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汝闻之,人言否?作者 山寒   文案   谈恋爱请用人话沟通   傅宁,月州太守家三代单传的独子,走到京城发现门口刷新了一个哥哥。   傅宁:没哥,勿cue。   荀弈:那我管你爹叫爹,你管我叫夫君。   傅宁:?说点人话行吗?   荀弈(字省之)x傅宁(字子玉),表面冷漠实则心狠手辣双标攻X表面温和谦恭实则心狠手黑受,前期校园后期浪,甜文,HE 第1章 -你当叫我一声哥哥   天朗气清,佳木繁秀时,名满江南的傅家小公子傅宁,正沿着官道一路北上,要到京城去。   车马走的很稳,傅宁一手执卷看得入神,身旁的书童却有些坐立不安。   “少爷,过了这条官道,就要到京城了。”书童看着傅宁,话中有些凄凉。   傅宁翻过一页书,回应十分敷衍:“京城也有月州菜,想吃叫冯羽带你去。”   冯羽是户部尚书幼子,因着去年南北方学子交流的缘故来过月州,和傅宁一见如故,勾肩搭背闯下了不少祸事,临走时还抱着月州太守府里头的芭蕉树不肯走,被尚书府的侍从连人带树一起抬走了。   书童下意识跟着他的思路走:“可是冯公子上回来月州时闯了祸,现下应该还被冯尚书关着吧?”   “你可以挖个洞钻到尚书府,把他救出来。”   书童迟疑:“尚书府有巡街的护院,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傅宁看完了最后一页,合上书:“从国子学的宿舍里开挖,尚书府的护院就抓不到你了。”   书童双眉紧锁,似在思考中,半晌回过神来,语气沉痛:“少爷,您消遣我。”   傅宁的心思却早已不在对话上。他掀开了隔窗的上的帘子,正饶有兴致看着窗外山水,甚至还点评了几句:“此处山高林密,只一条官道横在其中,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要是有人在此处拦车劫道,一定赚的盆满钵满。”   他话音刚落,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   书童愣了一下:“这林子里,有人在训八哥?” 怎么这么响的鸟哨。   傅宁轻笑一声:“小傻子,鸟哨可没有这么响,这是马贼的哨子。”   书童还当他在开玩笑:“如果是马贼,那岂不是要劫咱们了?哈哈哈——”   他还没笑完,马车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车夫自外头敲了敲车门:“少爷,关好窗户,前头来了一帮打劫的土匪。”   傅宁一挑眉:“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书童听着周围渐渐清晰的马蹄声,欲哭无泪:“少爷,您是乌鸦精转世吗?”   傅宁沉吟:“说不好。你可以写信回去问问我爹,看他有没有跟什么乌鸦精不清不楚的。”   书童:......   他一时分不清,是现在马上要被打劫的他们自己倒霉,还是远在千里之外、无端被造谣和乌鸦精有一腿的傅老爷子更倒霉。   说话间,外头的劫匪已经挡在了马车前面,车夫面色沉静,不动声色按住了腰间的刀:“来者何人?”   为首一个蒙面的贼人向前来了两步,大声喝道:“车里的人听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咳咳咳......”   车夫:......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傅宁原本全神贯注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到劫匪一开口,他眉头便舒展开了,此刻听得劫匪咳嗽,更是面上带笑:“话都说不利索,还学别人打劫呢。”   书童见他放松了靠在车厢上,急得一头汗:“少爷,这,话说不利索,也是劫匪啊!”   “嗯,你说得对,是劫匪。”傅宁随口敷衍了一句,打开车门看向外头:“你要抢劫?”   劫匪咳了个天昏地暗,好容易顺过气来,一把推开旁边人递过来的水壶,用蒙面的纱巾擦了擦脸:“对,我要打劫!”   傅宁笑了一声:“哦,没钱。”   劫匪怔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如此镇定的人,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没钱?”   傅宁:“对。”   劫匪思索片刻,一挥马鞭:“既没钱,那、那爷们便要劫色!”   傅宁一挑眉:“劫谁的色?”   劫匪狰狞一笑:“当然是你这个小娘子!”   车夫:......   他忍无可忍地背过身去,和陷入沉默的书童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目光中都是满满的对劫匪的同情。   傅宁盯着劫匪,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小娘子?”   劫匪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忽然有些心虚,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傅宁挥了挥手,说了一声:“抓起来。”   劫匪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觉得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傅宁面前,嘴里还严严实实塞了一块布巾。   劫匪:“唔唔唔!”   傅宁半蹲在他面前:“不用担心你的同伙,他们也被抓起来了,就在你后边地上躺着呢。”他接过车夫递来的长刀,在劫匪惊恐的目光中,搁在了对方脖子上:“说,是谁指使你来劫我的?”   劫匪:“唔唔唔呜!”他疯狂冲着傅宁眨眼睛,试图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嘴里还塞着布巾,但傅宁视若无睹,刀仍旧架在他脖子上:“快说!”   劫匪欲哭无泪,有心想骂傅宁两句,又害怕他手中长刀,正在焦急,就看到他提着刀站了起来,眼中一片冷漠:“既然你不说,那我就砍下你一条腿来,看你招是不招。”   “唔唔唔!”劫匪又气又怕,想要站起来逃跑,手脚却俱被束缚,怎么挣扎也逃不脱,眼看着刀尖距离自己的腿越来越近,忽然泄气似的停下了动作,呜呜地哭起来了。   傅宁见他不动了,笑着走过去,将他口中布巾薅了出来:“冯二少爷,装劫匪好玩吗?”   冯羽躺在地上,泪水流了满脸:“不好玩呜呜呜,你快给我解开,我胳膊疼呜呜呜......”   傅宁一扬眉:“现今劫匪胆子都这么大,被抓了还敢指使人呢?”他作势举起手中长刀,“要不还是砍掉一条腿吧。”   冯羽心里一慌,撕心裂肺嚎了一嗓子:“救命啊!”   “呛啷!”   “少爷小心!”   惊呼声和着清脆的兵刃接触音先后响起,冯羽抬起眼,正看到面前被钉在车厢上的长刀,刀刃上的箭尾犹在震颤,吓得打了个哆嗦:“怎么了怎么了?”   傅宁却没有回答他,只示意让人给他松了绑,自己一手按住被震得微痛的手腕,向着箭矢来处看去。   山路回环处,正有一队人马立在山口,为首那人缓缓放下弓箭,隔着半里青翠和他遥遥相望。   似是故人来。   冯羽灰头土脸站起来,顺着傅宁的目光看去,当即吓得腿一软:“平王世子!”   傅宁眉头一皱。   当今圣上兄弟不少,但大多早早就分了封地,远离京城,和圣上这边的联系不过是逢年过节互相送点东西;但这位平王却十分不一样。不仅能够经常进京走动,逢年过节甚至能在京城住上一两个月,和皇家的关系亲密到甩其他几个王爷八条街。   而这其中的缘由,便是平王嫡亲的世子自出生时起,便养在京城了。   天家秘辛,傅宁无从知晓,但这位世子的“好名声”,他却是略有耳闻。不知这位世子忽然到此,是为着什么缘故?   冯羽却没想那么多,扒着傅宁的胳膊抖如筛糠:“完了完了,这下我爹肯定知道了,我完了,我不想关禁闭,我才刚出来呜呜呜......”   傅宁活动了一下被震得酸疼的手腕,叹了口气:“等到了京城,我尽量帮你说说情。”   说话间,平王世子已经来到了跟前。   雕弓白马,广袖银衫,即使没有过多的装饰,也不能掩住此人无双的风华。   傅宁忖度了一下,自知惹他不起,便带上了得体的笑容,率先出声:“再下月州傅子玉,正和朋友开了个玩笑,不巧惊到了世子殿下,实在是不好意思。”   平王世子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颤的手腕上停了一下,却没有接他的话茬,只回身吩咐道:“把冯二少爷送回尚书府去。”   冯羽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傅傅傅、傅宁,你救救我!”   傅宁腰带被冯羽攥着,心里暗自叹气,面上却带上了笑容,:“世子殿下,冯兄这是在跟我闹着玩,不打紧的,还请世子莫要怪罪。”   平王世子打量着傅宁,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今日早上是吃了几只鸭子?”   傅宁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世子这话是何意?”   平王世子唇角一翘,笑容中含着一丝讥讽:“跟你的声音挺像的。”   傅宁:......   他前几日开始变声,今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平王世子这样直言讽刺,摆明了是想挑衅他。但他自幼跟着傅太守学为人处世,倒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只是笑容略淡了些:“世子真是性情中人。”   平王世子和他对视:“你和你爹一样会装。”   傅宁淡淡道:“世子谬赞了。”   平王世子:“我不是在夸你。”   傅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冷淡道:“世子这么大老远从京城赶来,想来一定是有要事在身,就不留世子在此处陪我们喝风了。”他虽然通晓与人交往之道,但前提是对方是个正常人。   “我确实有要事在身。”平王世子语气不紧不慢,“是去接一个从月州来,要到京城读书的小孩儿,你认识他吗?”   冯羽实在听不下去,插了一句嘴:“世子,他就是......”接触到世子冰冷的目光,他识趣地咽下了后半句话。   傅宁心里冷笑,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柔和了面色,无奈一叹:“世子殿下,我是在哪里得罪过你不曾?”   惹不起你,还不许我记个仇,以后再报吗?   “你现在就在得罪我。”   傅宁:......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句此人惹不起,正想再问,平王世子却又接了一句:“我站你面前这么久,你都不知道叫我一声哥哥。”   四周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傅宁:“......啊?”   ?   世子:亲王的嫡长子。   开新文啦!感谢点开~? 第2章 -世子   周围一群人瞠目结舌,平王世子倒是很淡定:“你叫我一声哥哥,便不算得罪我了。”   傅宁:......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区区一个月州太守的儿子,怎么会和平王世子扯上关系,且还会叫对方哥哥。他翻遍了脑子里的记忆,仍然没弄懂这突如其来的认亲是为何:“世子殿下,您是否是认错......”   “没认错。”   被晾在一边的冯羽这时终于回过味来,后知后觉惊呼:“你家居然和平王家里是亲戚!”   平王世子终于分了个眼神给他,目光中满是嫌弃:“没有。”   冯羽:......   他讪讪地低头,假装对周围的景色很感兴趣。   傅宁拍了拍冯羽的肩膀:“你先到车上去,我稍后找你。”   平王世子盯着他的动作,忽然说道:“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些。”   傅宁以眼神询问:我小时候见过你?   “小时候你圆滚滚的,远看跟个球一样,老远看见我,就会追着喊省之哥哥,如今大了,倒是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忽略他话中一堆可疑的形容词,傅宁随着他的话努力回忆:小时候......球......省之......省之?!   他震惊地看过去:“你是荀弈?”   平王世子面色稍霁,纠正他:“是省之哥哥,你小时候喊得可大声了。”   与他相反,傅宁的面色却有些怪异。   他父亲是科考出身,家室单薄;他母亲却是上一任老太傅的嫡亲女儿,科考放榜时对他父亲一见钟情,执意要嫁,这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幼时他曾经随母亲回京探亲,彼时老太傅还未卸任,他在太傅府园子里撒欢时,荀弈恰好在太傅府上暂住,仗着比他大两岁,没少欺负他。   “你指的是抢走我的兔子灯扔到河里,骗我说藏起来了,溜我喊了一路哥哥那回吗?”   荀弈面不改色:“不是溜,是送你回你外祖家。”   傅宁面无表情:“告诉我外祖灯是我自己丢到河里的,害我被关在家里禁足了三天。”他一共才呆了十天。   “那是李太傅罚的,不是我。”   还不是因为你陷害我!   傅宁闭了闭眼,不再想就这个可能会让自己随时失去礼度的话题纠缠:“当时我年幼无知,如今知道了世子身份贵重,再这样喊,岂不是对世子不敬。”   荀弈一皱眉,似乎还想就“哥哥”这个话题说点什么,傅宁却将目光望向了后方,随口找了个话题:“这支箭竟然能穿透刀刃,不知是什么材质?”他轻笑,“方才多亏世子殿下这一箭给我二人提了个醒,若是没有这箭......”   我的手就不会这么疼。   荀弈抿了抿唇,目光中现出一丝懊恼:“我没想伤着你。”   傅宁笑容如旧:“世子殿下箭法如神,自然是没有伤到我的。”   荀弈沉默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个小瓶抛给他,随后便翻身上马,带着一群人掉头里去了。   冯羽目瞪口呆:“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傅宁手里捏着那个瓷白的小瓶,低头沉思了片刻,笑道:“没什么,走吧。”   周围的随从知道他心情不好,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无声收拾好了车驾,重又上路了。   马车里,冯羽没骨头似的瘫在坐垫上:“方才可吓死我了,子玉,你怎么和那位‘混世魔王’扯上了关系?”   子玉是傅宁的字,冯羽和他关系要好,私下里便只以字称呼。   傅宁手腕还有些痛,搁在小桌上慢慢揉着:“小时候我在外祖家时见过他,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不知他怎么还能记得。”   冯羽两眼无神望着车顶:“那时候那位应该也是才被平王送到京城,只是不知为何没在宫里住着,却送到了太傅家,也是稀奇。”   傅宁轻轻摇头:“我那时候才三四岁,哪里知道这些。”   “我想起来了!”冯羽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脑门上一颗草叶随着他的动作来回飘:“先前听我娘说,平王妃未出阁时和太傅府几位小姐很是亲近,想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他送到你外祖府上吧?”   “你说得很有道理。”傅宁替他将草叶捡去:“冯大聪明,快将你这一身乌漆墨黑的行头换掉,我叫人给你梳梳头,别到时候你刚下车,就被捉住关起来了。”   冯羽头点的似小鸡啄米,身体却因为连惊带吓出了一身虚汗,此刻只想瘫在车窗上闭目养神:“我一会就换,就一会。”   傅宁嗤笑一声,却没有再说他什么,撩开车帘子将草叶扔出了窗外。   此时马车已经行过了山林,午后的日光照在傅宁手上,竟将他的手映出了暖玉似得颜色。   冯羽“啧”了一声:“瞧你这手白的,乍一看比我三妹的手还要嫩些,叫你一声小娘子可不算说瞎话。”   傅宁淡淡瞧了他一眼:“待会到尚书府,我不帮你说话了。”   冯羽立刻换了口风:“瞧你这手黑的,比我大哥的还黑些。”他大哥在兵部任职,常年风吹日晒,确实不像是书香世家出来的人。   傅宁失笑:“行了,别贫了,快起来换!”   冯羽嘟嘟囔囔,但仍旧老老实实坐起来开始折腾衣服。   傅宁随手从旁边的小架子上抽了一本书打开,目光盯在书页,心却不在书上。   荀弈来的原因,他大约可以猜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他不知从何处听到了冯羽闹事的消息,又被某人指派来结束这场闹剧,顺便找他的茬;而另一种,便是荀弈原本就是来找他的茬,结果途中发现冯羽先找了茬,因此便对冯羽一直没有好脸色。但方才举起刀时,又怕他真的杀了冯羽,惹下祸事,这才射箭拦下了他。   但不管哪个,都绕不开一个话题。   荀弈要找他茬。   可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自己到底哪里有得罪过荀弈。总不可能真的是因为没叫他哥哥吧?   “哎,你手里拿的什么?”   傅宁回过神,见换好衣服的冯羽盯着他手上的白瓷瓶,便随手递给了他:“这可是好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冯羽接过来打开,淡淡的清香便从瓶口散逸了出来。   “是、是化瘀香!”冯羽使劲嗅了嗅:“这东西我只见过一次,还是上次挨打狠了,我爹好多钱买了来给我擦淤青的,效果可好了!”   傅宁:......   荀弈到底想干什么?   ?   荀弈:将来追人流的泪都是小时候欺负人时脑子里进的水? 第3章 -告状   官道离京城不远,绕过山路行不到十里,便是宽阔的护城河。长桥上车马粼粼,行人攘攘,荀弈远远看见,便勒住缰绳放缓了速度,可即便如此,直到桥跟前时,被他甩在身后的侍从才跟了上来。   为首的一位侍从做大内侍卫打扮,紧走几步来到了他身后,低声问道:“世子,今日咱们今日不打招呼就出来了,太后若是问起来......”   “你就说是圣上的旨意。”   侍从眉头紧皱:“可是......”他记得圣上没说过。   荀弈语气平淡:“圣上亲口跟我说的,你若是不信,自己去问吧。”   侍从自然是不敢,连忙告了罪,仍旧跟在荀弈身后。   其他几位侍从看到领头的碰了一鼻子灰,俱都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却都不敢说什么。   这位平王世子虽然不是皇子,但却是太后极其喜欢的,自打来到京城便被养在太后膝下,从小宠得跟什么似的;长大之后文才武学皆通,又生得一副极好模样,连圣上也十分中意他,故而他不管做什么,也没有人敢多说两句。   别说他只是今日没去上学,就算他哪天将国子学拆了,想必圣上都不会怪罪,只是苦了这些跟着他的人,要绞尽脑汁说出理由来。   他们这边默默无声进城,傅宁那厢却是热闹非常。   冯羽许久没见他,拉着他嘁嘁喳喳说个不停,从“去年你家拿来的芭蕉树如今比人还高”说到了“近日京城里时兴什么新玩意”,傅宁靠着车窗坐在他对面,被他念得脑子嗡嗡响:“冯少爷,收了神通吧!”   冯羽住了口,挠了挠头:“太久没见你,没忍住就说多了些,嘿嘿。”   傅宁目光集中在书页上,随口道:“希望你能今天晚上还能维持这个好心情。”   冯羽得意一笑:“那可说不准。”他为了接傅宁,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好好表现,这几日更是接连提前预习,今日上午的算术测试更是得了满分,这才换到一个下午休息的时间。   傅宁听他说完,笑了:“长本事了。”   冯羽一抬头:“那是!”   傅宁不置可否,只继续问道:“跟你来的那些人,都是哪里弄的?”   冯羽更得意了:“我叫我大哥找的人,他从兵营里偷偷拉来的,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没人知道。”   “你确定?”他记得这位大公子虽然宠冯羽,但不像是在这种事情上也会纵容他的人。   冯羽笑容一僵,面上得意尽褪:“不确定。”他扑过来抓住傅宁的袖子,“所以才预备着让你帮我说话吗!我大哥不告密就没事,我大哥要是告密了,你可得江湖救急啊!”   傅宁挣脱他的纠缠,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好良言难救作死的人,啧。”   冯羽快哭出来了:“你要看着我死吗!”   傅宁忍着笑,拍拍他:“放心,帮你帮你。”   冯羽见到他目光中的戏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糊弄了,气得踢了傅宁一脚。   傅宁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便没躲闪,吃了这一下,又挑起了别的话头。   冯羽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开始了东拉西扯。   路过的行人与车马渐渐增多,冯羽时不时瞄向外头,忽然兴奋地开口:“外头有卖花灯的,我给你买个玩玩!”   话音未落,他便兔子似的窜了出去,不多会又窜了回来,在傅宁手里塞了一盏精巧的小花灯,得意地挤挤眼:“好看吧?”   手里的花灯是普通的六面灯,糊面的薄纸上画着山水人物,底下的轴不知是怎么做的,手指碰一下,中间的灯身便会滴溜溜旋转,说不上精致,但胜在新奇。   傅宁戳了一下灯身,见上面观景的人时站时坐,仿佛真能动起来似的,便笑了:“确实好看。”   冯羽看他一直戳,以为他喜欢,便道:“这几日卖的还是少,等再过半个月,满城里都是新奇的花灯,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   傅宁奇道:“不是上元节才放花灯吗?怎么这几日就开始卖了。”   冯羽一扬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京城里一年可是能放两回花灯,上元节一回,乞巧节还有一回呢。只不过上元节是大节日,放灯是为了祈求一年好运,做的灯便庄重些;但这乞巧节嘛——”   他拖长了声音,笑容有些不怀好意:“你猜猜?”   傅宁略一思索:“是寄情用的?”   “对!”冯羽眉飞色舞,“传说在乞巧节,买下花灯写上自己意中人的名字,再放进水里沿河飘走,便能将心愿告知月老,求得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咱们京城民风开放,玩法可不止这个!”   “若是在街上遇到心仪的人,可以直接将花灯送予对方,对方要是接受了,便能——”   “便能直接成就一双良好的美姻缘,对吗?”   冯羽吸了口气:“对。”   傅宁了然:“你这么期待,看来是已经做好准备,等着哪家小姐的花灯了吧。”   冯羽理直气壮:“我确实得早点看看,万一像我大哥那样,都二十了还娶不到老婆,那还得了!”   傅宁似笑非笑:“这话你有本事到你大哥面前说去?”   冯羽心里一虚,但想到他大哥应当不在附近,胆子便肥了:“他就算是在这里,我也这么说!”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在外头冷声道:“是吗?”   冯羽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看向傅宁:“我好像听到了我大哥的声音,我耳朵是不是坏了?”   傅宁点点头:“嗯,你听错了,冯大哥没有跟在窗外,也没有听到你的话,更没有打算来抓你。”   冯羽:......   他颤抖着手掀开半截帘子,随后浑身都抖了起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哥。”   冯家大公子骑着马走在车边,瞥他一眼,冷笑:“埋伏到半山腰去装劫匪——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想学排兵布阵?”   冯羽咽了咽口水,一只手在背后给傅宁打手势,那意思——救命啊!   傅宁还没说话,窗外的冯大公子似能目透车板一般:“不出声,又在偷摸给子玉打手势求救呢?”   冯羽手忽地僵住,蔫巴巴垂在身侧,低头不敢说话了。   傅宁拍拍他,无声表示:太作死,兄弟也帮不了你。   待过了桥马车一停下,傅宁便率先下了车,规规矩矩行了礼:“云哥哥。”   冯大公子早下了马在旁边等,点点头将他打量一番,目中隐有笑意:“三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两人说了好一会话,冯羽才颤巍巍露出个脑袋,冯云眉头一皱:“哆哆嗦嗦像什么样子,下来!”   冯羽大气不敢喘一声,默默下车站在了他大哥面前:“哥……”   冯云瞪他一眼:“你是越发长能耐了,今日要不是平王世子遣人告诉我,你还想瞒到几时?”   “荀弈?!”   “平阳世子?!”   冯云看着异口同声的二人,微怔:“你们怎么都这幅表情?”自家幼弟倒罢了,傅宁一向好涵养,此刻的表情也变了一瞬,实在是有些奇怪。   傅宁收起外露的情绪,笑容得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有些新仇旧恨而已。”   ?   傅宁:荀弈告状精!幼稚!? 第4章 -麻烦   城门口人来车往,鲜少有人驻足,三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吸引了无数路人好奇的目光。   冯云皱眉:“先上车,我送你们到地方再聊。”   待到车马声重新响起,冯羽忽然“咦”了一声:“论理说,你到京城的消息,你舅舅家应该比我早知道才是,怎么到这时候,还没有李府的人来?”   “大约是路上有什么事情绊住脚了吧,”傅宁靠着车窗,心里却无声冷笑:多半被某个想找茬的人半路拦住了。   冯羽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低头思索了片刻,道:“我等会跟你一起到侍郎府下车。”   知道他是怕舅舅家的人轻看自己,傅宁拍了拍他:“我舅舅舅母待我极好,你是多心了。”   冯羽却十分坚持:“你这个人就是瞎善良,什么事情都往好处想,我若是不给你操心,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浑然忘记了自己刚才是怎么被连吓带骗到涕泗横流的。   傅宁见他坚持,也不再说什么,一路默默行了两刻钟,外间忽然起了一阵骚乱,冯云敲了敲车窗:“中书李侍郎府到了。”   傅宁下了车刚站稳,侍郎府门口便跑出一位美丽的少女,一眼瞧见傅宁,目中满是惊喜:“表哥!”   “静姝?”   “是我!”李侍郎家的独女风风火火跑到他面前,扯住他的衣袖,“我在家里日盼夜盼,可等到你来了!”她说完便要拉着傅宁回家,傅宁淡淡一笑:“容我和朋友道个别。”   李静姝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冯家兄弟,连忙福身行礼:“两位公子好。”   冯家兄弟也忙还礼,冯羽笑道:“李小姐跑得太急,簪子都要掉了。”   李静姝一嗔:“还不是听说半路有人拦下了我哥的车,可把我们吓得不轻!”   冯羽以为在说自己,羞愧地低下了头,李静姝却忽然放低了音量:“那个荀……平王家的世子,管得也太宽了!”   ......   冯羽沉默片刻,拽着傅宁来到了一旁,低声道:“你跟兄弟说实话,你是抢了人家的未婚妻,还是刨了人家祖上的坟地,才叫他这么,”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对你日思夜想?”   傅宁叹了口气:“我要是真抢了,方才就不会问他那个问题了。”   冯羽和他面面相觑,半晌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他已经不在了。我既知道了你舅舅家没有慢怠你,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亲近了。你今日好好休息,明儿早上我来喊你一同去国子学,也介绍几个朋友与你认识。”   他说完,不等傅宁回应,便十分大气地拍了拍傅宁肩膀,潇洒地转身离去,仿佛等待他的不是尚书府家法,而是一片光明。   傅宁看着冯羽刻意凹出来的帅气背影,又看了看跑的面带薄红的李静姝,忽然轻笑了一声。   李静姝莫名其妙:“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傅宁摇头,李静姝却是不依,闹着要他说个明白。   正说笑着,李夫人带着许多仆妇,气喘吁吁出现在了大门口,一看到自家女儿在门口扯着傅宁的衣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哥哥一路上辛苦,你还拉着他胡闹,成什么样子!”   李静姝见她娘声色俱厉,连忙松了手,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傅宁上前行礼:“舅母。”   李夫人拉着傅宁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浑身齐整,这才放下了一颗提着的心:“方才接你的人着急忙慌地回来,说你在城外被拦住,可吓死我了,咱们先到家里,你再和我仔细说说。”   傅宁路上颠簸了一个来月,此刻终于见到了家人,心里自然也放松了下来,和李静姝一左一右,陪着李夫人走进了侍郎府大门。   老太傅卸任后,圣上顾念李家曾经的功劳,特允李家继续留住太傅府。   李家人向来关系亲厚,得知傅宁要来时,李夫人便早早将他曾经住过的院子收拾妥当,又怕他住着不舒适,提前向各处打听了自家外甥平日的爱好,着意添了许多新东西,是以傅宁一走进来,便被满院子各式各样的凤仙花震住了:“舅母,这......”   他活了十四年,这场景,还是头一回在自己院里见到。   李夫人笑容里全是慈爱:“年初你小舅打月州回来,说你这两年喜欢侍弄花草,满院子都是凤仙,我便给你寻摸了些,你先将就着,若是不喜欢,改日咱们再换好的来。”   傅宁:......   他其实对花草没什么兴趣,之所以在院子里种了一小片凤仙花,完全是因为他娘一时兴起,叫他学习用花瓣染指甲,将来好哄个媳妇的,完全没想到会被理解成这样。   但看着舅母和表妹期待的目光,他又不忍心拂了二人好意,只能硬着头皮装出笑容:“舅母准备的自然是极好,我很喜欢。”   李夫人喜笑颜开,拉着他在屋里坐下,细细问起了荀弈的事情。   傅宁不想叫他们担心,故意挑了轻松的说,但李夫人听完,神情还是严肃了起来:“即便他是平王世子,身份高贵,但这样拦着我们找茬,也太过分了。”   李静姝也十分气愤:“我先前只知道平王世子为人寡淡,跟谁相处都不假辞色,怎么如今听起来,倒像个‘混不吝’的二......”她觉得这个词有些不雅,便没说出来,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傅宁见她二人不高兴,便说起了路上有趣的见闻,又说从月州带来了许多新奇玩意儿,东拉西扯了许多,才让这母女二人神色缓和了下来。   李静姝心情放松了些,便看向了傅宁,问道:“哥,你以前得罪过他吗?”   傅宁下意识想随口敷衍,但看到李静姝和李夫人满眼关切,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了。   他现在已经到家了,实在没必要再端着对外人的态度。   李夫人皱起精致的柳眉,对李静姝道:“你哥上次来京城是两年前,那年雪大,你哥连门都没出过,从哪里去得罪他,梦里吗?”   傅宁叹了一声:“我也不知。”   拦路找茬,半截告状,把李府接他的人困在半路,叫他自己来到舅舅家——这是对他有多大的怨气?   “难道是朝政上的事?可他一个亲王的儿子,和咱们家能有什么朝政冲突。”李夫人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想不明白,“算了,你一路劳累,先好好休息一下,等晚上你舅舅回来,咱们再商量。”   叮嘱了女儿不要吵傅宁休息,李夫人便急匆匆离开了——今日是月末,她主持中馈,正是最忙的时候。   李静姝虽然想再和傅宁多说说话,但看到他眉宇间隐约的疲态,便也站起来告辞了。   四周安静下来,傅宁站在窗前,看着满院子盛放的凤仙,忽然觉得心好累。   他一时分不清,是将这莫名其妙的爱好说清楚更麻烦,还是应付那位奇奇怪怪的平王世子更麻烦。? 第5章 -阴魂不散   中书省这几日朝务繁忙,李侍郎回到府中时,已快到三更天了。   李夫人坐在正厅等待,见他回来,连忙递了一盏温热的清茶过去:“我还盼着你今日能早些回来,没成想还是到这个时候了。”   “快到节下了,各处都忙着呢。”李侍郎接了茶,却不急着喝,问道:“子玉来了没有?”   李夫人叹气:“正要和你说这个呢,来是来了,却被个混不吝的给盯上了。”   李侍郎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李夫人将事情一一说明,眉目间俱是忧色:“明日子玉便要到国子学读书,若是他再找麻烦,可该怎么好?”   李侍郎半晌没言语,许久才道:“照你说来,子玉对今日的事,也没什么头绪?”   “正是。”   李侍郎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这件事我来处理,天晚了,你先回去歇着。”   眼见丈夫向门外走去,李夫人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你——你要去哪儿?”   李侍郎脚步一顿,回头无奈地看着妻子:“我去瞧瞧子玉,还能去哪儿?”   “啊,嗯,好。”李夫人松了口气,目送丈夫离开,这才转身回房去了。   傅宁的院子距离正厅并不远,李侍郎一路急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傅宁的院子,只是刚走进院门,便被浓郁的花朵香味呛了个喷嚏:“这是什么味道?!”   “回老爷,是各色的凤仙花。”   李侍郎:......   他好好的一个外甥,种一院子花草算怎么回事?   清风吹过,又一阵花香袭来,李侍郎连忙抬起衣袖掩住鼻子,快步向屋内去了。   傅宁原本正穿着里衣歪在榻上看书,听见下人传舅舅到了,连忙下床迎了过去,一声“舅舅”还未喊出口,先被李侍郎惊天泣地的大喷嚏吓了一跳:“舅舅,你这是着了风寒了?”   李侍郎吸吸鼻子,一脸漠然:“被你院子里的破花呛的。”   傅宁看着他舅舅的狼狈相,想笑又觉得不能笑,掐了一把大腿,硬是把想笑拧成了关切:“这味道确实有些呛人。”   李侍郎瞥他一眼:“想笑便笑,不用憋着装贤良,前年你带着静姝爬房顶,还是我帮着把你舅母支走的。”   傅宁没忍住,笑了一声,见他舅舅一脑门官司似的瞪着他,立刻又收敛笑容:“当年我年年纪太小,还不懂事,不仅打扰了舅舅,还连累你背了黑锅,到现在为止,心里还是十分过意不去。”   李侍郎:..............   他看着傅宁的表情瞬间从春暖花开直接跃到深沉懊恼,中间一点缓冲都没有,由衷感叹道:“你爹要是有你这个变脸的功夫,八年前你们就回到京城了。”   傅宁“腼腆”一笑:“多谢舅舅夸奖。”   李侍郎一巴掌打在他背上:“行了别装了!好好说话!”   傅宁一路从江南过来,李侍郎一直担心着,如今终于见到了人,免不了细细询问路上的事情,舅甥两个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荀弈。   李侍郎摸了摸胡子,皱眉道:“平王家的这个世子,先前只是行事冷淡,但并没听过他主动和谁故意过不去;听你舅母的意思,你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傅宁叹气:“据他说,是因为我没叫他哥哥,所以他要找我的茬。”   李侍郎神情严肃,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八回,实在没品出来什么深意,下意识问道:“什么?”   傅宁叹了口气,低声重复:“他让我叫他哥哥。”   李侍郎:......   他揉了揉额角:“是我想复杂了。”来的路上,他在脑子里把什么权谋、朝政从头到尾猜了一遍,愣是没猜到事情竟然是这个走向。   傅宁见他舅舅半晌没出声,便伸手戳了戳李侍郎的脸:“舅舅?”   李侍郎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都是满十四的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不老实?”   傅宁立刻坐正,装出好孩子的模样:“舅舅教训的是,子玉知道了。”   李侍郎有心再说他两句,却见他坐得端端正正,背脊挺直,虽然还未长开,但已经隐约有了芝兰玉树般的君子风骨,到了嘴边的说教便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子玉,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我就不再瞒着你,直接和你说了。”   傅宁见他舅舅面色沉重,便也收敛了心神:“您说。”   “平王世子的身份地位,你可明白?”   傅宁点点头:“他是平王的独子,从小在京城长大,深得圣心,我惹不起。”   李侍郎苦笑:“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他只是个正四品的中书侍郎,即使他实在心疼外甥,有些事情却也只能作罢。   “他现今也在太学读书,不过他年长你两岁,应当和你不在一个院里。若是他不找你,你便和冯尚书家的小儿子一起,如常读你的书就行。”   “他若是找我呢?”傅宁忍不住问道。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好像不可能结束的这么快。   “如果他还找你,”李侍郎沉吟片刻,“要还是为着那个原因,你——哎,你喊他一声哥哥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李侍郎叹了口气,面上显出了郁郁的神色。是他人微言轻,连累着外甥也受委屈了。   傅宁看在眼里,知道舅舅是为了自己难过,便呼出一口气,展颜一笑:“舅舅别难过,左右他是平王世子,我是个平头百姓,喊他一声哥哥,还是我占了便宜去。”   李侍郎被他插科打诨,心情缓和了不少。他第二日还要早起上朝,便没有多留,又说了两句便起身要离开。   傅宁将他送到门口,李侍郎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弄这些花花草草了?”   傅宁面色沉痛:“从我住进这个院子开始。”   李侍郎看着他的表情,沉默片刻,低声道:“是你舅母和静姝帮你弄的?”   傅宁扶额:“我娘年前说要教我哄女孩子,给我种了一院子这花,结果我小舅下江南时看见了,就以为......”   李侍郎:......   他同情地看了外甥一眼:“等再过几天花谢了,我找个由头,帮你把这些东西换走吧。”虽然他现在就想把这一院子东西弄走,但想到他妻子和女儿的反应,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等过几天再换。   舅甥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   第二日早上。   傅宁刚踏出家门,便发现门口多了一辆马车,无论是规格大小还是装饰的精美程度,都不像是冯羽家里日常用的模样。   眼皮忽然毫无征兆狂跳了几下,傅宁闭了闭眼,实在不愿意去想,这车里坐的究竟是谁。   片刻寂静后,一只修长的手撩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他昨日才见过的脸。荀弈盯着他,目光冷淡:“你站在那里不动,是要在侍郎府门口当个活摆件?”   ?   傅宁:我温良恭俭让。   我装的。   李侍郎:我在家里说一不二。   我也是装的。? 第6章 -瘟神   早上便遇见瘟神,今日真是倒霉。   傅宁心内不爽,面上却带上了温和的笑容:“没想到世子这个时间路过我家门口,真是巧了。”   “路、过?”荀弈一字一顿念出这两个字,“我家在城东,你这里算是城西,你觉得我是路过?”   傅宁面色不变:“哦,那世子想必是有要事在身,我要去国子学,就不打扰您了。”   眼看着他抬脚就要离开,荀弈直接下了车,挡在他面前:“你要去哪儿?”   傅宁睡觉认床,昨晚躺在床上,睁着眼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此刻被他接二连三搅和,心里烦得要命,语气也冷了下来:“我刚刚说了,要去国子学,请世子不要挡着路。”   荀弈不动:“侍郎府连个车都不给,是要让你走去国子学?”   “我昨日和冯羽说好了一起去,便没叫舅母准备。”这人怎么这么爱搅缠。   荀弈冷笑一声:“他?他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他顶着傅宁冷淡的视线,缓缓道:“冯尚书知道了他扮劫匪吓你的事情,勃然大怒,家法都请了出来,只怕你那位好朋友,如今还在他家祠堂跪着呢。”   傅宁皱眉:“是你.....”   荀弈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提前便截断了:“不是我,我只告诉了冯云。”   傅宁狐疑地看着他,却见他表情十分坦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只好作罢:“多谢世子告知,我去叫家里准备。”   他转身要走,荀弈却向前走了两步,重新拦在了他面前。   “你——”傅宁对他怒目而视,荀弈却仍旧一派悠闲模样,看着傅宁道:“不用,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去。”   正僵持着,一道清朗的女声传来:“世子的美意,我们侍郎府心领了;只是子玉初来乍到,不敢劳烦世子,我们自己去便好。”   话音刚落,李夫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侍郎府门口。   看着自家外甥和平王世子的奇异造型,李夫人嘴角一抽,转身骂起了跟在门口的仆从:“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看着少爷出门竟也不知道备车?长着眼睛用来喘气儿呢?”   虽然知道自家外甥和冯府的小公子关系好,但车她却是早早准备了的。外甥用不用是一回事,她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下人诚惶诚恐:“回夫人,准备了的,只是......”他不敢说话,颤颤巍巍伸手一指,李夫人顺着目光看过去,却发现自家的车被荀弈的车拦在了后面,几乎挡的结结实实。   李夫人:......   傅宁:......   这平王世子是吃饱了没事干吗!   荀弈顶着一群人的目光,自己倒是泰然自若:“我有皇命在身,一路急着赶过来,停车的时候没注意到位置,还请侍郎夫人不要介意。”   李夫人气得要命,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淡淡道:“世子既然有事要做,那还请世子先行,我们就不耽搁您了。”你赶紧走,我们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荀弈微一颔首:“好。”他错身从傅宁旁边走过,径直上了车。一直站在车前的内侍见傅宁没动,心内默默哀叹,走到傅宁身边,躬身道:“傅公子,请。”   李夫人面色不虞:“请什么?”   内侍沐浴着侍郎府上下要杀人似的目光,干笑:“夫人您误会了,是圣上想要见一见傅公子。”   傅宁不解:“圣上要见我?”   内侍笑得脸都要僵了:“正是。傅公子虽然年少,但才情过人之处,圣上早有耳闻;昨日听说傅公子来了,本想当天就见上一见,又觉着会打扰您一家人团聚,这才推到了现在,世子殿下这次来,便是奉了皇命,要接傅公子面圣去。”   眼看着侍郎夫人和眼前的公子都没有反应,内侍鼓足了勇气,正要再劝,车里却传出了荀弈冷淡的声音:“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李夫人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憋着气,看着自家外甥上了荀弈的车。   马车内的装饰比外头还精致,三面矮塌上铺着柔软的垫子,正中央的小几固定在车底,四面也用软帛包了角,恐怕车中人磕了碰了。   傅宁刚在一侧坐下,荀弈便又从怀中掏出个玉做的小盒子,放在了他面前。   傅宁不明所以,瞧着荀弈:“世子这是何意?”   荀弈正色道:“这是赔礼。”   “昨日,我以为你要杀冯羽,情急之下伤到了你,我很抱歉,这是给你的赔礼。”   傅宁:……   这个人刚刚在外面极尽嚣张,现在却又如此诚恳地道歉,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个人的想法了。   近乎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傅宁才轻轻笑道:“我并未受什么伤,当不起世子这一声抱歉。”   他身体向来不错,手上的疼今日已经没感觉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头倒是有点疼。   荀弈摇摇头:“伤了就是伤了,我还是要道歉的。”   傅宁只觉得头痛越来越严重,便没再和他争辩,熬过这一阵疼痛,便道:“世子殿下,我忘记拿一样要紧的东西了,劳烦您送我回去一趟。”   他说完,荀弈却没回答,反而向他跟前凑了凑,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你不舒服?”   傅宁撑着理智:“我只是昨天没睡好。”   马车走得很稳,傅宁却只觉得难受。他靠在车厢壁上缓了一会,半睁着眼睛看着荀弈:“还请世子先送我回去,我有些困了。”   荀弈的脸就在他面前,似乎对着他说了些什么,但傅宁太困了,已经无法分辨。   荀弈的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傅宁闻着,只觉得困意一阵阵上涌,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向一侧歪去。   迷蒙间,似乎有什么人坐在了他身边,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想回答,却始终无法睁开眼睛,只能随着这阵黑暗向下坠落,陷入深沉的梦境中。? 第7章 -波折   再醒来时,周围一片昏暗。   傅宁陷在丝被软枕中,只觉得连日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浑身舒适慵懒,竟是久违的睡了个好觉。   四周一片寂静,轻柔淡雅的香气从一旁雕琢成瑞兽模样的香炉中传来,在他鼻端缭绕,又顺着半掩的纱帐溜走,消失在朦胧中。   等等。   纱帐?香炉?   流逝的记忆慢慢回笼,傅宁猛地坐起来,眼前却一阵金星乱迸,重重地跌了回去。   “傅公子,您醒了吗?”   侍立在外间的婢女隐约听到一点动静,连忙走到内间,低声询问。   “我——”傅宁喘了口气,等眼前金星散去,这才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我这是在哪儿?”   “回公子,这里是世子府。”   傅宁:“......哪儿?”是他听错了吗?   “回公子,您现在在平王世子府。”侍女回答的语速适中,咬字清楚,将地点说的明明白白——正是荀弈家里。   可他记得今日早上,他是因为要进宫面圣,才上了荀弈的车,为什么现在却在他家里,还、还谁在人家的卧房里?   太多信息涌来,傅宁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外间的侍女见傅宁久未出声,不免有些担心,正要再问上一句,瞧见打门口进来的身影,便不再出声,悄然退下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纱帐前停下了。   傅宁看着人影,迟疑道:“荀弈?”   “嗯。”荀弈应了一声,“把眼睛闭上。”   隔着层叠的纱帐,傅宁看不清他的表情,又不知道他这样说的原因,忽然有些不耐烦:“为什么?”   荀弈语气平淡:“没有为什么,叫你闭上就闭上。”   又是这样不说人话。   傅宁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此人是平王世子,惹不起,这才平复了心绪,语气彬彬有礼:“怎么,世子殿下是要要害我吗?”他话中带笑,尽力维持自己的形象。   荀弈没想到他还这样淡定,诧异地扬眉,却没再就此发作,只是干脆地答道:“不是。”   “那还请世子将原因说个明了。”傅宁隔着纱帐问他,心内却有些烦了。他才来到京城第二天,已经被这人莫名其妙找了两回麻烦,这次又不知原因的在他车上睡着,被他弄回了家,醒来还听不到两句人话,真是......泥菩萨都架不住他这么折腾。   荀弈等了又等,没等到他再说些什么,失望地叹了口气,撩开帐子露出一丝缝隙,让外头的日光照了进来:“我要掀开帐子,外头的光太亮,所以才叫你闭上眼睛。”   他如此正经解释,傅宁虽然有点烦他,但看着那一缕打在薄被上的暖光,也知他所言不假。正觉得此人勉强算可以沟通时,荀弈却忽然将缝隙掀得大了些,隔着纱帐看向傅宁,嘴角勾起个嘲讽的笑容:“够明了了吗?”   傅宁:......   幼时抢灯笼的身影和眼前人骤然重合,傅宁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拿起枕头摔向他:“不够!”   站在门外的侍从们听着里面一声巨响,吓了一跳,一叠声问“世子殿下”,屋内的动静却忽然停下了,片刻后荀弈冷淡的声音传来:“没事,我不小心把凳子碰倒了,你们不必管,都到院子外站着罢。”   侍从们虽然狐疑,但又不敢违抗世子的命令,便都走到了外头。   屋内,傅宁看着荀弈将踢翻的凳子扶好,克制地笑了一声:“失手了,世子殿下莫怪。”他一面道歉,心内却一面哀叹:怎么就忽然控制不住自己,想着去打荀弈呢?   荀弈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挑眉看着傅宁:“可算是有点脾气了。”   傅宁:......   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样面对荀弈,便侧过头不看这人:“世子殿下这话含义太深,在下不太懂。”   荀弈没在意他话中软刺,靠着桌边坐下,斟了杯茶慢悠悠道:“这脾气发的还不够大,可见是不够生气。”   傅宁叹了口气:“世子殿下,您若是有话,直说便是,这样故意惹我,想让我生气,真的......”很幼稚。   他诚挚道:“若是因为我小时候得罪过你,那我现在给你陪个不是,还请世子大人有大量,原谅了我吧。”   荀弈深深看着他:“我说了,你得罪我,是因为你没有叫我哥哥。”   傅宁强笑:“儿时的话,何必当真。”   “我偏要当真。”   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傅宁扶额,深深觉得,这话题不能被他牵着走,否则就进入死循环了,便换了个话头:“我记得方才,我是在世子车上睡了过去,却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就睡在您府上了,真是失礼。”他轻笑着看向荀弈:“世子可知道吗?”   荀弈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回过神来,答案已经脱口而出:“你发热了。”   傅宁诧异:“发热?”他第一反应是荀弈又在骗人,但又想到他这几日总是没有原因的犯困,再加上失去记忆之前自己的身体感觉,方才醒来时大病初愈之后似的轻松感,以及起身那一瞬间的眼冒金星,忽然又不确定了。   荀弈察觉他的迟疑,淡淡道:“我要是骗你,这辈子就不能人道。”   这个誓发得太狠,傅宁被噎了一下,强笑道:“世子殿下的为人我自然不会怀疑。”   荀弈见他面色笑容浅淡,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情,怕他仍旧不信,便道:“方才太医抓药的方子还在药房搁着,我叫人去拿给你......”   “不用,我相信世子殿下。”傅宁连忙打断他,生怕这事儿再被他带到奇怪的地方去。   荀弈点点头:“那就好。”他也不再多话,起身向外走去:“你换好衣服便出来吧,我叫人准备了吃的,垫一垫我们就出发。”   傅宁应了一声,掀开薄被正准备起身,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太对——他身上只穿了中衣,外衣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脱掉了。   整袖口的手颤了颤,傅宁喊住了已经走到外间的荀弈,露出礼貌的笑容,问荀弈:“请问世子殿下,我的衣服是何人帮我换的?”   “我——”   “你若是说谎骗我,这辈子就讨不到老婆。”   荀弈顶着他的目光,神色无比自然地接了下去:“我叫身边的下人帮你换的,只换了外衣,里头的没动,你放心。”   “真的?”   “真的。”   ?   荀弈:笑死,根本没打算娶媳妇。? 第8章 -涉世   夏日天长,过了戌时,天色才渐渐暗下来,通往勤政殿的路上,几盏灯火悄然亮起。   李侍郎带着今日紧赶出来的公文,正同几位中书省的大臣一起,急急赶往勤政殿。他们近日事务繁多,一天恨不能跑八次宫里,鞋底子险些都要磨破了。   随行的宫人怕来不及给几位大人照亮,在前面走的健步如飞,转弯时,险些和迎面而来的一行人撞个满怀。   对面而来的人被他唬了一跳,尖声骂道:“不长眼的小猢狲!走路怎么连眼睛都不带,冲撞了世子殿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求饶:“奴才只想着给几位大人照亮,没成想冲撞了世子殿下,奴才罪该万死!公公饶命,世子饶命啊!”   李侍郎皱了眉头,和几位大臣交换了个眼神,正打算开口,另一边却先出声了:   “中书省的几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劳苦功高;他为大人们照亮如此尽心尽力,怎能罚他,应该好好奖赏才是。”荀弈说着,打后边走了出来,端端正正向几位大人行了拱手礼。   中书省的人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向来和皇亲王族没什么交集;但荀弈礼数周全,他们即便心内有许多疑惑,便也纷纷还礼。   荀弈脸上挂着浅笑,和几位中书大臣寒暄了两句,又吩咐人给中书大臣们加了两盏灯,这才转身离开了。   看着平王世子玉树临风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上,几位中书大臣这才收回目光,纷纷赞叹。   “我以前听说这位世子殿下处事冷情冷面,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如此温和有礼,可见谣言不可信啊!”   “确实。”   “果然谣言不可信!”   不明所以的大臣们纷纷附和,李侍郎走在旁边,神色却有些古怪。   他总觉得,荀弈突如其来的好态度,似乎不是因为单纯的温和有礼,而是因为——他那个刚刚来到京城的宝贝外甥。   但之前自家夫人和外甥对这位世子的评价一边倒的差,他也不能确定,只心内默默盘算着:等处理完公事,回家去问问子玉好了。   闲聊的大臣们安静了下来,步履也渐渐放缓——是勤政殿到了。   李侍郎收起多余的心思,看着通传的宫人走进灯火通明的勤政殿,又看着自家外甥从里头走了出来。   自家外甥!?   李侍郎盯着走出来的身影,失声道:“子玉?”   傅宁一抬头,看到自家舅舅和一群中书大臣们都看着自己,也是一惊:“舅舅?”   周围的大臣循声看去,瞧见一个风流俊逸的小公子正向这边走过来,俱都愣了一下,随后有消息灵通的人便率先反应了过来:“李侍郎,这便是你那从江南来的外甥吧?真是一表人才啊!”   李侍郎听得同僚夸赞自家孩子,严肃的脸上也带了一点笑意:“这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傅宁看着几位大臣手里清一色的文书,立刻判断出了这几位俱是中书大臣,便先恭恭敬敬行了晚辈礼,又赢得了一片夸赞。   其中一位胡子花白的大臣似乎对他尤为满意,夸了两句便直接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家里可曾定好了婚事?”   不等傅宁回答,李侍郎便把话接了过来:“子玉今年才刚十四,正是该读书的时候,婚事之类,等过几年考取了功名,再说不迟。”   在场各位俱是人精,立刻理解了李侍郎言外之意,当下便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花白胡子的大臣虽然目中全是惋惜,但也没再起这话头。   说话间,通传的宫人已走到了众人面前,笑道:“圣上请各位中书大人们进去说话。”   李侍郎平日不是婆妈之人,但看着自己这个惹眼的外甥,仍旧多叮嘱了几句,叫他早些回家,这才跟在人群后向殿内去了。   傅宁目送舅舅离开,沿着来路向宫外走去,心内却暗自想着,等回到家,要好好了解一下京城的人际关系才是。   走了许久,宫门才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客气地和打灯的宫人道了谢,傅宁刚走出门外,只听得外边一叠声“出来了!”,紧接着一个面熟的小厮便迎了过来,笑道:“傅公子,这边请。”   是荀弈身边的人。   傅宁权衡了一下,便跟着那小厮走了过去。   门口等着的人见他过来,连忙撩开了车帘。靠在小桌上的荀弈抬起眼,盯着他上了车坐稳,这才问道:“怎么这么晚?”   傅宁随口敷衍:“有事情耽误了。”   荀弈不置可否,只将桌上的点心向他那边推了推:“先垫一垫,到你舅舅府上还得点时间,别饿坏了。”   傅宁看着盘中精致的小点心,脑内忽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今日下午那一枕头,把荀弈的脑子打坏了?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像一个正常人。   他低着头,傅宁看不见他表情,瞧他一直盯着那点心,便冷哼了一声:“没下毒,不害你,放心吃吧。”   傅宁回过神来,看着荀弈脸上冷淡的模样,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打坏,还是这样幼稚。   他伸手拿起一块点心,主动挑了个话题:“今夜月色不错,明明还没到十五,就这么亮了。”   “嗯,星星也不错。”荀弈回答的十分认真。   傅宁:“确实。”   一阵静默,相顾无言。   傅宁闭了闭眼,正要再找个话题,荀弈却忽然开口了:“中书大臣们脸上的褶子好看吗?”   傅宁笑了一声:“世子人在车里,耳朵倒是挺灵敏的。”   荀弈无动于衷,接着道:“刚才那群人里头有个顶烦人的老头,总爱到处攀亲戚,他烦你了没有?”   傅宁回忆了一下:“你说的是那个一个花白胡子、身材中等的人?那是挺——热情的。”   荀弈见他说的含蓄,便直接挑明了问:“他说让你家去做客了吗?”   傅宁摇头:“我和那位大人的关系,应当还没有近到这一步。”   荀弈冷笑:“这是你觉得,人家见到你这么个千里迢迢来京的才俊,巴不得贴到你身上呢。”   他靠着身后的软垫,慢悠悠道:“这老头是你舅舅同职的中书侍郎,姓郭,家里五个女儿,成天上蹿下跳,想着给他女儿找个好去处呢。”   傅宁哑然:“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京城里达官贵人众多,以缔结姻亲来维系关系的不在少数,郭侍郎家这么多女儿,自然是想找好的人家结缘才是,但......   他下意识问出了口:“但我此刻又没有功名在身,我爹娘还远在月州,他怎么会找我?”   荀弈沉默了一会:“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呢?”   傅宁:......   这事儿是他的知识盲区,他是真的不懂。   他之前在月州,虽然跟着他爹学了些为人处世,但官场上的东西,他涉猎并不多,只能试着想了想:“因为我外祖曾做过太傅?”   怎么想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了。   荀弈看着他苦恼的表情不似作假,悠悠叹了口气:“怪不得李侍郎如此担心你,看来你是真的不懂。”   直到下了车走进侍郎府,傅宁的脑海中仍旧回荡着荀弈方才说的话。   “他想要的可不是你亲族的关系,而是你傅宁的未来。”   ?   下一章终于要开始上学了,可喜可贺。? 第9章 -琐事   李夫人见外甥出去一日未归,正急得和什么似的,听得下人说傅宁回来,连忙迎了出去:“子玉,你可算回来了。”   傅宁挥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笑道:“我不过出去玩了一天,舅母就这样担心,当初静姝上学时,您怕是一天要跑了八回学子街吧?”   李静姝原本好好地跟在母亲身边,闻言笑嘻嘻道:“我明日上学时,就跟你坐一辆车去,也叫学里的姐妹们羡慕一番。”   李夫人被他两个插科打诨,也忘了生气,笑骂道:“你哥哥是男子,怎么能到女学门口去,净胡说!”   本朝政治开明,男子与女子均可以上学,只不过因着避嫌的缘故,不能同校罢了。寻常州县里,男学与女学的距离恨不得隔上十万八千里,但这里是京城,自然是与地方不同的。   京城里的学府众多,仅男子读书的学府便有国子学、太学、四门、书学、算学等,再加上女子读书的雅苑,统一由国子监管理。   国子监人手有限,为了方便管理,自先帝时起便将男女学府都迁到了一处,男学在北,女学在南,中间一条学子街隔开,权作避嫌用。   平日里,女子上学可以直接从学子街进入雅苑,但男子必须从北侧绕行,只能从正门进,傅宁身为男子,自然是不能走学子街的。   李静姝却不依:“怎么不能去,嫣儿今年入学的时候,便是她哥哥送去的,我哥凭什么不能送我去?”   傅宁轻笑:“我自己去确实去不得,送妹妹的话,应该也是可以的。”   李夫人无奈地瞧着他:“子玉,你也跟着她胡闹。”   傅宁见她眉间忧色淡去,和李静姝交换了个眼神,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哄得李夫人眉开眼笑,再也想不起什么担惊受怕了。   等到李侍郎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李静姝便扶着李夫人回去休息了——她担忧了一日,如今心里大石落地,便不想再劳神了。   见妻子离开,李侍郎便道:“子玉,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傅宁应了一声:“舅舅是要问我今日进宫的事情吗?”   “是,也不是。”   李侍郎看了看天色:“罢了,在这里说也是一样,你今日进宫,是不是和那个平王世子一起去的?”   傅宁点点头,将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有些费解:“舅舅,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李侍郎面色有些古怪:“圣上和我说,他想和你交朋友。”   彼时在勤政殿,和李侍郎年龄相仿的圣上笑容满面,先是夸了傅宁一通,然后说了平王世子想和自家外甥做朋友,希望他好好养育他家外甥,将来为国效力云云。   总之,情景十分诡异。   傅宁眉头一挑,有些稀奇:“圣上真是,十分贴心。”   前朝史书都道皇家感情凉薄,但由此看来,这条规则似乎不适用于本朝。   李侍郎深深看了他一眼:“平王被太后视若己出,荀弈便也被视为亲孙子,皇上仁孝,自然会对他多几分照拂。”   傅宁虽然觉得李侍郎的语气有一丝怪异,但有些事情,知道的多了并不好,便没有细细追问,只记下了该知道的事情。   李侍郎点点头,却没有再说到荀弈的事情,只和他说了些郭侍郎的事情,又叮嘱他谨言慎行。   傅宁一一应下,又捡着不明白的事情问了许多,舅甥两个又说了许久,直到李静姝打着哈欠来催人睡觉,这才各自回去了。   *   次日清晨。   傅宁在一阵浓郁的花香中睁开眼睛,随后便看到了趴在床前,正炯炯有神盯着他的李静姝,吓得向床里猛地挪了一下:“静姝!?”   李静姝笑得开心:“嗯,是我!”   傅宁扶额:“你今年已经十二了,下次可不能随便进我房间,若是给舅母发现,又要罚你了。”   他小时在太傅府中,确实经常带着李静姝爬高上低到处乱跑,但那时两人都年幼,自然没有问题;如今李静姝已经长成了半大少女,再过个三四年便要谈婚论嫁,他自然是不能再这样带着她玩的。   李静姝叹气:“哥,你想的我都懂,但我们是兄妹哎。”她见傅宁不说话,扁了扁嘴,“好嘛,那我这就走了。”   说完,一步三回头向外走,眼神可怜,看得傅宁笑出声了:“行了,说吧,你来是想做什么的?”   李静姝神色一喜,一阵风似得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塞进傅宁手里:“这个,你等会上学时候帮我交给冯羽......”   傅宁皱眉:“你有什么话,直接叫我说给他就是,写信做什么?”虽然他对于这两人在一起不排斥,但李静姝才十二——   “哥!你想什么呢!”   李静姝明白他的想法,脸上飞起一层薄红:“我是说叫你把信给冯羽,叫他带给嫣儿姐姐!”   傅宁恍然:“冯羽的妹子?”冯嫣是冯羽的幼妹,比李静姝大一岁。   “对!我怎么可能写信给男子!”李静姝又羞又气。   傅宁这才意识到自己意会错了,笑着安抚了李静姝,又道:“你有什么事,直接找她去不行吗?”   “我这几日都要陪我娘预备着乞巧节的事儿,不能出门。”李静姝十分沮丧。   傅宁见她这样,便再三保证了一定送到,又命人在院子里摘了好些开得正艳的凤仙花包起来给了她,这才让她开开心心离开了。   外头日光渐熹,傅宁索性也起了身,收拾好了预备上学去。   因着昨天傅宁上学出了意外,李夫人一大早便命人备好了车,打算亲自把外甥送到门口。   谁知刚走过一道抄手游廊,一个小厮便从门外飞奔而至:“夫人,夫人不好了!咱们府外头又停了一辆车!”   ......   傅宁看着舅母盛怒的面容,干咳一声:“舅母,要不我先出去叫他先走——”   李夫人深吸一口气:“不用,我跟你一去出去。”   这人,阴魂不散了吗!? 第10章 -国子学   正闹心着,外头又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厮:“夫人,少爷,等在外头的是冯小爷,他现下站在门槛上,等着要接少爷去上学呢!”   傅宁心头一松,笑道:“快让他从门槛上下来,要是踩坏了,得赔我们十个的。”   李夫人听见不是荀弈,心头的大石也落了地,跟着笑了一回,便不再坚持送傅宁出去,带着几个仆妇又去忙节日的事情了。   冯羽在门槛上站了没多大会,便看到了傅宁的身影,连忙跑了过去:“你没事吧?我听我大哥说昨日——”   “我没事。”傅宁抢在他说话前截断了话头:“时间快来不及了,有什么事情车上说吧。”   冯羽点点头,两人先后上了车,还没等坐定,冯羽便急急开口:“他为难你了吗?”   “没有。”   冯羽不大相信,追问:“真的?”   傅宁面色复杂:“他想跟我做朋友。”   冯羽:“......啊?”   傅宁便挑紧要的简单说了。冯羽听完,静默了一会,喃喃道:“我叫他‘混世魔王’,真不是冤枉他了。”交朋友都要用这么扭曲的方式,他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遇到。   傅宁道:“这话咱们自己说说就罢了,不要再跟别人提起。”   冯羽点点头:“那是自然。”他又叹了口气,“要是前天我大哥帮我遮掩一下,我爹昨日便不会关我禁闭,我要是早点来接了你去,就没有他荀弈什么事情了。”   傅宁轻笑一声,岔开话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往后还是稳重些吧。”   冯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傅宁:“你、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我在月州玩的那几个月,是谁带着我大街小巷到处闯祸的?”   傅宁歪在软垫上,笑看着他:“容我纠正一下,你那次去月州是去感受江南学府的氛围,不是玩。”   冯羽翻了个白眼:“你们月州那天气,五天里有四天都在下雨,纸都潮了,怎么能读的进去书?”   两人东拉西扯,话题不知不觉距离荀弈越来越远,快到国子学时,傅宁才想起来李静姝的拜托,从袖子里摸出那封折起来的信:“给你。”   冯羽狐疑地看着那张散发淡淡幽香的信纸:“这是什么?”   傅宁似笑非笑:“静姝托我给你的信。”   冯羽:?!   他猛地坐直,抬头挺胸,伸出双手就要接过信,傅宁适时补上了下半句:“叫你捎给你妹子。”   冯羽:……   他恼羞成怒,一把夺过信塞进怀里:“你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傅宁一挑眉,慢悠悠道:“我还没说完,你就着急忙慌要了,这可不怪我。”   冯羽正待反驳,车外头的小厮敲了敲车门:“公子,傅公子,国子学到了。”   傅宁面上带笑,亲自给冯羽撩开车帘:“冯公子,请。”   冯羽瞪他一眼:“等放了学,再和你好好理论!”   傅宁坑了一回人,心情舒爽,跟着冯羽下了车,两人一同向国子学里走去。   门口站着点名的学官见到冯羽带着一位不认识的小公子走过来,略一思索,便笑了:“冯羽,你旁边这位,是月州来的傅子玉不是?”   傅宁行了个学子礼,恭敬道:“正是学生。”   那学官笑得和蔼:“跟我来吧,祭酒大人在学里等着您。”   国子学自外头看并不多华丽,进了门之后才能看到内里十分宽敞,荷池小榭掩映在亭台楼阁中,几条宽阔的青石路向各处蜿蜒,通往国子学中的各处学院。   冯羽着急上早课,和傅宁告了别便跑向了自己所在的勤院。剩下傅宁和学官两人,一路静默地向祭酒处去。   学官面含微笑,只管带路,却并未主动开口,为傅宁介绍周围的景致。   京城里,凡是正四品及以上官员家的子弟,年满十三岁,且能通过入学测试的子弟,才可以入国子学读书。地方上的学子,若是品学兼优者,也可以到京城来读书,但大多只能进入太学——这是京城里从四品及以下官员家的孩子读书的地方。   而想要进入国子学,则需要是极其出类拔萃的人物才行。傅宁虽然先前在江南有些名气,但来时并未进行考试,纯粹是因着父亲治理江南水患有功,才得到了机会进入国子学,因此这学官打心眼里,是有些瞧傅宁不起的。   傅宁神色如常,不疾不徐跟在他背后,心内却觉得十分好笑。   文人相轻,果然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江南的才子大多表面含蓄,即便瞧不起谁,也要拐上七八十个弯,阴阳怪气地表明,若要回敬,也得拐弯抹角,十分麻烦;但京城的这位倒是直白,对他的不满全都写在了脸上身上,回敬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那学官脚下走的飞快,一路又刻意饶了些弯道,想让傅宁吃些苦头;但谁知绕的太远,自己倒是先气喘吁吁了。   傅宁步履平稳走在他身旁,头发丝都不乱一点,风度翩翩地开口:“先生,您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既开口了,学官再不想理他,表面的功夫也不得不做,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没事。”   傅宁一脸关切:“夏日天气炎热,更要注意身体,否则一不小心,中暑了就不好了,我瞧着先生您年岁也不大,千万要注意锻炼啊。”他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又走快了几步。   学官又累又热,脑子里还在思考傅宁说的话,下意识便忽略了脚下的速度,绞尽脑汁和傅宁说着话,不多时,额头上汗珠子都沁出来了。   傅宁只作看不见,一路走得飞快。他来时的路上早已听冯羽絮叨过路线,方向感又极强,没过多久便走到了国子祭酒的院子门口,但却没有在门口停下,反而是多走了两步,停在了门边上。   跟在后边的学官见他停了脚步,下意识也要停,可惜脑子动了脚步没跟上,一着急左脚打右脚,结结实实在国子祭酒的正门口摔了个大马趴。   傅宁面上表情冷淡,口中却惊呼道:“呀,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屋子里的国子祭酒听见动静,走出房时,正看到傅宁关切地伸出手,要拉地上的学官起来,心里对傅宁的评价立刻高了一些,但看着趴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学官,便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了?”   傅宁见到国子祭酒出来,愣了一下,立刻站直身体,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祭酒大人,方才路过兰院时,这位......”他话音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扑在地上的学官,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找个合适的称呼,“这位先生说,怕时间太久耽搁了学生见您,便走得快了些,谁知到了这里,他便体力不支,摔倒了。”   傅宁看着国子祭酒,眉宇间俱是愧疚:“是学生之前走得太慢,连累先生了。”   地上半死不活的学官:你放屁!你走得快飞起来了,你的脚根本没停过!   国子祭酒一挑眉:“你说你们刚才,经过了兰院?”   傅宁回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仍旧老实回答了:“是的。”   国子祭酒面色便沉了下来,瞥了一眼眼地上仍旧晕头转向,爬不起来的学官,冷笑了一声:“活该。”   从国子学门口到他所在的院子,根本不需要经过兰院。这人必定是看不惯傅宁靠着父亲的功绩到太学来读书,想要绕远路让人家不舒服,没想到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是自作自受。   地上的学官难受得要命,听到国子祭酒的声音,下意识想站起来,但四肢酸软无力,只勉强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姿势难看,风度全无的模样,看得国子祭酒皱紧了眉头,唤来几个小厮抬着他去了杏林院医治,又看向傅宁,和颜悦色道:“你可是傅子玉?”   傅宁连忙答应,眼角余光却仍旧看着被抬走的学官,神色颇为在意:“祭酒大人,那位先生......”   “死不了,放心吧。”国子祭酒看着傅宁一脸单纯的模样,心内暗叹一声:真是个纯良的孩子。   连带着,他对方才的学官越发不喜。明明还只是个试工的监丞,居然就搞文人相轻那一套,将来若是掌事了,那还得了?他得寻个机会,把这人打发走才是。   他内心转着念头,面上却不显,只是态度越发温和:“好孩子,你随我过来吧。”   傅宁低着头做出好孩子应有的姿态,跟在国子祭酒身后,往屋子里去了。   ?   傅宁:我不记仇,我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 第11章 -勤学   祭酒对傅宁的态度十分和善,一进门便先让他坐下,又遣人送了茶水来,这才笑眯眯开口:“走了这半日,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傅宁:......   他看着祭酒满脸的关切,忽然觉得,有些人即便不在你面前,也总能找到相当强大的存在感。   比如某位热心帮他请假的荀某人。   祭酒见他一时没有回答,以为他累了,便有些担心:“你若是身体撑不住,等会儿确定了读书的院子,便先回去休息罢。”   傅宁回过神来,立刻回答:“多谢祭酒大人关心,弟子已经大好了。”   祭酒狐疑地看着他:“你不必勉强。”   傅宁无奈:“学生没有勉强,是真的已经好了。”   祭酒左看右看,见他面色红润,气息平稳,实在看不出有病气的地方,便信了他的话,眉头舒展:“昨天晚上荀弈跑到我家里说,你水土不服病了,我还想着要让你多休息几日,刚叫了人到侍郎府说这话,没想到你竟这样勤学,已经过来了。”   傅宁面带笑容和祭酒闲聊,内心却十分复杂。   祭酒对他的关照,他很感激;但他昨天回到家时,为了不让舅舅舅母和妹妹担心,特意瞒下了自己白天发热的事情。而现在,他撒的谎八成已经被去到侍郎府的学官给戳破了。   想了一下自家人会有的反应,他忽然觉得回家好可怕。   两人又聊了几句,祭酒便将话题转到了经史册论上。虽说傅宁之前的名声他有所耳闻,文章也看过一些,但总是要亲自确认一下才好。   傅宁明白祭酒的顾虑,集中精神,一一作答。   几回合之后,祭酒满意地笑了:“学达才通,可为俊杰,不错,不错。”   “学生才疏学浅,祭酒大人谬赞了。”傅宁毕恭毕敬。   他姿态谦虚,祭酒心下便又满意了几分,捻了捻颌下胡须,问道:“国子学内各个学院的事情,你大约了解多少? ”   “来时的路上听青书兄说了,大致了解一些。”傅宁说得十分委婉。   冯羽确实路上给他说了国子学的东西,只是往往说到一半,话题便会扯到“某某院的学生半夜翻墙进来偷考卷,结果踩到了晚回家的司业头上”这类的事情上,正题反而没说多少。   祭酒听见冯羽的名字,无奈地叹了口气,显然很明白他这个说一半、丢一半的性格:“冯羽.....算了,我与你从头说来吧。”   国子学内共有五个学院,分别名为静、勤、兰、竹、玉。   其中,静院是初入国子学的学子们读书的地方,以静为名,希望这些年轻的未来栋梁能够以静修身,陶养性情。读满了一年的静院学子,可以在次年秋日升入勤院,第三年则升入兰院,以此类推,第四年入读竹院之后,便可以参加当年的科考。   祭酒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傅宁忍不住追问:“祭酒大人,那玉院是?”   祭酒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玉院里住的,是每年竹院结业之后,没能达到预期学识,或者科考落榜,想要再试一次的国子学学生。你天资聪颖,日后一定要勤加努力,千万不要到玉院中去。”   这一句,是夸赞,更是警示。傅宁低头应下,内心却不免有些震惊。   江南的学堂里,结业十分宽松,从来没有设置这样一个额外的学院,更不用说还允许科考失败的学子重新在此温习。天子脚下,果然万事严苛。   祭酒又和他说了些其他的事情,末了说道:“你今年十四,按常理是可以直接到勤院中去。但你在江南已经有了不小的名声,若是想快些结业,可以在我这里做几套试卷,只要分数合适,也可以让你直接到兰院去读书,你意下如何?”   傅宁毫不犹豫:“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到兰院去叨扰诸位前辈,在勤院就好。”   祭酒神色看不出喜怒:“为何?”   傅宁瞧着祭酒,神色间颇有些不好意思:“一是因为学生确实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二是因为学生和青书兄是极好的朋友,不想和他两处分离。”   祭酒一挑眉:“只是因为这个?”虽然听起来有理有据,但这位学生的才情,他之前也略有耳闻,他选择去勤院,应当不只是这样表面的理由。   傅宁见祭酒面含微笑,明澈的目光仿佛看穿了自己,便摸摸鼻子,决定实话实说:“学生先前读李萧远的《运命论》时,见他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弟子人微言轻,不敢行高于人,只想和大家一样便好。”   他答的流利,祭酒笑得开怀:“果然是极透彻的心肠,罢了罢了,那你便到勤院去吧。”   此时各院的学生都上了早课,司业们俱在各自的学院中,不好离身。祭酒原本想遣人再唤一个学官过来,但想起方才的事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左右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我与你到勤院去一趟吧。”   *   勤院。   此时天色大亮,辰时的钟声响过,众弟子的晨读结束,已经到了上课的时候。   神情严肃的夫子夹著书卷走进学舍,对着底下正在扎堆闲聊的弟子喝道:“上课的钟声已敲过了,还这样散乱坐着,成何体统!都到自己的位置上!”   学子们见夫子来了,连忙规规矩矩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冯羽也在临窗的位置坐下,将书卷端端正正摆在面前,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眼神却时不时偷偷瞄向门前的回廊,暗自忖度着傅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学舍内有学子开始昏昏欲睡时,回廊转角处终于走出了几个人,其中一位身穿天青色衣袍、正向学舍处看来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好友。   冯羽面上一喜,下意识轻声说了一句:“可算来了。”   下一刻,他身旁响起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谁来了?”   冯羽吓得一个哆嗦,回头便看到夫子不善的目光,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夫子的目光却也落到了外头,只是他的注意力显然和冯羽不大一样。   “祭酒大人?”   学舍内的学子们闻言纷纷向外看去,有嘴快的脱口而出:“跟在祭酒大人身边的,莫不是那位江南来的‘大才子’?”   他说“大才子”三个字时,刻意咬了重音,轻蔑不屑之意明明白白。   冯羽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有人抢先了一步:“十岁时随手写的一篇赋文,就能让整个江南为之纸贵,自然是大才子,将来也定是国之栋梁,和有些人可不一样。”   嘴快的那位便阴了脸色,正要反唇相讥,夫子却皱眉喝道:“吵什么吵,都闭嘴!”   他话音刚落,祭酒已经带着傅宁走了进来。   学舍前头的位置很广。   傅宁站在前方,看着满屋子或好奇、或探究,或欣喜或不满的眼神,默默叹了口气。   他未来的生活,应该不会无聊了。   ?   忘记科普了。   国子祭酒:国家最高学府国子学的负责人,可以理解成校长。   司业:可以理解成学院长,教导主任之类。   学官:其实是个统称,这里当成行政科的老师。   博士: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从事教授生徒的人,可以理解成很厉害的专业课老师。   夫子:对老师的统称。? 第12章 -好运   祭酒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他虽然欣赏傅宁,但也深知,有些学子间的事情,若是扯上了他,只会变得更麻烦。   等到祭酒离开,冯羽便迫不及待开口:“子玉,来这边坐!”   傅宁笑着朝他点点头,却没有动,只看着授课的夫子,等待他的安排。   那夫子见他没有擅自行动,赞许地点点头:“既然你二人交好,那便在冯羽处坐吧。”   傅宁朝夫子道了谢,这才来到冯羽身旁坐了。   冯羽将自己身旁空位上的书拿开,以口型无声道:“我早早便替你抢的。”   傅宁顶着周围人几乎要将他戳出个窟窿的目光,十分自然地以口型回道:“做得好。”   学舍里的学子们看着他端正的身姿,早已没了上历史课的困意,一个个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试图看出这位江南来的学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傅宁却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整节课泰然自若,甚至听到精彩处,还提笔做起了笔记,似乎他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罢了。   周围的学子大多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盯着他看了一会之后,发现他没什么跟常人不同的地方,便都不再看着他,发呆的接着发呆,犯困的接着犯困。   但有的人却不一样。   教室后排,最先出声说傅宁的那位学子,仍旧带着不善的目光,时不时朝傅宁看来。   冯羽察觉到了那人的注视,眉头微皱,正想着下课如何帮傅宁找回面子,手臂却被轻轻碰了一下,随后,他面前便多了一张纸。   一行清隽的小字写在纸张正中央:下课莫出声,且看我的。   旁边还画了一只小巧的蛤蟆。   冯羽:......   他下意识向傅宁看去,却看到傅宁正专心致志看着讲典故的夫子,眉头舒展,似乎听得及其投入,一点都没有分神去做写纸条、画蛤蟆这样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冯羽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余光看到学舍后排传来的不善眼神,他甚至摇了摇头,为对方即将遭遇的未来默哀。   一个时辰的课程结束,外头的日光早已从熹微变得炽烈。夫子走出学舍后,教室里立刻趴倒了一大片。   傅宁昨夜睡得不错,此刻也不困,正饶有兴致地在纸上继续创作,面前忽然蒙上了一片阴影。   有人站在了他面前,语气轻蔑:“你叫傅宁?”   傅宁搁下笔,慢悠悠整理好了衣襟,这才站起身看向他:“这位兄台,有什么事情吗?”语气不疾不徐,姿态从容有礼。   他身量不低,站起来之后比面前人还要高一些,气势上无形压了对方一头。   对面的人正是最开始讥讽傅宁是“大才子”的人。   此人一向愤世嫉俗,听说傅宁要来的消息后便日日含沙射影的讥讽,此刻站在真人面前,只觉得更加厌恶,连带着说话也满是讥讽:“先前京城里将你传的神乎其神,我还当你有多不一样,现在看来,你除了有个会讨好圣意的爹,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这话一出,学舍里看热闹的学子们俱都皱起了眉头,冯羽更是直接站起身,怒道:“李二!你太过分了!”   平日国子学里大家打闹,最多互相骂上几句,不解气便打上一架,事情也就过去了,绝对是不会牵涉到对方的家人长辈,毕竟,说人不说亲厚这道理,是他们从小便要学习的最基本礼仪。   这李二上来就问候人家亲人,语气还这样轻佻,实在是有些过分。   傅宁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仍旧笑容清浅:“我听说,李二公子出身书香门第,想来应当是温厚的性格;没想到今日一见,阁下竟如此骁勇。”傅宁顿了一下,面露赞叹:“李尚书若是看在眼中,定会十分欣慰。”   他此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李二公子面色也是一变,怒道:“你——”他父亲平日最恨他莽撞,每次见他行差踏错都会一顿好打,傅宁这一句话,直接戳在了他最痛的点上,叫他恨得不行。   傅宁笑容温和:“李二公子,听说您有一位兄长,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哎,我从小没什么兄弟姐妹,真羡慕你,能有一位好哥哥。”   窸窸窣窣的笑声更大了。   李二平生最讨厌他爹,其次便是他那个古板严肃的哥哥,如今全都被傅宁提了起来,还尽朝着他最讨厌的地方说,气得他脸色都变了,扬起手便要照着傅宁打去:“你闭嘴!”   傅宁看着他的动作,优雅地往旁边错了一步,慢悠悠道:“李二公子,当心墨——”   话音未落,李二的身体已经重重压上了傅宁的桌面,胸前沾染了一大片墨迹。又因着用力过猛,桌子又不高,他重心不稳,直接扑到了第二排的桌子下面。   傅宁身后的学子看着桌下钻出的李二公子,实在是没憋住,大笑起来:“李二,你这招‘饿虎扑食’真是十分骁勇啊!”   李二扑在桌下,脸色十分难看,偏这时,傅宁一脸关切站在了他面前:“李二公子,你还好吗?”   如果先前李二看他只觉得讨厌,如今的傅宁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面目可憎”的存在。他一使劲,猛地掀了那学子的桌子,站起来就要挥拳,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冷冽的怒吼:“住手!”   屋内看热闹的学子瞧见来人,齐刷刷站了起来,规规矩矩道:“林司业。”   林司业走进来,面带怒容看着李二:“你前几日才和静院的学子们闹过一回,今日又要欺负新来的学子了?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林司业待学生一向严苛,李二气势立刻弱了下来,但口头却仍然要逞强:“是他先惹我的!”   话音刚落,立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子揭发:“司业,是他先要欺负傅宁的!”   “对啊司业,他还想动手打人!”   众学子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将事情说了一遍,林司业黑着脸听完,吩咐了他们按时去上射箭课,便带着李二走了。   闹剧收场,学舍里静了一瞬,便有学子来到傅宁面前,攀谈了起来:“傅兄莫慌,咱们国子学里,大多数都是正常人,疯子只那李二一个。”   “确实,李尚书管他管的太严了......”   有人起了个头,其他有意和傅宁交好的学子们便都走了过来,试探着和傅宁接触。李二目光短浅,但他们这些跟着家里长辈了解过朝政的人,自然明白,和一个圣上中意的人打好关系,有多么重要。   一刻钟后。   冯羽站在傅宁身边,沐浴着靶场炽烈的阳光,感叹道:“没想到你这么大魅力。”   傅宁摇头轻笑:“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你没听李二公子说吗?是我爹讨了圣上欢心,我才能来读书的。”   冯羽“呸呸”了两声:“二愣子说的话你也拿来用,不嫌晦气!”   傅宁笑了:“用了晦气的话,便是把晦气说出去,好运都留在身上了。”   冯羽目瞪口呆:“哪有你这样的?”   傅宁随口胡诌:“真的,我方才第一个说了晦气的话,那我现在就是勤院运气最好的人,等会儿射箭,跟我一起练的,一定是一位非常好的兰院前辈。”   国子学从勤院开始,便要正式学习射箭。为了不伤到初碰弓箭的学生,前几次射箭课程,学内便会让兰院的学子过来陪同练习,万一有什么夫子来不及处理的问题,兰院的学子也可以直接处理掉。   勤院的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又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门口才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冯羽立刻打起了精神:“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好运,能找来什么样的好指导。”   傅宁带着轻笑应了一声,下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兰院学子中,正有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径直向着他走来。   ?   前面重修了一下,看过前面的读者麻烦清理一下内存哦_(:з”∠)? 第13章 -试探   荀弈走到了傅宁面前,却没有像先前那样口出讽刺,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今日可好些了?”   傅宁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但见他没有找茬的意思,便也乐得与他敷衍:“多谢世子关心,已经大好了。”   荀弈略一颔额:“那就好。”说完,他便没有在此多留,跟着其他兰院的学子们往夫子处去了。   冯羽看着平王世子潇洒挺拔的背影,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第一的好运吗?大师,我悟了。”   傅宁收好心中那一丝细微的惊讶,看着冯羽,皮笑肉不笑:“是啊,简直是天下一的好运,既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忍心独占,不如分给你罢。”   冯羽嘿嘿一笑,光速逃离傅宁身边:“不了不了,我消受不起,你还是自个儿享受吧!”反正这位世子看起来也不像要找傅宁麻烦的样子,他还是别在这里碍眼了。   因着这不是第一次上课,夫子便没多吩咐什么,只说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让兰院的学子们各自散开,找自己之前辅导的勤院学生去了。   有几个兰院学子来之前听说过傅宁的事情,也想过要今日辅导他,但见荀弈这次破天荒跟来辅助勤院的学子,进了靶场又直奔傅宁,哪里能看不出他的意思,便都识趣地没有过来。但不过来,不代表他们不好奇。   傅宁沐浴着两个院的学子时不时投过来的探究眼神,神色却相当自然,甚至荀弈过来后,还主动打了招呼:“世子殿下。”   荀弈看着他得体的笑容,唇角动了动,却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只是对他道:“圣上怜你初来乍到,怕你不习惯国子学的课程,便特意嘱咐我来辅导你,不必紧张,一切如常即可。”   傅宁听他此言,面上立刻露出一点被戳穿似的震惊,随后他察觉到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道:“承蒙圣上关怀,我笨手笨脚的,要劳烦世子费心了。”   虽然我根本不慌,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假装我很慌。   荀弈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就此再说什么,只淡淡道:“嗯,你随我来。”   傅宁便拿起一旁桌上的弓箭,跟在荀弈身后,向着最远处的射箭场去了。   周围磨蹭着等看热闹的学子们听了这话,又见两人表现得十分生疏,便没有再注意二人,各自练习去了。   眼看着距离众人越来越远,傅宁便走快了两步,来到荀弈身侧,笑道:“方才多谢世子解围。”   如果荀弈不刻意那样表现,他估计回到勤院之后,免不了被热情的学子们旁敲侧击询问;虽然他不怕这些,但少些事端,总是好的,只是不知道,荀弈为什么忽然会帮他解围了?   “我说的是实话。”荀弈语气没什么起伏,“而且我也不喜欢被人议论。”   他说得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傅宁总觉得有些奇怪,将这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忽然发现,这种半真半假敷衍人的方式,不是他自己经常做的吗!   以前都是他敷衍别人,头一次被别人敷衍,还挺好玩的。   傅宁不觉起了几分谈兴:“其实旁人的议论,不过是磨磨牙罢了,左右不了什么。”   荀弈看他一眼:“你之前常被人这样议论?”刚才那些人不敢看他,目光都盯在傅宁身上,这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傅宁轻笑:“我行的端坐的正,让大家看两眼也不会掉下两斤来。”你敷衍我,我也敷衍你,大家礼尚往来。   两人边走边慢慢地聊,傅宁逐渐发现,其实荀弈不找茬时,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沟通对象。不会刨根问底,不会胡搅蛮缠,话不多,却总能说到最关键的地方,聊起来十分愉快。   说起来,上次他病倒又醒来之后,荀弈便没有再找过他的茬了。只是不知道,他之前为什么找茬,现在又为什么这样正常?   傅宁趁着荀弈确认靶位的功夫,悄悄思索了一回,得出一个诡异的结论:此人之前拦车找茬,难道真的是为了叫他喊哥哥?   不太可能吧。   傅宁看着不远处荀弈银衫广袖的身影,默默否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   荀弈说要帮着教他学箭,便是真的要教。   得知傅宁先前在月州学过射箭,他便没有教傅宁基础的知识,只是从旁边拿了一支羽箭给他:“你先射一箭给我看看。”   傅宁依言拉开弓,稳稳地射出一箭,却没有射中靶心,落在了靶子偏下的位置。   荀弈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见状便道:“动作倒是不错,只是缺了点准头,还需再精准些。”   傅宁一叹:“或许是我于此道上没有天赋罢。”其他的学科,文也好武也罢,他从没有学艺不精的;只是射箭这一门,他虽然听先生说了许多技巧,但练起来却十分不顺手。   荀弈轻轻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你之前的老师没教好。”   他从傅宁手中接过制式的雕弓,随手取了一支箭搭上:“仔细看,我的动作。”   随着话音,他手中的弓从微张到拉满,箭矢末尾的羽片擦过绷紧的弓弦,发出一声极细微的轻响,随即便向前直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看明白了吗?”   傅宁看着荀弈冷淡的侧脸,面露感叹:“世子箭术果然高妙。” 太快了,没看懂。   荀弈便轻轻地笑了:“可见你还是不懂。”   他平日表情不多,笑容更是少有,傅宁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只觉得仿佛被他晃了一下眼,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他若是长在月州,只怕每年上元灯节时,收到的花灯院子里都放不下了。   荀弈见他一时没反应,便收敛了笑容,问道:“你在想什么?”   傅宁脑子还没转过来,但面上立刻带上了笑容,回答地十分自然:“世子殿下明察秋毫,一眼就发现我并不精通箭术,因此有些感叹。”   荀弈也不知有没有信他,只是将弓又递给了他:“摆出你刚才的姿势。”   傅宁知道他是要帮自己纠正姿势,便端正了态度,认认真真摆好,等待着荀弈指点。   然而下一刻,一阵温热从背后传来,是荀弈站在他背后轻轻握住了他拉弓的手,帮他摆到了正确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第14章 -靠近   夏日炎热,但荀弈的指尖却有些凉,搭在傅宁手上时,惹得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荀弈极其自然地收回手,看向傅宁:“怎么了?”   “没什么。”傅宁松了力气将弓拿在手里,带着浅笑道:“只是觉得,世子殿下认真起来,真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师者。”   “你真这么觉得?”荀弈听了他这话,目光却忽然变得认真了起来。   傅宁只是随口敷衍,哪里想得到荀弈会接着问下去,只好顺势接了下去:“自然是真的。”   “那........”荀弈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自己的用词。   傅宁瞧着他的面容,结合他刚看到自己时的欲言又止,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想要岔开话题:“世子,我——”   “可值得你叫我一声哥哥吗?”没等他说完,荀弈的话便先说了出来。   傅宁看着荀弈近在咫尺的脸,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他这时候若是说“值得”,那今后再见到荀弈,免不了要一直这样称呼。只是一来,他上次见到荀弈时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没有那个亲近劲儿;二来他也早已不再是小孩子,像从前那样喊别人“什么哥哥”之类的,他实在是......喊不出口。   但他若是说“不值得”——不,不能说,这是绝对不能说的。   得想个法子将面前的尴尬化解掉。   思索片刻,傅宁决定装傻:“世子殿下如此优秀,自然是所有人都想叫你一声哥哥。”   荀弈一挑眉:“包括你?”   当然不包括我。   但是这话傅宁不能说,毕竟他真的惹不起这个人,而且荀弈这人,现在虽然看起来正常,万一自己说的他不乐意听,又变不正常了呢?   正在踟蹰时,教授射箭课程的夫子恰好向这处走来了。   傅宁如蒙大赦:“夫子来了。”   见他直接转移了话题,荀弈目光略暗了暗,但也没再纠缠下去,只是和他一起等着夫子走过来。   荀弈自打进了国子学,骑射课程便稳居第一,从没拿过第二名。教授武课的夫子们高兴之余,便对他多了许多宽容——比如他勤院时不需要兰院的学生辅助,自己升到了兰院,也不想和勤院的学生一起练习之类的事情,夫子们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哪成想这次课他居然主动前来,还直接找了个学生指导,教射术的夫子高兴之余,也免不了产生了一丝担心,因此刚一上课,便连忙向这边过来了。   等他走到近前,边和两位学生说着话,边仔细打量了两位学子的神情,见他们面色正常,这才放下了心,对傅宁道:“你先前学过几年箭术?”   “我学得晚,十二岁才开始碰弓,技艺也很是生疏,倒是连累世子殿下陪我在这里耽搁了。”傅宁客套话张口就来。   夫子慈祥一笑,正要安慰他两句,荀弈却忽然淡淡说了一句:“两年练成这样,你已经非常不错了,不用过分自谦。”   此话一出,夫子顿时有些惊讶。毕竟在此之前,荀弈极少与人同行,也从未夸过谁,他实在是稀奇:“这么厉害?来来来,你试一箭叫我瞧瞧。”   傅宁没有任何异议,与方才一样张弓搭箭,只是箭快要离弦时,脑海中想起方才荀弈的动作,便跟着将姿势做了调整,这才松了手。   箭矢离弦而去,随后......擦着木靶扎在了下方的草垛上。   夫子笑容可掬,表情中满是理解与宽容:“没事没事,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不必放在心上。”   傅宁跟着笑了,姿态一派从容:“是我学艺不精。”   夫子呵呵一笑,又安慰了他两句,见荀弈在旁边没说话,正想寻个话头三人讨论,却有学子忽然过来喊他。夫子只得打住了闲聊,和那学子一同向别处去了。   等到夫子彻底走远,荀弈才缓缓道:“你方才拉弓的力道不对,骤然换了我的方式,不适应脱靶,也是正常的。”   傅宁眨眨眼,笑了:“世子这是在安慰我吗?我可不是那等因为一点挫折、就上赶着哭闹的人。”   他说这话原意是想揶揄一把,谁知荀弈却忽然笑了:“真的吗?”   傅宁:.................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对方是个小时候总欺负他的大坏人。   果然,“大坏人”维持着淡淡笑容,继续说了下去:“之前你吃太傅府里南来的厨子做的定胜糕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哭得可是十分惨烈。”   傅宁笑容淡了些:“敢问世子说的之前,是多久之前?”   荀弈思索了一下:“大约十年前。”   “世子真是好记性。”傅宁语气轻柔,“我幼时的事情世子都能记得这样清楚,想必自己的事情定然记得更牢;不知世子童稚之时,又因为什么哭闹过呢?”   他用着说笑一般的口吻,仿佛真的只是随意问一问。   荀弈顿了一顿,低头看向了桌上散落的箭矢:“因为想要一件很珍贵的宝物。”   傅宁这下是真的有些感兴趣了:“哦?居然有此等珍宝,真是难得。”   荀弈摇摇头:“倒也不算是宝物,只是在我心中十分珍贵罢了。”他没有就方才的话题说下去,伸手取了一支箭递给傅宁:“再练一下,我看着你。”   一个时辰的射箭课程结束,傅宁仍然有几分不可置信:他居然和那个前·找茬精傅宁,和平相处了一整节课。   荀弈这是正常了还是不正常了?   冯羽等荀弈走了便立刻跑到了他身边,听他说上午平安无事,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不成,他真想和你做朋友?”   “应该是吧。”傅宁语气里有几分犹疑。   荀弈这话,他心内尚有几分疑虑,还是先保持观望态度好了。   冯羽其实并不在乎荀弈,得知他并没再为难自己的挚友,也不再讨论他:“今日上午我可是好好出了一顿力,快要饿死了,走,我们吃饭去!”   国子学里吃饭的地方,名字非常朴实无华,就叫膳堂。膳堂内有三层,一层是年纪小些的静院与勤院,二层是兰院竹院,最上面一层单独供给玉院的学子,各不相扰,也算平和。   冯羽和傅宁选好了菜式,便和几位友善的勤院学子坐在了一处边吃边聊,快吃完时,外头来了几个迟了的静院学子,为首那一个乐得跟什么似的,边笑边和自己周围的学子们说话:“我方才出去拿我娘给我的凉糕时亲耳听到的,说李尚书家那个儿子早上被遣送回家时,被人拖进路边的小巷子里套麻袋打了!”   “千真万确!”   “真的真的,不信你们放了学回去打听,绝对被打了,听说脸都肿了一半!哈哈哈哈哈!”   他那边说的热闹,这厢几位勤院学子听得全貌,便也都笑了起来。   冯羽边笑边道:“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宁跟着大家一起笑,内心却也有些好奇:光天化日套麻袋揍尚书的儿子,这下黑手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狠人?   ?   傅宁:荀弈正常还是不正常,这是个问题。? 第15章 -酥山   或许是李二平日里得罪人太多,也或许是下手的人手脚太过利索,这件事情从发生,到几天后李二带着一脸乌青回来上课,竟都没有人查到这到底是谁做的。   冯羽私下里和傅宁咬耳朵,说这是李二自己多行不义,活该被找事,傅宁没有多说什么,心内却仍旧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 毕竟,礼部尚书家的次子,也不是随便一个谁都敢下手的。   但想归想,他却并不打算为这件事费心。毕竟李二一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二来还和他有些龃龉,若是他表现出一些在意,说不得还要背个黑锅。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向来是不会做的。   眼看着日子过了六月中,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国子学的学舍内便也添了冰盆,搁在绿荫掩映的窗下,清风一吹,凉意阵阵,十分惬意。   算学下了课,傅宁正要收起纸笔,斜刺里却有一枚冰块忽然砸了过来。   伸手接了那冰块握在手中,感受着掌心的沁凉,傅宁看向了站在冰盆前的几位学子,笑道:“多谢,恰好解了我一点暑气。”他坐的位置现在恰好被阳光炙烤着,即便是关上了窗子,仍旧是比别的地方热些。   扔冰块的王元思笑得极开怀,招呼他道:“子玉快过来凉快凉快,瞧你,脸都晒红了。”   傅宁便捏着那枚冰块,同学子们一起,站在冰盆处纳凉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勤院学子们发现傅宁并不是像第一日那样不好惹的脾气,相反,倒很是温和。才学虽高,但知情识趣,大家胡闹的时候不仅不会扫兴,甚至还有些新鲜点子,故而这些学子便一个个消除了心底仅剩的那点芥蒂,其中有几个学子,甚至和傅宁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冰盆沁凉,但这时候无风,聚集的人多了,热气还是渐渐蒸腾起来了。王元思长叹一声,低头将脸碰在了最大的冰块上:“今年天热得简直要了命了,我都想脱光了跳进冰盆里洗个澡。”他平日不爱动,比其他学子稍微胖了一些,天热的时候便比旁人难熬许多。   傅宁失笑:“元思兄,若你真是跳进去,只怕来年咱们各位要清明才能见你了。”   众学子的哄笑声中,王元思将贴麻了的脸抬起来,哀怨地看着傅宁:“你打南边来,自然是不怕热;可我是真的快受不了了,若是能让我凉快凉快,明年清明见就清明见!”   眼看着王元思额头上又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傅宁忽然灵机一动:“京城里有做酥山的地方吗?”   学子们俱是一愣:“酥山?”   傅宁点点头:“这是近两年江南那边出现的,专供夏日吃的甜品,以碎冰制成,撒上乳酪、时令鲜果、核桃碎之类的辅料,吃起来清爽可口,十分消暑。”   学子们听他说着,眼神俱都有光彩了起来,尤其是王元思,立刻拽着傅宁道:“这个哪里有做的?我我能吃一盆!”   被夫子叫走搬作业的冯羽擦着汗进了学舍,恰好听见王元思这一声吼,吓了一跳:“这么大盆冰块,你小子一个人吃了,不怕闹肚子?”   众人被冯羽这一句逗得又笑开了,傅宁忍着笑对冯羽说道:“不是要吃冰盆,是酥山。”   冯羽眼神顿时也亮了:“酥山!我好久没吃过了!”他打冰盆里捡了一块冰,握在手中纳凉,“上次吃还是在你家,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个味道。怎么,做酥山的厨子跟着你来京城了?”   傅宁失笑:“哪有那么麻烦,随便一个厨子都能做的。”   王元思听了,忽然一拍脑门:“要不咱们今晚一起去丰宝楼吧,那里有一个做点心的厨子手艺极其精巧,叫他来做这‘酥山’,定然好吃!”   丰宝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王元思年岁虽不大,但却是个老餮,看菜式和厨子的眼光都极为毒辣,他若说那厨子好,那十有八九是极好的。   冯羽沉思片刻:“我看不错,还可以当是子玉的接风宴!”   “是啊,自打你来,咱们可还没有好好聚聚呢!”   “不瞒你们说,子玉说完那‘酥山’,我也想吃的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恰好!”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不错,王元思便看向傅宁,眼中尽是期许:“子玉,你怎么看?”   傅宁略想了想,便笑道:“元思兄推荐的大厨,自然是错不了,那咱们今日便去吧。”反正今日没什么事情,待会派个人回去报信就是了。   王元思欢呼一声,就要往外冲,被冯羽哭笑不得薅住了:“还有一节课呢,你慌什么!”   最后一节是策论课,学子们过的是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下课的钟声响了,夫子刚说了“散学”,话音还没散尽,学子们便都跑的人影都不见了。   策论夫子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叹道:“这就是青春年少啊,想当年我......”   青春年少的学子们自然不知道夫子在如何缅怀过去的自己,一行人出了国子学大门,便高高兴兴往丰宝楼去了。   丰宝楼里的小厮眼神儿亮堂,打远便看到几辆显赫的车马,立刻喊了几个人过来,等车帘掀开,忙忙地打了伞过去,遮住尚有余温的日头,领着几位金贵的公子,直接往雅间里去了。   王元思着急吃酥山,边走边吩咐:“叫你们这里做点心最好的厨子过来,再拿点碎冰、乳酪——”他看向傅宁:“还有什么?”   傅宁道:“时令瓜果,碎核桃,白糖,糖浆.......反正这些做糕点时加的小料,都拿些过来吧。”   他们吩咐得轻快,厨房里的点心师傅倒是犯了难:寻常的糕点料倒也罢了,只是这碎冰,是要碎到什么程度才好呢?   刚想了一会,又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其中一位少爷吩咐了,说冰要细细地拿矬子磨碎,越碎越好,但不要散,最好是像绵纱一样,松松的。”   点心师傅虽然还有些迷惑,但好在知道了少爷们的需求,便立刻动作了起来。   雅间里,几个学子翘首以盼,等了约莫一刻钟,碎冰和小料终于送来了。   为首的几个小厮抬着托盘,上头放了一个雅致的洁白瓷瓮,瓮周围堆了许多冰块,正丝丝向外冒着凉气;后面跟着的小厮们依次捧着各色小料,最末尾跟着的,则是那位点心师傅。   待到小厮们摆好东西退下,王元思便迫不及待开口了:“子玉,你快说说,酥山该如何做?”   傅宁轻笑:“这一样甜品其实很简单。”他将做法略说了一遍,那师傅便立刻懂了,打开材料忙活一阵,不多时便做了一碗晶莹剔透、又奶香浓郁的酥山出来。   王元思早早等在旁边,见做好了,立刻抢先拿起,挖了一勺送进口中,被冰的打了个哆嗦,面上却是带上了笑容:“好吃!”   其他学子见他得意,纷纷让那厨子快些做,有着急的,干脆自己拿了碗,围在桌子旁自己动手了。   屋子里满是乳酪和瓜果甜腻的香气,傅宁不太习惯这味道,便说这屋子太凉,想要出去透透气。   冯羽拉住他:“这时候正是吃饭的时间,你别往楼下走,去走廊那边站一站吧。”   傅宁点了点头,正要出门,见桌上几盏酥山做的晶莹剔透,只放了一点瓜果和遂果仁,并没有放乳酪和糖浆,看起来十分清淡,便拿了一盏,出门去了。   丰宝楼做的是有钱人生意,不仅雅间修的精美,二楼的走廊尽头处,更是留了一片地方,做了个小小的室内庭园,供在雅间里坐闷了的客人吹吹风。   傅宁端着酥山慢慢走着,尽量让自己的大脑放空,轻松下来。   毕竟他虽然不讨厌与人接触,但在吵吵嚷嚷的氛围里呆久了,果然还是要清净一下比较好。   转过一道弯,尽头的小空间便映入了眼帘,只是和傅宁想象中的空无一人不同,高山流水的盆景前面,正站着一个人。   广袖银衫,长发用玉冠束得整齐,正是荀弈。   听见脚步声,荀弈回头望了过来,看到是傅宁之后,微皱的眉头便舒展开了:“怎么,侍郎府的饭菜不合你口味?”   熟悉的刁钻角度,但荀弈语气温和,听起来倒像是朋友之间的打趣揶揄。   傅宁前几日和他沟通过,此刻心情也不坏,便跟着开了个玩笑:“我舅舅嫌我吃得多,叫我来外头打秋风呢!”   荀弈不置可否,只说道:“若是你舅舅家养不起你,可以来我府上,随你打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风。”   傅宁只当他在开玩笑,便只笑了一会,走到小桌旁将酥山搁下了——毕竟端得久了,手也怪凉的。   他双手搓了搓,见荀弈一直看着桌上的酥山,想着这人自小在北方长大,应当也没吃过,便道:“这酥山我方才吃过一盏,如今有些吃不下了,世子要不要尝尝?”   荀弈收回看着他双手的目光,看了一眼旁边的酥山,缓缓道:“好。”   ?   酥山就是古代的冰激凌啦!? 第16章 -自作孽   沁凉细腻的碎冰混着酸甜可口的鲜果入口,轻松驱散了夏日的最后一丝炎热。荀弈弯了弯唇角:“味道不错。”   傅宁便笑道:“世子若是喜欢,可以叫府上的厨子预备着,做法也不难。”   “要怎么做?”荀弈侧头看着他,似乎真的有些感兴趣。   “其实也简单,只需要家里预备好碎冰,再叫厨子........”傅宁本着“多个熟人总比多个敌人好”的想法,将制作酥山的方式又说了一遍,荀弈认真地看着他,时不时问上两句,俨然十分上心。   和傅宁心中的荀弈又有了些不一样。   在傅宁的认知中,这位摸不透的世子似乎是和世间万物都不大在一个步调上,饮食这样的小事应当不是很在意,没想到他竟然问得如此详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吗?   或许是察觉到了傅宁的疑虑,荀弈便道:“我有一位十分相熟的长辈住在京郊,我想着给他带去,或许暑天会好过一些。”   傅宁有些意外:“世子殿下的长辈?”可荀弈的长辈,要么在宫里住着,要么便远在边塞封地,不知道是哪一位这样潇洒,在京郊住着。”   荀弈轻声道:“不是我家里直系的长辈,是我过去一个朋友的长辈,只是他许久不在京城了。”   傅宁不是不知轻重的孩童,自然不会去问他那位朋友缘何不在京城了,只笑道:“世子殿下真是重情之人。”   荀弈低笑一声,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问道:“你今日不回家吃饭,你舅舅舅母竟也允许,不怕别人将你带坏了?”   傅宁失笑:“我舅舅只担心,我将别人带坏了。”   两人捡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说了一会,荀弈忽然问道:“你明日——”   他话刚出口,走廊上忽然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子玉!你在哪儿!”这声音穿透力极强,直接将荀弈的声音盖了过去。   傅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没注意到荀弈:“元思兄这个嗓子,不去国子学门口喊迟到,真是可惜了。”他说着站了起来,含笑道了声“告辞”,便向外头去了。   他脚步轻快,荀弈还来不及说什么,傅宁人影已经不见了。   这一座室内的庭院为了挡住外头的喧闹声,不仅加固了临街的墙壁,还在墙边修了一道精致的“高山流水”小景,最上方用竹管引水,自山顶潺潺而下,恰好掩住了街上的笑闹声,只可惜,却拦不住室内的。   傅宁似乎已经走远了,具体的话音听不清晰,只能听到走廊上传来的“莫吵”、“友人”等话语,听不清全貌,但语气中的熟稔与热络,是从来没有在荀弈面前展现过的。   荀弈低头看着桌上的酥山,白瓷的小盏还放在藤桌上,时令的瓜果颜色艳丽,放在碎冰上,瞧着却有些化了。   慢慢舀了一勺放进口中,冰凉的口感依旧,但荀弈心头却忽然泛起了一丝烦躁。   或许是因为他太招人喜欢了。不止招自己喜欢,也招旁人喜欢,也有旁人想要和他亲近,而对傅宁来说,亲近旁人,似乎永远比亲近他容易。   “叩叩!”   荀弈抬起头,看到一个褐色衣衫的年轻人倚在拐角处的房间门口含笑望着他,神色更加不好:“三皇子不在雅间里头享受温香暖玉,出来做什么?”   三皇子笑得满面春风:“出来看你吃瘪啊。”他边笑,边向前走过来,在荀弈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我说你怎么出来在旁边透个气,半日都不回来,原来是被狐狸精给勾了魂魄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走廊的方向:“方才过去的那一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月州知府的儿子?果然生得标致极了。”   荀弈将勺子搁下,不悦地看着三皇子:“他不是狐狸精,也不是什么能随便亵玩的人物,你别这样说他,也别打他的主意。”   三皇子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是喜欢香香软软的姑娘,男子还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再者,就算我真的对男子感兴趣,也不会碰你的心上人啊。”   荀弈不喜欢他轻佻的语气,下意识反驳:“他不是——”   三皇子见他忽然顿住,笑得更开心了:“不是什么?你别告诉我你——”他话说到一半,也顿住了,片刻后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你难道,还想着单纯想跟人家做朋友呢?”   荀弈刚才想反驳他说的“心上人”,但听他说到“单纯的做朋友”,心里更不想承认,便没接他的话。   三皇子这下也不再调笑了,盯着荀弈仔细看了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别人的事情都看得透透的,怎么到了自己,就拎不清了呢?”   荀弈看着那一碗酥山,语气和碗里的碎冰一样冷:“你还是快回房间去吧,仔细回去晚了,温香暖玉要想死你了。”   三皇子直接忽略了他语气中的讥讽,十分没有眼色地挪了挪凳子,坐到了荀弈旁边:“你别恼,你听三哥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不用你说道。”   “不!你一定要听我说!”三皇子扯住荀弈的袖子,十分痛心疾首:“你不懂,这样的其实——”   荀弈甩开他的袖子,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我懂。”   三皇子以为他在说气话,跟着他站了起来,还想再继续说,荀弈直接打断了他,语气淡淡道:“我懂,我知道我对他不一样,但那又如何。”   三皇子皱眉,语气中十分不解:“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趁这次机会多跟他亲近些?”   “他进京时,我找了他几次茬,如今他好容易跟我说话了,我不能再唐突了。”   三皇子:...........   他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对,这事儿,我上次就听说了。我还想问你,你天天心心念念想人家,见面找茬是怎么个意思?怕人家不讨厌你?”   荀弈:...........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因为我幼稚。”   那日他得到消息时有点晚,赶去时恰好看到傅宁拿刀指着冯羽,害怕他真杀了那个二愣子惹来杀身之祸动了手是真;走进之后看到冯羽站起来便贴在傅宁身边,烦躁冲动也是真。   所以才步步紧逼,才十分没品地找茬,让他跟自己有了隔阂。   三皇子看着他,欲言又止,长叹一声:“早知道这样,我第一次去青楼时,就该死活拉着你,好叫你学学,什么才是对人家的正确方式。”   荀弈不答,只端起桌上的酥山,又挖了一勺送到口中。   三皇子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酥山,一挑眉:“人家送你的?”   “嗯。”   三皇子一挑眉:“有戏啊!”   “没戏。”荀弈淡淡地:“他只是习惯了这样待人而已,若是换了旁人.......”他皱了眉头,没有再说下去。   三皇子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看看你,想到人家拿一盏碎冰给别人都心情不好,若是你再这样慢吞吞的,等他再过两年谈婚论嫁了,说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你是要跳进醋湖里淹死自个儿吗?”   荀弈沉默片刻:“所以我才想着,要先和他做朋友。”   就算京城民风开放,男子相恋也不是什么大家都能接受的事情。他半个月前才找了傅宁的茬,这几日关系刚缓和,便直接说心悦他,只怕下场不是他如愿以偿,而是连个从朋友开始的机会都没有了。   三皇子瞧着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忽然乐了:“叫你作,叫你幼稚,发愁了吧,该!”? 第17章 -要事   自那日丰宝楼偶遇之后,傅宁有好几日没见着荀弈,心情颇为轻松。   傅宁觉得没什么,冯羽却有些好奇,私下里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那位‘大人物’?”   “世子殿下身份高贵,自然是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要忙。”傅宁随口道,“况且你我又不是他什么人,自然没必要专程来见我们。”   “不是‘我们’,他可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我说的是你。”冯羽嘀咕,“你不是上次还说,他是想跟你做朋友的吗?”   “天下多的是人想和世子殿下做朋友,他要是一个一个顾过来,怕不是要一天忙二十八个时辰。”   冯羽“嘶”了一声:“可这是他想和你做朋友,和旁人是不同的。”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一天没有二十八个时辰。”   傅宁将手头的笔搁下,轻笑道:“他亲近我,多半只是因为圣上的缘故;至于什么做朋友,大约也只是客套话罢了。”   勤院的学子们愿意和他相处,是为将来万一同朝为官,彼此好面熟些;但荀弈注定要承袭平王的爵位,估计也不太会在朝堂走动,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和自己关系好的必要。   至于先前荀弈提到的,因为旧时微薄的缘分要他叫哥哥之类,应当也只是为了缓和气氛,随口开的玩笑罢了,他若是当真喊了哥哥,只怕情景会更加尴尬。   他们两个正聊着天,王元思忽然走了过来,面上带着殷切的笑意:“两位,今日考完试,晚上丰宝楼吃点好的,松快松快?”   自从上次吃过冰凉沁爽的酥山,他便再也忘不掉了,总想着日日去吃;但勤院的学子们最近都在准备着考试,且家里都管的十分严格,他接连几日没有约到人,独自吃了几天,十分寂寞。如今好容易找到个“考完试放松”的理由,一下了课便开始疯狂撺掇。   左右这两日没什么事,傅宁和冯羽对视一眼,正要答应,后面忽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既然是要松快松快,只去丰宝楼怎么够啊。”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后排一个瘦高的学子眨眨眼,神色十分暧昧:“不如一起去玲珑阁,既能一饱口福,还能听听听琴,岂不美哉?”   这位瘦高的学子名叫林平,是李侍郎的顶头上司,中书令家的长孙。因着身体不是很好的缘故,他十四岁才上了国子学,如今在勤院里,比其他学子都要大上一岁,阅历自然也有不同。   他口中的“玲珑阁”是京城内一家十分出名的茶楼。只是这地方虽然打着茶楼的招牌,却没什么拿手的茶点,倒是楼内的琴娘乐师,并侍女小厮,姿色却都是一等一的好。   寻常客人,若是要享受风雅,多半是点上一两个琴娘乐师,听琴作乐;但若是要享受些枕席之欢,侍女小厮也都可以就地选择,可以说是个雅俗共赏的去处。   只是这样的去处,傅宁却是坚决不会去、也不能去的。   他从月州出发之前,他爹娘曾经找他进行过一次严肃的谈话,从他在路上遇到山匪应当如何自救,到来了京城之后应当如何待人接物,都细细说了一遍,一直从午后说到黄昏,最后特意强调了几遍:不许去风月场所。   彼时他爹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神色十分严厉:“你看看那些沉溺花街柳巷的学子,哪一个是功课做得好的?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自然不许像他们那样堕落,要好好地向上走才行。”   他娘不像他爹这样严厉,走的是柔和路线,眼神中都是对傅宁未来的担忧:“儿啊,你要知道,娘一直不愿意在月州给你早早说亲,便是想着,等你将来考取了功名,再选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做妻室。你若是去过这等不雅的场合,万一将来你看上的女子瞧不上你,你岂不是亏死了?”   如此种种,谈了几天,谈的傅宁头皮发麻,耳朵都快要磨出茧子了。是以林平一提到要去玲珑阁,傅宁便条件反射似的带上了歉意的笑容,:“多谢林兄好意,只是我住在舅舅家,家中还有未出阁的妹妹,玲珑阁......我若是去,实在是不太好。”   王元思原本有些心动,但看见傅宁表态,便也寻了个借口:“听说玲珑阁的茶点一般,没什么吃头,我也不去了。”   冯羽苦笑:“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若是我真去了,只怕就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林平看着他们如此,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傅宁看向了王元思:“那元思兄,今天就去丰宝楼吧,上一次吃他们那里的酒酿鸭子,味道真是不错。”   王元思笑道:“别的我不敢说,在吃这一块上,听我的准没错!”   几人正说着,算学夫子抱着一摞卷子走了进来,勤院学子们苦着脸哀叹,又在夫子严厉的目光中老老实实坐好,等着接受这未知的煎熬。   考前王元思说要“松快松快”的时候,只有两三个学子答应了要去,待到考了一整天,日头偏西交完卷之后,人数已经增加到了七个。   原先嚷嚷着要去玲珑阁的林平,也苦着脸跟在了人群后:“听什么琴,不听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吃个饭,再躺到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周围的学子一阵哄笑,吵吵闹闹出了勤院的门,看到迎面走来的人时,忽然一个个都哑火了。   傅宁身量高,一眼便看到了惹得众人噤声的源头,心内暗暗叹了口气,正在斟酌要不要打招呼时,勤院的学子们已经呼啦啦散开,自发将他露在了最前排。   傅宁:................   他只得撑起笑容,走到了荀弈面前:“世子殿下。”   荀弈看了一眼周围虽然散去,但仍旧等在路口处的勤院学子们,问傅宁:“你今日有安排?”   傅宁点点头:“今日我们勤院考试了一天,大家便想着要一同出去轻松一下。”   “还是丰宝楼?”   “嗯。”傅宁见荀弈眉头微皱,便问道:“世子殿下是有什么事吗?”   荀弈看着他:“前日你说了酥山的制法,我便让家里的厨子试做了几样,原本想邀你去掌掌眼,瞧瞧够不够好吃的。”   傅宁适时露出一丝惋惜:“可惜今日已经和大家约好了,爽约不太妥当。”   其实他更想说,不过是一道甜品,自己尝了合胃口就行;但荀弈说的这么正式,他也不好拂人家面子。   荀弈略一点头:“的确,那只能等明日了。”他看着傅宁,“你明日有事吗?”   傅宁直觉如果自己说明日有事,这位可能会问后天,便笑道:“明日恰好无事。”   “好,那便明日。”   荀弈还想说些什么,见到勤院的学子们一直偷偷关注着这边,便道:“你先去吧,莫要让你的——朋友们久等了。”   夕阳的影子打在国子学的围墙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荀弈站在原地,看着傅宁去到一群学子中间,和他们笑闹着向外走去,忽然吩咐身边的侍卫:“你去一趟三皇子府,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找他,请他到丰宝楼来一趟。”? 第18章 -暗算   勤院学子们见傅宁回来的这样快,好奇之余,纷纷也放松了心情。王元思道:“我们方才还说你可能回不来呢,没想到这还不到一盏茶时间,你就过来了。”   傅宁失笑:“世子殿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自然不会叫我有去无回。”   王元思摇摇头:“反正我是有些怕他的,他这人看不明白。”   林平笑了一声:“那是你长得不够俊俏,要是你也长成子玉这模样,谁见了你不得和颜悦色的。”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像是玩笑,但话里的意思却让人有些不爽,冯羽走在旁边,当场便沉下了脸:“说什么呢?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色迷心窍?”   林平一愣,面色也不好看了:“我就是夸一句子玉生得好看,你忽然这个语气做什么!”   冯羽寸步不让,林平也毫不示弱,两人对视火药味十足,竟是立刻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众学子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展开,连忙一边拉一个,好歹劝住了,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傅宁拉住了冯羽,眼神示意他不要闹,等到林平也站住了,便笑道:“今日刚考完试,这样热闹上一回,倒是把写不出题的霉运给去了,真是善哉,善哉!”   这一次算学考试的题十分复杂,傅宁这话一下子便得到了众人的共鸣,当即有几个学子便笑了起来:“正是正是!”   气氛缓和之后,一行人便重新恢复了刚下课时的状态,勾肩搭背向丰宝楼去了。   王元思这几日是丰宝楼的常客,楼里知道他来便是要吃酥山,自然是早早就预备了许多,等到众位学子一到,便立刻端了上来。   傅宁尝了一口,眉头一挑:“这味道,比上次好吃了许多。”   王元思笑嘻嘻望着他:“比之江南的滋味如何?”   傅宁眨眨眼:“各有千秋。”   王元思便长叹一声:“等将来有机会了,我一定要去一趟江南,吃正宗的酥山。”   傅宁失笑:“那你到了江南,恐怕是起不来床了。”   王元思不解:“为什么?”   傅宁道:“酥山在江南十分常见,街头巷尾卖的,价格便宜,但胜在清冽酸甜;若是酒楼里做的,为了在夏日多招揽客人,一家有一家的独门配比;在我们月州,甚至还有专门做酥山之类夏日甜品的店面,口味多不胜数,你要是连着几天吃下来,可不是起不来床了吗。”   王元思却摇了摇头:“你们不懂,为了美食,我躺一躺有什么打紧!”   众人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俱都笑了起来,只有林平猛点头,十分赞同:“美人也是一样,若是为了美人,即便身体难受,支撑一下又有什么打紧!”   大家正闲聊着,先前点好的菜色终于上来了。手脚麻利的小厮端着精致的菜式鱼贯而入,迅速将饭食摆好,便无声退了出去。   林平看着那几位小厮的身影,叹道:“丰宝楼的菜,好吃是好吃,但这上菜的方式,还是没有玲珑阁的温香暖玉养眼呐。”   他方才提过了美人,此刻又再说到此事,便有学子问道:“玲珑阁里上菜的方式和丰宝楼还不一样吗?”   林平抬头向上望着,一副回忆的模样:“若说方式,那没什么不同,只是玲珑阁负责上菜的侍女,那容貌——啧,都是一等一的好看,即便只是看上几眼,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学子们听他说着,好奇心越来越重,便有一个忽然感叹:“玲珑阁和丰宝楼不过只隔着两条街,若是能让玲珑阁的侍女,到丰宝楼来给咱们端茶倒水就好了。”   “自然是可以的。”林平顶着众人诧异的视线,笑道:“我先前来丰宝楼吃饭时,叫过玲珑阁侍女来上菜,你们若是想要,我使人叫去就是了。”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学子附和:“如此甚好!”   傅宁皱眉:“这样若是被人看见,也是不大好。”   林平笑道:“子玉,这你就放心吧,玲珑阁和丰宝楼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保密这点小事,只要吩咐了,他们自然会做到位的。”   傅宁心内仍然觉得不妥,但看到周围的学子们都是一脸好奇与兴奋,便按下了念头,笑道:“那我便不扫大家的兴致了。”   大不了等一会那些女子来了,自己到外面转一转便好。   林平见他应允,便站起身向外走去:“诸位放心,保证安全。”   因着发生了这样一桩新鲜的事情,学子们便都无心吃饭了,一个个闲聊着看向外头,翘首等待玲珑阁侍女的到来。   约莫一刻钟时间后,走廊上忽然传来了一阵环佩碰撞的叮当声,林平精神一振:“来了!”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一群裹着轻烟软罗的女子走了进来,个个容貌上乘,恍若神妃仙子,几个平日里只顾埋头苦读的学子看到这等美色,当时目光便呆住了。   林平倒是十分自然,挥手叫这几位侍女来到了众人身旁:“这几位都是我学里的好友,你们好生伺候着。”   侍女们齐齐应声,随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分别走到了不同学子的身后,殷勤端茶倒水服侍着。许多学子没见过这阵仗,骤然和这样绝色的女子相处,面上便带了些不知所措的薄红,一时间竟束手束脚了起来——除了傅宁。   他脑子里满是临别前他爹娘颠来倒去的叮嘱,实在是提不起来兴致,便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淡淡对身后的侍女道:“多谢姑娘厚爱,只是我素来不习惯人服侍,还请姑娘另寻旁人吧。”   立在他身后的女子一愣,委屈的向前倾身,几乎要贴在了他身上:“公子——”一阵馥郁的甜香袭来,傅宁赶在她靠近自己之前,及时站起身躲开了这女子的“袭击”,对唯一保持着清醒的林平道:“林兄,我肚子不太舒服,我先出去一下。”   林平见他神色严肃,以为他是害羞了,便笑道:“哎,等你理解这里头的妙处了,自然就不想拒绝了。”   傅宁没再说什么,朝他拱了拱手,便开门离去了。   不知那女子用的是什么香料,傅宁沿着走廊向尽头处一路行去,只觉得鼻子里全是那个味道,甜腻到令人不适。   傅宁边走边不断捏鼻子,全力想要将那种奇怪的味道留下的感觉消除掉,以至于他路过某一个雅间门口时,差点和里面走出来的人撞了满怀。   及时闪身躲开了对方,傅宁后退一步,看清了差点撞上的人,顿时有些惊讶:“世子殿下?”   荀弈略一点头,目光落在他通红的鼻尖上:“你这是怎么了?”   傅宁笑道:“没什么,只是方才有人不小心将身上带着的香丸摔碎了,被味道刺了一下,想出来透透气。”   勤院学子在丰宝楼叫来玲珑阁的侍女服侍,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到处告与人知。   荀弈闻到他身上轻微的甜腻味道,顿时皱了眉头:“这是谁掉下来的香?”   傅宁听着他说话,不知怎的,心情忽然有些烦躁,便敷衍道:“我记不得了。走廊里炎热,世子殿下还是快回房凉快去吧。”   “炎热?”   荀弈眉头皱得死紧,指着摆放在门口的冰盆,缓缓道:“你看着这盆冰,再说一遍。”   门口的冰盆内放着几大块晶莹剔透的坚冰,此刻正向外丝丝冒着凉气。可傅宁处在这盆冰旁边,身上却没有任何凉快的感觉,反而有燥热从心口不断升起。   荀弈看着他脸上被迅速染出的薄红,叹了口气,直接将人拉进了自己的房间,对着歪在软塌上的三皇子道:“你那醒神的香,拿来借我用一下。”   三皇子见荀弈拉着傅宁进来,眉头一挑正要揶揄两句,听到荀弈的话,再看到傅宁面上的薄红,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着了别人的道了,连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了过去:“给给给!”   荀弈将那小盒子打开,放在傅宁脸前,沉声道:“吸气。”   傅宁此时已经有些晕乎,但神志仍然清晰,知道荀弈是在帮助自己,便用力嗅了一下——   “咳咳咳!”   刺鼻的清凉混着药草的辛辣味道直冲鼻腔,傅宁被这味道呛得连连咳嗽,荀弈一手轻轻扶住他,一手将那小盒子盖上:“清醒了吗?”   “咳,清醒了。”傅宁擦了擦被呛出来的眼泪,发现方才昏昏沉沉的感觉渐渐消逝,便立刻向着荀弈行了个礼:“多谢世子救我。”   方才那甜腻腻的香味只短短几息时间,便已经让他心头烦躁了;若是方才没有遇到荀弈,他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结局必定不堪想象。   荀弈扶了他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看着傅宁,问道,“你闻的这个香,是谁带着的?”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坑害别人,实在可恶。   傅宁道:“不是勤院的学子,是一个玲珑阁的侍女——糟了!”那女子身上带着的香既然能暗算他,自然也能暗算旁人,他已经出来了有一会,那其他人——   三皇子笑道:“无妨,你方才进来之后,我已经叫人过去看了,其他人都没事,你不用担心。”   傅宁松了口气:“多谢——”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这人应当如何称呼。   荀弈道:“这是三皇子。”   傅宁心头一震,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神色如常道:“多谢三皇子。”   三皇子轻笑:“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真正最对你上心的,还是你身边的人。”   他这话说得暧昧,傅宁不好回答,便只笑了笑,没有应声。   三皇子见状,笑道:“我不在国子学,不了解你们学里的利害关系,便不在这里碍眼了。”他说着,从榻上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我去瞧瞧那个玲珑阁的侍女抓到没有,你们两个冷静一下,好好地、仔细地、慢慢地分析分析,到底是谁会下这样的手。”   荀弈面不改色,假装没听懂三皇子话里的意思,一本正经对傅宁道:“你说得那个玲珑阁的侍女,又是怎么回事?”   傅宁觉得三皇子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带着一丝奇怪的感觉,但毕竟此刻的要务不是去研究奇奇怪怪的三皇子,便暂时搁下了这个想法,向荀弈细细讲述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虽然他还摸不清楚荀弈的为人,但他方才主动出手帮助了自己,又请动三皇子帮忙调查,那便是目前他能寻到的、最可靠的人了。   荀弈认真听得他说完,思忖道:“如此看来,最有可能下手的,便是林平了。”   傅宁摇摇头:“不大可能。他应当是当了别人的棋子,或者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推波助澜了一把,真正想对我下手的,应当不是他。”   荀弈有些不悦:“你这么相信他?”   “不是相信。”傅宁从药里中脱身,思维也重新变得清晰:“今日这么多人都在,且都看到了是他怂恿着招来了玲珑阁的侍女,万一我真的出事,他必然逃不了干系,连带着他祖父的中书令官职,恐怕都会受到影响。”   荀弈道:“万一他做好了完全的对策呢?”   傅宁轻笑:“世子殿下比我年长,自然也知道,天子脚下的大理寺,是有多厉害。”   “我先前在月州时,便听说过,只要是大理寺的人想找的线索和证据,目前还没有一条,是真正找不到的,我不觉得林平会冒这样的险,为了寻求刺激而去主动针对我做什么事情。”   荀弈奇道:“寻求刺激?你这又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傅宁晃了晃手指:“因为我只是个地方知府的孩子,无论从何处想,都挨不到他中书令家什么事情,这是其一;我先前听许多人说过,且自己也观察过林平这个人,发现他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经常会做一些刺激的事情,这是其二。所以我猜测,他对这件事推波助澜,主要是为了刺激。”   荀弈挑眉:“还有呢?”   “还有,我听说中书令家的嫡长女,也就是林平的姐姐,前两年下嫁给了一个四品的左谏议大夫,而那位大夫,是礼部尚书夫人娘家的一位堂兄弟。”   荀弈听他将一大堆人物关系绕来绕去,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对京城里弯弯绕绕的关系这么清楚?”   什么中书令家的嫡长女嫁的左谏议大夫是礼部尚书夫人娘家的堂兄弟,这一串名字,他也得理一会才能分清楚这是在说什么。   傅宁轻咳一声:“我也是之前偶尔听大家说起过,今日一想,才串通了思路。”   荀弈不太相信他这句糊弄人的话,但也没再问,只是道:“所以,你想说,这件事情,跟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有关?”   傅宁笑着点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他才来到京城半个多月,几乎每日都维持着国子学——侍郎府两点一线的生活,在路上得罪人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而在国子学内,和他真正有过不愉快的,只有那个愤世嫉俗的李二,这样理顺下来,实在是不难猜到。   荀弈看着他自信的模样,忽然发现,这人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同了。   小时候的他天真活泼,会精力旺盛的到处跑,高兴了会笑,摔倒了会哭,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澄澈的模样;而现在的傅宁,学会了掩藏住自己的情绪,学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心思缜密又聪颖,明明刚刚被人坑了一把,还能面不改色坐在他身前,侃侃而谈自己的猜想。   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却同样能够牵动他全部的心神。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傅宁,更让他倾心不已。   按捺住心头的悸动,荀弈道:“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两件事。”   傅宁愣了一下:“什么事?”   荀弈正色道:“帮你将这件事情光明正大报给大理寺处理,或者从这些人本身下手,让他们尝尝被人暗算的感觉。”   傅宁思忖片刻,轻笑道:“可以两个都有吗?”   荀弈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傅宁看着他的面色,忽然福至心灵,又补了一句:“省之哥哥?”? 第19章 -天变   傅宁回到侍郎府时,月色恰好漫上了梢头。   浅淡的月光在淡色的地面打下一片银白色的光影,乍一看仿佛冬日的薄雪。   一如他和荀弈幼年时曾见过的光景。   那时的傅宁年岁尚小,对一切都充满了近乎天真的好奇,见到府中的池塘覆盖了薄雪,便以为这池水冻结实了,嚷嚷着“我要滑冰”便往池上扑去。   周围的大人们猝不及防,七手八脚要去拉住他时已经来不及了,眼见他一只脚已经快要踩上冰面,身后却有人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结结实实拖了回来。   年幼的荀弈板着一张脸,冷冷地呵斥了他。   时间太久,他已经记不清荀弈究竟说了些什么,但那时他脖子被衣领勒的生疼,又听了荀弈的训斥,委屈的感觉倒是来得极快,当下便哭了出来。   大人们见他哭了,也顾不得说教,几人围着他一顿好哄,好容易止住哭声,再想起荀弈时,却发现他只是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见傅宁瞧过来,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那日之后,太傅府的所有池塘边,都围上了半人高的细密围栏。   当初傅宁不懂这是为什么,只觉得是荀弈不喜欢自己,所以故意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因此剩下的几日,他便和荀弈赌上了气,打算再也不喊荀弈“省之哥哥”,可第二日就被他抢走了别人送的兔子灯,被迫哭喊着追了荀弈好久。   当时的他只觉得荀弈面目可憎,可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荀弈,可能也不过是想和他一起玩罢了。   “少爷,咱们到了。”   傅宁从思绪中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正和一棵桂树面面相觑。   傅宁:............   他神色自若地绕过了桂树,一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淡定模样:“去叫他们准备点毡布,等会儿将这些还没开败的花遮起来,我怕等会下雨。”   书童一愣:“可是现在天色正好......”   他话还没说完,天空中忽然隐隐传来一声闷雷,片刻后,清凉的晚风裹挟着水汽自院外而来,吹得院中树木瑟瑟作响,不多时便将夏夜的暑热吹散了许多。   书童:.......   傅宁一挑眉:“我说什么来着?”   书童无言以对,只好认命转身离开,找人准备毡布去了。   等到他们将那几株金贵的花朵小心翼翼盖好,豆大的雨点子便从空中落了下来,眨眼间便连成了紧密的雨幕。   侍女和小厮们急急忙忙冲进门时,傅宁正悠闲地靠在桌边翻著书。   总管傅宁院子的大丫鬟看着一群人的狼狈相,又看看气定神闲的傅宁,便笑道:“咱们少爷定然是神仙转世,这天气算的可太准了。”   傅宁轻笑:“这样大的秘密都叫你发现了,可不得了。等会我要念个符咒,叫你把这一茬事情给忘了。”   众人听了,俱都笑了起来。   书童却发现傅宁的目光一直盯在书上,知道他这时没心情和众人聊天,便和大丫鬟使了个眼色,叫侍女和小厮们都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了下来,傅宁却忽然无心再看书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喊出了“省之哥哥”这样的称呼,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时,荀弈的表现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锦衣玉袍的贵公子在原处呆坐了片刻,忽然看向他,认真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傅宁说出口之后也有一瞬间的愣怔,听得荀弈问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说是自己说的,也不能立刻否认,他便硬着头皮回答了是,又连忙为自己的逾越道了歉。   可荀弈的表现却和他猜想的都不太一样。   平日里沉稳冷漠、偶尔还有些喜怒无常的平王世子,在听到他回答的刹那,眉宇间立刻便漾开了一点欣喜,但眨眼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仿佛是想要将所有外露的真心埋藏。   “不逾越。”荀弈维持着淡定的表情,看着傅宁道,“从今往后,你便这样喊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克制似的不自然,和小时候故意板着脸训人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傅宁当时满腹的心思,并没有将他这一丝细微的表情放在心上,只是半开玩笑似的应下了。   荀弈并不是愚笨的人,自然能看出自己不甚认真的态度;但即便如此,随后说到如何惩治罪魁祸首时,他仍旧拿出了十二分认真的态度。   俨然是将他那一句玩笑当了真。   傅宁以手撑住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即使再不可思议,他也不得不相信了,荀弈是真的打算做他的朋友——亦或者是兄长。   只是方式有些扭曲罢了。   窗外雨滴渐小,但雨却仍未停歇,细密的雨帘和着呜咽的冷风扑在窗纸上,打出一片濡湿的深色印痕。   傅宁看着窗上逐渐晕开的水迹,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荀弈不是皇子,不用担心他将来争权夺位,连累侍郎府;他本人平时行为又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人品看着也比较妥当,既然他想做朋友,那和他交好些,也没什么打紧。   更何况今日三皇子找的借口,是他和荀弈一见如故,抛下众人携手同游去了。   左右已经说不清了,那便就这样吧。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了一夜,到第二日辰时还未停歇。   黯淡的天色中,看守城门的将士们却没有放松警惕,认真核查着进出的人群。   平日里这个时间进城的大多数是住在京郊附近、等着进城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但今日披蓑戴笠、挑担赶车的小商小贩们中间,却夹杂了一辆十分朴素的马车。   这轿子极不起眼,守门的禁卫也只是照例询问:“车里是什么人?”   门口赶车的马夫朝着他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我家主人自西北而来,到京城探亲的。”   禁卫皱眉道:“西北?你把引路的文书拿来。”   马夫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慌张,语气也软了下来:“官爷,这大雨天的,拿出来看恐怕淋湿了,等白日天晴了,我单独给您送过来如何?”   禁卫却不买账:“我们有伞,你只管拿就是了。”   “我家主人怕是不同意——”   “远路到京城都需要路引,谁管你同不同意?”   马夫眼神闪烁了几下,忽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着路旁幽深的小径窜去。   “站住!”   守城的将士训练有素,立刻分出一队前去追捕,留在原地的将士拔出兵刃挑开车帘,却发现车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一个禁卫跳上车,将那包裹打开,看到其中的东西后,神色间俱是震惊:“快、快去禀告冯将军,这包裹里头是——是盐引!”   ?   古代,盐和民生息息相关,历朝历代都看得很重,盐引是商人或者盐官贩盐的凭证,只有国家允许的人才可以拿到,没有允许就偷偷贩盐,属于很严重的走私行为。? 第20章 -雨色   京城里许久没下过雨,这一次倒是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   冯羽趴在窗边,看着外头细密的雨帘,忽然道:“没想到这天说变就变了。”   傅宁丢开手里的书,打了个哈欠:“你这是看了两日雨,叫无根水入了灵台,要开始伤春悲秋了?”   “你才脑子进水了呢!”冯羽瞪了傅宁一眼,维持着苦大仇深的表情:“我说得不是天气,是朝中......这变得也太快了。”   前日清晨,守城的禁卫在一辆入城的马车中发现了裹着盐引的包袱。因着事关重大,禁卫不敢私自裁决,立刻将此事报给了值夜的将军冯云。   冯云也不敢托大,一面派遣人追查逃犯,一面将此事报给了兵部尚书;而兵部尚书向来是刚正不阿的性格,当天早朝便将这件事捅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震怒,下令彻查,至此,大案通天。   窗外雨声不绝,冯羽看着傅宁,忽然低声道:“你说,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咱们两家身上来?”   “不会。”   傅宁回答的淡定,冯羽却有些不放心:“可万一有人陷害——哎呀!”   他手忙脚乱接住砸在头上的书,一脸郁闷看着傅宁:“你砸我做什么?”   傅宁瞧着他笑道:“看能不能把你的脑子砸回来。”不等冯羽发出疑问,傅宁便接着道,“我问你,你的父亲和兄长,是那种会做不仁不义之事的人吗?”   “自然不是!”   傅宁点点头:“那我再问你,你的父兄,是会站着看别人陷害自己的人吗?”   冯羽道:“自然也不是......”   “这不就得了,小小年纪想这么多,也不怕折寿。”傅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继续道:“云哥哥今日又忙了一整夜?”   “是啊,这案子是兵部那边捅出来的,又是我哥值夜那天发现的,他现在忙得像个陀螺..........”   冯羽没想许多,被他轻易岔开了话题,直到午后傅宁离开时,都没有再担心过盐引的事情。   但离开户部尚书府后,端坐车中的傅宁,神色却并不如先前那般轻松。   盐引的案子查了几天,进度却并不快,只零零星星找了几个小官出来,一直没掀起大的气候,仿佛真的只是几个财迷心窍、胆大包天的小人铤而走险;但傅宁总觉得,这样的平静,绝对不正常。   一如那日山雨欲来之前的清风明月,看似毫无威胁,背后却杀机暗藏。   外头的车夫低声问道:“少爷,咱们现在回去吗?”   傅宁沉思片刻,指尖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矮几:“天色还早,先不急,去一趟平王世子府。”   自那日丰宝楼一别,连着两日阴雨连绵,国子学又放了假,他便再没听到过荀弈的消息。   若是放在以前,荀弈怎么样自然是和他毫无干系;但现在毕竟要和荀弈好好结交,那么于情于理,他都是要去一趟的。   雨天车马行得缓慢,傅宁觉得自己快要睡着时,才来到了世子府门前。   傅宁刚从昏昏欲睡中勉强打起精神,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这是侍郎府的车?敢问车中可是傅公子?”   车夫只答了一个“是”字,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那一道声音立刻道:“既然是傅公子来了,那便快快请进——啊,不用走偏门,咱们世子吩咐过,若是傅公子来,直接从正门进来便好。”   傅宁端坐车中,听着外头的动静,只觉得睡意瞬间全无,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世子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他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了世子府,又被好几个侍从引着,来到了世子府的偏厅。   或许是这几日国子学放假、不曾外出的缘故,荀弈不像平日那样从头发丝到靴子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而是穿着松散的常服,斜靠在窗边的榻上,正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见到傅宁来,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扫了傅宁一眼:“寻不到好玩的去处,又闲得无聊,所以纡尊降贵找我来了?”   熟悉的阴阳怪气味迎面而来,傅宁抛去了方才复杂的思绪,叹着气坐在了荀弈对面:“我好容易找着借口出府,你就这样想,实在是辜负我一片好意。”   荀弈淡淡看他一眼:“好意?”   “嗯。”傅宁一本正经:“我来帮你增加点信心,好叫你别总疑神疑鬼,东想西想。”   他一脸谴责,荀弈心内忍不住开始动摇了:难道他不是实在没事做才来找我,而是真的想同我一处?   傅宁方才是随口胡诌,自然不会让荀弈往深里想下去,立刻转移了话题:“省之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桌上放着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有几张裁成小块的油纸,一个六边的框子,和几根细长的竹条;而他手里正捏着一根竹条,另一手持刀,正在削去表面不够圆滑的部分。   “没什么,小玩意儿罢了。”荀弈放下手中的东西,“你来找我,真的只是为了闲聊,还是想知道点别的什么?”   此刻二人距离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傅宁甚至不需要费力,便能轻易看到荀弈近在咫尺的双眸,和他眸中的自己。   原本精心准备的旁敲侧击的话术不知怎的说不出口,傅宁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话:“我想知道,朝中的形势。”   “你今日倒是老实。”荀弈手上不停,边打磨着手边的竹条,边将朝中的形式简单说给了他,傅宁问,他便答,两人间的气氛难得和谐。   雨声渐渐减弱,荀弈将手中削得十分圆润的竹条放在了桌上,又拿起了一根新的:“总之,朝中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舅舅,更不会牵连到你,放心。”   “那你呢?”傅宁下意识问道。   方才两人说话时,荀弈说到了许多别人的事情,却始终没有提到自己。   荀弈削竹条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了点笑意:“你在担心我吗?”   “我......”傅宁原本想说,你如今算是我的好友,我自然要担心你,但看着荀弈含笑的模样,忽然又不想说了:“我相信世子殿下的能力,自然是不用我担心的。”   荀弈看着他的模样,十分想再追问一句,但又怕把人吓跑了,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是将手中的竹条递给了他:“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要帮我一起?”   傅宁见他不再追问,不知怎的松了口气,便将竹条拿在手中,真的帮着荀弈削了起来。   荀弈瞧着淡青色的竹条横在他掌心,忽然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   傅宁动作一顿,忽然看着他笑了一下:“世子殿下,你说什么?”   荀弈:.........   ?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荀弈: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第21章 -相邀   窗外雨势不减,打的廊前竹叶瑟瑟有声,屋内却是一片静默。   荀弈在话脱口而出时便知道不妙,毕竟傅宁长相精致但并不女气,平日里行事也颇有君子之风,用这样轻薄的词句去评价人家的容貌,实在是有些唐突了。   眼看着傅宁眼中笑意越来越浅淡,荀弈捏了捏手中的竹条,镇定自若开口:“吴地送来的这几张盐引是划开李家遮羞布的那把刀,他们平日里的小动作,一桩桩积攒下来,便是能够吞没他辩驳机会的水,这一次,李家翻不了身了。”   他神色正经,语速适中,听起来极有说服力,饶是傅宁自认为十分擅长信口胡诌,此刻也忍不住由衷感叹:就连编瞎话都能编的如此大义凛然,若不是他读过书,险些就要被糊弄过去了。   但即便心里如此想着,傅宁却不打算再刨根问底下去了——毕竟若是揪着这个不放,到最后只会徒增尴尬,不如含糊过去,只让荀弈知道,不要这样孟浪就好。   眨眼间拿定了主意,傅宁便笑道:“省之兄果然胸怀天下,即使足不出户,也实时关心着朝中之事,子玉佩服。”   荀弈假装听不懂他隐晦的揶揄,神色自若地接了下去:“我客居京城,自然要时时警醒朝中,不能为圣上惹麻烦,也不能为父母添忧虑。”   两人默契地揭过了方才的话题,边削着小竹片,边捡着无关紧要的东西聊了起来。   不知道荀弈是在哪里寻到的这些竹片,韧性比寻常的竹子强了许多,傅宁用上了些力气,才艰难地削下来一点儿,看着下刀如有神的荀弈,他忍不住想:莫非自己的竹子和荀弈手中的不一样?   荀弈注意力有一大半在他身上,自然是发现了他的目光,手上动作一顿:“怎么了?”   傅宁眨眨眼:“省之兄真是心灵手巧,这样难驾驭的竹子到了你手中,也如此顺和。”   荀弈早习惯了他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又见拿着竹片的指尖有一道轻轻的红痕,便立刻懂了:“削不动?”   傅宁轻叹一声:“我笨手笨脚,怕要拖累了省之兄的进度。”   荀弈淡淡道:“你不用跟我绕这么多弯子,直说就行。”他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抽出了两本书递过去:“看吧。”   傅宁接过,见这两本都是难得一见的古珍奇本,而且都是自己不曾读过的,心情便更好了一点:“不愧是世......省之兄,这样的孤本都有。”   荀弈表情冷淡,假装这不是自己知道傅宁喜欢看书之后千方百计搜罗来的:“我闲时随便收的,你若是喜欢,拿回去打发时间便是。”   两人正闲聊着,忽然外头传来了一道声音:“世子殿下,都准备好了。”   “知道了。”荀弈让那人退下,看向傅宁“今日午后没什么事情,我便叫他们准备了一艘小船,打算去赏个景,你既然赶上了,要一同去吗?”   傅宁虽然对赏景之类的没什么兴趣,但毕竟是在荀弈的地盘,还是打算给足对方面子:“既然省之兄说了,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世子府虽然现在是荀弈在住,但也曾经是平王年少时的居所,自然是比一般的府邸要奢华许多,以至于傅宁见到那“一艘小船”时,下意识怀疑起了荀弈的用词:他说的小船,是那一艘停在岸边、精致异常的,只比寻常所用小上一些的画舫吗?   但他毕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不过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便笑道:“雨天游湖,想必又是一番风景,省之兄好雅兴。”   荀弈却没说什么,只道:“上船吧。”他话音刚落,早有立在一旁的侍从们训练有素地打好了伞,护送二人上了船。   傅宁雨天里其实并不爱出门,今日若不是冯羽三邀四请,他是断然不会在这时候出门,又在回程路上顺便拐了一趟世子府的;而至于雨中赏景这种事情,他更是未曾做过。故而此时坐在船上,他倒是颇有几分新鲜感,隔着撩起的珠帘饶有兴致向外望去。   荀弈端坐对面,此刻脑海中满是三皇子的“经验之谈”:你要主动,但不能太主动,容易暴露目的,万一给人吓跑就得不偿失了;最好的是不着痕迹的用朋友的身份拉近关系,要润物细无声地独处,这样才能徐徐图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不着痕迹徐徐图之。   荀弈默念了两遍,正打算趁着这样轻松愉快的氛围,说两句缓和关系的话,外头忽然一阵风吹来,倾斜的雨丝扑面而来,洒了些在侧着身子看景的傅宁身上。   于是原本绞尽脑汁想起来的话题立刻不知所踪,荀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巾帕,不假思索便要帮他擦去面上的雨水。   傅宁却灵巧地一个侧身躲过,反手接了过来,笑道:“多谢省之兄,我自己来便可。”   荀弈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随后又极其自然地放回了桌上:“这里风大,你小心些。”   傅宁三两下擦干净了脸,察觉窗外有些暗,向外看去,这才发现画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一处窄窄的河道,夹岸生着郁郁葱葱的翠竹,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荀弈淡淡开口:“快到了。”   “到哪里?”   “要去赏景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窗外豁然明亮了起来,被翠竹遮挡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两人面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湖面,远远向湖心看去,那里竟似隐约有一处房屋,只是被雨幕挡住,看的不甚清晰。   “我父亲住在这里时,十分喜爱这湖中的景色,便着人修了一间湖中屋,权作躲懒偷闲之处。”   傅宁失笑:“令尊真是好巧的心思。”   荀弈点了点头,却未在说话,眼看着湖心的屋子近在咫尺,这才向着专心赏景的傅宁道:“再过几日学里便要休假,你可有什么打算?”   傅宁随口道:“没什么打算,只是如往常一样罢了。”   荀弈沉默片刻,忽然道:“既然你没什么事,乞巧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灯?”   ?   荀弈:搞事业的专家,搞情感的新手。? 第22章 -玩笑   乍一听到他这样说,傅宁心内稍稍有些意外。毕竟于情于理,这邀请来的着实有些突兀,但考虑到荀弈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却又十分契合他的风格。   只可惜这次邀约,自己注定是没办法应承下来的。   傅宁将目光从湖心的房屋收回,看向荀弈,歉然道:“省之兄相邀,我自然是十分想去的,但——”   狂乱跳动的心脏逐渐冷静下来,荀弈看着面有难色的傅宁:“但是什么?”   傅宁叹了口气:“静姝——就是我表妹,今年刚满了十二岁,恰好到了能单独去看花灯的年纪,但我舅母担心她独自和女孩子出去不安全,所以已经早早叫了我陪她一起去,省之兄的美意,恐怕我只能辜负了。”   轻轻松开袖中不自觉紧握的双手,荀弈维持着淡然的面色,回道:“既然如此,那——”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傅宁看着他逐渐轻松的神色,和脸上淡淡的笑容,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连忙道:“省之兄?”这人不会又要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吧!?   荀弈维持着轻松的神色,看着傅宁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   傅宁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想做什么,迅速想要打断他的话:“可静姝是女子——”   荀弈不为所谓,接着道:“那她便也算是我的表妹,我也可以陪着你们去,这样更能保证她的安全。”   傅宁叹了口气:“省之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样的事情,确实是不太合适。”   他坐直身体,看向荀弈:“虽说我朝民风开放,女子明面上看着,似乎与男子的地位一样,可以入学,也可以考取功名,但实质上的差别......省之兄不妨想一想,如今朝中,女官的数量有几何?”   荀弈沉默片刻:“不足十位。”   傅宁道:“这便是实质上的差别,世人对待女子,往往是要比男子严苛许多的。”   “我是静姝的兄长,外公又说过不会让家里的晚辈走‘亲上加亲’这一条路,我才能光明正大陪着她出去。省之兄虽然与我交好,但世人却不知道;若是乞巧咱们一起走上一遭,明日京城里便是沸反的流言,到时——”   一只手忽然轻轻落在了傅宁的肩上。   荀弈看着他,目光中仍旧含着淡淡的笑意:“别担心,我开玩笑的。”   “开玩笑?”   “嗯。”   荀弈拍了拍傅宁的肩膀,又道:“你难得和家人一同过节日,我怎么忍心去打搅?只是刚才一时忘形,多说了这一句,倒是惹你动了气,是我错了。”   “你放心,你不愿做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边夕阳的微光渐起,为湖面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金色。   天光云影中下,傅宁看着荀弈含笑的双眸,忽然发现,他的眼睛生得也很好看。   眼尾微翘,藏在长睫下的眼瞳黑白并不分明,反而是有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但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却有种别样的吸引力,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被他摄去了心神——   “怎么了?”   荀弈见他久久不答,以为自己做的太过了,声音中颇有些忐忑。   傅宁回过神来,轻笑道:“没什么,只是省之兄这个玩笑开得太真,我的确被吓了一跳。”   荀弈轻轻摇头:“不,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等再过两日,我送你一样礼物,权作赔罪好了。”   傅宁有些诧异:“这倒不用,毕竟只是个玩笑而已。”比这更过分的“玩笑”,他先前不是没有遇到过,这么多年下来,早已学会了不将这种“玩笑”放在心上的本事。   荀弈却认真道:“若是你听时不觉得这是个玩笑,那这个玩笑便是不合时宜的。”   傅宁垂下眼睑,掩住了心中思绪,片刻后轻笑道:“如此,那便要先谢过省之兄了。”   二人正说着,外头忽然又传来了船桨划水的声音,片刻后,窗外出现了一叶小舟,舟中的小厮先向着画舫内行了个礼,随后道:“世子殿下、傅公子,方才侍郎府里来了人,说现在家中有要事,着急着请傅公子回去。”   傅宁眉头一皱,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那小厮道:“不曾,只说了叫傅公子快些回去。”   不等傅宁吩咐,荀弈便吩咐道:“立刻回去。”   雨后的街巷水痕还未干,马蹄踩在路面上溅起水花的声音的声音,隔着车帘也清晰可闻。   傅宁面上的紧张在上车之后便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打了个哈欠,懒懒的倒在背后的软榻上:“端了一下午架子,可累死我了。”   一直等在岸边,早就着急的不行的书童:“......少爷,您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傅宁看着他,笑了:“要是真有急事,舅舅估计要喊上管家带几个小厮直接将我抬回去,哪里会像今天这样,只叫一个人随随便便传了句话就走,连等到车上与我说都不等。”   书童回味了一下,恍然:“还真是!”   他看着傅宁,由衷道:“少爷,您真厉害,我方才听说这事儿,都吓得慌神了。”   傅宁只笑了笑,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打算休息一会,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了方才在湖上的那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荀弈在画舫中说的那些话,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他真的这么打算过,只是看自己态度坚持,才改口说了是玩笑。   那双专注又漂亮的眼睛又浮现在了脑海中,打乱了原本清晰的思绪。傅宁无声叹了口气,心道:不管如何,荀弈最终没有真的强行要去,不然,他估计要和荀弈好好理论一番,万一说急了动了手,这刚刚建立的、比纸还薄的友情,只怕立刻又要破裂了。   回到侍郎府时已是黄昏,日头几乎完全落了下去,院子里早已经点上了灯,或许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节日,连灯笼的样式都与平日不同,十分新奇别致。   傅宁休息够了,心情极好地走到正厅,看到坐在正位上的人,眼神中立刻满是欣喜:“外公?”   ?   七夕快乐哦。? 第23章 -引线   老太傅放下手中的茶,看向傅宁,笑容满是慈祥:“子玉回来啦。”   自从辞官之后,老太傅便在京郊寻了处僻静的山林,修了一座简朴的小院,自己种了几畦小菜,专心致志地过了一段悠闲的“隐居”生活。   但他先前在朝中时名声太旺,日日都有人打着各种名头前来拜访,老太傅不堪其扰,索性只带了几位仆从,过起了四处“云游”的日子。京城中慕名而来的人日日扑空,时间久了,便不再来打扰了。   先前傅宁到京城时,老太傅恰好到不在京郊,便一直没见到,这一次可算是见到了。   掩下心中的激动,傅宁快步走到老太傅跟前,正要行礼,却被老太傅伸手拦下了:“怎么长大了两岁,就跟外公生分起来了?你先前可是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   傅宁笑道:“外公和舅舅以身作则在前,我自然不敢再像小时候那样惫懒,否则叫旁人瞧见,岂不是要给家里添麻烦?”   老太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随后想到什么似的,看向了李侍郎:“你——”   李侍郎立刻道:“这不干我事,他自打来到京城就是这样了,先前跟您说您还不信,如今您可是亲眼瞧见了。”   老太傅沉默了片刻,胡子一翘:“你爹逼你学这些劳什子的?真是读书读傻了,小孩子多玩两年怎么了——”   傅宁哭笑不得:“外公,我今年十四了,若是还像小时候那般到处去野,才是真的不合适呢。”   老太傅道:“不过才十四,你舅舅十四那年,还在家里玩泥巴呢!”   李侍郎:“......爹那是沙盘,我那时候在看书学习,推演河道。”   老太傅道:“那不还是玩泥巴?”   李侍郎敢怒不敢言:“是。”   傅宁哭笑不得:“外公——”   老太傅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眼,你和静姝都已经长成大孩子了。”   傅宁递了个眼神给李静姝,后者立刻会意,上前扯住老太傅的袖子撒娇:“爷爷说我们大,是过年不想给我们包红包了吗?”   傅宁笑道:“外公,这我们可就不依了。”   两人配合默契,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便将老太傅心头那边惆怅排解消散了。   李夫人见气氛缓和,便道:“子玉这个点才刚回来,想是也饿了,不如先叫人传饭,咱们边吃边聊。”   老太傅点点头:“也好。”   虽说京城里许多人家都有“食不言”的家训,但老太傅是个不喜欢约束的,李家便也没有这么多规矩,饭桌上仍旧在闲聊,不知不觉,就聊到了远在月州的傅宁双亲。   老太傅道:“我年初接到你娘的信,说是你爹又添了头痛的毛病,你来时这毛病可治好了?”   临别时父亲苍白的面色浮现在脑海,傅宁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是笑道:“还是老样子,刮风下雨总会有些头疼脑热,吃点药也就好了。”   老太傅为官多年,猜人心思准得可怕,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怎么能看不透傅宁的心思:“你爹叫你瞒着我?”   傅宁手上的筷子一顿,无奈道:“还是瞒不过外公。”   老太傅见状,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这阴天下雨就中招的毛病,已有两年多了,拖来拖去就是看不好,江南是没有好大夫吗?”   傅宁道:“索性平日里不影响,倒是还好些。先前国子学里有几位同僚也像我推荐过许多方子,我也拿回来叫府里的大夫看了,说是都可以,舅舅已经着人寄过去了。”   老太傅点头应下,心情却仍旧沉重,笑容也见少了。   李静姝原本坐在旁边老老实实吃饭,冷不防胳膊被轻轻推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李夫人正冲她悄悄使眼色,那意思:你快去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李静姝看了看面露伤感的外公,神情严肃的父亲,犹豫了片刻,正要硬着头皮开口,忽然听到傅宁轻笑了一声:“外公也不必担心,我今日又打听到了一位名医,说不得他就能治好了呢。”   李侍郎道:“今日?是冯尚书府上得来的消息吗?”   傅宁笑道:“那倒不是,是跟荀、平王世子打听来的。”他下午在荀弈那儿削了半晌竹子,闲聊时确实听荀弈提过这样的一个人,只是再细问去,荀弈也不是很清楚了。   老太傅目光一闪:“那位小世子?你和他很熟?”   傅宁犹豫了一下:“倒也不能说十分——”   李静姝:“我哥是被迫和他熟的!先前那个平王世子追到咱们家门口,就为了让我哥叫他一声哥哥,你说气人不气人?”   傅宁:............   他闭了闭眼,正要说话,老太傅却忽然笑了:“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傅宁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老太傅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没什么,你先说,你从他那里打听到了什么名医?”   “听说是西北那边有一位名医,专治这样的经久拖累病症,由他出手常常药到病除,只是此人行踪不定,找他或许比较费功夫。”   李侍郎道:“既如此,我叫人——”   “不用你叫人去找。”老太傅看了傅宁一眼:“荀弈那孩子我接触的多,他为人谦虚和善,又乐于助人,你既然问到了,他便一定会帮你寻来。”   傅宁听着他外公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一丝丝心虚,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道:“确实如此。”   亲眼见识过荀弈登门堵人恶行的李夫人:.........   亲耳听过荀弈堵自家哥哥马车恶行的李静姝:...........   你说的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平王世子吗?   李侍郎先前在勤政殿见过荀弈,对他倒是有了一些改观,此刻见到傅宁如此说,附和道:“那位世子我也见过,确实是温和有礼,观之可亲。”   三个男人其乐融融聊了一会,老太傅忽然道:“说起来,再过两日就是乞巧了,你们有什么打算?”他边说,边看了看家里两个小辈。   李静姝道:“我要找冯嫣去逛街看灯!”   老太傅又看向傅宁,傅宁笑道:“我是做兄长的,自然要陪着静姝一起去。”   老太傅“哦”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问傅宁:“你不是在京城有了几个好友,怎么,没人叫你同去吗?”   傅宁总觉得外公这问话里别有深意,但他一时也琢磨不透,只好老实回答:“自然是有的,只是静姝——”   “哦?都有谁?”   “勤院的几个同窗,冯羽原本说要去,但是考试没合格被拘在家里了;除了这些,还有今日的.....平王世子。”   老太傅捋了捋胡须:“静姝有静姝的朋友,你也得好好珍视自己的朋友才是。”   李静姝眨眨眼,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对傅宁道:“哥,今日午后冯嫣过来玩时,跟我说又约了几位女伴,要是只我带了哥哥去,怕是不妥,所以你放心和你的朋友出去玩吧,我们多带些下人就是了。”   老太傅点点头:“年轻人,多和朋友出去玩玩,别跟你舅舅似的,一天天待在家里。”   李侍郎目瞪口呆:“爹,你这也能提到我?”   老太傅“哼”了一声,没理他,只对傅宁道:“你自己看看哪些个朋友合适,趁着节日,约出去一起玩吧。”   傅宁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我明日就去。”   第二日清晨,世子府。   一封素色的请帖送到了荀弈案头。   打开请帖,漂亮的行楷字映入了荀弈眼帘:   省之兄,乞巧佳节,可要一聚否?   ?   老太傅:我知道些什么,但是我不说,嘿嘿。? 第24章 -灯昼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眨眼便到了乞巧节当日。   天刚蒙蒙亮,傅宁还在睡梦中,便被一双冰凉的手贴在脸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静姝!?”   李静姝笑得见牙不见眼:“子玉哥哥~早上好~”   傅宁被她一唱三叠的语气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你哥还没到外公的年纪,不吃你这一套,有话直说。”   李静姝收起了谄媚的笑容,期期艾艾:“哥,今天乞巧了。”   傅宁被她这么一通咋呼,早醒了个彻底,坐起来淡淡扫了她一眼:“你想让我干什么?”   李静姝是个每日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的主儿,平日没事从来不会早起;即便今日是乞巧节,但看灯和逛灯市也在午后日头偏西时分,而现在天才蒙蒙亮,再怎么早准备,也不至于早到这个时候。   李静姝嘿嘿一笑:“那个,哥,那什么,你今日不是要和一位极好的的朋友去看灯吗?你看看,既然是极好的朋友,那你的衣服和配饰,自然也是要极好的,对吧?”   傅宁懂了。   李静姝此人,平日里最大的喜好就是给她的陶人和布偶换衣服,看她现在这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明显是不满足于给小人偶换装,而是找到了机会,要折腾他来了。   想毕,傅宁果断拒绝:“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用再挑别的衣服了。”   李静姝却全然没有被回绝的沮丧:“你挑的是你之前有的衣服里的,又不是你所有衣服里的;前几日我娘给你做的衣服,还有后来爷爷让给咱们添的衣服,刚刚都到了,你不试一试,怎么能找到最好的?”   傅宁这才想起来,阴雨天之前李夫人确实叫人量了他的尺寸,说要做些衣服;而自家外公回来的第二天,就嫌他和李静姝的衣服太素净,又叫多做了许多。他原本以为还要些日子,怎么今日就到了。   还恰好被李静姝碰到了。   看了眼李静姝眼中熊熊燃烧的换装热情,傅宁觉得心好累:“你可以换自——”   不行。   衣服既然送来了,他早晚都要一件件试穿。现在家里人都还没怎么起,一时半会想不到他这里;但等他们想起来.......   傅宁脑海中浮现了小时候在太傅府换新衣服,被全家人围观的惨状,决定选择更容易接受的一个:“罢了,你拿来吧。”   原本以为她哥会彻底拒绝,已经打算好无功而返的李静姝:“好!”   她“噌”地从床边蹿到了内间门口:“哥我在外间等你,你可不能反悔啊!”   傅宁在床上又坐了片刻,无声叹了口气:他这个乞巧,看起来要过的十分忙碌了。   简单洗漱完,又换好了干净的中衣,傅宁走到外间,对李静姝道:“好了,把你准备的衣裳拿来吧。”   李静姝拍了拍手,门外鱼贯而入一群捧着托盘的丫鬟,托盘上垫着考究的缎子,摆放着许多套衣服,但看料子都能瞧出十分不凡来。   傅宁略有些意外:“这么多?”他记得之前李夫人说的好像不过就四五套。   李静姝笑嘻嘻:“原本是那个数的,但是爷爷说太少了,叫给咱俩一个人多做了十套。”   傅宁眼前一黑。   李静姝斗志昂扬,指挥最前排的丫鬟把衣服送到前面来,“哥你先试试这个,这个是今年时兴的料子,荷叶绿的色,你穿上肯定好看!”   傅宁瞥她一眼:“不许学裁缝店的丫鬟说话。”   李静姝悻悻地闭嘴:“哦。”   虽然傅宁向来不跟她计较,凡事也看在她是妹妹的份上多了一份纵容,但万一真惹了傅宁不高兴,她就没办法享受难得的给真人换衣服的乐趣了,这可是在房间里给陶人换衣服不能比的快乐啊!   新晋“陶人”傅宁见她亢奋的状态终于消停了,这才拎起衣服走进了里间。等他换好了出来之后,李静姝顿时眼前一亮:“好看!”   傅宁本来皮肤就偏白,荷叶绿色衬得他肤色更白,加上他刚起,头发只简单用一根玉簪绾就,墨发半披,更显风姿。   “你确定好看?”傅宁笑看着李静姝。   “嗯嗯嗯!真的好看!”李静姝疯狂点头。   “好,那就这个了,剩下的先放着,等将来再说。”   李静姝见他悠然坐下捧起了一杯茶,傻眼了:“你不能这样——”   傅宁喝了口茶润喉:“嗯,现在能了。”   李静姝晓之以理:“你今天可是要去见你最重要的朋友,衣服不再试一下,你不觉得可惜吗?”   傅宁将茶盏放下,食指敲敲桌面:“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要见的是最重要的朋友?”   李静姝道:“因为你只邀请了他去看灯!”   傅宁:.......   无法反驳。   他确实只给荀弈一人送了请帖。虽然这是他考虑到荀弈的身份,和这人平时的作风综合考虑决定的,但这话又不好说出来,只能默认了。   李静姝再接再厉:“哥你看,我和嫣儿一起出去玩,都要挑很久,穿最好看的衣裳;万一你的朋友这时候,也在家里挑最好看的衣裳呢?”   傅宁想象了一下荀弈站在房间里认真挑衣服的模样..........   他无法想象。   “静姝,我和他都是男子,不会这么认真地挑衣服的。”   应该是这样吧?   平王世子府中,正在认真思考晚上穿什么的荀弈,忽然觉得鼻头有些痒。   “阿嚏!”   一大早就被挖来当参谋的三皇子睡眼惺忪,一脸痴呆地看着他:“你风寒了?”   “没有。”   三皇子哈欠连连:“那就是、哈啊——是谁,在骂、不是,想你。”   好困,他在家里睡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这里遭这种罪,呜呜。   荀弈倒是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等丫鬟整理好衣摆,便问三皇子:“这套怎么样?”   三皇子灌了一大口浓茶提神:“挺好,你穿什么都挺好。”   这是大实话,毕竟荀弈那脸那身量,穿什么都是神仙似的公子。   荀弈却仍旧不是很满意:“太普通了。”   三皇子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真诚道:“你还想叫别人活吗?”   荀弈:“嗯?”   三皇子摆摆手,窝回椅子上:“没事,你换吧。”   将来这俩人要是成了,他必拉着那位小公子把这事说个十遍八遍。   兵荒马乱的乞巧过了大半天,日头西沉,天边红霞渐起,街边的灯笼也星星点点亮起了火光。   李静姝的小姐妹早早就来到了李府,三四个女孩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忽然其中一人惊呼:“那是谁?”   李静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瞧见正从门外走来的荀弈,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不会吧.......”? 第25章 -灯市   荀弈跟着引路的小厮走进来,看着迎面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面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看向了李静姝,问道:“李小姐,你哥哥在吗?”   李静姝盯着他,眼中仍旧是震惊:“我哥邀请的是你、您?!”   她先前只知道傅宁只寄了一封信,原本以为会是冯羽,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   荀弈点点头:“是我。”   李静姝眨了眨眼,确认自己面前的人不是幻觉,变脸似的露出个客套的笑容:“我哥在花园陪着爷爷,估计稍后就会出来。”   虽然她因为先前的事情对荀弈有些意见,但毕竟爷爷之前对这人评价颇高,现在又是她哥邀请的客人,先不论别的,面子她是一定要给足的。   “多谢。”   荀弈客气地一颔首,便继续向府内去了,李静姝看着他身边傅宁的贴身小厮,心情十分复杂。   最先出声的女孩子看着荀弈远去的背影,面色微红:“静姝,他到底是谁呀?”   李静姝看了她一眼:“那位是平王世子殿下。”   女孩子愣了一下:“那位......平王世子?”   另两位女孩原本也频频回首,但听得李静姝的话,面色都变得有些微妙。   荀弈在京城中的名声并不算好,即便这些女孩子不常在外走动,但或多或少也都听过父兄对此人的评价,基本都是一边倒的“不好接触”、“喜怒无常”、“不近人情”之类,叫人生不出好感来。   最初问话的女孩子叹了口气,又远远看了一眼荀弈,咬唇扭过了头:“那算了,走吧。”   一旁的女孩子们见她神情沮丧,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她,正说着,冯嫣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想起来一件事!”   李静姝问道:“什么事?”   冯嫣先让跟着的丫鬟们先去前方等着,自己拽着小姐妹们来到了路旁,悄声道:“我爹先前跟我娘说过一件关于平王世子的事,我路过花厅,恰巧听到了。”   其他女孩子见她神神秘秘地,俱都起了兴致,悄声问:“什么什么?”   冯嫣小声道:“这位世子他,好像是个断袖……”   李静姝睁大眼睛:“这种事情,嫣儿你、你可不要胡说!”   冯嫣轻轻一跺脚:“我是那等胡说的人吗!”   她抓着小姐妹们咬耳朵:“那位世子今年不是满十六了?圣上原本想让他定个亲,据说人选都筛出来了,就等他挑;谁知他却动也没动那本画册,直接对圣上说他喜欢男子,怕娶亲害了良家女子。圣上被他惊了一跳,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最后无可奈何,定亲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迟疑片刻,才有人问:“这、这是真的吗?”   冯嫣道:“圣上发怒那天,我爹和户部几个大臣恰好在外头等著述职,听了个清清楚楚。”   寂静了片刻后,李静姝忽然道:“这件事情,听过也就算了,不管如何,这都是天家的事情,咱们悄悄烂在肚子里就行,谁也不能说出去哦。”   她虽然平日大大咧咧,但跟着父母,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这些道理。   另外两位女孩子家里也都不是小门小户,自然也明白,纷纷点头应承下来:“放心,即便是家人也不说!”   几人平复了心情,正要往外走去,一道声音却忽然从后方传来:“静姝?”   李静姝回过头,正看到她哥哥和荀弈并肩走来的身影。   夕阳下,她哥长身玉立,银冠束发,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   “.......他喜欢男子。”   冯嫣的话如同惊雷,一字字在李静姝的的脑内爆响,她看着傅宁身上那套花了半天时间精心挑选出来的衣服,忽然产生了浓浓的悔恨。   傅宁走到了几人跟前,看着李静姝道:“不是说要早些出门玩吗?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家里。”   李静姝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下意识回答:“因为我在想你今天会不会不安全。”   傅宁莫名其妙:“只是看个花灯逛一逛,能有什么不安全?”   李静姝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什么,吓出一身虚汗,强笑道:“我就是觉得今天人这么多,哥你又这么瘦,万一有歹人要抢你的钱怎么办,哈哈。”   能拉开国子学最重的弓,武力值并不低的傅宁:..........   他担忧地望着李静姝:“你是不是昨晚上又做什么噩梦了?”   冯嫣看不下去,拽了拽李静姝:“咱们走吧,晚了糖人就卖没了。”   李静姝顶着小姐妹们和自家哥哥关切的视线,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多说多错,便心虚地笑了笑:“哈哈,我昨天是做噩梦了,那什么,哥你没事就好,我们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傅宁看着几个女孩提起裙摆慌慌张张跑走的样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舍妹无拘无束惯了,省之兄莫要放在心上。”   荀弈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们看我的目光很奇怪。”   “奇怪?”   “嗯。”荀弈道,“或许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对我有所忌惮了吧。”   傅宁心头掠过来京之前,听到的关于荀弈的荒唐传言,心里觉得十分有可能,但面上却带着轻笑:“怎么会。”   随后又微皱了眉头:“省之兄你刚刚来时,她们几个就在这里了?”   荀弈点头:“刚才她们还挺开心的。”   傅宁见这话题又要绕到不太好聊的地方,便没再往下说,又聊起了别的,二人一同向外去了。   另一边。   几个女孩子坐在向灯市去的车内,冯嫣抓着李静姝的胳膊:“你冷静点,你哥能单手把我哥举起来,你别慌!”   李静姝脸带愁绪:“可是我哥他长成那个样子,我担心.....哎,我今天就不应该多管闲事,催他去挑衣服!”   “放心,不会有事的。”冯嫣轻轻一笑,“那天圣上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平王世子说自己已经有意中人了。”   李静姝眼前一亮:“真的?”   冯嫣点点头,李静姝这才松了口气:“太好了。”   另一位女孩也道:“虽然傅公子确实很好看,但人家有意中人,肯定不会再打他的主意啦。”   眼看着三人的气氛一片融洽,坐在角落一直没吭声的女孩忽然道:“那,既然他有意中人,为什么不和他的意中人去看花灯呢?”   李静姝放松了下来,思维也活络了不少:“他是断袖,但是他的意中人可不一定是断袖啊,说不定他对意中人是求而不得,约不到,所以才应邀请,和好友出去看灯。”   女孩恍然大悟:“对哦!”   气氛彻底放松下来,女孩子们的思维逐渐活跃: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觉得,能让平王世子求而不得的人,得是什么样的佳公子啊?”   “首先肯定要好看吧!”   “然后还要.......”   ...........   世子府的马车中。   荀弈原本好好地在说话,忽然皱起眉头掩住口鼻,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傅宁关切道:“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是着凉了吗?”   “应当不是。”脑海中闪过今日早晨三皇子说的话,荀弈道,“大概是有人在骂我吧。”   傅宁失笑:“怎么可能。”   世子府的马车极轻快,过了不到一刻钟,已经稳稳当当停在了一处地方,外头的小厮敲了敲车门,恭敬道:“殿下,傅公子,灯市到了。”   一下了马车,喧闹的人声便瞬间灌进了耳中,隔了一条青石巷的宽阔道路两旁,正有花灯明丽,行人如织——乞巧佳节,正在此时。? 第26章 -忌色   灯市人虽多,但真走进去却并不十分拥挤,傅宁走在荀弈身侧,看着沿街的装扮,笑道:“虽然同是乞巧,但京城的习俗和月州果然大不相同。”   荀弈闻言看过去:“你家乡乞巧的风俗,是什么样的?”   傅宁想了想:“月州的乞巧比不得京城热闹,但也十分有趣;每年乞巧节的前一日,有女孩子的人家便会........”   他将习俗一一道来,荀弈听得认真,末了说道:“虽然不同,但却别有意趣,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看一看。”   傅宁轻笑:“若是哪一日省之兄真要去月州,我必然做东,陪你好好逛一逛。”   “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还能诳你不成。”   荀弈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但乍一听却像是叹息:“好,我记住了。”   明知道这人习惯了逢场作戏,说这样的话来听多半也是场面话,但他仍然选择了相信。   毕竟他今日没有选择陪着家人,而是专程邀请了自己——虽然他多半只是出于朋友的情谊,但邀请的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人,这却是事实。   这样就好。   傅宁今日似乎心情颇佳,说话时便一直带着笑意。灯火映衬下,他侧脸带着暖色,却又光洁如玉,荀弈看在眼中,只觉得他更胜白日,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子玉........”   傅宁看向他:“怎么?”   荀弈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伸出手虚揽着他的肩,带着他错开迎面而来的人群:“小心。”   傅宁眨眨眼:“多谢省之兄。”   两人距离比方才又近了些,荀弈看着他清澈的眼瞳,心里忽然升起一丝隐秘的愉悦:他今日,只属于我——   “这位公子!”   遐思被打断,荀弈停下脚步,看着忽然拦在二人面前的女子,冷声道:“何事?”   那女子被他不善的目光吓了一跳,但却仍旧鼓起了勇气,在他的瞪视下对傅宁道:“这位公子,初次见面,那个,您、您.......”   她越说声音越小,面上绯红渐深,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傅宁,磕磕绊绊将话说完,便要将手中那盏精致的花灯送给傅宁。   荀弈看着女子端丽的容颜,心下一沉,恨不得将她立刻撵走;但想到自己如今只是“朋友”,又不敢贸然开口,一时间,心里竟然多出了一丝委屈。   傅宁先前在江南没少被人拦路,处理起来驾轻就熟,十分体面地婉拒了这名女子,一回头看到荀弈的脸色,失笑道:“省之兄,你怎么这副表情?”   荀弈没有回答。   傅宁思忖了片刻,想到这人对冯羽的诸多意见,忽然福至心灵:“你是怕我收了人家的花灯,立刻就出嫁从妇,从此不和你往来了?”   荀弈皱起眉头:“是娶。”   “都一样,没什么打紧。”傅宁从小听他爹叨叨自己高嫁了太傅门,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词十分不在意,“一盏花灯就跟人走,你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呢?”   “是吗。”   傅宁见他神色和缓,便笑道:“那是自然,省之兄你就放心吧。”   荀弈没再说话,安静地陪在他身旁,看他目光所至,皆是形形色色的花灯,忽然道:“那......几盏花灯你才会跟我走呢?”   他语气听起来十分随意,傅宁便仍然以为他在开玩笑,随口答道:“省之兄富甲一方,一盏自然是不够的,至少要十盏才行。”   “给你。”   傅宁回头,手中便被塞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盒子。”   “这是?”盒子上绘着精致的花纹,但却并不连续,看起来并不太想个普通盒子。   荀弈淡淡道:“你这么聪明,自然能猜得出来。”   傅宁见他一脸卖关子的神情,摆明了不打算告诉自己,想了想,便举起“盒子”迎着花灯的光看了看,又伸手摸索了一番,在某处轻轻按了一下,盒子内发出一声“咔哒”声,原本密实的表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中露出星星点点的荧光,整个盒子也松散了下来。   傅宁看了片刻,伸手拿起“盒子”一侧用来装饰的木条,另一手松开,这“盒子”便立刻向下坠去,只是落到一尺左右的距离时,却被一道细细的金线拴住,牢牢挂在了木条上。   牵扯的力道让组成“盒子”四壁的木条向外交错舒展,直到现出它真正的模样——这竟是一盏做工十分精致的花灯。   饶是傅宁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意外:“这是......花灯?”   “嗯。”   手中的花灯颇有一些分量,但触手并不冰凉,应当是被人在袖中揣了很久;花灯中间细碎的荧光排成漂亮的纹路,中间一颗映着灯火,流光溢彩,摆明了不是凡物。   傅宁拿在手里,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似乎有些事情,好像太过不同寻常了。   荀弈见他盯着花灯看,以为他喜欢,便道:“这里只有一盏,剩下的九盏,过几日再补给你。”   傅宁骤然回过神,下意识道:“不用了,这一盏就好。”   荀弈却很坚持:“你方才不是说,我的话要十盏吗?”   傅宁张了张口:“我只是开玩笑。”   “嗯,我也是开玩笑的。”   荀弈回答地十分自然。   街上人越来越多,荀弈带着他走了一条人少些的道路,边走边向傅宁说起了京城乞巧的一些趣事。傅宁听在耳中,脑海里却仍旧回忆着方才二人的言谈。   他总觉得,荀弈方才说的事情,不一定是在开玩笑。   是错觉吗?   虽说乞巧节时圈定了灯市,但除了寻常人不能进入的地方,处处张灯结彩,和全城灯市也差不了多少。   两人沿着街道漫行,荀弈忽然道:“这样在街上走,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样的景色要不要换个地方?”   “什么地方?”   “子玉?”   傅宁的回答和某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荀弈抬头,正看到迎面走来一个人:“冯云?”   冯云这才注意到荀弈,拱手行了个礼:“世子殿下。”   傅宁自打来到京城,只见过冯云一次,再次相见,心情也十分好:“云哥哥,你今日也休假了?”   冯云摇头:“并无,只是穿着便装,行走起来不会造成恐慌。”   他毕竟有事在身,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傅宁笑道:“果然是有公务在身的人,什么时候都这样繁忙。”   话音落尽,荀弈却没有回答。   “省之兄?”   荀弈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冷声开口:“你刚刚,叫他什么?”   ?   荀弈: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第27章 -端倪   “什么?”   有孩童从身旁嬉笑着跑过,傅宁仿佛没听清他说的话,又问了一遍。   “我——”   荀弈皱着眉头,正要质问,却忽然注意到了傅宁的表情。   眉眼舒展,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是重逢旧友的喜悦,亦是他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模样。   他忽然就不想再问了。   “没什么,我只是怕耽搁了看灯火的最好时候。”荀弈掩藏住所有的情绪,率先往前走去,“走吧,晚了就错过了。”   傅宁错了半步,走在荀弈的后面,面上却忽然出现了一丝疑惑。   虽然他方才确实没有听清荀弈的话,但看这人的口型,他也大约能猜的出来。   毕竟荀弈针对性的怒气来得太突然,针对性又太强,他几乎都不用猜,就能想出这人大概在气愤什么——无非是他叫了冯云一声哥哥罢了。   但论理说,他和冯羽是挚友,和冯云也有些交情,喊一声哥哥自然是情理之中,荀弈这气生得,着实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但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被荀弈质问的一瞬间,他心头竟然涌上了一丝心虚的感觉......   恰好这时有孩童跑过,他便顺理成章找了个借口,打算拖点时间想个好理由——谁知荀弈却不问了。   严阵以待,却只等来了荀弈一句轻飘飘的“去看灯火”,叫他一瞬间有了些茫然。   这还是那个平日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荀弈吗?   “这里。”   荀弈的声音传来,傅宁循声望去,正瞧见荀弈站在一处小楼的门前,身后花灯如昼,见他看过来,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有那么一个瞬间,傅宁忽然觉得,四周的喧嚣声仿佛都远去了。   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之前读野史时,故事中的帝王为了男子,做出种种荒唐事的传说。他早先读的时候只觉荒谬,但如果那名男子是荀弈这般长相,倒也不算奇怪。   上楼途中意外的安静,荀弈有些忐忑:“你怎么了?”   傅宁正想着方才的事情,闻言随口道:“也没什么,只是我方才被省之兄的英姿迷倒,正在心内默默回味呢。”   荀弈原本在前面带路,走的四平八稳,听他说这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并不高的台阶绊倒了。   傅宁眨眨眼:“怎么,省之兄也被自己迷住了?”   他这话似调笑,似戏谑,倒是把方才两人间若有似无的一丝尴尬化解了。   荀弈哭笑不得,又不擅长和人辩论,只好转移话题:“马上就到了。”   等候多时的侍从听到二人的脚步声,早已提前将顶楼的门打开了。   傅宁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凉意袭来,吹散了夏日夜晚仅剩的一丝燥热。   走出顶楼的门,外间是一处宽阔的平台,扇形展开的边缘修筑了坚固又精美的栏杆,错落摆放着京城里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最中心有一张典雅的小桌,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静候来人。   “这座楼是先前我父亲大婚时,先皇赐下来的贺礼;是整个京城里除了宫中之外,最适合观天看月的地方。如今我父亲不在京城,这里就一并归我了。”   “原来是这样。”傅宁走到栏杆前,稍一抬头,便能看到空中月明如洗,星子仿佛触手可及;俯首向下,便能看到街上花灯闪烁,如同流动的灯河。   “果然是好景致,先皇真是好眼光。”   他被眼前的景色吸引,荀弈却在看他:“你若是觉得好看,今日便不枉此行了。”   “省之兄,说起来,我——”傅宁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了荀弈,却忽然撞进了荀弈的目光中。那眼神温柔又专注,定定地凝在他身上,不像是在看朋友,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是——   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先前和荀弈相处时,偶然出现过的怪异感再次涌上心头,傅宁别开脸,心止不住地狂跳,头脑却空前清醒。   绝对是他看错了,绝对。   无论如何,这猜想都太荒谬了,荀弈怎么可能——   他尽力想否定自己,可两人相处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荀弈对他近乎无私的帮助,对他亲近朋友莫名其妙的敌意,对他喊冯云哥哥的巨大反应,以及........以及他手中的这盏华美繁复到极致的花灯。   触手的竹片早已被他的手暖得温热,此刻,他终于想起了这熟悉的触感是什么了——就是那天下雨时,他在平王世子府,看着荀弈在掌中反复打磨的竹片。   当初冯羽调侃他,拿着坊间流传的霸道王爷小娇妻的话本打趣,他还能若无其事跟着编排两句;但当这东西真的距离他如此之近时,就一点也不好笑了。   “.....玉,子玉!”   傅宁骤然回神,看到荀弈近在咫尺的脸,下意识想要远离,但理智却让他牢牢站在了原地,甚至还笑了一下:“怎么了,省之兄?”   荀弈眉头微皱:“方才你话说了一半就停下了,喊你也不应。”他借着月光看着傅宁的脸色,“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没事,我只是、只是许久没有来过这么高的地方,一时有些头晕。”傅宁尽力冷静下来,找了个还算合理的借口,“我休息一下。”   他脸色骤变,荀弈不疑有他,连忙让他在桌边坐了,又倒了一杯茶水给他:“喝一口,定定神。”   傅宁接过茶水,强迫自己喝了一口,笑道:“多谢省之兄。”   “可有好些了?”   “还是有些晕。”傅宁看到他的脸,心里便好似乱麻,索性借机趴在了桌上,眼不见心不烦的同时,不断催眠自己,方才都是自己瞎猜的,不可能是真的。   荀弈见他反应这么严重,也十分担忧,正要吩咐人去请一位太医,却听见楼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道声音在门口响起:“属下有要事禀告!”   “说。”   “启禀世子,楼下有几位小姐等着要见傅公子,说是侍郎府的小姐看灯时受了惊吓,正在哭着要找哥哥呢!”   傅宁猛地抬起头:“静姝!?”? 第28章 -锋芒   事关家人,傅宁也来不及多想,匆匆道了别便向楼下去了。   荀弈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遗憾地叹了口气,也跟下了楼。   楼门口,红了眼眶的李静姝拽着傅宁的衣袖在说些什么,时不时有其他的小姐们插上两句话补充,傅宁则面容温柔,耐心安抚着几位不安的小姑娘。   荀弈眉头略皱了一下,但面色转眼就恢复了平静。他吩咐了身旁的小厮两句,这才走到了人前:“这是怎么了?”   傅宁看过来,歉然笑道:“舍妹被一个恶作剧吓到了,省之兄莫要担心。”   “可是那根本不是恶作剧!”李静姝眼圈都红了,眼睛里的泪水摇摇欲坠,“谁家恶作剧会咒、咒人死?呜呜呜.....”   荀弈脸色沉了下来:“咒谁?”   “我、我哥......呜呜呜.........”李静姝先前一直强忍着不安和害怕,没敢掉眼泪,但她毕竟年纪小,如今又站在亲人面前,心里的难过便都爆发了,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傅宁叹了口气,拍了拍李静姝的肩,哄道:“不怕不怕,我如今好好地在你面前呢。”   说话间,两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在众人不远处停下了。   世子府的小厮从车上下来,一路小跑到了荀弈跟前:“世子,已经准备妥当了。”   傅宁察觉到什么似的,看了荀弈一眼。   荀弈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见他看过来也不曾闪躲:“你先带静姝回家,太医随后就会到,其他几位小姐我也会派人送回去,你——不必担心。”   傅宁看着他温柔的神色,心头却十分复杂。   先前没注意到的时候还好,可偏偏他方才猜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以至于现在看荀弈,总觉得他的行为别有深意,比如——   比如他最后一句,短暂停顿后忽然变柔和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朋友之间的叮嘱,倒像是更进一步的什么感情,像是——   不能再想了。   傅宁别过眼,不再看荀弈:“多谢省之兄。”   荀弈看着他扶着李静姝上了车,又着人送走了李静姝的几位小姐妹,回到小楼中,神色便冷了下来:“去查。”   乞巧节是京城难得一见的大日子,人群熙熙攘攘不说,灯市范围又极大,想单独找到一个人的难度极大;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费尽心思找到李静姝进行恐吓,又间接威胁傅宁的人,用心分外险恶。   傅宁住在李府,且和家人感情亲厚,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若是因为傅宁的缘故,自己的女儿受到威胁或伤害,李侍郎夫妇,还会像之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对傅宁好吗?   小楼里寂静无声,只有一墙之隔的长街上,行人传来的隐约欢笑,衬得荀弈脸色更加阴沉。   “世、世子,您看这、这个要怎么收拾?”一旁的下人见荀弈脸色可怕,吓得腿肚子都软了;但手中的东西更加棘手,下人也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询问。   荀弈看过去,见下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盏精致漂亮的花灯——正是他亲手做给傅宁的那一盏。   沉默片刻,荀弈淡淡道:“放在这里吧。”   “是!”下人如蒙大赦,将花灯慢慢地放到了他身旁的小几上,迅速离开了。   漂亮的灯笼里仍然流转着细碎的光芒,甚至在烛火下更加耀眼,只是此刻却多了几分清冷。   荀弈拨弄了一下花灯,神色间忽然出现了一丝黯然:“下一次,你还会接受吗?”   方才在楼上时是关心则乱,但现在细细想来,傅宁当时的表现,分明是对他过分的亲近有了怀疑。   如此一来,以后恐怕是只能——   “启禀世子,三皇子来了。”   荀弈回过神:“请他进来。”   话音刚落,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三皇子手里拿着几包路上买的零嘴,笑意盈盈走了进来:“我刚刚正在路上逛呢,就看到你家的侍卫在外头忙活,想着是你这里出了问题,就赶紧过来看热、不是,看你了。是发生什么了吗?”   荀弈看了他一眼,十分糟心:“多谢你过来给我添堵。”   三皇子笑了:“你确实得谢我,因为你要打听的事情,我恰好看到了。”   荀弈抬眼看着他:“说说。”   李府。   随侍的药童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药箱,白发苍苍的太医抚着胡须,和颜悦色地对李家人说道:“李小姐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吃几剂安神的药,平日里多将养着,过不了几日就无事了。”   李夫人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坐到女儿旁边,看着李静姝煞白的小脸,心疼得眼泪扑簌簌直掉:“我儿,可心疼死娘了!”   傅宁送了太医出去,又打点了些银钱,正要回到屋内,却发现原本坐在屋里的老太傅已经走出来了。   “外公。”   老太傅应了一声,神色却十分严肃:“这件事情,你可有头绪?”   傅宁叹了口气:“是我连累静姝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李静姝靠着他哭得稀里哗啦,他只能从李静姝断断续续的话中,拼凑出真相——   原来李静姝和几个小姐妹沿河游玩时,身边跟着的一位婆子忽然说,河里飘的花灯中都是少年少女的愿望,若是能拆开看看,便是让那人的愿望见了天日,有可能会实现。   几位小姑娘听着便信了,让丫鬟婆子去取了花灯来看。其他几人的倒是正常,只是到了李静姝时,从那素白的花灯里取出的白布上,却是用斑驳血迹写就的一行字:   愿傅宁一生不幸,妻离子散,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刚看完这字条,拿花灯的婆子手中的白花灯却忽然变成了血红色,又迅速变成碎纸落了一地。   这一变化,那几位小姐都瞧见了,一个个吓得惊叫了起来。   李静姝原本满心欢喜,谁知接下来是连番惊吓,又想到那婆子说的什么灵验,吓得声都快要发不出来,只会喃喃着找哥哥。   因着纸条只有李静姝一人看见,其他人都以为她是被那花灯吓到,这才任由她去找傅宁。还好半道遇到了冯云指路,否则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毕竟回来的路上,李静姝已经哭得浑身都发抖了。   老太傅面色阴沉:“从今日起,我的人都给你,你只管放手去做。”   傅宁一惊:“外公........”   老太傅道:“你少来京城,舅舅舅母只记得你幼时淘气;但你外公可还没老眼昏花,你之前在月州处理事情,不是挺干脆的吗?”   骤然被点破,傅宁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释然:“我怕在京城里也这样做,会给舅舅带来麻烦。”   所以他才处处谦和,处处讲理,作成一副君子的模样。   老太傅瞪他一眼:“你管他做什么!有外公在,什么都不是麻烦。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做,好好给你妹妹出口气!”   傅宁看着老太傅,长舒了一口:“多谢外公。”   “对了。”老太傅看着傅宁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即便是你舅舅舅母,也不会觉得你是麻烦,更不会因为静姝的事情迁怒你,咱们是一家人,你放心。”   傅宁沉默了片刻,却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   小傅要开始搞事了? 第29章 -小试身手   天光熹微。   李侍郎在宫里熬了一宿,快到卯时才顶着通红的双眼回了家,下车的时候走路都发飘,还好傅宁路过,及时扶了一把,才没叫侍郎大人颜面扫地。   李侍郎面上全是倦怠,缓了片刻才道:“行了,我自己走。”   傅宁看着李侍郎憔悴的面色,十分不放心:“还是我送舅舅回去吧。”   “也行。”李侍郎嘴上应了一声,脑子却还没反应过来,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了扶着自己的人是谁:“子玉?”   傅宁正稳稳当当扶着他往前走,闻言道:“嗯,是我。”   李侍郎“哦”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这才不到卯时,天还没亮呢,你起这么早作甚?”   傅宁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还好今日是休沐,舅舅接下来不用上朝,要不然这样连轴转地熬着,身体怎么吃得消?啊对了,方才舅母已经叫厨房准备了清淡养胃的饭食,等您休息好了......”   李侍郎听着傅宁说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他熬了一夜,早已累极了,也懒得再去想,任由傅宁把他送到卧房,倒头便睡了。   傅宁走到院外,却没有立刻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原路折返,又往外去了。   门口站着的书童见他出来,立刻跟了上去:“公子,方才传信的人来回了,说表夫人已经知道了表老爷回来的信儿,只是她现下还在陪表小姐,脱不开身,多谢公子没告诉表老爷昨晚上的事情,这事儿等表老爷醒了,她会亲自去说。”   傅宁略一颔首:“嗯。”   他步子走得急,书童在旁边跟着,心里有些担心:“公子,您不回去休息休息吗?昨日您都没怎么合眼呢。”   “不打紧。”傅宁语气淡淡的:“我先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   昨日老太傅说要把人交给他,当晚便召了几个心腹过来,竟是直接让他接手了。   但或许是存着考验傅宁的念头,老太傅却并没有像真正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手把手教他如何去打点处理,只是简单提点了几句,剩下的便全凭他自行发挥。   不过,傅宁也不是真的懵懂孩童,花了些时间便理清了关系,但——他眼下并不打算直接动用老太傅的人。毕竟,现在能查的事情,还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卯时二刻。   冯羽还在梦中酣睡,冷不防却被人大力摇醒了:“起来!有人找。”   “呜......不,求求你,哥求求你,让我再睡一会......”   冯羽痛苦地往被子里钻,冯云却不为所动:“子玉来了。”   “啊....凭他是谁.......天王老子也.........”   冯羽挣扎的动作一顿,艰难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子玉?”   “是我。”   清朗的声音在身前想起,冯羽看着坐在床边的自家大哥,又看看站在帐外,含笑望着自己的傅宁,痛苦地呻丨吟一声:“你们都不用睡觉的吗?”   冯云没理他,看向了傅宁道:“人叫醒了,有事儿你和他直接说。我先去兵部点个卯;至于你说的事情,我会多加留意的。”   傅宁颔首:“多谢了。”   冯云说话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交代完了便起身风风火火离开了。冯羽在被窝里愣了一会,接过傅宁递给他的茶,狠狠灌了一大口,仍旧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昨儿画了半宿,就在桌上,你自己看。”   冯羽虽然才学上不甚用心,但却画得一手好丹青,尤其擅长画人物。但凡只要将那人的样貌详细讲来,那他便能画个八九不离十。昨天冯嫣一回来,冯羽便拉着她细细询问,将那可疑婆子的长相画了出来。   傅宁看着桌上厚厚一沓草稿与墨迹未干的砚台,真诚道:“多谢。”   冯羽坐在床边,眼皮在睁开与闭上之间挣扎:“行了,咱们之间还说这些干什么?”   傅宁拿起他桌上那张画质,上面赫然是一个中年女子,容长脸面,梳着寻常的发饰,乍一看,仿佛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那双眼睛却显得十分特别:眼窝深陷,眼角许多皱纹,不算漂亮,却让人印象极深。   “这就是那个婆子的模样?”   冯羽点点头:“如果嫣儿没记错的话,应当就是这个长相了。”   傅宁皱眉:“她的眼睛......瞧着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   冯羽叹了口气:“确实。但京城里人来人往,单凭这一条线索,怕也不是很好找。”   傅宁却轻笑了起来:“不见得。”他拿起那张画纸,“借我用用,回来请你睡觉。”   冯羽苦笑一声:“然后我前脚进你房间,后脚那位惹不起的世子爷就能冲进来,将我倒提着扔进荷花池喂鱼。算了算了,我还想多过两天好日子。”   傅宁动作一顿,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这样类似的玩笑,冯羽先前也开过几回,只不过他从未放在心上;但如今再听来,就总觉得有些别的意味了。   冯羽见他久久不言语,问道:“怎么了?”   傅宁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   冯羽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话就在嘴边,傅宁却说不出口了。难道是直接问冯羽为什么知道荀弈对自己有些奇怪,或者问冯羽为什么隔三差五拿荀弈来开玩笑吗?这样的话想一想还好,若是说出来了,即便是这样好的朋友,也会觉得有些怪异,尤其是,他和荀弈又都是男子........   “没什么。”傅宁将画收好,最终没有再问下去,道了别,便匆匆离开了。   日头渐渐升起,京城里也慢慢热闹了起来。   世子府中,三皇子看着满院子的画师,啧啧称叹:“顾白、柳平之......啧,你竟然连张久也请来了?这位的画,可是连父皇都赞不绝口的啊。”   他昨天赶了个热场,今天特意起了大早来世子府看热闹,而他这位小堂弟,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荀弈语气平淡:“既然是会变色,那必然是在纸张或颜料上捣的鬼;我不擅长,自然要请擅长的人来帮帮忙。”   三皇子看着院内殷勤伺候的下人们,以及皱眉思索的画师们,叹道:“你这样执着的尽头,若是追哪家小姐身上,只怕早就抱得美人归了;可你偏偏........”他看了看荀弈冷淡的眼神,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笑了一声,“算了,你开心就行。”   ?   冯羽:我好辛苦_(:з”∠)_? 第30章 -醋意   平王世子府里的景象,傅宁自是全然不知。他此刻已经换了一身寻常服饰,快步走在一条狭窄的青石巷里。   这里并不是什么繁华地段,路上的青石板凹凸不平,偶尔还有来往送货的小车,需要退闪避让。傅宁步履轻快,跟在他身后的书童却渐渐体力不支了。   转过一道岔路口时候,书童终于忍不住,喘着气扶墙停了下来:“呼.......公、公子,您、您走慢些,仔、仔细摔.......摔了!”   傅宁停下脚步让过迎面而来的小车,看了一眼呼哧带喘的书童:“我早说了不用你跟来。”   书童累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是我、我得保证公子的安全........”   “你跟着我,我才会真的不安全。”傅宁淡淡地陈述事实,“这里往来的都是贩夫走卒,我一个人才不会惹人注目。你在这里休息片刻,沿着原路返回吧。”   书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傅宁却没再耽搁,左右分辨了一下方向,便向着一条更窄小的巷子里去了。   清晨的凉风顺着小巷吹来,将傅宁有些困顿的大脑吹得清醒了许多。   既然已经清楚了那“婆子”的长相,找到人便只是时间问题。冯云已经接下了这大海捞针的活计,那么他需要做的,就是更进一步确定范围,好叫这个时间能更短些。   心里想着事情,路程便不觉得十分漫长;约莫一刻钟后,刺目的阳光便洒了傅宁满身——他已经走出那条逼仄的巷子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染料气味,混杂着石粉、药材与其说不清成分的味道;道路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各色布匹样品被挂在门前,迎着风轻轻飘动,拉货的车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傅宁轻轻舒了口气,还好他没记错地方。   勤院的学子们虽说都是名门之后,但却并不是每一个都愿意在文史丹青之类上下功夫——比如那位因着一碗酥山,而和傅宁关系十分不错的王元思。   这位虽说是御史之子,但却对布匹染料之类十分感兴趣,二人熟络起来之后,王元思也曾邀请傅宁来过这附近看染料。   ——子玉我跟你说,咱们京城里所有的颜色,甭管怎么稀奇古怪,他家全都有;要是他家没有,那一定是京城里没这个颜色,怎么样,厉害吧!   彼时的小胖子昂首挺胸站在一家店铺的后院,旁边是晾满了热气腾腾、才浆洗好的素白绫罗,背后是泛着各种古怪气味的染缸,与浸泡在其中,正在咕嘟咕嘟冒泡的布料。   这场景太过印象深刻,以至于傅宁凭着记忆找到了曾经的店铺,踏进后院时,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王元思穿着一身粗布短衣坐在小马扎上,手持一根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木棒,含情脉脉地看着面前正在冒泡的染缸,仿佛正在看着什么稀世珍宝。   傅宁稳健的步伐微微停滞,热情洋溢的老板却丝毫不知:“前边的颜色确实不全,小少爷您这边走上楼,楼上的颜色更齐全!”   王元思闻声看了过来,见到傅宁立刻眼前一亮:“子玉?”他丢下木棒,走到傅宁跟前,“怎么,你也开始对染料感兴趣了?”   这里人多眼杂,傅宁也不想将事情到处宣扬,便就着方才的借口说了下去:“今日晨起时我外公说觉得窗纱的颜色不够鲜亮,想要活泼一些的样式,我便想到了这里。”   王元思笑道:“这好办,来,我帮你一起挑!”   不远处的老板见他二人相谈甚欢,立刻十分有眼力劲地说道:“您二位都是常来的贵客,想要什么颜色随便看啊,我就不在这打扰了,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喊我一声就行。”   没有纠正他套近乎的奉承话,傅宁含笑道:“好,你且去忙吧。”   虽说今日的巧遇实属意外,但王元思秉性纯良,为人确实不错,找他询问,自然是比花费心思和不熟悉的店家周旋要强。   王元思是个实诚人,说是推荐颜色,便真的带着他上楼,仔细挑选了起来。   傅宁跟着他看了两样,思忖片刻,便笑道:“不瞒元思兄,其实我这次来,不单单是为了找合适的布匹,还想要找一种特殊的染料。”   王元思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染料?”   傅宁道:“我先前去苏州时,见过一种十奇特的染料。这种染料涂到布匹或纸张上时,完全看不出颜色,但若是遇到特殊的条件,便会忽然变色,十分神奇。”   “会变色?”王元思皱眉沉思片刻,忽然一手握拳打了下手心,“我想起来了!”   傅宁一挑眉:“元思兄知道这样的染料?”   王元思笑道:“这染料虽然稀少,但我先前也曾听老板说过,不如这样,我叫他上来,跟你详细说说罢!”   傅宁本就擅长与人沟通,兼之王元思坐在一旁,老板看在大主顾的份上,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还道:“不瞒公子说,这样会变色的颜料,如今这整个京城,只有我家有这样的备货!”   “哦?”傅宁垂下眼睑,轻笑道:“那想必这染料,应该紧俏得很罢。”   老板叹了口气:“哪有啊,这东西平日里没人要,最近除了您,也只有前几日卖出了一点,嗨!”   傅宁面上带笑,不动声色将想要的消息套了个干净,末了又挑了许多布匹,让老板并染料一同送到侍郎府去。   做成了生意的老板喜笑颜开地去忙碌了,傅宁站在原地看着满目的布料,忽然觉得有些眼晕。   “子玉,你怎么了?”   傅宁回过神,便看到王元思皱着眉,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你脸色有些差,是身子不舒服吗?”   傅宁揉了揉额角,笑道:“没什么,只是今日起太早,有些困了。元思兄,你忙,我先回去了。”   王元思不放心:“我还是跟你一起吧,万一你有什么不舒服,有个人照应也会好些。”   傅宁一宿没睡,又劳心伤神,绷着神经到了现在,确实有些疲累,便没有拒绝,和王元思一同出去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出店门的时候他脚下一软,险些栽倒,还好王元思在身旁,及时将他扶住了:“子玉!?你真的不要紧吗?”   “真的不要紧。”傅宁借着他的力站稳,心里却有些好笑:今日早上才扶了舅舅一把,如今风水轮流转,怎么自己也轮到让人扶着了。   王元思皱了眉:“身体的事情可不能马虎,咱们还是别走近路了,我叫辆车吧!”   “没事......”傅宁还待推辞,旁边却忽然有一人大步走来,将他从王元思身边拉开,扯进了自己怀中。   王元思手上下意识空抓了两下,看着来人不善的面色,立刻将手藏到了背后:“世、世子殿下!?”   傅宁:...........   他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糟心地抬起头,看了荀弈一眼:“省之兄?”   荀弈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后,便规规矩矩收了手,只是虚扶着他:“我送你回去吧。”言毕,他不带感情地“看”了王元思一眼。   王元思被那一眼冻得打了个哆嗦,立刻道:“既然你有人接,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啊哈哈哈子玉我先走了再会!”   他一路小跑,片刻后就钻进了小巷子不见踪影。   傅宁看着小胖子灵活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荀弈见他没反应,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你的脸色不大好,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傅宁别无选择,只好道:“那就,多谢省之兄了。”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身体骤然腾空——荀弈竟然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荀省之!你干什么!”傅宁脑子里的困意瞬间被吓飞了,抓着荀弈的衣领瞪着他,“你放开我!”   荀弈神色如常,抱着他稳稳当当往马车的方向去:“你过个门槛都要晃三晃,我怕你自己上车把自己摔出个好歹才出手相助的。”   他见傅宁没出声,又补了一句:“不用谢我。”   傅宁:...........   ?   荀弈:我要生气了!? 第31章 -心照   世子府的车架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离开了这条热闹的街道。   王元思从小胡同口探出个脑袋,远远看着世子府的马车绝尘而去,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对着墙拜了拜:“子玉,不是兄弟不想帮你,实在是人家位高权重兄弟比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他这里祈祷的如何真情实感,马车里的傅宁自然不知。   世子府的马车一如既往的平稳,行在路上几乎感觉不到晃动。车里没有点熏香,却也并没有渗入街上刺鼻的染料味,傅宁只闭目休息了片刻,不适的感觉就减淡了许多。   按常理来说,这时候的他应该睁开眼睛,摆出笑脸来和荀弈说些客套话,可今日不知为什么,他偏不想这样做。   “咔。”   一声轻微的声响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片刻后,淡淡的清香味萦绕在傅宁鼻端,叫他不自觉睁开了眼睛。   荀弈身旁放了个红漆描绘的食盒,此刻最上层的盖子被打开,露出中央一碗晶莹剔透的银耳莲子粥来,粥碗又被荀弈双手端起,小心地放在了傅宁面前。   “咔。”   第二层打开,清淡的江南小菜并一碟精致的包子也被端了上来,不用放在口中品尝,单凭嗅到的香味,傅宁便知道,这是他素日里最喜欢吃的味道。   他心中五味杂陈,张了张口,却只喊了荀弈一声。   “省之兄。”   “嗯?”荀弈抬起眼看向他,“怎么?”   他目光坦荡,倒是让傅宁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好指了指桌上的碗碟:“这是?”   荀弈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问题颇为意外:“早饭,给你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仅有问题,问题还挺大的。   傅宁笑了一声:“我记得今日晨起是从家里来的这条街,不是从世子府来的;路上既没有经过世子府,也没有着人去给省之兄传过话;可省之兄却能这样准确地猜出我到这里的时间,还能猜中我没吃早饭,真是厉害。”   荀弈对他话中含蓄的质问充耳不闻:“嗯,多谢夸奖,快吃,待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傅宁:.........   城墙能厚过这人的脸皮吗?   偏这时,荀弈忽然看向了他,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在偷偷骂我?”   傅宁反应极快,瞬间便露出了笑容:“省之兄如此体贴,我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骂你呢。”   “哦——”荀弈拖长声音应了一声,“那你还不快吃?”说完,他便往背后的软枕上一靠,闭上了眼睛,一副拒绝交流的架势。   傅宁看了看这人,又看了看桌上的早饭,叹了口气:不管这位爷是怎么知道他今日在这里的,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人心情似乎非常不怎么样。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人心情不怎么样的时候,必然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刻找他的不痛快。   若换做是以前,他本着惹不起也不能惹的原则,必然会先和这人聊一聊,将可以预见的危机化解掉——但他今日仍旧不想这样做。   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傅宁不打算深究,也不想再管突如其来发神经的荀弈,拿起筷子吃起了早饭。   不得不说,世子府的厨子手艺真是了得:银耳粥入口清甜,但却并不甜到让人起腻;小菜看着清淡,吃起来倒是开胃爽口;那一碟香气四溢的包子更是出色,皮薄馅大唇齿留香,叫人忍不住吃了还想再吃一个。   傅宁吃得舒畅,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搁下筷子时甚至有心情看了一眼荀弈,打算想个法子给这一尊心情不佳的大佛顺顺心气儿,却发现荀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含笑看着他。   是那日在小楼上,他曾经撞见过一次的温柔目光。   先前那一眼,他可以告诉自己是巧合,亦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但同样的巧合发生了多次,那便不能再说是巧合了。   “愣着做什么?看我看傻了?”   荀弈的声音响起,傅宁骤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仍然维持着放筷子的动作,而荀弈面上的温柔与笑意,早已如一现昙花似的消失了。   ——这是欲盖弥彰,还是在欲擒故纵?   心底的猜测发自本能,这样的事情,傅宁并不陌生。   江南民风开放,喜好男风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就连傅宁自己,也曾被同书院的学子拦住倾诉过衷肠。   傅宁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处理起这类事件来十分得心应手。察觉苗头便拉开距离,被拦住便扯开话题含蓄委婉地拒绝,若是有人胡搅蛮缠,那让他吃些苦头,知道自己不好惹便罢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从来不会成为傅宁的负担。   可这一次,他面对的人是荀弈。   其实荀弈对他的不同,早在一同乘船、不,早在荀弈将他随口说出的戏言当真时,他就该察觉的。可他为什么没有察觉呢?   傅宁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荀弈忍不住皱了眉:“想什么呢,这么着迷?”   傅宁定定地看着他,看得荀弈有些慌了,才忽然露出个笑容:“我在想......元思兄。”   想起方才那个小胖子半扶半抱,恨不得将人搂在怀里的模样,荀弈恢复了些许的心情又变差了:“想他作甚?他一个御史的儿子,谁还能半路劫了他不成。”   傅宁却仿佛没看到他的脸色似的,继续说道:“元思兄身材健壮,安全我自然是不担心;只是今日早上和元思兄偶然一见,倒是叫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不等荀弈反应,傅宁接着道:“国子学功课繁重,元思兄能在功课之余钻研这样精细的爱好,实在是令人敬佩.......省之兄。”   荀弈心情极差,十分想找人现在就把御史大人的宝贝儿子给劫了,并没有应声。   “你讨厌元思兄,对吗?”   没有回应。   傅宁低下头,轻笑了一声:“省之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没有回应。   “你讨厌王元思,是因为不喜他本人,还是因为我?” 第32章 -灵机   傅宁的声音不大,但落在荀弈耳中,却在他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想过自己这样行事,有可能会被傅宁察觉异常;但却没想过,傅宁会以这样近乎直白的方式,将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有那么一个瞬间,荀弈几乎想直接坦白,想亲口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但理智却无比清晰地告诉他,绝对不能这样回答。   毕竟傅宁对他尚且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态度,他若是真挑明了,只怕两人是会彻底疏远,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但若是直接否认,也会显得太过刻意。   电光石火之间,三皇子先前强行拉着他唠叨的“追妻小技巧”忽然浮现在了荀弈脑海中:   “追人不是抓犯人,一味冒进只会让人心生警惕,你这样穷追不舍,早晚把人给吓跑了;你得学会示弱,会服软,这样人家才会放松警惕,才会主动亲近你,懂吗?”   先前听三皇子啰啰嗦嗦时,荀弈只觉得他聒噪;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福至心灵,无师自通了。   细微的车轮声中,他看着傅宁的眼睛,一字一顿、但毫不迟疑地回答:“有关系。”   第一声出口,剩下的话也顺畅了许多:   “我总以为,你愿意叫我一声哥哥,是真的想要将我当兄长看待;但后来我才发觉,能让你叫一声兄长的人太多了,就连这个小胖子,也能轻易让你叫一声‘元思兄’。”   说着说着说出了几分真实感受,荀弈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委屈,“所以我讨厌他。”   傅宁:..........   他方才问出问题的时候想过许多种荀弈的反应,但是唯独没有想到现在这一种。   反而比不试探时更棘手了。   而且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时不处理,让荀弈继续发挥下去,绝对会更加难以收场。   想毕,傅宁叹了口气,温言解释:“王元思是我的同窗,又比我年长,叫他一声‘元思兄’,不过是礼节上的面子功夫罢了。”   “那冯云呢?”荀弈道,“他可不是你的同窗,你却能那样自然地叫他‘云哥哥’。”最后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赖,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傅宁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但觉得此时此景不太合适,便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掐了一把大腿,把笑意忍了下去:“他是冯羽的哥哥。”   “又不是你的。”荀弈耿耿于怀。   “可我和冯羽是好友,情同兄弟。”   荀弈眯起眼睛看着他:“那我呢?”   “你自然.......”傅宁脱口而出,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自然是什么呢?   如果说是兄弟,他刚说过和冯羽情同兄弟;但如果说是什么别的,又太过怪异。   不过话说到一半,也不能晾着,傅宁心念一转,若无其事接了下去:“自然是我的省之哥哥。”   荀弈道:“既然如此,那你平日怎么不这样喊我?”   傅宁略有些诧异:“我何时没有........啊。”   他懂了。   原来人家在意的不是兄长的身份,是想让他说出“哥哥”这两个字啊。   他先前为了方便称呼,省略了“哥哥”二字,以“兄”代之,没想到荀弈竟然如此介意。   既然知道了症结,要解起来便也不难。傅宁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称呼,你都是省之哥哥,不是吗?”   略带凉意的清风将窗帘吹开了一丝缝隙,在傅宁侧脸打下了一层浅淡的光影,更显得他肤若暖玉,眉目如画。   荀弈瞧着他的笑脸,心头那丁点大的不悦眨眼间便烟消云散,再也气不起来了。   一场风波无声化解,两人都是几乎整宿未睡,不约而同闭目养神起来。   傅宁一夜未睡,一闭眼睛就想要睡着,刚刚朦胧了片刻,便听到荀弈似乎又说了一句话,顿时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睛看过去:“什么?”   荀弈看着他困倦的神情,却没有重复,只是又递给他一条薄毯:“也不是什么大事,改日再说也不迟;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到了侍郎府,我喊你起来就是。”   傅宁脑海里出现了先前一觉醒来躺在世子府床上,以及方才被猝不及防抱上车的经历,觉得此人这个“喊你起来”十分可疑,便笑道:“多谢省之兄、哥哥,只是我等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还需要先去一趟户部尚书府中。”   荀弈皱眉:“找冯云?”   傅宁哭笑不得:“不是。昨日冯家的三小姐和静姝站的最近,也被吓到了;舅母陪着静姝不得空,那我于情于理,也得去探望一趟才是。”   他这话合情合理,荀弈无法反驳,便就着话头,聊起了昨日李静姝被惊吓的事情,等到日头渐渐升高时,户部尚书府才终于到了。   冯羽正躺在床帐内补觉补得不亦乐乎,半睡半醒中却有人掀开了他的床帐,重重倒在了他旁边。   “请你睡觉,说到做到。”   “嗯。”冯羽的意识还未醒来,胡乱点了点头,蒙着被子继续睡,期间不忘给旁边的人挪了挪位置,便又重新陷入了梦乡。   直到正午时分,睡足了的冯羽才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想要掀开被子坐起来,却发现被子好似掀不动,不仅掀不动,腿好像也动不了,甚至还有点麻......   “梦中”的记忆渐渐回笼,冯羽疑惑地皱眉:难道是鬼压床了?但现在他都醒了,还压着就不太可能了吧,还是他现在还没醒?   清浅的呼吸声从旁边传来,冯羽心跳瞬间加速,精怪化形穿墙过屋的传说在脑海里飞来荡去,战战兢兢往旁边看去,正瞧见傅宁的睡脸。   冯羽:?   他维持着一种似醒非醒的梦幻状态,坐起身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傅宁躺在他被子上睡的正香,身上还盖着他原来放在里侧的薄毯。   冯羽:........   他掀开床帐,看着外头的朗朗晴空,悠悠叹了口气:“还好现在这个时节,荷花池里的水不算太冷。”? 第33章 -错觉   “你说什么不冷?”   傅宁向来觉浅,冯羽的动作虽不大,但外头的光线照进来,仍旧将他也唤醒了。   冯羽看着他,满脸忧愁:“我说荷花池里的水。哎,子玉啊,将来那位世子要是真将我扔进池子,你记得一定要帮我求情。”   傅宁起身下床,整了整衣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荀弈一定会因为我睡在你这里而迁怒于你?”   冯羽一愣,打了个哈哈:“因为他跟你关系好嘛........”   傅宁一挑眉:“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冯羽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傅宁:“你这样问我,难道是——”   他着急忙慌地下了床,就要扯开傅宁的领子:“不会吧不会吧!”   傅宁被他扯得向前一仰,满脸莫名其妙:“什么不会?”   冯羽皱着眉头看过去,见他脖子上干干净净,松了一口气,又想往里看,傅宁抬手给他脑门上来了一巴掌,把人推出去整理好了衣服:“你发什么疯呢?”   冯羽欲言又止,片刻后叹了口气,坐在了傅宁身边:“还好还好,你没有被占了便宜去。”   傅宁毕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见状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冯羽在担心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我是谁,怎么能随便给人动手动脚?”   冯羽想到他外公的身份,便也缓过了神来:“也对,你外公还在呢,就算他是平王世子,那也不能随便动你一下。”   “少爷,傅公子,你们可是醒了?”   外间的丫鬟听到里面的声音,便问了起来。   “是,我们自己起,不用你伺候,先下去吧。”   冯羽打发走了丫鬟,又看向了傅宁:“不过你这样问我,想必是终于察觉到了吧?”   “终于?”傅宁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也就是说,你早就发现荀弈对我........”他纠结了一下用词,一时没想到该怎么表达。   冯羽却爽快地说了出来:“他对你心怀不轨。”   傅宁摸摸鼻子,头一次觉得有些尴尬:“有这么明显吗?”   冯羽看着他,眼中满是同情:“他平日里的做的事情,险些就把‘图谋不轨’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你平日里做事那么仔细,偏这事儿上‘当局者迷’.......我又不好明着提醒,还好你现在反应过来了。”   傅宁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都想多了,其实他真的只是想和我做朋友?”   “这话你自己信吗?”   “........不太信。”   毕竟荀弈做的事情,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会妥帖亲近到这个地步。   “那你打算怎么办?”冯羽有点担心。   傅宁扶着额头靠在桌上:“你让我想想。”   现如今他的问题,无非是今后如何与荀弈相处的问题。   立刻疏远自然是不太可能的,毕竟荀弈现在在帮他查静姝的案子,而且今日两人才聊过事情,他亲口叫的哥哥,翻脸显得太刻意了;况且以荀弈的作风,若是察觉他的疏远......   傅宁想起了今日荀弈的举动,只觉得头更疼了:只怕这人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想得入神,冯羽看着他的神情,却忽然有些心惊。   去年在月州时,冯羽曾经见过有人向傅宁倾诉心意,也看见了傅宁是如何处理的:——温和又不留余地的拒绝,不着痕迹的疏远,傅宁做得毫不犹豫,甚至还有闲心和他讲一讲玩乐之道,完全没有将那人当一回事。   可现在,傅宁却思索得如此认真。   一个念头渐渐在冯羽脑海中成型,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敲了敲桌子:“子玉。”   傅宁抬眼:“怎么?”   冯羽道:“如果将来我找到了心仪的女子,并且和她成婚了,你会为我高兴吗?”   傅宁失笑:“那是自然。怎么你现在跟我说,是想让我早些给你准备新婚贺礼吗?”   冯羽却没接茬,又问道:“那如果荀弈将来找到了心仪的女子,并且和她成婚,你会高兴吗?”   “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冯羽瞧着他的表情,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子玉,你完了。”   傅宁无法反驳。   想到荀弈和一个陌生人举案齐眉的模样,他并不是无动于衷,甚至还有几分抗拒。有不熟悉的情绪涌上心头,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一件事:他对荀弈,确实和对其他人不同。   于是先前自己的种种反常,便也得到了答案。   傅宁活了十四年,头一次摸到了一点情爱的门槛,恍然大悟之余,先前困扰自己许久的事情,也忽然叫他寻到了一个解决的方式。   冯羽看着他忽然轻松的表情,有些好奇:“你想好了?”   “嗯。”傅宁满面轻松,“我要——以不变,应万变。”   荀弈既然坚持做他的“兄长”,又没有实质上做什么不太合适的举动,那他也没必要自寻烦恼去想那么多前因后果,不如顺其自然。   于是荀弈再见到傅宁后,总觉得这人似乎和昨日有些不一样。   但昨日的问答仍然记忆犹新,他也没敢贸然开口,而是先说起了正事:“你之前说的那个人,已经有眉目了。”   傅宁略有些诧异:“这么快?”   昨日午时他才将冯羽的画送到荀弈这里,今日才不到晌午,居然就有消息了。   荀弈略一颔额:“事发是在乞巧那日晚上,他应当是做完事情便借着夜色混出了城,我的人发现他踪迹时,已经是京郊十里开外了。”   傅宁一皱眉:“居然跑了这么远。”怪不得冯云那边迟迟没有消息。   荀弈淡淡道:“他跑得再远,也躲不过我世子府的暗卫,最多今日下午,我必然帮你把人抓回来。”   傅宁笑了笑:“省之哥哥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至于我这边,买布匹和染料的人也查到了,是一家布店的伙计,而这家布店的掌柜,是我一个旧相识的手下的人。”   荀弈皱眉:“哪个旧相识?”   傅宁道:“这个人你也认识,礼部尚书家的——”   “李二?”   “对。”傅宁不紧不慢道,“虽然我觉得以李二的为人,他应当想不出这样的招数,但这毕竟也是一个线索,所以我打算......”   此时两人坐在世子府的一处亭子里,四周碧树满庭,凉风习习,荀弈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然有种想要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下一刻,傅宁忽然露出了个笑容,对着他伸出了手。   荀弈:!?   ?   冯羽:对了,你干嘛来我这补觉?   傅宁(毫无良心地):为了陷害你。   冯羽:?你是人吗?   真实原因:太困了,尚书府比较近。? 第34章 -佳偶   傅宁诧异地看着对面的人:“怎么了,省之哥哥?”   他此刻微微倾身,手里拈着从荀弈肩上拿下来的落叶,肩上却搭着一只荀弈的手,场面十分神奇。   荀弈看了看他掌中落叶,尴尬地收回了手:“你肩上有个虫子,我帮你拍走了。”   “哦......”傅宁将信将疑。   荀弈担心他问点什么自己无法招架,便抢先换了个话题:“对了,先前咱们说过的那个西北大夫,也有消息了。”   荀弈说的这一位大夫,便是乞巧节前傅宁在他这里一同削竹片时,两人聊到的那位西北神医。   傅宁心系父亲,闻言十分惊喜:“果真?”   荀弈见他高兴,心情也好了许多:“今日早上接到父亲来信,说是在西北边陲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他。父亲已经谈妥了条件派人送了他来,约莫再过几日便能到京城;你见过之后,再送去月州就行了。”   “太好了......”   父亲自从两年前感染了风寒之后,便一直拖拖拉拉不见好,甚至还有越来越重的趋势;如今终于有了新的希望,傅宁怎么能不高兴:“真的多谢你了。”   他鲜少有这么外露而直白的喜悦,荀弈便顺着他的话开了个玩笑:“那你要怎么谢我?”   傅宁一挑眉,看着荀弈:“省之哥哥希望我怎么谢你?”   我自然是希望你投怀送抱。   荀弈脑子里这样想,嘴上却没敢这样说,随手一指几乎要到正午的天色:“不如你请我吃顿饭?”   “好。”   他答应得干脆,荀弈却不知怎地,又有些不太舒爽,便又补了一句:“须得是你自己做的才行。”   傅宁瞧了荀弈一眼,忽然笑得十分灿烂:“省之哥哥,你确定?”   荀弈:.........   他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只是不等他想出个头绪来,傅宁便站起了身来,挽了挽袖子,一脸淡定地问道:“你府里的厨房在哪儿?”   荀弈见他一副真要去做饭的架势,忙道:“我方才是开玩笑的,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当做好友,不是为了你能回报我什么。”   傅宁整理好衣袖,慢悠悠回道:“省之哥哥说哪里的话,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便下厨做一顿饭与你吃,也是应当的;动一动手的事情,也谈不上什么回报,不过是勉强算得一点心意罢了。”   他忽然转头看着荀弈,带笑的目光有些狡黠:“还是说——省之哥哥担心我手艺太差,烧了你家的厨房不成?”   他这话半真半假,荀弈招架不住,只好轻咳一声:“自然不是,厨房在这边,随我来。”   于是不久之后,世子府里的厨子和厨娘们便眼睁睁看着他们从不踏进厨房门的世子殿下,陪着一位好看的小公子一同迈进了厨房的大门。   今日当厨的掌事虽然也吓了一跳,但仍旧比周围那些呆愣愣的厨子厨娘好些,立刻反应了过来,走到了荀弈面前行礼:“哎呀,殿下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荀弈淡淡道:“今日傅公子要露一手,你们都出去吧。”   掌事的看了看一旁傅宁纤尘不染的衣着,犹豫了一下:“这,恕属下多嘴一句,要不要留个人给公子看火?”   傅宁笑道:“没事儿,你只管去吧,有人想吃饭,总得付出点劳动,你说是吧省之哥哥?”   荀弈:“........是。”   掌事见状,没敢多话,把自己的震惊默默藏在心里,领着厨子和厨娘迅速告退了。   一时间,偌大的厨房里,就剩下了荀弈和傅宁二人。   世子府虽然大,但正经的主子只有荀弈这一位,所以常备的食材便是紧着荀弈的口味。傅宁粗略看了看,便问荀弈:“省之哥哥,你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便好,不拘是什么菜式。”   傅宁闻言点了点头:“行。”   他洗了手,从预备好的食材中挑了几样干净的出来放在了砧板上,挽好袖子便拿起了刀。   荀弈看着食材中一串鲜红的辣椒,神色顿时有些怪异:“你打算做什么?”   傅宁瞧了他一眼:“省之哥哥不是说,我做什么都行吗?怎么,想点菜了?”   荀弈看着他手中锃亮的菜刀,谨慎地答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有些好奇。”   虽然知道傅宁肯定不会拿刀对着他,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傅宁,他总是有些心虚。   傅宁笑了笑,低头专心处理起了食材。荀弈看着他动作娴熟,也有几分新奇:“你似乎很熟练。”   “嗯。”傅宁将辣椒切成斜刀,辛辣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月州饮食喜甜喜淡,但我娘喜欢吃辣,我爹便自己学做了许多菜式,一得闲便自己下厨,换着法儿做与我娘吃。”   他将切好的辣椒放在干净的瓷碗中,接着道:“自前两年我爹生病后,下厨的时候便少了;我爹便叫我读书之余,将他做菜的手艺学上一学。”   荀弈道:“伯父与伯母果真是伉俪情深。”   傅宁轻笑一声:“这是事实,但并不是是爹叫我学做菜的全部原因。”   “我爹虽然不能经常下厨,但府里的厨子仍然可以做我娘喜欢的菜式,这个不怎么打紧;他叫我学做菜,主要是为着......”   “为着什么?”荀弈下意识追问。   傅宁看了他一眼,话中带笑:“为着将来哄老婆。”   荀弈看着他,一时间呼吸都顿住了片刻,张了几次口,才终于想到了自己要说什么:“那,那你未来的.......妻子,倒真是好福气。”   他心里一时是傅宁方才看着他时的笑容,心里头翻涌着隐约的渴望;一时又想着沉重的现实,心里十分酸涩——傅宁家庭亲族皆在,如今又到了国子学读书,可谓是前途无量,怎么可能不选择门当户对的小姐,而选择同为男子的他呢?   “唔,那也不见得。”傅宁利落地处理着手中的鱼,头也不抬,“这两日和外公闲聊,他说举案齐眉重在两情相悦,没必要拘泥于男女。”   “那,你觉得呢?”荀弈停顿了许久,干巴巴挤出一句。   傅宁将处理干净的鱼放好,转过身来,看着荀弈笑道:“我觉得什么?”   平日里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平王世子殿下,难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将话说出口:“呃,就是,男女。”? 第35章 -勾引?   问出口之后荀弈的心情便紧张到了极点,傅宁却不急着回答,慢条斯理道:“省之哥哥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我只是——”荀弈稳住了心神,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只是觉得外公说的见解十分新颖,所以有些好奇你的想法。”   “外公?”傅宁一挑眉,“怎么省之哥哥也这样喊,莫非——”   他瞧着荀弈,目光中有一丝促狭,“哎呀,你若是想嫁与我,直说便是,何必在称呼上辛苦下功夫呢。”   荀弈因着身份敏感,平日里鲜少和人深交;即便时有应酬,也从未有人敢借着他一时的口误,开这样近乎调戏的玩笑。   更不用说,他确实对面前的人有非分之想了。   傅宁看着荀弈难得的窘迫,更觉得有趣,甚至还有一种隐秘的欣喜,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省之哥哥不说话,那看来是我猜对了;不过你若是想嫁入我家的门,除了上得厅堂,还得下得厨房才能勉强够格。”   他说着,一指旁边只燃着火星的炉灶:“烧个火我看看,这可是下得厨房最低的要求了。”   荀弈十六年来头一次惨遭调戏,此刻才终于回过了神来,看着傅宁一脸的笑意,哪里还不懂得这人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只恨自己居然真的被他唬得心里七上八下。   认定了傅宁是在纯粹的闹着玩,他便干脆心一横,凑近了傅宁,捏着嗓子细细喊了一声:“是,夫君。”   荀弈这反应傅宁着实没有料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没忍住笑出了声:“没想到‘夫人’,还有这等天赋,实在是叫我大开眼界。”   变声之后的少年人声音清越,是尚未脱离少年感、但已经有了青年味道的音质;此刻他又刻意压低了音量,听起来别有悦耳之处。   荀弈听得心痒,想着这人反正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便放肆一下又不会如何,便又凑近了些,装着方才的架势道:“我既是夫君的人,自然事事要以夫君为重。”   这一回荀弈没有捏着嗓子说话,两人又挨得极近,略显低沉的声音仿若响在傅宁耳畔,叫他有些招架不住,连忙伸手,想要将荀弈推开:“好了不闹了,太热了……”   荀弈虽然心里想的多,但并不打算做得太过,以免惹得傅宁反感;因此见他抗拒,便立刻见好就收,顺着傅宁的力道向后退开了。   只是退开之后,目光掠过的一瞬,却叫他瞧见了傅宁耳畔,似乎隐约有一抹淡淡的粉红。   这是……   荀弈心中一动,正要细看,却见傅宁不经意似的转过了身,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再看到时,已经与正常时候没有任何分别了。   是错觉吗?   荀弈不能断定,但也不好去确认,只好撩起衣摆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研究起一旁摆放的木材。   于是傅宁看过来时,便看到身份尊贵的世子殿下手里捏着一根劈好的柴,在灶台口认真地来回比划。   傅宁这一次没再忍着,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省之哥哥,十指不沾阳春水,说得就是你罢?”   荀弈看着他,满脸无奈:“我确实不精于此道。”   他人生前十六年就没进过厨房,乍一下叫他做这样的活计,他是真的不会。   傅宁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你要先用细柴将下面的火引燃,才能放整块的。”   荀弈看着傅宁在自己身边弯下腰,拿了些旁边竹筐里的细碎枯枝丢进去,不多时,冒着星星点点红色的木炭便将枯枝引燃,火苗刹那便窜了出来。   “然后再这样。”傅宁说着,极其自然地覆上荀弈的手,将他松松握在手里的木柴抽走丢进了燃得正旺的灶火中,站直身体拍了拍手:“等这一根燃起来,再放其它柴进去,不要放太多,不然火会灭,记住了吗?”   荀弈慢了半拍才应了一声:“嗯。”   傅宁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回去准备最后的佐料。   荀弈眼睛盯着逐渐燃起来的灶火,心里却在不断回放方才发生的那一幕。   他手背上仿佛还留着傅宁掌心覆上来时的感觉,那在他身边迅速靠近又远离的的若有似无的淡香,叫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换了个人这样做,他几乎就要怀疑此人是想要蓄意勾引他了——但这个人偏偏是傅宁。   是他费尽了心思才勉强维持着表面兄弟关系的人。   虽然目前看来,因为他帮着处理李静姝的事情,又找来了医生,叫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些,但傅宁主动招惹什么的,他仍旧是想都不敢想。   但如果傅宁真的是在……   不,绝对不可能的。   荀弈摇了摇头,将脑海中一切不合时宜的想法都清空了出去,捡了几块木柴扔进去,开始专注地照料眼前的炉火。   毕竟,这才是现实。   世子府门前。   三皇子听着侍从来报来的回复,眉头一挑:“省之这小子今天不接见客人?连我也不见?”   下人在车外,回答地诚惶诚恐:“是,属下说明了您的身份,但是......”   “你不说,他们看你的装束也看的出来。”三皇子打了个哈欠,以手撑着额头,“你问原因了吗?”   “属下问了,世子府的门房说,似乎是今日有一位贵客来了,所以世子殿下不见客人。”   “贵客?哦——”三皇子拖长了声音,眉梢扬起一抹感兴趣的笑容,“我知道了,算了,走吧。”   “是。”   华丽的车马在世子府门前掉头,沿着长街原路返回;车上的三皇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哎,今日这个热闹,怕是看不到了,可惜,可惜!”   外头谁吃了闭门羹的事情,傅宁自然是不知道。荀弈不打算让他烦心,自然也不会告诉他,派人打发了三皇子,便又老老实实在傅宁旁边帮厨了。   一顿饭做了两刻钟的时间,荀弈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   傅宁听着他的夸奖,却只是微微笑了笑,递了一双筷子给荀弈:“省之哥哥,你也辛苦了,快尝尝吧。”   荀弈接过筷子,毫不迟疑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流畅的架势,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几乎不能吃辣的人。   辛辣的味道直冲口鼻,荀弈面上却一点也没有显现出来,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微笑:“嗯,好吃。”   傅宁看着他,脸色有些微妙:“省之哥哥,你要是不能吃辣,就不要勉强了。”   “没有,我很能吃辣的。”虽然喉咙快烧着了。   傅宁叹了口气:“可是,你都被辣哭了。”   荀弈:.............   ?   三皇子: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来荀省之家里看他的热闹。? 第36章 -勾引。   荀弈后知后觉擦了擦脸,发觉脸上干爽一片,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傅宁糊弄了,只是看着那人狡黠的目光,他却也实在气不起来,只好无奈道:“你啊。”   即使是这样,也不会生气吗?   傅宁看着他面上被辣出来的薄红,心内微微一叹,伸手将菜式的位置挪了挪,把清淡的菜式放在了荀弈面前:“喏,吃这个。”   一顿饭吃到了下午时分,傅宁忙了一中午,吃了饭便懒懒的不想动弹,荀弈拗不过他,只得叫他去歇着了。   这几日傅宁都没怎么睡好,一闭上眼睛便陷入了沉眠,等再醒来时,四周寂静无人,只有昏暗的光隐约透过床帐传进来,提醒他现在尚且不是夜晚。   休息足够的身体是这几日从未有过的放松感觉,柔软的丝被叫他想要长久地陷在锦缎中,一直睡到明日早晨。   床旁边似乎燃着什么香料,清甜的味道似曾相识,只是傅宁还未想到,外间却忽然传来了细碎的声音,是有人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谁?”   走进来的人停下了脚步,荀弈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床帘被撩起,荀弈站在床头,看着他的目光温柔如旧:“吵醒你了吗?”   “没。”傅宁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自己本来也醒了。”   荀弈点了点头:“你睡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已经快到申时了,再不起来,今晚要睡不着的。”   “嗯。”傅宁点点头,问道,“这房间里点的是什么香?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荀弈沉默了片刻,答道:“这香唤做清心,味道清淡,但能宁心安神;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时,房间里点的也是这一味香料。”   傅宁眨了眨眼,思索片刻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来侯府,正是那次坐了荀弈的车晕倒的事情,便忍不住笑了:“那一次我来时,和你还不怎么相熟,当时醒来想到的第一个可能,便是你蛮不讲理,下了药将我绑来了。”   荀弈被他噎了一下,无奈道:“我将你绑来作甚?”   傅宁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我这么天生丽质,保不齐你就盯上了我这花容月貌呢。”   荀弈哭笑不得:“你一个太守的儿子,四品中书侍郎的外甥,又是上一任太傅唯一的地亲外孙,我要是真为这个将你绑来,怕是得色迷心窍了才行。”   傅宁道:“我那时候与你不相熟,自然是凡事往坏了想,将你当做了色胆包天的登徒子,也不算全是我的过错吧?”   荀弈看了他片刻,忽然倾身将他按在了床榻上:“或许你当时并未看错,我就是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呢。”   傅宁却并不慌乱,只是抬头看着荀弈笑了笑:“那或许,你我二人之间,便是另一种关系了吧。”   他睡下之前已经褪去了外衣,摘了束发头冠,此刻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躺在床榻上,荀弈看在眼中,只觉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那,会是什么关系?”荀弈勉强稳住心神,问出了这一句话,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下压了下去,握住傅宁双手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世子殿下!”   外头忽然传来了小厮的喊声,荀弈动作一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与傅宁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仿佛他只要再往下一点点,就能吻上朝思暮想的唇。   可傅宁仍旧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他,神色间仿佛没有一丝对他的怀疑,甚至见他回过神来,还慢悠悠说道:“省之哥哥是君子,才不会做不合时宜的事情呢,你说对不对?”   荀弈还未回答,外头小厮的喊声又响了起来:“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傅宁动了动手腕,将一只手从荀弈的钳制中挣脱了出来,将荀弈推开了些:“省之哥哥,外头有人叫你呢。”   荀弈喉头动了动,深深看了他一眼,松开手头也不回向外走了出去。   室内重新静了下来,傅宁却并没有马上起身,怔了片刻之后,忽然伸手盖住了脸。   面颊上是一片滚烫,也不知道方才荀弈瞧出来没有。   若是没瞧出来,那这件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他瞧出来了——   傅宁脑海中浮现了方才荀弈居高临下看着他时,那让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心跳加速的陌生眼神。   和平时温柔的目光不同,那样看着他的荀弈,总让他有种自己会被拆吃入腹的错觉。   傅宁的父母极为开明,对他的教育也不像寻常孩童似的,总要在乎些什么规矩条框,于是经史子集的“正经学问书”与三教九流的东西他便都有涉及,而与情爱有关之事,自然也包括在内。   傅宁刚过十四岁生日时,他母亲甚至要找人带他去青楼观摩,傅宁强烈反抗,这才不了了之;但即便如此,春宫话本他也并未少瞧,是以该懂的事情,他比同龄的人都通晓许多。   荀弈看他的眼神他虽然从未见过,但结合先前的常识,不难明白荀弈究竟是什么意思。   手腕上传来隐约的不适,傅宁借着窗外的日光看了看,但见自己的手腕上竟然多了一层隐隐的青色——这还是荀弈单手按住他的结果。   傅宁的功夫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他一直知道自己和荀弈有差距,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这样大。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倘若方才没有下人的突然打断,倘若荀弈真的想要对他做些什么,他确确实实是反抗不得的。   后怕与羞赧一同涌上心头,傅宁拉起被子盖住脸,无声叹息:傅子玉啊傅子玉,你今日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明明前几日就知道了这人对自己有不同的想法,明明知道应该要保持距离慢慢接近,可今日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荀弈,真是、真是——   “不知死活。”   “什么?”荀弈处理完了事情,在外间平复好了心情,谁知刚一推开门进来,便听到了傅宁嘟囔了一声什么“死活”,语气还挺可爱,便追问了一句。   傅宁吓了一跳:“你、你回来了?”   “嗯,事情处理好了。”荀弈答了一句,却并不敢像方才一样靠近窗边,只在桌边坐了,“你方才说什么死活?”? 第37章 -夫......   原来他没听清。   傅宁迅速镇定了下来,随意编了个借口:“我在想,那个吓唬静姝的婆子不知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是死是活。”   荀弈了然:“你担心有人灭口?”   傅宁点了点头。   荀弈道:“以前确实有这个可能,但现在你不用担心了,方才我的人来报,已经抓到他了,再过一个时辰,便能回到京城。”   傅宁眨眨眼:“省之哥哥的人果然非同凡响,上午才有的消息,这居然就抓到了。”   “他一个人在山中躲藏,缺衣少食又体力不支,被抓到是必然的。”荀弈道,“等人到了,细细审问,便能叫他把该吐的都吐出来。”   “这样的话,只怕又要劳烦省之哥哥的人了。”   “这原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不算劳烦。”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但默契地都没提刚刚那个意外。   傅宁经过方才的事情,早已没了睡意,掀开丝被便下了床。   荀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那什么,你先穿好衣服,我去外面等你。”   傅宁不明所以,待到换衣服的时候才赫然发现,胸前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散了,露出了一小片莹白的肌肤来。   于是荀弈突然拘谨的反应便找到了原因。傅宁沉默片刻,轻轻笑出了声:“省之哥哥,你还真是一位正人君子。”   先前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时,傅宁并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毕竟他虽然见过许多人谈情说爱,甚至还为二三好友的情感出谋划策,但绝大多数都是纸上谈兵——他并没有真正对旁人动过真正的感情。   于是面对荀弈时,他做的许多事情也带上了几分试探的意味,但不论他如何试探,荀弈的举动却总是恪守着某一个准则,只要稍微越过一点,荀弈便会立刻回到这一准则内,再不越雷池一步。   比如依照方才的情形,不管是从身份家室与地位,还是从那过分亲密的接触来判断,荀弈即便真的对他做些什么,也不算过分,但荀弈却并没有这样做。   不但没有,等荀弈再回来时,对待傅宁比之前还多了几分慎重与距离感傅宁甚至怀疑,即便方才没有世子府的下人来打断,荀弈也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只要他表现出一丁点的拒绝,荀弈就会停下来。   荀弈在尽自己的努力尊重他,不想让他感到不适于难堪。   一旁的衣架上挂着他睡前换下来的衣服,但已经不再带着油烟气,而是干净又整洁——应当是他换下来之后,荀弈叫人浆洗烘干了,又重新挂回来的。   荀弈确实用心了。   穿好衣服,傅宁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荀弈的感觉,比先前察觉自己的心意时,又好了一点。   荀弈说是一个时辰,但实际上不过是半个时辰多了一点,那“婆子”便已经被押送到了世子府。   她,或者更应该被称之为“他”,穿着一身沾满了尘土的男子衣衫,口中绑着粗布条,被五花大绑着,狼狈地跪在了傅宁与荀弈面前。   领头的侍卫行了礼,毕恭毕敬道:“依照主子的吩咐,属下们抓到他时便审问了一次,已经挖了些东西出来;其余的东西他不肯再说,属下们急着赶回来,还未曾用大刑,请主子示下。”   荀弈点点头:“做得不错。”   傅宁端详着跪在地上的人,片刻后忽然轻声笑了出来,看向荀弈道:“省之哥哥,我想问这位侍卫一件事,可以吗?”   荀弈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   傅宁点点头,看向面前的侍卫:“他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侍卫有些惊讶地看了傅宁一眼,但立刻低下头,恭敬地回答:“刚刚审问时,他只说了家中有一子,至于是否有女儿........属下无能,还没有问出来。”   “不是诸位无能,是他打定了主意隐瞒,即便各位用了大刑,他也一定不会说出来的。”傅宁瞧着跪在地上的人,缓缓道,“省之哥哥,恐怕要劳烦你一下了。”   荀弈道:“要做什么?”   傅宁笑了笑:“劳烦你安排人下去,沿着他走过的路上仔细找一找,看看哪个农户家里有新收的养女,或者什么寺庙道观有新来的尼姑道姑,务必要将他这个女儿找出来。”   跪在地上的人身体一僵,抬起头瞪着傅宁。   傅宁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说道:“府里的丫鬟虽然多,但粗使的似乎数量不大够;他女儿大约岁数也差不多了,便带进来在府里学着做些粗活,等学的机灵了,便送到西北边关去,给驻守的将士们洗衣做饭时,也能伶俐些。”   傅宁说话时,跪在地上的“婆子”脸色数变,直到听见“送到边关”四个字,神色终于变成了绝望。   他猛一用力,挣开了侍卫们抓着他的手,跪着向前膝行了几步,垂下头砰砰地磕在地面上,口中“呜呜”个不停。   一旁的侍卫虽然反应极快,但也没拦住他迅猛地磕头动作,待他们七手八脚将人拉起来,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点暗红色的印痕,鲜红的血迹顺着他额头蜿蜒而下,肮脏又可怖。   荀弈瞧着那人凄惨的模样,下意识想要挡在傅宁面前,傅宁却拍了拍他的手,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慢悠悠道:“省之哥哥放心,我没事。”   他从凉亭中走到那“婆子”跟前,绕着被按住的人转了一圈,看向荀弈道:“省之哥哥,我想跟他说说话。”   世子府的下人们各个都是人精,知道这位现在在主子心目中的地位十分不寻常,听见他开口,便立刻有一个劲装侍卫上前,将塞在那“婆子”口中的粗布条扯开了。   荀弈微微点头,对侍卫的眼力劲十分满意。   侍卫受到鼓舞,站姿都更加笔直了:“夫——乌——勿公子请问!”   傅宁:?   念他的姓氏,需要这么一唱三叹吗?? 第38章 -水落   场面微妙地尴尬了一下。   傅宁不是很想知道他这个“夫”字后边原来想跟什么,便只当做没发觉,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问道:“你可有要分辩的?”   沾着涎水的布条落在地上,跪着的人却没有马上说话,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便挣扎着又要逃脱侍卫们的束缚。   傅宁一挑眉:“放开他。”   侍卫们依言松开了手,那人冲劲太猛,头脸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又留下一道暗红色的印痕,但他却仿佛不知道疼痛似的,头贴着地又磕了几下:“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他说话的声音粗粝,吐字干涩,似乎并不太习惯说中原的汉话,但仍旧坚持着重复:“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求求你........”   傅宁却不为所动:“能不能放过你的女儿,要看你说的东西,是否让我满意。”   “我.......我说,你想听什么,我说,你放过她........”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恳切,语气却越来越弱,说到最后气若游丝,一副要立刻昏死过去的模样。   傅宁淡淡看着他:“你若晕倒,我就立刻叫人杀了你女儿。”   跪在地上的人颤抖了一下,强撑着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傅宁声音温和,“你有这个功夫和我说这么多,不如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没想起来,你若是说的有一点不尽不实,我还是要把她送到边关去。”   傅宁顶着那人仿佛要杀人似的目光,神态自若地补了一句:“她接下来能不能活,怎么活,都看你的表现了。”   荀弈见他朝自己递了个眼神,立刻会意:“把人带下去细审。”   侍卫领命而去,荀弈看着一旁面色温和依旧的傅宁,忽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他印象中那个活泼可爱、总会追在自己身后跑的小团子,早已随着时光逐渐长大,变成了眼前这个心思缜密、智计过人的傅宁。可即便如此,他仍然——   “省之哥哥?”   荀弈回过神,这才发现傅宁正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嗯,怎么了?”挥去脑海中的感慨,荀弈看着眼前人。   傅宁笑了笑:“省之哥哥是觉得我太心狠了吗?”   “并没有。”荀弈回答地毫不犹豫,“不论是小时候的你,亦或者是现在的你,我都——”都很喜欢。   小时候的子玉叫人想哄着宠着一起玩,长大了的子玉却叫他魂牵梦萦,一颦一笑都要牵动心肠。   “你都什么?”傅宁见他说到一半停下了,有些好奇,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荀弈瞧着他如玉的侧脸,忽然轻轻地笑了:“我都觉得很好。”   他语气不似方才对着侍卫时的冷漠,多了几分温情,带着面上的笑容,端得是款款温柔。   傅宁瞧着他的笑容,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明明现在天气并不热,阳光也不晒,为什么他的脸上却有一点烫呢?   日光晴好。   荀弈吩咐了人去寻找那“婆子”不知藏在何处的女儿,自己则是和傅宁一起来到了书库,陪着他挑些感兴趣的书籍。   书库里地方宽阔,为着看得清楚,白天也点着灯火,用各色琉璃灯罩罩着,雅致又明亮。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并未说话,但气氛却十分融洽。   荀弈轻咳一声,问道:“对了,你方才说他有一个女儿,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府上侍卫的能力在整个京城几乎是顶尖的,但就连他们都没发现的细节,傅宁却能看出来,确实十分厉害。   傅宁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确定,大概算是歪打正着吧。”   “我先前读过一册书,书里记载,从西南边境再往西,有一处小国,习俗十分特别:若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是长女,那父亲便要在长女出生时也穿一个耳洞,戴上银饰,以求女儿能加入王侯之家,穿金戴银。”   “原来是这样。”荀弈恍然。   他的侍卫都是自小便跟着他在京城的,并没有去过太远的地方,自然不晓得还有这样非同寻常的习俗。   傅宁的注意力有一大半在荀弈的书架上,随口说道:“我平日里爱读些闲书,今日也是机缘凑巧,才恰好有用了。”   荀弈却摇了摇头:“这是你的长处,不用谦虚。”   傅宁喜欢读书,却并没有书呆子气,反而是在他灵动的气质中,又添了一份腹有诗书的文雅;荀弈看在眼中,只觉得赏心悦目,养眼非常。   两人又聊了一会,挑了几本书的功夫,审讯的侍卫便已经来报:那人将所知道的事情,招了个一干二净。   傅宁听着侍卫的汇报,轻笑:“竟然真的是李二。”   荀弈神色却冷了下来:“他竟然还不长记性,又在你身上打主意。”   上一次盐引的事虽然牵连到了李家,但李尚书反应太快,主动先认了个小错,是以圣上只罚了他渎职之罪,扣了几个月的俸禄;但既然他这样教子不善,那便着人将他直接参与盐引的证据送到吏部,直接斩草除根吧。   只是他心里想着,却并没有对傅宁说。毕竟傅宁如今距离朝堂还远,尚且不需要烦心这些。   傅宁沉浸在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荀弈神色间的变化:“李二虽然偏激,但他本人却并不工于心计,这样阴毒又细致的招数,他一个人是断然想不出来的,必然是有人给他出了这个主意,又煽动他去做了。”   荀弈看着他:“你这样说,是已经有大致的猜测了?”   傅宁轻轻笑了:“有。这个人很聪明,没有当面留下把柄,不过.......要想揪出他来,也并不难。”   荀弈点点头:“需要我配合你做什么,尽管说便是。”   傅宁眨眨眼:“我许久没见过李二公子,倒也想念的很;所以打算明日约李公子到丰宝楼小聚,不知道省之哥哥可否愿意前来?”   荀弈看着他狡黠的目光,轻轻笑了:“我自当奉陪。”   两人商议好了接下来如何做之后,天色已经擦黑了。   傅宁今日出门时和李夫人做了晚上必然回家吃饭的保证,也不好再久留,拿著书便先回了侍郎府。   只是才下了车没多久,便见到李静姝的贴身丫鬟神色慌张地跑了来:“大少爷您可回来了!快去救救小姐吧,夫人要责罚她呢!”   责罚静姝?   傅宁一皱眉:“走。”   “是!”丫鬟如蒙大赦,连忙小跑着给傅宁带路了。   ?   求个免费的海星?( ’?v?` )? 第39章 -意中人?   李府,偏厅。   李夫人沉着脸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冷冷地瞪着李静姝。李静姝跪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双眼红通通的,一看便是才哭过。周围的仆妇们跟着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屋子静到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傅宁来时的路上已经听丫鬟说了大致情况,进门后见到这样的阵仗也没有惊慌。他先向李夫人行了礼,才问道:“舅母今日怎么动这样大的气?”   李夫人见傅宁进来,神色略缓和了些,但仍旧沉着脸,没好气道:“你问她,看她成日里都做些什么混账事情、看些什么腌臜东西!”   李静姝见到傅宁,心里的委屈收束不住,鼻子一酸,又淌了一串眼泪眼泪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李夫人气得一拍桌子:“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这东西能出现在你屋里?”   傅宁轻咳一声,笑道:“舅母气归气,也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今日晨起时听舅舅说您咳了两声,恐怕是连日劳累,心火旺盛之顾;我回来时候便买了些上好的杏仁,叫他们拿到厨房去炖了汤,晚膳后喝一点,会舒服些。”   他语气温和,又状似无意地提了提李侍郎对妻子的关心,便叫李夫人心里舒服了不少:“也没什么大碍,你有心了。”   傅宁又陪着李夫人聊了几句,待她情绪稳定,才慢慢引着她往今日的事情上说。   李夫人心里的火气散了个七七八八,再开口时,便也没有像方才那样疾言厉色:“咱们家里孩子不多,平日我也好,你舅舅也好,都不愿意束缚了你们,你们有什么想做的,都让你们随意去做;可是再随意,也不能太过分了。”   傅宁道:“舅舅舅母用心良苦,我们做小辈的,自然心里十分感激;静姝今日惹您动了气,心里肯定也是十分后悔的,毕竟她平日里闹归闹,也从来恪守着家里的规则......”   他边说,边悄悄给了李静姝一个眼神。   李静姝会意,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掐了一把大腿,眼圈红红地看向母亲:“娘,我知错了。”   李夫人虽然没看到傅宁的动作,但多少猜出来这两人合计好了,便没好气地一人瞪了一眼:“你们两个,倒是要合起伙来哄我了。”话虽如此,她语气中却没什么火气了。   傅宁见状,笑着打趣了一句道:“明明是舅母自己也舍不得。”   李夫人揉了揉额头,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书,对傅宁道:“要不是气狠了,我也不会这样罚她;你看看这东西,是女儿家能看的吗?”   傅宁将桌上的书拿在了手里,只见那书上是普通的白纸封面,没什么特殊之处;但翻开之后,扉页正中却赫然用风流潇洒的字体写着五个大字“春宵千金集”,下方则是一副工笔美人图,图上的女子面色含春,衣衫半露,道不尽的情意绵绵。   他翻书的动作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看了李静姝一眼,心内暗叹:你可真敢。   这本书傅宁虽然没有看过,但也知道它是今年京城中最流行的艳情小说之一;勤院里不少学子对这本书甚为推崇,据说这本书内容火辣露骨,插画香艳异常,只要看上几眼,便能脸红心跳。   李静姝看着傅宁满脸复杂的表情,还想说点什么,被傅宁一个眼神制止,便老老实实跪在原地不出声了。   傅宁将书重新放在桌上,笑道:“舅母,你看这书,里头还是崭新的,边页上一点翻开过的折痕都没有,可见静姝还未翻看,显然也是怕您知道了生气的;您消消气,我带她下去好好说说,她下次必然不敢再犯了。”   傅宁好说歹说,李夫人才终于松了口,由丫鬟扶着回房休息去了。   一旁的仆妇早在夫人出门时已经将李静姝扶了起来,待她的腿好了些,便由傅宁亲自送回了房间。   李静姝看了看他哥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哥,我拿那书真不是为了,我是冤枉的。”   “不管你是不是用来看的,被舅母发现了,再说冤枉也没用。”傅宁将书放在桌上,问道,“你藏哪儿被发现了?”   李静姝垂头丧气:“枕头下面。”   傅宁叹为观止:“你怎么不直接放舅母眼皮底下呢?”   自从李静姝受了惊吓,李夫人日日都到李静姝房间来,放枕头下面,她可真是心大。   李静姝:“我本来没想着藏多久的,就打算藏一会会,等你回来就直接给你的!”   傅宁:?   他头一次有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你给我干什么?”   “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啊!”李静姝说得义正辞严:“哥,你看,你今年都十四了,再过两年就该娶亲了,可你一直没提过对哪个姑娘有意思,所以我这个做妹妹的,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你这话编了多久?”   李静姝噎了一下,正要说谎,一抬头看见傅宁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老实了:“两天。”   傅宁瞧着她:“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静姝嗫嚅两声:“我.....我怕你被那个平王世子带坏。”   傅宁有些头疼:“又关人家平王世子什么事?”   “当然关他的事了!”李静姝有些着急,“因为他不怀好意!”   傅宁:..........   难道荀弈做的太明显,静姝也瞧出来了?   李静姝见他一脸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一个着急,便将乞巧那日听小姐妹们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荀弈曾经有一个意中人。   他为了这个意中人抗旨,不接受圣上赐婚。   傅宁迟迟没有说话,李静姝跟着沉默了片刻,小声开口:“哥?”   “嗯?”傅宁回过神来,看着李静姝一脸担忧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所以,你担心我被带坏,是担心我被他带成断袖?”   那如果静姝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怕不是要当场崩溃了。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李静姝皱眉,“我也不是觉得断袖不好,我只是觉得,他都有意中人了,还隔三差五来找你,那肯定是对你图谋不轨嘛,万一坏了你的、呃,名节,那你以后也不能娶妻了,就很不好!”   傅宁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春宵千金集》,懂了:“所以,你想让我看这个,是希望我能找一个女子喜欢?”   “嗯嗯——哎哟!”李静姝捂着额头,“哥你打我干嘛!”   傅宁收回手,笑道:“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管得倒不少;下次你再这样毛毛躁躁,我可不帮你说情了。”   李静姝气道:“我才不会犯错呢!”   她被傅宁带跑了思绪,一时也忘记了,她的哥哥并没有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   此刻夜色已深,傅宁不便在这里久留,略坐了片刻,拿著书便离开了。   外头的夜色正浓,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来,多了些白日少有的清爽。   于是方才没有深思的念头,便从傅宁心底悄悄冒了出来。   如果荀弈真的有意中人,那......他之于荀弈,又算是什么呢?   ?   傅宁:忘记问了,这书谁给你的?   李静姝:我叫嫣儿捎来的。   傅宁:是时候找冯羽聊聊,为什么他妹妹会有这种藏书了。? 第40章 -石出   “谣言,肯定是谣言。”冯羽晃着手中的笔杆,“就他那个不近人情的样子,他能喜欢别人?我不信!”   傅宁从书卷中抬头:“你之前还说人家不安好心,对我图谋不轨。”   “.........”   冯羽噎了一下,讪笑道:“那,这不一样啊,他对你的意图那是事实,这个只不过是李小姐听说的。”   傅宁淡淡道:“静姝虽然喜欢胡闹,但并不是分不清真假;她既然敢跟我说,那必然是有几分可信的。”   冯羽无话可说,坐下闷闷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傅宁瞧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今日才发现,你居然对情爱之事这么热衷;看来改日我跟舅母说说,看谁家有适龄的小姐,也给你说一说媒。”   冯羽脸“唰”地红了,把手上刚拿起来的卷子一摔:“干什么干什么,这说你的事情呢,又开我玩笑!”   傅宁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这个事儿不难办,别想了,还是想想你的算学作业怎么补完吧。”   冯羽一脑门官司,无心补作业:“算学作业写不完可以熬夜写,大不了通宵,不是问题;但如果荀弈真的有意中人,那,这要怎么办?”   情窦初开却所托非人,他想想都觉得替眼前人难受的慌。   傅宁神色如常:“若这位意中人是谣言,那便相安无事;若是真实存在,且他现在已经不在意了,那自然也是无事。”   冯羽试探道:“那,万一,这个人真的存在,而且那个谁还对这个人旧情未了的话......”   “这也不难。”傅宁轻笑,“左右他现在又没有说破,要是真有这样一个意中人,我直接和他划清界限就是了。”   冯羽皱眉:“可是,你明明对他也——”他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而是换了个说辞,“也有点在意,这样你心里怎么会好受?”   “再不好受,过一段时日也就好了;这一点在意又不是什么经年顽疾,我还能为了他寻死觅活?”   傅宁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但冯羽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确实是这样,但是——”   “别但是了。”傅宁拿起卷子塞进他手中,“我的算学作业已经做完了,不会给你抄;你要是现在还不好好写,等明日到了勤院,算学先生查起来,我看你怎么办。”   冯羽握着厚厚一沓卷子,内心对傅宁的担忧瞬间变成了算学先生苦大仇深的脸,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我今日白天必定做完!”   傅宁点点头:“嗯,那你慢慢做,我晚上再来,你有不会的题我们再说。”   “晚上再来?你现在要去哪儿?”冯羽看着傅宁一副要走的架势,下意识追问道。   “静姝被吓唬那事儿,抓到的人说是李二做的。所以我中午约了他吃饭,要当面确认一下。”傅宁整理好衣服,一摆手,“走了,记得好好写。”   冯羽看着他来去如风的身姿,后知后觉道:“当面对峙?真有你的啊子玉.......”   出了尚书府,傅宁的神色却不似方才那般风轻云淡了。   虽然方才和冯羽说的轻巧,但若真的有这样一位意中人,他能做到如自己所说的决绝吗?   丰宝楼。   李二坐在雅间角落的位置上,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人。   傅宁看着对面如坐针毡的李家二公子,笑容温和:“李公子,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肯赏脸过来,实在是叫我受宠若惊。”   李二冷笑一声:“你趁着我爹和我哥在的时候送请帖,不就是想逼我过来吗?别说那些虚的了,有话直说吧。”   傅宁一脸诚恳:“李兄这就想岔了,我怎么能知道你父兄何时在府上?这只是凑巧罢了。”   李二将信将疑:“真的?”   傅宁笑容如春风拂面:“自然。今日除了李兄,还有另一位好友也要来;但他既然现下还没到,那咱们俩先聊聊吧。”   荀弈原本想早些到丰宝楼,但奈何圣上忽然宣他进宫,等到他好不容易出了宫,急匆匆来到丰宝楼时,雅间里的气氛早已和最初截然不同。   李二坐在傅宁身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说我做的不好吗?我爹凭什么看不到我,只能看到我大哥啊呜呜呜呜呜.......”   傅宁坐在一旁,叹息一声:“辛苦你了。”   荀弈:.............   他错过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   傅宁见他进来,飞快地递了个眼神过去,又和颜悦色对李二道:“李兄,咱们既然弄清楚了是谁在背后捣鬼,往后便要让他吃个教训;今日世子殿下也在,恰好能给你做个见证。”   李二擦擦眼泪:“是林平!我本来对子玉没有意见的,就是他天天跟我说子玉的不好,还叫我去买颜料找人吓唬侍郎府小姐.......”   他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和盘托出,末了擦了擦眼泪:“还好子玉来找我说了,不然我们可要一直被林平这厮给骗了!”   傅宁点点头:“对,都是林平的错!”   荀弈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嗯,都是林平的错。”   三个人,其实主要是傅宁和李二两人,畅聊了一下午,等到日头偏西时才依依惜别。   李二抓着傅宁的手,声情并茂:“子玉,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傅宁笑容温和:“李兄说哪里话,咱们从来都是朋友。”   直到李二的车马消失在路口,荀弈才缓缓开口:“大理寺不提前收了你去查案,实在是屈才了。”   今日这一下午他在旁边看着傅宁连忽悠带骗,将李二带的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叹为观止之余,心里便只剩下这个想法了。   傅宁道:“省之哥哥说什么呢,我不过是雕虫小技,比不得各位大人。”   荀弈心说大理寺的大人都不一定有你套路深,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重新换了个话头:“今日他说的,你觉得能信几分?”   “五分。”傅宁淡淡道,“他虽然被我说动了些,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他会下意识把所有的错误往林平身上推,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但,这些不重要。”   荀弈看了他一眼:“重要的是,知道了推他的人还有一个林平。”   傅宁点点头:“关于林平为什么针对我.......和静姝,我有一个想法。”   荀弈道:“你的想法是对的。”   傅宁一挑眉,看着荀弈:“省之哥哥知道我想说什么?”   荀弈道:“林平是现任中书令的亲孙子,如今他祖父濒临卸任,父亲官职又不高,肯定是要帮衬家里想着让林氏一党的人接上职位;但你舅舅如今呼声甚高,他自然连带着看你不顺眼,想要敲打敲打。”   他不疾不徐说完,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你这么聪明,自然是不可能猜不到的。”   他们如今正坐在回程的车马上,昏暗的日光透过薄薄的车帘照进来,在荀弈脸上打下了淡淡的光影。   不明艳,却叫人怦然心动。   傅宁瞧着这样的他,仿佛被蛊惑了似的开口:“省之哥哥,我其实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   我更新新啦! 第41章 -给你脸了?   “嗯?”荀弈闻言看了过来,神色异常温和。   傅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头忐忑,问道:“我听说你——小心!”   他伸出手,堪堪接住险些砸到荀弈身上的茶盏,但整个人却被因为惯性向外摔去,被荀弈眼疾手快接住了,才好悬没有撞到车厢上。   来不及思考太多,傅宁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外头的车夫勒紧缰绳,在撞到一旁忽然闪出来的人之前勉强停下:“大少爷,有人拦车!”   不等傅宁再问,外头已经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子玉贤弟,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车内的两人顿时一静。   傅宁看了一眼荀弈,无声道:“是林平。”   他们前脚才和李二见过面,后脚林平就来拦了傅宁的车——要说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那恐怕是绝无可能的。   想毕,傅宁示意荀弈不要出声,向外回应道:“林兄这样匆忙来相见,想来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林平笑了笑,又向车厢靠近了些:“自然。子玉贤弟,你不请我上车坐一坐吗?咱们好.....叙叙旧。”   最后一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刻意含了些暧昧在里头,听起来叫人十分不舒服。   荀弈眉头一皱,就要出声将他赶走,傅宁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唇上紧紧覆盖着怀中人的指尖,荀弈只觉得耳尖一阵发烫;毕竟方才他接住傅宁时,为了稳住身形几乎是将他半抱在了怀里,此刻怀中人又倾身靠近自己,实在是叫他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但始作俑者傅宁却全然未觉,他此刻的心神全都放在了判断林平的来意上。   先前荀弈来丰宝楼时,用的是世子府的车驾;但送走李二之后,荀弈忽然心血来潮说要与他同乘,便让世子府的车驾先行回去了。   从林平的话来看,他显然是不知道此刻荀弈也在车上的;否则即使借他俩胆,他也断然不敢当着平王世子的面这样放肆。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套话的大好时机。   松开了捂着荀弈的手,傅宁顺手拍了拍人家的肩示意他冷静,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冷意:“叙旧的话就不必了,我急着回家,林兄不妨有话直说。”   虽然不知道林平有没有遇到哭哭啼啼的李二,但他既然敢拦车,必然是已经想好了什么对付自己的手段,傅宁不介意陪他聊一聊。   林平笑了一声,又要走近,却被严阵以待的侍卫们挡住了,只好停在了车前:“子玉贤弟,你这就误会我了,我想着跟你单独叙旧,可是为了你的脸面着想,毕竟,有些事情,你也不想公之于众吧?”   傅宁声音里有了一丝不耐:“我做事问心无愧,没什么不能让旁人知晓的;林兄若只是来这里耍嘴皮子,那还是请回吧。”   林平长长地“哦”了一声,带着笑意的话语中满是恶意:“那你和那位平王世子的苟且之事,也不怕被全京城的人知道吗?”   傅宁唇角一弯,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这人费尽心思挑了没什么人经过的路拦车,就是为了拿这样莫须有的事情要挟他吗?   又伸手拍了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浑身僵硬的荀弈,傅宁强行忍下了笑意,冷喝一声:“住口!”   车内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慌,林平越发笃定自己拿到的消息是真的,说话也猖狂了起来:“怎么了子玉贤弟,你方才不是说,你凡事问心无愧吗?怎么一说到平王世子,就慌了呢?”   车内这一次迟迟没有传来回应,林平只当傅宁被吓坏了,便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你确实略有些姿色,不然也不能哄得那位世子殿下为了你神魂颠倒,恨不得连根化在你身上,你说是不是?”   他无视了车夫和侍卫仿佛要杀人似的目光,笑着继续道:“你与他苟且,不就是为了给你那舅舅挣得一个好前程吗?你何须这么麻烦。”   他抬眼看着再无动静的车子,眼中的欲望几乎要穿透车帘,扯开车中端坐的人的衣衫:“他平王世子再有能耐,手也不能伸到中书省来;你若是现在乖乖让我上车,将我服侍高兴了,来日我和祖父——”   “砰!”   林平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视线陡转,后脑和身体磕在青砖路面的剧痛传来,让他几乎瞬间就软下了身体。   四肢和胸腹传来剧痛,眼皮上似乎也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林平的意识还未搞清楚真相,却又被人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他呼吸困难,四肢也挣扎不动,只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脸。   荀弈冷冷地瞪着他,眼中怒气几乎要化作了实质:“给你脸了?”   傅宁整理好头发下车时,林平已经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了。   来不及细想,他连忙跑过去拦住了荀弈:“省之哥哥,快住手!”   荀弈怕误伤着他,堪堪收回了即将拔出来的刀:“他该死。”   傅宁扫了一眼地上已经口吐白沫的林平,叹了口气:“省之哥哥,他死了事小,万一圣上要是因为这件事罚了你,传到西北去,王爷和王妃不知道要有多担心呢。”   荀弈看着他,面色却没有缓和:“担心我什么?”   “自然是担心你在京城受了委屈,他们却无法帮衬,只能干着急。”   他这话不知触动了荀弈心中的哪一点,却叫荀弈成功寻回了理智。   放下按着刀的手,荀弈牵着他转身向车上走去。   外头一圈方才想打没打到、想劝没劝住的侍卫看着死狗一样倒在路边的林平,十分纠结。   这玩意儿怎么处理?   不过不等他们问,荀弈便吩咐道:“把他捡起来,扔到中书令门口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   毕竟地上这一位也不是什么身份普通的人,就这样送到中书令的大门口,是不是有些......草率?   为首的侍卫咬了咬牙,正要开口问,却看到了荀弈扫过来的眼神。   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低下头恭送这二位上车,再也没敢开口。   ?   荀弈:我生气了,让他家破人亡好了。? 第42章 -衷情   平王世子当街将中书令的嫡孙打了个半死,又将人扔到中书令府大门口的事情,不到一日就传遍了京城。   荀景看着跪在面前的自家侄子,头疼地叹了口气,将桌上的奏折拿了一叠,递到了荀弈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荀弈接了,却没有翻开:“这是群臣递给您的折子,侄儿不敢看。”   荀景冷哼一声:“你这时候倒是懂得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礼仪了,先前动手打人的时候怎么不记得?”   荀弈没吭声。   荀景见他这样,无奈道:“中书令家那个小子,确实有些轻狂;你若是真不喜欢他,等天黑了,叫人套他个麻袋打上一顿不就完了,干什么非要自己上手?”   他边说,边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就这一晚上,弹劾你的折子就跟雪片似的飞到了朕的案头,朕即便是想装不知道,也是没办法的。”   荀弈低着头:“侄儿一时冲动,未能顾全大局,给您添了麻烦,请您责罚。”   荀景看着他低眉顺目,一副诚心认错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你一向不喜欢惹事,平日里也甚少与朝臣来往,今日却这样沉不住气,倒是叫朕有些好奇了。”   他不疾不徐道:“你先前说,是他拦了你的车,还对你出言不逊,你才动了手?”   荀弈仍旧低着头,态度十分诚恳:“确有此事。但侄儿当时直接动手,确实也是太过鲁莽了。”   荀景却笑了起来:“你上次这样做事冲动又藏着掖着,还是在今年年初,朕打算听皇后的劝,将她娘家的侄女指给你做世子妃的时候。”   “你当时一听就急了,还没等朕说完就直接拒绝了,还说此生非你那位意中人不肯成婚;但朕问你那位意中人是谁,你却又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荀弈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面上却没有丝毫显露:“那日侄儿顶撞了您,实在是因为心有所属,不忍心搅了那位小姐的良缘;但今日之事,真的是——”   “为了傅子玉。”   荀景笑了笑,神色间却没有多少笑意:“你昨日跟他同乘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林家那个小子当时说了什么,也不是秘密;你明知道这些朕动动手就能查明,但还是不肯提到他一星半点,是不是?”   荀弈道:“他视我为友人,才会与我同同乘;又是因为我而无端遭受这些揣测,实在是无辜,所以侄儿才没有提起。”   荀景瞧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他刚到京城,你就急匆匆跑出去招惹人家,这些日子又总找机会跟人家在一起,你做的这样明显,真以为朕瞧不出来吗?”   “我........我从未想过能瞒住皇伯伯。”荀弈抬起头看着荀景,神色已经与往常无异,“只是此事实在是与他没有关系——”   “既然你自己也清楚这件事因你而起,与他的言行无关,那往后,你便和他远着些吧。”荀景淡淡道,“免得你再惹出什么事情,平白连累了他。”   荀弈冷静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可——”   “他是李赟的嫡亲外孙,也是朕寄予厚望的未来栋梁;朕不希望他还没有走入朝堂,就因为你而遭人非议,被人杜撰些莫须有的闲话。”荀景看了他一眼,“你明白吗?”   荀弈沉默了。   毫无疑问,荀景说的是对的。   傅宁在月州时便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到了国子学也是表现优异,文韬武略没有一样是落于人后的;就连为人处世,也比同龄其他人好了太多,加之他又出身端正,假以时日,必然会一飞冲天。   但如果现在自己和他交往过密,他虽然仍旧可以走自己的路,但有些人说起他时,便难免不带了些异样的揣测——甚至有好事者,会把他凭才学得来的职位,一概归到自己的身上。   而他原本可以光明磊落。   这是当今圣上的未尽之语,也是他早就明白、却迟迟不愿意去想的东西。   就算如此,就算是明知道这些,他仍然——   “皇伯伯的意思,侄儿明白。”他挺直了腰,抬头望着荀景,“但侄儿心悦于他,此生心里便只有他。您叫我远离他,是为公,为朝堂,侄儿不敢忤逆;但侄儿也做不到放下他,然后亲眼看着他将来与一个陌生人举案齐眉。”   荀景深深看着他,眸中瞧不出喜怒:“即便他会因为你而被世人非议耻笑?”   “我钟情于他,不是见猎心喜,也不是为色心动,而是想要与他相知相恋,相伴此生;他若是愿意,那我们便是两情相悦,情之所至,有什么可耻笑的?”   “那他若是不愿意呢?”   “他若是不愿,那便全是我一人的痴心妄想。天下人若是要笑,便会只笑我一人,而赞他光风霁月,不为权势所惑,这样,也是一种两全其美。”   荀景道:“于他是两全其美,那你自己呢?”   “皇伯伯留我在京城的原因,虽然您从来没说过,但我心知肚明;如果我因为此事遭人耻笑,反而对江山社稷有益,这不是正好吗?”   晨曦的微光顺着窗子溜进来,将殿内照耀出一片明亮的色彩。   荀景看着跪在殿前,神色坚定的少年人,一个晃神,却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无惧无畏的人。   良久,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你们的事情,朕懒得管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一条,以后不许青天白日瞎胡闹,还得让朕给你收拾烂摊子。”   荀弈错愕地瞧着他:“皇伯伯——”   荀景摆摆手:“起来吧,再跪上一会儿,你皇伯母知道了,又要跟朕生气了。”   他看着荀弈起身,又道:“但是你当街打人,朕不罚你也有些说不过去;这个月你就别出门了,再扣你两个月的月俸,等你出来了,再去中书令家道个歉,此事就算了。”   荀弈走后,荀景身边的大太监走了进来,低声道:“圣上,您下了早朝就没休息,要不要叫御膳房送些点心过来,您歇一会儿再批折子?”   荀景没作声,过了片刻才道:“也好。你叫他们做一碗桂花杏仁豆腐吧。”   “是。”大太监应了一声,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殿内寂静无声,荀景看着窗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我当年若是有他一半的勇气——哈。”他摇了摇头,似遗憾,又似叹息,“我怎么敢。”   ?   我开始勤奋了!? 第43章 -甘之如饴?   “......玉.....子玉!”小腿被人大力踢了一脚,傅宁回过神,这才发现整个学舍的学子都扭头看着他。   讲台前的先生手里拿着一本史书,眉头挑得老高:“傅宁,你来说。”   冯羽趴在桌上,竖起书做掩护,用像方才一样的气音提醒他:“《贞观政要》论礼乐第二十九的......”   “冯羽?”史学先生的话里满是警告,“让他自己回答!”   《贞观政要》论礼乐第二十九?这一部分经常提问的应该是........   傅宁定了定神,迅速答道:“太宗曰........”   他走神太久,完全是凭运气蒙答案,但看到先生脸上绽开的微笑与周围同学略显意外的眼神,他便知道自己答对了。   “行,看来你多少还是听了课,那便算了。我们接着往后看,这一句太宗曰.......”   接下来的课程,傅宁不敢再走神,老老实实听到了下课。   先生前脚刚出教室,冯羽就往桌上一瘫:“你既然上课听了,先生叫你怎么不立刻回答?你没看见他喊你三遍之后那脸色,可吓人了!”   傅宁:“其实我没听。”   冯羽:“没听你能全答对?”   傅宁一脸淡定:“我猜的。”   冯羽叹为观止:“........有时候我真觉得和你们这些天才格格不入。”   傅宁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丹青圣手,你这话说得可太谦虚了。”   上次李静姝拿的那本册子,封面和内页的插图画风,他越看越眼熟,拿著书到冯府上找人当面对峙,才得知了冯羽竟然偷偷给坊间的小说画插图的事情,于是冯嫣能拿到这样的“精品”的原因,也顺便水落石出了。   冯羽嘿嘿一笑:“雕虫小技,雕虫小技罢了。”   下一节课程在室外,勤院的学子们三三两两都出去了,冯羽和傅宁出去的有些晚,距离队尾都有些距离。   冯羽见四下无人,便扯了扯傅宁的袖子:“昨天那事儿,是真的?他真打了林平,又把人扔到中书令府门口了?”   傅宁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冯羽倒吸一口凉气:“中书令那老头溺爱林平是出了名了,那位世子居然真敢下这么狠的手;昨天晚上我听我哥说的时候,还以为他在骗我呢。”   他说着,又担心地看了一眼傅宁:“他昨天打人的时候你看到了,不会被他牵连吧?”   傅宁今日一直心神不宁,听他这么一问,强装的笑脸也维持不下去了:“这事儿不全怪他,也有我的责任。”   昨日林平那些污言秽语,他听了只觉得可笑,自然是不会往心里去,后来顺着林平的话说,也是为了看这厮是要做什么;但他千思万算,唯独忘记了考虑荀弈的想法。   荀弈要下车时他还下意识阻拦了一下,不小心将束发的玉簪挂在了荀弈的衣服上。荀弈帮他取簪子时那样小心,他便也没有太过紧张,以为荀弈只是要下车将林平赶走;直到惨叫声传来,他整理好头发下车时,林平已经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荀弈生气,杀气腾腾的世子殿下按上了腰间宝剑,似乎要将口出狂言的人就地斩杀;傅宁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跟出来,恐怕会发生更加不可挽回的事情。   他将昨日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说,冯羽的神情从疑惑到愤怒,又从愤怒到沉默。   过了良久,冯羽才开口:“林平这样嘴贱的瘪三,被打死了也是他活该;若是换我和你同乘,我也得将那厮往死里打。只是.......”   傅宁见他踟蹰,便问道:“只是什么?”   冯羽瞧着他,叹息道:“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是因为你打了林平的消息,估计很快就要传开了;到时候免不了有人来招惹你,又是一堆麻烦事。”   傅宁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人磨磨牙的事情,也不算什么麻烦。现在麻烦的是.......不知道圣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冯羽道:“可是这错不全在他,圣上应当也不会重罚吧?”   “你方才也说了,林平是中书令的嫡孙,他即使有错在先,但昨日被打成那样,圣上若是不罚荀弈,才是真正不可能的。”   冯羽见他神色郁郁,一时也没说话,两人静静的走了一段,冯羽忽然道:“他是皇家的人,圣上再怎么狠罚,也狠不到哪里去;再说了,男子因为给心爱之人出头而受罚,这可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傅宁看着他:“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歪理?”   冯羽脑海中闪过最近作为参考素材买来的各色坊间话本,决定不说实话:“反正你现在担心也没用,那就干脆别想了;等结果出来之后你若心疼他,便去登门拜访,只要对他笑上一笑,甭管什么惩罚,他绝对甘之如饴。”   傅宁被他这样插科打诨,心头的紧张也缓解了不少,便压低了声音道:“不愧是坊间知名话本的插图作者,眼界就是与我等凡俗学子不同。”   此刻两人距离前方的学子已经不远,冯羽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嘘嘘嘘!这要是传出去了,我爹得打断我的腿!”   傅宁道:“放心,我到时候会送你轮椅的。”   冯羽:.........   他翻了个白眼:“你还是继续担心那个‘甘之如饴’公子吧!”   荀弈真的会甘之如饴吗?   直到侍郎府的马车停在了世子府门口,傅宁撩开车帘向外看时,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因为冯羽的一句话,就真的来到了这里。   他们今日一整天都在国子学内,圣上是怎么处置荀弈的,他自是全然不知;荀弈现下是否在府内,他也不知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   世子府的下人们早就熟悉了傅宁的车驾,确认了是他在车上后便打开了大门,只是还没等他的车马动起来,从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有什么人骑着马过来了。   傅宁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却瞧见了一个不是十分熟悉、却也曾经见过的人。   ?   我,勤奋!? 第44章 -咬我,疼   马上的人见他撩开帘子,便一勒缰绳,停在了他的车窗前:“真是巧了,这不是子玉吗?”   他喊得熟稔,傅宁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笑着答了:“三皇子殿下,好久不见。”   三皇子笑看着他:“来瞧省之呢?”   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问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傅宁却忽然感觉有些怪异,就仿佛他是在打趣什么其他的东西——但,应该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略去心头方才那一瞬间冒出来的羞赧,傅宁看着三皇子:“毕竟这次的事情根源在我,省之兄只是不忍看朋友被说闲话才贸然出了手,我自然是要来向他表达歉意的。”   三皇子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微妙:“朋友?”   他几乎想直接了当的问傅宁一句:你见过谁对朋友能做到这个地步;但他又怕说了不该说的话,给荀弈惹了麻烦,只好吞下了心头所想,换了个委婉的说法:“省之长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对一个朋友这样上心,他确实很看中你.......的人品。”   傅宁直觉他说的话有哪里不对,但是又一时想不出来,只好笑道:“省之兄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三皇子:...........   傅宁看着他牙疼似的表情,有些担心:“殿下,您是不舒服了吗?”   三皇子吸了口气,伸手捂着半张脸:“哈哈哈哈哈是啊,我有点牙疼。”   荀省之你在干什么啊!怎么到了现在人家还坚定地认为你是好朋友,你行不行啊你!   他腹内疯狂吐槽,嘴上却一丝一毫都没显露:“我最近吃甜食太多了,牙齿真的不行了,哎呀,我得先走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不由分说塞进了傅宁手里:“这是省之先前找我要的东西,劳烦你帮我带进去,我牙齿太疼了受不了了我先回去了,多谢!”   傅宁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样东西,下意识伸手握住,看着三皇子道:“殿下慢.........”   骏马一声长嘶,三皇子一夹马腹熟练地调转马头,一手捂脸一手扯着缰绳已经跑远了。   傅宁看着他一骑绝尘的潇洒背影,迟疑着补上了最后一个字:“.......走。”   走得这么急,那三皇子的牙齿一定痛得不得了吧,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吃了多少甜食,才痛成这样。   世子府里一切景色如旧,只是路旁有些枝叶,比先前更加浓绿繁茂了。   跟随的下人们见傅宁多看了两眼,立刻毕恭毕敬地为他解释:“前些日子雨水多,这几日又艳阳高照,世子殿下特意命咱们按天儿精心打理,才能有这样好看的景致呢。”   傅宁惊讶于他这样细致入微的解释,但仍旧点了点头,温声谢了他的讲解;那小厮却似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赐,喜笑颜开了:“多谢公子夸奖,这都是世子殿下吩咐的好,奴才们才能做好呢。”   傅宁没再说话,心内却有些感慨:不愧是世子府里的人,对着一个外客都能这般察言观色,果然是好教养。   穿过亭台水榭,引路的侍从在一处院落门口停下:“世子殿下在这里等您,奴才们不敢擅入,请公子自行进去吧。”   这院落傅宁并不陌生,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荀弈府上拜访时,荀弈接待他的地方。   彼时荀弈穿着常服,伏在桌上认真削竹片的模样重新映在他的脑海,却叫他忽然又想起了那盏被他“无意中”留在了顶楼小桌上的花灯。   他当时走得那样着急,只怕那盏花灯,恐怕也早已不知所踪了吧。   深吸一口气,傅宁踏入了院门。   同样精致美丽的院落,只是院内的池塘比起上次阴雨时的不清晰,看着更加清澈透亮;就连水中的游鱼,也仿佛比上次活跃些。   穿过院中小径,面前仍旧是宽大的屋檐与回廊,廊上铺着柔软的浅色毛毯。毛毯上放着一方小几,小几旁边坐着的人只着了月白色的广袖素衫,发上也未束冠,只一根发带将头发松松系在脑后,正低着头逗弄怀中的毛团。   他怀中的毛团却似不大乐意,躲不开他的手指又动弹不得,于是恶狠狠抓住这人的手掌,嗷呜一口咬了上去——   “嘶——!”   “小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荀弈松开手中的小猫,看着已经来到面前的傅宁,朝着他扬了扬手:“你看,它咬我。”   平日里说一不二,甚至昨天才恶狠狠打了人的世子殿下,这会儿将手指伸到自己面前控诉小猫的“罪状”,即便是傅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觉得好笑又无奈。   他在铺了毛毯的回廊上坐下,笑看着荀弈:“谁叫你招惹他。”   荀弈垂下眼睑,将手缩回自个儿身边,可怜兮兮地吹了吹:“我不过是摸它两下,它就要咬我,脾气也太大了。”   傅宁看着飞速蹿下回廊,却又蹲在水池边对池中游鱼“猫视眈眈”的小家伙,轻笑道:“你手里没有吸引它的东西,它自然不乐意和你玩;下一次你手里拿点儿小玩具小吃食,它肯定乐意缠着你。”   荀弈道:“我用这些东西吸引它,它和我玩,也是为了玩具,不是真正想理我呢。”   傅宁却轻轻摇了摇头:“道理不是这样的。”   他仍旧瞧着庭院里跃跃欲试的小猫,轻声道:“你若不是喜欢和它玩,怎么会准备小玩具小吃食?它如果真的被这些东西吸引,自然是会明白你的想法的。”   荀弈看着他专注的侧颜,没有立时接话,反而低低的笑了一声。   “怎么,我说的话这么惹人发笑吗?”傅宁看过去。   “不,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觉得如听仙乐,所以忍不住笑了。”   傅宁被他一本正经的瞎话惹得哭笑不得,目光触及到他落了几道红痕的手掌,犹豫片刻,还是问道:“疼吗?”   荀弈看着他,忽然将手伸了过去:“疼。”? 第45章 -好哥哥   带着红痕的手伸在眼前,手的主人还直勾勾看着自己,摆明了一副你不安慰我我就不罢休的架势。   如果放在平时倒还好;但一想到这人昨天和今日可能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也不知道挨了什么惩罚,他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无奈地看了荀弈一眼,傅宁轻轻握住荀弈的手,俯身吹了口气,哄孩子似的说了一句:“好了,不疼了。”   微热的气息从手上掠过,倒叫荀弈有些不可置信,又生出许多旖旎猜想来。   他无端地想起了傅宁下厨的那一日,忽然心内一动——或许,他可以更进一步?   手背的温热稍触即离,是傅宁放开了他的手。   荀弈却有些不依不饶似的,仍旧将手横在人家面前:“还是疼。”   傅宁一挑眉,似笑非笑瞧着他:“平日里怎么没看出来,省之哥哥这么娇气呢?”   荀弈正要扯谎,面前的池子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哗啦声,紧接着便是胡乱的“喵喵”声。   原来是方才那只小猫看了许久的鱼,终于没忍住眼馋,伸爪子下池塘去捞,结果却三爪一滑将自己掉进了池塘里。   傅宁瞧着它在水中狼狈的模样,挑眉看向了荀弈:“省之兄方才不是很想跟它玩吗,现在就是你大展身手拉近距离的时候了。”   荀弈被这猫打断了“求安慰”,顿时看它不顺眼了:“它方才挠了我,我不想跟它玩了。”   傅宁失笑,起身走了过去,将那只在池塘里扑腾的小猫捞了上来。   那猫原本就不大,如今在水里一泡,更加显得小小一只,缩在傅宁腿上,可怜兮兮地舔毛。   荀弈看着他袖口瞬间晕开的水痕,皱了眉头,将一旁的巾帕递了过去:“放它在毯子上就好了。”   他这样冷淡又不满的语气,倒是叫傅宁想起来了之前他在京城外的官道上胡搅蛮缠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了:“它不过是一只小猫,省之哥哥你大人大量,何苦与他置气呢。”   荀弈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但看着他耐心帮那小猫擦拭的模样,却总是忍不住想说些幼稚的话。   好不容易将那小猫擦得半干,傅宁放下巾帕,忽然想起了三皇子所托,便将那小布包拿了出来,递给荀弈:“方才来的时候碰见了三皇子,他托我将这个转交给你。”   荀弈接过小布包,掀开看了一眼,便又塞回了傅宁手中:“本来就是给你的,你收着就是了。”   傅宁有些意外,低头一看才发现,柔软绢布中包裹的,赫然是一本前朝留下来的孤本古籍,是他想看却未寻到的那本。   可是三皇子怎么会知道他需要古籍?   看了一眼身旁假装若无其事看书的荀弈,傅宁忍住笑,故意道:“没想到三皇子殿下这样细心,竟然知道我的喜好,改日我定是要登门道谢的。”   荀弈翻书的动作一顿,沉默半晌:“不用。”   “嗯?为什么?”   荀弈:..........   傅宁瞧着他的模样,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了。   荀弈听见他的笑声,哪里还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消遣自己,眉头一挑便按住了他的肩膀,凑近了才要说话,院门却被人叩响了。   有下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却不敢向前,只低着头说道:“世子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让您过去接旨。”   荀弈动作一停,松开手淡淡道:“知道了。”   傅宁有些担忧地看了过去:“我和你同去吗?”   荀弈却只是笑了笑:“不用,只是听个旨意罢了,你在这里等我就行。”   他说着,自己动手穿好衣服与鞋袜,不紧不慢走了出去,过了不多久,又拎着一卷圣旨回来了。   傅宁方才来时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坐着,心里便知道皇上是没有重罚他;但见到他回来,还是问了一句:“圣意如何,可有罚你?”   见他担心自己,荀弈的心情又好了许多,将圣旨递到他手里:“你自己瞧瞧。”   这里毕竟没有旁人,傅宁便接了那圣旨,一目十行看完,松了口气:“只是禁足和罚俸,还好还好。”   对于荀弈这样的身份,禁足和罚俸更多的是面子上的惩罚,基本上算是圣上不打算与他计较,所以小惩大诫了。   悬着的心落到实处,傅宁不由露出了笑容:“圣上果然还是顾念亲情的。”   荀弈却笑了一声:“亲情?”   傅宁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荀弈却没有继续聊下去,而是看着他缓缓道:“你知道林家是怎么罚的吗?”   他顶着傅宁略有些惊讶的目光,淡淡道:“圣上斥责了中书令,说他管教不严,致使家中小辈肆意轻贱旁人,责令闭门思过,罚俸三月。”   傅宁皱眉:“和你的刑罚一样,圣上这是打算一碗水端平?”   荀弈唇角勾了勾:“除此之外,林平吓唬中书李侍郎的嫡女,又对同院学子恶语相向,散布谣言,甚至在同院的学子饭食中下药,行为恶劣,圣上震怒,已经责令他从国子学退学了。”   从国子学退学,那基本就是断了林平的官场之路了。可怜老中书令费尽心血为他儿孙谋划了许多,这一下尽皆付诸东流了。   傅宁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怨不得旁人;只是圣上这样数罪并罚,应当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荀弈瞧着他,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今日早朝,你舅舅替我求情时,声泪俱下地将这些说了个干净,圣上才能借题发挥,顺势打压林家的。”   “顺势?”   荀弈道:“林家喜好营私结党,官官勾结,圣上看他们不顺眼许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怎么能不下狠手?”   傅宁忽然想起了昨日晚上,他和李侍郎说起静姝的事情时,李侍郎突如其来的好心情。他原先以为李侍郎是因为找到真凶而高兴,但今日听荀弈一说,他才忽然发现,也许还有更深的、朝堂之上的缘由。   而至于先前他外公将人手交给他,任由他去调配去查这件事,只怕多半也不仅是外公的意思,更有可能是经过了圣上的默许,他外公借着叫他查案的由头,让圣上看看傅宁的本事。   荀弈见傅宁低头沉默不语,便轻声问道:“怎么了?”   傅宁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朝堂之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果然还是太愚钝了。”   荀弈却摇了摇头:“你一点都不愚钝,只是才到京城,不了解这其中的关窍罢了;距离你真正踏上朝堂还有许久的时间,足够你慢慢理清明处与暗处的线。”   傅宁点了点头,神色却未见轻松。毕竟他母亲虽然兄弟姐妹不少,但到了这一代,目前却只有他和静姝两个人,静姝天性活泼不愿意受拘束,那功名与朝堂之任,便都落在了他头上,叫他实在是有些忐忑。   身旁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傅宁抬起头,便见荀弈正看着他:“但如果你实在想学,叫我一声好哥哥,我现在就教给你,如何?”? 第46章 -画   哥哥这一词,其实本身并不带有许多其他的意味。   譬如先前荀弈要听的“省之哥哥”,虽然于他们这个年岁来说,多少有些太过亲昵,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好哥哥”这一称呼,便截然不同了。   平日里和关系好的朋友闹着玩,喊两句便罢了;可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荀弈试图让他喊一声“好哥哥”的意味,却并没有这么简单,而是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就像是冯羽房间里藏的那些话本中,风流潇洒的书生腻在粉面含春的美貌小姐身上,情到浓时,诱着她喊一声“好哥哥”似的。   傅宁张了张口,“好哥哥”三个字在他舌尖上滚过一圈,没被他说出来,却在他脸颊上烧出了一点殷红。   只可惜夕阳的光晕太朦胧,站在他面前的人没有看清,还以为是自己太过孟浪,惹了对方不高兴。   “我开玩笑的。”荀弈轻咳一声,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朝中局势盘根错节,一时半刻也说不完,等来日找个时间,我慢慢说与你听。”   傅宁松了口气,心情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好。”   只是荀弈说的来日,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了实现的机会。   节日一过,国子学的课业便前所未有的繁重了起来;学里的先生铆足了劲,恨不得将学子们一天到晚都留在各自的院落里背书与写题。   傅宁的闲暇时间由此也变少了,就连那位他期盼已久的西北神医来到京城时,也是好容易才抽出时间见了一回,其他的便只能拜托李侍郎与外公帮忙安排了——他在国子学还有许多课业要做。   就这样忙碌了许久,直到傅宁接到从月州寄来的书信,读到信中的“京城天寒,吾儿切记加衣添饭,勿忧我心”时,才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京城已然是深秋时节了。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但却自有一股舒朗的大气之感,是傅宁母亲的手迹。   或许是许久未见儿子,这位平日行事飒爽的女子竟在信中写了许多:从新到的大夫治病如何用心,他的父亲又是如何有了起色;到傅宁院中又换了新的花草,窗台上来了南飞的燕雀.......诸如此类细细碎碎的生活琐事写满了数页纸张,没怎么提对儿子的思念,却字字句句皆是念想。   傅宁靠着窗台,将信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忽然生出了几分乡愁来。   他自从来到京城便诸事缠身,这段时日又忙于学业,竟然忘记了多写几封信寄回家,白白让家人牵挂。   今日散学早,难得有些闲暇,他干脆自己动手研墨,又命人拿了纸张,打算给母亲写一封回信,好叫父母安心;目光掠过窗台,却看到了不远处一册古籍——是之前在世子府,荀弈送与他的。   荀弈的禁足早就解了,但他身在竹院,即便是不用参加来年的春考,却仍旧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忙;先前他禁足时两人还能偶尔见一次面,但之后越来越不得空,不知不觉,他们两人已经有将近一月时间未曾相见了。   “哎呀少爷,你怎么提着笔发起呆来了?墨汁都要染到袖子上啦!”   书童的声音忽然响起,傅宁回过神来,才发起蘸了墨汁的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太久,墨迹落在纸上,点染出几处深浅不一的墨痕。   “这纸都脏了,要不要给您换一张?”书童在一旁问道。   “也好。”   书童拿了新纸过来,却发现傅宁提笔在纸上沿着墨迹勾画了几笔,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便出现在了纸上。   “真好看!”书童忍不住夸赞道,“都说画画的时候照着原样画最好看,但我觉得少爷您随便想的这只猫,也是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呢。”   傅宁失笑:“随便想的?这猫要是听了你说的话,怕是要对你五花大挠了。”他说着,将画着猫的纸张放在了一旁,接过书童递来的干净信纸,重新写起回信来。   书童见他专注,不敢再打扰他,心里却生出了几分好奇来:他几乎日日跟在傅宁身边,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小猫啊,难道是国子学里哪位先生养的猫?   国子学里不允许自带丫鬟小厮,学内除了扫洒小厮之外也没有什么服侍的人,旨在让学子们事事亲力亲为;故而学内的情况,他也不是很清楚,只好如此猜测了。   傅宁回信写得很仔细,写完已到了掌灯时分。晾在一旁的信纸早已经干透,画面上的小猫显得愈发可爱了。   他拿起来瞧了瞧,又在上面添了几笔,那小猫面前便多了一片浅浅的流水,与一尾跃出水面的游鱼。   只是还没画完,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李静姝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素色风筝,跑进了傅宁的房间:“哥哥哥!我们学里明天要去放风筝,你给我画个风筝面儿吧!”   这几日天高云淡,倒确实是个踏秋的好时节。   傅宁搁下笔,接过她手里的风筝:“怎么没叫外公帮你画?”毕竟他们家里若是论起丹青,老太傅的应当是最好的。   李静姝叹了口气:“爷爷正盘算着要搬到京郊的庄子里去呢,没空搭理我,叫我找你来。”   老太傅自从辞官之后便四处云游,这一次在京城连着住了几个月,早已经闲不住了,隔三差五地要去京郊的庄子里住几日,最近枫叶红了,他终于是忍不住,打算彻底回归他心心念念的田园隐居生活了吗?   傅宁失笑:“行,那我帮你。你想要什么花样儿的?”   李静姝皱眉想了想,目光忽然落到了他未完成的画卷上,眼神微微一亮:“我想要这样的小猫!”   傅宁却似想起来什么好玩事情似的,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旁人家的猫,主人小气得很;若是知道我给你画了,怕是要跟我生气呢。”   “哇,这么小气!”李静姝咋舌,“那算了,你还是给我画个小兔子吧!”   “好。”   当晚,荀弈处理完事手上繁杂的事务,回到自己的府中时,便看到自己的案头放了一张从侍郎府送来的画。   画上的图不是工笔细描,似乎只是画画者随手勾勒的草图,但落在荀弈眼中,却叫他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伸手在画上轻轻摩挲了一回,他忽然问道:“勤院的室外课,是立冬的时候才停?”   身后的侍从笑道:“殿下您忘了,昨天就是立冬,他们的课程已经停了。”   荀弈思索片刻,对侍从道:“你替我去告个假,就说我累了,明日要歇一天。”   ?   京城的地理位置,立冬的时候还没有很冷喔_(:з”∠)_所以温度上来算是深秋啦? 第47章 -“偶遇”   次日上午。   算学先生与史学先生站在勤院的学舍门口,礼貌地争论着射术课程停掉之后,今天的课程应当由谁来负责。   学舍内的学子们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正襟危坐,但耳朵全支棱着,在听门口的动静;冯羽仗着位置好,一下下抬眼偷瞄窗外二位先生的表情。   正看得起劲,院门口却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学官,冯羽轻轻“咦”了一声,连忙用胳膊碰了碰傅宁:“快看!”   傅宁抬起头,便看到那位学官和两位先生说了句什么,随后直接越过他们二位,走进了教室里。   他迅速低下头,和众学子们一起装出认真读书的模样,学官却径直来到了他身边,敲了敲他的桌案:“傅宁,你跟我出来一下。”   傅宁闻声看去,那学官却已经又出了学舍,正站在门口等着他。   冯羽有些担心:“他找你做什么?”   傅宁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他这些天来一直安分守己,似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对于学官找自己的原因,他也很好奇。   但即便不了解,他仍然没有耽搁,搁下手中的纸笔便跟着出去了。   那学官带着他一路疾行出了勤院,才道:“外头来了个姑娘说是你的妹妹,跟我们说有要紧的事情找你,我们已经禀告了司业,司业命你出去确认一下,说让你别耽误了事情。”   妹妹,静姝?她怎么了?   傅宁心头一紧,加快了脚步向外走去;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倒连累了那学官,被迫气喘吁吁跟在傅宁后边。   一出了国子学大门,一辆眼熟的马车赫然停在门前;马车旁跟着两队骑马带刀的侍卫,前头车辕上坐着的除了车夫,似乎还有一个专门望风的小厮,看起来十分隆重。   这架势,车里是李静姝没错了。   因着上次受过一回惊吓,后来李静姝每次出门,李夫人都会安排许多人护送,什么丫鬟小厮带刀侍卫,家里有什么就带什么,力求保护自己女儿平安无事。   候在外头的下人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一见着傅宁,立刻向车内道:“小姐,大少爷出来了!”   话音刚落,李静姝便挑开门帘儿向外看来,瞧见傅宁,立刻笑了:“哥,你可算出来了!”   傅宁:.............   这轻松的语气和愉悦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有“要紧的事情”的样子。   他放慢了脚步来到车前,缓缓道:“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李静姝嘿嘿一笑:“要是不这样说,他们怎么肯叫你出来嘛。”她看着傅宁似笑非笑的神情,连忙补了一句,“这不是我的主意!是爷爷叫我来这这么说的,我、我也是听命令做事嘛!”   外公?   傅宁叹了口气:“你们这么大费周章的把我叫出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静姝道:“你先上车,我路上跟你说。”   傅宁瞧着她,淡淡道:“国子学明日才休沐,我今日还有课,怎么能随意离开呢。”   李静姝瞧着她哥的脸,知道这是在让她先解释,便靠近了傅宁,低声道:“你这段时间忙着学里的事情早出晚归的,爷爷觉得见不着你心里难受,就叫我找个由头,喊你出去玩两天。”   傅宁敏锐地抓住了她的关键词:“两天?”   “嗯。”李静姝也有些无奈,“今日早上不知道谁给他送了一瓶长得正好的枫叶,他看了一会儿,就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非要今日搬过去赏秋景,还想要咱俩都过去住一宿呢。”   傅宁哑然片刻,笑道:“外公这两年没了朝堂的拘束,越发随性了。”   李静姝心有戚戚焉:“可不是吗,今年年初说要去玉门关看雪,第二日就没影儿了,我一问我爹才知道人家已经起早出发了........哎。”   今日国子学的课程并不多,除了上午这一节不知道是算学还是史学的课程之外,整个下午都是原来的室外课程,停掉之后暂时换成了背书和做题,倒也没什么打紧的。   傅宁思索完毕,便和等在门口的学官说明了情况,又告了假,上车和李静姝一同往郊外去了。   过了没多久,傅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们雅苑今日不是要出去放风筝吗?”李静姝向来喜欢和小姐妹们一起玩,昨日又那样细心地准备了风筝,今日要是去不成,怕不是待会儿要哭出来了。   李静姝道:“我们先生说一大早就出城容易被凉风吹着,担心给身子骨不好的人吹出毛病来,叫我们巳时中间儿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到就行了。”   雅苑里读书的女孩子虽然多,但并不是每一个都像李静姝似的活泼好动,女学里也没有强制要求的室外课程,她们学里这样安排,确实是更加稳妥些。   但........   傅宁看了看天色,对她道:“从这里到你们放风筝的园子,顶天了走半个时辰,到地方应该巳时才过,你走这么早做什么?”   李静姝趴在小桌上,郁闷地瞧着他:“我本来想等嫣儿她们一起走的,但是爷爷自己溜得快,叫我早些出发,顺路捎上你,哎。”   傅宁失笑,对她道:“真是辛苦你了,赶明儿回去,我帮你做些小玩意儿,你们休沐的时候一起玩儿吧。”   李静姝顿时来了精神:“好!”   车马先到的是雅苑里安排的放风筝的园子,处在京郊一处十分安全的山脚下。   傅宁先下了车,看了看周围严密的守卫,这才放心的叫李静姝跟着雅苑的女学官进去了。   一到了京郊,与城内截然不同的清冽空气便充斥了他的肺腑。傅宁深呼吸了几下,目光看着远处的山峦,只觉得心胸都开阔了。   一旁的大丫鬟见他迟迟不上车,便笑着提醒道:“少爷,您先上车吧,等到了老太爷的庄子里,您可以尽情地休息呢。”   傅宁却道:“我不坐车了。”   那丫鬟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看到傅宁将眼神落在了一旁牵着马的侍卫身上,立刻担忧道:“可是您这样过去太危险了,若是您磕了摔了,夫人若是知道了,会怪罪的!”   傅宁眉头一挑,笑了:“你当我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吗?”   丫鬟见他坚持,正要再劝两句,一旁的侍卫却是跟过老太傅的,知道傅宁身手不差,已经直接马牵到了傅宁面前:“大少爷,这匹马性子温和,您骑它吧。”   傅宁伸手摸了摸这匹马的鬃毛,见它并不排斥自己,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又对那丫鬟道:“你一向跟着舅母,做事儿谨慎妥帖,便带着人在这里等静姝吧!”   话音刚落,他便一夹马腹,骏马一声长嘶,带着傅宁便窜出了老远。   丫鬟瞧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连忙叫几个侍卫跟了上去,心里祈求着,只盼傅宁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清风掠过鬓发,这样纵马驰骋的畅快感觉,傅宁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他面上不自觉带出了一点笑容,看到前方有缓行的队伍时,甚至松开一只手,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来作提醒。   前方的人听到动静,便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了看,见他来得急,连忙驱马向路边靠了靠。   擦肩而过时,傅宁侧头向对方道了谢,目光却恰好撞进了领头那人含笑的眼眸中。   他的意识还未跟上,口中却已然喊出了那人的名字:“省之.......哥哥?”? 第48章 -疑惑   他怎么会在这里?   傅宁下意识拽了下缰绳,让坐骑的速度慢下来,打算回头确认方才不是自己的错觉;荀弈却已经驱马来到了他的身旁:“好巧。”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与惊喜,仿佛真的只是偶然在上山途中遇到了纵马的傅宁——但傅宁却总觉得,这相见巧的有些过分了。   “今日早上不知道谁给他送了一瓶长得正好的枫叶........”   李静姝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傅宁瞧着荀弈,忽然道:“省之哥哥,我向来不太相信什么‘巧合’;但既然你我今日真的巧遇了,那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帮我解答一个小问题?”   荀弈看了过来:“什么问题?”   “今日早上的枫叶,是你送来的吧?”   “枫叶?什么枫叶,我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荀弈面露疑惑看着他,似乎他方才说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事情。   傅宁瞧着他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笑了一声,肯定道:“就是你送的。”   小把戏被戳穿,荀弈面上却没有太多尴尬,只挪开了视线,“老太傅大人向来喜欢枫叶,我只是投其所好罢了。”   “然后勾得他在家里待不住,非要现在搬到山上来,还要拉着我和静姝一起。”傅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不是?”   此刻两人已经转过了一处弯道,道路两旁的枫叶艳丽如火。荀弈看着傅宁含笑的模样,只觉得身旁人在枫的映衬下,一如画中人。   只是不知道这画中人,愿不愿意来到自己身边。   荀弈别过眼,淡淡道:“我本意并非如此。”   傅宁一挑眉,正要追问,却听到荀弈又补了一句:“我并没有想到李小姐也会被牵涉进来。这样做,只是因为想见........”   你。   这一句未尽之语,他没有说出,但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方才荀弈追过来时,跟在后面的侍卫们已经十分有眼色的放慢了速度,远远坠在了二人后面;此刻周围只有山风寂寂,落木无声。   傅宁静静看着荀弈,瞧着他脸上鲜少出现的、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   于是他便笑了。   荀弈说出了这样一句近乎告白的话,心里紧张得不行,听见他的笑声,愣是没敢直接看过去;然而下一刻,他松松握着缰绳的手被人强硬地握住,他下意识顺着力道侧过身去,看到的却是骤然拉近了距离的眼前人。   含笑的眼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在晚秋的凉风中纠缠,顷刻却又远离。   身份高贵、从来没人敢出言调戏的世子殿下猝不及防被占了个结结实实的便宜,直到那人松开自己,才将将反应过来。   来不及多想,他伸手便想抓住再度远离的人,傅宁却轻夹马腹微微转了下方向,叫他抓了个空。   远离了他的罪魁祸首拇指轻轻擦了下唇角,笑容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味道不错。”   荀弈:.........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一时是傅宁挑衅的笑容,一时是那日傅宁帮他做菜时发生的点点滴滴,终于确认了:“先前在我府里,你就是在——在勾引我,是不是?”   荀弈目光深沉,傅宁却仍旧笑吟吟地:“勾引?什么勾引,我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   被他用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堵了回来,荀弈心中倒没有什么不满,他只是认真地瞧着眼前人的模样,缓缓道:“你早就瞧出来我心悦于你了,所以才故意这样做的。”   “嗯?”傅宁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眸中全是惊讶,“你心悦我,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说出了这句话,仿佛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荀弈:我早就知道了,但我就是不打算告诉你,就是不打算和你好好说。   荀弈走在他身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他费劲了心思,想要小心翼翼接近的人不仅早已明白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还十分轻易地踏出了他想都没敢想过的一步。   若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但看着正和他保持着适当距离的人,荀弈却总觉得有些微妙,甚至感觉到了一丝不真实——他总觉得,傅宁心里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他。   但——那又如何?   只要傅宁愿意靠近自己,那么剩下的小麻烦,便由自己来解决罢。   有潺潺流水声传来,是山间溪流的轻响。   荀弈提醒了傅宁小心看路,待到过了这一段并不宽敞的石板桥,才重新开口:“不论如何,你刚才有那样的举动,我便只当你不讨厌我的亲近了;往后的时日,我会对你好。”   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也不是什么华丽的辞赋,却叫人分外心动。   傅宁深吸一口气,掩住答应他的冲动,笑道:“我不过是一时兴起,你何必这样认真。”   荀弈看着他,“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可能还有些顾虑——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认真的。”   茂密的枫林逐渐散开,山腰处隐约可见青砖黛瓦——是老太傅的别庄到了。   傅宁沉默了许久,直到错落有致的飞檐近在咫尺,才道:“荀弈,你真想知道,我对你的想法吗?”   他没有用平日里的称呼,神色也有些淡漠,荀弈的回答却仍旧毫不犹豫:“想。”   傅宁轻笑一声:“既然如此,那等到今日晚饭后,你若是能解答我一个困扰许久的疑惑,我便告诉你。”   他抬起头看着荀弈,眸中是半真半假的笑意:“这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一直没得到空闲来问你;既然今日你这么想知道我的想法,那便用这个疑惑的答案来换,如何?”   “好。”荀弈的回答干脆利落,倒叫傅宁真的有了一丝惊讶,“你不好奇我要问你什么吗?”   荀弈道:“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保证不会瞒你。”   傅宁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淡淡笑了一声:“那,希望你的答案,也是真情实意,完全发自内心的真实答案才好。”   话音刚落,他一夹马腹,率先向前面的庄子去了。? 第49章 -解惑   老太傅的庄子虽然坐落在山腰,但实际上更靠近山脚,位置不高,周围风景极好,庄后是连绵的青山,一条清澈的溪流玉带似的从庄前蜿蜒而过,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界。   傅宁这些天没什么时间陪老人家,这次既然来了,便索性放下了一切想法,和荀弈一同陪着老人聊天,又一同赏了枫叶,哄得老人家心情极好;李静姝来时,都被这其乐融融的氛围惊到了。   “静姝来了?快过来,跟你两个哥哥一起聊聊天。”老太傅见孙女来了,连忙乐呵呵招呼她过来。   李静姝心说我哥只有一个,坐在旁边那一位还对我哥“图谋不轨”过,我才不想要叫他哥哥;但她并不是分不清场合的人,因此只是心里默默吐槽,行动上却仍旧十分合宜。   傅宁知道她对荀弈有成见,早就在自己身边预留了位置,没叫她坐到荀弈身边去。   李静姝落座之后,四处看了看,便笑道:“是我许久没来过的原因吗?这庄子瞧着倒和去年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老太傅将桌上的甜点往李静姝面前推了推,得意地笑道:“不是因为你许久没来,是我又把庄子重新修了一下;坐在这里看景,不仅视野更开阔了,山风也吹不到,比之前舒服多了!”   李静姝真情实感地夸赞了两句,老太傅却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哎,我只是这样想了一下;真正找人来修建的,可是你荀弈哥哥。”   李静姝:............   傅宁知道她对荀弈的看法,因此老太傅一说完,便立刻笑道:“外公,静姝先前没见过省之,你这样叫她喊人,静姝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不如等熟悉了再说也不迟。”   老太傅愣了一下,这才反应了过来:“对啊,你们先前确实没见过。”他说着,拍了一下傅宁,“你和省之一起过来,倒是叫我糊涂了,还以为你们三个都很熟悉呢。”   李静姝适时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担心老太傅的话题再围绕在“熟不熟悉”上,会让李静姝将真实想法表露出来,傅宁便不着痕迹换了话题:“今年山上的枫叶红得倒是久,往年这时候都要落了。”   老太傅不疑有他,果然顺着话题聊了起来:“今年节气好,一直风调雨顺的,入了秋更是天朗气清,山上的树才长得好;若是冬日里再下几场大雪,来年百姓的收成也不会差,又会是一个丰年。”   他虽然如今身不在朝堂,而且也一向标榜自己是“闲云野鹤”十分自由;但心内却仍旧下意识关注着天下黎民;还好他身旁的三位小辈都不是没见识的,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让老人家更欣慰不少。   深秋时节,天黑的时刻也比其他时候要早上许多;因着担心老太傅的身体,凉风吹起,夕日欲颓时,三个小辈便合力劝说着,让老太傅进了屋内休息。   等到用了晚饭之后,夜色便悄然来临了。   老太傅毕竟年纪大了,精神没有那么好;但即便如此,他休息了片刻后,仍旧坚持着要到院中走走,也建议陪着自己的三人多走走。   李静姝虽然喜动,但是山上毕竟不是熟悉的地方,而且她也不想和荀弈有太多交集,便推说怕黑,想要在庄子里陪着自家爷爷;是以到了最后,真正出门的,便只有傅宁和荀弈两人。   老太傅叮嘱了他们不要跑太远,便任凭他们去了——反正别庄周围白天黑夜都有侍卫在巡逻,安全自然不是问题。   此刻天色已经黑了,傅宁叫下人备了一盏灯笼,预备出门的时候提着照亮;只是这灯笼最后却没有到他手上,而是被荀弈顺手接下了。   傅宁一挑眉,也没有和他争论,只是和他一同走出了别庄的大门。   老太傅的别庄比起许多达官权贵的别院来,并不算很大,但外头的山路有许多仍旧算在他私人的地盘里;即便此刻天色暗下来,倒也不用担心撞到旁人。   烛火的荧光照料了道路,傅宁却没有急着问问题,而是饶有兴致地观赏起了路旁的枫叶:“灯下看景,果然别有一番趣味。”   “的确。”荀弈走在他身旁,惜字如金。   如果气氛允许,他倒是很想和傅宁讨论一番夜色中的景致;但想到傅宁白日的神色,他却实在是轻松不起来。   傅宁到底想问什么,他一点头绪都没有。心里翻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荀弈的神色不知不觉越来越严肃,傅宁瞧着他神色的变化,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的那一丝忐忑,都算不得什么了。   “你——”   “我——”   两个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响起,傅宁眨眨眼,笑道:“省之哥哥,你先说,我再问。”白日里当着外公的面,他并没有这样喊,毕竟这称呼听起来太过亲近,以他外公的敏锐,难保不会发现什么;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倒不介意喊一喊。   熟悉的称呼让荀弈放松了片刻,他呼了一口气,看着傅宁:“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我能保证,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从未仗势欺人过,对你的心意也是真的。”   傅宁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失笑道:“也没有那么可怕。我只是想知道——”   他定了定心神,才继续问道:“我听说,今年年初的时候,圣上似乎有意为你指婚?”   荀弈怔了一下,但立刻回过了神来:“是的,但是我拒绝了,我——”   “你说你有一个意中人。”   傅宁看着荀弈,笑容清浅,仿佛只是在问什么寻常的问题似的:“我很好奇,你这位意中人,是何方神圣啊?”   话音落下,荀弈却没有立即回答。   他盯着傅宁看了一会,忽然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对我若即若离?”   最艰难的问题问了出来,再说其他的内容,便顺畅多了。   傅宁道:“我虽然向来不喜欢翻旧账,但这件事情距离现在一年还不到,我不得不向你问清楚,免得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的替代,还懵然不知呢——你笑什么?”   荀弈听着他话中温文尔雅的一点讥讽,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你从来都无需担心这个。”   他看着傅宁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的意中人,从来只有你。”? 第50章 -因缘   他眼中的情意做不得假,可是傅宁却并没有相信他的话:“今年年初我还在月州,这两年我也不曾来过京城;难不成你要说是幼时相见,就对我一见钟情了?这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他语气并不温和,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荀弈却不知怎么的,心情反而越来越好了。   担心自己的笑容让眼前人不高兴,荀弈忍下了笑意,认真地和面前人解释:“你确实没有来过京城,但我去过月州。”   他见傅宁的表情仍旧有些茫然,便叹了口气,提醒他道:“去年圣上下旨,令南北方学子交流,月州富庶,学府又多,地点便选在了那里——冯羽就是那样和你结识的,想起来了吗?”   去岁的记忆涌上心头,傅宁道:“我自然知道,但——”他迟疑了片刻,“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你应该没有见过我,但是我见过你。”荀弈顶着他将信将疑的目光,继续认真解释,“那次交流本来不用我去,但是圣上嫌我不爱出门,叫我和三皇子都去了。”   去年的荀弈和先前傅宁最初见到的模样十分相似:冷漠寡言,不乐于交际,与过分热情的三皇子截然不同。   其他的学子都进了不同的学府进行学习,他们二人却因为身份的原因,迟迟确定不了到底去哪个学府。但他们二人本来也不着急,索性坐在临街的酒楼悠闲度日,一个看典籍古书,一个看江南美女,好不自在。   直到那一日,看书累了的荀弈无意中向窗外望去,正看到一抹灵动的身影。   杏色衣衫的少年手里举着一枝将开未开的花,带着笑容越过拥挤的人群,将花枝放在了一个绾着发髻的妇人手中。   他看不清那妇人的容颜,但从少年亲昵的神色中也可以判断,那妇人应当是他的母亲。   妇人似乎是说了什么,少年的笑容愈发轻快,跟在妇人身边,不多时便走远了。   三皇子当时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对母子身上,便打趣他说,莫不是看上了有夫之妇;但荀弈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自己对那少年更感兴趣。   彼时的三皇子虽然还没有今日男女不分的接受能力,但也十分喜欢看人乐子;想了想便问荀弈:“你若是真能得到他,要怎么对待他?”   于是那时的荀弈想了想,认真道:“大约会金屋藏娇吧。”   听了他的话,三皇子却大笑了起来:“你这想法,恐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实现了——那是月州太守的独子,老太傅李赟的嫡亲外孙!”   旧事讲到这里,该明了的便都明了了。   荀弈道:“我当时确实想和你结识,但还没来得及,京城里便传来了信,圣上要我们回去京城读书,不打算再让我们在江南蹉跎日子,我违拗不得,只好离开;但我确实是那时便很在意你了。”   这答案有些荒谬,但细想起来却又十分合理;傅宁哑然片刻,又问道:“那我刚来到京城时,你为什么又要三番两次找我的麻烦?”   荀弈轻咳一声,神色间有些不自在:“我想要早些见到你,但是看到冯羽,又觉得碍眼,所以——”   所以做出了那样幼稚的事情。   傅宁有些想笑,但又觉得哭笑不得:“所以你一直执着于我叫你省之哥哥,也是这个原因?”   “那倒不是。”荀弈道,“我只是想和其他人不一样。”   傅宁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所以你才看冯云不顺眼。”   荀弈点了点头,又道:“但我知道你将他们当做朋友,所以即便我看着不顺眼,也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你可以放心。”   傅宁无话可说。   荀弈见他不说话,心里也有些忐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句假话,你若是不信,只管去问三皇子——”   “我不是不信你。”傅宁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些迟疑,“我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介意了许久的情敌竟然是自己什么的,实在是太——   荀弈看着他略带苦恼的神色,忽然心中一动:“你这么在意我是否有过意中人,是在吃醋吗?”   傅宁脚步一顿,瞪了荀弈一眼:“我没有!”   只是说归说,他脸颊上却有些热了起来。他迅速转过脸,装着看一旁枫林间露出来的山下灯火,心内希望灯笼的光亮太暗,荀弈看不出来才好。   荀弈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怎么能发现不了这一点变化;但他好容易才解开了对方的心结,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伸出手,轻轻将他的握在掌心:“仔细看路。”   他们先前并不是没有碰过对方的手,也曾经牵着手走过;但从未有哪一次,像今日这样明明白白地知道,走在身边的是和自己两情相悦的人。   第二日的清晨,天将蒙蒙亮,傅宁便被院子里传来的响动吵醒了。他向来浅眠,警醒了一瞬便推开窗子向外望去,正看到老太傅在院子里散步的身影。   老太傅听见窗子的响动,便慢慢踱到了傅宁窗前,笑道:“外公把你吵醒了?”   傅宁摇摇头:“我平日里也醒得早,不挨外公的事。”   老太傅道:“既然如此,你便起来,陪外公出去走走吧。”   傅宁自然不会拒绝,迅速换好了衣服,便陪着自家外公走了出去。   清晨的山林泛着淡淡的雾气,温度也比白日里冷上许多;傅宁走在老太傅身侧,小心地看着道路,恐怕一个不留神,摔到自家外公;但老太傅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这里的山路,我走过许多次,你摔了我都不会摔,放心吧。”   傅宁笑道:“我知道外公身体硬朗,但多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老太傅没说话,良久才道:“你是个细心的孩子,心里也有主意,所以你做的什么决定,外公也不想去置喙,只希望你自己将来不后悔就是了。”   这话说得直接,傅宁心头一跳,忽然想到了昨日的情景,下意识道:“外公......”   老太傅却摆了摆手:“他不是个坏孩子,否则外公也不会放任他接近你;但是有些事情,外公还是得提前告诉你,免得你将来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些不尽不实的,坏了你的心情。”   傅宁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狂乱的心跳:“外公指的是?”   老太傅看着他,缓缓道:“他非是圣上亲子,却自小养在京城,待遇堪比皇子;可以说圣上对他的亲厚,远超其他王侯——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51章 -追溯   老太傅虽然在朝堂上有许多名号,但在傅宁的印象中,却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   即便为数不多几次板起脸来,也多半只是做做样子,过了片刻便会破功,笑呵呵带着他和李静姝玩起来。   但今日老太傅的态度却与之前都截然不同:不再是先前面对疼爱的孩子的宠溺,而是面对即将要担负起重任、步入朝堂的晚辈的审视。   傅宁看着外公严肃的表情,便也端正了态度,认真答道:“此事我先前也十分好奇,所以多少有一些猜测;但也不过是猜测,当不得真。”   老太傅态度严肃,神色却并没有多严厉:“无妨,说说吧。”   傅宁道:“或许是为了......制衡?”即便是寻常人家,兄弟阋墙也不是罕见之事,更不用说在帝王家了。只要荀弈在京城,西北的平王,应当会时时刻刻安分守己吧。   老太傅微微颔首:“你能想到这一层,很不错;但,却并不完全是你想的那个制衡。”   他看着傅宁,缓缓道:“我朝建立时,太祖皇帝为定国安邦,将亲故旧部封了许多藩王,一为表彰功德,二为定国安邦;但如今百年过去,当初的藩王十去其五,几乎都是因为在封地太过骄纵,被历代先圣责罚了;余下的人中虽然有些安分守己,但总有人怀着些痴心妄想,要颠倒乾坤。”   傅宁听着老太傅的话,忽然一皱眉:“外公的意思是这些人中,有人想要——”他顿了顿,到底是没有将这话宣之于口。   老太傅点了点头。   傅宁道:“如今海内富足,圣上英明睿智,他们这样的想法,岂非毫无胜算。”   老太傅笑了笑:“有些事情你知道,他们久居封地,却未必清楚;视野所限,想法便也有所限制——你读过坐井观天的故事,就不用外公再教你了吧?”   傅宁聪明,一点就透:“他们这样的想法,圣上想必也十分清楚,但这些年好容易安稳了,还不是处理他们的好时机,所以圣上便要抓一个出头的来做例子,以儆效尤。”   老太傅点了点头。   傅宁却微皱了眉头:“但平王的封号,不是平亲王吗?”既然要做例子给藩王看,那必然是要用藩王的儿子才更有震慑效果,用一个本就是皇族的亲王之子,能叫藩王们警醒多少?   老太傅淡淡道:“平王一脉,并不是太祖所出。”他看着傅宁,缓缓道出了一桩往事。   “最初的那位平王,只是太祖在乱世中救下的一名孩童。这孩童遭受过许多摧残,生死之间被太祖所救,从此便在心里将太祖当做了再生父亲。”   “太祖征战时,他一直跟随在侧,数十年间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在最后攻打前朝都城时不慎被俘,被敌军推到城头用来要挟太祖;太祖这么多年来,早也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正打算下令退兵救他,他却忽然挣开左右,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老太傅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傅宁却仿佛能看到百年前双军对阵时,城墙上一跃而下的身影,以及灰暗地面上,那刺目的鲜红。   “后来呢?”傅宁下意识追问。   老太傅道:“他——这第一位平王,因为自幼吃过许多苦,所以一向善待军士。那一天,他的死激起了无数将士的愤怒,当天便将都城攻下,前朝覆灭。但他身死之处,是战况最激烈之处,后来太祖亲自找了许久,都未能找齐他的尸身。”   尸骨无存。   傅宁沉默良久,才道:“我读过许多史书,竟然从来不知道这些。”   老太傅道:“此事是太祖毕生之痛,故而后来修撰史书时,便下令不许说平王是捡来的,只说他是太祖所出,皇后抚育,算是在名份上,全了他的一份念想。”   傅宁道:“那如今的平王一脉,是他的后代?”   老太傅点点头:“他当年身死之时已经成亲,他的妻子已经即将临盆,听闻噩耗,生下一个孩子便撒手人寰,这孩子便被直接带到了宫中养大,姓氏也跟了国姓。如今过去百年,你们小孩子自然不清楚,但在许多藩王眼中,平王一脉和他们并不差多少。”   傅宁道:“但现任的平王和圣上几乎是一起长大,关系自亲如兄弟,所以圣上因为信任,才留了他的儿子在京中,好演戏给那些藩王看?”   这样一说,似乎也说得通;但傅宁总觉得,这件事情,似乎哪里仍旧透露着不对劲。   如果要做警示,圣上完全可以借一些小名头不动声色的打压一下剩余的藩王,毕竟他们独占封地,多少都做过一些蛮横之事;但通过留一个国姓亲王的亲子——而且留在京城里还这样另眼相待,真的能起到警示的作用吗?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   老太傅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心头暗暗赞赏,开口却道:“事情就是如此。”   傅宁思索片刻,看着老太傅道:“外公,您说历史上藩王作乱多,可史书上兄弟阋墙的事情更多,亲情二字,在皇家本就是一种奢望;圣上真的能毫无芥蒂的相信平王吗?”   老太傅道:“是不是亲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的信任。这件事情,我说到这里,你也只了解到这里便罢了。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不用外公多叮嘱。”   也就是说,再往下就是皇家那些不能说的事情了。   傅宁心领神会:“外公,我明白了。”   他知道进退,老太傅心情也好了许多:“上一次惩戒藩王,还是先帝在时;如今的圣上自从登基以来,还没有过什么大动作;但你要知道,削藩是必行之事,圣上之所以还没有出手,一是时机未到,二是因为,他还缺一把合适的刀。”   君王的刀,要锋利,好用,一击必中,最关键的,是要有牢不可破的忠诚。   傅宁抬起眼,看着老太傅道:“这把刀,是我。”   先帝在时,帮着出谋划策稳准狠平定藩王之乱的,是他面前的外公;外公曾经是当今圣上的太傅,且向来忠贞不二,所以一向深得圣上信任。傅宁相信,如果不是真的时机未到,他舅舅又太过仁厚,或许这把刀最终会是他舅舅也说不定——但现在有他了。   他虽然姓傅,却出身李家,年少成名,不蠢不笨,又和荀弈有这样非同寻常的关系,即便是为了保全荀弈,为圣上做事,他必然也会尽心尽力——自然是比一般的刀子更好用。   怪不得他一到京城圣上就迫不及待要见他,估计是想看看这把刀究竟能不能成事;而三皇子那样迫不及待地撮合他和荀弈,背后未必没有圣上的授意,或者,也许,就连荀弈——   他的心忽然微微疼了一下。不狠,但却钻心。   肩膀忽然落上了一只温暖的手掌,傅宁抬眼,对上了老太傅慈祥的眼睛:“外公.......”   老太傅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神色,半是叹息半是玩笑地开口:“完了完了,我这外孙还没养大呢,心就飞到别人家去了。”   傅宁冷不防被外公戳破心事,顿时有些尴尬;老太傅却并没有继续开玩笑,而是对他道:“外公给你讲个傻小子的故事吧?”   傅宁不明所以,但他直觉这傻小子似乎是他认识的某人,便点了点头:“嗯。”   老太傅似乎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先笑了两声,才慢慢说道:“我当年辞官退隐,许多人都到这庄子里来烦我,我又不能全部不见,便经常躲出去云游,偶尔才来这里住上一住;可是有一天,一个傻小子忽然来到了这里,见了我时只说了一句话,便叫我轮起旁边的柴杖,直接乱棍打出去了。”   傅宁忍不住问道:“他说了什么?”   老太傅看了傅宁一眼,笑道:“他跟我说,他去了一趟月州,瞧上了我的外孙,想要金屋藏娇,问我同不同意——我怎么可能同意!若不是看在他是个世子,我就要叫人将他从山上直接丢下去了!”   这故事傅宁昨日才听过一个版本,今日又听到,还是个舞到自家外公面前的版本,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   老太傅笑着继续:“他第二日又来了。不仅来了,还帮我修好了门前的山路,送走了来访的客人,我却想着他觊觎我的外孙,并没有搭理他;可他日日都来,风雨无阻——你说,这是不是个傻小子?”   话说到这里,这位傻小子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   傅宁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过了好半晌,才道:“他——他真的一见到您,就——就这么说的?”   老太傅点了点头,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又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若是先藏着心思,和我结交,我倒也不会这样拒绝;但他偏要直接说出目的,将我气得不行,这不是傻小子,又是什么?”   傅宁想了想荀弈当时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是挺傻的。”   老太傅点了点头,又道:“但他也是难得的赤子心肠。后来我见他执着,便和他说,若是想要和你在一起,须得自己去争取,不能叫我强迫你;他却说,他原本就不是希望我直接让你与他如何,而只是因为,我是你最大的长辈,想要孝顺我。”   傅宁不用想,便知道了当时的外公到底有多无奈:“真是.......辛苦外公了。”   老太傅却道:“其实,他这样做,带给我的倒并不全是苦恼,反而给了我一个新的思路。”   “那时因着南北学子交流,以及其他的一些事情,你在江南已经声名鹊起,圣上注意到了你,且已经隐晦地和我透露了想要你来京城的意图。”   傅宁一惊:“原来去年就........?”   老太傅道:“我虽然曾经帮着先皇处理过藩王,但那是因为我是被先皇一手提拔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虽然不想用我,但仍然对李家有所信任,所以才会想着要你来做。”   傅宁忽然问道:“若只是想削藩,朝中多得是刚正不阿的大臣愿意做刀子,为什么非得是咱们家的不可?”   老太傅赞许地看他一眼:“不如,你自己猜一猜?”   傅宁便真的开始了猜测。凝神思索片刻,他回道:“因为立场。”   “我朝虽然才建立百年,但朝中关系已然盘根错节,亲亲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外公您却是先皇提拔,这么多年来,您不结党营私,也不与权贵攀亲;我的两位舅母都不是高门大户出身,我小舅甚至到现在都没成亲——就连我娘,也是选了当时刚刚考中科举,没有任何人脉的我爹;所以,圣上才放心。”   老太傅十分欣慰:“不错。我这样做,圣上信任了我,我自然松一口气;但这也意味着,等你走上朝堂时,除了你大舅是个中书侍郎之外,并不会有其他的助力,万一有人要对你做些什么,只怕圣上并不能完全保全你。”   “所以外公您,没有完全拒绝省之哥——咳,是因为这个?”   老太傅仍旧看着前方的景色,仿佛没有听到傅宁方才那一句口误似的:“没错。但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尚未发生的隐患,就将我的外孙拱手送人。不过今年年初他抗旨时那样决绝,倒是叫我对他刮目相看了,所以他亲近你,我才没说什么。”   日光亮起,雾色渐落,碧蓝色的天空如洗,万里无云,又是一日晴好。   老太傅止住脚步,笑道:“今日便逛到这里吧,再走下去,我怕静姝要出来抓咱们了。”   话音刚落,来处已经隐隐传来了李静姝的喊声:“外公——!!!哥——!!吃饭啦——!!”   傅宁失笑:“怎么几年没见,她嗓门儿倒是越发亮堂了。”   老太傅眨眨眼:“估计是另一位也想喊,没好意思开口,静姝帮着喊出来了罢。”   傅宁被这样打趣,一时有些尴尬,又不好对自家外公说什么,正在窘迫,老太傅却大笑着转身,率先往来处去了。   傅宁正尴尬着,也没有急着和外公并肩,自己落后了两步慢慢走着。   路旁的枫叶仍旧火红,傅宁看在眼中,脑海里却想起了上一次他说起圣上在意亲情时,荀弈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下意识地喃喃道:“不是亲情.......会是什么呢?”   ?   本来想勤奋,结果忽然病了好久,中间这几天没来得及,这一章就更肥点,痊愈了继续勤奋。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 第52章 -沐浴   入了秋之后的天儿一日冷似一日,眼看着冬日到来,年关将近,国子学的年末大考也近在咫尺了。   国子学里科目繁多,教哪一科的先生都不想自己的科目落了最后,铆足了劲儿布置课业,学子们苦不堪言,却也无计可施。   勤院的学舍里生了炭盆儿,暖洋洋的热气一熏,便叫人有些提不起精神,只想顺着热气盖一床棉被,睡个昏天黑地。   冯羽坐在傅宁边儿上,手里拿着策论的课本在卷子上奋笔疾书,口中还喋喋不休的控诉着:“这是到了年根儿,国子学里印书的工人不够用了吗?叫我们整日里抄抄抄,抄这么多,也不怕学里的库房装不下!”   不远处的王元思闻言抬起头来,眼圈下头是一圈乌青,眼中是满满的怨念:“在学里抄也就算了,回到家还要抄,简直不能活了!”   后排一个学子也抬起头,眼神中透露着疲惫:“二十天,整整二十天!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冬天里也能上射箭课。”   怠惰的情绪有一人调动,整个学舍里便都弥漫着惫懒的气息。   王元思放下笔偷了会儿懒,目光落在仍旧坐得笔挺、身形连晃都没晃一下的傅宁身上,忍不住出声问道:“子玉,你不累吗?这一下午,我都没见你停过。”   傅宁笔走如飞,头也不抬:“累。”   “那你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趴在桌上的冯羽忽然发出了一声怪笑:“他不能休息。”   王元思一脸茫然:“啊?”   一页写尽,傅宁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叹了口气:“我今日有事得早走,林先生又不给请假,我只能加紧写完了。”   王元思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是见他写字的手微微颤抖,便同情地关照了一句:“写完了记得好好休息,免得伤了身体,落下病根来。”   冯羽:“嘻嘻哼哼哼嗤吭吭吭.....”   傅宁谢过王元思,含笑看着冯羽,低声道:“你再笑,我就将你的副业告诉你爹娘和你哥,叫你上元节都出不了门。”   冯羽:“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今日风大,待会儿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关好车窗,仔细给你吹病了,不然.......”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有人可该心疼了。”   王元思耳朵竖了起来:“谁?谁心疼!”   冯羽的声音虽小,但王元思坐得近,耳朵又灵敏,立刻便听到了这一句含蓄的揶揄,迅速问了过来。   冯羽:.........   傅宁重新拿起笔,叹了口气:“还能有谁,自然是我家里的人。今日早上我舅母叫我拿了暖炉手袋,又多穿了一件外衣,跟静姝一样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才放我出门,车上还放着热炉,热得我险些汗流浃背,哎。”   王元思虽然觉得冯羽方才那话有些异样,但傅宁开口解释了,便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李侍郎家里有女儿,冬日里照顾自然比咱们精细多了;早上我出门时,我娘理都没理我,还是丫鬟给我拿了件大氅披着了,可怜死了。”   冯羽原本说错了话正心虚,见状立刻接话道:“有女孩儿的家里也不见得好,我妹出门时我娘给穿了许多,我出门时也没怎么搭理我。”   学舍内的学子们正无聊,便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傅宁放松了心情,揉了揉手腕,接着写起了剩余的课业。   虽然他并不觉得和荀弈的关系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并不想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也不想在家里闹出什么事端——毕竟他的舅舅舅母,并不像他外公似的,能毫无障碍地接受这件事。   李静姝倒是还可以。   那日返程的路上,荀弈因为不好和女眷一同乘车而先行离开了,李静姝便拉着傅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意无非是两日的相处改变了对荀弈的看法,不会再带着偏见去看荀弈了云云。   傅宁当时半开玩笑地问了她,如果自己真的和荀弈在一起她会怎么办;李静姝手一挥表示可以接受,毕竟荀弈的人品没有问题;以至于性别问题,反而倒是其次了。   只是李静姝虽然嘴上这么说,真正知道自己和荀弈在一起,怕是也不可能像她说得这样无动于衷吧。   心里转着一个个念头,傅宁的手上却没有停下,飞快地写完了最后一点课业,起身略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走出了勤院的学舍。   冯羽方才说今日风大,不过是在学舍内听到了风声呼啸;真正走出了勤院大门,才知道风究竟大到了何等地步:尖利的风声仿若怪物哭嚎,吹得傅宁险些没能站稳,还好一旁有人伸手帮了他一把,叫他没又回到勤院去。   傅宁站稳之后便连忙道了谢,扶着他的那人却并没有立时松开手,而是将他半揽进了怀中:“这么冷的天儿,你也不叫人跟着你,不怕摔了?”   原本想挣开的动作在听到这人声音的时候便停止了。傅宁侧头看了荀弈一眼,笑道:“谁叫我未卜先知,猜到了你会恰好这时候路过勤院门口呢。”   两人虽然同在国子学,但自打从山上回来,便恢复了原先聚少离多的状态,荀弈看着怀中人,恨不得直接将他打横抱起带回家:“往后我可得时时在门口守着,免得有些人将自己磕坏了,白白叫我心疼。”   冯羽方才的揶揄与他的话重叠,叫傅宁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时候天色昏暗,各个学院的学子们都在院内赶课业,诺大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倒叫他状态也放松了许多。   任由荀弈揽着他向外走去,傅宁轻笑一声:“只心疼?”   揽着他的手紧了紧,荀弈瞧着他:“我倒是想疼些别的,只怕外公知道了,会连夜赶回京城将我打死。”   傅宁眨眨眼:“怎么省之哥哥平日里说的那样好,为我挨次打都不肯吗?”   荀弈站住脚步,看着他缓缓道:“你要是再这样撩拨我,我可不保证明日能让你安全回家去。”   傅宁却笑了笑,轻轻推开他:“再晚一些,三皇子殿下在庄子里要等急了。省之哥哥,咱们还是快走吧。”   前阵子三皇子在京郊盘下了一处别庄,花了许多功夫在庄子里造了个温泉,这两日正轮番邀请亲朋好友前去游玩,今日便邀请到了他们。   这庄子坐落的地方和老太傅的相距不过两个山头,但因着要用流动的活水,位置便比老太傅的还要低些,但也是个三面遮风的好去处。   外院是寻常的精致摆设,没什么新奇的;但走进内院,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傅宁瞧着院子里盛放的梅花,有些新奇:“这是烧了地龙吗?”   “没错。”迎出来的三皇子笑道:“前几日才烧上,今日刚开的花,你们恰好赶上了,可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他带着两人从梅林中穿过,来到一处满是鲜花的庭院:“今日风大天冷,你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我叫人准备了锅子,咱们吃了暖暖身子,再去泡一泡温泉,那才叫舒服!”   傅宁看着矮桌上刚刚沸腾的小锅,与周围准备好的各色食材,由衷道:“三皇子有心了。”   这样细致的安排,即便是换了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三人落座,蒸腾的热气中,荀弈看着三皇子一身常服,问道:“你连日来一直在这庄子里,不怕你父皇怪罪吗?”   三皇子笑了笑:“我又不是他中意的太子人选,也不打算争宠夺位,自然不用像大哥二哥一样尽力去学;更何况,我这样耽于声色,才更叫人放心不是?”   他说这话时对着傅宁眨了眨眼,一副“你懂得”的表情,荀弈却伸手挡了他一下:“媚眼对你的小妾抛去。”   三皇子:“我只是使个眼色!”   他们二人吵吵嚷嚷,傅宁却并未说话,只是含笑看着。   毕竟这皇家的事情,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插话,也并不想插话。当今圣上的子嗣并不多,大皇子与二皇子虽然年长,却并不是皇后所出;圣上春秋鼎盛,也没有立太子的意图,未来究竟会鹿死谁手,现在讨论还为时尚早。   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三皇子嘀咕着“有了夫君忘了三哥”之类的话,将两人带到一处温泉的门口,便借口吃多了,迅速离去了。   小院里的地龙比外头烧得更旺,水池中热气蒸腾,上面还洒了一层红粉相间的花瓣,说不出的旖旎美丽。   傅宁靠坐在水池的一边,温热的水流一直浸泡到了肩胛,让他整个人都舒缓了。今日他为了赶时间几乎坐了一下午没动,到方才为止也都一直恪守礼仪坐着,身体确实比平日里僵硬了许多。   周身都被暖意包围,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休息,身边却传来了一阵水声,似乎是有人在身旁坐下了。   荀弈看着他被热气蒸腾出微红的双颊,简直忍不住想要俯身下去,但又担心自己做出什么不能做的事情,便硬生生忍住了:“可是累着了?”   傅宁点了点头:“今日的课业太多,我为了提前出来见你,手都酸了。”   他鲜少有这样任性的语气,荀弈不自觉漾起一抹笑容,执着他的手放到了脸侧:“是我的错,你打我一下,会不会好一些?”   傅宁睁开眼瞧着他:“我全身都酸疼,还要将你全身打一遍不成?”   “你若是想,自然可以。”   傅宁瞧着他,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可我舍不得打省之哥哥。”   单薄的里衣在水下飘起,缭绕在二人中间,带起温热的水流。   荀弈瞧着近在咫尺的人,浑身都绷紧了:“你别招我,不然——”   “不然怎样?”傅宁松开手坐了回去,含笑瞧着他。   “你——”荀弈闭了闭眼,俯身过去将他按在了池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仗着我不敢真动你,是不是?”   傅宁任由他按着,答非所问:“我娘当年便是假借了兄长的名义,邀请了我爹去的温泉;可是我爹虽然平日里爱说笑,但骨子里还是正人君子,说什么都要先成婚再行周公之礼。”   荀弈:........   他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想法,松开傅宁坐在了旁边:“怎么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喜欢借着沐浴的时候说事情,平日里不能说吗?”   他话中有话,傅宁顿时有些好奇:“还有别人吗?”   荀弈瞧着他,忽然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平王年少时,也曾有人假借别人的名头,邀请他到别庄里沐浴。”? 第53章 -至亲   短短一句话,却如同惊雷在傅宁耳边炸响,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平王......老王爷?伯父?”   荀弈点了点头,面上带笑,神色却有一丝隐约的嘲弄:“你猜猜,这个假托别人之名的,是谁?”   傅宁看着荀弈的神色,试探道:“是伯母?”   只是他口中虽然是这样回答,心里却隐约觉得,真相应当并不是这样。   荀弈果然摇了摇头:“不是她,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那时候我爹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我祖父母去得早,所以一直也未曾谈婚论嫁;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可能对我娘有意,便假借了我娘的名头给我爹送了邀请的信。”   傅宁想了想:“这个人写信的目的,莫非是要试一试,当时的伯父是否真正对伯母有意?”   “嗯。”   傅宁蹙起眉头:“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自私了。”若是为了表白心意尚且勉强说得通,但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这样莫须有的缘由,便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了。   荀弈道:“可这个人不觉得。他一向独断,认定了的事情便一定要做,所以当晚便着人将信送到了平王府;但那一日,先皇与太后,以及几位皇室亲贵——包括我娘的母亲,恰好都在平王府,正在叫我爹挑选世家小姐的名帖。”   傅宁皱眉:“那这封信——”   “自然是被看了个正着。”荀弈道,“我爹那时和我娘不过是点头之交,略说过几句话;但先皇与太后却觉得,信中措辞缱绻,甚至直呼了我爹乳名——这乳名,除了我爹的长辈与几个亲近的人,是再无人知道的。”   他轻笑一声:“从未被旁人知晓的乳名却被一个闺阁千金随意唤来——谁会相信他们二人真是清清白白的呢?”   “那——伯母的家人也在,也没有提出异议吗?”   “我娘的母家势微,正是需要有人来抬一抬地位的时候,怎么会放过送到眼前的大好机会。”荀弈淡淡道,“我娘的母亲当场便跪下了,恳求先皇与太后指婚;我爹没有办法,只能咬着牙同意了。”   并没有感情的两人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信而强行绑在一起,这并不能算得是什么良缘。   傅宁沉默片刻,问道:“伯父,是为了伯母的体面,还是为了保护写信的人?”   荀弈看着他,点了点他的额头:“不愧是你,果然这样聪慧。”   “我爹当时觉得那封信来的蹊跷,细看了几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某个他熟悉的人模仿了我娘的笔迹,但这个人,他不能说出来。”   荀弈的声音淡漠,仿佛是在讲陌生人的故事:“如果我娘当时真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那嫁过来也没什么坏处;但可惜的是,她当时已经有了意中人。不过那位意中人只是个穷书生,身份低微,怎么比得上位高权重的平王府?所以她母家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那书生打死了。”   傅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娘本来也不是爱惹事的性子,只为那书生任性了一回,没想到一夕之间便是阴阳两隔;书生死了之后,她不哭不闹,披了盖头就嫁进了平王府,和我爹做了许多年貌合神离的夫妻,后来似乎是旁人催得急,才有了我。”   荀弈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笑,傅宁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因为某一个人的任性,而造就了一段并不美满的姻缘。这件事情即便他只是旁听,也能觉出内里沉痛的悲哀来;而能当做故事一般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荀弈,在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时,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水声轻响,温热的触感有了实体,是傅宁在水中握住了荀弈的手。   荀弈见他沉默不语,轻笑道:“怎么,心疼我?”   他原本以为傅宁会随着他的话开一句玩笑,却没想到傅宁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傅宁沉默安静的模样确实好看,但荀弈却舍不得他难受。伸手撩开傅宁耳畔的发丝,他缓缓道:“其实这些事情我知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我爹我娘虽然在我面前一直保持着笑模样,但我不在时,他们俩是连话也不说的——不过他们在西北呆了这么久,应当能多说几句了吧。”   “一定可以。”傅宁如是回应,心里却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最好的年华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死于非命,自己却要欢欢喜喜嫁给一个陌生人,这样的遭遇,无论是谁经历过,只怕都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山外的风越发急了,呜咽声起,但水汽蒸腾的庭院内依旧是暖意融融。   傅宁抬起眼望向天空,忽然睁大了眼睛:“下雪了。”   荀弈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昏黄的灯光中,有碎玉似的洁白从空中飘落,又在院落上空不着痕迹的消逝无踪。   “当时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我娘在我问她为什么上街玩总不带我爹时,语气平淡的将这件事情讲给了我。”   “我那时还年幼,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但我却一直记得,她曾经认真地告诉我,以后若是要长相厮守,一定要选一个此生最爱的人。”   荀弈看着傅宁,目光专注又真挚:“我很庆幸,我已经找到了。”   傅宁瞧着他,却忽然露出个挑事儿的笑容来:“那可不一定。毕竟此生漫长,有的人或许此刻是最爱;但说不定过了三年五年,世子殿下便会遇到更——唔!”   良久。   荀弈松开他,帮他整理好水下略有些散乱的衣襟。   傅宁喘匀了呼吸,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世子殿下说话便好好说,咬人算什么本事?”   “谁叫你先惹我的?”荀弈低笑着将他揽在怀里,“傅公子力气不见得大,伶牙俐齿的本事可真不小;若不是本世子性格坚定,险些就要气得将你就地正法了。”   傅宁道:“我若不伶牙俐齿,只怕省之哥哥还看不上呢。”   “伶牙俐齿的不光我喜欢,我娘也很喜欢。”荀弈瞧着他,目光中俱是笑意,“再过几日她便会到京城来,到时候你见见她,如何?”   儿子喜欢的人,他的母亲便一定会喜欢吗?   十日之后,傅宁看着放在自己桌上的请柬,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子玉小友亲启:   听闻小友与吾儿关系甚笃,不知明日巳时是否有空闲,与吾杏花楼小聚?   信的内容简简单单,甚至没有落款,但信末那一方朱红的小印,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写信给他的人,正是那位只听其人、未见其面的平王夫人。   “少爷,您要去吗?”   书童见傅宁久久不言,悄声问了一句。   傅宁又沉默了片刻,认命似的深吸一口气:“我去。”? 第54章 -水中月   杏花楼的位置距离中书侍郎府并不算远,但傅宁却提早了将近一个时辰便出发了。原因无他,想到要单独会见自己心上人的母亲,即便是傅宁,心里也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而这份紧张,在他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到达,却听说平王夫人一早就到了时,达到了巅峰。   衣着素雅,但气质出尘的侍女在他下车时便迎了上来:“请问尊驾可是傅子玉公子?夫人已经在楼上等着您了。”   侍女的态度谦恭,却并不显得卑顺;若是换了寻常人,底气只要稍微不足一点儿,只怕在她面前便要露出怯意来。但还好傅宁并不是寻常人,即便内心紧张,礼节与客套话仍旧是十分到位,侍女看在眼中,但笑不语。   杏花楼里静悄悄的,似乎是因着这位平王夫人的到来,直接拒绝了外客的进入。   侍女领着傅宁来到了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外,屈指轻轻扣了扣门扉:“王妃,傅公子到了。”   内里寂静无声,片刻后,门扉轻响,两位气度更佳的侍女走了出来。其中一位着石青洒金长裙的温声道:“傅公子,夫人有请。”   她说着,另一位着翡翠嵌银长裙的侍女已经将门打开了半扇,静静立在一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傅宁含笑谢过二位侍女,向室内去了。   这一间厢房中摆设分外华丽,进门便是一扇精美的五彩琉璃屏风,屏风上绘制的五色花鸟,即便是冯羽见了,恐怕也要眼前一亮;周围是各色陈设与并不应季、但却都开得正好的鲜花,虽然没有燃香料,但满室都是怡人的馨香。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几位侍女从外头将房门合上了。   傅宁的脊背下意识绷紧,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才要开口,屏风后却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声音:“可是子玉到了?过来吧。”   绕过屏风,室内的全貌才映入了傅宁眼帘。   内部的摆设比外头更加精致,还多了几分非同寻常的奢华;明纸糊就的窗旁有一方高几,几上摆着一盆正值花期的矮脚梅,梅花前站了一位素色衣衫的女子,正背对着傅宁,耐心修剪着梅树上有些旁逸的枝条。   傅宁不敢怠慢,躬身行礼:“晚辈傅宁,见过王妃。”   其实若是按寻常礼节,他自称“晚辈”是有些僭越的;但考虑到他和荀弈非比寻常的关系,这样的称呼却正是恰到好处。   “咔嚓。”   剪掉最后一根逸出来的枝丫,平王妃放下花剪,转过身来:“起来吧。”   和外面几个衣饰鲜艳的侍女相比,她的衣着并不华丽,装饰也不多,头上只戴了几支素银的簪子,除此之外,其余女子常见的装饰物一应皆无——她甚至连长相也是寡淡的类型,即使薄施粉黛,也并没有如何叫人眼前一亮。   不像。   这是傅宁心头下意识出现的第一个念头。   比起荀弈那一眼就能叫人惊艳的出挑长相,她更像是窗边那盆方才才修剪过的矮脚梅,颜色是不明艳的淡粉,好看,但看过也便忘了,并不能叫人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平王妃的性格似乎很不错,她面上带着笑容,略打量了傅宁几眼,便示意他在中间的小桌旁坐下,自己也来到了傅宁跟前:“来之前我问了省之,他说你平日里吃东西不怎么挑;我便按着我的口味选了几样,叫他们仔细地做了出来,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傅宁自幼跟着母亲练就了一身吃辣的本领,对于糕点确实没什么讲究;但即便如此,面对满桌做成各色小动物模样的点心,也忍不住夸了一句:“好精巧。”   平王妃的笑容更深了:“省之小时候不爱吃饭,我便叫厨房将饭食做成了小兔子小花猫的模样,再拿给他时,他便吃了,好哄得很。”   荀弈平日里总是一副兄长的架势,鲜少有提到自己的小时候;傅宁乍一听到,忍不住便笑了:“省之兄原来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两人聊了不多时,平王妃便伸手将一叠金黄色的小兔子挪到了傅宁面前:“我听说江南嗜甜,但你父母都不是江南人,想必也不一定吃得惯太甜的;这是西北那边常吃的面食,用椒盐和芝麻做的馅儿,你尝尝。”   和平王妃这样的人聊天,无疑是一种非常好的体验——她很擅长找话题,也很擅长倾听,偶尔说一些西北的趣事,傅宁也十分捧场,因此这半日见面下来,倒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直到离开了杏花楼,坐上回程的马车,傅宁才长舒了一口气,倚在车厢上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虽然这一次见面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顺利,但他面对平王妃时却仍旧会三思之后再开口——或许是因为她是荀弈的长辈,也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位平王妃,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易近人。   杏花楼中,平王妃仍旧留在那一间奢华到过分的雅间里,手中拿起了放置的花剪,又换了一盆朱红色的矮脚梅,认真修剪着。   门口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身着石青色洒金长裙的侍女走了进来:“夫人,傅公子已经走了。”   “嗯。”   平王妃淡淡应了一声,但跪在地上的侍女没有得到她的命令,却并不敢起身,只是在原地耐心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平王妃丢下手中的花剪,揉了揉细嫩的手指,淡淡道:“走吧,陪我进宫一趟。”   *   荀景好容易批完了一天的折子,正打算休息片刻,听得平王妃来了,皱起眉头揉了揉额角,对身边的大太监道:“去告诉皇后,朕今日就不过去了,等改日吧。”   大太监领命而去,平王妃恰好踏进了勤政殿的大门。   荀景请她在侧位坐了,又命人奉了好茶,才笑着问道:“一年不见,弟妹可好?”   平王妃也笑,却并没有多少笑意在眼底:“皇上惦念,妾身与王爷自然安好。”   龙案上的香炉里轻烟袅袅,她的声音也很轻:“妾身今日来,非是为了闲聊,而是有一事想求皇上。”   荀景正了脸色:“弟妹但说无妨。”   “妾身想求皇上,让荀弈离开京城。”   ?   长辈故事有番外,正文完结同时放出,对哪些感兴趣可以留言,我没写到的就多准备一点。? 第55章 -镜中花   这话来的突然,荀景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这样说?”   平王妃看着他道:“过了年他就满十七了,再在京城里这样混,实在是不成样子;所以........”   她略停顿了一瞬,面上带出淡淡的笑容来:“所以妾身来之前特意和王爷商议了,希望皇上能让他与寻常的学子一同参与明年的春试,然后给他一个外派的官职,叫他好好到外头历练一番,也不辜负皇上这些年对他的养育之恩。”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其实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荀弈这些年确实是养在京城,皇上也照拂了许多;但平王妃是荀弈的母亲,对着一个外人说,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辜负对方的养育之恩,这场景,还是多少有些怪异的。   荀景笑道:“省之是你们二人的孩子,朕不过是略照看了他些,可算不得什么养育之恩,弟妹言重了。”   “是吗?可妾身却觉得,这样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平王妃笑容不减,“毕竟,他长到这么大,养在妾身与王爷身边的时间,还不足在皇上身边的零头;劳烦您的时间,比我们要多多了。”   这话软中带刺,荀景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弟妹这么说,便是与朕生分了。当年你们离开京城远上西北,乃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宁,与省之分离也是因着家国大义,才不得已而为之。”   他叹了口气:“于公,朕感念你们当年挺身而出,帮朕平定了西北;于私,朕身为省之的叔父,也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你们继续一家分离。如今西北祸患已除,你与平王便也不必继续待在西北吃沙子了;等明年开春儿天气暖和了,便回京城来吧。”   他说的情真意切,平王妃表情却仍旧淡淡的:“西北虽然苦寒,但我与王爷在那里住了十多年,也早已习惯了;皇上若是想让我们一家团聚,不如让荀弈跟了我去西北,一同为国效力。”   荀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仍旧保持着和蔼的态度:“西北哪里比得上京城气候适宜,还是回来更好些;至于镇守之事,朕会另外派人,弟妹就不必操心了。”   “西北是国之要塞,再往北就是草原部族,若是派去的人不是皇上信任的,只怕终究不能成事;既然皇上信任我与王爷,又叫我们回来,那不如让荀弈去西北历练历练,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话已至此,平王妃的态度已然明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荀弈在京城待着了。   荀景有些头疼,却又不好对着女子说重话,只能继续好言相劝:“你们一家人许久不曾团圆,既然你们二人回来了,哪里有再叫省之出去,拆散你们团聚的道理?”   他思虑片刻,又道:“弟妹也不用担心省之离开国子学之后无事可做,今年年初,朕已经和省之商议过了,打算叫他过年就先跟着刑部做事;若是弟妹实在是想叫他离开京城,那便在周围寻个相近地方历练两年,也不耽误你们平日相聚,弟妹你意下如何?”   “皇上想的好周全。”   平王妃语气带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不知道您这份周全,是为了我们平王府的团圆,还是因为舍不得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后,能够看着我的儿子,思念你的故人?”   寂静。   荀景脸上画皮似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弟妹,省之是我的侄儿,是平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亦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他不是、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替身,就不必用多年前的事情来开玩笑了。”   “您这话说的可真好听。”平王妃的眼神里满是冷漠,“可我这两日和府里的人闲聊,却听说你今年招他进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甚至经常彻夜不归——皇上,你到底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   荀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弟妹方才也说了,省之明年就要离开国子学,我身为他的长辈,自然要与他细细商议明年的去处;太后今年身体不大好,总是想要晚辈来陪着,不光有省之,其他几个皇子也都在;留宿时,他们也都有各自的寝殿,弟妹实在不必想太多。”   “我不必想太多?”平王妃站起身,瞧着荀景,“皇上你可敢对苍天发誓,发誓你不让他离开京城全然没有半点私心?”   “朕的私心。”荀景看着她,缓缓道,“就是希望你们能一家团圆,希望省之这孩子能够平安顺遂长大,能够和他的意中人白首偕老。”   “意中人,皇上是说傅家那个孩子?”平王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孩子我今日见了,礼仪为人一样不差,又知情识趣,比起省之来,他的性子倒是更像您的故人。”   “啪!”   桌上的茶盏被荀景砸了个粉碎,柔软的地毯也盖不住瓷器碎裂的声响。   荀景看着她,目光中最后一点克制也消失无踪:“朕!不是色迷心窍的昏君,不会事事都想到儿女情长!”   他扶着面前的桌案,压下心头将她轰出去的想法:“平王妃,你因为慈母之心太过而一时失言,朕就不追究了;但你即便不信朕,也应该相信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平王妃冷笑道,“我每年过来,他从未说过想爹娘,也不曾说过要离开京城,到西北与我们一起——在他心里,到底还是他皇伯父更亲近些。”   “他在国子学读书,如何能到西北去看你们!”荀景看着她,只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平王妃瞪着他,正要说话,殿门外却传来了一声声清脆的呼唤:“王妃婶婶!王妃婶婶!”   小黄鹂似的声音眨眼间便靠近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皮球似的弹进了殿内,笑眯眯地便扑到了平王妃身上:“王妃婶婶,一年不见,馨儿好想你!”   她一跑进来,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便瞬间消散了。   面对着这样天真无邪的眼神,平王妃也实在维持不了方才的冷脸,缓和了神色道:“小公主还记得我?”   唤做馨儿的公主笑眯了眼:“当然记得!馨儿什么都记得!”   “馨儿这丫头,可想你的紧呢!”一身金赤宫装的皇后走进殿内,笑着看向了平王妃,“方才圣上传旨说你来了,我正吩咐丫头们准备点心,想叫你过来叙叙旧呢,谁知道这丫头嚷嚷着要见你,一溜烟先跑过来了,我这一路紧赶慢赶,险些跟丢了她!”   她说着,不着痕迹给了荀景一个眼色。   荀景会意,便道:“平王妃,既然公主这样想你,皇后也想见你,你便去皇后宫里坐坐吧”   平王妃正要推辞,公主却拽着她不肯撒手:“王妃婶婶,去嘛去嘛!”   平王妃无奈,只得应下:“好。”   三人离开之后,守在门口的大太监才走了进来,默默收拾地上破碎的瓷片。   荀景看着他收拾,忽然道:“你说,朕不放省之出京城,是不是真的不合适?”   大太监躬身笑道:“奴才没读过书,朝堂的事情什么都不懂;奴才只知道,皇上要做的事情,自然有皇上的道理。”   荀景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荀景看着桌案上堆叠成山的折子,沉默了许久,直到天色昏黄,才低笑了一声:“你觉得,朕是否问心无愧呢?”   “怀卿.......”? 第56章 -归客   平王妃虽然对荀景颇有意见,但是却并不厌烦皇后与公主,一路上说笑,倒也十分和谐。   公主虽然说着要与平王妃一起玩,但玩了不过片刻就困了,皇后便命侍女带了公主去睡,自己又和平王妃闲聊了起来。   “我知道你来才叫他们准备的糕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皇后笑容温柔,平王妃看着桌上的点心样式,却有些意外:“我记得皇后娘娘,素日里似乎并不喜欢这类的糕点?”   皇后道:“去年我是不爱吃,但今年却不知怎么,忽然爱吃了;以前爱吃的那些,反而再也看不入眼了。说到底,喜好这东西毕竟不是一成不变的,弟妹倒也不必在意。”   平王妃看着她:“皇后娘娘,这是话中有话?”   皇后却不答,只是笑了笑:“我不过是就着点心说一下罢了,哪里有什么话中话呢。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平王妃看着她,接了点心轻咬一口,唇边却露出一丝笑容:“娘娘说着不爱原来的糕点样式,但里面的馅儿却没怎么变化;可见人的喜好再不同,最深处的念想,仍然是不变的。”   皇后道:“不过是些点心,哪有什么念想不念想的;过去的东西就让它过去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平王妃沉默片刻,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好。”   宫内如何暗潮涌动,宫外的人自然不得而知。   侍郎府内,李静姝终于写完了假日的功课,拿着自己珍藏的泥偶小人儿便跑到了傅宁的院子里。   冬日天暗得早,廊下正有几个丫鬟小厮在上灯,看见李静姝,便纷纷迎了过来:“小姐!”   李静姝停下脚步叫他们起身,正要往里走去,为首的丫鬟却退后了一步,挡在了她面前:“小姐,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大少爷吗?”   “嗯,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李静姝瞧着面露难色的丫鬟,略有些疑惑,“怎么了吗?”   “这........”为首的丫鬟踟蹰了片刻,才道,“大小姐若是一定要进去,那可否在此稍等片刻,容我先去禀报一声?”   李静姝进出傅宁的院子,向来畅通无阻,今日骤然被拦下,好奇心顿时上来了:“究竟是怎么了?”   丫鬟道:“回禀小姐,非是奴婢们刁难您,只是大少爷今日有贵客到访,吩咐了奴婢们不许在旁伺候,也不让人随意进去,奴婢才贸然拦住了小姐,还请小姐恕罪。”   “贵客......”李静姝眨眨眼,“谁啊?”   她哥很擅长与人沟通,交了许多朋友的事情,她是清楚的;但那些朋友中,来到过家里的,却只有她的好姐妹冯嫣的哥哥冯羽;但冯羽每次来时都随和的很,有时还带着她一起玩,从未像今日这样拦住她;所以今日来的人,必定不简单。   丫鬟低声道:“是平王府的世子殿下。”   李静姝:“.........”   虽然上次在庄子里和这人见过面,也明白了他并不是自己先前想象的那般不可理喻,但不知为什么,她面对荀弈时,却总是有些不想靠近——她还是觉得,这人对自家哥哥不安好心。   最让她在意的是,自家哥哥对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意思。万一再这样下去,将来哪一天,她哥要是凤冠霞帔,嫁进平王府做下一任平王妃可怎么办呢?   李静姝有些惆怅,但随即又释然了。毕竟那日在庄子里,她也曾隐晦地和爷爷提起过,但爷爷却告诉她,只要互相喜欢,男女不必在意。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悠悠叹了口气。天要下雪,哥要嫁人,随他去吧。   丫鬟见她久久不语,甚至还望着天叹了口气,不明所以地跟着她抬头向上看,却只看到了暗沉沉的天空:“小姐,您看什么呢?”   “没什么。”李静姝摇了摇头,“我过来也只是找我哥玩,没什么要紧事;既然他有客人,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听我哥的,别去打扰就是了。”   丫鬟莫名其妙,却也没有过多置喙主子的事情,四散开来继续点灯。   屋内,傅宁推开荀弈,瞪了他一眼:“若是方才静姝闯进来,你今日就出不了侍郎府的大门了。”   荀弈顺着他的力道斜靠在榻上,脸上带着餍足的笑容:“出不去就出不去,大不了我今日就入赘到你们府里,与你做成名正言顺的夫妻。”   傅宁整理着衣衫,听到他这样无赖的话,一挑眉看着他:“那我们谁是夫,谁是妻?”   荀弈脱口而出:“自然我——”他看着傅宁似笑非笑的神色,谨慎地接上了下半句,“是妻。”   傅宁笑了一声:“没想到省之哥哥这样说一不二的人,居然如此能屈能伸,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荀弈瞧着他:“我还当你已经习惯了。”   傅宁一挑眉:“这样的话你先前又没有说过,我从哪里去习惯?”   荀弈道:“上次在我府里,你勾着我叫了多少声夫君,怎么,眨眼就忘了?”   “那是玩笑,怎么能算。”绝口不提是自己先勾着人家说的,傅宁凑近了荀弈,居高临下瞧着他,“你今日再喊一声,才能作数。”   明知道这人是在消遣自己,荀弈仍旧十分配合地开口:“夫君。”他抬头看着傅宁,伸手扯住人家的衣袖,“我已经喊了,你什么时候去下聘,给我个正经的名分呢?”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灯下便更添了三分颜色;此刻斜靠在锦被中抬头喊夫君的模样,饶是傅宁自诩定力惊人,也恍了下神,险些立刻就应下了这没头没尾的话。   轻咳一声,傅宁别开脸,一本正经道:“下聘礼是大事情,待我寻个良辰吉时,先拜见岳父岳母,才好商议终身大事。”   荀弈道:“今日你不是见过岳母了,感觉如何?”   “岳母大人和蔼慈祥,待我很是亲切,我与她一见如故.........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荀弈目光复杂:“和蔼.......亲切?我娘?”   傅宁不明所以:“嗯。怎么了吗?”   虽然很有可能是表面上的亲切,但是今日这一场见面,平王妃对他的态度,确实是无可挑剔的。   荀弈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了些傅宁与平王妃相处的细节,末了才道:“她或许确实很喜欢你。”   他看起来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傅宁却有些好奇:“伯母平日里是怎样的?”   荀弈道:“其实她平日里是什么样子,我并不清楚;毕竟她不是每年都会来京城,即便来了,至多也就待上半个月的时间;我和她相处时,她总是对我十分客气,与其说我们的关系是母子,倒不如说是宾客更恰当些。”   “客气.......”傅宁看着荀弈,有些心疼。   荀弈察觉到他的目光,却只是笑了笑:“不用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眼前人的神情淡然,傅宁心中却无法淡然。   他的父母两情相悦,在月州时,家中每日都是欢声笑语;虽然他如今远在京城,但父母寄来的书信与物件中,传递的俱是对孩子的思念与关心。   而这些他已经司空见惯、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东西,荀弈却从来未曾拥有。   他迟迟不语,荀弈便伸手将人揽在了怀中:“在想什么?”   “我在想........”傅宁靠在他怀中,尽力维持住自己平稳的语气,“我在想,那日在三皇子的温泉庄子里,你为什么要那样和我说。”   荀弈沉默片刻,轻笑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说‘我喜欢的我娘也会喜欢’吗?”   “嗯。”   “那是因为........”荀弈叹了口气,“因为我有点希望,真的是这样。”   “小时候我爹待我很好,即使后来他去了西北,也会写信给我,所以我不担心他;至于我娘——我不确定,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喜欢我喜欢的人。”   “所以你今日急匆匆过来,也是担心我?”   “嗯。”荀弈点点头,“我原本想着,等她来了我先与她好好说一下这件事;但她昨天来到京城已经是深夜,今日晨起又直接就约了你,而且一早就出门了——我不好跟着去,便只能等你回来了。”   他看着傅宁,神色颇有几分庆幸:“还好,她真的很喜欢你。”   傅宁靠在他怀中,却许久没说话。久到荀弈觉得有些担心时,才出声道:“明年你若是有时间,跟我回一趟月州吧。”   他抬起头来,笑看着荀弈:“回月州去一趟我家,见一见你的公婆。夫人,你意下如何?”? 第57章 -对峙   荀弈回到府中的时间并不早,府中的管家却仍旧在门房处等待着。   眼见着大门打开,主子回来,管家连忙迎了上去:“世子,您可回来了!”   荀弈下了车,瞧了他一眼:“怎么了?”   管家擦了擦额头上急出来的的汗,低声道:“王妃在正厅等您呢,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您快去瞧瞧吧。”   荀弈点了点头,边走边问:“她等我做什么?”   管家亦步亦趋跟在旁边:“这,具体是什么事儿,属下并不清楚;只是........王妃似乎是从宫里回来的。”   荀弈的脚步一顿:“她早上不是说见完了子玉,要去敬国寺烧香祈福吗?”   管家道:“这、兴许是王妃临时起意也说不准呢。”具体的他也不清楚啊。   荀弈见他一脸惴惴,便也没有为难他:“我知道了。”   管家毕竟跟着荀弈的时间久,自然不可能只听平王妃的;犹豫了片刻,又道:“王妃回来时,神情瞧着不大高兴,世子您小心些。”   “嗯。”荀弈淡淡应下,“你去忙你的吧。”   管家如蒙大赦,连忙退开了。   平王府里平时不怎么来客人,即便来也是三皇子、傅宁之类的熟人,府内的下人已经习惯了直接往偏厅和荀弈的小院领人,是以正厅一般是不怎么掌灯,只留几盏做个装饰用;但今日的正厅却从外到内都灯火通明,丫鬟小厮乌泱泱站了一地,却寂静无声。   门口的那一位曾经为傅宁开门的、身着石青洒金长裙的侍女见着荀弈,连忙迎了上来:“世子您回来了,王妃在等您呢。”   她说话时语气和行止都十分得体,但神色却柔中带笑,眼波流转,在灯映衬下颇有几分姿色。   只可惜荀弈看也未看她一眼,径直走进了屋内,侍女一腔柔情扑了个空,差点咬碎了银牙,却又不能声张,甩了下帕子深吸了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又站在了门口。   她自以为自己的举动无人察觉,只是世子府内的下人都不是傻的,将她方才那表现看了个十成十,虽然都未做声,但都默默递着眼色无声嘲笑。   有站在末位的丫鬟扯了扯身旁的小姐妹,用口型说道:“瞧她那个样子,怕不是妄想着世子多看她一眼,好做个姨太太呢!”   她的小姐妹鄙夷地轻哼一声,亦用口型道:“我还当王妃带来的都是什么好的呢,眼皮子竟这样浅,就她,连给傅公子提鞋都不配!”   正厅内人并不多,只有平王妃和陪在她身边的那一位身着翡翠嵌银长裙的侍女。平王妃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手持一卷慢慢看着,身旁的桌案上放着一盏正冒着热气的清茶,听得荀弈进门的声响,动也没动;倒是一旁的侍女见着他到来,行了礼,又小声对平王妃道:“王妃,世子殿下到了。”   “嗯。”平王妃略一点头,目光却仍旧不离书卷。   荀弈却似乎司空见惯了,来到平王妃面前,躬身问候:“母亲。”   又过了片刻,平王妃看完了这一页,才将书放下,端起茶水,淡淡道:“你我母子,不必拘礼,你也坐着吧。”   一旁的侍女为荀弈搬过一张小凳,正要退出去,平王妃却忽然道:“点翠,你留下。”   点翠身子微微一僵,迟疑片刻,又转身回来,却没有向前,而是在母子二人稍远处站定了。   平王妃说完了这一句,便没再言语,细心地品着手中的茶,仿佛这是什么绝世名茶一般;她不出声,荀弈也不着急,静坐等着。   又过了许久,平王妃终于品完了茶,搁下茶盏,拿帕子抿了抿唇角:“我今日叫你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   荀弈微微低头,恭敬地听着:“母亲请讲。”   “你如今十六,过了年就要满十七了;按照京城里的规矩,也是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这话题来得不妙,荀弈皱了眉头,下意识开口:“母亲——”   平王妃却置若罔闻,自顾自说了下去:“今日我去宫里时,皇后正在为三皇子挑选正妃;我也看了看,却总觉得没有能配得上你的,唯有户部侍郎家那个三小姐,倒还勉强可以;只是她年龄尚小,你还得等一.......”   “母亲!”荀弈见她越说越不对劲,也顾不上礼节,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母亲今日既然特意拨冗见了子玉,想必已经知道了他是我的心上人;我与他两情相悦,此生便再不会有旁人,母亲还是不必多费心了。”   平王妃静静地看着他,待他说完之后,却笑了一声:“两情相悦?”   “无非是他现在见识短浅,又没有步上朝堂,被你哄住了,才肯和你腻歪;凭他的天资,一飞冲天是迟早的事,等再过几年他出了国子学,见得事儿多了人也多了,还能甘心和你在一起吗?他的家人看到他大好前程被你耽误,能愿意吗?”   荀弈直视着平王妃,认真道:“他并不是寻常人,我也不可能哄住他;他与我在一起,只能是因为他愿意。将来的事情我不能确定,但他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便不会负他。至于您说的他的家人.......老太傅已经默许了。”   “李赟是他的外公,不是他的父母。”平王妃瞧着荀弈,“你若是现在写信将此事告诉月州太守夫妇,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反应?或者你明日到李府去找那个中书侍郎,告诉他们夫妇你要和傅子玉成亲,你看他们会如何回应?”   “母亲说的这些,我早已想过;但他现在年岁未到,我贸然上门不仅不妥,还会影响他在国子学的学业;等到他出了国子学,您说的这些,我自会想办法摆平。”   平王妃嗤笑一声:“出了国子学?若是他出了国子学,看不上你了,你去哪里筹谋摆平?”   荀弈深吸一口气:“我说了,将来的事情我不能确定,但我一定会尽力去争取;若是他不愿意再和我一道.........那,我自然也不会强求。”   “不强求........呵。”平王妃轻笑了一声:“罢了。”   “你不想说亲,我也不想连累那些好人家的女子,定亲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但你马上十七了,身边儿也不能没个服侍的人,还是不成样子。我这次来,专门从府里挑了两个伶俐的丫头,这一个是点翠,外头那个叫怜金,都是一等一出挑的模样,便让她们先服侍着你吧。”   她说的服侍,自然不是做丫鬟下人的服侍,而是........   荀弈皱了眉头:“我心悦子玉,断不会亲近旁人。而且这些年来,府里头的下人照顾我都十分精细;她们既然是母亲带来的丫鬟,又这么伶俐,想必母亲是用惯了的,还是叫她们帮着儿子照顾您吧。”   他态度恳切,平王妃却并没有松口:“下人还是不比枕边人贴心;他傅子玉年岁尚小,又还在念书,想必也不能尽心服侍你;再者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有两个服侍的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若是看不惯,等他将来入府了,只管把她们打发了便是。”   荀弈咬着牙压下怒火,站起身看着平王妃:“我心悦他,并不是想让他一辈子在府中做我豢养的鸟雀,而是想与他并肩携手,为苍生谋福祉,为天下定太平。”   “我说此生只要他,便不会要其他任何人,不论身份高低,地位如何,我都不会要。”   平王妃静了片刻,忽然道:“你这一副情圣的样子,真是像极了荀景。”   荀弈浑身一震,错愕地看着平王妃,平王妃却没再看着他,起身向外走去:“这两个丫头我不会带回去,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等过了除夕合宫家宴,我就回西北去,往后你想做什么,都跟我再无关系,也不必知会我了。”   点翠小跑着去为平王妃掀了帘子,外头一阵问候声响起,有灯火远去,是平王妃离开了。   荀弈仍旧站在原地,目光瞧着桌上那一册随意放着的书,忽然道:“如果是他,绝不会这样将书随意放着。”   他的心上人喜欢看书,见到他辛苦寻来的古籍,一向是细细看完,再珍惜地收着。   正厅里燃着上好的炭火,暖融融的室内淡香清甜,荀弈却忽然想转身离开,重新回到傅宁那算不上很大,却叫人心安的小院里。   背后传来“噗通”一声,是点翠跪下了:“世子殿下,您有喜欢的人,自然知道与并无情意的人在一起,是何等煎熬的事情;奴婢虽然身份卑微,但在家乡也有两情相悦的人,奴婢不求世子能放奴婢还乡,但奴婢实在担不起服侍世子的重任,还请世子让奴婢做些粗使的活计吧!”   她说完,便向着荀弈重重磕了几个头,铺了毯子的地面并不硌人,她却将额头磕出了血丝。   “你的家乡在哪里?”   荀弈的声音响起,点翠不敢怠慢,连忙回道:“奴婢的家乡在月州。”   “月州?”荀弈道,“月州距离西北,似乎并不相近。”   “回禀世子,奴婢十岁时生母去世,继母看奴婢不顺眼,便瞒着父亲将奴婢卖给了拐子,说要拐的远远的;拐子便将奴婢带到了西北,奴婢幸得王妃看中,才能活到现在。”   “你跟了王妃多久?”   点翠毕恭毕敬:“回世子,奴婢跟了王妃八年。”   “八年。”荀弈忽然笑了一声,“跟了八年的丫鬟送给我,她可真是舍得。”   点翠拿不准他话中的意思,便没敢抬头。   “你今日先去原来的住处歇着,等过了年我母亲回了西北,你便跟着南去的商队,回月州,见你的心上人去吧。”   点翠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了荀弈的意思,眼泪登时就流了出来:“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荀弈没再继续呆在正厅,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跟着他的小厮极有眼色,不显山露水地将方才怜金做的事情隐晦地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殿下,今日要不要多安排几个人在您院里上夜?”免得有人夜闯世子的门。   荀弈道:“这倒不用。”那个丫鬟即便胆子再大,恐怕也不敢在平王妃的眼皮子底下生事——毕竟平王妃的规矩,还是挺大的。   他走了几步,又对小厮道:“你待会去告诉管家,等王妃走了,就看看有没有南下的商队,给那个点翠一些银子,然后让她跟着去江南的商队回她家去;然后再找几个机灵的丫头,和那个什么金多聊聊,务必给她也聊出一个意中人。”   小厮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喜笑颜开道:“遵命,小的这就去办!”   点翠是不是真的有意中人,荀弈其实并不在意,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将人送出府,还不让平王妃找到理由责难傅宁,他就无所谓了。至于那个怜金,到时候就按同样的理由,也送出去吧。   今日的风紧,月色却十分宜人。荀弈瞧着池塘中的明月,脑海中想起平王妃今日说的话,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他总觉得,今年的合宫家宴,似乎并不会如往年一般太平。? 第58章 -踏雪   今年的除夕比往年都冷,晨起时天色就阴阴的,早饭后便下起了雪。到正午时更是起了疾风,雪粒子打在窗子上瑟瑟作响。   李夫人看着穿着妥当的傅宁披上斗篷,仍旧有些不放心,叫丫鬟取了手炉来:“今日天冷,你在路上拿着暖一暖,仔细再冻坏了。”   手炉外头裹着朱络,又套了一层极好的绒布,里头是上好的热炭,傅宁握在手里,只觉得触手生热,整个身体都是暖融融的。   李夫人瞧着他,却仍旧觉得不够暖,又要叫丫鬟去再拿一条狐狸毛的围脖,傅宁连忙制止了她:“舅母,我只是去京郊接外公回来,又不是出什么远门,这些已经足够了。”   先前老太傅嚷嚷着要去山里看红叶,可红叶落了之后,却最近又迷上了寒雪日垂钓,日日披蓑戴笠徘徊在河边;虽然说着除夕回来,但眼见着都正午了,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   李夫人叫下人去路口瞧了四五回没见人,便知道他铁定是忘了,只好叫了傅宁去接他回来,又怕冻着宝贝外甥,指挥着丫头们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一会还未放傅宁离开。   即便此刻傅宁说了不冷,李夫人却仍旧忧心忡忡:“可路上风那么大......”   “我关紧窗子就是了。”傅宁笑道,“况且车里头您也备好了大暖炉,还有毡子和毯子,热茶也带了,怎么会冻到。”   李夫人仍旧不太放心,李侍郎恰好走了进来,见着傅宁还未出发,眉头就皱了起来:“再不走,待会儿天都黑下来了。”   李夫人黛眉一拧,就要和他争辩,傅宁便趁着李夫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抓紧时间出了门。   李夫人一向待人宽厚,驾车的车夫也穿着厚实保暖的衣裳,怀里揣着小暖炉,即便是雪天里驾车也不会冻僵了双手,车马行的很是平稳。   从月州跟来的书童和傅宁一起坐在车里,感受着周身融融暖意,由衷赞叹道:“少爷,这比咱们月州的冬天还暖和呢。”   傅宁原本正歪在榻上休息,闻言瞧了他一眼,眉头一挑,目光里尽是戏谑:“暖和?那你下去车外头跑两圈儿吧。”   书童立刻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还是算了,我若是冻死了,少爷您再不给我收尸,我岂不是见不到我娘了?”   “你放心,你若是死了,我不但给你好好收尸,还会让你躺金丝楠木的棺材,嘴里含一颗夜明珠,风风光光送回月州去,保管你的尸身到家之后都栩栩如生。”   书童顺着他的话,下意识想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味来:“少爷,我不想——咦?”   外头的车夫“吁——”了一声,将车缓缓停下了。   傅宁问道:“怎么了?”   车夫隔着门板,大声道:“少爷,有人拦车!拦车的是——”   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来到了车边,有人在车窗上轻轻敲了两记,声音轻柔又克制,似乎是怕吵醒车中的人。   “子玉,是我。”   这个声音是——   傅宁猛地拉开窗子,荀弈的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洁白的飞雪中,红衣的少年骑在骏马上,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垂眸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傅宁看着他,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省之哥哥?”   荀弈这一侧的窗子虽然背风,但外头毕竟寒冷;担心他身子露出来太多会冻到,荀弈又凑近了些:“你怎么这个时候出去,是要去接外公吗?”   此刻两人距离极近,他用词又暧昧,即便两人已经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傅宁瞧着他,脸上还是不争气的飞起一丝淡红:“嗯,你呢?”   “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傅宁这才注意到,荀弈身上的红衣并非是他寻常的衣着样式,窄袖圆领,紧腰横襕,胸前禽鸟振翅欲飞——是文官的官服。   “你不是年后过了春试才离开国子学吗,怎么现在就穿上了官服?”   荀弈不答,却朝着他轻笑:“好看吗?”   傅宁:..........   他下意识瞥了书童一眼,书童原本正在发呆,见状立刻敏捷地转过身贴在了另一侧车壁上,还顺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副我看不见我也听不见你们随便说的姿势。   傅宁神色有些挣扎,荀弈却没有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看。”片刻后,傅宁放弃了抵抗。   是真的好看。   荀弈本就长得好,官服的大红色衬得他面容更加俊美,甚至有些明艳;但板正的官服却将他的艳色压住了许多,显出一种非同以往的正气,叫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确实好看。   有一丝笑意从唇中流泻而出,荀弈神情愉悦,仗着旁人都不敢看他,便伸出手按住了车厢,而后微微俯身,光明正大轻薄了李侍郎家聪颖灵秀的外甥。   稍触即离的温热远去后,傅宁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顷刻炸开一抹殷红,狠狠瞪了荀弈一眼,才要说话,荀弈却伸手抹了下唇畔,用口型吐出四个字:“味道不错。”   这是在报复我吧!   傅宁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却看到荀弈冻得泛白的双手,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就穿这点?”   荀弈动作略顿了下,笑道:“圣上的诏令下得急,没来得及准备。但我去的地方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不冷的。”   傅宁惯会敷衍旁人,哪里能听不出来荀弈话中的含糊,便没有废话太多,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双手相接的瞬间,傅宁猛地打了个寒颤。   太凉了,他握着荀弈的手,一时间却有了握住冻了一整个寒冬的山石的错觉。   “嘶。”   小小的吸气声没有逃过傅宁的耳朵,他看向车窗外的人,淡淡道:“手疼了,是吗?这就是你说的不冷?”   他的神色没什么变化,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荀弈看在眼中,却十分清晰地知道——这人生气了。   不安的心情从心头窜起,荀弈看着傅宁,下意识想哄他:“子玉——”   话未说完,手中却忽然多了一样更暖的东西。   傅宁将李夫人临走前硬塞在自己手里的手炉递给了荀弈,又极快地解开身上的斗篷,连放在一旁的护手毛毡布、围脖都一股脑给了他:“接着。”   他丢的干脆利落,荀弈猝不及防,只好全都接在了手里:“都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车里有暖炉,待会儿到了外公处,庄子里也有其他御寒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比出去办事儿的人容易。”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仍旧不是很气顺,但到底说的都是实情,荀弈瞧着他,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再推拒,恐怕会真惹得这人不高兴,便直接将手炉揣进了怀里,又披上了斗篷,却不肯自己系上,只是瞧着傅宁:“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手冷,你帮帮我。”   傅宁想撅他一句“你方才不是不冷吗”,但瞧着他眉上落的碎雪,到底是没能狠下心来。   伸手帮他将斗篷系好,又将帽子戴上,顺手又围上了围脖,傅宁才舒了口气:“好了。”   “不生气了?”   “还是有一些。”傅宁微微皱了眉头,“圣上他——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让你在除夕这日着急忙慌的出去?”还连一点准备御寒衣物的时间都不给。   傅宁心头有许多疑问,荀弈却只是温柔地瞧着他:“许多东西瞬息万变,圣上也不能预料到所有;他叫我去的原因很复杂,需要说很久,你在京城等我,待我回来,再好好说与你听,好吗?”   他轻轻碰触了傅宁的脸,回温的掌心仍旧有些凉,却不似方才那般如同铁石:“我先走了。”   披风边缘的绒毛在风中扬起,荀弈的身影从窗边消失,片刻后,就连马蹄声也消失在了周围整齐的蹄声里,又被连天大雪掩埋。   短暂的相遇如同昙花一现,而风雪却仍旧在呼啸,尖利的声音似乎要将人心底最深处的不安尽数都勾出来。   傅宁看着外头的风雪,心头乱成一团。   他总觉得,荀弈这一次出去,似乎并不只是帮圣上办事那么简单;但这件事情来的太快太突然,如同虚空中忽然伸出了无数看不见尽头的线,将他的思绪缠绕其中,却找不到头绪、理不清源头。   缩在角落的书童悄悄回过头:“少爷,世子殿下已经走——您、您怎么了?”   傅宁深吸了口气,将脑海中繁杂的思绪暂时驱散,关上了窗子:“没什么,走吧。”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阖目枕在了榻上。   书童不敢招惹他,只好打开车门,悄声提醒了车夫。   落满了积雪的马车向着山里行去,路旁的枯枝在积雪中摇摇欲坠,终究是承载不住,重重的落在积雪中,发出一声闷响。   车中,傅宁坐了起来,神情里尽是震惊:“他刚才去的方向——”是南衙卫军的军营!   ?   护手毛毡布:现代简称手套。? 第59章 -忧思   风雪声一阵紧似一阵,即便有傅宁给的手炉与斗篷,赶到南衙卫军大营时,荀弈浑身仍旧是冻透了。   掀开军帐时,暖意扑面而来。   军帐里空荡荡的,只有三皇子一个人,此刻正低着头看行军布阵图。待他听到骤然变大的风雪声抬头,看到荀弈穿着明显不是自己的披风进来时,眉梢一挑便揶揄了两句:“省之,你平日里不是挺准时的吗,怎么今日这样姗姗来迟,是才从哪家小少爷的房里过来不成?”   荀弈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咳嗽声先跑了出来。   三皇子吓了一跳:“怕是来的路上冲了风,快过来暖暖吧,别再冻出什么毛病来。”   军营里虽然不比在家中暖和,但炉火仍旧暖热,荀弈从风雪中归来,冷热一错才咳了两声,早已缓过来了:“不过是冻一会儿,哪儿就那么娇贵了。”   三皇子瞧着他的脸色,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你是只外头套了个斗篷吗,怎么冻成这样?”   荀弈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我来时遇到子玉了,这斗篷是他给我的,等到咱们从西南回来,我还是要还给他的。”   里头的文官官服一露出来,三皇子的面色便更不好看了:“你回去这么半天,就只换了身官服,还是文官的?她........平王妃,竟什么御寒的东西都没给你准备?”   文官的官服即便是冬衣,为了看起来立整些,也并未做得有多厚实。外层的布料内不过是续了层里子,连夹棉也无。平日里大臣们上朝还要在里头多添两件衣裳呢,荀弈看起来却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一看便知是脱了外面的袍子便直接换了官服的。   荀弈将斗篷细心折好,摇了摇头:“这都是小事。”   他说的轻描淡写,三皇子却越想越气:“你是皇亲国戚,是父皇的亲侄子;若是你真冻出个三长两短来,还是小事吗?到时候父皇一定会生气的!”   “可她是我娘。”荀弈淡淡道,“皇伯父若是为了这个和她置气,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三皇子张口便要反驳,但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于是越想越气:“府里的下人也没个眼色,不知道给你拿点衣裳,该罚了!”   荀弈将手放在炉火边取暖,沉默片刻后,低笑了一声:“我没回王府,是直接到制衣局换的。”   三皇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怒火:“中午传令官来报西南有小国作乱的消息时,她亲口在圣上面前替你要的随我出军作战的差事,还非要你领兵打仗,去长什么‘男子之气’,怎么领官服的时候连文武都不分了呢!”   荀弈见他一副火大的模样,便将旁边的热茶倒了一杯给他:“制衣局没有合我品级的现成武官官服,才临时换的文官衣服,你消消气。”   三皇子闻言更气了:“官服都是平日里不要紧的时候,先封品阶再去定做的,哪里有立刻去领的道理,不管你今日穿了谁的官服,将来都要落人话柄,她懂不懂!”   他边说,边在原地转了几圈:“真是气死我了!她是亲娘吗?”   荀弈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三皇子却抬手制止了他:“好了我知道不可能,你不用说了。”   三皇子虽然不是长子,但却是皇后亲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早年平王夫妻离京,皇后将荀弈接到膝下养了许久;后来即便是出宫回了王府,两人的关系也十分密切,三皇子虽说平日里总爱看笑话,但心里却是将这一位堂弟当做了亲弟来看待。   再加之圣上几乎可以算是明示的偏爱,荀弈素日里都是锦衣玉食,哪里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军长中的炉火哔哔剥剥,荀弈的神色在炉火映衬下,终于有了些血色:“我爹文治武功都极好,她日日看在眼中,想必也不愿让我差太远。”   “她懂个——!”三皇子顿了顿,将不雅的话吞了下去,缓了片刻,待情绪平静了,才重新说道,“她前两日来找过父皇一趟,你可知道,她那日来都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她是去了一次,但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不过根据今日的情势猜测,只怕多半也是叫我早早出京历练吧。”   三皇子道:“她是因为不想你和子玉在一块,才和父皇说想要你出京的。”   荀弈眉头一挑:“果然。”   “你知道?”三皇子瞧着他。   “原本不知道的;但是前些日子,她忽然叫我到正厅,把她从西北带来的丫鬟给了我。”   他虽然并未说得十分直白,但三皇子却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她要这两个丫头给你填房?!她明知道你和子玉两情相悦!”   “嗯。她一到京城就去见了子玉,回到府里却从未提起过他一字片语,我便知道,她多半是要生事的。”   三皇子略有些不解:“你既然知道,那今日怎么还顺着她的话说起来了?”   荀弈低垂了眉眼,看着炉中跳动的火苗,轻笑了一声:“皇伯父已经拒绝了她一次;这次我若是不顺着她,万一她去找子玉的麻烦怎么办?子玉对她印象不错,我不想让他担忧太多。”   帐中一时沉寂了下去,只有帐外的风雪声依旧。   许久,三皇子才道:“你若是心里想好了打算明白了,这样做便也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傅子玉不是什么单纯的小白兔,而且你今日还遇见了他..........你瞒不了多久的。”   荀弈道:“我也没打算瞒着他。”   他唇角一翘,露出个笑容:“今日是除夕,他再担心我,也不可能舍下李府那一大家子,跑到平王府里去问我娘;明日是初一,老太傅今年在家,他要帮着招呼客人,也不能随意走动;待到初二,我娘就已经启程回西北了。”   三皇子满脸无奈:“可即便我们行军快到一日千里,即便西南闹起来的边境小国我们立时就能击垮,你也不可能在初二回到京城。”   “但他先前一直以为我娘不会干涉我们的事情,我今日又是仓促之下才见到他,我若是全说了,除了徒增他的烦恼,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不如不说。”   凉意忽然再次袭来,是冯云掀开军帐走了进来:“三皇子殿下,军士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只待准备好粮草,咱们便可以出发了。”   他说完,又对着荀弈行了一礼:“世子殿下。”   荀弈虽然先前因著称呼的事情,对他有些隔阂,但心里也知道傅宁向来敬重他,便没有怠慢。还了礼,客气地问道:“冯小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冯云虽然心里有点蔫儿坏,但外表无论何时看着都是一身正气:“圣上安排我来协助二位。”   三皇子见他没说清楚,便打了个哈哈,笑着解释道:“中午你走的早,所以不知道;父皇怕咱们两个关键时刻压不住军士,便叫冯小将军来帮帮忙。”   荀弈了然:“那今后咱们便是同僚了。”   冯云只是来汇报一声,便没有在营中久待,说了两句就转身离开了。   三皇子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毡布做成的门帘后,又停了片刻,才对荀弈道:“现在咱们要出征了,按理说我不应该继续同你聊这些儿女情长;但有一样,我还是要告诉你:你若是真打算和他走得长远,今后若再有什么事情,还是好好与他说清楚吧。”   荀弈道:“这一次瞒着他叫他相信我娘有善意,确实是我的失误。但现在说什么也来是来不及了。等我从西南回来,再去找他........赔罪。”   飞雪的日子,天色总是黑的更早。   喜庆的红灯笼从城门口亮到城中心,汇成一片祥和的颜色。   侍郎府中,明亮的灯笼也早已挂起,灯色映衬下,更显得碎雪如琼似玉,分外可爱。   李侍郎站在廊下,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情也十分愉快:“今年到处风调雨顺,这几日还下了这样大的雪,想来明年也是个丰年呐!”   他问站在一旁的傅宁:“是不是?”   傅宁正盯着碎雪出神,被他一叫才回过神来,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看着李侍郎的神色,他仍旧是随口附和道:“舅舅说的极是。”   观点得到认同,李侍郎的心情便更好了。他兴致勃勃回了书房,很是挥毫泼墨了一番,写完自己审度了一会,十分满意,便向外喊道:“子玉,你过来瞧瞧我的这幅画,感觉如何?”   傅宁原本仍旧在想着今日的事情,听到李侍郎喊他,便立刻伸手拍了拍脸,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才走进了屋内:“我看看。”   宣纸上,一树寒梅映雪而开,旁边是几笔勾勒的长桥,有男子站在桥旁观梅,桥上却走来一位撑伞的女子,正向着他走来。   虽然画面中并未题字,但单看这画中的情形,却不难叫人猜出这是一段佳话。   傅宁瞧着画面,微微一笑:“这画构思的巧,情意也真。我斗胆猜一下,画中的人.......可是舅舅与舅母?”   李侍郎眉头一挑:“猜得没错。”   他笑道:“当年我年方十八,未婚未娶,那日在桥边观梅,雪落了一身还未知道;你舅母那日恰好也出来赏雪,见我玉树临风.........”   李夫人恰好掀帘子进来,听得这话顿时一嗔:“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快出来帮忙!”   李侍郎“哎”了一声,便跟着出去了。   书房静了下来。   傅宁看着画面中的二人,强行维持的笑容终究不能再支撑,化作了一声叹息。   ?   我中间会写得飞快,别担心? 第60章 -不可如愿   西南动乱的事儿虽然是三十儿正午,群臣不用上朝时发生的,但第二日的早晨便随着四处贺岁的人们传遍了朝中人家。   傅宁听着这消息时候心头猛地一跳,端茶的手便没有放稳,滚烫的茶水破了些出来,立即将他的手上烫红了一片。   拜年的宾客存了讨好的心思,眼神儿比捕食的鸟雀还尖,立刻就关切起来:“哎哟,傅公子没事儿吧?这茶水可是滚烫的呢!”   傅宁虎口处又烫又疼,面上却丝毫未显,仍旧笑得风度翩翩:“多谢王大人关怀,不过是泼了一点水罢了,我无碍的。”   老太傅瞥了他一眼,见他仿佛不经意似的将袖口往下垂了垂,十分自然地盖住了手上的红肿,心内默默叹了口气,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对王大人道:“你方才说的西北动乱之事,可属实吗?”   王大人见老太傅感兴趣,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哎哟老大人,我怎么敢在您面前说假话呢,这事情可是真真儿的!昨日傍晚雪停,那两位殿下已经带着人马往西南去了!”   原来他昨日说的去办些事情,居然是要去西南平乱。   袖中的手无声握紧,傅宁面带微笑陪坐在侧,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昨日遇到荀弈时的点滴,回忆与现实夹杂,暴力且蛮不讲理的将他的思绪扯成了两半。   他适时递上新的话题,做出含笑倾听的模样,内心里却有无数问题,如同冰下汹涌的水流般翻腾。   荀弈在京城待的好好的,为什么会忽然出京平叛?   毕竟他只是平王的世子,并不是皇帝的亲子,即使要给表现的机会,那也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除非——他是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被迫和三皇子一同出京的。   但,能够让荀弈也不得不屈服的原因,究竟是——   “子玉。”   傅宁骤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门边儿,似乎是方才将王侍郎刚刚送出门去。他转过身走到老太傅跟前,面上仍旧含着笑意:“怎么了外公?”   老太傅想要说些什么,外头喧嚣声传来,是下人带着新的拜年宾客走进了正院,过不多时就要进正厅了。他便没有多说,只道:“你先回去,叫下人给你看看手。”   虎口处的感觉已经由烫热转为了刺痛,傅宁看着自家外公严肃的神色,知道此刻不是托大的时候,便告了退,向住处去了。   院里的丫鬟小厮们早已听到了他被烫到的消息,待到傅宁一露面,便训练有素地跟了进来,捧水盆的拿药水的站了半屋子,书童将傅宁的袖子揭开,一旁拿着药水的大丫鬟小声惊叫了一声:“我的天爷,都红了这么一大片,少爷您也真忍得住!”   傅宁却仍旧淡淡笑着:“不过是小伤,没事儿的。”   冰凉的药水抹到手上,一如昨日他握住荀弈的手时,那冰冷的感觉。   不,荀弈的手更冷,是雪天里冻透了的冰凉,握久了,掌心里冰冷发麻,仿佛他握的是一块冰。   “啪!”   大丫鬟在蹲着给傅宁上药的小厮脑门上拍了一记:“叫你轻点轻点,没听见吗?看看,少爷的眼圈儿都疼红了!”   动作已经尽力轻柔的小厮百口莫辩,只好连声应和:“知道了知道了!”   傅宁喜静,丫鬟小厮们帮他上了药,便尽皆退出去了。   屋子里极静,清晨的日光伴着雪色照进窗子,明亮却不刺目。若是平日,遇到这样的天色,傅宁准会兴致勃勃拿出些珍藏的书来读,可今日,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有这样的心思。   荀弈这一次出京太过蹊跷,方才那王侍郎三纸无驴说了一大堆,却只有最开始的消息是真实的,其他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而傅宁自己,本身也并非朝臣,更没有到考取功名的年龄,结交的友人里除了冯云,更没有上至官场的;因此朝堂之事,他虽然了解一些,但并不是十分详细。以至于此刻关系到荀弈的事情,他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隔着几道院墙的正厅里似乎是来了什么新客,欢声笑语朦朦胧胧传到了这里,傅宁听在耳中,却忽然有一丝烦躁升了起来。   如果他也到了能够去贺岁的年纪,如果他此刻能够身在朝堂.......他此前从未觉得,短短两年的差距,会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漫长而不可逾越。   院外传来了谁人的脚步声,傅宁立刻敛了面上的神色,待丫鬟报了来人的姓名后,才重又轻松了下来。   冯羽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子玉,你开心吗?”   傅宁:.........   他瞧了一眼满面沉痛的友人,反问道:“你觉得呢?”   冯羽坐在他身边儿,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和我一样。”   “嗯?”   “我哥也去了。”   又一个方才王侍郎没说到的消息。   傅宁皱起眉头:“已经叫了三皇子和荀弈去,又叫了云大哥?”   “对。我哥昨天急匆匆去了一趟宫里,回来忽然跟我说要我在家好好做表率,要好好孝敬我爹,照顾好嫣儿,然后就急匆匆走了......托他的福,我一宿没睡着。”   冯玉似乎想笑一笑,却没能笑出来:“不是说西南的动乱是小事吗,他干什么这么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啊。”   傅宁强笑了一声:“云大哥平日里就喜欢这样逗人玩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样说,或许又是故意逗你呢。”   他安慰的看起来十分用心,可说出来的话,傅宁自己都不信。   动乱再小,也是真实的战场,与平日里他们在国子学、在京郊的演练都不一样。毕竟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否会马革裹尸还。   待我回来.......   原来荀弈那时这样轻松地与他离别,是为了不让他担心吗。   心口毫无预兆地刺痛了一下,傅宁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胸前,狠狠吸了口气,压住了眼眶里即将逸出来的温热。   不能哭,冯羽还在这里,自己若是撑不住了,原本就在崩溃边缘的冯羽要怎么办?   “子玉,我不想做文官了,我想做个武将,替我哥上战场。”   傅宁平缓了呼吸,笑道:“就你这小身板,扔到战场上瞧都瞧不见,还打仗呢?再说了,云大哥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这次又只是小动乱,不必担心。”   冯羽没精打采趴在桌上:“我心里也清楚,但我还是担心。”   “不用慌。”傅宁脸上带着笑容,“我和三皇子打过交道,他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但眼界与见识都非寻常人能比;云哥哥做事果决,战场上自然也不会拖泥带水,至于荀弈.......我,不想说太多,但我相信他。”   冯羽被他这样一说,自信心也多了几分:“当真吗?”   傅宁道:“自然。而且,自京城道西南有畅通的官道,西南还有义王驻守,到时军力合并,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破敌指日可待。”   他说着,快速在心中默算了一遍:“不出正月,捷报就会传来了。”   冯羽向来信他,又说了几句,心里便渐渐安定下来,困意上涌,走了几步便闯进了里间,仰躺在傅宁床上倒头大睡了。   他睡得沉,傅宁心头却仍旧未能安定。   方才告知冯羽的一切,都是在万事顺利的情况下推测而出。但,事情真的能如他所想吗?   *   正月里的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已经到了十六,西南的情报也如傅宁猜的一般,在月内抵达了京城——但,并不是捷报。   义王与西南的小国沆瀣一气,将京城的兵将引至山谷狭窄处,自崖上推下了落石,而后公然造反,宣称领地不再属于我朝国土。   京城的军队死伤惨重,十去其九。   南衙卫军的将领——生死不明。   ?   冯云:是的,没错,我是在骗弟弟。(面无表情) 第61章 -明霄   西南,戎州。   三皇子一身轻甲,没什么形象地蹲坐帐前,看着不远处处理事务的荀弈,大声问身旁的冯云:“老冯啊,今儿初几啦?”   冯云心念一转,便知道他要打什么馊主意,立刻配合的回答:“今日二十三,再过几日就出正月了。”   “哎——呀——二十三啊!那咱们生死未卜的消息应该传回京城了吧!你猜猜,要是某些人心尖儿上那位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伤——心——啊——!!”   他这话的音量放得比方才还大,周围的兵卒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早已与几位主将十分亲近;此刻见其中一位带头奚落另一位,还是这等叫人心痒的话题,顿时都起了好奇心,纷纷跟着起哄,一时间营内热闹非凡。   荀弈正要向外走的脚步一顿,走回了帐前,看着他淡淡道:“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三皇子看着他一脸的不爽,更来劲了:“叫你走的时候不跟人家好好说,现在人家肯定为你担惊受怕茶饭不思,眼泪汪汪惶惶终日,啧,荀省之啊荀省之,你说你多造孽!”   冯云见缝插大刀:“依他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在人前哭的,估计多半是硬忍着,比哭还难受。”   他心内本就七上八下,此刻明知道这两人是在奚落自己,仍旧免不了跟着想象一番,心情便更差了,正要开口,路过的副官却先开了口:“殿下,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体格魁梧的壮汉手里捧着一大摞文书,一脸正气地看着荀弈:“咱们行军打仗的人,有个知心人不容易,有啥事一定得实话实说啊!你啥也不说就走,给人家姑娘晾在那,人家得多生气、多伤心!   一旁慢速路过的已成家军医:“就是啊!万一你嘎嘣死了的消息传回去的时候人家还在气头上,扭头就换一家出嫁了,你回去后悔都来不及! ”   出征的士卒中有不少都是成了家的,此刻见有人开头,立刻纷纷附和。   战场上英明神武、京城里进退有度的平王世子殿下立在人群中,头一次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真实的千夫所指。   三皇子和冯云立在外头,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荀弈深知不能指望这两个,叹了口气将聚集的人群遣走,这才走到了二人面前:“要不你们留在这里,我走?”   “咱们一同出征,胜利了自然是要一同还朝,你怎么能先走呢。”三皇子假惺惺阻拦。   “义王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怕他等不到圣旨下来就先驾鹤西游,所以先行送他回京,是不是很合理。”   荀弈却并没有和他开玩笑,他是真的想回京城了。   数日前他们匆匆离开京城,不过半日圣上的使臣便追了过来,告诉了他们义王要反的消息。   义王的算盘打得是好,只可惜他想要拉拢的吐谷浑向来与我朝关系和睦,又靠边境通商过的十分安定,自然不想要蹚这趟浑水;吐谷浑王一边假意答应了义王,一边派了使臣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中,将事情对圣上和盘托出,赚足了好感。   至于那一道说三人生死未卜的战报,一面是为了战场上迷惑义王诱敌深入,一面是为了抓出朝堂中那些心思异动之人。而次日的捷报,自然是单独送到了圣上的案头。   只可惜这计划来的太仓促,又十分机密,荀弈无法告知傅宁,也无法知晓他现在的状态,当真是归心似箭。   三皇子皱了眉:“可他受的都是皮外伤,万一半路痊愈了.......”   “没关系,他快痊愈的时候我会扎他两刀让他继续保持奄奄一息。”   三皇子:“.......真是最毒男子心啊。”   冯云见他们说得认真,也过来听着了,三人说得热火朝天,连具体哪条路近都想好了,但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毕竟回京的旨意,迟迟没有到来。   一直到了二月中旬,圣旨才姗姗来迟。   然而这圣旨中,除了命令大军择日还朝接受封赏之外,却又附了一道单独的圣旨:   战事初平,西南百废待兴,不可无人照管。平王之子荀弈,人品极佳,本次平乱历练有成,着暂留戎州,处理义王遗留之事,待西南平定,方可还京。   宣读的使臣将圣旨递给荀弈:“世子殿下,请您接旨。”   三皇子心头一紧,下意识要阻拦,却被一旁的冯云薅住了。   冯云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圣旨,你阻拦是没有用的。   “呃,世子殿下?”使臣见荀弈许久未动,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臣——接旨。”荀弈伸出手,将那薄薄一卷握在手中,礼数周全地谢过了使臣。   直到听旨的人群散尽,直到月上梢头,荀弈的神情都没什么异常的地方。三皇子担心他的状态,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反复说着:“等我到了京城,一定向父皇求情,让你早日回来。”   荀弈却道:“不可能的。”   他看着三皇子,笑了一声:“皇伯父不会忽然下旨,叫我留在西南。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我娘还没有离开京城。”   三皇子一惊:“可她那日不是说,初二就要着急走吗?”   “或许是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叫她非要留在京城不可吧。”荀弈淡淡叙述,“不过这都不重要。皇伯父这一道旨意虽然有不得已,但西南确实需要留下人来维持,比起另外派人安置,我直接负责确实更省事些。”   三皇子无话可说,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他说着,想到前几日自己总拿傅宁和荀弈打趣,登时悔得抓心挠肝,恨不得回到过去揪着自己使劲儿打一顿。   冯云向来不怎么会安慰人,但是看他们二人沉默不语,便也想了一想,说道:“回京之后,若是有人想招惹他,我就叫冯羽去帮你搅局,将人弄走。”   荀弈沉默片刻,笑道:“多谢了。”   *   四年的时光一瞬而过,眨眼又是一年冬日。   荀弈批完了一日的公文,正要打算休憩片刻时,庭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守在门口的亲兵立刻走过去与来人说了几句,片刻后笑容满面地回来,对着荀弈道:“殿下,京城来信啦!”   荀弈精神一振:“拿来我看。”   亲兵嘿嘿笑着将信送到荀弈案头:“大人,您慢慢看,我去给您把风!”他说完,便踩着八卦的小碎步走了出去,还细心地将门给关了。   荀弈瞧着他一顿操作,哭笑不得地低下头,看到信封上眼熟的字迹时,笑容便不知不觉在面上浮现。   这些年他虽然未曾和傅宁相见,但书信往来却不少。即使不在身边,他总还能大抵知道些傅宁的消息。   即便不看信,只是在戎州城里走一走,也能偶尔听到百姓议论,说这一位去年新上任的状元郎如何像个传奇一般,从月州这样的江南之地走进了京城的国子学,又如何在春试中考出那样好的成绩,风风光光步入了朝堂。   每每听到这些,荀弈总是会生出一丝隐秘的自豪感——他喜欢的人,合该是这幅光风霁月的模样。可自豪之余,心中却总有些遗憾——不知道过了这许多年月,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拆开信纸,是傅宁一如往常的问候,可问候之外,第一面信纸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是密语吗?   荀弈愣了片刻,目光挪到了一旁的烛火上,边思索着自己将纸张放上去烧一烧,纸背上能够映出字来的可能性,边掀开了第二页。   下一刻,他的眼睛猛然睁大,握着信纸的手骤然收紧。   第二页仍旧空旷,只在正中央简简单单写了一句:   且待明霄不夜日,与君共话灯火时。   末尾没有落款,却有一方绘得十分精致的美丽花灯,正是那年乞巧,荀弈亲手做给傅宁的那一盏。   ?   本来设计的中间还有一些波折,但是最近这个特殊的情况,有点下不去手了_(:з”∠)_眼看着也快要过年了,还是给大家吃点糖吧w完结预备!想看什么甜甜的番外可以点哦~? 第62章 -重逢   戎州城里第一场雪落下那日,几辆马车踏着碎雪,千里迢迢自京城而来。   城门口的守卫细细核查了车内递来的文牒,确认无误后将其奉还,又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大人远道而来,卑职等原本不应该过多叨扰;但眼下临近除夕,戎州城又靠近边关.......卑职等实在不敢托大,还请大人下车,让卑职等略作检查。”   守卫斟酌着用词,内心却十分忐忑。毕竟车内的这一位是京官,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而且据说这位似乎和现在管着戎州的世子殿下有旧,万一冲撞了他——   “无妨。”   车内一道温和好听的声音响起,车帘被从内侧撩开,身着官服的年轻公子自车中翩然而下,含笑看着几名守卫:“诸位检查过往车辆,一来,是奉公职守,不愧对朝廷;二来,是为我朝江山稳固,利天下万民。此乃正道,诸位无需如此谦卑,请随意检查。”   守门的兵卒哪里听过这种熨帖话,顿时被说的热血沸腾,连站姿都精神了不少:“是!多谢傅大人!”   这位傅大人,自然便是傅宁。   戎州地处西南,虽然也属南方,但气候却远不及月州温暖湿润。傅宁伸出手,接了一片散碎的薄雪,又看着雪片在掌心消融,顷刻无踪,一如这几年飞逝的时光。   “傅大人,卑职们检查好了,您可以上车了。”   车内点着熏香,收拾的干净整洁,几位兵卒也没好意思翻看,略看了一眼便下了车,后方马车中带的物品也极快地检查完,便立刻来请了傅宁上车。   傅宁含笑致意:“多谢。”   车马重新开始前行,方才跟着下了一趟车的书童却不肯老老实实呆在车里,而是靠坐在窗边,挑起了遮风的帘子,好奇地向外头张望:“少爷!这里好热闹啊,比咱们月州城都不差了!”   正打算阖目养神的傅宁闻言抬起头,顺着窗外又看了两眼:“戎州没了义王的横征暴敛,又和毗邻的那一串小国开了商路,百姓富足起来,城内自然就热闹了。”   书童趴在窗边,细细看着沿街与京城风格迥异的街道;傅宁也没有制止他,只是撩开了自己身侧的窗子,也向外看去。   碎雪纷纷扬扬,路上的行人却不急着加快脚步,或三三两两走进沿街的店铺中,要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或驻足于推车叫卖的小贩处,要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闲适又安然。   傅宁借着车窗,将沿途的热闹尽收眼底,归于唇畔的一抹笑意。   不知道许久不见的故人,是否也融入了这样的闲适与安宁?   北来的车马穿街过巷时,荀弈府中的管家却忽然将为数不多的下人召了大半过来。   匆匆而来的丫鬟小厮兴高采烈,虽然仍旧恪守着礼节,但还是有憋不住的先问了出来:“张叔,您这么着急叫我们过来,可是世子殿下愿意今年好好过个年了?”   其他下人们见有人问了,便都眼巴巴看着老管家,希望他能答出一个大家期待的答案。   毕竟世子殿下在戎州的这几年,所有节日几乎都是能简则简,就连春节,也不过是叫他们换一副新的桃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多准备过,他们虽然轻松,但多少也有些心疼主子。   管家瞧着他们,却是叹了口气:“并未,今年还是只换桃符就行。不过——”他看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缓缓道,“世子殿下吩咐,叫咱们年后好好准备上元灯节的布置。”   丫鬟小厮面面相觑——今日才大年二十九,距离上元节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呢!   管家却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将事情一一布置妥帖,正要叫人先出去采买,一回头却发现门房领了个面熟又陌生的年轻公子进来。   陌生自然是从未见过,而面熟,则是因为——   管家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快去告诉世子殿下,他画上的人长大活过来啦!”   前厅发生了什么,书房里正伏案处理政事的荀弈自是浑然不知,只是在听到骚乱时皱了眉头,吩咐门口的小厮:“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厮答应了一声出了门,但不多时门口便又传来了响动,似乎是有什么人进来了。   只是进来的人并未规规矩矩待在门口,而是信步向着桌案而来。   荀弈皱了眉头搁下笔,正要看看是哪个下人不懂规矩,回头却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午夜梦回了无数次的人。   但和梦中相比,却有了许多不同。   眼前人已经彻底脱离了孩童的稚嫩,芝兰玉树般走来,比起四年前相别离时,更要动人。   他一时以为自己在梦中,直到那人走到自己跟前时,才恍惚着开口:“子玉?”   “是我。”   略显冰凉的手指抚上荀弈的面孔,是傅宁在以指描绘他的容颜:“我等不及上元节,便提早告了假过来了。但省之哥哥若是嫌我来得早,我便去外头寻个住所,等到上元节——唔!”   落雪渐渐繁密,满室春光意正浓。   (正文完) 第63章 续章—和离   戎州城毕竟是南边,雪只下了一夜便停了。除夕早晨,临街的百姓三三两两拿着扫帚清扫街道时,忽然发现每年过年时都没什么动静的荀府居然打开了大门,丫鬟小厮们急匆匆奔走而出,看方向似乎是往集市去的。   怎么今年世子大人转了性,忽然要好好过一个春节了?   荀弈府上的管家站在门口,看着四散而去的下人们,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四年啊,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准备过个节,让世子殿下瞧瞧他的能耐啦!   真是太感谢那位京城来的大人了!   管家心里如何感激,那位京城来的大人自然完全不知晓。他此刻正忍着身体的不适想要床上坐起,想要将自己身上好好收拾一番;只可惜昨夜太过疯狂,饶是他身体向来不差,四肢传来的酸痛也叫他不想再支撑,索性放了手,再次倒回床上。   荀弈的床上并没有铺太厚的褥子,身体接触床单的刹那,傅宁忍不住拧了下眉头,轻轻“嘶”了一声。   推门而入的人恰好听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他跟前:“怎么了?”   荀弈的目光中满是关切,傅宁却没有直视他的眼睛,撇开视线道:“没什么。”   他身上的被褥并不严实,稍微一动便露出了光洁的肩颈,上面几痕浅浅的斑驳印记,昭示着昨日的暧昧与旖旎。   荀弈等身上的寒意散去,才脱了外衣,将人从被窝里扶起来,圈在了怀里:“昨天的.......我帮你清理过了,应当没什么大碍。”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散发着清香的小盒子,“这个是今日早上府里的大夫配好的药,涂上会舒服一些。你是要自己涂,还是我帮你?”   傅宁听着他说完,却没有立时回答,而是侧头瞧着荀弈,等到对方先行别开脸,才笑道:“如果我说想要麻烦你——你真的会只帮我上药吗?”   “我——”   这话中的暗示太过明显,荀弈脑海中无法遏制地出现了许多不太适宜的想象画面。   见他迟疑,傅宁还故意蹭了他一下:“省之哥哥?”   荀弈呼吸一窒,环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你别招我,不然疼的是你自己。”   傅宁眨眨眼:“我身上可带着圣旨呢,省之哥哥还要让我疼吗?”   圣旨?荀弈松开了些,低头瞧着怀中人:“你带着圣旨,昨日怎么不说?”   傅宁似笑非笑与他对视:“我倒是想说,你给我机会了吗?”   戎州城里的这一处荀府并不大,书房到内室的距离也不远。荀弈平日里不喜欢很多人在内院伺候,临近过年又放了一批人回家探亲,整个内院便几乎是空无一人的。   昨天他还没说几句话,便被荀弈摁在桌上亲吻,又一路抱进了卧房丢进隔间的温泉池子里,再后来........   荀弈轻咳一声:“是我的错。”   圣旨的内容简简单单,只有一个意思:荀弈在戎州做的不错,过了正月十五和新上任的戎州太守交接好,就可以返回京城了。   荀弈将圣旨接在手中,略有些意外:“这就让我回去了?”明明今年夏天从西北寄来的信中,还在叮嘱他要好好在戎州历练。   傅宁道:“其实今年来京城的,不是王妃一个人。”   荀弈皱眉:“我爹也回去了,他回去做什么?”他不是经常军务繁忙,回不去吗。   傅宁的神色略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王爷之所以和王妃一同回京,其实是为了.......和离。”   傅宁忐忑地看着荀弈,生怕对方有什么不开心;毕竟荀弈虽然和父母关系不算亲近,但到底——嗯?为什么他看起来挺开心的?   荀弈见他疑惑,便笑了笑:“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不冷不热,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当断则断,两相安好。”   他这样说,傅宁便放下了心来:“那我陪你在戎州过了上元节,我们一同回去。”   “好。”   *   戎州城的除夕艳阳高照,京城亦然。   平王妃夫妇和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迅速飞遍了正个京城。   人人都在猜测这一场风波的起因,可这毕竟是皇家的事情,无从得知细节;百姓们猜来猜去,也只能根据圣上给平王妃赐下的真人道号中,猜测出诸如“平王妃受到了真仙点化,打算修仙问道”之类的内容。   于是一时间街头巷尾神话满天飞,成为了茶余饭后长久的谈资。而谈资中心的两个人,却从头至尾都十分平静。   平王妃一身素衣,看着等在廊下、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夫君,洒脱地笑了:“我什么都不会带走,你无需担心。”   荀涟见她笑了,便也笑了:“我从未在意过这些身外之物;只是现在你还未出我的府门,便仍旧算是我的夫人。我陪你走过这一段路,送你出去,是应该的。”   或许是终于要结束貌合神离的生活,两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平王妃甚至有闲心赏玩四面的景色:“我记得当年我刚入王府,走得便是这条路。”   “嗯。”荀涟轻声道,“只不过那日下了雨,和今日不同。”   “当时喜娘打着伞扶我和你拜堂时,我便觉着,我们今生都不会有什么举案齐眉的好日子。”平王妃看了他一眼,话中带着笑意,“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恨你。”   荀涟道:“你的意中人是因我而死,归根结底,还是我对不住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情理之中。”   他态度诚恳,平王妃却摇了摇头:“不是这样。”   “嗯?”   “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我是家中的嫡女,我的亲族这样努力的教养我,就是为了叫我能够嫁一个更好的人家光耀门楣。就算没有你荀涟,也会有其他人,我和董郎,终究是不可能的。”   她自嘲似的边笑边说:“其实过了这么久,我已经记不清董郎长什么样子了;但我总记得他从墙外递了一枝花给我,想要邀我去看春日里肆意生长的繁花——我当时接了下来,才是真正彻底害了他。”   “年少时谁都倾慕艳丽的颜色,你并不清楚这些,不知者无罪。”荀涟的声音仍旧温和,可他曾经的妻子却不想再听了。   “荀弈是你的儿子,可是他比你勇敢。我相信即使他在戎州再留十年,也不会放弃对那个孩子的喜欢——那个孩子,傅子玉,也没有放弃他,所以他们能够一生相伴,获得你我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我今后不会再踏进京城半步了,等他回来,你记得替我向荀弈道个歉,说一声我对不起他。”   道观的车马就停在院内,素衣的女子加快脚步走到荀涟前面,正要登上马车,方才一直静默无声的男人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荀涟,你做什么!”   荀涟看着她,目光深深:“我知道你不想再和我说话,但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   “当年我答应娶你,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我那时没有对谁动过情——我是真的想过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车马声碌碌,大门关闭的声音响起,素衣的女子端坐车中,忽然想起了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   她想起多年前,一身喜服的荀涟掀开大红的盖头,专注又温柔地看着她,眸中满是欢喜:“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娘子啦。”   名满京城的俊美公子平日里惹了无数芳心,但那一刻眼中却只有她的身影。   可她以为荀涟是将她当做了搪塞旁人的幌子,便毫不客气地打落了他的手,冷淡地叫他出去。   荀涟愣了一下,但看到她的脸色,便立刻道了歉退了出去。   记忆中荀涟的模样清晰如画,她忽然发现,她连那位董郎的名字都已经忘却,记忆的碎片中早已满是荀涟的影子——可她已经错过了。   街上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是百姓们在庆祝一年的结束。昔日的平王妃端坐在车中,听着外头喜气洋洋的声音,忽然泪落如雨。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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