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全职喻黄同人]青山为雪喻黄短篇合集》作者:青山为雪 第一章 《夏天》/ 0 这个冬日的下午没有往常那么寒冷。也许是由于冬天持续了太久,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惧怕风雪。眼下的日子里不再有季节交替,不过历法仍在按原本的方式运行下去。至此,人们已经度过了七个冬天。 一个时代在向前,一个时代在后退。有朝一日,它们总会达成妥协。 雪还在下。第四防线的站台上有很多人,他们中间没有哪个仍会对雪感到不习惯。七年前,雪和冬天还只存在于书中,一夜之间它们就从插画故事和银蓝色的颜料里来到了面前。从这点来看,人们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容易适应这个世界。 一辆深色列车停在站台里,它是二十年前的型号,老式但安全可靠,最重要的是并不像夏日时代末期的产品那样耗费能源。在冬天,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节省。它原本的涂装是金红相间,与沿线的青绿原野十分相衬,重新在冬日里投入运行的时候,工作人员把它粗糙地漆成了榛子色。行驶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大地上时,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道位于冰层之下、潮湿而朴素,却被人怀念的泥土色伤痕。 站台上空雾气弥漫,那并不都是从列车头里喷吐出来的白烟。温暖的烟气向上升,雪穿过它们洒落下来,不会很快融化,而是像沙子那样堆积在人们的脚边。黄少天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头发上已经落了不少雪,他把那些都掸掉,将一直抓在手里的帽子戴回头上。 周围都是即将登上列车的人,有些看起来还很稚嫩,有些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他们都穿著作战服,远远看去如同一股簇拥在铁轨旁边的深色洪流,外套上的纽扣与肩章在人群中闪闪发亮。一些人头上系着颜色鲜艳的丝巾,另一些人手里捧着彩纸盒,还有不少人在和哭泣的女孩相拥告别。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也许再也无法将能联想起花和夏天的东西抱在怀中。 黄少天越过围栏向外看,许多人对他点头微笑。每个人都知道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奔赴雪原的战士,他们在对一个战士微笑,他们在为一张年轻面孔上的勇气而微笑,但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人来专程与他告别。 他感觉袖子被人拉了拉,有个还没围栏高的小姑娘在那里仰头看着他。见到他低头,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一朵花塞进他手里,然后跑开了。 那是支用纸折的玫瑰。黄少天把它小心地放进口袋,从沉默的人群里挤出来,转身登上了列车。 他一直走到靠近尾端的车厢里,拉开门,发现他是最后一个到的。队员们都在,郑轩抬起头道:“黄少你来了!我刚刚看到你在站台那边,是在等人吗?” “没有,我就是去近距离观察了一下第四防线居民的生态,看看能不能用这个话题写个论文来完成我的函授作业什么的。”黄少天从外套里摸出个袋子,“都来尝尝,往后要吃这个就难了。” 他拿着袋子发了一圈,每个人都分到了两颗包在纸里的糖。徐景熙拆开看了看:“巧克力?” “是酒心糖。”黄少天说。他从袋子里拿出最后一颗,丢进了嘴里。 在前往雪原深处的士兵中间,酒精是很受欢迎的等价物,不过荒无人烟的防线不会给他们太多弄到这个的机会。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他们小的时候世界仍在夏日,糖果和点心还停留在他们的回忆中。而突如其来的冬天和战争,让他们很快成为了和平年代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成的那类人。 “我们就要去第五防线了。”黄少天吃完糖,拍了拍手。“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那趁着现在我们还是一个小队的时候……” 他扫视队员们的面孔:“我代替你们的队长说两句。”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列车压过铁轨的声音还在车厢里响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北方前线。”黄少天停了停,“你们有些人上过战场,有些人没有,不过现在所有人之间都没什么区别。谁也不知道冬天会什么时候结束,我需要你们记住,只有活下来,才有可能重新看到夏天。” 队员们的应答声十分整齐。过了几秒,郑轩疑惑地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说完了。”黄少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郑轩眨了眨眼睛,很不适应:“黄少你知道吗,这是我入队以来从你那里听到最短的演讲。” “你还想让我多说什么?”黄少天敲了一下他的头。 “我就随便说说!”郑轩捂着脑袋,“是不是当了队长话都会变少啊?” 黄少天说:“我可不是队长,你们的队长在大后方呢。” “上次见到他真是很久以前了,”徐景熙叹了口气,“希望队长一切都好。” “他在后方,比我们安全。”黄少天耸肩,“别说什么想不想的,只要我们活着回去就能见到没来的那些人了。” “对,”郑轩用力点头,“我们一定要活着回去。” 黄少天笑了笑。这节车厢里没有窗户,只在角落有个蒙着铁片的通风口,他凑到那附近,揭开盖子向外看。 他看到了被雪覆盖的田野,看到铅灰色天空上浓厚的积云,他们就好像正乘在摇摇欲坠的小船上,准备依靠双桨来穿越广袤无际的海面。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队员们一个个都靠着座位闭上了眼睛。从他们的呼吸声来听,很难说这里面有几个是真正睡着的。 黄少天在黑暗中凝视着通风口发出微光的轮廓,感觉自己格外清醒。他眼前又浮现出站台边的栏杆,和栏杆后面的小女孩,那朵纸玫瑰就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就好像一只鸽子那么温热。减震枕头也无法完全消除火车震动的余音,他觉得有些头疼,然后就更加需要让精神集中在什么上面来缓解这种不适。 他让第四防线的雪充斥在自己的脑海里。雪在每个地方都不尽相同,第四防线上它看起来如同从天空上筛下来的细沙,家乡的小镇里它像是大片的、薄而轻的羽毛,而在刚刚进入营地的那些日子,不下雪的时候常常阴云密布,雪后的晴天因此显得短暂而珍贵。当他们趴在基地的窗户向外看时,总是被白色大地上的反光刺痛眼睛。 那里的雪是精密的晶体。它们是被这自然捏造而成的,送来给予世上所有生命考验的透明齿轮。 军队里的人们总要面临各种离别。古老的铁轨上奔驰着旧式列车,把士兵们一批批运送到北方、北方以北的地方、还有比那更遥远的大地尽头。那些年轻人们,他们在离家乡千万里的地方保卫着家乡。 每次的分离都在站台上,但并不是每次都没人来送别。黄少天记得从前的那个雪天,他们第一次登上远行的列车那天……又或许没有在下着雪,他现在不能清楚地回忆起每个细节。不过如果没有雪,那必定也是个阴沉的日子,因为他想不起一丝一毫关于阳光的痕迹。列车将要开动之前,他就在站台的栏杆后面,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他觉得那可能是个阴天,因为离别和压抑的空气一样让人窒息,但也可能下着大雪,因为他等的那个人来的很晚。不过对方没有失约,他看着他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要对他做最后的告别。记忆里的场景摇晃着,周围人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明朗,他伸出手,想要碰到那个影子—— 画面并没有清晰起来。他坠入了梦乡。 1 “来得可真够慢的。”黄少天喃喃地说。 徐景熙吓了一跳。“你醒了!”他急忙凑过来,“感觉好点了吗?” 黄少天眨了眨眼睛,视野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他发觉自己身处北国的营地里,而不是摇晃的火车车厢。然后他感到耳朵一凉,有人把仪器探了进去,量了量他的体温。 “你的体温已经回升了,不过状况还不是很好。”徐景熙站在行军床边,给他拿来一杯水,“现在你得多休息,一时半会还不能出门。” “外面情况如何?”黄少天问。 徐景熙摇了摇头:“没什么大问题。” 黄少天端过杯子喝了一口,差点被呛住。“这药怎么越来越难喝了?”他吸着冷气,“喝起来就跟酱油似的!” “这是新运来的药,据说效果比以前还好。”徐景熙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它挺恶心的,凑合喝吧。” 黄少天捏着鼻子把药喝了下去。这时候门被匆忙地敲了两下,郑轩一揭帘子走了进来。他带着一身的寒气跑到床边:“黄少你醒啦!我们都担心死了!” “我还没死呢。”黄少天想掀开毯子,被俩人给摁了回去。他抗议道:“我现在感觉挺好,就是做了个梦……” “什么梦?”徐景熙紧张起来,“据说这种病可能会产生幻觉,你说说看?” “我觉得不是幻觉。”黄少天一摊手,“我就是梦到了咱们从第四防线出发那时候的事情,然后我在车上睡着了,梦里的我又做了另一个梦,梦到刚出研究院基地那会儿……唉怎么有点乱,我梦到了什么来着?” 郑轩忧虑地说:“我看你还是接着睡吧。” 等他们都出了房间之后,黄少天一翻身坐起,从床底下拖出包裹,拿出套替换的军装来。当他抖开上衣的时候,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他在桌上把它小心地展平,才发现那是朵纸折的玫瑰。 他慢吞吞地穿上衬衫,系好腰带,动作放在几年前的训练营里肯定会被教官痛斥一顿。他不怎么习惯这种缓慢的过程,可他血管里流动的冰似乎还残余在原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需要等待那些东西融化才行。 “阶段性冰期气候不适应症”——这是目前困扰他病症的学名。患者通常会表现得不惧怕寒冷,但是在低温下活动时间过久就会陷入僵硬,只有采取救护措施才能从那种状态下恢复行动能力。许多有这种症状的士兵都被送回了后方,如果他们继续在寒冷的前线停留,有很大几率会引发不可逆转的机能停止。 人们管它叫“夏天病”。这种症状在长冬到来时开始出现,根据历史记载,只有当夏天回归之后才会消失。 黄少天转动行军床边的齿轮,几年下来他已经非常熟悉这些东西的用法。一个很小的铜盆从床架里伸出来,里面盛着过滤水,他简单地洗了洗脸,抬起头时视线和镜子里的自己碰了个正着。 镜子里是一张二十四岁的面孔。放在别的年代,他可能才毕业没多久,正在到处投递简历,或者想办法把一份完美的论文塞到导师的鼻子底下去。即使是从现在来看,他也还十分年轻。他的面孔上没有岁月痕迹,只有逐渐消褪的伤痕,眼睛仍然明亮,寒冷和鲜血从来不曾让它们之中燃烧的火焰熄灭。黄少天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和他还没有奔赴前线的时候不同——就像他还在列车上做着旧日之梦时那样不同——而那种感觉不仅仅来自于风霜的馈赠。他想起小时候学校里讲:在花开和叶落之间的日子都是夏天,我们知道夏天在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时候结束。每过一个夏天,你们就长大了一岁。 在这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里,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就像埋藏在土地之下的种子那样,再也不能继续生长下去。 黄少天拉紧上衣的领子,大步走出房间。狭窄的走廊外面就是营地,今天正是个雪停的日子,稀薄的雾气弥漫在低地附近,让人呼吸的时候能尝到其中湿漉漉的味道。云层既致密又细碎,在天际排成了深浅不一的鳞片形状,就好像有只会带来冬天的恶龙正蜷伏在穹顶之上,正等待人类中的勇士将它斩落似的。 如果事情那么简单就好了,黄少天想。 院子里的雪一层一层积下来,最下面已经变成了软绵绵的冰。大地在靴底咯吱咯吱地响着,听着如同一段没精打采的嘲笑声。黄少天走到院子尽头的仓库门前,停顿片刻,猛地把门推开;里面的声音像是被一刀剪断,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这个进来的不速之客。 “你们准备瞒着我悄悄出击?”黄少天问。 徐景熙跳了起来:“黄少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躺着!” “我躺着等你们打仗回来带纪念品吗?”黄少天挨个看向每一张不知所措的脸,“别忘了,我虽然不是队长,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黄少,从夏天病发作开始你已经跟着我们上过好几次战场了,”郑轩在大冷天里额头都冒出了汗,“再这么硬撑你就回不去了!当初是谁说要活下来才能看到夏天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黄少天瞟了他一眼,“我是生病了,但至少还没失忆。上一场刚打完的时候兽潮已经逼近防线,现在你们跟我说外面没什么问题?” “不管你在不在,我们总要尽力一拼的。”宋晓说,“我们已经没有……” 他的最后几个字听起来有点模糊不清。黄少天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几乎没感到疼痛,他眼前一阵发黑,周遭的声音也都好像是隔着水波传来那样时断时续。他隐约觉得有人从后面扶住了自己,徐景熙在说话:“我在药里……让他睡两天……” 那么难喝的药果然有问题!黄少天在昏睡过去之前愤怒地想。 2 蓝雨大区的本地初级学院据说是由旧军事基地改造成的。这个是小孩子中间流传的说法,真实性有待考证,不过学校周围倒确实有不少战车的雕像,每个看起来都有模有样,很符合学生们对于这种战争年代武器的幻想。 十二岁的黄少天拎著书包一路小跑,到达那台最大的雕像下时,旁边还没有半个人影。太阳把路面晒得发烫,他绕着树下的雕像走了一圈,又向路的尽头张望了几眼,最后抱著书包坐到了战车的一边轮子上。 他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肩膀。黄少天小心翼翼地挪了挪,防止自己掉下去,一边扭过头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在摸起来似乎不那么热的雕像外壳上,他看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四边形轮廓,有些字迹从里面隐隐约约地浮凸出来。 他好奇了起来,用手摸着那些字,试着把它们读出来:“死亡,死亡……死亡之……” “死亡之手。”一个声音在不远处说。 黄少天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就从车轮上掉了下去。虽然这里离地面不高,说话的那个人还是跑过来接住了他,然后在这股冲力下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来得可真够慢的。”黄少天笑眯眯地说,拍了拍扶在他腰间的手,“再过一阵子就赶不上船啦。” “今天志愿活动那些人有点忙不过来,”对方回答,“我留下帮了她们一会儿。” “也对,明天咱们就要去七月节上卖花了是吧。”黄少天扯开衬衫领子上的缎带,“我们班的姑娘们扎了好多花环,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也一样……” 他转过头,喻文州在夏日的午后里对他微笑。天气说热也算不上太热,树阴里有蝉在叫,更远处的喷泉有两个月都没修理过,石头花池里的管子咕噜咕噜地冒着水。 喻文州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纸玫瑰:“她们折了这种花,我也跟着学了学。” “正经挺好看嘛。”黄少天稀奇地接过来,“现在到处都是真正的花,你们弄的这个还真别出心裁。” 喻文州给他拉平刚刚被弄乱的校服上衣,顺手把玫瑰塞进了他上衣口袋里。“走吧,”他说,“下一趟船还有二十分钟。” 他们于是沿着小路向船坞走去。初级学院坐落在岛屿上,有好几座通向不同小镇的港口,他们要去的是离这里最远的一个。路边原本应该开满花的地方都只有郁郁葱葱的绿色,这是个十分漫长的夏天。 “报纸上说这个夏天可能会有七个月那么长。”黄少天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书上说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一年有四个季节,每个季节有三个月。” 喻文州走在他旁边,把他往树阴下面推了推:“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倒不觉得夏天不好啦,晒黑一点更有爷们气概。”黄少天用手扇着风,“对了今天是不是镇子的图书馆重新开门?听说这回修得很不错,还有从别的地方运来的旧书!” “就是今天。”喻文州算了算,“一起去吗?” “走走走。”黄少天把书包甩回肩膀上,“趁着我们下午还没课的时候多去几次吧,明年我们就要晚上才放学啦。对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来路:“你刚刚说死亡之手,那是什么?” “是战车。”喻文州说,“就是那座雕像。我觉得它可能是叫这个名字。” “你怎么会知道?”黄少天讶道,“那是雕像的名字还是战车的名字?” “雕像应该有原型,我在书上看到过。”喻文州回答,“死亡之手是从前还打仗那时候很有名的一台战车,那架雕像跟它看起来很像。” “对哦,你说过你将来要去造战车的。”黄少天抓了抓头发,“这么说你已经开始研究这个了,我还对未来的职业规划没什么概念呢——” “你才多大啊,不着急。”喻文州说,“我找这方面的资料看只是因为我喜欢而已,将来也不一定非要做这个。” “喜欢不是就要去做吗?” “也要看有没有意义。”喻文州摇头,“现在战车不是那么容易用到了。把这个投入战争的传统,好像还是从上一个冬天时代延续下来的。” “说的也是。”黄少天叹了口气,“要是造出来的东西一辈子都看不到它被用到,那也挺伤心。” “我倒希望不会有用到的一天。”喻文州笑道,“否则那不就意味着要打仗了吗?” “打仗最糟糕了。”黄少天说,“不过你刚刚说冬天时代,那是什么东西?” “你上历史课肯定走神了。”喻文州看了他一眼,“才讲过这个没多久,你记得有一年四季的那部分,不记得之后的冰期历史吗?” “谁会记得那个啊!”黄少天抗议,“我们的老师讲课超级快!他说话比我还快呢!” 喻文州:“……那倒真是挺快。” 他想了想,开始跟他说刚学到的这部分内容:“历史课上讲,我们很久之前是有一年四季的,除了现在的春天夏天和秋天,还有冬天;虽然不是每个地方都会下雪,但是到了冬天也会比平时要冷很多。” “这段我听到了。”黄少天说,“雪啊,听起来真有意思。不是冻住的雨吗?” “雪和雨好像不一样。”喻文州也不是很确定,“也许原理差不多?” “很冷的话不是会有冰吗。”黄少天比划着,“放在果汁里那种。说不定是从天上往下掉冰,很小片的冰……冰雨什么的。” “这个名字还挺好听。”喻文州若有所思。 “然后呢?”黄少天追问,“很长的冬天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年四季的时代结束之后,人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喻文州说,“可能有好几年,整个世界都很冷。也许有在下雪,没人说清楚为什么。那段时间里,人类不但被天气威胁,从寒冷地方来的变异野兽也在不停袭击我们居住的地方。大概有很多人都死了。” “听起来真可怕……”黄少天有点难以想象那种场面,“所以人们造出战车了吗?” “就是那样。”喻文州说,“总之最后人们度过了那个冬天,从此这世界上就只剩下三个季节了,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从那之后,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迎来一个这种冬天。” “也就是说,可能我们也会遇到冬天?”黄少天瞪大了眼睛,“但是我们这样子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不知道,说不定就再也没有冬天了呢。”喻文州说,“我觉得那个实在不是好事。” “是吗……”黄少天有点惋惜,“我们的夏天倒是越来越长了。” 他们在这时候到达了船坞。码头上冒着蒸汽的小船正在靠近,这一班的时间正好赶上。两个人越过放下来的木板跑上去,找了个船尾的地方坐好。 云层间的日光显得非常透亮,湖水比校服衬衫上的缎带还要蓝,他们趴在船边,看着波纹一点一点地分开水面。学院岛屿在渐渐离他们远去,整个世界如同被玻璃罩子扣起来的模型,里面有一个清晰明朗、完美而热烈的夏日,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 “其实,”黄少天小声道,“我以前有想当个军人来着。” 喻文州这回真的有点吃惊。他本来以为对方更喜欢古文学这类东西,将来想去做老师什么的。“军人?”他重复了一遍。 “对啊,我想保护咱们的家乡……这个不奇怪吧?”黄少天的耳朵有点红,“但是现在还挺和平的,我也希望就这么一直和平下去。” 喻文州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换做别人这么说,黄少天一定会在内心腹诽“你才不明白呢”,然后视情况要不要把这句话扔回给对方;但是在听到喻文州说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他同样知道对方的梦想,这句话好像显得一点都不空洞了。 “我知道。”他闷闷地说,“就像你说的冬天里面,不是会有人驾着战车去和野兽战斗吗,那个听起来也很帅。” “战车驾驶员?”喻文州挑眉,“那个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如果说战车现在还有人研究,那么开战车的人就完全没有市场了啊。” “我就是说说。”黄少天瞥了他一眼,“不过如果你将来去造战车,我一定要去给你开开看!你也说过总会希望自己造出来的东西会被用上吧?” “我说的可不是那个意思。”喻文州笑眯眯道。 黄少天还想反驳,却忽然睁大了眼睛。“你看!”他从船边探出身体,指向镇子的岸边,“那个是不是我们的图书馆?” 喻文州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之前大半年里一直蒙着施工外装的图书馆,此刻在夏日里终于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那是座不怎么起眼,看上去特别沉稳踏实的建筑,好多花朵从屋檐边垂了下来,沙色的外墙和青蓝窗框在日照下仿佛披着一层微光。 “真棒,”黄少天轻声说,“好想进去瞧瞧里面是什么样子。” “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看。”喻文州难得地表现出了一点符合年龄的急切,“走吧,船已经到港了!” 两个小少年下船之后一路飞跑,匆匆忙忙和沿途的好多人打了招呼,石板路两边不时飘出面包和苹果酒的香味,但是他们现在都忘记了自己还没吃午饭。等他们终于来到图书馆下面的时候,发现它比之前远远看着的还要更高。 “你们两个来啦?”门口的年长女士认识这两个孩子,他们在图书馆还没有修整的时候就经常过来借书,“放学就过来了吧,真够早的,我家的那谁就只知道在院子里疯玩……快上来吧,里面可跟从前很不一样了!” 两个“别人家孩子”笑着跟她道谢,拿了张宣传单就顺着台阶跑了进去。图书馆里面确实焕然一新,在书架间绕来绕去的时候,两个人都被那些以前没见过的书吸引,不知不觉间就靠著书架看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旁边说:“哟,小朋友们也对这个感兴趣?” 黄少天反射性地把手里的书啪地合上,他旁边的喻文州倒是十分平静,视线在书页上停留了几秒才抬起头。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书架后面探出头来,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两个。 喻文州拿的是一本名叫《永恒之冬》的历史书,黄少天手里的则是本战车图册,彼此都有点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年轻人抓了抓头发,抱着一叠书挤了过来:“嘿我不是坏人,就是看这个区只有你们两个小朋友才过来打个招呼……” 这两排书架里都是和长冬历史有关的内容,对方拿着的那些书也无一例外是这样。黄少天眼尖地看到了那些书的标题:“我说刚刚目录里那本《战车发展史》怎么没了,原来被你拿走了!” “是吗?”年轻人低头看了看,“你要看就先拿去吧,我什么时候来看都可以。” “那倒不用……”黄少天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人,越看越觉得他跟这个镇子有什么格格不入的地方。 “你是新来镇上的吗?”喻文州问,“我之前好像没见过你。” “啊,没错。”对方笑道,“我叫魏琛,刚毕业两年,以后就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了。” “欢迎,我们这里虽然地方不大,但是各方面都很不错哦,饭也很好吃……等等,管理员?”黄少天眼睛一亮,“你知道哪里还有更多关于冬天的书吗?” “都在这里了。”魏琛说,看着两个小孩有点沮丧的表情之后又补充道:“不过我知道一个图书馆里的秘密基地,可以把它介绍给你们,怎么样?” 黄少天小声欢呼:“真的吗!” “真的。”魏琛竖起一根手指,“但是有个交换条件。” “是什么?”喻文州有点怀疑地问。 “就是这个,”魏琛指了指他们手里的书,“——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吗?” 十分钟后,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储物间里钻了出来。为首个子最高那个拿着钥匙,悄悄打开了侧面的一扇小门。 “万万没想到,第一天上任就是带着你们俩走后门。”魏琛哀叹道,“我已经能预见到未来的工作有多么艰辛了。” “别担心。”黄少天安慰道,“镇上那群男孩子不太爱来图书馆啦,至于女孩子……我估计她们不会过来找你搭话。” “我看起来就那么不讨女孩子喜欢吗!”魏琛怒道。 “不不,他是说,”喻文州解释,“她们不敢来找你搭话。” 魏琛说:“我没听出这有什么区别,你一解释好像更糟了……”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盘旋向上,到处都残留着没收拾干净的边角余料,但有些窗子打开着,透过它们可以看到这里湛蓝的万里晴空。喻文州说:“你刚刚听到我们只是从书上听说过冬天的时候,好像挺失望的。” “非要说的话是有点吧。”魏琛提着一盏小灯,“我还以为你们是有家里长辈跟你们讲过这些呢。” “这又怎么啦?”黄少天不太明白,“我们镇上的人关心这个的不多啦,你看这些书都是最近刚刚才送过来的。” “其实我在学校里是学机械的。”魏琛说,“战车相关……你们也知道现在这个没什么市场。我本来想着也许这里会有人同样感兴趣,能跟我讨论讨论什么的。” 黄少天一拍喻文州的后背:“他对这个很感兴趣啊!别看我们没多大,他可是特别聪明,我觉得他将来迟早要变成厉害的科学家。” “那太夸张了。”喻文州说,“不过我确实觉得战车很有意思。” “这么说吧,我不推荐你们小孩子来搞这个。”魏琛叹了口气,“你看我现在不就是跑来这里当图书管理员了吗,就业前景什么的实在不靠谱。”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研究这个?”喻文州反问。 “我家老祖宗曾经有人是造战车的,有台博物馆里的古董就刻着他的名字。”魏琛说,“现在技术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我在学校的时候就想复制出来它的模型……当然还没成功。有艺术系的同学还根据这个设计了公益雕像的模板呢。” 喻文州问:“那个战车叫什么名字?” “死亡之手。”魏琛说。 黄少天啊了一声:“那个雕像现在就在我们学院外头的街边,原来真的是有原型的!” “是吗?”魏琛看起来也很高兴,“改天你们可要带我去看看——好,我们到了。” 他们停在一扇灰扑扑的门外。魏琛用钥匙艰难地转了几圈,推开了门。 在昏暗的楼梯间里走了半天,几个人一时都被这里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这是间小小的阁楼,倾斜的窗户上面拉着帷幔,地上扔着几个没拆封的软垫和一只打开的纸箱。黄少天凑过去看,里面竟然都是书:“《战车基础原理》《冬日前线》《冰期年代大事记》……这么多!” “是啊,都是外面找不到的东西。”魏琛说着有点伤感,“其他人倒是也不会对这些感兴趣,欢迎你们常来玩。” “我们会的!”黄少天眼睛闪闪发亮,“我们现在就可以在这里看吗?” “这里还没修整好。”魏琛失笑,“不过你们可以一人借回去一本。” 喻文州也能看出来十分高兴,他们各自挑了一本书,跟随管理员又锁好门,沿着楼梯回到了图书馆里。魏琛瞧了瞧墙上的兔子时钟:“都这个时候啦,你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我们是得走了。”喻文州像大人似地跟对方道谢,“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没错,这里的大家都很友好啦!”黄少天灿烂地一笑,“改天要来我们家里吃饭啊!” 魏琛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冲他们挥手告别。两个少年顺着被夕阳染红的坡道走回家,书包里装着刚刚借回来的书。它们封面下包裹的故事是通向另一个时代的门——那是寒冷、绝望、又被硝烟与鲜血所温暖的纪元;而现在的他们,还对其中的勇敢和残酷一无所知。 路边的树与草虽然已经绿得容不下其他颜色,但人们养在窗台盒里的花藤仍然五颜六色地盛开着。这个长长的夏天,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3 黄少天是十八岁那年正式入伍的。在此之前,他已经驾驶着还在不断改进的雏形战车,和喻文州一起带领着他们的小队,消灭了无数变异野兽。但北方防线的兽潮又是另外一回事。在居民区巡游保护普通人安全的时候,他们可以是守卫,可以单兵独行,可以是寻找那些危险野兽的捕猎者。而在前线,他们只能是战士。 寒冬的降临给人们带来了变异野兽的威胁,游荡在居住区的这些生物比夏天时代更具有敌意和攻击力,在战车正式投入使用前,很多人都丧生在它们的爪牙下。在冬天开始大约六年的时间里,人们渐渐扫清了居住区里的绝大部分野兽,而就在这个时刻,遥远北方的变异兽群集结成了一股死亡的浪潮,如同洪流般向人类世界冲击而来。 优秀的战士们纷纷赶赴前线,黄少天所在的小队首当其冲,不过他们的队长喻文州因为在研究基地才能更发挥他身为战车建造师的价值,并没有随他们一同前去。列车将他们送往北方,战士们抵御着一波波前来的兽潮,并且不断推进;当初的四条防线已经增加到了六条,即使如此,形势还是越来越紧张。 两个月之前,黄少天发现自己患上了夏天病。这种病症一开始会让人感觉自己在冬天里无所不能,低温再也不会威胁到他们,因为他们身体里奔流的血液远比寒风要更加凛冽。不过每个人都知道这种病的可怕之处,病人们必须让自己待在温暖的环境里,否则就将会在僵硬中迎来死亡。 他见过患了这种病去世的人,那和他目睹过的任何死亡都不太一样。死者逐渐睡过去,保持着和生前毫无差别的模样,在原封不动下葬的时候,如同一座血肉组成的、柔软的冰雪雕像。 刚刚意识到自己也有可能会变成那样的时候,黄少天也曾经感到过恐惧。可严酷的战局没有给过他太多用来恐惧的时间,他需要率队和兽潮对抗,他必须保护防线之后的人类。他有朝一日还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就算那里下着终年不断的大雪也没关系,而即使他回不去了,他也希望那里的人们远离危险和战乱。 他曾经问过别人,什么是世界的命运? 对方回答他:“在我们战斗过的地方,将来会有人们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他向队友们隐瞒了他的病情。这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做到,渐渐变低的体温不会降低他的反应速度,更不会影响他的判断力,他和他的战车仍然所向披靡。渐渐地,他感觉血液里好像有冰在流动,它们相互碰撞,在躯体的河流中漂浮着移动。没有真正患过夏天病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感觉,如果说这永无止境的冬天仅仅是严酷的环境,那么这种病就是从深处将一个人侵蚀殆尽的寒冷。它不会杀死你,只会让你也成为冬天的一部分。 他现在很能理解为什么人们叫它夏天病,在从内而外的严冬中,绝望的人们总想抓住最后一点暖意。他们是如此渴望夏天。 然后,就在一场战役中,他血管里的浮冰终于达成了会师。黄少天能够精确地操纵一架战车,在那个时刻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感到了久违的寒冷,然后在竭力关闭制动阀的下一秒失去了意识。 队员们因此发现了他的病症。按照队里兼职军医徐景熙的观点,他该立刻被送回后方去,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一条命。他那时候问:“这种病有被治好的可能吗?” “……没有。”徐景熙说,然后很快地补充道:“但是据记载,只要夏天回来,这种病就会不治而愈。” “所以我要在夏天回来之前,一直待在地下室里的火炉边,就为了确保自己不被冻成冰块?”黄少天嗤笑了一声,“夏天不是等回来的,我也不会用一辈子去等夏天。” 他刚喝完抑制病情的药,抱着毛茸茸的毯子,语气却和在战车里发号施令一样无可置疑。郑轩急道:“你也想想队长啊!他肯定不希望你在这时候逞强是吧?” “逞强的是你们才对。”黄少天说,“这里形势已经这么紧张了,每个减员都是大问题,还以为这是训练营,说请假就请假吗?我的病等这波兽潮过去之后再说,别的不知道,我至少还可以撑一阵子。放心吧,我肯定不会冻死在这里。” 在那之后,他继续驾驶战车坚守着防线,直到昨天身体状况达到极限。他对自己的情况也有些大概的猜测,虽然现在还没有到生死关头,但如果他继续出战,说不定真的会死在前线上,就这一点来说徐景熙判断得完全没错。药里被下的安眠剂足够让他睡上两天,那时候无论战役结果是好是坏,他都会被送回后方了。 黄少天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似乎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熟睡着,另一半因为这寒冷的病症而保持着清醒,正巡视过他记忆之河的上空。他能看到自己驾驶着战车掠过冰面,他看到自己在基地里戴着手套将机械链条接在一起,他看到更久之前的过去……他看到坐在小院里听蝉声的孩子,他看到在死亡之手雕像上晃着两条腿的学生,他看到一个前所未有清晰的自己:十六岁,和喻文州并肩坐在阁楼的窗边,面前是四百年来的第一场大雪。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屋子里温暖得近乎炎热,他估计这帮队员们把所有的毯子都裹在了自己身上,以至于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把它们堆到床脚去。时间距离他睡下大概只过了一个小时,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安眠药会这么快就失效。营地里空空荡荡,所有人、所有战车都离开去了前线。雪又开始下了,黄少天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积雪,来到最后一间仓库门前。 一架涂装简单的战车静静地躺在那里。它比制式战车体型更小,发射口的形状犹如一把长剑,在顶盖的角落里,漆着两个不太工整的字:冰雨。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隔着手套,黄少天抚摸了一下它的车轮,“真是个好名字,队长。” 4 这个年份的夏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长。花是从五月左右开始凋谢的,很快到处都只剩下了绿色。就连人们养在窗台上的植物也渐渐因为过度炎热而枯萎下去,尽管在这少雨的年头里,它们比起野外的同类来会得到一些额外而珍贵的水,但毕竟仍无法和季节的规律抗衡。 漫长的夏天令人焦躁,一切都好像在日光中停止了。 十六岁的黄少天站在校园外的路口。他背后就是那座“死亡之手”战车的雕像,几年前他还会趁这个机会多绕着它转几圈看看,现在的他已经不会这么做了。在书上,他已经见过了真正的战车,熟悉了它们的内部构造与运作模式,甚至在东拼西凑弄出来的模拟机械上感受过战车驾驶员的感觉。一座雕像,从现在看来,并不再那么让人激动。 但今天和往日又有些不同。他瞧着战车雕像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了许多他以为自己不再记得的事情。曾经他就这样在战车边待着,偶尔摸摸它金属的、和制动装置黏在一起的车轮,然后等待着总比他晚一些出来的喻文州。他们总会一起回家去。 他本来可以在学院里等着自己的朋友,不过那时候他想多看看这座战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就成为了一种习惯的呢? 黄少天看看周围没什么人,把书包往肩上一甩,顺着车轮爬了上去。在树阴下的战车并没有被阳光晒得很烫,只是带有与这夏日相符的暖意,他就像当年一样坐在车轮上面——现在这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高。假如这时候有小孩子路过,他们说不定还会停下来对这个大哥哥幼稚的行为嘲笑一番。 他坐在那里,晃着两条腿,不无伤感地发现这座雕像已经不再像他小时候看起来那么大,像个无坚不摧的战士了。 “过了这么久,”一个声音在旁边说,“你还是最喜欢这座战车。” 黄少天不假思索回答:“因为再没别的比它更帅了。” 他转过头,喻文州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他。日光让他眯起了眼睛,那个身影在视野里也显得不那么清晰。 “要上来吗?”他问,伸出一只手。 喻文州迟疑了片刻,向他走过来。他本可以自己登上战车,不过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显得实在太过孩子气了,又或者出自什么其他理由——谁知道呢——总之他握住了黄少天的手,被他拉上了这座久经风吹雨打,如今仍然看起来和当初没什么两样的雕像。 两个长高了的年轻人肩并肩坐在“死亡之手”上。有只白鸽停在战车前端,因为炎热而萎靡不振地掉头看了他们一眼,完全没有要飞走的意思。要是给它配上一根橄榄枝,这估计会变成十分具有主题冲突美感的画面。 “你说我们会有朝一日这样坐在真的战车上吗?”黄少天拍了拍雕像的前盖,那里由金属浇铸的门当然不可能打开,“不是这样坐在上面,我是说,坐在里面。也许开着它去其他的地方。” “我希望没有。”喻文州微笑着说。 黄少天叹了口气。“我也这么觉得,”他摇摇头,“虽然我觉得被写进战例实录很帅啦,但才没人乐意打仗呢。所以这就是你改变理想的原因?” “一部分吧。”喻文州回答,“我只是认清了现实。” “认清了我们永远不会有造出真正战车,或者开着它们去战斗的机会?”黄少天抬起头。 “你说得对。”喻文州轻声道,“但不止这个。不管是和平还是战争的时代,是冬天还是夏天的世界,我们都得好好生活。” “没错,你说得这么轻松。”黄少天用肩膀撞了撞他,“不过我打赌如果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你一定在最先冲出去想拯救它的那批人里面。” “难道你就不是吗?”喻文州反问。 黄少天笑了起来。“谁说不是,”他伸了个懒腰,“我们都还挺年轻对吧。” 两个又在战车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远处汽笛鸣响,码头大船冒出的蒸汽和紫色的云混在一起,逐渐在明亮天空的尽头消失无踪。他们跳下雕像,开始往港口的方向走,路边几乎没有人,也没有什么花。黄少天看到喻文州手里抱着的纸袋,那里面装着他转学所需的一切文件,他不用多久就会离开这里,前往他们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他说那是去上学了,黄少天想,但就像隔壁老婆婆说的那样,我们没必要给离别起什么好听的名字。离别就是离别。 他们走的是十几年来每天走过的路。也许以后他们还是可以经过这里,不过穿着的将不再是这套制服,书包里装着的也不会是那些夹满了贴纸、到处都是涂鸦的教材了。就像下一个夏天不同于这个夏天,他们也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十六岁。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喻文州忽然说。 “是有点,”黄少天坦然承认,“因为你就要走了啊。” “不会走太久的。”喻文州摇了摇头,“只是搬家而已,你不是说还要给我写信吗?” “还会给你寄好吃的,”黄少天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也不要忘了我啊!” “当然不会。”喻文州笑了起来。 黄少天看着他,心想夏天的阳光也未免太刺眼了。他觉得这真是个太长的夏天。 他们渡过水面回到小镇的码头上时,刚好有一艘客船停靠在岸边。这对于小镇来说不那么常见,一些归家的人和游客让港口显得好像特别繁忙。不远的地方围着更多人,有图书馆的职员,还有更多附近的邻居都在,他们在那里给一个人送别。 黄少天拉着同伴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进去。他用力向站在船板边的人挥手,直到对方发现他,过来给了他和喻文州各自一个拥抱。 “你带的箱子也太大了吧!”黄少天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魏琛提了提手边的箱子。“是吗?”他眨着眼睛地笑了笑,“我带的可都是正经的东西啊,别乱想。” 黄少天冲他翻了个白眼,看在离别之际的份上,少见地没有跟他抢白两句。魏琛一身轻装,和来的时候相比多了两个大箱子,当年的毕业生现在看起来已经成熟很多,衬衫口袋里也挂上了一副眼镜——不过从来没有人看他戴过。他在小镇的这些年里和邻里关系都不错,走的时候很多人来送他,但是和他最熟悉的,无疑还是黄少天和喻文州这两个年轻学生。 魏琛对外宣称离去的理由是工作调动,不过喻文州一直怀疑他作为一个图书管理员这种话的可信程度。当他们想找当事人求证的时候,魏琛总是会打着马虎眼糊弄过去。 “一晃眼你们都这么大了。”他颇为感慨地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个子还没长起来呢。” “以后还会长更高的!”黄少天立刻回答。 喻文州笑而不语。魏琛又转向他:“你是不是过几天就要搬家?” “对。”喻文州点头。黄少天在一边插话:“他要去很远的地方,说不定回来一趟都不容易……就跟你一样。” 魏琛揉了揉他的头发,问喻文州:“不想研究战车了?” “不想了。”喻文州微笑。 “你是对的。”魏琛说,“不要再想这种事情,年轻人应该好好为未来打算。” “那你呢?”喻文州问,“如果不是因为还在继续研究这个,你也不会调走了吧。” 魏琛咳嗽了一下,瞧上去有点尴尬。“还是被你们发现了,年轻人鬼主意真多。”他无奈地耸肩,“但是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还有可能改主意,现在已经太晚啦,一辈子除了这个再不想去研究别的。你们别学我。” “你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吗?”黄少天看着他的眼睛。 “有。”魏琛毫不迟疑地说,“如果冬天来临,它就是有意义的。” 船上的汽笛响了最后一次,他转过身,拉着箱子走上船板。这趟过路的航班在小镇上船的人不多,有些看热闹的旅客也来到了甲板边缘,但他们都不是要从此离开,不知要漂泊到何处去的人。图书馆的职员站在他们中间,向岸上的人们挥手,那缓缓远去的身影仍是孤单一个。黄少天他们等着船消失在视野中才离开港口。那些刚到的游客们还在四处参观,对于这座小镇,他们同样是外来者。两个学生穿过人群走上石板路的时候,一片云飘过来挡住了日光。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不约而同地去了图书馆。 这些年来,图书馆里的小阁楼成为了他们最常聚会的地方。当初没修好的倾斜屋顶已经刷上了湖蓝的油漆,天窗换了新的玻璃,那小小的空间里最后能塞下四个人,对于他们来说在地板上打个滚也没什么问题。墙壁上简陋的木头书架是两人一起钉上去的,男孩子们也没有特别想要装饰那些东西的打算,但当架子上摆满他们从四处搜集来的有关冬天的书之后,狭小的阁楼里仿佛也积蓄起了寒冷而凛冽的气息来。 阁楼里还有一把扶手椅,一个可以装些小东西的旧茶柜,满地扔着鼓鼓囊囊的软垫,还有用底下的两根线头一擦就能点亮的风灯。角落里的钩子上挂着个缺了角的铜盆,春天他们躲在阁楼上压标本,弄完之后就在那里面拿实验室里的药水洗手。柜子上摆的一排罐子都刷得干干净净,他们秋天有时候会做果酱,看运气有的很甜有的又太酸,做上一个月也不一定能有次让人满意的成品来。至于夏天做什么?夏天可以做所有的事情。这个季节里有无限的希望。 在所有的希望里,没人知道它会什么时候结束。 黄少天弯着腰沿楼梯向上走,喻文州在他前面,他们就像往常那样走得悄无声息,以免惊动图书馆里专心致志的人们。绕过这一个拐角,他们就可以直起身了,不再会有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晃晃悠悠的辣椒撞到他们的鼻子。然后他们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停住,喻文州从门框上面把钥匙摸下来,打开阁楼的门。 里面还是老样子——黄少天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们每个星期都要来几次这里,无论是这个夏天,还是这之前的那些夏天。他们对这里就像对自己的房间那样熟悉,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它一开始空空荡荡,是躲在这儿的孩子们带来了东西,今天是一打可以拼成书架的木板,明天是钉子和锤头,再往后还有包装外盖着船运徽章的书;阁楼慢慢变得丰富起来,到处都是他们留下来的痕迹。 它就好像会一直在这里,过个一百年也不会改变。 他们照例先打扫一下书架和柜子上的灰,检查风灯里的蓄电,把摞在墙边的垫子拿到地上摆好,再打开窗子通风。不过今天的风好像特别大,窗户刚打开就一下子撞到了墙边,黄少天赶紧过去检查,幸好玻璃没受什么损伤。 喻文州帮他把窗户的挂钩放好。“可能要下雨了。”他说。 “都多长时间没下了,下点雨也好。”黄少天盘膝坐在地上,“你看咱门口那棵树好像很渴的样子,还有之前隔壁姐姐养的花也都死了……都说今年是个旱年。去年也是。” “连着好几年都是。”喻文州说,“也不算特别奇怪。” 黄少天想了想:“你明天早上就走了吧?” “对。”喻文州回答,他好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所以明天我就不能来这里了。” “最后一次在这里待着。”黄少天点点头,“放心吧,你走之后我也会好好打理这里的。等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书比之前还多了不少呢。” “外面有更多的书,”喻文州说,“我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回来。” 黄少天忍不住笑了:“你能回来就行啦!” 他们不知道最后一天该在这里做点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事情,说到底年轻人们对突如其来的分别还是不太懂。他们暂时也不需要明白这个。最后黄少天提议不如就跟平常一样看看书吧,然后他把两个人上次没看完的书从架子上抽了出来。 喻文州那本是《冬天的夏天病实例》,雪白的书脊上印着一行亮蓝色的字,看上去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黄少天盯着自己那本关于战车的书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干脆蹭到了对方旁边,伸过头跟他一起看。 书页上有些放得时间太长、带着轻微潮湿味儿的气息,习惯了就觉得还挺好闻的。喻文州伸手把他揽过来,两个人头靠着头,一起看著书上的文字。 黄少天原本因为从半途开始看有点不明白,渐渐就也被书里的东西吸引了。他喃喃道:“这就是冬天人们会得的一种病吗?” “阶段性冰期气候不适应症。”喻文州翻到前面的一页指给他看,“一般人们都叫它【夏天病】。” 书里说的是长冬时期人们会患上的一种病,平常人中间也会发生,不过得病的更多是在最冷的地区常年作战的军人们。病人们体温会慢慢降低,表面上变得不惧怕寒冷,但是如果继续在低温环境下活动,生命特征就会逐渐减弱,直到完全机能停止。在这本书写下的时期,还没有发现彻底治疗这种病的方式,病人们只能被尽快转移到温暖的地方,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人们于是也叫它“夏天病”。 书的最后表明,尽管这种病无法被治好,但在上一个长冬结束后,随着夏天的来临,所有病人都奇迹般地痊愈了。 “所以夏天还是什么万能药,到了夏天病都会被治好?”黄少天感觉十分不可思议,“现在可根本看不出来它有那么好啊。” “比起冬天来说够好了。”喻文州说。他把书签重新放回最后一页的地方。 黄少天转过头看着他。对方专心致志地盯著书看,那个花瓣标本压成的书签有个边角翘了起来,喻文州用夹在上面的金属丝把它归整好,再用书页把它压平。 然后他忽然回过头,黄少天猝不及防,跟他面面相觑。 “你的脸好像有点红。”喻文州说,“是天气太热了吗?” 黄少天摸了摸耳朵,还真是有点热。他决定反击回去:“我看你也差不多,我们明明开着窗户呢。” 喻文州正想回话,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感觉到空气中飘来了一丝湿润的气息。有几滴水珠敲在了他们的面颊上,周围一瞬间就凉了下来。 在他们还没注意的时候,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非常阴沉了。 两个人顾不上之前微妙的气氛,一起跑到了窗台边,从这里看出去,整个小镇以及更远的河流与岛屿都笼罩在阴云之下。雨水被突如其来地洒向大地,起初随着风递来的是细而清凉的水珠,很快那就变成了扑面而来的倾盆大雨——他们还没从这场雨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就不得不忙着放下挂钩,去把窗子关好。 这场雨来的十分急促,又如此声势浩大,窗边的垫子都被打湿了一角,幸好书都还完好无损。他们坐在窗边,听着久违的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都感觉有点心有余悸。 “你还真说对了。”黄少天想起对方之前的话,“不过这雨好大,不知道船还能不能走了,你明天还能按时出发吗?” “我想还要耽搁几天。”喻文州看着大雨,给了个猜测的答案。 他看了黄少天一眼:“现在这状况,雨停之后也要三四天船才能正常出航吧。” “那也不错,你可以多在这里待一会儿。”黄少天甩了甩头,“你说这雨是不是晚上都不会停?咱们都没带伞,干脆就在这待一晚上好了,不用回家去……” “少天。”喻文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黄少天有点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喻文州在他的注视下伸出手,把他刚刚被雨打湿的头发拨到了耳边。 “我还会回来的。”他说,“你在担心什么呢?”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仿佛正有一条从天空倒悬下来的河流正在冲刷他们的窗沿。水声让人无从退避,街道上有些人正举着外衣跑向家里,手里风灯在雨帘中发出的光非常微弱,就好像随时都会被这倾盆大雨浇灭似的。阁楼里干燥、温暖而安全,没有雨或者其他的东西可以进到这里来,这就是他们小小的城堡;可此刻它也被这世界变幻无常的一面所包围,不再有什么可以从命运手里保护他们。 “我也不知道。”黄少天感觉胸口发闷,课本告诉他这在雨天是十分正常的现象,跟蓄积在心中的话想要破土而出没什么关系:“你看,这个世界这么大,等我毕业了想去找你的时候,你又说不定会搬到什么别的地方了。寄出来的信经常会丢,你看之前书和包裹什么的也不是每次都能寄到,万一我们的信就碰巧被弄丢了呢……有可能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有谁规定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一定会待在彼此身边对吧,我不相信偶然性什么的,我只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运气——” “你说得对。”喻文州说,“我也不想离开你。” 也许是这句话说得太直白,以至于黄少天觉得对已经长大的男孩子来说这种事情有点不好意思,总之他就很突然地停住了话头。他也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唯一确定的是比起刚才来说,他不再感觉有东西沉沉压在心上了。 小孩子们在变成大人的过程中,经常有那么一段时间会觉得像小时候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想法是还没长大的行为。而有些大人直到很久之后,都没意识到勇于表达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黄少天扶着窗框的手有点发凉,胸腔中跳动的温度却越来越高。喻文州靠得近了一些,他能很清楚地看到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风声和雨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喻文州说:“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夏天。” 这一刻,他们发觉因为大雨而昏暗的阁楼里渐渐亮了起来。天地之间突如其来的寂静并不是错觉,而是就在刚刚,这场夏日的大雨就像它来时那样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没有结束,而是改换了自己的面貌。黄少天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他能感到喻文州的手和他一样冰凉。 落向大地的雨水变成了某种固态的东西。它们十分缓慢地降临,在风中飘拂,足以让人们看清那晶莹剔透的形态。窗外那些洋红色屋顶,湿漉漉的绿色树冠,铁线蓝的邮筒和路标,黑和栗色的路面,现在全都渐渐被盖上了一层白色。 一片晶体飘落到了黄少天的手背上。他们注视着那片东西,看着它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间,然后化为了一颗十分细小的水珠。 “这是雪吗?”黄少天喃喃地问。 喻文州没有松开他的手。这一刻,在数百年来又一次降临人间的大雪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样仰望着天空,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与世界的命运将会前往何方。 “这是冬天。”他说。 在大约四个世纪的夏期之后,世界又一次迎来了严酷的长冬。这一年,未来会成为战时研究院核心工作者的喻文州,原本正准备和家人一起搬去隔壁大区;将在最寒冷的前线率队抵御巨蜥的黄少天,才刚刚报考了本地大学的古文学专业。脱轨的世界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他们仅是其中两个不愿屈服的抗争者。在那个时刻到来前,离别的忧愁还困扰着年轻人们,但那些在和平年代显得无足轻重的人生规划,将再也没有实现的一天。 这一年,他们十六岁。 5 直梯打开的一瞬间,志愿者顿时被暖意包围,就跟刚灌下一口烈酒的感觉没什么区别。他有点不适应地摘下自己的帽子,拍掉上面残留的雪,然后从外衣口袋里掏出身份牌来。工作人员很快把他领到了一架战车边,他敬畏地看着那些机械造物,几乎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研究院的地下基地如同蜂巢一般多孔,每个单独的舱室里都储存着不同的战略物资。志愿者来到的是诸多战车基地中的一个,他们从各地的机构中应召而来,准备为人类的存亡献上自己的一份力量。 冬天已经在这个世界停留了六年。在这漫长的六年时间里,人们逐渐摆脱了起初的恐慌,开始与越来越恶劣的环境相抗争。生存问题是头等大事,在上一个长冬里人们同时还要面对饥饿与寒冷的困扰,如今的状况则不像曾经那么严重。而即使维持温饱尚算容易,人类还是需要面对除了严酷气候外的其他问题。 现在任何记录长冬历史的资料都被翻出来,巨细靡遗地研究分析,人们很容易知道,每个冬天里对他们造成最大威胁的都是那些变异的野兽。常规武器对付它们的时候有着诸多限制,这时候对于战车的需求应运而生——它们是冬天里人们制造出来,用于和野兽战斗的精密机械。 “你就是从北边那个大区来的?”志愿者听到战车上面传来声音。他连忙抬起头:“没错,这是我的身份卡……” “没关系,你跟资料上长得一模一样。”说话的人从战车里面探出半个头,“看来你证件照的水平不错啊,真是耐得住考验!欢迎来到我们的基地,我叫黄少天,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就行。” 志愿者心里松了口气,他本来不太擅长交流,对方的健谈让他没那么紧张了。不过这个叫黄少天的人难道是让他在战车的轮子上找个地方坐下? “坐轮子上就行,那里不容易掉下去。”黄少天仿佛知道他心里所想,“我还上中学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干啦,虽然不是真的战车,不过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他三两下从战车里爬出来,坐在漆成浅黄色的前盖上。志愿者发现他十分年轻,可能比自己的儿子也大不了多少,但是从他制服上的徽章来看,这已经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了。 “你之前是在东南大学当教授对吧,我当年还曾经想报考你们那里来着。差一点我就可以管你叫老师啦。”黄少天脱下制式皮手套跟他握了握手,“这段时间你会作为调试协助员加入我们的小队,总指导魏琛老师暂时不在基地,其他队员你很快就能见到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志愿者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总觉得黄少天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忽然一个名字划过了他的脑海:“黄少天……蓝雨!你们是蓝雨小队的对不对?” “对呀。”对方轻快地说,“我以为你早知道——对了,你来之前他们大概会向你保密细节部分。你说的对,这支队伍的名字就是蓝雨,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志愿者激动地说,“两年前你们曾经救过一支被困在狼群里的科考队,我就在那群人里面……” “我记得啊。”黄少天笑道,他的神情十分明亮,就好像那些冰天雪地中的战斗没有给他带来半点阴霾似的。“每一次战斗我都记得。你们是从七区到四区的考察队是吧,不过当初你们都穿着防护服,我可分不清谁是谁。” “但我还记得你们的队伍叫蓝雨。”志愿者深吸了口气,“我见过你一面,你的战车就开在队伍的最前面……你救了我们,队长。” “这你就猜错了,我可不是队长。”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指向基地的中央:“我们的队长在那儿呢。” 志愿者惊讶地随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不远处的平台上站着一个人。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太清对方的样子,不过仍能感觉出他就跟旁边的战士差不多年轻。 “那是我们的队长喻文州。”黄少天说,志愿者几乎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自豪,“他的主职不是战车驾驶员,而是研究员和建造师,你看到的那些奋战在外面的战车,有一大半他都参与制造过。” 志愿者惊叹于他们的成就,但还是问道:“研究员为什么要跟小队一起出战呢?” “他也要在这个过程里观察我们的驾驶情况,完善他的理论。”黄少天笑道,“他指挥起来很有一套,没有他的话,我们当初根本都来不及去把你们从变异狼群里捞出来。” “那我还得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才行。”志愿者自言自语。 “放心吧。”黄少天用靴子轻轻磕了磕战车的边缘,“你以后待在基地里,跟他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倒是我们过一阵子就很难见到啦。” “为什么?” “这个目前还没有公开消息,你既然都来了,迟早也要知道。”黄少天说,“再过几天,我们就要集体开拔去北方前线了。” 经过他的讲述,志愿者总算大致明白了这段时间的形势。长冬刚刚降临的时候,变异野兽遍布人们的居住区附近,围剿它们以保护普通人的安全就是当时战士们的首要目标。黄少天和喻文州所在的蓝雨小队就是这样,一边肩负着开发战车的任务,一边和队员们驾驶着当初还不太成熟的战车和变异野兽们搏斗。后来研究院基地彻底成形,对战车的研发和制造也步入正轨,现在散布在居住区里的变异野兽数量已经大为减少,仅凭借基本的本地防卫力量就可以应付;如今对于人们最大的威胁,是来自北方的变异野兽潮。 在遥远北方生活的野兽们经过冬天带来的变异,成为了富有高度攻击性的危险种群,他们从极北方的栖息地南下,开始冲击人类聚居地。一旦防线告破,整个人类世界都将面临险境,这个危急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播开来,不过基地内部已经做好准备,将派出最精锐的战斗部队前去与之对抗。 “队长,还有你们,”黄少天指了指周围穿着工作服忙碌的人们,“都会留在基地里,而我们就去北方前线。听说现在已经有了四条防线,将来形势变好还会往前推进,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嘛。” 志愿者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年代里,他现在可能才刚刚从大学毕业;烦恼他的应该是简历和求职,而不是冰天雪地里的鲜血和战火。在世界开始展露出它残酷一面之前,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拥有的和平是多么珍贵。 他挪了挪身体,黄少天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差点从战车轮子的边缘滑下去。 “小心,那里比较容易掉下去。”对方说,“我以前可喜欢坐在那地方,到目前为止还有人会接住我。不过很快就没有了,咱们总得自己注意点。” 一股念头驱使着志愿者,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了出来:“其实我早就该过来基地,但是因为我儿子得了夏天病,为了照顾他我就推迟了出发时间……他还是个孩子,比你小很多,得了病之后都不知道什么是冷。他的母亲要经常看好他,让他一直待在烧着炉子的屋里,才能防止他跑到外面去把自己冻死。” 黄少天静静地听着。“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志愿者问,没指望得到回答,“我应该明白这是自然规律,也明白有太多我们还不能解释的事情,可人类为什么要遭到这种苦难?如果这个冬天永远都不结束,那又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黄少天开口说,他的神色出人意料地平静:“我们只能往前看。我们背后有一个夏天,面前一定还有另一个,只不过它可能有点远,我们暂时还看不见它。就像我的队长曾经说过的那样……” 他侧头看了一眼正向他们走来的年轻人。 “——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 志愿者感觉眼眶一热,为了他自己与家人,也为了这些年轻的战士们。而黄少天已经从战车上跳了下去:“队长!” 喻文州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每次你叫我队长的时候,”他说,“我就总觉得你要干什么坏事了。” “这绝对是诬蔑,我从来不干坏事。”黄少天义正词严道,“不过你们的新试作机完成的如何了,让我练练手吧!” “说实话,不太成功。”喻文州带着他走过去,“中间的制动遇到了一些难题,控制起来远没有标准情况那么容易。其实我本来就正想让你试试看……” 黄少天一下停住了脚步,着迷地看着幕布后面显露出来的战车。它只进行了简单的涂装,大部分还保持着刚制造出来的外观,但它的形态比常规的同伴们更加精巧,可以想见也会更加敏捷。它的发射口笔直地从车顶横过,如同一柄锋锐雪亮的长剑。 “这是你造的?”他小声说,“当年我们在死亡之手雕像那里待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别高兴得太早,它还有不少问题。”喻文州打开战车的盖子,“不过第一个驾驶员就是你了。” 一个小时后,黄少天驾驶着这架新战车返回了基地。喻文州已经拿着一叠资料开始在旁边修改了,见到对方回来简单打了个招呼。 “就像你说的,”黄少天跳出战车,边走过来边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是有点问题,主要是制动系统。控制太难了,必须要有很高的反应速度和经验才行,至少咱们小队再没谁能做到这点了,更别说推广出去。” “你是在夸你自己吗?”喻文州瞥了他一眼。 “我是实话实说。”黄少天一点也不客气,“我倒是能应付得来,但是很少有人能有足够的操纵效率来控制它,身为试作机算是很大的突破了,但是要作为新的制式战车,还必须要进一步改良。” “虽然还要再联合讨论一下,不过结论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喻文州又记了两笔,然后抬起头,顺手把对方额前略微汗湿的头发轻轻拨开,“不说控制力,你觉得它的性能如何?” “远超正常水准。”黄少天的评价同样中肯,“我从没用过这么得心应手的战车。” “你们去防线的时候,新的制式战车来不及跟你们一起去了。”喻文州笑了笑,“不过这台试作机你带去倒是没有问题。就作为备用吧,其他储备我是不会破例给你们多带的。” 黄少天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太好了!”他欢呼,“不过如果是正规战车减员才能驾驶它上战场,我倒宁愿一直用不到它……说到这个,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这个还没想过。”喻文州微笑,“不过你提醒我了。就叫它冰雨怎么样?” “总觉得不是你的风格啊。”黄少天咕哝了一句,“听着还不错,回头我把它刷到机盖上去。等会借我一下制作间就开始,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要走呢。” “理论上是两天之后。”喻文州说,“但这年头什么都可能有变化。” “到时候你会来送我们的对吧?”黄少天问,“可别说你没时间。” “当然。”喻文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再忙这个时间总归有的。” 他们就像谈论一次随时可见的离别那样谈论着这个话题,谁都不想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场生离死别——尽管确实很有可能会演变成这样。黄少天说:“你还记得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吗?那会儿你本来要搬家了,我还特别不想让你走来着,虽然记不清楚,但是大概还说了些什么蠢话。” “所以我最后还是没走成对吧。”喻文州笑道。 “那时候我们没有分开,现在却要分开了。”黄少天叹了口气,“可见这种事情总要发生那么一次。或早或晚的问题。” “也是冬天或夏天的问题。”喻文州说,“夏天总会回来的。” “上一个冬天足足有七十年。”黄少天看着他,“我还记得我们阁楼上那些书里是怎么写的呢。有可能我们一辈子都看不到夏天重新回来了,以前我说不定还会觉得有点害怕,但是现在好像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个了。” “我们没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不过可以告诉自己如何去追求它。”对方回答,“相反地,我们不能控制这个世界去做什么,但是我们总能看到它的命运。就是这样。” 黄少天问:“这个世界的命运是什么?” “在我们战斗过的地方,”喻文州微笑着说,“将来会有人们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6 太阳下的冰川像一面发着光的镜子。透过茶色的前视窗看去,兽潮和人类战斗的痕迹是绵延不断的暗红,它明亮的颜色被寒意和冰雪保留了下来。 战车在飞速行进的过程中减缓了一下,黄少天因此判断他们刚刚经过了一段冻结的河面。冰雨作为队内替补战车,他大概有半年没有驾驶过它了,而今天它仍然如同他第一次操纵时那样敏锐。刚出营地的时候雪还在下,等他越过坡地之后,天空竟然少见地放晴了;不是那种阴云密布,随时都会再将一阵雪倾泻下来的天气,云层仿佛被无形之手一扫而空,人们得眯着眼睛才能完全看清那难得一见的澄明蓝色。 大地如同白色的帷幔,可天空却像一片湖。 黄少天和冰雨在空荡荡的雪原上飞驰,即使还没有接近前线,他也似乎能闻到在风中流动的血腥气味。比起有着盔甲和利刃的人类,野兽总是死得更多,它们的残骸沿着防线堆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重新回归大地中。在这场战争里,人类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伟大理想之类无从谈起,只是为自己种群的生存而奋斗。 但今天的阳光实在是太好了,就算它仍然只能用凉冰冰的手指触碰这个世界,可那耀眼的光芒中带着种令人安慰的虚假温度,很容易唤起人们对夏天的回忆。黄少天记得在最后一个夏季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下雨,每天都有充沛的阳光和热度,久得简直让人厌烦起来。现在谁还会对光与温暖缺乏耐心呢? 一个时代在向前,一个时代在后退。有朝一日,它们总会达成妥协。 从通风口扑面而来的空气十分新鲜,黄少天依次挪动自己放在控制器上的手指,检验它们是否还在正常运行。他关闭了战车内部的温度调节装置,如果说寒冷会让夏天病的患者在愉快中走向死亡,那么温暖就会让他们睡意朦胧地存续生命。他活下去需要远比这更多的温暖,而寒意会让他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清醒到足以参与这一场战斗。 他不想去考虑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血管里的冰和外面的低温暂时达成了妥协,它们互不干扰,把思维的领地完整地留给身体的主人。 战车如同雨燕般掠过山坡,径直冲进了谷地里的激烈战场。这里数以百计的战车在与兽潮大军对抗,阻拦它们前往山谷之后的最后防线。最糟糕的是,此前这里的指挥车已经陷落,目前没有哪个战车有可以将所有人连接起来的通讯频道,小队们只能各自为战,勉力支撑。 一个战士、一辆战车对于目前不乐观的形势来说起到的作用或许不多,但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辆突然出现的蓝色战车劈开了黑压压的野兽群,在东面的阵线撕开了一个缺口。 那是谁?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问着。 这辆并非制式的试作机身为替补,在此前的战场上极少出现,不过同属一个小队的人们当然认识它。郑轩眼前一黑,在短途通讯里大喊:“压力山大啊!是冰雨!他把冰雨开过来了!” “我就说应该把那辆也开走!”徐景熙怒道,“就不能给他留下!” “关键是没人开得起来啊,那只是不完善的试作机,也就黄少能开得动它……”郑轩一边苦战一边愁眉苦脸地说,“而且说白了,它还是咱们队长造的呢!” 他们说归说,还是尽力向冰雨前来的方向靠拢,在它周围形成了新的战线。以冰雨为核心,它们一时间将这个方向上的兽群逼退了回去,人类战线士气大振,准备一鼓作气再次推进。 就在此时,兽潮躁动起来,许多体型较小的变异野兽甚至伸长了爪子和尾巴,仿佛跨越防线不再是它们的首要目标,而准备和眼前的敌人们同归于尽那样。然后在山谷的尽头,一只巨蜥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它的表皮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白,也不知道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在冰雪里打过几个结结实实的滚。这只巨蜥大约有两个战车的体积,在兽潮中不算是体型最大,但具备的气势却不是其他变异野兽可以与之相比的。很快人们就知道为何如此了,巨蜥的移动速度快如闪电,专门挑落单的战车攻击,往往在目标的同伴们还没来得及回援时,就已经准确地踩碎了前窗或者发射口,让整辆战车彻底失去攻击能力。 “这是什么东西?”宋晓骇然失色。 “是它们打架的头儿,只要这家伙一说‘冲啊——’,那群小弟就不要命了。” 小队成员们才发现是黄少天在通讯频道里说话。徐景熙吃惊道:“冰雨里面的短途通讯不是不好用吗?” “刚刚让我给修好了,勉强用用。”黄少天轻快地说,“好了,现在你们在这挡着,我去跟这混蛋单挑。可别我回来之前就撑不住了啊。” 几个队员还想说话,而冰雨已经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硬碰硬的手段本来不是黄少天的风格,但他选择这么做的时候同样显得气势惊人,转眼间战车就来到了巨蜥面前。这头变异野兽顺理成章地就往战车的顶盖踩了下去,结果踩了个空,一爪踏偏在地面上,整个身子都晃了晃。它可能之前没见过速度这么快的机械怪物,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冰雨里的黄少天额头微微渗出汗水,战意却无比高昂。 他之前的试探是为了验证对方的灵活性,结果确实如他所料。这一批战场上的制式战车更偏重攻击力,在敏捷程度上不如巨蜥,他操纵的试作机却不同;尽管有着诸多缺陷,但在他的控制下,冰雨的速度足以和它抗衡。 战车后退的时候一绕,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对方扫回来的尾巴。巨蜥为这个一再挑衅它的人工造物而感到万分愤怒,不再顾得上鼓舞兽群的冲锋,专心致志地和它搏斗起来。附近的战车也过来扰乱它的注意力,这样一来冰雨顿时和它斗了个旗鼓相当。 虽然局势看似平衡,但黄少天和他的战车仍处于危险中。巨蜥的防御力还要超过这架试作机,冰雨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害,而假如巨蜥的爪子或者尾巴命中战车一次,它和里面的驾驶员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这一波兽潮渐渐到了尽头,死守在山谷防线里的战车折损近半,而战役终究还是接近了尾声。尸骸在雪原上积起了可怖的一层,金属机械在其间轰鸣,战场中间的深蓝战车和雪白巨蜥相互纠缠,惊险万分地躲避着对方的袭击。郑轩一边和兽潮奋战一边在通讯频道里喊:“再坚持一会儿就行了!我们得去回援黄少!” “别高兴太早……”徐景熙的声音在频道里显得时断时续,“你看黄少的通讯信号怎么从频道里消失了?” 小队里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去看通讯的一排指示灯,除了第一个代表喻文州的光点从他们开往北地后就再没有亮起之外,那个属于黄少天的光点,不知何时也熄灭了。 黄少天紧紧盯着视窗里巨蜥的影子,一手把面板下面的隔层打开,扯断了通讯器的线路。这样粗暴的破坏不太容易修复,不过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关掉通讯频道的一瞬间,他把积蓄在胸腔里的喘息一下子全都吐露了出来,狭小的驾驶舱里仿佛有个炉箱或是排风口,到处都充满了他沉重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的肺已经在准备递交辞呈了,如今苟延残喘着的不过是它看着共事二十多年份上最后的工作热情。 他感到晕眩,并且心跳加速,不过他的手还很稳定。冰雨仍在漂亮地戏耍着面前的巨蜥,让人根本看不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这样不行,他对自己说。他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辆新的指挥车,也许现在通讯频道里正响彻着新指挥官的命令,但那暂时和他还没什么关系。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在冬天还没到来之前,他曾说自己要当个战车驾驶员;那会儿他还只知道学校门口的死亡之手雕像才是战车,他最喜欢坐在车轮边,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总会有人接住他…… 他有了一个决定。 郑轩几乎是惊恐地发现,通讯频道里属于喻文州的那个指示灯亮了起来。不仅如此,刚刚从指挥车陷落就熄灭的那个总频道光点,现在正一明一暗地闪耀着。 “队长!”他难以置信地提高声音,“是队长吗?你怎么来了?” 这也是小队里所有人想问的。接着他们听到了久违的、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是我。” 下一刻,整片战场上的人都听到了从总频道里传来的指令。“我是从基地赶来支援的研究员喻文州,你们的临时指挥官。”他的语气平稳,在混乱的形势中带着令人精神振奋的力量,“后续部队支援已经在路上,我们能够撑过这一次攻击,请遵守下面的指令:第四小队现在向北回援……” 他有条不紊的命令让所有人都心中一定。重新得回指挥官后,战场的局势不再是一盘散沙,战车逐渐形成队列,极富效率地斩杀不断向前涌动的兽群。徐景熙趁指挥的空当切进小队频道:“队长你来了!你看没看到黄少他……” “我看得到冰雨。”喻文州回答,“它的通讯大概失灵了。” 徐景熙急道:“他正跟那大家伙打架呢,不去支援他吗!” “这里没有战车跟得上他们的速度。”喻文州很快地说,“只有把兽群解决了我们才能真正帮上忙。我相信他应付得了。” 徐景熙有苦说不出,黄少天反复叮嘱他在往来通讯里隐瞒病情,可现在事到临头……他一咬牙:“队长你不知道,黄少他得了夏天病,根本撑不了多久的!” “你说什么?”喻文州失声道。 下个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眼睁睁看着冰雨没能躲过巨蜥扫过的尾巴,被歪歪斜斜地抽到了半空中。巨蜥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吼叫,仿佛正宣泄着它终于打倒了这个可恶对手的狂喜之情。 半空中的战车就在这时减缓了下坠的速度。一切如同慢动作的画面,目睹这些的人可能终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那台试作机的后半部分发生了爆炸,在火光中它的前端骤然加速推进,那如同一柄笔直长剑的发射口准确地刺入巨蜥的眼睛,穿透了它比照身躯而言要小得多的头颅。 这是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的,惊才绝艳的一击。 整片战场都陷入了寂静,就连兽群也一时间忘记了它们的目的。巨蜥茫然地挣扎了一下,但是它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过了非常漫长的几秒钟,它的脖颈慢慢地垂了下来。 黄少天松开了紧握操纵器的手。他感觉很困,寒冷拥抱着他,也拥抱着他血管里那些叮叮当当的冰。不过他不再觉得呼吸困难了,他甚至不再需要呼吸这回事——这毕竟是段让人疲惫的经历,他得好好睡一觉,最好再做个美梦。 也许我会被写进战例实录了,他想。可惜这次没人接住我。 战车的残骸摇晃几下,坠落在地面上,发出一下震撼人心、却在天地间显得无比渺小的声音。 7 这是发生在从前,连身处其中的人们都不怎么能记清楚的故事。历史喜欢挑挑拣拣,不会留下太多东西。它会记得一个冬天的降临,或者一场战役的胜利,但两个普通人的别离并不在它考虑之列。就算是歌谣,孩子们也总是唱着唱着就忘了词。 画面消逝得太快,等不及拉上幕布。 总之就让寒冬里的我们顺着日历向前,回到那个阴沉的雪天。那是长冬的第六年,人们的生活渐渐趋于平静,而属于战士们的征程才刚刚开始。研究院基地边的铁轨连向远方,远得大家都没法确切说出有多远,榛子色的列车停在站台里。人们管这里叫“第一防线”,战车和它们的驾驶员将从这里被送向北方。 这一天起初有点要放晴的意思,但很快又下起了雪。当事人对这部分的记忆不太清楚,也许就是因为这雪下的时断时续,不是那么让人印象深刻。黄少天趴在站台的栏杆上,看起来只是个无所事事的人。而如果你盯着他看超过五分钟,就会发现他在以每三十秒一次的频率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拍掉上面根本没积多少的雪。 他是在等人,也许你会这么得出结论。 他要等的人终于还是出现在了风雪里。来的是穿着灰色大衣,领子上别着身份牌的研究员,他在人群里披着冷冰冰的日光。周围到处都是人,有些即将离去,有些为他们送别,而对于黄少天来说,只有面前这个人的告别是属于他的。这个人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来得可真够晚的。”他说。 喻文州转头看了一眼火车站的大钟,上面那根胖胖的短指针上落了一点雪:“幸好还是赶上了。”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就总会出来得有点晚。”黄少天怀念地说,“这都过了多少年啦。” 喻文州把他折进里面的衣领翻出来拉平,又扫了扫他帽子上的雪。“那时候我们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可不是嘛。”黄少天表示赞同,“那时候我们还想着搬家什么的,我连去哪里继续读书都考虑过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天下再没比这更大的变化了。”喻文州说。雪几乎停了下来,天色似乎也稍微变得明亮了一点。黄少天看着他的表情,觉得离别的时候不该说太多。然后他又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的最后一个夏天。 “你猜怎么的,有些话我必须要说。”他盯着自己握在栏杆上的手套,“也许这不是好主意,但是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坦白也很重要,何况我也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对吧?别那么看着我,没错,就算我没抬头也知道你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我只是在说实话。这年头有些话就要尽早讲。” 黄少天抓紧栏杆,他看到自己的手背落上了一层细雪。“我一点也不想走,”他说,“虽然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会拼尽全力去战斗,这是为了世界,为了家乡,为了一切的未来——为了什么都好,总之不是为了我自己。要是能怎么开心怎么来,我宁愿一直待在基地里,跟你在一起。不过当然啦,我肯定不能这么做。能为人类战斗是让人骄傲的事情,我不会后悔,但是估计会有点遗憾。” 喻文州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为了不那么遗憾,”黄少天抬起头,“来个告别纪念怎么样?” 在他等到答案之前,喻文州已经俯身吻了下来。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隔着栏杆抱住了对方。 这是个漫长的吻,但他觉得好像只过了短短一瞬间,接着汽笛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响了起来。 “我得走了。”他们分开后,黄少天匆忙地说,“再见,希望这冬天早点结束……” “你要活下来。”喻文州最后轻轻拥抱了一下他,“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夏天。” 汽笛的长鸣还在继续,雪又重新开始下了。黄少天登上列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风雪中的人影还站在原处。他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挥手告别。 8 战场上一片寂静,甚至没有雪来为眼前的场景稍作掩饰。在死去的巨蜥身后,最后的兽群呜咽着退却,将鲜红的大地留给了在这场搏杀中胜出的人类。 许多人纷纷跳出战车,向坠落在地的冰雨围拢而去。郑轩和徐景熙离得最近,他们已经从战车的残骸里把驾驶舱拖了出来,情况比最坏的预料好很多——这架试作机尽管有着诸多的缺陷,但它的设计把驾驶者保护得很好。黄少天身上几乎没有血迹,也看不到什么伤痕。 徐景熙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平,拿出随身携带的紧急用药喂了他几口。黄少天的呼吸节奏已经十分缓慢,但还有力气吐舌头:“你的药还是这么苦。” “你可别睡啊!”郑轩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千万别睡!我们已经胜利了!” “对。当然。”黄少天扯了扯嘴角,“我才不会失手,是不是帅到飞起?” 一个人快步向这里走来,见到他的人都沉默着向两侧退去,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通路。黄少天咕哝着说:“我困死了,还有点冷,谁借我件衣服……” 他话音还没落,整个人就被包进了一件大衣里面。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我这是出现临终幻觉了吗?这幻觉真不错。” “是我,不是幻觉。”喻文州低声说。他握住对方的一只手,感觉它冷得像冰。“我来了。” “看来那辆新来的指挥车里就是你了。”黄少天尽管看起来随时都要沉入梦乡,但眼中仍有着光芒,“好久不见,我们果然又见面了……你这次来得不算慢。刚刚好。”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得了夏天病的?”喻文州收紧手臂。 “四个月前。”黄少天困难地说,“不用想办法把我搬回火炉上,我觉得自己也冻得差不多了。我们得认清现实对吧。” 喻文州深深地凝视着他。那一刻,黄少天前所未有地憎恨起了死亡,因为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形容的哀痛——他见过对方温柔的目光,见过他笑着纠正自己文法错误的样子,见过他专心致志地工作,见过他面对大雪沉默不语地思念家乡……但那些都没有如今来得那样令他窒息。他明白对于他们来说,失去彼此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他为必须承受这件事的是对方而感到歉意。 “对不起,我做不到答应你的事情啦。”他慢慢地说,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慢地开口,“但你还记得你说过的吗?不管是和平还是战争的时代,是冬天还是夏天的世界……我们都得好好生活。” “不会的。”喻文州摇头。黄少天几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对方再次开口:“不会有了。” 他想笑一笑,不过发觉自己已经很难做到这一点了。在喻文州的怀抱里,他看到天空上的阴云聚拢起来,最后的日光也消失了,这让他觉得气氛刚好。然后他感觉面颊一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雪花。 这片大地上下起了雪。人们在清扫战场,整理同伴的遗体,天空之下只剩沉默,沉默是他们如今唯一能应对死亡的方式。大雪纷纷而下,很快落满了战士们的头发和肩膀,在风中飘拂的雪片盘旋不歇,正用它们自己的语言为逝者唱响悲歌。 黄少天看着这场雪,恍惚间又回到了第一年的冬天。那同样是最后一个夏日,他们坐在阁楼的窗边,烦恼着搬家和学业的问题。喻文州那天说了很多话,他本来记不清楚,现在好像一下子都想了起来。他说,我还会回来的,你在担心什么呢?他说我也不想离开你。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 没必要给离别起什么好听的名字,离别就是离别。 “再见……”黄少天小声说,“我爱你。” 对方离他那么近,可是又好像非常遥远,他的视野清晰了一瞬间,然后就渐渐模糊。他伸出手,想要碰到那个影子—— 画面并没有清晰起来。他坠入了梦乡。 当世界还停留在夏日那会儿,喻文州有时候会做些关于冬天的梦。 它们大部分都出现在阁楼上短暂的午睡里,因为果酱实验的原因,那些梦里有一阵子常常弥漫着酸甜的浆果味,显得一点都不严肃了。起初冬天是个课本上冷冰冰的词,很快变成了一片纯白、没有任何生命的画面;随着他对它更深的了解,里面出现了冰川与大雪,再后来他用冬天的幻想来涂改他所见的一切,花与树枯萎死去,原野被冰层覆盖,野兽与人类挣扎求存。那是个非常残酷的世界。 他醒来的时候经常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不过黄少天总会在他的身边,有时候是在他肩膀边安安静静地睡着,有时候是坐在窗边看一本关于战车的图鉴。然后他会像把头探出了水面一样,忽然就觉察到了空气中的温暖,知道世界一切如常,明白现在仍是夏天。 记性再好的人也不容易分毫不差地回忆起过去岁月的每个细节。他们共同度过的夏天,每一个都那么漫长,里面塞满了明亮的颜色、笑声和温柔,还有那么多暖洋洋的瞬间。所有的一切都混杂起来,变成柔软又牢不可破的某种东西。他那时以为,如果他们有朝一日会分离,这些足以支持他走过漫长旅途,让他在黄昏里半睡半醒地翻开书时,仍会觉得并不孤独。 即使如此,他还是能想起许多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事情。他们也曾有过大声笑着跑过长街短巷,而不会被人指责太吵闹的孩童时光。中学时他们读同一所学校,教室只隔两个房间,他下午放学偶尔要留下来帮忙,黄少天就在校门外面不远处的战车雕像边等他;他到那里的时候常常看到对方坐在车轮上晃着腿,一不留意还会从上面掉下来。他们到小小的码头坐船,用了几个月才适应那摇来摇去的舢板,湖水蓝得像天空一样,没有风的时候,白云在天际层层叠叠,仿佛要一直垂落到水面尽头。图书馆的阁楼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在那里度过了那么多个下午,那里有书和垫子,有晴天时洒满地面的阳光,有雨天里绵延不绝敲打窗沿的声音,那里有黄少天——他是同学,是朋友,是秘密的分享者,比那些都还更重要。青春是一生里最好的时节,他是那个时节里最好的人。 有他在的夏天,就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喻文州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还在寒风凛冽的战场上。黄少天睡在他的怀抱中,就如同无忧无虑的少年时那样神色安详,不过他再也不会揉揉眼睛醒过来,在夕阳斜照的阁楼上靠向他的肩膀了。 他知道自己还要面对更多战斗,还有更长的路在前方,他必须竭尽全力地继续走下去。但在他的生命里,有些东西已经再也没法回来。 黄少天的头发和眉毛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喻文州想象着对方从前不耐烦地拍掉雪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想要替他把那些雪扫干净,却忽然停住了。 在他手指碰到的皮肤下,有一丝暖意渐渐渗出,就如同是在夜幕尽头悄无声息窥探着的黎明。 黄少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先是感觉脸上一凉,有一滴水珠砸在了他的面颊边。 喻文州正俯视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难以形容。他努力呼吸了几下,觉得自己能发出声音之后,张口就问:“天哪,你哭了吗?” “没有。”对方斩钉截铁道。 下一秒,黄少天就知道他应该不是在嘴硬了。水珠接连不断地落下,转眼间就把他们整个都浇了个湿透。他盯着喻文州向下滴水的发梢,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醒了?谁往你头上倒水呢?” 然后他就被拉进了一个紧得让人窒息的拥抱。有那么一会,喻文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黄少天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了两下,他才放开手。 “我们要谢谢这个世界,”他说,“谢谢它把你送回来。” 黄少天茫然不解的环顾四周。越来越多的人们从战车里跳出来,跪在这片被血染红的大地上失声痛哭。他们看到飘落的雪花渐渐融化,最终变成了一场倾盆大雨,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雨幕中;人们即使浑身湿透也毫不在意,他们的泪水与声音被淹没在大雨里,漫长冬天中的哀痛都在其中融化,化作了满怀希望的辉煌混响。 在最后一场雪和第一场雨里,人们又一次在与世界的抗争中存活了下来。积雪在融化,它们下面的冰层也会,冬眠的种子将重新发芽,干枯的树枝上会长出新叶,小船将穿过解冻的河面,姑娘们重新穿上裙子,斑驳的栅栏会被漆成粉红、天蓝和葡萄紫,孩子们会迫不及待地越过它们跑出去晒太阳。 一滴水珠落在到了黄少天的手心里。它在那里闪着微弱的光,就好像这就是它一直以来的原本模样。 “这是雨吗?”黄少天轻声问。 这一刻,在宣示着冬天终于走到尽头的大雨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样仰望着天空,为这世界的命运而悲喜交加。这片泥泞的大地会开满花朵,年轻人们匆匆跑过草地,或者在树下读著书消磨掉一整个下午的时候,不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在他们战斗过的地方,将来会有人们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夏天,”喻文州说,“这是我们的夏天。” END 第二章 《为你静止》/ 为你静止/ 黄少天拎着一瓶梨汽水,走下阳光灿烂的坡道。音乐节的预热表演刚开始没多久,露天舞台边围满观众,一个人数众多的少女组合正在连唱带跳,歌声远远地飘到了草地另一头的集市上。还在树荫下闲逛的多半是对表演不感兴趣的游客,不过这边也热闹的很,卖小吃的店主纷纷把自家的餐车按照夏日氛围装饰一新,到处都是金色与红色的鲜花、扎成吉他形状的枝条、流行乐团的海报和立牌、偶尔还能看到绑着应援头带的粉丝结成一队,如同花车巡街般浩浩荡荡地经过。 在一个冷饮摊前,他很容易地找到了正在付账的叶修。这人戴着个草帽,造型对于这个场合来说到不算特别夸张,不过上面的花实在太多,还有两串从帽檐上晃晃悠悠地垂了下来。 叶修端着杯子打了个招呼:“你也跑出来了?” “你倒是很逍遥自在。”黄少天威胁地晃了晃汽水瓶,“一开场就没看到你,是不是早就开溜了啊!” “幕后工作者,反正也没人能认出来。”叶修连墨镜都没带,“再说了,我本来也就是来打个酱油的。” “我们老板非要所有人都去凑热闹……哎不提了。”黄少天说,“结果我在后台找了你半天。” “看来你是没找到。”叶修若无其事地说。 “还不是因为你跑太快了!”黄少天气不打一出来,“手机也不用,你是三叠纪的人类吗!” “三叠纪好像没有人类。” “……”黄少天啪地掀开了汽水瓶盖,把盖子弹进了垃圾桶里,“我是有正事要找你。” 叶修:“你说。” “就是……”黄少天仿佛有点难以启齿,“我想问问,你当年写《攻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心得啊?” “没什么特别的。”叶修眼也不眨地回答。 黄少天:“太敷衍了吧你这人!!” “是真的。”叶修挖了一勺颜色蓝的发亮的冰淇淋,“确实有些歌的创作灵感比较不一样,让我印象深刻,但是这首明显不是啊。” “总有点什么印象吧。”黄少天不死心地追问,“什么都行。” 叶修想了想:“那时候我好像刚开始谈恋爱吧。” 黄少天:“……”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叶修看着他,“你接了什么恋爱主题的活吗?” “是啊。”黄少天已经自暴自弃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写这种。”叶修疑惑道,“这次哪里不一样?” “也不是不一样……”黄少天烦躁道,“但是我总觉得在这上面完全没有突破。” “要想更有主题氛围的话,还是要靠词作努力吧。”叶修说。 “有些确实是这样。”黄少天反驳,“但我又不像你是词曲一体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词作上那能行吗。” “不行你也得找人写词啊。”叶修说,“难道你要自己上?” “词还是算了。”黄少天挥舞着瓶子,“我想写的是那种真正的!光凭旋律就能传达出恋爱气息的作品!” “你冷静,再晃就要洒了。”叶修后退两步,“我想想啊,你不是刚还给那谁写了首口水歌吗,叫什么来着,什么baby one more time……” “是《甜甜one more chance》。”黄少天一脸惨不忍睹。 叶修同情地说:“虽然名字和歌词有点那什么……但是起码很火不是吗,而且也挺好听的。” “我也很绝望啊,拿过来的就是这样的词,我有什么办法!”黄少天抓狂道,“我也要养家糊口的好吧!”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吧。”叶修指出。 黄少天:“……” “说到这个,你有没有考虑谈个对象什么的?”叶修严肃地建议,“有道是艺术源于生活嘛。” “你可省省,我倒是觉得越身临其境越是表达不出来。”黄少天说。 “这是人生经验小朋友。”叶修叼着勺子,“哪怕去打打恋爱游戏呢……”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从靠近音乐节的街道走到了夏日集市的另一头。这里是学生的临时旧货市场,摊子上摆的都是些有年头的精巧小玩意。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女孩插话道:“你们要买恋爱游戏玩具吗?我这里有个东西要不要看看?” “不要谢谢我还有事先走了。”黄少天飞快地说。 叶修一把拽住他,回头问摊主:“是什么?” 摊主拿起一只深蓝色的熊玩偶。从它的光泽和结构来看,似乎是由十几年前流行的二代记忆金属做成的,不过现在这种材料已经基本过时了。玩偶大概有三十公分高,样子很传统,脖子上系着黄色围巾,套在一个透明纸盒里。 “我姑婆留下来的玩具,据说是模拟恋爱游戏设备,前男友送的,不过刚送完他们就分手了。唉异地恋真辛苦。”女孩滔滔不绝地说,“还没有启动过,你们可以摸索一下用法,一杯奶茶钱带走吧朋友!” “没启动过?”黄少天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就没试试吗?” “我有男朋友了,不需要玩这种东西啦。”女孩爽朗道。 “……”黄少天再次受到暴击。 叶修付账买了这个熊,往他怀里一塞:“去吧,说不定和熊谈完恋爱你就有灵感了,加油。” 黄少天:“我擦,我谢谢你了啊!!” 两天后,黄少天回到了他的公寓。夕阳照进客厅,屋里空荡荡的,两个小型机器人正在地毯上跑来跑去地除尘。 他叫了个外卖,没精打采地开始翻行李箱。刚拽出一件外衣,纸盒里的蓝熊就掉到了地面上。黄少天索性坐在地上,把盒子打开,翻过玩偶来找说明。 熊屁股上有一行字:“请装配电池条。这是个模拟恋爱游戏设备。当我无法联系到你的时候,希望它能让你开心一点。爱你的熊先生。” 结果也没说是怎么启动的……黄少天从盒子里拿出电池条,装进它背后的能量槽里。能量槽侧面还有个接口,他研究了一下,没明白是接什么用。装上之后熊也没什么反应,他随手把它放在餐厅椅子上,继续收拾箱子。 外卖送到之后,他把汤碗和沙拉在桌上一字排开,看了看对面的玩偶熊,随口说:“你好,熊先生。” 过来几分钟,熊头上的一撮毛闪了闪,慢慢亮起了蓝光。 “你好。”熊发出声音。 黄少天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真没坏。 “熊先生?”熊用它平板的声音继续缓缓说,“嗯,叫我熊先生也可以。请问你是熊先生还是熊小姐?” 黄少天心想这是什么逻辑,难道这个熊内置的系统认为和他谈恋爱的都是熊吗?我还熊孩子呢…… “反正不是熊小姐。”他觉得挺有意思的,感觉这设备至少没坏。他想起了正事,就问:“谈恋爱吗熊先生?” 熊静默了几秒。 “我认为这种事还是要循序渐进的来。”它说,“我们才刚认识两分钟。” 还真是按部就班的恋爱游戏啊!黄少天惊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镇定地回答。 然后他直奔工作间,拿了个有隔音效果的罩子出来,咣地把熊扣住,这才打开电脑边吃边查起了资料。 用“蓝熊”“恋爱游戏设备”这些关键词都搜不出来什么东西,看来这个玩具确实有点过时。但是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内置的AI似乎很紧跟潮流,在充满人性化风范的人工智能现在已经非常普及的现在,大概也属于制作精良的类型。 没有攻略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是以通关为目的才玩的。 他又把罩子给拿下来了,对它说:“我思考了一下……” “你刚才卡住了吗?”熊问,“半天没声音。” 黄少天:“……”居然还是实时互动的系统设计吗! “呃我去吃饭了。”他说,随即想到了刚才搜恋爱游戏看到的套路,于是道:“要一起吃吗?” “谢谢,但是我好像吃不到。”熊礼貌地回答。 “……”好现实啊这个熊。 “那你想聊天吗?”黄少天问。 “好啊。”熊说,“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吃完一顿饭,黄少天已经对这个熊有点了解了。这是一只心态平和,很有思想,各种意义上都很接近真人的熊。不过可能还是年头问题,它说起话来有点延迟。 “熊先生,”他开始收拾外卖的纸盒,“你有没有好感度设定啊?” “好感度是什么?”熊问。 黄少天抹了把脸:“不,没什么。” “开玩笑的。”熊说,“不过我确实没有好感度设定。” 黄少天:“……你真的非常个性啊熊先生。不过好感度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们强加上去的设定,本来也不是一定会有对不对。” “好感度不是用数值衡量的。”熊说,“所以你为什么想要和我恋爱呢?” 黄少天决定实话实说。他左手拎着熊,右手拎着罩子,坐进客厅的沙发里。 “因为我需要取材。”他说。 熊:“……” “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我是想体会一下恋爱的经验。”黄少天继续道,“我的工作是写歌,但是我总是写不好爱情的感觉。” “很多情歌只不过是因为强行配上了腻歪的歌词才变成情歌的。”熊说。 “身为一只熊,你的说法意外的有道理啊……”黄少天感慨。 “我想刚才这句的好感度掉了0.5吧。”熊平静地说。 黄少天:“说好的不能用数值衡量呢!!” “是主观的形容。”熊的语气还是很机械,不过黄少天觉得它在笑,“那为什么不和真正的人恋爱呢?” “你不是说我是熊吗?!”黄少天感觉这熊知道的太多了。 “从你对熊的评价来看,你显然是个假熊。”熊回答。 黄少天:“……” 熊说:“别在意,你是熊还是人都无所谓。我不介意继续把你当做熊。”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黄少天干巴巴地说。 “所以刚才的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没碰到合适的人啊。”黄少天趴在沙发里,感觉刚吃饱的胃有点胀,于是翻了个身,把熊放在肚子上,“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虽然我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心地善良努力上进,但是缘分没到就是没到,总不能为了取材而谈恋爱吧。” “确定不是因为你太宅吗?”熊问。 “……我们才认识一个小时你就知道我宅了啊!”黄少天恼羞成怒。 “随便猜猜。” 黄少天拎着它的耳朵甩了一圈,甩完才想这该不会也扣好感度吧。不过事实证明,这个熊的系统并不具备传感功能,它继续道:“这么说,跟我聊天也不会给你真实的体验,不如你还是找找别的引发灵感的办法吧。” 黄少天有气无力:“算了,这本来就是个混蛋给我出的馊主意。忘了我刚才说的吧。” “那你可以把我关掉。”熊说。 黄少天愣了一下,听不太出那一成不变的机械音里有什么情绪。“那倒不用吧,”他说,“就聊聊天也挺好的。” 说着他就打开电视,调了一部古老的爱情片来看。女主角刚出场一分钟,台词还没说两句,熊就说:“是《蜻蜓守秘人》吗?” “你也太博学了熊先生,”黄少天把卡在沙发底下的机器人拨出来,“听个bgm就能认出来。” “不,我只是听到了台词而已。”熊说,“女主角到最后……” “别别别说!”黄少天眼疾手快地抄起罩子就扣在了熊的头上。过了几秒,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你刚才剧透了吗?” “没有。”熊重复道,“我是说女主角到最后都很可爱。” 黄少天:“……”你是故意的吧。 接下来他们就安安静静地看起了电影。画面很美,故事很温柔,黄少天越看越困,最后滑到地毯上睡着了。 《甜甜one more chance》作为人气男子偶像组合推出的新歌,很快就开始频繁出现在各种媒体平台上,虽然这年头大街小巷的流行趋势不像从前那么一目了然,但黄少天前几天还是在楼下拉面馆门口听到了这首歌的独唱版。想当初他去录音室的时候,那个组合成员们自由奔放的歌声听得他坐立不安,不过最后的成品还挺不错,可以想象中间工作人员付出了多少幕后努力。 这首歌的旋律确实比较洗脑,而歌词也充斥着一股放弃思考的氛围,黄少天本来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让他火大的是王不留行给他的评价。 王不留行这个正身不明的id,从风格到走位都有种莫测的气质。他从几年前就经常根据影视和音乐作品的内容来推断导演、演员、创作者和歌手的当时情况,做出诸如“某演员演这段的时候在犯胃病”“某歌手唱这首歌的时候已经和他绯闻对象分手了”之类的评论,最可怕的是居然还有一定的准确性——不能说百分之百准确,毕竟很多事情没法求证,但光是被证实的那些就够玄学的了。 黄少天个人还是比较信他的邪,因为前几次王不留行对他的评价都八九不离十。当然,那时候的说法都还算中肯,没有像这次一样上来就“夜雨声烦一向不擅长爱情题材,他写这首《甜甜one more chance》的时候显然也还保持着单身”。 “他管的也太宽了吧!”黄少天愤愤不平地搅着面汤,“哪来那么多废话!” “可是也没说错。” 熊先生还是坐在他餐桌对面。自打熊先生来了他家,黄少天每天早上都把它摆在椅子里摞起的一堆书顶上,在它的陪伴下一起吃早饭。早饭完了是午饭,午饭完了有时候有晚饭,有时候没有。在没有按时吃晚饭的时候,熊先生还会适当地吐槽一下他。 “是没说错……但是没有意义啊!”黄少天边刷着手机边抱怨,“再说会不会写情歌和谈不谈恋爱有关系吗?我这里可能确实是有点关系,可不代表就一定有关系吧,而且我觉得有关系不一定是真的有关系,我觉得有关系的这件事情本身说不定就是被他的谬论给洗脑误导了,以至于我会产生这种错觉……” 熊说:“非要跟他较劲的话,那可就没完了。” “我知道。”黄少天夹起最后一根面条,“这家伙站在我面前我都懒得打他。” 吃完饭,他抱着熊回到了工作间。桌上散落了一大堆手稿,他通常不叫机器人进来清扫,所以乍看开始挺乱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还有点庆幸熊先生看不到这些,省着他收拾了……谁知道这个扣不扣好感度呢。 “哎,这个基本弄完了……除了最后一首。”他说。 “最后一首?” “就是有个特别指定恋爱主题的歌。”黄少天拉过椅子,“老实说我现在还没头绪。” “说不定你可以和准备唱这首的歌手聊聊。”熊一如既往地提出了可靠的建议。 “我倒是想,但是他现在不方便。” “为什么?” “他住院了好像。”黄少天把前几天的草稿理了理,用熊压住,“公司那边的说法是生病需要休养,活动也停止了。我给他写的这张可能是复出后要用的吧。” 熊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认识他吗?这个歌手?” “没机会认识啦。”黄少天说,“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歌。不过他没怎么唱过情歌,我研究了一下他之前的那几首,想象不来啊。” 说到这里,他到屏幕上找了找,点开了一首播放。柔和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最后说:“虽然想象不来,但是他应该会擅长这个,不像我。” “擅长什么?” “情歌啊。” “为什么?” “……直觉。” “没有那种直觉。”熊评论道。 黄少天拿起吉他:“我可是很相信直觉的。” 他跟着音箱里的歌声随手弹了一小段,熊说:“死线是什么时候?” 黄少天没听清,把音量调低了点,熊又重复了一遍。他想了想:“还早……那边的公司倒是说可以推迟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歌手还没好起来啊。” “但是也开始写了吧?” “还没有。”黄少天懒洋洋地说,“我还有另一个直觉,你要不要听听?” “当然。” “我感觉我的机会已经很接近了。”他关掉了播放器,“我需要的就是揪出那千钧一发的灵感,然后就一定能写出来。” “挺好。”熊说,“不过千钧一发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了!” “主题呢?”熊又说,“不是情歌这种宽泛的主题,是更具体的那种。” “所以就是还没想好啊。” 黄少天忽然一拍大腿:“不如就用你当主题吧!” 熊:“……嗯?什么?” 黄少天觉得这个主意机智得不行:“来来来,快给我点灵感。” “就算你这么说……”熊的平板机械音里透出一丝无奈,“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给你灵感。” “你也没给我攻略你的机会啊。”黄少天说。 “攻略之后又能如何呢?”熊问。 “……”黄少天一时语塞,“呃……总会开启什么好感度事件吧?比如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谈人生谈理想之类的?” 熊说:“我们不是经常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谈人生谈理想吗?” “好像是这样没错。”黄少天抗议,“但明显哪里不对吧!” 熊不说话了。黄少天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它出声,觉得非常奇怪。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万一这个熊某天没电了怎么办? 当初把它启动的时候,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但在和它相处的日子里,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无话不说。他开始有点理解市面上那些打出“最可靠的陪伴”这种广告的AI了,以前他觉得和AI聊天实在没什么意义,但亲身经历后才知道,有一个完全能够理解你,与你产生共鸣的交谈者是多么重要——AI可以根据你们的对话内容进行调节,使自己更加符合对方的喜好,虽然只是虚无缥缈的理解,但是也足够给人慰藉了。 而真正的人类呢?要怎么才能在无数鲜明、复杂、独一无二的矛盾灵魂里,找到和你心灵相通的另一半? 黄少天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晃一晃这只熊,这时候熊忽然出声了:“……所以……是这样而已。” “啊!你说话了!”他脱口而出。 “我怎么了?”熊问。 “你忽然没声音了。”黄少天担忧道,“我就听到了最后几个字,所以你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没什么。”熊回答,“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黄少天捏了捏它的耳朵。“好吧,”他说,“你还想听点什么歌吗?” 肖时钦走进客厅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桌子中间的那个罩子。他转头问黄少天:“就是那个吗?” “对对对。”黄少天比划,“小点声。” “那个是隔音的吧?”肖时钦瞄了一眼。 “我总有点不太放心。”黄少天说,“等下你揭开罩子看的时候,拜托千万别出声。” “我知道了,你都说几遍了!”肖时钦原本还没什么,被他说得都开始紧张了,“你那个是什么间谍玩具啊?” “是AI啦,”黄少天说,“你要是胡说八道我要扣好感度的。” “好感度?”肖时钦奇怪道,“那是恋爱游戏的设备吗?” 黄少天:“……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肖时钦咳嗽一声,装作没听见。他来到罩子旁边,伸手摸了摸:“那我打开了?” “打吧。” 罩子下面是个小小的蓝色玩具熊,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与现在的设备相比可以说有点简陋。肖时钦检查了一下,很利索地把电池条取了出来,然后把罩子又扣了回去。 黄少天稍微松了口气:“怎么样?” “完全没见过这种电池条。”肖时钦皱着眉头说。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后说:“上面都没有标记,也不符合批量出厂标准,只可能是订制产品吧。时间太久了,接触可能也不太稳定。它是和那个熊在同一个包装盒里吗?” 黄少天点点头。他回想那个已经被他扔掉的包装盒,好像确实没有品牌名之类的东西,那时候他还以为是原主人把它扔了。 “也没有备用的?” “没有。” “那还挺奇怪。”肖时钦指给他看电池条上仅有的一条红圈,“这不是可以反复充能的那种,一次用完就完事了,但是别的地方估计也买不到。” 黄少天想了想:“也可能是卖二手的摊主把备用的给丢掉了?” “话说回来,就算是订制产品也不需要用这种特殊的电池条吧,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肖时钦说,“有几个备用电池也不过就是稍微延长了一点时间而已。难道你这个熊是一次性的?” “……应该不是吧。”黄少天自己都不是很确定,“这么一说,我好像真对它了解不多。刚才你检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里面的AI不对劲?” “别搞错了,我是设计机器人的,跟研究AI的不是一回事……”肖时钦有气无力道。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以“我家机器人出了点问题”的理由拖去帮忙,结果发现其实是程序问题这种让人郁闷的事情,好歹这次老同学找他看电池条还算是在本专业内,“再说不给你熊来个开胸手术,我也不知道里面啥样啊。” “也是。”黄少天沮丧道,“那我就只能自然等这个电池用完了吗?” “恐怕是的。”肖时钦安慰他,“我回去帮你看看有没有能替换的东西。它的电池槽旁边还有个插口,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要是能充能的话就有救了。” 和肖时钦吃了顿饭,又去了趟公司送材料,黄少天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随时都要下雪的阴沉天气里,室内的恒温系统也显得非常温暖。他习惯性地说了声“我回来了”,接着才想起那块电池条还在桌上放着。 他把电源重新装好,过了半天,熊头顶的那撮毛才闪起了光。 “熊先生?”他试着问。 “恢复了啊。”熊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差点把茶喷出来,“是不是没电了。” 黄少天已经对这个熊的设定无言以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并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熊说。 “好吧,既然你都知道了……你可能快没电了。”黄少天说,“而且我找不到把它重新充上电的办法。” “这样啊。”熊这么感叹了一句,就没了下文。 “你倒是也为自己的存在努力一下啊!”黄少天拍桌,“别放弃治疗行不?” “让我思考思考。”熊说。 黄少天瞪着它亮着的那根毛。根据肖时钦的推测,这根毛正是剩余电量的提示表,熊刚启动的时候它是完全蓝色的,现在就只剩下尖端的一点点还亮着了。 “还有多久才会没电?”熊问。 “说不定就下一分钟。” 熊说:“那你可要抓紧了。” “别担心!”黄少天摇晃它,“我会想办法给你充上电的!不会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我是说,你要抓紧写你的歌了。”熊依然用它平板的声音说。 黄少天沉默了一会,拎着熊回到了他的工作间。他一边收拾桌上的谱子一边说:“其实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就是差一点把它们完整地编出来。” “以熊为题材吗?”熊问。 黄少天:“以恋爱游戏为题材。” “说真的,”熊说,“你到现在也觉得这是个恋爱游戏吗?” “倒是没感觉到有任何正常恋爱游戏的影子……”虽然知道熊接受不到视觉讯号,黄少天还是耸了耸肩,“不过一般的恋爱游戏是怎样呢?有甜言蜜语,有好感度设定,最后互相告白?没规定都要这样吧,听着就很不靠谱。” 熊说:“也许是你攻略的方式有点问题。” “大概。”黄少天笑道,“我这是打出中立结局了吗?” “以恋爱游戏的角度,可能是吧。”熊说,“你需要二周目一下试试。” “二周目会有好感度量表吗?” “不会。” “太坑了吧!”黄少天拿起吉他,“算了不管了,你来听听这个。” “是什么?” “这段是我们在摩天轮上的时候,我用冷饮店的宣传单背面写下来的。” “那次啊。我想工作人员已经记住你这个带着熊上摩天轮的怪人了。” “没事,那个游乐园去一次就够啦。再听听这段。” “这次又是什么?” “是我们坐船去那个有很多兔子的岛,在路上写的。” “我记得你还晕船来着。” “虽然晕船,但是旋律已经在脑子里了!只不过是下船之后才给它写下来……” “下一个呢?” “还没到下一段。嗯,现在是了,这个是把你拆开第二天的时候写的。我特别给你弹两遍哦。” “第二天你就写了啊。” “忽然就有灵感没办法,主要是被你叫起床的感觉比较新鲜。” “所以这是充满起床气的一段了?” “根本不是,明明很治愈的!虽然那个电影看睡着了,但是后来做了个挺不错的美梦来着。” 吉他的声音停了下来。黄少天把放在桌上的熊摆正:“接下来你要听好了。” “嗯。”熊的机械音温柔地说,“我在听。” 这是一首既没有词也没有名字的歌,他拨动琴弦,轻声哼唱。有人说音乐是封存过往记忆的时光机,但他现在觉得也不是这样。他以为他会想起许多东西,比如公园里的夕阳,在沙发上打盹时听到的雨声,海风的味道,诸如此类。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想,只想弹出这首歌。 蓝色的微光闪烁了一下,慢慢黯淡,随着余音归于沉寂。 “熊先生?”黄少天说。 他在椅子里坐了一会,然后抓起纸,匆匆记下这段最后的曲调。 黄少天在酒店地下停车场转悠半天,终于找到自己那辆复古地面车,才打着火,副驾驶的座位就被人拉开了。叶修叼着烟刚想说话,黄少天立刻狂敲玻璃上的标志:“禁烟禁烟!” “唉,忘了你是开这个车。”叶修把没点燃的烟夹在手里,“捎我一程呗?” 黄少天熟练地绕进地面出口,一踩油门冲上马路。他问搭车的:“之前没听说你要来啊?” “你说喻文州那个节目?我去的不是那个。”叶修说,“到时候随便把我放楼下就行。” “所以这你都能蹭到车啊!” “之前在大厅看到你了。”因为对地面车不太熟悉,叶修直到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才记得扣上手动的安全带,“所以你是怎么会想去参加节目了?” “不是参加,我是去当观众。”黄少天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说是歌手公司那边邀请的,希望我务必要去。反正我是对这种节目没兴趣啦……” “对喻文州也没兴趣?”叶修笑道。 “我本来也和他没什么接触啊。”黄少天一个不留神,差点错过导航指出的转弯口,“不就是给他写了歌吗?这是工作关系,完全是工作关系。” 叶修有点奇怪:“这么说你俩还没见过面?” “没见过。”黄少天说,“交成品的时候,他好像才刚刚出院吧,说是才结束恢复期。新专推出之后,他不就更没时间了吗。” “虽然你估计听过很多遍这句话了,”叶修说,“但是……《蓝雨》很不错,真的。” “谢谢。”黄少天不用跟他客气,照单全收。 “所以你确实从我们上次讨论的办法里找到灵感了吗?”叶修笑眯眯地说。 “嗯……”黄少天咕哝道,“这个……大概吧。” “你说真的?”这次轮到叶修惊讶了,“我就那么随口一问。” 黄少天:“……” “所以你脱团了?”叶修说,“恭喜恭喜。” 黄少天简直被他呛死:“没那回事!别问这么悲催的话题了行吗?” 叶修只当他不想讲这件事:“好好好,当我没说。” 黄少天发现这家伙似乎完全忘记了在集市上随手买了只熊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说出来难保不会被他吐槽一番。 想到那只再也没亮起来过的熊,再想到现在传遍大街小巷的这首《蓝雨》,他很难说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总之王不留行那家伙没乱评论就好。”他说。 叶修:“他不久前刚评论啊。” “……不要让我知道!”黄少天脱口而出,两秒钟之后又改变了主意,“他这次说啥?” “说你这次的情歌终于有点恋爱的感觉了。”叶修划了划车上的屏幕,“怎么说来着——【传达了一种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爱的、纯情的心动,鉴于作者之前搞不好没和人交往过,这可能是他的真情流露】。” 黄少天恨不得给这人一套组合拳:“他哪来那么多废话!” “不是挺接近事实的吗?”叶修中肯道。 “没那回事!”黄少天拍着方向盘说,“这次绝对不准,一点也不准!不要让我知道这家伙是谁!” “咦,你不知道吗?”叶修若无其事道,“就王杰希啊。” 黄少天:“什么?!我靠!他能不能好好拍他的电影!没事评论什么音乐啊!!” “可能他最近休假了就很闲吧。”叶修说,“我有大半年没见过这人了,你下次可以去找他真人PK,加油。” “……你这幸灾乐祸的也够了啊!”黄少天怒道。 他们的车来到大楼前,叶修下车后以他卓越的走位瞬间消失了,黄少天则被工作人员带进了电梯。节目离开始也没多久,他刚进走廊,手机就响了几下,发件人是肖时钦。 公司给他留的是最好的位置之一,他坐下就点开了邮件。肖时钦给他发了一个链接,他先点开后面的文字,看到里面写着:还记得你几个月之前给我看的那个熊吗?虽然还没找到替代的电池条,不过今天忽然发现那个接口是怎么回事了。它是个外接键盘的端口,匹配的是用于手动输入的设备,会给那些无法用语音通讯或者和AI交流的人使用。现在已经很少用了,不过在这个熊的出厂年代来看,它应该是标准配备,给你的链接里是比较靠谱的旧设备配件集散论坛,要是需要的话你可以去上面看看能不能买到一个。 黄少天没想到会忽然看到和熊有关系的消息,他匆匆回了个邮件道谢,又点开链接看。就在这时,灯光暗了下来。 不大的观众席间传来汹涌的掌声和欢呼,音乐响起,在这一片喧哗中,喻文州出现在了节目组的舞台上。 观众席最近的地方也离他有一段距离,所以黄少天主要还是看悬浮屏幕里的转播,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张脸可是频繁地在各种地方出现了好一阵子。 那个下午他对着一只没电了的熊弹奏的曲调,也伴随着这个人的歌声到处响起。 主持人以一段客套开始了节目。虽然早就全方位无死角地欣赏过他的歌声,但黄少天其实没怎么听过喻文州说话。他的声音并不是立刻就会让人记住的类型,挺好听,是一种平常的好听。他的歌声则完全不是这样,听过就很难把他和其他人弄混,有些人说他唱什么都带着深情,黄少天觉得这个形容不太准确,他的歌声里有一些非常动人的东西。 《蓝雨》很好,好得出乎他的预料。即使不和他之前的各种客户相比,黄少天也得承认,他其实很高兴唱这首歌的人是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少天意识到自己好像过于沉浸在他的声音里,而忽视了他说话的内容。节目已经进行到了一个轻松愉快的阶段,主持人请他谈谈关于《蓝雨》这首最近大家耳熟能详的歌。 黄少天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自己的脸就在屏幕上出现了。 黄少天:“……” 那是一段录像,好像是专辑推出没多久之后公司派人来请他拍的。问的无非是一些你对专辑里的每首歌有什么创作感想之类的话题,以前也有这项工作,不过这次的话题度格外大一点,所以当时拍的也特别麻烦。 黄少天眼角抽搐地看着他自己,那时候他的头发被发型师大搞特搞了一番,最后效果跟他平时随便胡噜一把出门基本没什么差别。他在屏幕里说:“……至于这首《蓝雨》,我要感谢我的一个朋友……他给我提供了很多灵感,正是他的陪伴让我能够写出这首我很喜欢的歌……” 这里面把他的话剪掉了一大半,每次都这样。 录像结束后,主持人对喻文州说:“《蓝雨》这首歌的歌词是你自己写的,你有没有什么故事也来和我们分享一下呢?” 黄少天大吃一惊,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件事。 “我的故事稍微有点曲折。”喻文州说,“大家可能也知道,之前为了让受伤的声带恢复,我在医院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每天都不能说话,虽然打发时间的途径也有不少,但那种情况下,基本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主持人:“压力一定很大吧。” “有一点。”喻文州笑道,“应该说是无所适从,毕竟以前没机会在那种封闭的小环境里度过那么长的时间。” “大部分人都没有过这种体验啦。” “所以这真是有点特别的经历。”喻文州说,“那时候朋友把我的很多东西都打包送来了,其中有一件我在旧货市场买到的设备……” 黄少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卖家告诉我,它的第一任主人是个机械爱好者。”喻文州继续道,“他当时要去一个信号网之外的地方,于是动手制作了一对相互之间可以进行通讯的设备,送给了他心仪的对象。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东西并没有启动过,他们的爱情故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后续,总之其中一只就到了我的手里。” ——“我姑婆留下来的玩具,据说是模拟恋爱游戏设备,前男友送的,不过刚送完他们就分手了……” ——“这是个模拟恋爱游戏设备。当我无法联系到你的时候,希望它能让你开心一点。爱你的熊先生。” 黄少天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买下来之后我研究了一下,发现它没法给自己充电,差不多算是一次性的,时间设定的可能就是制作者的出差期限吧。”喻文州说,“而启动开关不在我这部设备上,应该在对方那边。当时我只把它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收藏,没想到在病房里的时候,有天它忽然被启动了。” “哇……”主持人赞叹道,他肯定预先看过这段台本了。说不准他心下是相信这故事,还是觉得对方完全在胡扯,“于是你和那边启动的人认识了吗?” “也不能算认识吧。”喻文州笑了笑,“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误会存在,总而言之,我们只是在普通地聊天。” 黄少天呆呆地坐在原地,感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误会,这个误会可确实是很大,他一直把那只熊当成是AI来着…… 还是恋爱游戏的AI。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我就没法用它的语音传输,只能用键盘接入进行转换。设备另一边的朋友说话很快,我总是跟不上他的聊天速度。”喻文州有点怀念地说,“虽然并没有互相交换联系方式,不过我们的交流很愉快。他带给了我很多东西,不管是在那段日子里的寄托,还是后来词作的灵感,对我来说都很有意义。我想对他说一声谢谢,不过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设备现在还能用吗?” “已经没电了。” “太可惜了。”主持人说,“不过,我想如果对方看到了这个节目,一定会意识到和他对话的人是谁——让我们祝福奇迹会出现吧!对于可能看到这里的那个人,你有什么特别要讲的吗?” 喻文州看向摄像头:“你好,嗯……因为键盘转换的声音是系统默认的,现在也许是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希望你不要觉得这跟你想象的差别很大。”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移开视线,微笑着眨了眨眼睛。在大屏幕上看起来不是那么明显,但黄少天意识到他把视线投向了观众席。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他们两个的目光在明暗交界处相遇了。 他茫然地听着节目气氛热烈地进行下去,最后照例是现场表演环节,工作人员拿上来了一把吉他。 “我以前不是非常擅长吉他,这点大家早就知道了。”喻文州打趣道,“这首《蓝雨》因为练习过很多次,可能是现在最擅长的那首——希望你们喜欢。” 他拨动琴弦,轻声唱起来。 黄少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车里的。他坐在驾驶座上,掏出手机,又放了回去,发现自己完全不想和他认识的任何人讨论这件事。 他从储物箱里拿出那只熊,盯着它看,仿佛这样就能把对面的那个人盯穿似的。 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他头也不抬地说:“你怎么又来搭顺风车了不管你想说什么现在都不要说以及本车禁烟……” 对方没回答,车门轻轻地关上了。 他感觉不太对劲,扭头一看,喻文州正对他微笑。 黄少天:“……” 喻文州的视线落到了那只熊上。“看来你还挺喜欢它的。”他说。 “我……”黄少天气不打一处来,“这里面有很大的误会!我谢谢你了!”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的。”喻文州说,“抱歉我没有立刻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到不好意思,然后立刻把熊扔出窗外。” 黄少天:“……”是的,这很有可能。 他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几分钟前他还在台上,向着观众们温柔地讲着他的故事,几十天以来随便哪个频道里都会听到他的声音,然而此刻,坐在一辆复古车里,他们就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熟悉。 虽然也确实认识很久了。 喻文州从包里拿出了一只蓝色的熊。黄少天瞪着它,然后又看向自己那只。 “你的也没电了对吧。”他说。 “是的。”喻文州回答,“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他捏着熊的爪子,摇了摇:“我们能重新认识一下吗?” 黄少天沉默了片刻,也举起了他那只。 他说:“你好,熊先生。” (完) 第三章 《你和你的歌》/ 1 二十二岁那年,黄少天开始写他人生里的第一本书。 当时他刚毕业工作,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在便签纸上随手划拉大纲,对面桌同事在看一个地方台的歌手选秀。他还记得自己那天吃的是个鸡肉卷,土洋结合的,有辣椒和蛋黄酱那种。 一般来说不管在多嘈杂的环境下,他都能心无旁骛地干自己的事,不过那天他刚好思路有点堵塞,神游天外,结果听了一耳朵乱七八糟的节目。评委说着过时段子,观众在下面叽里呱啦地欢呼,又过了一会,一切都沉寂下来,然后他听到一个人唱歌: “或者再随意些恋爱 或者再享受些亲吻 不要轻轻拥着快要消失的回忆 痛快地忘记它吧……” 一首慢歌,他想,好像不怎么适合这个节目的样子。 这个人唱完后,黄少天盯着自己的便签纸看了几分钟,叫住对面的同事:“节目里刚才那个,‘或者再——嗯嗯嗯——’”他哼了两句,“……唱这首歌的人叫什么名字啊?” “你唱的那是什么玩意?”对方茫然。 黄少天:“……” 同事拉回进度条,找到了这个人。“他叫喻文州。”他告诉黄少天,“是刚毕业的学生,好像跟你差不多大。”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黄少天脑子里都盘旋着那段歌声。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就好像在千万种嗓音里,只这种让他一听就难以忘怀。这是首他熟悉的老歌,那个叫喻文州的人唱得不紧不慢,声音年轻,但带着慵懒的沧桑,就好像一个为恋情所苦的人,已经在那里孤独地唱了很久。 同事:“你在发什么呆呢,一脸魂飞魄散的。” 黄少天:“那叫魂不守舍!我在想刚才那个唱歌的选手,他声音超好听啊,特别对我胃口,感觉他上辈子可能是我情定三生失散多年天作之合破镜重圆的初恋情人。” 同事:“……不是很懂你们这些文艺青年。” 晚上回到家,黄少天打开电脑,找到这段节目重新开始看。喻文州抱着吉他出场的时候,他终于第一次仔细地看到了这个人的模样:果然挺年轻,带着斯文的学生气,唱歌的时候沉静地视线微垂,等到回答评委问题的环节,又显出从容不迫的稳重来。总体上说,在这个群魔乱舞的选秀节目里,属于没什么爆点的那种。 他把喻文州唱的那段反反复复听了十几遍,想给他投个一百票。 结果他再一找,发现这个节目两个月前就结束了,喻文州止步四强,在半决赛的时候败给了一个野兽派灵魂摇滚歌手大叔。 黄少天:“……” 他把这个节目的视频一个一个找出来,从他第一次登台听到他最后一次比赛,捶胸顿足了半天评委和观众有眼不识英雄、这个世界不懂他的才华之后,终于陷入了深深的空虚中。 也许是命运使然,假如他刚好赶上这个节目播出,全程为喻文州摇旗呐喊、狂热支持,说不定节目结束后他就会感觉爱过再无遗憾,最后彻底把他粉过的这个人忘在脑后。 但眼下,他颇有满腔热血没处泼洒的憋闷感,只能去搜搜他还不太多的资料,关注了一下他还没写过几个字的博客,顺便留点“永远支持你!”的评论什么的。这些东西实在不够看,他迫切盼望这个新人歌手能出些新作品,最起码也来点新闻让大家了解了解,千万不要一闪而逝,泯灭在这个娱乐时代的浪潮里。 他也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至少在这阵热度没过去前,他起码还能多听听他的歌。 2 差不多两年之后,喻文州出了他的第一张专辑。 在当年那场节目里走出来的歌手中间,他算是比较顺利的一个,观众对他的认知也逐渐从“选秀歌手”变成了“新生代偶像歌手”。他写了几首传唱度挺高的歌,自写自唱,就算声音不算多么有特点,也仍然让越来越多的人熟悉了他。 黄少天跟别人不太一样,他首先是喻文州嗓音的粉,能写歌更好,锦上添花,我们文州真是全能小王子创作型人才天下第一可爱么么哒。 这两年间,黄少天的生活也发生了不少变化。他换了个更清闲的工作,把精力主要投入到写作中,搬到了新房子里,第二本书也出版了。在读者中间,他渐渐有了名气,他的编辑也经常会收到可爱的妹子发来的邮件,哭着问他为什么把XXX写死,为什么让反派XXX逍遥自在,又为什么不让XXX和XXX在一起。 “所以你为什么不让XXX和XXX在一起啊?”编辑问。 黄少天:“这是命运的必然啊!你看XXX的生活轨迹,本来应该和XXX没有任何重合,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偶然相遇;理论上如果他们勇敢一点,继续交流,打破他们之间习惯的隔阂也不是没有可能,假如重头再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是错过就是错过了,你以为我还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而且话说回来,我写的又不是爱情故事,谁要写他们谈恋爱啊。” 编辑:“……真的不是因为你是单身狗吗?” 黄少天想了想,修改大纲,给另一个XXX也发了便当。 他还继续关注着喻文州,对方现在已经有了为数不少(且男女皆有)的狂热粉群,不过黄少天并没有成为其中的一员。他做粉丝的姿势有点缺乏激情,好处是还能保住自己的脑子。有时候他看到那些激情粉们的言论,都忍不住为两边都捏一把汗,还好喻文州本身很省心,没闹出过太多幺蛾子。 他的第一本书《雨》出版时,样书送到家里,他在纸上练习了一下午,终于在一本的扉页上写出了还算满意的签名。那时候喻文州已经有了经纪公司,也有了提供给粉的公开收信地址,他把这本书打在包裹里,寄了过去。 理所当然地,他没收到任何回复。那本书想必也淹没在众多粉丝送的各式礼物中,搞不好连封皮都没拆过。 喻文州的第一张专辑名字是《蓝》,除了收录他比较出名的几首歌外,主打歌叫《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从曲调到歌词,整个风格都很小清新。黄少天其实挺难想象喻文州穿着白衬衫坐在教学楼下的花坛边抱着吉他边弹边唱的画面,他觉得这种校园王子的画风根本不适合他,虽然那首歌很美很治愈,不过黄少天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股慢悠悠不着急的味道来,仿佛太阳底下的万事万物,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有限的时间里去怦然心动。 当然啦,这只是他的个人看法。那些小姑娘粉可绝对不这么想,总之MV里骑着单车旅行、在屋檐下等雨的喻文州对她们就是世界第一的哦叽撒麻。 黄少天在专辑发行的时候,大爆手速抢到了一套珍藏特典纪念版,后来不舍得拆开听,又买了两张,一张放车里,一张放家里。附赠的海报他也没贴墙上,而是折了起来,夹在那一年的行程记录本中。 3 黄少天只去过一次喻文州的演唱会。从这点上来说,他大概不算一个称职的铁粉,顶多就算是个路人粉,比较长情的那种。喻文州的每张专辑他都买两份,后来随着趋势改以电子发行为主,他就没办法买两份了,变成每个平台买一次。喻文州的歌陪伴他度过许多咬着烟头敲打键盘的夜晚,但对于跑到别的城市去听他的演唱会,黄少天倒还真的没有多么热衷。 那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交完一篇稿子,像条咸鱼一样摊在椅子里,忽然网页上就跳出一条心灵鸡汤小广告:你有什么愿望吗,有什么遗憾吗,今天就行动,今天就实现!世O佳O网,blabla…… 鬼使神差地,黄少天搜了一下喻文州的演出会消息,就在下个月,在他隔壁城市。他买了票,提前一天飞过去。 去演唱会的观众什么年龄段都有,像他这样快三十的男人不少,不过陪女朋友的居多。一看就还在读书的女孩也很多,瞧着他们,黄少天就想起当年那些跟他一起粉刚出道那个喻文州的妹子们。 演唱会的氛围是很奇妙的。即使可能从头到尾也没法真正近距离接触到你的偶像,但在那种集体狂热的无意识浪潮中,你会不知不觉地从坐变成站,从站变成上蹿下跳,从跟着台上的人哼唱变成大声呼喊——黄少天去之前还在想,肯定不能跟那些热情的小姑娘一样嗷嗷尖叫啊,结果到了结尾的时候,他嗓子也基本哑了。 在那团迷雾一般、宛如梦幻的灯光与声浪里,他挥舞着已经很久没打过球的手臂,青春化作一道炽热的蒸汽,从他的耳朵里飘散出去。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台上的喻文州。在那些炫目的舞蹈,心跳般的节奏之间,他也会坐在钢琴边,唱上一两首慢歌。镜头将他的侧脸打在大屏幕上,烟雾和变幻的光线让空气有点模糊,不过黄少天还是能看到他经由电波与信号转换而来的轮廓,他弹着琴,神态沉静,就好像这份沉静才是属于他的真正面孔。 我知道他就是这样,黄少天想,在这一个瞬间,我非常能明白。 在最后的最后,喻文州对着观众说,要送给他们一首特别的歌。有人把吉他递给他,他弹了两下,就着这单薄的伴奏,唱的是当年那个选秀节目里他第一次唱的那首歌。 黄少天听着听着,轻轻哼了起来。 演唱会结束的时候,黄少天旁边的姑娘泪流满面,他只好把自己兜里剩下的面纸都给了她。这个姑娘估计是从当年那个节目追到现在的老粉丝,吉他声一响就开始哭了起来,到散场都没停下来。 “谢谢……”她呜咽着接过黄少天的纸巾,“你也是从那个节目开始就知道他了对吧?我听到你在跟着这首歌唱。” “呃,是这样没错。”黄少天说。 “不过你真是完全不在调子上!”姑娘破涕为笑。 黄少天:“……” 晚些时候,在回程的飞机上,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老天给了他卖字为生的天赋,就拿走了他的音感也说不定。这都是没准儿的事。 4 喻文州在出道第十年宣布隐退。他的粉很是在天台排了一阵子队,不过他也不是完全告别歌坛,而是退居幕后,以音乐创作人的身份继续工作。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黄少天还是心情比较平静的。他从柜子里翻出多年收集的各个版本专辑,那个箱子里还放着一支灯光棒,是他那次演唱会带回来的。十年的纪念品就这么一点,他觉得自己作为粉好像有点不太给力,不过他确实是喜欢了喻文州很久,久到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在灵感堵塞、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会找一盘喻文州的歌,想到哪儿听到哪儿。他总是会想起在多年前那个中午,他第一次听到喻文州的歌声时,从他心中涌起的、近似陷入初恋的情怀。 他还是喜欢喻文州的嗓音,不再那么年轻,但仍然温柔而深情。 每次他拿到自己的样书,还是会寄一本到喻文州的收信地址去,这些年他的地址有所变化,这个习惯倒是一直没变。比起一开始中规中矩的签名,后来他也开始往里夹自己画的猫书签,夹张明信片,夹个蛋糕店优惠券什么的。有次他脑子一抽,在小纸条上打印“向你推荐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作者!”然后跟书一起放在包裹里寄出去,回头反应过来上面还有自己的签名,实在太傻了……只能衷心希望喻文州别从一堆礼物里正好看到这个。 有次编辑跟他转述读者朋友的邮件:“大大我是您的忠实粉丝,我知道您曾经是个发刀片发得满天飞雨的辣手作者,为什么现在变得心慈手软起来了呢?当然我不是在提意见,请务必保持这个状态,不要再发刀子了!” “因为我已经老了啊。”黄少天对编辑说。 “呸,我比你还大六岁呢!”编辑十分愤怒,“我的头发都还健在!” 黄少天表示同意,然后他看了看正在打的一份大纲,给了个全灭结局。 那天黄少天坐在家里打开电视,刚好看到喻文州参加一个娱乐节目。不得不说,虽然不是那么靠脸吃饭,但他的形象依然保持得很好,风度翩翩地坐在工作室一群后辈新人的环绕中间,让人几乎没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主持人正谈起他的最后一张专辑:“……它的名字是《雨》,不过里面并没有几首歌包含了雨的意象元素,不知道您为什么会这样给专辑命名呢?” “我的第一张专辑和夏天有关,最后一张也是一样。”喻文州眨了眨眼睛,“你知道,我家乡的夏天是有很多雨的。” 主持人配合地笑起来,喻文州又说:“不过除此之外,也有它的纪念意义。至于是什么纪念,那个就是秘密啦。” 黄少天琢磨着,是什么秘密呢?难道他没有灵感的时候在大雨里狂奔来着?不过仔细想想,这好像也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想了一会他就不想了,给自己泡上一壶茶,准备度过一个没有稿子要赶、也没有编辑夺命连环邮件的愉快夜晚。 5 黄少天平时宅了一点,不过也时常会被以知名作家的身份邀请去参加谈话节目,有些不好拒绝,就只能去了。他的编辑一般会给人打好预防针:我们这位作者其实话很多的,主持人一定要控制好节奏,不要让他说个没完啊。 某一次的谈话节目上,主持人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什么遗憾呢?假如让你重来一次,你会想改变什么?” 黄少天心道这都什么心灵鸡汤话题啊,不过他想了想,决定认真回答。 “我的遗憾不多,”他说,“不过如果能改变的话,我想回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但是我呢,没有去珍惜……” 主持人笑道:“是什么机会?”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偶像。喜欢的歌手。”黄少天说,“啊不要问,具体是谁就让我保密吧——当然,现在也依然喜欢,我超长情的。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候我刚写了两本书吧,我去某个小镇旅游,正在街上乱转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 “就像关键场景出现时,一定会如期而至的雨那样。”主持人引用了他写过的一句话。 “对对。”黄少天继续道,“我没带伞,还好住的不远,就落汤鸡一样地往酒店跑啊跑啊,突然间,我看到我的偶像站在街边的屋檐下,他也没带伞。” 主持人:“哇哦。” “是吧,是不是命运的邂逅?”黄少天说,“要是我带了伞,就一定上去搭话了,可惜我没有设备……嗯,我在狼狈地过去搭话和默默回去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怂了。不过说实在的,也不光是这个理由,大概我也是有种近乡情怯的心态吧,这个用法不太科学,大家不要模仿。” “好的好的。”主持人忍笑,“那么你就没有过去?” “我回酒店拿了伞,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天就晴了。”黄少天一摊手,“再回去的时候人已经走咯。” “肯定早就走了吧!”主持人代替观众吐槽道。 “所以啊,我们就这么错过了。”黄少天说,“在之后的很多年,我经常在没有灵感的时候听他的歌,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上去搭话过,是不是就会少一点遗憾?就算他回头就不记得我了,但是我是不会忘记的,唉这就是所谓的粉丝心态吧,很纠结哦。” “以后还有机会的。”主持人安慰道。 “是啊,我也这么相信。”黄少天笑道。 “原来在我们的作者背后,还有这样的一个人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灵感,读者朋友们一定没有料到吧。”主持人转头说,“那么,如果你现在可以对他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呢?” 黄少天:“……”这个问题未免太狗血老套了吧! 他想了想,也选择了最老套的回答:“我大概会说‘谢谢’吧,如果没有你,我的创作之路一定会更加孤独。” 在观众的掌声中,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6 黄少天在路上走着走着,一滴冰凉的雨水砸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抬头一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水珠落得越来越急,转眼就雨流如织。 “真是六月的天羊驼的脸……”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往旁边的屋檐下快步走去。 那是一家面包店的窗口,他到了之后才发现屋檐下已经站了一个人。雨水打湿了旁边的青石板,只有一小块地方还是干的,对方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地方。黄少天拨开湿漉漉的发梢走过去,道了一声谢谢。 那个人转过头来的一瞬间,黄少天如遭雷劈,心脏都差点掉到胃里。 “你你你是……”他难得地结巴起来,“你是喻文州?” 对方一怔,微笑起来:“我是。” “我……我在电视上见过你。”黄少天憋了半天,还是只蹦出这么一句。 醒醒,他在心里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别说傻话了。真是奇怪,距离他第一次听到喻文州唱歌,已经过了足足二十年;但是此刻他们肩并着肩,站在屋檐下的时候,他仍然紧张万分,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寄出了样书、忐忑地猜测对方会不会看到的年轻人。 二十年的岁月带走了很多东西,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带走。喻文州就站在他的面前,就和他看到的、听到的、想过的一样,就那么沉静地微笑着,用他温柔的声音说:“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黄少天深呼吸一下,总算可以正常说话了。 “我叫黄少天。”他说,“那个,我一直……” 喻文州轻轻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有点吃惊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书。你的每一本书我都看过。” 黄少天:“……” 他震惊过度,彻底懵在了原地。 “我一直很喜欢你的书,”喻文州说,“我有一个粉丝似乎是你的忠实读者,每次你出了新书都会给我寄来限定签名版。” 黄少天:“……”等等,那不是我的忠实读者,那就是我啊! “也许你不相信,不过我在思路枯竭的时候,经常会读读你的书。这些年来,你给了我很多灵感。”喻文州继续道,“我想如果哪一天见到你,一定要对你说声谢谢,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黄少天楞了半天,脑子里一片混乱。 也许这句话晚来了十多年,他想,而也许十多年前没有鼓起勇气穿过大雨的人是他。他现在在这里,如果他能回到那一天,如果他还有一次机会…… 屋檐外的大雨还在倾盆而下,水雾中天地模糊,一切都仿佛在雨声中烟消云散了。 “其实我也一样。”他说,“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和你的歌。” THE END …… 0 “你写完了?”叶修问。 “写完了。”黄少天卷起稿纸,“哎呀,我毕业之后就没怎么动笔写过字了,你们非要用手写是什么毛病……” “你才毕业两年好吧?这是返璞归真,回归文字创作者的初心。”叶修说,“嗯,其实我就是想让你这种爆字症患者感受一下写到手酸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黄少天:“……” 他和叶修还有几个年轻的小说家,这次来古镇旅游,顺便进行写手合宿。虽说是抱着严肃的目的,但是一下车,这帮人就开始撒欢玩了起来,直到今天才老老实实坐在茶馆里,举行了第一个小活动。 活动很简单,就是根据一个题目进行短文写作,他们从下午开始写,这会儿已经是黄昏了。这次的题目是《你和他的二十年》。 “不来跟大家分享一下你的成果?”叶修指了指稿纸。 “不了,”黄少天摇头,“写的太烂,不好意思。” “一看你就没说实话。”叶修说,“换个理由。” “写的太好了,泄露天机,怕你们看到之后羞愧吐血。”黄少天说。 叶修:“……” 黄少天又问:“这次的题目本来不是这个吧?” “没错,原本是材料作文,想让大家对着茶馆门口的花写作。”叶修说,“但是你来的路上不是忽然不舒服,迷迷糊糊地睡了两天嘛,等你醒了之后,天太热,花都死得差不多了……话说你怎么知道原本不是这个题目的?” “这个嘛,”黄少天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对了,现在几点?” 叶修告诉了他时间,不忘喷他一句:“你倒是自己算一下天机啊?” “我早就算过了,我算到今天会有好事。”黄少天从包里翻出一把伞,想了想又放回去,推开椅子出门。叶修在后面喊道:“你去哪儿?” “我去找一个人,趁着还来得及!”黄少天回喊。 他走出茶馆,沿着小巷向前走,没过多久,云层中传来隐隐雷声,大雨随之落下,笼罩了整个小镇。 黄少天在雨中匆匆而行,终于来到了一处熟悉的店门前。他全身湿透,站在屋檐下,望着烟水迷蒙的雨幕。 ……他会来吗?他不会来吗? 一滴水珠从檐角滑落,转瞬融入了雨中。黄少天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紧张—— 他看到一个身影穿过大雨,来到屋檐下。这个人面对往旁边挪开的黄少天,礼貌地道了声谢谢。 黄少天清了清嗓子。 “你是喻文州对吗?”他问,“我在节目里见过你。” “我是。”喻文州温柔地答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黄少天。”他说。 “写《雨》的黄少天是吗?”喻文州吃了一惊,“我很喜欢你的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一样。”黄少天说。 他眨着眼睛,感觉自己的视线在雨雾里模糊了起来。不过他还是努力地、真诚地说完了那句话: “我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很喜欢你和你的歌。” END 第四章 《夜莺》/ [ 10,364 : 06 : 44 ] 一切顺利。喻文州走出指挥室,磁线牵引着两面轨道门在他身后关闭,中心系统开始播报:“距离远航舰‘夜雨’离港还有八十二个标准分,本次出航为单向,暂无预定回航期限。若登记信息有误,请舰长尽快联系港口负责人,修改日程计划……” 港口所在的时区正值黄昏。为这颗星球提供热力的恒星,年纪比旧时代诗篇中歌颂的“太阳”更古老,它的光线透过与母星成分迥异的大气,渗入基地的弧形天窗,呈现出来的就是这样层次分明的青蓝色。喻文州独自穿过宛如深海的长廊,在他右手边的窗外,形似飞鸟双翼的穹顶沐浴着落日波光。 远航舰“夜雨”就在其中等待。这也许是它,以及它的驾驶者,最后一次目睹文明世界的夕阳。 升降梯载着喻文州向上,港口的布局在他视野中渐渐缩小,凝聚为一幅色彩浓郁的结构画。他踏进俯瞰着整个基地的准备室时,抬头看向墙上的投影时钟,与自己通讯器上的时间相互对照。 本地时间下午六点四十四分,总是这个时间。 十分钟后,准备室的门再次滑开,“夜雨”的独立舰长黄少天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抓着一个微型视镜,眉头紧皱,一脸有什么事想不通的表情,开口就说:“太奇怪了,文州,我从没见过这种事……” “怎么了?”喻文州问,“是夜雨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问题。”黄少天苦恼地坐进椅子,“但就是……太奇怪了。” 非要论个谁先谁后的话,夜雨出现在黄少天生命里的时机,晚了喻文州不止一点半点。早在来自边境行星的黄少天随着父母职业调动来到学院星,进入预备教育机构成为一名插班生的时候,他和喻文州的缘分就已经开始。而时隔多年,直到黄少天作为声名鹊起的探险家,从版税里得到第一笔用于改善装备的资金后,伴随他冒险生涯的远航舰“夜雨”才初具雏形。 但从物理意义上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来看,夜雨反倒后来居上。再加上随着它的完工,黄少天把从小带在身边收集日常资料的随身记录仪也装进了它的舰载系统,从数据的角度来看,夜雨中搭载的是他至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那个记录仪。”黄少天说,“你知道那个记录仪吧。” 喻文州点头。 黄少天伸出左手,腕上的手环在空中投出一面双色六边形屏幕。他一边在上面虚点一边说:“刚才我做完最后一轮检查,闲着没事去看了看记录仪的后台数据,你猜怎么着?” 屏幕上的代码飞速流动,然后停在一串数字上。黄少天滑动手指,把那行数字标成了明亮的金色。 “770 : 18 : 43……”喻文州读道。 他顿了一下:“这是时间记录?” “是的。”黄少天在上面打了个圈,“从我上次离开学院星开始算。” 喻文州:“从那之后,经过了七百七十个标准日。” 黄少天:“没错。然后呢,如果你现在查一下学院星历法的当前时间,与我探险期间的各种时间折损做个换算,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应该是……” 他在屏幕上用手指划掉“770”,写上了“405”。 “四百零五天。和舰载时间一样。”黄少天叹气,“我算了好几遍都是这个结果。我还想找你来帮我算算航程,不过我最后决定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虽然我实在不想让任何意外干扰今天的起航,但我也知道单纯的算错或者数据故障都根本不是忽视它的借口,在这个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是不能开始航行的。” 喻文州想了想:“我可以先把你的出航日程取消。” “停了吧停了吧。”黄少天没精打采地趴在了桌子上,“然后,聪明的喻先生,万能的喻先生,你得帮我想一想——这多出来的三百多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宇宙中并无绝对的时间。任何一架能够在星系内航行的飞船,上面的系统都一定会搭载计算时差的基本功能,方便乘客查询自己所处的时刻。 飞船实际度过的时间是“舰载时间”,相对地,以某个星球的本地时间为参照,计算出来的是“参考时间”。黄少天记录仪上的参考时间,参照的是他长大成人的学院星,按理说夜雨在港口所处的星球——守望十号星降落的时候,它的参考时间应该已经经过了校准。另一方面,舰载时间则始终处于驾驶者的监控下,期间并没有异常发生。 也就是说,从夜雨上一次离开学院星,黄少天在飞船里度过的实际时间是四百零五天。 而不知为何,记录仪里的计时却是七百七十天。 黄少天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喻文州通过港口系统,校准以学院星为参照的参考时间。几分钟后,喻文州翻过屏幕给他看:“从你离开学院星到今天,确实只经过了四百零五天。” “对吧?对吧?”黄少天坐直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喻文州的视线移向屏幕,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黄少天丢在桌上的视镜。黄少天咕哝道:“如果不是记录仪一直在我身边,我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偷偷摸摸自己去黑洞一日游了!话说如果是我失忆了呢,失忆三百多天?这有可能吗?再说舰载时间一直都没错啊,我不可能在航行中自己飞出舰外原地失忆,难道是停在哪个星球的时候某个热情好客的本地人给我下了麻醉剂……喂你不要玩我的视镜了!” “……”喻文州若无其事地把视镜重新竖在桌面上。他说:“除了记录仪之外,夜雨上其他设备的时间呢?” “都是四百零五。”黄少天摊手,“所以我说,问题可能就出在记录仪上。鉴于记录仪一直在我身边,那么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也是有可能的。” 喻文州:“那样的话,我想你可以做个深度检查。” [ 3704 : 08 : 12 ] 黄少天十岁时第一次戴上记录仪,那时他刚刚来到学院星。 此前,他经历了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相当无聊的星际旅行,大多数孩子都会趁这个机会泡在缓冲液里,在平时家长不允许他们沉迷的虚拟游戏区玩个痛快。黄少天不一样,没过几天他就开始在长途客船里到处游荡了。 妈妈把他拎回来的时候,纳闷地问:“你不想玩游戏吗?” “我已经玩够了。”黄少天撇嘴,“我能打的游戏都太没劲,想玩的我年龄又不够。一直赢的游戏有什么意思?” 他妈妈不信邪,上去和他打了一盘策略游戏,结果开场没多久就被黄少天闪电般的操作送回老家了,还遭到了堵门阅兵的无情嘲讽。 “……还是有不考量输赢的游戏嘛。”妈妈按下脑门上的青筋,翻出养成游戏区,“你看,这个种田游戏和这个小巫师游戏都很流行的,最快通关也至少要二十天!” 黄少天不为所动:“我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没什么好玩的。” 妈妈苦恼道:“那你喜欢什么?” “让我猜不到的那种!”黄少天宣布,“我喜欢以前从来没有人知道的东西!” “理想不错,”妈妈评论道,“你将来可以做个探险家。” “探险家?” “他们是在宇宙里航行,探索新星球的人。”妈妈随口说,“虽然现在这个职业已经不怎么流行了,不过你可以努力试试哦?” 那是黄少天第一次听说探险家的职业。这个词仿佛有一种令人沉醉的魔力,让他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当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他们的客船正缓慢地穿过七环航道,金盏花座的群星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宇宙中闪烁。 接下来的旅行里,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科教区。抵达学院星后,他拿出自己积攒的零花钱,请父亲帮助他挑选了一块物美价廉的存储条,当父亲问他要这个做什么的时候,他答道:“我要把我的人生记录下来。” “理想不错。”黄教授评论道,“然后你打算把它传给你的孩子?” “只是那样的话就没必要了。”黄少天双手抱着装存储条的盒子,认真地宣布,“我将来要做一个探险家,去没人去过的星球,然后这个记录仪里的记录,将会告诉未来的人,我的冒险有多么的棒!” 黄教授鼓掌道:“请把在入学考试中取得A+,登上高速授课区作为你事业的起点吧,我很期待。” 黄少天:“……你那是什么语气,不相信我吗!我们走着瞧!” 他的确顺利达成了这个初始目标,但预备教育学校的生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愉快。这里居民的传统和边缘星土著有着相当明显的不同,他们的日常像时钟般精确,审美和娱乐方式也别具一格。黄少天并不是不想努力融入集体,可当他意识到融入集体会对他原本的生活习惯造成巨大的冲击,乃至彻底改变他的乐趣和理想这两个组成人格的重要部分时,他最终还是决定做自己就好。 即使在启蒙期思维成熟速度远远超过母星时代的现今,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也是个艰难的选择。 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个伙伴,同样转学而来的喻文州。 一开始他看喻文州不太顺眼,这家伙一来就完美融入了集体,把他活生生衬托成了一个我行我素的反面教材。两人的校园生活毫无交集,如果不是有一次他在使用模拟机器的时候数据出错,被路过的喻文州紧急抢救下来,他可能到毕业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当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板上,仰头望着站在他身边,校服一丝不苟的喻文州时,他很确定他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懊恼的神色。 他有话就问:“你那是什么表情!认识我让你很后悔吗?” 喻文州说:“有一点点。” 黄少天:“……” 虽然他已经累得打不起架了,但他要是能动的话,真想往这家伙的腿上踢一脚。 “就算我不切断能源,机器也会自己停下的,你顶多就再出点汗,不会有什么事。”喻文州补充道。 “话是这么说啦!”黄少天炸毛,“我还得谢谢你了!” “但是……” 喻文州犹豫了一下,在旁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他说:“但是我没忍住,还是跑了过来。忘了今天的事吧。” “忘你个头。”黄少天说,“你忘了我都不会忘。” 他撸下自己的手环举起来:“这些事都记在我的记录仪里了,据说数据可以保存到六百年以后,怕了吗!所以你个混蛋为什么就这么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啊!” 喻文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严肃地说:“我们还是别扯上关系比较好。” 黄少天终于攒足力气,往他的小腿上踹了一脚。 接下来的校园生活里,黄少天开始意识到,喻文州的注意力总是有意无意地集中在他身上。在被激起的好胜心的作用下,经过一系列针锋相对和死缠烂打,他们最终磕磕绊绊地成为了朋友。 黄少天也终于可以问出他的疑问:“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喻文州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和他们别人都不一样。” “是吗?”黄少天拼命压下快要咧上天的嘴角,“真的吗?你真这么觉得?我很不一样吗?” “很不一样。”喻文州忍笑,“熟了才知道你的话特别多。” “……”黄少天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偷笑,我看到了。我话很多吗?也还好吧!虽然我爸有时候也这么讲,但他也说这样不是什么坏事反正我将来如果要写旅行日志总要有话可说,就当是为理想而做的前置准备好了。” 喻文州说:“比起这个,不挑食也是一种需要培养的好习惯。” “想都别想让我吃那个滑溜溜的蔬菜!”黄少天喊道。 喻文州的各方面习惯都十分良好。曾经,黄少天以为他本来就与学院星居民生活节奏相似,才会这么快地融入他们的集体,但在和他熟悉起来之后,他发现喻文州也有他与众不同的一面。他表面看起来并不离经叛道,却也不把和主流背道而驰当做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黄少天觉得自己的奇怪好歹还能说是青少年范围内的奇怪,而喻文州的奇怪平时不会表露出来,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眼前的人仿佛来自无数光年之外。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好像是外星人在假扮普通小学生一样。”他说。 喻文州点头:“很敏锐,这都被你发现了。” 黄少天嘲笑道:“外星人,你下次体能测试不垫底再吹牛吧。” 各项科目里,黄少天也就能在长跑短跑成绩上欺负一下他。他自己一直很注重体能方面的锻炼,因为要成为探险家就必须能够担任独立舰长,超常的体能则能让他应付孤独星间旅行的各种突发事件。 有一次,喻文州对快递柜进行声纹解锁的时候,黄少天刚好来找他。他听到喻文州对采集器说:“向群星致意。” “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黄少天问。 喻文州关上柜门,停顿片刻。黄少天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迟疑的表情,没记错的话,上次还是他们第一次讲话那会儿。 “是一位伟大探险家说过的话。”喻文州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他旅行的时候,留下了关于这句话的传说。” 黄少天琢磨了一下:“有这样的人吗?著名的探险家我应该都认识吧。他叫什么名字?” 喻文州:“好吧,其实是我编的。” “哈哈哈哈!不要害羞嘛!”黄少天大笑拍他,“放心,等将来我成为有名的探险家,我就把它写在我的书里!” [ 10,364 : 07 : 02 ] “向群星致意。”喻文州说。 医疗室的门锁亮起识别通过的蓝灯,一道光幕从顶棚降下,将他们笼罩其中,作了个简单的扫描。黄少天摸了摸鼻子:“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用这个口令。” 喻文州走在前面,说:“还有另一套常用口令。” “什么意思啊你。”黄少天来到密闭舱前,在玻璃昏暗的倒影里看到了喻文州略带笑意的表情,“我来了,所以你特别地怀念一下中二时光?” “那倒不是。”喻文州按下按钮,舱门徐徐展开,“虽然别人听到只会觉得我是你的书迷……但不是这个问题。” 黄少天迈进舱室,熟练地找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躺下。随着舱门合拢,无数仪器向他的身体簇拥过来,舱门前显示出了一百二十秒的倒计时。 喻文州进行了一下基本设置后,就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医疗室里没有真正的窗户,向南的一整面墙都是视幕,如果医疗室还在正常运转,这里应该会播放着令访客身心放松的舒缓画面,比如小兔子吃草啦,柯基奔跑啦什么的。现在已经无需遵守这些规定,在喻文州的设置下,不仅是这里,整个星港中的视幕都同步显示着外界的景象。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小兔子。 此刻黯淡的恒星已沉入天空尽头,稀薄的云层间漂浮着暮色余光。在基地的镜头中,极目所见没有半点灯火,只有星港缓缓回旋的雪亮探灯,孤独伫立在黑暗的大地上。 守望十号星并不是海角星域最后一颗被人类到访的星球,在早期的规划里,它的邻居们总共有一百多个编号,实际开发成矿区的数量是七十六。然而它们的位置实在太糟糕,不仅交通不便,想要开发成宜居区投入的资源也很难收到回报,于是随着采矿的结束,这七十六颗星球很快就无人问津了。 而它们重新回到人类联邦的视野里,也仍然是因为自己的位置。 十号星带,这是所有公民会都在任何一套初级宇宙地理教程中反复听到的名词。相对于它的意义来说,这个名号实在有点平凡无奇,不过当年人们没有给它起个响亮的称呼,反倒方便了后辈记忆。 不是每个人都能随口说出用伟大科学家与探索先驱命名的星球、定理和设备,但谁都知道,十号星带是“边界”。 星空有边界,这理论在哲学家和诗人那里绝对行不通。但客观上,目前人类确实无法越过十号星带,探索另一侧的宇宙。它像一张撑满的风帆,挡在人类朝这个方向远航的道路上,无数想要穿越它的人都葬身在了乱流与潮汐中。它既是界石,也是墓碑。 在人们还热衷于探索的年代,他们在守望十号星上扩建了空港。这是距离十号星带相对位置最好的星球,编号恰巧也是十,因此在官方记录中,它的名字从“十号星”变成了“守望十号星”。在这颗废弃枯竭的星球上,有许许多多的探险家从它的港口出发,投向十号星带那迷人而可怕的蓝色天河中,一去不返。有人相信这个地方象征着新的开始,也有人将它视为通向末路的门岗。 先是矿工,然后是探险家,接着是旅行者、寻求浪漫的情侣、作家、摄制组,甚至想要结束生命的人。渐渐的,人们不再前来。最后连探险家也不来了。 世情如此,如今的联邦公民已经不像几百年前那样向往未知。探险家们游走在已知的星球上,摄录影像,品尝食物,与光网上的观众聊天,撰写旅行日志。对十号星带的探索沦为虚无的英雄主义,主流观点认为,在技术突破到可以进行绕过星带的航行前,试图穿过它的尝试都和自杀无异。 守望十号星上,曾经送别过数以万计探险家的星港,也逐渐从繁华中衰落。大部分员工都被新型自动化机械取代,不久之后,隶属联邦的管理组也离开了。到了现在,仅有一名负责人轮流驻守在这个空荡荡的星港中,以维持它尚未从记录中被删除的编制。 这个标准年,调任到此地的正是喻文州。 黄少天顶着一头在检查中被洒得湿漉漉的乱毛,从舱室里坐起身来。他在原地停了几秒,好让自己从晕眩里恢复。 医疗室里残留着仪器运转时发出的轻微机械声。喻文州递了条毛巾给他,接着继续低下头检视屏幕。 黄少天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怎么样?” “好消息是你的各项指标正常。”喻文州滑动屏幕上的数据,“坏消息就是,这份检查没有给我们提供破案线索。” “唉,我就知道。”黄少天沮丧地说,“这肯定是灵异事件。” 喻文州招了招手,辅助设备开始清理医疗舱和地面。黄少天低头看着从脚下滚过去的球形机器:“现在的空港自动化真可怕。我听说中心区的人现在很多一年都出不了几次门。” “如果不是这么自动化,我也许还能有几个同事。”喻文州保存了医疗记录,“现在只我一个就能维持空港运转了,虽然有效率,但也没什么意思。” 黄少天:“你不是经常在星网跟我聊天吗!我多有意思!” “嗯,你最有意思。”喻文州表示赞同,“不过同一个人,还是活生生坐在我面前比较让人开心一点。” “这倒是。”黄少天把毛巾递给机器人,“你知道我当时联系了半天,结果发现你就在守望十号星港口的时候有多震惊吗?” “即使不在这里,我也可能在其他星港。”喻文州说,“反正在这个系统里,都一样。” “不一样吧。守望十号又不是什么非来不可的地方。就算真的排到你,凭借你的履历,你应该也完全可以不来才对。” “遵从联邦安排是我的义务。”喻文州微笑道。 黄少天看了他几秒,从椅子里站起来。 “我们还是去通讯室吧。”他说,“也许我应该和学院星联系一下。” [ 7678 : 23 : 02 ] 黄少天二十一岁时拿到了独立舰长执照。同年,喻文州进入联邦星港综合体,成为了一名年轻的调度官。 高速教学区的效率让他们比同龄人更快地接受了所需的教育,到了后来,他们读的科目已经大相径庭,但两人仍然常常在一起度过闲暇时光。黄少天用奖学金和创业贷款买下一艘快到年限的小型舰艇,把它喷成了闪闪发光的鹅黄色,在星港一排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之间活像根飞天香蕉。喻文州受邀来参观他“伟大探险家的第一个座驾”时,也不免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把它涂成这颜色有什么意图……” “因为很显眼!”黄少天叉腰,“现在我还没能力把它弄得很好看,那就退而求其次,让它显眼就够了。显眼的话,被援救的几率比较大。” 喻文州:“似乎没有统计表明这一点?” “不要拆穿我。”黄少天痛苦地说,“其实是我程序调错了,本来以为喷的是黑漆,结果那个破设备因为我余额不足自动给我匹配了最便宜的方案。” “……”喻文州沉默片刻,中肯地说:“便宜也是一项优点。” 两个人站在停泊区边的平台上,一人端着一只虎皮椰子——这是港口餐厅的招牌项目,每天提供一套异星特色当地美食供旅行者选择。黄少天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迟早有天我要搞个最酷炫的船。” “是你上次给我看过的设计图?”喻文州想了想,“那个是很不错。” “就是那个!”黄少天一敲手环,空中顿时投射出来一张小小的投影。这艘船并不是全身漆黑,两翼和尾端上点缀着比钴蓝色更浅的图案,流畅而优雅的线条宛如鸟雀。他心驰神往地看着它:“这才是我的生命之光,灵魂之火……” “在你现任的香蕉小姐面前谈论梦中情人可不太绅士。”喻文州戳了戳投影。 黄少天:“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的混蛋。为了它,我愿意每天只吃营养剂。” “按照你的设计方案,它的造价你就是省一百年的饭钱也不够花的。”喻文州指出,“开源比节流重要,健康才是本钱。” “唉我知道!我知道啦!”黄少天愤愤地吸了一大口金色的椰子水,“真是贵的要死!不过没办法,我就想要最好的。” 喻文州说:“总之,你现在已经考下执照,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只要做出几项让你出名的挑战,有了赞助就好办了。” “不是……”黄少天干巴巴地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很有信心,但是也不用这么有信心吧?什么叫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啊,冒险才是最大的难关好不好!” “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喻文州把空了的椰子放进路过的清洁机器头顶,“不过我相信,没什么探险能难得住你。” “你这人,”黄少天转过头,“不要老是突然说什么让人压力很大的话。” 他揉了揉有点发红的耳朵,补充道:“但是……反正你等着看吧!” 把那艘旧飞船(现在的香蕉号)卖给黄少天的人,完全没想到自己的飞船会这么快登上新闻。当刚毕业的买家对他说“我准备开着它去探险”的时候,他说你开这个就先练练手,有钱了再换个好的吧。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那艘香蕉穿越聚合星环的影像记录,嘴里的饭团都吓掉了。 “我真庆幸它没有在关键时候散架。”作为飞船的前主人,他对来采访他的星网记者后怕地说,“那孩子……是叫黄少天吧,胆子也太大了。” 在几个旅游区星球小试身手后,黄少天把第一个挑战的目标定在了星系边缘的聚合星环区。星环中央分布着极度混乱的力场,早年曾有过一两个成功从星环中央穿过的案例,但都没有留下确切的内容记录。根据口述资料,听说穿越它时,飞船上的乘客可以从中间看到尚不存在于这片银河区的奇异景象。 黄少天成功完成了这次挑战,代价是香蕉号几乎八成的损坏。援救者及时把他捞了回来,带回附近的星港——喻文州新近任职的地方。 他从医疗舱里昏昏沉沉地醒来时,旁边的护士欣喜地说:“你醒了!” “我醒了。”黄少天茫然地跟着说。 “你做到了!”护士比他还激动,“你是有记录以来第三个穿过聚合星环的人!” 黄少天恢复了一点力气,喃喃地说:“可不是嘛。” 喻文州是最早获准探病的人,那时候黄少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星港的医疗室墙壁刷成了粉蓝色,视幕上的小兔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 “你看起来还不错。”喻文州在他的医疗舱边坐下,端详他的脸。黄少天的头发在治疗液里泡的有点褪色,皮肤也白了一个色号,不过精神很好。 “还行吧。”黄少天努力压抑着神色,但尾巴仿佛已经翘了起来,“我是不是很棒?” 喻文州说:“你真是不要命。” “这是在夸我对吧?”黄少天问。 喻文州:“显然是。” 他做了个黄少天没想到的举动——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哎哟哎哟!”黄少天大叫,“我头晕!我头晕!!” 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尖。喻文州放开他,冷静道:“你不晕。我进来的时候还看你打游戏呢。” “你干嘛这么紧张。”黄少天试图转移话题,“你不是对我很有信心吗?” “是的。”喻文州说,“我知道你肯定可以。不过这不妨碍我担心吧。” 黄少天小声说:“那说明你对我的信心还不够。” 喻文州:“这话不太公平,我可能是全世界对你最有信心的人。” “我信了。”黄少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了,我的香蕉小姐怎么样?” “已经没救了。”喻文州简洁道。 “……”黄少天瞪着他,“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 “至少它完成了它的任务。”喻文州说,“保护了你,让你还能在这说话。” “它的任务只是帮我完全挑战。”黄少天耸肩,“保护我算顺带的吧……” 喻文州笑了起来。他打开手边的罐子,里面是一个金红色的水果布丁。黄少天美滋滋地端过来开始吃:“这是学院星的特产吧?没毕业多久我已经开始想它了!” “对了,”喻文州问,“你在穿越星环的时候,有看到什么特别的景象吗?” “这个嘛……”黄少天拖长声音,吊足了胃口才说:“其实没有,我觉得我只是产生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幻觉。因为那时候是完全主控模式,系统自我调节程度有限,飞船才失去控制的。” 护士这时候进来更新医疗舱的数据。她挺开心地说:“我给你做了一个新闻专题串,回头你可以欣赏一下。” “虽然有点羞耻……但是谢啦。”黄少天揉了揉脸,“看来我真的出名了?” “当然。”护士真心实意地说,“你接下来会写书吗?还是接受那些什么,各种邀请之类的?” “我会写的,我还要给我的新飞船攒钱。”黄少天说,“邀请就算了,我还要继续冒险。” “可是你已经完成了别人都做不到的冒险啦!”护士难以理解地摇头。 她离开医疗室后,黄少天嘟囔道:“可我并不是第一个做到的人,对吧。” 喻文州说:“现在没人做到的冒险可不多。” “——还是有的。” 黄少天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还是有的。” [ 10,364 : 07 : 45 ] 横越星港上方的长廊里,两人并肩走着。 “我听说这里应该有一面按着唇印的墙。”黄少天东张西望。 “确实有,不过不在这里。”喻文州指了指前方,“在礼堂里,我们穿过去后就会看到。” “不在走廊吗?”黄少天看起来有点遗憾,“我看到记录里说,在守望十号星最繁华的时候,每天都有探险者在这里留下记录,最开始是有一小块永固材料的留言板,后来变成了在走廊里一直延长的唇印墙……” “曾经是的,不过因为不好保存,所以就挪到了礼堂。”喻文州说,“现在偶尔会有旅行者来瞻仰这个遗迹,管理组认为把礼堂和这些留念放在一起比较有景点的感觉。” “虽然能理解这个安排……但我还是觉得放这边更好。”黄少天说。 喻文州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没说出那个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不再有新的冒险者在这里留下印记了。 这条长廊连接着港口的主塔与预备航行的外港。虽然有地面车,当年的探险者们多半还是选择从这里徒步走过去登舰,这几乎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按下唇印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技术不断发展,星空的版图不断扩大,可创造并探索这一切的,仍然是人类的热情、坚持,与爱。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走廊里柔和的灯光铺在他们的前路上。黄少天没话找话:“为什么这里的通讯室设在了外港?我记得其他地方都是在主建筑里来着。” “原本有两个,比较大的那个在主塔,和联邦内部联系。”喻文州说,“外港那个……用来和从这里离开的人联系。它里面有一台最先进的接收设备,虽然只是当时那个时代最先进,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差。” “那台设备一定很少用到。”黄少天毫无压力地说,丝毫没有自己也将是“从这里离开并且失去音讯的人”其中之一的自觉。 “几乎没有用到过,接收到的只有一些散碎的信号。”喻文州说,“后来为了节省能源,关闭了主塔的通讯室,把所有通讯功能都集中在外港那边了。” “还真会省,亏得他们没把整个港都关了。”黄少天咋舌。 “据说离全部关掉也不会太远。”喻文州说,“这个提案已经在审核中了。” 黄少天打趣道:“那我还算来的正是时候?” 喻文州无奈地笑了笑。长廊尽头,黄少天快步跑下台阶,哇了一声:“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礼堂啊!” 外港的礼堂有着无色透明的穹顶。这是早在母星时代就流行过的设计,现今的技术却将它变成了另一种面貌:置身其中,就仿佛真正处在旷野之上、星空之下,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自己的身影。 礼堂正中央有一座古朴的石坛。黄少天来到石坛旁边,伸头往里看——里面没有什么新技术的结晶,只是一池水而已。 此时,夜幕上的群星已经显现出来。在这几乎不存在光污染的地方,它们的光亮甚至有点吓人,但任何一名探险家都不会觉得他们太亮。它们是希望与未来,是令人心醉神迷的浪漫,是终会抵达、又或者在梦中抵达的远方。 池水中倒映着整片夜空,星光随着水波微微摇动。黄少天屏住呼吸,半天才说:“好漂亮。” “我以为星空你早就看惯了。”喻文州从门口走来。 “永远看不腻。”黄少天在石坛边坐直身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光是这个地方就值得来看一看了。” 喻文州站在他旁边,两个人静静地看了一会水中的星空。从这里出发的无数个探险者的灵魂,仿佛就是如今透过穹顶照射下来的星光,将永远于此处目送着他们的后继者。 黄少天终于想了起来:“对了,唇印呢?唇印墙在哪里?” “这不到处都是吗?”喻文州眨了眨眼睛。 “什么……”黄少天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叫道:“不会吧!!” 他点亮手环,向下照去,果然在地面上看到了他找的东西。 透明的隔板下,地面上排列着永固材料组成的板块,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唇印和一个名字。黄少天蹲下来看了一会,敬畏地说:“这里全都是?” “全都是。” “这么多?” “这么多。” 黄少天望着铺满了礼堂地面的板块,灯光在他眼中轻柔地闪烁着。过了许久,他说:“哎,我喜欢这里。” 这里的地面和天空没有距离。离去的人留下的吻,就这样被刻在群星之下。 他们亲吻星空,一如亲吻自己与世界的命运。 黄少天一个一个地看那些名字,最后干脆躺在了地面上。他咕哝道:“我不想走了,就让我在这里睡一觉吧……” “通讯室里好歹还有睡袋。”喻文州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说,文州。”黄少天背对着他小声道。 “嗯?” “你真的认为我应该去通讯室吗?”黄少天问。 喻文州轻轻挑起眉毛:“为什么不呢?” 黄少天翻了个身,仰躺在地面上,看着他的眼睛。 “虽然我一直都没问,但我觉得再不问就没机会了。”他说,“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对吧?……关于我的事情。” [ 9490 : 17 : 16 ] 黄少天二十六岁时写完了他的最后一本书。和他联系的编辑并没有很惊讶:“我觉得你也差不多该过上点安稳的日子了。找个小星球度假怎么样?” “谢谢。”黄少天礼貌地说,“我会考虑的。” 他来到喻文州当时任职的星港时,视幕上正播放着他新作的投影。现在他凡是来到人多一点的民用港,都不得不开启夜雨的伪装模式,否则准会有人把他从无数飞船里一眼认出来。要他说,这一开始还挺有趣,时间久了可就很让人困扰了。 自从他出名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话题就没有减少过。起初那些对他探险水平和真实性的质疑,随着他完成一个个挑战后也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关于他动机和影响力的讨论。一些人觉得他就是个搏命的疯子,也有人呼吁让青少年少看他的冒险故事,以免被这种不切实际的孤胆英雄主义感染,做出什么无益于自己人生的错误选择。不过,总体上不抱特殊目的的真正围观路人并不会讨论得那么深入,他们就只是为他喝彩而已。 他穿过写着“向群星致意!”宣传语的投影,走进餐厅的单间。喻文州正在里面等着他。 “恭喜你升职。”黄少天一头栽进沙发里,吐了口气,“啊,果然还是这里比较舒服。” 喻文州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永远承担点餐的工作:“我以为你会说,飞船上比较舒服。” “那是快乐,不是舒服。”黄少天懒洋洋地说,“没有辛苦的人生不叫人生。我这句话怎么样?” “是上个月被教育委员会抨击的台词吧。”喻文州挥散菜单投影。 黄少天蹭到他旁边:“我就知道你有在关注我的新闻!” “也知道你要出最后一本书了。”喻文州把他从沙发里拔起来,“不过,所谓不再冒险,应该只是出版社的噱头而已吧,这可不像你。” “当然啦。”黄少天坐直身体,“就让他们以为我是赚够了钱去过平凡日子就好了。我还有计划要完成呢。” 喻文州:“你在计划一次探险?” “嗯哼。”黄少天说,“可能是我最后的一次探险了!是不是很刺激!” 喻文州看着他。“你要去十号星带。”他确信道。 黄少天:“哎——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猜的那么准啊!这样让我很没成就感好不好!” 喻文州:“我还记得你当初说,要完成从没有人完成过的挑战。” “是啊,不瞒你说,我很久之前就有过这个计划了。”黄少天说,“现在我终于有了可以给夜雨再升级一次设备的钱,万事俱备,只差西风……” “东风。”喻文州纠正。 “东风就东风吧。”黄少天偷偷瞥了他一眼,没看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阻止我的,对吧!”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阻止。”喻文州叹气,“那毕竟是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的挑战。” “但是我会活着回来的!”黄少天挥舞双手,“你相信我的吧!” 喻文州反问:“你相信你自己吗?” “……不太信。”黄少天承认。 他想了想,又说:“我是说,我没有一定能回来的信心,可是如果说什么时候有成功的希望,那就是现在了。大约七百天之后有个非常合适的时机,错过这个,也许我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喻文州说:“所以你一定会去,是吗?” “我想去。”黄少天抬起头,“也许你不信,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出生的。” 喻文州沉默片刻,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拉了拉:“我不记得你书里有这个台词。” “啊痛痛痛!!”黄少天连滚带爬地脱离了他的魔爪,“才不是台词!我的招牌台词明明是你教的——向群星致意!” 他比了个很中二的手势,然后自己笑倒在沙发里。 机器人敲门送上了菜,黄少天毫不客气地大吃特吃起来,时不时偷瞄一眼桌子对面的喻文州——对方一直都是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让他心里有点没底。上甜点的时候,喻文州问:“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黄少天拿起勺子,“喂,你还没说你到底会不会支持我呢!” “抓着这个不放可不是你的作风。”喻文州促狭道。 “我知道。”黄少天想了想,“我就是……想从你那里听到一句确切的回答而已。不许吐槽我幼稚。” 喻文州:“会这么想,说明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如果你真的想去,包括我在内,应该不会有人能改变你的决定了。” “可是你不一样啊。”黄少天说。 喻文州沉默了。黄少天翻开装布丁的罐子盖,隔了一会才说:“其实我挺怕你说出那句‘不要去了’,我怕我真的就会动摇。我不去的话可能会后悔一辈子……但是,哎,怎么说呢……” “对不起。”喻文州说。 黄少天吓得勺子都掉了,他结巴道:“你你你刚才说啥?” “对不起。”喻文州重复了一遍,“我也不想让你这么为难。” “不!我不为难!好吧虽然还是有点为难但是你不要给我道歉啊!”黄少天抓狂道,“这和你又没关系!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喻文州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稍纵即逝,但总算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忧虑了。 “我会的。”他说,“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支持你。” [ 10,364 : 07 : 52 ] “你是因为我会从这里出发去十号星带,才调任到守望十号星港口的,对吧。”黄少天说。 喻文州:“是这样。” 黄少天手环上的灯光熄灭了。他们就这么并肩坐在黑暗里,星星在他们头顶闪烁。 “一开始我没考虑那么多。”黄少天喃喃地说,“但现在想想,你总是在各种出人意料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我第一次探险的时候,你就在我附近的基地,最后一次探险,你还是在我出发的港口。如果说这次是你主动申请调任,那第一次呢?你怎么会知道聚合星环的出口就在那个地方?我想相信这是巧合,可巧合未免也太常见了……就当我是瞎猜吧,但我总感觉对于记录仪这件事,你知道的比我要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要和我说这些都是命运吗?” “不,这不是。”喻文州轻声说,“是我一直在追随你走过的道路。” 黄少天卡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难以置信地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有的时候你简直是未卜先知,难道你其实是个时间旅行者?有这么不科学的事情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喻文州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很可惜,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原本这不是必要的,我们本来不扯上关系比较好。” “我记得你说过这句话。”黄少天眯起眼睛,“在我们小时候,刚认识的时候。” 喻文州:“你还记得?是的,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虽然一切的起源要比那更早。” “我当然记得!”黄少天不爽道,“你还说你后悔认识我来着!” “那不是真的。”喻文州说,“我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 黄少天可疑地静止了几秒,然后努力用严肃的语气说:“既、既然这样,你就坦白点吧,你到底有什么小秘密?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还不跟我说吗?” 喻文州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久到黄少天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终于说:“我们就从记录仪讲起吧。” “曾经有一个探险家,他随身携带着记录仪,里面有着他的一切数据:他航行过的路线,经历见闻,甚至还有一套模拟人格系统。”喻文州说,“这个系统通过多年以来分析他的数据,模拟了一个他的人格,储存在记录仪中,作为他本人存在的证明。” 黄少天愕然地说:“我……我的记录仪里也有这个系统。” “探险家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探险,是前往当时人类活动区域的边界。”喻文州继续道,“他没有回来。几年后,一艘飞船在边界附近发现了救生艇的残骸,但舱室内并没有人,只有部分舰载系统的存储条,以及一只损坏了的记录仪。里面的数据表明,救生艇所属的远航舰,在探险家的驾驶下成功穿越了边界,但因为引擎损坏,被星系引力捕捉时无法自救。在坠入恒星前,远航舰发出了记录着穿越边界路线的漂流救生艇,将它送回了人类世界。” 黄少天怔怔地看着喻文州。对方的声音仍旧平稳,只有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这条航线是真实的,它带领着联邦的舰队,突破了边界线。”喻文州说了下去,“边界不再是边界,探险家打开了这扇星空之门。他的事迹被写在课本与历史书上,送别他的那颗星球的港口成为了他的纪念碑。人类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黄少天喃喃地问。 “六百年前。”喻文州说。 黄少天:“对你来说?” 喻文州:“对我来说。” 黄少天将视线移到自己的手环上,记录仪的外部件正发出微光。喻文州说:“然而,尽管这名探险家的生平广为流传,他在救生艇里留下的愿望也并不算完全实现。他希望世人目睹他的一生,但他最后的、最壮丽的冒险却无人书写。他的记录仪损坏严重,数据很难读取,但还有一个途径——通过他模拟人格中记载的数据,来还原他当年的历程,最终追溯到他前往边界的时刻。” 他指了指头顶的星空:“为此,我建造了这个宇宙。” 黄少天茫然地抬头望去,星光仍然温柔地洒落。 喻文州说:“在我出生的年代,运行这种真实的模拟系统已经成为可能。虽然还是不太容易,总之我最后还是成功地还原了六百年前的世界,它围绕的中心就是探险家留下的模拟人格……” “也就是我。”黄少天轻声说。 [ 00 : 00 : 00 ] “这是不是史上最昂贵的粉丝行为?”卢瀚文趴在桌子上问。 “我比较想把它叫做学术研究。”喻文州最后检查了一下浸入舱的系统。他从侧面打开真空实验服,活动了一下手臂,然后泡了杯茶。 “哪有自己筹款的学术研究。”卢瀚文做了个鬼脸,“这叫用爱发电,教授。” “我不想给赞助商在这里面干预进程的机会。”喻文州抽出被对方压在胳膊下面的光屏,“六百年前我的家族在宇宙中捡到了他的遗物,现在到了我们实现他心愿的时候。希望这个使命能在我这一代完成。” 卢瀚文好奇道:“所以教授你小时候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你很喜欢他吗?” “没那么夸张。”喻文州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我对他的了解不会比你更多,毕竟他的故事早就人尽皆知了。隔了六百年,我既没见过他本人,也没机会和他聊天,甚至连他是个怎样的人都不清楚。” “他是个很伟大的人吧?”卢瀚文捧脸,“而且很能写,每本书都超厚!” “‘很伟大’不是形容一个‘人’的方式。”喻文州摇头,“你说的是我们想象中的英雄,不是他自己。” “反正你很快就要和他近距离接触了。”卢瀚文咬着纸杯边羡慕地说,“有钱有技术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只打算作为系统的监管者,维持到运行结束就好。”喻文州重新穿好实验服,迈进浸入舱里,“模拟可能会花点时间,在外面监测状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的教授。”卢瀚文看了看桌面,“你的茶还没喝呢?” “等我出来再说吧。”喻文州说,“虽然那时候可能已经凉了。” 他启动系统,舱室的灯光由白转蓝。在星系旋转的光影下,模拟宇宙中的时间开始跳动。 [ 10,364 : 09 : 04 ] 穹顶下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黄少天先开口说话。 “奇怪。”他扯了扯嘴角,“我现在竟然没有觉得很奇怪。也许我早就感觉这个世界有哪里不对了吧,又或者,作为模拟人格,接受能力就应该特别强?” 喻文州:“少天……” “其实我经常做一个噩梦。”黄少天说,“梦里我站在一面屏幕前,现在想想那应该是飞船的驾驶室——前方是一片亮得可怕的火海,我能感觉到,我正飞向那热度的中心。它是那个恒星,对吧?” “我想大概是。”喻文州短促地回答。 “好多事情都说得通了。”黄少天把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地面上,“所以你是一个……这个世界的管理员之类的。” “我应该是个旁观者。”喻文州说,“本来应该是这样。” “哎,这就是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想理我的原因?”黄少天拍了一下地板,“原来如此!亏得这么多年来我还一直觉得是我不够可爱!” 喻文州哭笑不得:“当然不是。” “那么你是怎么看我的?”黄少天翻身坐起,“我是个可靠的模拟人格吗?” “你是一个‘人’。”喻文州毫不犹豫地回答,“和我一样,和任何人一样。” “谢谢。”黄少天叹了口气,“我也没有觉得我不是人啦,就算你说这是模拟,我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宇宙应该是怎样的实感,不如说它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容易想象。我的梦想,我的冒险冲动,如果你给我的设定是……” “这不是我的设定。”喻文州打断了他,“模拟人格没有经过任何修改,就是记录仪里保存下来的样子。” “哦,也对。这点我应该最清楚。”黄少天歪头,“这么说,我的结局其实比我想的要好很多。我原本就做好了白白送死的准备,但你现在告诉我,我其实做到了。” 喻文州刚想说话,他又纠正道:“不,那不是我。……那是我吗?” “他不是你。”喻文州说。 “所以,”黄少天眨了眨眼睛,“你喜欢他吗?” “我……”喻文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他。他是历史,是先驱和英雄。”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但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是你。” 黄少天说:“那么你……” 喻文州等着他的问题,对方却止住话头,狡黠地笑了笑:“没什么。” 他看着夜空。那虚幻的星光对他来说,仿佛依旧触手可及。 过了一会,他说:“可是你已经告诉我了,接下来会怎样?如果这个宇宙就是为了一个最终目的而运行的,现在这算不算是出了严重故障?” “去他的吧。”喻文州说,“我不在乎。” 黄少天睁大眼睛,简直不相信这粗暴的发言是从喻文州口中说出来的。喻文州继续道:“也许是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建造一个宇宙,在这舞台上铺设道路,观察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都……” 他想了想,最终用疲倦的语气总结:“太傲慢了。” “哪有那么夸张。”黄少天摇头,“你又不认为自己是造物主。” “实际上我做的就是这种工作,而我没有相应的觉悟。”喻文州说,“或者我以为我有,而这件事没那么理所当然。模拟也好,推演也好,无论虚拟还是现实,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到的就是真实。” 他别开目光:“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和你都是真的。” “那感觉一定不好受吧。” 黄少天搭着他的肩膀说:“从开始到现在,这些年来,你一定也想了很多。” “我不觉得这个计划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喻文州说,“总有一天,我们也能解读损坏的记录仪里的数据,探险家的愿望不用非得通过这个方法来达成。你不需要为了这个去做任何事。” “可是我还是想去。” “什么?” “我想去。我必须得去。”黄少天说,“假如你今天没有和我说这些,我也一样会去的。” 喻文州反问:“即使这没有意义?” “有意义啊。”黄少天笑了起来,“我超——喜欢探险的!” 他从地上站起来:“我喜欢探险,我喜欢命悬一线的感觉。我喜欢从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我要去的正是这种地方。” 他向前走了两步,张开双手,就好像星空之风正从他面前吹拂一样。然后他回过身,把喻文州也拉了起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黄少天说,“‘我喜欢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他喜欢所以我喜欢’——才不是那回事,对我来说不是。他是我的基因,我的模具,我因为他而存在,这些是在宇宙诞生前就决定好的。就像有人喜欢打熊,有人喜欢写歌,而我喜欢探险,没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喜欢。这也许是他的愿望,但这是我的人生。”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总结道:“所以我一定要去。” “我知道。”喻文州说,“我从来都没有成功地阻止过你。” “你哪有阻止我,你不是一直都说……”黄少天忽然顿住了。他看了看喻文州,又低头看向自己的终端。 “在过去的……三百多天里,我度过了三百多个今天。” 喻文州用平铺直叙的语气揭开了最后的秘密,“每当这一天结束,你走向夜雨,我就将时间拨回二十四个标准时之前。系统限制,我不能拨得更多,它唯一改变的是你记录仪中的时间存档。” 黄少天睁大眼睛:“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幕后黑手喻先生。” “是我。”喻文州笑了笑,“我就是那个反派。有些时候,你什么都没发现。有些时候你察觉到了一些事,但像今天这样谈到这里,还是第一次。无论我们说了什么,无论我告诉你多少事情,最后你总是要走的。” 黄少天喃喃地说:“我以为你不想阻止我来着。” “我不想,因为这是你的愿望。”喻文州说,“我只是想让这一刻来的稍微晚一点。” “依我对你的了解来看,”黄少天还有心情嘲笑他,“这恐怕是我认识你以来,你做过的最任性的事了吧。” 喻文州耸了耸肩。 “所以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太惊讶的原因,可能我之前已经听过很多次这个世界的真相了。”黄少天想了想,“那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聚合星环里看到了什么?” “星环?你第一次探险的地方?”喻文州很快地记了起来,“没有。” “我看到了你。”黄少天说。 喻文州:“那一定是个bug。” “现在看来应该是吧。”黄少天回忆了一下,“看起来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猜这部分也没有记录,所以我才会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看到你把一杯热茶放在桌面上。” 喻文州猛然抬起手遮住了眼睛。过了几秒,他放下手,平静地说:“那是我的现实世界。” “哦,所以有一杯茶在等你回去?”黄少天眨了眨眼睛,“你应该回去的,别再倒带了。你知道这总得有个结束。” “如果你想的话,它可以不结束。”喻文州说。 “我可不是宇宙的中心。”黄少天笑了起来,“好吧,可能事实上是——这话听起来好奇怪啊,不过我们都知道不是。我会结束,你也会结束,但星空没有边界,宇宙是永恒的。” 喻文州:“你这话听起来像个哲学家或者诗人。” “哎,这是我的真心话。”黄少天说,“即使是这个宇宙,也是永恒的。你能再说一次那句话吗?” “什么话?”喻文州问。 黄少天:“为了追溯前往边界的时刻……” 喻文州:“……我建造了这个宇宙。” “听起来真让人开心。”黄少天仰头说,“我要去看你创造的星星了。” [ - - : - - : - - ] 守望十号星。 曾经一度废弃的星港如今已经改建,博物馆中保留了港口出发前经过的大厅,它透明的穹顶下总是有游客流连不去。 喻文州站在演示投影边,听着人工导游的轻声细语:“……他在探险中独来独往。他没有记载可寻的恋人,也没有时常联系的朋友,他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许正是这份孤独,赋予了他向星空进发的勇气……” 听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导游带着一群人走开了,旁边一个女孩好奇地说:“您不赞同刚才他的说法吗?” “我只是觉得勇气和孤独没有关系。”喻文州礼貌地对她笑了笑,“不过,我们对他的生平现在也只有这些了解,实际上他是抱着什么心情度过一生的,谁也不清楚。” “是啊……”女孩惆怅地说,“我希望那不是真的。至少在离开之前,要有人和他告别吧。” 她拿着手册走开了。喻文州走向石坛边,低头看去,星空正如六百年前一样在水中轻轻摇晃。 [ 10,364 : 09 : 56 ] 夜色渐深,星星更加明亮了。十号星带从北方天空倾斜着流过,如同一道朦胧的蓝色光影。 “我要走了。”黄少天说。 喻文州无言地点了点头。他们并肩走向大厅的尽头,这短暂时间中的永恒仿佛正是群星洒下的光芒,默不作声地环绕在他们身边。 此时此地既然应当道别,那么未出口的话也不必再说。 “对了,唇印。”黄少天忽然停下来,“我是不是也应该留一个?” 在喻文州说话之前,黄少天已经凑近他,在他的脸颊上吻了吻。 然后他快步向前走去,仿佛不想听到回答一样。 “你还会把时间拨回吗?”他远远地问。 喻文州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个背影像一只收拢了双翼的飞鸟。他可以假装那杯茶永远不会变凉,但在这短暂的人生,往复循环的时间里,他抓住的事物始终在不停流逝。 另一些留下来的东西诞生在星星之前,也将延续到宇宙的终结。哲学家谈论意义,诗人谈论恒久不变的勇气,而他只有一个吻。 在同一片星空下,他每次都这样目送他离开。 “我不知道。”他说。 “就猜到你会这么讲。”黄少天背对着他大声说,“那就祝我一路顺风吧!” 他走到门前,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向群星致意。” 他微笑着说,“——向你致意。” END 第五章 《一个永恒的下午》/ 喻文州刚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视野里的光线和正午的太阳多少有点不相称。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眼睛,往上是鼻子,薄薄的双唇,还有背后摇来摇去的树影。 黄少天俯视着他:“你醒了。” 喻文州眨了眨眼睛,对方颠倒的面孔逐渐清晰起来。他估计黄少天不大可能只有这一句话,于是就躺着那里等着。 “你睡了好久,我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会醒。”果然对方继续道。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本子,上面横七竖八的写着几个时间点,中间画了两条线。“如果你两点钟之前还没醒,我就准备把你丢这儿不管了。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跑到草地上来睡觉?” 喻文州坐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不知道,”他说,“可能是因为太闲了?” “好吧。”黄少天伸直膝盖,“还挺有道理。” 两个写完了论文的高年级学长坐在草地上,看着不远处小路上的学弟学妹们踏着铃声往实验室一路狂奔。草坪刚剪过,从路边数第四个喷灌器坏了,从这里往下能看到被树围起来的小路,然后是玻璃花房那样的学院楼;再往东一点是卖冰茶的小推车,车上摆着一篮子花。 他们默默地发了一会呆。黄少天仰望着树梢:“这不是有点无聊吗?” “难得放个假。”喻文州说。 “随便怎么说吧,不过我看我们还真是闲不下来。”黄少天伸出手指想要把旁边飞舞的蝴蝶吸引过来,不过对方非常高冷地绕场一周飞走了。“好不容易写完论文也没活干,我已经开始怀念实验室了。” “其实我也有点,”喻文州耸肩,“不过我更不想挪地方。” 黄少天特别同意这个。阳光充足而不刺目,晒得他们从衬衫到靴子都暖洋洋的。这是个让人只想坐在草地上看云的夏日午后。 “你下学期选了什么课?”他随便找了个话题。 “专业课跟你一样。”喻文州不用翻课表也记得很清楚,“还有一门艺术类选修,我在考虑要不要换成小卢这学期选的那门文学。” “我觉得你最好别挑战那个。”黄少天中肯地说,“那门课每个教授的爱好都不一样,指不定碰上什么奇怪的。昨天我在图书馆碰到小卢的时候,他桌上摆了四个咖啡空杯……好像都被文学作业给逼得神志不清了,上来就问我【我是谁?我还是我吗?我该往哪里去?】” “他的教授比较喜欢哲学?”喻文州同情地问。 “也许吧。”黄少天一摊手,“我提醒了他一下他的电路作业还没交,分分钟把他拉回现实世界。” “残酷的现实世界。”喻文州摇了摇头,“他的作业是什么?” “好像是关于【我是不是唯一的我】这样的命题。”黄少天回忆了一下,“总之看起来还挺神奇——你试过那个查全国有多少同名同姓的网站没?” “当时郑轩不是把全实验室的人都给查了一遍吗。”喻文州说,“我还真不记得有多少个自己了。” “不过有也只是姓名一样,又不是完全没差别。”黄少天仿佛忽然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啊……记不记得那次叶修他弟来学校找他?整个戏剧社都被他们惊呆了,那可真是分不出谁是谁。不过就算像他们那样的双胞胎,也除了长得像再没什么地方像的啦。” “我猜这个题目可能是需要哲学讨论之类。”喻文州说,“比如平行世界里的我们,不同时空的我们什么的。” “这个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哲学。”黄少天评价。 “反正我们又不用去写那个论文。”喻文州往草地上一躺,“不过换我的话,估计就按这个思路写了。” “我看教授得被你气死。”黄少天说,“我觉得他肯定不想收到一篇写成论文的科幻小说。不过说归说,如果你要写科幻风格的话一定要给我看啊!” “我又不会写那个。”喻文州哑然失笑,“没那么科幻,说说而已,不是也有平行时空这种理论猜想吗?” “可能是在别的地方见过,我也有点印象。”黄少天趴到他身边,“总之是什么暂时验证不了,也很怀疑会不会在我们有生之年验证的理论……” “这个真说不准。”喻文州说,“打个比方,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感觉不是很靠谱。” “那么你觉得没有平行时空,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我就投相反一票。”喻文州晃了晃手指,“现在我们两个有不同的观点了。等到很多年之后——可能我们都已经看不到结果的时候——如果这个问题被证实,那么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就做出了完全正确的预言。”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黄少天咕哝道,“别偷换概念,这只是个概率问题吧?而且被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感觉平行时空也不一定真的就没有了……” “也许还有许多个我们在其他地方活着呢。”喻文州说,“这么想不是挺好的吗,说不定他们还在完成我们没完成的心愿,比如十七岁周游世界什么的。” “我才没想过周游世界。”黄少天抗议道,“我只希望把写代码的时间拿出来一点做别的就好了!再说这样不是有点奇怪吗,我可能不是黄少天,只是很多黄少天中的一个黄少天,黄少天0212什么的。” 他看了一眼对方:“你是喻文州0810。” “像是什么流水线机器人的编号。”喻文州说。 “这么一想就没那么好了。”黄少天摸了摸下巴,“从独一无二的定制变成量产,好没格调啦。” “至少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有一个。”喻文州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可能其他世界我们没有在这个专业,而是学的物理、化工、哲学什么的。” “说不定都根本没有在上学。”黄少天说,“做些酷炫的职业,当杀手也不错啊。还有那些世界有没有奇幻风的呢,魔法和剑……” “越说越远了。”喻文州摇头,“你有没有想过,是那些我们以我们为原型,还是我们是那些影子里的一对?” “等等,等等。”黄少天伸出一只手,“你怎么也说起绕口令了,这是我的老本行吧?我说平行时空应该不是跟盖橡皮泥一样,拿个模子一扣就是一个吧。哪有这么简单。” “我猜理型还是存在的。” “哦,那么说每个我们都可以是模子,也可以是橡皮泥。”黄少天歪头,“反正现在正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是我们,把我们自己当做模子也没什么问题吧。” “我倒觉得可以更悲观一点。”喻文州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我们只是随便想想,应该都没什么区别的。我们可能是从模子里扣出来的橡皮泥……” “而某个世界里存在着一个模子。”黄少天说,“一对模子。话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在哪个世界我们都在一起啊?” “我有这么说过吗?”喻文州反问。 “不管了,动脑子的人说了算。”黄少天从善如流,“既然现在是这个世界的我们在思考,那么就随便把其他的橡皮泥块也一起假设了就好。提前说好,我还是觉得这个不太靠谱。” “对。”喻文州点头。 “但是这么脑补一下也挺好玩,左右没什么事情干嘛。”黄少天盯着一支飞过来的青色小虫子看,“虽然夏天的下午不那么适合思考人生,目前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打发时间的方式来了。” “最好其他世界的我们都没有这个烦恼。”喻文州说,“不过如果模子有这样的烦恼,是不是所有的橡皮泥都会有?” “我看不见得。”黄少天比了个捏粘土的手势,“就算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互相之间也有不一样的呢。有的绿色有的蓝色,有的可能缺一块。我们会是律师,消防队员,园艺师,鱼塘承包商……” “导演,艺人,”喻文州说,“作曲家,小提琴手。” “念咒语的术士,穿轻甲的剑客。” “你最近游戏玩的不少。” “还有霸道总裁和秘书。” “什么?” “没什么。”黄少天岔开话题,“那么假设我们是橡皮泥里的个例,那么模子又是什么样的?” “模子想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喻文州说。 “比如像黑客帝国那样吗?”黄少天想到了这个,“大家脑子里面都插着USB接口,一起在虚拟世界里谈恋爱什么的。感觉够特别了吧,可能橡皮泥们都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呢。” “这也太特别了。”喻文州忍不住笑了,“我是说,可能有什么东西把橡皮泥和模子联系在一起,某种感觉之类。就像模子上的瑕疵也会反映到每块复制品上那样。” “哦哦,你这么说有点意思了。”黄少天说,“不过你这学霸有什么弱点啊,非要说的话,你节奏大师玩的实在很烂……” “那种东西我已经卸载了。”喻文州从草地上坐起来,“说到这个,你有没有看过《苏菲的世界》?” “有点印象!”黄少天回忆了一下,“二战集中营,作家,无花果……无花果……无花果什么的。” “那是《苏菲的选择》。”喻文州无奈道,“我说的那一本,有点像是给小孩子看的哲学启蒙教材,总之到了后来,书里的主角苏菲发现她其实是书里的人物。” “她不是书里的人物还是什么?” “是这样,她发现她以及给她讲授哲学历史的老师,都只存在于一本某个父亲写给自己女儿的哲学教材里面。”喻文州说,“那是书中的书。其实想想看,那对父女不是也只存在于作者写给我们的书里吗?” “这真是科普读物,不是恐怖故事?”黄少天打了个寒颤,“简直毛骨悚然啊。” “实在不能细想。”喻文州说,“女主角活在哲学教材里,哲学教材的读者又活在我们读到的这本书里……那么读了这本书的我们,会不会也活在别人读到的文字里面呢?” “那倒挺好玩的!”黄少天脑袋上灯泡叮地一亮,“不过老实说我们的生活挺无聊啊,哪有人会想看这种东西。除非是……我想想,大学生活指南什么的。” “也可以是参加摸鱼社团的一百零一种方法。” “理科狗的前世今生。” “自制下楼取外卖机器人完全手册。” “校园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喻文州侧头看了他一眼。 “哦,随便讲讲。”黄少天说。他的耳朵有点红。 “那么问题又升级了。”喻文州没拆穿对方,“我们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的?” 黄少天戳了戳他的手。“疼吗?” “不是说做梦之类。”喻文州想了想,“假设我们也是书里的人物,那我们不就是被写出来的吗。” “你是说,”黄少天总结了一下,“读了存在于书里的哲学教材里的女主角的我们其实也是存在于别人的书里的这种可能性,会让我们自己都变得不存在?” “被你这么一说忽然就有点不靠谱了。”喻文州承认。 黄少天说:“我们的人生还是挺完整的嘛。” “其实我们真正知道的只有这个下午。”喻文州抬头看着天空,那里的阳光已经不那么耀眼了。“过去的事情和将来的事情,说不准是不是真的有。” “你看,咱们的脑子都没烧坏。”黄少天一摊手,“我还记得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记得这学期的成绩单和上次考试的代码题,这总归没错吧。” “如果你想要写一个人物,肯定不会把他写成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对吧。”喻文州说,“某些特殊情况除外……也许那些记忆都是被写进我们脑子的。” “你这么说还真是让人后背发凉。” “想象一下,缩小范围。”喻文州说,“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说起这个话题吗?” “因为这个下午我们闲着没事做。”黄少天这次答得很快。 “假设我们是被写出来的人物,而场景就只有这一个下午。”喻文州转过头,“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被描述出来的。” “那可要写不少东西。”黄少天看着周围,“怎么写——我们的草坪刚剪过,从路边数第四个喷灌器坏了,从这里往下看是被树围起来的小路,然后是玻璃花房那样的学院楼?” “再往东一点是卖冰茶的小推车。”喻文州补充,“推车上也有卖花的,不知道是不是真花。” “天的颜色,3299CC。”黄少天眯着眼睛瞎猜,“草是8FBC8F,树是238E23。” “坐在我旁边的是黄少天,或者黄少天0212。”喻文州说,“我是喻文州,或者喻文州0810。” “感觉这么写的话根本没人想看。”黄少天把头枕在手臂上,“怎么会有谁想要写这样一个无聊的下午啊?” “也许有些意义。”喻文州躺在他旁边,“也许我们的谈话就是意义。” “我觉得没什么意义。”黄少天小声说,“还不如那些云有意义。” 云从他们头顶的天空上漂浮过去。地面上没有风,不过也许高空中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水滴和光线组成了许多松软的白色图案,然后气流又把它们捏成别的形状。对于小孩子来说,可能光是看着这些云就能度过漫长的一天了。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这一个下午。”黄少天又说,“这就是咱们讨论了半天的出来的假设?” “差不多就这样。”喻文州说,“只是个假设而已。” “就算只是假设,想到正有人在读着我们的故事,就觉得好奇怪啊。”黄少天眨了眨眼睛,“读到这里的人会不会想到,自己可能也活在一段别人写的故事里呢?” “照这么说就永远没个尽头了。” “感觉其实也不坏。”黄少天往对方那里靠了靠,“如果有人想要读我们的故事,说明至少我们还是挺受欢迎的嘛。就算只是一个模子扣出的橡皮泥——就算只是喻文州0810和黄少天0212——就算不是完美理型,只是无数平行时空里我们中的某一对,还是有人会见到这个下午,看着我们闲聊对吧。” “你把我们这个无聊的下午说得真够高端洋气的。”喻文州笑道。 “明明是你先提起这个话题的。”黄少天撇了撇嘴,“要我说,我们该在这里睡到黄昏,然后买两份熊爪糕回家去。” “熊爪糕就在故事之外了。”喻文州说。 “但是它在我们的故事里面。”黄少天说,“不是说这个下午没有熊爪糕,我们晚上就真的吃不到了。想想这个,就觉得我们刚刚讨论的都是胡扯的啦。” “本来也只是假设而已。”喻文州慢悠悠地说,“这个下午都快要过完了。” 黄少天也这么觉得。他们看到树的影子已经被拉长了,叶片中间透过的光不再那么金黄,而是渐渐转变成一种果酱般的浅红色。这个下午过得很快,也许是因为他们说的很慢。他们说了不少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有点无聊的话题。 “但也应该有点好处。”黄少天说,“我是说,如果这一幕真的是故事里的场景,也不是那么太糟。而且我们其实也根本没法求证这点对吧。” “我们当然可以随便假设。”喻文州回答。 他们肩并着肩躺在草地上,即将洒落的黄昏余晖像茶渍那样从天际开始泛了起来。黄少天又说:“假如这个下午是真的——只有这个下午是真的——我们就不会消失了。过了一百年也不会消失。等下发现熊爪糕卖光了也没关系,我们起码还是相信等下可以买到熊爪糕的。” “只要读到故事的人还记得我们的名字,”喻文州说,“我们就还会在这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们到底讨论出结果没?”黄少天疑惑了起来,“关于这个人生什么的题目。” “我们没讨论这种东西。”喻文州指出,“我们只是闲得无聊。” “那如果这是个故事,它会有什么主题?”黄少天问。 喻文州想了想。天上有两片云向对方游去,然后软绵绵地拥抱在了一起。它们乘着缓慢的风,在夕空这面镜子一样的大海里漂向远方。黄少天就躺着他身边,他能感到对方透过衬衫衣袖传过来的细微温度。暮色开始降临,这个下午快结束了。 “一个下午。”他说。 “嗯,”黄少天表示同意,“一个永恒的下午。” END 第六章 《一个普通的清晨》/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黄少天醒来的时候,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走进浴室洗漱,换上衣服,然后来到起居室。喻文州正在系上衬衫的扣子,领带还没打,两杯咖啡摆在桌上。 “早。”喻文州说。 黄少天坐在他对面,往杯子里加了点糖:“早啊。” 阳光透过玻璃,照耀在他们身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喻文州问。 黄少天疑惑地看着他:“哪里奇怪?” “我有一种感觉,”喻文州说,“我们好像已经这样很久了。” “我们确实在一起挺久了呀。”黄少天还是没搞懂他的问题。 “不,我是说,我们保持这个状态很久了。” 喻文州指着自己的衬衫,上面还有两颗扣子没有系好。“我们坐在起居室里的状态。” 黄少天感到莫名其妙:“我从起床洗漱到走过来,总共不超过十五分钟吧?” “那从你坐在桌边开始之后,”喻文州说,“你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吗?” “呃……应该……”黄少天被他问的糊涂了,“现在我们在讲话的时候,时间应该是正常运转的吧?”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喻文州颇为苦恼地回答。 “你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黄少天不解。 “应该这么讲,”喻文州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奇怪了。” “什么意思?”黄少天完全不明白。 “在你出现之前,我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喻文州想了想,解释道,“我的唯一存在意义,就是坐在桌边,系衬衫的扣子。我永远都没法完成这个动作,我一直保持在‘系扣子’的状态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时间,而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黄少天张大了嘴:“……啥?” “然后,在某个瞬间,你走进了起居室。”喻文州继续说,“这时候时间开始流动,你坐在对面,往杯子里加糖,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现在,一切又停了下来。” “等等,等等。”黄少天打断道,“你是说我们的时间停止了?” “曾经停止了。”喻文州说,“在我问你‘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一刻,它又开始向前走。实际上,在你看来,我只不过是刚刚对你说了一句话;但在你听到这句话,并且回答我之前,我已经尝试了无数次。” 不等黄少天继续问,他就站起来,走到一扇门边,问:“这扇门通向哪里?” “书房。”黄少天下意识地说。 喻文州转动把手,拉了拉,门没有开。他又走到卧室门边,门同样是锁着的。 黄少天也感觉到不对劲了。他试着拉每一扇门,结果包括他刚走出来的卧室,起居室里所有的门都打不开。 “这是什么情况?”他纳闷地说。 “不只如此。”喻文州说。他从旁边的衣架上拿下今天要用的领带,给自己打好;黄少天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喻文州抚平领带的下一秒,它凭空消失了。 “……”黄少天目瞪口呆地把视线转向衣架,那条领带挂在原处。 喻文州又走到窗边:“来,帮我把窗帘拉上。” 黄少天茫然地走过去,拽住窗帘一侧的挂绳,把它扯向中间。他一边这么做,一边觉得哪里怪怪的——房间里还是那么明亮,窗帘挂绳像一道幽灵那样从他的手里消失了,阳光仍然透过玻璃洒在他们身上。 喻文州坐回桌边:“你明白了吗?” “完全不明白啊!”黄少天抓狂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只能坐在这里,我的领带没系,你的咖啡里加了糖,窗帘拉开着,阳光照进房间。”喻文州说,“这个情景没法被改变。” 黄少天顿时毛骨悚然:“我们是陷入某种loop了吗!我科幻小说看得少你不要吓我!” “虽然不想这么讲,但不得不说,可能比那个更糟。”喻文州叹气,“你还能想起自己是谁吗?” “我是黄少天啊。” “你今年多大?从事什么工作?家住哪里?家庭状况如何?” “我……呃……我今年……那个……”黄少天张口结舌。 “你看,你不知道。”喻文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绝对是哪里不对吧!”黄少天拍案而起,“我们肯定是失忆了!” “我倒觉得,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这些东西。”喻文州说,“只不过之前我们并没有仔细思考,所以默认一切没有问题。事实上现在我们知道的,除了必要常识外的全部资料是:我叫喻文州,你叫黄少天,我们在同居。” “……”黄少天努力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还真的是这样。 他瞪着自己那杯加了糖的咖啡。清晨阳光中那种暖洋洋的愉快感觉还残留在他的意识里,但是他现在已经无法把一切看做理所当然了。 “所以我们为什么会开始思考这件事情?”他喃喃自语。 “对,”喻文州说,“我看这就是问题所在。” 一阵震动声打破了寂静,黄少天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从喻文州的表情来看,仿佛他觉得那不是手机,而是个定时炸弹什么的。黄少天迟疑道:“我应该接吗?” “接吧,”喻文州说,“按免提。” 黄少天按了免提。一个机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想知道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的……活着吗?” 黄少天:“……” “开个玩笑。”那个机械的声音说,“此刻正在开着免提听我讲话的两位朋友你们好,我是来拯救你们的小天使。想必你们正在为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之事而惊奇吧,请不要担心,之后让你们惊奇的事情还多着呢。” 黄少天:“……你谁,怎么这么欠揍啊。” “都说了,我是来拯救你们的小天使。”机械声音平板地回答,“如果你们想摆脱这个静止的时空,找到自己生存的价值,发现世界的真相,那么就听听我接下来的话。” “我们应该怎么做?”喻文州问。 “我会把你们从这条世界线移出,送到其他的时空。”机械声音说,“通过不断的转移,你们最终会到达万物初始的地方。你们要做的,就是各自拿好你们的手机,我将把你们需要完成的事情发送到手机上,只要你们顺利完成,下一次转移就会开始。” 喻文州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把黄少天的手机塞进他手里。黄少天紧皱眉头:“我们能相信他么?” “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喻文州反问。 “很好,”机械声音最后说,“祝旅途愉快。” 两人的手机同时发出“哔——”的一声,屏幕上跳出三个字母:TBC。 黄少天眼前一花,下一秒,他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场景。 他发现自己坐在电车的角落里,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穿校服的女孩在叽叽喳喳的小声说话。他低头一看,自己也穿着运动服,而且怎么看身材都好像缩水了一圈。 手机还攥在他的手里,黄少天赶紧滑开屏幕,通讯录里只有两个联系人,喻文州以及一个匿名号码。信箱里有一封匿名号码发来的邮件,黄少天点开一看,上面写着: 【天桥下的车站边,黄少天看着那名和喻文州站在一起的女孩,胸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让他无法呼吸。】 【还没等说话,泪水已经充满了他的眼睛。他沙哑地问:“文州,她是谁?”】 【喻文州的脸上出现了焦急的神色,他快步走来,喊道:“少天,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黄少天站住脚步,愤怒地说,“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喻文州说,“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TBC】 黄少天:“……………………”这是啥玩意。 他想了想,拨打了通讯录里喻文州的号码,没想到还真的接通了。喻文州上来就问:“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一辆电车上。”黄少天伸头看了看,“82路,我看看,下一站是省博物馆。” 喻文州:“你兜里还有零钱吧?” 黄少天摸了摸,还有不少。喻文州又说:“你先找个地方下车,我们再讨论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黄少天在博物馆下了车,随便往路边花坛一坐,继续和喻文州通话。喻文州也收到了同样的任务提示,他说:“首要的是找个天桥下的车站。” “我这里就是车站,也有天桥啊。”黄少天说,“不如你就过来……还有那个女同学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我周围没有女同学。”喻文州无奈道,“总之我先过来再作打算吧。” 黄少天挂了电话,又看了一遍邮件,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他在原地坐了一会,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朝他走来。 那是一个年轻了好几岁的学生版喻文州,同样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就显得特别的有文化;他穿过人群走来,看到黄少天的时候,冲他挥了挥手。 黄少天大喊:“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喻文州一愣,停下了脚步,旁边一个正在给路人散发传单、套着米妮布偶装的工作人员向他摇摇摆摆地走来。 黄少天憋了两秒气,然后猛掐自己大腿,让眼睛里充满泪水。 然后他哑着嗓子,指着还拿着传单的米妮说:“文州,她是谁?” 喻文州:“……” 米妮布偶:“……” 喻文州只楞了一秒,就立刻反应过来,脸上出现了逼真的焦急神情:“少天,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黄少天愤怒地说,“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米妮布偶:“…………” “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喻文州深情地说,“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米妮布偶:“……………………” 处于漩涡中心的米妮摘下了头套,露出一张朴实刚健的脸。 “呃,”小伙子憨厚地说,“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黄少天已经尴尬得要飞升了。幸好这时手机重新震动起来,【TBC】的光标在屏幕上不停闪烁,他视野中的画面开始旋转,世界陷入黑暗前,他看到喻文州向他跑来。 黄少天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自己躺在床上。空气里一股廉价清新剂的味儿,屋里灯光昏暗,天花板边的墙纸剥落了一角。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这里应该是个小旅馆的房间,床头柜破破烂烂的,浴室里连热水都没有。他身上穿着西装,衬衫已经有点皱了。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打开手机,匿名号码果然发了新邮件。 【黄少天抱着温热的襁褓,一步一步,走在人潮汹涌的车站。】 【他已经不想回头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散去。他已经不在乎感情,不在乎孩子的父亲,只有现在怀里的一点温暖,才是他的全部。】 【他慢慢地走过他们初遇的站台,没发现另一边,一个最熟悉的身影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喊着他的名字。】 【他走上了火车,最后看了一眼他的伤心之地。】 【喻文州赶到站台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离去的恋人了。只有一丝属于他的香味,仍然在空气中飘散。】 【TBC】 黄少天:“…………………………” 他想给喻文州打电话,结果信号不好,根本打不通。他又试着发短信,这回成功了:【你也过来了吗?】 喻文州很快回复:【是。你身边有孩子吗?】 “……”黄少天咬牙切齿:【没有!!!!】 【那可有点麻烦。】喻文州说。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有孩子啊?】黄少天噼里啪啦敲字,【难道孩子是我生的?】 喻文州:【显然,这是一道送分题。】 黄少天:“……” 【但根据上一次的经验,似乎也不用完全遵照内容来。】喻文州又回复道,【尽管阅读理解告诉我们,那个襁褓里装的是你的孩子,但是我们完全可以用其他的东西代替它。】 【比如?】 【要温暖,比如热水袋什么的。】 黄少天:“……” 他的兜里有火车票,于是把背面的车站地址报给了喻文州。然后他带着一个小到单手可以拎起来的行李箱出门,去买热水袋了。 黄少天本来打算走进路口的超市,但是在看到斜对面的副食店的时候,改变了主题,进入买了一只刚烤好的烧鸡。然后他回头去便利店买个了枕套,把烧鸡裹了起来,抱在胸前,拦了一辆计程车:“去火车站。” 司机一路上默不作声,始终有些面红耳赤。黄少天十分奇怪:“师傅你还好吧,车里太热了?” “不、不是。”司机欲言又止,“你该吃抑制剂了……你的信息素味道,有点浓郁……” 黄少天:“……????” 没等他搞明白怎么回事,车站就到了。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抱着香喷喷的烧鸡,顺着人潮往站台的方向走。 路上有不少人对他注目,还有人想帮他拎箱子的,黄少天一头雾水地谢绝了。最后他到了车票上标的站台,把箱子立在一边,掏出手机给喻文州发信息。 【你在哪儿?】 【我在车站上乱转,小心尽量不碰到你。】喻文州回复,【否则剧情就不对了。】 黄少天:“……”好有道理! 【那我在8号站台,你注意别过来。】 他刚发完这条,列车员就来提醒他上车了。黄少天立刻重新发:【行了快过来!我要上车了!】 他想起最后一段描述,总觉得香味不可能残留得那么久。这时候也顾不上是不是乱丢垃圾了,黄少天掀开枕套,掰了一条鸡腿下来丢在地上,转身上了车。 在他背后,喻文州匆匆赶来,站台上还飘荡着一丝烧鸡香气。 喻文州:“……” 手机上又跳出【TBC】,这次他们也顺利过关了。 …… 无数次的时空跳跃,无数次的TBC,无数个场景,无数段剧情之后。 黄少天这一次握着手机睁开眼睛的时候,喻文州就坐在他旁边,让他吓了一跳。 “真巧啊。”他干笑道。 “是挺巧的。”喻文州点头。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想要查看手机里那个匿名号码给他们发来的剧情。但出于他们的意料,这次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有延迟?”黄少天猜测。 “可能吧。”喻文州说,“再等等好了。” 他们坐在一条走廊的长椅上,手里还各自端着一纸杯的咖啡。 “我总觉得好像很久都没见到你了。”黄少天说,“每次都是一和你碰面,就又跳到了别的世界。” “不过我们一直靠手机联系,也差不多。”喻文州笑道,“还好这个手机它不会没电。” “是啊。”黄少天转着咖啡纸杯上的隔热套,“哎,一下子没任务了,还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你觉得,”喻文州说,“那些只是单纯的任务吗?” “我觉得它们更像是某个人的梦话。”黄少天没精打采地说,“那个匿名号码真的在指引我们走向正确的方向吗?” “关于这个,我一直在思考。”喻文州说,“我们来做个假设,假如我们跳跃过的所有世界,都是平行世界中真实发生过的我们的故事——” “我不是没这么想过。”黄少天抓了抓头发,“好吧,我们现在也算是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人了,什么绝症生死恋,什么多角关系,什么女校情缘,什么带球过人,什么离婚复婚,什么虐心虐身……但是我觉得,每个世界里的故事都很奇怪啊,逻辑不是那么完满,根本没法自圆其说。” “那换个说法,”喻文州说,“如果是‘未完成的故事’呢?” “未完成?”黄少天一愣。 “每次都会出现在我们手机里的TBC是什么意思?”喻文州继续道,“总不会是Thick Butt Cheeks吧……我认为它的含义是‘未完待续’。也就是说,我们走过的每个世界,它们都是不完满的。” 黄少天有点混乱:“只要是一个世界,总归应该是完整的吧?要不然它怎么存在下去?” “我在想,说不定这一切都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喻文州认真地说,“打个比方,我现在写下一句‘柯基吃了三文鱼’,那么理论上,一个世界就存在于这句话里;在这个世界里,柯基吃了三文鱼,然而柯基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它生活在什么世界上,它的名字是什么……这些都统统不存在。” 黄少天一开始没懂,过了几秒,他的脸色越来越奇怪。 “我怎么觉得这个情况有点耳熟呢。”他喃喃自语。 “是的。”喻文州叹了口气,“就像我们的第一个世界。我们来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从一个普通的清晨苏醒,毫不担忧未来,也不记得过去。他们只是系着衬衫的扣子,往咖啡里加糖,让阳光洒满房间。 “也就是说,我们可能就来自一个这样的、由一段话创造出来的世界。”黄少天打了个寒颤,“天哪,我头皮都发麻了。” “而我们跳过的每一个世界,都是类似的东西。”喻文州说,“它们都是TBC,都是未完待续,都是有残缺的世界。大概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可以在实现剧情的时候搞点小动作。” “但是很奇怪啊。”黄少天纳闷,“所有这些世界,这些各种奇怪剧情的世界,都围绕着我们发生?创造这些世界概念的存在很熟悉我们吗?” “这就不清楚了。”喻文州猜测道,“也许我们是这个存在一直想要描写的角色,那些只是各种失败的尝试;也许我们其实有最初理型,而你我只是一种延伸。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两个发觉了自身存在的特例。” 黄少天想起来:“你说过,你那个时候试着跟我说话。……是你叫醒了我吗?” “我们互相叫醒了彼此。”喻文州转过头,“那个时候,我还处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中,但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这是比‘系衬衫的扣子’更深,更重要的念头:我得跟你说话。我必须要跟你说点什么,什么都行,让你看见我,意识到我的存在。” “但是这个也可能是被写出来的,对吧?”黄少天呐呐地说。 “人在出生的时候就知道要努力活下去了。”喻文州微微一笑,“这是伴随存在性的一种本能,我们之间的关系,何尝不是命中注定呢?” 黄少天咳嗽了一声:“你说得对。呃,我是说,这可真是挺吓人的一种命中注定啊……” “所以,那个机械声音又是谁呢?”喻文州转开了话题,“至少我认为,肯定不是创造我们的存在。” “我也觉得不是,他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直接随便写点儿什么不就好了。”黄少天表示赞同,“还有,他让我们拿着手机,穿过这些所有的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 “它说,会让我们找到生存的价值,发现世界的真相,来到一切初始的地方。”喻文州思考道,“现在我们姑且算是猜测了世界的一部分真相,至于我们生存的价值……” “说到底,”黄少天问,“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收到这个世界的任务啊?”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两个人同时脑中一沉,许多内容涌入了他们的脑海。 黄少天于是想起,他在这里的身份是个科学家,专门研究时空跳跃;而喻文州是个物理学家,主攻平行宇宙的领域。 “……你不觉得这个设定槽点也很多吗?”黄少天问。 “是,看起来创造我们的存在没有想太多。”喻文州说,显得心情很好,“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收到短信了。” 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 跟随着记忆,他站起身,走廊对面就是他们的实验室。他刚想推门,喻文州从旁边拉住了他。 “先别着急。”喻文州说,“我有个一个设想……既然这里多半也是一个未完待续的世界,那说明只要在设定允许的范围里,我们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作出相应的幻想,也许这个世界就会为我们实现。” “还有点小激动呢。”黄少天笑了起来。“那么,就让我们希望这个实验室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吧。”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过了几秒,一起推开了门。 实验室里充满了不明觉厉的设备。最吸引他们眼睛的就是桌上的一个巨大屏幕,上面是一串串滚动的代码,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屏幕上的东西停了下来,凝固成了文字。 黄少天在屏幕上滑了滑,发现那是一个文档列表。排在第一个的文档打着马赛克,标注着【解析失败】,他于是点开了第二个。上面写着:【天桥下的车站边,黄少天看着那名和喻文州站在一起的女孩,胸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让他无法呼吸……】 “这是我们跳跃的第一个世界!”黄少天叫道。 喻文州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们一条一条地看下去,果然每一个上面都是他们经过的世界,每一个文档都标着TBC。 “这一定是创造者的文档。”黄少天兴奋道,“没想到这里的我们这么牛逼,居然已经能读到宇宙终极的源文件了……不对,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吧?” “毕竟设定里,我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嘛。”喻文州谦虚道。 “来,看看我这边的设备。”黄少天转向另一张桌子,那个仪器上连接着一串线头,他把他们两个的手机都接了上去。接着他对着那一张布满了按钮的操作台一阵乱按,拿起话筒。 通话接通了。 “想知道生命的意义吗?”黄少天低沉地说,他的声音穿过话筒,变成了平板无波的机械音,“想真正的……活着吗?” 喻文州冲他眨了眨眼睛,无声地微笑。 黄少天冲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继续道:“开个玩笑。此刻正在开着免提听我讲话的两位朋友你们好,我是来拯救你们的小天使……” 他和那个清晨里的两个人说完话,然后断开了连接。 “呼,”黄少天紧张地松了口气,“总算完成新手指引任务了。我说那人怎么如此欠揍呢,原来就是英明神武的本大爷我。” 喻文州:“……” “接下来就要让他们——我们——跳跃时空了吧。”黄少天在仪器上按来按去,“这黑科技也是没谁了,不过这应该是你来吧?” “我来。”喻文州说,“不过我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按着文档里剧情走一遍了。” “因为不这样就没办法继续跳跃?” “差不多。”喻文州说,“按照我脑子里的不怎么靠谱的理论,我们必须融入某一个世界,才能利用这里的科技进行继续转移。” “虽然是扯淡的理论,”黄少天摆手,“只要能在这个混蛋的世界起效就好啦。” 他们操作着设备,转移远在其他时空的他们自己,并且按照源文档里的内容,把那些段落发送到他们的手机上。这是件很费时间的工作,不过他们有足够的耐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们都开始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最后一个坐标也移到了正确的位置。他们打开了通往现在这个世界的通道,扣上了最后一块拼图。当确认键被按下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灵魂里脱落了下去。 “这就结束了?”黄少天疲惫地坐进椅子里。 喻文州仍然站在仪器前面。他摇了摇头:“但是,这里就是所谓‘一切的开始’吗?” “什么?”黄少天抬起头。 “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喻文州沉吟道,“尽管我们现在是在这里,但是我们仍然属于那个清晨的世界——在所有的那些世界里,只有那个清晨的我们觉醒了自己的意识,认知了自己,我们穿过所有的世界,最终来到这里,可是这不应该是终点。” 黄少天低头想了想。 “你说得对。”他说,“我们这个世界,在源文档里,还是一个未完待续的世界。它不稳定,没有完美的逻辑,随时可能会被改变。……但是我们没法改变这一点。” “不,”喻文州看着他,“我们还有一个办法。” 三天后。 黄少天蹲在仪器乱七八糟的管线前,拨弄着一闪一闪的指示灯:“所以,我们真要跳跃到那个创造者的世界?” “反悔也晚了,”喻文州摊手,“你已经上了贼船啦。” 黄少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哎,只是我的专业知识在质疑我自己……理论上,我们这是要去一个更高的存在层面,这是不可能成功的。” “所以?”喻文州看着他。 “所以,我们可能会死在一块。”黄少天说,“是不是挺不错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喻文州点头。 “是啊,”黄少天完成了最后的调试,摇头晃脑地说,“死在追寻自由的路上,这是人类的终极理想。” “这是谁说的?”喻文州笑着问。 “我说的。”黄少天说,“回头记得把这句话标着我的名字刻在墙上啊。” 他们套上设备,启动机器。在轰鸣和光芒席卷了实验室的时候,他们再次握紧了彼此的手。 …… 黄少天一个踉跄,没有站住,摔倒在了地面上。 这次跳跃的感觉比起之前那些理想化的方式要可怕多了,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脑袋也仿佛被人用闷棍打过。还好喻文州就在他身边,虽然也是一副剧烈晕车的表情。 “这是在哪里?”他扶着桌子站起来。 尽管还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但起码他们都还没死。他们降落在一间不大的卧室里,敞开的壁橱里挂的都是裙子,看起来是个女孩的房间。 书桌上摆着一台手提电脑,开着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叫“脑洞”的文件夹。 黄少天和喻文州对视一眼,都感到心跳加快。喻文州坐下来,点开文件夹,一个非常眼熟的列表出现在他们面前。在实验室那个窥视源文档的仪器里,他们曾经无数次对照过这个列表。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列表第一个文件不再是【解析失败】的马赛克了,它的名字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这是我们的世界。”黄少天小声说,“还真的是个普通的清晨啊。” 列表里的所有文档都和他们见过的一样。都是一些随手写来的片段,每个都标着TBC,最后一个文档正是时空科学家和平行宇宙物理学家的故事。幸好它只有两三句话,才让它背后的世界有了无限发挥的可能性,甚至让他们此刻能够在这里,观看所有被创造出来的一切。 喻文州点开了《一个普通的清晨》,上面只有短短的一段话: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黄少天醒来的时候,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走进浴室洗漱,换上衣服,然后来到起居室。喻文州正在系上衬衫的扣子,领带还没打,两杯咖啡摆在桌上。】 【“早。”喻文州说。】 【黄少天坐在他对面,往杯子里加了点糖:“早啊。”】 【阳光透过玻璃,照耀在他们身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TBC】 “怪不得阳光一直遮不掉。”黄少天说,“也怪不得你的扣子一直系不上。” “没错。”喻文州注视着屏幕,“……这才是真正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们有改变世界的权利了吗?”黄少天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紧张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反而有点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黄少天说:“其实我们随便写点什么,都会成为那个世界的真理吧。” “是的。”喻文州说,“比如你可以写,那里的树上都长着XBOX。” “水里游的都是PSV。” “那里的人都长着翅膀,可以飞什么的。” “或者我们可以非常酷帅狂霸拽。”黄少天扳手指,“我们是黄傲天和喻良辰,每天早上在三百六十平方米的大床上醒来,坐宇宙飞船去上班……就像童话故事里面那么写的,他们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听着挺不错的。”喻文州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谁也没有动手打字。 “算了。”黄少天叹了口气,“那样感觉真的很奇怪啊。我可不想我们的生活是一个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结果,我宁愿它留着未知的余地,然后让它自己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你说呢?” 喻文州微微一笑。“不管是怎样的世界,我们都会一起去面对,是吧?” 他按下退格键,删去了【TBC】这一行。 下一秒,他们谁也没碰键盘,但流水般的文字从文档上一涌而出,页面飞快下翻,那些文字转眼间就填满了数十页。喻文州拉到顶部一看,发现这些竟然是对他们从离开那个清晨,一直到跳跃到这个世界,期间所有事情的记录。 “这也太夸张了吧!”黄少天瞪大眼睛,“你赶紧加一句我们回去了……” 喻文州点点头,在键盘上敲了一行:【他们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发现自己还坐在桌边,咖啡仍然冒着热气。】 过了五分钟,什么都没发生。 “呃……”黄少天的额头冒出冷汗,“这是出了什么BUG吗?” 接下来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听见有节奏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越来越近,向上而来。黄少天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即将回来的人多半就是这台电脑的主人。 快想想办法,他对自己说,谁知道他们跟创造者打个照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搞不好他们直接就被规则给和谐没了呢。 喻文州也听到了脚步声,他紧皱眉头,忽然说:“不,现在它还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我知道了!”黄少天把他挤到一边,趴在电脑前面,十指如飞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一边飞快地说,“按照你的理论,未完待续的世界仍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它只要有始有终就好了——我们已经一起写了一个故事,虽然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交代,但是只要有了结尾,它就会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响起来。 黄少天敲完了最后一句话: 【他打开了门。】 【THE END】 文档自动关闭,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文件夹里。手提电脑前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们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发现自己还坐在桌边,咖啡仍然冒着热气。 黄少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我们终于回来了。”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喻文州摇摇头,“不过也确实是过了很久。” 他系上了衬衫的扣子,然后拿过领带打好。过了一分钟,领带仍然好端端地待在那儿。 “天哪,我感觉这一切就好像做梦一样。”黄少天抓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吐了吐舌头:“怎么这么甜!” “可能因为你一直在往里面加糖吧。”喻文州同情地说。 清晨的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黄少天抓起外套,走到门边,试着转了转把手,这回没有任何问题。 “准备好面对我们的世界了吗?”他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微笑起来。 “和你一起。”他说。 黄少天点了点头:“和我一起。” 他打开了门。 THE END 第七章 《梦见黄昏》/ 黄少天在天亮之前就醒了。 房间里没开灯,拉紧的窗帘下面里透出一点光,他估计现在大概是五点钟左右,也可能是五点半。换做年轻时候,他早起总得靠闹钟,现在倒是想睡也睡不了太长时间。有那么一会,他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毯子下显得麻木的双腿不是,习惯性因为空腹而微微酸疼的胃不是,在半明半暗中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即使白昼里仍不会有什么好转的眼睛也不是。他仿佛只剩下一个清醒过来的意识,正漫无目的地躺在这个世界上头。 这种错觉十分短暂,他没过多久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床看起来很大,他的睡姿不怎么端正,但也只占据了一半地盘,另一边的床单和枕头整整齐齐。 黄少天瞧瞧那只枕头,心想在床上放两只枕头好像不是自己的风格。 他按了按床头铃。这只铃是家政机器人换到最新一代的时候装上的,虽然现在它们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可他还是坚持像最开始那样,夜里让机器人呆在客厅里充电。他记得自己说:“那就在床头装两个铃吧,你那边没有柜子,要不要挂在灯架上?” 他为自己忽然想到了这句话而有点吃惊,觉得应该是忘了什么东西。 家政机器人很快从门里滑了进来。机器人长得像个胖胖的桶,肚子里塞满各种工具,它只是这座房屋家政系统的终端之一,功能就是随时随地服务屋主。它给黄少天带来了温水和药片,又伸出两支机械臂打开壁柜,从里面拿出衬衫。然后它用平板的声音说:“今天室外气温是十四度。毛线衫要穿哪一种颜色?” “灰的吧。”黄少天说。 他喝了水之后,感觉嗓子舒服多了。换衣服对他来说不太困难,虽然他年纪着实已经不小,但是总归还算健朗。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机器人把眼镜挂到他的衬衣口袋上。 “对了。”他问,“为什么床上有两个枕头?” “那是另一个主人留下来的。”机器人回答。 黄少天不明所以:“我不是一个人住吗?” “您现在是。”机器人一板一眼。 家政机器人在对话时常常显得过于木讷,问一句答一句,很少做额外的解释。如果想要机器人陪着聊天,还得自备插件,他们家的系统就没带这个。黄少天其实觉得这样刚刚好,就是偶尔沟通起来会有点慢,不过反正他也不缺时间。 “那你的另一个主人,”黄少天想了想,“他是谁?他在哪里?” “是您的伴侣。”机器人说,“他两个月之前去世了。” 黄少天哦了一声。隔了几秒,他困惑道:“可是我不记得他。” “您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机器人说。 黄少天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套着棉拖鞋,慢悠悠走到浴室里,随着他的脚步,灯很应景地亮了起来。 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不过气色很不错,尽管视力不像从前那么好,但皱纹中间的双眼仍然明亮有神——这可能是唯一还保留着昔日青春面貌的部分。在他身上既能看到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能看到与年龄无关的精神与活力,这得益于长时间作息健康、心情愉快的生活方式。他差不多就是大部分人希望自己在这个年纪所成为的样子。 自动牙刷和杯子放在壁架上,并排摆着深蓝色和浅蓝色的两套。黄少天认得靠的比较近的杯子是他的,另外一套就不太清楚了,不过联想到刚刚机器人的话,那十有八九就是他那个完全不记得的伴侣留下来的。 黄少天对着镜子开始刷牙,视线却忍不住向架子上剩下那个杯子瞥去。一段突如其来的记忆跳进了他的脑海里。 盛夏的城市日光灿烂,黄少天端着两杯冰水回到起居室,顺手把窗帘也给拉上了。空调在忠实地工作着,屋里的两个人都有些口干舌燥。 起居室除了沙发还摆了两张电脑桌,显得不怎么宽敞,不过他们也不需要在临时租屋待太久——他们的房子已经开始装修,只待一切完工之后搬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大概会在那里住上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个悠闲的下午,他和同居中的恋人正在线上浏览搬家之后要添置的生活用品。他们就像任何一对准备面对新家与共同生活的年轻情侣那样,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花足时间,并且乐在其中。 黄少天坐回椅子里,屏幕上还是离开之前的内容。他往下拉了拉页面:“我们刚刚看到哪了,家政机器人?不对那个我们已经订完了,说真的我觉得将来它们还会发展出更厉害的新产品啊,现在这个也不错,我们可以等住进去慢慢更新换代……不对我们到底看到哪了?” “新的牙刷。”他斜对面的同居人提醒道。 黄少天哦了一声,从杯子里倒出一块冰咬在嘴里。他的浏览速度飞快,在网站五花八门的页面上转来转去,圈出了几个链接,把它们在聊天窗口里给对方发过去。 “这几个牌子的自动牙刷评价不错。”他说。 对方表示赞同,又问:“颜色呢?” “我比较喜欢……” “蓝色。”对方点头。 黄少天一笑,咔嚓咔嚓嚼碎了牙齿间快要融化的冰,感觉凉快得不得了。“我们可以买一对。”他说,“成对的说不定还有打折呢,商家不就是爱搞这种东西嘛。” “两个一样的?” “我是说一对。”黄少天又找了找,“哦……好像一对的都是蓝色和红色,再不就是粉的?” “粉的有点可怕。”对方如实说。 “那就两个一样的也行啊。”黄少天没放在心上,又去看防滑垫了:“我数数,淋浴房要两张,浴缸也要两张,我们要图案一样的还是成套的?这个鱼系列看着挺好玩!” 过了一会,聊天窗口里发来一个链接。黄少天点开看,发现是一组成对的自动牙刷和杯子,一套是深蓝色,一套是浅蓝色。 对方问:“这个怎么样?” “太棒了,你在哪里找到的?”黄少天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我这就去下单……” “可能是它听说你想找,就自己跳出来了。”对方微笑道。 黄少天一怔,不由得从屏幕边探头看过去,恰逢日光从百叶窗里斜照进来,晃得他视野里一片光辉灿烂的模糊。 “主人?”机器人说,“主人,您怎么了?” 黄少天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用毛巾擦手,水龙头却忘了关,温水哗哗地流出一池的热气。机器人在他腿边仰着摄像头看他,指示灯一闪一闪。 他又看向已经被他放回去的自动牙刷,那两套杯子摆在一起,瞧着十分登对。 “这些牙刷是从哪里买的?”他问。 机器人帮他把水龙头关上,打开浴室的门。“刚搬进来的时候,您和另一位主人给了我购物链接和厂家信息。”它滑动着在前面带路,“每当需要更换的时候,我都在同一家商店订购相同品种,期间升级换代很多次,最近这些是上周送来的。” “上周?”黄少天疑惑道,“但是那里有两套。” 他忽然停下了。他记起来,在机器人来提醒牙刷到了更换期限的时候,他说订两套新的。和原来一样,一套深蓝,一套浅蓝。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他说。 机器人伸出一支金属臂来扶着他,他们开始走下楼梯。机器人问:“您刚刚走神是因为这个吗?” “对。”黄少天心不在焉,“那应该是关于你另一个主人的事情。我到底为什么会忘记他?” “您患上了一种特殊的失忆症。”机器人说,“在有些时候,您会忘记关于他的一切事情。” 黄少天吃了一惊,但这种惊讶也像拂过荒原的风那样,只稍微拨动了一下他的心。 “只忘记他一个?” “只有他。” “但别的事情我都记得挺清楚。”黄少天说。 这句话不算一个疑问,机器人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们来到一层的餐室,机器人开始从厨房端出早餐。 黄少天慢慢地回想着,发觉那些过去的记忆里确实少了很多不容忽视的内容。就好像是小时候做的那种数学题,老师或者是某种大宇宙的意志把墨水打翻在纸上,学生们必须根据余下来的部分追溯原貌——他的回忆是不连贯的,有什么将那些日子串在一起的东西消失不见了。 他想得很专注,没注意到好几个碗碟已经摆在了面前。 “等等,”他凝视着自己的盘子,“我不记得有说要吃秋葵吧……” “今天的菜谱里固定有这一项。”机器人谦逊地说,“这是出于健康考虑。” 黄少天忧愁地拿起勺子,搅了搅温度正合适的粥:“这肯定不是我定的食谱。” “当然不是。”机器人实事求是,“您从来不爱吃秋葵。” 这世道许多东西都发展的飞快。不管是机械产品还是什么别的技术,隔几个月就好像完全换了一番模样。潮流总是喜新厌旧,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昨天还在追捧的东西弃之不顾。但有些事情仍是留在原地的,比如从十八岁到八十岁也没怎么改变的口味偏好,再比如某种蔬菜炒起来的味道。对于后者,黄少天怀疑再过个一千年,它还会像现在待在盘子里那样散发出让人恼火的气场来。 机器人老老实实地盯着他用餐。 “这么说是‘他’给你下的指令了?”黄少天明白过来。 “另一个主人希望您保持饮食合理平衡。”机器人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他还在的时候,您总是会好好把这些都吃完的。” 黄少天不禁觉得,这把年纪的人还跟机器人争论挑食的问题,实在是够幼稚的。尽管他已经忘了很多事情,但是不可否认地,在机器人说出“他还在的时候”这句话那一刻,他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戳了一下。 “你总说另一个主人。”他问,“他到底……” ……叫什么名字? 他不知为何没有问出口。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他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或者是心里——说起了话,不紧不慢,有些温柔。那个声音说,你不应该忘记的,这个名字你怎么能忘呢? “怎么了,主人?”机器人看着他。 黄少天没有答话。他记忆的堤坝有一小块地方坍塌了,许多岁月从里面涌了出来。 喻文州,他想,这个人叫喻文州啊。 河边的小屋依水而建,从山壁边伸出个平台来,上面搭着浅红的遮阳棚。雨多的季节里,水从沙道里涨起一点,溪流就从底下青绿的石头上面悄没声地淌过去。 黄少天把外套挂在椅子背上,扯了扯衣领,仍觉得太热。太阳渐渐向天空正中移动,他们刚刚在山上还冷得好像要挂霜,下来到了地面,又是另一番春暖花开的光景了。 喻文州见状,叫住拿着菜单要离开的店员,加了两杯冰镇酸梅汁。 他们一同出门旅行都数不清多少次,这回没去什么名胜古地,而是去了个说高也不怎么高的山里。传说在这里看日出别有风味,两人前一晚辛辛苦苦爬到山顶,最后看到的景色倒是相当值回票价,没教人失望。 他们如今也到而立之年,体力仍充沛,精神头到底没有年轻那时候足了。下山时候两人就睡眼惺忪,好不容易找到这家山脚小店吃早饭。黄少天摆弄着相机,懒洋洋翻着他们拍的照片:“技术有进步嘛你。” “你分得出哪张是我拍的?”喻文州问。 黄少天理所当然道:“一眼就看出来了吧。” 喻文州一笑,随他评判。黄少天翻来翻去,最后叹了口气:“还是亲眼见到最好看,照片怎么都拍不出那会儿的感觉。” “要是能拍出来,就不会有旅游这回事了。”喻文州说。 “那可不一定。”黄少天反驳,“起码度蜜月就不是为了去看景色的吧?” “是吗?”喻文州若有所思,“我记得你当初看得还挺高兴。” 黄少天道:“那是顺带。我说你也别老抓着蜜月旅行那些黑历史说事啊?” 店员这时把菜送了上来。黄少天见到其中一盘,差点被酸梅汁给呛住:“我不记得我有点过秋葵吧……” “我点的。”喻文州尝了尝,“这里做的感觉还不错。” “比起拿秋葵说事,”黄少天青着脸道,“你还不如继续谈黑历史呢。” “要保持饮食合理平衡。”喻文州语重心长,“你看我们出来这几天,有上顿没下顿的,特色小吃倒是塞了不少,蔬菜水果都没怎么吃。” “我到了八十岁也不会变得爱吃这玩意的。”黄少天斩钉截铁道。 “那也不错啊。”喻文州说,“在时代的洪流里坚持本心……本胃。” 黄少天看了他一眼:“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还是得吃对吧?” 喻文州笑而不语。 “这都让我想起蓝雨的食堂啦。”黄少天夹起一筷子,“那会你跟现在一模一样,简直是秋葵大魔王,台词都不带变的。” “是吗?”喻文州歪头想了想,“少天……” “……不要扔掉秋葵。”他们异口同声道。 店员姑娘伸头往遮阳棚里看了看,不知道是什么话题让两个客人笑得这么开心。这边阳光正好,更远处却好像雨刚停,在天际一角的云层下面,是雾气缭绕的苍翠群山。 黄少天把勺子放回空碗里。他不知不觉把秋葵全都吃完了,其实尝起来还是不怎么样,但就跟他很久之前印象里的没什么分别。 “主人,您是不是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机器人轻轻道。 “你看得出来?”黄少天反问。 “首先,根据您的面部识别和瞳孔反应,刚刚吃饭的时候您一直在出神。”机器人回答,“其次,您犯失忆症的时候,总会这样慢慢想起一些事。” “我想起了一点,但还不够多。”黄少天自言自语地说。 他打开机器人上的日程表看了看。经常会有亲戚或者朋友家的人过来串门,不过今天倒没有人预约来探访,他一整天都没什么事情做。黄少天决定先修整一下花园,叫采购机器人去买点日用品回来,下午在屋子里转一转,回忆一下他想不起来的那个人。 屋子的花园不像园艺宣传图册上那么精致,不过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自己动手规整出来的,看上去特别有成就感。黄少天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旁边的道路上有人对他喊了一声早安。 那是个出来遛狗的年轻姑娘,住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黄少天笑眯眯地跟她挥手致意,打开雪白的栅栏门,把她和她的小狗放了进来。 那只狗跟他很熟,也不去花园里乱跑,特别乖地用脑袋蹭着他的裤腿。 “您今天气色还是这么好。”姑娘把还在撒娇的小狗抱了起来,然后想起了什么,又把它放了下去,“对了,我是来送东西的,有个包裹不知道怎么回事,写的是你们的住址,却给送到我们家那边去了……喏,给您带过来啦!”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防水纸包裹,递给了屋子的主人。 “谢谢。”黄少天微笑道,“还真是麻烦你啦。” 姑娘开开心心地带着狗继续散步去了。黄少天这才去看包裹上的收件单,打印出来的名字是他自己,日期是一个月之前。他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这年头几乎不会有送错包裹的事情发生,采购机器人可以做好很多事,也不知道这个包裹是怎么跑到邻居家去的。 户外机器人滑了过来,黄少天把包裹交给它,让它把东西送回屋里,自己拿着水壶去照料花圃。 他现在没法像以前那么轻松自若地挥舞大剪子,又或者推着剪草机满院子转悠了,幸好机器人也越来越帮得上忙。从屋里回来的户外机器人跟在他身边,随时替他补充空掉的水壶。黄少天在一排花旁边慢慢走着,脑子里还在思考那个包裹的事情,显然这和他的同居人关系密切,因为他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有订过这么个奇怪的包裹。 这些花的品种都他亲手挑选的,他盯着那些在日光下十分鲜明的色彩,指望自己能像之前那样忽然想起一些片段来。 在两个人搬进这座房子的第四年上,黄少天提议要养个宠物。 家里只有两个人加一套机器人系统,虽然经常会有朋友造访,但是偶尔还是显得房子太空旷。他们合计了一下,决定去救助中心领养一只回来,黄少天比较喜欢猫或者狗,喻文州则表示除了鹦鹉之外什么都好。 黄少天说你什么意思,我非要养只鹦鹉不可。 ……也不想想救助中心哪来的鹦鹉。 他们最终还是抱了只狗回来。不是一眼就叫得出名字的纯种,圆头圆脑的十分可爱,刚到家的时候小小的一只,让人觉得它好像一碰就要哭起来似的。 要让它能看家护院,黄少天说,起码还得十年八年的吧。 两个人当然谁也没指望这只小狗能承担起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他们为了这个家里的新成员查了不少资料,跟机器人轮流照顾它,把它从两个巴掌那么大的小崽养到威风凛凛。其实因为它脑袋圆乎乎的,再怎么威风也不会威风到哪儿去,但是小狗总是自家的看着帅嘛。 它威风不起来还有个原因,当年它长大了一点的时候,主人们讨论给它起名,黄少天提名:“看它这么圆滚滚的,叫小胖好了!” “这名字不错。”喻文州毫无同情心地投了赞成票,这个软乎乎的名字就被定了下来。 小胖长大好像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没多久就能跟着黄少天后面颠颠乱跑了。虽然平时挺淘气,不过它好像知道花园里的东西不能乱碰,在院子里总是显得很乖。他们闲暇时候,经常在机器人举起的伞底下修整花园,喻文州拿着水壶慢悠悠地浇水,黄少天在另一边挥舞着园艺剪子出手如风,小胖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挨个撒娇,完美诠释了“在两个逐渐相遇的人中间从这头跑到那头再跑回来的二缺狗到底跑了多远的距离”那道小学数学题。 不过它最怕的就是剪草机,第一次听到机器人剪草坪的时候,差点吓得跳进厨房的垃圾桶里去——也被黄少天发现了它试图偷吃鸡腿的事实,揪着它的耳朵念叨了好长时间。 喻文州在小胖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就给它拍了照片,说要留成纪念。每过一阵子,小胖都有新照片加入到电脑里头的相册中去。它慢慢长大,喻文州的相机都换了好多个,那个相册倒是一直都还在。 再后来,他们在机器人系统里也装了记录的插件,不管他们是在书房还是起居室,院子里还是花丛间,机器人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们拍些照片和录像。花园里的花一代代更迭,院子的栅栏从蓝色变成白色,一切的岁月都记录在虚拟的光影中间。 在第十年上,小胖开始走不动路了。 虽然现在远程诊断技术已经发展起来,他们还是带着它去了诊所。医生的判断就和他们预料中的一样,这是不可逆转的病症,也是必然到来的衰老和死亡。回来的路上,喻文州沉默地开着车,黄少天在后座抱着小胖;它脖子上有一些毛被剃掉,看着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圆乎乎的了,只把脑袋放在主人的膝盖上,拿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上看。 从小胖长成一只大狗之后,黄少天就很少把它抱起来过了,因为这家伙实在是相当的重。可这回他抱着小胖下车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臂弯里的狗从来没这么轻过。 ……怎么会从来没这么轻过呢?他还记得第一天把它从救助中心带回来的时候,它躺在箱子里,掂起来就像一只小鸟或者一包栗子,谁能想到它后来会长得那么大呀。 小胖很少出门了,总是安安静静趴在客厅里的毯子上。邻居家的小孩子们,平时跟小胖玩得很好的,听说它病了都带着各种吃的来看望它。小孩问小胖怎么了,还会好起来吗?喻文州说,不管以后怎么样,总之小胖现在看到你们就很开心啦。 小胖蹭蹭孩子们的腿,但是它已经吃不下去那些东西了。 它最开心的还是和两个主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花很多时间陪小胖在一起,尽管它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回忆往昔,可是就算只在那里静静地拍着它,它也会觉得很高兴。喻文州订制了复古版本的手工相册,把给小胖拍的那些照片都放在了一起,有时候他们就一页页翻给小胖看。关于小胖到底能不能看清照片这件事,两个人一直没搞清楚,不过至少他们是能看见的。 那些过去的快乐画面,整整齐齐排列在时光里。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把小胖抱到院子里,带着它看那些在夏日盛开的花和整整齐齐的草坪。黄少天说你看,这些都是我们种的花,小胖你很乖,从来都没有在这里捣过乱。现在机会难得,你要不要去花里打个滚? 小胖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它可能只是觉得主人看起来很悲伤,于是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 没有什么电影镜头般的经典画面,名字叫小胖、但是现在已经一点都不胖的狗垂下头,在阳光里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晚些时候,黄少天一个人站在院子的栅栏旁边,遥望着在暮色里渐渐模糊的道路,就好像小胖会跟小时候一样,摇着尾巴摆动小短腿,从路的尽头再次跑回家似的。它会先用很闹人的声音叫两下,然后用圆滚滚的脑袋拱开特意给他留着的篱笆门,颠颠儿地顺着台阶跑进屋子里。它可能会被黄少天扯着耳朵教训一顿,也可能会在喻文州高深莫测的笑容下躲在墙角哆嗦,不过等大家都吃完晚饭之后,被洗干净的它还是会溜到客厅,跳上沙发,硬要挤到靠在一起的两人中间看它根本看不懂的电视。 他还记得在小胖很小的时候自己说,要让它看家护院,起码还得十年八年的吧。日子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就过去了,院子这么空旷,再没有那个欢闹的身影。 黄少天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动,过了一会,对方就从后面抱住了他。那是个只适合年轻人的、亲亲密密的拥抱,两个大男人这么一来未免显得有点幼稚,不过在夜色里谁也没计较这个。 “以后再也没有小胖啦。”他说。 喻文州说:“没想到它走得这么早吗?” “也不是没想到……”黄少天慢慢道,“不过还是挺伤心的。” “我也一样。”喻文州低声道,“不过如果回到领养它的那天,你还会选择把它带回来,对不对?” “当然。” “那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喻文州说。 正因为有那些幸福的回忆,道别才让人悲伤。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度过了那么多愉快的时光——要是小胖会说话,不管是不是最后一个问题,答案也一定会是“爱过”吧。 在有限的生命里,让我们彼此陪伴。 黄少天从花园里回来,洗过手,走上楼梯去书房。室内机器人跟在他后面,头上顶着那个包裹。 “我想起很多关于小胖的事情。”他说,“那个相册还在吗?” 机器人在后面说:“就在书房里,您会在架子上看到它。” 这间书房面积不小,一面是宽大的书桌,另一面相对摆着两台电脑设备。黄少天还记得,刚搬进来的时候它们是一种模样,更新换代了许多年,桌上的非移动设备越来越先进,那些旧的也没扔掉,都被存放在了楼下的仓库里。这件事他们不会让机器人帮忙,两个人搬着旧电脑送进仓库,就像是一种对它们庄重的告别仪式。 他不敢相信就在刚刚,他还想不起这些。它们都恍如昨天般鲜明,怎么会让人忘记呢? 黄少天在书房的椅子里坐下,窗外天色渐暗,机器人为他点亮了灯。他拿下衬衫口袋上的眼镜戴上,开始拆那个包裹。他发现地址单上的门牌号有一个在转抄的时候没写清楚,难怪会送到别人家去。 包裹里是个厚厚的本子,深蓝色封面十分光亮,很有旧时代老相册的感觉。他看著书脊,觉得它瞧着十分眼熟;然后他站起来,沿著书架找了找,在很容易够到的地方发现了一整排的厚本子。 他把它们一本一本抽出来,机器人也滑过来帮忙。这些足有几十本,摊在书桌上可是壮观的很。 包裹里那本放在它们中间,完全看得出来是同一个系列的东西。黄少天很有耐心地把它们按照书脊上标的数字排好,然后拿起第一本。 一页纸从扉页里掉了出来。那好像是张诊断书,不过这年头一切早就数字虚拟化了,这样的实体单子他还真是很久没见过。他再仔细一看,表格里的内容还是手写的,那字迹让他感觉非常眼熟,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写的。 他扶了扶眼镜,读着这张手抄的诊断书。 患者一栏填的是黄少天的名字,时间则是两年之前。这张单子上注明了黄少天这种失忆症的情况:在症状发作的时候,他会忘记某个特定的人(目前的案例里面是他的伴侣),不过在适当刺激和配合治疗下,会慢慢重新找回那些失去的记忆。纸的背面标出,症状在过去两年里已经发生了四次,每次都在患者家属的帮助下恢复了。 黄少天想起他们肩并着肩挑选相册的时候。这个时代实体相册没那么多见,他们订购了一家在线相册的寄送服务,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上传过去的照片印成一本旧式相册,邮寄到他们家里来。他把诊断书小心地在书页里夹好,翻开第一本相册,两个人年轻时候的面孔猝不及防地冲入眼帘。 他们还是小少年的时候没那么多照片,后来媒体拍的又另当别论。黄少天慢慢地翻着这些照片,这一册的后面有他们和冠军奖杯合影的照片,画面上年轻人们的笑容如此富有感染力,因为荣耀而光辉灿烂,让他不自禁微笑起来。 一册一册,他们在画面里逐渐成熟。相册里有很多他们四处旅游留下的照片,山顶的日出日落,海边绵延的白沙滩,森林边看着很不靠谱的小木屋,冰天雪地里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套,古城前他们举着花束合影;其余则是他们在这座房子里留下的痕迹,伪装成壁炉的循环供热器前面趴着小胖,沙发里他们抱着牛肉干和啤酒看比赛,冬天结束的时候在小院里撒下种子指望它们会开花,夏天的夜晚躺在竹椅里面看星星……点点滴滴,都是微不足道的旧日回忆。 黄少天觉得自己好像记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记起。那些充满温暖的日子,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队长?”黄少天问。 喻文州一怔,随即笑起来:“我可有太久没听过你这么叫我了。” “我只想起来了这一段。”黄少天跟着他走上楼梯,“还好想起来了一点,否则我就报警了。” “之前你也不是没有犯过失忆症,”喻文州说,“也没见哪次你报警。” 他推开书房的门。黄少天好奇地看着他在机器人的帮助下从书架上拿下一摞厚本子,摊在桌面上:“这是什么?” “相册。”喻文州挨个查看书脊上的数字,找到了第一本,“能帮你想起我。” “这年头谁还用相册……”黄少天说到一半,“等等,我好像有点印象。” “这个设计还是你挑的。”喻文州从扉页里抽出一张纸,开始在背面写东西。黄少天凑过去一看,发现是关于他失忆症发作的记录。 “我以前还失忆过好几次?”他有点没法想象。 “你都不记得了。”喻文州笑着说。他年纪已大,一笑仍有风度翩翩的旧时模样,“不过没关系,总会想起来。” 黄少天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那你为什么还要手抄这张诊断书?” “要是将来有一天我不能陪你的话,”喻文州写完了最后一笔,“你看到这个,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啦。” 他翻开相册,两个人一起看了起来。黄少天最初还有点迷茫,渐渐地,那些记忆开始回到他的脑海里。他们看着那些画面,过去日子里的欢喜和忧愁仿佛从来没有离去过,一点一点复现在这间书房中。 两个人放在椅子边的手握在一起,就好像正共同乘坐小船,穿过漫长的岁月之河。 最后一本相册合上的时候,黄少天久久没说话。喻文州开口:“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喻文州笑道:“想起我了?” 黄少天就像年轻时候那样靠在他的肩头上。“就算以后又会忘,”他说,“我也还能想起来。” 喻文州被诊断出病症之后,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就带着医疗机器人回来了。他认为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在最后日子里好好生活才是正理。黄少天经常跟他到处散步,他们如今走不了太远,不过就算是附近也有很多地方可去。美景不只能用眼睛欣赏,和恋人不管走到哪里,心都会看到最好的画面。 傍晚时候,他们有时候坐在院子里,看从暮色中坠下去的最后一点落日。那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曾有过朝气蓬勃的理想,有过辉煌灿烂的巅峰,在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也燃烧着最后的美。不过太阳孤零零一个漫游在天穹上,他们却总是手牵着手。从这点上来说,他们一辈子都是很幸运的人。 黄少天合上相册时还带着微笑。他指了指桌子另一边,那本刚从包裹里拆出来的新相册:“麻烦把那个拿给我。” 机器人递过相册:“您都想起来了?” “我说过我总会想起来的。”黄少天说,“那时候还没送来的最后一本相册,总算是拿到了。” 他抚摸了一下它深蓝色的封皮,没有翻开它。机器人的指示灯疑惑地闪了闪。 “我要去院子里坐坐。”黄少天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帮我带条毯子……再把摇椅打扫打扫吧。” 他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扛着毯子的机器人跟在他旁边。他环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一切都带着许多回忆,一切都让人心生怀念。还在少年时他们幻想未来,到了迟暮又追忆过去,无论去到哪里,他们的世界里始终都有彼此。 院子里的两把摇椅摆在花架旁边,现在都被户外机器人扫得干干净净,好像正等着它们的两位主人过来似的。黄少天坐下来,把毯子放在另一张竹椅里,然后在膝盖上摊开那本相册。 照片里的他们总是待在一起。在步入暮年之后,他们反倒又像年轻那会儿,每天都在对方身边,多少话都说不完。他们在厨房里煮茶,修剪花枝和草坪,晨曦里沿着小路散步,傍晚在灯下静静地看书。曾经在很久之前,他们互许承诺时,黄少天想着:等到我们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你的这份心意,我的这份心意,还会坚持不变吗? 岁月给了他答案。 夕阳染红了天边,黄昏是这么温暖,让他觉得很快就要睡着了。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忘记自己的恋人,不过他一定还会再次想起所有的过去,陪伴了他那么多年的人,直到如今也不曾离开。他们度过了长长的一生,那是让他在回忆的时候,仍然会微笑起来的一生。时间会流逝,而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他们始终在那里。漫步,相爱,老去…… 摇椅轻轻地摇,他闭上眼睛,好像要在晚风里做一个梦。 他看到黄昏里有人弯下腰亲吻他的额头,就像他们都还年少时那样。 END 第八章 《回环音》/ A 这是一个夏天的黄昏。 河边公园原本有宽阔的草地、许多蓝色秋千架、旋转木马和小小的喷泉,但新的城市规划把这些都带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新的商业街。唯一没被拆除的就是沿河小路的那些长椅,三三两两的人在那边休息,有慢跑累了的学生,也有刚跳完广场舞的阿姨。 一个散步的男人走过,恰好看到个年轻人坐在路灯的阴影下面。他冲对方打了个招呼:“一个人?” “是。”年轻人一怔,“你要坐在这里吗?” 对方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夕阳在河面上铺展开去,是一种黯淡无言、令人忧郁的红色。 “我看你好像挺有心事的。”男人笑着说,“不如来聊聊看?你叫什么名字?” “喻文州。”年轻人说。他打量这个陌生人,对方年纪似乎不小了,在路灯的光线下,眼角已经能看到细细的皱纹。不过他微笑的时候很有感染力,让人不觉放松下来。 “我叫黄少天。”这个人自我介绍道,“就住在这附近。我小的时候,这里河边是个不小的公园来着,可惜现在只剩下这几把长椅了。” “是吗?”喻文州轻声说,“我不知道。” 黄少天问:“你不是本地人?” “可能不算吧。”喻文州说,“我的情况有点特殊。” “你像是个有故事的人。”黄少天评论道。 “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喻文州看着他,“不过你用不着相信,因为它确实挺荒谬的。” “讲讲吧。”黄少天说,“我会当个好听众,随时准备说‘天哪居然是这样’‘真的假的’和‘然后呢’之类的。” 喻文州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思索片刻,问:“你有看过《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吗?” “看过是看过。”黄少天歪头,“可别告诉我你就是时间旅行者的男朋友啊。” 喻文州:“……” “好啦我只是活跃一下气氛。”黄少天清了清嗓子,“这本书和你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有点关系。”喻文州说,“我就是时间旅行者。” 黄少天:“……” 喻文州表情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信息量有点大。”黄少天眨了眨眼睛,“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喻文州说,“不过很难让人相信就是了。” “有点不可思议啊。”黄少天上下打量他,“你是像那本书里的男主角一样,天生会在时间里跳来跳去吗?” “有点不一样。”喻文州说,“首先这不是天生的,而是源自一个灾难性的实验;其次我不会随机穿越,只会沿着和时间流逝相反的方向,不断回到过去。” 1 黄少天刚从实验室出来,就有个大一的学妹过来说外面有人在等他。 他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正看到喻文州站在车边,一派风度翩翩的社会人士风范。黄少天欢呼一声冲过去:“哎哟终于又见到你了!” “很久没见面了吗?”喻文州替他拉开车门。 “也不是很久,两三个月吧。”黄少天掏出手机,翻了翻里面的日程记录。喻文州靠过来也想看,被对方一把推开:“你不许看,看了就没意思了。” “这有什么,”喻文州笑道,“你的黑历史我迟早要知道。” 黄少天说:“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啊!我可是见过你变成大叔时候的样子!” “我老了之后和现在差别很大?”喻文州挑眉。 “呃……还是很帅。”黄少天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每次都能混的这么滋润啊。” “一开始还是挺不容易的,往后你就知道了。”喻文州一踩油门,“就算是这种事情,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是不是?” 他们的车驶出校园,往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前进。周五的街上交通颇拥挤,他们开得也慢,黄少天趁着这个机会仔细打量他,喻文州目视前方道:“就这么想我吗?” “嘿,我就是想看看你又年轻了多少。”黄少天咳嗽了一声,“多让人羡慕啊,逆生长的男人。” “别忘了你在我眼里也是一样的。”喻文州说。 “对哦,”黄少天眨眨眼睛,“那我老了之后呢,是不是还是这么迷倒万千学妹?” 喻文州笑而不语。黄少天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愤怒地打开了车内广播。 电台里的歌手开始高唱:“你是我的——” “行了你还是关上吧。”喻文州被震得头晕目眩,“我想想怎么形容啊……” 黄少天啪地按掉广播。喻文州说:“是一个温柔又聪明,很好的人。话也变少了。” “真的假的?”黄少天没想到他答得这么认真,“那我可得好好努力才行。别再剧透我了啊。” “是你先要剧透的。”喻文州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读研究生了吧?” “没错,明年就毕业了。”黄少天摸着下巴说,“真希望你这次能多待几年啊。” “也许会的。”喻文州说,“这一点上你始终没变过——关于时间的问题,你什么都不透露给我。” “未来!”黄少天抒情地说,“有未来,才有无限可能!……对了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喻文州随口问:“什么?” “上次你离开的时候跟我告白了。”黄少天说,“然后我考虑了一下,现在决定答应你。我们交往吧。” “……” 喻文州猛地一脚刹车,他们堪堪停在了红灯的白线后面。 “我去你冷静点行吗!”黄少天被安全带勒得直吐舌头,“山不转了水在转,买卖不成仁义在啊!” “你认真的?”喻文州问。 黄少天笑了。“这话可不该你来问,”他说,“你认识未来的我,你知道我是不是认真的。” “未来的你是未来的你。”这时交通灯又变绿了,他们继续前行。喻文州说:“但这是要认真考虑的事情,以我的情况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我希望你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黄少天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断言道:“我们在将来肯定在一起了。” 喻文州:“……” “我还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黄少天说,“别提未来,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你说过不想过多干预我的生活对吧?好了,现在我要跟你在一起,如果你基于什么时间啊逻辑啊宇宙的大命运之类的理由反对我,那这才是不属于这个时间点的干预。” “你这是在狡辩。”喻文州说。他们的车离开主干道,拐进了一条小巷。 “我没说过我不擅长这个啊。”黄少天狡黠地说。 车停了下来,喻文州从驾驶位上侧过身:“现在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了。” “嗯哼。”黄少天眯着眼睛,“我会记得守口如瓶,不破坏这个惊喜的。” 他伸手勾住对方的脖子,吻了上去。喻文州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而他的动作又没什么章法,严格说来,这是个毫无技术含量的吻。然而两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充满了这个小小的车厢。 他们分开后,黄少天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机:“作为纪念,我们来个自拍怎么样?为了青春……也为了你已经逝去的青春,笑一笑吧!” 喻文州被他揽着肩膀,两个人挤在镜头框里,闪光灯一亮,画面就这样被定格下来。 A “那是什么实验?”黄少天问,“听着有点可怕,你们不会是在造时间机器吧。” “一开始不是,但是事实证明,它间接造成了类似的效果。” 喻文州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来。这些纸已经被揉皱了,上面布满潦草的字迹,他似乎想把它递给对方看看,不过迟疑片刻,又收了起来。 “没有用了。”他这话就像是对自己说的,“这是个错误。” “把你自己错误地送回了过去吗?” “我当时只是个助手。”喻文州说,“那个项目是对时间界域的干涉,然后当实验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我自告奋勇进行了测试。实验机器设计出来不是为了把任何东西送到过去或未来,只是观测而已……但是它失控了,然后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过去。” 黄少天说:“你肯定试过要阻止这个吧。” “谁不会呢?毕竟我现在也算是实验品的一员了。”喻文州平静道,“那时候我还抱着有一天会回到未来的希望。不,倒不如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自己的处境。” “看来生活跟电影还是不一样。”黄少天感叹道。 “我发现我实际上跨越了几十年的时间。”喻文州说,“负责项目的教授还没有出生,实验室还没有建立,一切都还没有在时间的流动中成形。没有开始,无从改变。” “几十年……”黄少天捏起他的袖子看了看,“好像也没有那么大的变化。” 喻文州失笑:“这个世界变化很快,但也不是方方面面都会改变啊。” “所以你也算是未来人了。”黄少天说,“打起精神,这样算来,你也有很多优势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喻文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虽然作为一个科研者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简直就是来自时间的诅咒。” 2 这天喻文州回到家,发现一向都开着的玄关灯也暗着。他带着点疲惫,也没多想地打开了前厅的灯,顿时一个人影从旁边跳出来,用彩纸筒哗地喷了他一脸:“Surprise!” 喻文州:“……” 黄少天戴着一顶红色的纸帽子,下面头发都被压得翘了起来。喻文州拿掉他鼻子上沾着的纸片,一边进门一边不解道:“这是什么日子?你的论文得奖了吗?” “你想什么呢,”黄少天从背后捶了一下他的后背,“这不是你的生日吗!” 喻文州愣了几秒,揉了揉额头:“我完全都没记起这回事。” “起码我们没有都忘掉。”黄少天把他推进餐厅,那里满满地摆着一桌菜,“来来来,今天我们可得好好吃一顿,我叫了那家最靠谱的外卖。” 他塞给对方一个礼物盒。喻文州看了看它的大小,笑着说:“看来今年不是手表和电子产品,嗯?” “什么电子产品,我才不送你那些对你来说是古董的东西呢。”黄少天瞥了他一眼,“快拆快拆,这次可是充满意义的礼物!” 喻文州拆下包装物,露出里面的一截书脊来。他不无意外道:“这次是本书?” “一本意义重大的书。”黄少天强调道。 喻文州把书抽出来,翻到正面,发现这是一本厚厚的译文书《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书名的“妻子”旁边被贴了一张胶带,上面补了三个字:男朋友。 喻文州:“……” 这一刻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不禁露出了一个笑容。 “谢谢,这本书很棒。”他说,“我会好好收藏的。” “我替你收藏还差不多。”黄少天把书放到一边的柜子上,“我送这个主要是为了提醒你,这个生日可是独一无二,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哦——至少对我们两个而言是这样。” “为什么?”喻文州问。 “因为过了这个生日,我们的年纪就一样大了对吧?”黄少天说,“仅此一次,想想是不是还有点激动?往后我们彼此都只会比对方大啦。” “看来以后我只会遇到越来越小的你了。”喻文州沉思道,“让我猜猜,你小时候是不是挺让人头疼?” “谁说的,我可是模范好学生。”黄少天晃着杯子说,“你就等着瞻仰我的青春吧。” “为青春。”喻文州举杯。 “为时间。”黄少天和他碰了一下,“生日快乐,时间旅行者。” A “这个实验的结果是一场噩梦。” 喻文州说,“它不仅仅把我送到了过去,还彻底打乱了我身上的时间。在第一次被送到过去后,我也制定过不少计划,采取了一些行动,但时间没有放过我——它再一次让我回到了七个月之前。” “你是说,”黄少天确认道,“你降落那个时间点的七个月之前。” “没错。”喻文州说,“我的准备和布置就这样失去了意义。它们在未来,而我回到了更远的过去。” 黄少天想了想:“你是说,你身上的时间完全是逆行的?” “差不多可以这么讲。”喻文州点头,“虽然它是间断的,跳跃性地向后回溯。每次我可以保持正常的生活一段时间,短的时候几个月,长的话有几年……然后在某个时刻,我知道我又会跳回到更久之前的过去里,我做过的一切又将不复存在。” “但是它们还是在那里的,对吧?” “它们还在时间里。”喻文州说,“但那不再是我的时间了。” 3 “我们认识也有一阵子了,”黄少天说,“你这回可一定要来我家做客。” 按照平时的习惯,喻文州一般会对这种邀请表现得不置可否,但他这次没有什么犹豫地就跟着对方上了车。黄少天的家在城市近郊的住宅区里,是一所环绕在树和花丛间的小房子。 从玄关就可以看出,这里的布置简洁而充满温暖。大衣架的顶端倒是挂着个和整体画风不太相符的东西,喻文州凑过去看了看,那是个老式的彩纸筒,已经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特别挂在这个地方。 “你不是一个人住吗?”他忍不住问。 他仿佛在这个家里看到了另一个人无处不在的影子。柜子里的拖鞋,成双成对的杯子和碗碟,摆成两列的藏书……他还在壁柜上瞄到了一只蓝色笔筒。 “曾经是的。”黄少天笑道,“或者倒不如说有时候是。他有时候会离开一段时间。” 主人给他年轻的客人倒了茶。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今天你怎么看着欲言又止的。”黄少天说,“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 “我不知道。” 喻文州靠在垫子上,这里令人放松的环境好像把他全部的疲惫都勾了出来。“我只是……”他想了想,“有点茫然。” “年轻人不要灰心丧气嘛。”黄少天把茶杯放回碟子上,“未来有无限可能。” “你清楚我这些事情,”喻文州张开手指,看着自己的掌心,“但也许还不太明白时间旅行者的烦恼,或者理解我为什么感到迷茫。” “其实我也没那么不明白。”黄少天说了这一句,就沉默了。 你不明白,喻文州想。时间,它会带走我的全部,我存在的痕迹,我努力过的证明。一切都不容置疑地前行,只有我一步步逆流而上。我的过去是未来,我的未来是过去。 黄少天开口道:“换个角度想想,既然你是在前往过去,说不定你将来做过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东西,就已经影响到了你的现在呢?” “是吗?”喻文州说,“我好像还没有看到过这种迹象。不过你刚才说的对,我确实有话想问你……”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你在过去,是不是认识我?” 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就陷入了沉默。 黄少天斟酌片刻,正要说话,喻文州却已经继续道:“我只是碰碰运气。作为一个陌生人来说,你对我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但是我当然不能确定这个,毕竟你从来没有真正提起过这件事。实际上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你了,请你回忆一下,在你过去的人生里,有没有可能曾经见过我……比现在年龄更大的我,哪怕只是一点点印象?”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为即将到来的答案而感到久违的紧张。 如果事实证明黄少天之前没有见过他,那么他们的缘分想必就至此为止,他们只会是在扭曲了的时间回环中偶然相遇,并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但假如他们确实曾经有过交集,那么即使这只是一份微薄的联系,也是能够把他拉出这个时间诅咒的东西——那会是命运、勇气、和至关重要的证明。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黄少天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而是站起身,带着他向书房走去。当喻文州推开书房的门,这里的灯光也在同一时刻亮起的时候,他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柜子上,书桌上,窗台上,置物架上,到处都摆着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他知道这个时代里冲印胶片早已是过时的习惯,但这些凝固的色彩和画面就那样陈列在那里,仿佛连成了不息旋转的岁月。 每张照片里总是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于他而言都是陌生人,但又格外熟悉;其中一个显然是他年纪渐长之后的样子,另一个则是黄少天,看着比现在要更年轻。他们在许多地方拍下了这些照片——落日下的古城墙、晨雾弥漫的湖边、这座小房子的花园里、灯光辉煌的夜景下……有一张照片在其中显得特别模糊,歪歪斜斜的,看着像是一辆车的驾驶座里;年轻的黄少天勾着他的脖子,两人挤在镜头下,笑得一脸灿烂。 “这是你吗?”喻文州喃喃地问,“这是……我?” “我本来不想跟你透露太多。”黄少天靠在门口说,“虽然这些对我来说是已经经历过的,但是它们还是你的未来,我不想对你造成什么干预。但是我觉得,你现在至少需要一点鼓励。时间的诅咒没那么糟糕,就算这样,你还是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我将来还会遇到你。”喻文州一一扫视着那些照片,“很多次,我们看来关系匪浅。” “那当然。”黄少天说,“我们是朋友嘛。” 喻文州问:“仅此而已吗?” “具体的,你就自己去弄清楚怎么回事好了。”黄少天笑眯眯道,“剧透是一种不值得提倡的行为。” “谢谢。”喻文州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仍有未来,仍可以改变,他还是能够抓住一些倏忽即逝的东西。时间,以及一切,对他来说仍然具有意义。 A “所以你的烦恼是这样。” 黄少天总结道,“每次你做成了一些事情之后,就会跳到在此之前的某段时间里。所以你不知道你的努力有什么结果,因为未来已经被你抛在后面。” “就是这样。”喻文州说,“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 “虽然挺科幻的,但是逻辑上还是说得通啊。”黄少天说,“而且你想想,你自己看不到,不代表它们一直都不存在是吧。” 喻文州问:“你能想象对着一些你永远看不到结果的事情努力吗?” “肯定会很泄气的。”黄少天说,“这点普通人也是一样。” “问题就在于,我的时间已经往前跳跃了几次,我还是没有见到什么能够证明我存在的东西。”喻文州转过头,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就在某个时间点上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因此才会看不到任何希望。” 黄少天笑道:“我觉得你太悲观了。你的未来还在过去,你怎么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做什么事情?就算你将来,在这个时间轴上的过去,真正做了一些能在世界上留下痕迹的事情,你现在自己也不会知道吧。” “也难说,”喻文州摇头,“世界是千变万化的,怎么会有能一直留下来的东西呢。” 4 黄少天拖着箱子从火车上下来,站在全然陌生的车站里,被无数带着本地口音的嘈杂洪流包围,一时间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愣着干什么?”喻文州从后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我们先去找地方住下。” 黄少天这段时间个子窜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没有他高。他在北方寒冷的空气里蹦跳了两下:“走走走!哎呀我还是第一次过完全没作业的假期,这感觉,不是一般的带劲——等下可要先好好吃一顿。” “你高中之前那个假期不也没作业吗?”喻文州拆穿他,“还有高考之后那会儿,也比这个黄金周长得多吧。” “啊那个,感觉不一样嘛。”黄少天搓了搓手,“这不是上大学了吗,马上就要进入轻松愉快自由奔放还不用学数学的新天地了,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喻文州欲言又止了半天,没忍心拆穿他对于大学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两人住进了一家干净舒服的小旅馆里,屋里两张床,黄少天扑上去打了个滚,就盘起腿开始清点带着的东西。喻文州从浴室里出来,随口道:“在看什么呢?” “车票。”黄少天说。 他摊开手,上面是三张车票:两张往返,和一张单程。 这个时节的北方,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街上的行人都换上了秋冬装,两个人从温暖的地方而来,准备得倒是比本地人还要充分一点。他们相伴而来,回去却只会是一个人。 “我有点不放心。”喻文州说,“到时候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我说过无限循环次没问题了。”黄少天翻了个白眼,“再说明明你什么都知道吧,担心什么劲啊。” “可别套我话。”喻文州从箱子里拿出围巾,“剧透是一种不值得提倡的行为。” “比起这个,我更不想这么快就跟你分开。”黄少天闷闷不乐地说,“之前学习那么紧张,我都没时间来找你。大学待了还没有两个月,你就又要走了。” 喻文州在这里待了差不多有两年。他打理着已经被数年前的自己构建得初具雏形的公司,为在正时间线上未来的自己与未来的黄少天做好了诸多准备。黄少天在学校里度过了大部分时间,只偶尔周末会出来跟他喝杯茶,四处转转,听他讲些有趣的故事。他还记得那次在校门边,他在这个时间段里第一次见到对方时,黄少天跟同学们说说笑笑,不经意回头间看到了他——那时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在黄昏里仿佛闪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喜悦。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我们又见面了啊,我可是等了好久!你还真的没骗我,你变得年轻了好多……” “上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喻文州苦恼地揉了揉对方的头发,“真是给我自己出了个难题。” “你猜呢。”黄少天把书包在手上甩来甩去,狡黠地一笑,“时间旅行者叔叔?” 喻文州忍不住微笑起来。那时候的夕阳非常美丽,让他好像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黄少天打断了他的思绪,“谢谢你陪我出来旅行啦,我一直都想到这边来看一看。” “真的?”喻文州扫了他一眼,“我怎么感觉你在酝酿着什么计划呢。” 黄少天有点紧张:“什么?才没有!我就是在算算去哪里玩比较好,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嘛。” “不是最后一次,将来你还会再见到我的。”喻文州道。 “但是在未来见到的那个你,就是过去的你啦。”黄少天说,“他就是没有这些记忆的你了。我想你肯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吧?停,不要剧透。” 喻文州微微苦笑:“少天……” “别想那么多啦。”黄少天打起精神,“走吧,咱们先去逛逛夜市!” 这个北方城市不算什么旅游热点,在黄金周假期里也没有热闹过头,他们在这里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几天。两个人走遍了大街小巷,拍了许多照片,尝试了各种本地特色小吃,还帮一个小姑娘找回了自己家走丢的胖猫。 随着时间推移,喻文州越发觉得黄少天可能有什么烦恼。具体表现为他的话都好像变少了,这可是个了不得的预兆。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在最后一天的夜里爬上了酒店的屋顶。这里位于市郊,周围的光污染还没有后来那么严重,夜里只要天气好,就能看到很多星星。不过他们的运气不怎么样,这一夜的天空被云层遮满,只能从幽暗的背景上隐约看到一丝浓淡不同的渐变色来。 “本来以为能看到星星呢。”黄少天穿着件厚厚的大衣,用围巾包着半张脸,“最近天气怎么都这么阴沉啊,完全没有给面子的意思哎。” “没有星星就算了。”喻文州说,“上面挺冷,我们回去吧。” “不……”黄少天小声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喻文州无言地点了点头。 “陪我一会吧。”黄少天说,“等你回到我更年轻那时候,记得别太严厉啊。” “我在你眼里曾经是个严厉的人吗?”喻文州笑着问。 “说好的不剧透呢。”黄少天瞥了他一眼,“总之,咳咳,你要好好给我解释你时间旅行者的身份,别把我吓跑了。我怕再也遇不到你了。” “剧本已经写好了,只是演员还没有拿到自己的台词而已。”喻文州说,“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就是命运注定。” “你今晚格外文艺啊。”黄少天把脸埋进围巾里。 在这个没有星星的秋夜里,喻文州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冲刷过全身的波动。时间在召唤着他,想要把他从幕布上扯下,重新丢到岁月的荒野里。 “怎么了?”黄少天敏锐地扭过头,“你是不是要走了?” 喻文州看着他,一瞬间这张脸和几年后略微成熟的面孔重合在了一起。在车里的黄少天说着:“上次你离开的时候跟我告白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黄少天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在消失之前,你听我说一句。”他飞快地说,“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回到过去,遇到没有这段记忆的我,我也会在未来遇到没有这段记忆的你,但是我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我这是在认真地向你告白——我们交往吧。” 喻文州几乎没反应过来:“少天……” “听着很不靠谱,但是我可是认真地思考过。”黄少天打断他,自顾自地大声说下去,“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在未来也一直能遇到你,就算那时候的你不记得现在的任何事情——我会记住的,喻文州,我会替你记住的!不管多少次,你都要找到我,我也会找到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喻文州困难地微笑了一下,他已经开始在这个时空消散了。这个瞬间,他感到有什么细小的、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细的雪花从夜空中飘下来,染白了他们的眉毛和头发。 “我爱你,”他听到黄少天最后说,“我的时间旅行者。” A 夕阳已经快要消失在天际了,它在河面上留下一段摇晃的绯红影子。 “你还没有碰到你要找的东西。”黄少天说,“相信我,这种事情或早或晚,总会来到你面前。” 喻文州并不是那么相信。但是对方是比他年长的人,语调又这样的和缓,让他也感到一丝奇妙的慰藉。他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坚强的心——否则他早在第一次发现自己被扔到过去的时候就放弃了——他只是还没有做好和命运,和时间搏斗的准备。 “那我可要留意一点。”他说,“不一定哪个擦肩而过的家伙,就是未来会让我刻骨铭心的人呢。” “啊,就是这样。” 黄少天微笑道:“缘分这种东西,跟别的都没有关系。不管命运啊时间啊怎么捉弄,注定会相遇的人,终究会被联系在一起。” 5 人们有时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我现在正在度过的时光,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美满之日。他们可能会在青春年华体会到它,可能会在意气风发的盛年这么认为,也可能会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坐在摇椅里满足地喝一口茶的时候,对眼下感到由衷的满足。 从这点上来说,不管处于时间的正方向还是逆流里,人们彼此都没什么差别。 黄少天钻出帐篷的时候,看到喻文州就坐在不远处。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背后,对方说:“我吵醒你了吗?” “什么啊,你听到了吗?”黄少天绕到他旁边坐下,“我还以为我的潜行技巧已经够级别了呢。” “我能感觉到你走过来。”喻文州微笑道,“毕竟这里还是很安静的。” 草原上的夜晚并不是那么沉寂无声。风的声音,摇摆的草叶的声音,小虫窸窸窣窣低语的声音,一切都在黑暗中回响着。但这又是一片安详的土地,布满星子的天穹高而遥远,四下里杳无人烟,这是一种稀少而珍贵的宁静。 “星星。”黄少天仰起头,“我们曾经有一次想要看星星,不过天上云太多了,后来还下起了雪,结果什么都没瞧见。” “哦,”喻文州说,“那想必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猜错了。”黄少天往他身边靠了靠,“那是我最喜欢的夜晚。” 喻文州问:“比现在还喜欢?” “嘿我说你不要这么较真,”黄少天撇嘴道,“最喜欢的夜晚之一,满意了没?太计较逻辑问题就会没有生活的懂不懂!” “懂了。”喻文州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这时候不宜计较细节。” “就是这个道理。”黄少天说,“不过说到这个,你有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回忆啊?说来听听,我们偶尔也该交换一下情报。” “你刚刚可什么都没有透露给我。”喻文州指出。 黄少天:“太计较逻辑问题就会……” “好吧好吧。”喻文州投降,“让我想想看。”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对方,黄少天靠在他的肩膀上,正眯着眼睛研究星空,想从那漫天繁星里找出一点从星图书上看到的轮廓来。他这个问题,显然也不是认真问的。 喻文州却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他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回忆吗? 他首先想到的是近郊的那座小房子,他们在里面度过了许多温暖的夜晚,两个人不发一言地看书喝茶,又或者一刻不停地交谈和辩论;然后他又想到他们旅行的各个地方,就像这次一样,他们在有限的相聚时间中,走遍了名山大川;除此之外,还有城市中的每个角落,他们经常会给对方一个不怎么惊奇的惊喜,从繁杂的日常生活中暂时逃脱出来,重寻闲暇时光的浪漫;再有就是,他们每次告别时,被光阴所分隔开来的最后一眼…… 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让我感激。 喻文州说:“想不出来,忘了这个话题吧。” “我在想啊,过了许多年,我会不会还会想起这一天。”黄少天懒洋洋地说,喻文州怀疑他已经忘了刚才的问题,“你会不会也会想起来……在你见到更年轻的我那时候?” “和普通人不同,”喻文州说,“我能携带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记忆了。” “我也会记得你啦。”黄少天笑起来,“很早之前我这么答应过你。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吧?对我而言也是一样。你得明白,有时候我不是那么有安全感。” 喻文州想说点什么,但是被对方温柔地阻止了。 “听我讲完,”黄少天说,“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么说。以后我还会继续遇到你,遇到已经不记得这些东西的你,有时候我担心如果你忘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怎么办,我该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们在一起的事实……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蠢,我居然要说服一个时间旅行者去相信一些不科学的东西。” “抱歉,”喻文州轻声说,“但我想你做的足够好了。” “不要道歉啊,我喜欢这样。”黄少天歪头,“虽然担忧,但是也挺开心的。我是个普通人,但是认识你了之后,我的生活里也充满了不可思议,这不是赚到了嘛。” “这种不可思议,是时间的诅咒。”喻文州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战胜它,对此无能为力,所以一切都是妥协的结果。” “才不是这样。”黄少天坐直身体,“你痛恨时间,因为它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但也是时间让我们相遇啊。” “我可不想感谢它。”喻文州耸肩,“从前有个人对我说过,注定会相遇的人,终究会被联系在一起。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命运论就更扯淡了。”黄少天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我们之间的这个状态,世上还有比这个更扯淡的事情吗?” “估计没有。”喻文州说,“我们赢了。” 黄少天点头:“对,我们赢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出了声。 “这样吧,”黄少天说,“我们来做一个约定。” 喻文州问:“什么约定?” “我有时候就在考虑这个问题。”黄少天说,“我在向未来前进,你在不断跳回到过去,我们彼此都会有那么一次,意识到这是我们见面的最后一次,但是另外一个人不知道,对吧?我是说,那个时候年纪比较大的人会发现对方以前没见过自己,然后就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说的没错。”喻文州点头。 “而那个时刻,”黄少天慢慢地说,“我们自己现在都心知肚明了。我们知道自己的初见,和对方的最后一面。所以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在那个时刻,什么都不要说好不好?” 喻文州重复道:“什么都不要说?” “就是不要说出这些事情啦。时间的事,未来的事,还有我们的事。”黄少天轻咳一声,“就把它当成一次普普通通的相遇吧。” “我答应你。”喻文州伸手跟他轻拍一下,“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在铺开的外衣上躺倒,面前是浩瀚无际的灿烂星空。 A “我可能要走了。”喻文州说。 黄少天点点头:“天色已经晚了,是该回家去啦。” “不,”喻文州说,“我的意思是,我快要离开这个时空了。” “你能感觉的到吗?”黄少天惊讶地问,“《时间旅行者的妻子》里那个男主角是随机被扔到各个时间点的,我还以为你也是这样。” “总算还是有一点规律的。”喻文州无奈地笑了笑,“毕竟这也有一部分是人为原因,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黄少天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快要消失了?还是会胃疼或者发烧什么的?” “没有那么夸张。”喻文州摇头,“只是如果等一下我在你面前消失,希望你别感觉太惊讶。” 他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四下环视,看到周围已经没有人,于是放任自己沉浸在那种异样的感受里。周围的一切开始消失,时间的波动从过去而来,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角。 在意识模糊的时刻,他看到黄少天在外衣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6 【致 喻文州,……】 黄少天端详着自己的第一行,很久没有用过货真价实的笔来书写了,他怎么看这几个字都不太满意。 与此同时,在驶向他所在城市的列车上,喻文州也摊开本子,开始写下第一行:【少天……】 【今天我决定动笔给你写这封信,别无原因,只是我想有些话,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表达清楚。】黄少天一笔一划地写着,【不过我感觉字有点不妙,太久没写了,等下重新抄一遍。这句划去。】 【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给你写一封信。】喻文州压住纸页,【我不会现在就把它交给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有时候我会想,写这样一封信到底有没有意义,而在向前流动的时间里,你究竟有没有可能见过它。】 【我的一生,原本应该是正常的、普通人的一生。】黄少天咬着笔尖想了想,【我是说,即使成为别人眼里值得羡慕的存在,功成名就,走上人生巅峰,当上社会这个游戏的赢家,本质来说也还是没什么区别。不过我遇到了你,从那天开始,我的人生就脱离了常规。我认识了一个时间旅行者,而他也认识我,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我是一个时间旅行者。虽然拥有这个身份不是出于自愿,我也一度把它当做不幸的诅咒,但事实证明,时间也会带来好事。】喻文州停顿了一下,【在倒转的时间里,我原本以为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但是我遇见了你。】 【一开始,你是我的老师和长辈。】黄少天潦草地往下写着,【然后每一次你重新出现,都比从前更年轻,你不记得我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事情,却知道遥远的未来。我们成为朋友,然后成为恋人。我不想说出我们过去的那些经历,希望你能自己去体验它们,因为那是属于你的未来。但不管怎么做,该发生的一切,总归还是会发生。】 【我起初遇见你的时候,你是个仿佛有很多秘密的、温和睿智的长者。】喻文州写着写着,不自觉露出笑容,【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每一次我回到过去,都会通过某种机会和你相遇,后来则变成我想尽办法找到你,去往你身边。当你透露出我们曾经亲密无间这件事的时候,你绝难想象我心中的震动:我想这是个奇迹,是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在经受了时间如此的捉弄之后,我竟然还能拥有一些永存不变的东西。】 【就算是再疯狂热烈的情人,也无法经历我们面对的一切。】黄少天继续写道,【想象一下,你的恋人知道你们未来的全部,而现在相处的每时每刻,都是在践行早已在时间长河中设计了的命运,这真是美妙又可怕。有时我会想,我们能不能改变这些剧本,能不能推翻眼前这一切东西?但就连这个想法,似乎也在时间这个伟大存在的意料之中。所以我放弃这些顾虑,专心体会你带给我的奇迹,而当我停止思考理论和逻辑的时候,我也由此看清了自己的心。】 【我经历了你越来越年轻的每段时间。】列车刚刚驶出一段隧道,天光和原野的辽阔风景顿时扑面而来。喻文州重新拿起笔,【你了解我,信任我,你给了我无穷的希望和勇气。我意识到我们在过去和未来都密不可分,在逆转的时间里,命运变成了一个闭合的环。】 【你教给我很多东西。你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谨慎,随着年龄增长,我越发能感觉到你在压抑着自己的某些心情。】黄少天边写边微笑,【当我意识到我爱上你了的时候,我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惧怕,我真的能把这份感情坚持下去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然后有一天我想,如果是未来的我,遇到了还不熟悉我的你,我会怎么做呢……如果你确实很需要鼓励和希望,我也许会告诉你,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会等待你的时间推移,等待你前往过去,等待这份爱情自然的降临。那时候我明白了,在我的未来和你的过去,某一段我们彼此陪伴的岁月里,我们一定是毫无保留地相爱着。】 【因而有时我觉得,我还是被时间击败了。它让我与你相遇,而我可以因此不再痛恨它。】喻文州写道,【我不再顾虑必然的因果,只顺从自己的心意,努力生活,不懈探索,以及与你相爱。在你面前,我们是完全平等的,我们都知道对方的未来,了解自己的过去,即使如此,我们也仍然留在对方身边。】 【我们之间,记忆是等量的。】黄少天把信纸翻到背面,【在我的方向上,属于我的记忆逐渐增多,属于你的则日渐减少。对于逆时间方向的你,想必也是一样的感受。我想我负担起了这段感情里两人份的责任,每当我回忆过去,就知道你也将会度过相似的时光。】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时间的轴线上彻底擦肩而过。】喻文州慢慢地写着,【当我们站在岁月两端回头看的时候,彼此都不再年轻,也不会再次相见。在那个时候,面对还不知道未来将要发生那些事情的你,我大概什么都说不出口。我想说,谢谢你来到我的旅程里。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而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奇迹。】 【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我会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你的一切踪迹也将从此在这个时空里消失。但这些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将陪伴我直到生命的尽头。】黄少天甩了甩笔尖,【虽然我不说你也知道,但是谢谢你和我共同走过这一生。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奇迹的话,那肯定就是指引我们相遇的命运。】 【我爱你。】 【我爱你。】 相隔千里的两个人同时放下了笔。城市里雨刚停,小鸟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列车驶过原野,河边百花盛开。 A 黄少天从外衣里拿出了一张折成几折的纸。那张纸看起来像是随身携带已久,有些不规则的褶皱,颜色也微微泛黄。 这是什么?喻文州想问,不过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张纸,但最终还是没能做到。他的指尖从薄薄的纸页中穿了过去,再也没法抓住任何东西。 黄少天在说着什么话,但他耳朵里都是轰鸣着的时间的潮汐,什么都听不清楚。在那个瞬间,喻文州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这一幕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无比珍贵;他想要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在渐渐暗淡的视野里,那个人对他微笑着。 B 这是一个夏天的黄昏。 河边公园有宽阔的草地、许多蓝色秋千架、旋转木马和小小的喷泉,多年以后这些都会被拆除,修建起新的商业街,不过此时的人们还对此一无所知。小孩子们在河岸的台阶上跑来跑去,用塑料瓶吹出一串串肥皂泡,拖鞋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响着,空气中充满棉花糖甜甜的味道。 喻文州坐在河边的长椅上,遥望着水面铺开的夕阳。这是恰巧一个球滚过来,停在他的脚边,他就俯身把它捡了起来。 “嘿,谢谢!”一个小男孩喘着气跑来,“我还以为它要滚到河里了。” “这是你的球吗?”喻文州问。 “是是。”男孩接过来,抱着球坐到了长椅上。“累死我啦,我得回回体力。天气预报说晚上要下雨呢,这不是完全没有的事嘛。” 喻文州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层:“这也说不定。” “叔叔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男孩好奇道,“我瞧很多人都拿着画板,不过我看你不是在这画画的。” “我在等人。”喻文州笑着说。 “啊?”男孩有些不解,“你在等谁?你等到了吗?” “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喻文州说,“已经等到了。” “还不认识你啊……”男孩转了转眼睛,老气横秋地说,“怎么感觉不太靠谱呢。河边有点冷,别坐太久啊。” 喻文州被他逗笑了。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从河上吹来的风拂动他们的头发。然后男孩跳下长椅:“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了,等下还有跟他们比赛呢!再见啦。” “再见。”喻文州对他说,“祝你好运。” 男孩蹦蹦跳跳地走了。他小小的身影钻进人群里,很快就再也不见踪迹。 喻文州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暮色将至,黄昏最后的光辉渐渐暗淡,天际只余下玫瑰灰的微光。他想起几十年前、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有人也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面对着相似的夕阳。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一切。那时候他还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们初次相见是最后一面。他们告别时一切尚未开始。 而有些邂逅已经在未来被安排妥当,有些回忆已经填满了所有的过去。万物仿佛命中注定,他们亲手写好了自己的剧本。述说着希望和爱的故事将会如期上演,思念的余音也终将归于沉寂。只有时间的回环仍在转动,那里有他们彼此陪伴的永恒岁月。 沿着夕阳西下的河边,他慢慢走向远方。他仍是时间里的旅行者,他从不是孤独一人。 END 第九章《被里春秋》/ 黄少天把一只空桶从草丛里拖了过来。桶是塑料的,挺结实,他推着桶到墙根下面,跳上去踩了踩,然后踮起脚尖往墙头上爬。 一只小灰鸟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探出头,啾啾地叫了两声。傍晚的凉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翘了起来。 翻过墙头,另一边果然有人在等他。墙下面放着两个板条箱,王杰希站在三步之外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黄少天问。 王杰希说:“怕你掉下来砸到我。” “我的身手就那么糟糕吗!”黄少天怒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吗,还不八抬大轿表示一下诚意?” “你要什么诚意?”王杰希抬头看着他。 黄少天总觉得机会难得,必须得要好好要挟他一下,但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算命!你不是号称会算命吗,教我两手?” “行啊。”王杰希摇了摇树枝,“你下来,我就教你。” 黄少天一撑墙头跳了过去,在板条箱上借了下力,特别潇洒地站稳了。他从口袋里拿出小灰鸟,递给王杰希,后者小心地把鸟捧在手里:“谢谢。” 小灰鸟也配合地啾啾两声。 “来坐坐再回去吧。”王杰希一手拿着那根树枝,一手托着小鸟,对黄少天点点头,“话说,你为什么不走正门,非得要翻墙?” 黄少天:“翻墙比较有意思,你不懂啦。”    其实翻墙也不只是为了有意思而已,这点黄少天是不会跟他说实话的。 他们社团几个朋友这回出来玩,计划好了旅游日程,找了亲戚的房子借住,到头来一群人全被太阳晒得哪也不想去,纷纷觉得躺在屋里吃西瓜打游戏才是正确的度假方式。在这无所事事了一阵后,有人又提议去山上住几天,最后只剩下黄少天和喻文州两个留着等他们回来——黄少天自己是怕蚊子,他也不知道喻文州为什么不想出去。 中午送走那些上山的勇士,黄少天睡了个四仰八叉的午觉,醒来后正看到喻文州在前院支着画板写生。他不想打扰对方,于是就抱着半个西瓜,搬个椅子到菜地边去看书。 小院的菜地边有篱笆,篱笆外面是铁栅栏,栅栏另一头就是邻居家了。刚来的时候,黄少天就发现邻居家种的东西和他们不太一样,既不是菜,也不是花,是说不出来的各种谜之植物。这天还没看两页书,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团小灰鸟从那个奇怪的苗圃上面飞过来,穿过栅栏,一头撞在他这边的篱笆上。 他赶紧把小灰鸟捡了起来,看着好像没什么大碍,只是翅膀似乎受伤了。 就在他琢磨上哪去给它找个医生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栅栏对面传来:“不好意思,我的鸟是不是飞到……黄少天?” 黄少天目瞪口呆:“王杰希?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呢。”王杰希看到他捧着那只鸟,松了口气,“啊,它没事就好。” 黄少天面对这超现实的一幕,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作为竞争学校的风云人物,王杰希和他们倒是认识,而且一向都不怎么对付;不过作为学生,他们的交集一般仅止于学校里,这回放个暑假都能在隔壁遇到老对头,顿时让他有种哥斯拉冲进刚大木片场的错乱感。 栅栏被菜地隔开了,直接把小灰鸟塞回去不太可能,于是黄少天说干就干,拖了个桶就开始翻墙。 至于为什么不走大门,他也有他的考虑:喻文州就在前院,现在过去势必要叫他一起打招呼,一打招呼就要寒暄,一寒暄就会发展到唇枪舌战,一唇枪舌战就没完没了,说不定还有后续的每天例行问候,想到这里黄少天简直感觉烦不胜烦——好不容易俩人有几天没人打扰的悠闲时间,结果隔壁又跳出个boss,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不如赶紧把鸟还回去,然后装作不知道隔壁是谁比较好。 等等,他想,总觉得哪里不对。明明大家一起玩得更热闹,为什么我觉得两个人独处比较开心呢……谁知道,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人一多就热,人少凉快,是这个道理。    王杰希抱着小灰鸟回屋,黄少天就在他院子里的木桌边坐下。 夏天的黄昏来得很晚,空气里有股轻飘飘的香气,不知为何,这边的飞虫也特别少。过了一会,王杰希端着茶壶和杯子出来,黄少天一看就崩溃了:“你怎么也老是喝茶啊!” “也?”王杰希把杯子摆好,“你不爱喝?” “也不是不爱喝啦。”黄少天苦着脸,“喻文州他成天泡茶,我偶尔也想喝点可乐什么的好不好……” 王杰希不为所动地给他倒了一杯:“喻文州也在?” “怎么?”黄少天警惕地说,“你少来惹事啊。我偷偷跑过来的,你就装作不知道我们在这吧。” “我也不是很想和你们闹腾。”王杰希放下茶壶,“本来我还在想这几天是谁在隔壁打游戏打得山崩地裂的,原来是你们。” 黄少天心虚了一下,反省这几天他们是不是太吵了。 “嗯……你刚才说要学两招算命是吧?”王杰希左脸写着“学完赶紧回去”,右脸写着“没空和你叽歪”,直入主题,“你想学什么?” 黄少天:“喂,你好大的口气,我想学什么你都能教?” “当然。”王杰希说。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你能不能学得会就不一定了。” “这不是废话吗!”黄少天翻了个白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味道还挺甜,“你要是说没有我能学会的,那我不是白问了?” 王杰希的能掐会算在他们中间是出了名的,已经上升到玄学级别,他其实心里也没底,难说这人是不是真有章程。王杰希说:“简单的当然有,笔仙碟仙什么的,但我能教的只是‘形’,不是‘法’。” 黄少天:“……呃,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你可以想想你要算什么,然后我教你现在怎么做。”王杰希拿起他刚才随手放在桌上的树枝,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换个时间地点,就不好用了。一次性的。” “这又是为什么?”黄少天纳闷。 王杰希:“天机不可泄漏。” “切……”黄少天已经觉得他在忽悠人了,“那你先算算,我现在想算什么?” 王杰希几乎完全没有停顿地说:“算姻缘。” “……”黄少天一口茶喷了出来。 他拍着胸口拼命咳嗽:“什……什么鬼,你就是算不出来,也不要随口胡扯吧!” “你想算的,当然是你弄不明白的事情。”王杰希一脸冷漠地擦了擦被他溅到的袖子,“有可能你甚至都没弄明白你弄不明白那件事。” 黄少天:“好了你别绕我了!你随便教点什么都行!” 他一边接过王杰希递过来的手巾,一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家伙真能算出来?他怎么知道我在困扰什么?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困扰的啊,假期挺不错,喻文州挺不错,要是那帮人再晚点回来就好了,下次最好一起旅游谁也不带……呃我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这样。”王杰希从树枝上折下大约手掌长的一段,递给黄少天,“你拿着它,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被子蒙过头顶,再对折树枝,就好了。” “……”黄少天诚恳地说:“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王杰希:“爱信不……咳,我是说,我没骗你。” “你刚才是要说爱信不信吧!”黄少天抓狂,“绝对是要说吧!你咳嗽个毛线啊!笔仙碟仙就算了,这是什么,被仙吗?!” “这根树枝大概能用个两三次吧,问的是你想问的问题。”王杰希自顾自地说完,“嗯就这样,好了你可以走了。” 黄少天:“我跟你说,你这态度我得投诉你。” “哦,那还真是不好意思。”王杰希端起杯子,“要不要我到隔壁登门道谢?等明天除完草就去。” “……算了,你除你的草吧。”黄少天冲他翻了个白眼,抄起那截怎么看就是一根普通树枝的普通树枝,跑回到墙边。他踩着箱子翻上墙的时候,还对跟过来的王杰希喊了一句:“你可别来啊!” 王杰希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远处屋里传来啾啾两声,好像在说再见。 真是歹竹出好笋,鸟比人可爱,黄少天心想。    夜幕降临时,屋里仍然有点闷热。他们俩一人一把竹椅,坐在院里聊天,喻文州不知道从哪找出一把蒲扇,跟老大爷一样摇来摇去。黄少天挤到他身边,就着他扇的凉风,捧着西瓜慢悠悠地啃。 “你白天画了什么?”黄少天想起他的画板,随口问。 喻文州放下蒲扇,去把一张卷起来的纸拿了过来。黄少天瞧了瞧,纳闷道:“这也不是花啊,我看你对着院子里的花画来着。” “嗯,对着花找找意境。”喻文州笑道。 黄少天啃西瓜的动作小了点,唯恐把汁水溅到纸上。画里像是一条小路的岔口,路边开着零星小花,野草在炎热中绿得蔫头蔫脑,天边是下沉的夕阳。一个少年走在路上,只能看到他稍稍侧头的背影,笔触很随意,不过那种盛夏的气氛倒是很好地传达了出来。 黄少天好奇道:“你画的是谁?” “前几天走到路口的时候正好看到的。”喻文州把画收了回去,“就地取材,随便涂涂。” 黄少天哦了一声。他胡噜了一下刚洗过的头发,感觉凉快的很。 小镇的灯光稀少,今天夜里没有月亮,只有灿烂的漫天繁星。刚来的那天晚上,他们全被芝麻一样的星空吓了一跳,不过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在夏夜泛着花香的微风里,他们都没有打游戏的兴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两个人都困得睁不开眼睛。 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床上铺着凉席,黄少天抖开自己印着小狮子的毛巾毯,爬到靠墙的一边。喻文州也抱着他的毯子躺了上来,伸手抽掉了黄少天偷偷按着的手机。 “等一下,”黄少天抗议,“让我再看一会儿!” “会近视的。”喻文州把自己的手机也放到了床头柜上,以示公平,“要不然你点灯看也行。” “哎?那还是不要了,懒得动。”黄少天在床上滚了滚,把毛巾毯卷在了身上。“我们明天干点什么吧。” 喻文州似乎在旁边轻笑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其实我哪都不想去。”黄少天诚实道,“不过我们西瓜吃完了,得去买西瓜。” 喻文州:“可以,这很夏天。” 黄少天噗地笑了起来。他翻了个身,冲向喻文州那边:“你呢,你没有什么想做的?” 喻文州也转了过来,和他鼻尖对着鼻尖。微弱的星光透过窗帘,黄少天看到他的眼睛眨了眨。 “反正剩下咱们两个。”喻文州微笑道,“就这么待着也挺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黄少天觉得整个夏天的热力都窜到了他的脸上,心跳得挺快,还有点晕晕乎乎的。他胡乱地嗯了一声,把毯子往上一拽,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困了?”他听到喻文州说,“那快点睡吧。” 黄少天在被子里睁着眼睛,脑子乱糟糟的,觉得自己很需要一点事情来分神。他悄悄伸手到枕头下面,把那一小截树枝摸了出来。他心里随便念叨了几句天灵灵地灵灵大眼大眼快显灵,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树枝从中间掰断了。 他屏住呼吸等了几秒,什么都没有发生。 黄少天:“……” 就知道那混蛋是糊弄我的,他心想,我可能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居然蠢到去试了。 他觉得自己被闷得有点呼吸困难,索性一掀被子,伸出头去喘了口气。 然后他就愣住了。    这里绝对不是他们住的那个房间。窗帘没拉,明亮的星光照进屋子,黄少天揉了揉眼睛,昏暗中的轮廓逐渐浮现出来——床柱,书桌,储物柜,还有角落里的脸盆架和吉他。 他目瞪口呆,这是跑到哪来了? 黄少天赶紧低头,发现他抓在手里的也不是刚才的毛巾毯,而是一条薄被。他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枕头有点硬,手边的书桌上摆着一大摞书,还有散乱的草纸和茶杯。 虽然不太熟悉,但是不管怎么看,这都像是一间宿舍……和他想象中的大学宿舍没什么两样。 黄少天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他感觉自己好像变得不太一样,可能是长高了一些,视野有点微妙的差异。他有心想拿个镜子照一照,可惜没找到,门不知为何也推不开。 这是个四人宿舍。屋里两张床都是空着的,上面收拾得很整齐,像是主人已经有阵子没回来。黄少天感受着空气里闷热的温度,觉得现在多半是暑假,那些舍友应该是回家去了。 夏天,同样的时间,同样没有月亮的夜晚。最不可思议的猜测,现在反而是最符合现实的——他好像跨越了一段时间,来到了几年后的自己身上。 原来我上大学之后是这个样子。黄少天环视这间宿舍,心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除他之外,房间里最后一张床上也有人正在睡觉。他挺好奇自己未来舍友是什么样子,于是悄悄走过去,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往他的床上看去。 那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 黄少天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心里一半翻江倒海地惊讶,一半又觉得没那么吃惊。某种程度上,因为他们现在关系这么好,所以看到上了大学他们仍然在一间宿舍的时候,黄少天感觉这十分科学,甚至还有点开心;另一方面,从高中到大学明明没有几年时间,可是对方似乎改变了不少。 变得更,怎么说呢,更加顺眼……特别顺眼,顺眼的不得了。 喻文州微微侧着头,在枕头上沉睡着。他的睡姿很端正,表情也十分安详,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大概是正在做好梦。他的轮廓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完全褪去了残留的一丝稚气,黄少天盯着他看的时候,感觉一阵心跳加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然后更让他紧张的情况出现了,喻文州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黄少天噌地一下就窜出了两步远,可惜中间隔着桌子,没法跳回自己的床上假装睡着。他听到那个长大了几岁的喻文州疑惑地问:“少天?” “呃……”他含含糊糊地说,“你继续睡,别在意。” 可能这个回答不是正确选项,喻文州反而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撑起了身体。隔着夜色,黄少天看到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又失眠了?” 黄少天:“……” 原来我上大学后会失眠吗!他一点都不为窥探到的这部分未来感到开心。 “好了,没关系。”喻文州很自然地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这个动作和他曾经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在他们度过的那些闷热的夏天里,许多个在星空下乘凉的晚上,他总是这么招招手,然后黄少天就跑到他身边——有时候是一杯凉茶,有时候是一片西瓜,有时候是帮他把头发里的树叶拿掉。不由自主地,黄少天发现自己已经向他走了过去。这绝对是腿的本能反应,他想。 喻文州往里挪了挪,然后把他拽到了床上。 黄少天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他身边了。在这不怎么通风的房间里,喻文州的手臂紧贴着他,传递出来的竟然是一阵令人舒适的凉意,这让黄少天想起了那句“冰镇什么骨,自清凉无汗”……非常科学,而且环保。 床本来就不大,两个人并排躺着,连翻身都不容易。黄少天浑身僵硬,喻文州却没察觉,只是把薄被向上拉了一下,盖住了他的肩膀。 “睡吧。”他轻声说。 黄少天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抓着被子往头上一盖,整个人钻进里面,在黑暗里默数一二三……然后重新掀开了被子。 他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里。夏夜的虫声如水般地透过窗户,和他一样大的那个喻文州,正在他旁边沉睡着。    黄少天小心翼翼地支起被子,在枕头边摸了摸,果然碰到了那一截树枝。当他就着这微弱的光,把它凑到眼前看的时候,赫然发现它短了一截。当时被他折下去的那段,已经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个搞玄学的不是在骗人,他感觉自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他又想起当时王杰希说,他要算的是姻缘。他那会觉得对方纯粹是胡说八道,现在却不那么笃定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算姻缘,但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这个被仙——姑且叫被仙——好像能让他到自己的未来那边去。照这个架势,仿佛预测一下他未来的桃花运也不在话下。 黄少天苦恼地琢磨了一会,想象他在未来会有那么一个恋人,年纪不知道,长相不知道,性格不知道……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吗?他们会一起打游戏,吃西瓜,在夏夜里开开心心的聊天吗?还有喻文州……喻文州他也会有一个恋人,不再和他待在一起,以后也不给他摇扇子,不给他泡茶喝了吗? 光是这么想想,他就觉得十分郁闷。还不如保持现状这样就好了呢。 树枝还有半根手指长的一截,黄少天拉起被子蒙住头,再次折下它。这次他默念大眼大眼快显灵的时候,比刚才有诚意多了。    他再次掀开被子的时候,看到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既不是他睡下的地方,也不是那间大学宿舍。屋子里的空气轻快地流动,带着种有点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的味道;床又宽又软,枕头两层叠在一起,他稍微转头扫了眼,东西全都是白色的。 这是个酒店房间,他几乎可以确信了。 黄少天坐起身,万分庆幸现在床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不过这是张双人床,旁边的枕头放得很整齐,看着暂时还没人睡下。房间十分宽敞,侧面有扇门虚掩着,从门缝下透出一丝光来。 他有点搞不懂这里是什么状况了。床的另一侧是个阳台,三面都是玻璃窗,不过在这深夜里,透过它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星光。 等等,他想,按理说也应该有灯光之类的吧? 黄少天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踩着拖鞋来到了阳台上。有扇窗半开着,当他走近的时候,一阵清凉而微带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若隐若现,比树叶摇动更沉厚,又比雷声更柔和的响动。 ——是海的味道。是潮汐的声音。 他终于意识到,在窗外浓重的夜色之中,有波浪在向岸边一次次涌起,吹拂到他脸上的正是温润的海风。在天亮的时候,从这座阳台上也许可以看到在太阳下里闪动光芒的碧蓝海水,以及被潮汐冲刷的雪白沙滩。 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海边,黄少天想。这是一次旅游吗?还是出差呢?刚才他下床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现在可能比大学宿舍那次要年长一点点。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看起来都蛮会享受生活的。 下一刻,那扇透出灯光的门被推开了。 喻文州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那一瞬间,黄少天竟然没有对他的出现感到特别惊讶,反正如果说旅游是和他一起的话,也是很合情合理的——逆着隔壁房间投出来的光,他看到喻文州穿着笔挺的衬衫,没打领带,正对着手腕上的一块光屏轻声说:“你记错了,原本的方案没被采用……是的,你可以问他,我带了资料,但是我需要确认一下。在这时候打电话,你也不怕少天回去找你麻……”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站在阳台上的黄少天,微微一怔,随即歉意地摆了摆手。他快步来到桌边,从包里取出一部很小的手提电脑,匆匆走回了隔壁。 黄少天:“……”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情况。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好奇,走过去往门缝里看了一眼。那边看着像是套房中的会客室,喻文州对着电脑,边讲电话边在键盘上飞快的敲打。片刻后,他可能是感觉到了有人注视,抬眼看过来,黄少天瞬间缩回头,一溜烟窜回了床上。 没过多久,喻文州就推门走回了卧室。他在转角的衣柜边窸窸窣窣地换了衣服,又过来瞧了黄少天一眼。 “被我吵醒了吗?”他问,“刚才看你睡得很香,今天很累吧。” “没有,我自己醒的!”黄少天努力想表现得比较正常一点,“也不是很累,毕竟出差……” 喻文州咳嗽了一下,正色说:“放心,我会让剩下的时间不那么像出差的。” 糟糕,他好像把我刚才说的当成了反话,黄少天悲愤地想。果然还是说错了,未来的我,不好意思啊——不过这不是出差,那就是旅游了? 得知未来的自己仍然和喻文州关系好到会一起出来旅游,这让他心情好了点。不过话说回来,海边、假期、海景房,这些加在一起,让他瞬间有了一个猜测。 难道他就是在这里的度假胜地遇到了他未来的恋人?如果是这样,那么所谓算姻缘,说不定还挺靠谱的。 黄少天稍微兴奋了那么一下,然后发现,其实对这件事他好像也没有多么的热衷。况且,如果他和喻文州一起去海滩上,搞不好先脱团的是喻文州才对……想到这个,他什么情绪都没了。 喻文州看着他表情千变万化,疑惑道:“怎么了,少天?” 黄少天顿时回神:“没什么!” “嗯,看你好像已经不困了啊。”喻文州微微一笑,“等下你可别装睡,我很快就出来。” 他说完这句就走进了浴室,留下黄少天一个人在床上满头问号。 他是要干什么?联机打一晚上游戏?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种不妙的感觉。在喻文州从浴室里出来之前,他果断地掀起被子,钻了回去。    黄少天重新回到原本的房间时,最后的那一小截树枝还紧紧地捏在他手里。 前两次的行动好像都挺失败,他想,回头必须要和王杰希控诉一下产品没有使用说明书的问题。搞了半天,除了知道他和喻文州在未来关系依然很好之外,什么都没弄明白嘛。 树枝能用两到三次,当时他是这么说的。黄少天看着剩下那比火柴棍还短的树枝,下定决心,小心翼翼掐下来一段。 在树枝断开的那一刻,它掉在床上,眨眼就消失了。 黄少天赶紧掀开被子,迎面而来的却和前两次的昏暗不同,是一片柔和的灯光。他躺着的地方仍然是张大床,但触目所及,无论是床被的颜色,还是这间卧室的布置,都显得舒适而温暖。 至少他可以肯定这里不是酒店了。黄少天发现自己枕边放着一本书,觉得未来的自己应该是看著书就睡着了。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只空了的牛奶杯,还有个小小的点心碟子。 好像挺了解我的习惯,他想,这是我自己家吗? 卧室的门被推开,喻文州走了进来。 黄少天:“……” 他已经习惯于在未来的时间点里看到喻文州,但是眼前这个情况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喻文州比上次那个还要更成熟一些,他看了看黄少天,笑道:“别看我,起来去刷牙。” “呃……”黄少天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 喻文州微微皱眉,走到他面前,坐在了床边。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黄少天的神情,然后问:“出了什么问题吗?你看起来不太对劲。” 和之前那两次不同,这回他竟然一照面就看出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也许是年纪差得最多的原因,他身上有一种温和的、令人信赖的气质,让黄少天不太想随便扯点什么来糊弄他。 “那个,也许你不相信,”他说,“其实我失忆了哎。” 喻文州:“……” “不过我还是记得你的!”黄少天赶紧补充,“好吧,其实我还在上中学……” 对着这个喻文州,他竹筒倒豆子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从小灰鸟,到王杰希的树枝,再到被子里的时光旅行,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比,喻文州却听得很认真。 等他说完之后,喻文州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相信我?”黄少天迟疑道。 “是啊。”喻文州温柔地说,“我相信你。” 在他的目光下,黄少天感觉心跳又快了点。然后他听到对方继续道:“如果是现在的你,一定会想出更合理的说法来骗我的。” 黄少天:“……” “好了,不开玩笑。”喻文州笑了起来,“这还真是挺奇妙的,在回去之前,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呢?” 黄少天顿时想起了关于“算姻缘”的说法,他想了想:“那个,我想问问,我这时候有没有谈恋爱呀?” 喻文州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黄少天总觉得他眼中含着许多笑意。 “有啊。”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很幸福。” “真的吗!”黄少天总算是听到好消息了,“快说说,那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喻文州说,“又聪明,又善良,还特别爱你。” “哇……”黄少天目瞪口呆,已经讲不出话了。 “而且这个人还是你的初恋。”喻文州总结,“你可不要错过了。” “还有呢还有呢?”黄少天赶紧问,“长什么样?年纪多大?家住哪里?喜不喜欢打游戏?水平如何?还有……” “等一下等一下。”喻文州说,“你问得太多了,我可不能说。万一你弄错了我的意思,将来错过了这个人,可就糟糕了。” 黄少天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那至少提示我一下,我是怎么遇到这个人的吧?”他追问。 “这个嘛,”喻文州认真地想了想,“当你第一次动心,第一次觉得自己爱上了谁的时候,你只要记住,那个人也喜欢你就对了。” “这么神奇吗!”黄少天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看来我还真是运气很好啊。” 他感到一阵困倦,只想躺下睡觉,然后他意识到他该回去了。他重新躺到床上,恋恋不舍地说:“我得走了。” 喻文州帮他盖上被子:“睡吧。” “那个……”黄少天抓着被子一角,努力眨着眼睛保持清醒,“我还想问,你现在也恋爱了吗?” 喻文州看着他,微笑起来。 “是啊。”他柔声说,“和你一样,我的运气也不错。”    黄少天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星光。 他在被子和枕头下到处找剩下的树枝,但是不管哪里都空空如也,那根神奇的树枝似乎就这样用完了。他的动作惊醒了旁边的人,喻文州半睡半醒地问:“怎么了?” “我在找树枝。”黄少天咕哝道,“我有话还没问完呢,就找不到了呢?” “什么树枝?”喻文州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黄少天现在也顾不上学校里的恩怨了:“就是隔壁王杰希给我的,用来召唤被仙的树枝……” “隔壁?王杰希?”喻文州困惑道。 “对,他就住我们隔壁。”黄少天点头。 “你大概弄错了吧?”喻文州说,“我们隔壁那家已经很久都没住过人了,来的时候我往里看了一眼,院子里都是荒草。卖西瓜的老伯说那里住着狐狸大仙。” 黄少天:“……” “你见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喻文州有点担心,“狐狸大仙变成王杰希来骗你了?不过听说这边狐狸不害人的,反倒很会给人算姻缘呢。” “算姻缘?”黄少天一脸恍惚。 “都是传说啦。”喻文州说,“我记得他讲这个的时候,你也在啊……哦,我可能记错了。” 黄少天一下子想了起来。那天他们刚来这个镇上,路边推着西瓜车的老伯很热情,跟他们说了好些本地的故事。他听了一会,看太阳快要落下去了,于是在路上往前走去,想越过山坡,看看它西沉的样子。 那里有绿草地,有星星点点的小花。他走在前面,回头看着喻文州,在夕阳里冲他挥手—— 黄少天也翻了个身,和喻文州肩并肩地躺着。 就在喻文州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说:“我知道你那幅画里的人是谁了。” 喻文州:“是谁?” “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家伙。”黄少天说。 喻文州轻声笑了起来。黄少天想了想,也跟着一起笑了。 他躺在这温柔的黑暗里,眼前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喻文州就在他的身边。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这个夏夜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境,奇妙的旅程到达尾声,他也该走向真正的梦乡。 但是,他想,你告诉我的事情,我好像已经明白了。 过了一会,喻文州悄声问:“所以你真的见到狐狸大仙了?” “真的。”黄少天也小声回答,“不过这不重要,我还见到了另一个人,他告诉了我一件关于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喻文州问。 黄少天:“他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END 第十章 《大师》/ 我把车停在市郊还没盖好的博物馆工地门口,沿着荒无人烟的路走上二十分钟,前面是一片青绿的山坡。天色刚泛白,这里的空气很好,和城市里那雾蒙蒙的清晨比起来,干净得好像姑娘没擦粉底的脸。 坡道上的小路曲里拐弯,小院子就在尽头。这段路爬得我有进气没出气,差不多顶在健身房跑一个小时了。通常我拒绝晨练,连女朋友都不能把我从床上拖起来,不过老板一个电话,让我只能大清早跑到这个地方。 院子的篱笆门半掩着。我谨记老板嘱咐,小心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过湿漉漉的石子路。绕过一个弯,果然看见这里的主人已经起床,正坐在庭院里喝茶。 作息真是特别健康。 老板让我来找的是“喻大师”,我以为对方怎么也得个四五十岁,可是现在桌边坐的两个人都很年轻,跟我自己年纪差不多。我有点拿不准,在廊下的柱子边站住:“打扰了,楼先生叫我来……” “早啊。”正倒茶的那个人说,“来喝杯茶再说。” 我赶紧走过去,心里琢磨这个说话的应该就是喻大师吧。他看起来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人,顶多比平常人少那么一点烟火气,瞧得我有点心里发虚。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封面上一排大字:《恋爱交流的心电感应论》。 总觉得画风有点不对。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他想耍我呢,还是世外高人都有怪脾气——桌边就两把椅子,都坐着人,他这是想让我往哪儿坐? 我跟大师致意:“喻大师。” 喻大师微笑着点点头,丝毫没有告诉我哪还有椅子的意思。 我硬着头皮又转向他对面:“那这位先生是……” 另一个年轻人噗地把茶水喷了一桌。 “你能看见我啊!”他蹦起来道,“稀奇稀奇,在这多少年都没碰见能看到我的人了,哎哟这么说有点不够意思啊,你别见怪,他不是让你坐在我大腿上。” 我已经懵逼了。 喻大师看起来也有点吃惊,他说:“抱歉,没想到——我再给你搬一把椅子去。” 还没等我客气一下,这位年轻的喻大师已经往桌边又摆了一把藤椅,还给我倒了杯茶。我捧着茶杯,暖了暖被清晨寒气冻到的手指头。虽然我平时净吃垃圾食品和汽水咖啡,不过这茶真的很香,薄薄的水雾升腾里,我看见那个“多少年都没人看得见”的人正在咔嚓咔嚓地吃一包薯片。 “喻大师……”我开口。 “我叫喻文州。”大师客气地说。我也赶紧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楼先生想请您批一卦。” “你误会了,我不算命的。”喻文州道。 旁边那人凑热闹:“哈哈哈哈你算命的话找错人了,不过你也别找那姓王的,他不但算的不准,还要把你坑的连爸爸都卖给他呢。” “……”这算同行打压吗。 “不,不是算命。”我立马解释,“是想请您看看缘分。” “哦?”喻文州想了想,“你知道王杰希吗?这应该去找他。” “不对,千万别找他。”旁边那人又说,“他的存在就是婚介事务所的大敌啊,就算月老把红线都绑在你脚趾头上了,去找他还是可能黄摊……” “我们也久仰王教授大名,”我努力继续道,“不过楼先生更信赖数次为他指点迷津的大师您,不管怎么说……” “你信我?”喻文州打断我的话,笑眯眯地问。 我说:“凡是知道喻大师的,哪有不信您的?” 喻大师看了我一会,摇了摇头。 “你不信。”他肯定地说。 “……” 这有点尴尬,但我承认他说的没错。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中,是一朵在祖国花园里坚强成长的唯物主义喇叭花,对于迷信什么的,我是一概不接受。况且这喻大师也不知道什么来头,看起来既不是念佛的也不是修道的,就是一普普通通年轻人,让我信他我还不如信扎克伯格呢。 但是不信有什么办法,我只是给老板跑腿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喻文州和善地说,“这个忙我不是不能帮,但你可能得稍等一下。”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不着急不着急!”我飞快回答,“要我等多久都成。” “嗯,你今天都有空吧?”喻文州问。 “当然当然。” 喻文州于是点了点头,拿起《恋爱交流的心电感应论》,进屋去了。 我坐在藤椅上想了想,先抓起手机跟老板请假。我看大师也没有要撵我走的意思,不如就在这等算了。过了一会,我抬头一看,那个吃薯片的年轻人还在桌子旁边,托着下巴看我。 见我抬起头,他冲我摆了摆手,把包装袋卷成一团。 “我叫黄少天。”他自我介绍道。 大师院子里的许多树中间,有一棵和别的不太一样。此时正值夏末,四处都是一片在热气蒸腾里绿油油的枝叶,只有那棵树开满了花。 花是一种发白的蓝,在风中偶尔摇落下来几朵。 黄少天说:“唉你不要太拘束,他又不会吃了你。” “呃……我能问问为什么你说别人看不到你吗?”我忍不住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合伙糊弄你呀?”黄少天笑眯眯地说,“你看我跟平常人没什么差别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我澄清,“就是有点好奇。” “告诉你吧,”黄少天说,“其实我是鬼。” 我下意识低头看去。地上有他的影子,上面洒满了花。 “哎,不要用那么古老的迷信手段判断是不是鬼啊!”他抗议道。 “那你说要怎么判断?”我心中默念一遍唯物主义科学发展观,然后虚心请教。 黄少天说:“我没法给你证明,因为你能看见我嘛。” “我从小可从来没有什么阴阳眼。”我辩解,“不但没看见过鬼,连UFO和外星人也没见过的,我女朋友都说在鬼故事会上带着我都没有恐怖气氛了。” “可能是因为你阳气盛。”黄少天摸了摸下巴,“而且UFO、外星人和鬼不是一种东西对吧。你相信外星人吗?” “算是相信吧……”我思考了一下,“或者说,是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那你不相信鬼?”黄少天问。 “不是不相信,”我说,“只是我觉得如果有鬼这种东西,应该不是按照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里那种形态出现的吧。” “你很有想法嘛。”黄少天挺惊讶地说,“说自己不信鬼神的人不少,但是打心底觉得自己没错的可不那么多。” “过奖过奖。”我说,“所以说我有阴阳眼这种事,我巨冤啊。” “不不,”黄少天摆手,“就是因为你不信,所以你才看得到我。” 我这回是真听不懂了。 黄少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伸手比了个“嘘”的手势,让我往院子门口看。 透过栅栏,我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在门外的坡道上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到门里来。然而他的表情却没有露出焦躁的意思,只是微皱眉头,一门心思往前走着,时不时抬头看看这里离他咫尺之遥的院子,然后继续前行。 看着他的神色,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这是鬼打墙了吗……”我小声问。 “不是我干的。”黄少天摊手,“不要这么看着我,要是我干的就不会是这种状况了,是我干的我不会不承认的——他只是还没找到门而已。” “可是他自己好像都没有发现。”我盯着那个人,“不像是走一段路找不到出口,倒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走重复的路……等等……” 我猛然想起刚才走过来时候的经历。那一段不长的坡道,我走得汗流浃背,累的够呛——那真的是因为我锻炼不足吗?还是说,其实我望着尽头的小院时脚下走过的距离,不仅仅是那一段坡道而已? “你也发现啦。”黄少天很有趣地看着我,“某些人有时候还是挺喜欢逗人玩儿的,要是你想做好事,你就去叫一下他好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叫,我还是乖乖地站起来,往屋子那边走。把头探进最外面的门时,我看到衣角飘过,赶紧缩了回来。 “大师,大师。”我敲了敲旁边的门框,压低声音说,“外面有人来了。” “哦,多谢。”喻文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但我竟然听不出他到底在哪个方向,“我这就来。” 几分钟之后,我看见外面的男人终于喘着气,停在了院子门口。他敲门,进来,小心地走过石子路,让我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黄少天走了过去,站在路边,然后开始一边哼歌一边跳好像在搓火球的广场舞。 “……”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自己不要把手机拿出来拍照。 我紧张地看着那个人,只见他对旁边连蹦带跳转圈圈的黄少天视若无睹,直接跟门廊里的喻文州寒暄两句,走进了屋子去。 直到黄少天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惊讶中。黄少天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怎么,吓到了?这回相信了吧?” “直觉告诉我你说的都对。”我诚恳道,“但理智告诉我,他也可能是你们的托。” 黄少天一点都没生气,反而被我逗笑了。 “对对对。”他边笑边说,“保持这个心态就好,否则你说不定也看不到我了。” 又是这个说法,我并不很懂。有些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得我没有抓住。 “你是喻大师的……”我迟疑了一下,“助手吗?” “助手?我当然不是。”黄少天促狭地看着我,“你刚才第一时间想说的不是助手吧,到底是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想问你是不是他的式神来着。” 黄少天差点被自己呛到,然后哈哈大笑。 “你是不是阴阳师看多了啊!”他指着我,“你是不是还觉得等下喻文州就拿张纸片出来,BIU的一下我就变成猫头鹰,再BIU的一下我就变成柯基啊?” “没有那回事啦!”我涨红了脸,“而且为什么是柯基!怎么也是天狗啊什么高级的东西吧——” “好好好,高级的高级的。”黄少天忍笑。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我问。 “都说了,我是鬼。”黄少天往石桌上一跳,晃着腿说,“我是喻文州叫出来的鬼,不过我没法担任助手,只好整天闲晃。” “大师不需要助手吗?”我好奇,“他总不能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吧。” “不食人间烟火?你是哪来的这种错觉?”黄少天吃惊地说,“他煮饭洗衣服打扫卫生都自己来啊,放在大学宿舍他肯定都是特受欢迎那种室友好不好,而且他还会种菜养花,再说如今网购这么发达,大男人照顾自己总不是问题吧……你们这些住在大城市的人说不定还没他懂养生呢。” 我:“……你说的对。”所以你到底是干嘛的啊! 可能是看见了我写在脸上的疑问,黄少天说:“至于我啊,我算是他的邻居吧,毕竟我也住在这院子里。” 他好像不准备再讨论这个问题了,跑到墙边的角落里,拿起了一把扫帚。 没过太久,那个访客从屋里出来,仍然保持完全看不到黄少天的状态,穿过院子离开了。我一回头,看到喻文州停在门边,转头往花树的方向看。 黄少天正站在那里,哗啦哗啦地扫着满地落花。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喻文州神色平淡的侧脸。太阳已经走到了天空中间,但这里连正午的日光都凉冰冰的。我悄悄地打量他,总感觉他的表情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沉重,不知道是孤独,还是惆怅,或是两者兼有;他好像透过那一树花,在看向更远的、让人怀念的某个地方。 一瞬间,我好像任督二脉被打通,脑袋上叮地冒出一个灯泡:我觉得他和那个神秘的黄少天之间肯定不一般。 喻文州忽然转过头:“饿了没?”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有一点……” “来吃点面条吧。”喻文州招手,“厨房里有。” 我亦步亦趋,跟他进了屋子,黄少天没有跟上来。 房子里比外面还凉快,但也不像是开着空调,我们走过回廊,又转一个弯。喻文州让我稍等,片刻后端着一个放着两碗面的托盘出来了。 “麻烦你顺便给他端过去吧。”喻文州微笑道。 我点头说好,把盘子又端回了院子里。黄少天一看,扔下扫帚过来:“啊,托你的福,我好久没吃他煮的面了。” “你不说他平时做饭吗?”我奇怪地问。 “但我是鬼啊!”黄少天理直气壮。 我觉得这逻辑很不对,不过我饥肠辘辘,就没去反驳了。 面条看起来清汤寡水的,但意外的很香,可以完爆两个我煮泡面的手艺,或者完爆四个我女朋友煮意面的水平。我俩西里呼噜地吃了半天,碗里一点不剩。黄少天擦擦嘴,晃到树下,往台阶上一躺,动也不动了。 我过去在他旁边蹲下。 “怎么?”他闭着眼睛问。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黄少天说:“哈,我都知道你要问什么了。你是不是要问,我和喻文州之前认不认识?” “……鬼会读心吗?”我问。 “不会,猜的。”黄少天睁开眼睛,用手挡着树枝间漏出的光线,“看你一脸八卦,很好猜啊。” 我蹲得腿麻,换了个姿势。黄少天说:“我还是人的时候就认识喻文州了。后来我变成鬼,是他把我叫了回来。我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了——对于见得到我的人,我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见不到我的人,就算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永远没法感知到我的存在。” “叫回来?”我喃喃地说。 “是啊,”黄少天犹豫道,“呃,你没事吧?” 我感觉自己有点哆嗦,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朵里轰鸣。我定了定神,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很奇怪:“他……喻大师,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吗?” “什么?”黄少天吃惊地看着我,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不是那么回事,难道你……” 一片花瓣从树上摇摇晃晃的飘落,有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接住了它,没让它落在黄少天的鼻尖上。 喻文州就站在我身后。我跳起来:“大师!” “别在这蹲着了。”喻文州好脾气地说,“借一步说话?” 我跟他走到了会客室里。原本以为这里会有些神神叨叨的装饰,然而什么都没有,朴素得好像校医的心理咨询室。 我老实地坐在椅子里。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喻文州说。 “是是。”我附和,“楼先生说……” “不,”喻文州打断我的话,“跟你的老板没关系。的确是你的老板让你来求一卦,但不是给他自己求的。” 我愣住了。 “是给你。”喻文州慢悠悠地说,“你老板觉得你需要一点疏导,算是给你的员工福利吧。” “给我?”我茫然地说,“为什么?我没什么要算的,缘分什么的,我不需要……” “关于你女朋友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喻文州说。 我不说话了。 我不爱听这话。我宁可让别人以为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这样我还能觉得她还好好地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活在每一夜絮絮叨叨的电话里,活在青春年华无忧无虑的照片上。 “人死不能复生,”喻文州继续道,“请节哀。” “……但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我好像明白老板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了,看着对面平静的年轻人,我的话冲口而出,“就像黄少天那样,他也是你叫回来的对吧?” “那不一样。”喻文州说,“你不会想付出那种代价的。” “我什么都愿意干,我从今天就信你,我可以去攒钱——” “并不是那回事。”喻文州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你是希望让她回到这个世界,继续受到病痛的折磨呢?又或者,你是只希望她陪在你身边,成为你自己幸福的一部分呢?” “不是那样!”我叫道,然后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喻文州看着我。 “不,就是那样。” 我说,惊讶于我竟然是第一次如此冷静地直视自己的自私:“我总是只想着我自己。她跟我在一起,本来没有多少年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时候……我觉得有她的日子很幸福,但她真的也这么想吗,我不知道……” “你再想一想。”喻文州和缓地说,“你会想起来的。” 下一刻,他做了一件与他温柔语气截然相反的事情:他抄起桌子上的一只小鱼干,啪地糊在了我脸上。 我差点背过气去,然而这时候无数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那些都是我的经历,沉睡在记忆深处,此刻就像闻到了血腥的鱼群一样纷纷上涌,咕噜咕噜地浮出水面;我看到我和我的女孩走在风雪里的街道上,我看到我们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我看到在病床边她一如往常的笑脸,我听到她说:哎,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要好好的…… 一条小鱼艰难地跳出了海面。那是一段非常久远的回忆,我已经很久都想不起来这一幕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她梳着特别楞的朝天辫,跟邻居家的好朋友吵架,结果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我那时候脑子一热,就去和那个邻居小女孩挑衅,结果被她揍了一顿。 最后的记忆,是她破涕为笑,看着我脏兮兮的脸说:“哎,你怎么这么傻呢?不过你是个好人啊,我喜欢你。”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抽噎着,哭得像个傻逼。在她的葬礼上我没哭,在带着花去公墓的时候我没哭,在无数个夜里看着她的照片入睡时我没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一弹就停不下来……我听到喻文州说:“嗯,你心里有事,哭完了,睡一觉就好了。” 语气跟逗幼儿园小孩似的,这是哄谁啊。 我一边哭着,一边越来越困,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长沙发里。这里好像是客房,夕阳透过窗格照在我的屁股上,我一动,身上盖着的毯子滑了下来。 我坐了一会,抹了把脸,把毯子叠好,推门出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空气里有种湿漉漉的清香。到了门口,我看到小院里的地上有些潮,想必在我睡着的时候,这里也下了点小雨。 两个人坐在门边的台阶上。我看到他们的背影,喻文州拿著书,左边摆了个茶盘。在他的右边,黄少天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 我放慢了脚步,不想打扰这份温柔。 喻文州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着我:“你醒了?” “醒了。”我低下头,“谢谢你。” “嗯,总算不叫大师了,我听着可别扭。”喻文州笑道。 仔细想想,其实他什么都没干。既没给我算卦,也没搞出点神迹什么的来,所以我还是不信“大师”——不信归不信,我的道谢是真心实意的。 然后我跟他们告辞离开。黄少天从台阶上站起来,跟我一起沿着石子路往外走。 “听说他把你惹哭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是男人的热泪。”我翻了个白眼。 他居然吃了一惊:“你怎么还能看见我啊?” 我这回是真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能看见你?” “嘿,我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黄少天稀奇地说,“只有不信喻文州的人,才能看见我啊。” 我仿佛被雷劈中,张大嘴站在原地。 原来如此。 他问的那几个奇奇怪怪的问题,看不见他的穿西装的客人,我端过去的面条碗,少了一把的椅子…… 喻文州说:“你不会想付出那种代价的。” 黄少天说:“见不到我的人,就算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永远没法感知到我的存在。” 从进来这座院子开始,我没听到他们之间说过一句话。那并不仅仅是因为默契而已。 “那,”我听到自己问,“他……信自己吗?” “你说呢?”黄少天笑了笑,反问道。 他挥了挥手,从小路上慢慢地走回了院子里。我呆站在院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我看到他跑到花树边,抱住树干,使劲晃了两下。惨遭辣手的树来回摇晃,稀里哗啦地掉下来许多花。 一直坐在台阶上的喻文州也抬起头,看着那棵树的方向。他走到树下,和那个永远在他身边、也永远看不见的人站在一起,并肩看着花飘落下来。 END 第十一章 《麻雀王子》/ 喻文州这天从实验室出来,走到小树林边,被一团东西砸个正着。他下意识伸手一抓,抓到了个毛茸茸的球。 毛球愤怒道:“叽——!” 喻文州一松手,毛球立刻飞了起来。这回他看得清楚,砸他的是只麻雀,除了有点肥之外没什么特别。 它在空中盘旋一周,停在了喻文州肩上。 喻文州有点奇怪,虽然校园里的鸟和猫都不怎么怕人,但是也从来没见过会往人身上扑的麻雀。刚才他以为是这只麻雀飞昏头了才撞到他,现在想想,说不定就是冲他来的。 “你可是肇事责任方,”喻文州对它说,“不要碰瓷啊。” 出于直觉,他感到麻雀的小黑眼睛里显现出一股不屑的神情。对于他的威胁,这只鸟不为所动,仍然顽固的待在那里。 喻文州摇摇头,继续往宿舍走,很快碰到了刚下课的王杰希。 王杰希盯着他肩上的麻雀看。 “你那眼神有点奇怪,”喻文州迟疑道,“是不是饿了?” “还没饿到要生吃它的地步。”王杰希说,“不过这鸟有点奇怪啊。” 他手一伸,在麻雀飞起来之前把它捏住,拎了起来。 麻雀勃然大怒,在他手中竭力挣扎,发出一串尖叫,羽毛乱飞。喻文州觉得那可能是鸟语里的一大段骂鸟话。 “哪里奇怪?”他问,“你不要虐待野生动物。” “它挺特别的。”王杰希解释道,“我这人很不招鸟待见,一般鸟见到我早就飞没影了,它居然还傻乎乎地站在你肩上等我过来。” 麻雀:“叽嘎!!” 喻文州在心里给它配上字幕:说谁傻呢!快他妈把手放开! “我怎么不记得你有斥鸟力场。”他问,“你在欧洲惹到什么鸟神了吗?” “不,”王杰希回答,“一直这样。” 他松开了手,麻雀如同炮弹一样冲天而起。但是过了几秒钟,它又绕着圈子降落,小心翼翼地飞在喻文州旁边。 喻文州:“好吧,你说得对,这鸟确实很奇怪——又不逃跑,又不准备报复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麻雀立刻飞到王杰希旁边,对他猛啄一气。 王杰希拿着文件夹,淡然抵挡着它的攻击,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啪地把它打飞了。 喻文州:“……” 他搞不清这只麻雀到底想干什么,不过还是对它伸出了手。麻雀绕场一周,哐地撞了一下王杰希的后脑勺,然后飞到喻文州的手上,怒气冲冲地摇晃着头。 王杰希思索片刻:“它可能是看上你了。” “看上我什么?”喻文州不解,“我身上可没有鸟食。” “你会知道的。”王杰希断言。 喻文州对他这种神神叨叨的言论已经习以为常,也没放在心上。两人在常去的小餐馆买了晚饭,一起回了宿舍。 天色渐渐暗下去,一直趴在喻文州身上不走的麻雀越来越焦躁,上蹿下跳,也不知道在急什么。到了楼外,王杰希问:“你准备把它带回寝室?” “我看它也不像要走的样子。”喻文州捧起麻雀,放在旁边的花坛上,果然下一秒麻雀又蹦回了他手里。“宿舍没有规定不让鸟进去吧?” “禁止养宠物,”王杰希想了想,“但严格来说这个也不能说宠物,算作储备粮也是可以的。” 麻雀:“……叽!!!!” “你别吓它了。”喻文州失笑,“它这么粘人,我带它回去吧,说不定在屋里闷一会就烦了,到时候我再把它放走。” 于是路过一楼收发室的时候,喻文州把麻雀遮在塑料袋里,悄悄地走了过去。麻雀也真的很配合,一声不出,很有当卧底的潜质。 这栋楼的寝室都是单间,喻文州住在王杰希斜对门。他一放下书包,麻雀就开始满屋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叫个没完。不但如此,它还用小爪子一个劲儿地拽喻文州身上的风衣。 喻文州有些忧虑:“小点声啊麻雀同学,等下惊动对面那个,要过来炖了你怎么办?” 麻雀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少拿这种哄小孩的言论吓唬我”。 喻文州拿起电话:“喂?……嗯,刚才带回来那只麻雀,果然还是不太对劲,麻烦你过来帮忙看看吧……好,不着急,我门没锁,你直接进来就好。” 麻雀:“……………………” 喻文州挂了王杰希的电话,看着一脸卧槽表情的麻雀,觉得有趣极了。 他脱下风衣,正准备挂进柜子,麻雀嗖地冲了上来,顶开了他拿着衣架的手。喻文州一个没拽住,麻雀就钻进了风衣里面。 窗外夕阳西沉,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云层之后。 在夜幕降临的时刻,喻文州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活人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风衣里面。他两手被衣袖缠住,再加上人在半空,根本站不稳,刚落地就摔了下去,把喻文州也扑倒在了地面上。 喻文州仰面朝上,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应该去找斜对门要一本黄历。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刚刚在他面前从麻雀变成人的这家伙,显然并没有自带衣服;随着他们双双摔倒在地板上,那件风衣也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溜到了腰间,看起来马上就要完全掉下去了。 麻雀妖怪骑在喻文州腿上,表情恍惚地往下看。他瞧着很年轻,头发正如麻雀的毛那样乱七八糟,从喻文州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覆盖着一层薄汗的脖颈,在灯光下微微闪着光。 麻雀说:“那个,我……” 事实证明,即使是眼前这种非常混乱的局面,也完全有可能变得更糟糕一点。宿舍门被敲了两下,外面的人说:“我进来了。” 王杰希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喻文州半躺在地,一个基本什么都没穿的年轻人跨坐在他身上,腰间裹着他的风衣,神情尴尬。 王杰希:“……” 喻文州:“……” 王杰希反手把门在身后关上,冷静道:“我觉得这样影响不太好,你们起码到床上去。” “不管你要说什么现在都别说了听我解释!”麻雀年轻人立刻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喻文州:“等一下,你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更不妙。” “你不用说了。”王杰希说。 喻文州:“……你是不是还要讲‘我不听我不听’?” “当然不是。”王杰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是想说,我见过这位同学,你是生物系的本科生吧?” “你认识我?”麻雀年轻人一愣。 “我从前在隔壁实验楼见过你几次,只是没打过招呼而已。”王杰希淡定道,“我是天文系的王杰希,被你压在底下那个是医学院的喻文州。” 被压在底下那个说:“各位,能把衣服穿上再聊吗?” “呃……我确实是生物系的,我叫黄少天。”麻雀年轻人飞快裹好风衣,然后把喻文州从地上拉了起来,“关于我的问题,说来话长。” “等等,你刚才带回来的麻雀呢?”王杰希转头问喻文州。 喻文州指了指黄少天:“这不就在这儿吗?” 王杰希惊讶道: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我只知道我校天文系真的可以占星,没想到生物系也真的也可以变身啊?” 黄少天:“……” 喻文州把视线移回到大变活人的麻雀身上。 黄少天两手拉着风衣,尴尬地说:“呃……能不能借我条裤子?” 五分钟后,几个人终于可以正常地坐下来谈一谈了。 黄少天一脸苦逼地说:“我这样子也有一个礼拜了,变回人这还是头一次,心里苦啊。” “所以你不是德鲁伊吗?”王杰希问。 “不是!”黄少天拍桌,“现实世界哪有那种东西啊!” “也说不定有呢,”王杰希说,“这可没准儿。” “反正我是没见过,就当它没有了。”黄少天郁闷道,“我这样呢,是因为中了一个家伙的诅咒。” “现实世界哪有这种东西啊。”王杰希说。 黄少天:“……” 喻文州忍笑:“那黄少天同学,什么人诅咒了你?” “是个奇怪的家伙!”黄少天不堪回首地说,“大白天的,披着床单一样的黑斗篷,把全身都盖住,只露个下巴……然后他在胡同里忽然抓住我,要我跟他PK,我就给了他一拳。” “所以他就诅咒你了?”喻文州问。 “不是,我没有很认真地打啊,他说他不是要找我打架。”黄少天说,“他说要跟我比赛搭配衣服——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啊,实验报告还没写完!结果他还抓着我不放,我就跟他说,衣服什么的能出门就行了,穿什么都没多大区别吧。结果他似乎受到了成吨的伤害,跟我大叫‘我要让你知道搭配的重要性’之类的……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变成只鸟了。” 另外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什么反社会艺术家啊。”王杰希叹气。 “所以你现在变回来了?”喻文州问。 “不是,只是暂时的。”黄少天垂头丧气,“黑斗篷跟我说,我白天会保持麻雀的状态,不过每天都会拿到一条题目,如果在夜色降临前找到了和题目符合的搭配,那么晚上就能变回人。” “所以你才停在我肩上对吧。”喻文州明白了,“你今天是什么题目?‘灰色的风衣’吗?” “哪有那么简单。”黄少天愁苦道,“是‘文质彬彬又有成为反派潜质’的搭配。” 喻文州:“…………” “选的不错。”王杰希十分赞许,“遇到这种题目,找他准没错。” “其实我是这个礼拜里第一次变回人。”黄少天说,“题目都太难了,什么‘和龙相亲相爱的小王子’,什么‘开战车拯救世界的中二青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每天在广场上啄米粒简直要饿死我了,不管怎么我也不想吃虫子啊……” “难道你明早还会变回鸟?”喻文州插话。 “哎?”黄少天一愣,“理论上是这样。” “你变回鸟之后要怎么办?”王杰希问,“黑斗篷告诉你摆脱这个诅咒,彻底变回人的办法了吗?” “办法有是有……”黄少天挠了挠脸颊,含糊过去,“反正现在是暑假,我们本科生暂时还没什么事,也不着急啦。” 王杰希:“你还真是有种谜一样的从容啊。” “没办法,我现在钥匙什么的都没带,钱包也在寝室,连门禁卡都没有,简直寸步难行好不好。”黄少天趴在桌子上,“鸟生艰难啊——” “不如你今晚就住在我这吧。”喻文州说,“回去也不方便,反正你明早又会变成鸟。” “没错,”王杰希点头,“等找到解决方法再说。” “虽然很感谢你们收留啦,”黄少天抓抓头发,“但是这又不是查个百度知道就能知道的事情。” “我会想办法的。”王杰希放下水杯,从桌边站起来,“那么,就不打扰你们了,回见。” 他开门出去了,留下黄少天和喻文州面面相觑。 “我怎么觉得他的语气好像真的有什么办法似的?”黄少天纳闷地说。 “他说不定真有。”喻文州无奈道,“这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挺玄乎的。” 黄少天放弃思考,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咕哝道:“你这人真是无情,有事就叫人小天天,没事就叫人黄少天同学……” 喻文州:“我什么时候叫过小天天了?” “我知道你脑子里叫过。”黄少天翻了个白眼,“你装不认识我不是装得很顺溜嘛!” “你们话赶话的,根本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喻文州摊手,“一个‘你听我解释’,一个‘你不用说了’的,我想发言都插不上话。” “我变成麻雀之后,本来想来找你的。”黄少天唉声叹气,“结果在校园里怎么都找不到你的影子……” “我前几天一直在校外。”喻文州说,“倒是有给你邮件留言,不过你大概是没看到。我还在想你怎么这几天都没有消息,结果居然是这样。” 他们当初是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的。那时两个人偶然坐在邻座,发现彼此都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后来没事也周末约个饭,一起打打游戏。虽然专业不同,不过他们意外地合得来,没用多久就彼此熟悉,以至于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此前王杰希正在阿尔巴尼亚交换实习,刚回来几天,喻文州准备给他介绍的时候,黄少天就忽然人间蒸发,直到现在才以这种意料之外的方式重新出现。 “是啊,我这鸟爪又不能看手机。”黄少天张开五指,“唉,都快忘了自己的手是什么样的了。” “怎么不早点来找我?”喻文州看他。 “你觉得一只麻雀拼命往你身上扑,你会是什么感觉?”黄少天没好气地说,“你是会觉得‘这一定是我失去联系的朋友在给我传达心电感应信号’,还是觉得‘这鸟多半疯了’啊?” “……”喻文州想了想,“其实今天早些时候我是觉得这鸟疯了。” 黄少天:“你看,是吧!而且前几天那些题目都跟你们不沾边,今天我也是冒着巨大风险来找你的!” “我又不会虐待野生麻雀。”喻文州不解,“我不知道这麻雀是你不是也把你带回来了吗……有什么风险?” “不是你,是你斜对门那个师兄。”黄少天露出牙疼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是麻雀状态的时候,特别不想接近那家伙……我今天也是拼了!” “这倒是很奇怪。”喻文州若有所思,“说不定他真有办法把你变回去呢。” 他把盒饭打开,掰开筷子,两人分了。黄少天吃得泪流满面:“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 “慢点吃,我泡两杯茶。”喻文州站起来去拿杯子,忽然听到背后黄少天咳嗽起来。他立刻回过身:“怎么了?” “没事……咳咳……”黄少天按着胸口,“我刚才看到明天的搭配题目了。” 喻文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什么题目?” “‘年方二十清纯可人Omega’。”黄少天说。 喻文州:“……” “Omega是什么意思?”黄少天百思不得其解,“我只知道希腊字母和手表牌子。” “还有Omega-3深海鱼油。”喻文州补充。 “呃,符号的话,电阻也是Ω啊,不过那个是欧姆才对,估计不是。”黄少天发散思维,“好像数学课也有这个常数的吧,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取‘终结’的意思。”喻文州说,“像‘我是alpha,我是omega,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 “不不我觉得你想太多。”黄少天晃头,“黑斗篷才不会出文字游戏的题目,他的要求都是很简单粗暴的。” 俩人坐在一起,打开电脑搜了搜,也没得出什么结论。黄少天突发奇想:“要不然你问问斜对门那个玄学专家?” “好主意。”喻文州点头。 他拿起手机发邮件给王杰希:“Ω是什么?” 没过几秒对方就回复了。黄少天凑过来看,只见屏幕上写着:“是宇宙密度与临界密度的比率。” “……”喻文州放下手机,“问他也不靠谱。” “算了。”黄少天打了个哈欠,“本来也不能指望,这东西还要靠碰运气啊。” “也别放弃治疗。”喻文州说,“你困了?不如早点休息吧,另外你这段时间飞来飞去,肯定想先洗个澡。” “啊!那我就不客气啦!”黄少天跳起来,往浴室跑去。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里面还夹杂着几片落叶,更别提其他地方,整个像是从地下滚过十圈一样灰扑扑的。喻文州的衣服给他一穿,基本算是白洗了。 黄少天回头看了正在烧开水的喻文州一眼,踌躇片刻,还是默默进了浴室。 喻文州对着电脑浏览资料,耳边听着浴室的水声停下,就拿了件睡衣,到门边敲了敲:“睡觉的话换一件吧,之前的放洗衣筐就行。” “哦谢啦。”黄少天裹着浴巾开门出来,接过喻文州的毛巾,对着头发一阵擦。“你还在查资料?” “我想看看有没有和你一样被莫名其妙变成其他动物的实例。”喻文州摇头,“结果不是灵异段子就是游戏设定。” “唉,别看了,”黄少天说,“还不如想想要是抓到黑斗篷要怎么揍他。” 喻文州理智道:“你这个实践起来更难吧。” 黄少天换了衣服,抱起喻文州翻出来的毯子,往床上一躺,叹了口气:“天哪这才是鸟应该睡的地方,不对,是人应该睡的地方……” 喻文州合上电脑:“既然一时半会解决不了,那你就干脆什么都别想,睡一觉吧。我关灯了?” “嗯嗯。”黄少天把脸埋在枕头里哼道。 喻文州关了灯,把窗帘拉开一半。他的床不算大,但是两个人挤挤也能睡下,他去浴室洗漱出来后,看见黄少天在毯子里卷成了一个头尾不分的球。 “来,让我上去。”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你拍我屁股干什么?”黄少天从另一边探出头来说。 喻文州:“……” 黄少天就是随口一说,接着就乖乖地滚了半圈,把里面的位置让了出来。喻文州把枕头铺好,因为床上不剩多少地方了,他只能规规矩矩地平躺,恍惚间有种小学时候去夏令营的感觉。 他们两个用的是一样的沐浴液,此刻床上充满了柚子的香味。 黄少天挪来挪去,终于把头挪回了枕头上。他从毯子里伸出半张脸:“要不要来讲鬼故事啊?” 喻文州:“我可以给你讲,你要听什么风格的?” “哈哈哈哈还是算了吧。”黄少天干笑。 今夜月色十分明亮。喻文州侧过身,对方近在咫尺的鼻尖,湿漉漉还没全干的发梢,还有睡意惺忪的眼睛,全都浸在昏暗房间里的朦胧微光中。他们蓬松的枕头挤在一起,彼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呼——”黄少天猛吹了口气,把喻文州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吹得飞了起来。 喻文州:“……” 黄少天立马把脸埋回毯子,发出一串闷闷的笑声。 喻文州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他戳了戳毯子卷:“出来,保证不打死你。” “这就是要被打死的节奏啊!”黄少天死活不动,“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有本事把我踹下去!” 喻文州用膝盖顶了顶他,黄少天吓了一跳想反击,结果被毯子缠得太紧,反而向床边滚得更近了点,眼看就要掉下去。喻文州不得不伸手把他拉了回来,黄少天控制不住地滚了一圈,像烙饼一样啪地贴在了他身上。 他还想挪回去,喻文州按住他:“就这样吧,省得你又要掉下去。” 黄少天咕哝了句什么,也不动了。过了一会,大概变成麻雀的日子实在太累,他就这么靠在喻文州的怀里,默默地睡了过去。 黄少天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从喻文州旁边移开,从床边坐起来,趴在窗口向外看。 月亮已经不知踪影,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天幕像黑箱一样不留情面地扣在万物之上。再过几分钟,天边就将破晓,当第一道日光照射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又会变成一只麻雀。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啊,黄少天想。 他想了想,为免等下衣服掉在地上,把睡衣脱了下来,轻手轻脚地叠好放在床头。然后他看到桌上的便利贴,拿起笔准备留点言什么的,思考半天,又放弃了。 即使在这种幽暗无光的时刻,他也仍能在夜色里看到一点轮廓。他对着床上的喻文州看了一会,叹了口气。 “你醒的这么早?”喻文州问。 黄少天:“……” 他以为喻文州还在睡,差点被吓到地上去。喻文州也没完全清醒,他在枕边摸了摸,拿到手机,还没等黄少天反应过来,就打开了上面的照明电筒。 在手机电筒刷白的光线下,黄少天只穿着一条四角裤,坐在窗台上,一脸措手不及的表情看着他。 喻文州:“……” “你听我解释!”黄少天悲愤道,“我只是怕等下你的衣服掉地上——” 随着他的话,在逐渐泛白的天际,一缕晨光就这样照入了窗口。 黄少天停住了话头,闭上双眼,用壮烈就义的表情等待变成麻雀。 过了五分钟,他呼扇了一下两只手,迟疑地睁开眼睛:“等等,我怎么不会飞了?” “因为你还是人。”喻文州无奈道。 “什么?”黄少天大吃一惊,“我怎么没变回去啊?虽然这是好事但是难道那个黑斗篷是在骗我?” “你确定没有搞错变回去的方式吗?”喻文州问,“说不定是答对一次题就可以了。” “不是啊!”黄少天脱口而出,“黑斗篷当时说的是‘你不是觉得搭配不重要吗?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人,不管你穿什么站在他面前,他也会发自内心觉得你很好,你就可以解除诅咒’这样的——” 他卡住了,眨了眨眼睛,和喻文州对视。 “呃,”黄少天说。 “看来是这样。”喻文州淡定道。 “所以,”黄少天指着自己,“你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呢。” “你不要误会。”喻文州解释,“放心吧,我不是觉得你只穿四角裤很好。” 黄少天看着他。 “我是觉得,不管是只穿四角裤,还是穿草裙、穿洞洞鞋、穿国安球衣,都完全没有关系。”喻文州说,“如果是你的话,就没什么不好。” 黄少天移开视线,耳朵有点红了。 他不自在地转了转头:“道理我都懂,你让我把裤子穿上再说……” “既然不用变麻雀了,就睡个回笼觉吧。”喻文州一笑,回头掀开毯子,“这里还是暖和的。” 黄少天顿时抛开其他念头,一跃而起,连喻文州一块扑倒在了床上。 凌晨空荡荡的走廊上,斜对面的门打开,围着三色格子围巾的王杰希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来到喻文州门口,抬起手,然后侧耳听了听,又放了下去。 “看来用不着这个了。”他自言自语,把一瓶喷雾放回了大衣口袋里,“得了,还是晨练去吧。” 他紧了紧围巾,弯下腰,变成一只威武霸气的花猫,沿着走廊跑了出去。 END ———— 没什么用的注释: 1. 关于Ω的展开解释全部来自百科 2. 老王拿的瓶子是变人喷雾 3. 老王穿黑风衣的话会变成黑猫 4. 老王并不吃麻雀 第十二章 《复生》/ 收到喻文州死讯的那天,黄少天在夜里睡得不太安稳。 他是被从窗户外面传来的敲打声惊醒的。那不是雨水,叩击玻璃的声音连着三下,停顿片刻再继续,像个彬彬有礼的来访者。 那最好是一只懂礼貌的鸟,黄少天想,我这可是住在十六楼。 他坐起来的时候,毯子从腰间滑到了地板上。这才让他想起来,自己之前还穿着从机场回来的衣服,扯松领带就躺在沙发上睡了,就算不照镜子,他也知道现在的衬衫多半皱巴巴的惨不忍睹。黄少天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室内昏暗的光线,慢腾腾走过去拉开窗帘。 喻文州的指节还压在玻璃上,隔着窗户看向他。室内虽然很暗,可外面的夜色几乎把他整个身影都吞没了,只有一张和平时没什么差别的面孔十分清晰。 “我肯定是还没睡醒。”黄少天喃喃自语,唰地把窗帘又合上了。 他刚转身走开几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碎片洒在窗台上的声音格外清脆。黄少天回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帷幔从中间被分开,喻文州跨过碎裂的窗框,从容不迫地迈进了客厅里。 “晚上好。”他说。 黄少天盯着他看了几秒:“你还活着?” 喻文州眨了眨眼睛,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他的衣服上带着那种夜间空气寒冷干燥的味道,身上也没有泥土、花瓣或者肉眼可见的伤痕,但他在微弱灯光下的样子有点奇怪,仿佛有一些光线穿过了他,另一些则没有……不管怎么样,黄少天在心里说,他现在正完完整整的站在这里。哪怕这只是个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幻觉呢。 “跟我来,我们得从这里出去。”喻文州熟门熟路地穿过客厅,把沙发旁边搭着的毯子从地上捡起来。黄少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出去?往哪里去?你拿毯子干什么?” “你可能会需要的,这里晚上会很冷。” 喻文州瞥了黄少天一眼:“特别是你现在穿的还这么少。你的外衣呢?” “在里屋的衣架上。”黄少天下意识地说,回手去拉通向里间的门,结果根本就没有摸到门把手。他借着灯光看了看,发现那原本是门的地方是平整的墙壁,一扇惟妙惟肖的门板被画在上面。 这让黄少天寒毛直竖,客厅里一共有四扇门,分别通向卧室、餐厅、厨房和玄关,现在只有往玄关的那扇门还是真的。他不敢贸然推开门,不得不回头看向站在沙发边的喻文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家里,只是和它比较像的地方。”喻文州走过来,把毯子卷塞进他怀里,伸手抽掉他的领带,又给他扣上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做完这些之后,他转动门把手,在黄少天屏住呼吸的注视下,打开了通向玄关的门。 一股夹着雪花的冷风顿时吹了进来,给他们的头发和眉毛都镀上了一层寒霜。 黄少天沿着结冰的小路哆哆嗦嗦地走了半天,回头看向他们的来路。他已经老实地把毯子在身上裹紧了,可还是感觉冷得要命。 从自家大门走出来之后,外面就是大雪纷飞的郊野,黄少天此刻的震惊心情不比那几个穿过衣柜发现自己来到了冰雪国度的孩子们好到那里去。他看到自己走出的地方是一座盖满了积雪的小屋,相比之下,仿佛他在十六楼温暖的客厅里睡着这件事才是彻头彻尾的幻觉一样。 “这是死者的世界吗?”他转头问喻文州,后者穿着薄薄的大衣站在雪地里,平静得简直有点异常,“我们肯定拿错剧本了,也不知道这是《神曲》还是《美国众神》的片场……” “是另一个世界。”喻文州拉起他毯子垂落在雪地里的边角,“你得赶在天变黑之前离开,否则就得永远待在这里。” “天黑?”黄少天一怔,“可是现在也不是白天啊?” “夜晚而已。”喻文州指了指远方的天际,“我是说那种——完全黑暗,没有一点光的情况。走吧,时间不多了。” 他率先走向雪地里,黄少天在原地迟疑了一下,也很快跟了上去。他稍微适应了一点这里的天气,忍不住追问:“所以你之前只是掉到这里来了吗?为什么我也会跑到这里,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这是往北边走吗,但是现在根本看不到星星,你有指南针吗……我的手机也没拿……” 喻文州笑而不语,在外衣口袋里翻了翻,摸出一包糖炒栗子,给他塞了一颗。黄少天嚼了嚼,感觉一种暖洋洋的味道从嘴里扩散开来,整个人都没那么冷了。 这下着雪的夜晚并不像他之前从房间里看到的那样黑暗,虽然云层挡住了星星,但天际仍有光在涌动。深浅不一的蓝重叠在一起,长春花蓝、薄荷蓝、钢青和钴蓝色,逐渐融入到长夜的穹顶里,而那颜色也不是均匀的,更像是层层冲刷的海浪,或者潮水退去后细而参差的沙滩。黄少天仰头望着那边,惊叹道:“那是极光吗?我见过的极光从来没有这样的……怎么说呢,还挺好看。” “是生命线。”喻文州说,“有些在那浪潮里被卷走了,另一些留了下来。” “所以那是真的海潮吗?在天上?” “也许那才是大地和海洋,而我们是在天上走也说不定。”喻文州伸手替他扫了扫头发上的落雪,“我知道你有不少疑问,但是现在我还没法给你解答。” “没错,我现在的问题可以塞满整四十五分钟,比如你是从哪来的,我们要去哪里,栗子怎么还是热乎的啊……”黄少天咕哝道,“不过反正你又不会骗我,没什么好着急的,还不如欣赏一下沿途风光呢。” “你的例子举得挺不错。”喻文州说,“栗子还热是因为它刚出锅没多久,然后关于我们要去哪里,你看到这条小路吗?走到尽头就差不多了。” 黄少天低下头,并没看到什么路。雪就像蛋糕上那层被刮刀摊平的奶油一样覆盖在大地上,他们身后是一行清晰的脚印,除此之外,只有一望无际的白。 “等等……”黄少天僵硬地转过头,“我没看到路啊,而且为什么后面只有我的脚印?” “我们是走在一条泥土的小路上,只有这里没有落上雪。”喻文州说完,自己也明白过来,“好像我们看到的景象不太一样。” “哎那我可要跟紧你,不然根本没有方向嘛。”黄少天往手心里呼了口气,“让我想想,你其实是专程来指明方向,把我带出这里的吧?” “差不多吧。”喻文州问:“你都看到了什么?我想确认一下咱们见到的东西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就是天很黑,又不是完全漆黑,云下面有蓝色的极光一样的东西。”黄少天描述道,“四面都是雪地,没看到树之类的,我们出来的那座小屋在很远的后面……奇怪,我们走了有那么远吗?” “看来都差不多。”喻文州点点头,“我只是比你能多看到一条路而已。” 黄少天这时候忽然停住了。他揉了揉眼睛:“这里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块田?好多坑啊。” 喻文州也看到了这些。刚刚还空无一物的雪地之中,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一片像是萝卜田的东西,土地从雪层下面露出来,一些跟人差不多一样大的、闪着银光的萝卜矗立在田地中。更多的是它们当中深深的坑,有不少穿着棉衣的人在里面挥舞铁锹,挖起土倒进那些坑里。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黄少天拉了离着最近的一个人问。 对方抬起头,他这才看清那是个挺年轻的姑娘。“我们这是在填坑啊。”她说。 黄少天张了张嘴:“呃……你们种萝卜吗?” “不是不是。”姑娘说,“这里都是些平时挖坑不填的,不知道坑害了多少读者,所以作为惩罚,我们的灵魂会在这里一直填坑。” 她抓起一把土,黄少天这才看清,那是许多许多黑色的方块字组成的土壤,他只能从里面隐约辨认出“梗”“脑洞”“TBC”“全文完”之类的词来。 “那你们要填到什么时候去?”黄少天目瞪口呆。 “坑了多少,就填多少。”姑娘把土又撒下去,“你看,那些最大的萝卜是长篇,不太大的是中篇和短篇,最小的也分好几种,‘月更’和’年更’什么的……一个萝卜一个坑。” 黄少天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姑娘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喻文州:“那你们是从哪来啊?我看你们也不像挖坑不填的人,不会是迷路了吧。” “我们正要从这里走出去。”喻文州彬彬有礼地说,“你知道离开的路往哪边吗?” “往北走有条河,坐船下去就行。”姑娘给他们指了个方向,“到那边就暖和起来啦,这里可真冷。祝你们一路顺风!” 喻文州两人跟她道了谢,绕过萝卜田向北进发。黄少天喃喃地说:“挖坑不填后果这么严重吗,灵魂还要在这里铲萝卜?” “我也不太清楚。”喻文州想了想,“但你不觉得她们填的还挺开心的吗?” 黄少天回想了一下对方的表情:“这倒也是……” 他发现两个人走的速度远比他们意识到的要快,仿佛脚下的地平面也在自发地向后退一样。当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看的时候,只见到远方那些银色的萝卜光辉灿烂地排列在夜空下,好像一群披盔戴甲的战士。 当他们终于抵达小河边的时候,天际出现了一丝玫瑰色的曙光。它仿佛同时也十分温柔地斩破了拥挤在半空中的云层,让更多的光明从那里洒落下来——随即他们发现,这不仅仅是个比喻而已,天空上开始飘落金色的雨,淅淅沥沥地覆盖了整片大地。 黄少天张开手去接,那些闪着光的雨落在他的掌心里,看起来又跟普通的水没什么区别了。他在其中感到了一点微弱而真实存在着的暖意。 “我好像感觉更有力气了。”他不确定地说,“这个莫非……” “莫非什么?”喻文州看他。 黄少天:“莫非是什么牧师放的群体技能吗!” “说不定。”喻文州失笑,“你还要个栗子不?” 黄少天暂时抛下了雨的问题,被投喂了一颗栗子。喻文州在空荡荡的河边走了走,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拉,抓住了一条半透明的缆绳——黄少天瞪大眼睛,看到一艘奇形怪状的船从空气中浮现。 “这个……”他考虑了半天措辞,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面前的船是个弧形的空心半圆锥体,像是用玻璃做成的,缆绳也看着很像塑胶;如果不是它的尺寸足以让两个人坐在里面,他简直要以为这是一个被从中间劈开两半的吊瓶,那缆绳就跟输液管没什么差别。 喻文州稳稳地迈进了船里,回头把他也拉了上来。黄少天稀奇地看着四周,玻璃瓶一样的船壁外面,微带浅黄色的水波在涌动着:“这船真的不会沉吗?” “我们应该都没重到那个份上。”喻文州比了比吃水线,“我记得你不晕船吧。” “晕也不会晕这种船啦。”黄少天把手架到船边上,“你看,我们已经开始往下漂了!” 透明的瓶子小船慢悠悠地顺着水流滑去。这个世界的黎明已经完全升起,晨光里的大地完全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小河两岸的青草地上开满野花,新柳的嫩叶在轻轻拂动,小鸟在阳光下拍着翅膀,欢快地唱着:“麻个叽~麻个叽~” 黄少天:“我总觉得它们唱的东西不太对劲。” “还挺好听的是吧。”喻文州在阳光下悠闲地闭上了眼睛。黄少天靠在他身边,感觉迎面而来的风都带着春日的暖意,他闻到了泥土的气味和花香,还有一种……奇怪的、甜到发腻的味道…… “你看你看,”他戳了戳旁边的喻文州,“那边岸上好像有人在熬药还是什么东西,漫山遍野的,还有你闻没闻到一股甜味?” 喻文州坐直身体,向那边看去。水流应景地把小船推到了离岸更近的地方,他们甩下缆绳,勾住码头的金属桩子,从船里跳到了岸上。 岸边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机器,无数人在其中操作着它们。有些在搅拌一口装满巧克力色溶液的大缸,有些在加工看着像蜂巢的东西,有些在一遍遍压下巨大的模具,拿盆接着从里面掉下来的各种产物:圆形、花形或者书页形的小方块,五颜六色地堆成一座小山。 黄少天小心翼翼凑过去看了看,引起了一个戴头巾姑娘的注意。她眨了眨眼睛,语气和那些萝卜田里的少女们如出一辙:“你们是迷路了吗?” “嗯……差不多吧。”黄少天意识到河还有他们的船已经在背后消失了,“这里是个工厂?感觉可真奇幻。” “我们是在做糖。”姑娘提起手里的棍子,浓稠的巧克力浆从上面滑下来,“巧克力啊,棉花糖啊,水果糖什么的。” “莫非你们也是因为受到某种惩罚才在这里做工?”黄少天迟疑道。 姑娘叹了口气:“没错,这就是总写BE的后果。” “闭易是什么?”黄少天一头雾水。 “是Bad Ending吧。”喻文州在后面说。 “对啊,没看出你还挺懂的嘛。”姑娘点点头,“因为这种东西是很苦的,所以作为补偿,我们的灵魂要在这里一直做糖……直到被苦到的人都感觉到甜才能结束。你要不要尝一块?” 她把一片雪白色、上面印着个蓝色心形的糖块递给对方。黄少天回头看了看喻文州,没在他的脸上看到什么例如“吃了这里的东西就会变成猪”之类阻止的神色,于是道谢接了过来。他把糖块一掰两半,刚想分给喻文州,结果对方一低头从他手里吃掉了。 黄少天怔了怔,把自己那半片也塞进嘴里嚼了嚼,还挺甜。 “啊,这也太甜了……”姑娘两眼发光,捂着胸口说。黄少天不解地看了看她,心想她也没在吃糖啊。 “你知道出去的路要怎么走吗?”喻文州问。 “在那边,有一片森林,穿过去就行。”姑娘指了一个方向,“加油,不要走散了啊!” 黄少天笑眯眯道:“放心吧,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他们与她道别之后,就沿着那个方向出发了。路上黄少天还是有点困惑:“为什么我们离开的时候她看着脸那么红,难道是天太热了?不过好像确实越来越热啦。” “可能吧。”喻文州抬头,“太阳已经到了正中间,马上就要到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了。” 他们一路上看到了从春日到盛夏的景色,一些花枯萎了,另一些开得更加灿烂,树阴里的颜色越来越深,绿的简直要摇晃着滴落下来。在森林前面,喻文州仔细分辨了一下道路,牵起他的手:“跟着我,注意脚下。” 黄少天小心翼翼地跟在他旁边,因为在他眼里只有齐膝高的草丛,根本没有什么道路可言。喻文州倒是走得很轻松,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你说我们已经碰到了两拨人,她们说自己的灵魂在这里干活,这里难道真的是死者的世界吗?”黄少天问,“就算你不能回答我,总能告诉我她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吧。” “是真的,但这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喻文州笑了笑,“看吧,我们很快就要走出这里了。” 森林里的树也都看着十分奇怪。它们的叶子逐渐不再是绿色,而是带着蓝白相间的花纹,在植物的清香中间夹杂了一种微妙的气味,黄少天闻了半天,总觉得是酒精和消毒水味道的混合。还没等他多问什么,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在林间的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房顶布满窗户的屋子正在建造中,周围扔着好多木板和钉锤。他仔细观察,发现里面忙碌的人们不是在盖房子,而是用板条把那些窗户一扇扇都钉起来。 他已经快要习惯这些东西了,走近之后他拉住一个姑娘问:“你们这是受到了什么惩罚才要在这里钉窗户啊?” “这不是钉窗户,是关窗户。”那个戴眼镜的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们拖稿窗本以至于只能跪摊,所以我们的灵魂要在这里把我们开过的天窗都关上。” “……”黄少天求助地看了一眼喻文州,这句话里每个字他都懂,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喻文州摊手:“这个我也不知道。” “随便怎么都好啦。”黄少天嘀咕了一句,又问:“那你知道出去的路要怎么走吗?” “当然。”姑娘脱下手套,“跟着森林里红色的树走,你会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然后就能出去啦!” 喻文州将手搭在黄少天的肩膀上,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谢谢,我们会去的,希望你们能早日关窗。” 眼镜姑娘结巴着说:“不、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妈呀好萌!我又有新脑洞啦!” “洞洞洞,洞你个大头鬼!”旁边忽然冒出另一个女孩,用手里的板条狠狠砸了一下她的头,“再开脑洞你什么时候能关窗!给我先把手头的窗关上啊!” 黄少天他们见势不妙,默默地溜走了。 蓝白条纹的森林中果然有一排红色的树,他们沿着树下前行,周围的温度开始越来越低。黄少天手里夹着那卷毯子,边走边说:“这个世界还挺神奇啊,夜里是冬天,黎明之后就春暖花开,中午的时候是盛夏,那么现在太阳要落山,所以就会变成秋天啦?” “但是日落时分离天黑也不远了。”喻文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满地落叶中前进,“我们要快一点,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了……” 黄少天不太懂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加快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树渐渐稀疏起来,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们的来路。在里面的行走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但这片森林真的非常高大,从这里看去就像悬崖一样——纷纷的金红落叶如雨般飘落,仿佛一场昭示着某种意味的巨大浪潮,向他们扑面而来。 黄少天感觉手臂被用力拉了一下,喻文州已经拽着他跑了起来:“快走!” 他踉踉跄跄地跟着对方,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沉重了起来。他看到了远方秋日的田野,夕阳下闪着光的溪流,但那一切都在逐渐陷入昏暗;他现在明白喻文州说的“完全黑暗”是什么意思了,这不是日落,整个世界都在他们面前缓缓闭上眼睛。 “文州,”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离开对吗?你已经死了,所以不想让我也留在这个死去的世界里……” 他忽然停住了话头,意识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对方死亡的细节。他拼命回忆,只能想起在床上醒来之际,脑子里还记得对方的死讯,但是这为什么发生,什么时间发生,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不会留在这里的。”喻文州的声音在一片昏暗中显得非常坚决,“走出去,我们还会重新见面。” 可是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啊,黄少天茫然地想。他几乎已经没法思考,只是本能地不断往前跑,然后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点光亮,他一下子感觉勇气充满了身体,拼命朝那个方向跑去。 就在这个时候,喻文州忽然松开了他的手。 黄少天惊慌地回过头,却感觉背后被重重一推,站立不稳地跌了下去。在最后的时刻,他眼前全是旋转的画面,许多令他感到熟悉,更多的他则从未见过——所有的景象消失之后,他看到了喻文州,对方对他微笑着,用口型说:再见。 他坠入了一片光芒中。 黄少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先是看到了深蓝色的窗帘,然后是雪白的天花板,旁边银光闪闪的支架上是吊瓶和输液管;他费力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躺在蓝白的床单上,腿上还盖着一条红色的毯子。不知为什么,这些色彩都让他感到无比熟悉。 “他醒了!”旁边有人喊道。接着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好几个人冲进了病房。郑轩在旁边一连串地说:“你总算醒了,压力山大啊,我们都要急死了……” 黄少天有气无力道:“等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郑轩瞪大眼睛,“你出了个小车祸,撞到了头,也不知道怎么就一直不醒,从昨晚到现在差不多昏迷了一天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起码没失忆。”黄少天咕哝道,“劳驾,把窗帘拉开给我看看呗。” 后面的徐景熙跑过去打开了窗户。夕阳的余晖随着晚风一同洒进房间,黄少天怔怔地看了半天,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原来我做了个梦,他想。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那不是死者的世界,而是梦——有人到那个梦的世界里,把他带了回来。 “文州呢?”他问。 “他把你送过来之后就累得睡着了。”郑轩说,“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弄到隔壁去歇着,等下就去告诉他好消息。” 黄少天眨了眨眼:“不用,他应该已经醒了。”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就被推开,喻文州走了进来。床边围着的人让出一条通道,让他径直来到黄少天身边。 “跑的还挺累的,是吧?”黄少天看着他,“我还想吃糖炒栗子。” 喻文州露出了有点不解的表情,不过很快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纸包:“你怎么知道我买了栗子?” 黄少天隔着纸包捏了捏,栗子已经凉了。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他笑着说,“我回来了。” END 第十三章 《山雨》/ 天边又有雷声隐约从积云下滚过,山间这场午后急雨,已经下了约莫有一刻钟。 小路石阶上除了青苔就是淤泥,雨被交错的枝叶一挡,卷成水珠劈头盖脸的往下砸。两个年轻人相互扶持着在林间穿行,他们头上都裹着半透明的塑胶雨衣,远远看去活像一对长腿的水母。 “我真傻,真的。”黄少天抹着脸上的水沉痛道,“我单知道这个时候人少,不知道山里的雨说下就下,简直就是六月的天熊孩子的脸,还好你带了雨衣……话说回来那导游绝对在坑人我们回去铁定要找他算账啊!” “没关系,旅游手册上说这附近有座庙。”喻文州拉紧雨衣的帽子,抬头向上望了望,“至少可以过去避避雨,等天晴了再走吧。” 他们这次出来度假的前几日原本过的挺不错,在小城里逛逛街钓钓鱼,尝遍夜市摊子上的小吃,还打包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纪念品。不过这天他们准备到山上转转的时候,走到一半忽然下起大雨,两人被淋了个正着,原本有什么计划也都泡汤了。 “不过这里真有庙?”黄少天有点疑惑,“看起来又不像是会有香火的地方,难不成是松鼠跟鸟来上供……庙里供的是佛吗,或者是神仙关二哥灶王爷之类的?” “这就不清楚了。”喻文州登上最后几级台阶,回手拉了对方一把,“来,就是这里。” 黄少天磕磕绊绊地爬上半山腰,一看顿时有点傻眼。 那几棵老树掩映间的建筑看起来狭小朴素,说是庙宇没人会信,顶多算是个年头久远的石屋。晴天里这周围应该开着不少花,可是在雨里那些植物全都显得蔫头蔫脑,石墙上的青藤湿漉漉地垂下来,让这里越发显得阴森起来。 “虽然小了点,有屋顶就好。”黄少天缩了缩脖子,感觉有些雨水流进了衣领里,严酷的现实让他迅速地接受了这个设定,“走走走咱们先进去,你不是这几天有点嗓子疼吗可别感冒了——里面的大仙行行好,我们不是故意要打扰的啊,就是来躲个雨,天放晴了就走……” 他边说着边迈过门槛,喻文州跟在他后面。两个人刚一进来,屋外的光线就暗了下来,仿佛有扇无形的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了。 这间四面通敞的屋子空空荡荡,地上像是被清扫过一样干净,墙边的壁龛是空的,前面的石桌上堆着不少东西,有品种不明的新鲜果实、剪下来的花枝,也有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漆器。黄少天讶道:“这还真有上供的东西啊,但是连个塑像都没,到底是献给哪路大神的?” “兴许是山神。”喻文州随口猜测,把两个人脱下来的雨衣挂到栏杆上。 黄少天没去动石桌上的东西,反倒跑到空壁龛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不管是山里的神还是什么大仙,能让我们有个地方躲雨真是谢谢啊,祝你贡品收的越来越多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升职加薪迎娶高富帅走上神生巅峰,如果能让这雨早点停下就再好不过啦……” 话音未落,一道闷雷陡地落了下来,仿佛就在他们的不远处炸开,震得人耳中嗡嗡直响。黄少天忽然感觉脑子一晕,他摇摇晃晃扶住石桌,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盖住了他浸出冷汗的指尖。 “我没事,”他定了定神,“就是刚刚……” 他停住了话头。喻文州抬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门口昏暗的雨幕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像是个不算年轻的人,背对着他们,身材有些胖,投下来的影子好似圆滚滚的茶壶。黄少天脑子里顿时出现了各种深山雨夜破庙无人的怪谈故事,不禁毛骨悚然起来。他屏息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就站在那里,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门外那位兄弟,不进来躲躲雨吗?” “你们在里面,我就不能进去了。”那人说。 黄少天心想虽说我们俩人加起来都没有你一个宽,可是这屋子再小,装下你也不是什么问题吧。 “你们也不该进去,”对方又道,“这是属于山神的地方。” 黄少天瞪大了眼睛:“什么还真有山神吗?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山神,等等我们这算是私闯民宅吗——” “我不和人类同处一室。”山神说。不过他的声音听着有点憨厚老实的感觉,硬是把这句高冷的话说的挺委屈。 黄少天不好意思起来,原本以为是没人的破庙,结果屋主还找上门了;他正想站起身,喻文州却默不作声地拖住他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彼此都能领会出要传达的意思来。黄少天看对方的神色,分明是叫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果然那山神继续道:“按这里的规矩,我们该各讲一则故事,讲的不够好的那边就把屋子让出来。” “怎么才叫讲得好?”黄少天不明所以。 “让对方心服口服就是。”山神道。 “这个比赛我喜欢!”黄少天跃跃欲试,“那我先来吧!从前有座山……” 喻文州在旁边微微一笑,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 …… 四十分钟后,山神抱着门口的柱子崩溃道:“算你赢!算你赢好吧!求你别往下讲了——” 黄少天从善如流地停下,还有点意犹未尽:“可是你不想听结局吗?” “不想!”山神斩钉截铁地说。 他靠着屋门口坐了下来,圆滚滚的身材看起来有些笨拙,还好伸出去的屋檐足够宽,也能勉强替他挡住些雨。黄少天和喻文州并肩坐在空壁龛边,望着从门前垂挂下来的灰蒙蒙的雨帘。 “山神兄弟啊,”黄少天开始搭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山里的神呢,没想到你们瞧上去是这种形象,跟我小时候想的可不太一样。” 山神问:“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嗯……”黄少天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比较瘦,比较帅一点?” “……”山神伤心得不想回话了。 黄少天也意识到不太对劲,赶紧转移话题:“话说刚刚不是说要各讲一个故事吗,山神兄弟你的故事呢,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呗?” “既然你这么要求,那我就讲讲好了。”山神说,声音明显有精神了起来,看样子他确实还挺喜欢讲故事的。“从前我有个朋友,他是一位山神,这里就是供奉他的祭台……” “这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系列吗?”黄少天问。 “不是,”山神气鼓鼓地说,“我是对面那山头上的。” 知道他们私闯民宅行为的事主不是眼前这家伙,黄少天莫名觉得心情好多了。 “这个山神呢,是个很好的神,大家都喜欢他。”对方讲故事的水平似乎还停留在小学生周记级别,“他爱上了一个人类,跟他过了段好日子,可是人类活不了太久,没过几十年就去世了。于是山神决定,不管那个人投胎多少次,出生在多远的地方,是不是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他都要重新找到他,跟他每一辈子都在一起。” “想想还有点小浪漫啊。”黄少天喃喃地说,“不愧是山神,谈个对象这么给力。” “然后他每一次找到他的恋人,都在这里刻下一个记号。”山神说,“人类,你回头看看,应该就在那面墙上。” 黄少天跳了起来,整个人都趴到墙上去看。事实上也不用这么仔细寻找,因为形形色色的记号有很多,一个挨着一个,铺满了整面石墙。 有一些记号是古字,或者年代更久、让人无从辨认的符号;有一些是小小的简笔画,画着一朵花、一片云或者一株草;还有一些是意味不明的图案,也许只有写下它们的山神自己,才知道里面的意思——那一笔一笔温柔的线条,把漫长的岁月刻进了石头里面,有多少个记号,就有多少次得到和失去。 即使有一天墙上再也找不到可以刻下新记号的地方,他大概也会永不停歇地找下去,一遍遍走过世上那些重复的道路,来到不再记得他的恋人身边。 黄少天顺着墙上的凹痕抚摸,一个一个看那些记号。渐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越来越困,最后靠着墙坐下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他没听到山神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像你这样的人类,一个人上山不是挺危险的吗?” 山神听到有脚步声走近门边,然后一个音调陌生、语气却很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久没见了,你还是这么胖。” 他吓得魂飞魄散,原地蹦起来就想逃走,结果被一只手拽住了尾巴。随着一声轻响,屋檐下身材发福的山神消失了,留在原地的是一只圆滚滚的浣熊,正呜咽着想把自己的尾巴救回来。 喻文州一手拎着它的尾巴,微笑道:“装山神很好玩吗?”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浣熊哭丧着脸,虽然它毛绒绒的脸上看不太出表情来,“我还以为那里面只有一个人类,想把他吓走而已,谁知道您老人家也在啊!” “我倒不很介意你假扮山神,”喻文州说,“但你假扮山神的时候还保持着茶壶身材,这就比较有损形象了。” 他手一松,浣熊赶紧把自己的尾巴用爪子抱了回来,它缩成一团,委委屈屈道:“虽然您走了那么多年,可我们还是很想维持您光辉形象的……” “我还挺想相信你的,”喻文州摊手,“如果不是刚刚听到一套在当事人面前讲的完整八卦的话。” 浣熊绝望地抽搐了一下,只好躺在地上装死。 喻文州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耳朵。“不过看在你讲的故事还算尊重事实的份上,”他说,“就不计较你假装山神和偷我祭品吃的事情了。” 浣熊把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看对方没有生气的意思,赶紧讨好地用头去蹭他的手心。过了一会,它壮着胆子把头探进门里望了一眼,又很快缩了回来。 “他跟当年比起来,”浣熊小声咕哝道,“模样没怎么变啊。挺好的。” “就是变了也不打紧,”喻文州说,“我总会找到他。” 屋檐上的积水仍然成串地向下滚落,不过已经不再有更多的雨降落在这片山林中了。他走进屋子,把外套盖到熟睡的人肩膀上,然后在墙边坐下。 他的手指在冰凉的石头表面上逡巡,思索片刻,划下了第一条线。 黄少天醒来的时候,山中的雨已经完全停了。夕阳在西边的天空下坠,越过对面的山坳,从屋子敞开的门口照耀进来,将地上潮湿的石砖映得闪闪发亮。傍晚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风里漂浮着新鲜的花香。 “我睡了很久吗?”他揉着脖子坐起来。 “不太久。”喻文州在旁边整理背包,“刚好雨停了,我们可以下山回去了。” “我跟你说,我好像做了个梦。”黄少天努力回想,“梦里有个自称山神的家伙到了门外,要我给他讲故事,然后他又给我讲了个故事,那是什么内容来着——记不清了,反正好像是个爱情故事,梦里我好像还觉得特感人来着。” “听着挺有意思。”喻文州笑了笑,“你梦里那个山神长什么样子?” “圆滚滚的,跟个球一样,但是还蛮和气的。”黄少天边比划边拎起背包,“你说山神真都是长那样的吗?” “信我,绝对不是。”喻文州肯定地说。 他们走出这个遮风挡雨的小屋,沿着铺了石砖的小径一路向下。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山林已经完全洗去了在雨云下显出的那份阴森,无论是谷地中浓绿的树冠,还是林间波光粼粼的溪流,全都笼罩在黄昏的金色余晖中。 “不是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吗?”年轻人的声音从远处隐约传来,渐渐地就听不大清楚了,“明天一定有好天气,你说是吧……” 雨后的山林里,处处都是晚风拂过枝叶的回响。落日沿着石墙慢慢下移,最后照亮了角落里一个新刻上去的图案;那把小小的剑被交错的直线簇拥在中间,仿佛闪烁着一点不曾熄灭的微光。 END 第十四章 《黄少天的奇妙冒险》/ 黄少天本来觉得今天过得挺开心。 虽说战队里那帮人一兴奋起来就是按住葫芦起了瓢,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玄学(徐景熙:是微草那边人说的!跟我没关系啊!)说插多少蜡烛就有多少手速,直接把蛋糕给扎成了马蜂窝,彩纸卷和奶油满天飞,还把卢瀚文卷进了生日大横幅里面半天没找到人……但喻文州的这个生日过的还是热闹又喜气洋洋,就和每个队员与大家一起度过的生日没什么区别。 吹灭蜡烛的时候,他还在一片黑暗中亲了下他的脸。 灯亮之后他机智地把郑轩挡在了他们两个中间,结果整晚也不知道怎么的,他脸上挨的奶油最多,都快把整个人糊住了。 他们一直闹到半夜才去睡。黄少天把他准备的礼物塞在了喻文州的床底下,估计明天早上就能被发现。 他选礼物的时候挑了半天,觉得这东西绝对会给对方一个惊喜。那是个声音特别有穿透力的闹钟,可以自己录音进去当闹铃,黄少天充满感情地录了“早上好我是黄少天今天也要打起精神来现在该起床了吧相信是队长的话一定已经起来了不过如果偶尔赖一下床的话也没什么那就再睡五分钟吧这五分钟里就有我来为你说一段床前小故事怎么样从前有个剑士他是东方人然后他死了于是他就变成了鬼剑士后来又有个剑士他是西方人他也死了于是他就变成了魔剑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到了五分钟没好像还没有那么我再讲一个从前有个术士他”……这么一段话,结尾因为录音时长限制没说完,但是他觉得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 他想象了一下喻文州明天早上起来会是什么表情之后,就跟往常一样进入了梦乡。 他好像才刚闭上眼睛,就被一阵汽车喇叭吓醒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马路中央,过往车辆纷纷愤怒地冲他鸣笛。 黄少天一溜烟跑到了旁边的人行道上,喘了两口气,惊魂未定地拉住旁边的行人:“卧槽我刚刚还躺在床上啊?这一点预兆都没有不至于穿越啊我难道是做梦?……” 行人翻了个白眼:“你掐你自己一下试试呗。” 黄少天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得,一点都不疼,肯定是做梦了。 他又揪住那个行人:“我都知道是梦了怎么我还没醒?这设定不科学啊还有老兄你怎么一副拽的二五八万的表情就算是NPC也不带这样的啊,我的梦怎么可能这么没有活力!” “是梦你也出不去啊。”行人又翻了个白眼,他好像只会翻白眼一个动作。 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仿佛野鸡被掐住脖子般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黄少天身边。车的前头竖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标识,黄少天眯起眼睛仔细看,发现是一个内圈刻着“这车就是很贵”六个中文小字的圆盘。 车牌上面也不是数字,而是写着“老子很有钱”。 黄少天第一次觉得自己出现了语言障碍问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辆名副其实的土豪车猛地一开车门,刚才那个翻着白眼的路人顿时像是被疾驰的奔牛撞到一样飞了出去,在空中做出了放到游戏里肯定要被骂物理引擎神经病的一串花样动作,消失在了天际。 黄少天张了张嘴,来不及同情那个家伙,因为从车里出来的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看清对方面孔的一瞬间,黄少天差点吓出心脏病来。 “队队队队队长?”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结巴过。 对方穿着带着“这套衣服也很贵”七个小字暗纹的西装,除了因为是亮蓝色所以显得特别奇葩的领带夹之外,整个人都风度翩翩、无懈可击。他沉声说:“我不叫队长。” 黄少天颤抖了:“喻……喻文州?” 喻文州邪魅一笑,勾起他的下巴:“我不是喻文州,我是撒旦总裁喻文州。” 黄少天:“……” 黄少天顺手给了他一个下勾拳,转身撒腿就跑。 可能是因为在梦里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就跟脚下装了灭火器似的跑的特别快。没过多久,他就从撒旦总裁喻文州的追赶中逃了出来,钻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胡同尽头是一家粥铺,黄少天嗖地钻了进去。里面的店主摇着扇子问他:“要来碗鱼片粥吗?” “不了谢谢。”黄少天喘了口气,不顾身后店主“客官留步”的招呼声,回头又冲出了小店。撒旦总裁喻文州似乎已经跟丢了,他稍微松了口气,沿着胡同往外走,结果刚走了两步,就被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给砸倒在地。 那是个人,背后的衣服上还沾着血迹,黄少天凑过去闻了闻,一股番茄酱的味道,酸酸甜甜简直让人食欲大开。他怀着不祥的预感,把这人翻了过来,不出意料地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是天使吗?”喻文州脸的人喃喃地问。 黄少天:“……”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你吧。 “记住我,”这个人用带着番茄酱的手摸了一下黄少天的脸,“……我的名字是,落难少主喻文州。” 黄少天默默地把他拎起来,塞进了墙角的空油桶里。 他心累无比的沿着胡同继续走,不知怎么回事,又跑进了刚刚那家粥铺里。粥铺老板问:“要来碗鱼片粥吗?” “不要!”黄少天崩溃道。 “不要紧张,梦的主人。”粥铺老板说,“你确实是在梦里,但是如果你不能破解这个梦,你就没办法醒过来。” 黄少天一愣:“这么说你知道我们怎么才能从这个乱七八糟的梦里出去?快说,这个鬼地方我一秒都不想多呆了!” “你刚才是不是碰到了和熟人相似的人?”粥铺老板问。 “嗯,一个撒旦总裁还有一个落难少主,”黄少天有气无力道,“他们绝对不是真货,否则我就吧冰雨从鼻子吃下去……” “他们显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喻文州,对吧。”粥铺老板摇着扇子,“这个梦里充满各种各样的仿冒喻文州,他们都不是真的,而你必须要找到真正的那个,才能离开这个梦。” “是吗?”黄少天抬头,“所以只要找到真货就可以了?” 他打起精神,头也不回地又离开了粥铺。 接下来的寻找喻文州行动不是特别顺利。 大概因为这个梦是以黄少天为中心的,各种版本的喻文州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时不时会出现在他周围。但在这中间还没出现一个正常的喻文州,而仿品给黄少天带来的精神污染已经快要突破临界值了。 特别是撒旦总裁喻文州,经常在出其不意的时候闪亮登场,黄少天除了第一次惊慌中对他下了毒手之外,再往后有点不忍心破坏那张熟悉的脸,只好想办法把他的车胎给扎爆了。 虽然这其实没有特别大的作用,撒旦总裁喻文州很快又换了辆车,车牌写着“买一辆扔一辆”。更糟糕的是,有个国际巨星喻文州甚至开着直升机来了,还一边开一边撒花瓣,黄少天被直升机追的东躲西藏,幸好落难少主喻文州暂时发挥了他设定里的黑道成分,弄来了一架迫击炮把飞机给打了下来。 在国际巨星和落难少主打成一团的时候,黄少天趁乱逃到了城市另一边。 他在公园里遇到了海归教授喻文州。这个版本的喻文州正常许多,温文尔雅的画风和正版有点相似,虽然仍然不是真货。黄少天喝了一杯他请的咖啡,发现梦里尝不出任何味道之后,就挥挥手跟他告别了。 海归教授喻文州在原地目送他离开,黄少天走的很快,有点不想回头看到那张熟悉面孔上的神色。 明明都是梦里的假货,又不是真的那个,他想,但是真可恶为什么都长着差不多的脸呢。 他走着走着,就又走进了那家粥铺里。粥铺老板说:“找到没?” “没。”黄少天垂头丧气,“你说这梦里真的有我家队长吗,为什么感觉都是一群复制得不太对劲而且脑子也不太正常的家伙呢?再这么下去简直要把人逼疯啊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过话说老板你的店不是在城市另一头吗?” “我是你梦里的定点NPC,随叫随到。”粥铺老板说,“来碗鱼片粥吗?” “不了,谢啦,等我饿了就来找你吃。”黄少天抓了抓有点乱的头发,“话说NPC同志啊,关于找到真人,你有什么提示不?” “这个嘛,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感觉吧。”粥铺老板说,“毕竟你才是最熟悉他的人啊。” 黄少天呼了口气,冲他摆摆手,又走出了店去。 这回他刚一出门,就跟邻家大哥喻文州撞了个满怀。 幸好邻家大哥喻文州因为年纪比较轻,战斗力不太强,而且还没有趁手的交通工具,黄少天用梦里的神速一路狂奔,终于把他抛在了后面。 他慢下来之后,发现这个街区比之前更阴森了。电线杆上贴着不少国际巨星喻文州的海报,他边走边看,一边想队长的脸果然就是这么帅,一边忧虑着这个神经病的梦什么时候能结束啊,醒来一定要去先去吃个药。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貌似很正常的喻文州站在小巷尽头,在阳光下对他微笑。 黄少天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住了。那个喻文州的背后赫然伸出了九条雪白的尾巴。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世界啊!”他转身就跑。 九尾白狐喻文州比他跑得快多了,一阵风吹过就追了上来。黄少天心想完蛋了不会被这个狐狸吃掉吧,这时候有人忽然伸手一捞,把他抱在了怀里。 如果不是这种头朝下的姿势就更好了啊,这位喻文州先生。黄少天大脑充血地想。 “九尾白狐喻文州,”这个拎着他的人微笑着说,“他是我的。” “不要得意的太早,谁胜谁负还未可知。”九尾白狐喻文州也微笑着说,这两个微笑仿佛被黏在脸上的喻文州间荡漾着一种可怕的气场,仿佛会把一切智商在水平线以下的生物卷进来,然后把他们的脑子绞成碎片,“黑暗哨兵喻文州,不如你把少天放下,我们才能放开手一决胜负啊。” 黄少天觉得自己的大脑在重力和压力下更加充血了。 “放开我!”他咆哮道,“那个什么哨兵你怎么这么烫啊!” 黑暗哨兵喻文州怔了一下:“……是结合热,因为你是我的向导。” “向导你个头!”黄少天大怒,“结合热也不会让人感觉就跟被塞进吐司机的面包片一样啊!你这设定不对热过头了吧!不是三百五十度是五百三十度吧!排骨都要烧酥了好吗!” 九尾白狐喻文州正好在这时候打了过来,黑暗哨兵喻文州和他战成一团,黄少天拼命把自己从火钳子一样的手臂里弄了出来,骑着路边捡来的脚踏车逃离了现场。 他累的要命,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偏偏这时候路口斜着过来一辆单车,把他撞得飞了出去。 他落在公园的草地上滚了两圈,感觉身上一点都不疼,可这缺乏实感的世界让他更抑郁了。 这时候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黄少天转过头的时候,对方在下午的日光里对他笑了笑。 “你好,”他说,“我是霸道Alpha喻文州。” 黄少天:“……”还有完没完。 霸道Alpha喻文州轻轻抽动鼻子嗅了嗅,半晌用磁性的声音道:“你的信息素实在太迷人了,有一股鱼片粥的味道……” 黄少天飞快地把他的头按进喷水池里,逃之夭夭。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跌跌撞撞地推开一扇门,发现自己回到了粥铺里面。 “来存档了吗。”粥铺老板摇扇子,“来碗鱼片粥?” “我恨鱼片粥。”黄少天简短而坚决地说。 他疲惫地趴在了店里的桌子上:“这个梦也太蛋疼了,那些家伙除了脑子不对劲之外脸也一样声音也一样,简直就是换了脑子的队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还每次都是一大群,换了谁能受得了啊!” “在梦里强硬手段是没用的,放心。”粥铺老板说,“因为这是你的梦嘛。” “我知道。”黄少天闷闷地说,“那里面真的有真的喻文州吗?你说他一定在这个梦的某个角落里,但再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到了他面前也认不出来他呢……” “有可能。”粥铺老板用扇子敲了敲柜台,漫不经心道,“所以你可要好好留心——不过累了的话,在店里睡一会也没关系。” 黄少天再次踏出店门的时候,梦中世界已经夕阳西下。 在在店里的桌上趴了很久,然后悲伤地发现在梦里是不可能再次睡着过去的。他只是在那默默地休息了一会,闻着店里鱼片粥的香味,觉得自己稍微被治愈了一点。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走着,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要去在冒牌喻文州里淘选真货的精神。但梦里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围绕他旋转的漩涡,他走着走着,腿就被人撞了一下。 那是个小小少年,虽然梦里的这些路人大概都是NPC,黄少天还是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继续往前走。 才走了两步,他就听到后面传来声音:“对不起哦,大哥哥……” 黄少天:“……” 他猛地回头,发现那张稚气的面孔虽然乍看没见过,但仔细瞧瞧依然能看出喻文州的一点影子。 就算知道这不是真人,黄少天还是在心中大喊三次好萌好萌队长原谅我之后,接受了少年喻文州的邀请,俩人一起坐在了路侧的花坛边上。 他用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兜里的硬币买了两只雪糕,分了对方一支。 “你看起来在发愁。”少年喻文州歪着头说。 黄少天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从小就明察秋毫啊。他说:“是有点啦,但是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就别担心了,大人会处理好的。” 少年喻文州问:“大人就是说着这种话,然后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就算承受不了也不愿意让他人帮忙,这么痛苦又忧愁地履行所谓大人的责任的吗?” 黄少天:“……”小鬼虽然你是队长的幼年版但还是让人好想打你啊! “不是这样的。”他想了想认真道,“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有人可以分担那些责任,哥哥也是一样,有很信赖很重要的同伴一起努力,只不过现在……嗯,有些时候,他们也帮不上自己的忙,我们还是要靠自己。” “我觉得你说的不全对,大哥哥。” 少年喻文州笑眯眯地说,“重要的人一直都在,有时候他们在身边,有时候他们在心里面。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是一个人哦。” 黄少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喃喃地说:“队长啊,你小时候还有心灵鸡汤的天赋吗怎么说话这么让人头皮发麻呢?我要是被这么个小鬼感动了是不是太有损伟大形象就算这小鬼是年轻的你也一样……等等……” 他从花坛边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喊道:“再见了小队长!以后常来我梦里做客啊!” 少年喻文州坐在花坛边,看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没入了道路尽头的夕阳中。过了很久,他才低下头,咬了一口快要融化的雪糕。 黄少天一路飞奔,最后一脚踢开店门,回到了粥铺里。 “给我来碗鱼片粥!”他进门就喊。 粥铺老板只稍微怔了一下,就给他端来了鱼片粥。黄少天拿起勺子,边被烫得吐舌头边喝完了,最后满足地坐在椅子里呼了口气。 “真好喝。”他说。 粥铺老板没答话。 “之前海归教授喻文州请我喝了咖啡,但那是没味道的。”黄少天把勺子放过碗里,“那时候我觉得梦里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现在我知道了,那只是因为印象不够深刻而已。” “总之你现在发现了。”粥铺老板说。 “我早该知道的,队长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人呢?”黄少天继续道,“聪明温柔沉稳可靠——好吧那都是别人的印象——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一直在我身边,我想去做该做的事情时他从不阻拦,在我失误的时候不会一味安慰而总能让我认清现实,累了以后永远都能在他那里重新打起精神……在这个梦里,有谁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粥铺老板平凡无奇的路人脸:“那个小家伙说的对,我不用去从那些长着一模一样脸的冒牌货里面找了。不管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总应该认出你的。” 粥铺老板笑了笑。 他的面孔渐渐变回了黄少天熟悉的那个模样,身上的工作装和围裙也被蓝色的队服所取代。喻文州张开了双臂,黄少天扑过去想给他一个拥抱,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鼻子。 ——我靠鼻子为何这么酸痛不是在梦里吗! 黄少天抬起头,穿着家居服的喻文州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他扭着脖子环顾左右,终于确定自己已经从梦里醒了过来。 不过眼前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他穿着睡衣挂在喻文州身上,腿还拖在床沿边。喻文州把他拎起来:“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我早上一过来的时候,就看你差点滚到床下面去,还好把你接住了。” 黄少天百感交集:“这哪是噩梦可以概括的啊!说好不好说坏,反正也不怎么坏啦,但是真的太不容易了!我总算找到你了啊!” “怎么忽然要找我?”喻文州不解道,“难道是为了这个闹钟?” 他举起另一只手,那个闹钟正在发出喋喋不休的铃声,被他拍了一下就关上了。“我今早就是被它吵醒的,效果不错。” 黄少天:“……”我现在觉得这个闹钟看起来很欠揍了。 “谢谢,少天,这件礼物我很喜欢。”喻文州眨了眨眼睛,“不过我更喜欢你送的另一件东西。” “哎?我有送过吗?”黄少天奇怪道。 “就是昨晚吹灭蜡烛之后的那个吻啊。”喻文州微笑着说。 END 第十五章 《喻文州的镜中世界》/ 喻文州站在浴室门口,思考起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切要从五分钟前说起。在这普通的一天,他穿着普通的拖鞋,很普通地起床走进普通的浴室……洗漱之后,他刚放下毛巾,忽然感觉眼前一黑,额头不由自主地往镜子上撞去。 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之前,他还来得及在脑子里估算了一下距离和力度,觉得不至于血溅三尺,不过淤青一块是很有可能的。等到出门的时候,要是队员问起,他只能照实说是不小心磕到——至于别人会怎么脑补,他就管不着了。 但他没有如期听到头和镜子相撞的声音。他就好像根本没有碰到什么东西,只是稍微晕眩了一下,就重新站直了身体。 喻文州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觉得这种错觉说不定是熬夜的后遗症。他扣好衬衫的扣子,转身打开浴室门。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他眨了眨眼睛,把门关上了。隔了两秒,又重新打开,外面的景象还是一点都没变。 看来不是他打开方式错误的问题,喻文州想。 浴室的门原本应该和他的卧室相连,而现在他眼前的走廊,也怎么看都不是蓝雨宿舍里那条。如今的局面,可能性大概有二:他穿越了,或者他在做梦。他比较倾向于自己还没睡醒。 他现在庆幸自己已经把衣服换好了,总算不用穿着睡衣面对这个奇怪的环境。 就在喻文州犹豫是在浴室静观其变(好歹这里还是熟悉的浴室)还是出去走走的时候,走廊上斜对面的门打开了,哈欠连天的黄少天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到喻文州之后愣了一下:“队长?” “我有点睡糊涂了。”喻文州说,“这不是蓝雨的宿舍吧?” 黄少天点头:“不是。” 喻文州等着他的下文。 过了一分钟,黄少天仍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喻文州隐约感到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的事情发生了,他问:“那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酒店。”黄少天回答。 “是这样吗?”喻文州疑惑道,“我们昨晚明明还在宿舍吧。” 黄少天静静地说:“哦。” 喻文州:“……” 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正常了,今天的黄少天话少到令人发指,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考虑到这里可能根本不是现实世界,还真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直觉告诉他,这个就是黄少天本人没错,只是有些细节发生了严重的偏移。 “你该不会是牙痛吧?”他问。 黄少天:“不是。” 在这个高冷寡言的黄少天面前,喻文州沉默了一会。 “那我们去吃早饭吧,”他想了想,“我听说这附近有一家秋葵做的不错。” “别!”黄少天立刻抗议,“不要那个!” 喻文州微微一笑:“好吧,那么就先出去转转。” 正如黄少天所说的那样,这里是一家酒店,门外的街道也完全陌生,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喻文州自己的手机没有带在身边,想要看看街牌的时候,却发现所有路标上面的字都是反的。 “欣……兴……路?”喻文州辨认了一下,心想这该不会和兴欣有什么关系吧。 走在他旁边的黄少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即使如此,他也是一路上没说半个多余的字。和平时比起来,喻文州实在是相当不习惯,他组织着语言,想从对方那问出点情报来。 “我们是什么时候住进这家酒店的?”他问。 “上周。” “来这里做什么?” 黄少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表情写着“连这个你都不记得了吗”,不过还是惜字如金:“活动。” “活动?”喻文州不解,“什么活动?” “宣传。”黄少天蹦出两个字,停了一会又补充道:“宣传活动。” 喻文州:“……”这还是什么都没说啊! 黄少天这时站住脚步,指了指街边一家早餐店,用征询的眼神看着他。喻文州点点头,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端着托盘在店里最后一张桌子边坐下,刚好有人来到他们面前:“能拼个桌吗?” “请便。”喻文州随口说。 他一抬头,差点被豆浆呛住。王杰希在他的视线里,施施然把一屉小笼包放在了桌子对面。 黄少天说:“早。” 王杰希冲他点点头,丝毫不为他的寡言少语而惊讶。喻文州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这个世界奇怪之处肯定不止黄少天一个,而面前这个王杰希,说不定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早啊,”他说,“昨天休息的怎么样?” “不错,最近的工作还挺累人。”王杰希往碟子里倒醋,“你们呢?” 黄少天:“很好。” “我也还算可以,”喻文州状似无意地说,“不过今天早上有点睡不醒。” 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喻文州感觉他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小心不要中暑了。”王杰希说,“之后还有不少天呢。” “说起来……我们是在参加什么活动?”喻文州夹起一块黄瓜。 “你是真没睡醒吧。”王杰希奇怪地说,“是联赛宣传活动啊,过了这么多天,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么?” “哦哦,是啊。”喻文州含糊过去,“昨天睡太晚了。” 接下来他们埋头吃饭,黄少天吃得最快,一通风卷残云之后,起身表示要去隔壁便利店买点水。他刚一离开店门,王杰希就放下筷子,盯着喻文州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喻文州暗暗吃惊,面上表情不变:“你说什么?” “不用糊弄我了,”王杰希严肃道,“你应该是误入这边世界的,我猜你肯定是最近撞到了镜子或者掉进水里了吧。” 喻文州这才真的惊讶了起来。“我是早上撞了一下镜子,”他说,“醒来发现很多事情都不对劲了,你说‘这边’是指什么世界?” “镜子里的世界。”王杰希说,“看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吧,类似那种东西。你这回也是有了一番奇遇啊,喻爱丽丝。” 喻文州:“……” “我长话短说。”王杰希转头看了看门口,“你在这世界上应该见到了一些熟人,也意识到他们跟你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了对吧?这里的每个人,和你来的那个世界相比,身上都会有一件特征是完全相反的。如果你想回去,只要在天黑前找出一个人身上的这种特征,并且把它逆转到原来的样子就可以。” 喻文州消化了一下他这段信息,自言自语道:“所以我只要让黄少天多说点话就行了吗……” “多说点话?”王杰希奇怪地问,“难道你那边的黄少天是话很多的类型?” “就是这样。” 王杰希思考了一会,忍不住摇头:“别说,我还真有点不能想象。”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那个世界的事情?”喻文州问。他觉得对方简直就像专门来提供攻略信息的NPC一样,出现的特别是时候。 “因为███████。”王杰希回答。 喻文州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直响:“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哦,大概是被这个世界的规则屏蔽了吧。”王杰希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就别在意这个了。” 喻文州叹气:“好吧,我会想办法回去的。” “不过说到这个,我也许能帮你。”王杰希建议道,“如果你知道我和你世界的那个王杰希有什么地方相反,我可以试试改变它一下。” 喻文州打量了他几秒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是什么地方相反了?”王杰希问。 “你的左眼和右眼应该是颠倒过来了,”喻文州干巴巴地说,“除非你去整容,否则就别想了。” 王杰希:“……” 这时候黄少天推门回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瓶水,说:“走?” “今天宣传活动暂歇一天,你们可以随便转转。”王杰希适时在后面提醒他。 “那就走吧。”喻文州跟他挥了挥手,走出了早餐店。 黄少天双手插在兜里,在街上溜溜达达地往前走。知道了破解这世界的方法后,喻文州就更想让他多说点话了。 “你准备去哪里逛逛?”他问。 黄少天:“不知道。” “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随你。” “下午还有其他安排吗?” “没有。” “准备几点回去?” “天黑。” 喻文州不禁升起深深的无力感。正在此时,他忽然在街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从玻璃橱窗倒影里看到了他们,回头招手:“这不是文州和少天吗,你们起的挺早啊!” “还好。”黄少天说。 喻文州走过去,看到叶修站在一群小姑娘中间,正在把什么海报一样的东西从纸筒里抽出来。他问:“这是在做什么啊?” “哎,路过这里,刚好帮这几个小同学点忙。”叶修指了指周围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们,“她们在做课余公益活动呢。” 黄少天没说话,不过往前走了两步,也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喻文州跟他一起,帮学生们把一堆纸筒从箱子里拆了出来。 在叽叽喳喳的女孩中间,喻文州戳了戳叶修的肩膀:“在小姑娘面前,你就别抽烟了啊?” “开什么玩笑,我哪能抽烟。”叶修转过头,在近距离下,喻文州才看清他叼着的白棍儿根本没有冒烟,“这是巧克力棒嘛,在机场你也买了两盒,不记得了?” 说着他咔嚓一声,把那根糖棍咬成了两段。 “……不记得了。”喻文州缓缓地说。 “我怎么说也是联盟禁烟代言人,怎么会自砸招牌呢。”叶修咕哝了一句,就继续去搬箱子了。 喻文州震惊道:“禁烟代言人?” “是啊,都是我那个弟弟太能抽烟,”叶修叹气,“我要管管他,必须以身作则,谁叫我是当哥的呢。” 他跟另外一个女孩拉开海报两头,把它贴到公益布告栏上去。海报上面赫然写着【拒绝吸烟,保护健康,人人有责,从我做起】。 喻文州:“……………………” 他算是知道镜子世界的叶修是哪里反过来了。 但就算知道,也总不能掐着叶修的脖子让他去抽烟。他跟黄少天帮中学生们把海报都贴完,叶修说:“多谢你们帮忙啦,接下来我再帮她们发会传单,你们自己去玩吧。” 走出去一段之后,喻文州回过头,看到叶修爽朗地对一个停下来看海报的小女生说:“没错,你哥哥这么抽烟是对身体不好的!回去记得告诉他少抽一点哦!” 在明亮的阳光下,他忍不住眼角抽搐。 黄少天疑惑地看着他:“怎么?” “没事。”喻文州甩甩头,心想这画面可能一辈子就能见这么一次了,“我们走吧。” 中午刚过,他们都不太饿,就找了家咖啡店休息。一路上喻文州都在留意寻找熟人,奈何没怎么发现,直到他们坐在落地玻璃外面,黄少天忽然说:“张新杰?” 喻文州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张新杰和一个有点眼熟、但说不上来在哪见过的女士走过马路,坐到了离他们不远的遮阳伞下。 他们暂时还没看到黄少天两人,喻文州也打算先悄悄观察一下这个世界的张新杰再说。交谈声从那边传来,张新杰没精打采道:“才十二点多而已,我还没睡醒呢……” “才十二点多?”他的同伴冷冷地说,“你再睡就要睡到明天早上了!” 喻文州:“……” 看着张新杰懒洋洋捧着咖啡杯的样子,他基本已经明白了。然而并没有什么ことり用,这个性格问题似乎也很难有改变的余地。 “没办法,昨天看训练视频看得太晚了。”张新杰用手扇了扇风,“今天可真热。” “这几天都这样。”他的同伴说,“坚持一下。” 喻文州打量那个陌生的女士。联盟里的女性并不太多,她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却带着种让他感觉熟悉的气质。她看起来约摸二十后半,个子高挑,身材火爆,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短裤,架着一双长腿,黑发利索地高高束起。 还没等他想清楚,黄少天就喝完了咖啡,起身过去打招呼。 喻文州也放下杯子,刚走到那一桌前面,就听到黄少天跟那个女士点头道:“韩队。” 韩队韩队韩队韩韩韩韩韩队队队队队队队队…… 喻文州感觉脑子里有一排自己呈现出《呐喊》的表情齐声尖叫,不过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走过去寒暄。韩文清上下打量他,皱着眉头:“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中暑了?” “没有没有,”喻文州镇定道,“我挺好。” 张新杰于是唠叨着说了一堆防中暑注意事项,才把两个人放走,离开的时候喻文州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中暑了。 黄少天扶了一把他的手臂,以防他栽倒在马路下面。 喻文州眨了眨眼睛,日光有些刺眼,他又感到了熟悉的眩晕。过了几秒,他站直身体:“谢谢,我没事了。” “嗯。”黄少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还是转过头,关切地看了看他的脸。 不知为何,就连喻文州此刻刚刚升起来的念头,都好像要在明亮的夏日阳光下融化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却记不起自己刚才在思考什么。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走在了回去的路上。 这个世界上的熟人轮番出现在他们面前,但是中间没有一个的反转特征是可以轻易被改变的。到了最后,喻文州甚至思考要不要买个双眼皮贴给王杰希用用算了,不过想到这不叫真正的改变,就还是没付诸行动。 “你今天,”黄少天说,“有点奇怪。” “是吗?”喻文州疲惫地回答,“可能是有点中暑吧。” 黄少天拉着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前走:“休息。” 喻文州跟着他走,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这个人竟然十分陌生。 他们本来不是这样……他们本来应该更加熟悉。 黄少天把他拖到广场边的长椅上,让他坐下。喻文州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旁边的人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谢谢。”他低声说。 “哎呀,是你们。”长椅上的人笑了起来。喻文州困惑地抬起头,对方说:“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在机场见过,我叫苏沐秋。” “记得。”黄少天冲他点了点头,“我的朋友,他不舒服。” “啊,是中暑了吧。”苏沐秋看了看,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递给他,“喝点水,放松一下,天已经快黑了,就不那么热啦。” 喻文州觉得自己应该在原本世界里也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道谢接过了水瓶。然而天就快黑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更是一件沉重的压力——就像是没能及时接触魔法的倒霉勇士,或许他就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然而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似乎也没有糟糕到不能接受的地步。这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就算有些东西和他熟悉的不同,但也自有它的一套运行规则,他可以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参加比赛,训练队员,角逐冠军…… 然而原来世界的他又会怎么样?原来世界上挂记着他的人,还能不能再次见到他? 会想念他的人是谁?他记不起来。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有一些东西正在消逝,而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到了强烈的不舍之情。苏沐秋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黄少天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他接下来嗯了一声,就递给喻文州。 “王杰希。”他简单地说。 喻文州接过电话,听到对面王杰希说:“你还好吗?” “不太好。”喻文州说,“我暂时还没找到离开的办法。” “我是为了提醒你,你之前的办法可能并不管用。”王杰希说,“你还记得吗,你想让黄少天多说点话来改变这个特征,但是我认为黄少天和你那个世界的黄少天之间的区别,不是话多话少,而是说话习惯——你能让他暂时多说点话,但是只要你改变不了那个习惯,你就还不算成功。” 喻文州听完他的话,陷入了沉默。 “喂?”王杰希不确定地问,“你在听吗?” “我在。”喻文州迟疑道,“但是……黄少天是谁?” 听到这句话,本来在一边等着的黄少天吓了一跳,他一把抢走手机,瞪着喻文州。 手机里传来王杰希的声音:“喂!你——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黄少天把手机挂上了。 “是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喻文州疑惑道,“你说你是黄少天?” “我是黄少天。”黄少天说。 “我应该认识你吗?”喻文州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不,我不记得你了,虽然你似乎有点眼熟……” “你应该认识我。”黄少天坚决地说,“必须是这样。” 他说的话越来越多了,喻文州想。他的思维有点混乱,一会觉得他现在说的话变多了,一会又觉得不对,他应该是说得更多的类型,比这还要多。 他不觉得中暑会让他混乱到这个程度。 不过他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关于这个镜中世界,关于每个人的变化,关于回去的方法——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杰希说过,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项特征完全相反,他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算在里面,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但现在他确实在这个世界里,那么他也不应该例外。他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其他不同的地方,只有记忆,只有这种逐渐消失的记忆。 通常来说,对于一个人记忆是从无到有、逐渐累积的,而他对于黄少天这个人的记忆却在不停淡去。一开始他记不清对方的习惯,然后他想不起来自己要让他多说说话这件事,直到现在,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就是他那一条和现实相反的特征。 “糟糕,”他喃喃自语,“这下真要回不去了。” 黄少天露出“你在说什么呢”的表情,按着他坐下:“我叫了救护车,挺住——” 喻文州抬起头,越过对方的肩膀看向天空。黄昏已经快要结束了,夕阳的余晖仍在云层中流动。 “跟我讲讲你吧。”他说,做着最后的努力,“你说你叫黄少天,我们很熟悉,但是我都不知道了……我们应该认识,是不是?” “是。”黄少天深呼吸了一下,“我们认识。很早之前就认识。” “多早之前?” “很久很久。”黄少天艰难地说,好像一次说这么多话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似的,“你是……你是我的队长。” 这个词仿佛打开了阀门,他的话倾泻而出。 “你怎么忽然就想不起来了?你没撞到头也没吃错药,怎么可能忘了我呢?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个子也不高,看着特别乖,谁知道你其实心里超多主意啊,那时候可没想到能和你变成现在这样……” “我对你记得最清楚,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以为我是怕你吗,我只是服气你,我知道你会带着我们走向荣耀,但不仅仅是那样……” “以前我跟你一起熬夜的时候,每次都在想,这人怎么还不困,这人怎么还不去睡呢,我能比你更不怕累,直到睡着了还在想呢……” “一辈子才过去多久,往后认识的日子还要比不认识的日子更多,我们还要继续活着,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吧,我说你啊,这都不记得吗,我是……” “——你是黄少天。” 喻文州说。 脑中疯狂旋转的思绪找到了一个出口,然后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了。 他想了起来。记忆蜂拥而至,一瞬间就把他的意识淹没,如果不是这样,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些记忆占据了多少时光……欢笑的、悲伤的、即使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这么宝贵。 他找回了失去的记忆,也找回了他的黄少天。 在最后的夕阳里,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动,像是玻璃被敲碎时的声音。 这个世界在他眼前出现了裂缝。裂痕蔓延开来,一片片的镜面剥落,在空中旋转,每一块碎片里都倒映着黄少天微笑的脸。喻文州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却感到了奇怪的怅然,他伸出手,想碰一下那个笑容—— 他的耳边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喻文州在恍惚中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清晨的浴室里,额头刚刚撞到镜子的地方,缓缓地浮起了一块淤青。 “队长,你的头怎么了?”郑轩问。 喻文州冷静地说:“不小心撞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搞的啊!”黄少天在旁边狂笑,“磕的怎么那么正中靶心呢,淤青形状也那么奇怪,有棱有角的,话说我那边有药,你先来上点吧哈哈哈哈——” 其他队员去吃早饭了,黄少天把喻文州拉进房间,蹲在柜子下面找药箱。等他拿着药瓶和棉棒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喻文州正微笑地看着他。 “哎,怎么笑得那么神秘啊。”他凑过来看了看他额头上的痕迹,“有什么好事吗?” “我做了个梦。”喻文州说,“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就是很大的好事了。” “现在这样?弄不懂你在说什么。”黄少天咕哝道。他小心翼翼地在青痕上涂了点药,然后吹了吹气:“好啦,用不了多久就好了!不过最近你可别拍照片啊,要不然英明形象毁于一旦噗……” “那倒没什么。”喻文州想对着镜子看看,不过他觉得最近一段时间他可能都会对镜子有心理阴影了,“说起来,要是我哪天把你忘了怎么办?” “啊?”黄少天瞪着他,“你怎么忽然问这个,现在这种狗血情节都不流行了。” “不是做了个怪梦吗。”喻文州说。 “哦好吧,我想想啊,”黄少天收拾药箱,“首先我得弄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脑子被撞了什么的或者吃错了东西,那就找医生治呗,但要是什么奇幻的理由,我就只能用爱感化你了!我就给你讲我们的故事,讲到你想起来为止!……所以你的梦到底是什么啊?” 喻文州想了想:“梦里你话特别少。” “哇,”黄少天打了个冷颤,“听着可不是什么好梦。” “梦里我还把你忘了,”喻文州补充,“不过后来又想起来了。” “还好是梦啊,”黄少天啪地关上药箱,“要是现实真遇到这种事,我还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了呢。我说不定会黑你啊,比如说你特别坏,老坑我,但是我很nice啊什么的,我们闹离婚分房产,你还欠我八百顿饭……怕了吗,是不是不敢忘了?” “怕了。”喻文州忍笑,“不敢不敢。” 黄少天拉开抽屉,把药箱塞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儿。 喻文州又问:“那如果这种事发生了,你会从哪里开始说呢?” 黄少天想了想。 “我会这么讲,”他说,“我叫黄少天,你是我的队长……” END 第十六章 《飞行员》/ 1 黄少天是个飞行员。 每当旅行开始,他就戴好护目镜,跳进小飞机唯一的座位里去。玻璃后面贴着一根老鹰的羽毛,让他在风暴中也能前行,还有一根天鹅的羽毛,让他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起飞的时候,他的小飞机会咕噜咕噜地冒出黑烟,机翼上的绳子使劲地抖几下,摇晃着升到空中。他要和过去所有的那些飞行员那样,回头看一眼大地,然后拖着星光闪闪的轨迹,消失在夕阳里。 他的飞机很小,却可以飞到比天空还要远的远方去。 黎明破晓的时候,他会开着飞机回到大地上。 大地的尽头是一座高塔,有人说塔里住着公主,有人说塔里住着邪恶的巫师,有人说塔里住着公主同时她还是个邪恶的巫师。黄少天知道塔里没有公主也没有巫师,那里只有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叫喻文州,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很久很久。 黄少天挺喜欢飞机降落时的轰鸣,但即使是这样吵闹的声音,在这里也显得有点孤独。他会抓着墙壁上的青藤爬上去,一直爬到那扇唯一的窗口前面。青藤长了这么多年,几乎把整座塔都盖住,它们自由自在地蔓延,只有窗户和窗台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坐在窗台上,他能看见大地尽头的海洋。暮色中的大海像丰厚柔软的黑发,晨曦里的大海则是一面镜子,它反射着日出的光,让所有星星都躲藏到那辉煌的幕布后面。海浪像一万年以前那样拍打着礁石,正如同吹过这片岩滩的雨,还有带着潮湿香味的风,假如它们哪天没有按时到来,那么就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黄少天晃着两条腿,哼一首没有歌词的小调。再过一会,他背后的窗子会打开,他的朋友会对他说早安。那个时候,他就要讲个关于星星的故事。 2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喻文州说:“我知道大地上所有的秘密。” 那时黄少天的小飞机掉在了浅水里,他费尽力气把它拖上岸,然后发现了岸边那座高塔。因为藤蔓长得太多,他差点以为那是一棵怪模怪样的大树。 他顺着青藤爬上去,找到了被遮住的窗口。用了好久,他才把窗前的藤蔓拔干净,然后他就发现有个人在窗户后面看着他。 “你是谁?”他问。 “我是喻文州。”那个人回答。 黄少天觉得现在他应该笑一笑。“我叫黄少天,”他说,“是个飞行员。” 黎明的日光照进窗口,他看到喻文州也在对他微笑。这就是他们的初遇,没什么稀奇的地方。 喻文州说,他已经在这座塔里待了太久,久到他记得每一本书的内容。 这座塔的里面有无数本书,记载着大地上所有的秘密。大到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上有多少棵树,小到一朵花的九种颜色会在什么时间盛开,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某本书里找到答案。 “所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黄少天问。 “有啊。”喻文州说,“比如那些星星,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那里,也不知道它们的故事。” “所以说,”黄少天想了想,“你说‘大地上所有的秘密’,真的是字面意义的‘大地上’哦?” “我觉得这个说法还挺严谨的。”喻文州中肯地说。 黄少天喜欢和他在一起。他的新朋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他最喜欢坐在窗台上,听喻文州讲故事,一边听,一边拔掉窗户周围的青藤。有时候他听得入了迷,会一坐就是一整天。 喻文州的故事都很有趣。他会讲麦子和绿色的花怎样变成酒,羊角面包里住着几种小精灵,春天的最后一场雪在什么时候来到旷野上,草和小树如何从沉睡中醒来。他也讲跳舞的八音盒,汲水的车轮,竖着两只长耳朵的兔子,还有它们圆圆的尾巴。 “兔子是什么颜色的?”黄少天问。 “白色。就像雪一样白。”喻文州说。 “和你一样是黑眼睛吗?” “不,比石榴还要红。” “有多大呢?” “可以抱在怀里那么大。” “那,你喜欢它们吗?” “我不知道。”喻文州说,“因为我没有见过它们呀。” “可是……”黄少天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管我怎么问,你都会给我答案,你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才对。” “所以我也只是知道而已。”喻文州眨了眨眼睛,“虽然我有很多书,但是我见过的,只有透过这扇窗能看到的东西。” 黄少天问:“那你从窗口可以看到什么?” “大海。像书里写的那样,平静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大海,深蓝色的大海,月光下的大海。”喻文州说,“还有天空——日出时的光,下着雨的云,夕阳下的红霞,和许多星星。” 黄少天:“还有呢?” “还有你。”喻文州笑着说。 黄少天不知为什么感觉很高兴。然而想到喻文州,他又有点难过。 他是个飞行员,见过广阔的山川与荒野,而无所不知的高塔主人,只有这一扇小小的窗口。那该是多么孤独啊。 世界上有羊角面包,春雪,啤酒花还有毛绒绒的兔子。可是那些加起来,他想,都比不上他们一起眺望的大海和星空。 4 黄少天不知道待在塔里是什么感觉。对于他来说,即使有看不完的书,但永远不出门的话,应该也会感觉很无聊。 “在遇见你之前,没有人和我说话,或者听我讲故事。”喻文州说,“所以大概是有点无聊吧……曾经我许过一个愿望,然后你来了。” 黄少天问:“它实现了吗?” “我想应该算是吧。”喻文州这么回答。 “啊,那可真好。”黄少天叹了口气,“我自己的愿望,现在倒是完全没有进展。” “是什么?” “我想找到一个理由。” “什么的理由?”喻文州问,“真奇怪,我不知道你的这个秘密。” “那就当做是我的秘密好了。”黄少天高高兴兴地说,“既然所有的秘密对你来说都不是秘密,那么一个真正的秘密也很新鲜对吧。” “现在我还有一个新的愿望。”喻文州想了想,“我希望有天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看书里记着的这个世界。” “真的吗?”黄少天睁大了眼睛,“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吗?” “现在还不行,但总有一天可以。”喻文州看着天空,“有个预言家告诉我,当我记下六千个星星的故事时,我就能从这座塔里出去了。” “六千个!”黄少天吃惊,“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星呢?” “我不知道。”喻文州摇头,“从前我想要数清夜空上的星星时,每次到一半都不记得自己数到了什么地方。它们那么多。” “也那么远。”黄少天小声说,“真是远得不得了。” 之后连着好多个日子,小飞机都没有来到这座塔边。 直到有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小飞机穿过朝霞,落到了海边。黄少天跳到窗台上,大声说:“我给你带来了三个你听都没听说过的故事!” “是什么?”喻文州把手伸出窗外,摸了摸他的手。飞行员摘下手套的时候,他的手就好像刚从雪里拿出来那么凉。 “是星星的故事。”黄少天宣布,“我刚刚从星星的旁边飞回来。” 星星所在的地方很远,比天空还要远。老鹰送给他一根羽毛,天鹅也送给他一根羽毛,这样他就能飞到星星那里,再返回大地的尽头。 喻文州用一本空白的笔记写下他带回来的故事。第一颗星星爱着一口银色的泉水,每当星星最明亮的那个夜晚到来,泉水就沐浴在它的光芒里,在黑夜里跳起人们看不见的舞。第二颗星星不喜欢说话,即使其他星星和它交谈,它也宁愿独自躲进黑暗,沉浸在平静和孤单中。第三颗星星总是在唱歌,它的歌只有星星听得懂,但人们如果仰望它,就会看到它的随着调子一直一直地闪烁。 黄少天讲啊讲啊,讲这些星星的故事,喻文州把它们全都记下来。到了夜里,他们一起看着窗口里的星空,这次只找到了第三颗星星。那颗星星教了黄少天它唱着的那首歌,他又把它哼给喻文州听。那是一首听起来很快乐的小调。 “我会把星星的故事带回来给你。”他说,“等写到六千颗星星,我们就一起离开。” 从这天起,黄少天开始往返与星空和大地。 有时候他会带回来一大堆故事,有时候他只会带来一个故事,有些故事很短,有些故事要讲很久。写着新故事的书越来越多,陌生的星星越来越少。高塔里不再寂静了,短暂的离别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每一颗星星的故事,都让他们更靠近彼此一点。 只有大海是不变的,它仍然带来寒冷的雨,打湿他们相会的窗沿。 5 黄少天带来第五千九百九十九颗星星的故事时,正是一个晴天。 海上既没有雨,也没有风,只有潮声在寂静中回响。上一本笔记还有几页空白,喻文州打算用来记下倒数第二个故事。 所有关于星星的书都摆在窗前,搭成高高的一大叠。“已经有这么多啦,”黄少天说,“我还记得你写第一个故事的时候,简直就像昨天一样。” 第五千九百九十九颗星星有一个不长的故事。星星爱着一座岛屿上的灯塔,每当灯塔在夜晚里亮起,星星也同样地在天空闪烁,船上的人会跟随它们的指引找到回家的方向。 “那座灯塔,”喻文州问,“它知道有一颗星星为他点亮吗?” “星星没有说。”黄少天回答。 “它会想要灯塔知道吗?” “如果灯塔知道的话,星星也会高兴吧。”黄少天想了想,“因为如果灯塔也在为星星点亮,对于它来说,那不也是大地上的另一颗星星吗?” 喻文州在纸页边画了一座灯塔,又画了一朵花。 “星星真的能看到吗?”他不确定地说。 “能的。”黄少天点头,“换做是我的话,不需要灯塔,只要有一盏小小的灯,我也一定能看见它的光。” 他们谈天说地,像往常那样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夜晚降临的时候,黄少天说:“我要走啦。” 喻文州问:“你去听第六千颗星星的故事吗?” “你很快就也会听到了。”黄少天把一本新的笔记递给他,“到时候,你就在它上面写下最后一个故事吧。” 喻文州目送着小飞机绕着塔楼盘旋一圈,然后一直向上,消失在夕阳里。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和黄少天一起去看泉水和花的梦。那个梦太让人开心,他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过来,坐在窗边等着太阳升起。 直到太阳再次落下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见到飞行员。 他独自度过了六个夜晚和六个白昼,那架小飞机始终没有出现。 在第七天的夜里,一颗新的星星出现在了天际。讲起那五千九百九十九个故事的时候,黄少天曾经和他一个一个地辨认过那些星星,但这一颗他从来没有见过。它是那么的明亮,闪烁着蓝色的光,好像正在遥远的地方对他微笑。 那是他的最后一个故事。 喻文州忽然想起了那本笔记。他翻开第一页,发现上面写满了字,还画着一颗蓝色的星星。 …… 打开这一页的时候,你已经看到了那颗星星吗?又或者你还在等我,想着我说不定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呢? 不要担心,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方向。 你知道我是一个飞行员。我没有对你说过的是,每颗星星曾经都是一个飞行员,而每一个飞行员,最终都会变成星星。这是我们的命运。 很久之前我就明白,总有一天,我会飞到夜空的尽头,并且留在那里。我也知道,就和过去所有的飞行员一样,我将会找到一个心甘情愿这么做的理由。但是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并没有找到这个理由,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妙的事情,让我想象不到自己为什么要离开。 在我为自己的命运感到迷茫的时候,我遇见了你。懂得大地上所有秘密的你,会给我讲一万个故事的你,却一个人在塔里陪伴著书,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大海和天空。你那么孤独,但是又那么温柔,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在乎。 我把那些星星的故事带回来给你。当我发现夜空上只有五千九百九十九颗星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一个理由是什么。如果说有谁应该亲眼去看看这个世界,那一定就是你,你会走遍大地的每个角落,你会把讲给我的那些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 而我,我将飞向我自己的命运。 我多想和你一起去看看雪山上的花,一起去尝尝小精灵的羊角面包,一起坐在草地上,捏捏白兔子的长耳朵。但是,即使你一个人去看这世界,也不要感觉孤单。只要你抬起头,就会知道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第六千颗星星的故事,是我献给你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一个飞行员,他最喜欢的人住在高塔里,他希望他喜欢的人可以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他愿意为此永远地在夜空中闪烁。 我会变成一颗星星。而对我来说,你才是我的星星。 你的, 飞行员 6 “这就是大地的记录者和星星的故事吗?”小孩子问。 “是呀。”讲故事的人这么回答。他坐在黄昏的草地上,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兔子,好几个小孩围坐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话。 一个小女孩说:“可这只是童话,对吧?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讲故事的人问。 “因为,”小女孩比划着,“因为那个记录者,怎么会知道所有的秘密呢?他难道连我晚饭吃了什么都知道吗?” “也许真的有这样的人哦。”讲故事的人摇了摇手指,“比如你的问题,让我猜猜……你晚饭吃的是羊角面包和番茄浓汤。”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秘密。”讲故事的人笑眯眯地说。 晚钟响起的时候,孩子们纷纷和他告别,往自己的家里走去。天色渐渐暗下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回草坡上,看到讲故事的人还在原地。 “我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了!”她大声说,“你一定是看到了我围裙上的番茄汁和面包屑!” “你说得对。”讲故事的人微笑着说。 小女孩反而有点犹豫了。“那个,我不是说我不相信你的童话,你的故事都很好听……”她揉着围裙的花边,“你会一直待在我们的镇子里吗?” “有一天我会继续旅行,去更远的地方。”讲故事的人对她说,“不过在那之前,我还会给你们讲些别的故事。” “讲第六千颗星星的故事吗?”她问。 讲故事的人从斗篷下面拿出一盏小小的灯。他把灯点亮的一瞬间,最后的夕阳也消失在了天空上。 “如果你想听的话,当然可以。”讲故事的人提着灯站起来,“不过现在太晚了,我得送你回家,否则你的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好吧,”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现在星星这么亮,为什么你还要点灯呢?” 讲故事的人停下脚步,望向夜空。小女孩也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她看到天际有一颗蓝色的星星,仿佛很高兴地轻轻眨着眼。 “因为星星会知道。”讲故事的人说,“即使只是一盏很小的灯……星星也一定能看到它发出的光。” “那么,”小女孩想了想,“为什么你想让星星知道呢?” 讲故事的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在暖洋洋的灯光里,她好像看到对方的眼睛里有星光在闪烁。 “因为啊,”他温柔地说,“我也最喜欢那颗星星。” END 第十七章 《事不过三》/ 在他一生中,我曾经有三次与他擦肩而过。每次你都刚好在那里。 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吗?或者说,你相信命运吗?这话由我讲来未免有点好笑,命运这种东西,毕竟从来都不愿意和我友好相处。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他正要满十岁。对于小孩子而言,在医院里过生日当然不会是什么开心的事情,再说不提忙碌的医生护士,就连家长也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们光是照顾病人就已经精疲力尽了。至于他本人,那时仍然清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 他的病房在四楼走廊中间,正对着一扇可以看到天井里花园的窗户。三角形的水池周围,是永远维持着盛开模样的有机茶花与假杏树,蒙着一层狮子外壳的造雾机就趴在花丛里。天亮之前从狮子嘴里吐出来的白色水汽,在清晨里会向上爬升,化作充满整个天井的人工雾,遮住让人焦躁的阳光。当时用的机器想必早就更新换代了,有人说那时候的雾里有一股酸枣味。 你说你记得那间医院?当然了,因为你也在。我说过你每次都在。 你因为左腿受伤,在医院暂住,事故原因是在学校模拟器练习中参数失控。这种伤在一个世纪前可能要卧床三个月,现在你不到一星期就几乎恢复了。那天你独自穿过花园小路,想到你常去的长椅上看书,然后造雾机发生了故障;没有液化完全的原料在光线里蒸腾,整个花园浸没在牛奶一样的白雾中。呼吸着让恍惚的高浓度舒缓剂,你扶着栏杆想要回到楼里,结果碰到的是一只手。 这是你们的第一次相遇,尽管他对此印象不深。直到很久之后,你们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也仍然要追问你:这么说你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是不是比你高? 你说是的,但这不代表什么。你腿还没好,拿掉支架站直了还会再高几厘米。 当时他戴着一副红色的耳机,他拉着你的手往回走的时候,指示灯在雾里闪闪发光。他是偷跑出来的,结果运气不好,很快发现了花园中异常状况的护士就跑了出来,把你们两个分别送回病房。晚饭后,你和来探望你的同学讲起这件事,同学说他一直想把头伸到造雾机里闻闻舒缓剂的味道,不过从没找到过机会。 你说那感觉不太舒服,最好别去试。 在医院里你经常睡不好,失眠状况对于你的年龄来说可挺严重的。半夜你溜出走廊,又见到他趴在窗台上。你记不清他在雾里的样子,不过那副耳机闪烁的灯光让你知道那就是他。 “你也睡不着吗?”他问。 你点点头。他说:“明天下午有个手术,我有点紧张。” 你们于是聊起天来。太阳落山后,狮子不再吐出白雾,月光笼罩下的花园是完全静止的,没有一丝风会拂过无机的叶片和树梢。他说明天是他的生日,但是没人记得,他也不是很想过这个生日,因为在医院里过生日简直太惨了,还不如干脆忘记这回事。如果说有什么是比在医院里过生日更伤心的,那就是在手术室里过生日了。 你让他稍等片刻,然后你跑到楼下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盒冰淇淋。回来之后你想起来问:“你的病能吃这东西吧?” 他点头。 “我请你。”你把南瓜味那盒递给他,“生日快乐。” 你们坐在走廊里吃冰淇淋。你告诉他你的腿如何受伤,他也想讲讲他手术的原因,不过那个原理不像你的(“腿不小心断了。”)那么简单易懂。最后他只能说:“我的脑袋里有个地方出了点毛病……他们要放个东西进去防止我爆炸。” 你诚实地说你没听懂。他说:“这不重要啦。你叫什么名字?” “喻文州。”你说。 “我叫黄少天。”他指了指背后的门,“我就住这里,有时间来找我玩啊。” 然而你们都算错了时间。第二天上午你早上来到病房,这时他已经提前被推进手术室,等他回来后,你又已经出院了。你不知道的是,那时我也在那条洒满月光的走廊一端,想要和他谈谈明天的事情。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地,我错过了这个机会。 许多年后,你知道了那场手术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医生把人造的微型阻滞器植入他的脑中,以此抑制过快增长的IV型激素,防止那与他无法承受高强度刺激的神经系统继续发生冲突。而你不知道的事实是,因为晚上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也可能有冰淇淋的原因在里面),还没到早上之前,他的状况再一次恶化,医生决定提前进行手术;而在他原定应该进行手术的那个下午,医院的集成通讯系统发生了一些故障,导致了几起不那么严重的事故发生——但是假如这故障是在他手术期间发生,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会产生致命的后果。 你问我为什么要用“几乎”……没发生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对不对? 手术很成功,他在两天后离开了医院。又过了两年,他的哥哥姐姐相继参加工作后,他跟着父母搬到隔壁大区,之后从当地的军校毕业。作为一名具天赋异禀的战机驾驶员,他没有和普通新兵一起前往总部,而是直接被送到了前线的营地。你是那里的一队队长。当他忐忑不安、尽量装作不那么紧张地穿过地下基地通道,走向你的办公室,推开那扇挂着蓝色徽章的门时,距离你们在儿童医院的月光下道别,刚好过去了十二年。 “一队,黄少天!”他大声向你报到,目光越过你的脸,盯着你背后什么都没挂的墙面。 你早就知道他会来。在拿到名单的时候,你就想起了这个名字,记得你们那段短暂但有趣的缘分,还有耳机上红色的指示灯。你问:“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叫喻文州,长官。”他说。 那场手术对他的记忆产生了一些影响,非常微弱,最大的后遗症可能就是让他不怎么记得你了。毕竟你们只见过两面,对他来说,你约等于不存在。 你当时觉得遗憾吗?有一点,对吧?但不是很多。我想也是。 很快你就没空思考你们小时候恰巧见过这件事了,营地作为时刻准备对抗异星军的前线,就连新人也必须要尽快投入到战斗中。你发现他出乎你意料地勇敢和优秀,也非同一般地胆大妄为。当你们共同出生入死几年后,逐渐变得更熟悉起来,他的话也越来越多。这不是你的错觉。 “我们要是能再申请到一台变速干扰仪就好了。”那天在俯瞰营地的了望塔顶,他这么说。你们坐在恒温室的长凳上,有毒的药用植物在你们身后的玻璃罩里绽放。“把它安在三七五点,说不定能在下次作战中扭转这个被动局面……当然我知道这不太现实,总部的优先权更大,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转动一下工作簿的屏幕,让发蓝的光线照亮他的侧脸。他看到了表格里“申请通过”的红字,还有营地的许可书。 “什么!”他叫起来,“真的?” 你露出微笑,放任他抢过工作簿。在欣喜若狂地提高嗓门后,他很快又重新压低声音,谈起了你之前的战术构想。你的思绪从他的话语里飘开,却仍然围绕着他打转;你看着他由衷的笑容,他肩上缠着的亮黄色绷带,变幻多端的手势,说个没完没了时眨个不停的眼睛。来自年轻恒星的自然光透过滤纸玻璃,投下带着花纹的阴影,那些明暗线条组成的金鱼和水草就在你们脚边缓缓流走。 我也在那里,我跟随着你提交的那项申请而来。你们不畏惧风险,我相信对新的作战计划将会带来的后果,你们也并不是毫无预料。 我相信即使你的军旅生涯中有太多令你难以忘怀、把你的回忆塞得满满当当的瞬间,你也不会忘记那暴风之夜的任何一个细节。在那个时候,掠过北方港口上空的乱流其实是寂静无声的,只用人类的耳朵去听,不可能捕捉到哪怕最轻微的预兆;然而当它在磁成像中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流线,又或是通过频谱转换器宣示出震耳欲聋的呼啸和哀嚎时,所有人都知道到来的不仅是一场战役,更是近在眼前的生离死别。 围困战持续了三个日夜。古老年代里的挽歌还可以写出“鲜血染红了他们的道路”,而葬身于此的士兵很多甚至剩不下什么东西,组成他们躯体的有机质在热光下蒸腾,向着群星间的黑暗飞逝而去,留下来的可能是一片防护壳、一块镜片、或者一根夹在仪表盘里的发丝。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但你们肯定不会这么想。 那时,我穿过夜幕下的浓烟,来到你们藏身的机舱。光学外壳被灼烧的时间太长,已经完全变成了醒目的灰黑色,在黑暗里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水珠。温控设备已经停止运转,舱内冷热交替,带来氧气的内循环也在崩溃边缘。更糟糕的是,就在刚才他用尽自己最后一点精力操纵干扰仪,破坏了他脑内的平衡,他一会昏迷,一会短暂地清醒过来;在能动弹的时候,他就用虚弱的手指抓住你的衣袖、领子、或者随便哪里,无声地说让你别管他。 而你呢?你在舱里走来走去,翻箱倒柜,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这一次我离他很近了,但还不够。你终于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解开他手臂上的绷带,给他注入未稀释的IV型激素;药物反应在他的体内迅速进行,被抑制多年的循环冲破医生加在他脑中的阻滞,飞跃到更高的平衡线上。 一整晚你坐在他身边,用所剩无几的降温剂擦拭他发热的额头和脖子。干扰仪的操作盒就在你们旁边忠实地运转,它为你们赢得了一场战役,也夺走了许多生命。你那时在想些什么?在辐射计数器一点一滴向危险区挪动时,你有没有想起过天井花园里像牛奶一样的白雾? 不过你最终胜利了,你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战役后救援队把你们两人送去急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平静地熟睡。不久后你和医生详细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医生说你的运气就算不能说好的不行,也起码避开了四分之三的危险几率,成功抓住了唯一的希望。他叫你以后千万别这么干了。 “应该没有下次了吧。”你说,“不过当时我要是不这么做,他就要死了。” 医生说:“要是他的阻滞没被成功冲破,你就可以说是亲手杀了他。” “最后的结果有区别吗?” “对他来说没有……”医生叹了口气,“但是你自己本来没有生命危险,假如他真的因为这个死了,你之后会有麻烦的。” “正相反,是他操作干扰仪救了我们。”你说,“我只是履行作为队长的责任而已。” 他从病房里醒来前,你接到了新的调令,你只来得及隔着玻璃看他一眼。一切都仿佛是当年情景的复现,在睡梦中,你们再次无声地道别。这次横亘在你们中间的不止是时光,还有连绵战事和无数人的生死,跨过遥远路途传递过去的只言片语,只让你们变得越来越陌生。我没有说错吧? 因而,你们重新找到彼此所花的时间并没有太久,但似乎和那未曾熟识的十二年比起来,还要长得很多。 战争结束后你搬了家,新生活的开始还算顺利,不过就和所有经受过血与火考验的人一样,有些事情已经无法回到从前那样了。你的失眠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天不亮你就到附近的公园去,一直到晨曦初现才去大学里上班。公园里的草地和树,花和喷泉,全都是真正的植物,真正的水。你在那里遇到了他。 他戴着一只遮光面具,帮邻居家的老爷爷遛狗。见到你的时候,他把面具推到头顶上,露出那张依然明朗的脸。 “队长。”他说,“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 你们和两只狗一起沿着河边散步,他给你讲起现在的住处,楼下的蛋糕店,卖丝巾的茶馆里面冷得让人打哆嗦的恒温系统。他说住在分配宿舍的最后一晚,管理员敲门送来了你的手写明信片。他还说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他也经常在公园里散步。 而关于战争,关于给他带来勋章的诸多往事,他则提也不提,仿佛完全不记得了。 “有天早上起来,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前没想起来的事情。”他比划道,“我们小时候在医院见过,对不对?” 你说是的。他和熟悉的人说话时,喜欢用手势来表达强调,这个习惯一点都没变。 在这周末的清晨,你们边聊边走,总共绕着喷泉走了六圈。说来奇怪,你们之前都经常来这个公园,却在今天才第一次碰见。如果早知道你会在这里,我大概就会有所预感,干脆放弃接近他的念头。可惜我并不是预言家,那天我坐在喷泉边,看着你们从我面前走过,心想这次我又来错了。 两年后你们一起住进了新的房子,你辞掉工作,开始写书。在年度身体检查里,医生告诉他,他恢复的很好,已经几乎没有危险了。 “你之前生病了吗?”你问。 “一点小问题啦。”他说,“你以前没有跟我一起来检查,所以就没跟你讲过。” 回家后他还是和你说起了这件事。被战后综合征诱发的内平衡失控在前几年一直困扰着他,与你重逢后则渐渐降低了它的负面影响。“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他说。 你说:“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本来就是只要多喝热水保持心情愉快就有可能治愈的病。”他倒了一杯热水。 “也就是说跟我在一起,你感觉心情很愉快?” “那是当然。”他得意洋洋地说,“因为我运气不错。” 这句话我绝对同意。 以上,就是我和他三次擦肩而过的始末。我相信你要在里面负主要责任,虽然你未必有意为之,甚至不知道你的举动可能会给你们的故事带来怎样的后续。 我说过,没发生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也许在那个下午他如期进入手术室,人造雨会淅淅沥沥地打在他窗口的白花上。也许在那个忽冷忽热的机舱里,他会在安详的美梦里看到群星灿烂的终结。又或者,在一个黄昏,他会把自己的所有东西分门别类装进盒子,附上经过深思熟虑写下的信,邮寄给包括你在内的亲朋好友,然后走进医疗室。但正如从不和我妥协的命运所安排的那样,他走上了另一条路,和你一起。 以往每次我都离他太远。而这次不同,我来到你身边,能够和你这样说几句话,仅仅是出于好奇心而已。很快你就会醒来,忘记我们这段短暂的交谈,和正在病房外等待的他一起回家去。你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很多的未来,很多将要去做的事情。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那时,希望你们已经别无遗憾。这是我,身为一个死神,对你们之间奇妙缘分的祝福。 END 第十八章 《无声幻影》/ 天亮之前,喻文州终于走到了那棵树下面。他举起法杖,沙沙作响的树叶在他面前开始发出微光。 树中传来声音:“你是?” “我代表蓝雨,请求恢复曾经中止的友谊赛制度。”喻文州在黑暗中说,“希望荣耀之树见证我们与斜对门微草学院的较量,以此决定下一个周期里双方领地里天气、收成、桃花运以及动物缘的分配比例。” “我接受你的要求。”树回答,“如果微草同意,三个月一期的友谊赛会在下周召开。” 喻文州收回了法杖:“谢谢。” “但是,”树说,“你准备好了吗?” 喻文州:“当然。” “我得提醒你一件事情。”树说,“当初最后一次友谊赛,带领蓝雨参赛的是术士索克萨尔,那么恢复后的第一次比赛,你们也需要由索克萨尔带队出赛。” “我是他的继承者。”喻文州说。 树:“从能力上来说,是的。但是从外表上,很不对。” 喻文州:“哪里不对?” 树:“穿的不对。” 喻文州:“……?” 树:“术士索克萨尔并不是以这种一件黑袍一根法杖的清爽形象在我这里登记的。你的斗篷呢?你的护肩呢?你的KC呢?你的貂呢?” 喻文州:“……” 树:“你如何判断一个苹果是否是苹果?” 喻文州虚心请教:“怎么判断?” 树:“如果它看着像苹果,尝起来像苹果,营养价值像苹果,那么它就是苹果。” 喻文州:“原来如此。” 树:“同理,如果你看着像索克萨尔……” 喻文州:“好了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黄少天早上起来,感觉周围有点过于安静。他想起其他人旅行还没回来,而喻文州应该是去找那棵树了……等等,喻文州怎么还没回来? 他四下转了一圈,最后在仓库里找到了他。 喻文州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个许久没动过的箱子,黄少天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们老师留下来的东西。箱盖已经被打开了,术士索克萨尔的行头庄严而整齐地摆在里面。 黄少天觉得他可能在睹物思人,于是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喻文州忽然说:“少天。” “哎?”他立刻转身。 喻文州如此这般地给他讲了今天早上他和荣耀之树的对话。 黄少天:“这……你……我……老师当年那么朋克难道你也要跟着继续朋克吗!” “理论上只有一开始需要full set。”喻文州说。“但是斗篷估计必须得穿。” 黄少天:“热都热死了好吗!这样吧,我记得咱们后面有一幅索克萨尔的画像,先把它找出来对照对照再说。主要是我记得老师是尖耳朵啊,这个你又不是……” 喻文州从箱子里拎出一副耳套:“其实他也不是吧。” 黄少天:“……”他的三观受到了剧烈冲击。 两人抱着箱子,去殿堂里找到了索克萨尔的画像。画中的术士威风凛凛,邪魅狂狷,自带八百层滤镜,可以直接去拍个特效大片。 黄少天说:“怎么感觉这个比老师实际上要高呢。是不是护肩……呃肩甲……总之是肩上那玩意的原因?” 喻文州看了看箱子:“这个需要组装,还好不太重。” “要不你先穿上试试?”黄少天怂恿。 喻文州从善如流:“好啊。” 黄少天摩拳擦掌地把斗篷从箱子里拎了出来。拎完一件发现里面还有一件夹层,箱子底下是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配饰。喻文州艰难地穿上两件外衣,开始戴尖耳朵,黄少天拿起发箍卡在他头上:“我看看歪不歪?” “好像有点松。”喻文州晃晃脑袋。 黄少天:“老师的头比较大吧……” “……”喻文州拿下那个头冠,“这个得改改。” 他基本穿好了这一身,黄少天拿着画像在他旁边比了比:“嗯……脸上缺点啥,那个彩绘我来帮你画吧?” “问题是我感觉现在移动困难。”喻文州冷静地说。“比赛的时候这样可能会有问题。” 他往前迈了两步,感觉腿被布料缠住了。 黄少天:“你下面穿的啥?” 喻文州提起袍子,给他看运动裤和跑鞋。 黄少天:“……总之你可别让那棵树看见!再说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挺热的。”喻文州说,“我考虑换条短裤。” 他伸手一抹,空气中显现出一面水波氤氲的镜子。他对着镜子沉思片刻,转向黄少天:“我们得去买点东西。” “欢迎!”商店街的成衣店里,店主热情地摇了摇铃铛,“骑士小哥和精灵先生要买点什么?” 喻文州怔了怔,随即揪掉了一边的尖耳朵道具放进兜里:“假耳朵,不好意思。” 店主:“……” 在店主诡异的目光下,两位客人从卖裙子的货架前开始看,一直看到了裙撑区。他们嘀嘀咕咕了一会,最后喻文州转身:“老板,能把上面那个裙撑给我们看看吗?” “当然。”店主麻木地走了过来,“你要哪个?” “巴洛克式三层A型暴力鱼骨撑,谢谢。”喻文州礼貌道。 店主:“……” 他镇定把样品拿下来递给客人,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请问这是给谁买的?” 黄少天:“我对象。” “我女朋友。”正在研究结构的喻文州慢了一拍。 “哦哦哦,不,是他女朋友。”黄少天立刻纠正。 店主:“……”到底是谁女朋友啊?!这俩人什么关系啊! “这个分几种尺寸?”黄少天问。 “有三种,”店主指了指墙上的对照表,“你……呃,这位先生的女朋友腰围是多少?” 黄少天不由自主的把视线投向了旁边人的腰。 “不知道哎。”他心虚道,用手比了比,“也没量过。” 店主:“……” “这个样品是中码吧。”喻文州看了看尺寸,“请问我能试一试吗?” “可以是可以……” “他试就相当于他女朋友试了!”黄少天努力描补,“他腰围和他女朋友一样!” 店主:“……”根本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文州进了试衣间,拉上帘子,过一会出来了。 “就要这个。”他掏出钱包。 店主风中凌乱地给他结账,没忘了交代:“现在我们有优惠活动,买撑子送南瓜裤,先生你要不要看看你……你女朋友喜欢什么颜色的?” “蓝的。”黄少天说。 店主:“……”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蓝的吧,谢谢。”喻文州点头。 几分钟后,他们提着袋子出了门,折叠起来的鱼骨撑和赠品都塞在里面。黄少天努力忍笑半天,最后说:“我觉得那个南瓜裤也挺可爱的。” 喻文州:“你想穿吗?” 黄少天:“不是!!当我没说!!!!” 成衣店对门就是卖植物系美妆的,店主坐在柜台后面呵欠连天。两人进门看了看,店主打起精神说:“欢迎……给女朋友买吗?” “他女朋友。”黄少天吸取刚才的教训。 “是他女朋友。”正在研究成分的喻文州又慢了一拍。 黄少天立刻改口:“哦哦哦,不,是我女朋友。” 店主:“……”到底是谁女朋友啊?!你俩怎么回事!! 喻文州泰然自若,展开画像的一角,对照着上面的彩绘寻找色号。虽然他有备而来,但是面对一整面架子上几十上百只唇膏,还是有点选择困难。 黄少天伸头过来:“你挑了啥?豆沙红和……呃,人鱼紫?人鱼紫会不会有点浅?我看这个中毒紫挺不错的。” “画像有点色差。”喻文州回忆,“我记得老师侧脸上那两条要比这个紫再浅一点。” “那就是这个缺氧紫。”黄少天建议。 “豆沙红也不太对。”喻文州把黑色的小管放回架子,“应该再鲜艳一点……” “这个飙血红?”黄少天比对着手里的两支,“还是这个东方红?我好像看不出啥区别。” “我也看不出来。”喻文州承认。 黄少天:“那就前一个吧,很摇滚。” 旁边的店主听得满头冷汗,很担心他俩会被那个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女朋友打死。这时黄少天回头问:“那个……这个会不会容易掉色?” “口红都会有点掉色的,”店主回答,“吃东西之后肯定需要补一下。” “沾水呢?”黄少天问。 店主:“要小心点,不然会粘到杯子边上。” “哦哦,不是杯子。”黄少天比划,“就是……隔空……” 店主了然一笑,觉得直男也挺可爱的:“你是说接吻的时候吗?实际上……” “不不不。”黄少天说,“是说比如被喷了一脸寒冰粉啊,被一扫把打在脸上啊,被熔岩烧瓶砸到啊之类的。” 店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他考虑要不要报警之前,喻文州过来解围了:“是这样,我们打算把它用作面部彩绘,然后被彩绘的人要参加一场比赛,所以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情况……” 店主:“……你早说啊!” 在被店主教育了一通彩绘不能用唇膏画之后,他们买到了一套专门的产品。临走前店主还叮嘱:“画完之后如果要参加比赛,一定要涂最后那层透明胶,要不然也会容易掉的。” “谢啦老板!”黄少天挥手,“话说这玩意能吃吗?” “虽然不会有害,但是那味道你绝对不会想尝试。”店主说,“所以千万不要弄到嘴里啊!” 回来之后,喻文州先去试了一波新装备。黄少天收拾着他们买回来的各种东西,包括毛皮清洗剂、金属除锈剂、降温片、鞋带……然后喻文州就从隔壁房间过来了。 “效果不错啊!”黄少天抬头一看,“虽然比不上店里的蓬度,一定是袍子太厚的原因。” “如果太蓬的话才糟糕了。”喻文州指出,“至少现在活动方便一点。” “也是。” 黄少天随即在桌上排开彩绘工具和颜料,跃跃欲试:“我来给你画吧!虽然我没画过,但是我的手很稳的!” “……”喻文州保持着微笑,“来吧。” 根据店主演示的工序,黄少天熟练地调好了颜色,拿起笔刷。喻文州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一闭,视死如归。 过了几分钟,什么都没感觉到的喻文州睁开眼睛,疑惑道:“怎么了?” “我我我……”黄少天纠结,“我能不能先打个草稿勾个线?” 喻文州:“你准备拿什么勾?” 黄少天:“……不知道。” 喻文州:“没事,先试试。不行擦掉重来,第一次画什么样都正常。” 黄少天:“那我画了啊!真的画了!” 喻文州:“画吧。” 又过了几分钟。 喻文州:“不要想太多,动手吧。” 黄少天:“我很冷静。我超冷静。我叫不紧张。” 喻文州:“你的手在抖。” 黄少天:“我对着你的脸下不去手啊!” 喻文州:“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 黄少天:“不不不,嗯,我准备好了,你不要动啊。” 再次过了几分钟。 黄少天:“呃……好了。” 喻文州叫出了一面镜子照了照。 黄少天:“……” 喻文州:“……” 黄少天:“……” 喻文州:“……” 黄少天:“我这就去拿卸妆水。” 于锋扛着剑和行李,风尘仆仆地回到蓝雨驻地,还没等进屋,走在他前面的郑轩就一个踉跄被门槛给绊翻了。 翻过去的时候他还来得及惊叫了一声:“老师?!” 于锋吃了一惊,抬头看去。站在院子里那个身影侧对着他,斗篷漆黑如夜,头冠光芒闪烁,面颊一道紫色纹路蜿蜒而下,银发里露出一截尖耳朵,要多黑暗有多黑暗,要多摇滚有多摇滚。 他脱口而出:“魏……” 话说出来他就发现了问题,这脸怎么看都不对啊。 “……喻队?”他震惊道。 “哎呀,认出来啦。”黄少天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手上拿着杯水,“怎么样,感觉像不像?” “是挺像……太还原了吧!”郑轩揉着膝盖,“你们这是搞啥啊!” “这我就放心了。”黄少天说,“你们不知道,文州昨天去了荣耀之树然后呱啦呱啦……” 讲完之后其他人都一脸混乱,喻文州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宋晓在旁边问黄少天:“你为啥端着杯水到处跑?” “你不说我都忘了!”黄少天赶紧喝了口水,“苦死我了……这玩意真的不能瞎尝试啊……” 到了那天,蓝雨一队人趁夜出发,在太阳升起前来到了目的地。 喻文州站在荣耀之树下面:“按照约定,我们来了。” 树:“带队的是?” 喻文州:“术士,索克萨尔。” 树:“很好,去那边的空地吧,你们的对手还没到。” “据说他们微草也是刚恢复不久?”黄少天一边观察场地一边说,“离这边挺远吧?还是我们到的比较早,他们是靠走的吗?来几个人?年纪多大?有没有女孩子?什么职业?是不是……” 树:“你再问一句我就要禁言你们了。” 黄少天:“我问我们队长呢。” 树:“你们队长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上次带队的是个魔道学者。”喻文州在旁边回答。黄少天看了看他的尖耳朵,特别想捏,不过还是忍住了。 这时林间一阵风吹过,万千树叶如同浪潮涌动。他们头顶一暗,几把扫帚从天而降,为首的人头戴尖帽,在树前一个急刹,宽大的斗篷在风中翻卷。 “魔道学者,王不留行。”他说。 接着他滑下扫帚,转身走向蓝雨的人,似乎准备按照礼节说两句。但在看到喻文州和黄少天的时候,双方都不由得愣住了。 “是你们?” “——怎么是你啊大眼?” END 天亮之前,喻文州终于走到了那棵树下面。他举起法杖,沙沙作响的树叶在他面前开始发出微光。 树中传来声音:“你是?” “我代表蓝雨,请求恢复曾经中止的友谊赛制度。”喻文州在黑暗中说,“希望荣耀之树见证我们与斜对门微草学院的较量,以此决定下一个周期里双方领地里天气、收成、桃花运以及动物缘的分配比例。” “我接受你的要求。”树回答,“如果微草同意,三个月一期的友谊赛会在下周召开。” 喻文州收回了法杖:“谢谢。” “但是,”树说,“你准备好了吗?” 喻文州:“当然。” “我得提醒你一件事情。”树说,“当初最后一次友谊赛,带领蓝雨参赛的是术士索克萨尔,那么恢复后的第一次比赛,你们也需要由索克萨尔带队出赛。” “我是他的继承者。”喻文州说。 树:“从能力上来说,是的。但是从外表上,很不对。” 喻文州:“哪里不对?” 树:“穿的不对。” 喻文州:“……?” 树:“术士索克萨尔并不是以这种一件黑袍一根法杖的清爽形象在我这里登记的。你的斗篷呢?你的护肩呢?你的KC呢?你的貂呢?” 喻文州:“……” 树:“你如何判断一个苹果是否是苹果?” 喻文州虚心请教:“怎么判断?” 树:“如果它看着像苹果,尝起来像苹果,营养价值像苹果,那么它就是苹果。” 喻文州:“原来如此。” 树:“同理,如果你看着像索克萨尔……” 喻文州:“好了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黄少天早上起来,感觉周围有点过于安静。他想起其他人旅行还没回来,而喻文州应该是去找那棵树了……等等,喻文州怎么还没回来? 他四下转了一圈,最后在仓库里找到了他。 喻文州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个许久没动过的箱子,黄少天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们老师留下来的东西。箱盖已经被打开了,术士索克萨尔的行头庄严而整齐地摆在里面。 黄少天觉得他可能在睹物思人,于是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喻文州忽然说:“少天。” “哎?”他立刻转身。 喻文州如此这般地给他讲了今天早上他和荣耀之树的对话。 黄少天:“这……你……我……老师当年那么朋克难道你也要跟着继续朋克吗!” “理论上只有一开始需要full set。”喻文州说。“但是斗篷估计必须得穿。” 黄少天:“热都热死了好吗!这样吧,我记得咱们后面有一幅索克萨尔的画像,先把它找出来对照对照再说。主要是我记得老师是尖耳朵啊,这个你又不是……” 喻文州从箱子里拎出一副耳套:“其实他也不是吧。” 黄少天:“……”他的三观受到了剧烈冲击。 两人抱着箱子,去殿堂里找到了索克萨尔的画像。画中的术士威风凛凛,邪魅狂狷,自带八百层滤镜,可以直接去拍个特效大片。 黄少天说:“怎么感觉这个比老师实际上要高呢。是不是护肩……呃肩甲……总之是肩上那玩意的原因?” 喻文州看了看箱子:“这个需要组装,还好不太重。” “要不你先穿上试试?”黄少天怂恿。 喻文州从善如流:“好啊。” 黄少天摩拳擦掌地把斗篷从箱子里拎了出来。拎完一件发现里面还有一件夹层,箱子底下是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配饰。喻文州艰难地穿上两件外衣,开始戴尖耳朵,黄少天拿起发箍卡在他头上:“我看看歪不歪?” “好像有点松。”喻文州晃晃脑袋。 黄少天:“老师的头比较大吧……” “……”喻文州拿下那个头冠,“这个得改改。” 他基本穿好了这一身,黄少天拿着画像在他旁边比了比:“嗯……脸上缺点啥,那个彩绘我来帮你画吧?” “问题是我感觉现在移动困难。”喻文州冷静地说。“比赛的时候这样可能会有问题。” 他往前迈了两步,感觉腿被布料缠住了。 黄少天:“你下面穿的啥?” 喻文州提起袍子,给他看运动裤和跑鞋。 黄少天:“……总之你可别让那棵树看见!再说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挺热的。”喻文州说,“我考虑换条短裤。” 他伸手一抹,空气中显现出一面水波氤氲的镜子。他对着镜子沉思片刻,转向黄少天:“我们得去买点东西。” “欢迎!”商店街的成衣店里,店主热情地摇了摇铃铛,“骑士小哥和精灵先生要买点什么?” 喻文州怔了怔,随即揪掉了一边的尖耳朵道具放进兜里:“假耳朵,不好意思。” 店主:“……” 在店主诡异的目光下,两位客人从卖裙子的货架前开始看,一直看到了裙撑区。他们嘀嘀咕咕了一会,最后喻文州转身:“老板,能把上面那个裙撑给我们看看吗?” “当然。”店主麻木地走了过来,“你要哪个?” “巴洛克式三层A型暴力鱼骨撑,谢谢。”喻文州礼貌道。 店主:“……” 他镇定把样品拿下来递给客人,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请问这是给谁买的?” 黄少天:“我对象。” “我女朋友。”正在研究结构的喻文州慢了一拍。 “哦哦哦,不,是他女朋友。”黄少天立刻纠正。 店主:“……”到底是谁女朋友啊?!这俩人什么关系啊! “这个分几种尺寸?”黄少天问。 “有三种,”店主指了指墙上的对照表,“你……呃,这位先生的女朋友腰围是多少?” 黄少天不由自主的把视线投向了旁边人的腰。 “不知道哎。”他心虚道,用手比了比,“也没量过。” 店主:“……” “这个样品是中码吧。”喻文州看了看尺寸,“请问我能试一试吗?” “可以是可以……” “他试就相当于他女朋友试了!”黄少天努力描补,“他腰围和他女朋友一样!” 店主:“……”根本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文州进了试衣间,拉上帘子,过一会出来了。 “就要这个。”他掏出钱包。 店主风中凌乱地给他结账,没忘了交代:“现在我们有优惠活动,买撑子送南瓜裤,先生你要不要看看你……你女朋友喜欢什么颜色的?” “蓝的。”黄少天说。 店主:“……”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蓝的吧,谢谢。”喻文州点头。 几分钟后,他们提着袋子出了门,折叠起来的鱼骨撑和赠品都塞在里面。黄少天努力忍笑半天,最后说:“我觉得那个南瓜裤也挺可爱的。” 喻文州:“你想穿吗?” 黄少天:“不是!!当我没说!!!!” 成衣店对门就是卖植物系美妆的,店主坐在柜台后面呵欠连天。两人进门看了看,店主打起精神说:“欢迎……给女朋友买吗?” “他女朋友。”黄少天吸取刚才的教训。 “是他女朋友。”正在研究成分的喻文州又慢了一拍。 黄少天立刻改口:“哦哦哦,不,是我女朋友。” 店主:“……”到底是谁女朋友啊?!你俩怎么回事!! 喻文州泰然自若,展开画像的一角,对照着上面的彩绘寻找色号。虽然他有备而来,但是面对一整面架子上几十上百只唇膏,还是有点选择困难。 黄少天伸头过来:“你挑了啥?豆沙红和……呃,人鱼紫?人鱼紫会不会有点浅?我看这个中毒紫挺不错的。” “画像有点色差。”喻文州回忆,“我记得老师侧脸上那两条要比这个紫再浅一点。” “那就是这个缺氧紫。”黄少天建议。 “豆沙红也不太对。”喻文州把黑色的小管放回架子,“应该再鲜艳一点……” “这个飙血红?”黄少天比对着手里的两支,“还是这个东方红?我好像看不出啥区别。” “我也看不出来。”喻文州承认。 黄少天:“那就前一个吧,很摇滚。” 旁边的店主听得满头冷汗,很担心他俩会被那个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女朋友打死。这时黄少天回头问:“那个……这个会不会容易掉色?” “口红都会有点掉色的,”店主回答,“吃东西之后肯定需要补一下。” “沾水呢?”黄少天问。 店主:“要小心点,不然会粘到杯子边上。” “哦哦,不是杯子。”黄少天比划,“就是……隔空……” 店主了然一笑,觉得直男也挺可爱的:“你是说接吻的时候吗?实际上……” “不不不。”黄少天说,“是说比如被喷了一脸寒冰粉啊,被一扫把打在脸上啊,被熔岩烧瓶砸到啊之类的。” 店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他考虑要不要报警之前,喻文州过来解围了:“是这样,我们打算把它用作面部彩绘,然后被彩绘的人要参加一场比赛,所以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情况……” 店主:“……你早说啊!” 在被店主教育了一通彩绘不能用唇膏画之后,他们买到了一套专门的产品。临走前店主还叮嘱:“画完之后如果要参加比赛,一定要涂最后那层透明胶,要不然也会容易掉的。” “谢啦老板!”黄少天挥手,“话说这玩意能吃吗?” “虽然不会有害,但是那味道你绝对不会想尝试。”店主说,“所以千万不要弄到嘴里啊!” 回来之后,喻文州先去试了一波新装备。黄少天收拾着他们买回来的各种东西,包括毛皮清洗剂、金属除锈剂、降温片、鞋带……然后喻文州就从隔壁房间过来了。 “效果不错啊!”黄少天抬头一看,“虽然比不上店里的蓬度,一定是袍子太厚的原因。” “如果太蓬的话才糟糕了。”喻文州指出,“至少现在活动方便一点。” “也是。” 黄少天随即在桌上排开彩绘工具和颜料,跃跃欲试:“我来给你画吧!虽然我没画过,但是我的手很稳的!” “……”喻文州保持着微笑,“来吧。” 根据店主演示的工序,黄少天熟练地调好了颜色,拿起笔刷。喻文州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一闭,视死如归。 过了几分钟,什么都没感觉到的喻文州睁开眼睛,疑惑道:“怎么了?” “我我我……”黄少天纠结,“我能不能先打个草稿勾个线?” 喻文州:“你准备拿什么勾?” 黄少天:“……不知道。” 喻文州:“没事,先试试。不行擦掉重来,第一次画什么样都正常。” 黄少天:“那我画了啊!真的画了!” 喻文州:“画吧。” 又过了几分钟。 喻文州:“不要想太多,动手吧。” 黄少天:“我很冷静。我超冷静。我叫不紧张。” 喻文州:“你的手在抖。” 黄少天:“我对着你的脸下不去手啊!” 喻文州:“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 黄少天:“不不不,嗯,我准备好了,你不要动啊。” 再次过了几分钟。 黄少天:“呃……好了。” 喻文州叫出了一面镜子照了照。 黄少天:“……” 喻文州:“……” 黄少天:“……” 喻文州:“……” 黄少天:“我这就去拿卸妆水。” 于锋扛着剑和行李,风尘仆仆地回到蓝雨驻地,还没等进屋,走在他前面的郑轩就一个踉跄被门槛给绊翻了。 翻过去的时候他还来得及惊叫了一声:“老师?!” 于锋吃了一惊,抬头看去。站在院子里那个身影侧对着他,斗篷漆黑如夜,头冠光芒闪烁,面颊一道紫色纹路蜿蜒而下,银发里露出一截尖耳朵,要多黑暗有多黑暗,要多摇滚有多摇滚。 他脱口而出:“魏……” 话说出来他就发现了问题,这脸怎么看都不对啊。 “……喻队?”他震惊道。 “哎呀,认出来啦。”黄少天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手上拿着杯水,“怎么样,感觉像不像?” “是挺像……太还原了吧!”郑轩揉着膝盖,“你们这是搞啥啊!” “这我就放心了。”黄少天说,“你们不知道,文州昨天去了荣耀之树然后呱啦呱啦……” 讲完之后其他人都一脸混乱,喻文州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宋晓在旁边问黄少天:“你为啥端着杯水到处跑?” “你不说我都忘了!”黄少天赶紧喝了口水,“苦死我了……这玩意真的不能瞎尝试啊……” 到了那天,蓝雨一队人趁夜出发,在太阳升起前来到了目的地。 喻文州站在荣耀之树下面:“按照约定,我们来了。” 树:“带队的是?” 喻文州:“术士,索克萨尔。” 树:“很好,去那边的空地吧,你们的对手还没到。” “据说他们微草也是刚恢复不久?”黄少天一边观察场地一边说,“离这边挺远吧?还是我们到的比较早,他们是靠走的吗?来几个人?年纪多大?有没有女孩子?什么职业?是不是……” 树:“你再问一句我就要禁言你们了。” 黄少天:“我问我们队长呢。” 树:“你们队长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上次带队的是个魔道学者。”喻文州在旁边回答。黄少天看了看他的尖耳朵,特别想捏,不过还是忍住了。 这时林间一阵风吹过,万千树叶如同浪潮涌动。他们头顶一暗,几把扫帚从天而降,为首的人头戴尖帽,在树前一个急刹,宽大的斗篷在风中翻卷。 “魔道学者,王不留行。”他说。 接着他滑下扫帚,转身走向蓝雨的人,似乎准备按照礼节说两句。但在看到喻文州和黄少天的时候,双方都不由得愣住了。 “是你们?” “——怎么是你啊大眼?” END 第十九章 《触不可及》/ 雨下得更大了。喻文州来到回廊上,看到黄少天抱着一只幸运粉海豚靠垫,无精打采地望向花园。玻璃墙外的热带树向温室这边垂着头,水珠从它巨大而光滑的叶片表面滚过,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窗子里的点唱机放着一首轻快的当地语歌曲,让这个下午显得也没那么阴沉了。黄少天双眼无神,压根没留意到走到他面前的人,喻文州只好出声道:“少天?” 对方顿时从长椅里弹了起来:“你走路怎么都没声音啊!听报告回来了?几点了?你怎么找到这来了?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游移,似乎不想继续讨论这个尴尬的话题。 “是不是什么?”喻文州笑道。 黄少天:“是不是,就那个,你有没有考虑一下……你要是没想好的话不用着急和我说!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被喻文州挡住了。 “我考虑过了。”喻文州说,“这件事。” 黄少天一脸忐忑地看着他。 “是什么事来着?”喻文州问。 黄少天:“……” “好啦,不开玩笑了。”喻文州把他按回椅子里,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早上你问我要不要和你交往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黄少天紧张地笑了笑:“是吗?吓到你了?” “主要是,我最近正在考虑怎么向你说这件事。”喻文州说,“语言都组织得差不多了,结果发现你告白是在今天……我也很措手不及。” “啊,”黄少天说,“哦,这样啊。” 隔了两秒,他脑子里崩断的弦终于接上了:“所以你同意了的意思吗!” “也就是说,你现在开始就是我的男朋友了。”喻文州总结。 黄少天还有点混乱:“这好像比我想象的还容易……原来我觉得你也对我有点意思不是我的错觉啊。” 喻文州:“不是错觉。我喜欢你。” “哦,是的,对哦。”黄少天镇定地说,“我也可喜欢你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回廊下,对着雨幕沉默了一会。 “我要是晚点说就好了。”黄少天沮丧道,“你说你在组织语言对吧?感觉由你来说的话,大概会讲点比我更合适的话,我就只会‘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交往’——哇真是很没创意。话说你会怎么说?” 喻文州:“我会说‘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交往?’” “……”黄少天思考了一下,“这就是你组织语言的结果吗?” “我需要组织语言的是别的事情。”喻文州说,“比如怎么和你解释这个问题。” 他伸出双手。在衬衫的袖口外,一双薄薄的黑色手套包裹在他手上。 “哎,这个我是有点好奇啦。”黄少天说,“毕竟我好像从来没看到你把手套摘下来过,但是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秘密对吧,我是说,反正我喜欢你又不是喜欢你的手……不对,我是说喜欢你也要连手一起喜欢,总之你手套底下到底有啥神奇的东西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觉,无论你是受过伤还是手背上有个黑暗魔法阵,都没区别。” “是吗?”喻文州说,“要是我其实有一双机械手,而我的真实身份是从未来被派过来毁灭地球的fISh-810型战斗机器人呢?” 黄少天:“……” 喻文州笑了笑,缓缓地摘下了手套。 先是右手,然后左手。黄少天屏住呼吸,他看到了一双——既没有缺什么也没有多什么,没有魔法阵机械关节和条形码,皮肤的颜色有点浅,轮廓挺好看,但完完全全属于人类,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的手。 “就这样?”他难以置信地问。 喻文州:“就这样。” 黄少天:“那你脱手套那么慢干嘛!” “看你好像有点期待,”喻文州说,“所以想着来个慢动作播放吧。” 黄少天:“……你这人好烦。” 喻文州舒展了一下手指:“要近距离观察一下吗?” “不要。”黄少天翻了个白眼,“我怎么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呢,你这手根本看不出来和普通人有任何区别啊,就是不带手套也没关系吧……来让我摸摸看,确认一下你这是不是真手怎么样。” “是真手,但是不给摸。”喻文州说,“其实我戴手套就是为了防止碰到你。” 黄少天:“啊?你这是什么幻想杀手吗?还是有碰了就会石化的诅咒?” “倒也没那么夸张。”喻文州把手套放进衣袋,“这个说来话长,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喻文州最早的记忆由许多散乱的画面和声音组成。在他意识的场景中,有年轻的、年老的、迟暮的父母,有刚刚建造的和濒临被拆除的房屋,有笑着向他问候和哭着向他道别的小伙伴,有呈现出截然不同面貌的大街小巷。年幼的他无法理清这一切的逻辑,对他来说,世界仿佛一张被反复曝光的底片,充满了种种重叠与平行的要素。 在他的童年时期,家人一度觉得他是个奇怪的爱幻想的孩子。比如他会和休假在家的母亲说“你办公室的花要浇水了”,或者对搬走的邻居家教授说“我将来会上您的选修课”,这种简直像胡言乱语的东西经常会从他嘴里听到。所幸在其他人觉得他精神有问题之前,喻文州就弄懂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且小心地把它掩藏了起来。 简单来说,当他用手碰到别人的时候,这个人和他在未来某一次交集的画面,就会闪现在他眼前。 黄少天已经听傻了:“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就是有这种操作。”喻文州摊手, “天哪。”黄少天喃喃地说,“这一定让你很困扰吧。” 喻文州:“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吗?” “虽然也可以这么说啦。”黄少天叹气,“但是这样时间的意义也不存在了,再说你肯定也看到过很多不想看到的东西吧。” “……是的。”喻文州静静地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没有这个天赋也许会更好,我是这么想的。” “好像不管是哪里的传说里,预言家都挺苦的。”黄少天皱着眉头,“预言是听起来蛮帅,不过换做身边的人,那还真是不要知道那么多比较幸福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看过几十年后我的亲人躺在病床上,和我告别。”喻文州说,“后来更是有各种各样我根本不想知道的东西,所以有段时间我扯了个理由,坚持戴着手套上学。” “有段时间?”黄少天抓住重点,“后来就不戴了吗?” “后来长大了一点,也比较会应付这种事情了。”喻文州坦诚道,“平时想办法不让手碰到别人并不难,偶尔碰到一两次也无所谓,这种事情慢慢就习惯了。虽然我控制不了看到的到底是哪一段,可是它毕竟也有点意义,比起假装它不存在,不如想办法发掘一下它的用处。” 黄少天一拍大腿:“比如预测一下考试卷吗!” “理论上可以,但是很不幸,我一次都没遇到过这种片段。”喻文州无奈地说,“大概看考卷不算在我和老师的交集中吧。” “所以……你看到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吗?”黄少天迟疑道。 “目前为止,我想应该不可以。”喻文州摇头,“我没有遇见过改变了未来片段的例子,我见过的每一个画面都如实上演了。然而片段只是片段,具体发生了什么还不确定,我也没有变成命运论者或者悲观主义者。” “是我了解的那个喻文州。”黄少天笑了起来,接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之前说你不戴手套了,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你都还戴着?” “因为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戴啊。” 黄少天:“……哎??” “我们未来的交集,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看到。”喻文州说,“我觉得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更有意义。” 黄少天一时语塞,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耳朵有点红了。 “虽然没有恋爱过,但是恋爱大概就是这种逻辑吧。”喻文州继续道,“不想被剧透,也不想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总之今天喜欢,今天最重要。”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会讲话?”黄少天用手背贴着脸说。 “你跟我说过,不止一次。”喻文州一本正经。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暗恋我很久了?”黄少天质问。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暗恋了。”喻文州淡定地说,“如果定义成‘没有被对方察觉到的喜欢’,那就是;定义成‘自己不表现出来的喜欢’,那就不是了。” “敢情你觉得你表现的很明显是吧!”黄少天悲愤道,“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我迟钝对不对!——且慢,你刚才是不是没有否认‘很久’来着?” 喻文州难得噎了一下:“……没有。” “所以真的很久了?”黄少天扳回一城,“有多久?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实吧,”喻文州说,“我以前读到过一次我们之间未来的片段。” 虽然这个话题转得简直是一个漂移,但是黄少天还是成功地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有这回事?什么时候啊?” 喻文州站起身,向着雨幕走了几步:“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我们最开始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当然记得啦!”黄少天说,“那次好像也是很多雨,真是搞不明白他们非要在这个地方开会,也就是认识了你算得上一件好事吧……唉,这好事比一百件加起来都更好点,我可能还得感谢一下这个会议呢。” “对。”喻文州眨了眨眼睛,“就是那个时候。” …… 他们的指尖一触即分。 喻文州站直身体,那个年轻人把最后一张从他文件夹里掉出来的纸也递还给他。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屋檐流淌下去,青翠的树影笼罩着回廊。 “还好没有弄湿。”年轻人笑道,“你也是来开会的?” 他的目光明亮,眉眼间神采飞扬。旁边窗户的缝隙里,一首悠扬的小调从点唱机上飘了出来。 喻文州回过神来,发现对方正在他面前挥手:“喂喂,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开始发呆了?是不是这地方天气太闷了,据说吃点他们当地特色的东西会好点,虽然我觉得那只是心理作用啦……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没事,”他说,“谢谢。” “哎,帮你捡个稿子不用这么客气啦,再说本来就是我撞到你,真不好意思。”年轻人絮絮叨叨,“话说你是住这酒店吗?我是跟我们导师来的,我叫……” “少天。”喻文州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对方目瞪口呆,“哦你看到了名单是不是,那上面有照片。我就根本记不住谁是谁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今天晚上得去买一副手套,喻文州想。 “我叫喻文州。”他微笑着说。 END 第二十章 《青丝》/ 黄少天一觉醒来,感觉脸颊边有点痒。 意识模糊间,他伸手蹭了蹭,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这种触感反馈回去,在他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停留了一秒,然后他彻底被吓醒了。 那是头发,很长的那种。 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现在动都不敢动一下。 完了,他想,我摸的到底是谁的头发? 黄少天努力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管怎么想,好像都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他既没喝酒,也没失去意识,只是傍晚普通地和喻文州一起吃了顿饭,在酒店走廊上分别,然后他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看去。 什么都没有。 他这回顾不上掩饰了,睁大眼睛又看了一遍。没错,他左边和右边都没有任何人,身上也没有压着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之类的。他就是自己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躺在床的中间。 他松了口气,心想刚才多半是做梦了。 然后他动了动手指,惊恐地发现那长而柔软的头发仍然贴在他的指尖上。鬼使神差地,他拉住一缕,往下扯了扯。 ……很疼。 喻文州收到信息时刚洗漱完毕,正在扣衬衫,看到黄少天的名字从屏幕里跳出来,还在想他今天是不是起得有点太早。虽然他们是来参加活动,不过第一天这边没安排行程,理论上睡到下午都没事。 语音信息一点开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黄少天在里面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说了一连串:“救命啊!不是,你能一个人来我房间吗,不要让别人看见!” 喻文州:“……”这是怎么了? 他穿着拖鞋出了门,黄少天的房间在他斜对面,昨天吃饭的时候他把两张房卡给了他一张,现在正好用上。 走廊上没有人经过,他侧身进去,反手关上门。套间的沙发上扔着一件风衣,地上还有他们昨天的购物袋,看起来倒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喻文州轻轻走进卧室,迎面就看到了一个长发的背影。 对方背对着他蹲在床角,光泽亮丽的黑发直垂下去,在地毯上铺散开来。在这空气都要凝固的时刻,喻文州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长度站起来要及腰了吧…… 然后他镇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后退两步,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他在原地冷静了三秒,拿出手机拨了黄少天的号码,接通之后上来就问:“你人呢?你房间那个姑娘哪来的?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姑娘!”黄少天在电话那头崩溃道,“你开门进来!” 喻文州木然地挂了电话,重新打开卧室门。他看到黄少天从床角打开的行李箱边回过头,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脸绝望地看着他。 “所以……”喻文州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绝对在喻文州的脸上看到了目瞪口呆的表情,黄少天苦中作乐地想。这可是值回票价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睁开眼睛就成这样了。可能是小魔仙血统觉醒了吧。” 喻文州:“……” 黄少天从地上站起来,差点踩到自己的头发,多亏对方扶了他一把。“不管这是怎么来的,”他恶狠狠地说,“我都得先把它给剪了。” “我去找剪刀。”喻文州很有行动力地转身。 “没事,我已经找到了。”黄少天说,举起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一把手工剪,“所以能不能帮我一把,我总觉得有点下不去手。” “倒是没问题。”喻文州端详着剪子,“不过我也没给人剪过头发。” “先随便剪短就行,等下出门找家理发店修。”黄少天晃了晃脑袋,哎哟了一声,“好沉啊!头发原来是这么重的吗!” 喻文州放下剪子:“剪掉的头发要怎么办?这样,你找个塑料袋,再看看有没有皮筋什么的。” 袋子好找,皮筋就没有了。黄少天翻了半天,问:“腰带行不行?” “……不太行。” 最后黄少天从换洗衣服上找到了一根装饰性的带子,咔嚓一剪子就给剪下来了。喻文州拎着带子哭笑不得:“你先去那边坐好。” 酒店房间里没有带镜子的梳妆台,黄少天也完全不想看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他到现在都没敢到穿衣镜前面看一眼,生怕被这个海带造型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他靠着床边坐下,喻文州搬了把椅子在他身后,拿了把梳子理了理他的头发。 背后传来轻轻的拉扯,不疼,就是有点微妙的发麻。黄少天哆嗦了一下,喻文州停下动作,问:“扯疼了?” “没有没有。”黄少天本想摇头,及时停了下来,“就是感觉怪怪的。” “虽然不知道人家姑娘的头发是不是都是这种效果,”喻文州说,“不过你这个手感真不错。” “再不错我也不想要好吗!”黄少天泪流满面。 他听到喻文州站起来的声音,然后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停住了。 “你在干嘛?”他问。 “我看看你的头发到底有多长。”喻文州说,“嗯……真的很长。” “这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黄少天纳闷极了,“哪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昨天也没和王杰希说几句话啊?” “你也不要什么锅都扣给他了。”喻文州中肯道,“就是他也不可能让人忽然长头发吧。” 他回到座位上,把一只手伸到黄少天面前,后者抓起那根从衣服上拆下来的带子递给他。过了一会,喻文州说:“不太行,头发太多了。” “要不先剪吧。”黄少天只希望赶紧解脱。 “会掉一地。”喻文州沉吟片刻,问他:“你有没有看过《Tangled》?” 黄少天:“……啥?” 喻文州没有给人编过辫子。母亲的发型用不着他帮忙,亲属间也没有同龄的姐妹,说到底他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那里耐心地给人摆弄头发——特别是,当这个人还是黄少天的时候,事情就显得更加魔幻了。 “我想了一下,”他解释道,“应该可以编个三股辫,这样剪下来也好保存。” “保存这个干什么。”黄少天说,“垃圾桶走起啊!” “万一你头发变长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呢?”喻文州想的比较多,“还是留下样本比较好,将来说不定有用。” 黄少天被他说服了,虽然还是对编辫子这种事情相当纠结。他再三威胁千万不许拍照片,喻文州毫无压力地答应了。 主要是他手艺可能不怎么样,他想,拍了也不好意思留着。 他小心地理过一束头发,因为太长的原因,连这个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有点麻烦。根据刚刚临时搜教程得来的经验,他把长发挽起来比照了一下。 从黄少天露出来的后颈上,他眼神很好地看到了一点细细的颤栗。 “哇好痒。”黄少天缩了一下。 喻文州用手背在他脖子上蹭了蹭,对方满意地咕哝了一声,不再动了。他于是拢住分好的头发,开始编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发太顺滑的原因,他总感觉缠绕起来有点力不从心。 “你要是留着的话,”他说,“下次来找你拍广告的可能就是洗发水厂家了。” “呃……”黄少天因为这个想象而抖了抖,“我不要面子的吗!我跟你说你觉得发质好,那是一时的懂不懂,因为它刚长出来所以看着不错,要是真留长头发,就我们这个天天盯电脑的作息,非得干枯分叉不可。” “你还挺了解的。” “别提了,有次吃饭苏妹子和楚队在我旁边,聊这话题聊到上车还没完,听了一耳朵的精油发膜吹风机吧啦吧啦……”黄少天感叹,“留长头发正经不容易啊。” 喻文州手上越编越快,没一会就搞定了,拿过黄少天那条带子打了个结。他用剪子比划了一下:“那我剪了。” “你剪吧。” “要欣赏一下你现在的造型吗?” “不了不了。” 喻文州咔嚓几下,编好的头发就掉进了袋子里。黄少天一跃而起:“终于活过来了!这才是正常人脑袋的重量啊!” “先别跑。”喻文州把他按了回去,“你现在后面头发乱七八糟的。” “你会修吗?”黄少天反问。 喻文州:“……不太会。” “那就这样吧。”黄少天从箱子里翻出个棒球帽往头上一扣,“我火速去外面找家洗剪吹处理一下。” 离这不远就有家理发店,黄少天戴着个口罩,坐上椅子的时候还是被理发小哥认了出来。这下他也不用特意说剪成什么样了,直接拿出不久前的新闻照片让他照着剪就行。 理发小哥有点兴奋,自以为发现了职业选手不为人知的一面:“原来你们夏休期都不怎么出门的吗?你这狗啃……不是,那个,不规整的造型是大神你自己弄的?” “……”黄少天深感自己可能让诸多同僚背了黑锅,“不不,没有,是上一个给我剪的哥们手艺不好。” “这也太那个啥了。”理发小哥啧啧称奇,“他还是别干这行了比较好吧……” “哎,他人很好的。”黄少天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人好和会不会剪头有关系吗?”理发小哥奇怪道。 黄少天:“……”是啊,虽然他本来也不是干这个的…… 理发小哥手艺不错,没多久他就回到了酒店。一路上暂时没碰见熟人,他顺利溜回房间,发现喻文州还没走。不但没走,还叫了酒店早餐,两份都已经摆好了。 “太贴心了队长。”他往椅子里一坐,“我都要饿死了。” 接着他闻到了一丝很淡的焦糊味,四下张望:“是哪里插座坏了?” “你闻到了?”喻文州从里屋走过来,“没有坏,是我试着烧了两根你的头发。” 黄少天:“……” 喻文州举起一个纸杯,里面的清水里飘着一点碎屑:“大概是真的头发,不是什么类似头发的东西。” “类似头发的东西?”黄少天重复道,“等一下,这不是头发还能是什么!” “毕竟是一夜之间从你头上长出来的。”喻文州说,“外星生物啊,菌丝啊,某种蛊啊……谁知道呢。” 黄少天看了看茶几上那个装着发辫的袋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至少目前看不出和正常头发有什么区别。”喻文州把杯子放回去,“以及我调查了一下你这个房间,好像也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原来你刚才在干这个。”黄少天肃然起敬。 “主要还是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喻文州去洗过手,来到他对面坐下,“你这个发型也不错,是打算趁机换换风格吗?” “什么?”黄少天一愣。 “没事,就是问问。也挺可爱的。”喻文州笑道。 “不……等等。”黄少天纳闷道,“我就是拿了张前阵子的新闻照片让他照着剪的,看着不一样吗?” 喻文州蹙眉,意识到有点不对了:“你去照一下镜子?” 黄少天跳起来,冲到穿衣镜前。映在镜中的是个颇为微妙的发型,轮廓就是他预想的那个没错,但是好像又长了那么点,这让他整个看起来有点小忧郁。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我剪完之后看着不是这样啊?” “你从理发店回来用了多久?”喻文州问。 “也就走了十五分钟吧。”黄少天下意识答道,随即恍然大悟:“不是吧!难不成这头发还在继续长的?!” “而且就这么一会你已经长了这么长,”喻文州比了比,“不用多久这个长度就过肩了。” 黄少天:“这绝对不正常。我是说这比头发忽然变长还不正常,是持续性的不正常。” “恐怕得去医院看看了。”喻文州拿起手机,“我查查路线。” 黄少天正想说这上医院确定不会被切片研究吗,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他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个陌生的短发女孩,满脸焦急,手足无措地解释:“抱歉,我是昨天晚上住这间的人,我有东西忘记带走了,能不能让我进去找一下?” “问过前台吗,有没有被他们打扫走?”黄少天想了想,也不记得住进来的时候看到过什么东西,不过对方显然不是粉也没认出他俩,让他多少松了口气。 “不是,”女孩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应该没有被扫走……” “没事,你找吧。”黄少天把她让了进来。 女孩进门直奔卧室,往地毯上一趴,伸出胳膊在床底摸了半天,收回来的时候手上捏着一块黄纸。她一抬头,就看到黄少天和喻文州站在她背后,四只眼睛盯着她。 “我我我,这个,”她脸都憋红了,“别误会,这个没有危害的!” “我想问一下,”喻文州看着她手里的纸片,“它是不是和比如头发之类的东西,有点什么关系?” “什么?”女孩从地上蹦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妹子啊,你能不能把这东西跟我们说说。”黄少天无奈道,“不管它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好像已经中招了……” 故事不太复杂,女孩在计划和暧昧对象告白的时候,路上偶遇一个卖平安符兼算命的摊子,摊主听了她的烦恼,卖给她一张桃花符,说会达成她的心愿。 “讲起来有点幼稚啦。”她是这么说的,“我和他分开了挺久,当初开过什么长发及腰姑娘嫁我之类的玩笑话,不过我最近又剪短了头发,感觉很没气氛……结果那个大叔就说可以帮我个忙。” 她哭丧着脸,看着塑料袋里那条辫子:“我也不知道它这么神奇的。” “所以是这么个逻辑,你把符贴在床底下之后,过一晚你会头发真的长到腰,接着你就能告白成功了?”黄少天不可思议道。 “我以为就只是保佑恋爱顺利之类的,”女孩捂脸,“哪能真让头发变长呢!” 黄少天:“所以你告白成功了没?” 喻文州瞥了他一眼。女孩抬起头:“成功啦,其实比我想的还顺利,所以我提前一晚退房回家去了,就把床底下的符给忘了。今天想着说不定真的是它的保佑,所以临时坐火车又回来拿……” “至少它是真的很灵验。”黄少天摊手。 “那你的头发还在继续长吗?”女孩担心道,“要是停不下来可怎么办啊。” “总会有办法的。”喻文州说,“能麻烦你带我们去找一下那个算命摊吗?” “我这就带你们去!”女孩双手合十,“真是太对不起了!” “没事没事,也不能怪你啊……”黄少天摆手。他感觉颈后痒痒的,好像发梢已经戳到了脖子。 “稍等一下。”喻文州站起身,“我很快就回。” 没过几分钟他就又推门进来,把黄少天拉到一边。黄少天莫名其妙:“你去干什么了?” “借了这个。”喻文州伸出手,掌心里赫然是一个皮筋圈。 黄少天面无表情:“已经猜到你跟谁借的了……” “好啦,”喻文州说,“转过去,我给你绑上。” “啊?”黄少天后退一步,“不是吧,我可不要梳小辫!” “你的头发等下只会越来越长。”喻文州指了指镜子,“难道你要走半小时就进一趟理发店?把后面梳起来就不会太明显了。” “这倒也是。”黄少天满脸纠结,“行吧行吧,给我。” 他拿起发圈,在脑后划拉两下,扎了起来:“这样?” 喻文州欲言又止:“……” “怎样啊!”黄少天气道,“不是好好扎起来了吗!” “还是我来吧。”喻文州拿起梳子,重新给他弄了一下。黄少天照了照镜子,也不得不承认比他刚才胡乱梳的看着好多了——他摸了摸脑后,一个短短的小揪揪。 “走吧走吧!”他把手机塞进口袋,转头却发现女孩瞪大眼睛地看着他俩,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呃……没事……”女孩搓了搓脸,“你们感情真好。” “谢谢。”喻文州微笑道。 黄少天总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含糊嗯了声。 他们问清楚算命摊的大概地点,叫了辆车直接过去。路上他俩坐在后座,黄少天低头看手机,感觉脑后的头发被拨了拨。过了会,又被拨了一下。 他转头向喻文州怒目而视:“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上学的时候也经常拽人家女生的辫子啊!” “……没有。”喻文州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收回手,“我可没干过这种事。” 他停了停,补充道:“不过少天你忽然留了个辫子,就让人有点忍不住。” 黄少天:“结果还是你想拽不是吗!” “现在有这么长了。”喻文州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黄少天也回手摸了摸,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连前面留出来的发梢也更长了,他完全不想知道现在这发型是什么个效果。 车到了女孩说的那个公园,他们跟着她走了一段,最后在冷饮摊前面停下了。黄少天纳闷道:“今天那人家没出摊吗?” “出了呀。”女孩看到那把大阳伞就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就是这家啦,老板也卖冷饮的。” 黄少天:“……”真的是非常专业。 走近后他们看见一面小小的布幡插在冰柜边上,上面写几行铁口直断之类的字。摊主戴着墨镜,正在从纸杯里挖冰淇淋吃,一派悠闲,看到女孩过来他抬头道:“哟,小姑娘回来啦?之前给你的符有没有……”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把墨镜从脸上推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女孩。然后他挠了挠头,又转头看向黄少天。 “你把东西贴错地方了?”他问女孩。 “差不多吧。”女孩垂头丧气地说,“有什么办法能解开这个吗?” “哦?这个很简单啊。”摊主放下勺子,“只要你结婚就完事儿了。” “可是我本来也没想和他立刻结婚啊!”女孩急了。 “唉,不就是头发长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摊主乐呵呵地说,“你不是说想长发及腰就让他娶你吗?等你结婚之后,想剪短就随你啦。看样子你虽然没用这张符,但是告白还挺成功?” “是……是挺成功。”女孩跺脚,“但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啦!那边的小哥现在头发变长了,可怎么办呢!” “他也跟谁结个婚就行了呗。”摊主淡定道。 黄少天惊呆:“等等,没别的办法了吗?我连对象都没有现在就让我结婚也太夸张了吧!” “怎么说呢,结婚只是个仪式。”摊主说,“不过……” 他的视线从黄少天移到喻文州身上,又移了回来。俩人都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摊主摸了摸下巴:“还有个办法就是梳一百下。” “自己梳吗?”黄少天觉得这个倒是不难,“要正好一百下?” “一千也行,一万也行。”摊主说,“反正也是仪式而已。” 黄少天:“那就薅秃了吧!” “不过不是你自己梳,要别人帮你。”摊主一指喻文州,“你俩一起来的吧?他就行。” 喻文州有点诧异:“我吗?” “没错,你。”摊主笑眯眯招手,“来我给你讲讲。” 黄少天和女孩都被赶到一边,远远看着喻文州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女孩小声说:“要是能顺利解决就好了。” “能的吧……”黄少天心里也没底,“唉算了,就这么一直长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我以后就带个帽子呗。” “那个,虽然没被保佑到,但是据说这个符很准的。”女孩建议,“你看这个生发效果都这么明显了,旺桃花的想必也差不多,机会难得,要是你有喜欢的人不如抓紧机会告个白吧。” “喜欢的人?”他一愣,“我……” 喻文州离开冷饮摊,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黄少天立刻不说话了。 “在聊什么,少天?”喻文州打趣道,“你脸都红了。” “是天太热!”黄少天大力用手扇风。 “老板给我讲过了,我们回去就试试吧。”喻文州想了想,“那之前,要先去买把靠谱的梳子。” 黄少天一觉醒来,感觉脸颊边有点痒。 窗帘没拉,薄暮的日光斜照进来,在这个时间醒来总会让人有点恍惚。他躺在那里,盯着夕阳忧伤了几秒,接着感觉头发被轻轻拉了一下。 哦对,他想了起来,他现在还顶着一头黑长直呢。 根据冷饮摊神算的说法,要等到头发长回初始状态仪式才能成功。那之后他和喻文州逛了半天街,买了梳子和一堆吃的,晃悠回酒店之后就一个看书一个打游戏,不知不觉就挤在他那张足够摆俩人的床上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到的是喻文州的睡脸。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他微微皱着眉头,一只手正好压在枕边散开的头发上。 让他再睡会吧,黄少天想。 结果喻文州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目光开始有点茫然,然后就停在了黄少天脸上。黄少天感觉头发又被扯了一下,不由得嘶地抽了口气。 “怎么了?”喻文州有点没睡醒地问。 黄少天:“你压到我头发了……” 喻文州看着他,忽然忍不住笑了。这下他看着是完全清醒了过来。 “抱歉,抱歉。”他抬起手,“没想到能听到你讲这种台词。” 黄少天也觉得怪怪的,他的皮筋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现在头发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床。喻文州帮他拢了一下,看了看长度:“好像长回来了?” “长回来了吧。”黄少天把头发往耳后一捋,“是不是可以开始梳了?” 他打开床头的小灯,昏黄的灯光充满了房间。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黄少天侧过身,正好能从对面客厅的穿衣镜里看到半个喻文州。 喻文州拿的不是他们常用那种便携高科技梳子,而是刚买来不久的木梳。黄少天突发奇想:“你松手看看梳子会不会像洗发水广告那样,从头发上直接掉下去?” “看,卡住了。”喻文州说。 黄少天:“……” “因为现在有点乱。”喻文州理了理他的头发,“我要是用力太大扯到的话你就说一声。” “哪有那么娇气啊!”黄少天吐槽,“头发扯一下又不会死!” 喻文州沉思:“可能是我误会了吧,总觉得头发越长扯起来就越疼。” “没有那回事,你随便梳吧。”黄少天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从现在开始计数吗?我来数?” “一。”喻文州说。 黄少天能感到梳子轻轻扯动头发,向下滑去。他说:“这么来回梳一百下也够累的。” “之前看到养生朋友圈里说每天梳一百下头有助于长寿。”喻文州笑道,“虽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头发这么长。” “我头发才不长,是现在比较长而已。”黄少天强调。 “长点也不错。”喻文州说。 “哪里不错了!”黄少天悲愤,“简直都出不了门啊!” “这么长还是问题很大的。”喻文州继续梳,“不过这么看,好像能想象到你如果出生在那些留长头发的时代里会是什么样了。” “如果没有洗发水和吹风机我可不干。”黄少天想想都觉得不妙,“从前那时候的人洗起来也挺麻烦吧。” “所以他们盘起来比较多。”喻文州说,“也会用篦子之类的刮掉……” “不不不不要说,我好像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黄少天脸色发青。 喻文州:“所以要说方便,还是短一点好。” “不知道五百年后我们的流行趋势会不会是秃头呢。”黄少天又开始乱想。 “现在也有全部剃掉的风格嘛。”喻文州说,“你想试试吗?” “不要了吧。”黄少天干巴巴地说。 喻文州忍笑:“我也没法想象那是什么样。” “别的不说,冯主席得先疯了……”黄少天也绷不住笑出声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梳子上上下下,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最后黄少天终于想了起来:“话说你还在数着多少下吗?” “九十八。”喻文州一如往常地可靠,“马上就结束了。” “哎,希望真的有用吧。”黄少天嘀咕道,“再来一把你岂不是要累死。” “也没有很累。”喻文州说,“九十九。” “对了,”黄少天忽然想起,“你有没有问那个神算,为什么一定要梳一百下?” 喻文州:“一百。” 黄少天感觉脑后一轻,好像是喻文州把他的头发挽了起来。他顿时忘了刚才的问题:“你在做什么?这也是仪式吗?” “是我想把它卷起来看看。”喻文州一本正经道。 “……”黄少天无言以对,“好看不?” “有点像什么历史剧的造型。”喻文州拿起剪刀,“我要剪了,你想再欣赏一下吗?” “不了不了。”黄少天疯狂摆手,“赶紧剪吧!” 这次喻文州只拿了个袋子避免头发掉到地上,三两下就把他的头发剪到了肩膀长度。接下来他们一起盯着镜子里的头发看。 过了一会,黄少天不确定地说:“没有再长吧?” “大概没有。”喻文州拨了拨他的发梢。 “太好了。”黄少天舒了口气。 房门在这时被敲响了。喻文州起身去开门,外面张佳乐的声音传了进来:“怎么是你在这屋?哎算了,说好一起去吃饭,就差你们没走了!” 然后他看到了黄少天,不禁揉了揉眼睛:“你的头发怎么变样了?说起来上午喻文州还跟我借皮筋来着……” “他不就是这个发型吗。”站在他身后的王杰希说,“昨天晚上黑灯瞎火的你看错了吧。” “是吗?”张佳乐很快就抛下了这个问题,“赶紧穿衣服!走人!” 匆促间来不及整理,黄少天只好让喻文州又给他扎了个揪揪。路上他遭遇了张佳乐“你COS我啊?”的精神攻击,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王杰希——他绝对很清楚他昨天的头发不长这样,但偏偏就给他圆了个场。 “你是中了那个什么桃花签的招吧。”王杰希落后两步,和黄少天并肩而行。 “王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另一边的喻文州问。 “我有亲戚是干这行的,说最近好像挺流行。”王杰希说,“危害倒是不大,主要问题就是会让头发不停变长。解决起来也很简单,用水洗洗就不会再长,剪掉就好了。” 喻文州:“……” 黄少天:“……” “我就不问你是怎么中招的了。”王杰希同情道。 “不,这事可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去求的!”黄少天感觉形象就要不保了,“我完全是被殃及池鱼啊!” “这又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王杰希摇头,“不过比起旺桃花,从前它的主要功能还是验证心意,新婚时梳头一百下,如果真的两情相悦,头发就不会再变长……是这样的用法。现在也不过就是借用一下好口彩而已,顶多还有点生发功能。” 黄少天:“……”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事。”黄少天虚弱道,“所以为什么是一百下?” “只是仪式吧,没有为什么。”王杰希想了想,“非要说的话大概是百年好合的意思?” 直到王杰希走开去接电话,后面的两人之间还是半天没出声。最后黄少天打破了沉默:“你看它还在变长不?” “没有。” 路灯下,喻文州摸了摸他的发梢:“还是那么长。”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