室的东西拿走,你不要发脾气。”   “现在走也行,”他对杨恪保证,“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了。”   虽然听完郁知年的话,杨恪并未露出松一口气的样子,但好歹没有再逼问郁知年了。   他看了郁知年很久,好像在判断郁知年有没有说实话,而后对郁知年说:“你先去睡吧。”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他说着,顿了顿,人却还是没让开,过了片刻,突然说,“我哪发脾气了。”   “我是问问,”他又说,“你住这里我无所谓。”   最终郁知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他回到房间,没心情再看书,在房间里有些神经质地走了几圈,走到行李箱边,把电脑拿出来开机,仔细地整理起他在宁市的还没理完的速记资料。 第13章 十三(2019)   郁知年想调时差,但没成功,凌晨五点多睡着,九点又醒了,睁眼时头痛欲裂,发觉自己的作息已毫无规律可言。   他拿起手机,看见清晨六点半时,邵西霖落地后发来的慰问信息,问他要不要来帮忙整理房子,声称自己十分擅长收纳,可以在郁知年家大展身手。   “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邵西霖还说,“精神好极了!”   看到这句话,郁知年原本便因缺觉而敏感的内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他回复邵西霖,自己的房子水管出问题,昨晚睡在罗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进去。   想到地下室的门锁、搬家公司、房子的水管以及其余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郁知年又倍感压力。   他换好衣服,先将行李箱重新理好,而后给房产代理人打电话,询问房子的情况。   林凯告诉他,工人已经去修了,但房子被水弄得一塌糊涂,清理和翻修都需要时间。   “可是我本来就只租三个月。”郁知年沉重地指出。   “我知道。”林凯的声音满是歉意。他说已经在帮郁知年找新的房源,承诺把之前退还的金额当作补偿,新租房子的差价也由他来承担。   挂下电话,郁知年又询问搬家公司。   对方的语气也很为难,说最近搬家的人很多,临时实在派不出人手。不过三天后,有一户临时取消,并且他们的仓库是空的,问郁知年愿不愿意等一等。   郁知年又找了几间搬家公司,都接不了这么急的生意,只好重新找回原来那家,预约三天后再搬。   两件事都没有得到好的结果,郁知年感到这一天开始得很压抑。   他把箱子拖到门边,先放着,走下楼,想去看看地下室门的情况,经过客厅,看见花艺师带着助理,正给房子换新的鲜花。   花艺师也仍然是以前那一位蒂凡尼,不过助理换了。看到郁知年,她笑眯眯地问候:“郁先生,好久不见,你的课题项目做完了?”   郁知年怔了怔,说“是”,走过去,看她带来的新花,和她聊了几句。   蒂凡尼说自己开了新的工作室,就在罗瑟区,夸赞杨先生很大方。“你们在一起一定很幸福吧。”她这么说。   郁知年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发自内心地对她笑了笑,然后说了谢谢。   花的色调照例是白色,蒂凡尼和助理回收旧花,摆上新的,整个家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杨恪和杨忠贇的审美截然不同,爷爷喜欢中式,喜欢红木、繁复的花纹,更重视室外的园艺;杨恪的偏好则很简洁。   这真的很像一个家的普通上午,郁知年看着花艺师新插的百合,还算平静地想,不知道以后怎么样的人会住进来,获得蒂凡尼所说的真正的幸福。   看了一会儿,管家恰好走过来,郁知年问他有关地下室门锁的事。   管家的语气立刻让郁知年想到林凯和搬家公司的负责人。   “早上就找一个锁匠来看过了,但他的开锁工具没带全,锁还是没打开,”管家的眉头微微皱着,“更不巧的是,下午他还有别的事,我再联系联系别人。”   一整个上午,没有一件事顺利,郁知年心口郁结,他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管家,自己也是实在找不到搬家公司,可能得三天后才能来搬,说:“我是这样想,我今天先搬出去住酒店,等三天以后,门锁一定也修好了,我再把东西搬走。”   “就是不知道杨恪介不介意,”他对管家说,“他好像很急,我在国内的时候,就一直在催我。”   管家脸色无端变了变,思考少时,对郁知年说:“这可能要问问杨先生。”   “住在家里不是更方便吗?”他忽然像劝说似的,对郁知年道,“何必还要搬去住酒店。”   自搬进房子以来,管家对郁知年一直很好,郁知年也不便多说什么,笑了笑,问他:“杨恪在楼上工作吗?”   “杨先生去公司了,”管家摇了摇头,“不过他会回来吃午餐。”   “厨师已经在备菜了,”他又说,“备了两人的份,还是等杨先生回来再做决定吧。”   郁知年本想给杨恪打电话,但觉得杨恪很可能会直接挂掉,便没有打。考虑再三,郁知年决定等杨恪回来,当面和他商量一下,希望他能可怜在自己这几天厄运傍身,同意缓几天搬东西。   由于时间还早,郁知年不想留在楼下,打算回房间。他对女佣说如果杨恪回来,再来叫他,而后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没想到倒了一半,郁知年随意地一瞥,竟然看见在台边的架子上,放着一本他很眼熟的笔记本。   他抽出来看,是他从前学民族志方法课的笔记。他不知道自己的笔记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翻阅了一下,里面只有一些无聊的课堂速记,还有小组作业和讨论记录。   他猜测是自己以前拿下来忘记放好,管家给他收在架子上的,便带回了房间。   回房后,郁知年坐在床上看了看自己的笔记。   笔记是大二时做的,过去好几年,纸页都泛黄了,看起来很旧。小组讨论的记录内容让他想起自己的大学时期。现在回想,郁知年已经无法辨别当时的情绪到底是不是开心。可能因为他总是一个乐观的人,擅于忘记尴尬和伤痛。   那些模仿式的速记做得很青涩,但郁知年看出了自己当时的努力,也觉得很有意思,看着看着,他又睡着了。   这一次,郁知年做了回赫市后的第一个梦。   他梦到昨天的情景,不过在梦里的他曾经学习过开锁这项技能,自告奋勇去撬地下室大门。奈何学艺不精,怎么都撬不开,杨恪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可能是新的恋人,冷冷地看着,问他:“你到底会不会。”   他换了无数器具,伸进门锁内,想要把卡扣打开,然而屡战屡败,与杨恪说了很多次“再让我试试”和“我一定行的”。   最后杨恪实在等得不耐烦了,轻推了郁知年几下,说“你别弄了,换别人吧”,郁知年惊醒过来,却发现杨恪正站在他床边,俯身看着他。   杨恪大约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醒来,站直了身,后退了一步。   郁知年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杨恪,坐起来,没有说话。   杨恪今天换了灰色的西装,好像刚刚回家,外套也没有脱。   对视许久,杨恪说:“吃饭了。”   郁知年“哦”了一声,杨恪又问:“你的行李箱为什么放在那里?”   他指了指郁知年门口的箱子。   “那个,”郁知年回过神,解释,“我吃了饭直接去酒店。”   “杨恪,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上午联系了搬家公司,他们说三天以后才有空,而且他们有合作的仓库,可以放我的东西,”他观察杨恪的脸色,一条一条地说理由,“我又问了好几家搬家公司,都没空帮我搬,所以我在地下室的东西,能不能再给我三天再搬走?”   “……”杨恪没说话。   郁知年感受到杨恪的拒绝,看了杨恪一会儿,想起了自己的梦,忍不住问杨恪:“你这么急,有人要住进来吗?”   杨恪愣了一下,语气不大好地问他:“郁知年,你在想什么?”   郁知年安静了,杨恪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可以住这里,到找到房子。”   “不太好吧。”郁知年犹豫。   杨恪又说:“住一晚就走,当我这酒店?”   他态度不大好,虽然个中逻辑有些怪,郁知年也不敢反驳。两人对视了几秒,郁知年想挽救房内气氛,对杨恪说“好吧,谢谢”,又问:“能吃饭了吗?”   杨恪“嗯”了一声。   郁知年下了床,说那走吧。   一起下楼时,杨恪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对那头说:“不是说了在休假吗?”   对面好像是翟迪在说话,杨恪走得慢了一些,两人谈工作上的事。   郁知年先去了餐厅,等了几分钟,杨恪来了。   这天的午餐清淡开胃,郁知年吃得比昨晚多。吃了一会儿,他问杨恪:“你休假了吗?”   “嗯,”杨恪像怕他误会,又加了一句,“很久没休息过了。”   郁知年点点头,低头吃了几口,杨恪突然叫他名字,问他:“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郁知年没想到杨恪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反问他:“怎么了?”   “你说梦话,”杨恪说,“说再让你试试,是什么意思?”   郁知年自己觉得完整的梦境有点说不出口,便隐去细节,笼统概括:“我梦到自己是锁匠,开地下室的门,怎么也打不开。你就说要换人来开。”   杨恪安静了一会儿,没有评价郁知年的梦,而是忽然问:“你晚上有空吗?”   郁知年说空,他便说:“晚上有家餐馆的主厨邀请我携伴试新菜,你一起去吧。”   杨恪和郁知年几乎没有外出吃过晚餐,如果是很久前的郁知年,想必会非常高兴,但他现在并不敢多想,只是问杨恪:“你不找别人去吗?”   杨恪看起来又不高兴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很简单地说:“我哪来的别人。”   郁知年的问题导致了至少五分钟的安静。他快吃完时,杨恪又开口:“我工作很忙,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作。”   郁知年不明所以地看着杨恪,杨恪被他看了一会儿,放下了筷子,说“你能不能别总想那么多”。 第14章 十四(2019)   饭没吃完,杨恪接到一个来自翟迪的电话,脸色有点臭地又出门去了。   郁知年回到房间,收到邵西霖发来的消息。邵西霖说自己刚才去整理了,给郁知年看了他干净的家,又告诉郁知年,他提议还生效,仍然可以对郁知年进行短时间的收留。   想到杨恪说的“可以住到找到房子”,又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房门口的行李箱,郁知年一时间十分犹豫。   他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把行李箱打开,先去了趟书房,想看看自己有哪些书放在这里。   书房的窗帘拉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绿野和天空。   这天阳光不错,下午的日光照在书房的浅灰色地毯上,让郁知年感到很温暖,心情也暂时没有那么糟了。   书桌上已经摆满了杨恪的东西,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书架边,记录架子上自己留着的书目。   有一些是原价购买,有些是和学长和学姐买的,都按照类目书名摆放。   郁知年记着记着,看见杨恪昨天拿过的那本《印加文化》,抽出来看了一眼。   他打开这本书,发现他自己曾在此书中留下许多笔记,还不知道为什么,还在书里的插图的位置画了一些姿势诡异的印第安小人。   根据郁知年对自己的了解,可能是等小组开会的时候画的。   他一边翻看着,一边感叹自己笔记生动、印第安小人可爱,在心中驳斥杨恪对此书“枯燥、催眠”的失实评价,觉得杨恪一定是没把书架上的书看全,才会觉得这本最催眠。   他看得忘记了原本的来意,还没翻到一半,书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杨恪走进来,看到他,微微一愣,问他:“你在干什么?”   “看看有哪些书,”郁知年老实地说,又忍不住道,“《印加文化》哪里无聊了?”   杨恪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反手关上了书房的门,走到他身边,不太懂得保持距离地靠到他身旁,和他一起看他手里的书,问:“哪里不无聊。”   他抬手指了指郁知年画的小人:“不无聊你在这里乱涂乱画。”   “这是乱涂乱画吗,”郁知年反驳,“这是补充插画。”   杨恪沉默了几秒,对郁知年说:“你说是就是吧。”   他把手抽回去,但是没从郁知年身边走开,郁知年顿了顿,问杨恪:“你要工作了吗?”   “我还以为你没这么早回来。”郁知年抬手看了看表,杨恪只出去了一个多小时。   “翟迪让我去见个投资人,”杨恪对他说,“新的基金筹集快关闭了,这几天有点忙。他们在吃饭,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杨恪以前很少会和郁知年说这么多话,郁知年有些不习惯,也不知道说什么,把书合上了,问杨恪:“你是不是要用书房了。”   杨恪看着郁知年,像是想了想,说:“你要是想看书,可以留着。”   杨恪的语气很宽容,甚至可以说友善和客气,让郁知年心神不宁地站在原地,不知该顺势留下,还是识趣离开。   “我留着不会吵到你吗?”最后鬼使神差的,郁知年问他。   他们两人站得很近,郁知年明明应当不敢看杨恪,但还是看了。杨恪平静地对他说“不会”。   郁知年说:“好的。”在书柜上随便地抽了一本书,在书桌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   郁知年一页一页地慢慢翻书,不过没有读懂任何内容,只是在杨恪附近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   实际上,郁知年和杨恪从来谈不上剑拔弩张。只是从某个时刻起,因为爷爷的遗嘱,外加郁知年怎么都藏不好的喜欢,杨恪与他相处时特殊的松弛消失了,变得抵触和封闭。   这天下午书房里的氛围,让郁知年觉得,或许是由于他们之间走到尽头,杨恪愿意曾经的不快和抗拒放下,给郁知年一个平和的道别。   房里静了许久,郁知年一面走神,一面装做看书,把书翻了一小半,忽然听到杨恪说:“宁市变化大吗?”   郁知年抬起头,看着杨恪,杨恪把电脑放到一旁,看着他。郁知年和他对望一小会儿,说:“有点大。”   “你多久没有回去了?”郁知年问。自大学起,杨恪就没有和郁知年一起回去看过爷爷。郁知年往返都是一个人。   “五六年,”杨恪说,“忘了。”   “我只去过几次新市,看我爸。”他又对郁知年说。   “你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宁市。”郁知年看着杨恪,情不自禁地说出口。   杨恪看他几秒钟,忽然把眼神移开了,说:“也没有。不想见他而已。”   可能杨恪实在很像在和他谈最后一次心,郁知年没有控制好自己,接话说:“也不想见我吧。”   他看到杨恪愣了一下,抬头看自己,过了片刻,低声说:“不是。”   “我说了,”杨恪顿了顿,对他说,“你别总多想。”   郁知年便不说话了。   他们没再聊什么,在书房待到五点,郁知年回房换了一套西装,跟着杨恪出门吃饭。   餐厅在罗瑟区中心,应该还没有开,装修得很新,只接待了他们两个客人。   主厨介绍每一道菜,给菜品配了不同的酒。   郁知年的酒量还可以,但杨恪的并不是很好。杨恪往常不碰酒,这晚不知为什么,喝了一些,等到一餐结束,郁知年觉得杨恪喝得已经有点多了。   因为在主厨询问餐品情况时,杨恪冷冷地给每道菜都打了个分,他一般不会这么做。   郁知年看着杨恪喝多的样子,很想要笑,就低头笑了一会儿,被杨恪发现了,杨恪很不满意,说:“你笑什么?”   郁知年马上说:“没有,我没笑。”   他们走出餐厅,天已经很黑了,司机在大门外等着。   上车后,杨恪靠在后座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郁知年仗着杨恪看不到,大胆地在昏暗的光线中,细细看杨恪的脸。杨恪喝酒不上脸,要不是举止的变化太明显,郁知年也看不出他喝多。   杨恪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似的,看上去没那么难以亲近。   郁知年看了一会儿,很想知道杨恪的脸烫不烫,抬头看看后视镜,司机正在认真开车,也看不到后排的情况,便小心地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杨恪的脸。   杨恪的脸是温的,不烫也不冰,正常的人体体温,郁知年刚感知到,要缩回手,杨恪就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郁知年。   “……你脸上有点脏东西,”郁知年胡言乱语,“我在帮你擦。”   杨恪静静看着郁知年,过了几秒钟,说:“擦掉了吗?”   “擦掉了。”郁知年赶紧说。   杨恪便礼貌地说:“谢谢。”   郁知年差点笑了,但忍住了,看向车窗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车里很安静,郁知年看街边的霓虹灯,还有路灯,深黑的晚空,看了一小段时间,忽然想,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样和杨恪坐在一起。   不知道杨恪以后会在谁面前喝多,跟谁去餐厅——郁知年强迫自己想到这里,不要再想下去。   他们经过一座桥,很快就要到杨恪的家。   郁知年听到杨恪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看。   杨恪的脸在黑暗中,用没有很多感情的语气问他:“你是觉得这样的生活你不能忍受吗?”   郁知年不知道杨恪是什么意思,“啊”了一声。   “接受信托对你没坏处吧,”杨恪说,“他给你的股份和钱,你几辈子都赚不到。”   他问郁知年:“你为什么不要?”   郁知年看着杨恪,仍旧没弄懂杨恪到底是在嘲笑自己赚不到钱,还是单纯好奇自己拒绝信托的动机。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次,好像今天一定要问郁知年讨个说法。   郁知年觉得有点无奈,猜测杨恪可能是真的喝多了,也想不好应该怎么和他说,要说清楚明白,还是随意找个借口,将这个问题糊弄过去。   在车驶进大门的时候,杨恪忽然像是放弃了追问,他靠近了郁知年,按住郁知年的手臂,很慢地把头压在郁知年的肩膀上。   他的额头贴着郁知年的肩膀,头发扎到了郁知年的脖子和下颌。   郁知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什么告别仪式,他闻到杨恪身上属于已经成年的、属于工作的、属于成功的香水味,而不是他们儿时共同的宁市别墅中,保姆使用的洗衣香薰的味道。   这种味道让郁知年觉得很陌生,有些恍惚。他觉得现在的杨恪更高,更难以企及了。他再也没办法追到了。   “杨恪。”郁知年叫他的名字。   杨恪在他肩头很低地“嗯”了一声。   杨恪的声音像电流,仿佛经由肩膀皮肤,传抵郁知年的大脑和心脏。   于是郁知年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非常没用地,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不守法律的没有自知之明的小偷,用没有被杨恪按住的手臂,很轻地搭在杨恪的背上,促成了他未曾拥有过的完整的拥抱。 第15章 十五(2019)+观察分析日记   十五(2019).   拥抱没有持续很久。车一停,郁知年主动结束了它。   杨恪好像还是糊里糊涂,搭着郁知年的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抬起头,看郁知年的眼睛。   “到家了。”郁知年对杨恪说。   司机为他们打开车门。   杨恪点了点头,挨着郁知年下车,走进家里。   郁知年觉得由于刚才的拥抱,自己的身上染到了杨恪的味道,闻空气也像闻杨恪。   有期限的亲近让郁知年生出了微弱的痛苦与妒意。因为以后酒后的杨恪不是他的,罕有的迟钝会给别人。   刚一进门,杨恪的手机响了。   他不怎么高兴地说了一句“谁啊”,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接了电话,说:“爸爸。”   郁知年回头看了看,杨恪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递给管家,边接赵司北打来的电话,边拉扯自己的领带。   “刚到家,”他对他爸爸说,“出去吃饭了。”   不知是单手的原因,还是喝了酒,郁知年看他扯了几下,没扯开。   杨恪抬眼看看郁知年,突然伸手,抓住郁知年的手腕,拉到自己的领带上。杨恪的手有些烫,他不客气地看着郁知年,下巴微抬,像命令郁知年替他把领带解开。   郁知年愣了一下,慌乱靠过去,发觉杨恪可能用的劲不对,把领带扯得卡住了,刚要替他拆,听到他和自己的父亲聊天,说:“不是工作。”   “我休了三天的假。”杨恪的声音离他很近。   “不是一个人。”   “郁知年?”杨恪低头看了他一眼,说,“在家,怎么了?”   郁知年听见自己的名字,手停下来,看着杨恪。   赵司北不知在那头和杨恪说什么,杨恪沉默地听着。   他们没有坐下来,一直站在柔和的灯下。   心虚从郁知年心头升起。因为他早应该离开这里,不该住下来。   他想起那天告别时赵司北说的话,感到愧对赵司北的信任和期望。   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抓到期末考作弊的优秀学生,满心悔意地走在被监考员扭送去教务处的路上,惧怕对上班主任失望的眼神。   “他是租了房子,不过那个房子水管坏了。”杨恪忽然回答赵司北,然后拍了拍郁知年的手背,示意郁知年接着帮他解领带。   郁知年一惊,专心地把杨恪领带解开了,杨恪又说:“不知道修多久,有什么问题吗?”   “知道了。”杨恪对他爸爸说,而后挂了电话,转向郁知年:“太笨了。”   “领带都要解这么久。”他用一种并不像责备的语气,责备郁知年。   赵司北的来电,让郁知年觉得接受这样醉后的亲昵,其实都是可耻的,违反约定俗成的伦理守则。他看着杨恪,感到很难再和喝了酒的杨恪相处下去,说自己想睡了,没等杨恪回答,便上了楼。   回房后,郁知年洗了个澡,走出来看见赵司北给他发来了消息。   赵司北说:“知年,方便的话能给我回个电话吗?”   郁知年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开了免提,给赵司北打回去,赵司北接得很快,说:“知年。”   “我马上就搬,”郁知年主动开口说,“我回来之后,先来杨恪家拿东西,但是他家地下室的门锁坏了,搬家公司搬不了,然后中介又给我打电话,说租的房子水管坏了,没办法住,我本来想去住酒店,但是管家留我,杨恪可能看我可怜,就让管家把我的箱子提上去了。”   “我只住了两天,”他跟赵司北保证,“我同学说他家可以让我借住,我会尽快搬过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司北说,“知年。我不是来怪你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无奈,好像郁知年对他误解太深。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他说,“不论是经济上还是生活。”   “没有什么困难。”郁知年说。   “今晚你和杨恪出去吃的饭?”他问郁知年。   郁知年说:“是的。”   “餐厅是他的一个投资人开的,”郁知年解释,“邀请他带伴去试菜,可能我刚好回来,他就带我去了。”   “知年……”赵司北顿了一小会儿,他本来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和郁知年说早点睡,好好休息,便挂了电话。   郁知年头发擦了半干,坐在床上,给邵西霖发了条信息,问他:“你睡了吗?”   邵西霖说没有,郁知年便说:“今晚方不方便收留我?(我已经洗漱完了)”   “可以,”邵西霖回复得很快,问郁知年大约几点到,又说,“我睡得很晚,你二月份的速记是不是理完了?给我看看。”   郁知年看了看打车软件,告诉邵西霖:大概两小时后到。   邵西霖说“没问题”。   郁知年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十点过半。   保姆替他洗好的衣服,已经挂在衣柜里,他拿出来叠好,放回箱子,把拉链拉起来,在软件上叫了车,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他把行李箱推到门旁柜子的侧面,走过去打开了门。   杨恪穿着灰色的居家的运动长袖,站在外面。   他应该也是刚刚洗完澡,头发干了,身上不再洋溢车里的那种味道,但神情还是带着酒意,看起来更好接近。   “怎么了?”郁知年问他。   杨恪看了他一会儿,说:“没什么。”   喝了酒的杨恪和平时的他好像是两个物种,虽然两种杨恪的言行举止,都让郁知年摸不着头脑。   郁知年和他面对面站了一会儿,试探着问他:“那晚安?”   “嗯,”杨恪说,“晚安。”   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沿着走廊,走向楼梯,回他三楼的房间。   郁知年关上门,头有些痛,弄不清楚杨恪的来意。   他还没坐下,方才预约的司机给他来电话了,说已经到了别墅的大门口。   郁知年去门边拿箱子,边拿边想,他这一次走应该怎样告诉杨恪。   反正他两次离开这里,都狼狈得像在逃命,因为据郁知年了解,杨恪并不需要和他有仪式感的告别。只要说一声便可以。   他提着箱子走下楼,打开了大门,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五月的赫市夜里风还很冷,司机的福特车停在大门外,车灯照在铁栏和雕花的石头上,郁知年觉得有点太明亮,很显眼。   司机是名中年男子,穿着看不清颜色的夹克,靠在车门边抽烟,见郁知年出来,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熄灭了,说:“只有一件行李?”   郁知年说是的,他打开后备箱。   把箱子放进去,还没关上的时候,郁知年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他回过头去,看见杨恪站在不远的地方。在黑夜里,杨恪看起来仿佛更高了,还是穿着刚才说晚安地睡衣,看着郁知年,走近了两步。   车灯恰好照到他一半的身体,郁知年便看见他一半的脸,也发现杨恪穿着家里的拖鞋。   “你干什么?”杨恪低声问他,以一种近乎疑惑的语气。   郁知年想了一会儿,对杨恪说:“我觉得还是住出去比较好。”   “为什么,”杨恪问,“住在这里有什么问题?”   杨恪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因为他穿得很居家,说话也不像平时一样夹枪带棒,郁知年觉得他看上去简直有点无辜。   “不太好吧,”郁知年说,“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我一直住在这里,像我还想要遗产一样。”   “要遗产有什么不好?”杨恪又问他。   夜风吹过来,司机很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没有说话。   福特车后方的柏油道又宽又长,在幽暗的路灯下,像一条静止的黑色河流。   “要遗产好吗?”郁知年反问杨恪。他顿了一下,没能控制好情绪:“难道我每天在这里骚扰你,天天追着你跑,你觉得很好?”   杨恪像是愣了愣,过了几秒,问郁知年:“那你要去追别人?”   郁知年不懂杨恪的逻辑,感觉一头雾水,说:“没有。”   “杨恪,”郁知年看着杨恪,又想到方才杨恪来找他,却什么都没说,觉得这两天的杨恪实在很古怪,想了想,问他,“你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杨恪看着郁知年,过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怎么了?”郁知年问他。   杨恪还是不说话,就像他要说的东西,令他非常地难以启齿。   郁知年耐心地站着等了一段时间,杨恪还是什么都不说,但又坚持地站在郁知年面前。突然之间,郁知年心里闪过一个很是荒谬的猜测。   从他回来开始,杨恪愿意让他住在家里,且一直在提信托的事,话里话外,好像都十分希望郁知年能够继承这份遗产。以及一些现在看来或许是僵硬的挽留举止,甚至在凌晨从家里出来叫住他,不由得让郁知年想到另一种可能。   郁知年张了张嘴,很慢地问杨恪:“你是不是需要跟我结婚?”   “是你需要钱吗?”郁知年问他。   杨恪沉默地看着他,但是没有反驳,好像允许了郁知年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需要那笔遗产,我可以和你注册结婚,”郁知年说,“我是说,走一下法律程序。”   “然后和李律师想想办法,看怎么把它转给你,”郁知年看着杨恪的眼睛,小声说,“如果是的话,你不用不好意思跟我说。我不会用这个要挟你什么,那些钱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杨恪,”郁知年认真地问他,“你需要吗?”   福特车的司机又抽了一根烟,郁知年闻到了烟味。他的余光看到黑暗里,很淡的、缥缈的烟气,从亮着的橘色烟头飘向四周。   在等待一小段时间后,杨恪对郁知年说:“嗯。”   ——观察分析日记(二)   主题:杨恪的一次好笑的生气时刻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10.15)   下午和凯瑟琳在一起,从图书馆出发,准备去上课,在电梯旁碰到杨恪。   杨恪与另外两名不知名学生,先行走进了下行电梯。   和凯瑟琳一起进入电梯后,杨恪没有再主动开过口,静静地站在一旁。另两名不知名学生与他讨论作业,他有时以单词作应答。   凯瑟琳挽着手,一直在说话,聊她在社交网络上照片点赞数字,每张照片的特点,一度掏出手机示例,想讨论出发现照片获得最多赞数的秘诀。   两方各自说了很久的话,突然集体意识到电梯没动。   原来没有一个人按了电梯。   杨恪生气了,亲自伸手按了一楼。 第16章 十六(2010)   事情起因或多或少有迹可循,杨忠贇对郁知年的特殊关照同理。   杨恪和郁知年在一幢房子里生活时,杨恪曾有过几次窥探到此缘由,或是发觉杨忠赟的更多异样之处的机会,但在当时,杨恪未曾把事情联系到一起,只当做是杨忠贇较为持久的一次异常行为,因此都错失了。   郁知年到杨恪家满一年的那天,杨忠赟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家宴。   他邀请了几位亲密友人,以及他最信赖的秘书李禄来家里,共同庆祝这怪异的周年纪念日。   请人布置过的餐厅微显得昏暗,靠正对着杨恪的落地窗的角落,堆着杨忠贇送郁知年的礼物。   他开了一瓶珍贵的酒,举杯祝酒,向朋友们分享了郁知年来家里后,给家里带来的改变,郁知年的进步,他的各科成绩,教师们对他的评语,以及自己对未来的憧憬。   他的朋友们纷纷举酒祝福郁知年。   郁知年穿着一套定制的西装,头发刚刚理过,生涩但努力地对他们表达了谢意,而后切开了周年的蛋糕。   他递了一圈蛋糕,最后把蛋糕给杨恪,杨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便对杨恪露出了不是很明显的一个笑容。   杨恪对这场景感到厌烦,吃了几口,想找借口上楼,但他一放下筷子,郁知年便像一直在注意他一样,立刻看向他,投来祈求的眼神,希望他不要走。   他还是留了下来,待到了周年庆即将结束。   好在周年结束的第二天,杨忠赟就去了欧洲。   此行预计要持续十五到二十天,他原本想带郁知年同行,但不知为何没有带。他一走,家中的氛围立刻变得宽松起来。郁知年也少了许多拘束。   杨恪游泳时,他有时候没课,会来游泳馆,安静坐在泳池边的休息椅上观看,不过并未下水。   据杨恪所知,郁知年已经学会游泳,泳姿不算难看,不过没有达到他期望的增长肌肉的效果。   他长高了至少十公分,和杨恪的身高差距明显缩短了一截,适应了学校生活,语言和成绩都突飞猛进,不再是刚到杨恪家那个营养不良的贫困学生。   在校内很受欢迎,杨恪和他一起回家时,也曾碰见有人对郁知年递来表白的情书。   杨恪同样不讨厌郁知年。他觉得郁知年经常犯傻,但不惹他厌烦,有时甚至令人同情。   一年过去,杨忠贇对郁知年的掌控欲分毫未减。   郁知年放学后,比杨恪不自由得多,不是在补课,便是到杨忠贇书房里陪读,经常十二点才能回房。   两人之间的交流也几乎仅限于车上,以及一些由于无聊而发送来的短讯。   冬天上学,郁知年有时候会在车里睡着。某次,杨恪亲眼见到他睡了二十分钟惊醒,擦掉嘴边的口水。   杨忠贇离开的第四天,到了赵司北来接杨恪的日子。   坐赵司北的车刚离开没多久,杨恪收到了郁知年发来的消息。   郁知年问杨恪,今天要去哪里玩。说自己没有课,很无聊。   郁知年是一个很懂得在恰当的时候保持沉默的人。除了第一次外,每月杨恪周末离开,他都不曾再问起。   他擅长选择性好奇,就像天性中已装置与他人交流的距离的标尺,因此即便他经常在无聊时骚扰杨恪,说这说那,杨恪仍很难觉得他讨人厌烦。   或许是由于前几日郁知年被迫参加周年礼时可怜的模样,又或许是这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杨恪回复他:“和我生父去滑雪。”   郁知年发来了“哇”,和“真羡慕”,并没有再问下去,仿佛他知道提问的界限,就像从未问过杨恪的父母在哪里。杨恪以为,这也是他感到郁知年与其他人不同的原因。   “你又不爱滑。”杨恪想到冬天一起去北方滑雪时,郁知年站在原地一脸不想动的样子,回他。   很巧的是,这天赵司北恰好注意到杨恪聊天,问起杨恪在和谁发消息。   杨恪告诉他“郁知年”,“说自己无聊,问我去哪”。   赵司北对郁知年很是关心,常会问问杨恪他的情况,有时也会让杨恪多多心郁知年的状态。   杨恪怀疑是赵司北对杨忠贇的资助动机有着不好的怀疑,不过照杨恪看,杨忠贇暂时还没有这样的迹象。   赵司北沉默地开了一小会儿车,忽然说:“你爷爷是不是去欧洲出差了?”   杨恪说是,赵司北便忽而提议:“杨恪,我们把郁知年接出来一起吃饭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杨恪那天并不抗拒父亲的说法。   他想了想,给郁知年打了个电话:“我爸问你想一起来吗?”   郁知年马上答应了,他听起来十分高兴,紧接,他顿了顿,又说:“和管家说跟你们一起可以吗?”   下一秒,他又说:“还是不说了吧,就说我去和同学聚餐。我走出来吧,到路牌那里。”   赵司北掉了头,往回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在离别墅大门有一段距离的路牌边,等了将近二十分钟,郁知年才穿着短袖和裤子,一路小跑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天气很热,郁知年跑出一些薄汗,微微喘着气。   赵司北回头和郁知年打了个招呼。   郁知年不常见的有些害羞,小声说:“叔叔,您好,我是郁知年。”   他说话的样子很乖,表情比和杨忠贇对话时生动,上身向前倾,看看赵司北,又看看杨恪。   “你怎么这么慢。”杨恪问他。   “司机硬是想送我,说天气热,”郁知年慢慢告诉杨恪,“我说了半天,说同学要来接我的,我在家闷了一天了,想走走路,才没跟出来。”   “吃个饭也不方便说实话吗?”赵司北忽然开口问。   郁知年微微地犹豫了一下,简单地说:“感觉好像不太好。”   “爷爷有时候……”郁知年说,“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不愿意,还是说聚餐吧。”   杨恪明白他的意思。   杨忠贇对郁知年出门的准许标准全无道理可依。   一次郁知年想同学去过夜的山间旅行,杨忠贇并未出差,也同意了;有时只是社团活动,晚一点回家,杨忠贇却脸色阴沉。   赵司北和杨忠贇短暂地相处过,大约也懂得些许,没再多问,往前开车。   郁知年坐了一会儿,很多动地微微往前趴,看着杨恪,又看看杨恪的父亲,说:“叔叔,杨恪和你长得好像。”   杨恪瞥了他一眼,郁知年又说:“杨恪是不是要高一点啊?”   “你话太多了。”杨恪说他。   郁知年做出十分做作的委屈表情,回到座位上,过了几秒,又忍不住问杨恪:“我们去哪吃饭?”   “去新开的室内滑雪度假村,”赵司北告诉他,又问,“知年,你会滑雪吗?”   “会一点。”郁知年说。   杨恪替他补充:“只能勉强滑最缓的坡道。”   郁知年毫不脸红地说“是的”。   赵司北便说:“可以再学一学。”   郁知年“嗯”了一声,赵司北夸他“知年,你比我想象中活泼”,问,“你是哪里人?”   “三文,”郁知年回答,“很远,在西省的南边。很多人不知道。”   “我去过三文市,”赵司北说,“前几年我同事在那里做田野调查,我去看过他一次。”   郁知年露出好奇的表情。   赵司北简单地和郁知年介绍自己的学科、日常工作。郁知年很感兴趣。   在滑雪度假村的餐厅里,他一直向赵司北提问。   餐厅里人声鼎沸,有几个来滑雪的小朋友,在过道间追逐打闹。与仿佛临近死亡的安静的别墅像两个世界。   说话还要提高声音,对方才能听清。   大多数时间里,杨恪都只是看着郁知年和自己的父亲交谈。   郁知年不能夜不归宿,八点多钟,他接到了司机的电话,问要不要来接。   赵司北和杨恪一起,把郁知年送回了路牌下,看到郁知年走进大门的转角,他们才离开。   车一开,杨恪便收到郁知年的消息,郁知年说“你的爸爸真好”。   这是郁知年和赵司北第一次见面,也是杨恪第一次跟朋友分享自己的父亲。   事情到这里都还算圆满,如果没有后来,杨忠贇从欧洲回来后,送给郁知年的那一张滑雪度假村的私教课程黑卡的话。   几年后当杨恪很少有地回顾过去时,他会想到他最早和郁知年相处的样子。   郁知年参与了杨恪的许多私人生活。   杨恪不愿向哪怕自己提及这件事,但他们曾经确实称得上亲密。   在宁市的几年,他常常目睹郁知年在杨忠贇面前碰壁、郁知年的不知所措和困顿,郁知年也逐渐进入他未向旁人开放的领域。就像一次由杨忠贇导致的青春期的两人的叛逆,而引发的交换秘密。 第17章 十七(2011)   去年感恩节结束后,杨忠贇有几个月的时间不怎么回家。   杨恪对此司空见惯,推想杨忠贇可能又发展了什么男女关系,并希望杨忠赟这一次别把人往家里带。   郁知年倒是很高兴,杨忠贇不太让他陪,他久违地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发展了不少业余爱好。   三月份,郁知年的同学约他去野营。   郁知年获得了杨忠贇的准许后,前来邀请杨恪。恰好韦驰也问了杨恪,杨恪有空,便同意了。   野营基地在宁市附近的一座山里,是新修建的,设备齐全。   十多个人一起,两点坐车出发,四点左右抵达了基地,在中心签了到,领了帐篷,背着前往预定的区域。   韦驰走在杨恪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郁知年和其他人走在后面。到了地方,杨恪放下帐篷,郁知年凑了过来:“你会搭么?”   杨恪说会。“那我帮忙。”郁知年又说。杨恪让他不要添乱。   在来野营之前,郁知年软磨硬泡,想和杨恪住一个帐篷。杨恪最终没有拒绝。   杨恪和父亲去过许多次野营,帐篷搭得驾轻就熟,搭完后,还帮了几个其他的同学。打完帐篷,几人生了火,开始烧烤和做饭。   郁知年擅长处理食材和做菜,承包了整队人的晚餐。晚餐吃完,他们生了篝火,围着坐下,用营地的幕布投屏看电影。   这天他们看《搏击俱乐部》,看了一半,忽然起了一阵风,幕布鼓动起来,篝火被吹得噼噼啪啪,火星在夜空中摇摆   远方的黑色群山也像在随风摆动。   杨恪和郁知年在相邻的软布躺椅中,杨恪坐着,郁知年半躺着,抱着同学给他的百奇棒吃。杨恪听见有很轻的东西掉在草上的声音,转头去看,郁知年睡着了,粉色的百奇棒的盒子落在他们椅子中间缝隙里的草间。   风时不时地刮着,根据经验,杨恪判断郁知年很可能会感冒,便去帐篷里拿了小毯子,给郁知年盖在身上。   电影播完,郁知年也醒了,坐起身来,一面揉眼睛,一面问杨恪十分没头脑的问题:“我为什么会睡着。”   “你自己睡的,问我?”杨恪反问他。   郁知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盖毯,笑眯眯地凑过来,向杨恪说了谢谢。   他们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漱,互道晚安,钻进了各自的帐篷里。   郁知年躺进睡袋,把发着柔光的小夜灯放在两人中间,侧身看杨恪。杨恪被他看了一会儿,问他:“干什么?”   “杨恪,”郁知年说,“如果爷爷一直这么忙就好了。”   “他以前这么忙能忙多久,”他问,“会很快空下来吗?”   “不知道,”杨恪回答,“你来之前,他都不怎么回家。”   郁知年有些惊喜:“那以后是不是一直不太回家。”   “你这么不想看到你的资助人?”杨恪看了他一眼,问他。   郁知年连忙摇头,说:“不是。”他表情沉重了一些,想了想,对杨恪说:“我很感激爷爷,就是有时候觉得有点怪。”   “而且晚上睡得晚,真的很累,”郁知年面露愁容,“我觉很多的。”   杨恪看他片刻,对他说了一句实话:“以前他带过人回家。”   “不过是女的,”杨恪回忆,“有几个明星,比他小不少。来的时候带了很多行李,最后都被他送走了。   “长的半年,短的一个月。你去搜搜几年十几年前的娱乐新闻,可能还能搜到。”   “……”郁知年的表情像受到惊吓,让杨恪觉得好笑。   消化了几秒,郁知年磕磕巴巴道:“真的吗,我只看了他的人物百科。”   帐篷是深蓝色的,夜灯则是橙黄,光线柔软地照在郁知年的睫毛和脸颊上。   “很多可能已经删了。”杨恪又说。   郁知年很轻地“哦”了一声,他问杨恪:“你从小住在那里吗?”   杨恪说“嗯”。   他不是很清楚为什么,那天夜里,他对郁知年说了自己的事情。   在狭小的帐篷里,他告诉郁知年:“我出生在那里。   “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他告诉我,我妈妈是产后抑郁去世的,因为我爸逼她生下我。我爸作为丈夫和父亲失职,没资格养育我,所以他争取了我的抚养权。”   想到杨忠赟对他诉说这个故事时,道貌岸然的模样,杨恪停了停。   郁知年安静地看着杨恪,像只是在听。这样的姿态使杨恪感到倾诉是安全和顺理成章的,于是才接着说:“我妈妈就算真的抑郁,大概也是因为他。”   郁知年忽然把手从睡袋里伸出来,隔着杨恪的睡袋,按按杨恪的肩膀,说:“至少你还有爸爸。”   “叔叔很好。”他说。   杨恪“嗯”了一声,感觉郁知年搭着他的手动了动,像在抚摸小动物。杨恪觉得他的安抚行为并无必要,但也没有将他挡开。   “但是你以后要继承他的公司,对不对?”郁知年问。   杨恪说“不”,郁知年便说:“这样啊。”   “我以后想搬出去,”杨恪说自己的打算,“等上了大学。”   郁知年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郁知年说:“你这么不喜欢那里。”   “不过如果爷爷不让我走的话,”郁知年说,“我只能留在那里的。我得报答他。   “如果不是他,我就还在三文,不知道有没有学上,也不会认识你了。”   说到这里,郁知年放在杨恪肩膀上的手突然缩了回去。   杨恪看他,不知他是热了,还是怎么,面孔变得微红,几乎像是不好意思。   “杨恪,”郁知年很轻地说,“如果你搬出去了,你还愿意跟我见面吗?”   杨恪觉得他想得太详细、太遥远,问出来的问题也很离奇,不过还是说:“行啊。”   郁知年就像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他问杨恪:“你会住得很远吗?”   杨恪说“不知道”,他又说:“希望你近一点。”   “你想太多了吧。”杨恪打击他。   郁知年只好说:“好吧。”   这天晚上,杨恪在睡梦中重温自己的童年。   深色光洁的发亮的地板;刻板的保姆、家教;来来去去的、想成为当家的主母、做他奶奶的年轻人;杨忠贇的背影。   仿佛只有和父亲相处的每月周末,才是有色彩的。   杨恪厌烦那栋房子,厌烦禁锢,厌烦杨忠赟的喜怒无常。不过郁知年的到来,使他感觉好一些。至少杨忠赟不在时,那里显得没有那么糟糕了。 第18章 十八(2012)   很久以后,在杨恪的刻意忽略下,他和郁知年相处无间的几年的细节,在脑海中已变得十分模糊。如同遮盖疤痕,杨恪将那些时间盖上厚实的纱布,封上胶带,回想起来,至多只能从几乎不存在缝隙里,瞥见既少又短的一些片段。   不过杨恪十八岁的冬季特殊一些,无法算作疤痕。即便最反感郁知年时,杨恪仍然很难将它打上耻辱的印记。   那年的最后一个月,杨忠贇病了。   这场恶疾来得突如其来,上周他还在首都参会,与名流政打高尔夫球,下一周就在体检中检查出恶性肿瘤中期,经专家会诊,立刻要动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   得知消息时,杨恪正在上化学实验课。老师讲完实验步骤,实验室的门被敲开,副校长和徐秘书一起,站在门外,一脸凝重的模样。   上车后,徐秘书才在副驾驶座,将杨忠贇的情况告知了杨恪和郁知年。   “知年,杨董进手术室前,特地交代了,想让你陪着,”徐秘书低声说,“所以学校这里,我替你请了一段时间的假。”   郁知年眉头微皱,听话地说好,又担忧地问徐秘书:“手术的成功率高吗?”   杨恪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手上还沾着颜料,应该是绘画课上了一半,来不及也忘了洗掉。   杨忠贇在集团投资的私立医院动的手术,顶层有为他预留的手术室和套房。   他们乘坐专梯上去,手术室的门紧紧关着。杨忠贇的另两个秘书、集团高管齐聚门外,人人都是一副关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见杨恪和郁知年走近,他们都聚拢来安慰。   杨恪没说什么,在他看来,在场数十人,只有郁知年,也或许包括杨恪,是不希望杨忠贇有事的。   手术进行了近六个小时。起初大家都站着,后来时间太久,便都坐下了。   郁知年坐在杨恪身边,忧心忡忡地掰着手,杨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他有些虚弱地看看杨恪。   晚上十点过五分,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告知大家,手术很成功,不过由于杨忠贇年事已高,实际效果还需观察。   围着手术室的人又待了一会儿,慢慢便各自离开了。   徐秘书送走了最后一名高管,对杨恪道:“少爷,先让司机送您回家吧。知年可能得住在这儿。”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十二点。从医院通往家里的路上,已经没什么车辆。   杨恪看窗外,宽阔的高架桥下,视野所及,都是光秃秃的黑色树影,和路灯的光晕。他忽而想起了医院建成的那天,大约在四年以前,杨忠贇带他出席启用仪式。   休息室只有他们两个人,杨忠贇对他说:“杨恪,外头的那几个,都巴不得我早点住进来。你呢?希望我早点走吗?”   当时郁知年还没有来。   杨恪说:“我不希望。”   杨忠贇微微地笑了笑,看起来并不相信。但杨恪的确没有说谎。   到了家门口,司机替杨恪打开车门,杨恪从车上下来,寒冷的风不断地吹着。庭院里的树大多长青,不过也没什么生气,被地灯和景观灯照射着,焉巴巴地堆在一起。   暖气从开着的门里涌到杨恪周身,将他轻裹着,带入这个并不像家的家里。   他穿过走廊,独自上楼,走向自己的房间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十分怪诞的念头,他想,如果现在从这里离开,已经没人可以拦住他。   他可以去找父亲,留在新市,过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变慢了。   站在杨忠贇新拍到的巨幅油画旁,怔愣间,杨恪的手机忽而震动了一下。   他收到来自郁知年的信息。郁知年问他有没有到家。杨恪说到了,郁知年发来一张照片,说是徐秘书安排给他陪床住的隔间,照片上是一张一米多宽的小床,离杨忠贇的病床不远。   杨恪皱起了眉头,问他:“没有护工吗?”   “也有,”郁知年告诉他,“但要我住得最近。”   杨恪刚读完,郁知年突然给他打来电话,杨恪接了。   “爷爷要观察,还没来这间病房,护工也不在,”郁知年无助地说,“只有我在,我有点害怕。”然后问他:“你明天会来吧?”   杨恪觉得有时候时间是会静止的,片刻的体感变得悠长。几秒或者十几秒钟内,站在一片寂静的昏暗走廊中,杨恪仰头看着油画上的河流,脑海中浮现过许多画面。   浮现他设想过的自由,没有杨忠贇干涉的一切场景,他或许能够获得的、与现在毫无关联的更廉价但真实的快乐。   而独自待在医院,准备看护杨忠贇的郁知年在听筒那里头缥缈而遥远地呼吸着,像连接杨恪与此刻的若隐若现的钥匙。   “杨恪,”郁知年轻声问他,“你来吗?”   十八岁时的杨恪最后对说郁知年了“会来”。   第二天下午,杨恪到医院时,杨忠贇已经出了观察室。秘书根据医生的指令,将其余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   杨恪走进去,郁知年坐在病床边,杨忠贇戴着氧气面罩,奄奄一息地昏睡着。   他双手搭在被子上,手背满是褶皱,右手正在挂吊水。有两名护工在不远处看守。   郁知年看起来没睡好,眼圈青着,对杨恪说:“你来了。”   杨恪“嗯”了一声,当时想,离开不必急在此时,他想要的自由都会有。   杨忠贇在医院住了一个月,郁知年便也陪护了一个月。杨忠贇术后恢复得还不错,郁知年却瘦了不少,精神也不太好。   杨恪上学时,有时会有女孩子来和他搭话,有些害羞地问郁知年去哪了。杨恪晚上去医院探视,和郁知年提起,郁知年便会装作听不懂,糊弄过去。   在最冷的一月底,宁市寒风凛冽。   杨恪在家吃了饭,八点到医院,爷爷睡着了。郁知年看见他,便从陪护椅上站起来,膝盖上放着的、用来给杨忠贇念的金融报刊险些掉了。   “笨。”杨恪低声说他。   郁知年不知怎么,把视线移开了,将报刊放在椅子上,靠近杨恪,用有些疲惫的声音问:“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杨恪陪他走出病房,去顶楼的玻璃房中坐了坐。   这天的夜空是漆黑的,玻璃房开了几盏小灯,他们坐在沙发上,聊了几句最近学校的事,郁知年忽然没了声音,脑袋摇摇晃晃地靠到了杨恪肩膀上。   杨恪微微低下头,看见郁知年的眼睛闭起来,眉头微皱,睫毛压在脸颊上。   他的脸很窄,皮肤白皙,呼吸均匀、绵长。好像和刚来杨恪家里时别无二致,又像变了许多。杨恪想,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早已忘了郁知年最早时是什么样子了。   杨恪这样让他依靠着,过了大约半小时,郁知年突然醒了过来。   他一下坐直了身体,转过头来看杨恪,表情呆呆的,盯着杨恪。少时,他说:“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杨恪肩膀有些僵硬,告诉他。   郁知年稍稍松弛了一些,对杨恪说:“好累。”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杨恪。”   他的眼神还有些呆滞,像看着玻璃房外很远的地方,说“我梦到和你一起搬出去了”。   “我们住在一个没有这么大的房子里,”他告诉杨恪,“我想养一只狗,你说不行,说我就像一个狗。”   杨恪被他的梦逗笑了。   郁知年看着杨恪,像不好意思一样,又移开目光,耳朵也有些红了。犹豫几秒,他又像想说服自己一样,说:“不过我肯定还是要陪爷爷的,要照顾他,爷爷对我有很大的恩情。”   杨恪没有回答。   这时候,玻璃房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了,护士站在外头,看见郁知年,松了一口气:“你在这儿啊,知年。杨董醒了,在找你呢。”   郁知年马上站了起来,说着“不好意思”,急促地走向她。   杨恪和他们一起去病房,郁知年和护士走在前面。   郁知年穿着一件深色的、柔软的卫衣,背影很瘦。   那天快要走进杨忠贇的病房时,杨恪在想,等到许久后,郁知年同样不再被杨忠贇束缚,如果想搬到他家,也不是不行。 第19章 十九(2013)   杨恪很早便了解到一件事:他的爷爷不爱他。   幼年时,他曾认定是他还不够好,因此对自己提出十分严格的要求,每件事都想做到最完美。   当时之所以下次判断,是因为爷爷给他讲述的亲情和爱情故事,让他认为,他必须足够优秀,方可获得爷爷的认可。   在爷爷口中,他曾有过一段难以释怀的亲情,和一段爱情,亲情是杨恪的母亲杨念,爱情则是一名叫周琴的女士。   杨念的生母和杨忠贇谈过恋爱,她是一名基督教徒,与杨忠贇分手后,发觉自己怀孕,将孩子生了下来,留给了杨忠贇。   杨忠贇为她起名杨念。   他告诉杨恪,他和杨恪的妈妈相依为命,从小到大,她一直最优秀、最善良。赵司北出现之后,破坏他们父女间的感情,对杨念进行情感操控,让她变得自卑、不自信。   所以女儿走后,他坚决不会让赵司北染指杨恪的成长过程。   赵司北和杨忠贇的说法仿若一场罗生门。   据赵司北所说,进行情感操控的人是杨忠贇。他认为杨忠贇具有反社会人格特征,无法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产生共情。   不过由于智力高,观察能力很强,能完美地伪装和演绎出亲和与热忱,不熟悉的人,便无法看清他真实的内心世界。   杨恪小时候觉得父亲不正派,甚至每月的探视时间,也不愿多与父亲相处,长大后才渐渐改变了看法。   周琴则是杨忠贇学生时代的一位女性,杨忠贇口中唯一爱过的人。   两人之间的细节、身份,杨忠贇并未说得太多,只反反复复地与杨恪形容两人初见和告别时的场景。   “我刚上大学,吃不起饭,在食堂只点三两米饭,”他总是说,“那天在食堂里,我又点了米饭,就着食堂墙上的红烧肉画报吃。我一转头,她娉娉婷婷地朝我走过来,穿着白色的裙子,走路摇曳生姿。她给我拿了一碟肉。   “我出国读书的那天,在机场外面,她也穿了白裙子,手上戴着我送她的红绳。给了我一信封的钱,我说让她等我,一定会回来娶她,但是我一走,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杨忠贇终生未婚,便是因为她。   杨恪相信杨忠贇的故事,直到七岁的那一年,杨忠贇第一次带了人回家。   那时是春天,院落中桃花开得很盛。杨恪刚刚放学,走进家门,见玄关到客厅,堆了几个很大的纸箱子,他觉得纳闷,走了两步,一个穿着白裙子的阿姨忽然出现在他眼前,长着一张他总在电视上看见的脸。   她手上戴着一根红绳子,绳子上有一颗很小的钻石。   见到杨恪,她微微一愣,踩着高跟鞋,娉娉婷婷地朝杨恪走过来,俯下身,对杨恪说:“你好啊,你就是杨恪吧?我总听你爷爷说起你。”   杨恪那时候没多少常识,愣怔着,想着爷爷说的故事,便认真地问她:“你是周琴吗?”   她的脸色忽然变了,爷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杨恪。”   杨恪回过头,爷爷面色如常地朝他笑,告诉他:“这是我的女朋友,沈小姐。今天开始,她会住在我们家里。”   沈佳琳很爱笑,那几个月,杨恪在家,时常能听见她的笑声。她是杨忠贇带回家的几任中最爱笑的一个。不过她有时躲起来哭,杨恪也见过。   她离开的那天,杨恪出省参加网球比赛,不在家。后来听保姆说,沈小姐走的时候,把东西都丢掉了,老爷送给她的东西,她一件都没有拿走。   那几年,杨忠贇热衷于和小他几轮的女星谈恋爱,只过了半个冬天,又有新的人住进来,都穿杨忠贇送的白色的裙子,眉眼有些许相似。   杨恪看着她们来来走走,发觉杨忠贇确实如父亲所说,是一个缺乏情感的人。   他好像只爱当救世主,凌驾众人以上,赐人以爱情和财富,最后轻松地、毫无负罪感地收回,所说的爱情也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和装模作样。   后来杨忠贇情种做腻,不再带人回家,时间久了,杨恪便忘记了这些,未想过有一天,旧事还会被重提。   上大学前的暑假很热,不过对于杨恪来说,意义也特殊。   杨恪和郁知年收到了录取通知,选择了同一所,不日变将离开宁市,看起来离自由和脱离杨忠贇,不过咫尺之遥。   自动了那一场大手术后,杨忠贇渐渐退出了公司事务,将权利分给了几名接班的高管。   七月初,他带郁知年去了山中疗养,说郁知年出国前的最后两个月,要多多相处。   八月中旬这天下午,杨恪在游泳,杨忠贇带着郁知年回家了。   他从泳池里出来,披着浴巾,见到郁郁葱葱地灌木后,两台轿车驶进来,他靠近落地玻璃一些,室外的热气便传到了他的身上。   他早上便收到过郁知年“出发回家”的消息,远远看着郁知年从车上下来,穿着白色的T恤,搀扶着杨忠贇,缓缓地走入大门。   到吃晚餐的时间,杨恪才去餐厅。   晚餐吃得比平时清淡很多,想到郁知年在疗养的地方,吃了几十天如此无味的餐点,杨恪便心生同情。   吃着饭,杨忠贇忽而看了杨恪一会儿,说杨恪好像又长高了,让郁知年和杨恪站到一起,他比比谁高。   郁知年乖乖地站到杨恪身边,杨恪一般不怎么听杨忠贇的话,不过不想给郁知年难堪,便站了起来。   郁知年比杨恪矮小半个头,瘦一大圈,手腕很细,肩膀和背看起来都只得薄薄的一层。头发该理了,有些长,柔软地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他微微抬头,看看杨恪,嘴硬道:“好像也没比我高多少。”   杨恪笑了笑,问他:“你这么觉得?”   他便露出吃瘪的表情。   餐后,杨忠贇叫了杨恪一声:“来一下我的书房。”   杨恪不知他想干什么,跟他上了楼,依他的要求,坐到了书桌对面。   不知何时起,杨忠贇在这张大书桌后,日渐显得瘦小,露出老人的模样,下坐时都要扶着椅背。   杨恪隔着两三米看他,杨忠贇像是看着虚空,放空了一会儿,才将视线投向他。   “杨恪,”他说,“爱情是宝贵,很无价的东西。”   杨恪不明所以,只觉得他说话恶心,因此没有回应。   午后的太阳从书房的窗外照到地毯上,像在炙烤室内的空气。   “自从我生病,就一直在考虑遗嘱的事情,和李禄沟通了几个版本,”杨忠贇缓缓地说,“最后定下了一份很特别的。”   “你还记不记得周琴,”他突然问杨恪,“我好像没跟你说过,知年是周琴的孙子。”   杨恪看向杨忠贇,杨忠贇的面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他的皮肤是小麦色,但有些透明,皱纹和斑点东一片西一片,像一种在皮表接触蔓延的疾病。   “回国后,我一直托入找周琴,但时隔太久,很不好找。一直到几年前,你爸爸的同事发表了一篇三文市地民族志,里面讲到了早逝的周琴的事。   “她只留了知年一个后代,我就想办法把郁知年接来了。”   “忘了有没有告诉过你了,她其实是来我们大学食堂打工的,”杨忠贇微微眯起眼睛,仿佛陷入回忆之中的平凡老人,“我走的时候,她给我的钱,是她拿的别人给的彩礼钱。所以送完我,她就回家了。身体不怎么好,三十多岁就身故了。”   “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唯一的爱人,于情于理,我都该给她回报,”杨忠贇看着杨恪,说,“我问过知年了,他很喜欢你,是爱情的那一种,他很愿意接受我这样皆大欢喜的安排,接受我的遗产。”   “等过几年,我走了,就没人能看着你们、照顾你们了了,”杨忠贇说,“这么想想,真是不舍得走。”   由于阳光和冷气,书房内冷热交加。   他从书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杨恪,笑了笑:“来,杨恪,看看爷爷的遗嘱。”   杨恪走出从爷爷的书房,郁知年恰好从楼下走上来。   郁知年穿着拖鞋,宽松的白色T恤,手腕上戴着不知什么时候,杨忠贇送给他的红绳子。看见杨恪,郁知年像是害羞一般,轻轻笑了笑,说:“你和爷爷聊完了?”   杨恪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杨忠贇给年幼的他讲故事的声音,还有童年那些来家里的女人的欢声笑语。   “我一转头,她娉娉婷婷地朝我走过来。”   “她给我拿了一碟肉。” 第20章 二十(2012)+观察分析日记   病床上老人几乎都很相似。奄奄一息,苍老,虚弱。   虽然杨忠贇睡在他自己的医院的顶楼套房里,郁知年的爷爷经常只能睡在医院的走廊,但郁知年觉得他们看起来很像,身边的气味也很像。   消毒酒精、病号服和一些病重的气味。因为杨忠贇生了病,不再喷香水了。   刚从手术室出来那几天,杨忠贇经常惊醒,喘着气把郁知年叫醒。   他双眼瞪得很大,紧抓着病床边的扶手,把走过来的两个护工挡开,只让郁知年扶着他坐起来。   等他情绪缓过来,郁知年才能坐下,给他读一本书听。   杨忠贇吃饭,做检查,甚至清理,都要让郁知年在身边,像担心护工会虐待病人似的。   郁知年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精神状态也不大好,白天总像一个游魂,经常一看见书,下意识就想要拿起来,给杨忠贇念几句。   唯有杨恪每晚来探病时,他心情才能够轻松一些。   有一天,杨恪来时,杨忠贇正在睡觉。这天白天出了太阳,但是气温很冷。   郁知年记得那晚的夜空是深蓝色的,像一片冰湖。   他和杨恪在医院走廊散了散步,去玻璃房坐了一会儿,他靠在杨恪身上睡着了。杨恪身上很温暖,有和他一样的洗衣用品的气味,但又不太相同,总给他一种可靠的感觉,他做了一个非常美的梦。   梦到杨恪,以及他们未来的生活。   醒来时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让郁知年一度认为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会实现的。   郁知年觉得他可以隐藏自己的感情,只单纯地待在杨恪身边就好,毕竟感情对于杨恪来说,好像暂时并不是什么必需品。   变故应该是在那天杨恪走后发生的,尽管郁知年那时还没有意识到。   那天杨恪离开了,郁知年照例坐到杨忠贇身边。   杨忠贇让两个护工先从病房里出去,郁知年正要为他念书时,杨忠贇忽然问他:“知年,你对杨恪是什么感觉?”   郁知年拿着杨忠贇最爱他读的那一本《茶花女》,闻言抬起头,看着杨忠贇。   杨忠贇直视着他,眼神有些浑浊,或许是由于坐姿的原因,下颌和脖子的褶皱松弛地垂着。   郁知年在这个家住了几年,多少也学会了一些应对杨忠贇的办法,他和杨忠贇对视片刻,轻声地说:“爷爷,我没有听懂。”   杨忠贇突然笑了笑,说:“知年,和爷爷就不用装了。”   “你每天给杨恪发那么多消息,有时候和他说着话,脸就红了,”他说,“知年,这么多的痕迹,只有小孩子看不出来。你喜欢杨恪,是不是。”   郁知年不知道杨忠贇的意思,只觉得一股热气冲到脸上,呆了半晌,没有说话。   “我是过来人,”杨忠贇说,“也曾有过喜欢的人,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又笑了笑,把眼神移向窗外,像在回忆,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那时候我刚上大学,是学校里最穷的一个学生,每天只能在食堂打三两白饭,但她从没有看不起我,还会悄悄地给我加菜。   “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就是她,我大四的时候,没有钱考试,她也没什么钱,但总是想尽办法,凑出来给了我。   “走的那天,她来送我,塞给我厚厚的一叠钱,让我到那里,也千万不要苦着自己。   “我们说好了要常常写信,可是我去了学校,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好不容易问到了学校的人,说她回老家去了。”   杨忠贇的眼神带着轻微的痛苦,仿佛正在透过空气,看自己爱过姑娘,而后他忽然转头,看着郁知年,说:“知年,爱情是很宝贵的,应该大声讲出来,不要错过。”   郁知年从未听过杨忠贇这样推心置腹地和自己说他的故事,听得有些感动,但理智尚存,因此没有说什么话。   “知年,”杨忠贇又看向他,认真地问他,“你告诉我,我不会干涉杨恪什么。爷爷只是关心你,想知道你的感情。”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手,摸了摸手背上的滞留针,对郁知年说:“爷爷的时间不多了,知年。我是知道的,就算这次手术成功,我也没几年好活了。你可以放心地告诉我这个老头子,就把我当做是一件只会听,不会说的死物。”   杨忠贇极少说这样丧气的示弱的话,郁知年看着他这样,心里也很不好受,忍不住说:“爷爷,你会长命百岁的。只要休养得——”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杨忠贇低声打断他,“不用安慰我,知年。”   杨忠贇躺在智能病床上,被子盖住他大半的身体,蓝色的病号服将他包裹起来,看起来比几年前预知年第一次见他时,已衰老、瘦弱了不知多少,嘴唇干燥,眼神浑浊,确实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郁知年看着他,没再说下去。   过了半分钟,他又问郁知年:“你喜欢杨恪,是吗,知年。”   郁知年想了很久,最后才承认:“嗯。”   “但是我不想告诉他的。”郁知年补充。   杨忠贇马上说:“我明白。”又告诉郁知年:“不过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不需要对自己的内在道德有过高的要求。”   郁知年很听话地“嗯”了一声,说:“好的,爷爷。”   两人间安静了一小会儿,杨忠贇又说:“知年,你接着念《茶花女》吧。”   郁知年翻开了书,找到书签那页,接着为他念书了。   这天晚上,郁知年大约十二点回到自己的陪床上睡觉。   躺下时,他觉得很忐忑,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宁,他看了一眼杨忠贇的病床,病房里的夜灯光线微弱,他只看见杨忠贇的被子动了动。   过了几天,杨忠贇出院了。郁知年也得到准许,回学校去上学。   李禄李律师频繁地在家中出没。那时杨忠贇告诉他,是在为公司的分权做商讨,郁知年也并未多想。   他和杨恪收到了几份录取通知书,两人选择了同一所。   在郁知年准备要陪杨忠贇去山中疗养的前一天,杨恪教郁知年仰泳。   郁知年不知道该怎么动他的四肢,只能笨手笨脚地仰浮在泳池的水面上,杨恪站在他身边。   游泳馆空旷,水是湛蓝色的,天花板的吊顶像一个白色的金字塔,倒映柔软的波纹光斑。顶上弧形的狭窄落地窗外,绿植长得生机勃勃,像要戳破玻璃,长进游泳馆吸收冷气。   “动啊,手,”杨恪低声说,在水里拨了拨郁知年的手腕,扣着模仿上下移动,“怎么这么笨。”   郁知年学着杨恪说的话,动了一下手,杨恪就笑了。   “郁知年,”他说,“你不要学了吧。”   “不行,”郁知年含糊地说,“我可以学会的。”   杨恪只好对他说:“好吧。”   这是郁知年从十八岁这年开始,到二十四岁为止,最后的一段杨恪对他敞开心扉的记忆。   他很珍惜那一天。   郁知年有时觉得对他来说,或许那一天还算高兴的杨恪,比他自己的爱情要更珍贵。   ——观察分析日记(三)   主题:笔记前言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3.1)   下午上课时,教授用他对女儿的成长观察分析笔记举例。   获得了灵感,决定也记录偶尔相遇时的情况,做出观察分析笔记一份,聊以自慰。 第21章 二十一(2019)   杨恪给等了很久的司机付了一笔小费。   司机踏熄了烟,驱车离开了别墅。管家也走了出来,在杨恪的示意下把郁知年的行李箱重新拿走了。   夜雾从地上升起来,空气有些寒冷。又稍稍站了一会儿,杨恪对郁知年说:“走吧。”   进家门前,杨恪让郁知年先进去,自己在门口抽了支烟。   郁知年没见过杨恪抽烟,一开始不知道杨恪要干什么,只见杨恪从玄关的柜子里拿了东西。   过了几秒,他听见有打火机的声音,回头便看见很快地融进了夜色里的烟雾。   郁知年闻到烟草燃烧的味道,从门里看外面,只能看见杨恪的手肘。盯着烟气发呆的一两分钟间,郁知年觉得自己的心脏很慢地紧缩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杨恪抽完了烟进来,郁知年还站着。   杨恪微微一愣,问他:“怎么不进去。”   郁知年糊里糊涂地往里走,想到邵西霖或许在家等自己,马上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来了吗?”邵西霖问他,“要不要下来接你。”   郁知年感到很不好意思,羞愧地说:“对不起,西霖,我又不过来了。麻烦你了。”   “啊?”邵西霖状况外地问他,“你有地方住了吗?”   郁知年说“是的”,邵西霖便说:“好吧,你不用流浪就好。”   “二月份的速记我有电子版,但是不太清晰,”郁知年又说,“你今晚要是不急,明天下午开会的时候我给你。”   邵西霖说“好”,又告诉郁知年一次:“如果你下次没地方住,还是可以到我这里的。”   郁知年很诚恳地道了谢。   挂下电话,杨恪忽然问他:“你明天下午开什么会?”   郁知年一怔,看了看杨恪。   杨恪的酒说不好有没有完全醒,在昏暗中,直勾勾地看着郁知年。   “学校的会,”郁知年解释,“项目组的人齐了,沟通进展。”   杨恪“哦”了一声,看起来还没有上楼的意思。   郁知年站着犹豫了一会儿,问他:“你公司的问题很严重吗?”   不知为什么,杨恪微微一愣,又像是想了想,说:“有点复杂。”   “那是不是很急着要钱?”郁知年有些担忧。   杨恪沉默少时,说:“还能撑一阵。”   “那你不要太担心,”郁知年劝慰他,“明天一起去问问李律师,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快点把钱拿出来。”   他突然想到法定的分居时长,说:“我忘了我回宁市到没到半年了,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我算算。”他打开手机,想查查回去的机票时间算日子,杨恪对他说:“别算了。”   “没到,”杨恪说,“李禄在记,和我说过。”   郁知年“哦”了一声,想了想,又说:“是不是要预约结婚注册,我同学结婚预约了很久。”   客厅里很昏暗,沙发对面的壁炉也熄着,他们还在楼下醒着,房屋却像已经沉睡了。   杨恪看了他几秒钟,对他说:“这些你不用管。”   郁知年看看他,猜测他可能是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话也太多,多少也感到低落,对杨恪说:“好的,那我们上楼吧。”   杨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郁知年又闻到杨恪身上的烟味。   他想着,杨恪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又想杨恪的生活本来就已不再准备囊括他,或许早就会抽,也说不定。   走到二楼,郁知年往自己的房间走,忽然听见杨恪在身后叫他。   “郁知年,”杨恪说,“我明天上午带你去买婚戒。”   郁知年回头,茫然地看他:“要买婚戒吗?”   杨恪说“嗯”,郁知年不太了解婚姻厅注册的流程,觉得可能是有什么硬性要求,便温顺地说了“好”,杨恪又问:“你下午几点开会?”   “两点半。”郁知年告诉他。   “中午吃了饭,我送你过去。”杨恪说。   郁知年走到了房门口,回头看,杨恪还是站在不远处,在壁灯旁没有动。郁知年的脚步停顿着,手搭在门把上,对杨恪说:“晚安。”   杨恪也礼貌地说了晚安,郁知年便进了房间。   第二天,郁知年的时差好像莫名其妙地调了过来,睡到自然醒,是上午九点钟。   他洗漱后,换了衣服走下楼,杨恪已经在桌边吃早饭。   杨恪已经运动过,穿得不是太正式,看起来很清爽,也不显得那么严肃。但他看起来酒已经完全醒了,所以大概昨天车里那个傻里傻气的杨恪也不会再有了。   饭后,杨恪带郁知年去买婚戒,他们是商店的第一对客人。   销售是一名年轻女性,态度很热情。   原本郁知年觉得选走形式的婚戒,随便挑一对便宜的男戒就可以,反正以后都不会戴,最多在注册时装模作样用一用,甚至也不必到这类卖昂贵珠宝的专卖店里选购。   但是杨恪是个很完美主义的人,就算买戴不到的戒指,都认真地挑了很长时间。销售几乎将所有的戒款都拿了出来,在郁知年和杨恪的无名指上一一试戴。   郁知年看这些戒指,都觉得没什么差别,只有宽窄、细微的内嵌钻石不一样,杨恪对自己戴的不怎么挑剔,但是总是能挑到郁知年手上那个的刺。   “你戴太宽。”   “不喜欢铂金。”   “戒圈太大看不出效果,改起来要多久。”   挑挑拣拣两个小时,杨恪买了一对婚戒,又订了一对表。   郁知年觉得杨恪现在毕竟缺钱,这么铺张地购物其实有些浪费,但是大概杨恪习惯不看价格表,也不喜欢扣着钱花的感觉,顾及着杨恪的自尊,郁知年没有提出来。   等到了车里,郁知年才忍不住问杨恪:“你订的手表太贵了吧,你现在又资金紧张,可不可以退啊?”   杨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过了几秒,才说:“我会赚回来的。”   郁知年揣测杨恪很可能是生意遇到难关,人变得敏感,就没再多说了。   他们在商店旁的一家餐馆吃午餐。   这家餐馆也在杨恪公司周边,杨恪从前带郁知年来过,菜的口味好,环境也没有那么正式,顾客很多,杨恪应当是提前定了位,他们没有排队。   上了一道前菜,郁知年忽然听见有人叫杨恪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是翟迪和另一个他没见过的穿着西装的男人,从吧台走过来。翟迪和郁知年对视,微微一愣,对他点点头,问了句好,又走近几步,问杨恪:“怎么上这儿吃饭还不回公司。”   “上午去买了婚戒,”杨恪说,“就在附近。”   翟迪静了几秒,又看看郁知年,突然对杨恪笑了笑,说:“公司情况这么危急,你还是早点回来上班吧。”   杨恪不知怎么,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对翟迪说:“知道了。”   “能提前到今天下午来吗?”翟迪问他。   “不行。”杨恪直接地拒绝了。   翟迪和那名男子便去自己的那桌坐下了。   郁知年低头吃了两口,杨恪忽然开口,说:“没他说得那么严重。”郁知年抬头看看杨恪,“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郁知年对杨恪说:“翟迪的脾气好像没以前那么不好了。”   杨恪愣了愣,没说什么。   在大学时,一开始杨恪几乎丝毫不理会郁知年,大部分人都以为他们并不认识。翟迪和杨恪的关系很好,大约觉得经常会和杨恪打招呼的郁知年是个神经质的怪人。   后来郁知年的记录簿遗忘在图书馆,被不知那个学生捡到,当做笑料到处发送,许多人觉得他是杨恪的狂热追求者,翟迪也更加厌烦他。   不久后,郁知年和杨恪同居,那些异样的眼神不再出现,但翟迪好像从未给过郁知年什么好脸色。   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的午餐在沉默里度过。   郁知年想转移注意力,一边吃,一边想自己的论文,以及下午的会,他自己有哪些要讲地要点,因为想得认真,便没什么食欲,每道菜都吃得不多。   杨恪没有指责他的走神,只是在快吃完的时候,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郁知年,他的秘书预约好了注册厅,他们明天便可以去注册了。 第22章 二十二(2019)   下午,杨恪将郁知年送去了学校,让郁知年散会了告诉他,他在车里工作一会儿。   项目组的会议时长很难控制,郁知年不想杨恪久等,提出自己可以独自回去,但是杨恪没理会,只是:“散会给我打电话。”   下午的会开了两小时才结束。   各个同学整理资料,离开教室,郁知年叫住邵西霖,把他要的二月速记给了他。   邵西霖收下了,简单翻阅了一下,说了谢谢,又问郁知年:“你现在住在哪啊?”   “还是罗瑟区那边。”郁知年说。   邵西霖点点头,问郁知年:“你是和你男朋友和好了么?”   郁知年一顿,反问:“你知道啊?”   “略有耳闻,”邵西霖说,“我博士刚入学的时候听人讨论过。”   郁知年笑了笑,邵西霖又说:“我听说的是你对你男朋友的观察日志被人公开了,感觉这种行为不是很道德。”   邵西霖是很正直的一个人,郁知年听了有点感动,便对他说:“谢谢。”   “你们同居是为了结婚吗?”邵西霖又问,“是不是快要到法定同居时间了。”   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郁知年上大学以来几乎没有交到什么知心朋友,也可能是上午挑了戒指又吃了饭,让郁知年飘飘然,和邵西霖聊着,郁知年忽然头脑一热,对他坦白:“是的,我们明天要结婚了。”   邵西霖大吃一惊:“这么快,恭喜啊。”   说完,郁知年马上觉得心虚,毕竟这场婚姻不是正常婚姻的样子。   这时候,郁知年手机震了震,他拿出来看,是杨恪的信息:“看到几个学生走出来,你的会还没结束吗?”   郁知年觉得杨恪可能等急了,回他:“结束了,马上来。”   和邵西霖一起下了楼。   五月的学校很漂亮,夕阳照在草坪和楼宇间。   杨恪站在车边,带着蓝牙耳机,好像在打工作电话。他很高大,由于穿得不那么正式,显得温和一些。   看见郁知年和邵西霖,杨恪脸上表情淡了少许,他摘了耳机,把电话挂了,看着邵西霖,等他们再走近一些,很难得地主动和郁知年身边的同学打了招呼,说:“你好。”问郁知年:“你同学吗?”   郁知年又闻到了杨恪身上很淡的烟味,给杨恪介绍“这是邵西霖,我的同学”,而后对邵西霖说:“这是杨恪。”   杨恪低头看了郁知年一眼,根据多年的相处经验,郁知年感到杨恪心情不是很好。   不过邵西霖并没有发现,他大条地对杨恪说:“你好你好,我听郁知年说你们明天要结婚了,恭喜你们啊。”   杨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郁知年没想到邵西霖会说话这么直接,脸一下热了,头皮发麻,不是很敢看杨恪,有一种自己做梦被当事人直接观看的心酸。   不过杨恪倒没有当面否认和解释,对邵西霖说:“谢谢。”   上了车,郁知年不敢说话。   杨恪把车启动了,慢慢地在学校里行驶着,过了半分钟,他好像随意地对郁知年说:“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还不错,”郁知年说,“本来昨晚打算去他家住,”   杨恪不知为什么,忽然对郁知年笑了笑,说:“办仪式的时候,你可以邀请他也来参加。”   郁知年看了杨恪一眼,稍有些迷惑:“什么仪式?”   “结婚仪式,”杨恪说,“我让翟迪推荐了我几家机构,他姐姐最近刚结婚,我看到照片,是草坪婚礼,布置得很漂亮。一会儿让史密斯发给你,你挑一挑。”   郁知年顿了片刻,问杨恪:“需要办吗?”   他以为只要去注册厅走一走程序就可以。   “是信托里的要求?”郁知年猜测,“那天李律师好像没说。”   他们开出学校大门,四点多钟的落日很漂亮,橙色和西柚色浸染天空。   杨恪静了一小会儿,对郁知年说:“嗯。”然后又说:“今晚一起拟个名单。”   郁知年转过头去,看杨恪的侧脸,在天空色彩的映衬下,杨恪看起来十分英俊,十分可靠。他说的话,就像他们真的要结婚一样,很让人误会。   杨恪转头,瞥了郁知年一眼,问他:“看什么?”   郁知年便移开眼光,杨恪忽然说:“还没和我爸说,晚点给他打个电话。”   想到赵教授,郁知年的心立刻被拉回现实,变得坐立难安。想了一会儿,他问杨恪:“要不让我和赵教授说吧。”   杨恪看看他:“为什么?”   “我跟他解释吧,”郁知年说着,想起昨晚才和杨恪的父亲做过的保证,忐忑地询问杨恪,“可以吗?”   杨恪顿了顿,最后对他说:“可以。”   回到家里以后,郁知年上了楼,给赵教授发信息,问他方不方便接听电话。   赵教授很快就回复了,郁知年拨过去,赵教授接听起来,温和地问他:“知年,有什么事?”   郁知年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对他解释了杨恪公司的困难,以及杨恪对遗产的需要,告诉他:“所以我们准备走程序,先结婚。等到杨恪的公司渡过难关,我会和他分开的。”   赵教授听罢,果然沉默了。   郁知年觉得很尴尬,坐在床边,低着头,在等待赵教授说话的片刻,他伸手按床头灯的开关,打开又熄灭,打开又熄灭。   开关数十次,赵教授才开口,低声问他:“这是杨恪提出来的吗?”   郁知年想了想,说:“不算全是,是我猜到他公司困难,主动提的,他同意了。”   电话的两端又安静了一段时间,赵教授对郁知年说:“知年,对不起,杨恪麻烦你了。”   郁知年说不要紧。   挂下电话后,郁知年呆坐了一会儿,往后靠,躺到床里。   他的房间没有开灯,天花板是昏暗的。他觉得一切是那么不实际,也那么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要和杨恪有一场婚姻。   迅速地购买了婚戒,举办装模作样的婚礼,即将接受知情人士虚假的祝福。   郁知年又起来,走到衣帽间,去他的行李箱夹层拿出了火车票,他半跪在几乎没有光源的行李箱前,攥着票。   既想杨恪这几天对他好好说话的样子,也想往后他们去离婚的情景。   郁知年设想了他们去离婚,然后他再一次从这里搬出去,杨恪或许会真心实意地感谢他,而他大度地说没事。   郁知年想,这一定非常自然,也很简单。   又坐着想了一段时间,他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保姆,便走过去看。   打开门,杨恪站在外面。   “怎么不开灯?”发觉郁知年房里很暗,他问,“又在睡?”   “刚和赵教授打完电话,”郁知年避轻就重,“我没有这么能睡吧。”   杨恪笑了,说:“你还没有。”   “李禄快到了,来吃晚饭,”他对郁知年说,“别睡了。头发都乱了。”   郁知年抬头看看杨恪,杨恪也微微低下头,看着他。郁知年发现他们离得很近,远近于普通的社交距离。   “很乱吗?”郁知年轻声问。   杨恪“嗯”了一声,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郁知年的头发,像是把翘起的地方压下来,他垂眼看着郁知年的脸,手又微微滑下来,悬在郁知年脸颊边。   郁知年不知道杨恪在做什么,皮肤好像能够感受到杨恪的指腹通过空气传来的体温。他想把混乱的场景厘清,寻找着理智,问杨恪:“李律师来谈遗嘱的事吗?”   杨恪好像并没有听他的问题,指腹很轻地碰了一下郁知年的脸颊。   不过郁知年也来不及思考杨恪行为的用意,因为下一秒钟,楼下传来了李禄的声音。   李禄高声问:“那两个人呢?” 第23章 二十三(2019)   晚饭时,郁知年问了李禄不少有关财产转移的问题,得知他能动用的现金是近几年的股份分红,至于别的,都要再走程序。   而信托对出售股份有苛刻的规定,且也易造成公司动荡,不可操之过急。   总之,李禄的意思就是,先结婚再说。   郁知年听得心神不宁,夜里睡觉,梦到了赵教授来婚礼现场。赵教授说“辛苦你了”,杨恪则对他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辛苦和感谢贯穿了草坪婚礼,气球上也写满谢谢。   全场观礼人,包括他们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公司同事都热情地庆祝了郁知年无私的奉献,感激他为杨恪撕毁那封从坟墓中递来的信函,结束长达多年的桎梏。   现场响起了极为欢快的乐曲,大家都在笑着,唯独郁知年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孩童,悄悄钻到白色甜品台下,用桌布遮牢自己,无声地大哭了起来。   哭了很久,郁知年才在闹钟声里醒过来。   注册结婚预约在上午十点,市政厅二楼的一个房间里。   天气有些糟糕,市政厅外车行道边,树被雨打的七零八落,天空是灰色,市中心黯淡无光。   杨恪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路都没说话。   在这样婚姻真正即将到来的时刻,郁知年看着街景,意识到它并不值得期待。   短暂浮现过的兴奋和羞涩被现实的不爱一扫而空,只留下沉重和不安的真实世界。   杨恪和他像被迫将同极相对着绑到一起的磁铁,双方持续在排斥,一个是不喜欢,一个想保留体面。   但为了获得财产,除了在一起外,别无他法。   从车里走出来,杨恪和司机都给郁知年撑了伞,不过风雨都大,他们的西装仍旧湿了。   杨恪的灰西装袖口被雨淋成了深灰,看起来有点狼狈。   走上台阶时,为了撑好雨伞,杨恪搂了一下郁知年的肩。杨恪必然没别的意思,是郁知年自己僵硬。到了厅内,杨恪把伞给司机,他往前走了两步,脱离杨恪的手。   李律师也刚好赶到,他们一起上楼。   提交资料后,市政厅的工作人员泰拉主持了结婚仪式,摄影师和李律师是见证人。   泰拉主持得富有感情,发自内心祝福新人,说祝词。   雨水一直打在注册厅的圆形拱窗上,郁知年心不在焉地听到结尾。最后签字时,杨恪先签,而后轮到郁知年。   郁知年提起笔,低头看写着杨恪名字的证书,迟疑了几秒钟。   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问杨恪“真的愿意和我结婚吗”,但场合不好,人也太多,郁知年问不出来,于是在房中其他人的注视下,他落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仪式就此完成,郁知年和杨恪快速地缔结了婚姻关系,史密斯拿出他们昨天购买的对戒。   郁知年原以为是各戴各的,不料杨恪取下郁知年的那枚,只好伸出手,杨恪沉默地替他戴上戒指,郁知年也拿了杨恪的,交换戴好。   “不接个吻吗?”摄影师举着照相机,在一旁兴奋地问,“我拍一张照留念。”   郁知年一惊,下意识看了杨恪一眼,对摄影师说:“不用了吧。”   察觉到泰拉略有异样的眼神,郁知年找了个借口:“我流感刚刚痊愈,还在传染期。”   厅内忽而静了静,李律师打破尴尬,说:“那我们先回去吧?”   “我的助理准备了花,可以拿着花在门口拍一张,”他说,“也不错。”   他们走出门,郁知年看到李律师的年轻男助理那种一束白色的鲜花站在门边,馥郁的香气传遍四周。郁知年停了停脚步,有一秒钟他觉得接过花拍张照是可以的,但想过后,实在不想自取其辱,觉得没必要留下双方都不想留下的证明,便当做没有看到,静静往旋转楼梯走。   “郁知年。”杨恪在后面叫他名字。   郁知年转身,杨恪站在史密斯旁边,看着他,说:“你忘拍照了。”   仪式虽短,也占用了些时间,杨恪的袖子湿得不明显了,手垂在身侧,表情看起来几近认真。   郁知年觉得杨恪的说法怪,想反问他,难道你想拍照吗,不过说出口的委婉些:“有点累了。”   他下楼下得快,司机还未没走到大门口,他便淋了一小段雨,疾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中干燥温暖,香薰的味道浓郁,抹除方才鲜花给郁知年的气味记忆。郁知年低头看无名指上,杨恪亲自给他戴上的戒指,没犹豫就摘下来。由于保存戒指盒的史密斯还没来,郁知年将它放进了上衣的内侧口袋。   过了几分钟,杨恪也上了车。   雨势其实比来时大,但不需要替郁知年撑伞,所以这次杨恪没有被淋湿。   他上了车,一开始没说话,车开了一会儿,郁知年和他同时开口。   “我想直接去学校。”   “你的戒指呢?”   郁知年想起来,拿出戒指,叫了史密斯一声,把戒指递到前座,说:“你放回去吧。”   史密斯面露诧异,看着杨恪,似乎不敢接。杨恪不做声,郁知年举了几秒,放在了车前座的置物架上。   很小的一枚圆环在黑色皮革上摆着,看起来很是精致。如果一对相爱的人买了这对戒指,戴起来一定非常般配。   郁知年没看杨恪,跳过戒指的话题,尽量自然地说:“我下午想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他把自己想成一个假结婚无数次的人,将此当做一份日常工作,以缓解场面的尴尬。   其实拿掉戒指、不拍照都是应该的,合照和戴着才奇怪。大概杨恪觉得受他恩惠,没有主动提。   “你也不用因为我愿意做这个,就对我很好,”郁知年告诉他,“没有这个必要。正常相处就好。”   杨恪没有说话。   郁知年拿出手机,看项目组的群里有什么新的消息,各方进展一片大好。   其余信息,是邵西霖给他发了感谢信息,再次赞扬他的速记整理,教授看完了他的初稿,提了几点修改意见,发在他的邮箱。   郁知年专心地把意见看完了,打开手机上的备忘录,写修改思路。   写了几个字,杨恪突然说:“史密斯定了餐厅吃午餐。”   郁知年打字的手停下来,转头看了看杨恪。   杨恪的表情很平静,对他说:“家里没做饭,你陪我去吃吧。”   郁知年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说“好的”。   没多久他们到了餐厅,这次门童撑伞,不需要杨恪。   郁知年刚要下车,余光看见杨恪手上戒指的反光,回头叫了杨恪一声。   杨恪看他,眼里有些许疑问。他指指杨恪的手:“你的戒指忘记摘了。”   外头雨声很大,落在门童举着的黑伞伞布,打出闷响。冰凉雨雾也飘在了郁知年的皮肤上,因为车门开着,郁知年在等杨恪。   杨恪和郁知年对视了一段时间,才低头碰自己的戒指。   郁知年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的手指光搭在戒指上,一直不摘,疑惑地问:“怎么了?”   过了几秒,杨恪突然抬起手,没摘戒指,对郁知年说:“还是先戴吧。”   他把郁知年放在置物板上的那枚重新拿起来,给郁知年,郁知年的戒指在他的食指和拇指间,看起来很小。   “你先戴上。”杨恪说。 第24章 二十四(2019)   午餐后,郁知年回家拿了电脑、换了衣服再去的学校。由于他以前待着的书房已被杨恪征用,他决定去图书馆改论文。   导师的修改意见提得很细致,他改到傍晚,只改了一半,还有其他几门课的资料没看,到去咖啡厅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回图书馆接着看。   郁知年看得专注,忘记时间,接到管家电话,竟然已经接近十一点。   管家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快了,管家告诉他:“因为时间晚了,我让司机来接您,他应该快要到了,您结束后下楼联系他就可以。”   郁知年挂下电话,不好意思司机久等,收拾收拾,下了楼。   雨小了一些,风仍旧很大,吹到身上冷冰冰的,气温比前几天降低了好几度。   郁知年站在图书馆门口,前方是凄风苦雨的黑暗,身后灯火通明。有一刹他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的宁市。自己十七岁,在学校太晚,杨忠赟催他回家。   不过这一刹那马上就结束了。杨忠赟两年前便已去世。他要回的地方仍旧不是家。   上车以后,郁知年靠在椅背上看窗外。   没有了论文和学习转移注意力,郁知年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存在感变得很高,叫他万分难受。郁知年不想碰它,努力忽视。   杨恪的要求,可能是是为了让婚姻更可信。   因为李律师提过,再过一段时间,郁知年必须参加一次仲钦集团的董事会。集团的高管和股东都对这部分股份虎视眈眈,郁知年最好不要被人抓到把柄,所以他戴上了。   但他确实对戒指很不习惯,就好像又多了一样压住他的东西。   戒指像一道循环提醒的告诫:在冰冷的遗嘱信托文件、以及杨恪公司的现金需求面前,结婚的双方的自我感觉,都变得微不足道。   通往杨恪家里的道路很宽阔,两旁的树在风里摇动。路灯的黄色光晕里,雨丝像很多条长长短短的线。   郁知年出神地看了一段时间,有人给他打电话。他拿出手机,竟然是住他房子的学长,任恒。   “知年,”任恒的声音很爽朗,“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刚才碰到邵西霖,我才知道。”   任恒和他女朋友楚思凡是少数的从未有色眼镜看过郁知年的人之一。   在郁知年最消沉的那段时间,他们总是喊郁知年去他们家吃饭,来去都陪郁知年走在一起,给了郁知年很多陪伴和安慰。   去年十月,任恒只剩大半年就要毕业,但房子突然被房东卖了。他们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急的焦头烂额。   郁知年知道后,和教授确认了自己的项目时长,认为他们在赫市的时间应该没有重合,便主动请任恒住进他暂时还空置着的房子。   “刚回来没几天,太忙了。”郁知年告诉他。   “我听西霖说了,”任恒说,“恭喜你啊,知年!”   郁知年机械又有点麻木地道谢,任恒告诉了郁知年一个现在看来,不知算不算好的消息:“知年,我和小凡准备提前去工作的城市,我公司催得太紧了。合计了合计,我俩准备下个礼拜就走,你有没有空,想请你吃顿饭,感谢你,这周哪天都行。”   郁知年说自己也都有空。“家里吃点吧,”郁知年补充,“想你和凡姐做的菜了。”   任恒爽快地说“行”,“哥给你整一大桌”。   郁知年一天的心情到这里才似乎变得振奋了些许,觉得明天忽然有了点盼头。   走进玄关,客厅的灯还亮着。郁知年走过去,见到杨恪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拿了一份资料在看。左手的戒指很显眼,茶几上还有一个香槟杯,杯中酒已被喝了大半。   郁知年走过去,他把眼神从资料移到郁知年身上,看了郁知年几秒,说:“回来了?”   “嗯,”郁知年解释,“看书看得忘记时间了。”   “书不能回家看吗?”杨恪不悦地说,“还是不想回家。”   郁知年觉得杨恪喝了酒变得无理取闹,明明书房都被他占成办公室了。不过和酒量不好的人,没有争辩的必要,郁知年不跟他计较:“我上去休息了。”   走了几步,杨恪叫他名字。   “郁知年。”杨恪说。   郁知年回过头,杨恪看着他,说:“后天我去夏威夷谈一宗酒店收购,三天差,你一起去吧,当作度蜜月。”   “……蜜月也需要吗?”郁知年迟疑地问,“李律师好像没说。”   “嗯,”杨恪说,可能是因为郁知年沉默了片刻,没说话,他问郁知年,“你不喜欢夏威夷?”   “我没有去过。”郁知年坦白。   “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的,”郁知年看了他几秒,还是说,“要是可以不去,就算了吧。”   “你工作本来也很忙,”他替杨恪想借口,“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在计划中,不用这么赶。我改论文的时间也很紧张,来来去去太折腾了。”   杨恪没有说话,或许在考虑郁知年的提议。   为了缓解气氛,郁知年转移话题:“对了,爷爷送我的那套房子很快就能收拾出来了。我有地方住了。”   “什么意思?”杨恪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似的问。   “我学长提前搬走了,明晚还请我吃饭呢,”郁知年告诉他,“等我参加完董事会,过一阵,就可以搬出去了。”   不知怎么,杨恪沉默了下来,不接任何的话。   他直直看着郁知年,脸上没有表情。   杨恪的睡衣质地是绸缎,浅灰色,看起来很舒适,但其实不是郁知年第一次和他见面时,脑海中浮现的杨恪长大后的模样。虽然仍旧很英俊,也很冷淡。   真实的二十五岁的杨恪看起来更简单和居家一些,日程表里并不包括跑车兜风和泳池派对,大部分时间只有工作。   让郁知年还是忍不住想,以后会让杨恪深深爱上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   可能不一定能给杨恪巨额财产,不一定愿意为杨恪牺牲,甚至也不一定会有郁知年爱杨恪这么多,但是就是幸运地能够获得宠爱。   因为爱情没有道理可言,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郁知年没有,他已经坦然接受。   杨恪的沉默实在有些久,郁知年也不好上楼,问他:“怎么了?”   “搬家不累吗?”杨恪突然说。   “……还好,”郁知年怀疑杨恪在关心自己,便说,“我这半年在宁市搬了好几次,东西都没剩什么了。”   杨恪又看了他许久,低声说“以后再说吧”,而后重新将话题转回了蜜月:“如果你有空,还是陪我去夏威夷吧。”   郁知年没想到杨恪在这件事上这么坚持,但他实在不想和杨恪单独旅行,便安静了几秒钟。他又和杨恪同时说了话。   他说“我不想去”,杨恪问:“好吗?”   “这家酒店还可以,”杨恪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说,“翟迪的姐姐推荐给我们公司的,她度蜜月去过。”   “我让史密斯把酒店的介绍也发给你,”杨恪说,“你先上去睡吧。”   郁知年想了想,选择今天不再和他争论,说了“晚安”,回到了房间里。 第25章 二十五(2019)   二十五(2019)   第二天一早,郁知年就背着电脑去了图书馆。   到中午才有空拿起手机,见到了史密斯给他发了许多酒店的图片和介绍。   他粗略地浏览了一番,确实是一家很漂亮的度假酒店,泳池沙滩,绿植浓密,房内有铜质吊顶和配色,很有假日风情。但他仍旧不想去。   郁知年想来想去,糊弄地给史密斯发了个“收到”,去吃了口东西,回来继续学习了。   买咖啡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   早晨是阴天,这会儿又开始下雨了,和注册结婚时差不多大。   说不清为什么,虽然只过去了一天,郁知年却觉得和杨恪注册结婚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被刻意地塞到记忆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去,只有手指上的戒圈提醒他,这份婚姻仍在继续。   下午三点,史密斯来了电话。   郁知年接起来,他十分礼貌地问郁知年:“郁先生,我发给您的套房里,您最喜欢哪一套呢?”   “……都挺漂亮的,”郁知年轻声婉拒,“不过我得写论文,没有空去了。”   史密斯在那头好似还想说什么,郁知年又说:“抱歉,我在图书馆,我们短信联系吧。”   后来史密斯又发了一些劝说的短信过来,称在路途中网络不会中断,去度假不影响论文,或许换个环境,思路还能更顺畅。   郁知年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史密斯过于尽责和努力,让他感到工作比读书不容易很多。但他还是狠下心,找出各种理由,拒绝了史密斯。   来回几次后,史密斯终于放弃了劝说,郁知年也得以接着专心写论文。   到了五点,他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去吃晚餐。   他的公寓里学校很近,图书馆本就在校门附近,步行去公寓只要十多分钟。早晨出门时,他拿了一把折叠伞,走到图书馆大门口,发现雨大得吓人,撑伞可能还是会淋湿。   郁知年担忧电脑和资料湿透,犹豫着要不要把书包存在图书馆,忽然接到了杨恪的电话。   他见到屏幕上杨恪的名字,懵着接起来,杨恪问他:“你在哪?”   “图书馆,”郁知年告诉他,“准备要去吃饭。”   “我在学校,见了个人刚出来,”杨恪简单地说,“送你过去吧。”   郁知年没来得及开口,杨恪又说:“快到图书馆了。”   杨恪已经这么说,郁知年再拒绝好像也有点矫情,便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杨恪常开的车驶过来,停在了有遮挡的停车区域。   郁知年快步走过去,上了车。   杨恪休假结束了,又换回了正式的西装,身上有古龙水的气味。郁知年说了“谢谢”,扣好安全带,杨恪没说话,沉默地在校园里缓慢行驶。   车里安静了一小会儿,郁知年找了个话题,问杨恪:“你来学校有事么?”   “嗯,”杨恪说了一名生物学教授的名字,“最近打算收购一家相关的公司,来拜访教授,问了些事情。”   “喔,这样,”郁知年看看前方的路,他们快出校门了,便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房子在哪里,我给你指路。”   “我知道,”杨恪看了他一眼,停了停,说,“不是送你回去过吗?”   “啊?”郁知年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杨恪说的是什么时候,“那都好几年了。”   “你记得啊。”郁知年忍不住说。   车开得有些慢,穿行在水雾中,因为隔音很好,只看得见雨水在室外瓢泼而下,几乎听不见声音。   杨恪过了一小段时间,对郁知年说:“不算好几年吧。”   “三年不到。”他说。   他说这些话时,也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样子,看不出是不是在怀旧,好像也不带感情,只不过是因为记性好,认路,才记得的。   郁知年很难控制自己去看杨恪的侧脸,但他不应该这样,所以强迫自己转开目光,和杨恪开玩笑说:“我那时候是不是烦死你了。”   杨恪片刻才回答他:“没有。”   公寓实在很近,车开得再慢,也马上就到了。   杨恪停在公寓的落客区,告诉郁知年:“我现在去公司加班,结束可以顺路带你回家。”   “不用了,”郁知年摆摆手,“这里打车很方便。”   杨恪又像没有听到,说:“晚点再联系吧。”   郁知年的公寓在16楼,面积大约一百八十平,法式装修,窗景很美,有两间卧室。   当时杨忠赟一定要送他一套公寓,说他不挑,就都买下,他便从备选中挑了一套价格最低,也离学校最近的。   郁知年一进去,便发现任恒和楚思凡已经把公寓打扫得很干净,行李也打包得差不多了,和他们搬进来以前,几乎没有差别。   他们还给郁知年准备了感谢礼物,让郁知年以后再拆开。   任恒给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开了酒。他们边喝边聊,说了许多大学时代的趣事,从迎新会说到毕业典礼。   郁知年聊得很开心,不小心便喝多了,头晕地抱着酒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休息。   楚思凡见他这样,大着舌头问他:“知年,你看你喝的,要不今天就住下吧,我和任恒去给你铺个床。”   郁知年脸很热,大脑一片混乱,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巴不得不回家,立刻说:“好的好的,谢谢小凡姐。”   “要不要和杨恪说一声?”任恒酒量最好,似乎还保留了一些神志。   “没关系,”郁知年摆手,“一会儿吧晚点联系。”   三醉鬼一起把次卧备着的床品拿出来,有分工地铺好了床,郁知年头更晕了,扑倒在床上,把楚思凡逗笑了。   “知年,你先睡会儿吧,”楚思凡摇摇晃晃给他关了灯,“我也去睡觉了。”   郁知年趴在柔软的被褥上,不多时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手机震醒了,迷迷糊糊地拿起来接了,听见杨恪在那头说话,但听不清杨恪说的是什么,“啊”了好几次,才终于理解了,杨恪在问他:“吃得怎么样了。”   “嗯嗯。”郁知年对杨恪说。   “……郁知年,我下班了。”   郁知年又说:“哦哦。”   “我来接你,”杨恪在电话那头说,“你下来吧。”   郁知年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今天住在这里了。”   “我已经在楼下了。”   杨恪的话,好像每一句都离郁知年很遥远,飘在空中。郁知年听见后,要抓一会儿,才抓得到话语的意义。如果抓不到,他就不明白杨恪在说什么。   “郁知年,”杨恪又问了一遍,“可以下来了吗?”   郁知年呆呆地睁开了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又反应片刻,告诉杨恪:“我住下了呀。”   杨恪沉默了,但不挂电话。   郁知年抓着手机,混混沌沌地听着杨恪那头很轻的呼吸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很迷蒙地对杨恪说:“杨恪,我真的不想去夏威夷。”   “你自己去吧,”他劝杨恪,“泳池很大。”   又静了很久,杨恪才说:“好吧,不想去就不去了。”   “可以下来回家了吗?”杨恪问。   郁知年又趴了许久,杨恪又催他:“郁知年,下楼。”   “好吧。”郁知年说。   他摇摇摆摆站起来,走出去,路过客厅,看见任恒正在勤劳地把碗碟放进洗碗机,告诉任恒:“杨恪来接我了。”   “哦,”任恒戴着手套,露出一个笑容,“这么不舍得你。”   郁知年摇摇头,说:“没有。”又和任恒道谢和道别,抱上书包,下楼了。   杨恪的车停在送他来的地方,雨已经停了。   郁知年坐上车,闻到了不浓也不淡的烟味,对杨恪指出:“你又抽烟了。”   “书包给我,”杨恪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话,说,“系安全带。”   郁知年没有听话,抱着自己的书包,闭眼睡着了。 第26章 二十六+观察分析日记   郁知年在副驾驶座睡得很安稳。   杨恪把他怀里的书包拎走,给他系好了安全带。郁知年身上有不浓的酒味,他的眼睛闭起来,和回家第二天上午在房里睡觉,杨恪进去看见时一样。   不同的是,现在郁知年手上戴上婚戒,代表他是一名已婚人士。   赫市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在下大大小小的雨,大多让人厌烦,不过今天例外。   杨恪开着车,心中这样认为。   从郁知年十八岁购买的公寓出发,到杨恪在罗瑟区的房子,杨恪开了大约半个小时,郁知年一直没有醒。   不过等杨恪在地下车库停好车,郁知年却像感应到家了一般睁开了眼睛。   郁知年先转过头来看杨恪,而后左顾右盼,找自己的书包。   杨恪替他解开了安全带,将书包拎到他面前。郁知年老老实实地说了“谢谢”,张开双手要接自己的书包,杨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把书包往旁边一拿,郁知年扑空了,抱住杨恪的手臂,抬起头呆愣地看杨恪。   他的皮肤白皙,由于醉酒,面颊上带有红晕,看起来傻极了,让杨恪想起他到宁市的时候,经常也是这副模样,看着英语书发呆,甚至在房子里走丢。   郁知年酒量比杨恪好不少,应该是喝得很尽兴,才会喝成这样。   “书包。”郁知年又说。   “我帮你拿。”杨恪告诉他。   他迟缓地点点头,说“谢谢”。   杨恪下了车,绕过去给郁知年开了车门,郁知年摇摇晃晃走下来,杨恪便扶住了他的手臂。杨恪事先交代过,让管家不必等门,所以家里分外安静。他们沉默地上楼。   郁知年醉酒后话很少,杨恪替他开了门,他走进去,一声不吭地躺到床上去了。   杨恪按亮床头灯,站在他的床边,低下头看。   郁知年现在睡着时是最乖巧的,虽然不会说特别好听的话,也不说那些不好听的。   杨恪俯下身,在床头夜灯的光线中,盯着郁知年,看了几秒钟,用手很轻地碰了碰郁知年的脸颊。   郁知年的脸颊温度比杨恪的手指要高一些,非常柔软,杨恪又碰了碰他的睫毛,他没有发现,并无醒来的迹象。   “郁知年,你是不是在装睡?”杨恪这样问。   他毫无反应。   正在杨恪想把灯关上,上楼睡觉时,郁知年突然稍稍睁开了眼睛,没什么精神地看了杨恪一眼,接着马上闭了起来。   杨恪顿了顿,又重新俯下了身,叫郁知年的名字。谁知道郁知年好像又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   “为什么不想度蜜月,”杨恪问他,“你在生什么气?”   郁知年一动不动,睡死过去,也理所当然地不再有任何的回答。   杨恪有工作没做完,关上郁知年房间的门,去了书房。   刚打开电脑,翟迪打来了电话,阴阳怪气地说:“刚才看了一眼去夏威夷的乘机名单,有人刚休完假,明天又要去度蜜月了。”   “……没有,”杨恪没想到翟迪还会看名单,不过还是告诉他,“他不去了。”   翟迪一愣:“为什么?”   “他要写论文。”杨恪简单地说。   翟迪身边有他女友的声音,问他在和谁打电话,他说了句“杨恪”,又问:“去夏威夷不能写吗?蜜月都要错过。”   “往返太累了,”杨恪说,“写论文要集中精力。”   翟迪“哦”了一声,暧昧道:“新婚燕尔,确实很累。”   “……”杨恪打开一份没看完的资料,对翟迪说,“这么关心,你替我去谈判吧。现在改名单不是来不及。”   “没有这个必要,”翟迪连忙推拒,而后问,“不过郁知年不去,你不用待四天了吧?”   杨恪“嗯”了一声,告诉翟迪自己打算把行程压缩到两天,翟迪又像是犹豫了片刻,对杨恪说:“搞不懂你。”   “他刚回国那几天,我还以为你真的正好生病了,”翟迪说,“你喜欢他怎么不早说,非扯这个信托那个遗嘱,搞得我真信了。”   杨恪想声明实际上是郁知年喜欢他,但认为没必要,便没有说。   “夏威夷回来你再休几天蜜月假吧,陪他在家写写论文,”翟迪并未察觉他的犹豫,告诉他,“这几年好像都只有我在度假。”   杨恪说“再说吧”,翟迪道:“公司又不是真的不行了,你不用那么拼。”   自从杨恪深夜找翟迪串供,几乎每一次聊天,翟迪都乐此不疲地用公司不行来调侃。杨恪觉得自己的临时之举并无好笑的地方,不过也没什么和翟迪争辩的欲望,冷淡地说:“知道了。”   挂下电话,杨恪有些走神,很难集中精力工作,他站起来,想找一本郁知年的书放松,他爸爸又给他发来了消息。   “我下周来赫市,”他爸爸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可以和你和知年一起吃顿饭。”   前天晚上,郁知年和赵司北说完,赵司北立刻来找他,问他和郁知年究竟怎么回事,和他确认公司的财务情况。   杨恪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便只说公司财务没问题,等婚礼的时间定了告诉他。   赵司北问他“你真的要和他结婚吗”,杨恪说是,反问“有什么问题”,赵司北叹了气,未再多言。   杨恪问了赵司北抵达的时间,回复他“好”。   第二天一早,杨恪吃过早餐,打算出门,郁知年恰好晃晃荡荡地下楼来。   他站定了,看看杨恪和史密斯拿着的行李箱,问杨恪说:“你要去出差了吗?”   郁知年的酒应该是完全醒了,不过看起来好像有些累,将手抬起来,遮嘴打了个哈欠,戒指还戴着,眼睛里眨出眼泪。   杨恪看他放下手,“嗯”了一声,问他:“你想去了吗?”   郁知年微微一愣:“去哪?”   “夏威夷。”   郁知年看了杨恪几秒钟,才说:“不了吧。”   “我尽快回来。”杨恪告诉他。   郁知年表情微显呆滞,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傻气,他的长袖卫衣袖子盖住了手背,黑发贴在脸颊上,嘴唇泛红,对杨恪“嗯”了一声。   有一刹那,杨恪觉得郁知年是不是在向自己索取告别的吻。   但郁知年只是对他说:“好的,一路顺风。”   登上飞往夏威夷的飞机,杨恪一路都在处理公务。   还有一个小时抵达时,李禄来找杨恪。   “郁知年的那笔股份分红可以提取动用了,”李禄的语气很无奈,“现在怎么办?”   “先放着吧。”   “知年刚才来问我了,”他说,“你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想结婚就好好结婚,你骗他干什么?”   杨恪不说话,李禄说“懒得说你”,挂了电话。   杨恪已想不清楚,郁知年提着行李箱,决定从家里偷偷离开那天晚上,自己承认自己公司财务状况出问题时,究竟在想什么。   回过头想,他本人也难以相信,自己竟然顺着郁知年的话,撒了一个这么荒谬而拙劣的谎。   他喝醉后的感觉和清醒时并不相同,理智丧失大半,也缺乏判断力。以当时杨恪的感觉,郁知年的揣测,简直像为他找了一个台阶,他自然而然地就顺着走了下来。   而不得不说,从表面上看,事情确实变得顺利。   飞机即将开始下降,杨恪看着窗外的云层想:但谎言好像会累积。   骗来的婚姻其实和真的没那么相似,而后果似乎正逐渐显现。   ——观察分析日记(四)   主题:记杨恪的消息回复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5.7)   临近期末,难得在图书馆与见杨恪。   杨恪和同学有说有笑,没注意到身边的其他人。他的手机响了,他回消息,表情很放松,可能是在和人聊天。   杨恪回信息的对象不定。有些人给他发送很多消息,早安和晚安,生活和分享,都不能得到他的回复。 第27章 二十七(2019/2013)   杨恪只打算在夏威夷停留一夜,第一天上午抵达,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点,他才结束会议。   酒店的夜间活动都结束了,只剩酒吧还坐着稀稀落落的人,杨恪回到房间,洗了个澡,刚要休息,收到了郁知年发来的短信。   “李律师告诉我,那笔分红可以动了。”   杨恪看着短信,想了想,给郁知年打了电话过去,趁郁知年开口前,对他说:“谢谢。”   “不用谢,”郁知年对他说,“你太客气了。”   杨恪没说话,两端安静了片刻,郁知年打破沉默,问杨恪:“你的收购还顺利吗?”   “还好,”杨恪告诉他,“明天晚上应该能回来。”   “这么赶,”郁知年讶异地问,“回来还有很多事吗?”又像犹豫地劝杨恪“你不要压力太大了”。   “没有,”杨恪的大脑是有些空,听郁知年的声音,想了一会儿,才说,“事不多,想早点回来。”   郁知年很轻地“嗯”了一声。   杨恪听见他那头很安静,便问:“你在干什么?”   “改论文,”郁知年说,“今天写了很多。”   “还在图书馆?”   “没有,在房间里,”郁知年好像用电脑打了几个字,杨恪听见敲键盘的声音,问他:“还在剩多少要写?”   “不多了,我在聊天,”郁知年边打字,便含含糊糊地告诉杨恪,“过几天改完了论文,我想去拜访个学长,讨教一下田野经验,他在M大做助教,项目做得都很好,现在在和他约时间,。”   他说的事情很琐碎,像糊里糊涂地和杨恪汇报行程,说完又立刻道歉:“对不起,我有点走神,是不是话太多了。”   杨恪说“没有”,想起翟迪说的假期的事,便对他说:“我陪你去吧,你们想约几号?”   “不用不用,”郁知年仿佛觉得杨恪误会了,立刻澄清,“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   “我想休息几天。”杨恪说。   “你不是刚请过假么。”郁知年小声说。   杨恪问他:“不行吗?”   郁知年仍然不给他确定的答复:“再说吧。”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郁知年还马上对杨恪转移话题:“你住的酒店怎么样?”   “还不错,”杨恪问他,“你想看吗?”   郁知年还没回答,杨恪便切换了视频通话,郁知年过了几秒才接。   杨恪先看见郁知年的半张脸。   郁知年穿着T恤,在自己的房间里,应该是在书桌上用笔电写论文,背景是墙,他看着屏幕,不怎么明显地笑了笑,对杨恪说“嗨”。   杨恪自己切了后置,给郁知年拍了拍房间。   “很漂亮。”郁知年看了一会儿,评价。   杨恪“嗯”了一声,拿着手机走到窗边,给郁知年看室外的泳池和草坪,简单地介绍连锁酒店的历史,品牌估值,还有管理团队的问题,说起他和翟迪在来之前讨论的内容,有效地拉长了视频的时间。   郁知年很安静地听着,有时离摄像头近,像在仔细看画面,有时远一些,杨恪能看到他的大半张脸。   把镜头转到泳池,杨恪告诉郁知年:“别墅带的泳池都太小了,如果完成了收购,后期可以扩建一下。”   “离沙滩近么?”郁知年提问的声音很小,杨恪看了看手机屏,不知怎么,他发现郁知年看起来几乎有些羞涩,耳朵像在泛红,不知是不是热了。   “还可以,”杨恪打开了门,走出去,给他拍摄,“穿过草坪是沙滩。”   郁知年过了几秒,说:“好像有点黑,什么都看不见。”   “明天白天再给你看吧。”杨恪对他说。   郁知年没回答,很含混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既像“不用”也像“好的”。   杨恪并未追问,想了想,对郁知年说:“设施是老旧了,不过服务还可以。等重新修好了,再带你来。”   郁知年突然安静了,他像有些迷茫地看了片刻屏幕,嘴唇动着,说自己想洗澡了,他们便挂了电话。   杨恪将手机放在一旁,重新看了一遍白天会议的记录,和翟迪打了个电话沟通,而后关灯躺下了。   酒店的床偏软,杨恪睡不惯,因此有些失眠,想起了刚上大学时候的事情。   进入大学后,他不想看见和郁知年有关的一切,切断了和宁市的一切联系,每天上课、社交,参与活动,将自己的时间排得很满。   杨忠贇疗养回来那天,给他看遗嘱前,对他说的那些真爱和爱情,杨恪一个字都没有信过。   他看清楚遗嘱上写的股份,还有苛刻的信托条件,不明白杨忠贇的想法,只觉得杨忠贇滑稽,也对郁知年失望。   仿若在巨额遗产面前,几年间两人的友情和陪伴,忽而变得一文不值,原来只要能拿到杨忠贇那笔死后的钱,郁知年付出什么都无所谓。   因此郁知年给他发信息,他从未再回复。   大一下学期快结束时,赵司北来电话问杨恪什么时候回国。   杨恪已找好实习,告诉赵司北他没打算回去。   赵司北问杨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杨恪本不想说,赵司北又告诉他“知年也来问了我,你们最近没联系吗”,还说“他前几天生日,你们也没见面吗?他说你爷爷要送他一套学校附近的房子,不知该怎么拒绝,发愁得很”。   杨恪顿生恼意,感到郁知年假惺惺的拒绝十分可笑,将杨忠贇遗嘱的事摘取着告知了赵司北。   赵司北听罢,想了许久,最终却只是替郁知年说了几句好话。他劝慰了杨恪,说杨恪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够逼迫他;又说觉得郁知年并不是这样贪慕钱财的人,只是被杨忠贇的言谈蛊惑,才做了不正确的选择。   杨恪确实不打算遵照遗嘱做事,但他不愿为不值得的人找理由,也不想再与郁知年再有任何关系,封闭郁知年通往他的大门。   在郁知年回宁市做项目的半年当中,杨恪想过一两次,这种类似怀疑自己的情绪,到底算不算是后悔。   但是杨恪不是一个乐于回忆过去的人,他觉得逝去的时间皆已成定局,一旦涉及过去,他总是下意识便开始逃避。   杨恪只清楚自己现在希望事情能够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就像郁知年顺其自然地和他结婚,他们顺其自然蜜月,顺其自然住在一起。这些行为,无需带有过多意义,而杨恪也不必太深入地解释自己的感情。   他已经这样顺其自然地做了,获得了想要的结果。   地球上许多人的婚姻生活,都是这样度过的。其他人可以,他和郁知年也可以。   第二天清晨,杨恪起来吃早餐,给郁知年拍摄了沙滩和海浪的视频。   郁知年也起得很早,回复杨恪说“很美”,问杨恪“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杨恪理解成催促,于是赶在晚饭前,结束了工作,准备回程。   通知翟迪后,翟迪给他打来了电话。   “归心似箭,”翟迪语气颇怪,“晚上要不回公司让还在加班的同僚一起给你庆功吧。”   杨恪没理会,说:“我过几天要休假。”   “干什么,”翟迪问,“换个地方度蜜月?什么时候开始?”   每个人对蜜月都有自己的定义,因此杨恪告诉翟迪:“等我确认了再告诉你。”   杨恪落地后,直接去了图书馆接郁知年。   这天是阴天,风大,但没有雨,在电话里,郁知年想婉拒,说自己可以回去,但杨恪仍然开车前往。   郁知年拎书包上车,背往副驾驶座椅上靠,一脸轻松地说“终于把论文改完了”,连带杨恪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少许——如果郁知年没有提下一个问题的话:“李律师告诉我,钱已经给你了,那些分红够不够啊?”   “够了。”杨恪说。   郁知年便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   他把书包放在脚旁,系好了安全带,问杨恪:“你不累吗?”   “还好。”   “好吧,”郁知年想了想,说,“说起来,等下周任恒把房子清出来,我可以把东西先搬过去。他还给我介绍一个锁匠,我联系了,锁匠说明天就有空。”   “我再在你家住一小段时间,等李律师觉得可以了,我就搬走,你觉得怎么样?”   杨恪发觉,仅仅在他去夏威夷的两天里,郁知年便已将往后并不应该出现的情况都设想完全,邀功一般告知杨恪他的规划,就像他已经默认,双方都很期待他从别墅里搬出去似的。   杨恪正在开车,只看了郁知年一眼,便转过头,对他说:“再说吧。”   郁知年“嗯”了一声,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去M大?”杨恪问他。   郁知年说约在后天下午,准备坐城际铁路过去,待两天。他打了个哈欠,说:“还没去过那里。”   “我送你去吧,”杨恪说,“我也要去见个人。”   郁知年诧异地转头看他:“谁啊?”   杨恪说了个教授的名字,告诉郁知年:“上次和你提过的项目,准备多问几个人的意见。”   郁知年大概觉得没有反对的空间,便不再说什么了,只说:“这么巧啊。”   杨恪说“嗯”。   快到家时,杨恪忆起父亲昨晚的消息,将赵司北要来赫市的事,一起吃饭的事告诉了郁知年。   郁知年微微停顿着,对杨恪说:“好的。”   杨恪觉得他似乎变得拘谨,问他:“怎么了?”   郁知年摇了摇头,露出了有些迷茫的模样,说:“好像不知道怎么面对赵教授。”   杨恪没有理解,郁知年又接着说:“不过现在也没什么。”   “我没有做错吧,”他想自言自语,而后又笑了笑,忽然说,“上次我和赵教授见面,你给他打电话,我在车上,都不敢出声。”   “那时也没想到没过几天,我们也可以普通地聊天,”郁知年双手交握着声音很轻,“我现在觉得能这样做普通朋友很好了。”   前方是红灯,杨恪停下来,侧脸看了看郁知年。   郁知年笑得很高兴,也很有亲和力,从翘起来的唇角到舒展的眉头,都在表达开心。   但杨恪觉得他并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这么说了。 第28章 二十八(2019)   像波折了半个世纪,地下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郁知年的东西都在里头。   说多其实也没那么多,只是一些他从以前的房子里带来的舍不得丢下的家居物品。   管家开了灯,郁知年进去清点,有搬过来就没拿出来的碗碟杯子,不用的成捆旧书,在家居市场买的柜子,还有一个小的登机箱。   在地下室的门坏之前,佣人保洁时应该都有时常擦拭,家具物品都并未落多少灰。   清点完后,郁知年打电话约了搬家公司,打算等从M大回来,将东西先运到清出来的房子里;又把登机箱搬上了楼,理了一套换洗衣物,和过夜的用品,因为他得和杨恪做两天的临时旅伴。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郁知年看杨恪坐进驾驶位,才知道原来这次杨恪自己开车,不带司机。   他站在车边,踟蹰几秒,杨恪按下车窗,问他:“怎么了?”   郁知年摇摇头,上了车。   从赫市到M大所在的蒙市,开车需三个多小时,要经过沿海边的公路,绕过一座国家森林公园,是以沿途景观漂亮而闻名的路段。   在途中,杨恪的话很少,不过并没有露出严肃的模样,车里播放着乐曲。   郁知年看着公路外的海面,这天太阳不大,天空是白色,透蓝的海面没有反射过多阳光,不明显地起伏着,给人沉静、温和地感觉,色调像在地下室放了很久的旧照片集封面。   郁知年感到熟悉,同时也失落。   他努力不去看杨恪开车的模样,因为这和他自己高中照顾杨忠赟的那阵子,所幻想的和杨恪的未来太过于相似。   当时很理想化的、还是未成年人的郁知年,想过他和杨恪以后如果是最亲密的朋友,那么在节假日或许就会一起进行短途的公路旅行。   他或杨恪开车都可以,在太阳下、在阴天、在雨里前往想去的目的地。风景会他在书店买的照片集里一样美。   照片集里每个地方,他都想和杨恪一起去。   在这六年里,郁知年是有过好的时刻的,在杨恪问他要不要一起住的那天。   刚和杨恪同居的时候,郁知年又短暂地这样幻想过,他们以后度一场随便去哪的蜜月——当时他以为他们终于要在一起,杨恪接受了他的喜欢。   虽然这些时间比梦都要短暂。即便在郁知年并不漫长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也短得微不可查。   甚至那时的喜悦,在现在的郁知年看来,也只觉得难堪,不愿再次思及。   “你在想什么?”杨恪突然开口问他。   郁知年的走神被杨恪打断,撒谎说:“我在想要和学长探讨的问题。”   “你今天为什么自己开车?”郁知年怕杨恪追问,立刻又自己起了个话题。   “想开就开了。”杨恪说了等于没说。   郁知年安静了,杨恪又开口:“这段公路很有名。你觉得漂亮的话,我们明天回程可以开慢一点,停下来吃饭,拍拍照片。”   杨恪这几天对郁知年很好,但郁知年知道这种好的由来,便并不希望杨恪这么做。   他想了一会儿,对杨恪说:“你也不用对我这么好。”   杨恪安静了,直到抵达蒙市,都没再说什么。   他们找了家餐厅吃了简餐,各自去拜访自己约好的人。   郁知年和学长很久不见,学长来任教前,刚结束一个非洲部落的田野项目,和以前相比似乎变得不修边幅。   他性格爽朗,和郁知年聊了许多趣事,又讲了不少技巧。时间飞逝,一不注意,两人聊了四个多小时。学长晚上另有安排,郁知年便和他约好,等学长来赫市,郁知年请他吃饭。   走出大楼,郁知年给杨恪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见面结束了,在M大的草坪边散了散步。   M大的植被没有郁知年自己学校的浓密,天空苍白,微带灰暗,不像五月,像宁市的一月,只是空气没有那么冰冷,四周有盖不住的春花的香气。   郁知年在草坪的步道上站了几分钟,看来往的穿着文化衫的学生,天上突然飘来了一阵疾雨。   蒙市的雨是出名的神出鬼没,郁知年没有现场感受过,被雨打得懵了,也不知怎么,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听见杨恪叫他名字。   他转过头去看,杨恪快步向他走来。   杨恪穿着合身的西装,脸上突然之间好像不再有那些冷淡的、排斥的表情,他好像和高中时的杨恪一模一样了,只是看起来长大了。   像从前不好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们真的逃离了杨忠赟,逃离宁市那座昏暗的大房子,顺利地、亲密地长到了二十多岁似的。而今天只是他们普通的一天。   杨恪走到郁知年身边,说“怎么下雨人就不会动了”,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替郁知年挡雨:“走吧。”   郁知年被杨恪搂着走到车边,杨恪的外套蹭到他的脸颊,外套内里是温热的。   杨恪先替他拉开车门,等他坐进去,才绕过车头,自己进来。   郁知年转头看杨恪,觉得杨恪湿得比自己要多,衬衫的肩部背部变得半透明,贴着肌肉,头发也湿了。   “先去酒店吧,”杨恪抽了两张纸巾,不轻不重地按在郁知年脸上,“换身衣服。”   郁知年“嗯”了一声,看着杨恪很黑的,湿透的头发。   车启动了,郁知年心里生出一种让他感到痛苦的高兴。   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或许是幸福的,但同时也是痛苦。   杨恪给他像超市的试吃装一样的奖赏。郁知年早就在排队,无望地等待试吃很多年,今天终于吃到,感到美味无比,但也早已得知,正装并不贩卖,永远对他缺货。   他看着杨恪。开出M大大门,杨恪转过头看他,说:“一直看我干什么。”   郁知年说“你淋湿了”。   杨恪说“还好”。他问:“你冷不冷?”看着前方,将空调打高了两度,单手把郁知年腿上的西装往上提了提,盖住郁知年的肩膀:“脸怎么有点白。”   郁知年确实有点冷,所以没有回答。   到了酒店,登记入住,杨恪订了一间套房。   郁知年回房冲了个澡,穿上浴袍,坐在床里,觉得全身发冷,头也很痛。   不知坐了多久,杨恪在房外敲他的门。   郁知年走过去,把门打开,杨恪看到他,不知怎么,微微一愣,说:“你不舒服吗?”郁知年“嗯”了一声,杨恪问:“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郁知年看着杨恪,说,“很冷。”   杨恪顿了几秒,抬起手,将手背贴在郁知年的额头上,他的手背温度很好,让郁知年觉得很舒服,但他很快就拿走了。   “你发烧了,”杨恪说,“我去给你买药。” 第29章 二十九(2019/2016)   高烧躺在陌生的床上,等待杨恪买药回来,郁知年半睡半醒之间,无端回想起自己的二十一岁。   一个很特殊的,疲惫的,差劲的,但郁知年尚且没有完全丧失勇气的年份。   那年的十月初,杨忠赟说要来赫市看郁知年和杨恪。   下飞机后,忽然心脏衰竭,紧急到赫市附近易市的一家心脏专科医院进行治疗,做了心脏支架,在医院观察。   郁知年忽然间像回到了高中的生活,每周的周末往返于医院和学校间,像那时一样服侍杨忠赟,只是不再有会在下课后来陪他的杨恪。   郁知年听说,杨恪在周中去看过杨忠赟几次,从未与郁知年有过交集。   自上次病后,杨忠赟的身体大不如前,身形消瘦,像张存放百年的黄纸片一般碎了开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床上闭着眼睛,微弱地呼吸。   郁知年好像被杨忠赟传染了病弱的气息,每当从医院回学校,总会有些低烧,精神也十分恍惚。   后来想想,或许也是因为当时的精力不足,才会在从图书馆去上课时,漏将观察日记的簿子放进书包,被人捡到。   说来奇怪,其实已是三年前的往事,但郁知年闭起眼睛,却仍能记起当时的每一幕。   冰冷的医院,仍旧在顶楼的病房,色调不同,一言不发的助理和护工。日记的事情发生之后,郁知年忽然觉得医院比学校要好了。   因为医院安静,他只要呆呆地坐着,或者看一些专业书,写点论文,不用多和人接触。   杨忠赟醒来了,他要坐到床边去,有时候是读些书给他听,有时候杨忠赟和他聊天。杨忠赟精神好的时候,会跟郁知年说自己以前的事情。   又是说他的旧情人,只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说起来的版本都有些不同。   他也会和郁知年提自己已经立好的遗嘱。   他告诉郁知年:“知年,我给你留了很好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说:“这是我离开以后,能留给你最好的了。你会满意的。”   郁知年从未对杨忠赟的遗嘱有过任何想法,便常推拒,说杨忠赟已经给了自己太多,优越的生活,良好的教育,他已是成年人,不需要别的馈赠,可以都留给杨恪。   “杨恪很久没来了。”这些时候,杨忠赟会忽然面露愁容。   郁知年帮不上忙,只好装作自己和杨恪联系很多似的,说:“他好像很忙。”   有一天郁知年从医院回学校,不想坐司机的车,自己去车站,坐了城际铁路。   打车回到学校,也不想回家,在学校里绕了半圈,走到了体育馆旁的玻璃游泳馆。   郁知年来得很巧,杨恪和他的队友恰好在训练,郁知年悄悄地从侧门进去,站在柱子后方看。   水花声和哨声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进郁知年的耳朵,他偷偷看杨恪,杨恪游完了自己的距离,靠在泳池的边沿,微微抬起头。   他看起来十分骄傲,也很气派。   即便不认识,郁知年想,杨恪也是其中最英俊的一位。   郁知年看了许久,像看一场电影,或者戏剧,杨恪身边发生的一切,身边的人事,都和郁知年没有关系。   他们说话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响在发着烧的二十四岁的郁知年的耳畔。   然后杨恪回来了,房间的门打开了。   他穿着衬衫,看起来不知怎么,不是很镇定,提着一大袋子的药,坐到郁知年身边,先拿出一个盒子,拆出体温计,给郁知年测了测体温。   “有点高,”杨恪对郁知年说,“吃退烧药吧。”   他去倒了杯水,拆了药片,把郁知年扶起来,让郁知年靠在他怀里,给郁知年喂药。   杨恪身上的温度让郁知年觉得很舒服,郁知年摇摇晃晃把头支起来,想拿杨恪手里的药片自己吃,没有拿到。   杨恪把药片放在郁知年嘴唇旁边,和郁知年说:“先含着。”   郁知年没什么力气,张嘴含住了,杨恪给他喂水。   不知是郁知年自己的问题,还是杨恪没喂好,杯子里的水流了出来,从郁知年下巴淌到胸口。   郁知年吞了药片,觉得水很冷,伸手去擦,杨恪马上拿了纸巾,替他擦了,低声说郁知年:“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郁知年没说话,看了看杨恪,杨恪又把杯子放到一边,搭了搭他的额头,说“再睡一觉”。   郁知年“嗯”了一声,杨恪扶他躺下去,他看着俯身给自己盖被子的杨恪。   杨恪离他很近,神情和动作,都让人很有安全感,他这天对郁知年过于好了,让郁知觉得没来由的心慌。   “怎么不睡。”杨恪察觉到他的视线,问他。   郁知年看了杨恪一阵子,对杨恪说:“杨恪,回去以后,我还是想尽快搬出去。”   杨恪碰着被子的手顿住了,问郁知年:“为什么?”   “这样我很难受,”郁知年的大脑昏昏沉沉,但反而好像有了说实话的勇气,“你这样照顾我,我也很难受。”   “哪里难受?”杨恪问。   他好像并不理解郁知年的想法,因此又露出了和那天夜里,穿着拖鞋,站在郁知年叫的车旁边时很相似的近乎无辜的表情。   “我觉得我在偷东西。”郁知年对杨恪说。   “我听不懂。”杨恪说。   “郁知年,”杨恪低头看着他,像很难理解似的,说,“你搬进我家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你当时——”停顿了几秒,杨恪忽然换了话题,“你生病了,情绪可能不太好,病好了再说吧,好吗?”   他替郁知年把房间的灯关上了,窗帘很厚,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光,但杨恪也没有走,他坐在郁知年旁边,好像又想搭搭郁知年的额头,但因为太黑,只搭到了郁知年的脸颊。   郁知年想让杨恪不要再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觉得这让他更加痛苦。像经历一场没有希望的折磨,或是闯关夺宝,但是他不是主角,因此在结束后,他并不会得到什么宝物。还是要独自回家。   杨恪可不可以不要同情他,不要感激他,不要施舍他。郁知年躲在被子里,不抱希望地、自暴自弃地想。杨恪可不可以喜欢他。   杨恪突然在黑暗里自言自语地说:“可能要再多喝点热水。”   然后郁知年想:好像不可以。 第30章 三十(2019/2016)   郁知年的房间里很暗,杨恪在他床边坐了一段时间,眼睛适应了黑暗,可以看到被褥里郁知年蜷着的轮廓。   这几天,杨恪数次无视了郁知年想搬家的要求。   他大概知道郁知年过得不高兴,他也不是不想谈,是不知道从哪里聊起。因为一说话,郁知年好像就开始抗拒。   杨恪不懂郁知年为什么要从家里搬出去,也不懂郁知年为什么难受。   郁知年离开赫市,给他发消息说不结婚的那天他不明白,现在郁知年回来了,他们结婚了,杨恪仍旧不明白。   他觉得郁知年要是能像以前一样简单就好了,或者像他写的观察日记一样显而易见的喜爱杨恪。   杨恪第一次看见观察分析日记是在一位名叫索菲的女同学的电脑上。   他们在某门课同一小组,下午一起在图书馆写作业。   杨恪写了一半,突然听见坐在他旁边的索菲发出了难以言说的声音,叫他名字:“恪,你看这个。”   她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到杨恪面前,一个消息群组里有人发了一大堆某份笔记本的照片,她点开其中一张,给杨恪看。   杨恪看见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一行,字母笔迹有些眼熟,再往下读,在第二行,他看到郁知年的签名。   这是2016年10月中旬的杨恪观察笔记,主要记录杨恪的一次好笑生气,上面写的内容是电梯没人按,杨恪生气了。   事情没过去几天,杨恪记得很清楚,那次是郁知年自己进电梯晚,站得离电梯按键最近,跟同学相谈甚欢,聊什么照片热度,假装没看到杨恪。   大家都以为郁知年按了电梯,杨恪的组员也聊起来,一群人在电梯里空站很久,最后还是杨恪发现郁知年犯傻没按电梯,亲手按了。   杨恪觉得郁知年在笔记中对自己有所污蔑。   “他写了几百页,”索菲小声对杨恪说,“好恐怖。”   杨恪还在回想,听见她说话,觉得她有些大惊小怪,便说“不算吧”,问她要了剩余的文件。   那天回家后,他打开索菲发给他的郁知年的笔记文件夹,本来只是想随便看几页,看郁知年都在日记里造什么谣,最后却全都看完了。   有些事情杨恪记的很清楚,另一些则不然。他觉得在郁知年的笔记里他好像是个很容易生气的人,看到郁知年就把郁知年赶开,事实上,杨恪觉得自己没有郁知年说的那么夸张。   上大学后,杨恪远离宁市,心中因难以逃脱的大宅和杨忠贇而带来的压抑和阴影渐散。他认同父亲所说,只要他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迫他。对杨忠贇所说的遗嘱,也不再有那么多愤恨,最多觉得像个笑话。   烦的是杨忠贇近年给杨恪打电话,仍旧总以他惯有的假惺惺的语调,用伪善的面貌包裹旺盛的操控欲,反反复复地说遗嘱的事。   也夸郁知年对他贴心,寒暑假都回家伺候他这个糟老头子,以后一定也是个合格的伴侣,甚至提前恭喜杨恪觅得良伴。此般种种,都使杨恪觉得莫名其妙,又反感非常,不想和郁知年有太深的关联。   不过这天看完笔记以后,杨恪不知怎么,对郁知年产生了一些和以前类似、又有所不同的同情的情绪。   他觉得郁知年的确有些可怜。因此将这份日记又看了一遍。   郁知年的笔记很快就传开了。   连已经毕业的翟迪,都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打电话给杨恪问候:“听说你碰到一个跟踪狂。”   “不是,”杨恪觉得他们的用词都过于夸张,“我和他认识很多年了。”   翟迪大惊,问杨恪他们是什么关系,杨恪形容不好,只说他是爷爷想让他结婚的对象。   “什么年代了,”翟迪难以置信地说,“还有包办婚姻,他是不是也把自己当你的……了。有妄想症吧。”   “他没这么严重。”杨恪制止翟迪。   杨恪以为这件事的风波很快就会平息,因此没有当一回事。他有时候忙完,还会看几页郁知年的观察日记消遣。   过了一周的周二,杨恪没课,去医院看了杨忠贇。   杨忠贇说郁知年前天才来过,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他好像在学校被人欺负,”杨忠贇问杨恪,“你知道吗?”   说罢,杨忠贇咳了几声,坐起来。护工给他倒了水,喂他喝了一口,将护工的手一推,水杯掉在地上。他朝护工发难:“不是要三十八度吗?”而后又猛烈地咳了起来。   咳了许久,他才停下来,对杨恪说:“知年就不会搞错。”   “知年就像他的奶奶一样好。”杨忠贇怀念地说。   杨恪觉得杨忠贇的表情恶心,杨忠贇正恶心着杨恪,也恶心不在场的郁知年。   眼前这张苍老像画皮似的脸里,掩埋着即将逝去的强横和专治,表面上来势汹汹,实则已异常虚弱。   “是吗,”杨恪对杨忠贇笑了笑,问他,“他奶奶这么好,怎么没见你带去读书,带着发财?”   杨忠贇眼睛瞪大了,杨恪没理会,接着说:“是不是她为你把自己卖了赚的彩礼钱只够你一个人花?”   杨恪见杨忠贇再一次咳嗽起来,咳得很剧烈。杨恪站在病床边,看他嘶哑地呼吸着,护工跑过来,给他戴上氧气面罩,劝他别生气。   他喘了许久,最后才平复下来,死死盯着杨恪,拿掉了自己的面罩,指着病房的大门,让杨恪滚出去。   从医院回来的第三天,杨恪在自助食堂碰到了郁知年。   郁知年孤零零地拿着餐盘,站在取餐区,身边有几个同学杨恪认识,有几个不认识,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郁知年看起来消瘦了很多,手腕细的像一折就能断。   至少在杨恪印象里,郁知年并不是这样孤单。郁知年总是很有朝气,是那种话很多的乐天派,如同十五岁的万圣节夜,张牙舞抓冲上来吓杨恪,或者写出这份无聊的杨恪观察日记,也确实像郁知年能做出来的事情。   杨恪觉得郁知年也是杨忠贇的受害者,和杨恪差不了多少。如果没有被杨忠贇找到,或许还是穷,不知道拥有财富的滋味,不会过现在的生活,在三文和他的小姨生活在一起,考一个普通的大学。   但到这里,杨恪又忽然开始拒绝这样的想象。   郁知年好像还在犹豫该选什么菜,他附近有人认出了杨恪,用手肘戳朋友看过来。郁知年察觉到,也回头看了一眼。   他和杨恪对视,神色惊慌,像是不知所措,一副马上要把餐盘扔了逃跑的样子。   杨恪走近他,看见他抓餐盘抓得很紧,便告诉他:“你的观察日记我看了。”   郁知年更慌乱了,问杨恪说:“是吗?”   “对不起。”他对杨恪道歉。   他道歉的时候,看起来快哭了。   杨恪的情绪很平静,并不是冲动,他从不把自己视作英雄,对人事物都没有太多情感方面的兴趣,没有骑士欲,他是觉得郁知年被杨忠贇束缚多年,也值得得到一些物质补偿。   所以他看着郁知年,用英语问:“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住?”   郁知年没有马上听懂,疑惑地问杨恪说“什么叫一起住”,杨恪简单地提醒“结婚不是要同居两年吗”。遗嘱的备注法条写得很清楚。   郁知年再一次愣了很久,像不相信一样,看着杨恪。   杨恪等得不耐烦了,问郁知年:“你到底要不要。”   “郁知年。”杨恪叫他的名字。   郁知年说“我要”。   那天是杨恪见到过的郁知年最开心的一天。对于杨恪来说,这天也算是不错。   大多数时候,杨恪不愿回忆这些,他想要忘却过去,唯独过好现在和未来的生活。他认为一旦结婚,他们就该好好地步入正轨。   曾经有过的不甘心和伤害,杨恪也愿意它们和过去一起消失。   至于郁知年是哪一天开始改变的,变得不再想要和杨恪度过,杨恪不知道。 第31章 三十一(2016)   郁知年搬来杨恪家前吵闹极了,话多得要命,发消息问这问那,杨恪上个课也能收到郁知年三四条消息,问这个能不能带进杨恪家,那个行不行。杨恪给他回了电话,让他要带就带别问了,他才消停。   杨恪在自助食堂邀请郁知年同居的事很快便人尽皆知,郁知年的笔记被当做是情侣间的情趣,风波日渐平息。   同居那天,赫市开始下雪。郁知年的东西也像雪一样,在杨恪家薄薄地铺了一层。   他征用二楼的书房,多摆了几个花瓶,将三只不同的杯子分别放在吧台、茶几旁和橱柜里。   当天晚上,杨恪在翟迪的公司参加会议,杨忠贇像鬼魅似的,忽然打来了电话,嗓音一扫杨恪探望他那天的嘶哑和愤怒:“杨恪,爷爷恭喜你们。”   “跟你没关系。”杨恪冷淡地说。   “怎么没有关系,你们高兴,爷爷就也高兴,知年今天可乐坏了,”杨忠贇仿佛得知喜讯,比往常更有中气些,喜悦地告诉杨恪,“我决定再稍稍动一动遗嘱,知年搞你爸爸搞的那些社会学,赚不到什么钱。你们结婚后,股份的分红,还是先归到他名下。”   杨恪对那份遗嘱内容毫无兴趣,感到烦不胜烦,让杨忠贇想改就自己找律师改,不必通知他。   挂下电话,管家又发来消息,说郁知年在客厅睡着了,叫了一声醒了,又马上睡着了,只好给他盖了条盖毯。   杨恪觉得头大,很麻烦,散会回家,发现郁知年仍然四仰八叉躺在家里沙发上,站在旁边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处理,把暖气调高了两度就上楼了。   第二天郁知年是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的,大概半夜醒来自己回房去了。   搬到一起后,郁知年通常坐杨恪的车上学。   冬季赫市天气不好,学校在郊区,公共交通不便,杨恪已在翟迪的公司半入职,有时下午不在学校,傍晚也会去学校接郁知年回家。   那时一切都还很平常,杨恪二十二岁,郁知年二十一岁,两人朝普通的婚姻生活发展。   郁知年周末会被杨忠贇的司机接去医院看护,一次周日晚上,杨恪在医院附近见投资人,看时间差不多,便给郁知年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接。   杨恪立刻听见杨忠贇的声音模糊地传入耳朵,郁知年轻声解释“杨恪问我要不要接”,而后杨忠贇不知说了什么,郁知年便小声对杨恪说“好”。   杨恪停在医院大楼下,郁知年已经在室外等。   郁知年穿着高领毛衣,匆匆忙忙跑来,拉开车门,把寒气带进车里,他好像是站了一会儿,睫毛和毛衣上都落到了雪。   杨恪问他为什么不在里面等,郁知年双手交握着,半张脸埋在高领中,含糊地告诉杨恪:“我怕没看到你。”   “爷爷今天精神很好,”郁知年又说,“吃了不少东西,医生说他很快就能去疗养院了。”   杨恪觉得郁知年很为杨忠贇高兴,没说什么,往医院外开,郁知年道:“今天爷爷说恭喜我们。”   杨恪看了他一眼,他看起来有些害羞,说:“他说想要以我们的名义,到三文捐建希望小学,因为我是那里的人。他想作为送给我们的礼物。”   杨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行驶了一小段距离,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放慢车速,将郁知年的话回忆一遍,霎时意识到,郁知年似乎根本不知道杨忠贇资助他的原由。   “他这么说吗?”杨恪问他,“因为你是三文人。”   郁知年说“嗯”,杨恪想了想杨忠贇曾对他说过的和郁知年奶奶的爱情故事,开口问郁知年:“你还记不记得你奶奶?”   郁知年“啊”了一声,面露不解:“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像没听你提过。”杨恪不动声色道。   “我奶奶走得很早,”郁知年没什么怀疑,告诉杨恪,“我爸说她命不好。”   “她小时候跟着亲戚出去打工,十七八岁拿了村里的一个流氓的彩礼,回来结婚,可是——”郁知年微微迟疑着,好像不太想说。   杨恪问他“可是什么”,郁知年犹豫着,还是说了:“这是我一个姨奶奶告诉我的,她回来的时候,彩礼不见了,而且是怀着孩子的。”   “然后呢?”杨恪问他。   “……被发现以后……挨打,孩子没有了,也没有结婚,,”郁知年简略地说,“不过后来碰到了我爷爷,他们感情很好,但是她身体差,生完我爸爸,没几年就去世了。”   杨忠贇讲述过的一切童话故事,真实版本都是压抑与黑暗。   不过郁知年的口吻只有单纯的遗憾。   他又回忆说:“我爷爷在的时候,老是和我说我奶奶很好看,性格也好。他说我长得和奶奶很像。”   说完他好像意识到他像在夸自己,不好意思地顿了顿,说:“不过我以前看过照片,是有点像。”   他转向杨恪,说:“眼睛和脸型像。”   杨恪转头看了看他,郁知年从小到大,脸型都没什么变化,一直是脸小,眼睛长。   “我下次如果回去,可以找找有没有照片,”郁知年对杨恪说,“给你看。真的有点像。”   杨恪觉得郁知年说出的话都很笨,非常天真,又觉得沉重,对郁知年说“别回去找了”。   “干嘛,”郁知年说,“不是你问的吗。”   杨恪说“你不用像谁”,说完自己都觉得怪,立刻沉默下来。   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街边已经全都是圣诞装饰。商户门口挂起槲寄生,大红大绿和闪闪的彩灯,还有白色的雪,组成那天晚上的街道。   郁知年安静了一会儿,拖长声音对杨恪说:“是这样吗。”   杨恪说郁知年白痴,郁知年笑了。   或许是气氛松弛,郁知年和杨恪说了许多之前写观察日记时的感悟。   杨恪纠正了郁知年日记中的一些认知误区,两人争论不止,但并未吵架。   “杨恪,”快到家时,郁知年突然问,“你为什么突然要跟我同居了?”   杨恪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复杂,他自己说不清楚。   郁知年问完后,很安静地等待着杨恪回答。杨恪考虑一会儿,决定不说,反问郁知年:“你为什么愿意?”   郁知年提问提得大胆,轮到自己回答问题,却很磨蹭,扭捏许久,他拉了杨恪的手。   郁知年的手很柔软,已经不再方才有室外带进来的冷。他靠过来,在行车途中,很轻地亲了一下杨恪的脸。杨恪还在开车,郁知年的举动十分危险,因此杨恪的心跳变得比游完两千米后还要更快。他突然认为可能婚姻真的是好的,将会令人幸福的,郁知年是地球上唯一适合他的人。   那天的郁知年是杨恪印象里正常的郁知年,相处也是他们正常的相处。   至少郁知年没有突然躲在房里,连续给杨恪发拒绝接送的消息,也没有吵着要离开杨恪的家。 第32章 三十二(2019/2016)   这趟蒙市之行确实不像蜜月。不过杨恪收到翟迪给他发来的问候短信,还是回复了“不错”。   确认郁知年睡着后,杨恪走出他的房间,下到酒店底楼的吸烟室去抽烟。   吸烟室有一面窗朝海,室内很暗,壁炉在烧,再浓重的熏香也遮不住常年烟味。杨恪坐在其中一个软椅上,点燃了烟。   杨恪大约两年前开始抽烟,这半年来抽得更多了些。   他觉得抽烟是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好方法,不引人注目,也不至于对健康造成太多伤害。吸烟室里重播橄榄球赛,杨恪看着激烈的比赛画面,抽完三支,回到楼上,打开门,便见郁知年衣衫不整在房里乱晃。   郁知年背对着他,左顾右盼,不知在找什么,听见响动,回过头来。   “在干什么?”杨恪问他。   房里没有开灯,昏暗得像画质不好的旧电视画面,郁知年露在衣服外的腿和其余皮肤,则像画面中的白色噪点。   他看杨恪的眼神有些迷茫,说“没什么”,“我的烧好像退了”。   杨恪靠近他少许,他或许闻到烟味,鼻子很轻地皱了皱,问杨恪:“你去抽烟了吗?”   “嗯。”   看郁知年像欲言又止,杨恪问他:“不能抽吗?”   郁知年摇了摇头,说“不是”。   他看上去姿态很松散,像还没有睡醒,不再那么有明显的戒心,也暂时没说什么抗拒的话,只是很乖巧地站在杨恪面前,让杨恪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离开赫市半年,回家一周,但是不知为什么,杨恪觉得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和他见面。   “如果你不喜欢,”杨恪对他说,“我可以不抽。”   郁知年没说话。   杨恪抬起手,碰了碰郁知年的手背,觉得有些冰,问他:“不冷吗?”   他握住郁知年的手心,指腹碰到了带着体温的婚戒,下一秒钟,郁知年把手抽走了,说:“我去穿件衣服。”   他们去酒店的餐厅吃了晚饭。   郁知年的烧退了,拿出了电脑,坐在起居室的书桌旁敲敲打打。   杨恪方才喝了几口佐餐酒,在沙发上看着新闻,或许是开车太久,也可能酒精上头,他闭着眼小憩了片刻。   他梦见三年前平安夜的前半段。   那天他们原本单独在家度过。   厨师做了圣诞晚餐,杨恪被郁知年逼着喝了几口酒,两人坐在圣诞树下,杨恪教郁知年打桥牌。   郁知年怎么教都教不会,躺在地板上装自己累了。   杨恪说他笨,他也不起来,两人胡闹到了九点多钟,杨忠贇的秘书突然打来电话,在那头紧张地说杨忠贇再一次突发心梗,医生说情况危急,请他们立刻去医院。   那天的雪很大,杨恪不能开车,郁知年也开不好,他们便好不容易打到了一台车,去了城际铁路的火车站。   平安夜里,车站人很少,郁知年买了票,他们上车。   坐在车厢里,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两人没怎么说话,郁知年看起来很忧愁,车窗外的雪在黑夜里不断飘落,杨恪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忧。   杨忠贇在他的生命中占有太久、太大的部分。他也很难想象他或许会在今晚逝去。   城际火车一小时便到站。   抵达时由于路况差,杨忠贇的司机还没赶到车站的门口。   杨恪和郁知年走出去,站在廊下,冷风混着雪,吹在他们身上,郁知年瑟缩着,靠在杨恪身边。   杨恪低头看郁知年,郁知年的睫毛上都是雪,对杨恪说“好冷”。杨恪碰了碰郁知年的脸,伸手把郁知年拉到自己的怀里。   那天杨恪自己也很冷,郁知年全心全意地靠在杨恪身上。他问杨恪说:“如果爷爷真的没有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杨恪告诉他。   郁知年脸藏在毛绒的帽子里,仰脸看着杨恪,他看起来急需杨恪的安慰,很是着急,像怕被人丢下,眼睛睁得很大。   杨恪便吻了郁知年,在并不合时宜的时刻,好像接吻可以抚慰对方,也抚慰自己。   郁知年的嘴唇冰极了,杨恪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整条街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预示,他们各自的世界也即将只剩对方。   半梦半醒间,杨恪忽然觉得身旁有人,警觉地睁开眼,发现郁知年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俯身看他。   郁知年偷看杨恪被当场抓获,立刻面露慌张。杨恪觉得他很好笑,明明是自己凑过来,又胆子这么小,便伸手抓着郁知年的手腕,把他拉到身旁。   “你看什么?”杨恪问他。   “我以为你睡着了。”郁知年辩解。   “我睡着了你想干什么?”杨恪将郁知年拽过来,郁知年病尚未痊愈,一拽便跪坐在杨恪的腿上,手按着杨恪的肩膀。   他体重很轻,压着杨恪,含糊地不知在说什么,嘴唇在杨恪面前晃动,杨恪听不清楚,也不怎么想听,把郁知年拉下来少许,和郁知年接了吻。   他们很久没接过吻,郁知年的嘴唇柔软,身体有一种芬芳的味道。酒精和这种气味,放大杨恪的感官,杨恪像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手按在郁知年瘦弱的腰上。   他睁眼看见郁知年的睫毛,以及微红的耳廓。   吻了一会儿,郁知年好像才反应过来,想要逃开。杨恪抓着他,他的挣扎力度又大了一些,杨恪就松了手。   郁知年站起来,恢复了他下午的那种抵抗的模样,打算住出去,要把东西搬走。   杨恪仍旧坐在沙发上,抬起眼看郁知年,郁知年往后退了一步。郁知年的衣服很皱,嘴唇还留有亲吻过的色泽,但脸上写着拒绝。   杨恪看着郁知年,所有他在郁知年身上收到过的无来由的抗拒,都集结成片,向他压下来。   “你是不是喝多了。”郁知年沉默了几秒钟,替杨恪找了蹩脚的借口。   一直以来,杨恪竭力避免自己成为另一个喜怒无常的杨忠贇,避免激烈、避免戏剧化,想过与他的爷爷相反的平静的生活。   但是或许是平安夜的回忆让杨恪变得偏激,他开始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喝多。”杨恪看着郁知年,陈述事实。   杨恪不想做一个会恼羞成怒的、热爱强迫别人的人,他问郁知年:“和你接吻就是喝多吗?”   是郁知年喜欢杨恪,写几百页的观察日记,在车里主动地偷亲杨恪,牵杨恪的手,要和杨恪结婚。   “二零一六年,”杨恪说,“你自己说的,你的圣诞愿望,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那天喝多了吗?”杨恪礼貌地问他,“郁知年,原来你那天是喝多了吗?”   郁知年的脸突然变得惨白。 第33章 三十三(2016)   三十三(2016)   郁知年还以为这是他保守得密不透风的秘密。   如同他与赵教授的谈话,已被掩埋完好,不为他人所知。   二十一岁那年的圣诞当日,雪停了下来,杨忠贇尚未清醒。   由于此次的状况实在紧急,连赵司北都收到通知赶了过来,杨恪去机场接他,郁知年则先去了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外等待时,郁知年想起昨晚和杨恪的相处,心口仍在微微发热。   中午时分,杨忠贇稍稍醒了半分钟。   监护仪的灯光明明灭灭,杨忠贇瞪大眼睛,左右地找。看见郁知年在监护室外,他才像放心下来,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李禄李律师也来了,侍在监护室外。   下午,杨忠贇又醒了一次,护士走出来,叫了李律师进去探视。李律师俯下身去,听杨忠贇说了几句,出来脱了无菌服,到郁知年身边,道:“知年,你和我来一下。”   他带郁知年到了医院走廊的角落,告诉郁知年:“杨董事长让我我先和你聊聊他的遗嘱。”   郁知年不明就里,局促地说:“好的。”   “他留了三分之一的股份给你,”李禄简单地说,“但是有一个条件——你要和杨恪结婚。”   郁知年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理解李禄话中的含义,重复着喃喃问道:“结婚?”   “嗯,”李禄公事公办地说,“杨恪知道,不过杨董说他应该没告诉过你。”   郁知年呆呆地看着李禄,想了许久,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应该有几年了,”李禄说,“遗嘱的初版是杨董第一次动手术的时候定的。那时杨恪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杨董不想给你太多压力,所以没告诉你。”   郁知年再次想了一会儿,对李禄摇摇头:“我不懂。为什么?”   “我不想要遗产,”郁知年告诉他,“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这可不是你要不要的事,”李禄微微皱了皱眉,说,“如果你不接受这笔遗产,事情会变得很麻烦,杨恪拿不到它,对集团的稳定也很不利。”   他们站在一扇窗旁,风把地上的雪卷起来,扬在窗外。   “我不想要。”郁知年看着窗户外的飞雪,忍不住又要拒绝。   “知年,”李禄劝他,“拿遗产有什么不好的?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在同居了,这就更没什么好烦的。杨董只是想让我通知你一声,他怕等他……再告诉你,你没有心理准备。”   李禄对郁知年说话,像在哄骗小孩子。   郁知年感到慌乱,他觉得似乎由于自己的迟钝,忽略了关键信息,但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杨董要我告诉你的就是这么多,”李禄对郁知年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说,“杨恪和你一个是他的亲孙子,一个是他……最亲近的好孩子,既然杨恪已经准备要和你结婚,你也别想太多了,遗产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走吧,”他搭了搭郁知年的肩,“我们回去吧。”   郁知年被李律师搂着,往监护室那头走。走了几步,郁知年不知怎么想起上大学时,杨恪对他陡变的态度,继而又想起,那天在车上,他问杨恪为什么愿意和他同居,杨恪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郁知年的手脚突然变得一片冰凉。   杨忠贇躺在监护室的病床上,郁知年看着那些灯,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回忆杨恪邀请他同居后,他们之间的相处。   郁知年想:杨恪是开心的吗?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是自愿吻他的吗?还是为了安慰他。   杨恪憎恨杨忠贇带给他的一切控制,杨恪想要自由,那么接受遗嘱的原因是什么呢,郁知年都想不明白。   他有点想找杨恪问清楚。   只是一预演自己有可能会得到的回答,郁知年的胃部便一阵紧缩,头脑变得空荡,小腿像开始抽筋似的,四肢生寒。   过了一会儿,杨恪和赵司北来了。   郁知年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忍不住躲进了楼道旁的清洁间,透过门上的一块透明玻璃,看杨恪他的父亲。   杨恪四下看了看,不知和站在监护室门口的杨忠贇的秘书说了句什么,秘书也张望着,说了句话。   杨恪没再问了,走到了赵司北身旁,两人一起看病房内的杨忠贇。   没多久,郁知年忽然收到了杨恪发来的一条信息:“在哪”。   郁知年恍惚地抓着手机,看着背对自己的杨恪。杨恪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背挺得很直。   不安好像一双手,揉搅郁知年的肺腑,令他几乎难以站稳,想要从这间医院逃跑。   他们父子俩很像,只是杨恪更高些,也年轻许多。   赵司北更凝重些,和杨恪一起站了片刻,他走到了一旁,低头拿出手机,像在打字,过了几秒,郁知年的手机震了震。   他拿出来看,是赵司北给他发了短信:“知年,你在医院吗?我能不能单独和你聊聊遗嘱的事?”   清洁间里很昏暗,有消毒水的味道。   郁知年看着手机屏,想了许久,回头看了看清洁间通往安全通道的门,回复赵司北:“我在医院底楼的咖啡。”   郁知年是走路下去的。   他其实也可以到下一层坐电梯,但他不知怎么,好像变得有些惧怕人群,因此走了十二层的楼梯,来到底楼。   咖啡厅很小,只有三五张小桌子。圣诞节下午四点,里头几乎没有人,郁知年点了杯咖啡,刚坐下,赵司北便推门而入。   郁知年抱着咖啡瓷杯,看着赵司北坐在他的对面。   “知年,你不用怕,”赵教授对他说,“我不是来责备你的。”   郁知年缩了缩肩膀,“嗯”了一声,赵教授又说:“只是作为杨恪的亲生父亲,我还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聊聊。”   说罢,他忽而静了下来,像不知从哪说起,郁知年等了一会儿,觉得他可能是害怕用词激烈,伤害到自己。想了想,郁知年用咖啡杯暖着手,主动问他:“赵教授,是要说遗嘱的事吗?”   “是,”赵教授说,他看了郁知年几秒,说,“其实杨恪不想要遗产。”   郁知年没有意外,只是觉得手里的咖啡杯也有点沉重,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   “也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他看着赵教授,听到自己这么问。   “不是他要求我来找你谈的,是我实在是……不忍心自己的儿子……”赵教授斟酌着,大概是顾及到郁知年的心情,没有把话说得很完整,“杨恪接受遗嘱条件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你应该获得这份股份。”   “我不想要。”郁知年立刻说。   赵教授点点头:“知年,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贪慕钱财的孩子。”   “你只是很喜欢杨恪,是吗?”他问。   郁知年觉得自己的脸热了,因为这份不正确的喜欢,他觉得羞耻。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赵司北对他说,“但是人如果因为喜欢,就选择剥夺他人追求爱情的权利。这有些自私。   “婚姻是一件大事,是不是?不应该掺杂太多现实的因素。   “一个人出于同情我的遭遇,希望我拿到遗产,而和我结婚,如果是我,我可能不会接受。”   郁知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冰的,关节无法动弹,耻辱和羞愧填满他的每一寸有感觉的地方。他对赵司北道歉:“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赵司北说,“知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不一定只会产生一份爱情的。”   “我也有些自私和僭越,杨恪的成长期中,被他的爷爷管束和控制得太多了,没有得到过太多选择的权利。   “你是知道的,他很讨厌这样。   “我希望在婚姻这件事上,他可以去自由选择一个爱的人。所以上午他和我说你们同居的事后,我还是来找你了。”   “该道歉的是我。”赵司北又对郁知年说。   郁知年摇了摇头,他忘了自己有没有再和赵教授聊什么,只记得自己离开了医院,走到医院对面的酒店。   马路上都是雪,中间被铲雪车铲出了一条车道。   空气冷得快把郁知年冻起来了,幸好他走进了酒店里。酒店大堂播放圣诞曲目,巨大的圣诞树闪着灯,彷如缩小到豪华的房间里的在过节日的银河系,有无数星光和彩饰。   郁知年经过它们,走向电梯。   昨天凌晨。杨忠贇出手术室,秘书本想让郁知年留下看护,杨恪开口拒绝了,他带走郁知年,他们在黑夜中住进这间酒店。   两人都惊魂未定,酒店赠送苹果酒饮,以及圣诞甜品,他们坐在房间里吃喝。   二十二岁的杨恪脱下大衣,穿着衬衫,头发被风雪吹乱了。酒后,他背靠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郁知年喝掉一杯苹果酒,坐到他旁边去,叫他的名字,问他:“你睡着了吗?”   杨恪一动也没有动,闭着眼睛。   郁知年亲了亲杨恪的脸,在苹果酒的香甜和圣诞氛围当中,郁知年许下了愿望,对杨恪说“杨恪”,他说得很小声,把脸靠到杨恪肩膀上,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杨恪好像睡得很沉,只是被郁知年压到的手稍稍动了动,碰到了郁知年的背。   再次回到昨晚的房间,郁知年看见昨晚喝的酒已经被打扫干净,房内恢复了洁净。   他想他许过的愿望也应当如同房内的废弃品一样,随着一起消失。   书桌上摆着他和杨恪昨天的车票,郁知年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开始学习像赵司北所说的那样,做个即便没有得到爱,也依旧会好好生活的普通人。 第34章 三十四+观察分析日记   郁知年仿佛被杨恪拆穿了什么巨大的秘密,看起来失魂落魄,可怜极了,像杨恪在欺负他。   杨恪看着郁知年惨白的脸,发觉自己又因为挫败、不解而丧失了控制脾气的能力。他觉得自己只要碰上郁知年,永远都在搞砸事情。   但他是实在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怎么能让郁知年满意。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杨恪不想再看郁知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冷静下来,对他说:“算了,你当我没说吧。”   郁知年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杨恪,他很瘦弱,也很吸引人,杨恪从沙发上站起来,靠近他一些,他后退了几步,但是没有逃跑。   最后郁知年退无可退,背靠在酒店起居室的墙壁上,杨恪低头,看着郁知年的睫毛和嘴唇。   “郁知年。”杨恪叫他名字,他抬头看了看杨恪。   他的眼睛很黑,很大地睁着,眼神有些复杂,有慌张,但分明也有羞涩。甜蜜的气味从他身上传来,杨恪问他:“以后都不能碰你是吗?”   郁知年微微愣了愣。   杨恪小时候很少这么认为,但长大后,一直觉得郁知年为某件事困扰、发呆的模样十分令人喜爱。   因为郁知年大多数时候总是早熟和善解人意的,得到来自不同的人的很多喜欢,他学业优良,踏实聪明,永远在想解决问题的方法,鲜少有笨拙的时刻。只有在杨恪身旁,他才会展露此般面貌。   “我没喝多。”   杨恪抬手,很轻地碰了碰郁知年的脸,问他,“这样行吗?”   郁知年没说话,抬起手,犹豫地想把杨恪的手挡开,杨恪轻而易举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按在墙壁上,低头吻住了郁知年的嘴唇。   “这样呢?”杨恪问。   郁知年没再挣扎,像不知发生了什么,懵懂地、顺从地承受杨恪的试探,温顺的好似刚刚搬进杨恪家时那样。   他抬起左手,很轻地按在杨恪胸口,小声说“杨恪”。   他的尾音被杨恪吞没在唇间,杨恪“嗯”了一声,但是郁知年没有再说什么。从许久前至今,郁知年第一次愿意和杨恪这么亲近。   三年前的圣诞节后,又过了半个多月,一月二十日这天,杨忠贇去世了。   在生命的末尾,杨忠贇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几乎未曾清醒过,靠医学仪器吊着命,在病床上流逝所剩无几的时间。   郁知年守在他的床边,没有回过家。   杨忠贇再次抢救时,杨恪在公司,赶过去后,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杨忠贇眼神空洞地看着杨恪,郁知年站在他的床边,低垂着头,眼圈泛红。   没过多久,杨忠贇失去了心跳和呼吸。   杨忠贇的葬礼办在宁市,他们随飞机回国。   出殡那天,来了许多名流政要,杨忠贇的老部下和老朋友们将葬礼弄得十分体面,各路媒体纷纷致哀。   葬礼结束后,李禄叫起相关的人员,详细地宣读了杨忠贇的遗嘱。   在场有十多人,杨恪、郁知年,以及公司的股东和高管。   听到最后,得知杨忠贇将股份留给了郁知年,以及附上的信托条件后,几名股东都不满至极。   有一名脾气暴躁的股东叫方梁,话都没听完,便跳了起来,说老杨胡闹,这遗嘱绝不该有法律效益,拿这么大一个集团当儿戏,点着李禄的鼻子说要起诉,其余几名股东站在一旁看戏帮腔。   杨恪将恍惚的郁知年挡在身后,避免战火波及到他。郁知年的手臂贴在杨恪背上,杨恪反过手,去牵住郁知年,对郁知年说不用怕。   遗嘱的闹剧结束后,他们又回到学校。   郁知年往后继续念书,杨恪将去公司,杨恪原以为生活至此开始,便会步入正轨,只是没想到,郁知年渐渐地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每天回家很晚,出门很早。   杨恪手机里来自郁知年的消息框往上拉,全都是今晚不回家、不用来接、先走了这一类的消息。   杨恪收得太多,烦躁得清空消息,清完反而更是烦躁不已。想找郁知年问个清楚,但一见到郁知年躲避他的样子,便不知怎么开口。   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不想过度低头。   正式毕业,进入公司后,杨恪工作很忙。有时他想找翟迪取取经,但翟迪是个不婚主义者,毫无此类经验,杨恪只好告诉自己,或许等结了婚,或许关系会有所改善。   郁知年住进杨恪家的第二个平安夜,杨恪在向女下属旁敲侧击后,决定带郁知年出门吃了一次晚餐。   郁知年不想去,不过杨恪想了些办法,把郁知年带出了门。   晚餐间,两人话说得不多,郁知年不知怎么,把酒都喝完了,菜也吃完了。郁知年的食量很小,吃完整个人撑得愣愣的,说自己很饱。   餐厅旁是街心公园,餐后,杨恪看他实在很饱,便带他到公园散了散步。   郁知年最近一直公交出行,穿又大又长羽绒服包住身体,行动十分不便,像个气球。   他们在点着彩灯,有积雪的,空荡的公园走路,脚踩在雪上,发出很轻的声音。   走到半程,他们碰到一只松鼠,晃着尾巴在雪地上跳。   郁知年或许是觉得可爱,蹲下来看。他蹲在地上,鼓鼓囊囊的一团。松鼠跑走了,他自己站不起身,杨恪把他拉了起来,说他穿太多。   他笑了起来,对杨恪说“谢谢”,看起来和以前好像并没有太多改变。   让杨恪觉得如果是这样时而亲近、时而不亲近的未来,也可以接受。   第二天,杨恪出差了。   酒店楼下的精品廊有一家珠宝店,杨恪路过看见有情侣在挑选戒指,说不清为什么,他也走了进去。   售货的男柜员身材和郁知年差不多,杨恪请他帮忙试了一些,最后买了一对,想找机会随意地给郁知年,看郁知年喜不喜欢。   如果喜欢,就可以戴。   只不过杨恪好像从未找到拿出这对戒指的机会。   同居临近两年,杨恪决定到注册前,把戒指给郁知年看,不过由于郁知年回国了,这次也没有成功。   后来杨恪想方设法将郁知年接回了家,这对戒指好像更不适合出现了。   杨恪便决定放弃它们,带郁知年去了同一品牌的商店。   郁知年试戴戒指,很符合杨恪心中的模样,他认真地将杨恪选出的戒指一枚一枚戴上,摘上摘下。   杨恪发现过了一年多,自己的审美也没有发生变化,最后还是买了和上次一样的一对,他认为这样也很好,让他在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公开了自己的秘密。   在婚姻注册厅,杨恪为郁知年戴上婚戒,心中认为一切错误已得到修正,重回正轨。   但或许正轨的确只是虚无,是杨恪幻想出来的东西。   杨恪在感情方面没有任何经验,有时怀疑郁知年可能是突然不再喜欢自己了,喜欢了其他人,因为郁知年有许多选择,有时觉得不会,因为郁知年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杨恪不知道自己做错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做错的,他觉得如果郁知年能好好要求他,他未必不能改。   杨恪和郁知年接了很久的吻。   郁知年身体发软,要杨恪抱着他,他才没有往下滑。他的嘴被杨恪吻得很红润,眼神无辜,让杨恪不忍心再过多苛责。   杨恪对郁知年说:“你试着再住一段时间吧。”   他没有得到郁知年的回答,手机便响了起来,是李禄打来的。   杨恪本来不想接,不过手机一直响,他还是接了。   一被接听,李禄便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告诉他:“你被起诉了,杨恪。”   “林凯,那个房产经理人,”李禄说,“我说过他只要能拿钱就行,能找你,就能去找别的股东。”   ——观察分析日记(五)   主题:偷看杨恪笔记被发现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10.13)   没有在试听后就取消管理学数学模型课程的学习是一项错误的决定。很多数学概念已经记不清了。上课听得云里雾里,正好坐在杨恪后面,和身旁两个同学一起偷看杨恪屏幕上记的笔记。   有些公式记录时排得太紧,看得过于专注被杨恪发现了。杨恪对于学习交流较为大方,把屏幕上的公式字体放大了几寸,便于后方的几名差生参考。 第35章 三十五(2019)   杨恪的表情微变,眉头皱起来,听电话那头说话。   郁知年和杨恪挨得近,听得出对面是李禄,在正说关于他们的结婚以及爷爷遗产的事,但听不清具体。   杨恪听李禄说了一通,告诉他:“我知道了。”   他挂下电话,郁知年小心问:“怎么了?”   “小麻烦,”杨恪简单对郁知年说,“你不用担心。”   他这几天变得分外耐心,让郁知年觉得活在一场不正确的梦里,难以和往常一样地表达自己。   见杨恪不想说,郁知年便未追问,“嗯”了一声。   杨恪又抬手搭了搭郁知年的额头,说:“早点睡吧。”   两人都没有继续刚才关于郁知年搬家的话题。   回房里洗漱完,郁知年出来喝水吃药,又听见杨恪在打电话,对方应当是翟迪。   “投资人那里我明天会去解释,”杨恪低声说,“……我知道,抱歉。”   “还不知道是不是要出庭,”他说,“目前只是检察长申请了一道临时禁令,暂停了股份转让。”   郁知年觉得杨恪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他叫了杨恪一声。杨恪坐在沙发上,回头看他,问:“为什么还不睡?”   郁知年摇摇头,杨恪站起身,走过来,和他保证:“没什么大事,你只要好好休息。”   郁知年吃了药,睡得很沉,但谈不上睡得好。梦一个接着一个地做,到结尾都是在逃亡。   第二天一早,杨恪敲他的门,叫他起床。   早餐送来了房里,摆在餐桌上,天光大亮,玻璃窗外是蒙市的城景,因为没有太阳,看起来是灰色的。   起居室飘着鲜烤面包和蛋奶的香味。   郁知年坐下来吃了一些,杨恪告诉他:“吃完我们得回去了。”   杨恪说自己有事,要回公司。   他很忙碌,光吃早餐的功夫,已经让秘书约了好几个人,且又接了一个来自李禄的电话。   两人应该是聊到郁知年,杨恪短暂地抬头看了郁知年一眼,说:“能不让他出面尽量不要,他是学生,又不是公众人物。”   回赫市的路上,杨恪说话不多。   他又接了一些工作上的电话,郁知年听出来,他们的信托转让流程好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且已有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了。   杨恪的客户怀疑公司运行和投资状况存在问题,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郁知年看着来时看过的悬崖风景,不敢问杨恪太多,却忽然收到了来自任恒的信息。   任恒说他和楚思凡昨天便搬走了,十分感谢郁知年在他们艰难的时候给的帮助,又说:“知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好像和你、杨恪有关系。”   “不过内容不是很好,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   郁知年回复说没有。   恰好杨恪没在打电话,郁知年忍不住告诉了杨恪。   “媒体都很无聊,”杨恪对郁知年说,“别看那么多有的没的,影响心情。”   郁知年点了头。   杨恪开车很稳,但也快,上午十点半,他们到了罗瑟区,杨恪一将郁知年送到,就离开去了公司。   郁知年上了楼,接到了李禄的来电。   “杨恪在你身边么?”李禄问郁知年。   郁知年说不在,李律师才说:“什么都不让我跟你说。这怎么绕得过你?”   “德钦有股东坐不住了,”李律师简单地告诉郁知年,“起诉了我和杨恪,还找人写了报道,你千万别去看。看了脏眼睛。”   “严重么?”郁知年担心地问,“李律师,那杨恪拿到分红的钱了吗?”   李禄顿了顿,说:“拿到了。”   “那些够吗?”   “其实……”李禄犹豫着,“应该够了。”   “那要是我和杨恪离婚,是不是可以免于被起诉啊?”郁知年只修过一门最简单的法律课程,对这些几乎一窍不通,只是觉得事情比他想得严重。   “不行,”李律师大惊,“离婚怎么行。”他停顿着,说:“知年,没这么简单。”   郁知年实在不懂这些,和李律师聊了几句,李律师只让他别太担心,如果后续有需要他配合的,也希望他能配合。   郁知年答应下来,便上了楼。   杨恪没回来吃午餐,郁知年下午去了图书馆,恰巧碰见了邵西霖。   两人聊了会儿暑假的选课,郁知年又收到了任恒的消息。   任恒说他们刚在新住处打扫完,又告诉郁知年,有一篇新的文章写得十分离谱,现在已经流传得很广,楚思凡金融圈的同学和朋友,全都在讨论这件事。他建议郁知年看一看,有必要的话应该去起诉这家媒体。   任恒附上了链接,郁知年稍一犹豫,点开来看,德钦集团的总部照片显示在篇头,文名叫《德钦之变》,中英文双版。   从两年前杨忠贇逝世时地遗嘱纷争写起,采访了德钦集团的董事方梁,第一部 分是前情介绍,第二部分以和方梁的问答对话为主,直指杨忠贇的亲孙子,某知名私募基金合伙人妄图骗取集团股份。   方梁在问答中,把郁知年称作郁某,将杨忠贇的私事摆上台面。   “老杨做生意有一套,我们在这里上市,把主厂区移到桑特市,都是他主导的,不过他本人不像以前他发的通稿里写的那样,我们老朋友都知道,他做事情专断,很偏执。   “你们去看看他以前交往那些女明星,脸都长一个样子,她们都像他那个旧情人。叫什么周某。我们八十年代回国打拼,他就一直在找这个人。   “对,原本继承信托股份的这个郁某,是他情人的孙子,他掘地三尺找到以后,从山里骗出来的。   “郁某我见过几次,挺乖的小孩,很善良,老杨最后生病那段时间,总在床边服侍。我听他的房产中介说,他本来不想要遗产,也不想和杨恪结婚,杨恪用了很多理由,拖着他骗婚了。   “骗婚的理由,损人不利己,他恨老杨,想把我们德钦搞垮。   “杨恪的妈妈是被老杨抢下来的,当年抢孩子官司打了很久,老杨抢过来又不好好带,杨念很小就抑郁症了,十多岁割腕。他送她去治病,吃药吃得人都傻了。   “后来怀孕停药,生了孩子没几天就自杀了。   “老杨也没好好带过杨恪,倒是和我们提过几次,知道杨恪恨他,恨不得早点从这个家跑了。老杨这个人有个癖好,喜欢压迫反抗自己的人,杨恪从小到大过得不怎么样。   “现在成年了,他还想干涉杨恪的婚姻,让杨恪和他旧情人的孙子结婚,杨恪不就更恨他了吗?   “杨恪的公司没有财务问题,健康得很,他根本不缺钱,我怀疑他有反社会人格,他用那么多手段,伙同房产经理人买房子租给郁某,谎称房子漏水,再弄坏家里门锁,甚至串通信托受理人,装作缺钱,在短时间内骗郁某结婚,就是为了拿到三分之一的股份,毁了老杨多年的基业。   “幸好我们德钦集团在桑特市一直是经济和就业的重心,这次也得到了州总检察长的帮助和保护,紧急地叫停了股份的转移。”   郁知年一开始看,没有什么感觉,看完文章过了几分钟,忽然觉得手脚发冷,从脚底麻到头顶。   图书馆人很多,灯光明亮,周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郁知年觉得有点恐惧,十分茫然,他忽然想起杨恪问过关于他奶奶的事,在两人同居不久时。   那天具体的对话,郁知年并不能完全记清楚了,因为他很主动地亲了杨恪,事后想来,每每觉得羞耻,因此强行将整段记忆的细节从脑海中抹去了。   这篇《德钦之变》严谨极了,在文末附上了杨忠贇找到旧情人参考的民族志节选。   郁知年扫了一眼,看见“琴琴”两个字。   “‘琴琴啊,’赵喜儿说,‘以前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喜欢穿白裙子,戴一个红色的手绳。可是命很苦,去大学里做饭,大着肚子回来。问她小孩的爸爸是谁,怎么也不肯说。’”   郁知年觉得杨恪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反社会人格。   杨恪很平和,认真工作,不会利用郁知年报复已经过世的人。那些根本没有意义。   但杨恪好像也是真的骗了他,郁知年想到那天他想离开杨恪的家,杨恪追出来,承认自己缺钱时的模样。   郁知年立刻没有保留的想要帮他,满心希望遗产能赶快把杨恪的公司带出困境,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杨恪会对他撒这么多的谎。 第36章 三十六(2019)   三十六(2019)   郁知年魂不守舍地回了学校旁的公寓。   公寓被任恒和楚思凡打扫得非常干净,就像样板间似的,所有的家具摆放整齐,连开放式厨房中岛的大理石台面也光洁如新。郁知年坐在沙发上,回忆自己回赫市以来经历的事情。   史密斯不停要他搬东西的催促,地下室坏掉的门锁,打不开锁的锁匠,水管坏了无法入住的出租房,杨恪公司的困境,仓促的婚姻注册,并未成行的夏威夷之行。也有杨恪的晚餐邀约,若有似无的拥抱,蒙市之行,暮色中的照顾,和缠绵的亲吻。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他来不及思考什么。   杨恪在时,他头昏脑涨,魂不附体。   郁知年想着报道里说的,杨忠贇将他从三文接到宁市的真正原因,发现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这么多年,他好像没有一天过得清醒。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濒临流浪的小狗,因为四分之一的特殊血统,被杨忠贇牵出来,做一件又一件没做过的事。   他盲目地生活,追着杨恪跑,也以为被选中只是幸运。   再重头回想了一遍,郁知年便为杨恪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杨恪早已知晓郁知年的奶奶和杨忠贇关系的秘密,所以比他想的更可怜他,想帮他拿到遗产,又不想告诉他事实,才做了许多难以解释的行为,让媒体和德钦的股东拿来大做文章,写出一些滑稽的东西。   因为杨恪一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做事直截了当,目的明确,和杨忠赟完全不同。   只是郁知年自己所谓的爱情,在展露出来的真相里,愈发显得多余。   郁知年想明白过来,感到心里很空,在沙发上抱着抱枕闭着眼发呆。   被杨恪的电话叫回过神时,窗外的天完全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处在失去自然光线的昏暗里。   手机响了一会儿,郁知年才接电话。   杨恪没责备他接得慢,只是问:“你在哪?”   郁知年听到杨恪的声音,忽而不再有失去理智的感觉,对杨恪说:“我刚才看了一篇方梁的采访。”   杨恪沉默了。   “杨恪,”郁知年将背抵在柔软的沙发靠垫上,问,“你公司到底缺不缺钱啊?”   杨恪没考虑很久,就对郁知年说“不缺”,不知是懒得再编理由,还是编不出来。   “报道说的那些门锁和租房的是真的吗?”郁知年问他。   杨恪便说“是的”。   电话两头突兀地陷入安静,杨恪忽然转移话题,问郁知年:“你是不是在学校旁边的公寓,我来接你吧。”   郁知年没有回答。   “我已经到你公寓楼下了,”杨恪像在开车,郁知年听见转向灯的声音,杨恪低声问,“能见面说吗?你和楼下的保安说一声。”   “……”郁知年觉得很难,但拒绝了杨恪,“我不是很想见面。”   杨恪似乎下了车,四周声音变得嘈杂了少许,他问郁知年“为什么”。   “我做那些是因为,分居半年时间快到了,拖下去再注册结婚会很麻烦,”杨恪像有些艰难地对郁知年解释,“你要走的那天晚上,我想把你拦下来。”   “你当时问我是不是缺钱,”他的声音很低,告诉郁知年,“我以为只要承认,你就不会走,所以承认了。”   “杨恪,”郁知年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对他说,“我觉得你不要这么不在乎你的婚姻。”   “婚姻是很神圣的,”郁知年想起赵司北那时的话,劝杨恪,“我真的不想要爷爷的股份和钱,也不想要你因为可怜我就跟我结婚。如果我想要钱,我就不会回国做项目了。我不觉得我有那么可怜。”   “郁知年,”杨恪声音稍冷了些,“我不是可怜你。”   听到杨恪轻易的、没经过思考一般的否认,郁知年抓着手机,忍不住咬紧牙关:“你还不是可怜我?”   他不是觉得屈辱,更多只是难过,压抑地呼吸着,问杨恪:“你不是可怜我,难道还喜欢我吗,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吗?”   “杨恪,不是你愿意被我亲一下,然后亲回来,就是喜欢我,”郁知年很慢地说着,耳后到头顶开始发麻,胃冷得像在被冰柱搅动,“你喜欢过人吗,你就随便地施舍我——”   “郁知年。”杨恪在那头叫他,好像希望他别说了。   郁知年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杨恪口中吐出来,也仿佛突然忍受不了,想要抵抗。   “我不想要这样的可怜,”或许是这些天来的压力和苦闷,积压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郁知年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难以自制地宣泄,“我宁可你去和其他人谈恋爱结婚,也一点都不想要你的同情。”   “你知道喜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吗?”他问杨恪,“我每一天都会想你,高中的时候,上大学的时候,你理我的时候,不理我的时候,一起住的时候,回国做项目的时候,我每天都想联系你,每天都在后悔,每次想到你都很紧张——只要一想到你,我就又开心又难过,我没办法拒绝你,也没办法不想你。”   他觉得自己像在倒垃圾一样,自暴自弃地倾倒自己的感情。他说那些在杨恪强迫他戴上戒指,想带他去夏威夷,想让他在别墅里多住几天的时候没说出来的话。   “就好像——我有一部分不是我自己,会跟着你飘来飘去。喜欢是这样的,你懂吗?你又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结婚?”   “我和你去买戒指,我在难过,去注册,也在难过,因为那些都是假的。本来我以为是在帮你,我就做了,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在可怜我。”   他的房间实在是太暗了,一点光也没有。   郁知年懂事以来第一次哭,他不敢摸自己的脸,怕手掌摸到太多的眼泪。   “我很喜欢你,不想你同情我,”郁知年手控制不住地抖动着,对杨恪说,“杨恪,我想要一点尊严。”   杨恪一句话都没有再说,郁知年觉得杨恪可能是被自己吓到了。在杨恪面前,郁知年好像永远都管理不好自己的言行,摆不出好看的面孔,他总是做错事情,说错话,在不恰当的时候崩溃,连声音都丑陋不堪。   “对不起,”郁知年慢慢地缓过来一些,向杨恪道歉,“我知道你是好意。”   “但是我回国做项目之后想过你谈恋爱的对象,其实,”他蜷着身体,闭着眼睛,对杨恪坦白,“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那种性格很激烈的人,特别漂亮,家世很好,生活很丰富……我觉得你可能适合那样的人,跟你更聊得来的,更骄傲的,不像我这样每天泡图书馆的,你会跟他吵架,也会跟他求和,他不开心,你也会不开心,你会希望他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如果你跟我结婚了,就没办法马上跟他在一起了。”   “你明白吗?”他问杨恪。   杨恪在那头安静地呼吸着,过了几秒钟,忽而没了声音。郁知年的手机没电了。   郁知年在家里走来走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根充电线,他给手机插上电,过了一会儿,手机重启后,显示十多个杨恪的未接来电。杨恪也给他发消息,问他:“是不是手机没电了。等有电了能不能接电话。”   “保安不让我上来。”杨恪说。   郁知年看着短信屏幕,对杨恪仍要沟通的姿态,感到很迷惘。   他的前二十四年,每天都在认真地面对,面对父母长辈生老病死,面对杨忠贇施加和赠予他的一切,面对他自己糟糕的爱情,面对赵司北带着重压的关切。   他从来不是个幸运的人,但没有一次在生活里做过逃兵。   但是这一天,郁知年真的不想再面对了。他觉得他无法再尝试一次和杨恪沟通,也不想要再沟通。   他给杨恪发:“可不可以让我自己待几天?”   杨恪那头显示正在输入很久,对郁知年说“好”。   过了几秒,他问:“几天?”   “我不知道。”郁知年回复。   郁知年关了手机,觉得头晕眼花,饥肠辘辘,但家里没有吃的,最终只是喝了一些水。   他从书包里拿出电脑,机械地又看了几遍论文,脑海中童年时代三文的街景挥之不去,突然很想回去看看,给导师发了邮件,询问自主调查项目的相关事宜。   这天杨恪在郁知年的公寓楼下待到了九点,一直到李禄打来电话,要和他见面,商讨被起诉的回复。   他打不通郁知年的电话,也始终想不到怎样让郁知年明白,他根本不想要郁知年说的什么漂亮的、家世好的人,他只想要郁知年一个,从头至尾也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公寓楼装修得很漂亮,郁知年在其中一扇亮了灯的窗后面,和杨恪相距至多不过百米,比半年来宁市与赫市的距离近得多。   五月不下雨的夜晚,空气里充斥着绿叶和初夏的气味,街边行人与汽车来来往往。   杨恪站在原地,仰头数了几次十七楼,等不到郁知年开机。   觉得郁知年这次好像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第37章 三十七(2019)   中午十一点,赵司北在赫市的机场落地。杨恪独自来接他。   他此次来赫市,一是确有学术邀请,二是得知儿子和郁知年已注册结婚,想趁机见两人一面。   杨恪没有带司机,自己开车。   他的车比赵司北豪华许多,应当是上午去过公司,穿得很正式,不过西装外套脱了,丢在后座。   赵司北见到杨恪按着方向盘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婚戒,脑海中有恍若隔世之感,杨恪牙牙学语,他每月去学校、别墅接他的画面还在昨天,一眨眼,杨恪就成了看起来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而他自己,也从一个丈人争夺抚养权失败的年轻父亲,来到了每天早晨都会被抽筋和腰疼困扰的年纪。   “知年呢?”赵司北问杨恪。   杨恪回答得很简单:“在学校。”   赵司北细细观察他的儿子的表情,看不出烦心的痕迹。不过来赫市前,他已听闻了德钦股东闹得沸沸扬扬的信托股权争端,也看了几篇报道,因此心情仍是复杂。   两年多前,得知杨恪与郁知年同居,赵司北作为父亲,狠下心找郁知年谈了一次心,说服郁知年放弃了和杨恪的婚姻。   他承认这是他一生中做过最自私和冷血的决定。然而,在杨忠贇多年的干涉下,赵司北能为杨恪做的太少了,终于能为杨恪的自由做些事,他便冲动地去做了。   那场谈话对郁知年来说十分残忍,但赵司北那时觉得,或许不完全是坏事,因为人的一生很长,郁知年离开杨恪,未必没有因此找到真爱的可能。   然而时至今日,赵司北已判断不了自己当时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毕竟,杨恪还是和郁知年结婚了。   杨恪带赵司北回到家里,厨师已经做完了饭,刚将餐盘摆上桌。   午餐是中餐,菜品丰盛。阳光从露台外照进餐厅,餐桌上的白色鲜花跟着发光。   郁知年仍然不在,赵司北问:“知年不回来吃午饭?”   “嗯。”杨恪说。   “杨恪,和德钦集团的那件事,”赵司北小心地问,“好处理吗?”   杨恪似乎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的手机震了震,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而后告诉赵司北:“股份暂停转让了,不要紧。”   “我本来就不想要股票,”他放下手机,很平静似的,告诉赵司北,“只是想跟郁知年结婚。”   赵司北闻言心头一震,抬眼去看杨恪。   杨恪的表情语气都很冷静,只不过说的话让赵司北觉得食不下咽。   “你们结婚到底怎么回事?”赵司北问他。   “当时,郁知年回来没几天,我们晚上出门吃完饭,他又偷偷理东西想走,我追出去之后,他不知为什么,问我公司是不是有问题,说如果需要钱,他可以和我注册结婚,”杨恪自己也觉得说出来有些荒谬,稍稍停了几秒,“我就承认了。”   赵司北不知该说什么,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他问杨恪:“那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   “不好,”杨恪说,“他昨天住到爷爷买给他那套房子里了。”   赵司北心像被石头压着,哑口无言。   “爸,我晚上不能陪你了,”杨恪没发现他的变化,看着虚空,说,“他今晚去学校开会,我去找他。”   “不知道他会不会不高兴,”杨恪说着,像有些烦躁,说,“我去抽根烟。”   他走到餐厅落地窗外的景观天井,点了根烟。赵司北隔着玻璃,看他的儿子站在树旁,熟练地点了烟,沉默地抽。   赵司北面对着一桌菜,吃不下任何,坐了片刻,走出去,告诉杨恪:“我有事得告诉你。”   “怎么了?”杨恪有些讶异,问。   他不怎么在人前抽烟,因此把烟按灭了。   赵司北的模样与往日不同,几乎有些嗫嗫喏喏。   “你爷爷去世之前的圣诞节,”他的父亲有些艰难地坦诚,“我知道你准备接受你爷爷的遗嘱,和知年同居之后,我找知年谈了一次。”   两年前的圣诞节于杨恪而言,是特殊的日子。杨恪陡然生出不好的感觉,眉头微微皱起:“谈什么?”   “我是觉得你的决定做得太仓促了,太不为自己考虑,”赵司北缓慢地说,“所以我……当时请知年再多为你考虑考虑,毕竟,婚姻不是儿戏,不应该被你爷爷的遗嘱绑架。”   “我告诉他,”赵司北声音变得更低,“希望他让你自由,给你独立追求爱情的权利。他答应了,也这么做了。”   杨恪愣了一会儿,低声问:“什么叫让我追求爱情?”   他感到困惑、难以置信,重新看着赵司北,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信任着的父亲。   “你让郁知年别和我结婚?”他想起昨晚郁知年对他下的判断,“你怎么说的?说我不喜欢他,说我可怜他?——他昨天是这样和我说的。”   赵司北面容灰暗,肩膀微垂,没为自己辩解。   两人在天井里站着,身旁的景观树顶被阳光照着,阴影落在地上。   杨恪看着脚下的石砖,回忆着他和郁知年在一起时短暂地开心过的生活,对赵司北说:“郁知年是从那个圣诞节之后就不怎么和我交流了,我以为他……”   赵司北沉默着,杨恪没有说下去。   “你觉得我不喜欢,”过了片刻,杨恪还是忍不住问,“去找他聊,你问过我吗?”   “我只想好好跟郁知年在一起,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他停顿了几秒,声音变得很低,“我是成年人,我的婚姻和除了他之外的谁都没关系。”   “他昨天把什么都说尽了,”他看着赵司北,没办法地问,“我现在怎么解释,他才不会觉得我还在骗他?”   杨恪下午去了公司,但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   他不时便走神,脑中都是郁知年的拒绝,感到无力,但又难以责备他人,清楚自己是咎由自取。   他不恰当的沉默,消极的等待,对郁知年所做的一切偷偷摸摸的挽留,都卑劣不堪、害人害己。   一直以来,杨恪恐惧爱情这一词汇,它让他联想到杨忠贇戏剧性的形容。杨恪认为爱情不是他会有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因此只是自私地被动接受,从未认真地回应过郁知年什么,他自己傲慢无知,习惯坐享其成,也习惯性地耻于谈论和表达。   一开始欺骗自己是为了补偿郁知年才邀他同居,后来则自我麻痹,利用郁知年的善心,绕过所有该有的程序,只追求结婚的结果。   杨恪不是不记得自己看郁知年观察笔记时的心跳变化,不是不喜欢回家有郁知年在等,他在郁知年回国做项目时让史密斯连续地给郁知年打电话,气急败坏地叫管家报警,最后想方设法,在半年分居到期前,把郁知年骗回了家。   他觉得爱是一样假的东西,即便存在,也会流逝,最后给人造成损失和失败,只有陪伴和法律事实的关系才稳定。   现在郁知年受不了了是应该的,因为郁知年想要的他一件也没有给过。   他根本不是一个值得郁知年交付爱情的人,但依然由于他的无耻、卑劣、自私自利,杨恪无法放开手。   郁知年七点进大楼开会,九点半和邵西霖一起出来,准备走路回家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杨恪站在路灯下,车边,手垂在身体两侧,静静地看着他,问他:“有空说几句吗?”   郁知年昨晚刚发泄过情绪,见到杨恪,觉得有些尴尬。他不知杨恪等了多久,但在杨恪的车顶和车窗上看到一些落叶。   “只是聊聊。”杨恪又说。   郁知年还是狠不下心,便和邵西霖道别,走向杨恪,杨恪替他拉开车门,说:“上车说吧。”   坐进车里,杨恪没有马上说话,郁知年觉得杨恪好像抽了不少烟,到了密闭空间,烟味变得明显。   隔了几秒,郁知年率先开口,告知杨恪:“我申请了一个自主调查项目,导师口头答应了,接下来几个月我不选课了,打算先回三文。应该很快就走。”   “如果你不要股份的话,”郁知年问,“是不是他们的禁令对你没有太大影响?”   杨恪看了看他,说:“没什么影响。”   “那就好,我回去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郁知年说着,打算今晚就去买机票。   杨恪没接话,换了个话题,忽而告诉郁知年:“我中午去接了我爸,他告诉我,他找你聊过。”   郁知年心跳快了一拍,看了看杨恪,不知道赵司北说这件事意欲为何。   “他说的,我都不是那么想,”杨恪看着郁知年,低声说,“不过我是做得很差。你会相信,也是我的问题。”   郁知年不清楚杨恪要说什么,心跳无端变得快了起来,看着杨恪的眼睛,忍不住往后躲了躲。   “郁知年。”杨恪叫他。   郁知年背一半靠着门,一半靠着椅背,“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喜欢的定义是什么,”杨恪靠近他,很慢地说,“可是我……”   他的表情不明显,身体却逼近郁知年。   他的高大让车厢变得狭窄,手臂搭在郁知年的椅背上,认真地看着郁知年。郁知年闻到他身上的烟味,移开眼,看着黑暗中,杨恪衬衫的褶皱。   “郁知年,”郁知年听到杨恪的声音离自己原来越近,“我跟你结婚不是可怜你。”   “想和你亲热不是因为你主动亲我。”温热的、有些粗糙的指腹碰到郁知年的脸颊,慢慢地往下滑,扣住他的下巴,微微施力,抬起他的脸。   “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想碰你,”杨恪吻住了郁知年的嘴唇,鼻梁抵在郁知年的皮肤上,声音变得含混,“你说的什么家世好的人,我没兴趣。”   “你想回三文可以回,”杨恪说,“但是我和你结婚,不管你信不信,只是想和你结婚。”   杨恪应该是在室外站了很久,衬衣上都是校园里树木的味道,他吻郁知年吻得用力,也很小心,用郁知年很少听到的几乎带着恳求的声音,对郁知年说话。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杨恪移开嘴唇,搂着郁知年的腰,面对面抱着,对他说,“我从来没不喜欢你,以后会好好表现。不会让你觉得我不喜欢。” 第38章 三十八(2019)   三十八(2019)   杨恪不想停,但是停了下来。   郁知年靠在座椅,杨恪注意到郁知年的手指上空空荡荡。他稍稍远离郁知年一些。郁知年睁开眼睛,看着他,并没有欣喜若狂,更多的是迷茫,还有些许躲闪,嘴唇动了动,犹豫着想要说话。   “怎么了?”杨恪伸手,握住郁知年的左手。   郁知年手很软,没什么力气。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像在出神,但是没有拒绝,所以杨恪趁机问他:“今晚能跟我回家吗?”   郁知年抬眼和杨恪对视,眼神还是很不确定,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再想想吗?”   “我想先回公寓。”他又说。   杨恪没有逼迫他。说了“好”,启动了车,开了一段路,杨恪问他:“你要不要回家拿点衣服?”   “不用,”郁知年拒绝了,“家里还有几套旧的。”   停在郁知年公寓楼下,郁知年对杨恪说了谢谢。   他的模样有些虚弱,外表和高中时没差多少,杨恪觉得这几年,郁知年好像除了年纪和学历,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有杨恪在说出口后,变得愈发后悔因为他的自大和傲慢而平白错失的时间。   “郁知年,”杨恪忍不住问,“你要想什么?”   郁知年刚解开安全带,闻言侧过脸看杨恪,眼里有困惑和迟疑,说:“我不知道。”   “好像……”他停顿着,说,“我好像不太敢。”   “杨恪,”他说,“我先上去了。”   杨恪“嗯”了一声,在他开门走出去前,还是因为在意,拉了一下郁知年的手腕,对他说:“别的都可以再想,戒指先不摘吧。”   郁知年露出了忧虑的样子,杨恪没再为难他。   上楼之后,郁知年打开灯,走到餐桌边,看了看他摆在搪瓷小碟子里的戒指。   他把戒指拿起来,看了半天,又放回去,先去洗了澡。   温热的水从上方的花洒里淋下来,淌在郁知年的头发和脸上,让他想起杨恪在车里碰他的模样,也想到杨恪说的那些他从没想过会听到的话。   如果说他不喜欢杨恪了,觉得一点都不动心,当然是假的。但他似乎也无法立刻顺理成章地接受。   郁知年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很难产生期待和雀跃,对一切都将信将疑。   他很清楚,他的优柔寡断显得矫揉造作,应当做一个阳光的人,才会令人喜爱,但是好像确实没办法立刻做到。   究其原因,郁知年还是感到很虚妄,怀疑杨恪对喜欢的认知有些错误。   如果他再接受一次,再期许一次,最后杨恪再在别处觅得真爱,恍然发现原来对郁知年其实只是习惯,对别人才是爱情,郁知年的感情仍然落空——他觉得自己大概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洗完澡出去,郁知年看见手机上有两个杨恪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杨恪很快就接了。   “管家帮你整理了衣服,还有书。”杨恪说。   郁知年还没说话,杨恪问他:“你什么时候去三文?”   “下周。”郁知年说。   “我帮你把行李箱也拿了,”杨恪又说,“我已经出发了。”   郁知年只能说好。   过了二十分钟,公寓管理员没有给郁知年打内线,郁知年的门就被敲响了。   郁知年走过去打开门,司机帮郁知年把东西都拿进来后,便退出去。   杨恪也走进来,看了看郁知年的公寓。   “谢谢。”郁知年对他说,看见他走到餐桌旁,也见到了郁知年放在碟子里的戒指。   不过杨恪并没有再要求郁知年戴一次,只是看了一眼,回头对郁知年说:“这栋公寓挺不错的。”   “我也买了一套。”杨恪告诉他。   郁知年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杨恪这个人做事实在很任性,对杨恪可能是由于习惯自己,才开始挽留的感觉又加深了些许。   “也在这层,”杨恪又说,“明天把我爸送走,我打算住过来。离我公司也近一点。”   “没有近吧,”郁知年有点无奈,“你公司在北边。”   “路况更好。”他说得很坚定,有信念感,郁知年没再反驳他。   杨恪又在郁知年家硬待了几分钟才走。   郁知年关起了门,舒了一口气,把司机带来的行李箱和书都整理好,时间不早了,想看会儿论文睡觉,也不知怎么,好像不太能够集中精神。   头脑总是被杨恪的亲近,和那些莫名地行为占满,最后逃避地关了灯,闭眼睡觉了。   第二天,郁知年在学校跑了一天的项目申请,在食堂边吃饭,边订了下周三的机票,疲惫地回到家里,发现他隔壁再隔壁的房子,有人在进出搬东西。   他没看见杨恪,进了自己家门,打开电视,播着常看的频道,躺在沙发上放空和休息。   邵西霖对郁知年跑去做独立项目的决定羡慕不已,时不时便发来一条信息,询问郁知年相关事宜的细节,让郁知年多和他分享见闻,传授他经验。   郁知年和他聊着天,忽而听见有人敲门。   郁知年觉得可能是杨恪,有点拖拉又紧张地走过去开门,真的是杨恪站在门外,杨恪提着一个很大的餐厅袋子,说:“我家里还没整理完,能不能借你的餐桌吃饭?”   郁知年不好拒绝,让他进来了。   杨恪看起来刚下班,把外套挂在郁知年餐椅的椅背上,解开袖扣,袖子往上折,露出手臂,只是从袋子里拿出外卖打包盒,好像要做什么苦力活。   郁知年走过去,帮他拆了几个盒子,杨恪问:“要不要一起吃?”   “我吃过了。”郁知年说。   杨恪没有多说,坐下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郁知年坐在对面,看着发呆。   杨恪吃了一会儿,郁知年问他:“你今天不加班吗?”   “回家再加,”杨恪说,“你回去的机票买好了吗?”   郁知年说周三,杨恪便说:“到时候我送你。”   在昨天以前,郁知年都很难想象,他会和杨恪很平静地坐在一起,随便地聊一些生活现状。   杨恪问郁知年项目的安排,郁知年一一回答。杨恪并不是那种擅长闲聊的人,两人的对话不热切,但也不尴尬。   只是郁知年注意到杨恪一直在看他餐桌上放戒指的小碟子,眼神过于明显了,在心中提醒自己,等杨恪走之后,还是该把戒指收起来放好。   郁知年离开赫市的这天,赫市又下雨。   早晨八点不到,杨恪提着早餐,来敲郁知年的门,郁知年还在刷牙,叼着电动牙刷去给杨恪开门。   洗漱完出来,杨恪已经把早餐摆好了。   郁知年的航班是十一点,吃了饭,杨恪自己开车,把郁知年送到机场。   他开了后备箱,把行李拿出来,郁知年要接,他没有给,问郁知年:“我如果休息,能不能来找你?”   他昨天刚理了头发,看起来年纪更轻了一些,看郁知年的模样,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却像是很认真。   郁知年心跳总是快,拿不准应该说好还是不好,问杨恪:“找我干什么?”   “见见面,可以吗?”杨恪说,“总不能让你往返。” 第39章 三十九(2019)   郁知年到三文后,先住进了招待所,先去看了看几年未见的小姨。表妹上了大学,还没有放暑假,郁知年在小姨家吃了午饭,陪小姨聊天。   或许是在宁市和赫市的十年占用他太多的感情,提到郁知年小时候的事,郁知年都觉得恍若隔世。小姨屡次关心郁知年的感情生活,郁知年都含混地糊弄了过去。   次日,郁知年拿着导师找人开的介绍信,去了三文的文化馆。说来也巧,文化馆这天恰好召集了下属的单位,开下半年的宣传会议。三文原本是个县级市,前几年行政规划变动,独立成了地级市,下设三县两区。   文化馆也是近年刚设立的,和郁知年对接的副馆长本身是社会学出身,十分热情地邀请他旁听会议,说能了解一些各县区的文化特色。   会前,郁知年打开副馆长给他的三文年志读,一名和郁知年年龄相仿的、戴着眼镜的男青年走到他身边,试探地问他:“不好意思,请问你是郁知年吗?”   郁知年看着他觉得眼熟,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梅齐?”   “真是你啊?”梅齐惊喜道,“我还怕我认错了。”   “你初中走了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吧,”他道,“你怎么在这?”   郁知年简述自己的来因,梅齐告诉郁知年,他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喜平县的县政府,在文化站上班。   喜平虽是个县,但由于交通闭塞,进出不便,最近才通车,民俗风情保留得很好,与三文也不甚相同。   郁知年听梅齐稍作介绍,觉得很感兴趣。   三文的民族志有人曾做过,但喜平没有,他又问了梅齐些问题,生出了去喜平做民族志的想法。   会上,郁知年听各文化站的人讲解着计划,心头跃跃欲试,和梅齐互留了联系方式,晚上便与导师通了个电话。   导师对他的想法很支持,郁知年挂下电话,即刻兴冲冲地筹划起来,着手写一份简单的调查计划,忘我地写到夜里十点多,他接到了杨恪的来电。   杨恪和他简述起诉案的情况,又问他在三文如何。   郁知年有了更感兴趣的新计划,心情振奋,与杨恪分享自己白天在文化馆的经历,以及梅齐口中喜平县的风土人情。   这天杨恪很给他捧场,郁知年不留神高兴得将一整天的事说完了,才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多。   他安静下来,杨恪未觉察到他的变化,问:“你这个项目,打算做多久?”   “预计半年,”郁知年说,“但具体还得等我去了再看。”   杨恪“嗯”了一声,郁知年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没事。   由于喜平的通讯不好,官方的档案储存不是很规范,历史文字资料缺乏,郁知年的计划先留在三文筹备,到七月中旬再去喜平。他一边找了些纸质的资料先行阅读,一边写了一份新的研究计划,还申请到了一些资金。   他在三文重遇了以前的几个同学,也获得了不少帮助,每天都过得充实。   杨恪早晚都会来电问候,由于杨恪的话不多,但又像很不愿意挂电话,最后只好都由郁知年来说。   时间慢慢流逝,郁知年也不知该如何定义他自己和杨恪的关系,只是人似乎变得安心许多。   比起之前在宁市做流动人口的项目时,漂泊无依与挣扎的情绪少了,而真正在做研究的感受多了起来,更专注了一些,也不再惧怕等待杨恪的来电,因为不再是等不到的。   七月初的一天夜里,郁知年和来三文办事的梅齐聚餐,另有另两个文化馆的工作人员。   他们坐在路边的小饭店里,开了几罐啤酒。   梅齐说起郁知年初中时的事,说郁知年是学校里的明星,长得好看,学习也好。几人聊着聊着,打趣起郁知年来,问郁知年是不是找过不少女朋友。   郁知年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手机忽而响起,杨恪给他打了电话。   这天早上,杨恪破天荒没联系他,他还以为杨恪有事在忙,发了消息询问。   接起来后,他听见杨恪那头的背景音异常嘈杂,嘈杂得不像杨恪会待的地方。   “郁知年,”杨恪在那头说,“你没跟我说过三文的火车站人这么多。”   郁知年心跳加速,呆在原地,手里的啤酒罐差点掉在桌子上,过了几秒,他问杨恪:“你在哪?”   “……”杨恪并不生气地反问他,“你说我在哪。”   郁知年急匆匆地和梅齐几人告了别,打了车去车站。   三文的市区很小,十来分钟就到了,郁知年下车,看见许多人从通道里走出来。   最近是三文人祭祖的节日,因此返乡的人格外多。郁知年走到出站口旁,四下张望找杨恪的身影,天早就黑了,出站口灯光不够亮,只能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人蜂拥而出,看不清脸孔。   他只好给杨恪打电话,手机刚放到耳边,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有人从背后抱住他,说“笨”。   电话打通了,抱着他的杨恪的手机响起来,杨恪捉着他的手腕,挂掉了电话。   郁知年回头看,杨恪穿着很普通的T恤和裤子,没背包,头发理得更短了些,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像他们刚认识不久时的模样。   郁知年看着他没动,他就抬手不轻不重地碰了碰郁知年的脸,说:“发什么呆。”   “不是说小县城,”他评价,“挺热闹的。”   郁知年解释三文的节日,问杨恪:“你没带东西么?”   “让助理先拿去酒店了。”杨恪告诉他。   他们往打车点走,郁知年问他怎么不说就来了,杨恪便说:“取消了一个行程,早上临时定的。”   “待一晚就走,”他说,“你不是十四号要进喜平。”   两人站在打车点排队,不知道接下来去哪。   杨恪大约是看见贴在墙上的新超英电影海报,便问郁知年要不要去看电影。他们去了市区最大的影院,杨恪买票,买了最末尾排的情侣座。   影院人很多,还有小孩吵吵闹闹的,但影片开始没多久,杨恪就倒在郁知年身上睡着了。   杨恪睡得很熟,头很重地压在郁知年肩膀上,他身上没有香水的气味,只有很淡的洗衣剂和香薰味。   郁知年右边肩膀靠在柔软的情侣座椅背上,左肩被压得发酸,觉得自己虽然做博士生的项目,但是在约高中的会。 第40章 四十(2019)   杨恪睡了十多分钟,就醒过来,不过像没完全清醒。   郁知年小声问他“是不是很累”,他说没有,但是又伸手,侧着把郁知年抱进怀里,头压在郁知年肩膀上,像这样能获得休息,问郁知年:“我睡了多久?”   郁知年很少看杨恪这样糊里糊涂,不善良地骗他:“两个小时,电影快结束了。”   “……郁知年,”杨恪的脸还埋在郁知年脖颈间,说,“主角衣服都没换,你把我当傻子?”   看完电影出来,已经是十点钟,三文的街上人不多了。从影院出去的电瓶车和轿车是唯一一道有些拥挤的车流,过了一阵也散开了。   杨恪住的酒店就在商场对面,他说给郁知年带了前几天聊天时提过的教科书,要郁知年先跟他回酒店去拿,而后给助理打了个电话。   两人过了马路,走进酒店大门。   酒店是三文最好的一家,挂牌的四星级,不过建了十几年,没有重装过,设施已经很旧。   大堂的水晶灯灯光有些昏暗,他们绕过旋转楼梯,杨恪的助理恰好走出来。   杨恪住在9楼,电梯门一开,到走廊上,郁知年闻到一股地毯的霉味,还有些许潮气。酒店里的冷气打得不太足,不好闻的气味便更加明显。   杨恪对居住酒店的环境要求一直很高,因此郁知年心里有些不大好受。   在房间门口,杨恪的助理拿出房卡,不知怎么回事,刷了几次,门都打不开。   “刚才放行李的时候还能刷啊。”助理嘟哝着,又刷了一次,怎么也刷不开,他只好拿着房卡下楼重新去做。   郁知年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忍不住问杨恪:“这个房间你住的惯啊?”   “还行吧,”杨恪说,“能住。”   过了一会儿,助理回来,打开了房间,将房卡插进取电口,房间的灯亮起来。   郁知年觉得灯光有些闪烁。   房里除了霉味,还有股陈年的烟味。   杨恪行李摆在行李架上,他走过去,打开箱子,把占了四分之一个行李箱的郁知年的书拿出来。   郁知年环顾四周,看了一眼浴室,觉得打扫的不是很干净,床单看起来也很旧。   杨恪没什么表情,像不是很在意似的让助理把郁知年的书放进袋子里,回头找郁知年:“好了,去你那吧。”   郁知年看着大床上似乎有些潮湿的、不蓬松的床单,叫了杨恪一声。   “怎么了?”杨恪问他。   郁知年犹豫着,问他:“你要不要到我那里住?”他租的房子在三文市区南边的一个新小区,八十多平的二卧套房,房东是个律师。房子刚装完,律师临时去了外地发展,第一次对外出租,虽不豪华,胜在新和干净。   杨恪愣了一下,说:“好。”   他没让助理跟着,把书放回去,拖着行李箱,出门打车,到了郁知年住的地方。   回到家里,郁知年拿出备用的床单,给杨恪铺次卧的床。杨恪帮他一起铺好,郁知年先洗了澡,杨恪后洗。   郁知年在客厅翻看着杨恪给他带来的书,意外发现书目很齐全。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提了一嘴想要的类目,杨恪就都拿对了。翻了一会儿,杨恪穿着睡衣走出来,坐在郁知年身边。   他低头看郁知年手里的书,随口问:“我有没有漏带?”他没碰到郁知年,但又靠得很近,问完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开了电视机,习惯性地调了新闻频道,看当日时事。   “没有,”郁知年手按在书页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随便和杨恪开玩笑,“你拿得这么准,好像很有天赋,考不考虑来修我们系的学位。”   “你数学模型的绩点不也不错,”杨恪伸手,把他的民族志笔记本抽走了,说,“怎么不来修金融。”   郁知年立刻噤声,装作看了看新闻,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最后坦白:“数学模型复习课我偷偷抄了很多你的笔记,谢谢。”   杨恪说“不用谢”和“我知道”。他伸手很轻地拽了一下郁知年的胳膊,把郁知年拉近怀里,半抱着郁知年看新闻。郁知年靠在他身上,感觉到杨恪的体温,觉得紧张,又好像很平常、幸福和动心。   新闻节目过半,电视台插播广告,杨恪想起来似的,问郁知年:“你到喜平的房子找好了么?”   “还没有。”郁知年有些发愁地说。   两人聊天时,郁知年和杨恪提过租房的问题。喜平不像三文,还能在网上找到房源,喜平常住居民大多年龄偏大,与外界交流少,信息闭塞,连通讯都很弱,手机经常收不到信号,只能靠邮件联系。   郁知年想住进村落和人群集聚些的地方,方便做调研,他进山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房间,梅齐也帮忙给他问了几户,但具体还是要郁知年自己去看合适些。   “不行就先去住招待所,”郁知年诉说自己不算计划的计划,“然后自己去找房子。”   杨恪评价他“折腾”,郁知年辩解:“也还好,我行李不多。”   “感觉已经习惯搬家了。”郁知年对杨恪说。   杨恪沉默片刻,问他“是吗”。   “嗯,”郁知年回忆上半年,“我去年回来做项目,搬得比现在勤多了,四处住,东西扔了一堆,现在已经很有心得了。”   杨恪安静片刻,才说:“这也要有心得。”   房间里顶灯是冷色调的,电视机里的广告声混着空调的风声,让房间不至于变得寂静。   “其实现在还好了,”郁知年对杨恪说,“起码……”   起码没有那么不开心,郁知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觉得这类的话太过刻意,像在强调自己可怜似的。何况那时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可怜,至多是逃避和麻木。   杨恪不作追问,左手搭在郁知年手背上,他无名指上带着体温的戒环碰到郁知年的皮肤。郁知年摘掉戒指之后就没再戴上过,放过钱包的夹层,后来怕丢,放进行李箱的证件袋。不过杨恪没有再提过这一件事,很轻地着郁知年的手背,说:“最近公司比较忙,我尽量把事做得快一点。”   他吻了郁知年的脖子,将郁知年压在沙发上。   沙发很软,郁知年背陷在柔软的布垫里,杨恪一半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从他的脖颈向上,点吻到嘴唇,郁知年觉得痒和热,手很轻地搭在杨恪肩膀。   杨恪的反应很明显,郁知年也有。郁知年微微曲起腿。杨恪稍移开一些,看着他,说“郁知年”,又吻下来,咬着他的下唇,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新闻早已开始续播,但已经没有人在看。因为没有准备,这晚杨恪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郁知年给杨恪铺好的次卧的床也没用上。   第二天早晨起来,郁知年带杨恪吃了三文的特色早餐。   两人在附近逛了一会儿,杨恪就要走了。   郁知年送杨恪去火车站,临别前,杨恪抱了郁知年一下,让郁知年进喜平注意安全,找到房子就告诉他。   郁知年回去的路上魂不守舍,下出租车坐电梯上楼,打开门,看见沙发旁摆着的书,掉在地上的垫子,杨恪随意搁在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忽然觉得住了一个多月的从不觉得很大的房间变得空荡。   家里有也好像没有杨恪的气味,昨晚好像只是梦一样。   郁知年重新拿起自己看过的书,看了几页,看不进脑子里,拿起手机,很想给杨恪发一个消息,又觉得是不是联系得太快了。   他盯着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杨恪发信息问他到家没有。   郁知年回他“到了”,杨恪给他打来电话。   接起电话,两人一开始都没说话。   过了几秒钟,杨恪说“郁知年”,说“我下次到喜平陪你吧”。   雨季喜平进出不是很方便。郁知年说“你来的话,我到三文吧”。   “没关系,”杨恪说,“下次我待久一点。”   “好吗?”他问郁知年。   郁知年说好。 第41章 四十一+观察分析日记   翟迪认为七月是一个值得记录的月份。   这半年,公司运行顺利,发展了新的业务线,收益率高过预期,投资者都十分满意。他们也遇见一些新的机会,结识新的有意的出资机构和个人,即将完成一项新的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并购交易。   翟迪合作无间的合伙人杨恪虽在五月有一起意外的诉讼波折,不过现在看来,有不了了之的意味。   他原令翟迪费解的婚姻也因此终于有了进展,私人生活不再是一片迷雾。   对于所有的员工来说,杨恪应当都能称作一位完美同事和上司,他精通业务,几乎从不在工作中掺杂个人情绪,堪称公司最勤奋和敬业的人。   翟迪也认为杨恪是最好的共事者。   早在大学时,杨恪的能力便已初见端倪。他的金融直觉很灵敏,分析情况时冷静、稳定,尤其擅长谈判和在矛盾中找寻能让双方满意的解决方案,能在翟迪情绪激动时,给他提出冷静的建议。   他不是那种做花哨演讲报告、对投资人进行漂亮表演类型的基金管理者,但他好像永远能够在拉锯中找到精确的平衡点,以此解决旁人难以解决的问题,达到自己的目的。   对于私事,杨恪提及得很少。郁知年出现之前,翟迪只知道杨恪和家里爷爷的关系不好,父亲是大学教授。   杨恪的外表英俊,性格沉稳,但由于说话实在非常公事公办,在情感关系中异常难以接近,时常给人以他封闭了自我、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翟迪性格极为外向、开朗,两人也志趣相投,很聊得来,才了解到很少的一部分杨恪的个人情况。   郁知年初现于翟迪的视野,是在杨恪大四那一年。   翟迪创业之余,听一名在银行的投资部工作的同学说起杨恪遇见一个跟踪狂。   翟迪的妹妹在初中时曾经遇见过类似的事。那时他妹妹的精神遭受了很大的损害,联系律师向法庭申请禁止令后,又看了许久医生,才恢复过来,因此他对这类的事情很是敏感。   看了几页同学发来的观察日记,翟迪感到毛骨悚然,给杨恪去电询问,才得知原来两人早已认识。   不过杨恪并未多做解释,只说是爷爷在遗嘱里给他安排的结婚对象。   翟迪在赫市长大,父母都很开明,没碰见过封建家长。他认为一个长辈立下遗嘱,从坟墓里伸出手来,用金钱约束小辈的婚姻自由,是一件荒谬至极的事,对于那份杨恪不想要的遗产的附赠品——郁知年,也没什么好感。   得知杨恪与郁知年同居的时候,翟迪大吃一惊。   那天赫市的雪也很大,杨恪来公司里,工作间隙,十分随意地告诉了翟迪这件事。   翟迪愣在当场。   “你要和他结婚?”翟迪回过神来,这么问他,“已经搬进你家了吗?”   杨恪说是,又没什么表情地说郁知年:“吵得要命,搬了一堆东西进来。”   翟迪仍有些困惑,他知道杨恪的爷爷是谁,清楚遗产金额必定巨大,但杨恪的经济已经独立,且非但从未表露过对遗产的渴望,甚至提起过对爷爷财产的厌恶。因此翟迪忍不住问杨恪:“你打算按照遗嘱办,继承遗产了?”   “嗯,”杨恪当时看起来很冷静,像平日里交流工作似的说,“把那些东西给他。”   杨恪的话说得暧昧,有许多可理解的角度。再往后过了许久,翟迪恍然发现,他理解出了错误的一种,但细细回想,他觉得这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错。   和郁知年同居后,杨恪的变化并不大。   大学毕业,正式入职公司,杨恪天天待在办公室办公,最早到,最晚走,根本不像个在恋爱的人。   唯独有一次,在大约入职半个月左右时,他们和一间跨国公司的负责人开视频会,开到凌晨,翟迪当时的女朋友来公司等他,会议结束,他们走出去,隔着玻璃,看见她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当时杨恪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在第二天,两人见了一名投资人,一起去公司附近的餐厅吃午饭时,杨恪突然问他如果每天不想见面,是不是就是不大喜欢。   翟迪脑中警铃大作,立刻告诉杨恪:“那肯定啊,喜欢当然是天天都想见面。”   “你要是不想见郁知年,”他劝诫,“又不想要钱,这婚结了也没什么意思。”   “不是我。”杨恪干脆地否认了,像没问过一样,开启了工作的话题。   虽然这段对话很短,但杨恪很少问翟迪这类问题,翟迪便一直没有忘记,认为这是杨恪为是否该继续这场婚姻而感到左右矛盾的佐证。   翟迪第一次对杨恪的情感产生一些怀疑,是在郁知年回国的时候。   那时杨恪准备和郁知年注册结婚,刚好赶上公司筹集资金的时期,人人忙得脚不沾地。翟迪原本劝杨恪等过一阵子空下来,顺便能度个假,哪怕不是和喜欢的人,去享受假期总是好的。不知为什么,杨恪硬是不愿意,压缩安排,挤出了一天,非要在两年满期时便与郁知年注册。   订好的注册日,翟迪一天没收到杨恪的消息,致电关心,杨恪没接。   到了很晚,杨恪才给他发消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休息两天。   翟迪觉得在结婚这天生病,未免有些倒霉,又打电话过去,杨恪接了,听起来有些疲惫,说自己没什么事。翟迪问他:“郁知年在照顾你?”   杨恪沉默了一会儿,告诉翟迪:他回国做项目了。他说话的语气和往日没区别,但翟迪听着,不知怎么,心里一惊,忽而觉得杨恪和郁知年之间,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过了两天,杨恪回来上班,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仍旧加班到很晚,情绪稳定。翟迪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得太多了,不再放在心上。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翟迪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接到杨恪电话,坦白做错了事,说为了和郁知年结婚,谎称公司经营不佳。   “他问我是不是公司出问题,”杨恪说,“我承认了。”   杨恪没说太多自己和郁知年之间发生的具体事项,主要是来找翟迪道歉,提及可能会对公司造成名誉上的风险,但若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一定会承担责任。   翟迪震惊和困惑之余,觉得有些好笑。   此时此刻,他才发觉杨恪的许多他感到反常的行为,都得到了解释。   依照翟迪看,杨恪的恋爱谈得实在有些狼狈。   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每一件事都像努力在做,总是做不到点子上。杨恪甚至向翟迪的姐姐要了婚礼策划的资料,但后来也没用到。没过多久,德钦集团的股东起诉的新闻便闹得沸沸扬扬。翟迪从新闻稿件上看见杨恪的家务事,心情也很是复杂,和杨恪一起,对投资人做了许久的解释,将公司名誉拉回正轨。   不过自六月以来,虽说郁知年又跑去偏远地区做项目,杨恪的婚姻关系却似乎终于有了好转。   翟迪恋爱经验丰富,深谙追求之道里,最重要的就是唤起对方的怜悯,指导杨恪多多展示自己工作的艰辛,后来便时常听见杨恪给郁知年打电话,诉一些没必要诉的苦。   七月下旬,交易进入了收尾的阶段,他们用最低的成本达成了并购。   而签约第二天,杨恪迅速地提交休假的申请,离开了赫市。   ——观察分析日记(六)   主题:小迎新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9.23)   又至一年迎新时节(社会学迎来两名学生,其中一位来自宁市,还是同校学弟。学弟性格开朗,本周已带他参观过学校、做了关于各科教授的介绍)。   周六下午又有小型烧烤派对,办在彭清家的后院,赶完作业四点赶到,杨恪在院子的台阶上和学弟聊天。   跟学弟打招呼,看到杨恪拿柠檬水。   学弟给递来啤酒,就打开喝。   和杨恪关系很好的翟姓友人走近,问杨恪不是啤酒能喝一点,怎么也不喝,酒量又差了吗。   杨恪冷漠地说:“不想喝而已。” 第42章 四十二(2019)   几番折腾,郁知年终于在喜平县的人数最多的村落里住了下来。   这村子叫做宕庄,离喜平的县区不远不近,从县城开车上来半个多小时,算是路况最好的一个村。他租了村长家旁边的一间小平房,梅齐给他弄了一台山地自行车,时不时便来看看他,给他捎些生活必需品。   喜平有自己的方言体系,和三文话的区别较大,郁知年没法完全听懂,便在聘了一个本地助理,名叫小常。小常是梅齐同事的堂弟,原本在三文的旅行社当导游,后来一是生意不佳,二是家人身体不好,回到了喜平,暂时没找到工作。   梅齐同事听说有人找擅沟通的助理,一下想到了小常。   小常二十啷当岁,性格开朗,和四周的村民都熟,耐心地教郁知年说方言。他年纪小,对许多风俗了解得不清楚,但很是热心,愿帮郁知年开口问。   在小常的帮忙下,郁知年和周边的村民建立了不错的关系,笔记进展喜人。   宕庄的通讯信号神出鬼没,大部分时候,手机都收不到消息,村里也没通网线。郁知年想联系外界,只能靠一周一次,梅齐接他去县区时终于上三格的手机信号,以及梅齐单位读书室的电脑。   杨恪并未对此抱怨过什么,不过郁知年每周住在县区招待所的那一个晚上,他总是不愿郁知年挂断电话。两人时差不同,郁知年要休息了,杨恪才刚开始工作,郁知年数次听着杨恪开会的声音睡着。   在喜平的半个月里,赵司北联系了郁知年几次。   他得知郁知年在喜平写民族志,给郁知年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里头囊括自己和同事在山区做田野工作时不便记录但实用的小技巧,也特地为他找了曾在三文写民族志的那位教授,请对方帮忙联系当年联系的政府官员,给他介绍了省档案馆的关系,方便他往后查阅文书资料。   郁知年第一次独立写民族志,对各方帮助都很是感激,两人的来往邮件内容几乎只有工作,唯有一次,赵司北问郁知年,杨恪是不是准备在七月底去喜平。他将这句话加在邮件末尾,字体很小。   郁知年承认了,赵司北很快回复:“山区的雨季有些危险,你们进出都得要注意安全。”   郁知年的民族志主要的研究内容是风物习俗。   喜平的雨季快来了,喜平人对雨季又爱又恨,会在每年雨季来临前进行一次祈福仪式。这是喜平每年最盛大的一场仪式,半个月前,喜平人便已开始准备各类仪式物品,在家门口点起一种山里植物制成的熏香。   说来也巧,杨恪来喜平,恰在仪式即将开始的前几天。这是郁知年田野场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最早时,他还说要去三文和杨恪见面,此刻却连进喜平的县城都分身无暇。郁知年白天和村里人一道进山采香料,只好拜托梅齐替他接杨恪,让小常在家等他们。   采香料花的时间比他预估得久得多,一直到月亮高悬,他才腰酸背痛地回到家门口。   推开门,他见院子里点着灯,角落放了电风扇来回扇。小常盘腿坐在蒲团上,对面坐着两个人。   梅齐,还有杨恪。   “知年,” 梅齐见到他,高兴地招手,“你终于回来了,这香料也采得太久了。”   “我们刚才还在聊到你。” 他道。   月光下,郁知年隔着几米看杨恪,杨恪穿得和上次来差不多,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距离,没出声,和郁知年对视。郁知年站了几秒,低声对梅齐道:“说我什么呢。”   “说你受欢迎呀,” 小常嬉皮笑脸道,“今天你不是和妙妙一起进的山么,她肯定又一直跟着你了吧?”   郁知年闻言一愣,马上解释:“小常,这不要乱说。”   妙妙是村长家的小女儿,十九岁,读护士学校,暑假在家。或许确实是对郁知年有些好感,但至多是爱来找郁知年聊聊天,没有别的举动。   “是乱说么?” 杨恪在一旁很随意似的问。   郁知年 “嗯” 了一声,走到他们身边。   平房门口挂了一盏灯泡,是院子里最大的光源,四周一股驱蚊的花露水味。杨恪半张脸被光照着,半张脸在阴影里,英俊、干净得不像是会出现在山区夜间院落里的人,坐着的姿势却很闲适,仿佛他也是这里的主人。   小常打了个哈欠,说既然郁知年来了,他先回家了。梅齐明天还要上班,也未再久留,开车回县里了。   郁知年带着杨恪进门,见杨恪的行李已经放在一边。   他自己一身灰尘,先去洗了个澡,出来见杨恪在看他摆在桌上的打印版赵教授的调查技巧邮件。   “我爸倒是经验多,” 杨恪翻了一页,对郁知年道,“送人烟酒也有讲究。”   “这些都很实用,” 郁知年走过去,跟他一起看了一眼,问,“你一个人来的么?”   杨恪 “嗯” 了一声,说:“助理在喜平等。”   “这次待几天?” 郁知年又问。   “三天,” 杨恪伸手拽着郁知年的手腕,将他拉近,道,“是不是影响你和妙妙工作了?”   郁知年一阵面热,对杨恪说:“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是乱说吗?” 杨恪把他拉得迫不得已,跪坐在杨恪身上,杨恪亲了他的脖子,弄得他很痒,又问,“你怎么介绍我的?郁知年。”   郁知年按着杨恪的肩膀,没说话,杨恪又说:“普通朋友?”   “好朋友。” 郁知年纠正。   杨恪脸上没表情也不说话,郁知年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想了想,问他:“路上是不是很累?”   几个月前,郁知年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进山里写民族志,杨恪会来见他。   他的人生未来展望中早就删掉了这样的选项,设想最多的好像是 “某天在赫市餐厅碰到杨恪带着伴”、“参加同学婚礼偶遇杨恪携伴”,诸如此类的情景。   他看着杨恪的眼睛,靠过去,试探着用手碰了碰杨恪的眉毛和睫毛。   杨恪说 “还好”,把郁知年的手捉住,拉进怀里。郁知年爬山爬得膝盖很酸,人也有些困,靠在杨恪的肩膀上,昏昏欲睡时,忽然听杨恪说:“进山前李禄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可能还是得出庭。”   郁知年反应了几秒,才抬起脸,看杨恪,问他:“是信托遗嘱的事?”   “嗯。”   “那我呢?” 郁知年问。   杨恪说 “你不需要”。   郁知年有些担心,问杨恪:“会影响你的公司吗?”   “不会,” 杨恪简单地说,“我是怕你从别的地方看到再多想。”   房里没有空调,也没开风扇,不过山区的夜晚温度低,屋里不热。   窗外都是蝉鸣与蛙声,吊在房顶上的灯泡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有外头飞进来的小虫往灯泡上撞。   这样安宁的夏天夜晚,无端使郁知年想起他们高中那几年。   杨忠赟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有时候也会在晚上去连廊后面的网球场打网球。杨恪打得很好,郁知年则不擅长,没打多久就累得坐到一边,杨恪走过来笑他。   姿势当然不可能像现在亲密,但郁知年那时候不是没有这么幻想过。   他幻想里成年后的杨恪可能会比现在再冷淡一些,不会这么温柔,而郁知年自己主动得多些。然而与十几岁时相比,到底还是隔了一些年数,发生很多事,郁知年也已经习惯性地不太敢过多主动。   郁知年看着杨恪,想了想,说:“我不想要股份的。”   杨恪说 “我知道”。   “杨恪,” 郁知年知道事情早已过去,不应多提,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忍不住问,“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找我同居?”   杨恪按在他腰上的手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他给郁知年的答案没有让郁知年很意外,他接着又说:“我看了你的观察本,觉得——”   “可怜吗?” 郁知年替他补全。   “不是,” 杨恪当即否认,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那时觉得你很吵。”   “老是出现,” 杨恪说,“金融系的课你也来,来了又学不好。”   郁知年脸红了。   “每次他打电话来,说来说去都是遗嘱,我也很烦,” 杨恪对郁知年说,“没兴趣。”   杨恪说话永远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但是他抱着郁知年的手没有松开,像又回忆了一小段时间,突然说:“郁知年。”   “有时候,不是经常——我不太愿意想。”   “但是我那时有时候会想你。” 他说。   “可能你太吵了。” 杨恪又说。   郁知年把脸靠在杨恪肩膀上,没有说话。   “让你和我同居,” 杨恪说得很慢,“是我觉得毕竟对象是你,就算也算顺他的心,但不是不行。”   “我说清楚了吗?” 他问郁知年,然后又说 “我知道我的性格差,不适合谈恋爱、结婚”,“但是你说我不喜欢你,我没有。” 第43章 四十三(2019)   杨恪醒来时天还未完全亮。   屋外有稀稀落落的鸟鸣声。清晨微白的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外照进房里,郁知年穿着洗了许多次,变得很薄的白 T 恤,背对杨恪,还沉浸在睡梦里。   房间和被子都有让人觉得干净的肥皂的味道。   这几天郁知年要忙的事多,累得很,昨晚他们没做什么便睡了。郁知年现在还是睡得很沉,杨恪伸手从后面抱着他,碰他的手背,他也没有醒来。   过了一会儿,郁知年好像察觉到有人碰触自己,手掸了掸,翻了个身,面对杨恪,把脑袋抵在杨恪胸前。   因为睡着了,杨恪也看不出郁知年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杨恪有时觉得郁知年身上他弄不懂的东西很多。   例如郁知年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是在他们和平共处时的某个时期吗?如果是,为什么不早说。   为什么会喜欢杨恪,喜欢他什么。怎么以前那么吵闹活泼,后来又变得忧郁和安静,会再重新像过去那么相信杨恪吗?   这些问题,杨恪都较为关心。   因为郁知年其实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如果他愿意选。   杨恪同样也明白,自己并不是那些郁知年可以选择的人中,能带给他最多快乐的。   如果郁知年选了别的,或许会比现在更开朗也说不定,只是杨恪确实不像郁知年那么无私。杨恪很自私,郁知年既然已经选了杨恪,就很很难再改。   杨恪又碰了一下郁知年的左手,郁知年忽然抬起头,睁开了眼,他看着杨恪,微皱起眉头,呆了一小会儿,说:“杨恪。”   杨恪 “嗯” 了一声,他很慢地靠过来,然后把脸贴在杨恪肩膀上。   又一起躺了片刻,郁知年终于清醒过来,他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动来动去,看表,说:“要起床了。”   “仪式傍晚开始,” 他告诉杨恪,“得办到深夜里。”   郁知年先起床洗漱,打开门,在院子里洗脸。   杨恪走到门边,看郁知年拿着搪瓷杯,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刷牙,天光从院落上方照下来,地面有很淡的墙影。   山里空气清新,杨恪手机的一直没有信号,已经数十小时没有新的短信和来电,给他一种与郁知年一起与世隔绝的感觉。   院子的门突然被人叩响了,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响在外面,喊:“年哥,年哥起床了吗?”   郁知年忽然回头看了杨恪一眼,很快地漱了漱口,放下杯子和牙刷,走过去把门闩拉往一边,打开了门。   “妙妙,” 他对门外的人说,“这么早。”   他往后退了退,门外的女孩跟着他进来,看见杨恪,微微一愣。   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眼睛很大,皮肤微黝,扎两个麻花辫,身穿着有民族特色的裙子,左右手手腕上都挂着银镯。   她看着杨恪,面露疑惑,“咦” 了一声,问郁知年:“年哥,这是谁呀。”   “这是杨恪,” 郁知年给他们介绍,“这是妙妙,村长的女儿。”   说完,他忽而看着杨恪,有些不明显的紧张和愧疚。   杨恪并不是很小气的人,明白在这类村落里,他和郁知年的关系只应该到朋友为止,不必也不该节外生枝。   “我是郁知年的朋友,” 杨恪主动自我介绍,“路过喜平,来看看他。”   “你好啊,年哥,你外面的朋友好帅啊,可比齐哥帅多了,” 妙妙笑嘻嘻地说,又对郁知年道,“年哥,我大娘在煮下午要用的叶草啦,你上次问过的那个,你要不要来看?”   “煮叶草啊……” 郁知年没有马上应允,又看了看杨恪,像在征询同意。   杨恪看他又想走,又不敢马上立刻离开的样子,觉得好笑,说:“你去吧,我在家里待着。”   他便把杯子洗了,匆匆出了门。   郁知年走后,杨恪在郁知年的房子里转了一圈。   房间至多二十平,屋内没有分隔。   进屋有一张小圆桌和三张椅子,圆桌上放了杯子。   床靠在北面的墙,床尾边是郁知年的行李箱。   南面的墙边有款式不一的两张旧桌子,一张上头堆着纸笔和书,用作郁知年书写记录的工作台;另一张摆插着电源线的笔记本电脑。   杨恪走过去,看了看桌上的书,一部分是他给郁知年带来的,一部分是他没见过的。   其中还有郁知年自己很早前做的民族志课程笔记,这本笔记杨恪看过许多次,在郁知年去年回国做项目的时候。   杨恪觉得郁知年在某方面是个有天分的人,至少杨恪看这本笔记时,从未像看郁知年的教材一样,觉得昏昏欲睡。   放在最上面的是郁知年在来了宕庄后写的田野笔记,杨恪拿起来翻了翻,发觉这本笔记纯粹是草稿,未经整理,写得杂乱无章,又巨细靡遗。   郁知年在宕庄的一天发生过什么,说哪些话,全记在其中。   翻到笔记中间,杨恪看见郁知年写和宕庄一名老者的聊天。记录时间是在上周,夜里十二点半。   老者是村里祭司的弟弟,讲述村落流传下来的神话里的海,由小常翻译,说了许多海神和降雨神的关系。   翻过这一页,郁知年突然写了一行题外话。   他写自己买了赵教授推荐他的烟草,送给老者,老者喜欢极了,连连夸赞郁知年懂得他的心意。   而后郁知年便写 “提醒:致谢赵司北教授,毫无保留地将田野经验传授给我,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在提醒下面划了两道横线。   不知为什么,他接着在下面写 “杨恪”,共写了两遍,接着抄了一短句很大众的情诗。   这很是郁知年会做的事,在半夜里完成了工作,开始胡思乱想。他的民族志笔记复习上也不乏胡言乱语,写上图书馆复习,走了一半突然下雨,也能写出四行感悟。   与其他的字相比,郁知年将杨恪名字写得很工整,像写得很慢,杨恪低头按着郁知年的笔记本,默读简短的情诗,迟迟没有翻过这一页。   杨恪站在桌边片刻,妙妙忽而像风一样卷进门来:“哥,吃早饭了!”   她头上又加了些金属发饰,一笑便露出白牙,看起来健康漂亮。   杨恪跟着妙妙,走出郁知年的小平房,穿过一片竹林,妙妙放慢脚步,凑过来,好奇地问杨恪:“哥,你和年哥很要好呀?”   “还可以。” 杨恪告诉她。   “你能不能给我说,年哥在外边有女朋友吗?” 妙妙又问,“小常讨厌死了,说不知道,还叫我别问那么多,没有礼貌。”   杨恪看见这样的天真小女孩,觉得很有活力,也难以因她对郁知年有好感便不悦,便说:“你问郁知年自己了吗?”   “没有呢,” 妙妙变得害羞起来,“这怎么好问他呢。”   “不过……” 妙妙又犹豫着,说,“我看见他有一个戒指的。”   杨恪看了看她,若无其事地问:“是吗?”   “嗯,” 她说,“我有一次晚上去给他送我大娘包的馄饨,他拿着在看,不过没有戴。”   她不知怎么,低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愣,又抬头眨巴了几下眼睛,指指杨恪的手,对杨恪说:“就跟你这个很像,一个银圈,亮闪闪的。”   “你戴在这个手指是什么意思,哥?” 她露出求知的表情。   杨恪看着她,解释:“我结婚了。”   妙妙 “哇” 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发表感言,不远处小常跑了过来:“怎么去了那么久。”   他和杨恪问好,说大家早餐都快吃完了,得赶紧去了。   村长家和郁知年家很近,穿过竹林便到了。   为了晚上的仪式,许多村民来村长家吃早餐,而后开始一天的忙碌。男人们将木棍砍成更适合点火的形状、劈柴,女人们给得参加祈雨仪式的人穿戴齐整,涂抹上从植物里捣出来的紫色汁液。   郁知年忙碌地记录着,他得到许可,拍摄一些现场的照片。   杨恪闲得没事,也和小常一起做体力活。他上手快,没多久便劈了不少,几个村民都走过来看。   一天过得飞快,到了中午,梅齐也出现了,忙忙碌碌到傍晚,祈雨仪式便开始了。   祈雨仪式要从宕庄的最顶端走下来,扮作各式神与兽的村民举火把,敲锣打鼓,绕村庄一周,再去村口井边的祭坛举行最后的仪式。   黑暗里的火把像一条长河,鼓声惊起山雀。   杨恪和梅齐一起,跟在人群后面,看前方的喧闹。郁知年早已不知跑去了哪。   梅齐凑近他,和他聊天:“杨哥,我本来还觉得你们搞经济的,都对民俗没兴趣,我们单位财务就最不喜欢给我报上下山的车费。”   杨恪对他笑笑,他又问:“杨哥,你怎么会和知年这么要好?”   “你们是大学同学吗?” 他问。   “高中就是同学,” 杨恪说,“大学也在一所。”   “这么久了,” 梅齐吃惊道,“难怪关系好。”   前方的村民走到了祭坛,停了下来,围着祭坛广场,点燃了最中心的篝火。   “我觉得像知年这样的人也不多了,” 梅齐忽而感叹,“我们小时候从三文出去的,没有几个愿意回来的,谁会觉得山里这些老东西有意思呢。何况他走得那么远。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成个家。”   “我老觉得知年好像对男女感情不太有兴趣,” 梅齐说,“我们打趣他,他也什么都不说。可能是太有追求,心里只有学术,别的都不重要了。这样自由自在,没东西束缚他,好像也很好。”   杨恪没说什么,他们绕过了火把,看见郁知年拿着相机,站在一块石砖上拍。   像有感觉似的,杨恪和梅齐一走近,他忽然放下了相机,回头看。   杨恪看见郁知年的眼睛很亮地看着自己,郁知年从石砖上跳下来,走近杨恪,有些发愁地说:“杨恪,我相机和手机都快没电了。”   “你带手机了吗?” 他求助。   杨恪把手机递给他,他拿着打开摄像头,又走远了。 第44章 四十四(2019)   回到郁知年的小平房,已是凌晨一点。   雨季已至,但这天的天气却不错,月明星稀,夜空万里无云。   两人和村民告了别,走在被踩出来的不平整的小路上。郁知年累得哀叫连连,白 T 恤上还有些不知在哪蹭到的灰尘。他把杨恪手机的电量也用光了,说回去想记些笔记再睡。   进院子里,郁知年先去冲了个凉。   冲凉的地方在室外,是个石砖砌的简易浴室。杨恪把手机和相机都充上电,走到院子里,听见水声停下来,郁知年腰上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走出来。   他站在几乎没有光的院子里看杨恪,身材纤瘦,皮肤白得像有荧光,水从发尾淌到睫毛上,他便闭了闭眼,然后朝杨恪走过来。   “少拿了擦头发的毛巾。” 他对杨恪说,经过杨恪身边,进了房,背对杨恪,弯腰,用毛巾擦头发。   郁知年的背也很白,脊骨一节一节微微凸起,浴巾系在腰最细的位置,长到小腿。   杨恪看了几秒,也拿了浴巾,去了院子里冲凉。   冲了凉出来,郁知年已在伏案记录。   他的笔记本开着,导相机里的照片,自己在台灯下,拿着笔写笔记。   “为什么不用电脑记?” 杨恪走过去,看郁知年写的笔记。   郁知年写得密密麻麻,才写到上午煮叶草,还在旁边徒手配了系叶结的过程图。   “怕没电,或者电脑坏了,出去修也不方便,” 郁知年抬头看看杨恪,“还是手写牢靠。”   郁知年的台灯不是特别亮,照在他拿着笔的手上。郁知年左手搭在本子上,把本页撑平。他的手很漂亮,指甲干净平整,骨节透着不明显的红晕。   “你记在本子上的东西都会发表吗?“杨恪问他,“每页都有用?”   郁知年说 “得整理之后挑选一下”,“不过基本上都有用”。他看看杨恪,开玩笑:“你很有兴趣吗,杨总。真的想修学位啊?要不要我找人给你写推荐信。”   “随便问问。” 杨恪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觉得好笑,稍弯下腰,从背后半抱着他,手碰郁知年拿着笔的右手,将他的手包裹住。   郁知年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呼吸也轻起来,小声问杨恪 “你干嘛”。   他突然变得紧张的模样也很有趣,杨恪不怎么善良地伸手把他的笔记本往前翻。   郁知年一开始没动,后来或许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写过什么,想挣扎,被杨恪轻松地按住,杨恪翻到靠近写了情诗的那页,郁知年耳朵都泛红,企图干扰杨恪,回头亲到了杨恪的下巴。   郁知年嘴唇很软,头发还是潮的,面颊软热,眼睛大得像能看见所有的心事,含糊地叫杨恪的名字,声音引起杨恪的欲望,和梅齐口中对感情兴趣缺缺的郁知年不像同一个。   杨恪没再翻笔记,低头吻他,他便放松了一些。   郁知年并不是一个善于隐瞒的人,他的爱慕和渴求、羞赧和拒绝都会明显地展示。   实际上,以前郁知年伤心时,也会让杨恪想做些什么,使他停止难过,快乐时让杨恪觉得除工作外的生活其实不错。只是好像做了好几年无用功,浪费许多时间,到了现在,才慢慢摸到一些能让双方好好相处的窍门。   杨恪让郁知年转过身来,又接了一小会儿吻,郁知年放下了笔,手搭在杨恪手臂上。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忽然说:“你是不是明天又要走了。”   杨恪说是,郁知年便不说话了,很慢地凑近了,像求欢,又像很犹豫,用了很大的勇气,不确定地吻杨恪的嘴唇。   杨恪问他:“你不想我走吗?”   郁知年动作停了停,看着杨恪,想了想,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或许是觉得没必要,说了杨恪也不可能不走,或许不敢,因为杨恪再迟钝,也很难不发觉,郁知年现在常常是胆怯的。   仿佛一碰到要他自己说清楚的时刻,就会开始逃避。   杨恪没有逼迫他回答,但还是说:“郁知年。”   他伸手,没有犹豫地把刚才因为郁知年的吻而停翻的笔记翻到自己想翻的那页,问他:“撕掉的我帮你再抄一份,这页能不能送我?”   这天晚上,郁知年关于仪式的笔记还是写完了,他说田野记录尽量不要留过夜。   杨恪替他在白纸上重抄了一页多的记录,夹在笔记本里被撕了一页的地方。还替郁知年写了一部分,因郁知年记到最后,困得有些迷糊,杨恪让他口述,代为记录,最终郁知年打着瞌睡,靠在桌子上,讲完了仪式的末尾,便睡着了。   杨恪将郁知年抱上床,仍旧不是很困。   郁知年躺了一会儿,忽而睁眼,看见杨恪,靠近了抱住杨恪的腰,做出依赖的模样。   他仍旧没有戴戒指,但是杨恪觉得这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   在通讯没有信号的山村里,郁知年依靠在杨恪怀中,很像他们多年前去露营,帐篷里只有郁知年和杨恪两个人,他们在杨忠赟的别墅里偷偷说话,发无聊的信息,吃郁知年的追求者送的巧克力,在医院的天台,郁知年累得靠在杨恪的肩膀上睡着,这些时候都只有两个人,也只需要两个人。   对于前两年的杨恪来说,戒指和一纸婚姻是一种能够保证事情顺利进行的步骤,像杨恪与郁知年的关系存在的证明。   但当郁知年自己就是明显得无法再明显的答案时,步骤反倒变得冗余。   第二天上午,郁知年睡到了十点钟,杨恪也和他一起躺到那个时候。   他们一起去村长家里吃了午饭,妙妙听说杨恪马上要离开宕庄,露出可惜的表情,问杨恪以后还来不来玩。   小常插嘴:“这儿有什么好来的。”   “应该能来。” 杨恪说。   郁知年吃着饭,抬头看了杨恪一眼。   回到房里,接近了杨恪和秘书约定的时间。   郁知年不知怎么,一直沉默不语。杨恪理了理东西,他便打开电脑,整理了一会儿影像资料,回头看杨恪,忽然问:“杨恪,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样纪念品。”   杨恪刚把行李收拾好,站起来,走到郁知年身旁,郁知年抬头看着他,问他:“好不好?”   郁知年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迷茫,也有几不可见的依赖和不舍。他的睫毛很长,光从窗户外照进来,睫毛的影子印在鼻梁上,嘴唇微张开。也让杨恪不愿离开。   杨恪想着,看了他少时,问郁知年:“你的戒指带来了吗?”   郁知年说带了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给杨恪看。郁知年的戒指比杨恪的小上一圈,没什么佩戴过的痕迹,很新也很光亮。   杨恪放在手心,看了看,把自己的戒指摘下来,给郁知年。   “这个你拿着,” 杨恪对他说,“我还有一个。”   郁知年面露不解,说 “什么叫还有一个”,杨恪没有再多解释,问他:“这个可以吗?你不方便戴,我和你交换。”   “嗯,” 郁知年大概没想到杨恪会把戒指给他,低头看着,有些犹疑地说,“好。”   他说:“我等一下去喜平买根链子吧。”   没多久,杨恪的秘书来了。   郁知年和杨恪一起上了车,快到喜平县城时,手机有了信号,杨恪接到了翟迪和李禄的电话,庞杂的信息朝他涌来。   李禄说和出庭有关的事项,翟迪则更多是问候,问他在深山老林待了两天,内心有没有受到荡涤。   郁知年则抓紧时间,给导师发了封邮件,还传了不少资料给同学。   到喜平后,他们在唯一一个小综合商场找到了一家金饰店,买了两根铂金链子。商场的刷卡机坏了,还是郁知年买的单。   郁知年看杨恪把戒指穿进链子,突然说 “感觉很幼稚”,好像很是挣扎,说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却做小孩才做的事,觉得不应该这样。   但杨恪帮他戴起来,他其实很高兴。他在商场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角落拉了杨恪的手,然后很快松开。   杨恪重新牵他,郁知年又变得很不好意思。   时间不早了,杨恪要去三文,便把郁知年送去了梅齐的单位,郁知年还有些邮件要发,说要和委员会讨经费。   两人简单地告别后,杨恪便重新上车,出发去三文坐火车。   郁知年在喜平还有信号,过了一会儿,给杨恪发短信,问他:“你为什么还有一个戒指。”   杨恪不知道怎么回复他,最后回:“不知道。”   郁知年的情诗、戒指和铂金链子放在杨恪公文包最内侧的夹层,跟着他从三文回赫市,然后放在钱包里。   杨恪重新戴自己买过的旧的那一枚婚戒,每天和以前一样,从早到晚在公司工作,每周偶尔能等到收到郁知年的信息,两人通一次电话或视频。因为喜平正式进入了雨季,交通变得愈发不便,他们联系的频率变得不规律。   因此杨恪把郁知年在祈雨仪式录的视频看了一些次数,常觉得自己昨夜还和郁知年一起躺在空荡简陋的平房里,或是幻觉醒来会看见郁知年写笔记的背影。   八月中旬,杨恪出庭前一晚,喜平终于停了两天雨,郁知年跑到县城,给杨恪打电话,声音带着喘,说喜平信号也很差,找了好久才找到满格的地方。   他聊了许多自己新的收获,问杨恪是不是要出庭,杨恪和他说自己的工作,不过没说太多出庭的事。   郁知年声音由于电讯跨洋传送,稍有些失真。   “前天村里有人结婚,” 郁知年说,“看到他们戴戒指。”   他顿了一会儿,对杨恪说:“杨恪。”   说完,杨恪觉得郁知年变得犹豫,吞吞吐吐,又说了别的事,说妙妙和小常谈恋爱,邵西霖下个月想挤出时间去看他,正在疯狂地写论文,说到最后,他再一次停下来,还是对杨恪说:“我好想你。”   他说得很轻,就像在喜平满大街跑来跑去找信号是简单的事,坦诚地说想杨恪非常困难,但是还是说了。   杨恪心跳很缓慢地开始加速,因为郁知年的声音而慌张。   他发觉自己确实已经拥有他曾经全然抗拒的爱情,不像杨忠贇所说和所做的那么虚假,不短暂,没有欺瞒和背叛,与财富无关,只有动心与情不自禁,是他想要的生活,是他童年时一直在脑子里幻想又想不出实体的东西。 第45章 四十五(2019)   郁知年在喜平县城的招待所里过了个夜。   他没像从前那样当天来回,一是还想在和能连到三文的电子档案馆查一些资料,二则是想要等李律师通知他杨恪出庭的结果。   爷爷所给的这笔遗产,对于郁知年来说,与其说惊喜,不如说是不知所措。   他物欲淡薄,不需要那么多财富,不愿卷进因此可能引发的纷争,而杨忠贇与他的奶奶的往事,也在他的不知所措之上,又加了一道沉重的负累。   一想到杨恪又要为此出庭,郁知年心中难免更生担忧。他很清楚,杨恪其实是最不想与杨忠贇的遗嘱扯上关系的人。他既忧心杨恪在庭上遭遇责问,也怕杨恪的公司受到影响。   虽说引起这场诉讼的原因,总让郁知年感到心情复杂。   李律师告诉郁知年,他对这次的诉讼的把握很大。   虽然股东提交了许多证据,竭力想证明股份转让给郁知年后,杨恪或许会对公司造成损害,继而影响当地的工厂和稳定,希望法庭能出台禁令,以保护公司为由禁止信托的实施,再改变信托的董事会成员,但根据李禄的判断,他们的希望大抵会落空。   根据以前相似的案例,只要杨恪在庭上不出大岔子,法院应当还是会倾向于维持原先的信托内容。   他说在庭审结束后,会第一时间发消息告知,郁知年不想因在宕庄收不到信号而错过。   中午抵达县城开始,喜平的雨越下越大。   白天郁知年在县城里跑来跑去,找信号给杨恪打电话那会儿,还有短暂的雨歇时刻,到了傍晚,雨声伴随惊雷,一刻不停敲打招待所的窗户。   郁知年站在窗边看雨,天没有完全入夜,窗外是一片黑蓝,路上行人很少,雨雾中,街对面,亮着一些浅黄的民居灯光,组成稀稀落落的暖色光晕。   郁知年发了一小会儿呆,去桌边坐下,打开了电脑,插上招待所的网线。   他在电脑旁铺开田野笔记的本子,一面将纸质稿转打成电子版,一面给邵西霖发邮件聊天,说些自己在田野间的感悟。   房间里有些雨季的潮气,空调的冷气不是很强,室内维持在二十五六度。   杨恪将在赫市下午一点出庭,喜平已至凌晨,郁知年打完了笔记,抄送一份给邵西霖,让邵西霖给点建议,而后躺上床,闭上眼睛。   因为心里装着事,郁知年醒醒睡睡,昏沉中,伸手抚摸在脖子上戴了半个月的杨恪的戒指,感到赧然与不敢置信。   凌晨六点多,他的手机响了,从床头柜上摸索着拿到眼前,李律师给他发了消息:“庭审很顺利。”   而后又有一条新的消息进来,是杨恪发的:“庭审顺利,不用担心。”   天稍稍有些亮了,窗帘没拉好,房里是灰色的。郁知年背对着窗,还没完全清醒,想了想,给李律师回 “谢谢”,给杨恪回 “好的”。   杨恪很快给他打来了电话。   “怎么醒着。” 杨恪问他,那头微有些嘈杂,郁知年好像听见有人在愤怒地说话,不过杨恪的声音很平静。   郁知年抓着手机,在心里说因为手机没关静音,听见提醒声才醒的。但因为他很困,两句话在脑子里绕了一圈,并没有说出来。   杨恪等了等,又问他:“没睡好吗?还是没睡着。”   “睡着了。” 郁知年含糊地说。   他实在很珍惜和杨恪打电话的机会,所以强迫自己坐了起来,拿着手机,晃了晃脑袋,清醒少许,跟杨恪确认:“今天很顺利吗?”   “嗯,” 杨恪说,“没什么问题。”   “那你要不要去庆祝一下。” 郁知年说。   “我跟谁庆祝,” 杨恪的声音带着不算很明显的笑意,说,“要回公司,还有工作。”   郁知年说 “啊”,杨恪问他:“你白天再回宕庄?”   “下午,” 郁知年说,“等雨小一点。”   杨恪沉默了一会儿,说 “好吧”。   他好像坐进了车里,四周静了下来,突然给郁知年切成了视频,郁知年停顿着,有些紧张地接起来。手机信号不怎么好,郁知年的手机卡顿了一会儿,画面才一帧一帧出现。   郁知年的镜头是前置,拍着自己;杨恪是后置,拍方向盘。   声音传递倒是没有受到太多影响,郁知年不太满意杨恪的摄像头,还没鼓起勇气指责,便听杨恪评价自己:“头发遮住眼睛了。”   “我本来在睡觉呢,” 郁知年拨拨头发,辩解,“而且好久没有剪了的。”   “我也不是没有睡好,” 郁知年告诉他,“就是睡得不太沉。”   “而且外面打雷下雨,” 郁知年说,“半夜雷声很大,很吵。”   郁知年的 T 恤洗了许多次,领口有些大,他侧睡时领子倒向一边,另一边勒得不太舒服。便又伸手拉了拉整齐,随意看了屏幕一眼,觉得杨恪那头过于安静,随口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杨恪稍停了几秒,忽然说 “郁知年”。他声音很低,对郁知年说:“你好白。”   郁知年愣了愣,看着屏幕,脸有些发热,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杨恪告诉他,九月会回国出差,他都险些没有听明白。   电话连着线,一直到杨恪回到公司才挂下。   郁知年再也睡不着,在房间里发了许久的呆,才收拾了东西,拿了伞,想去马路斜对面政府楼里的档案室。   招待所门口是公共汽车的停靠点,郁知年走出大门,站在屋檐下,发现雨下得比他想象中更大了许多。   开往三文的汽车司机还在等客上,也走到门口来抽烟。   他也是梅齐的亲戚,认识郁知年,和郁知年搭话:“郁老师,你什么时候从宕庄出来的?”   “昨天来的,” 郁知年道,“想今天回去。”   “哎,郁老师,你还不知道啊,” 司机一怔,马上告诉他,“到宕庄的路昨天晚上山体滑坡了,你今天肯定回不去了。按照以前的样子,起码要四五天才通得了车。”   郁知年愣在原地。   司机掸了掸烟灰,又说:“今天我到三文也是最后一班了,明天天气预报说雨还要再大,我们公交集团就停车了。”   郁知年顿了几分钟,心里生出一个让他自己又慌张又停不了的念头,十分迟疑地问司机:“师傅,你几点出发回三文啊?”   司机看了看表:“再半个小时吧。”   郁知年收起伞,上楼理了理东西,给梅齐打了个电话,提着行李袋,坐上了回三文的车。   雨很是大,车窗几乎被雨水糊住了,只看得见外头山林的绿色,司机开得小心,这趟回三文,用了比以往多一整倍的时间。   快到三文时,他收到杨恪发来的晚安。   喜平和三文往返的大巴在三文火车站有停车点,郁知年下了车,去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他买到了最后一张坐票,觉得自己好像很幸运。他在火车上,坐立难安地买了一张凌晨出发到赫市的机票。   看见出票的短信发到自己手机上,郁知年变得魂不守舍,心跳得飞快,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得厉害。   就像对于主动这件事,郁知年始终还带有恐惧,明知杨恪应该也想见他,他仍然会害怕自己其实又是自作多情,或者又做得多余。   两小时后,他到了最近的这个有国际航班的城市,打车去机场,值机、过检。   在宕庄生活数月,郁知年觉得自己已经不太习惯现代化的设施和场所,与机场和来往忙碌的人群格格不入,他买了杯咖啡,坐在候机室的位置上,看落地窗外的夜空。   机场没有下雨,飞机准时登机。   郁知年排队走进机舱,把行李袋放到架子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出手机,看杨恪几小时前发给他的晚安,仍然十分犹豫,但是鼓起勇气,在对话框里打下宕庄路断了,要几天才能修好,所以想回一下赫市。又发了自己的航班号。   他以为杨恪在睡觉,应该醒来会看见,正要关机,下一秒,杨恪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你怎么还不睡。” 郁知年感到很心虚,抢先开口说。   “……” 杨恪没说话,郁知年又说,“我要关机了。”   “郁知年。” 杨恪的声音很低哑,听起来是刚刚是在睡觉,被郁知年的消息吵醒。   “真的要关机了,” 郁知年企图中断对话,因此强调,“你再睡一睡吧。”   杨恪过了几秒,说 “郁知年”,像有点没办法一样,对他说:“你这样我怎么睡。” 第46章 四十六(2019)   郁知年的座位后方坐了两个小婴儿,自起飞开始,便此起彼伏地啼哭起来。家长怎么都哄不好,待飞机飞行平稳,给四周的乘客都派发了耳塞,连连道歉。   郁知年感谢后接过来,戴好耳塞。虽仍无法完全隔音,但他赶了一天的路,或许身体实在疲惫了,在尖锐的啼哭声中,也沉入了梦里。   郁知年梦见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具体是他曾在观察笔记中记录过的,迎新期派对,在同学的家中。   他梦到自己和杨恪在房子二楼打了照面,杨恪照例没有理会他。同学匆匆前来,喊杨恪去玩飞镖,杨恪将手中的柠檬水放在了半圆形的壁桌上,便随同学离开。   郁知年慢慢地靠近了柠檬水,把杯子拿起来,将嘴唇贴着杨恪贴过的地方,身后传来杨恪叫他名字的声音,他转过头去,杨恪的脸上没有表情,平静说:“这杯水是我的。”   郁知年倏然惊醒,面红耳赤,看了手表,只不过睡了十几分钟。他心慌意乱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这样的内容。   梦不完全展现当天的真实情况,事实是杨恪的确将水放在桌上,但郁知年没碰过杯子。   大多数时候,郁知年对杨恪的喜欢是很纯洁的。   毕竟,郁知年不知道杨恪在想什么,不清楚怎样的态度更适度、靠近到什么程度不至于让杨恪反感,因此一直很礼貌,并且认为如果想得太多,好像有点亵渎感情。   在宕庄时,两人躺在一起,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幻想里会发生的很亲密的事。   而杨恪头一次来三文看他的那晚,在黑暗里,杨恪按在他小腹的手,贴住他的比他热一些的皮肤,说的那些话,事后杨恪在郁知年身上留下的、每当洗澡都能看见的、过了十多天才消尽的痕迹,郁知年都不太会回想。   后座的婴儿终于不再尖叫,安静地睡着了,郁知年也盖着乘务员发的小毯子闭起眼睛。   这次他睡了很久,没有做梦。开始降落时,机舱广播播放降落信息。他醒过来,听了听广播,意识到二十分后,他就将回到赫市。   郁知年有些紧张和口干,喝了一口水,抓着矿泉水瓶,俯瞰舷窗外,还有些遥远地面上熟悉的城市夜景。   飞机不久便落地,在轨道上减速滑行。郁知年打开手机,过了半分钟,收到了杨恪发来的消息。   消息的发送时间在半小时前,杨恪说自己到机场了,会在出口等他。   短信写得简洁,但想到马上会见到杨恪,郁知年的紧张变得更多,手脚发麻,心跳加重,甚至生出想临阵脱逃的念头。正看着屏幕,杨恪又发来一条:“是不是落地了。”   郁知年回他:“是的。” 杨恪便说 “好”。   机舱开始下客,郁知年取下行李袋,随同一班机的人群走出去。深夜的赫市机场没有白天热闹,他恍惚记起自己上一次回来,心情和今天又很不同。   那天他几乎没睡觉,很累,但是不紧张,更多是麻木和茫然。竭力想开始新的生活,不想和李律师见面,可是李律师来机场接他;那时想到杨恪,脑海里只有空洞。   这班直飞飞机是大型机,出口接机的人还是很多,举着名牌,拥在一起。   冷白色的灯光把出口大厅里的人人都照得脸色苍白。   郁知年绕过接机的人群,犹豫着想是不是要打个电话,忽然听见杨恪叫他名字,抬眼便见杨恪在不远处。   杨恪比出口站着的大多数人都高,所以也很显眼,白天应该去公司了,穿着白衬衫和西裤,好像很认真地看着郁知年,然后朝他走过来。   杨恪的外表是很冷淡的那一类英俊。郁知年和杨恪的共同朋友大多认为杨恪十分不好亲近,郁知年自己也经常这么觉得。   只是喜欢一个人是不讲道理的,和杨恪冷不冷淡没什么关系。   杨恪走到郁知年面前,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袋,低头看他,问:“累不累?”   郁知年说 “还好”,杨恪便说:“先回家吧。”   虽然在电话里会倾诉过想念,但半个月不见,郁知年的心还是微微悬着,跳得很快,又不知所措,有些忐忑地跟在杨恪身后。他们坐电梯下到停车场,电梯门打开时,郁知年在走神,没有马上动,忽然感觉手背被碰了碰。   “愣着干什么。” 杨恪说着,牵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往外走。杨恪的手比郁知年热一些,两人手指相扣,好像是很自然的样子,一直到车边才松开。   杨恪是自己开车来的,郁知年坐在副驾。明黄色的路灯一盏盏从车畔飞驰而过。   从机场开出去,杨恪问他从喜平出来转车的经历,听郁知年说去三文的路上,雨下得很大,杨恪沉默了一会儿。   郁知年觉得杨恪是不是担心自己,强调自己一路顺利,不算很折腾。   “虽然我是临时决定的,” 郁知年对杨恪解释,“但是本来待在喜平几天,也没有什么事好做。”   “嗯。” 杨恪没多说什么,左手伸过来,又握住了郁知年。   郁知年低下头,看两人交握的手。和杨恪健康的肤色比起来,郁知年的确算得上是白皙,手也比杨恪细瘦一圈。   回到家里,佣人都睡了,只有厨师在等着,询问郁知年要不要吃宵夜。   郁知年感觉不到饿,说不用,和杨恪一起上了楼。   走廊里很是昏暗,郁知年的拖鞋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到他房间门口,他打开门,不想要太亮的光线,只打开了环灯。杨恪帮他把行李袋放在门边,低头看他。   杨恪的表情好像和往常一样,又似乎不那么像。郁知年觉得他好似在等什么,推测杨恪早上醒得那么早,一定也是很累了,试探着对他说:“晚安。”   “晚安。” 杨恪很慢地对他说。   杨恪走出去,郁知年站在门边,按着门把,刚往前推,便推不动了。   他一愣,看见杨恪手撑着门,没让他关,便抬起头想问怎么了,见杨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低下头,靠近了,找到了他的嘴唇。   “今晚能不走吗?” 杨恪吻着他,问。   起初只是唇碰着唇,后来变得不再那么纯洁。杨恪的气味笼罩在郁知年的四周,使郁知年昏沉又无力,只是迎合杨恪的吻,便好像用尽所有力气了。   热的手伸进郁知年的上衣下摆,顺着腰往上碰,郁知年后退着,又被抱起来,往里走了一段路,被压进床里。   杨恪脱了郁知年的衣服,分开郁知年的腿。   床的光源来自远处,郁知年有些冷,睁开眼睛,几乎看不清自己上方的杨恪的表情,心跳得很快。他不想表现出拒绝,也想解杨恪的扣子,但手在布料上滑动,怎么也找不好角度。   杨恪好像笑了笑,说他笨,按着他的手背,放在扣子边,他才很慢地替杨恪解开了一颗。杨恪又拉郁知年的手,放在自己的皮带扣子上,就像郁知年在解似的,打开了扣子。   郁知年闭起眼睛,听见拉链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杨恪的手碰他的小腹,又到腿根。   杨恪用不知从哪来的润滑剂给郁知年润滑,他好像也是不太懂,弄得郁知年又热又涨,腿根湿淋淋的,他做了很久,才抽出手指。   杨恪进去的时候吻着郁知年。郁知年觉得很痛,他忍了几秒钟,怎么也忍不住,虚弱地叫杨恪名字。杨恪扣着他的腰,进到了底,停下来,稍稍撑起上半身。   “痛吗?”杨恪问。   郁知年半睁着眼睛,很小声地说“好痛”。   杨恪像是盯着他,停了一小会儿,碰着他的脸颊,又压下来,对他道歉,说“对不起”,郁知年又喊疼,杨恪很深地吻住郁知年,又过了片刻,等郁知年放松了一些,轻轻撞起来。   郁知年的床垫很软,被子包裹他的背。他的双腿曲着张开,慢慢地,疼痛减少了一些,只是还是涨得像快没办法呼吸。杨恪进进出出,他控制不好自己,发出很轻的叫声,杨恪忽然扣紧了他的腰,幅度变得大了许多。   郁知年伸手搭住杨恪的腹肌,想让杨恪慢些,杨恪抓着他的手腕,按在床上。郁知年摇晃得厉害,灵魂像快被撞离肉体,听杨恪问他,身上怎么这么软,紧张和羞赧随着晃动消失在房间里。 第47章 四十七(2019)   杨恪在郁知年的床上熟睡,手臂压着被褥,也压在郁知年身上。   郁知年身体感到沉重,因而醒过来。在暗淡的光线里,他模模糊糊地看着近处杨恪的脸。杨恪闭着眼睛,房中的气味带着若有似无的暧昧。   由于昨夜过度疲惫,郁知年并无思考的余力。他注视了杨恪一小段时间,靠近过去,不掺杂欲望地亲吻了一下杨恪的额头。   皮肤的触感温热、真切。   杨恪动了动,忽然睁开眼睛。看了郁知年几秒钟,他伸手抱紧了郁知年,很慢地摸着郁知年的背,问:“为什么醒得这么早。”   他的声音很低,跟郁知年昨天起飞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很像,但是此刻更真实,是实在响在耳畔。郁知年想要伸手回抱他,但觉得是否太黏人和肉麻,便转移话题,问杨恪几点了。   “七点,” 杨恪看了看表,告诉他,“五点睡的。”   “那你也醒得早,” 郁知年说,又解释,“我在飞机上睡过了。”   杨恪突然抬起手,扣住郁知年的下巴,把郁知年的脸抬起来。   明明同样是一夜没睡,杨恪的精神看起来比郁知年好许多,面上并无疲倦之色。他在微弱的室内光中,垂眼看郁知年:“有人偷亲我。”   郁知年不说话,杨恪又说:“我不像你睡得那么死,有人碰我我就会醒。”   郁知年觉得杨恪话中有话,问:“什么意思。”   杨恪没有回答,微微用力地掐了一下郁知年的脸颊。   郁知年说痛,杨恪便自然地靠过来,吻了郁知年。   杨恪吻得没那么认真,但很温柔,左手一直捧着郁知年的右脸,温热的戒指也贴着郁知年的皮肤。郁知年恍惚间感到自己被杨恪的私人生活包裹起来。   杨恪的个人情感、婚姻与亲密和信任,都不再吝啬、捉摸不透,大方地展露在郁知年住了两年的房间。   让郁知年觉得自己可能也很特别。   然而吻着吻着,动作里多出了侵略。杨恪重新抱起郁知年,让郁知年跪趴在他身上。   房里的空气和声音重新变得混乱和模糊,时间也不再像普通时间,在摇晃间断续地流逝。   郁知年的心跳和呼吸终于平复少许时,他十分困倦,靠在杨恪胸口,一动也不想再动。   他听杨恪的心跳,由激烈逐渐平稳。   杨恪拿起他挂在脖子上的戒环端详。郁知年看见两枚一样的戒指在眼前,他实在对戒指的来由很好奇,伸手去抓杨恪,被杨恪反抓住,老实不再动作,问杨恪:“到底是哪里来的两个。”   “买的。” 杨恪简单地回答。   郁知年故意开玩笑说:“准备给其他人的吗?”   杨恪马上板起脸,让郁知年别乱说话。   郁知年抬起头看他,他和郁知年对视着,眼神又没有生气了。过了一会儿,他像很不想说,但是还是对郁知年解释说:“有次出差买了想结婚用的,别问了。”   郁知年想了一会儿,意识到杨恪说的好像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却不怎么说话的那段时间。他讷讷对杨恪:“这样啊。”   “嗯。” 杨恪说。   房里沉默了,郁知年又困,又觉得心里有些酸意,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对杨恪说:“杨恪,等我年底从喜平回来,也戴戒指吧?”   郁知年跟杨恪说主动的话,做主动的事时,总是觉得自己正在踏上钢索,走不好就又会往下摔。   在喜平说想杨恪,冲动买机票回赫市,或像现在,提出要戴婚戒,都是一样。但郁知年是郁知年,积习难改,即使摔了很多次,仍然会跃跃欲试,会想鼓起勇气。   杨恪听后,停顿了几秒,很轻地抓着郁知年的手指,反问郁知年:“你问我?”   郁知年 “嗯” 了一声,说“问你”。   不知是不是郁知年与睡着只有一步之遥,他觉得杨恪的心跳变得稍稍快了一些,也重了一些,想抬头看一看杨恪的表情,但因为实在是累,没什么力气。   在这样的心跳声中,郁知年又等了不知道多久,才听到杨恪有些闷的声音,说 “我不是天天希望你戴吗”。   “郁知年,”杨恪叫他,对他说,“我们还是去拍一份照片吧。”然后又说了几句别的,郁知年的困意到达顶峰,全都没有听清,只知道杨恪在说话,随便地 “好” 了几声当做答应,就睡着了。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郁知年听见很轻的敲打键盘的声音。   郁知年看见床边的电子钟,显示中午十二点二十分。   杨恪正对着他,坐在他房间的沙发上,拿着笔记本电脑打字,应该是在工作。   郁知年坐起来,杨恪抬眼看看他,把电脑放到一旁,走过来,说厨师做了饭,问他要下楼吃,还是让人端上来。   “我下楼吧,” 郁知年腰酸腿软,头也有些痛,“你今天不去公司吗?”   杨恪扶着他,说 “在家也一样”。   正说着,杨恪的手机便震起来,杨恪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接了电话,由于靠得很近,郁知年听见翟迪说:“我收到了,居家办公效率挺的高啊。就是你电话里一句两句的事为什么也要打字?身边有人不方便说话?”   “书面更正式。” 杨恪说,“接下去在公司推广吧。”   “别别别,你打就行了,” 翟迪笑了,问杨恪下午两点的视频会能不能参加,杨恪说可以。   郁知年穿好了衣服,和杨恪下楼吃饭。   厨师做得很清淡,刚吃完,花艺师敲门了。   她和助理捧着花,走进来,看见郁知年,惊喜地打招呼:“终于又碰面了。”   她带来了许多纯白的当季鲜花,带着少许水汽的花香溢满整个起居空间,夸赞杨恪和郁知年很般配,恭喜他们结婚。   在杨恪的要求下,郁知年拿了电脑,陪杨恪去书房办公。   杨恪开视频会议,郁知年开了两个文档,一面梳理笔记,一面敲敲打打、随性地开始写民族志的初稿。   八月是赫市最好的月份,阳光热烈地洒在地板上,郁知年打了几行字,听见杨恪开始发言。   杨恪说公事时语句简略,条理分明。郁知年忽然记起小的时候,他待在杨忠贇的书房,也开着笔记本电脑,看课件和作业,间隙偷偷地给杨恪发消息。   杨恪有时候在游泳,有时上课,有时候在休息,有时候和郁知年一样在写作业。   那时候郁知年待得无聊,话很多,杨恪话少,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好像世界上是非常少有的、两个性格很不同却有相似境遇的人心照不宣地互相陪伴。   时间过得很快,在须臾之间,从十四岁一直到现在。   那时郁知年觉得杨恪叛逆、自我,其实现在也是这么认为。杨恪的喜好和他的爷爷几乎截然相反,不追求享乐,也不奢侈,不喜欢大排场,过自由和简单的生活。   郁知年怀疑自己可能变得更加喜欢杨恪,因为会拥抱他、很认真的杨恪让他感到安全和不再孤单。 第48章 四十八(2019)   郁知年回赫市的第三天,去学校去和导师见了面,他想报告自己近月所得,再咨询些写作事宜。   杨恪送他去学校后,也前往一家俱乐部,和翟迪一道拜访某支养老保险基金会的负责人。负责人的助理是杨恪的高中同学韦驰。   他们的父亲是好友,两人从小便认识,虽然联系得少,但关系一直不错。   这次会面主要是为了维护客户关系,几人聊金融动向和公司的收益率,聊了片刻,负责人出去接电话,韦驰喝了口茶,突然说觉得杨恪最近好像变温和了。   杨恪还没问他所谓的温和是什么,翟迪先调笑:“已婚人士的生活状态确实跟我们单身汉不一样。”   韦驰大惊:“你结婚了?什么时候?” 他才注意到似的,低头看了一眼杨恪戴着戒指的手。   “嗯,” 杨恪告诉他,“六月注册的。”   “恭喜啊。” 他面上仍有讶异,也有些羡慕,喃喃道。   杨恪说了谢谢,韦驰忽而说:“说起来,我爸不是爱做媒么,前两个月还旁敲侧击问过我,你有没有谈恋爱,我以为他想给你做介绍,赶紧说不知道,让他少管小孩儿的事,你肯定不缺人。”   “现在想居然说对了,” 他感叹,“还好没来问你。”   “那你和郁知年呢?” 韦驰顿了顿,突然问,“你们没有再联系了吗?”   坐在杨恪身边的翟迪僵了僵。   韦驰对杨恪和郁知年关系的了解十分有限,大多是在高中,或许在上学时从圈子里听说过杨恪邀请同居的事,也可能从是他的父亲那里,听说两人已经分手了。   杨恪都不得而知。   “虽然郁知年好像真的挺喜欢你的,” 韦驰紧接着说,“但要是不喜欢,也没办法结婚。” 他好像很有感悟,伤感地说:“我追了一个女孩儿三年,她昨天给我发了喜帖。”   杨恪本来想先澄清,自己的结婚对象就是郁知年,但听韦驰说了这个,便问他:“郁知年怎么喜欢我?”   “喔,” 韦驰笑了笑,说,“高中不是有很多人追他么,他都说有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在追。”   “那是喜欢了你挺久的了吧。” 韦驰又好像有些代入自己,叹了口气。   这时候,负责人打完了电话,重新进房,他们没有再聊这个话题。   直到告辞,韦驰送他们出去,杨恪才得到机会解释:“我是和郁知年结婚了。”   出了俱乐部,翟迪和杨恪一起回公司。   路上,翟迪问杨恪婚礼还办不办,如果办,准备什么时候。   “等他项目结束回来再定吧。” 杨恪说。   他昨天是和郁知年商量了这件事,但郁知年几乎睡着,他也不知道郁知年有没有听清。   杨恪觉得别人都做的如果他们没有,或许往后回想,郁知年会感到遗憾。因为他也清楚自己是那种有些无聊的、没浪漫可言的伴侣。   可是他们是和其他在婚姻厅注册过的人一样的情侣,郁知年该拥有的,不应比别人少。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杨恪在傍晚六点抵达学校。   郁知年说自己刚准备楼,杨恪开车过去,在社会系的大楼下等了片刻。   郁知年着抱了一堆书,摇摇晃晃地从楼里走出来。夕阳照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很瘦,长长的影子从地面印到草坪,人在杨恪面前,让杨恪难以设想很快又要送郁知年走,产生不可名状的思念感觉。   杨恪下了车,走向郁知年,接过郁知年的书。   书有七八本,分量不轻,最上面还放了个厚文件袋。杨恪把书放在后座,关上车门,郁知年轻快地告诉他站在一旁活泼地说:“谢谢,是导师给我的资料。”   “他说本来想寄给我,害怕快递寄丢了,” 郁知年和杨恪上了车,兴致勃勃道,“既然我来了,就让我带回去。”   “梅齐给我发消息,说雨马上就要小起来了,宕庄隔壁的村有件白事,等雨停了,要举行祭祀,” 郁知年说,“我想买明天的机票回去。”   他说完,看了看杨恪,杨恪便说:“我让助理帮你订票吧。”   “啊,” 郁知年没有跟他客气,说,“好的。”   回家路上,郁知年靠在椅背上发呆,好像想睡,但睡不着。   杨恪觉得他的时差可能很乱,这几天也累了。趁等红灯的间隙,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让助理订了两张回程的机票。   次日中午,发现杨恪要送他回去,郁知年模样变得很呆,让杨恪觉得陪他回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你来看我,” 郁知年的包没托运,杨恪替他拎着,他两手空空站在杨恪面前,像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杨恪,眼睛很大,“我也没有送你回来。”   杨恪没说什么,转移话题说:“你可以在论文的末尾感谢我。”   郁知年马上笑了,说:“好的。”   “感谢杨恪,” 郁知年畅想,“纵容我的长时间不在家。”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看杨恪,看着玻璃外起飞的飞机,杨恪看到他的耳朵有些泛红,生动地靠近自己,用微热地手牵牵杨恪,小声地说 “谢谢”。   说来很巧,一在休息室坐下,郁知年接到了赵司北的消息。   赵司北说喜平雨季有些危险,问郁知年那里情况怎么样,郁知年不知怎么的,露出有些心虚的表情,给杨恪看了看,而后好似左思右想后,给赵司北去了电话。   他说自己因为到了喜平,回不了宕庄,索性回了几天赫市,现在刚要往回赶。   赵司北在那头不知说了什么,郁知年连连点头,说好的。   挂下电话,他说赵司北和同事过阵子要去三文,也想去喜平看望郁知年。   他的同事便是做过三文民族志的那一位,在邮件中给过郁知年提供了不少帮助。   “我感觉赵教授好像知道你在我旁边,” 郁知年对杨恪说,“不过也没问你的事。”   他不知怎么,看起来很高兴地笑了笑,乐天地说,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一个人。   杨恪看着郁知年的眼睛,觉得自己也是。   当郁知年在身边时,时间稍纵即逝。   等待他起飞降落的一整天,待在一起的七十多小时,再到返航的十五小时,都像拽不住的拔河的绳子,近在眼前又溜走。   杨恪重新回到赫市,收到了郁知年在喜平发他的邮件消息,说采购了物资,准备出发去另一个偏远的村落观察祭祀了,让杨恪放心,他会注意安全。   杨恪回他好,不知怎么,心态不那么沉着地将助理找翟迪姐姐推荐的几家婚礼机构做好的方案,悉数发给了郁知年,让郁知年有空看一看,从中挑选一家。   也把自己拟的名单发过去,让郁知年加上自己的。   郁知年应该是在用档案室的电脑,那里照理说信号不至于不好,可能是没有注意查收邮件,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才回复杨恪说好的。 第49章 四十九(2019)   做完计划内的出行准备工作后,郁知年把杨恪发他的东西拷贝进 U 盘,放进电脑包,而后坐上了梅齐载他回宕庄的车。   上山一路在下小雨,山林间绿意森森,先前被滑坡的山体挡住的上道,已被清理出一条小路,铺着碎石。   梅齐开得小心,他们出发是下午,到宕庄已是夜里。   郁知年的手机又失去信号,他走进自己的小平房。   宕庄雨停了,地上还是湿的,山间夜晚有些微凉,蝉鸣不断。   郁知年很喜欢这儿,离开几天,也十分想念,觉得无论怎么躁动不安的心,到了这里,大抵都能被抚平情绪,变得敏锐、平静。   郁知年在室外简陋的浴室里冲了个澡,浴室里挂着一盏灯泡,照在他的身上。淋浴水管里的水流浇在他的皮肤,上面有杨恪弄出来的痕迹。   郁知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留着淤青的胸口和小腹,想起在自己二楼房间的淋浴室发生的事。杨恪的体温,提的要求,杨恪的吻、动作,还有他的夸奖,说的郁知年都不知道他怎么会说的那些话。   郁知年移开目光,冲了一会儿水,一面抓着戴在脖子里的戒指,第一次有些恍惚地学着杨恪,不熟练地碰了自己。   他的背贴在浴室里冰冷、湿滑的瓷砖上,水管落在脚边。   透明的水流在浴室的水泥地上聚起来,往通向浴室外的出水口子流去。   过了一会儿,郁知年膝盖发软,捡起了水管,重新冲洗身体,回到房间。   他有很多要做的事,没有马上睡觉,先整理了明早出发去隔壁泾庄的东西。   室外开始下小雨了,他的平房隔音不好,北面连着片树林,淅淅沥沥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听得清楚。泾庄走的是一位附近几个村落很知名的先知,祭典明晚开始,持续两天。郁知年和小常走山路过去,在泾庄借宿三晚。   他整理了衣物,日用品,将笔记用防水纸包好。   这次出行,他不准备带电脑,因此在睡前又打开文档,看了看自己写的民族志的第一部 分。这部民族志离完成还有很远,停留在整理笔记的阶段,他新建了一页,打了个 “致谢”,没有往下写。   宕庄没有一丝一毫的信号,郁知年的想念无从纾解,还未习惯这场太迅速的见面和别离,全部思维都被杨恪占据。所以他最终还是打开了存进 U 盘里的那些婚礼的方案。   杨恪一共发来四个,方案里有大量的图片,三个室外婚礼,一个在室内。   都做得很精美,只是郁知年不喜欢太奢华的场面,看来看去,觉得其中一个相比较最简单的室外婚礼最符合他的审美,不过最好也能再删减一些不必要的饰物。   杨恪拟的宾客名单并没有郁知年想象中长,有一些是郁知年认识的,一些郁知年曾听过名字,还有赵司北在内的几位长辈。   郁知年想了想,也有模有样地先打下了几个名字。   第二天一早,郁知年出发去了泾庄。   这一趟观察祭典的行程,比郁知年想象中要劳累许多。   他们走山路往返,花了十几个小时,郁知年淋了好几场雨,还在祭典中由于太过投入,靠得太近,吸入了太多烟雾,嗓子变得很哑,一回宕庄便病倒了。   他躺了一周多,一到夜里就发烧、不断地干咳,喝了村里老人给他弄的药,怎么都不见好,昏沉得手臂都抬不起来。   梅齐得知他生病,也很是着急,先给回喜平给他开了消炎药和退烧药来,效果不大,便还是开车载他回了喜平,住进了医院。   医生给郁知年验了血,说是细菌感染,转肺炎了,得住院。医院的普通床位满了,他加钱住了单人间,输完液后,烧退了,由于一人一间房,休息得还可以,精力也有所恢复,只是还是咳得厉害,像是脑子都缺氧了,想不了事情,头疼胸口疼,他便打算等声音听起来没这么虚弱了,再给杨恪打电话。   不料到第二天中午,他收到了赵教授的消息:“知年,我们已经按计划抵达三文,现在准备在去喜平的路上,然后再去宕庄,不知你是否能收到信息,但还是先发来告知。”   郁知年这才想起赵教授告诉过他来喜平的日期,躺了一会儿,硬着头皮给赵教授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这几天的情况。   过了一个多小时,赵教授和他的同事徐教授敲门进了郁知年的病房。   赵司北看见郁知年躺在病床上咳嗽的模样,表情变得很担忧:“知年,你瘦了这么多。”   他提着水果,放到病房的矮柜上,和徐教授一道去搬了凳子,在郁知年床边坐下,对郁知年说:“做田野工作还是也要以身体为重啊。”   郁知年还没说话,护士走进来,给郁知年测了体温。   等她出去,赵司北又问他:“你告诉杨恪了吗?”   “没有。” 郁知年说。   “他早上还打电话问我,说你好久不来喜平了,让我见到你问问有没有选好方案……” 赵司北面色犹豫,徐教授忽而在一边问:“知年和杨恪的关系这么好?”   郁知年下意识地看了赵司北一眼,赵司北微微一顿,也看看郁知年,而后转头对徐教授低声说:“知年是杨恪的伴侣。”   徐教授怔了怔,很快恢复了正常 ,隔了几秒,埋怨赵司北:“老赵,你也不早说。”   “没找到机会。” 赵司北不大好意思地解释。   “我记得杨恪小时候和我们去露营,还帮我把两个胖儿子背进房车,” 徐教授回忆,“性格很温柔的,跟知年很般配。”   赵司北笑了:“虽然是我亲儿子,杨恪算不上温柔吧。”   接着,他又看向郁知年,说:“你不准备告诉他吗?是不是还得住几天院?”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 郁知年有些犹豫,“是还要住三天。”   这时候,赵教授的电话突然响了。   他拿出来看,又看了郁知年一眼,说:“是杨恪打的。”   他问郁知年:“能说吗?”   郁知年觉得为难,看着赵教授,赵教授叹了口气,说 “行吧”,接起电话。   “怎么了?” 赵教授随意地问。杨恪便在那头不知说什么。   郁知年很久没听见杨恪的声音,哪怕听不清杨恪说的内容,只是听见一些细微的声线,心也像被揪紧了。   “我刚到喜平,” 赵教授说,“发了消息没回。”   “一会儿吧,现在喜平吃个饭。”   “你来干什么,” 赵教授一惊,问杨恪,“什么出差,早上怎么没说?”   “我不激动啊,” 赵教授的语气又平缓了,“你出差以工作为重吧,别四处跑了,我见了知年会问的。”   郁知年听得紧张极了,忽然喉咙一阵发痒,先还忍了忍,后来实在忍不住,弯着背咳嗽起来。   赵教授看着他,站起来,一面给他递水,一面想把手机按静音,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离郁知年近,郁知年终于听清杨恪说的一句完整的话,杨恪说:“爸,你不是在喜平吗?为什么郁知年在咳。”   赵教授大概一生没有说过什么谎,实在不大擅长,抓着手机发愣。   杨恪等了很短的时间,就把电话挂了,过了几秒,郁知年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50章 五十(2019)+ 观察分析日记   杨恪在第二天中午赶到医院。他走进病房,原本在闲聊的三人都默契地不说话了。   他简单地和父亲、徐教授问了好,看向郁知年。   昨天他给郁知年打电话,郁知年有些无奈地把这几天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倒似乎没有因为郁知年伙同他父亲隐瞒病情而生气,只说自己尽快过来,见了面也不像准备兴师问罪,只是有点沉默。   病房没开灯,窗帘拉开着,窗外头在下小雨,天上布满灰云,房里的光线也是灰白的。   “杨恪来了,我和老徐就先撤了,” 赵司北开口,打破寂静,道,“你们聊。” 说罢又把手里梅齐替郁知年打出来的民族志开头扬了扬:“知年,这份我带回去了。”   郁知年说了好,感觉到杨恪的眼神集中在自己的脸上,心里泛起少许羞愧和忐忑,看了杨恪一眼。   杨恪出去送他们,房里只剩下郁知年。郁知年低头,看着自己从蓝白条纹病号服袖口露出来的手腕、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仍旧不安。   郁知年自己清楚,如若要深究他没告诉杨恪他病况的原因,比起怕杨恪担心,更多是觉得麻烦。   郁知年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习惯独自承受不好的事。他只喜欢和杨恪分享开心和生活经历,要他开口诉说自己正在经历的病灾,实在有点难。   没多久,杨恪回来了。   进来时,郁知年在咳嗽,他关上病房的门,走到郁知年床边,俯身替郁知年扶着手里的杯子,很轻地用手摩挲郁知年的背。   郁知年咳嗽渐歇,他便帮郁知年把水放到柜子上,坐在床边,垂眼看着郁知年。   杨恪没问郁知年为什么不说,很轻地拉了郁知年的手臂,郁知年便靠向他,把脸贴在杨恪肩膀上。   “郁知年。” 杨恪叫他。   杨恪的肩膀很宽,白衬衫上有些褶皱,扣子解开了一颗,说话时喉结微动,郁知年伸手抱住杨恪的腰,杨恪的背好像僵了僵,而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赶了一天的路,杨恪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疲惫,对郁知年说:“你生病了和我说也不会怎么样。不是平时什么都要说吗。”   郁知年自知理亏,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恪又说:“算了。”   “我让人联系了三文的市立医院,” 他说,“下午转院,先做个全面点的检查。”   郁知年抬起脸,看见杨恪的下巴,“嗯” 了一声,杨恪低下头,按着郁知年的肩膀,把他推开一些,看了看他的脸,吻了他的嘴唇。   杨恪吻得用力,没有持续很久,很像在对郁知年生气,但是按捺住了,没发脾气。   郁知年又看看杨恪,想缓和气氛,强行扯开话题,说:“你给我发的方案我看过了。”   “我喜欢在草坪玻璃房的那个,” 郁知年说,“不过不想要那么多装饰,有灯就可以了。”   杨恪应该是看出了郁知年的意图,没戳穿,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那就这个。”   “时间怎么定呢?” 郁知年主动地问,“等我回去,一月好吗?”   杨恪面容稍缓,说 “好”。   下午,郁知年办完转院手续,杨恪陪他一起去三文。   杨恪在车上在睡着了,杨恪的助理接到工作电话,回头想询问杨恪意见,说了一句才发现杨恪闭着眼睛没动,赶紧噤声了。   杨恪睡得很沉,郁知年碰了碰他的手背,还有他的脸,他都没有醒。   郁知年很少在有光的时候看见杨恪睡着的样子,所以看了许久,觉得杨恪熟睡时比平时不冷淡许多,简直可以随便欺负。他越看越自信,忍不住掐了一下杨恪的脸,杨恪突然睁开眼睛看他。   郁知年当场被抓,慌乱地后靠,杨恪抬手按着他的手腕压下去,没什么表情地说他幼稚,又抓紧了他的手,十指扣在一起。   郁知年在三文检查后,医生说他恢复得还可以,只需要好好休养一阵子。   杨恪陪他在三文一间新开的度假酒店里住了一周多,每天颠倒时差办公,中途按照原先的计划,出了两天短差,又马上回到郁知年身边。   郁知年休息得很好,体重回去了一些,几乎不再咳嗽,又生出想回宕庄的念头。   这天下午,三文下了一场降温的雨,太阳在云后冒出了一点头,杨恪刚睡醒,郁知年也刚读完一篇邵西霖极力推荐的论文。   郁知年突发奇想,问杨恪想不想去他上初中的学校看看。   他们去了郁知年的母校,下车后,凉风吹着郁知年的衬衫,郁知年闻见许久前很熟悉的,属于三文中学的各类植物混杂着的气味。   学校还在暑假,保安管理得也不严格,听郁知年说来母校看看,让郁知年报了几个当时老师的名字,就把他们放进了学校。   校园在他离开的十年间有了不少改建,主干道路重新做了柏油,体育馆重盖,以前长满杂草的空地也被扩入学校区域,建上了多媒体楼和教学楼。   学校里空空荡荡,他们沿着林荫路,经过伟人雕像,走到多媒体楼,发现楼南边的灰色墙体贴有镀金的立体字,叫 “德钦楼”。   郁知年一愣,拉着杨恪走过去,看见楼边还放了一块简介楼来历的大理石牌,写此楼建于一四年,为德钦集团董事长杨忠贇捐赠。   杨忠贇特意为三文中学提了两句字,勉励学子好好学习。   郁知年读罢,转头看了看杨恪,像在观察杨恪,怕杨恪不高兴。   实际上杨恪并没有什么感觉,无论如何,杨忠贇捐赠大楼,对于学校来说都是好事。两人站了一会儿,杨恪坦诚地对郁知年说:“我很久没想起他了。”   如今杨恪忆起杨忠贇,大多都是他病重时的面容。   杨忠贇晚年被病痛折磨,杨恪每一次去看他,他都愈发痛苦和瘦弱,一点一滴地失去从前的威严、失去自理能力,变得更加古怪,疑神疑鬼、风声鹤唳。   杨恪有时与他对峙,也有时沉默待在他的病榻边。   杨忠贇的装腔作势、伪善、私下的怪异和控制欲横贯杨恪的幼年和青春期,像一道延绵不断的阴影,总是让杨恪压抑、无力,因而对杨忠贇有无际的愤怒、惯于封闭自我。杨忠贇的自私自利毁了郁知年奶奶大部分的人生。   但也是他的病态和执念,将郁知年从三文找了出来,带入杨恪的生活。   没有谁的人生是完全没有阻滞、全然平顺的。   在偏远的山城学校的德钦多媒体楼前,杨恪发觉,长大成人后,自己不知何时已能够坦然地接受杨忠贇具有的慈善举动的事实。   或许是因为郁知年的可爱,因为郁知年记在纸页的告白,郁知年的甜蜜、勇敢,甚至因为郁知年的胆怯,因为郁知年那些让杨恪曾不想确切承认喜欢,却难以抗拒的每一件举动。   因为杨恪确认自己是自由的,因为杨恪伸出手去,摘获郁知年像小鸟一样新鲜和活泼的爱,所以不再拘泥于过去,与少年时的反叛和解,变得平静。   郁知年靠在杨恪身旁,过了一会儿,对杨恪说:“我也很久没有想了。”   “好像过去很久了,” 他伸手碰了碰牌子上的字,轻快地说,“想起高中都很像那种从电影里看到的画面一样,不太真实。”   因为才生了一场病,郁知年的手像更瘦了一些,指尖点在大理石上,又转过头看杨恪。   天上的太阳被云遮住了,光线显得阴沉,但郁知年的眼睛很亮,他说:“我刚到宁市的时候你很凶。”   杨恪忽然想起在俱乐部韦驰说的话,问郁知年 “是吗”,又说:“我前几天碰到韦驰,他说你那时就说喜欢我。”   郁知年愣了一下,很明显变得慌张,说:“我没说过。”   “说别人和你表白,你说有喜欢的人在追,” 杨恪看着他,故意地问,“不是我难道是别人?”   郁知年必定没有想到如此遥远的旧账会被翻出来,表情心虚得要命,眼神游移着否认 “没有”,又小声说 “哪来的别人”。   杨恪扣着他的下巴,逼问他 “怎么追的,我怎么没感觉你在追我”。   郁知年看着杨恪,支吾一会儿,才说:“我随便说来拒绝别人的,哪里敢追你。”   “我那时觉得你能一直把我当好朋友就很不错了。” 他移开眼神,对杨恪说。   他垂着眼,很轻地拍了拍杨恪扣他下巴的手背,说痛。   杨恪松开力气,吻了郁知年。郁知年的唇舌柔软湿润,温顺地迎合杨恪的吻。他是杨恪唯一的珍宝。   他们又在三文住了两天,杨恪把郁知年送回了宕庄。   接下去的两个月,他们在断续的信号里,确认了婚礼的日期,也定下了婚礼的方案的名单。婚礼会很简单,来的都是重要和熟悉的宾客,由于一月很冷,婚庆计划玻璃房封起来,绕许多彩灯。   郁知年看了效果图,觉得很像一颗圣诞树的内部。   十月份,被学业缠身的邵西霖总算得到了一周闲暇,来宕庄看郁知年。   郁知年邀请邵西霖来参加婚礼,邵西霖欣然应允,问郁知年想要什么新婚礼物,有没有礼物清单,被刚好来找郁知年玩的妙妙听见了,缠着郁知年问讨新娘子的相片看。   晚上在郁知年的小院子里吃饭,妙妙又兴致勃勃提起,小常突然像是很随意地指正:“也不一定是新娘子吧。”   随后他看着郁知年,有些憨厚地笑了笑,说 “反正都一样”。   邵西霖也在一旁说 “嗯”,“都一样的”。   十二月中旬,郁知年比计划更早地结束了他的田野调查,杨恪来三文接他。   他们应李禄的要求,回了一趟宁市,办理杨忠贇遗嘱中的一部分业务,签完了文件,决定在圣诞节去赵司北的大学看他。   杨恪自己开车,他们开过跨海大桥,初冬的狂风卷起海浪,让郁知年想到上一次他经过这一段路的情景,但是这一次的心情很不一样。   他们在徐教授家里吃了烤鸡,关上灯,投屏看圣诞电影。   徐教授家的客厅不算很大,沙发恰好坐七个人,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电影播完的时候,洋溢着圣诞氛围的音乐响起,四周还是黑暗的,杨恪很轻地覆住郁知年的手,郁知年看着投影,也微微地靠近杨恪。   晚上十点多,他们一道回到学校旁的酒店,过了片刻,岛上下雪了。细小的雪从窗外飘舞着落下。   郁知年在窗边看了一小会儿,杨恪洗完澡出来,从他背后抱住他,吻他的耳朵和脖颈。   十二岁的圣诞夜,郁知年在医院为爷爷的病奔走,不知道自己会遇见杨恪,不会想到将有改变他命运的奇遇降临;二十三岁的圣诞夜,郁知年写论文度过,不知道他的胆怯能够被回应抵消,他会有再试一次的勇气。   不过新的一年不同。   自此,与那一刻的许多在圣诞树下亲吻的人一样,地球上较为孤单的两个人也找寻到了自己的伴侣。   ——观察分析日记(七)   主题:谢谢杨恪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8.2)   全天没有在学校捕捉到杨恪的影踪,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晚上在图书馆写完作业走出来,正在下雨,没有带伞,不过雨不大,戴上卫衣的帽子尚可行走。   为了跳过一个巨大的水坑,差点被从弯道拐出来的一台车撞到,幸好车速不快,及时停下。   司机绕过去,按下车窗,竟然是杨恪。   杨恪脸色非常难看,说 “下雨天发什么疯”,问 “你去哪”。   答:“回公寓。”   杨恪说:“上车。” 催促:“快点。”   遂被送回公寓。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