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座真的没有弃养灵宠》 第1章 序章+第 1 章 【序章】 天幕昏沉。 风沙席卷天地,漫天沙尘与血雾在苍穹汇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隐天蔽日,仿佛要将这目之所及的一切房屋、车马、山林,尽数吞噬。 风辞在这喧嚣中迎风而立,朝那漩涡深处望去。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 那一身黑袍在狂风中空空荡荡,垂落在腰间的长发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枯白,一只消瘦苍白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 似乎感受到风辞的目光,那人忽然回头,兜帽下露出一双鎏金般的眸子。 他遥遥望向风辞,目光像是欣喜,却又像带了点讽刺。 ——“你来迟了。” 天地转瞬间倾覆。 风辞猛地清醒过来。 耳畔虫鸣不绝,风辞在刺目的阳光中闭了闭眼,听见身旁的人说话了。 “接下来呢,你怎么不继续说了呀?” 说话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男孩身边还有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都开始七嘴八舌催促:“就是,快说嘛,那位圣尊后来怎么样了?” 风辞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修长的手臂搭着长椅靠背。他扯了扯宽松的领口,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气:“还能怎么样,千秋圣尊打败了大魔头,功成身退,归隐了呗。” “……就这样?”最开始说话那个小男孩明显有点失望。 风辞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应该娶个漂亮的媳妇,再生几个娃娃!”小男孩说,“小说里都这么写。” “就是就是……”竟然还有人附和。 风辞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那小男孩脑门上轻敲一下:“你们才几岁,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风辞,你又在给娃娃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他们作业还没写呢!” 喊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一边解腰上的围裙,一边走过来,朝那群崽子们吆喝:“都去吃饭!” 小崽子们一哄而散。 小男孩走前,还从兜里摸了根棒棒糖塞给风辞:“我明天再来,你记得给千秋圣尊换个更好的结局哦!” 风辞张了张口,可小男孩没等他说话,哒哒跑了。 风辞无奈摇头,撕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 “我说,你能不能去做点正事?”女人插着腰训斥。 这座市民公园旁边是个规模不小的福利院,刚才那些孩子,都是福利院里的孤儿。 女人则是福利院的护工。 原本这个公园也就福利院里一些孤儿和年迈老人喜欢来溜达,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了个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挺帅,就是人不太正经,总爱聚集一群小孩听他讲故事。 什么星际帝国将军,未来世界研究员,乱世封王拜相,讲起来跟真事似的,一说能说一天。而其中最喜欢讲的,还是千秋圣尊平定四海,拯救苍生的玄幻故事。 害得院里的小孩现在都没心思上课,天天盼着找风辞听故事。 风辞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但他为人随和,气质和街上那种无所事事的混混很不一样。 因此,女人对他并不厌恶,反倒有点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趁着还年轻,去找份工作多好,干嘛整天和院里的老大爷似的,就知道遛鸟赏花逛公园?” 风辞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那老大爷怎么不去工作?” “人家退休了。” “我也退休了啊。”风辞一摊手,满脸无辜,“我退休好多年了。” 女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风辞在这附近溜达了好些日子,女人当然打听过他的来历。他从不避讳谈及自己的事,但问题是,他说他来自异世界,他说他曾经拯救过万千生命,他说他被天道选中,长生不老。 傻子才信。 风辞目光真诚:“我真没骗你……” 这世间有无数大大小小、彼此独立的空间,风辞将其统称为须弥世界。须弥世界三千,每一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与社会发展各不相同,并无交集。 风辞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算了,反正我也要走了。”风辞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以后就碍不着您的眼啦。” 女人一愣:“你去哪儿?” “去干正事啊。”风辞偏头想了想,笑着说,“用你们这儿的话来说,应该叫退休返聘?” 蒙受天道恩赐,就该听凭差遣。 天道赐予风辞无上道法,不死之身,以及预知大灾大劫的能力。他的责任,便是平定那些灾劫。这能力上次出现,是在三千年前,那时魔族入侵,天地即将面临一场几近覆灭的灾劫。 而最近一次,就在刚刚。 退休了三千年还要被拉回去打工,惨还是他惨。 风辞两三口嚼碎了糖,把糖棍轻轻一抛,准确无误扔进远处的垃圾桶,才回头对女人说:“替我转告一声,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 “啊?” 风辞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所谓的离别和他平日说起自己的来历一样,只是个无聊的玩笑。 可他表情又很认真,脸上找不到半分玩笑的意味。 “那你……”女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顿了顿,“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 且不说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在大灾大劫面前,没人能保证全身未退。 此去生死未卜,但风辞脸上并无任何忧愁或勉强的神情,相反,他说起这些时语调轻松愉悦,眼神微微发亮。 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走了。”风辞挥了挥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诶?你——” 女人没料到他会走得这么洒脱,下意识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再一晃眼,人已经没了。 人工湖上忽然吹来一阵萧瑟的秋风,吹得湖边银杏纷飞,铺了满地的金色。 风辞就这么消失在这场秋风里。 ========================= 【第一章】 月朗星稀,凛凛寒风拂过山岗。 杉林中弥漫着血的味道,一名身穿道袍的少年飞快从林间跑过,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狠狠摔进雪地里。他背后背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也跟着被摔了出去。 少年膝行两步,将那人重新搂在怀里。 “——师弟!师弟你别死!!” 怀中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被火烧灼过,还淌着血,就连那张生得漂亮清秀的脸上,也多出许多碍眼的伤痕。 少年用力摇晃着怀中人,哭声在这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凄厉。 片刻后,空气中传来一声虚弱嘶哑的回应。 “……别晃了。” 少年愣住了:“师……师弟?” 风辞一把将人推开,偏头伏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火烧过一遍,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鼻息里都是血的味道。 偏偏旁边还有个人死命晃他。 差点把最后那口气都给他晃没了。 风辞呕出一口黑血,大口喘息着,总算觉得畅快了些。 风辞已经三千年没回过这个他出生的世界。三千年沧海桑田,足够让他所熟知的一切面目全非。他幻想过许多种回来时的光景,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三千年前,风辞平定四海,将自己从天道习得的功法传给弟子,随后宣布自己即将坐化飞升。 ——当然,这只是个借口。 事实是,当年的人魔大战弄得修真界满目疮痍,风辞懒得再管那些战后的琐事,便假借飞升为由,随便找了个山洞把自己的肉身封进去,随后神识离体,去了须弥世界享受退休生活。 按常理来说,他如今神识回归,应该在封印之地醒来才是。 可现在…… 他的肉身呢??? . “师弟,原来你真的没死!”少年重新朝风辞扑过来,风辞这具肉身实在伤得不轻,躲也躲不开,只能结结实实被少年撞进怀里。 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对、对不起!”少年连忙松开他。 “你咳咳——”风辞半晌才喘匀了气,哑着嗓子问,“你谁啊?” “我是孟师兄啊,师弟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少年急道,“是不是被烧坏了脑子?” 少年说着又想上手,风辞现在对他心有余悸,连忙往后退。 少年的表情顿时很是受伤。 风辞清了清嗓子,试探道:“我……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少年道:“我叫孟长青,你是我师弟陆景明,我们是天玄宗弟子……” 天玄宗多日前遭人灭门,全派上下三百余人一夜之间死伤惨重,只有孟长青和陆景明在内的十多名师兄弟勉强逃出,捡回一条性命。 这十多名天玄宗遗孤流浪在外,今日途径此处,又遭遇一个古怪法阵。其他师兄弟们皆殒命于法阵内,陆景明也因为替孟长青挡了致命一击而昏厥。 孟长青带着他逃至此处,没想到陆景明竟奇迹般清醒过来。 “——师弟,还好你没事,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讲到这里,孟长青抓着风辞的衣袖,眼泪汪汪,“太好了,你我还活着,只要能逃出这里,天玄宗也算没有绝后!” 风辞:“……” 风辞:“我不是你师弟。” 孟长青一愣。 风辞捋清了前因后果,平静道:“我神魂离体,肉身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故,才会意外附身在你师弟这具濒死的身躯里。你放心,等我找回肉身,就把你师弟的身体还给你。” 孟长青怔怔望着他,半晌,抬手摸了摸风辞的脑袋:“师弟,你刚才是不是……撞到头了?” 风辞:“…………” 风辞长舒一口气,可不等他再解释,林中忽然扬起一阵古怪邪风。 他们身后,黑暗的丛林深处,一团团幽蓝色的火焰逐个亮起。 “啊——!”孟长青吓得连滚带爬,指着那火焰,“就、就是那个,它又追上来了!” 风辞问:“就是这东西害死了你师兄弟?” “是我们师兄弟!”孟长青道,“那邪火可厉害了,什么法术都挡不住,浇也浇不灭,碰到人就会烧起来。罗师兄周师弟他们,都是这么被活活烧死的!” 孟长青用力拽他:“师弟,我们快逃,不然来不及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火焰愈烧愈烈,转瞬间就已经烧到二人身前。孟长青心一横,挡在前面:“师弟你先逃,我拦它一会儿,你比我厉害,逃出去还能帮我报仇!” “不就是个邪阵,我还怕你不成!”孟长青大吼一声,伸手到腰间去摸自己的配剑。 却摸了个空。 他回头,却见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拿过他的配剑,举在面前细细打量。 “逃什么逃,出息。”少年懒洋洋地啐了一声,抽剑出鞘。 树林中陡然闪过一道剑光。 风辞反手握住剑柄,深深刺入地面。 精纯的白色剑芒在他们身旁形成一道屏障,那来势汹汹的火焰撞在剑阵上,瞬间化作飞烟。 剑影寒光,将这片黑暗的树林映得仿若白日。 “你……你……”孟长青张了张口,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 少年半跪在地,被火烧得破烂的衣摆无风自动。他身上的伤口甚至还在流血,血从眉骨流到下巴,再缓缓滴进雪地里,在苍白的剑光中显得有些诡异。 触及他的目光,风辞朝他轻轻笑了下:“你们不是偶然撞进这个法阵的吧?” 风辞极其擅长施法布阵,这邪火一出现他就看得出,这不是那种会主动攻击人的阵法,除非…… 有人强行破阵。 风辞:“还不说实话?” “好,我说。”孟长青心虚得不敢看他,“师弟你别生气,但现在天玄宗已经没了,我们走投无路,只能来这灵雾山碰碰运气——” 风辞皱眉:“什么山?” “灵……灵雾山。”孟长青道,“我知道仙盟已经明令禁止任何人踏足这附近,可派中就只剩十几名弟子,不拿到灵雾山里的法宝,我们如何报仇?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们的错……” 孟长青絮絮叨叨地道着歉,风辞却有些哭笑不得。 灵雾山,是风辞三千年前的坐化之地。 当年,他假借坐化名义避世,为了防止被人打扰,在这灵雾山附近设下了上百道大大小小的迷阵。 风辞又觉得纳闷:“灵雾山里有什么,值得你们命都不要了?” 孟长青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他凑上来端详许久,才道:“师弟,你是真失忆了?灵雾山里有当年千秋祖师留下的宝物啊!” 风辞:“?” 孟长青侃侃而谈:“千秋祖师当年坐化前,曾在灵雾山上留下秘籍法器上千件,随便一件都能让人功力大增,称霸天下!” 风辞:“……” 他不是,他没有,他那破山洞里只有几本破书和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 哪来的上千件法器? “千秋祖师当年一己之力拯救苍生,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我生平最是崇拜他,如果能得到他一两件传世秘宝,不知道该有多好!”孟长青憧憬道。 “……”风·千秋祖师本人·辞面无表情:“你崇敬人家,还来掘人家的坟?” 孟长青摸了摸鼻子:“这不是被逼无奈嘛……” 风辞懒得与他多说。 这群小辈是为盗宝而来,心思不正,在他的法阵中丧命,也算是天道报应。 不算他做了孽。 二人在这边说着话,外头那火光却没有停歇。一团团幽蓝火光由远至近,缓慢汇聚到一处,竟渐渐融为一体。 风辞低声道:“有点不对劲。” 孟长青:“什么?” 风辞注视着那道融合后愈发炽烈的火光,眉宇稍稍压低。 他当年设下的阵法只为拦住外来人,并没有要伤人性命的想法,这法阵不该这么…… 阴邪。 有人动了手脚? 火焰深处传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一条幽蓝色的火龙从火光中一跃而出,仰头飞向天际。 落雪纷纷扬扬,火龙在云层中居高临下,微微低下头颅。它用空洞的双眼盯着树林中孤立无援的两名少年,忽而嘶吼着从天而降。 竟是打算给他们最后一击。 风辞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可哪怕是面对这样的景象,他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恐惧。 相反,只有兴奋。 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兴奋。 剑阵应声而碎,风辞在狂风中抽出配剑,左手划开一道剑诀,右手挥剑而上—— 轰——! 半空中,火龙发出痛苦的嘶鸣,从龙头开始,一点一点分裂、破碎,细碎的火光如流星般落下。 风辞急退几步,单膝跪地,勉强稳住身形。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血洗过似的,身下的雪地被染红了大片。失血过多让他有点发晕,风辞瞥了眼还呆立在旁的孟长青,低笑:“怎么,吓傻了?我刚救了你的命,不会过来扶我一把?” “师、师弟……”孟长青声音颤抖着,风辞听出异样,抬眼看过去。 天边的火光和风雪缓慢散开,沉沉天幕之上,显出一艘巨型“大船”的轮廓。 那大船足有百尺,外壳瞧着是木制,雕刻着风辞不认识的纹章。船身中部浑圆,生双翼,两侧机翼轻而薄,泛着银光,扇动时发出轰鸣声响,腾起淡淡白汽。 将他们所在这片雪地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风辞皱眉:“什么东西?” “是阆……阆风城!”孟长青脸色苍白,“掌管仙盟的阆风城!” 他话音刚落,几道亮光从“大船”头部坠下,光芒散去后,一把细长仙剑抵在风辞脖颈间。 “私闯灵雾山禁地,你们该当何罪!”持剑那人冷冷道。 风辞抬眼扫过去。 数十名修真弟子围在他们周围,这些弟子身上都穿着同样制式的青衣外衫,戴玉冠,玉色内衬的衣领上绣着云纹。 从头到脚都是一派正道弟子的气质。 风辞自诩平日里脾气不错。 可他今天时隔千年重返故土,没有受到后辈们的热情接待、顶礼膜拜就罢,先是丢了肉身,又莫名其妙破了个阵,弄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现在还被人这么不礼貌地用剑指着。 想想就让人火大。 风辞冷笑一声:“灵雾山乃千秋祖师坐化圣地,你们这些后辈也配将其划为禁地?谁规定的?” “我。” 一个轻而冰冷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那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却很清晰。风辞明明白白看见,就连拿剑指着他的那位领头弟子都变了脸色。 下一秒,站在风辞正前方的众弟子朝两侧分开,齐刷刷转身跪倒在地。 “参见城主!” 周遭的空气好像一瞬间被人抽空,气氛凝重得几近窒息。 风辞抬眼看去,被众弟子让出的那条通路尽头,有人缓缓走过来。 那人穿了一身浓墨般的衣袍,几乎与这寒冷夜色融为一体。他头戴发冠,眼睛上蒙着一条两指宽的黑绸,轻抿的嘴唇轮廓极薄,也极锋利。 生得倒是很漂亮。 男人在风辞面前停下,略低下头。他分明蒙着眼,风辞却能清晰感觉到,一道极其冰冷危险的目光,透过那黑绸落到自己身上。 居高临下,如蛇蝎一般,冷得他瞬间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就是你闯进了本座的迷阵?” 第2章 第 2 章 阆风城,当今修真界第一大派,仙盟之首。 这些弟子口中的城主,指的便是阆风城首座,裴千越。 当然,风辞是不认识的。 因此,他只是迎着那道无形的目光回望过去,隔着对方覆在眼上的黑绸,与他静静对视。 杉林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孟长青跪倒在风辞身边:“城主恕罪!我与师弟是天玄宗弟子,我派前几日遭灭门之祸,我们误入此地,是因为……是想借道往阆风城求助!” 孟长青这人看上去脑子缺根弦,该机灵的时候倒也机灵。 阆风城与灵雾山同处昆仑山脉,第一次来此地,迷路也不是不可能。 孟长青这谎扯得有些勉强,但还算说得通。 “是你破了迷阵?” 裴千越又问了一遍。 他问的是风辞。 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只落在风辞身上,甚至在孟长青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偏一下头。 不知为何,风辞竟从那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隐忍。 仿佛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风辞眉心微蹙。 方才拦路这群弟子虽然没礼貌,但见那一身凛然剑气,便知是正统修真弟子。 反观他们口中这位“城主”,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成了精,周身的阴邪妖气都没去得干净。 除了生得漂亮,没任何优点。 修真界怎么会选这种人作为仙盟之首? 难不成现在仙盟选人看的是脸? 可风辞没说什么,他只是垂下眼,盯着对方衣袍下摆,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只……只是碰巧。” 他方才破阵,用尽了这具肉身里最后的那点微末灵力,这名叫陆景明的弟子根骨本算不上优异,此刻失血过多,灵力枯竭,就连站都站不起来。 更别说从这里逃出去。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碰巧。” 裴千越嘲弄一般轻声重复。 下一刻,他忽然俯身,用力抓住了风辞的手腕。 被用来支撑身体的配剑轻飘飘落到雪地里,风辞被拉得踉跄一下,闻到了男人身上清清冷冷的檀香。 男人身形挺拔高大,宽大的衣袍几乎将风辞完全笼住。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因为这个姿势变得格外清晰,近到风辞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呼吸。 冷,且极具压迫感。 风辞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他本能想挣脱,可就在这时,一道冰凉刺骨的灵息如蛇一般窜进他的灵脉。 风辞身体陡然紧绷。 这是试探。 这个人……已经看出他的身份有问题? 就因为他破了那个阵法? 若没有方才那些事,风辞并不担心被人认出来。 他回到这里,是为了应对不久后可能发生的灾劫。阆风城是如今修真界之首,就算今日不在这里遇到阆风城的人,他多半也会自己送上门去。 可现在的形势却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的肉身不知所踪,灵雾山的阵法被人动了手脚,当今的修真界首座,又是这么个……正邪难辩的妖类。 不能冲动。 风辞这样想着,尝试放松了身体。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是冰凉的,甚至比风辞这具失血过多的肉身还要更冷。 那道灵息蛮横地游走在风辞灵脉里,这举动与向风辞身体里捅了把冰刀子没有区别。那刀子狠狠钉进灵脉,每进一寸,痛苦便多一分。 他是想用这种方式逼得风辞运功反抗,从而试探出他的真实实力。 可风辞只是重新低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眼睛,平静得近乎漠然。 他天生对疼痛不敏感,这种程度的痛,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比起这些,男人过分靠近、近得几乎有些暧昧的距离,才是让他感到不适的源头。 “你很能忍。” 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辨不出喜怒,嘴唇紧抿着,传到风辞脑中的声音却带了点调笑的意味:“但你能忍多久?”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衬得脸上未干的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风辞不怕疼,不代表这具肉身不怕。再继续这么一时半刻,这肉身恐怕要性命不保,而他,也会被强行逼出神魂。 神魂附体之术是个极其危险的术法,限制也很多。比如短时间无法施展两次,又比如,附体的肉身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神魂也有重伤或是消散的危险。 他现在找不到自己的肉身,如果被逼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疯子。 风辞无声地舒了口气,语气也软下来:“弟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抓着风辞手腕的手倏然收紧。 风辞浑身紧绷,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蔑的笑。 随后,体内汹涌的灵息尽数撤了个干净。 钳制在手腕上的力道随之松懈,风辞踉跄着后退半步,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裴千越从怀中抽出一张丝帕,半低着头,将手上沾染的血迹一点点擦净。 那藏在黑绸后漂亮眉峰微微蹙起,毫不掩饰厌恶之意。 看得风辞想打人。 裴千越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谢无寒。” “弟、弟子在!”方才拿剑指着风辞的那名弟子连忙应道。 被点到名的时候,他甚至夸张地抖了一下。 “带回去,治好。” 谢无寒:“是!” 阆风城弟子连忙上前扶起风辞,裴千越站在人群后方,那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到风辞脑中:“别对我说谎。” “——本座最讨厌有人对我说谎。” . 风辞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昨晚他与孟长青被带回门派,风辞见危机解除,索性倒头就睡,任由阆风城弟子寻来医仙,给他又是包扎又是灌药,折腾了大半宿。 他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来。脚刚沾地,就听见有人大喊:“师弟你别动!” 一道身影风一般刮进了居室,将风辞按回床上。 “阆风城的凝丹长老说了你伤势过重,这几日必须卧床休养。”孟长青道,“渴不渴?饿不饿?想要干什么告诉师兄,师兄帮你去做。” 风辞:“没事,我——” “没事就好。”孟长青打断他的话,“晚些时候凝丹长老会来给你诊脉,药应该也快熬好了,我一会儿去帮你取。” “……” 这人是不是热情得有点过分了。 风辞打量面前的人:“你吃错药了?” 孟长青训他:“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师弟,我关心你还不成?” 风辞眯起眼睛。 孟长青心虚地移开视线,风辞懒得理会他,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寻了件崭新的外袍穿上。 他腰腹处还缠着绷带,衬得腰身窄而薄,瞧着苍白羸弱。 桌上的香炉泛着淡淡青烟,风辞穿好衣服,回头一看那人还站在原地,无奈:“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 孟长青摸了摸鼻子,凑上来讨好地笑:“也没什么,就是想与你商量,咱们今后该怎么办?” 风辞神情稍凝。 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还没想好。 他顺应天道的指引归来,可天道至今没给他任何提示。那场即将到来的劫难究竟是什么,又将是何人所为,风辞一无所知。 自然也不知该从何查起。 瞧出孟长青还有话想说,风辞问:“你有什么打算?” 孟长青眼神乱飘,嘟嘟囔囔:“我打听过了,这几日正好是仙盟入门选拔……” 风辞懂了:“你想入仙盟?” “你别多想,我可不是要弃师门于不顾!” 孟长青连忙解释:“只是现在天玄宗没了,我们自然要选别的出路,要是能入仙盟,说不准还能给师父师兄他们报仇。” “知道了。”风辞不以为意,“你想去就去,我又不会拦你。” “天玄宗就剩你我,这不是得与你商量嘛。”孟长青道,“师门的仇是肯定要报的,可我们现在连幕后凶手都不知道,修为也尚未精进,报仇简直天方夜谭。” 孟长青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来,被灭的仙门数都数不过来,又有谁管我们这小门小派呢……” 风辞皱眉:“被灭门的不止天玄宗?” 孟长青:“是啊,这你都不记得?” 五月前,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仙门悄无声息被人灭门,门派上下数十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尸身直到十日后外出游历的弟子回到师门才被发现。 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仙门遇害,皆是屠尽满门的惨案。 到如今,已有十余家仙门接连灭门。 天玄宗只是其中之一。 “这么大的事,仙盟不管?”风辞又问。 “遇害的都是仙盟之外的门派,独门独户,哪有人管?”孟长青道,“还是最近出事的仙门越来越多,仙盟才开始派人调查,也不知道有没有查出什么。” 风辞沉默不语。 接连有门派被灭门,分明是冲着整个修真界来的。 会与那预兆中的灾劫有关么? 风辞思索片刻,对孟长青道:“仙门灭门的事我会去查,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里。” “你要自己去追查凶手?!”孟长青大惊,一把抓住风辞的衣袖,“天玄宗如今就剩你我,你不能去做傻事!” 风辞:“……” 孟长青:“虽然你脾气古怪了点,也从不和师兄弟们一起修炼,但你毕竟是我师弟,我怎能让你独自涉险!” 风辞抓住了重点:“所以我们俩之前根本不熟?” “话都没说过三句。” “……” 风辞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这人一根筋,是这傻子和原身根本不熟。 难怪认不出他家师弟已经换了芯。 风辞摇摇头,径直推门走出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间雅致安静的别院。 远山云雾缭绕,依稀可见琉璃青瓦的楼阁高殿,高悬于云层之上,清气鼎盛,庄严肃穆。 便是那当世第一大派,阆风城的一角。 “你去哪儿,等等我——” 孟长青从屋子里追出来,风辞没理会他,大步穿过院子。 刚走出庭院的垂花门,却被一人拦住了。 “二位要去哪里?” 拦路这阆风城弟子年纪不大,周身剑气凛然,举止一板一眼:“城主有令,二位师弟伤势未愈,暂时不能离开此处。” 风辞微微蹙眉。 孟长青在他身边挤眉弄眼,风辞没理会,换了副乖顺的笑颜:“弟子有要事想求见阆风城主。” 阆风城弟子:“何事?” 风辞:“是有关我派天玄宗被灭门之事……” 那弟子神情稍稍一变,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城主如今不在派内,师弟可先回去休息,待城主回来,自会通禀。” “城主去哪里了呀?” “不知。” “他何时回来?” “不知。” “那——” 风辞还想再问,孟长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拽过去。 “知道了这位师兄,我们回去等着便是。”说完,连拖带拽,把风辞拉了回去。 回了院中僻静处,风辞甩开他的手:“你做什么,我还没问完。” “我还想问你做什么。”孟长青训他,“人家城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你非要见他干什么,昨晚在灵雾山还没被折腾够?” 风辞:“……” 风辞:“你这话很奇怪。” 孟长青:“意会。” 风辞懒得与他计较,解释:“不是说仙盟已经派人调查仙门灭门的事了吗,我就想问问他查出什么线索没。” 孟长青仿佛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问他就会回答你?” “……也对。” 那阆风城主满身邪气,脾气也古怪莫测,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从他嘴里多半问不出什么。 风辞想了想,视线在院子四处观察一圈,绕到一处围墙边。 孟长青简直怕了他:“你又想作什么?” “我得想办法出去呀。”风辞神情很是无辜,“总不能留在这儿坐以待毙。” “你等等!”孟长青拽住风辞,“你真的要离开吗?留在这里是城主的命令,他出了名的冷血无情,要是惹恼了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你忘了你昨晚……” “你闭嘴吧。” 风辞一点也不想提昨晚的事。 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亏,这次竟然险些栽在一只小小的蛇妖身上,真是丢脸至极。 要不是那小蛇妖长得还算好看,他非得卸了那混账东西两条胳膊不可。 风辞冷哼:“不就是只蛇妖,怕他做什么?” “嘘,你别乱说话,当心叫人听见!”孟长青压低声音,“他可不是普通蛇妖,他是千秋祖师座下灵宠,修行千年,得到了千秋祖师毕生真传的!” “我管他是谁的——” 风辞话音戛然而止,疑惑地回头:“……啊?” 他什么时候养过灵宠??? 第3章 第 3 章 风辞的确没有养过灵宠。 御灵一术是与灵宠建立血契,再以神魂之力驱策其意志的法术。风辞不是不会,而是练不了。 从千年前到现在,他还没找到一只能承受住他神魂威压的灵宠。 这算得上风辞心中一桩伤心事。 不过,他虽没养过灵宠,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他以前的确与一条小蛇有过渊源。 那是三千年前,他刚平定天下之后的事。那时的修真界千疮百孔,百废待兴,能做决断的不是死了就是重伤,事事都要风辞亲自过问,劳心费神。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又瘦又小,黑漆漆的,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见风辞靠近,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便随它去。可谁知道,这一缠,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而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皱眉:“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压低声音训了一句,才道,“我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出品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就是他们的杰作。” 风辞在其他世界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以机械制造,以新型能源为动能之物,能让凡人上天入地,瞬移千里。 比御剑飞行方便得多。 阔别三千年,这个世界的科技竟也发展至此。 孟长青道:“可惜,万法阁的东西卖得太贵,运转一次还要耗费不知多少上品灵石,普通人可用不起。咱们师门有台第二代测试仪,是宗主好不容易从一家仙门收来的二手货,花了全派一大半积蓄呢。” 风辞又问:“所以那玩意儿真能检测出根骨?” 孟长青:“当然。” “如果有人故意隐藏自身实力,它也能测出来?” “隐藏?为什么要隐藏?”孟长青不解,又道,“我倒是听说先前的仙盟选拔中,有人服用药物短暂提升根骨,在测验中舞弊。所以啊,测试仪从第五代开始特意增加了测谎功能,无论故意提升还是隐藏,应该都是瞒不住的。” “‘你或许骗得过人,但一定骗不过仪器’,万法阁阁主尉迟初是这么说的。” 风辞“哦”了一声,赞许地点头:“很有意思。” . 根骨测试仪上方有个半球型装置,将灵力注入其中,便能验出其根骨潜力。 根骨达标后,再由各长老选择,要不要收下这位弟子。 白玉高台上,负责考核的执事弟子简单说了规则,便开始点名。待考核弟子挨个上前接受测试,直到测试人数过半,阆风城负责考核的长老仍没有出现。 “阆风城这次不会真的不收新弟子吧?!” “那该怎么办,我专为阆风城来的!” “千秋祖师保佑我,千万别被挑去巫医谷,我可不想去南疆喂虫子。” “千秋祖师在上,不要紫竹坞,不要紫竹坞……” 风辞听着周遭的小声祈祷,心头只觉一言难尽。 你们千秋祖师本人就站在你们旁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被分到哪里去,别念了。 片刻后…… “下一位,陆景明!” 风辞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孟长青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现在这具肉身的名字。 这名字一出,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六门考核,六道关卡,向来是淘汰大部分新入门弟子的途径,其中的艰难和危险可想而知。可陆景明和孟长青,城主破例允许这二人越过六门考核,却没有公布缘由,自然有人不服气。 他们不敢质疑城主的决定,只能把怨气发在他二人身上。 风辞便在这质疑声中上了台。 执事弟子迎上来。 越过六门考核直接进入根骨测试,这是开宗立派第一遭,他早就好奇这陆景明是何等人物。不过今日一见,却有些失望。 模样生得倒还不错,但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少年。 上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如此懒散,到底是怎么被城主看中的? “……陆师弟,请吧。” 执事弟子侧身让开,风辞刚要上前,忽然听得一声高呼。 “城主到!” 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的后方,裴千越缓缓走近。 裴千越身边从未跟过任何人,就和那天夜里在灵雾山一样,他就这么孤身而来,气质凌冽森寒,叫旁人不自觉避让。 风辞视线落在那道身影上,对方似乎心有所感,微抬起头。 裴千越的确生得很美,五官轮廓在晨曦的阳光中显得更加深邃而清晰。都说世间精怪最擅长以美貌迷惑人心,风辞这些年见过无数,却鲜少有人比得上面前这个人。 甚至就连他周身冷冽的气质,都为这份美增添了色彩。 裴千越走到近前,再转身登上石阶。 他眼前仍然覆着黑绸,一袭玄色衣袍滚镶金边,衣摆在走动间扫过石阶。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仿佛双眼的遮挡并未影响他视物。 台下的议论声又起,无非都在讨论城主为何亲自前来,是否场上有他看中的弟子云云。 风辞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小黑蛇,明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陆师弟,陆师弟?”身旁的执事弟子唤他,“可以开始了。” 裴千越已经在高台上落座,风辞这才回神,应了声好。 他走到仪器前。 有了方才孟长青的介绍,风辞现在对这台仪器很有兴趣,左看看右看看,又指着仪表盘上的红痕问:“是不是只要到了那条红线,就可以入仙盟?” 执事弟子被他磨蹭得没什么耐心,道:“是这样没错,你——” 他话还没说完,风辞将手轻轻放在了仪器上。 注入灵力。 仪表盘上,指针颤了颤,开始疯狂左右摆动。 执事弟子的神情顿时变了。 指针已经摆动出了残影,执事弟子紧盯着仪表盘,如果他抬头看一眼风辞,会发现原本还懒懒散散的少年,此时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许久,指针终于缓缓停下。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红痕正中央。 风辞松开手,轻轻舒了口气。 没他想象中那么难嘛。 吹什么牛呢。 “这……你……” 人的根骨潜力都是天生,测试仪不过是将这潜力转化为直观数值,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哪有左右摆动的道理。 这种情况闻所未闻,执事弟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作弊!” 台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 “从没见过测试仪这种表现,他肯定动了手脚!” “就是,我刚才就觉得他看这么久很不对劲!” “他肯定作弊了!” …… 台下议论纷纷,风辞倒也不在乎,迎着执事弟子的目光无辜摊手:“我没作弊呀,不是说这玩意有测谎功能吗?” “这……” 执事弟子欲言又止,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看看。” 来者是个小老头,身量与风辞这具少年身形差不了多少,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混乱系着。可他从袖中伸出的右手,分明是木头做的。 此人脸上戴着半片琉璃眼镜,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只颜色浅淡的眼珠。 ——显然也是假的。 执事弟子朝他行礼:“是,阁主。” 哦,这就是那位测试仪的制造者了。 那弟子拉着风辞退开,风辞这才注意到,对方衣摆之下,竟也是一双木制的假腿。 可他走路稳健,步履生风,看不出丝毫异样。 尉迟初围着测试仪转了两圈,东敲敲西碰碰,嘴里还不住嘟囔:“咦,没故障啊……” “尉迟阁主,怎么,你那木头疙瘩刚用一次就坏了?”六门长老座处,有人揶揄。 尉迟初大喝:“滚蛋!不是坏了,这是……这是……” 测试仪一切完好,没有出错,可刚才异状不是假的,除非……有人骗过了他的仪器。 尉迟初抬起头,视线落在了风辞身上。 但没有证据。 事实就是,测试仪没有故障,也没有发现舞弊,证明风辞的成绩真实有效。 尉迟初大步走上前,抓住风辞的胳膊:“你,与我回万法阁。” 风辞:“……” 不仅他懵了,台下也是一片哗然。 不是……作弊了吗?怎么忽然又要收徒了??? 这可是万法阁,曾经好几届仙盟选拔都没收到合适的新弟子,甚至因为后继无人,强制规定派中长老勤加修习驻颜长寿之术的万法阁! 风辞许久没回答,尉迟初皱眉:“怎么,你已经有想去的仙门了?整个修真界还有哪里能比得上万法阁?” 他这话说得狂妄,却并非没有道理。 论修为道术,万法阁或许不是顶尖,可他们掌握着现今修真界中最先进技术。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万法阁在修真界屹立不倒。 风辞却望向前方,眼底映出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弟子想进阆风城。” 高台之上,裴千越端坐原地,神情冰冷无波:“为何?” 风辞张口就来:“弟子仰慕城主多年,毕生只想伴随城主左右,还望城主成全。” “仰慕能当饭吃吗?”尉迟初忍不住训他,“阆风城有什么好,整日就会教弟子练剑,保证你三天就后悔。来我们万法阁,我教你机关术,教你造偃甲,飞天入海,不比你那御剑术来得好?” “再说了,你这根骨只能算勉强及格,他都不一定要你,何必自讨没——” 裴千越轻声道:“好。” 尉迟初张了张口,没说完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头。 风辞也有点诧异。 以风辞的能力,他想和裴千越见一面其实不难。来参加仙盟选拔,不过是想找个更顺理成章的理由,顺便逗这群后辈玩玩。 就算他最后没能留下,也无伤大雅。 没想到裴千越这么好说话。 都说仙盟首座最是不近人情,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真乖,之前没白养。 风辞这么想着,却听裴千越淡淡说完了剩下的话:“外门还缺个杂役,你根骨平平,想留下,就去外门扫地吧。” 风辞:“?” ……去哪儿? 第4章 第 4 章 前山主殿。 两侧墙面点着长明灯,灯前却笼了一层黑纱,光线十分昏暗,前方主位几乎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一句话,你到底肯不肯给?” 尉迟初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双腿是玄木所制,没有穿鞋,走起路来哒哒响个不停,在这昏暗的大殿上显得有些诡异。 身患残疾之人,通常都不愿旁人看见自己的残缺。 但尉迟初不同,相反,他甚至很乐意向人展示这些。 毕竟,整个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将义肢做得如此精巧,甚至比真腿还好用的人。 “我看得出来,你对那姓陆的孩子没什么兴趣,把他让给我怎么了?”尉迟初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把人打发去扫地,真是岂有此理……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是个偃术奇才!” “就因为他破了你的仪器?”端坐主位的裴千越淡淡开口。 尉迟初脚步一顿,连忙否认:“没有,谁说的,我的仪器好好的,没被破!” 说完,他也不走动了,默默回到一旁坐下。 “我就是觉得和他有缘。”尉迟初道,“反正你也不想要他,何必强留?我就不信你偌大个阆风城,还缺个扫地的。” 裴千越:“他自愿留下。” “你不收不就得了?”尉迟初冷哼,“我怎么不知道堂堂仙盟首座,阆风城城主,也开始尊重弟子意愿,心慈手软了?” “那是你不知。” “裴千越!”尉迟初霍然起身,“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和我对着干。要不是念在你与千秋祖师有些渊源,我才不——”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 尉迟初急退两步,一个茶盏砸碎在他原本站立之处,茶水泼了满地。 “裴千越,你犯什么病?”尉迟初怒骂。 坐在黑暗中的人理了理衣袖,语气依旧平稳:“听说你近来修行长生之术进展不佳,若不想继续,本座不介意帮你解脱。” 尉迟初:“……” “行,我走行了吧。”尉迟初道,“不就是个新弟子,我还不稀得要。” 他骂骂咧咧往外走,裴千越忽然叫住他。 “有仙门回报,说你又挖空了三座灵脉。”裴千越道。 尉迟初脚步一顿,回头:“是又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要耗费多少灵石,你给我那点灵脉根本不够用!” “你还想要多少?”裴千越语气倒是非常耐心,“要不我把阆风城新发掘那几处灵脉都给你?” 尉迟初眼前一亮:“真的?” 裴千越幽幽道:“你觉得呢?” 尉迟初:“……哦。” 尉迟初正色:“那些消耗都是为了技术发展做出的必要牺牲,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奉献精神?” 裴千越:“这话你不如去对那些被你抢夺了灵脉的仙门说?” 殿内的空气停滞片刻。 “实话告诉你吧,我最近在做一项新研究,要是能成功……”他嘿嘿一笑,藏在琉璃镜后的眼珠微微发亮,“你且看好吧,到时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 殿内的光线影影绰绰,裴千越靠坐在主位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萧却。”他低声唤道。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青年悄然走进来,跪倒在地:“弟子在。” 他一跪下,便看见了地上的碎瓷片:“尉迟阁主又怎么惹城主不快了?莫非是提起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脖颈间骤然一紧。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事物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触感冰凉滑腻,令人遍体生寒。 就像是……蛇。 空荡荡的大殿上一时只听得见青年窒息的干呕。 片刻后,那力道褪去。 空气重新灌入肺里,青年伏在地上,轻轻咳了几声。他眼底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畏惧,却很快隐藏起来:“城……城主恕罪。” 裴千越不答,青年起身走上前,取了个新的茶杯,替他斟茶。 “说吧。”裴千越没碰他递上来的茶杯,冷声问,“如何?” 离得近了,方才看见这青年生得温润俊秀,正是今早领风辞前往主峰那名阆风城弟子。 萧却道:“那名叫孟长青的弟子修为平平,并无特别,倒是那陆景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虽然瞧着并无特别,但在登山道上,好几处阵法陷阱他事先都有预料。如果不是碰巧……当是个对阵法极其敏锐的人才。” “只是敏锐?”裴千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的身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萧却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能继续往下说:“但他先是破了灵雾山的迷阵,后又让万法阁阁主另眼相待,必然不简单。弟子不明白,城主既然看重他,何不直接将其收入门下,反倒只让他做个散役?” “看重?”裴千越轻轻道,“谁说我看重他。” “本座不过是好奇。” “好奇……他究竟是谁。” . 翌日,仙门选拔彻底结束,各派新入门弟子将跟随长老回到各自师门。 孟长青昨日被凌霄门长老收入门下,今天也要随凌霄门的人离开。 风辞送孟长青到了山门前。 “师弟,你要多保重啊。”孟长青拉着风辞的衣袖,依依不舍,“听说阆风城的外门弟子如果表现得好,被长老看重,一样有机会入内门,你别放弃。” “还有,在派中行事定要万分谨慎,不懂就多问,师兄以后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小心。” “师兄也会好好修炼,争取早日为咱们天玄宗报仇。” 他拉着风辞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到最后竟然还红了眼眶。 风辞心下无奈,但仍出言安抚道:“放心吧孟师兄,不必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啊!”孟长青道,“瞧你每天这口无遮拦的样子,还有昨日,先是险些被误会成作弊,后面又直接得罪万法阁阁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阆风城,去万法阁多好……” 他一说起来又没完,风辞连忙打断:“孟师兄,你们该走了。” 不远处,凌霄门早已经整装待发。凌霄门派来参与考核的霁云长老见二人还在话别,非但没有催促,还特意吩咐弟子们在原地等候。 “别让霁云长老久等。”风辞道。 “无妨。”一道温和的话音忽然插进来,“天玄宗遭此变故,你二人相依为命,不忍离别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人童颜鹤发,穿了一身湛蓝道袍,手持拂尘,透着股儒雅的书生气。凌霄门以符咒道法为长,在数百年前也曾风光无两,就连民间那些王公贵族见了这身衣服,都要尊一声道长。 二人向他躬身行礼。 霁云长老受了礼,又温声道:“不过倘若你们当真不想分开,不妨由我向裴城主讨个情,让景明也来我凌霄门,如何?” 他说这话时带着三分笑意,语调也很轻松,但风辞看得出来,此人眼里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孟长青眼神都亮起来:“可以吗?” 不过没等高兴多久,他又清醒过来。 他家师弟不知为何对阆风城主一往情深,就连万法阁的邀约都拒绝了,更别说这近来逐渐式微的凌霄门。 果然,只见风辞敛下眼,态度谦逊有礼:“多谢长老美意,弟子受之有愧。”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孟长青生怕自家师弟又把凌霄门也得罪,不敢再与风辞多说,三两句话便道别离开。 不过临走前,还是多嘱咐了一句。 “……昨日你在根骨测验上出尽了风头,当心有人看你不顺眼,蓄意报复。” 风辞自然清楚。 虽说仙盟选拔最终看的是自身能力以及长老们的态度,没有固定标准,也没有规定人数,但总有人觉得,将前头的拉下来,自己便能多个机会。 若拉不下来,便横生嫉妒,或无中生有地安上些罪名,或拉帮结派故意排挤,总之要做点什么。 风辞清楚,但并不在意。 这种小孩把戏,他三千年前就不在乎了。 何况,他虽入了门,却只是区区外门的洒扫弟子,风辞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被报复的地方。 . 送走孟长青,风辞便直接溜达着去了外门弟子院。 仙盟选拔已经结束,他不能再住先前那个别院,好在他身无长物,没什么要收拾,直接就能住过去。 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一样居住后山,不过内门弟子有自己独立院落,外门弟子却只能挤在一个弟子院内。 风辞走进弟子院。 一眼望去屋舍有十数间,中间是一片大大的空地,石桌、草坪、假山应有尽有,倒是比风辞想象中好许多。 他刚走进院子,便有人迎上来。 “陆景明,是吧?”来人瞧着二十有几,身形高瘦,身后还跟着几个十多岁的小弟子。 他从头到脚把风辞打量了一遍,道:“我还当是个多么不得了的人才,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过也是,如果真是人才,城主为何要让你来我们这儿,你们说是吧?” 说完,还自顾自笑起来,小弟子们也跟着哄笑。 风辞:“……” 这不就来了吗? 许是因为风辞一脸漠然,那人也觉得没劲,清了清嗓子,道:“我叫程博,在外门弟子院资历最老,你以后得听我的,懂了吗?” 风辞:“噗。” 程博皱眉:“笑什么?” 风辞:“没事。” 这么多年了,这人就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读起来哪里不对吗? 风辞问:“所以我住哪儿?” “说起这个,小师弟有所不知。”程博道,“我们弟子院有十七间屋舍,一间屋子住两人,共有三十四人,现在已经都住满了。” 风辞皱眉。 住满了? 那裴千越昨日为何说外门弟子还差一人? 小黑啊小黑,一别经年,你都学会撒谎了。 爹爹对你很失望。 程博继续道:“不过师弟不必担心,我们知道师弟要搬来,已经提前给你收拾了一间出来,独立居住,环境清幽,你绝对会喜欢。宋舟。” 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走上前来:“师兄。” 程博吩咐:“带我们小师弟去他的住所,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一会儿还有活要干。” 宋舟:“是。” 猜也猜得到,这群人给风辞准备的屋子不会太好。风辞跟着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一路往里走,穿过十多间弟子房,停在了最内侧的小院里的一间柴房门口。 “就、就是这里了……”宋舟生得清秀,小兔子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小院其实不错,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过,到处布满了灰尘、杂物,屋前种了株枯死的梅树,墙角甚至有一只死老鼠。 好一个环境清幽。 宋舟上前帮风辞推开门,被扬起来的灰尘扑了一脸,呛得直咳嗽。 风辞事先就有预料,压根没上前,躲过一劫。 屋子里很窄,只有靠内侧放了一张床,其他地方都被各种杂物堆着。屋内唯一的窗户坏了半扇,斜斜挂在窗柩上,被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风辞抬头看了眼,就连屋顶都是坏的。 宋舟道:“咳咳……陆师弟,你就暂时住在这里……程师兄说了,只要外头的屋子空出来,你就能搬出去。” “不用。”风辞走进去,环视一圈,“这儿挺好。” 风辞这般态度,宋舟反倒更不忍心,安抚道:“外门弟子每两年有次考核,如果能被长老看重,便能升入内门。最近一次就在三个月后,很快的,你再坚持坚持。” 风辞:“知道了。” 说完了话,宋舟却没急着走,风辞回头看他一眼,后者小声道:“你要当心程师兄。” 风辞好奇:“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他?” 宋舟往外看了一眼,见外头没人,才压低声音道:“程师兄今年有个表弟也来参加了仙盟选拔,可那位连六门考核的第一关都没过去,所以……” 风辞懂了:“所以他觉得我越过六门考核,是另寻门路,对其他参加了考核的弟子不公平?” 宋舟点点头。 风辞无奈。 裴千越没有公布他和孟长青越过六门考核的缘由,换做是他,也会心有不满。 倒不怪这些小孩。 两人说着话,又有一名弟子到来。来人甚至没进小院,站在门口冲风辞喊:“陆景明,程师兄让你收拾完了就去洒扫临仙台,这是通行令牌。” 说着,他把手里的令牌往院子里一丢,落地激起一层灰尘。 宋舟一怔:“临仙台?可那是——” 那是城主居住之所,是就连他们外门弟子都不敢轻易靠近的地方。因为没人敢去,每次要打扫临仙台时,都是内部抽签决定。 这签,又被叫做生死签。 宋舟还想说什么,却听来人道:“宋舟,你怎么还在这儿偷懒,今天的活都干完了吗?” 宋舟:“就来!” 他又迟疑地看了风辞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 风辞站在那破旧的柴房里,手一扬,落在院中的令牌便轻飘飘被一阵风托起,朝风辞飞过来。 令牌在半空徐徐翻转,肉眼不可见的灵力流光在院中荡开。 灵力过处,灰尘消失得干干净净,破损的墙面、桌椅自动修补完毕,焕然一新,枯木逢春。 柴房转瞬间换做一间清净雅致的小屋,结起花苞的新枝垂在窗前,桌边香炉袅袅泛起青烟。 风辞握住令牌,翻开一看。 令牌上写了三个大字。 ——临仙台。 第5章 第 5 章 风辞走出传送法阵,守卫弟子检查了他的通行令牌,给他投来一个同情的目光。 风辞:“?” 这临仙台是什么龙潭虎穴吗? 传送法阵并未开设在临仙台上,而是只在长阶之下,要登上临仙台,还得步行爬上百余阶石梯。 阆风城地处昆仑之巅,乃万里冰封的苦寒之地,入目皆是茫茫雪原。可就在雪原之上,却凭空建起一座巍峨的修真福地,仿佛那仙界中的琼楼玉宇。 而临仙台,便在阆风城的最高处。 登上临仙台,不仅能俯瞰阆风城,还能纵览整个昆仑山脉。 可风辞只觉出五个字。 高处不胜寒。 登上石阶,眼前是一座巍峨高殿。 殿门紧闭着,周遭静得可怕,唯有殿前几株寒梅,在寒风中颤动着枝丫。 说是洒扫,可其实临仙台上并无什么需要打扫的地方,地面纤尘不染,就连落叶都见不到半片。一定要挑刺的话,便是墙角那少许未融的积雪。 风辞在带来的扫帚上随手施了个法,扫帚欢快地立起来,开始清扫积雪。 而他则上前敲了敲殿门。 没有回应。 风辞其实不太清楚洒扫弟子都需要做些什么,外门那些小弟子又只听程博的话,不会有人敢来教他。可既然是洒扫临仙台,这唯一一座宫殿,应该也包含在内吧? 风辞推开殿门。 阴冷的寒风从殿内鱼贯而出,风辞眉头一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这么重的阴冷妖气,除了他家小黑外,找不出第二人。 难怪方才知道他要来这里时,那名叫宋舟的少年神情那么一言难尽。 不过,这安排倒是正中风辞下怀。 他现在可太想了解裴千越了,哪怕见不到人,看一看他平日的住处也不错。 风辞踏入殿内。 然后便顿住了。 殿内没有点灯,目之所及是散落一地的书册、卷轴、法器,整个屋子乱得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尤其是那些法器,风辞一眼扫过去,随便一件都深蕴灵力,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却被这么随意丢在地上。 看得风辞头皮发麻。 他抬手一挥,殿内的烛灯自动亮起。 大殿内陈设极简,没有任何多余布置,空气里弥漫着冷冷清清的寒气,空荡而寂寥,瞧不出半分活人气。 也就这满地的杂乱,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风辞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法器、书册,边捡边往里走。 大殿的正前方放了一张桌案,上头同样乱七八糟散落着书册。而桌案后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 风辞抱着满怀的东西停下脚步,一幅一幅看过去。 这些画上,绘的都是同一个人。 一袭素衣的青年立于画中,或执剑除魔、或抗击天洪、或传道授业、最后,坐化飞升。 ——是风辞的生平。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画上都没有人脸。 原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只余一片空白,在灯火跳动中,显得分外诡异。 “……好看吗?”一个声音忽然从风辞身后响起。 风辞一怔,回过头,裴千越绕过流云屏风,从黑暗的内殿中走出来。 他没有再穿那身华贵的城主服饰,而是松松垮垮裹了件玄色衣袍,长发散落下来,多了几分慵懒的味道。 风辞眉宇微蹙。 他方才进来时,分明探查过,殿内没有旁人的气息。 裴千越的修为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 裴千越缓慢走到风辞面前,随着他缓缓走进,殿内平白扬起一阵清风,将风辞刚点亮的烛火熄灭了大半。 “我的屋中不需要这么多烛灯。”裴千越道,“太亮了。” 风辞望着他,没答话。 修真者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后,对外界的感知便不再完全依赖五感。哪怕双眼无法视物,也不影响感知外界。 可到底是不同的。 那份超越常人的感知力比眼见更为敏锐,他能感知到日出日落,感知到烛火跳动,可他永远看不见霞光万丈的天际,看不见绚烂燃烧的火焰。 风辞一时心绪万千,裴千越已经走到他面前。 “你在这里看了很久。”裴千越低下头,问他,“你对千秋祖师很感兴趣?” 他离得很近,近到风辞再次闻到了他身上冷香。 风辞默不作声往后退了半步,平静道:“千秋祖师当初救世传道,功绩无数,弟子自然仰慕。” “仰慕。”裴千越轻轻笑了起来,“你仰慕的人可真多。” 他忽然攀住风辞的肩膀,用力一推。 风辞怀中的法器书册再次散落满地,脊背触碰到了冰凉的桌面。 裴千越把风辞按在桌案上,俯身下来,覆在眼上的黑绸垂下来,扫在风辞侧脸。 他轻声问:“那我与他,你更仰慕谁?” 风辞:“……”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何阆风城弟子都怕裴千越怕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有这么个阴晴不定、还时不时犯病的城主,谁能不怕?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看一张脸。 风辞注视着裴千越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人和当年那只小小的,会在半夜爬到他床上轻轻蹭他手指,要他抱着一起睡的小黑蛇联系到一起。 好好一条乖巧又粘人的小蛇,怎么长歪了呢? 风辞在心里惆怅地想。 他正这么想着,手腕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事物。 偏头去看,却又空无一物。 可那感觉不是假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小蛇,沿着他手腕徐徐爬进了衣袖。 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叫风辞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风辞微微蹙眉,后者维持着压住他的姿势,形状锋利的唇瓣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仿佛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 风辞如今这具肉身还是个少年,身形瘦削纤细,裴千越这么俯身下来,几乎将他从头到脚拢得严严实实。 这姿势叫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十分暧昧。 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条看不见的小蛇顺着风辞小臂往上攀爬,完全忽视衣物的存在,直接游走在光滑的肌理,一寸一寸,滑过手臂、肩膀,最终来到颈侧。 冰凉的蛇身盘桓在他脖颈间,蛇尾扫过锁骨,仰头吐着信子,将冰凉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耳后。 风辞抑制不住颤栗一下。 这不是挑逗,气氛也并无任何暧昧的意味,只有无形的威胁。 仿佛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这条蛇便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裴千越真是个疯子吧?! 风辞垂下眼,落在案上的指尖泛起一丝就连对方都没有察觉的微光。 他现在失去肉身,于修为或许有些影响,但还不至于受制于人。比如把这条不知死活、三番两次冒犯他的小黑蛇从身上拽下来揍一顿,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忽然,裴千越偏头:“你不怕?” 风辞当然不怕。 裴千越要真敢动一下,很快就会见识到什么叫来自主人的毒打。 傻孩子。 但风辞还不想把关系闹得这么僵,他想了想,挑了个裴千越或许不会那么生气的答案:“弟子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回答的必要。” “仙者已逝,未曾见过,所谓仰慕不过虚无缥缈,自然是眼前人更为重要。” “……无趣。” 但盘桓在风辞脖颈间的冰凉触感消失,裴千越松开了他。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散开的衣襟:“仙者已逝……你也觉得他死了?” 风辞:“千秋祖师于三千年前坐化飞升,世人皆知。” 裴千越:“他在撒谎。” 风辞怔然。 裴千越绕过桌案,走到那几张画卷前,抬手用指尖轻轻抚过:“千秋祖师是我的主人。” “在他坐化飞升前,只有我陪着他。”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只有我知道,他还活着,就活在这万千世界的某个地方。”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风辞:“……” 要命,他家小黑蛇怎么好像对他怨气很大的样子? 风辞清了清嗓子,努力缓和家庭关系:“就……就算如此,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理由?哪有什么理由。”裴千越冷冷道,“无非是厌倦罢了。” “千秋祖师拯救苍生,世人敬仰他,爱慕他,将其奉为救世神明、毕生追求。可那些愚昧的凡人从来不知道,他们的神明早已厌倦了这世间一切,早已将他们弃之不顾。”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笑吗?” 那一瞬间,风辞几乎要以为裴千越已经认出了他。 可裴千越背对着他,半边身子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瞧不真切,也无从判断。 “弟子不这么认为。”风辞道,“无论千秋祖师是逝去还是离开,于今人而言都并无差别。与其说他们将千秋祖师奉为神明,倒不如说是寻一个精神慰藉。” “说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不必非要争个对错。” 裴千越指尖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极轻也极其缓慢道:“……你觉得这是一厢情愿?” “难道不是?”风辞眉宇微蹙,不明白裴千越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奉为神明也好,当做毕生追求也罢,他们可从没问过千秋祖师需不需要,总不能因为得不到回应,便将过错推到他的身上,哪有这个道理?” 这的确是风辞的真实想法。 除魔、救世、传道,风辞在三千年前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虽然甩下一堆烂摊子走了,但在他看来,顶多算是功成身退,谈不上什么抛弃世人。 至于后世那些追随者,与他更没有任何关系。 裴千越忽然笑了起来。 风辞看不见他的神情,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颤动的肩膀,以及那几近癫狂、有些刺耳的低沉笑声。 “你说得对。” 半晌,裴千越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在黑暗的大殿上荡开。 “……可不就是一厢情愿么?” 风辞望着他几乎融于黑暗的背影,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裴千越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转身在桌案后坐下,道:“我这殿内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擅闯者杀无赦,没人告诉过你?” 风辞:“……” 真不知道该说裴千越太狠还是外门那群小孩心狠。 这是真想置他于死地。 “不过……”裴千越继续道,“已经许久没人陪本座聊起主人,本座今日心情好,可以免了你的罚。” 风辞:“……” 他完全不觉得裴千越看起来像心情好的样子。 风辞:“谢城主。” 裴千越抬手一挥,一台法器从层层堆积的书海中飞出来,落到他面前。 那法器外观就像是被雕刻成书册形状的木头摆件,但风辞看得出,这与那日在仙盟选拔上见过的一样,是一种偃甲仪器。 有书册被灵力托浮着落到那仪器之上,自动翻开,从第一页开始朗读。 竟然还是尉迟初的声音。 风辞:“……” 这是本有关秘境建造与破解之法的书,裴千越倒没有遮掩,就这么在风辞面前播放起来。可那小老头声音尖细,还操着不知哪里的官话口音,听得风辞耳朵疼。 在尉迟初魔性的阅读声中,裴千越问:“听说你找过我,你想问什么?” 风辞自然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但他没想到裴千越会这么直接提起,仿佛当真是个脾气很好、有问必答的一派之主。 当然,风辞已经知道他不是,他是个有病的。 风辞一时没说话,裴千越声音又冷下来:“不问就滚。” ……这态度实在让风辞很想揍人。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问出了眼下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弟子听闻仙盟在调查修真界屡有仙门遭劫之事,敢问城主是否已查到幕后真凶是谁?” 裴千越:“不知。” 风辞默然,又问:“那可有什么线索?” 裴千越:“没有。” 风辞:“有关天玄宗被灭门的细节……” 裴千越:“无可奉告。” 风辞:“……” 那你想让我问什么??? 小黑,你这样真的很叛逆。 风辞深深吸气,耐着性子问:“城主为何要留我在派中?” 当然不可能因为他在选拔大会上那句“仰慕”,更不是什么外门缺弟子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事实上,早在他和孟长青被从灵雾山带回时,他就有这个疑问。 裴千越为何要留下他? 可这人态度如此难以捉摸,风辞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都没抱有希望。 没想到裴千越竟然答了:“因为你是天玄宗遗孤。”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裴千越:“迄今为止,修真界已有十二家仙门遭劫,遇害的长老、弟子加起来共有三百五十七人。而你和孟长青,是这三百五十七人中唯二的幸存者。” 裴千越说得轻描淡写,风辞立即就明白了个中深意。 以他的了解,天玄宗在修真界算不上什么大派,修为境界也谈不上好。可只有天玄宗,在灭门之祸后有弟子幸存,还安然无恙的从师门走到了昆仑山。 换做他是裴千越,也会对这些幸存者感兴趣。 风辞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为什么,他会偏偏附身在其中一位天玄宗遗孤身上。 这只是巧合吗? 风辞又问:“城主为何选择我,而不是孟师兄?” 裴千越:“二选一,随便挑的。” 风辞:“…………” 不等风辞再说话,裴千越忽然一抬手。 仪器的阅读速度陡然加快,朗读声变得更加魔性。 风辞:“…………” 很难不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这背景音实在叫人很难继续专注思考,不过,风辞也已经没什么问题想问。 他累了。 这混蛋玩意比他在前一个世界遇到的那群七八岁的小孩还难对付。 不对,倒的确还有一个问题。 风辞抬眼望向坐在黑暗中那人,低声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第6章 第 6 章 那个问题的答案,风辞没能问出来。 城主大人甚至连编都懒得编,直接回了他一个滚。 ……臭小子。 风辞正好听书听得头疼,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穿过传送法阵回到弟子院,一进院门,在院子里闲聊的、打扫的、练剑的弟子顿时都停了下来。 风辞在他们见了鬼似的目光中径直穿过院子,将手里的洒扫用具送回杂物房。 程博正坐在杂物房里,捧着本书皱眉头。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个木头小人,身后几名小弟子在清点物品用具。 “干完活了?”察觉有人走进来,程博从书本里抬头,却愣住了,“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风辞觉得好笑:“我不能回来?” 那可是临仙台,他们整个外门,除了偶尔城主不在派中时,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临仙台回来。最轻的一次,是城主在墙角发现一粒灰尘,罚一名弟子扫了三遍临仙台前的长阶。 更别说有时运气不好,被城主抓住去整理屋子,那才是冒着生命危险,没个一天一夜回不来的活。 这人才去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吧? 程博试探地问:“今日城主不在派中?” “在啊。”风辞将用具归还原位,偏头,“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他可不去。 程博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风辞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东西:“在摆除祟剑阵?这我熟啊。” 程博见他探头过来,本想遮挡,可一听他这话,皱眉问:“你还会剑阵?” 风辞:“当然。” 最初的剑阵秘籍还是他写的呢。 三千年前,风辞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六名弟子,六名弟子用习来的功法分别开宗立派,便成了如今的六门。 阆风城主修的剑术与剑阵,也是来自风辞。 要真算起来,所有阆风城弟子都得称他一句祖师爷。 风辞明白过来:“是外门弟子考核要考这个?你求求我,我可以教你。” 程博不信他:“滚滚滚,吹什么牛呢,就你——” 风辞伸出手,将桌上其中一个木头小人朝旁边轻轻挪了半寸。 天地相合,法阵成型。 程博顿时怔住了。 “你……” 风辞微微一笑,直起身:“程师兄慢慢练,师弟先告辞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 . 阆风城的外门弟子说到底只是派中杂役,不能与内门弟子一同上课。他们每隔三日才有一次上课机会,其他时候,只能像程博那样,靠自己自学。 所以,外门弟子才会拼了命想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倒是方便了风辞自由行动。 原本以为,只要和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可谁知道,见是见了,想知道的事没问出多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这个主人做得很失败。 他家小黑现在很恨他。 风辞怅然。 这样一来,他倒不敢贸然自报身份了。 风辞与裴千越的渊源,不过是三千年前那小半年的相处。那时候裴千越灵识刚开,他只把对方当小宠物养着,要说多么了解,其实是没有的。 凡间短短十余年时间就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已隔了三千年。 而且,就小黑如今那个心性……实在是很糟心。 说句难听的,是敌是友都还说不清。 总而言之,身份暂时是不能暴露,至于他的肉身所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最紧要的事,还是今早弄清仙门被灭的真相。 虽然风辞目前还不清楚此事与天道预示中的灾劫是否有关,可他毕竟借了这天玄宗少年的肉身。哪怕是为了这少年,也要替他查清真相,为他师门报仇。 基于此,与裴千越见这一面倒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天玄宗之前,没有人从灭门之祸里幸免于难,这是个很有趣的信息。 凶手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亦或者,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缘由? 裴千越想知道,风辞同样也想知道。 阆风城各峰以云桥相连,思索这些的时候,风辞已经穿过后山的云桥,正蹲在前山广场旁的一处荷花池前。 一池锦鲤被喂得个顶个的肥,风辞从池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去,惊得四处逃窜。 水波荡开,又缓缓平息。 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 风辞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地与水中那张脸对视。 少年其实生得不错,一双眼睛灵动明亮,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美中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身形尚未长开,个子不高,有点清瘦,蹲在水池边只剩小小一团。 ……他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肉身。 风辞对自己的外形要求很高,以前每到一个世界,他总要耗费很长时间去寻找一具顺心的身体。 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竟阴差阳错到了这么个小少年体内。 长得这么可爱,真是有损他千秋圣尊的威名。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风辞用指尖拨弄着水面,眼皮也不抬。 “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来者是外门那位名叫宋舟的弟子。 他应当是一路跑来的,气息还不太稳,两颊微微泛红:“我刚听说你回了弟子院,你没事吧——” 风辞偏头笑了笑:“程博又派你来接近我?” 宋舟一怔。 风辞分明还是笑着,宋舟却从那笑容中瞧出几分疏离,被那双眼看着,仿佛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 “不、不是……”宋舟眼神躲闪,“不是他,是我自己……” 少年才十三四岁,还不是那么会说谎的年纪,所有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风辞淡淡一笑,没戳穿。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传来古怪的轰鸣声。 一架飞舟腾着白汽从天边而来,往他们头顶掠过。飞舟在前山广场旁的空地降落,掀起层层风浪。 几名弟子从上面走下来。 为首的那人风辞见过,是那日在灵雾山拦截他们的阆风城弟子,好像叫……谢无寒。 “在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飞舟降落的地方离风辞站立之处不远,谢无寒走下来便看见这两名外门弟子站在一旁,使唤道:“去帮着把东西抬下来。” 外门弟子在阆风城的地位便是如此,随便谁都能使唤两句。 风辞没动,倒是宋舟应了声“是”,快步走上前。 两名弟子抬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事物走下飞舟。 宋舟伸手去接,一侧白布滑落,露出一截枯瘦干瘪的手腕。 “啊!”宋舟惊呼一声,下意识一松,却被从身旁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 风辞抬稳了那具尸身,淡声道:“小宋师兄,多加小心啊。” 宋舟低着头,低低应了声。 二人帮着将尸身搬去前山广场的空地。 一共三十六具尸身。 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中小规模修真门派满门的人数了。 风辞随意扫了眼,里头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幼童。 谢无寒回山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前山广场上顿时围了不少人,几位往日难得一见的长老也赶了过来。 裴千越却没来。 风辞沉默地站在人群后方,宋舟走到他身边。 “陆师弟,刚才谢谢你。” 风辞还在想别的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方才搬运尸身的事。 这点小事他早不放在心上,摆了摆手:“无妨。” “其……其实,的确是程师兄让我过来的。”小少年脸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不过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说的倒是真心话了。 宋舟继续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可我……程师兄不许我向你通风报信,而且城主近日经常离开派中,我想着你不一定会遇上……” 风辞眸光微动:“他离开门派,是为了调查仙门的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当是吧。”宋舟叹了口气,“仙门遭此劫难,人人自危,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真凶。” 风辞指着那满地的尸身:“前几次仙门遇害,人也是这么死的?” “是啊。”宋舟点头,“先前谢师兄他们也曾带回来几次尸身,大多都是这样的死状,听他们说,这是……” “吸干灵力而亡。”风辞沉声道。 通常的凶杀,要么谋财要么报仇,要么是为了追求快.感,总之一定会要求点什么。 风辞一直好奇,这次那幕后凶手的所求是什么,竟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满足。 现在终于得到答案了。 “他”要的是灵力。 风辞望着远处那嘈杂的人群,轻轻问:“你说……裴千越这段时间经常离开阆风城?” . 是夜。 一道凌然剑光穿透厚重云层,从天而降,落到漆黑的树林里。 裴千越从剑光中走出来,脚步未停,直接往树林深处走去。 在他身后,悄然跟了一只金色的蝴蝶。那蝴蝶花纹绚烂如霞,双翅却极薄,它轻轻颤动着在裴千越身后盘旋几圈,最终落到其衣袍上。 而后者始终对其毫无察觉。 裴千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方。 风辞从树后走出来。 他指尖衔了一丝微弱的灵力光芒,如同丝线一般,与远处那只蝴蝶相连。 裴千越说仙盟没有调查出任何线索,风辞只当他在放屁。 但既然他不肯说,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周旋,不如自己跟过来看。 不过……这是个什么地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裴千越怎么会来这里? 这片树林很大,裴千越徐徐走在前方,风辞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大约有一炷香时间,风辞终于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哈欠。 大半夜的,这人跟这儿散步呢? 知不知道睡眠对老年人来说很重要? 他这一晃神的功夫,周遭树影摇晃,风中有凌冽剑气自他后方而来。 许是因为这一击裹挟着太过凶悍冰冷的杀意,风辞御敌本能迫使他下意识抬手,掌心凝气为剑。 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气息来自何人。 凝在掌心的灵力倏然一松,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贴上来,将他的手臂反钳在身后。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衔着那只不断挣扎的金色蝴蝶,举到他眼前。 “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有胆量跟踪本座的人。” 那只手一点点收紧,将蝴蝶缓缓碾成了灰烬。 第7章 第 7 章 好巧,你也是三千年来,第一个敢在本座面前捏碎我灵蝶的人。 风辞面无表情地想。 月色穿透云层,林间的风悄然止了,只剩落叶纷飞,散落在二人身边。 灵蝶在裴千越指尖碎裂,幻化成点点细碎的金光,从他指缝滑落。 裴千越的手其实很美,手指纤细修长,又不似女子般柔弱无骨,用力时手背青筋暴起,苍白却有力。 可风辞现在只想把这只爪子剁了。 难得今天捏出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灵蝶! 臭小子! 他的手臂还被反钳在身后,少年骨架小,裴千越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再稍加施力,风辞便听见了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城主。”风辞提醒道,“再拧下去,手要断了。” 虽然以修真界现在的医疗技术,治个断骨应当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全程捧着只断手跟在裴千越身后。 裴千越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握得更紧。 “可你不怕。”裴千越一偏头,声音冰冷,“你好像什么也不怕。” 无论是在灵雾山,在临仙台,还是现在,裴千越从未在他他身上感到过半分恐惧。 风辞笑了:“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 “那便是本座不值得让你怕了。”裴千越擒着风辞的腕骨,缓缓施力,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其捏碎。可他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你是觉得本座不会杀你,还是说……你不怕死?” 裴千越好像非常热衷问别人这种送命题。 风辞道:“我对城主还有价值,城主不会杀我。” “天玄宗遗孤不止你一个。”裴千越道,“而且本座听说,你从灵雾山迷阵下侥幸逃生后,便失忆了。” 风辞:“……” 孟长青那个大嘴巴! 风辞诚恳道:“只是暂时的。” 裴千越:“能想起来?” 风辞:“我努力。” 钳制着手臂的力道一松,裴千越松开了他。 风辞揉着手腕,十分怀疑裴千越是不是有什么施虐欲,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 这在他去的上一个世界,好像是种心理疾病,需要看病就医的。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劝他早日去治治病,否则迟早害人害己。 风辞在心里默默地想,裴千越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 风辞追上去:“城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附近好像都没有人烟啊?” 他追着问了一连串问题,裴千越忽然停下脚步,风辞没收住,一头撞上对方后背。 风辞“嗷”地一声,揉了揉额头:“你这身上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明明小时候又软又凉,抱起来很舒服。 裴千越回身,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仿佛凝着霜雪。 “你跟着我做什么?”裴千越问。 风辞也不隐瞒:“弟子想知道仙门之祸的细节,城主不肯告知,弟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裴千越:“为何想知道这些?” 风辞:“为我的师门报仇。”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裴千越转身面向前方,淡声道:“我不去青阳宗。” 青阳宗,是今天出事那个仙门的名字。 风辞点头:“跟过来时就发现了。” 修真道法,是通过修炼将天地灵气转化至自身体内,所处环境灵气越盛,自身转化率便也更高,也能极大程度避免修炼时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 因此,修真门派通常会选择灵气极盛之地建派。 可这附近杳无人烟,灵气稀薄,哪怕规模再小的仙门,也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风辞又问:“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千越不答,轻轻一抬手。 他掌心泛起藏青色的灵力碎光,二人所站立的空地前方,地面陡然裂开一个缺口。 那裂口渐渐变大,缝隙里不断生出树藤、嫩芽,盘旋而上。 最终,一株高大的榕树出现在他们面前。 榕树的下方,粗壮的树根彼此缠绕,中间深陷进去,看上去仿佛一扇形状古怪的“门”。 这是一个秘境入口。 秘境是完全独立的空间,内部千变万化,各不相同。 有些秘境是天然形成,其中必然灵气郁结,甚至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富含极其丰富的灵气。这种秘境,被修真界称作灵脉。 而有些,则是人为建造。 人为建造的秘境,大多是为了存放某些物品,可能是独门秘籍,也可能是珍稀法器。但同时,秘境中常有制造者准备的重重陷阱,稍有不慎,有丧命的危险。 风辞从三千年前就耳提面命弟子,路遇陌生的秘境不要乱闯,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然,假如你修为高到可以横扫天下,不惧任何秘境,倒也可以去闯一闯。 不过闯过重重困难,到达秘境最深处后,等待你的或许不是什么珍稀好物,而是某位修真大能屯的一屋子小人书。 ——风辞还真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那么,眼前这个秘境,又是什么呢? 风辞看得出,这是个人为建造的秘境,且制造者修为高深,从外观看几乎瞧不出其境界…… 裴千越直接抬步往里走。 “诶!”风辞拉住他袖子,“这里头什么地方?安不安全?你就这么闯进去……” 裴千越:“放手。” 风辞:“啊?” 裴千越将衣袖从风辞手里扯出来,厌恶道:“别碰我。” 风辞:“……” 呵呵,你以前都是求着我抱的。 扯扯袖子怎么了? 你刚才还差点把我胳膊拧断! “你若不想进,那便滚。”裴千越冷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踏入秘境。 跟到现在,风辞哪有不进的道理。他往前迈了一步,脚底却仿佛踩了个空,身体直直往下坠。 风辞索性纵身一跃,借着身体冲力撞向前方的裴千越。 接着,双臂一收,将人紧紧搂住了。 二人急速坠落。 这似乎是个极深的山洞,没有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坠落间,裴千越还试图掰开风辞的手,但风辞铁了心要恶心他,口中啊啊叫着“我好怕,城主救我”,被掰开又搂回去。 反复几次,最终变成了风辞埋在裴千越怀中的姿势。 随后,他感觉背部撞到了什么,二人连体婴似的沿着石壁翻滚下去。 最终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藤蔓上。 风辞仗着如今身形矮小趴在裴千越怀中,没受到任何冲击,抬眼一看,裴千越就没有这么幸运。 裴千越平日总穿着宽大的衣袍,如今一搂才发觉其腰身比寻常人更加纤细,胜在身形较高,看上去才没那么单薄。 他发丝衣物都在翻滚中散乱开,覆在眼前的黑绸也微微松散,欲落不落。 裴千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放手。” 风辞一怔,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是自己在挣扎时不小心拽住了他系在脑后的绸带。 甚至只要他再轻轻一扯,都能将那绸带扯下来。 只要扯下来看一眼,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眼睛怎么了?这念头在风辞心中闪过一瞬,可他没有这么做。 风辞手一松,绸带从他掌心滑落。 裴千越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不该勉强他。 “抱歉啊。” 风辞直起身,想从裴千越身上下来。他一条腿刚落地,裴千越忽然道:“别动!” 可到底慢了一步。 风辞的腿落地的瞬间便被什么东西附上来,死死缠住,动不了了。 风辞本以为他们落到了一片藤蔓上,可现在才发现,那藤蔓上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东西。风辞用手指沾了一点,牵出一条细丝,还带着些许灼人的寒气。 风辞:“蛛网?” 裴千越:“是。” “那……”风辞低头看向被自己完全压在身下,几乎平躺在这片藤蔓上,四肢都已被蛛网完全缠住的裴千越,默然片刻,“你还能动吗?” 裴千越:“……你觉得呢?” 风辞:“……” 就说了遇到陌生秘境不要随便乱闯! 秘境这东西棘手的地方就在于防不胜防,很多刁钻的小陷阱有时并非武力值强就能强行突破。比如现在,风辞倒是能一把火将这片藤蔓烧了脱身,可他身下的小黑蛇恐怕就要变成炭烤蛇肉了。 ……这可不行。 风辞皱眉问:“你跑来闯秘境,就没事先做点准备?” 这么轻易就被陷阱困住,就这还当仙盟盟主? “如果不是你添乱……” 裴千越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被风辞气死了。风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自己在空中一直撞他,甚至落地时还压在他身上,才害得他被困至此。 连忙安抚:“别别别,你别着急,我想想——” 他话音未落,藤蔓下方的地面忽然坍塌。 周遭亮了起来。 风辞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这片藤蔓还不是这无底洞的底部,而是被悬挂在山洞中央。 这片藤蔓下方不足百尺的距离,竟然是滚滚岩浆。 炙热的岩浆在二人身下翻涌沸腾,洞中温度飞速升高,碎石滚落,瞬间便被高温熔化。 很好,这下他俩可以一起被烤了。 风辞无奈:“想……想想办法啊城主。” “这蛛网能封住经脉。”裴千越淡淡开口。 就是他不说风辞也感觉到了。 这蛛网上带着灵力,能穿透肌肤,锁入经脉。他被捆束住的右腿已经如置身冰雪之中,渐渐没了知觉。 料想裴千越也不会太好过。 他这是什么运气,几千年不下秘境,一来就遇上这么狠毒的陷阱。 岩浆炙烤着石壁,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和蛛丝开始渐渐熔化。可那熔化并没有帮到他们,石壁边沿流下墨绿色的汁液,藤蔓再也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猛地下坠几寸。 再这么下去,他们会在浑身经脉被封锁、灵力全失的情况下滚落岩浆。 化为灰烬。 可哪怕是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风辞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 裴千越低声道:“你果真不怕死。” 他发丝微微凌乱,侧脸逆着光,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俊美。 风辞收了他平日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视线不断在石壁间搜寻着出路,随口道:“生有所求,才会怕死,无所求,便不怕了。” 裴千越问他:“你无所求?” 藤蔓还在持续下坠,风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有所求?” 裴千越道:“有。” 风辞低头看向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真是假。 半晌,他移开视线,轻轻道:“那你得小心,别死在这儿了。” . 山洞里的温度很快高得常人难以忍受,可风辞身下那具身体,却冷得出奇。 那是蛛网正在渐渐冰封他的经脉。 风辞伏在裴千越身上,低声道:“城主大人,再想不出办法,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没有回答。 裴千越静静躺在原地,呼吸间已带上淡淡白汽,仿佛已经没了意识。 他身体太冷了。 裴千越是妖,灵力就是他的生命之源,经脉被封锁导致灵力无法运转,于他而言甚至有生命危险。 真的没办法吗? 倒也不是。 可无论什么办法,都不该是一名十多岁的仙门普通少年能懂的。 风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可就在这时,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终于不堪重负。 断了。 “——裴千越!” 急速下落中,风辞只来得及将裴千越重新抱住。 噗通—— 滚烫的岩浆翻涌着,瞬间将二人吞没。 一切归于寂静。 片刻后,一个金色的半透明灵力光罩,从岩浆中缓缓升起。 风辞一只手搂着裴千越,一手平举身前,源源不断的淡金色光芒自掌心溢出,化作光罩将二人包裹起来。 裴千越身上的蛛网已被岩浆的高温完全熔化,风辞手一抬,正想驱使灵力光罩浮上去,却见周遭景象又变。 汹涌翻滚的岩浆、烧得滚烫的石壁、不断坠落的藤蔓,忽然全都禁止不动。 随后渐渐沙化,吹散,最终化作藏青色的灵力光芒,消散在虚空中。 风辞的脚碰到了地面。 他们正站在一条狭长的甬道中,风辞抬起头,裴千越立在他身侧,穿戴整齐,发丝衣袍一丝不苟。 还是那个孤高、冰冷、叫人不敢靠近的阆风城城主。 风辞还维持着搂住裴千越的姿势,后者轻轻一推,将他推开了。 风辞瞬间什么都懂了。 “这秘境是你建的?”风辞收回了灵力光罩,简直被他气笑了,“你在试探我?” 第8章 第 8 章(修) 只有秘境的制造者可以随意更改其环境,因此风辞这句话其实不是问话。 亏他方才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他那么一下。 这混账东西。 风辞轻轻磨了下牙。 反观裴千越,声音依旧淡淡的:“来历不明,身份未知,我不该试你?” “哦。”风辞冷笑,“那敢问城主大人试出什么来了?” 裴千越:“你不是陆景明。” 风辞耸了耸肩:“显然。” 他方才为了救裴千越脱身,使出了一名十多岁少年不该有的深厚灵力。 事实上,早在灵雾山的时候,裴千越心中应该就有这猜测。 以千秋祖师为基准,经由裴千越改良后的迷阵,怎么可能是两名普通仙门弟子能轻易破解的。 否则裴千越也不会在初次见面时,就以灵息试探他。 只可惜,风辞的修为境界比他高出许多,裴千越什么都没试出来,反倒被他识破真身。 在那之后,风辞在仙盟选拔上破了万法阁的仪器,裴千越对他的怀疑应该更重。 所以,留他在阆风城,不是什么天玄宗遗孤,更不是什么所谓的二选一。 裴千越根本从来没信过他的身份。 但归根结底,会露出这么多破绽,还是因为风辞那时没想过遮掩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想要遮掩,也来不及了。 裴千越没再说话。 风辞等了片刻,问:“……没了?” 裴千越:“没了。” 风辞失笑:“你这算什么试探?” 大费周章,只为试出他不是陆景明? 裴千越又不回答。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修真者等级压制极为严重,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便能自由隐藏自身气息、修为、乃至根骨。哪怕是方才救裴千越时,风辞也没有使出全力。 因此,裴千越只能看出他使出了“陆景明”不该有的灵力,可风辞的真实实力如何,他探查不出。 他甚至连风辞有没有使出全力都无从知晓。 想要看透他的身份,仅凭现在的确不够。 这也是风辞刚才放心施法的原因。 他的身份,除非他不主动透露,否则旁人绝对无从知晓。至多便只能像裴千越这样,确定他并非本人。 但以裴千越那多疑的性子,只知道这些,他就放心了? 风辞好奇:“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如何进了陆景明的肉身?混进阆风城有什么目的?” “你方才大可以不救我,自己脱身。”裴千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问,“为何暴露身份?” 风辞心道这不是废话,好歹是自家崽,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 他还没这么禽兽。 风辞正色道:“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裴千越点头:“好。” 说完,转身往甬道深处走去。 风辞:“?” 这就完了? 狭窄的甬道黑暗而潮湿,风辞追上去:“什么意思啊,你不多再问我点什么?” 裴千越:“我问了,你会说吗?” 风辞:“不会。” 山洞中有片刻的死寂。 “也……也说不定。”风辞干笑两声,努力缓解气氛,“我可以挑着能说的说。” 裴千越道:“我身陷囹吾,你却并未对我不利,这便足够。” 风辞脚步一顿。 原来他真正想试的是这个。 裴千越根本不在乎风辞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只想知道,风辞究竟是敌是友。 而现在,他成功试出来了。 在丝毫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形下。 风辞在心里叹气。 裴千越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想试探裴千越。 可对方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就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混账东西还挺聪明。 风辞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多时,走在前方的裴千越忽然停了下来。 远处的甬道尽头,微光乍现。 “怎么了?”风辞问他。 裴千越没理他,抬步朝前走去。 风辞:“……” 他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爱说话的人! 许是人年纪大了,便不再不像以前那样耐得住寂寞,总喜欢找人聊聊天,说说话,回忆点青春往事什么的。 和裴千越这种话少的人待在一起简直是种折磨。 风辞愤愤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赶在裴千越之前跳出了甬道。 可外头却不是方才那片树林。 风辞原本以为这秘境就是裴千越故意用来试探自己,而这甬道应当是秘境的出口,出来后才发现,这甬道的尽头,竟连接着另一个山洞。 石壁晶莹剔透,潺潺溪水自石壁下流过,岸边生长着几簇水草。 萤火虫在空中闪烁,被脚步声一惊,飞向远方。 这是个天然形成的秘境。 此处的灵脉应当还没被人发掘过,灵力光芒明亮而纯粹,仅仅置身其中,都能感觉到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 风辞回头,裴千越在他身后轻飘飘落地。 这秘境多半被人动过什么手脚,从外界感觉不到丝毫气息,因而就连风辞方才都没有察觉。 裴千越径直走向山洞内部。 这秘境别有洞天,头顶是可供开采使用的灵石,脚下踩的是富含灵力的清泉,就连溪水边那淡蓝色的水草,都是可增强修为或治疗外伤的灵草。 风辞跟着裴千越涉水往里走。 走到山洞的最深处时,却愣住了。 那里横陈着十数具尸身。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尸身都呈现干瘪枯瘦的状态。 ——皆是被吸干了灵力而死。 风辞眉宇微微蹙起,便听裴千越道:“无常门弟子。” 又是个风辞没有听过的名字。 这个时代,修真者和修真门派实在太多了。除了组建仙盟的六门,后加入仙盟的二十二家,在仙盟之外,还有百余家大大小小的宗派,更别说还有些无门无派的散修。 这在风辞那个时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果当年有这么多仙门鼎力相助,或许那场人魔之争,便不会打得那般生灵涂炭。 他也不会被天道临危受命,担了这救世的职责。 风辞思绪稍稍跑远,又拉回眼前:“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裴千越道,“几日前,无常门门主担心祸及自身,求我庇佑。我替他寻了此处藏身。” 风辞明白了:“外头那个秘境,也是你建来保护他们的?” 裴千越:“是。” 将人藏入灵脉深处,再制造一个全新的秘境将其隐藏其中,的确是再安全不过的法子。 何况,裴千越方才那个秘境的凶险风辞见识过了,若非这人出手终止秘境,前方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等着他们。 可为什么…… 风辞问:“你事先不知道有人闯入?” 裴千越:“不知。” 风辞心下骇然。 要在制造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秘境,还能悄无声息将人杀死,这种程度,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 人外有人,风辞说不清楚。 但他只知道,除非自己找回肉身,否则就连他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些。 那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风辞问:“现今中原修真门派上百家,无常门怎么会知道他们即将遭劫,还来寻求你的保护?” 裴千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抬手一挥,虚空中浮现出一排淡金色的文字。 这是一份各家仙门的名单。 “五个月前,阆风城曾收到一份名录,上面记载了如今中原所有修真门派的名字。” “无常门,在其中排第十四。” 风辞跟着看过去,果真在其中找到了无常门的名字。 而在无常门之上,是青阳宗和天玄宗。 正好是第十二和第十三。 这凶手……竟还提前预告了将要被灭门的门派。 风辞望着那份死亡名单,眉宇稍稍压低:“你没有把这份名单散布出去?” “散布?”裴千越抬手收了那份名录,道,“散布出去,好让天下都跟着人心惶惶?亦或者让某些结了仇怨的人紧跟效仿?” 裴千越这话不无道理。 刚开始收到这份名录时,仙盟多半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受害的仙门越来越多,开始引起重视时,已经晚了一步。 到了现在,修真界因为这频出的祸事人人自危,此时再将名录散布出去,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于局势并无帮助。 将无常门保护起来,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 可无常门还是被灭了。 风辞想了想,问:“裴千越,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 被裴千越揭穿他不是原主之后,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假模假样的客气,直接直呼其名。 裴千越稍沉默了片刻,好像对此有点异议,但他终究没说什么。 裴千越道:“灵力。” “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风辞点点头,“这凶手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大量的灵力修为,于是开始大肆屠杀修真门派。” “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其一,凶手有这么高的修为,能在你的秘境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那他干嘛要对这种小门小派下手?” 目前为止,受害的都是些规模不大的小门派。 这种门派的弟子修为自然不会高到哪里去,哪怕吸干整个门派的弟子,得到的灵力多半都抵不过仙盟中任意一位长老。 更别说凶手连刚刚筑基的幼童都不放过,那能有多少灵力? 风辞原本以为是这凶手修为不高,欺软怕硬,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凶手既然有能力闯入裴千越的秘境杀人,干嘛不直接去阆风城把裴千越砍了,不比在这儿大费周章屠杀普通仙门来得快? 当然,最后这句风辞是不敢说的。 裴千越听完他的分析,道:“或许他是不想招惹仙盟,平添麻烦。” “这还叫不想招惹仙盟?”风辞难以置信,“他就差指着仙盟的鼻子大骂‘这么久还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真是一群废物’了。” 裴千越:“……” 风辞轻咳一声:“没有说仙盟是废物的意思。” “不,你说得对。”裴千越平静道,“仙盟的确是群废物。” 风辞很怕裴千越忽然问他,这废物二字包不包含他这位仙盟之主,好在裴千越没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道:“继续。” “啊?哦……”风辞顿了顿又道,“这其二嘛……我想不通,凶手想要灵力,干嘛不动这灵脉?” 这被裴千越用来给无常门藏身的灵脉,纵观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顶级。 就这山洞里的这群弟子而言,除了那位瞧着像是门主的老者看着修为高一些,其他的都是些年轻人。 这吸出来的灵力,恐怕还不如将这山洞里的灵石挖出去自己修炼来得多。 “只杀人,不夺宝,真是个有原则的凶手。” 风辞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 裴千越:“……” 说到这里,风辞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把人藏在这里,不会也是想试探凶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吧?” 裴千越竟然十分理直气壮:“否则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救无常门?” 风辞:“……” 每次风辞想相信自家小黑蛇其实没有长得很歪的时候,总会被现实狠狠一击。 小黑啊小黑,真的没有人告诉你,你这行事风格继续下去,心性只会越来越受影响吗? 这可是十几条人命,是可以随便用来试探的东西吗? 真不让人省心。 但裴千越显然并不在乎,事实上,从看到这满地死尸到现在,他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裴千越问他:“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就是……”风辞再次望向那满地的无常门弟子尸身,敛下眼,“这真凶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论是提前告知仙盟杀人名录,还是从裴千越的秘境中杀人,凶手都只有一个目的。 他是在借这些行为宣告仙盟,他当真有这个能力,可以仅凭一己之力威胁到整个修真界的安危。 这是威胁,也是挑衅。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 一开始想要调查这件事时,风辞更多是想探寻这件事是否与即将到来的灾劫有关,可现在,这事件本身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个敢于给整个修真界下战书的人,风辞着实很有兴趣见识一下。 . 风辞与裴千越离开秘境,回到原先那片树林中。 他们在秘境中折腾了大半宿,出来时天边已经有了点蒙蒙亮光。灰青色的天空薄雾笼罩,澄净如洗。 风辞打了个哈欠,正想往前走,却见裴千越仍站在原地。 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还不打算回门派吧?” “不回。”裴千越道,“你还要继续跟踪我吗?” 这话客气得仿佛是在问风辞早上打算吃什么。 都到这份上了,这还能叫跟踪吗? “我怎么敢做跟踪那种事。”风辞乐呵呵一笑,也很客气地回答,“只是恰巧和城主顺路罢了,对了,城主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裴千越微低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辞竟然觉得他好像轻轻笑了下,笑容淡得几乎瞬间便被晨曦的微风吹散。 裴千越:“你若想知道,那便跟来。” 说完,不理会风辞会如何回答,抬手以灵力凝出一把长剑。 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修士,可修成人剑合一的境界,凝气为剑,以此御敌。 风辞看着裴千越凝出的那把长剑落到他脚边,忽然不经意地想,裴千越身为妖,腾云驾雾对他而言当是极其容易的法术。 可为什么他依旧要使用阆风城的御剑术? 就连阆风城弟子下山执行任务时,都会选择乘坐飞舟。 只有他,还在选择最老套的御剑术。 风辞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偏偏在意这件事,也没打算继续细究这么无聊的问题。裴千越催动灵力,周身泛起茫茫白光,眼看就要化作剑影消失。 风辞大喊:“城主等等我——” 接着,纵身一跃。 一道纯白剑影划破长空,风辞稳稳当当落到了裴千越的仙剑上。 裴千越:“……” 他抓着裴千越的胳膊站稳身体,抬头冲他一笑,想起他可能看不见,便道:“折腾一晚上,太累了,索性我们同路,城主不妨载我一程?” 老人家一夜未睡,真的很耗体力。 可裴千越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如雨后初晴,冰雪消融。 然后,风辞便感觉到有一只手拎住了他的后领,毫不客气把他扔了出去。 第9章 第 9 章 三个时辰后。 今日天朗气清,碧空万里。阳光洒在山野间,入目只见漫山红枫似火,连绵不绝。入山的山道旁立了一块界碑,上书两个大字。 ——“瑶山”。 两道剑光一前一后,落到了那界碑旁。 “你想要试我的修为也不必如此吧?”风辞刚从剑光中走出,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堂堂阆风城城主,不仅把刚救过他的恩人扔下仙剑,还一连三个时辰不停歇地飞行,越到后头速度就越快。 要不是风辞,旁人还真跟不上他。 裴千越没理会他,径直往前走。 一夜相处下来,风辞已经习惯了他没事就装哑巴的做派,跟着走过去,自顾自去看那块界碑:“瑶山……好熟悉的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裴千越:“瑶山清净宗,六门之一。” 风辞想起来了。 他的确听孟长青提起过。 清净宗主修音律,尤以琴技为长,门派上下皆善抚琴,一派风雅。 与其他门派不同的是,清净宗虽然也对外招收弟子,但宗主之位却是世代家族传承。清净宗现任宗主便是娶了上一任宗主的嫡女,入赘贺家。 不过,清净宗最为人称道的不是这些八卦,而是,他们是仙盟之中,与权贵结交最广的一派。 修真门派通常选择灵气富庶之地建派,这是为了便于修炼。 但清净宗是个意外。 他们直接建派在了皇城外的瑶山。 下了山,再沿官道驱车不足半日,便能到达京城。地理位置优势,是他们与权贵来往走动频繁的原因之一。 据说,每至京城达官贵人寿辰,清净宗都会派弟子前去做客抚琴。而京城的权贵,也时常来清净宗求仙问道,供奉香火。 仙盟之中常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还是修真先辈们的传统想法,认为修炼就该清心禁欲,越苦越清贫的日子,越能体现修炼的赤诚之心。 像清净宗这样耽于享乐,如何能修得清明道心? 但风辞不这么想。 以前修炼环境不好,那是因为灵气充裕之地通常都在荒无人烟的山里。那些地方山高路远,穷苦寒冷,没有凡人生活吐纳的浊气影响,经年累月,方才蕴出了清灵之气。 那时修真者也少,先辈们想修炼,只能亲自去到那苦寒之地,没得吃没得穿,为了互相安抚,才编出这套说辞。 可现在不同了。 缺少吃穿可以派人采购,缺乏灵力可以挖掘灵脉,修真界发展至今,已经不再需要过回那种苦日子。 不过这些都只是风辞根据孟长青所述后产生的想法,当他跟着裴千越走进清净宗时,才真正明白其他门派为何对其颇有微词。 清净宗居瑶山深处,是一座富贵雅致的山庄。 庄内,随处可见别致的园林景观,水榭长廊环人工湖而建,每一座屋舍都雕梁画栋,就连铺在院中的步道,用的都是晶莹剔透、富含灵力的玉石。 这也……太有钱了。 这哪是修真门派,说是皇家别苑他也信。 引路的弟子直接将他们领到湖边一处凉亭内,朝裴千越作了一揖:“请裴城主在此稍待片刻,我们宗主随后就到。” 说完,毕恭毕敬走了。 凉亭四面罩着白纱,随湖面吹来的微风徐徐浮动。风辞抓了把桌上的瓜子,边嗑边欣赏外头的景色:“瑶山清净宗,好大的排场,连你这个盟主亲临,都得在这儿等着。” 裴千越只是倒了杯茶,静静品着,并不说话。 风辞又问他:“你来清净宗是有机密的事要谈吧,我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是为仙门之祸。”裴千越道,“你可以听。” 风辞倒不知道自己何时在裴千越心里这么值得信任。 他问:“城主大人就不怕我不是个好人,先前所作所为,全是在骗取你的信任?” 裴千越抿了口茶,平静问:“你在骗我吗?” 风辞:“只是假设。” “那也无妨。”裴千越的语气十分平淡,“你若敢骗我,我杀了你就是。” 风辞:“……” 一把年纪,气性这么大,这样真的不好。 . 不多时,外头有脚步声靠近。 两名婢女掀开凉亭外的帷幕,来者却不止一人。 走在前头那位青年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袭淡金色长衫,模样十分英俊。他穿了一件淡金色的长衫,衣袖处绣着缠枝牡丹纹饰,身后背了把古琴,头戴发冠,腰间佩玉,从头到脚,都透着一个字。 ——“贵”。 而后面那位,则是一袭湛蓝道袍,手持拂尘,须发尽白,不怒自威的老者。 这种制式的服侍风辞见过,是来自凌霄门。 青年朝裴千越躬身行礼:“温怀玉见过城主。” 行完礼,又看向裴千越身边的风辞。 风辞正靠在凉亭边嗑着瓜子,见人朝自己看过来,冲他笑了笑:“温宗主好啊。” 温怀玉:“……” 阆风城在裴千越的治理下,弟子们各个谦卑谨慎,尤其在裴千越面前,小心翼翼得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生怕哪里做得不对被自家城主责罚。 温怀玉应该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没规矩的阆风城弟子,欲言又止片刻。 最终也没敢问这少年的身份。 裴千越淡声道:“原来凌霄门的承朝长老也在。” 承朝长老一直沉默地跟在温怀玉身后,此时被裴千越点了名,才开口:“见过裴城主。” 语气生硬,身形也一点没动,连作揖都省了。 风辞眉梢微扬。 可裴千越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问:“是本座打扰你们了?” “哪里的话。”温怀玉举止温雅,解释道,“不过是闲来无事,邀承朝长老来瑶山抚琴论道罢了。倒不知城主今日要来,有失远迎。” “抚琴论道……”裴千越又给自己添了杯茶,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外头如今人人自危,温宗主还有心情抚琴,好雅兴。” “你——”承朝长老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却被温怀玉拉住。 温怀玉朝他使了个眼色,语气依旧谦逊:“城主教训的是。” 裴千越本该是客,可他如今端坐凉亭之中,就连清净宗宗主都站立在旁,看上去倒像他才是此间主人。 风辞的视线在这几人身上转了一圈,觉得有意思极了。 清净宗、凌霄门、阆风城,除了在仙盟选拔上远远看过一眼,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三家仙门凑在一起。 这三家在多年前也算得上师出同门,现在又共同组建仙盟,可关系却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当然,有裴千越在的地方,关系也的确很难和谐得起来。 裴千越道:“坐吧。” 二人方才落座。 许是因为温怀玉是六门中最为年轻的一位首座,他身上没有丝毫身为宗主的架子,一坐下便主动给他们斟茶。 温怀玉问他:“城主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裴千越:“无常门,灭了。” 轻轻一声脆响,温怀玉手中的茶壶碰到了杯壁,险些把茶水打翻。 “无常门不是在你的秘境保护中吗?”承朝长老不知为何似乎对裴千越积怨已深,当即质问道,“这才多长时间,他们怎么可能被人找到?!” “这个问题,本座也想知道。” 裴千越声音淡淡:“将无常门安置在秘境是六门共同决定,知道的人不多。” 风辞恍然。 难怪裴千越要来这里。 先前在秘境时风辞就觉得奇怪。那秘境外有重重保护,就连风辞都没事先察觉到异样,那幕后真凶得有多厉害,才能将一切了如指掌。 但如果这事不是裴千越自己所为,而是六门共同协商,便简单很多。 六门之中,有人泄密。 亦或者,凶手就藏在六门里。 在场二人也明白了其中深意,对视一眼,纷纷沉默下来。 半晌,温怀玉道:“当初定下此事时,六门首座及部分长老皆在场,清净宗会从今日起开始彻查此事,至于其他三门,稍后我会将消息传达过去,请城主放心。” 裴千越点点头:“凌霄门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凌霄门怎么可能泄密!”承朝长老一点就炸,气得脖子都红了,“当初无常门找上门来,是你偏要大费周章召集六门协商藏身之处,更是你亲手设下了榕树根下的秘境。要说彻查,不该是你阆风城嫌疑最重?” “承朝长老……”温怀玉试图出言相劝,可后者并不领情。 “你给我闭嘴,我说错了吗?”承朝长老看着裴千越,冷笑,“若说六门之中有谁最需要吸取他人灵力增长修为,不是你我,而是他这个无法直接修炼,只能妄图走捷径的非人异类,妖邪之物!” 风辞嗑瓜子的动作一顿,不悦地眯起眼睛。 第10章 第 10 章(修) 非人异类,妖邪之物。 承朝长老会说出这种话其实不奇怪。 凌霄门建立之初,便是以降妖除魔立足于世。在这近千年间,他们手中斩杀的妖邪数不胜数,而在斩妖过程中牺牲的同门,自然也不在少数。 凌霄门弟子,对妖有着天然的敌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观点哪怕到了这个时代,仍然尚未完全磨灭。 甚至就连风辞,最早知道阆风城城主竟是一只蛇妖的时候,心中也曾有过偏见。 不过后来得知这是自家小黑蛇,那点偏见便就烟消云散了。 毕竟是自家孩子,哪有嫌弃的道理。 当然,更没有看着旁人嫌弃的道理。 “承朝长老此言差矣。” 风辞把手里的瓜子往水里一抛,引得池中锦鲤争抢:“敌在暗我在明,仙盟查了这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线索,无常门这事如果不召集六门共同见证,要真出了岔子,责任岂非全要落在我们城主头上?” 承朝长老刚才就注意到了这没规没矩的阆风城弟子,不过他连裴千越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一名普通弟子。 没想到这小少年敢出言反驳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风辞的话还没说完:“还有那榕树根下的秘境,但凡六门中有人能制造出比我们城主更厉害的秘境,何至于他出手。你能吗?” 承朝长老:“我……” “你不能,我知道。” 风辞又道:“至于你说依靠吸取他人灵力增长修为之法,这的确是大多灵妖精怪的修行法门,可这种修行方式必然影响道心,致杀性大发。承朝长老出身凌霄门,难道连这都不懂?” “城主要真是这样修炼,他现在能坐在这里?”风辞冷笑,“以无须有的罪名妄论仙盟盟主,你有证据吗?” 承朝长老被他这一连串问蒙了:“你……我……” “你没有,我知道。” 风辞起身走到石桌旁,稍稍倾身:“妖是妖,邪是邪,相信承朝长老不会如此正邪不分。至于你说我们城主是非人异类,这倒是没说错——” “可你的修炼竟连非人异类都不如,”风辞朝他微微一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竖子猖狂!” 承朝长老一拍桌子站起来,气得连法术都忘了用,抓起拂尘就想过来揍风辞。 他这把拂尘本是用削铁如泥的细丝编织而成,哪怕不注入灵力,这样挨上一下,也能活活剐下一层皮。 承朝长老拂尘一扫,万千银丝寒芒乍现。 可风辞只是稍稍一侧身,细丝紧贴着他侧脸划过。 毫发无伤。 承朝长老是气得失了理智,一时都没看出风辞躲这一步中蕴含了多深厚的修为,倒是一旁的温怀玉看清了。 他眸光一沉,先是看了眼裴千越。 后者仍然端坐在原地,甚至还稳稳地给自己添了杯茶。 ——不论是承朝长老的口不择言,还是风辞的连串反驳,都没让他神情有片刻波动。 旁边,那一老一少还在打。 ……应该是风辞还在被承朝长老追着打。 承朝身为凌霄门长老,修为高深,仙风道骨,在整个修真界都备受敬仰。 可如今,他在这一方凉亭内追着少年绕着圈打,几个回合下来,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却连少年的一片衣摆都没碰到。 反观少年,始终气定神闲,竟还有空劝他:“承朝长老,你别这么生气嘛,气大伤身。” 承朝长老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琤——” 一道琴音自凉亭中荡开。 温怀玉不知何时已解下身后古琴,那琴自动浮在他身前,指尖轻轻拨动,泻出一段曲调。 这曲调内蕴灵力,听来叫人心绪平静。 就连承朝长老也冷静下来。 温怀玉弹着琴,劝道:“承朝长老,何必与个孩子过不去?” “孩子?”承朝冷哼一声,“孩子就能口无遮拦?” 风辞躲在裴千越身后:“怎么不能,有些人大把年纪还在口无遮拦呢。” “你——” “这位……”温怀玉顿了顿,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叹道,“你就少说两句罢!” 风辞嘻嘻一笑,还想说什么,裴千越放下茶杯:“陆景明,闹够了。” 这还是裴千越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风辞“哦”了一声,承朝长老皱眉:“你是陆景明?就是天玄宗那另一位遗孤?” 风辞:“是啊,我师兄刚被霁云长老带回凌霄门呢,承朝长老见着了吗?” 孟长青前几日才跟着霁云长老回门派,承朝长老还真不一定见过。 不过经此一役,他可能要对天玄宗遗孤留下心理阴影了。 温怀玉收了琴,有礼有节道:“原来是陆师侄。” 陆景明这个名字,如今在六门中很有名。 倒不是因为他天玄宗遗孤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当初在仙盟选拔中拒绝万法阁的邀请,执意要去阆风城当个外门弟子的行为,实在伤万法阁阁主尉迟初太深。 谁都知道,六门里最缺弟子的就是万法阁。这个时代人人都可修真,哪怕根骨再差,只要出得起钱,也能靠各种仙药灵丹堆出个筑基修为。 可偃甲机关术的天赋不是人人都有。 尉迟初每日都为后继无人忧愁,好不容易看上个弟子,却被阆风城抢了先,他哪里受得了。 这些天,尉迟初逢人便念叨,哪怕不逢人,也要通过传音镜到处倾诉。 烦得整个六门都知道了这个名字。 只有风辞对此一无所知。 裴千越起身,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六门之中出了奸细,诸位责无旁贷。限令一个月内查明真相,以祭死去同道。” . 风辞跟随裴千越离开清净宗。 正值午后,瑶山在深秋的阳光中一派静谧,空气里飘散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悠远绵长。清净宗外是一片枫林,鲜红的枫叶洋洋洒洒落下,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 两人行走在枫林中,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裴千越是安静惯了,可风辞耐不住这沉默,偷偷去瞄裴千越的脸色。 很奇怪,这人往常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谁敢招惹他必然要被狠狠教训。可今天,都被人那样当着面骂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完全看不出这人心里在想什么。 风辞发愁。 还是小时候的小黑蛇可爱,明明只是一条蛇,却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就连跟着风辞上街玩,被人说了句这蛇瘦瘦小小长得真丑,都要把脑袋埋在风辞袖子里难受好长时间。 现在修成了人,反倒什么情绪也瞧不出来了。 风辞可做不到裴千越那样把话都憋心里,直接问他:“那承朝长老那么骂你,你怎么都不生气的?” 裴千越:“谁说我不生气?” 风辞:“……” 因为你这完全就看不出在生气的样子。 上次生气,裴千越还差点把他胳膊给拧断呢。 怎么只会窝里横呢小黑? “那你呢?”裴千越忽然问他,“你又是为何生气?” “……”风辞别开视线,“谁说我生气了,我那只是……只是随便逗逗他罢了。” “随便逗逗他。” 裴千越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轻嘲般开口:“凌霄门有三尊,除门主容修外,还有你那日见过的霁云,然后便是师兄弟中排行第三的承朝。” “身为凌霄门三尊之一,在修真界地位何其崇高,你是第一个敢‘逗’他的人。” “……你问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 风辞:“……” 他就知道,绕来绕去,绕到最后还是要试探他的身份。 风辞又开始选择性装聋作哑,皱眉问:“他身为三尊之一,怎么如此口不择言,真给凌霄门和霁云长老丢脸。” 那位霁云长老光风霁月,君子端方,怎么师出同门的师弟脾气却这么暴躁。 没想到裴千越答得一本正经:“因为我主人。” 风辞:“啊?” “听闻承朝长老极其崇拜千秋祖师,甚至在房中放了千秋祖师的雕像,日夜瞻仰。他看不惯我,很正常。” 风辞:“……” 那承朝长老知道他刚才还把他敬爱的千秋祖师本人追着打吗? 还有小黑你这骄傲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听这语气,风辞完全可以想出,那位承朝长老平日里过的都是何等水深火热的日子。 他没直接找裴千越打一架都是轻的。 这枫林不大,说完这些,二人已经穿过枫林,到了瑶山脚下。 从这里开始,他们便能御剑离开。 然后回到阆风城,他做他的外门弟子,裴千越做回他的阆风城主,下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闲聊,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风辞不知怎么竟生出点怅然的意味。 他大概真是寂寞了太多年,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却始终难以融入其中。像今天这样,去秘境历险,到仙宗做客,说说话斗斗嘴,互相气一气对方,真是许久没有过的体验。 裴千越也没有急着凝出他的仙剑。 他迎风而立,静静站在这片红枫林前,秋风吹起他系在脑后的绸带,在空气中翻飞着。 不知在想什么。 风辞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分明还不信任风辞,却带风辞来清净宗,让他旁听仙盟机密,甚至任他在修真界前辈面前胡闹。 只是因为在榕树根秘境中,他救了他一次吗? 还是……他已经察觉了些什么。 风辞问他:“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有。” 裴千越开口,声音轻而低沉:“你的神魂,当真来自这个世界么?” 风辞怔然。 他怎么也没想过裴千越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怎么会知道……“世界”? 须弥世界的存在,一直是个秘密。 这很好理解,人的本性就是探索未知,如果人人都知道自己身处不过万千空间之一,想要继续探索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这样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导致空间秩序错乱,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就连风辞,都是成为天道之子后,偶然窥探天机才得知的。 裴千越为什么会知道? 是他以前提起过吗? 风辞不记得了。 他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城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这个世界’,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世界?弟子听不明白。” 裴千越:“你听不懂?” 风辞:“不懂。” 裴千越不说话了。 他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风辞瞧不出什么异样,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风辞还想再试探一下,却听裴千越冷冷道:“那便当你听不懂吧。” 说完,抬手凝出一柄仙剑,身形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原地。 风辞:“……” 风辞:“???” 为什么忽然生气了? 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说走就走? 都是三千岁的人了,做事能不能稍微成熟点??? 第11章 第 11 章 上一章最后一千字左右有删改,结尾也增加了几百字,辛苦大家翻回去重看一下,不然内容会接不上。 ———— 风辞无可奈何。 他原本还想再仔细试探一下裴千越为何会知道小世界的概念,又为何会问他这种问题,可那混账东西跑得太快,一转眼就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了。 没办法,他只能也跟着御剑飞向阆风城。 直到这时风辞才发觉,原来方才来瑶山时,裴千越竟还是有意在等他的。 此时回程,混账东西的飞行速度比来时加快了一倍还不止,就连风辞追着都有点吃力。 身为妖,裴千越修炼御空之术本就比凡人来的轻松。风辞懒得再耗费体力,索性放弃,慢悠悠地降低了速度。 待他回到昆仑山脚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裴千越果真早就不见了踪影,风辞通过昆仑山脚的传送法阵入山门,直接回了外门弟子院。 刚进院门,就迎面撞到个人,好巧不巧,又是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 “景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程博的关系,外门弟子不怎么敢与风辞来往,和他稍微熟悉一点、能说上两句话的,就只有宋舟。 风辞没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宋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往外走,“你快出去躲躲,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为什么要……” 风辞一句话还没问出口,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不是陆景明吗?!” 宋舟:“……” 风辞:“?” 片刻后,风辞被带进院子。几十个外门弟子都挤在院中,正对着的一间弟子屋门开着,程博被人从里面扶出来。 他额头和脸颊都有明显的红肿青紫,一见风辞就冷笑:“舍得出来了,嗯?” 风辞已经离开弟子院一天一夜,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视线环视一周,试探一般点了点头:“嗯,出去透透气。” “你还有脸透——”程博气急就想站起来,却不知牵扯到了身上哪里的伤,“哎哟”一声又跌回椅子上。 风辞不确定地问:“这伤……不会是‘我’弄的吧?” 程博大喝:“不是你还能是谁,别在这儿给我装!” 风辞:“……” 他昨晚跑出去跟踪裴千越,为了防止不在派内时有人来寻他却见不到人,再多生事端,便随意捏了个分.身放在房中,假意抱恙在床。 通常的分.身之术,应当是灵体通感,意识相通,与真人无异。可那样做需要耗费大量修为,风辞担心此行有需要使用灵力的地方,加上外门这群小弟子大都修为低微,应当瞧不出异样,遂只是做了个空壳,短暂冒充个一两日。 那分.身不受他控制,但性格与他大致相同,能与人简单交流,使用一些低阶术法。 按理来说,不应该随便和人动手才是。 风辞这会儿没见到分.身,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道:“程师兄,真对不住,我下午是烧糊涂了。如有冒犯,多有得罪。” 程博冷笑:“烧糊涂了还能变出一群蜜蜂追着我蛰,师弟不愧是天玄宗高徒,难怪会被城主看上。” 哦,这倒是他一贯的伎俩。 风辞又纳闷:“可我看师兄也没有被蜇伤的痕迹啊?” 程博的脸色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宋舟在身后扯他袖子:“你少说两句吧。” “今天是外门上课的日子,程师兄派人去找你好几次都没有人应,才亲自去的。谁知道,他只是掀了你的被子,就被你变出一群蜜蜂,追了满山头。” “你一天都没出屋子,可能不知道,程师兄为了躲蜜蜂,一头扎进了后山的小河里,差点没被淹死。” 风辞:“……” 程博:“你是不是笑我了?” 风辞正色:“没有。” 程博眯起眼睛。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要弟子搀扶,一瘸一拐走到风辞面前,冷冷道:“陆景明你别太猖狂。我告诉你,今日你装病旷课一事,我已经上报给授课长老了。待城主知晓,必然将你逐出师门。” “……你等着瞧吧。” . 山色空濛,群山间,红枫连绵似海。山崖之上,有人端坐抚琴。 琴声悠然空灵,可听琴的人却没这雅兴欣赏:“温宗主,我知道当年你拜师清净宗,有他裴千越的暗中促成,你感激他,所以为他卖命。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清净宗宗主,当以大局为重。” 琴声未歇,温怀玉的声音悠悠响起:“那承朝长老认为,怀玉做的哪件事没有以大局为重?” “你到现在还在我面前装傻!”承朝长老呵斥道,“你放任一条蛇妖坐在仙盟之主的位置上,还敢说自己顾全大局?”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未造杀业者,皆可修行得道。” 温怀玉的声音与他的琴声一样,听上去温雅平和:“承朝长老,这是你派凌霄门门主说过的话。仅仅因为坐上头那位非我族类,凌霄门现在就打算违背自己的立派宗旨了吗?” “……短短两日内,已有两家仙门被灭,你不去调查真相,却在此挑拨六门的关系,这便是你的大局?” 承朝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站在温怀玉身后,神色阴沉至极:“你不会当真听信了裴千越的话,认为六门之中有人肆意屠杀同道吧?” “那幕后真凶屠了数十家仙门,不要财宝,不要法器,只为杀人。裴千越说他看不出凶手的真实意图,难道你也看不出?”承朝道,“怎么就这么巧,死的都是仙盟之外的宗派,是那幕后真凶也想告诉天下,一入仙盟,方得庇佑?” “仙盟,仙盟,这仙盟不就是他裴千越建立的,整个修真界有谁比他更希望仙盟统治稳固?” “五个月了,修真界人心惶惶,多少小门小派担心惹祸上身,纷纷遣散弟子。可仙盟呢,今年自愿加入仙盟的宗派,以及参与仙盟选拔的弟子人数足足翻了三倍。” “——这其中究竟代表了什么,温宗主,你就完全没有想过吗?” 琴声戛然止了。 温怀玉抬眼望向天边,月色隐在薄雾后,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微光:“可这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这不是才来找温宗主商议么?”承朝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现在是猜测,但只要我们联合各派攻上阆风城,生擒裴千越……到时再慢慢审,何愁找不到证据。” 温怀玉沉默下来。 承朝长老悠悠道:“老夫此番是奉了掌门师兄之令前来游说温宗主,还望温宗主慎重考虑。” 温怀玉轻声问:“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站在你们这边,而不是裴城主?” “温宗主,裴千越本就不是我们的同道,你何必处处护他。如果不是他手握千秋祖师的真传,他怎么配坐那位置?换句话说……” 承朝稍稍停顿片刻,眼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要他倒了,千秋祖师的真传人人可得,那盟主之位,不就人人都能坐了吗?” 温怀玉眸光微动。 半晌,山崖之上才再次响起那空灵琴音,以及温怀玉几乎被琴音掩盖的低浅话音:“可惜只有你我两派,恐怕还奈何不了裴千越……” . 风辞自然没有被裴千越逐出门派,事实上,自从那日瑶山一别之后,风辞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裴千越。 “陆景明,别睡了,程师兄让你去打扫藏经阁。”大清早,门外就有人喊他。 自从那日程博喊风辞起床失败,还被蜜蜂追了半个后山之后,敢接近他的人就更少了。就连来通知他干活,都只是远远站在小院里喊他。 但好处是,程博除了给他多安排点活之外,也不太敢再找他别的麻烦。 来通知这位弟子本也打算喊完就跑,一转身,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风辞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一手抓着他后领,另一只手还在困倦地揉眼睛:“藏经阁……不是前几天刚扫过吗?” 显然是刚醒,说着话还打哈欠。 “你松……松开!”那弟子挣扎一下,竟没挣得开,梗着脖子道,“再打扫一次怎么了,程师兄的吩咐你也敢不听?” “听,怎么敢不听。”风辞道,“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地儿?” “你想去哪儿?” 风辞:“临仙台。” 那弟子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风辞乐呵呵朝他笑:“我知道师兄们都不敢踏足临仙台,城主待我还不错,如果有临仙台的活,我乐意为师兄们代劳。” 风辞很想再和裴千越见一面。 主要是那日裴千越临走前的话实在让风辞有点在意,而且回去之后越想越在意。风辞这人有点毛病,最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把事情弄清楚就浑身难受。 所以这些天,风辞对裴千越着实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惦记。 但这一连好几天,裴千越都把自己关在临仙台里,没有出门,更没有再离开过门派,风辞想故技重施溜出去找他都没机会。 被逼无奈,他只能再想点别的法子。 可那弟子却回答:“临仙台你暂时就别想了。” 风辞:“为何?” “内门早派执事师兄过来说过了,城主这些时日在临仙台闭关,让我们都别靠近临仙台。” 风辞惊讶:“为什么忽然闭关了?” 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城主他要闭关,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那弟子终于把衣领从风辞手里拽了出来,喝道,“总、总之,你赶紧干活去,别整天找借口偷懒。一天天的书也不看,剑也不练,现在干个活还有这么多话,懒死你算了。” 那弟子骂骂咧咧走了,风辞却收敛了脸上嬉笑的神情,眸光微微沉下。 好端端的,怎么说闭关就闭关。 发生什么事了吗? . 临仙台上,看守弟子立于法阵两侧,神情肃穆。身后三百级白玉石阶高耸入云层,烟云缭绕中,依稀可见那巍峨静谧的高殿。 大殿的门扉紧闭着,一道青烟悄无声息飘了进去。 风辞在殿内显出身形。 与平日里不同,他身形是半透明的,双脚虚虚落在地上,没留下一点响动。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要乱许多。风辞皱着眉往里飘,看见了摔碎的花瓶、茶杯、甚至还有被砸坏的椅子。 ……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是轻的。 整个大殿内都感受不到裴千越的丝毫气息,但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风辞不敢懈怠,屏息凝神,悄然进了内殿。 可他在殿内殿外找了一大圈,都没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人闭关闭到哪儿去了? 就在此时,风辞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腿。 他溜进临仙台,用的是神识离体的状态,与魂灵没有差别。按理说,除非他主动碰触,否则旁的东西是绝对碰不到他。 可那东西却碰到了。 不止是碰,那东西在他衣摆处摩挲两下,直接沿着他衣摆下方钻了进去。 神识的敏感远超肉身,风辞难以抑制地颤栗一下,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蛇尾。 第12章 第 12 章 风辞只觉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 黑暗使得一切感知都变得更加清晰。 那冰凉滑腻的蛇尾刚开始还很小心翼翼,只是在他小腿处试探般地绕着圈。见风辞没有反抗,便更加跃跃欲试,避开弟子袍繁复的衣摆,往更里处探去。 风辞哪能任由它胡闹,一弯腰,擒住了那条滑腻的蛇尾。 “想偷袭我是吧?”风辞冷笑一声,直接将蛇尾拎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才看清,那蛇身竟也呈现出半透明的神识状态。 难怪能碰到他。 这是风辞时隔三千年,第一次见到自家小黑蛇的原型。 小黑蛇幼时总被人嫌弃不好看,但风辞却很喜欢。它通体是极其富有光泽的黑色,身体纤细而修长,缠在风辞手腕上,像一块光泽透亮的玄玉镯子。 而如今这条小蛇,不,已经不能将他称作小蛇了。 这条蛇很长,蛇尾不知是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伸出来的,一眼望去见不到头。蛇身最粗的地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鳞片上的光泽已随时间变得微微暗沉,生出了繁复绚烂的花纹。 风辞握着那条半透明的尾巴把玩片刻,皱起眉头。 果然幼崽时期才是一切生物最可爱的时候。 要是三千年前遇到的不是那条纤细漂亮的小黑蛇,而是这大家伙,他会不会救它还真说不定。 风辞叹了口气,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滤镜轻轻碎掉的声音。 崽子为什么要长大,心好痛。 蛇尾被风辞捏住后老实了许多,安安静静伏在风辞掌心,唯有纤细的尾巴尖还时不时在风辞手腕轻轻扫一下。 带来丝丝冰凉的触感。 风辞被他这般讨好似的动作哄得心软,另一只手覆上去,在蛇尾上轻轻摸了摸。 成年的黑蛇看上去坚韧有力,但摸上去却极其柔软。那微凉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每一片都晶莹剔透,风辞没忍住,又用指腹多摩挲了两下。 蛇尾被他摸得簌簌抖动,敏感得直发颤。 风辞彻底消了气。 他松开手,蛇尾轻轻从他掌心滑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黑暗里再次传来动物爬行的声音,风辞蹲下身,对上了一双蛇瞳。 黑蛇的脑袋生得修长圆润,还依稀能看出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蛇没有眼睑,所以风辞终于看见了它的眼睛。 不再是过去那清透明亮的金色,而是极浅的浅灰色,仿佛在瞳眸上罩了一层白纱。 这双眼睛,的确是看不见的。 风辞眼神暗下来。 他伸出手去,黑蛇扬起头颅,用脑袋在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鲜红的蛇信一下一下扫在风辞腕间,微微发痒。 “别、别闹。”那蛇信和直接碰触最敏感的神经没有区别,痒入骨髓,风辞受不了这个痒,手抖了下,训他,“再乱动我揍你了。” 黑蛇瑟缩一下,立刻不再动了。 乖得不像话。 风辞稍一偏头,掌心溢出一点细碎的灵力光芒,自黑蛇前额探入神识。 神识状态最为脆弱也最为敏感,风辞半跪在地,掌心轻轻拂过黑蛇的身体,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灵力如暖流一般徐徐流入黑蛇体内,一点一点往深处探查。 识海内一片静谧,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听不见一点声响。 神识不明,意识不清,不在清醒状态。 难怪。 要是平日里清醒的小黑蛇,被他这么摸,不上来一口咬断他脖子已经很客气了,哪能像这样乖。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还好好的呢。 风辞还在帮他家小黑探查神识,后者却丝毫没有体谅他的辛苦。 蛇头缓慢扬起来,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沿裤腿蜿蜒往上,爬过大腿、胯骨、腰间,最终停在侧颈。 等风辞收回灵力时,整条蛇已经完全缠在他身上。 他一抬头,就被冰凉的蛇信舔过嘴唇。 风辞:“……” 风辞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小黑蛇现在识海处在沉睡状态,和灵识未开的动物没有区别,一切行为都是本能,不要和他计较。 然后面无表情,把已经探进自己领口的蛇尾巴捞出来:“再乱动就把你砍了。” 黑蛇尾巴瑟缩一下,脑袋歪了歪,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风辞低头与黑蛇对视,不知为何,竟从对方灰白的瞳孔中瞧出了几分无辜。 风辞:“……” 真是委屈死你了。 . 裴千越的识海处于沉睡状态,却不知怎么放出了神识,这事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都得尽快把神识回归原位。 小黑蛇缠着他不肯放,风辞也没办法,只得认命地抱着那条分量不轻的黑蛇站起身。好在有神识在手,寻找肉身所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风辞稍一探查,往内殿走去。 这大殿里里外外风辞方才都查过了一遍,没有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次有了神识指引,他来到了内殿的床榻边。 风辞心念一动,化作一道青烟,直接穿透了床榻后的白墙,进入其中。 这白墙之后,竟有一座密室。 穿过黑暗狭长的窄道,风辞见到了这间密室的全貌。 这间屋子很大,墙体、地面、穹顶,全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内部碧玉色的灵力流转,将整个屋子微微照亮。 风辞看得出,那些并非普通玉石。 这石头似乎有隔绝灵力流动的作用,身处其中,便能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任对方有多大能耐,都探查不到丝毫气息。 这次若不是带着裴千越的神识,风辞就是把这临仙台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地方。 风辞抱着小黑蛇走进去。 屋子很空荡,只在最中央放了一张玉石雕刻的大床。大床四面都悬挂着鲛纱织成的床帐,自穹顶垂下,隐有流光浮动。 裴千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覆黑绸,神情平静,仿佛是睡着了。 风辞在床边站定,指着裴千越的肉身:“回去。” 小黑蛇把脑袋埋在他侧颈,轻轻蹭了蹭。 无声地抗拒。 风辞:“……”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正想强行把小黑蛇神识逼回体内,余光一扫,却看见床头点着一炉香。 风辞走过去,从香炉中捻起一点碎屑,放在鼻间闻了闻。 “你别碰那个。”一个温雅的男子嗓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风辞回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当初在仙盟选拔时,将他带去前山的那名青年。 青年名叫萧却,是阆风城内门弟子。 原本温顺缠在风辞身上的小黑蛇身体骤然紧绷,扬起头颅,朝那个方向威胁般嘶嘶哈气。 萧却脸上浮现起一丝畏惧的神色,不自觉后退半步。 风辞拍了拍小黑蛇的脑袋,让他冷静下来,才问萧却:“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却对他的出现似乎也很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家城主非但没有咬死这位不速之客,反倒紧紧把人缠着,被人一安抚就冷静下来。 听话得可怕。 但萧却什么都没问,而是回答道:“我来给城主送药。” 风辞指了指床头的香炉:“这里头的安神散,是你放的?” 萧却:“是。” 风辞的视线在萧却身上打量片刻,最终落到他腰间,眯起眼睛:“你腰上挂的那个……是雄黄吗?” 哪怕是像裴千越这般修炼得道的蛇妖,也不可能不畏惧雄黄粉。何况萧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雄黄制成荷包,效用更是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风辞抚摸着黑蛇,感受到掌心下畏惧紧绷的身体,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 自从风辞入门以来,萧却还没有与他见过面。 当初仙盟选拔那一面之缘,萧却其实对少年印象还不错。 少年模样生得灵动可爱,说话待人也很和善,如果有机会结交,应当是个不错的朋友。 可今天的少年却完全不同。 少年怀抱着那条黑蛇,站在不远处,冷冷望向萧却,竟让他有几分寒芒在背的感觉。 恍惚间,萧却甚至觉得,少年带来的威慑力丝毫不逊于城主。 “我……你别误会!”举止温雅的青年难得有点慌乱,解释道,“这东西是……是城主自己做的。” 风辞皱眉:“他自己做的?” 做来干什么,自虐吗? 可青年的神情不像在说谎,风辞稍稍冷静下来,周身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威慑也随之消散开。 风辞又问他:“这么说,点安神散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萧却点头:“是。” 风辞:“为何?” 萧却却不回答。 风辞现在可太了解自家小黑的性子,道:“他不让你说出去,对吧?” 萧却轻轻点头。 风辞抚摸着怀里的蛇脑袋,悠悠道:“用药使得肉身沉睡,识海归于平静,神识却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走破坏。他给你雄黄,是为了防止你被他所伤吧?” 萧却又点点头。 风辞眸光敛下,思索起来。 从他先前和裴千越的相处来看,并没有看出对方身体有任何异常。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用药物使肉身沉睡。 他一时想不出来。 风辞思索时不自觉停了抚摸的动作,怀里的小黑蛇便不安分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蛇尾攀上来缠住风辞的腰身,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要让他摸。 “别闹……”风辞被他闹得烦了,威胁,“再乱动把你扔出去。” 黑蛇尾巴不悦地拍了拍床。 看完了全程的萧却:“……” 风辞分明才是那个意外闯入之人,可萧却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反而态度温和谦卑。 风辞问他:“看到我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 萧却道:“城主愿意让你近他身,证明他信任你,不该问的,我不会问。” ……裴千越真是把他的弟子都调.教得很听话。 风辞继续问:“那他这样,得持续多久?” “不知道。”萧却道,“城主这次比以往更加……难以控制,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风辞皱眉,心里隐隐有了一点猜测:“他这症状,是不是从三日前开始的?” 三日前,就是风辞跟着裴千越外出那次。 萧却神情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摇头,没有多说。 风辞深知再多追问也问不出什么,遂不再为难他,道:“你把药放那儿吧,我一会儿会替他点上。” 裴千越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萧却要是戴着那香囊再靠近点,他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萧却没急着动。 风辞抬眼:“怎么了?” “城主陷入沉睡时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是第一个,他愿意让你近身的人。” 萧却这话说得实在太客气了。 这哪里是裴千越愿意让他近身,这分明是裴千越缠着不让他走。 风辞问:“你想说什么?” 萧却:“若你这段时日愿留在临仙台陪他,或许城主能早日苏醒,而且……” 他顿了顿,没把余下的话说完。 但风辞分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想说的话。 ——而且,只要风辞留下,他就不需要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给裴千越添药了。 看来是真的很怕啊。 第13章 第 13 章 风辞最终还是把这活应承下来。 一来是因为萧却眼巴巴看着他时那模样实在有点可怜,二来,他家小黑蛇被雄黄熏得也很可怜。而且,看外面那一片狼藉的模样,猜也知道小黑蛇的神识这几天过得不会太好,有风辞在,他至少能平静一些。 萧却在阆风城算说得上话的,得了风辞的肯允,当即便去安排。 既然要长期陪着小黑蛇,风辞就不能一直用神识状态示人。倒不是修为或者什么别的问题,主要是……陆景明的肉身还被他丢在藏经阁呢。 他在这儿待着,那边陆景明可就只剩一具没有呼吸的死尸了。 于是,风辞又花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把那条缠人的蛇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溜出了临仙台。 . 阆风城在城主裴千越的严厉管教下,弟子们勤勉刻苦到了几乎离谱的地步,就连大清早的藏经阁也人满为患。 五层高的经阁内,一排排书架并列排开,弟子们穿行其中。 或小声讨论,或独自阅读,学习氛围一派浓厚。 可这般学习氛围浓厚的场所,却有一人,抱着扫帚靠在藏经阁外的墙角,睡得正安稳。 “陆、景、明!” 风辞刚回肉身就被人一脚踹在胸口,猝不及防被踹飞出去,滚下了藏经阁前的石阶。 他一抬头,果真看见程博站在藏经阁门口,对他怒目而视。 风辞:“……” 这人是不是成天什么事也不干,就盯着他找茬了? 程博呵斥道:“我让你来是干嘛的,让你洒扫藏经阁,你来这里睡觉?你这么爱睡怎么不下山回家去睡?” 风辞揉着胸口,心道他全家加全师门都在三千年前被邪魔弄死了,他回哪个家? 他一笑,正想说话,却有一双手伸出来,将他扶了起来。 “大清早的,在这儿吵什么?”来人问道。 这声音听着耳熟,风辞扭头一看,竟是谢无寒。 谢无寒乃戒律长老首徒,阆风城首席弟子,这些时日都是他在调查仙门之祸。 此人年纪尚轻,修为造诣却很不错,只可惜有些心高气傲,往日对他们这些外门弟子从不正眼看待。 所以风辞被他扶了这一下,还颇有些讶异。 “谢、谢师兄!”程博在他面前立即怂了,忙道,“没什么,这小子偷懒,我正教训他呢。” 谢无寒皱眉:“那也不行,在这藏经阁外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 风辞几乎要以为他也被夺舍了。 上次见面,谢无寒还对他呼来喝去,再上一次,甚至直接拿剑指着他。 这才过去了多久,这人怎么忽然转性,还帮他说起话来了? 程博显然也没想到谢无寒竟会护着风辞,可他不敢忤逆,只得咬了牙应道:“是,谢师兄教训得是。” 谢无寒没理会他,又转头问风辞:“你没事吧?” “……”风辞实在不习惯这人忽然的关心,“没事,多谢师兄。” 谢无寒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陆景明!”身后,有弟子匆匆跑来,“临仙台派人来找你,让你从今日起前去随身侍奉城主,现在就去。” 萧却的速度真是挺快,还直接以临仙台的名义召风辞前去。 这是生怕他反悔啊。 “侍奉?”程博指着风辞,十分诧异,“就他?” 虽说整个阆风城都怕裴千越怕得要命,但如果有随身侍奉的机会,任谁都不会想错过。那可是难得与修真界上层人物接触的机会,不说被看重收为弟子,就是平日里随便被指点两招,对修行的助益都是无可限量的。 可惜,裴千越掌管阆风城这么多年,从未要过任何人侍奉。偶尔有其他仙门长老前来论道,需要个端茶送水的,那都是内门弟子的机会,轮不到他们外门。 再者说,就陆景明这懒得出奇的性子,平日里扫个地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盯着他时勉强动两下,稍微一会儿不盯着,就不知道窝哪儿睡大觉去了。 这种人,怎么都和随身侍奉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这大饼今天怎么偏偏掉他头上了? “你没听错吗,真是找陆景明?”程博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城主不是前几天就传令,不然任何人靠近临仙台吗,怎么忽然又要人侍奉了?” “我也不知道啊程师兄。” 来传话的就是个外门普通弟子,哪里答得上来:“但对方说得很清楚,就要陆景明,还让他别耽搁时间,马上就去。” 程博默然片刻,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恶狠狠地瞪了风辞一眼。 不止他觉得奇怪,在一旁的谢无寒同样也敛了眼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风辞和他离得近,没错过他这片刻的异常,不过后者很快遮掩起来,道:“既然是城主召见,师弟还是快去吧。” ……不对劲。 但具体不对劲在哪儿,风辞没时间再多计较。 他再不去临仙台,他怕自家小黑蛇把屋子拆了。 . 再次踏进临仙台大殿,就是拿着传送令牌,从大门正大光明走进来。 风辞本以为会得到自家小蛇的热切迎接,却没想到,小黑蛇根本没来找他。 萧却说过,裴千越在这大殿附近设了禁制,保证他沉睡时,神识离不开临仙台。 所以,小黑蛇应该还在里头才对。 可大殿很暗,神识状态能随时隐藏行迹,加上这临仙台上又加设了影响灵力感应的禁锢,风辞在殿内找了一大圈,竟连个蛇影子都没见到。 ……去哪儿了? 风辞站在大殿上思索片刻,喊道:“裴千越,你不在吗?” 没有回应。 风辞又喊:“你要是不想见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这话音刚落,大殿正前方桌案上,乱七八糟堆积着书册的下方,忽然轻轻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风辞权当没看见,好似自言自语般继续道:“看来真是不在呀,那我还是回去睡觉好了。” 他虽这么说着,身体却没动。于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蛇尾巴从那堆书册下方伸了出来,轻微地左右摆了摆,又立即缩回去。 等了片刻,见风辞没什么反应,又试探着再次伸出来。 如此循环数次。 风辞没忍住:“噗。” 这是和他闹别扭呢。 多大的蛇了,还在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风辞走上前去,把那堆书册搬开,果真看见黑蛇盘在下方,脑袋还埋在身体里。 瞧着气鼓鼓的。 风辞问它:“生气啦?” 蛇尾巴轻轻拍了拍桌案。 风辞又问:“不会是气我去得太久了吧?” 蛇尾又拍了拍。 风辞失笑:“可我只去了不到半个时辰。” 蛇尾重重地拍打着桌面。 “好,我错了我错了。”风辞倒不担心它伤着自己,但再这么拍下去,这张桌案就要被劈成两半了。他连忙把黑蛇抱起来,顺蛇鳞,“是我不对,说好了一炷香就回来,却耽搁快半个时辰,我认错,你别生气了。” 黑蛇伏在他怀里,不再动了。 风辞无奈。 小黑蛇自小就很依赖风辞,风辞后来想过,这或许是因为风辞当年救他的时候,曾喂过他一滴血的缘故。 风辞承天道庇佑,长生不死,血脉中自然也蕴含灵力。 这蕴含灵力的血不仅阴差阳错给小黑蛇开了灵识,也是它出生后入口的第一样东西。它记住了这个味道,才变得十分亲近他。 不过随着渐渐长大,那份骨子里的亲近和依赖被理智所取代,已经变得极其微弱。 所以,这小家伙清醒时候认不出他,如今意识混沌,反倒凭借着本能把他认出来了。 黑蛇虽然小气,但还是很好哄。风辞只摸了摸它脑袋,便不再生气,还主动用尾巴去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索性蹲在桌案边,陪他玩了一会儿。 当初风辞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当年还是条蛇崽的小黑蛇也像今日这般纠缠着他,怎么说都不让走。 风辞记得,当时他也哄了好长时间。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只是去看一眼就回来,不会很久。” ——“我会回来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别闹,你要听话。” 想到这里,风辞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下去。 所以,当年他离开之后,小黑蛇是不是也一直这样等着他呢? 抱着他一定会回来的希望,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孤独而长久地等待着。 等到自己生闷气。 等到再也不相信他的话。 等了……三千年。 风辞抬眼,手边是蹭着他手指的小黑蛇,前方是那一幅幅没有人脸的画像。 他终于明白他第一次来临仙台时,裴千越为何会那样说。 风辞轻轻舒了口气。 裴千越说得对。 他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第14章 第 14 章 裴千越这一睡,又睡了足足三日时间。 这几日,趁着独处的时间,风辞帮裴千越仔细检查过一遍。 裴千越这状态并非简单陷入沉睡,他如今的模样,其实与修行者打坐入定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唯一的区别在于,修真者打坐入定,是以自身修为将识海稳定至休眠状态,以便于进行一些修行,亦或者神识离体。而裴千越,他似乎没有办法将识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因此只能借由外物强制休眠。 简而言之,他失控了。 至于这失控的原因是什么,裴千越如今的识海太过平静,风辞暂时还瞧不出来。 想知道真相,只能等他清醒之后再问。 ……虽然风辞也不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会和他说实话。 某种程度上,现在意识不清的小黑,的确比清醒时候可爱许多。乖巧,听话,坦率,和三千年前一样粘人。 当然,这些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 神识不再受到控制后,小黑蛇回归了身为蛇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但蛇的本性…… 还挺一言难尽的。 风辞住进临仙台后,充分发扬他身为侍奉弟子的职责,除了陪现在心智只有一条蛇的城主玩耍外,还顺便将那仿佛被劫匪洗劫过的大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通。 裴千越这殿内有书籍上百,法器上百,加上前几天被他意识不清时破坏的家具陈设,想完全整理好,是个大工程。 风辞现在对自家小黑蛇有些愧疚,正想做点什么补偿,遂也没用灵力,全程亲力亲为。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比较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不时要来添一添乱。 比如现在。 风辞正在修补一套书页散落的秘籍。 一颗修长圆润的蛇脑袋缓慢从桌案下方探出来,爬上桌面,蹭了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顺手揉了它一把,道:“自己先玩,我把这里弄完。” 也不知这本秘籍是不是特别难看,在神识的摧毁中受灾格外严重,大半本书页散落各处,风辞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找全。 找全之后,还要复原修补。一来二去,便冷落了那位蛇大爷。 黑蛇在风辞手腕边蹭了几下,见后者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低下脑袋,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随后,转变方向,顺着风辞脚踝往上爬。 这几日相处下来,风辞早习惯这家伙时不时缠在自己身上,懒得阻拦,随它去了。 黑蛇沿着风辞的小腿一点点爬上去,身体缠绕在腰腹处,尾巴也悄悄往那繁复的衣摆里探去。 风辞被冰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指尖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一条口子。 这混账玩意在碰哪里??? 三千年了,风辞还从没让任何活物近过身,何况是那种地方。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竟然扑了个空。 小黑蛇始终处于半透明的神识状态,这种类似魂灵的状态下,可以自由隐藏身体。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让风辞碰到他。 风辞碰不到他,但它可以碰风辞。 蛇尾变本加厉地卷上去。 “嘶——” 陌生而冰凉的触感让风辞头皮发麻,他掌心凝起一点灵力,伸手探入,将那条无法无天的小黑蛇抓了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啊。”风辞把黑蛇拎到面前,耳根难得有点发烫,“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揍你。”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蛇,这么爱往人家衣服里钻。 真是没礼貌。 黑蛇只是蜷缩身体,尾巴尖抖了抖。 风辞还当它又在装可怜,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见黑蛇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风辞眉梢压低。 他被划破的伤口还流着血,一滴血珠沿着指尖往下淌,滴落在黑蛇身体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黑蛇的身体抖动得愈发厉害,蛇头扬起,那双空洞灰白的瞳孔与风辞对视。 一股汹涌的灵力威压自他掌心荡开。 风辞下意识松了手,黑蛇的身体在落地前化作一道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它不是消失,而是被召回了。 裴千越的识海……苏醒了。 . 风辞快步走进密室。 萧却说过,他点的安神散只是辅助裴千越使其识海处于平稳,裴千越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他自身调息的成果。 但显然,此时的苏醒绝非调息完成。 密室里没有人。 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散了满地,已经熄灭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建造这间屋子使用的玉石能完全隔绝灵力感应,风辞哪怕身处其中,也感觉不到裴千越在哪儿。他放稳了呼吸,刚走到床边,忽然被一个力道掀翻出去。 背部触及僵硬的玉石床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是那冰凉柔软的蛇身,而是一双手。 风辞抬头,对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这下风辞总算知道,裴千越为何宁愿使自己意识不清,神识失控,也要强制让识海沉睡。 那张俊美的脸上,玄色的蛇鳞从脖颈开始,延伸至侧脸、额头,一点点浮现出来。 而他的眉心,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那是即将入魔的迹象。 风辞的神情变了。 一股许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已几乎存在于他灵魂深处数千年,被天道刻入了他骨血的本能。 ——对魔的憎恶。 风辞猛地抓住裴千越的手腕,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杀了他。” “所有魔都该死。” “你要去做,除了你没有别人,你必须去做。” 风辞面无表情,空闲的右手凝结灵力,虚空之中,浮现出一把附着淡金色灵力的纤细长剑。 剑身剧烈抖动着,发出澎湃的剑鸣。 那是风辞三千年不曾出鞘的配剑。 剑名千秋。 屋内的灵力威压顿时高得常人难以承受,就连伏在风辞身上的裴千越也皱了眉。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用双手用力按住风辞肩膀,微微偏头,神情带着点困惑。 二人身上的衣服、发丝,都在那强烈的威压下无风自动。 裴千越眼前的黑绸也在这时滑落下来。 露出了那双瞳孔极浅,空洞,却漂亮的眼睛。 风辞将要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顿。 这是风辞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幻化人形后,那双眼不再像蛇身那般突兀。纤长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尾修长,眉眼却犹如琉璃般清透,淡淡望过来,眸中仿佛淬含霜雪。 又仿佛一泓清泉,将一切仇恨和暴怒洗涤一清。 风辞闭上眼,强行将翻涌在血液中的愤怒平息下来。 他在干什么呢。 小蛇崽子等了他这么久,只为等来他这一剑吗? 许久,屋内的灵力威压终于散开,细长仙剑消失在虚空之中。风辞长舒一口气,低笑一声,松开了裴千越的手腕。 “等你醒了,最好能好好向我解释。” 屋内的剑拔弩张随着风辞这句话消失殆尽,风辞仰面倒在玉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裴千越仍伏在他身上。 风辞:“……” 风辞推他:“起来,我看看你识海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后,风辞也看出,裴千越其实没有完全入魔。 魔有两种,天生与后天。 天生的魔生来就具有魔心,只能修炼魔功,生性嗜血狂暴,无法控制。这一类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被风辞诛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而后天成魔,在这世间不算少见。 修真者从筑基开始,在修炼途中会遭遇各种危险,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而一旦走火入魔,识海内生出魔心,逐渐侵蚀神识,便成为了真正的魔。 至于裴千越,许是他那令识海平息的法子起了效用,他的魔心尚未将他吞噬。但他入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解决,这还要看令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是什么。 风辞和魔打交道不知多少年,转瞬间便在心中思索起法子来。 可压在他身上那人不懂他这些良苦用心。 仿佛是察觉到危机解除,裴千越方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行为依旧像条小蛇一样,双手钳制着风辞,将头低下,埋在风辞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化作原型的时候,这种动作他没少做,可如今换回人身,这动作便显得过于亲昵了。风辞不适地侧过头,裴千越没有继续凑过来,而是换了个方向。 他一点一点挪过去,用冰凉的嘴唇含住了风辞受伤的手指。 浑然不在意这双手方才还险些拔剑将他砍了。 风辞知道多半是他的血不小心唤醒了裴千越沉睡的识海,因此早在进这密室之前就将那小伤口治愈了。 可裴千越不知道。 他只是埋头,在风辞指尖细细舔吮。 半魔化下的裴千越口中生出尖齿,锋利的齿尖划过刚刚治愈的伤处,有点发痒。 风辞受不了这痒意,轻轻瑟缩一下,却被裴千越更加用力地按住。 在他识海中翻涌的魔心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与风辞对视,清透浅淡的眸中隐隐闪过红光。 尚不知道裴千越入魔的原因,风辞这会儿可不敢刺激他,只能乖乖放松身体。 裴千越终于放弃了指尖那小片肌肤,他一手扣住风辞手腕,整个人重新压了上来。 接着,他偏头,一口咬在了风辞侧颈。 两颗尖细的牙齿刺破皮肤,滚烫的鲜血涌出,被裴千越尽数舔去。 第15章 第 15 章 尖锐的刺痛感从伤处传来,两颗尖细的蛇牙刺破了风辞颈侧薄而脆弱的皮肤。 方才那一通折腾,将这原本已经被风辞收拾整洁的屋子重新弄得一团乱。 香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香灰吹得到处都是,就连悬挂在玉床四周的纱帐也垂落半截,欲盖弥彰地遮住玉床上相拥的两人。 凌乱而静谧,唯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落在对方肩上,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厌恶到不愿想起,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些,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已经再次陷入沉睡。 他脸上的蛇鳞已经彻底褪去,睫羽轻颤,眼眸微阖。风辞扶着他在玉床上躺下,取过落在一旁的黑绸,帮他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风辞直起身,萧却走上前来。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帕子,递到风辞面前。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却又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伤……” 风辞抬手摸上去,果真碰到一片濡湿。 裴千越一松口,鲜血便从风辞侧颈涌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染红了小片衣领。 看上去真有些骇人。 “没事,小伤。”风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接那块帕子,只用掌心在伤处随意一抚,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处便瞬间愈合。 萧却:“……” 血都要流干了,还小伤呢。 他把帕子往风辞手里一塞,转身走到床边给裴千越诊脉。 风辞方才失血过多,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才感觉出点疲惫。 他懒得计较那满地狼藉,就这么往席地而坐,背靠玉床:“放心吧,他的识海已经平息,神识也跟着沉睡了,等他彻底压制住魔心就能醒过来。” 萧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你都知道了。” 风辞失笑。 他都差点被裴千越当口粮把血给吸干了,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但风辞没说什么,拿起萧却给的帕子擦拭着脖子上的血污。萧却给裴千越诊完脉,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在床边。 风辞道:“有问题就问。” 萧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正在思索。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安神香还没有用完,城主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第一个问题就让风辞很难回答。 他为什么会醒,风辞自己也想知道。 按常理来说,既然已经沉睡入定,就不会被外物轻易唤醒。风辞也不认为,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名普通修真弟子,血液会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可偏偏裴千越表现得对他的血十分感兴趣。 只有一种可能。 裴千越感受到了融于这少年血液深处的……他的气息。 但这种解释也很奇怪。 这毕竟不是风辞自己的肉身,哪怕如今因为神魂寄居,体内带上了几分风辞的灵力气息,但想感知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风辞一直有意遮掩自身气息。 一滴血里头能有多少气息,至于把识海闹了个天翻地覆么? 风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家这小黑蛇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真的恨他入骨。 ……大抵应当还是恨的。 否则也不会循着本能,差点把他的血都吸干了。 风辞偏头看着沉睡不醒的裴千越,心里忽然又泛起点惆怅。 他一时失神,才注意到萧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风辞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他还好好在外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的神识就忽然清醒了。我追进来,然后……你都看到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其他的倒没有隐瞒。 风辞不爱说谎骗人,何况这也没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萧却皱了眉:“可城主此前从未嗜血。” 风辞:“是么?那倒是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入定沉睡时,通常不会因外物苏醒,除非神识感知令自己心绪大动之物……”萧却顿了顿,说出了结论,“他多半很喜欢你。” “咳咳……” 风辞原本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到最后却被呛了一下。他指着裴千越,难以置信:“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种喜欢吗?” 萧却不答。 风辞收回目光,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密室内有好一阵寂静,片刻后,萧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辞动作一顿。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却对风辞的态度始终如第一天所说那样,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还是他头一次越过这个底线。 甚至直接质问了风辞的身份。 一语中的,不愧是裴千越留在身边的人。 “想要平复修真者的识海,需要修为境界比其高出许多。何况城主的识海已濒临失控,哪怕六门首座亲临,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萧却看着风辞,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你究竟是谁?” 风辞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萧却不答。 他的视线在风辞身上端详片刻,时间长到风辞甚至觉得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可萧却只是摇头:“不知。” 萧却:“……但你这样的修为,绝不该是一名普通的仙门弟子。” 风辞没急着回答。 他脚边就是散落的香炉烟灰,风辞捻起一点,在指尖把玩:“你配的这香料,使用了好几种南疆特有的草药,你应该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阆风城弟子吧?” 萧却没有隐瞒:“我本出身巫医谷。” 巫医谷地处岭南,世代研习医毒之术,派内弟子既是行医圣手,也是使毒行家。不过,由于地处偏远,巫医谷很早就淡出了各大仙门的视线,巫医谷传人也鲜少踏足中原。 若非六门建立,许多新入门弟子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我因故出谷,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侍奉。”萧却平静道,“如今的我,只是一名阆风城弟子。” 风辞不怀疑他的话。 有个裴千越这种性情不定,该时不时发病的首座,萧却还能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忠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风辞又道:“那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家城主并无敌意。” 萧却点点头:“我知道。” 从城主的神识愿意接近这人,就说明了此人对城主并无恶意。但凡此人存一点坏心,这几日都有无数的机会下手,何至于到今日,险些命丧于此,还耗费灵力救他。 “那不就行了?”风辞道,“你只要知道我接近他并非有所图谋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根本不重要。” 风辞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阆风城弟子而已。” 萧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应道:“我明白了。” 风辞感觉到自己恢复了点体力,撑着玉床边沿站起身,又想起件事:“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不确定。”萧却道,“城主的识海依旧很不稳定,清醒过后很有可能出现记忆混乱,更有可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风辞刚放心下来,便听萧却又道:“如果他忘了,我会告诉他。” 风辞:“……” 你真的要让裴千越知道,他在昏迷期间对一名外门弟子又是亲又是蹭又是占便宜,还差点把人家的血都吸干吗? 而且,裴千越要是真知道了这些,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风辞可不相信以裴千越的脑子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那个……”风辞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吧,城主如果知道了……” 萧却打断他:“城主应当知道。” 青年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得极其固执,风辞好说歹说,都没能动摇对方的决心。 “那你别着急说总可以吧。”风辞和他谈条件,“起码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足够让他试出裴千越究竟对他什么态度。 萧却:“五天。” 风辞:“……八天。” 萧却:“三天。” 风辞:“……五天。” 萧却沉吟片刻,口中那个“一”还没说出口,风辞连忙打断:“好,三天,就三天!” 萧却收回目光,风辞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愧是裴千越养出来的人。 风辞懒得再与他计较,轻轻笑了下,转身走了。 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满身的血腥味,打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 . 陆景明这具肉身灵力低微,今日闹了这一通之后,就连风辞也难得有些疲惫。 于是,他本着这一切都是因裴千越而起,正大光明占用了城主大人的浴池。沐浴完毕后,换了衣服,回到大殿,直接躺上了城主大人的床。 城主睡的床可比外门那些舒服许多,床榻又大又软,够风辞在上头翻滚好几个来回。 他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潮气,将自己完全陷阱柔软的床褥里,舒适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夜空中黑雾笼罩,不见星月。黑暗的树林里,一道高挑的身影缓步而来。 风辞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袍,衣摆隐有流光浮动,叫他整个人都仿佛从光中走来。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天命所向,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你必须完成它,不惜一切。” “……只有你可以。”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在须臾之间,风辞在一片湖泊前停下脚步。湖面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吹起他衣袂翻飞。 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这片树林,也照亮了湖面上青年的倒影。 清俊,冰冷,不染纤尘。 ——那是风辞真正的模样。 俊美的青年望向自己的倒影,唇角似乎扬了一下,眼底却无悲无喜。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他说:“知道了,父亲。” …… 风辞睁开眼。 他已经许久没做梦了。 事实上,修为到了他这种境界,是很少主动入梦的,除非有人托梦。 所以,风辞每次做梦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比如上一次天道托梦,让他看到了不久后即将毁灭的天地,不得不回来收拾烂摊子。 至于这次…… 风辞抱着被子回忆了一下方才梦境的内容,眉梢微微蹙起。 神神叨叨,不说人话。 ……算了吧。 反正如果真是天道要给他的重要预示,他却没能及时领悟,天道老爹还会给他第二次提示。 十分人性化。 风辞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再理会,翻身坐起来。 ……然后就对上了一张冰冷俊美的容颜。 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裴千越穿着一身几乎融于黑暗的玄色衣袍,微低着头,黑绸覆眼,看不清神情。 他就这么静静坐在风辞床头,不知坐了多久。 不得不说,还真是有点吓人的。 第16章 第 16 章 风辞自问有几千年的见识,但也从没见过这么骇人的场面。 他在心里暗骂裴千越不做人,大晚上穿件黑衣服坐在床头还不出声,这要是换个心理脆弱一些的,恐怕能当场被他吓死。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平静问:“城主大人怎么在这里?” “本座也想知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语调冰冷,冷漠疏离,是熟悉的阴阳怪气。 裴千越已经彻底清醒了。 风辞和软萌可爱、意识不清的小蛇呆了好几天,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他这冷冰冰的样子。 但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证明他这几日的记忆多半是没了。 风辞想了想,道:“城主昏睡不醒,萧师兄派弟子前来照顾城主。” 裴千越又不说话,仿佛是在思索风辞这话的真假。 屋子里很暗,裴千越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风辞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审视一般。 “本座先前已下令,除了萧却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临仙台。”许久,裴千越轻轻开口,“他为何放你进来?” “可、可能是……”风辞干笑一声,“可能是弟子特别会整理屋子吧。”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千越忽然一倾身,把风辞猛地压回柔软的床榻里。 那张俊美的脸瞬间近在咫尺。 他在生气,而且气得不轻。 风辞注视着对方紧抿的嘴唇,可不想把好不容易治好的人再气出个好歹来,果断认怂:“弟子知错了。” “错?”裴千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带半分情感,“你何错之有?” 风辞:“弟子不该未经允许进入临仙台,不该翻看城主的经卷,不该偷用城主的浴池,更不该睡城主的床!” 裴千越:“……”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连空气都停滞了。 风辞努力在脑中搜刮着这些天除了玩蛇之外,还做过什么容易让这人生气的事。没等他想出来,裴千越先开口了。 “你好像忘记第一次见面时,本座对你说过的话了。”裴千越的声音冰冷而隐忍,好像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那本座便再说一遍。” “……别对本座说谎。”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回荡开。 真奇怪。 风辞在心里想,他未经允许闯进了临仙台,睡了他的床,甚至可能知道了他的秘密,可裴千越都不在乎。 裴千越生气的点居然是,风辞有没有在他面前说谎。 风辞道:“弟子不敢欺瞒城主。” 又是漫长的僵持。 片刻后,裴千越忽然轻轻笑了下。 那笑音非常低沉,落到风辞耳朵里有点发痒。接着,他松开了手,那道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裴千越道:“具体原因本座会过问萧却,如果证实你说了半句谎言,本座一定会亲手处置你。” 说完,他不再理会风辞,起身往外走。 风辞:“?” 这就放过他了? 居然没有把他从床上扔出去,脾气进步了啊小黑。 风辞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人的阴晴不定。 他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捡起丢在一旁的外衣穿好,一边系衣带一边往外走。 裴千越已经在外间的桌案前坐下。 桌上还摊着半本尚未装订好的书册,是风辞白日里正在整理的那本。那时他意外刺激裴千越醒来,忙着去安抚他,便把这事给忘了。 裴千越抬手在那书册上轻轻抚过,风辞看得心梗,生怕这人下一秒就犯病把书全给扔出去,连忙上前从他手里把书抢回来:“城主是要看书吗?要看什么,弟子帮你去找。” 裴千越手指在半空顿了顿,收回来:“这些都是你弄的?” “是。”风辞脸上扬起微笑,耐心解释,“萧师兄让弟子来临仙台侍奉城主,这些都是弟子应该做的。” “侍奉……”裴千越在唇齿间轻轻重复一遍,“很好。” 随后,他坐直身体,淡淡道:“那便读吧。” 风辞:“啊?” “你不是来侍奉本座么?”裴千越道,“就这本,读。” 风辞这一觉睡到了大半夜,外头天色早就黑尽了,就连在临仙台外看守的弟子都已轮过一次班。 可就是这样万籁寂静的夜晚,这位堂堂仙盟首座,在修真界地位崇高的阆风城主,却在沉睡数日后,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让侍奉弟子给他读书。 就离谱。 风辞深吸一口气,在心头默念数遍。 这是等了自己三千年的小蛇崽子,是自家崽,就算现在长歪了也有他的一份责任,不要生气,要哄着。 然后翻开书页,缓缓读起来。 大殿之上静谧无声,只有平缓的读书声回荡在虚空中,就这么响了一整夜。 天边蒙蒙亮起,风辞读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将一本书读完放下,还没来得及去喝口水,又有一本丢到他面前:“继续。” 还有完没完! 风辞气得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 一整晚了,他这一整晚足足读四五本书,偏偏裴千越还听得认真,偶尔风辞走神读错或漏句,都会被他指出来重读。 对这些书这么熟悉干嘛还偏要他读给他听??! 这混账东西真不如回去继续躺着! 风辞把头埋在书册里,气得手痒,甚至没注意到裴千越唇角浮现起一丝极淡极浅、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笑容几乎让他浑身的坚冰都熔化开。 他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城主,戒律长老请您去议事殿一见。” 裴千越脸上神情一凝,又恢复了以往冰冷的模样。 就连风辞都察觉到身旁这人的气质变化,抬眼朝他看过去,便听裴千越道:“本座闭关期间谁也不见,滚。” 风辞:“……” 在这儿听他读一晚上书了,还闭关呢。 可门外那人又道:“是谢无寒师兄回来了,他……他好像受了重伤。” 这下,就连风辞的脸色也变了。 . 阆风城议事殿在主殿的后方,但平日里其实鲜少使用。 只因阆风城主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做事从不与人商议,也不怎么与阆风城诸位长老来往。因此,也就没有用得上议事殿的地方。 可今日,这里却聚满了人。 “城主到!” 门外有弟子高声喊道,聚在大殿上的人群从两侧分开,纷纷行礼:“见过城主!” 可率先走进来的,却是一位穿着外门弟子服的少年。 风辞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阵仗,脚步一顿,裴千越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起来吧。”裴千越道。 众人起身,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风辞身上。 风辞理解他们为什么感觉奇怪。 议事殿从来只有首座长老,或少数派内核心弟子可以踏足,他一个外门弟子,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止他们奇怪,风辞自己也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裴千越干嘛把他也带过来? 但裴城主做事向来随性,风辞懒得过多追问。反正,他也很想知道谢无寒这是怎么回事。 谢无寒如今也在议事殿内。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裸露在外的手臂和颈侧都缠着绷带,看上去的确伤得很重。在裴千越进来时,他本也想起身行礼,却竟没起得来,脸色苍白地跌了回去。 裴千越沉声问:“怎么回事?” 谢无寒轻咳两声,气若游丝:“是无涯谷。” 谢无寒奉命调查仙门之祸,昨日他接到无涯谷的飞鸢求助,说他们遭遇突袭,死伤惨重。谢无寒当即率弟子赶去营救,竟在无涯谷见到了那幕后真凶。 裴千越:“所以,是那凶手将你伤成这样?” “是。”谢无寒道,“无涯谷地势险峻,其中更是迷雾笼罩,易守难攻。他们在遇袭时便开启了封山大阵,因此那凶手并未得逞。可同时……咳咳,他们也被困在了大阵之中,十分危急。” 风辞敛下眼,若有所思。 “好生猖狂!” 说话的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他一头雪白银丝束冠,模样瞧着威严庄重:“那凶手在外屡次屠杀仙门同道,如今还敢伤我阆风城弟子。城主,此仇不报,我阆风城以后如何在这修真界立足?” 裴千越没有理会。 他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微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五个月来,你是第一个与那真凶交手,还从他手中逃出来的人。”许久,裴千越才悠悠开口,“你可看清了他的模样?” 谢无寒摇头:“昨晚天色太暗,对方又以面具覆脸,头戴兜帽,弟子没有看清。只看出……对方似乎是个男子身形。” 这特征说出来和没说没什么区别。 风辞还想再细问,却见裴千越点了点头:“好。” “立即挑选一批弟子,随本座前往无涯谷,此番必要将那真凶捉拿。”裴千越回头,面向方才那位老者,“戒律长老,如此,阆风城的颜面可有所挽回?” 戒律长老俯身朝他行了一礼:“城主英明!” 殿内其他人也跟着俯身:“城主英明!” 整个大殿之上,只有风辞没有跪地行礼。他偏头望着裴千越的侧脸,眉头轻轻蹙起。 裴千越才刚刚醒来,识海还没有完全恢复稳定,他现在其实并不适宜下山,更何况是去追查那幕后真凶。 而且…… 不知为何,风辞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裴千越忽然道:“你也去。” 风辞愣了愣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裴千越是在和他说话:“我?” “城主,这不妥吧。”戒律长老掌管派内门规,当即反对,“外门弟子通常不得下山历练和执行任务,此番若为了这一名弟子破例,恐怕其他弟子会心有不满,这——” “不妥?”裴千越低声打断。 他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却叫戒律长老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这门规是仙逝的前城主定下的,我等晚辈不敢忤逆。” 殿内一片死寂,话题中心的风辞倒不怎么在乎。 裴千越身体状况未明,风辞放心不下,自然是要一道去无涯谷的。他们愿意让他跟去最好,如果不让……他也还有别的法子。 片刻后,裴千越道:“你说得对,的确不妥。” 接着,他转身,面对风辞,平静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座的亲传弟子。乖徒儿,随为师去无涯谷。” 风辞:“……???” 第17章 第 17 章(修) 清晨的昆仑山脉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一艘飞舟破开迷雾,飞跃万里冰封的山脉,带着晨曦的雾气和滚滚白汽,往远处飞去。 风辞站在飞舟的甲板上,颇为新奇地探着脑袋往下看。 这飞舟其实就是改良后的渡船,船身内部中空,分为三层,还有一块甲板平台。甲板上视野开阔,外头有一层透明轻薄的琉璃罩,将整个船身和甲板包裹起来,有避风效用。 这玩意,可不是风辞当年传下的那点机关术能出来的。 事实上,当年风辞被天道选中救世前,也不过是一名普通修真弟子。那时候世间还没有这么多修真人士,面对魔族侵袭,凡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天道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选择了他,传给他无上道法,赐予他不死之身,还给他灌入了许多超越那个时代的知识。 比如巫医蛊术,比如各类符咒阵法,再比如……偃甲机关术。 猛地被灌入这么多能力,与揠苗助长没有区别,这里头的很多术法,风辞其实并没有十分融汇贯通。而那时战事紧急,也没有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比如偃甲机关术,对风辞而言的最大用途,就是制造出了可以不被灵力感应到的机关陷阱,以及传讯的初代飞鸢。 至于用其制造便于生活的用品,是当年风辞从来没有想过的。 其实不止万法阁,包括六门乃至整个修真界,都早已今非昔比。 每每想到这些,风辞内心都颇为感慨。 ——凡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果真是不可小觑。 .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风辞回头,一名只有半人高的男童走到他面前。 男童模样清秀可爱,眼睛很大,身穿一件棕褐色短衫,正仰着脑袋看向风辞。 风辞眨了眨眼:“你……” 这飞舟上,怎么会有小孩子? 没等他问出来,男童双手抬起,平举胸前,直接从胸口抽出一把细长仙剑。 风辞:“……” 风辞:“???” 男童将仙剑递到风辞面前。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男童身上并无生人气息,双眼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呆滞。 不是活人。 一双手从旁侧伸出,接过了男童手中的仙剑。 来者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接了剑,摸了摸男童的脑袋,笑着道:“去吧。” 男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无论是行走和动作都与常人无异。 风辞望着那男童的背影,身边的青年说话了:“是偃甲人,尉迟阁主前不久刚送来的,做得很像真人吧?可惜功能还不完善,只能用来储存和运输物品。” 他一上来就自来熟似的与风辞说了一堆话,说话时眸光发亮,瞧着活力满满。 可风辞根本不认识他。 风辞问:“你是……” “我叫林长安,我们见过的,在灵雾山。”青年朝他眨了下眼,笑道,“当时还是我扶你上飞舟的呢,不过你那会儿晕过去了,多半不记得我。” 风辞的确不记得。 那时候天色太晚,他肉身又失血过多,裴千越离开后他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阆风城。 风辞道:“抱歉。” “没事。”林长安为人爽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那时候伤得那么重,真能把我记住才奇怪。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从偃甲人那里拿到的仙剑递过来。 “阆风城为每一位内门弟子都会打造专用配剑,但你是从外门升上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配。这把是飞舟上的备用仙剑,你先用着,等回头回了师门,师兄再帮你另外打造一把。” 他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连忙道:“你别误会!我师尊清虚长老是门内铸剑师,掌管铸剑阁,所以派内弟子需要打造配剑时几乎都是我负责,没有别的意思!” 风辞:“噗。” 这孩子倒是与他在阆风城遇到的其他弟子都不同,可爱多了。 “我没误会。”风辞接过仙剑,“多谢林师兄。” 林长安耳根都红了,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不过,风辞倒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他:“林师兄一直在跟着谢师兄调查仙门之祸?” 林长安:“没错,怎么了?” 风辞:“那昨晚谢师兄带弟子去救援无涯谷时,你也在场?” “当然在。”一提这事,林长安忽然苦下了脸,“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就想留在师门跟师尊学铸剑。可没办法,上次派内大比不小心把排名打高了,被他们抓来协助谢师兄调查这事。早知道我就假装早点输了。” 风辞:“……” 学风严谨的阆风城,竟然能出这样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真是件稀罕事。 风辞轻咳一声,又问:“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都好好的,就谢师兄受了伤?” “还不是因为无涯谷开了封山大阵。” 林长安叹气:“真不知道无涯谷是想向我们求助,还是想害我们。那封山大阵一开,山中迷雾重重,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进去就走散了。谢师兄多半是运气不好,所有人都在山里到处乱闯,只有他撞见了凶手。”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 风辞垂下眼眸。 无涯谷为求自保开启迷阵,倒是说得过去。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谢无寒遭遇了敌人? “对了,你一会儿到了无涯谷也要多加小心。”林长安提醒道,“一定要跟紧师兄弟们,要是不小心走散,可能就出不来了。” 风辞好奇:“那封山大阵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林长安道,“封山大阵开启之后,整座山谷都会变成迷阵,其中还会出现无数传送法阵,一碰到就不知道会被传送到哪里。昨天师兄弟们就是这么走散的。” 风辞刚想说这阵法听着有点耳熟,便听林长安道:“听说无涯谷开山祖师以前师从凌霄门,这封山大阵就是从凌霄门学来的。那可是千秋祖师传下来的东西,能不厉害么?” 风辞:“……” 想起来了,这是他以前对付魔族发明的迷阵,难怪听着这么熟悉。 林长安叹气:“也不知道城主为何偏要带上你,无涯谷现在凶多吉少,你一个孩子跟过去,多危险啊。” 孩子。 风辞眼尾抽搐一下。 “不过你能被城主看上,一定有过人的才能。”林长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道,“咱们城主掌管阆风城近百年,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去他门下,可他从未收过任何弟子。你才入门多久,就被他从外门提上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信。” 风辞默然。 这事说出去谁敢信呢,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千秋祖师一世英名,阔别三千年回归故土,天天被自家小宠物呼来喝去地欺负不说,现在还沦为了他的小徒弟。 这谁敢信? 他家小黑真的很会玩。 风辞一时无言,林长安看着他,也没说话。 少年生得灵动可爱,纤瘦的身形很容易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此刻他双手抱剑,微微低头,显得无辜又乖巧。 林长安心跳莫名有些加快,靠过来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参见城主!”林长安连忙跪地行礼。 裴千越走过来,声音冰冷:“快到了,还不去准备?” 林长安应了声“是”,顿时什么心思全都抛到脑后,忙不迭跑了。 风辞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性格很活泼,做事很咸鱼,但在怕裴千越这件事上,整个阆风城弟子都如出一辙。 而且…… 故意走路出声来吓唬别人,真不知该说他幼稚还是无聊。 但风辞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裴千越走近时,乖乖抱剑行礼:“见过城主。” 裴千越:“你叫我什么?” 风辞磨了下牙:“……师尊。” 这两个字喊出来风辞都觉得头皮发麻,可裴千越似乎非常喜欢,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辞发誓他从裴千越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笑意消失得很快,裴千越上前一步,走到风辞身侧,与他并肩。 飞舟已经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今正在云层上方飞行。他们头顶是蔚蓝如洗的天空,脚下是连绵雪白的云层,晨曦的阳光从远处升起,洒下一片浅金。 风辞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裴千越此人,好像从来与阳光扯不上关系。他总是活在一片黑暗里,孤寂,冰冷,仿佛包了层坚硬无比的外壳,透不进一点光亮。 可现在,他迎着初升的阳光静静伫立,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柔和,也更加鲜活。 裴千越:“你看什么?” 风辞理直气壮:“看你啊。” 裴千越:“看我什么?” 风辞:“城主大人生得这么好看,多少人都求而不得,难道还不让人看看么?” “你觉得我好看?” “那是自然。”风辞道,“城主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倒是风辞的心里话。 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崽子,修成人形也比其他精怪好看。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 风辞也没在意,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无涯谷此行凶险,你要小心。” 裴千越:“为何这么说?” “只是感觉。”风辞道,“那凶手的实力我们见识过,他有能力在榕树根下的秘境中杀人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封山大阵困住,而且,还让谢无寒看见他,并活着逃了出来。” 裴千越:“天玄宗不也从他手下逃了出来?” “可据我所知,天玄宗弟子没有任何人见过那凶手,体貌、身形,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风辞顿了顿,又道,“总之,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猜测,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刚刚醒过来,其实不该冒险跑这一趟。你若不放心派内那些弟子,我自己去也……”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风辞是真的不太会撒谎隐藏自己,虽说裴千越在榕树根下见识过他的能力,但那时他其实也有隐藏。此时他这话一说出来,又暴露出不少信息。 回想在裴千越昏迷之前,风辞和裴千越最长的相处时间,也就他跟踪对方下山的那一天一夜。可短短一天一夜,就让裴千越试出他并非陆景明,而且修为不低。 再继续这样和裴千越呆两天,恐怕不需要萧却,他自己就能把身份暴露得干干净净。 风辞无奈。 但裴千越好像并未把这放在心上,而是问:“你是在担心我?” 风辞:“……” 他在说正事,这人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果然,裴千越下一句话就是:“说话,乖徒儿,你是在担心为师么?” 风辞人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辞总觉得他这次醒来之后,似乎心情一直很不错,就连折腾风辞的时候,都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兴致盎然。 比如让他彻夜读书,比如逼他叫师尊。 当然,这并不会让风辞感觉到开心。 只是暂时不想和他计较罢了。 风辞咬牙微笑:“是,弟子很担心师尊。” 裴千越满意了。 “不必担心。” 飞舟开始徐徐下降,透过云层,可以看见弧度,可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笑意:“无涯谷,我非来不可,毕竟……” “有人想要我来。” . 无涯谷地处一片绵延山岭之中,少有人烟,地势险峻。而如今封山大阵开启,山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就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风辞随裴千越率先落了地,他们身后,一道道剑光亮起,林长安带着一众阆风城弟子走出来。 林长安道:“城主,这里是封山大阵的外围,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进入了。” 裴千越一抬手,脚边几片落叶被灵力托浮起来。 那落叶在虚空中幻化成四条小蛇,裹着淡淡的灵力光芒,轻飘飘往前飞去。 “分做四队跟上去,它会带你们去封山大阵的出口。”裴千越淡淡吩咐,“在出口布下剑阵,我要那凶手有来无回。” 林长安应了声“是”,又问:“那您……” 裴千越道:“爱徒与本座进谷救人。” 风辞:“……” 又换了个称呼是吧? 裴千越压根没打算过问他的意见,直接抬步朝前走去。 风辞有气没处撒,只能跟上去。 这封山大阵的关窍在于,它用瘴气迷雾将山路彼此拦断,又在其中放置了九九八十一道传送光门。光门之间任意连接,还会不定时发生改变,身处其中,难以辨别方向。 当年,风辞用这法阵困了魔族大军足足三天。 裴千越脚步未停,带着风辞走进树林,很快来到了第一处光门前。 眼看他就要走进去,风辞抬手拦住,笑了:“师尊,这法阵一旦走错一步,我们就会被传送到任意地方,而且整个阵法都会发生改变,你确定是这个门吗?” 裴千越平静道:“不会有错。” 说完,径直走了进去。 片刻后,二人从另一道光门里走出来。 封山大阵的解法便是如此,在九九八十一道传送光门中,只有九道是生门。穿过这九道生门,便是破了法阵。 裴千越停下脚步,稍稍朝风辞的方向偏了下头。 他分明面无表情,可风辞偏偏从这个小动作里读出了几分得意的意味。 ……小黑,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 风辞自然知道这法阵该怎么解,故意没插手,是想看看裴千越从他留下那堆秘籍中到底学到了多少东西。 现在看来,还真是学了不少。 . 知晓解法,封山大阵在他们面前犹若无物。不多时,两人已来到最后一道传送光门前。 风辞忽然拉住裴千越:“你等等……” 裴千越问:“怎么?” “没怎么,但是……”风辞四下看了看,皱眉,“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好像太……安静了。” 这树林中静得没有半分声响,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不止如此。 如果那凶手真的还被困在这封山大阵里,为什么他们进山这么久,一点响动也没听见。 “你当真很担心我?”裴千越忽然又问他。 风辞觉得他在说废话:“我要是不担心你,干嘛一直跟着你?” 裴千越:“为何?” 风辞却不回答。 自然是因为裴千越是他的小黑蛇,是他阔别三千年后,在这世上唯一的故人。若说先前他还对裴千越怀有戒心,那么在这小黑蛇意识不清那几日,他已经在无形中将其划入了自己人的范围。 只要裴千越不站在他的对立面,他就愿意护他到底。 可这些,风辞现在还没法向他解释。 裴千越轻轻笑了下。 笑音低沉。 随后,他转身,踏进了那道光门。 “喂,你——”风辞刚想叫他,脸色却忽然一凝。 方才还平静如水的光门,在裴千越进入后,开始猛地震颤起来。光门内暗紫色的光芒倏然大涨,灵力旋流汹涌盘旋,直至最后,消散于虚空之中。 这道不是生门。 . 风辞快步穿行在黑暗的林间。 裴千越方才走到的最后一道门不是生门,可在他走进之前,就连风辞都没有看出异常。这只有一个解释,生门被人动了手脚。 能做到这些的,只有阵法的启动者。 他的预感没有错。 无涯谷,果真有问题。 林间闪过一道剑光,暗紫色的光门应声而碎。风辞收剑入鞘,面沉如水。 方才光门消失时,连带着这山谷中所有传送光门全都重启了一遍,要想再次破解法阵,只能想办法回到法阵外围,从头开始走九道生门。 但风辞这会儿没这么好的耐心。 光门破碎后,他所站立的这树林附近,瘴气迷雾也跟着散去。 破除封山大阵还有另一个法子,那就是全毁个干净。 . 轰—— 最后一道光门在风辞面前破碎,山间的迷雾彻底驱散开。 他鲜少有这么心急的时候,可对方布下这阵法,甚至大费周章更改其中关窍,明显是冲着裴千越来的。 偏偏裴千越才刚刚从沉睡中醒来,识海还没完全恢复稳定。 到底是何人想对他动手,又到底想做什么? 迷雾散开后,周遭的视野豁然开朗。 距离风辞站立的山道不远处,立着一道庄严古旧的石门,上书三个大字。 ——“无涯谷”。 可就在那石门之下,却倒着几具干瘪的尸身。身穿统一制式的弟子服,应当是无涯谷弟子。 风辞眉心一跳,心底本能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快步朝前走去。 入了石门,再往里走,很快来到山谷深处。 谷中流水潺潺,屋舍依山而建,居中是一片草地。无涯谷避世修行多年,这本该是个静谧祥和的地方,可如今,草地上随处可见弟子尸身,处处皆是一片狼藉。 风辞目不斜视地跨过尸身,在正中央一株高大的榕树下,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裴千越靠坐在树下,脸色隐隐有些苍白,但并无受伤或将要入魔的迹象。 风辞稍松了口气,走过去:“你怎么样?” “来得可真慢。”裴千越居然还有精神阴阳怪气他,“看来还是不够担心为师的安危。” 风辞被他弄得没脾气了。 他收了剑,上前扶起裴千越,可刚碰到他的手臂,却察觉到不对劲。 裴千越是黑蛇修炼成人,常年身体冰凉,可他现在……身上很烫。 那份滚烫的热度隔着厚厚的衣袍,准确无误传递到风辞掌心。 裴千越被他扶起来,身体一歪,倒在风辞身上。 在他耳侧呼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风辞皱眉:“你中毒了?” 第18章 第 18 章 前一章末尾删掉了配角的戏份, 这章才会出场,如果觉得接不上可以翻回去重看一下。 ———— 无涯谷内寂静无声,微风带来潮湿微凉的气息, 却没有带走裴千越身上的热意。 那滚烫的热度甚至还在继续攀升。 伴随着那热意而来的,还有愈发汹涌、正从他体内肆意倾泻而出的妖气。 风辞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是林中的瘴气。”裴千越低垂着头,在这须臾间,他额前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眉宇紧蹙着, 嗓音低哑,语调还算平稳, 竟还轻轻笑了下,“似乎放了点能催使蛇族发狂的妖毒,准备得真是充分。” “准备?”风辞没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话, “到底是谁要对你动手, 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敏锐地感知到从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这怎么回事, 封山大阵怎么会忽然被破?!” “去找找有没有活口!” “凶手肯定没有走远, 快搜!” 来者不在少数。 风辞看向周遭那满地的尸身,又看了看身边的裴千越,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无涯谷弟子恐怕早已经遭了毒手, 所谓的求救飞鸢, 被迫开启的封山大阵,都不过是引裴千越来此地的借口之一。在瘴气中下毒, 让他被困在这里,才是真正的目的。 至于原因…… 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里有人!” “那是……那是……阆风城主?” “真是裴城主!可他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好、好重的妖气!” …… 众人七嘴八舌, 风辞抬眼扫过去, 看见了许多没见过的门派弟子服。 六门反倒不见踪影。 将无涯谷弟子被困法阵的消息传出去, 引仙盟诸家前来救援。他们赶到时看到的, 便是这被屠满门的无涯谷,以及一个已经妖性大发的裴千越。 甚至就连风辞方才心急破坏的阵法,都已成为他们怀疑的证据之一。 ——除了得到千秋祖师真传的裴千越,谁有这能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除封山大阵? 这是一次精心准备的栽赃陷害。 风辞闭上眼,就连别在腰间的配剑,都隐隐颤动。 真是……煞费苦心。 回到这个世界到现在,风辞感觉得出修真界尤其六门之间一直暗潮涌动,但他始终处于旁观状态。他当年已为修真界付出了太多,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完成天道交给他的任务,他懒得再操心别的事。 更何况,六门算来皆是他的传人,偏帮任何一方,都显得不那么公正。 可是,利用其它仙门的灾劫,设计阴谋嫁祸旁人,引得各派争斗,互相怀疑。 这还是他当年拼尽一切要回护的修真界么? 谁给他们的胆子? 风辞的手轻轻落在剑柄处,配剑顿时疯狂震颤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只滚烫的手抬起来,按住了他的手背。 随着越来越多仙盟弟子进入山谷,谷中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众仙盟弟子站在不远处,没有行动,也没有人说话,却仿佛默契一般将裴千越所在之处围起来。 空气中隐有浅浅的翁鸣声流动,那是法器戒备时所发出颤音。 风辞偏头看向裴千越,后者的声音通过传音抵达他的脑中:“真凶未明。” 按照如今的形势,对方无非是想将屠杀仙门的罪责推到裴千越身上,但要做到这些,他只需在封山大阵中动手脚,再往阵法里下毒即可。操纵一切那幕后之人,他甚至都没有必要亲自前来这无涯谷。 被引来无涯谷的这批仙盟弟子,反倒容易在裴千越狂性大发后受伤。 他们……不过也是诱饵之一。 风辞深深吸气,冷静下来。 真有意思,到头来遇事最理智的,反倒是这个他一直觉得心性不稳的裴千越。 风辞轻轻一笑,正想说什么,却见裴千越忽然身形一晃,口中溢出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哼。那瘴气中的毒药是特意为他准备,耽搁这么长时间,他恐怕已压制不了多久。 风辞沉声道:“我带你去解毒。” 可他刚一动,周遭倏然响起一片武器出鞘的声响。 场面一时间剑拔弩张,风辞却没忍住笑了下,偏头对裴千越道:“他们是真的很怕你啊。” 裴千越不答。 仙盟弟子阵列,有一名老者开口了:“裴城主,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您为大家解释一下吧。” 他此话一出,风辞明显听见了人群中如释重负的叹息。 终于有人说出了他们想问却不敢问的话。 裴千越依旧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正在与体内来势汹汹的妖毒斗争,没有心情再理会旁人。风辞便替他代劳:“我们城主身中奇毒,眼下没有心情回答各位的问题,有什么问题,回头上阆风城慢慢问吧。” 他说完,扶着裴千越想往前走,却有一道锐利剑意破空而来,在风辞脚下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风辞抬眼,出手的还是方才那位老者。 老者收了剑,一派威严:“哪里来的少年这么没大没小,老夫与阆风城主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风辞一笑:“你管我是谁——” “他是我们城主的亲传弟子。”一个声音忽然自人群后方响起。 风辞默然,便看见前方人群忽然朝两侧分开,林长安带着阆风城弟子走进来。 看清眼前局势,林长安神色一变,快步走上前来,跪在裴千越面前:“弟子来迟了,请城主恕罪。” 裴千越自然没法回答他,风辞问他:“林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林长安:“封山大阵忽然被破,可我们没在出口见到任何人,担心出了变故,所以赶过来看看。” 裴千越身形比风辞这具肉身高很多,他扶着颇有些吃力。 林长安见了,上前搭把手:“城主这是……” 风辞没来得及回答,那老者问道:“城主的亲传弟子?老夫怎么没听说过裴城主何时收了徒?” “……”风辞还想再挣扎一下,“其实没有行过拜师礼。” 林长安提醒:“但也算是入了门。” 风辞和他讲道理:“我觉得不能这么随便。” “够了。”老者忍无可忍打断,“无论如何,今日的事裴城主若不给我们个交代,休想离开这里!” “交代?”风辞原本心情就不是很好,被这人不依不挠的阻拦,弄得渐渐没了耐心,“你想要什么交代,你不就是想问这无涯谷被灭门,是不是与我们城主有关吗?我说不是,你信吗?” “你——” 那老者被他一席话堵得答不上来,恼道:“裴城主若无法解释清楚,我等今日绝不会放任你们离开,否则如何对得起无涯谷诸位同道,以及过往辈灭门那数十家仙门、数百条性命。” 他手中的碧色仙剑灵力大涨,大喝道:“诸位——” “携手捉拿裴千越,交于六门会审,查明真相!” 众人齐声附和。 风辞扶着裴千越后退半步,眉宇压低。 设计裴千越的人不一定在这在场的仙盟弟子之中,因此他原本不打算和这些人动手。但如果这些人执意要阻拦他,他也别无选择。 风辞正这么想着,林长安忽然上前半步,挡在了他们面前:“陆师弟,你带城主先走。” 风辞一愣:“你……” 其余阆风城弟子也纷纷抽剑出鞘,挡在他们前方。 原先在飞舟上懒散爽朗的青年,如今持剑而立,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浮动。但他回过头时,又换了副不太确定的神情。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这事应该真的不是城主干的吧?” 风辞:“……” 林长安看了裴千越一眼,揉了把脸:“算了。” “管他是不是吧,我师尊说过,当年若不是城主来了阆风城,恐怕我们阆风城早就后继无人,濒临破败,哪还会有今天。”他回头望向那群仙盟弟子,冷哼一声,“想对我们城主动手,真当我阆风城无人了吗?” 风辞眉宇舒展开。 他还当整个修真界都已经没救了,原来还是有人懂得知恩图报。 可就在这时,山谷中忽然狂风大作。 风辞偏头看向身旁的人。 裴千越脸色依旧苍白,可在他颈侧和脸颊处,玄色的蛇鳞渐渐浮现出来。 山谷中的妖气瞬间浓郁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躲开!” 一道凶悍的灵息自风辞身侧荡开,他只来得及大喝一声,便听见几声惊呼。原先还站在他们身前的阆风城弟子,甚至稍远一些打算强攻过来的仙盟弟子,皆被这道灵息震开,再重重摔到地上。 风辞急退几步,再抬头时,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 半空中,浓郁的妖气与灵力光芒聚集,显出一条巨大的黑蛇轮廓。黑蛇扬起布满蛇鳞的头颅,发出一声低哑的、仿若野兽般的嘶吼。 山谷中狂风肆虐,日光不知何时被阴云遮蔽。 黑蛇穿行于人群间,无数灵力光芒打在它身上,却伤不到它分毫。一条修行了三千多年的蛇妖,何况还是条发了狂的蛇妖,普通的仙门弟子怎么会是它的对手。 它蛇尾一扫,数十名弟子便横飞出去,狠狠砸上石壁。 山谷中满是喧嚣,可方才提出要捉拿裴千越的那位老者,并没有加入战局。 他施法腾身,浮于半空,静静俯瞰着山谷中的一切。 老者出身于丹阳派,乃一派之主。 丹阳派本是一弱小仙门,多年前裴千越建立仙盟时,他为求庇护,自愿加入仙盟,算是最早加入仙盟的一批宗派。 他本以为,加入仙盟后会得到扶持。哪怕不是千秋祖师的真传,也该是什么丹药法器,或是灵脉法宝。 可什么都没有。 裴千越最在乎的只有六门,他们这些小门小派,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他这位一派之长,在裴千越面前也仿佛蝼蚁一般,从未被正眼看待。 可今日不同了。 丹阳派掌门冷冷看着脚下,仙盟弟子与黑蛇搏斗的场景,脸上浮现出狞然笑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他最想看到的场面。 堂堂仙盟之主,不仅背上了屠杀仙门的嫌疑,还在被质疑时失去理智,打伤弟子。 这传出去,是多好的名头。 ——反叛的名头。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忽觉身后传来令人透不过气的灵压。他一怔,回过头去。 对上了一颗巨大的蛇头。 黑蛇两个空洞灰白的瞳孔望着他,恍惚间,好像又幻化回了裴千越那张俊美、冰冷、又面无表情的脸。 老者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已经僵住,他的手按在腰间的配剑上,却竟然连拔出配剑的力气都不剩。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他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只能睁着眼,看着那张俊美的面庞,看着那双形状锋利的薄唇亲启,不知说了什么。 接着,他胸前一凉。 一条蛇尾从他胸前穿出,直接将他身体贯穿。 老者从半空摔了下去,失去意识前,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裴千越说的好像是—— “多谢了。” . 一道剑影划破天际。 风辞抱着变得足有数米长,他双臂用力环抱才能抱住的巨大黑蛇,飞向半空。黑蛇仍在发狂,它不断在风辞怀中挣扎,嘶吼,剑影在云层中上下翻滚,几乎摇摇欲坠。 裴千越这三千年的修为不是假的,他发起狂来,就连风辞都拿他没办法。 他又不能像对付以前遇到过的那些妖兽魔族那样,一剑把他砍了。 “你、你冷静点,我带你回阆风城!” 寒风刮着侧脸,风辞紧紧抱着黑蛇的身体,大吼的声音几乎消散在风中:“裴千越,你听话!” 发狂中的黑蛇不懂什么叫听话,剑影在云层中疯狂上下摇晃,许久后终于支撑不住,从天边直直坠下。 落入了山崖最深处。 轰—— 重物坠地,激起山崖底部沙石飞溅,就连大地都为之震颤。尘嚣散去,深坑中显出一人一蛇相拥的身影。 都不再动了。 片刻后。 “咳咳咳——” 风辞猛吸一口气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方才黑蛇在半空挣扎的太厉害,风辞又被困在这肉身中灵力不足,只能随意选了一处落地。 就是落地落得太猛,肉身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竟被摔得短暂昏迷了片刻。 风辞学会御剑也有三千余年了,这还是他头一次真的从剑上摔下来。风辞一边咳,一边不合时宜地想,幸好他真正的师尊死得早,不然肯定要骂他丢人,提剑揍他个三天三夜。 他喘匀了气,才抬头看向周围。 先前落地时来不及看,此时才发现这竟是一处断崖深谷,不远处还有个瀑布,水流从高处坠下,落入下方的寒潭中。 而他们摔出的深坑,就在寒潭旁边。 寒潭边水汽充裕,并无生人气息。 风辞松了口气,又回头看他身边那大家伙。 黑蛇伏在他身侧,尾巴还在轻轻摆动,却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狂躁。 或许就像他意识不清时本能依赖风辞那样,方才从半空摔落时,黑蛇竟用身体将他缠起来,替他承担了大部分冲力。 就连他都摔晕了那么一小会儿,黑蛇自然不会比他好多少。 风辞拍了拍黑蛇粗壮的蛇身,后者尾巴恹恹地摆了一下,连头都没抬起来。 可怜的蛇崽子,被摔蒙了。 风辞暗笑,可这一笑又牵动自己胸口闷痛,狼狈地咳了两声,靠在黑蛇身上稍作休息。 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狼狈过了。 仔细想想,可能是他在其他世界过平静的日子过得太久,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和判断力。 竟然没能阻止裴千越踏进这个圈套。 裴千越方才在无涯谷发了狂。 那时山谷中的场面太混乱,风辞只来得及在混乱中护住阆风城那几个孩子,至于其他仙门死伤情况,他不太清楚。 但多半是有人死的。 至少,在无涯谷中一直纠缠风辞,不让他带裴千越离开的那个老者,肯定是没命了。 风辞不认识那名老者,但他亲眼看见,黑蛇穿透了那老者的胸膛。也就是那时候,他担心会造成更大的伤亡,上前抱住发狂的黑蛇,在周遭的惊呼中御剑离开了无涯谷。 可还是有点晚了。 因为事情已经铸成。 仙盟首座忽然狂性大发,甚至杀害了仙盟同道,这可比出现在仙门被灭的现场,严重得多。 后者只是嫌疑,而前者则是实打实的罪责。 风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多半才是这个圈套的真正目的。 到了这一步,裴千越是不是屠杀仙门的凶手已经没那么重要,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杀了仙盟同道,只此一条就足够让他万劫不复。 这是个连环套。 想到这里,风辞忽然有点头疼。 他宁愿孤身入魔域,和魔族打上个三天三夜,也不想和不知躲在哪个暗处、见不得人的玩意,玩这些阴谋算计。 休息片刻后,黑蛇似乎清醒了些,尾巴抬起来,在风辞身边蹭了蹭。 风辞轻轻抚摸着他的鳞片。 黑蛇的身体已经没有那么烫,但依旧是反常的温热,证明他体内的妖毒并未完全消解。 风辞没见过这种毒,但他知道与之类似的东西。 以妖兽或魔兽的血制成,能使妖魔体内狂性大发,失去理智。这在几千年前,曾被魔族用来训练士兵。 这种毒没什么特殊的解法,只有发泄出来,或者像黑蛇现在这样,慢慢冷静下来。 但这种毒麻烦在于,一旦消解,便再找不出任何痕迹。 也就找不到证据。 这幕后之人的每一环,都设计得极其精密。 风辞叹了口气,懒得再继续想下去,放松身体,躺在黑蛇身上闭目养神。 那条尾巴还在轻轻蹭他。 风辞前些天和黑蛇待久了,已经习惯他总爱往自己身上蹭,没有去阻拦。可他忘记了,现在的黑蛇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意识全无,相反,此时的它是清醒的,甚至是……有点兴奋的。 风辞本能察觉到不对劲,他睁开眼,身体却被粗壮的蛇身缠住。 体型变大后的黑蛇力气也今非昔比,风辞方才从天上摔下来,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很快就被缠得有点喘不过气。 好在黑蛇的目的并不是要这样缠死他,它只是将他身体完全固定住,便朝自己的目标前去。 下一秒,风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上了自己后腰。 存在感极强,还踏马有两个。 风辞头皮瞬间炸开。 他想起来了,这种毒不仅能无限放大妖兽的狂性,杀性,甚至还有……淫.性。 它这是想…… 第19章 第 19 章 三千年前, 风辞有幸见识过利用妖毒强化自身的魔军。 魔族妖族本就重欲,服用妖毒后,力量大涨,嗜血嗜杀, 淫.乱不堪。兴致起来, 甚至当场交.合的也不在少数。 就是因为过去见了太多这样的事, 风辞一直对此事嗤之以鼻。 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到这种境地。 方才从天上摔下来多半受了点内伤, 风辞只觉胸口隐隐闷痛, 四肢也使不上劲, 被黑蛇粗壮的身体一缠,更是连呼吸都困难。 “咳……裴千越……”风辞攀着胸口的蛇身, 低声喊他,“我难受……” 黑蛇缓缓滑动的身躯忽然停了下来。 接着, 它头颅扬起,压在风辞胸口的部分躯体松了劲, 新鲜的空气终于重新回到风辞体内。 呼吸是顺畅了,但依旧动弹不得。 数米长的蛇身几乎将他四肢完全禁锢,身后,那硌人的玩意动了下,在他腰间徐徐磨动。 蛇尾也没闲着, 沿着脚踝盘旋上来。 暗示意味极其明显。 风辞还从没有过这种经验。 不是不懂,更不是故意修什么清心寡欲之道, 而是不感兴趣。 凡人寿数短暂,爱.欲.求.欢, 轰轰烈烈, 为他们生命增添了色彩和乐趣。可风辞感受不到这种乐趣, 他看到的只有在岁月里被不断消磨的耐心,以及逐渐变为一潭死水的热情。 在他穿梭于须弥世界的这些年里,他遇到过不少对他示好的人,但这种事刚一出现,就会被他立即掐断。 知晓一切终将消磨,便不会期待开始,更不会想要尝试。 更何况,许多人看上的,不过是他精心挑选寄居的那具肉身。 所以,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头一次被人以这么暧昧的姿态触碰,竟然是活了三千余年的此时此刻。 被一条蛇。 那条蛇还在他身上继续盘桓,温热滑腻的蛇尾将触感不断放大。风辞耳根发烫,伸手推它,却没推得动,指尖脱力发颤。 他脑子变得有点昏沉,推了好几下,才意识到自己这好像不是受了伤的缘故。 被二人摔下来的冲力砸出的这深坑中,不知何时已被一股浓郁清甜的香气完全覆盖。 风辞:“……” 听说蛇族在交.尾时,会主动分泌出一种令对方情.动之物。 它不会真想在这里…… 风辞在心中暗骂,却难以阻止那香味灌入鼻腔,渗入皮肤。也难以阻止体内热度渐渐升高,连微风拂过都引起一阵颤.栗。 嘶啦一声,风辞听见了衣袍被蛇尾搅碎的声响。 这对风辞而言的确是太过陌生的经历,好像浑身都被泡在温暖的水流里,那水流冲刷着身体,酥.麻的感觉沿着脊柱爬行,直达脑后。 很奇怪,但并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甚至还……还挺舒服的。 许是吸入了太多迷香,风辞身体动弹不得,昏昏沉沉的脑中竟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隐隐有些好奇。他没有尝试过,不知道这种事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么舒服。 风辞的身体不自觉放松下来,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蛇尾的动作上。 蛇尾徐徐蜿蜒爬行,可就在将要碰到最舒服的地方时,却忽然缩了回去。 风辞:“?” 怎么不继续了? 他偏头,可黑蛇体型变得太大,入目只有粗壮漆黑的蛇身,看不见其他。但他明显能感觉到,那条蛇尾已经完全收了回去,可是并没有放开他,只是继续固定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动弹。 蛇身也还在他身上继续磨动。 这是在干什么? 把他当物品使用吗? 风辞气得想打人。 他三千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今日难得被那迷香弄得起了点兴.致,非但完全没舒服到,反而还被人只当个物品使用。 混、账、东、西。 风辞冷笑,心头默念口诀,身形便化作一缕青烟从黑蛇怀里挣脱出来。下一秒,他在黑蛇身边显出身形,干脆利落一脚踹过去。 巨大的黑蛇从飞了出去,哗啦一声,落进了一旁的寒潭里。 水花四溅。 . 瑶山,清净宗。 已是深夜,往日宁静的宗门今日却热闹非凡,主殿上,吵吵嚷嚷挤满了人。 大殿正中央,停了一具尸身。 老者须发尽白,脸上还维持着死去时惊惧的神情,胸口被开了个大洞,血已经流干了。 “温宗主,你一定要替丹阳派做主啊!”说话的是一位身穿紫衣的中年男子,神情悲愤,声音怆然,“决辉掌门平生从未行恶,得知无涯谷遇险,第一时间便率领弟子前去救援,他断不该命丧于此啊!” 温怀玉蹲在那尸身旁,抬手将对方大睁的双目轻轻合上,再拉过白布盖好。 “的确是死于蛇妖之手。”温怀玉低声道。 “还能不是!”另一名持剑的青年也开口了,“我亲眼看见裴城主化成一条巨蟒,将决辉掌门杀害,还有我身上这伤……”他说话说得急了,哎哟一声,捂住包扎好了手臂,“我这伤也是他弄的。” “还有我!”“我也是!” …… 众人七嘴八舌,温怀玉起身,视线在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你们说……”温怀玉淡淡开口,“无涯谷向你们发了求救飞鸢,你们前往营救,却被困在了封山大阵之中。而后封山大阵忽然消失,你们匆忙入山,却见无涯谷弟子满门被灭,谷内随处可见裴城主身上浓郁的妖气。” “是。”那紫衣男子道,“在场有八家仙门,全都看见了。决辉掌门是试图阻拦裴城主离开,裴城主才忽然发狂,将他……” 此番无涯谷一役,除了阆风城外,另有八家仙门在场,弟子百余人。其中,十余人重伤,八十余人轻伤,一人毙命。 “温宗主,难道您要这样袖手旁观吗?!” 温怀玉负手立于殿内,眼眸微微敛下:“不知诸位的意思是……” “打上阆风城,逼他们交出裴千越,给决辉掌门偿命!” 紫衣男子此言一出,引来不少附和。 温怀玉:“怀玉知道诸位的所求,可裴城主毕竟是仙盟首座,阆风城又是当世第一大派,六门之首。接下来要怎么做,在下还需与其他四门商议。” “可是——” “殷门主,我知你落花门与丹阳派相交甚笃,可在下不能在事情真相未明之前,仅凭你的一面之词,便与裴城主为敌。莫说是我,在场诸位哪家宗派有这个胆识,敢与阆风城作对?” “这……”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温怀玉回到前方主位坐下,悠悠道:“不过诸位放心,怀玉自然不会白白让诸位受委屈。若真有这个必要,哪怕六门中只有清净宗站出来,清净宗也会带领各位,向阆风城讨要一个说法。” 众人接连离开大殿,决辉掌门的尸身也被人抬了下去。温怀玉屏退左右,略一施法,大殿上便显出四面光镜。 “诸位都听到了吧?”温怀玉平静问。 第一面光镜内,承朝长老坐在镜前,义正言辞:“我就说那裴千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看,我没说错吧?!” 没人回应,大殿上一片静默。 温怀玉叹了口气,主动问道:“尉迟阁主,你怎么想?……尉迟阁主?” 第二面光镜内甚至没有人。 温怀玉唤了几声后,才有人慌慌张张跑到镜内:“问我?我能怎么想,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偃甲刚做了一半,没事别找我!” 温怀玉:“……” 他又转向第三面光镜:“萧谷主呢?” 巫医谷谷主萧过一袭墨色长衫,半块面具覆脸,手里拎着个烟袋,懒洋洋地吸了一口:“巫医谷地处偏远,中原发生的事我们恐怕帮不上忙。不过若你们真想反了阆风城,一定记得把裴千越的尸身留给我。” “……三千年修为的蛇妖,蛇皮入药,一定很有效用。” 温怀玉:“……” 他按了按眉心,继续看向第四面光镜。 同样没有人。 注意到他的视线,萧过解释道:“小九已经睡了。你们知道的,他每日辰时就要入睡,雷打不动。” 温怀玉默然片刻,倒是承朝长老忍不住开口了:“他每天要睡七八个时辰,晚睡一天怎么了?修真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这幅懒懒散散的模样,难怪他们紫竹坞今年又没招到弟子!” “承朝长老,你……”温怀玉试图插话。 “话不能这么说。”萧过放下烟袋,唇角微微弯起,从面具里裸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却没什么笑意,“要说缺席,凌霄门门主也许久没出现在人前,这就是他将修真界的事放在心上的态度?” 承朝恼道:“我掌门师兄闭关呢!” “你们别再吵了。”温怀玉打断道,“联系几位,是为了商议该怎么处理此事。裴千越如今行踪不明,仙盟各派又情绪激烈,我们如果不做出应对,恐怕迟早要出大乱子。” “温宗主心中早有对策,何必多此一问。”萧过道,“‘带领各位,向阆风城讨要一个说法’,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么?” 温怀玉:“所以,巫医谷不打算参与?” “你们神仙打架,何必牵连我等小门小派。”萧过笑了下,道,“天色不早,我也休息去了,回聊。” 说完,第三面光镜灭去,消失在大殿上。 没过一会儿,第四面光镜也跟着灭了。 温怀玉:“……” 至于第二面光镜,方才尉迟初短暂露了一面之后,便始终空白一片。温怀玉一言难尽地看了许久,也顺手把光镜收了。 大殿之上,只剩下他和承朝长老。 片刻后,温怀玉淡声开口:“承朝长老好手段。” 承朝嘿嘿一笑:“还是要多谢温宗主想出这招栽赃嫁祸。” 温怀玉闭了闭眼,叹道:“我只让你在无涯谷开启封山大阵,将灭门之事嫁祸给裴城主,给各门各派一个讨伐他的由头。谁让你给他下毒,还闹出这么多死伤?” “不这样做,怎能引起群情激愤?”承朝不以为意,“你以为那些个宗派,真这么在乎有仙门被灭门?他们巴不得修真界多死伤解散几个仙门,省得和他们争抢灵脉资源和弟子。” “……这把刀一日不悬到他们头上,他们便一日不会着急。” 温怀玉:“那你也不该利用决辉掌门……” “决辉?那是他自己蠢。”承朝道,“我不过告诉他,只要计划顺利,凌霄门掌管了仙盟,便将千秋祖师留下的秘籍分于他一些。没想到他竟然信了,还主动去挑衅裴千越。” 承朝低低笑了两声,道:“不过是死在自己的贪欲中罢了。” “要这么说来,你我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贪欲行事?” 承朝的脸色微微变了,冷声道:“温宗主,到了这份上,你不会后悔了吧?还是说你其实是贪生怕死,不敢与阆风城为敌?” “我若不敢,便不会在这里。”温怀玉端坐在大殿上,光镜上灵力光芒微微晃动,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他轻轻舒了口气,平静道:“明日我便会召集各派,组建反叛军……征讨阆风城。” . 瀑布下,寒潭边。 把那以下犯上的混蛋玩意推下水后,风辞也跟着下水冷静了片刻。 如果换做他真正的肉身,黑蛇那点迷香必定奈何不了他。可现在不同了,他现在这肉身才十多岁的年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风辞足足在水里泡了快两个时辰才冷静下来。 至于黑蛇,它被风辞那一脚直接踢得昏了过去,在水里安安稳稳睡足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寒潭中水流微动。风辞睁开眼,看见大蛇的脑袋从水里浮起来,缓缓游到水岸边,变回了人形。 水底,一条变小了许多的黑亮蛇尾一闪而过。 毒性已经在渐渐消解,等到彻底消解完毕,他就能恢复正常。 裴千越伏在水潭边,一动不动,好像还没醒来。 他身上依旧穿着先前的玄色衣袍,浑身都湿透了,覆眼的黑绸不知去了哪里,发丝散落下来,在水中散开。 他恢复人形的地方就在风辞身边,一缕发丝被水流冲刷着飘到风辞面前。 一下一下,在他身前轻轻扫动。 风辞闲得无聊,抓了那缕发丝在手中把玩。 裴千越生得是很不错,尤其不戴黑绸时,那双眼睛睫羽浓密纤长,根根分明。他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风辞也不打扰,玩够了他的头发,又靠在水岸边数他的睫毛玩。 ——可见风辞这些年过得有多么无聊,什么都能用来打发时间。 他们在这寒潭里折腾了一整夜,天边薄雾散去,晨曦的阳光破云而出。 阳光洒入这寒潭深涧,裴千越忽然低吟一声,不适地皱起眉头。 风辞一愣,仰头往天上扫了一眼,湿漉漉的手抬起来,覆在裴千越眼上。 后者这才安静下来。 畏光? 难怪他屋中鲜少点灯,平日里无论白天黑夜,都以黑绸覆眼。 风辞原先还以为他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那双坏掉的眼睛。 风辞想了想,一只手维持着覆在裴千越眼睛上的姿势,另一只手探入水中,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片衣摆。 阆风城的弟子服是特殊材质制成的仙衣,除了蔽体之外,还能用来抵挡部分功法,坚韧无比。可惜,这弟子服昨晚就被城主大人亲手撕破了,破了功法,如今和一件普通衣服差不了多少。 风辞也不心疼,直接撕下一片,叠成长条,覆住裴千越的眼睛。 他身体前倾,帮裴千越把布条系在脑后,再垂下眼眸,捧着对方的脸细细替他调整。 确保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 他这个姿势和裴千越离得很近,水从他发梢滴落下来,落到裴千越脸上,再从脸颊缓缓划过。 像极了一滴泪。 瀑布下水汽弥漫,那道水痕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微光,风辞低头注视了一会儿,指腹微动,替他轻轻拭去。 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风辞余光往下一撇,看见了那条蛇尾。 黑亮的蛇尾沉在水底,尾巴尖不自在地轻轻颤了颤。再收回目光,裴千越那张脸依旧面无表情,平静安稳,分明还是熟睡的模样。 风辞:“……” 装睡是吧? 风辞在心里冷笑,打起了坏主意。他低头凑到对方耳边,小声却清晰道:“师尊,你还不醒吗?你再不醒,我就要亲你了。” 反正裴千越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也没少占风辞便宜。 裴千越依旧没有动,但风辞眼睁睁看见,对方近在咫尺的耳朵,一点点红了。 第20章 第 20 章 蛇是冷血动物, 裴千越又是个冷清冷感的人,风辞都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脸红害羞这项功能。说脸红也不对, 他面色还是白皙的,神情平静淡然,看上去十分正常。 ……也就显得已被染成淡粉的耳根更加明显。 风辞没忍住:“噗。” 中妖毒那会儿还真被他唬住了,还以为他和那些个妖神魔兽一样,是个经验丰富的。 没想到,被自家弟子调戏一下都能成这样,阆风城弟子们知道他们的城主其实是条这么纯情的小蛇崽么? 不过也是,就裴千越这冷冰冰的性子,谁敢随便近他的身,没经验才正常。 加上在灵雾山修行这么多年, 多半都没怎么来过人间。 说不定还不如他呢。 千秋祖师在自家蛇崽子身上找到了久违的优越感。 裴千越越是这样, 风辞便越想多逗逗他, 好偿还他昨晚的狼狈。 这么想着, 他当真往裴千越的方向靠过去。 风辞存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 二人的距离很快拉得不足半寸,呼吸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风辞就这么停下, 眼底含着笑意抬起眼皮。 然后微微一怔。 这个角度的裴千越,与平时又不相同了。水汽将他整个人都浸透, 仿佛整个人都柔软起来, 那双原本形状锋利的唇瓣轻轻合着,上头还挂着一滴露水, 晶莹剔透, 看上去也很软。 还有点可爱。 风辞忽然想起, 他在这三千年的旅行中, 曾到过一个历史进程很慢的世界。 暴戾君王统治下的国度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只因那暴君后宫里有位极其骄纵的后妃。 那美人一笑,暴君便什么都忘了,只想把全世界都给他。 风辞当时觉得这暴君真是昏庸无度,可现在看来,他好像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裴千越不笑,他也想把所有东西都给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他要是在那个位置上,大概会比那暴君更昏庸。 没办法,谁让这既是个大美人,还是他养的崽,双重作用,谁都抵抗不了。 风辞稍有失神,身前忽然扬起一阵清风。 潭水四溅,风辞被这阵风推回原位,再看去时,眼前已经没了那半人半蛇的身影。 他回头,裴千越立在水潭边,穿戴整齐,头发束起,身上的水迹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眼前还覆着风辞给他系上的布条,浅青的布料成为了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又变回原本那个孤高冰冷、不近人情的城主大人。 就连耳朵都不红了。 没逗到人,风辞有点遗憾,但也不在意。他靠在水潭边,一条手臂搭在岸上,故作惊讶:“原来师尊醒了啊。” 这才过去短短一天,风辞已经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 可裴千越没理他,转身就走。 风辞手掌在水岸边一拍,身形轻盈跃出水面,转眼间便拦在了裴千越面前。 “师尊,怎么都不理我啊。”风辞问他,“你要去哪儿?” 他没来得及烘干衣袍,水沿着散开的发梢滴落,没入微微松散的领口。他衣摆下方已经破了,又被他刚刚撕掉一片,露出其中赤.裸的双脚。 下水之前,他就把鞋袜都脱掉了。 浸了水的衣袍让少年纤细的身形一览无余,但风辞并不在意,甚至还往前半步:“我与你说话呢。” 裴千越分明是看不见的,却还是转了身,没敢正面对他:“回阆风城。” 风辞险些又被他这欲盖弥彰的可爱模样逗笑了。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的确,昨天你在无涯谷闹了一场,都不知道林师兄他们如何了,是该回去看看。” 说到这里,风辞又想起了昨天那堆破事,有点发愁:“可你昨日……” 昨天裴千越在无涯谷发了狂,还伤了不少人。以风辞对那些名门正派的了解,他们必然是不会罢休的,裴千越现在回阆风城,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躲着不出面,也不是裴千越的性子。 风辞想了想,问:“你知道是谁对阵法动了手脚,又给你下毒吗?” 裴千越:“知道。” 没等他继续说,风辞却先打断了:“我感觉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要坐下来听。” 老人家折腾了一夜,没这么好的精力和他站着聊天。 说着,风辞推着裴千越回到水潭边,自己在岸边坐下,两条腿浸进水中。 “你随便找地方坐啊。”风辞招呼道。 裴千越:“……” 他没有坐下,而是就这么站在风辞身后,道:“无涯谷开山祖师师承凌霄门,封山大阵原本也为凌霄门所有。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这一点,风辞先前也有所猜测。 改动封山大阵,只有对阵法极其熟悉的人才能做到。而所有的无涯谷弟子都已在封山大阵前被人屠杀,剩下的,便只有同样懂得这阵法的凌霄门。 风辞眉头皱起:“又是承朝长老。” 裴千越:“是。” 风辞还是不理解:“同为六门,他为何偏要对你赶尽杀绝?” “同为六门?”裴千越似乎觉得他这说法有点好笑,“近百年来,修真界人才辈出,无数修真门派涌现,但六门地位依旧屹立不倒,你可知道为何?” 风辞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资历最老?” “不,是因为六门掌握着千秋祖师留下的珍宝秘籍,就藏在灵雾山中。” 风辞:“……” 又来了。 风辞当年是留下了些东西,但那些实在算不上什么珍宝。 他当年一心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将自己所知所得几乎全都教给了弟子。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真是绝世的宝贝,他藏起来干什么? 等等,这事其他人不清楚,小黑一直守在他的洞府里,他还能不知道吗? 风辞揪了一根青草在手上把玩,偏头看着裴千越,回过味来:“这说法……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 裴千越点了点头。 “阆风城、清净宗、凌霄门、巫医谷、紫竹坞和万法阁,在仙盟成立之前,这六门早已没落了大半。”裴千越淡声道。 巫医谷与紫竹坞避世不出,阆风城、清净宗和凌霄门这些曾风光一时的门派,也因传承久远,弟子青黄不接等种种原因,逐渐在修真界中淡去身影,就连看似发展最好的万法阁,同样面临灵脉资源紧缺、后继无人的危险。 这便是裴千越出山后看到的六门。 裴千越道:“仙盟成立近三百年,但在仙盟成立之前,修真界其实鲜少将这六门并立。那时候,世间甚至已经少有六门这个说法。” 风辞明白了:“所以,你为了保住六门,故意散布了秘籍的消息?” 裴千越:“我还告诉他们,得此秘籍,修炼后便可像千秋祖师那样,脱胎换骨,坐化飞升。” 风辞:“……” 他之前还说不相信千秋祖师是坐化飞升了来着。 小黑,真的很会睁眼说瞎话。 不过说到这里,风辞已经大致理顺了所有事情。 飞升对每个修真者来说都是莫大的诱惑,可这三千年来,除了千秋祖师外,整个修真界无一人飞升成功。现在裴千越放出飞升的线索,众人自然趋之若鹜。 以此为筹码,联合六门,创建仙盟,招收新弟子,硬生生将逐渐式微的六门又救活了。 风辞更不满了:“你亲手让他们起死回生,他们还那样对你?” 裴千越稍稍低头,面向风辞。 水潭边有短暂的沉默。 风辞反应过来:“哦,有秘籍的事是假的。” 差点连他自己都忘了。 裴千越根本拿不出什么所谓的秘籍来。 “也不尽然。”裴千越道,“六门创立至今,已跨越了数千年。这数千年中,天灾、人祸,经历了太多事。六门传承到现在,许多术法都已失传。而那部分,还好好保存在灵雾山里。” 哪怕没有他们要的飞升方法,这些失传已久的秘籍,对他们而言依旧极其珍贵。 风辞思索片刻,试探地问:“所以,你该不会……根本没把东西给他们吧?” 裴千越:“自然没有。” 风辞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惊了。 “奇怪么?”裴千越似乎感觉出了他的惊讶,平静道,“就像训一条狗,当然要拿肉骨头钓着它,要是一次把底牌全给完,还如何让它听话?” 六门联合创立仙盟的起因便是为了利益,这份利益存在,仙盟才存在。可一旦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仙盟的存在便岌岌可危。 这就是裴千越一直没让他们如愿的原因。 风辞完全没觉得裴千越把六门比做狗有什么问题,他把手里的草叶一扔,悠悠叹气:“可你这么一直钓着,钓到现在,狗被你逼急了,反身过来咬你一口,想把你咬死,再独吞所有骨头。” 明知道自家失传的秘籍就藏在那里,却看不到,得不到,换做是风辞,心中也难免会有怨气。 更何况,以裴千越这古怪的脾气,估计早在修真界得罪了不少人。 他家这小蛇崽气人一向是很有一套的。 得知了所有前因后果,风辞的思路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头疼。 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个四处屠杀仙门的凶手还在外头逍遥,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仙盟倒好,开始玩起了内斗。 风辞又道:“按你这么说,凌霄门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诬陷你,又给你下毒,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我猜他们多半会上阆风城找你麻烦,你……你现在还要回阆风城吗?” 裴千越没有回答,而是问:“在你看来,此事当如何处理?” “我要是知道何必问你。”风辞最讨厌思考这些事。他身体后仰,双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要是没有无涯谷的事,大家还能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可现在……” 可现在,裴千越在无涯谷那一闹,一下将战局扩大到了六门之外。现在最想让裴千越给出一个交代的,并非六门,而是其他的仙盟宗派。 如果此事不能妥善解决,仙盟同样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 六门此番谋划,既没给裴千越留退路,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就为了几本破书,他们至于吗?”风辞还是觉得很无奈。 就像他不理解世人为何要将千秋祖师视作寄托,风辞同样也不理解,为何这些后人要疯了似的争抢他留下的那些东西。 秘籍不也是人写出来的,他能写出,别人也能写出。 而且,他并不认为现在的六门就比过去差了多少。 且不说万法阁就创造出了许多他那个时代没有的东西,就是阆风城、清净宗、凌霄门,这些如今声望极高的门派,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传承,派内所传授的功法,较他那时其实也有了很大的改进。 至于有些功法的遗失,是遗憾,但真的有必要这么执着么? “破书。”裴千越轻嘲一笑,“但的确有人困在过去,为了这些破书穷极一生。” 风辞暂时不想与裴千越讨论这些。 在这三千年里,他见过很多不同的人。有人无欲无求,浑浑噩噩了此余生,也有人执念过深,终其一生求而不得。 他以旁观者的立场看到这些,不想,也不该对其选择做出任何评判。 毕竟,这些事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的后人为了他的秘籍争抢、算计、不死不休,本质上与他也并无什么关系。 只不过这件事牵扯进了裴千越,为了自家崽子的安危,他才不得不操心得多一点。 风辞问:“所以说来说去,你到底有没有想好应对的法子?” 裴千越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六门之间的矛盾早已不可磨合,我曾经给过他们机会,可结果你看到了。” 他花了足足三百年的时间,创立仙盟,试图修复六门间关系。 可结果却是六门依旧各自为营,直到今日,六门终于把自己作得再无退路。 “不过,倒还有个法子。”裴千越又忽然道。 风辞仰头看向他。 日头现在已经升得很高,风辞被阳光刺得眯了眼睛,裴千越笼罩在这金色的光芒之中,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他缓缓道:“除非千秋祖师降世。” 风辞一怔。 但他很快发现,裴千越说的没有错。 六门争斗不休的原因,是千秋祖师离世,各派传承将绝。那些失传的秘籍握在裴千越一人手里,所有的贪欲,妒忌,愤恨,都冲着他一个人来。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这个道理。 但如果他们得知千秋祖师归来,无论风辞打算如何处理这些失传的秘籍,各派都不会,至少短时间内不敢再有微词。 六门的争端自然迎刃而解。 这只是其一。 至于其二么……在无涯谷内,唯一跟在裴千越身边的就是风辞。 只有他能证明,裴千越没有屠杀无涯谷弟子的时间,也只有他能证明,封山大阵被人动过手脚,裴千越在阵法中曾被人下毒。 这整件事唯一的证人,只有风辞。 可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阆风城弟子,裴千越新收的徒弟。 这身份说出任何话,都是绝对无法服众的。 但换做千秋祖师却不一样。 换做千秋祖师,他便能替裴千越担保,能要求修真界重新彻查这整件事。 目前来说,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只在这片刻之间,风辞便思考了许多,但除了这些,他还在思考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裴千越在前往无涯谷之前,当真没有察觉出这只是个圈套吗? 再比如,裴千越他……真的没有猜出他的身份吗? 第21章 第 21 章 回想起来, 裴千越其实有很多机会猜到他的身份。 仅仅是在临仙台相处那几日,小黑蛇对他那个黏糊劲,哪怕他醒来后恢复了片段的记忆, 都足以让他怀疑风辞的身份。 可风辞想不明白的是, 如果他真的猜出来了, 为何对他是这个态度? 不过……风辞其实也不知道裴千越对他应该是什么态度。 以城主大人这高冷自持的性子, 要他像意识不清时那样听话黏人应该是不会的,但哪怕是装,也该装得对他更尊重些吧? 不像现在,莫名其妙收他当徒弟,中了毒就拉着他占便宜, 还险些把他当成发.泄.欲.望的器物。 这哪里像认出了他的样子? 那么……他究竟要不要主动表明身份呢? 原本在没出这些事之前,风辞也打算找个时间向裴千越坦诚。他和萧却有三日的约定,如今已过去了两日,此番回到阆风城,萧却多半就会把事情全告诉裴千越。 到了那时候,就算他不说,裴千越也会知道。 风辞这样想着,抬眼看向裴千越。 裴千越还站在他身后,这几天相处下来, 风辞觉得裴千越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冷血无情。相反, 他有自己的小脾气, 爱耍性子, 也有很可爱的一面。 可当他知道风辞的真实身份后,又会如何呢? ……多半会生气的吧。 他说过, 最讨厌有人对他撒谎。 偏偏风辞好像骗了他好几次, 从三千年前开始, 就在欺骗他。 想到这里,风辞心头竟泛起一丝近乡情怯的局促,他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似乎是因为他许久没有再说话,裴千越转身:“你想知道的都说完了,本座要回阆风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声音平白又冷了许多。 “哎你等等!”风辞连忙从水潭里爬起来,伸手去拉他袖子。 裴千越脚步一顿,稍偏头,没等他说什么,风辞先想起来这人好像不喜欢被别人碰,率先松了手。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传来异响。风辞抬眼看去,那是一只木制小鸟。 是修真界传讯用的飞鸢。 木制小鸟落到裴千越面前,裴千越伸出手,小鸟便停在他手指上。 随后,小鸟仰头张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裴千越你他娘的到底跑哪儿去了,出大事了!!!” 是尉迟初的声音。 他这一嗓子吼得太大声,就连裴千越都皱了眉,将手拿远了些。 尉迟初的声音继续从那传讯飞鸢中传出来:“你昨晚在无涯谷做的那些破事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温怀玉那小狐狸和承朝那老狐狸联手,今早已向仙盟各派发出消息,说要联合各派上阆风城向你讨要个说法!来者不善,你自己想办法躲躲吧!”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气都不带换的,听得风辞都有点喘不上来气。 “清净宗怎么也……”风辞刚开口,却听那小鸟又说话了。 “对了,我们万法阁可没有参与,如果你要秋后算账,别找我们万法阁。还有,要是你输了,看在我每次出新品最先卖给你们阆风城的份上,千万别告诉他们是我给你通风报信,我还想混的,你要是——” 他没说完,裴千越手一握,直接将那飞鸢捏成了碎片。 风辞:“……” 好、贵、的。 裴千越没有说话,风辞也就没开口,可他等了好一阵,都不见裴千越表态。 风辞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问我?”裴千越竟然反问。 “不问你还能问谁?”风辞眨了眨眼,有些莫名,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如果清净宗和凌霄门联合各宗派打上阆风城,阆风城不一定招架得住。他们的目标是你,应当不会对派内长老和弟子怎么样,你不然就听尉迟阁主的,暂时别回去。” 裴千越:“我避而不见,事情就能解决了吗?” 风辞:“这……” 话是这么说,可裴千越现在回去,不就是众矢之的了吗? “既然你没有办法,便不必多言。”裴千越转身,声音冰冷,“回山吧。” 说完,不等风辞作何反应,直接御剑离开了寒潭边。 风辞:“……” 好熟悉的一生气就御剑跑路。 到底为什么又生气了啊! . 风辞跟着裴千越回了阆风城。 可裴千越完全没有要等他的意思,一回山就不见了踪影,风辞在派内找了一大圈也没找见人。而且多半是因为仙盟要对付阆风城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阆风城如今处处戒备森严,风辞走哪儿都有人拦着。 没办法,他只能先回唯一不会有人阻拦他的……外门弟子院。 比起外头的戒备森严,外门弟子院就显得十分吵闹。 风辞刚进门就险些被一人迎面撞上。他下意识一侧身,那人没站稳摔了出去,摔出一怀的灵石法器。 那人手忙脚乱收拾,风辞弯腰看他:“准备跑路啦?” 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听言脸一红,恼道:“不是要跑,我就随便收拾收拾,以防……”他说着话抬头,看清了风辞的脸,“陆景明?你怎么回来了?!” 风辞直起身:“我怎么不能回来?” “我以为你,你……你不是和城主一起失踪了吗?” 消息传得很快,看来无涯谷的事,阆风城也都知道了。 风辞没打算解释,可少年却拉住他,急切地问:“你回来了,城主是不是也回来了?” 风辞:“当然。” “那太好了!”他把东西往怀里一揣,“那我还跑什么,不对,本来也没要跑。走,我带你去见程师兄。” 说完,拽着风辞便往里走。 程博也没去别处,就在外门的杂物房里。不过以往堆积着清扫用具的地方,用具全被他扫到一边,桌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排仙剑。 程博背对大门站在桌前,正在挑拣。 “程师兄,你看谁回来了!”少年刚进门就大声喊。 程博头也不回,呵斥:“我管他谁回来,早说过了,你们要走要留与我无关,别来这碍眼!” 少年:“……” 少年还想说什么,风辞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上前去,悠悠问:“他们都要走,你不走?” “说了我不——”程博话音一滞,回头,“你,你——” 风辞在他见了鬼似的眼神里笑了笑,又低头去看他桌上的武器:“居然有这么多剑,不错啊程师兄。” 阆风城不会给外门弟子配备专用的仙剑,只能靠自己买。桌上这些虽然大多是中下品的仙剑,但外门弟子月俸低,能攒下这么多也不容易。 风辞伸手想拿,被人拍开。 “干什么呢,别乱动。”程博对他依旧没什么好态度,“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都是这个问题。 他一介外门弟子,回弟子院很奇怪吗? 程博似乎想到了什么,朝门口那少年吩咐:“出去,把门关好。” 少年依言走了,程博才压低声音道:“这么说来,城主也回来了?” 风辞:“应该吧。” “应该?” “他飞得太快,我没追上。”风辞如实道,“但他走前说他要回山,多半此时已经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程博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两句,又低骂一声,“我就说城主不可能弃阆风城于不顾,那群混蛋玩意还想趁仙盟打上来之前逃走,一群蠢货!” 风辞觉得有意思:“人人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逃走,程师兄倒是在这儿挑起武器来了。怎么,程师兄这是想与阆风城共存亡?” 程博别开视线,梗着脖子:“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不想当逃兵!” 风辞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程博没理会他,低头继续挑选配剑。 风辞笑着问:“你没什么想要再问我了?比如无涯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城主又是怎么了?” “林师兄说城主忽然发狂,打伤了很多人,还有人说他是近来屠杀仙门的真凶。”程博抽出一把仙剑,剑光在他脸上印出一道光影,“我一个字也不信。” 风辞:“为何?” 程博道:“城主性情古怪,很多人都怕他,可他从来到阆风城到现在,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阆风城,对不起修真界的事。说他滥杀无辜,残害同道……都是屁话。” “我自小的夙愿便是拜入阆风城,可惜资质不够,在这外门混这么长时间,还是没能通过考核。可就算是在外门,我也是阆风城弟子。” 程博噌地收剑入鞘:“哪怕只有我一人留下,我也不会弃师门于不顾。” 风辞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程博是个挺固执的人,这少年认定风辞靠走后门进了阆风城,所以对他处处严苛,充满敌意。其实他未必看不出裴千越对风辞有优待,也未必不知道,如果他圆滑一些,尝试讨好风辞,说不准能让风辞帮他说几句好话。 可他没有。 他依旧我行我素,固执己见。 可这样的人,当他相信并愿意追随谁的时候,也是绝对的忠臣和坚定。 倒是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修真奇才好得多。 “喂,程师兄。”风辞喊了他一声。 程博一回头,便看见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扔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你他娘——” 他一句话没骂出口,又停住了。 风辞扔过来的,是一把剑。通体银制的剑身,尚未出鞘,却也能感觉出其中蕴含的充沛灵力。 这是一把上品仙剑。 程博嗫嚅一下:“你……” “这次去无涯谷之前他们给我的,算不上特别极品,但比你那些应该好用很多。”风辞已经走到门边,懒洋洋地摆了摆手,“不用太感谢我,真想谢的话,下次别再大清早让人来叫我起床了,真起不来。” 说完,推门走出去。 程博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从门内气急败坏传来:“那是为了让你起床干活练功,这么懒城主到底怎么看上的你啊!” 风辞一笑,摇头走了。 那把剑风辞使用过,留有他的剑意。 程博要是能领悟其中剑意,说不定会有难以预料的突破。 不过,这就得看他的机缘了。 . 找不到裴千越,风辞也无处可去,索性回屋睡了一觉。他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却睡得不太安稳,半梦半醒间,想的全是那条小蛇崽子。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风辞忽然听见一声极其轻微,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风辞睁开眼。 外头天色已经黑尽了,他推门走出来,才发觉院子里吵吵闹闹,全围在一起。 天幕之上,无数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自他们头顶掠过,留下淡淡虚影。 “怎么回事,不是有禁空法阵吗,怎么被破了!” “禁空法阵只有内部才能打开,难道派中有奸细?!”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风辞被吵得头疼,随手抓了个人询问。 白日里,以清净宗凌霄门为首的十余家宗派送来信函,要求裴千越在三日内出面,为无涯谷发生的事给众人一个交代。 听说裴城主在收到信后,看也不看便将信函撕毁,放话让仙盟要打便打,阆风城奉陪到底。 那小弟子吓得说话都哆嗦:“不是说好要等三日之后么,怎么现在就来了,我还没来得及下山呢……” 风辞默然。 六门要的不是什么说法,而是裴千越手里的秘籍,他们担心事态有变,自然不敢多等。 不过……的确是太快了。 从无涯谷一役到现在,不过过去了一天半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各大门派,组建反叛军,攻上阆风城。 如此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准备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恐怕很早以前就在谋划,只缺一个出师的名头。 而裴千越在无涯谷杀的那个人,便成为了最好的借口。 风辞眸光稍沉,转身朝院外走去。 弟子院内人人自危,没人注意到这个少年何时离开。 . 此时的阆风城已经乱做一团。 禁空法阵被破后,叛军便能直接御剑落入派内。风辞从后山走到前山,随处可见从剑影中现身的各派弟子,各类法器留下的打斗痕迹,以及受伤的弟子。 山道上,一名十多岁的少年当胸中了一掌,吐出一大口血。 他的面前,黑衣剑修执剑而立,满眼都是鄙夷:“阆风城弟子原来也不过如此,一路走来,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少年的配剑就落在身旁,他一手按着胸口,还在伸手竭力想将配剑捡回来。 黑衣剑修走过去,脸上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抬剑一挥。 却顿住了。 他回过头,有人两指擒住他的剑锋。对方分明没使用任何灵力,可他依旧动弹不得,仙剑上的光芒也渐渐暗下来。 模样俊秀的少年冲他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等他到了你这年纪,剑术不一定比你差,欺负一个孩子,没意思吧?” 黑衣剑修问:“你是什么人?!” “你口中不过如此的阆风城弟子罢了。” 风辞说着,轻轻一推,黑衣剑修却觉仿佛被人重重击了一掌,急退几步,背部撞上路边一株寒梅。 枝头细雪散落,飘飘扬扬,落入他身后深不见底的山谷。 风辞朝他走过去。 黑衣剑修瞥了眼身后的万丈深渊,终于慌了神:“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温宗主和承朝长老已经打上了临仙台,裴千越今日必死无疑!你们阆风城也完了!” 风辞停下脚步。 “哦,在临仙台啊。”风辞道,“多谢。” 随后,他抬手在那剑修脖颈间轻轻一敲,黑衣剑修身体轻飘飘倒下,被风辞拎住后领。 他随手把人往山道内侧一扔,又弯腰,捡起少年落在地上的剑。 “对剑修而言,剑比生命更重要。”风辞把配剑递给他,“拿好,别再掉了。” . 风辞走出传送法阵。 重伤的弟子倒在一旁,白玉石阶之上,刺目的鲜红缓缓流淌下来。 风辞抬眼望去,临仙台上,十余名修士迎风而立。中央,一个金色的法阵运转着,狂风肆意,光芒万丈。 裴千越单膝跪地,他眼前依旧蒙着那块风辞替他亲手系上的布条,却已被渗出的血色染红,衬得脸色愈发雪白。 金色的锁链从地面升起,分别锁住他四肢咽喉,还有两条,直接贯穿了后背。 裴千越眉宇紧蹙,唇边缓缓滑落一丝血线。 “裴千越,这囚妖符阵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吧?”承朝手持拂尘,左手捏着一张金色,稍一用力,那阵法中的锁链便猝然收紧,“一介畜生妖物,也配修炼千秋祖师的真传,把灵雾山的法阵解法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裴千越声音低哑:“……你休想。” 承朝:“你找死——” “承朝长老。”温怀玉抱琴站在一旁,出言提醒,“你答应过我的。” “知道。”承朝那张苍老的脸上浮现笑意,被法阵的金光照耀,却显得有几分狰狞,“我不杀他,但我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承朝捏紧符纸,口中念咒,眼看就要催动阵法,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住手。” 这声音很轻,却准确无误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众人回头,一名少年出现在白玉石阶的下方。 少年还很年轻,眸光明亮,轮廓柔和,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只是个温润无害的少年郎。可此刻的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踏上这白玉石阶。 却让在场所有人自心底浮现出一种冰冷的恐惧。 可没有人动。 不,是没人敢动。 惊人的灵力威压从虚空降下,悄无声息笼罩了整个临仙台,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是愤怒。 “你们可知道这囚妖符阵的来历?”风辞神色沉静,声音也淡淡的,但每一个字都极其清晰,“当年魔族在人间界撕开裂口,引魔息倒灌,无数生灵触之化妖。人们不忍伤害自己化妖的同门、朋友,所以造出这囚妖符阵,名为囚,实为护。” 说话间,风辞已经走上临仙台。 他抬起眼皮,眸光沉沉看向承朝:“你们怎么敢——” 温怀玉眉心一跳,却来不及拉住身侧的承朝,老者猛地挥起拂尘。 万千银丝化作利刃,朝少年刺去。 可压根没碰到他。 银丝在距离风辞还有不足半尺时倏然停下,附着在法器上的灵力光芒从末端开始缓缓褪去,随后,法器仿佛沙化一般,一点一点化作细碎的碎片,被风一吹便飘散开来。 “陆、景、明!”承朝大喝一声,目眦欲裂,“不、不对,你是谁?!” 风辞没有回答,他直接越过承朝,走到法阵面前,抬手轻轻一拍。 金色法阵应声而碎。 承朝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到底是谁?!” “你问我是谁?” 风辞走到一株寒梅树下,终于回头看他。 临仙台上狂风大作,枝头初生的梅花被风吹落,素白的花瓣如落雪一般,却半点近不了他身。风辞微笑起来,那笑颜明艳动人,却也冰冷彻骨:“本座——” 他抬手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寒梅,手腕翻转,滚滚灵力翻涌而出—— “千秋。” 刹那间,比那法阵还要精纯百倍的金光在临仙台上升起,倾泻而出的灵力光芒犹如旋流一般直冲云霄。少年立于这灵力漩涡的深处,手握寒梅,轻轻一挥。 剑光震彻苍穹。 这道剑光照亮了整个临仙台,也将临仙台上那十余名修士掀倒,纷纷狼狈滚下了白玉石阶。 除了一个人。 承朝。 金色的剑气从他胸前穿透过去,他双目大睁,浑身各处忽然都开始渗出血来。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得见他崇敬的千秋祖师,也是最后一次。 承朝身形向后倒去,从高处直直坠落,摔下了临仙台。 “那道剑气,他是——” “千秋祖师……那是千秋祖师的剑气!” 光芒与尘嚣缓缓散去,惊讶、恐惧、欣喜,无数声音从临仙台下传来。风辞只是回头,看向了身旁不远处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裴千越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风辞闭了闭眼,似乎在借由这个动作压制住某些情绪。 “起来。”他说,“别装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低、极轻的笑。 裴千越缓缓起身,在他起身的瞬间,一个藏青色的巨型法阵出现在阆风城上空。 灵力光芒如暴雨般落下,顷刻间,所有人都好像浑身力气被抽空一般,手中法器落地,甚至很快就连站也站不稳,身体倾倒在地。 仿佛众生都在朝着风辞俯身跪拜。 天地间,唯有这临仙台之上,不受法阵的影响。 裴千越朝风辞走过来,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在风辞的注视下走到他面前,单膝落地。 他嘴角还挂着血,唇色被染得殷红,让他的笑容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裴千越低下头,声音无比温柔,又无比虔诚:“恭迎主人……降世归来。” 风辞冰冷地看着他。 许久,他悠悠开口:“那囚妖符阵,你真的破不开吗?” 如果是风辞全盛时期制造的法阵,裴千越或许束手无策。可直到方才他破除法阵的瞬间才发觉,承朝的灵力不过中上,与裴千越有天壤之别。 他如果想反抗,对方甚至没有囚住他的机会。 风辞轻声问:“你在等我?” “如果我不出手,你就等着死?” 风辞用梅枝挑起他的下巴,那枝条上还翻涌着他的剑意,凌冽的剑气瞬间便在裴千越侧脸划出一条细小的伤口。 鲜血从他侧脸滴落,将枝头的白梅染红。 可裴千越依旧微笑着,声音极轻,听上去似乎有些愉悦:“主人舍不得。” 风辞眼神倏然眯起。 而后,他也忽然笑起来。 他就这么笑着俯下身,在裴千越耳边,一字一句说:“裴千越,你果然是个疯子。” 第22章 第 22 章 风辞曾经想过, 裴千越可能已经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但他从没想到裴千越居然会用这种法子来验证。 不过后来想想,这的确是裴千越的行事风格。 就像当初在榕树根下的秘境, 他猜出风辞并非原身, 想知道他是友是敌, 同样假借自己遇险,试探风辞会不会救他。 同一种算计,这么短时间内用了两次, 偏偏风辞还两次都踏了进去。 真不知道该说是裴千越把人心拿捏得准, 还是风辞心太软。 大地忽然传来震动,风辞抬眼看去。 临仙台居于阆风城最高处,能将整个门派俯瞰眼底。于是, 他看见远处, 一道道黑雾不知是从何处飞来, 掠过虚空,散落到门派各处。黑雾散开, 里面竟然是人。 不,那或许算不上是“人”。 那黑雾中走出来的“人”身长足有成年男子两倍, 身负铠甲, 黑色兜帽盖住脸庞, 看上去颇为诡谲。 他们一抬手,浓墨般的黑袍中窜出一条粗壮的铁链,瞬间将伏在地上、已经失去行动力的修士脖子扣住。 萧却快步踏上临仙台。 这些黑雾中的铠甲人是裴千越很早就准备好的兵人军,平日里都藏在阆风城的地下, 这还是裴千越继位城主以来, 第一次使用。 今日他听从裴千越的命令, 等在地下, 等待大阵启动,再放出兵人。 如今叛军已被尽数捉拿,只待回禀城主后再行处置。 他脑中还思索着正事,可所有一切这些,都在他走上临仙台的一瞬间化作了一片空白。 发……发生了什么? 临仙台上的气氛凝重得仿佛空气都静止了,萧却看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自家城主,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风辞,下意识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脑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道他中了什么幻术? 可是不应当。 他方才一直躲在阆风城地下,应该没有中幻术的机会。 萧却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陪城主一同跪下。 手持梅枝的少年朝他看过来,嘴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准备得很周全啊。” 这话显然不是对萧却说的。 因为随后,他便看见少年随手将梅枝一扔,朝裴千越俯身下去。 风辞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裴千越侧脸的血痕。 那动作竟有些温柔。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甚至带了点狠意。 “其实我也不喜欢被人骗。”风辞捧着那张俊美的脸,视线从他渗出血色的眼睛,落到他侧脸的血痕,再到那双被血染得殷红的锋利唇瓣,低声道,“所以不会再有下次了,裴千越。” 说罢,风辞转身欲走,却被裴千越抓住了衣袖。 他指尖也染了点血,印在风辞淡青色的衣袖上,仿佛落梅一般。 “主——”裴千越一声低唤尚未开口,便被风辞打断。 “城主大人不是说不喜欢被人碰吗?”风辞扫了眼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冷笑,“巧了,我也不喜欢。” 说完,他干脆利落把衣袖一抽,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临仙台上。 萧却人已经看傻了。 裴千越没有急着起身,他微微转头,面向了那道剑影离开的方向。萧却也跟着看过去,注意到那是后山弟子院的方向。 直到那道剑影消失,裴千越才抬起手,指尖拂过自己侧脸。 原本存在着细长伤痕的脸上,如今光洁一新,半点印迹也没有留下。 风辞方才碰他的时候,便帮他治好了。 裴千越忽然低声笑起来。 阆风城主向来是冷血无情,阴晴不定。大多数时间,他都把情绪隐藏得很好,叫旁人瞧不出喜怒,在他身旁侍奉,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不是没有笑过,可他的笑,从来伴随着嘲弄,鄙夷,甚至是危险。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是愉悦的。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 阆风城主殿。 幽幽烛火跳动,将殿内众人的脸色映得极其苍白。 大殿之上,跪了十余名修士,他们颈上都扣着厚重的锁链,脊背被压得微微弯曲。锁链上金色符文跳动,那是一种能压制灵力的咒语,哪怕催动半点灵力,都会引来□□焚身的痛苦。 ——全是先前在临仙台围困裴千越那几位。 温怀玉坐在一旁,脖子上同样扣着锁链,脸色苍白如纸。 他脚边就是承朝浑身浴血的尸身,老者脸上还停留着死去时惊恐万状的表情,一袭湛蓝道袍都被染成了深黑色。 不安的气氛在大殿上蔓延开。 “玄月剑派。” 端坐前方主位的人忽然开了口,大殿上,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浑身抖了一下,牵动脖颈间的锁链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裴千越不以为意,继续唤道:“苍炎宗。” “雷霆宗。” “落花门。” “琉光山。” 他每提到一个名字,堂下便有一人或几人恐惧发颤,黑暗的大殿上只能听见压抑局促的呼吸声。 裴千越道:“仙盟成立至今,除六门外,另有二十二家宗门。此番参与谋逆的,六门占其二,二十二家占了十家,已近半数。” 他说得很慢,嗓音不知是否因为受伤的缘故有些低哑,却不沉。 语调听上去反倒有些轻快。 “……看来你们对本座这个盟主,意见很大。” 没人答话。 在场这几位修士,是反叛的几家仙门里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甚至有半数都是一派之主。但此刻,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大殿内蔓延着死一般的沉寂。 事实上,裴千越每次这么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除了风辞之外,没人敢回应他。 但裴千越依旧很耐心:“说说,是本座哪里做得让你们不满意了。” “……温宗主,你先来吧。” 温怀玉眸光低垂,脸色被锁链上的金色符文映得更加苍白:“怀玉只想为命丧无涯谷的决辉掌门,以及受伤的那八十余名弟子讨回个公道。” “温宗主向来古道热肠。”裴千越点点头,道,“至于丹阳派掌门,的确是本座杀的。” “丹阳派掌门决辉,常年与凌霄门往来甚密,更是数次商议暗中谋反,欲除本座而后快。本座杀得不对吗?”裴千越顿了顿,又问,“还是说,只有温宗主能在阆风城安插内应,本座就做不到?” 温怀玉垂眸不答。 裴千越道:“带上来。” 主殿的大门被推开,率先传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片刻后,一名高大的兵人拖着锁链,出现在众人面前。 锁链的末端,还拖拽着一个人。 来人头发已经全散落开,遮挡面部看不清神情。他身上还穿着阆风城统一制式的衣袍,青色的衣袍上满是斑斑血迹。兵人将他拖到大殿前方,拎起锁链,才露出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看来我的兵人待你有些失了礼数,”裴千越平静道,“戒律长老。” 戒律长老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可他听了这话,却猛地睁开眼,对裴千越怒目而视:“裴、千、越!” 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朝裴千越扑过来。可下一秒,戒律长老脖颈间的金色符文一闪,呛咳出一口血来。 温怀玉别开视线,闭上眼,似乎不愿再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戒律长老与叛军里应外合,破坏阆风城的禁空法阵,被本座当场所擒。”裴千越悠悠道,“戒律长老,你在阆风城掌管戒律门规三百余载,告诉本座,背叛师门,当处何罪?” “背叛?”戒律长老吐出一口血沫,冷笑,“老夫从未背叛师门,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三百年前来到阆风城,以妖法蛊惑我师兄,让他在临死前将城主之位传于你——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又有什么资格代表阆风城!” “不传给本座?” 裴千越低笑一声:“不传给本座,难不成传给你这给他下毒咒,害他在御敌时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而亡的……师弟?” 戒律长老顿时瞳孔紧缩。 他站起身,走下主殿前方的台阶,来到戒律长老面前:“阆风城前城主容寂剑尊是个纯善之人,当年容寂曾救本座一命,本座为了报答,应承了他一个要求。戒律长老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戒律长老怔然望着裴千越,忽然浑身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裴千越淡淡道:“他要本座答应,将你留在阆风城,若你不起反心,本座便留你一条性命。” “不……不可能……”戒律长老浑身颤抖不止,心绪激荡,引得禁锢在他脖颈间的链条上金色符文闪动不断,“我从未想害死他,我只是想……师尊眼里从来只有他,城主之位是他,百姓敬仰也是他……我只是想……我只想他退位,我不知道会那时候遇上强敌,我不知道——”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直视裴千越,大喝:“是你!师兄当时说他要去灵雾山瞻仰千秋祖师,他遇敌时也只有你在场,这所有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分明是你,一定是你——” 始终沉默不语的温怀玉忽然抬起眼。 可戒律长老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系在他脖颈间的锁链忽然收紧了。 那锁链如同蛇一般,飞快爬上他的脖颈、四肢,戒律长老的脸很快涨得通红,脖颈间的骨骼传出被勒压后的可怖声响。 片刻后,锁链松了劲,戒律长老的身体轻飘飘落地。 已经没了气息。 “阆风城门规,背叛师门者,当处死刑,挫骨扬灰。”裴千越淡淡道,“带下去吧。” 兵人拖拽着那具刚刚死去的尸身,转身离开了大殿。 裴千越道:“有劳诸位听了些派内恩怨,那么接下来,你们想要本座如何处置?” 这话自然也没人敢接。 但裴千越今天的心情似乎的确不错,并不恼,而是悠悠道:“那本座换个说法,你们是想活……还是想死?” “裴千越!”黑暗中,终于有人开了口。一袭紫衣的中年男子挣扎着站起身,大喝道:“你心性残忍,滥杀无辜,我落花门绝对不会归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与戒律长老死前同样的骨骼挤压声在大殿上响起,伴随着裴千越冰冷的声音:“落花门……很好。从今日起,将落花门逐出仙盟,今夜被擒的落花门弟子尽数处死,其余派内弟子全部废弃根骨,此生不得再入修真界。” 他话音一落,殿内终于不再沉寂。 “城主饶命,琉光山愿意归顺!” “雷霆宗,愿意归顺!” “玄月剑派,愿意归顺!” …… 落花门门主身体颓然倒地,另九家仙门全数表了态,但裴千越没有理会,而是微微偏头。 再次面向了温怀玉。 “温宗主,你呢?”裴千越问。 黑暗中,温怀玉闭了闭眼,低哑着声音道:“清净宗日后……全听盟主差遣。” . 众人散去,主殿内只剩下裴千越一人。 萧却快步走进来。 “城主,已按您的吩咐,给诸位……前辈身上注入了命魂蛊,一旦日后再生反心,神识消散,爆体而亡。”萧却道。 裴千越淡淡应了声。 他身形尽数藏于黑暗中,萧却抬眼看去,却见他解开了眼前的黑绸,心下一惊。 自从裴千越多年前双眼受伤后,便鲜少在旁人面前解下覆眼的黑绸。 他双眼畏光,没了遮光之物,无异于将弱点暴露人前。 萧却张口想说什么,却见裴千越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块染血的青色布条,系在了眼睛上。 萧却:“……” 那布条是从阆风城弟子服上割下来的,已经失了灵力,又在先前的打斗中被划破了边缘,透着淡淡血色。 也是不嫌弃。 萧却没敢说话,站在一旁等待裴千越将布条系好,才听见他又道:“毒蛊的禁制中再加一条,今日在临仙台看见的事,不得泄露半句。” 这说的自然是风辞使出剑气,杀了承朝,救了裴千越的事。 临仙台乃阆风城最高处,与前山主殿及广场都有一定距离。今日风辞使出的那道剑气虽强,可相距甚远,旁人不一定知晓发生了什么。 真正清楚事情始末,见证了千秋祖师那惊鸿一剑的,其实只有在场那十余位修士外。 就连萧却,都只是从二人的态度中,猜了个大概。 可萧却不敢多问,低低应了声“是”。 裴千越站起身,起身时不知牵动了何处伤势,身形微微一顿。 “城主,您的伤……” 那囚妖符阵本就直接伤在妖族元神,加上承朝下手极狠,裴千越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伤得不轻。 萧却连忙迎上前:“弟子这就替城主疗伤。” 裴千越没动,忽然问:“本座看上去伤得很重?” 萧却被他这问题问懵了。 那可是凌霄门的囚妖符阵,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妖族死在那法阵中,哪怕裴千越这样修行三千年的大妖,若是在那法阵中再待上一时半刻,恐怕也有魂飞魄散的危险。 萧却没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却还是如实道:“那囚妖符阵非同小可,城主伤势不宜拖延。” 裴千越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他低笑一声,淡淡道:“很好。” . 风辞离开临仙台后,直接御剑回了外门弟子院。 弟子院那群没参加战事的外门小弟子还不知道前山发生了什么事,因此风辞没受到任何阻拦,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 风辞今晚着实被裴千越那混账东西气得不轻。 为了防止自己气急之下提剑把那崽子打出个好歹来,他索性回屋打坐入定,顺便让自己冷静冷静。 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起。 风辞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打坐了一整夜,气也消了个七七八八。 在裴千越面前表明真身,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哪怕昨晚不发生这些事情,风辞也会找机会向他坦白。最让他生气的,还是这混账东西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还利用风辞对他的疼爱试探他。 不过归根结底,那混账东西现在这么能作,多半还是风辞在他年幼时就离开,这么多年疏于管教,才害得那崽子现在越长越歪。 虽然不一定来得及,但风辞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裴千越好好谈谈。 他这么想着,翻身下榻,拉开门。 一道玄色衣袍的身影笔直地跪在他门前。 昨夜阆风城内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裴千越没用灵力御寒,发丝衣袍上都已经落满了雪,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 听见开门声,裴千越微微抬起头,像是想说什么,开口却压低着声音先咳嗽起来。 风辞:“……” 这混账玩意知道他身上还有伤吗? 风辞倒吸一口雪后清晨冰冷的空气,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第23章 第 23 章 方才那一通折腾, 将这原本已经被风辞收拾整洁的屋子重新弄得一团乱。 香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香灰吹得到处都是,就连悬挂在玉床四周的纱帐也垂落半截, 欲盖弥彰地遮住玉床上相拥的两人。 凌乱而静谧, 唯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 落在对方肩上,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 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仇恨, 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厌恶到不愿想起, 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些,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 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 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 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 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 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已经再次陷入沉睡。 他脸上的蛇鳞已经彻底褪去,睫羽轻颤,眼眸微阖。风辞扶着他在玉床上躺下,取过落在一旁的黑绸,帮他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风辞直起身,萧却走上前来。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帕子,递到风辞面前。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却又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伤……” 风辞抬手摸上去,果真碰到一片濡湿。 裴千越一松口,鲜血便从风辞侧颈涌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染红了小片衣领。 看上去真有些骇人。 “没事,小伤。”风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接那块帕子,只用掌心在伤处随意一抚,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处便瞬间愈合。 萧却:“……” 血都要流干了,还小伤呢。 他把帕子往风辞手里一塞,转身走到床边给裴千越诊脉。 风辞方才失血过多,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才感觉出点疲惫。 他懒得计较那满地狼藉,就这么往席地而坐,背靠玉床:“放心吧,他的识海已经平息,神识也跟着沉睡了,等他彻底压制住魔心就能醒过来。” 萧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你都知道了。” 风辞失笑。 他都差点被裴千越当口粮把血给吸干了,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但风辞没说什么,拿起萧却给的帕子擦拭着脖子上的血污。萧却给裴千越诊完脉,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在床边。 风辞道:“有问题就问。” 萧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正在思索。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安神香还没有用完,城主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第一个问题就让风辞很难回答。 他为什么会醒,风辞自己也想知道。 按常理来说,既然已经沉睡入定,就不会被外物轻易唤醒。风辞也不认为,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名普通修真弟子,血液会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可偏偏裴千越表现得对他的血十分感兴趣。 只有一种可能。 裴千越感受到了融于这少年血液深处的……他的气息。 但这种解释也很奇怪。 这毕竟不是风辞自己的肉身,哪怕如今因为神魂寄居,体内带上了几分风辞的灵力气息,但想感知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风辞一直有意遮掩自身气息。 一滴血里头能有多少气息,至于把识海闹了个天翻地覆么? 风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家这小黑蛇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真的恨他入骨。 ……大抵应当还是恨的。 否则也不会循着本能,差点把他的血都吸干了。 风辞偏头看着沉睡不醒的裴千越,心里忽然又泛起点惆怅。 他一时失神,才注意到萧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风辞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他还好好在外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的神识就忽然清醒了。我追进来,然后……你都看到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其他的倒没有隐瞒。 风辞不爱说谎骗人,何况这也没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萧却皱了眉:“可城主此前从未嗜血。” 风辞:“是么?那倒是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入定沉睡时,通常不会因外物苏醒,除非神识感知令自己心绪大动之物……”萧却顿了顿,说出了结论,“他多半很喜欢你。” “咳咳……” 风辞原本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到最后却被呛了一下。他指着裴千越,难以置信:“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种喜欢吗?” 萧却不答。 风辞收回目光,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密室内有好一阵寂静,片刻后,萧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辞动作一顿。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却对风辞的态度始终如第一天所说那样,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还是他头一次越过这个底线。 甚至直接质问了风辞的身份。 一语中的,不愧是裴千越留在身边的人。 “想要平复修真者的识海,需要修为境界比其高出许多。何况城主的识海已濒临失控,哪怕六门首座亲临,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萧却看着风辞,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你究竟是谁?” 风辞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萧却不答。 他的视线在风辞身上端详片刻,时间长到风辞甚至觉得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可萧却只是摇头:“不知。” 萧却:“……但你这样的修为,绝不该是一名普通的仙门弟子。” 风辞没急着回答。 他脚边就是散落的香炉烟灰,风辞捻起一点,在指尖把玩:“你配的这香料,使用了好几种南疆特有的草药,你应该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阆风城弟子吧?” 萧却没有隐瞒:“我本出身巫医谷。” 巫医谷地处岭南,世代研习医毒之术,派内弟子既是行医圣手,也是使毒行家。不过,由于地处偏远,巫医谷很早就淡出了各大仙门的视线,巫医谷传人也鲜少踏足中原。 若非六门建立,许多新入门弟子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我因故出谷,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侍奉。”萧却平静道,“如今的我,只是一名阆风城弟子。” 风辞不怀疑他的话。 有个裴千越这种性情不定,该时不时发病的首座,萧却还能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忠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风辞又道:“那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家城主并无敌意。” 萧却点点头:“我知道。” 从城主的神识愿意接近这人,就说明了此人对城主并无恶意。但凡此人存一点坏心,这几日都有无数的机会下手,何至于到今日,险些命丧于此,还耗费灵力救他。 “那不就行了?”风辞道,“你只要知道我接近他并非有所图谋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根本不重要。” 风辞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阆风城弟子而已。” 萧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应道:“我明白了。” 风辞感觉到自己恢复了点体力,撑着玉床边沿站起身,又想起件事:“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不确定。”萧却道,“城主的识海依旧很不稳定,清醒过后很有可能出现记忆混乱,更有可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风辞刚放心下来,便听萧却又道:“如果他忘了,我会告诉他。” 风辞:“……” 你真的要让裴千越知道,他在昏迷期间对一名外门弟子又是亲又是蹭又是占便宜,还差点把人家的血都吸干吗? 而且,裴千越要是真知道了这些,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风辞可不相信以裴千越的脑子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那个……”风辞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吧,城主如果知道了……” 萧却打断他:“城主应当知道。” 青年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得极其固执,风辞好说歹说,都没能动摇对方的决心。 “那你别着急说总可以吧。”风辞和他谈条件,“起码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足够让他试出裴千越究竟对他什么态度。 萧却:“五天。” 风辞:“……八天。” 萧却:“三天。” 风辞:“……五天。” 萧却沉吟片刻,口中那个“一”还没说出口,风辞连忙打断:“好,三天,就三天!” 萧却收回目光,风辞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愧是裴千越养出来的人。 风辞懒得再与他计较,轻轻笑了下,转身走了。 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满身的血腥味,打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 . 陆景明这具肉身灵力低微,今日闹了这一通之后,就连风辞也难得有些疲惫。 于是,他本着这一切都是因裴千越而起,正大光明占用了城主大人的浴池。沐浴完毕后,换了衣服,回到大殿,直接躺上了城主大人的床。 城主睡的床可比外门那些舒服许多,床榻又大又软,够风辞在上头翻滚好几个来回。 他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潮气,将自己完全陷阱柔软的床褥里,舒适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第24章 第 24 章 裴千越这状态并非简单陷入沉睡, 他如今的模样,其实与修行者打坐入定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唯一的区别在于,修真者打坐入定, 是以自身修为将识海稳定至休眠状态, 以便于进行一些修行,亦或者神识离体。而裴千越,他似乎没有办法将识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状态, 因此只能借由外物强制休眠。 简而言之,他失控了。 至于这失控的原因是什么, 裴千越如今的识海太过平静,风辞暂时还瞧不出来。 想知道真相,只能等他清醒之后再问。 ……虽然风辞也不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会和他说实话。 某种程度上, 现在意识不清的小黑,的确比清醒时候可爱许多。乖巧,听话, 坦率,和三千年前一样粘人。 当然, 这些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 神识不再受到控制后, 小黑蛇回归了身为蛇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但蛇的本性…… 还挺一言难尽的。 风辞住进临仙台后,充分发扬他身为侍奉弟子的职责, 除了陪现在心智只有一条蛇的城主玩耍外, 还顺便将那仿佛被劫匪洗劫过的大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通。 裴千越这殿内有书籍上百, 法器上百,加上前几天被他意识不清时破坏的家具陈设, 想完全整理好, 是个大工程。 风辞现在对自家小黑蛇有些愧疚, 正想做点什么补偿,遂也没用灵力,全程亲力亲为。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比较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不时要来添一添乱。 比如现在。 风辞正在修补一套书页散落的秘籍。 一颗修长圆润的蛇脑袋缓慢从桌案下方探出来,爬上桌面,蹭了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顺手揉了它一把,道:“自己先玩,我把这里弄完。” 也不知这本秘籍是不是特别难看,在神识的摧毁中受灾格外严重,大半本书页散落各处,风辞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找全。 找全之后,还要复原修补。一来二去,便冷落了那位蛇大爷。 黑蛇在风辞手腕边蹭了几下,见后者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低下脑袋,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随后,转变方向,顺着风辞脚踝往上爬。 这几日相处下来,风辞早习惯这家伙时不时缠在自己身上,懒得阻拦,随它去了。 黑蛇沿着风辞的小腿一点点爬上去,身体缠绕在腰腹处,尾巴也悄悄往那繁复的衣摆里探去。 风辞被冰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指尖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一条口子。 这混账玩意在碰哪里??? 三千年了,风辞还从没让任何活物近过身,何况是那种地方。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竟然扑了个空。 小黑蛇始终处于半透明的神识状态,这种类似魂灵的状态下,可以自由隐藏身体。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让风辞碰到他。 风辞碰不到他,但它可以碰风辞。 蛇尾变本加厉地卷上去。 “嘶——” 陌生而冰凉的触感让风辞头皮发麻,他掌心凝起一点灵力,伸手探入,将那条无法无天的小黑蛇抓了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啊。”风辞把黑蛇拎到面前,耳根难得有点发烫,“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揍你。”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蛇,这么爱往人家衣服里钻。 真是没礼貌。 黑蛇只是蜷缩身体,尾巴尖抖了抖。 风辞还当它又在装可怜,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见黑蛇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风辞眉梢压低。 他被划破的伤口还流着血,一滴血珠沿着指尖往下淌,滴落在黑蛇身体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黑蛇的身体抖动得愈发厉害,蛇头扬起,那双空洞灰白的瞳孔与风辞对视。 一股汹涌的灵力威压自他掌心荡开。 风辞下意识松了手,黑蛇的身体在落地前化作一道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它不是消失,而是被召回了。 裴千越的识海……苏醒了。 . 风辞快步走进密室。 萧却说过,他点的安神散只是辅助裴千越使其识海处于平稳,裴千越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他自身调息的成果。 但显然,此时的苏醒绝非调息完成。 密室里没有人。 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散了满地,已经熄灭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建造这间屋子使用的玉石能完全隔绝灵力感应,风辞哪怕身处其中,也感觉不到裴千越在哪儿。他放稳了呼吸,刚走到床边,忽然被一个力道掀翻出去。 背部触及僵硬的玉石床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是那冰凉柔软的蛇身,而是一双手。 风辞抬头,对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这下风辞总算知道,裴千越为何宁愿使自己意识不清,神识失控,也要强制让识海沉睡。 那张俊美的脸上,玄色的蛇鳞从脖颈开始,延伸至侧脸、额头,一点点浮现出来。 而他的眉心,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那是即将入魔的迹象。 风辞的神情变了。 一股许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已几乎存在于他灵魂深处数千年,被天道刻入了他骨血的本能。 ——对魔的憎恶。 风辞猛地抓住裴千越的手腕,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杀了他。” “所有魔都该死。” “你要去做,除了你没有别人,你必须去做。” 风辞面无表情,空闲的右手凝结灵力,虚空之中,浮现出一把附着淡金色灵力的纤细长剑。 剑身剧烈抖动着,发出澎湃的剑鸣。 那是风辞三千年不曾出鞘的配剑。 剑名千秋。 屋内的灵力威压顿时高得常人难以承受,就连伏在风辞身上的裴千越也皱了眉。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用双手用力按住风辞肩膀,微微偏头,神情带着点困惑。 二人身上的衣服、发丝,都在那强烈的威压下无风自动。 裴千越眼前的黑绸也在这时滑落下来。 露出了那双瞳孔极浅,空洞,却漂亮的眼睛。 风辞将要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顿。 这是风辞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幻化人形后,那双眼不再像蛇身那般突兀。纤长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尾修长,眉眼却犹如琉璃般清透,淡淡望过来,眸中仿佛淬含霜雪。 又仿佛一泓清泉,将一切仇恨和暴怒洗涤一清。 风辞闭上眼,强行将翻涌在血液中的愤怒平息下来。 他在干什么呢。 小蛇崽子等了他这么久,只为等来他这一剑吗? 许久,屋内的灵力威压终于散开,细长仙剑消失在虚空之中。风辞长舒一口气,低笑一声,松开了裴千越的手腕。 “等你醒了,最好能好好向我解释。” 屋内的剑拔弩张随着风辞这句话消失殆尽,风辞仰面倒在玉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裴千越仍伏在他身上。 风辞:“……” 风辞推他:“起来,我看看你识海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后,风辞也看出,裴千越其实没有完全入魔。 魔有两种,天生与后天。 天生的魔生来就具有魔心,只能修炼魔功,生性嗜血狂暴,无法控制。这一类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被风辞诛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而后天成魔,在这世间不算少见。 修真者从筑基开始,在修炼途中会遭遇各种危险,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而一旦走火入魔,识海内生出魔心,逐渐侵蚀神识,便成为了真正的魔。 至于裴千越,许是他那令识海平息的法子起了效用,他的魔心尚未将他吞噬。但他入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解决,这还要看令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是什么。 风辞和魔打交道不知多少年,转瞬间便在心中思索起法子来。 可压在他身上那人不懂他这些良苦用心。 仿佛是察觉到危机解除,裴千越方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行为依旧像条小蛇一样,双手钳制着风辞,将头低下,埋在风辞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化作原型的时候,这种动作他没少做,可如今换回人身,这动作便显得过于亲昵了。风辞不适地侧过头,裴千越没有继续凑过来,而是换了个方向。 他一点一点挪过去,用冰凉的嘴唇含住了风辞受伤的手指。 浑然不在意这双手方才还险些拔剑将他砍了。 风辞知道多半是他的血不小心唤醒了裴千越沉睡的识海,因此早在进这密室之前就将那小伤口治愈了。 可裴千越不知道。 他只是埋头,在风辞指尖细细舔吮。 半魔化下的裴千越口中生出尖齿,锋利的齿尖划过刚刚治愈的伤处,有点发痒。 风辞受不了这痒意,轻轻瑟缩一下,却被裴千越更加用力地按住。 在他识海中翻涌的魔心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与风辞对视,清透浅淡的眸中隐隐闪过红光。 尚不知道裴千越入魔的原因,风辞这会儿可不敢刺激他,只能乖乖放松身体。 裴千越终于放弃了指尖那小片肌肤,他一手扣住风辞手腕,整个人重新压了上来。 接着,他偏头,一口咬在了风辞侧颈。 两颗尖细的牙齿刺破皮肤,滚烫的鲜血涌出,被裴千越尽数舔去。 风辞耸了耸肩:“显然。” 他方才为了救裴千越脱身,使出了一名十多岁少年不该有的深厚灵力。 事实上,早在灵雾山的时候,裴千越心中应该就有这猜测。 以千秋祖师为基准,经由裴千越改良后的迷阵,怎么可能是两名普通仙门弟子能轻易破解的。 否则裴千越也不会在初次见面时,就以灵息试探他。 只可惜,风辞的修为境界比他高出许多,裴千越什么都没试出来,反倒被他识破真身。 在那之后,风辞在仙盟选拔上破了万法阁的仪器,裴千越对他的怀疑应该更重。 所以,留他在阆风城,不是什么天玄宗遗孤,更不是什么所谓的二选一。 裴千越根本从来没信过他的身份。 但归根结底,会露出这么多破绽,还是因为风辞那时没想过遮掩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想要遮掩,也来不及了。 裴千越没再说话。 风辞等了片刻,问:“……没了?” 裴千越:“没了。” 风辞失笑:“你这算什么试探?” 大费周章,只为试出他不是陆景明? 裴千越又不回答。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修真者等级压制极为严重,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便能自由隐藏自身气息、修为、乃至根骨。哪怕是方才救裴千越时,风辞也没有使出全力。 因此,裴千越只能看出他使出了“陆景明”不该有的灵力,可风辞的真实实力如何,他探查不出。 他甚至连风辞有没有使出全力都无从知晓。 想要看透他的身份,仅凭现在的确不够。 这也是风辞刚才放心施法的原因。 他的身份,除非他不主动透露,否则旁人绝对无从知晓。至多便只能像裴千越这样,确定他并非本人。 但以裴千越那多疑的性子,只知道这些,他就放心了? 风辞好奇:“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如何进了陆景明的肉身?混进阆风城有什么目的?” “你方才大可以不救我,自己脱身。”裴千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问,“为何暴露身份?” 风辞心道这不是废话,好歹是自家崽,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 他还没这么禽兽。 风辞正色道:“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裴千越点头:“好。” 说完,转身往甬道深处走去。 风辞:“?” 这就完了? 狭窄的甬道黑暗而潮湿,风辞追上去:“什么意思啊,你不多再问我点什么?” 裴千越:“我问了,你会说吗?” 风辞:“不会。” 山洞中有片刻的死寂。 “也……也说不定。”风辞干笑两声,努力缓解气氛,“我可以挑着能说的说。” 裴千越道:“我身陷囹吾,你却并未对我不利,这便足够。” 风辞脚步一顿。 原来他真正想试的是这个。 裴千越根本不在乎风辞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只想知道,风辞究竟是敌是友。 而现在,他成功试出来了。 在丝毫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形下。 风辞在心里叹气。 裴千越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想试探裴千越。 可对方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就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混账东西还挺聪明。 风辞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多时,走在前方的裴千越忽然停了下来。 远处的甬道尽头,微光乍现。 第25章 第 25 章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 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落在对方肩上, 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 仇恨, 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 厌恶到不愿想起, 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些, 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 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 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 风辞倒吸一口凉气, 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 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 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 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已经再次陷入沉睡。 他脸上的蛇鳞已经彻底褪去,睫羽轻颤,眼眸微阖。风辞扶着他在玉床上躺下,取过落在一旁的黑绸,帮他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风辞直起身,萧却走上前来。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帕子,递到风辞面前。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却又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伤……” 风辞抬手摸上去,果真碰到一片濡湿。 裴千越一松口,鲜血便从风辞侧颈涌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染红了小片衣领。 看上去真有些骇人。 “没事,小伤。”风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接那块帕子,只用掌心在伤处随意一抚,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处便瞬间愈合。 萧却:“……” 血都要流干了,还小伤呢。 他把帕子往风辞手里一塞,转身走到床边给裴千越诊脉。 风辞方才失血过多,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才感觉出点疲惫。 他懒得计较那满地狼藉,就这么往席地而坐,背靠玉床:“放心吧,他的识海已经平息,神识也跟着沉睡了,等他彻底压制住魔心就能醒过来。” 萧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你都知道了。” 风辞失笑。 他都差点被裴千越当口粮把血给吸干了,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但风辞没说什么,拿起萧却给的帕子擦拭着脖子上的血污。萧却给裴千越诊完脉,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在床边。 风辞道:“有问题就问。” 萧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正在思索。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安神香还没有用完,城主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第一个问题就让风辞很难回答。 他为什么会醒,风辞自己也想知道。 按常理来说,既然已经沉睡入定,就不会被外物轻易唤醒。风辞也不认为,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名普通修真弟子,血液会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可偏偏裴千越表现得对他的血十分感兴趣。 只有一种可能。 裴千越感受到了融于这少年血液深处的……他的气息。 但这种解释也很奇怪。 这毕竟不是风辞自己的肉身,哪怕如今因为神魂寄居,体内带上了几分风辞的灵力气息,但想感知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风辞一直有意遮掩自身气息。 一滴血里头能有多少气息,至于把识海闹了个天翻地覆么? 风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家这小黑蛇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真的恨他入骨。 ……大抵应当还是恨的。 否则也不会循着本能,差点把他的血都吸干了。 风辞偏头看着沉睡不醒的裴千越,心里忽然又泛起点惆怅。 他一时失神,才注意到萧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风辞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他还好好在外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的神识就忽然清醒了。我追进来,然后……你都看到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其他的倒没有隐瞒。 风辞不爱说谎骗人,何况这也没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萧却皱了眉:“可城主此前从未嗜血。” 风辞:“是么?那倒是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入定沉睡时,通常不会因外物苏醒,除非神识感知令自己心绪大动之物……”萧却顿了顿,说出了结论,“他多半很喜欢你。” “咳咳……” 风辞原本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到最后却被呛了一下。他指着裴千越,难以置信:“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种喜欢吗?” 萧却不答。 风辞收回目光,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密室内有好一阵寂静,片刻后,萧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辞动作一顿。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却对风辞的态度始终如第一天所说那样,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还是他头一次越过这个底线。 甚至直接质问了风辞的身份。 一语中的,不愧是裴千越留在身边的人。 “想要平复修真者的识海,需要修为境界比其高出许多。何况城主的识海已濒临失控,哪怕六门首座亲临,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萧却看着风辞,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你究竟是谁?” 风辞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萧却不答。 他的视线在风辞身上端详片刻,时间长到风辞甚至觉得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可萧却只是摇头:“不知。” 萧却:“……但你这样的修为,绝不该是一名普通的仙门弟子。” 风辞没急着回答。 他脚边就是散落的香炉烟灰,风辞捻起一点,在指尖把玩:“你配的这香料,使用了好几种南疆特有的草药,你应该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阆风城弟子吧?” 萧却没有隐瞒:“我本出身巫医谷。” 巫医谷地处岭南,世代研习医毒之术,派内弟子既是行医圣手,也是使毒行家。不过,由于地处偏远,巫医谷很早就淡出了各大仙门的视线,巫医谷传人也鲜少踏足中原。 若非六门建立,许多新入门弟子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我因故出谷,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侍奉。”萧却平静道,“如今的我,只是一名阆风城弟子。” 风辞不怀疑他的话。 有个裴千越这种性情不定,该时不时发病的首座,萧却还能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忠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风辞又道:“那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家城主并无敌意。” 萧却点点头:“我知道。” 从城主的神识愿意接近这人,就说明了此人对城主并无恶意。但凡此人存一点坏心,这几日都有无数的机会下手,何至于到今日,险些命丧于此,还耗费灵力救他。 “那不就行了?”风辞道,“你只要知道我接近他并非有所图谋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根本不重要。” 风辞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阆风城弟子而已。” 萧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应道:“我明白了。” 风辞感觉到自己恢复了点体力,撑着玉床边沿站起身,又想起件事:“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不确定。”萧却道,“城主的识海依旧很不稳定,清醒过后很有可能出现记忆混乱,更有可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风辞刚放心下来,便听萧却又道:“如果他忘了,我会告诉他。” 风辞:“……” 你真的要让裴千越知道,他在昏迷期间对一名外门弟子又是亲又是蹭又是占便宜,还差点把人家的血都吸干吗? 而且,裴千越要是真知道了这些,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风辞可不相信以裴千越的脑子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那个……”风辞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吧,城主如果知道了……” 萧却打断他:“城主应当知道。” 青年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得极其固执,风辞好说歹说,都没能动摇对方的决心。 “那你别着急说总可以吧。”风辞和他谈条件,“起码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足够让他试出裴千越究竟对他什么态度。 萧却:“五天。” 风辞:“……八天。” 萧却:“三天。” 风辞:“……五天。” 萧却沉吟片刻,口中那个“一”还没说出口,风辞连忙打断:“好,三天,就三天!” 萧却收回目光,风辞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愧是裴千越养出来的人。 风辞懒得再与他计较,轻轻笑了下,转身走了。 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满身的血腥味,打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 . 陆景明这具肉身灵力低微,今日闹了这一通之后,就连风辞也难得有些疲惫。 于是,他本着这一切都是因裴千越而起,正大光明占用了城主大人的浴池。沐浴完毕后,换了衣服,回到大殿,直接躺上了城主大人的床。 城主睡的床可比外门那些舒服许多,床榻又大又软,够风辞在上头翻滚好几个来回。 他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潮气,将自己完全陷阱柔软的床褥里,舒适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夜空中黑雾笼罩,不见星月。黑暗的树林里,一道高挑的身影缓步而来。 风辞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袍,衣摆隐有流光浮动,叫他整个人都仿佛从光中走来。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天命所向,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你必须完成它,不惜一切。” “……只有你可以。”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在须臾之间,风辞在一片湖泊前停下脚步。湖面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吹起他衣袂翻飞。 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这片树林,也照亮了湖面上青年的倒影。 清俊,冰冷,不染纤尘。 ——那是风辞真正的模样。 俊美的青年望向自己的倒影,唇角似乎扬了一下,眼底却无悲无喜。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他说:“知道了,父亲。” …… 风辞睁开眼。 他已经许久没做梦了。 事实上,修为到了他这种境界,是很少主动入梦的,除非有人托梦。 所以,风辞每次做梦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比如上一次天道托梦,让他看到了不久后即将毁灭的天地,不得不回来收拾烂摊子。 至于这次…… 风辞抱着被子回忆了一下方才梦境的内容,眉梢微微蹙起。 神神叨叨,不说人话。 ……算了吧。 反正如果真是天道要给他的重要预示,他却没能及时领悟,天道老爹还会给他第二次提示。 十分人性化。 风辞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再理会,翻身坐起来。 ……然后就对上了一张冰冷俊美的容颜。 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裴千越穿着一身几乎融于黑暗的玄色衣袍,微低着头,黑绸覆眼,看不清神情。 他就这么静静坐在风辞床头,不知坐了多久。 不得不说,还真是有点吓人的。 那一身黑袍在狂风中空空荡荡,垂落在腰间的长发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枯白,一只消瘦苍白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 似乎感受到风辞的目光,那人忽然回头,兜帽下露出一双鎏金般的眸子。 他遥遥望向风辞,目光像是欣喜,却又像带了点讽刺。 ——“你来迟了。” 天地转瞬间倾覆。 风辞猛地清醒过来。 耳畔虫鸣不绝,风辞在刺目的阳光中闭了闭眼,听见身旁的人说话了。 “接下来呢,你怎么不继续说了呀?” 说话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男孩身边还有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都开始七嘴八舌催促:“就是,快说嘛,那位圣尊后来怎么样了?” 风辞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修长的手臂搭着长椅靠背。他扯了扯宽松的领口,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气:“还能怎么样,千秋圣尊打败了大魔头,功成身退,归隐了呗。” “……就这样?”最开始说话那个小男孩明显有点失望。 风辞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应该娶个漂亮的媳妇,再生几个娃娃!”小男孩说,“小说里都这么写。” “就是就是……”竟然还有人附和。 风辞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那小男孩脑门上轻敲一下:“你们才几岁,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风辞,你又在给娃娃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他们作业还没写呢!” 喊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一边解腰上的围裙,一边走过来,朝那群崽子们吆喝:“都去吃饭!” 小崽子们一哄而散。 小男孩走前,还从兜里摸了根棒棒糖塞给风辞:“我明天再来,你记得给千秋圣尊换个更好的结局哦!” 风辞张了张口,可小男孩没等他说话,哒哒跑了。 风辞无奈摇头,撕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 “我说,你能不能去做点正事?”女人插着腰训斥。 这座市民公园旁边是个规模不小的福利院,刚才那些孩子,都是福利院里的孤儿。 第26章 第 26 章 裴千越这状态并非简单陷入沉睡, 他如今的模样,其实与修行者打坐入定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唯一的区别在于,修真者打坐入定,是以自身修为将识海稳定至休眠状态, 以便于进行一些修行, 亦或者神识离体。而裴千越, 他似乎没有办法将识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状态, 因此只能借由外物强制休眠。 简而言之, 他失控了。 至于这失控的原因是什么,裴千越如今的识海太过平静,风辞暂时还瞧不出来。 想知道真相,只能等他清醒之后再问。 ……虽然风辞也不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会和他说实话。 某种程度上, 现在意识不清的小黑,的确比清醒时候可爱许多。乖巧, 听话,坦率,和三千年前一样粘人。 当然, 这些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 神识不再受到控制后, 小黑蛇回归了身为蛇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但蛇的本性…… 还挺一言难尽的。 风辞住进临仙台后,充分发扬他身为侍奉弟子的职责,除了陪现在心智只有一条蛇的城主玩耍外, 还顺便将那仿佛被劫匪洗劫过的大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通。 裴千越这殿内有书籍上百,法器上百,加上前几天被他意识不清时破坏的家具陈设, 想完全整理好, 是个大工程。 风辞现在对自家小黑蛇有些愧疚, 正想做点什么补偿,遂也没用灵力,全程亲力亲为。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比较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不时要来添一添乱。 比如现在。 风辞正在修补一套书页散落的秘籍。 一颗修长圆润的蛇脑袋缓慢从桌案下方探出来,爬上桌面,蹭了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顺手揉了它一把,道:“自己先玩,我把这里弄完。” 也不知这本秘籍是不是特别难看,在神识的摧毁中受灾格外严重,大半本书页散落各处,风辞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找全。 找全之后,还要复原修补。一来二去,便冷落了那位蛇大爷。 黑蛇在风辞手腕边蹭了几下,见后者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低下脑袋,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随后,转变方向,顺着风辞脚踝往上爬。 这几日相处下来,风辞早习惯这家伙时不时缠在自己身上,懒得阻拦,随它去了。 黑蛇沿着风辞的小腿一点点爬上去,身体缠绕在腰腹处,尾巴也悄悄往那繁复的衣摆里探去。 风辞被冰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指尖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一条口子。 这混账玩意在碰哪里??? 三千年了,风辞还从没让任何活物近过身,何况是那种地方。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竟然扑了个空。 小黑蛇始终处于半透明的神识状态,这种类似魂灵的状态下,可以自由隐藏身体。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让风辞碰到他。 风辞碰不到他,但它可以碰风辞。 蛇尾变本加厉地卷上去。 “嘶——” 陌生而冰凉的触感让风辞头皮发麻,他掌心凝起一点灵力,伸手探入,将那条无法无天的小黑蛇抓了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啊。”风辞把黑蛇拎到面前,耳根难得有点发烫,“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揍你。”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蛇,这么爱往人家衣服里钻。 真是没礼貌。 黑蛇只是蜷缩身体,尾巴尖抖了抖。 风辞还当它又在装可怜,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见黑蛇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风辞眉梢压低。 他被划破的伤口还流着血,一滴血珠沿着指尖往下淌,滴落在黑蛇身体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黑蛇的身体抖动得愈发厉害,蛇头扬起,那双空洞灰白的瞳孔与风辞对视。 一股汹涌的灵力威压自他掌心荡开。 风辞下意识松了手,黑蛇的身体在落地前化作一道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它不是消失,而是被召回了。 裴千越的识海……苏醒了。 . 风辞快步走进密室。 萧却说过,他点的安神散只是辅助裴千越使其识海处于平稳,裴千越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他自身调息的成果。 但显然,此时的苏醒绝非调息完成。 密室里没有人。 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散了满地,已经熄灭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建造这间屋子使用的玉石能完全隔绝灵力感应,风辞哪怕身处其中,也感觉不到裴千越在哪儿。他放稳了呼吸,刚走到床边,忽然被一个力道掀翻出去。 背部触及僵硬的玉石床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是那冰凉柔软的蛇身,而是一双手。 风辞抬头,对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这下风辞总算知道,裴千越为何宁愿使自己意识不清,神识失控,也要强制让识海沉睡。 那张俊美的脸上,玄色的蛇鳞从脖颈开始,延伸至侧脸、额头,一点点浮现出来。 而他的眉心,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那是即将入魔的迹象。 风辞的神情变了。 一股许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已几乎存在于他灵魂深处数千年,被天道刻入了他骨血的本能。 ——对魔的憎恶。 风辞猛地抓住裴千越的手腕,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杀了他。” “所有魔都该死。” “你要去做,除了你没有别人,你必须去做。” 风辞面无表情,空闲的右手凝结灵力,虚空之中,浮现出一把附着淡金色灵力的纤细长剑。 剑身剧烈抖动着,发出澎湃的剑鸣。 那是风辞三千年不曾出鞘的配剑。 剑名千秋。 屋内的灵力威压顿时高得常人难以承受,就连伏在风辞身上的裴千越也皱了眉。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用双手用力按住风辞肩膀,微微偏头,神情带着点困惑。 二人身上的衣服、发丝,都在那强烈的威压下无风自动。 裴千越眼前的黑绸也在这时滑落下来。 露出了那双瞳孔极浅,空洞,却漂亮的眼睛。 风辞将要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顿。 这是风辞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幻化人形后,那双眼不再像蛇身那般突兀。纤长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尾修长,眉眼却犹如琉璃般清透,淡淡望过来,眸中仿佛淬含霜雪。 又仿佛一泓清泉,将一切仇恨和暴怒洗涤一清。 风辞闭上眼,强行将翻涌在血液中的愤怒平息下来。 他在干什么呢。 小蛇崽子等了他这么久,只为等来他这一剑吗? 许久,屋内的灵力威压终于散开,细长仙剑消失在虚空之中。风辞长舒一口气,低笑一声,松开了裴千越的手腕。 “等你醒了,最好能好好向我解释。” 屋内的剑拔弩张随着风辞这句话消失殆尽,风辞仰面倒在玉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裴千越仍伏在他身上。 风辞:“……” 风辞推他:“起来,我看看你识海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后,风辞也看出,裴千越其实没有完全入魔。 魔有两种,天生与后天。 天生的魔生来就具有魔心,只能修炼魔功,生性嗜血狂暴,无法控制。这一类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被风辞诛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而后天成魔,在这世间不算少见。 修真者从筑基开始,在修炼途中会遭遇各种危险,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而一旦走火入魔,识海内生出魔心,逐渐侵蚀神识,便成为了真正的魔。 至于裴千越,许是他那令识海平息的法子起了效用,他的魔心尚未将他吞噬。但他入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解决,这还要看令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是什么。 风辞和魔打交道不知多少年,转瞬间便在心中思索起法子来。 可压在他身上那人不懂他这些良苦用心。 仿佛是察觉到危机解除,裴千越方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行为依旧像条小蛇一样,双手钳制着风辞,将头低下,埋在风辞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化作原型的时候,这种动作他没少做,可如今换回人身,这动作便显得过于亲昵了。风辞不适地侧过头,裴千越没有继续凑过来,而是换了个方向。 他一点一点挪过去,用冰凉的嘴唇含住了风辞受伤的手指。 浑然不在意这双手方才还险些拔剑将他砍了。 风辞知道多半是他的血不小心唤醒了裴千越沉睡的识海,因此早在进这密室之前就将那小伤口治愈了。 可裴千越不知道。 他只是埋头,在风辞指尖细细舔吮。 半魔化下的裴千越口中生出尖齿,锋利的齿尖划过刚刚治愈的伤处,有点发痒。 风辞受不了这痒意,轻轻瑟缩一下,却被裴千越更加用力地按住。 在他识海中翻涌的魔心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与风辞对视,清透浅淡的眸中隐隐闪过红光。 尚不知道裴千越入魔的原因,风辞这会儿可不敢刺激他,只能乖乖放松身体。 裴千越终于放弃了指尖那小片肌肤,他一手扣住风辞手腕,整个人重新压了上来。 接着,他偏头,一口咬在了风辞侧颈。 两颗尖细的牙齿刺破皮肤,滚烫的鲜血涌出,被裴千越尽数舔去。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又瘦又小,黑漆漆的,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见风辞靠近,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便随它去。可谁知道,这一缠,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而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皱眉:“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压低声音训了一句,才道,“我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出品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就是他们的杰作。” 第27章 第 27 章 这算得上风辞心中一桩伤心事。 不过, 他虽没养过灵宠,被这么一提醒, 倒是想起来,他以前的确与一条小蛇有过渊源。 那是三千年前,他刚平定天下之后的事。那时的修真界千疮百孔,百废待兴,能做决断的不是死了就是重伤,事事都要风辞亲自过问,劳心费神。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 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 又瘦又小,黑漆漆的, 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 见风辞靠近,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 便随它去。可谁知道,这一缠, 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 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 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 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而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皱眉:“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压低声音训了一句,才道,“我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出品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就是他们的杰作。” 风辞在其他世界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以机械制造,以新型能源为动能之物,能让凡人上天入地,瞬移千里。 比御剑飞行方便得多。 阔别三千年,这个世界的科技竟也发展至此。 孟长青道:“可惜,万法阁的东西卖得太贵,运转一次还要耗费不知多少上品灵石,普通人可用不起。咱们师门有台第二代测试仪,是宗主好不容易从一家仙门收来的二手货,花了全派一大半积蓄呢。” 风辞又问:“所以那玩意儿真能检测出根骨?” 孟长青:“当然。” “如果有人故意隐藏自身实力,它也能测出来?” “隐藏?为什么要隐藏?”孟长青不解,又道,“我倒是听说先前的仙盟选拔中,有人服用药物短暂提升根骨,在测验中舞弊。所以啊,测试仪从第五代开始特意增加了测谎功能,无论故意提升还是隐藏,应该都是瞒不住的。” “‘你或许骗得过人,但一定骗不过仪器’,万法阁阁主尉迟初是这么说的。” 风辞“哦”了一声,赞许地点头:“很有意思。” . 根骨测试仪上方有个半球型装置,将灵力注入其中,便能验出其根骨潜力。 根骨达标后,再由各长老选择,要不要收下这位弟子。 白玉高台上,负责考核的执事弟子简单说了规则,便开始点名。待考核弟子挨个上前接受测试,直到测试人数过半,阆风城负责考核的长老仍没有出现。 “阆风城这次不会真的不收新弟子吧?!” “那该怎么办,我专为阆风城来的!” “千秋祖师保佑我,千万别被挑去巫医谷,我可不想去南疆喂虫子。” “千秋祖师在上,不要紫竹坞,不要紫竹坞……” 风辞听着周遭的小声祈祷,心头只觉一言难尽。 你们千秋祖师本人就站在你们旁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被分到哪里去,别念了。 片刻后…… “下一位,陆景明!” 风辞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孟长青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现在这具肉身的名字。 这名字一出,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六门考核,六道关卡,向来是淘汰大部分新入门弟子的途径,其中的艰难和危险可想而知。可陆景明和孟长青,城主破例允许这二人越过六门考核,却没有公布缘由,自然有人不服气。 他们不敢质疑城主的决定,只能把怨气发在他二人身上。 风辞便在这质疑声中上了台。 执事弟子迎上来。 越过六门考核直接进入根骨测试,这是开宗立派第一遭,他早就好奇这陆景明是何等人物。不过今日一见,却有些失望。 模样生得倒还不错,但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少年。 上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如此懒散,到底是怎么被城主看中的? “……陆师弟,请吧。” 执事弟子侧身让开,风辞刚要上前,忽然听得一声高呼。 “城主到!” 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的后方,裴千越缓缓走近。 裴千越身边从未跟过任何人,就和那天夜里在灵雾山一样,他就这么孤身而来,气质凌冽森寒,叫旁人不自觉避让。 风辞视线落在那道身影上,对方似乎心有所感,微抬起头。 裴千越的确生得很美,五官轮廓在晨曦的阳光中显得更加深邃而清晰。都说世间精怪最擅长以美貌迷惑人心,风辞这些年见过无数,却鲜少有人比得上面前这个人。 甚至就连他周身冷冽的气质,都为这份美增添了色彩。 裴千越走到近前,再转身登上石阶。 他眼前仍然覆着黑绸,一袭玄色衣袍滚镶金边,衣摆在走动间扫过石阶。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仿佛双眼的遮挡并未影响他视物。 台下的议论声又起,无非都在讨论城主为何亲自前来,是否场上有他看中的弟子云云。 风辞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小黑蛇,明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陆师弟,陆师弟?”身旁的执事弟子唤他,“可以开始了。” 裴千越已经在高台上落座,风辞这才回神,应了声好。 他走到仪器前。 有了方才孟长青的介绍,风辞现在对这台仪器很有兴趣,左看看右看看,又指着仪表盘上的红痕问:“是不是只要到了那条红线,就可以入仙盟?” 执事弟子被他磨蹭得没什么耐心,道:“是这样没错,你——” 他话还没说完,风辞将手轻轻放在了仪器上。 注入灵力。 仪表盘上,指针颤了颤,开始疯狂左右摆动。 执事弟子的神情顿时变了。 指针已经摆动出了残影,执事弟子紧盯着仪表盘,如果他抬头看一眼风辞,会发现原本还懒懒散散的少年,此时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许久,指针终于缓缓停下。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红痕正中央。 风辞松开手,轻轻舒了口气。 没他想象中那么难嘛。 吹什么牛呢。 “这……你……” 人的根骨潜力都是天生,测试仪不过是将这潜力转化为直观数值,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哪有左右摆动的道理。 这种情况闻所未闻,执事弟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作弊!” 台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28章 第 28 章 杉林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孟长青跪倒在风辞身边:“城主恕罪!我与师弟是天玄宗弟子,我派前几日遭灭门之祸,我们误入此地, 是因为……是想借道往阆风城求助!” 孟长青这人看上去脑子缺根弦, 该机灵的时候倒也机灵。 阆风城与灵雾山同处昆仑山脉, 第一次来此地, 迷路也不是不可能。 孟长青这谎扯得有些勉强,但还算说得通。 “是你破了迷阵?” 裴千越又问了一遍。 他问的是风辞。 从始至终, 他的注意力只落在风辞身上,甚至在孟长青说话的时候, 都没有偏一下头。 不知为何,风辞竟从那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隐忍。 仿佛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风辞眉心微蹙。 方才拦路这群弟子虽然没礼貌,但见那一身凛然剑气,便知是正统修真弟子。 反观他们口中这位“城主”,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成了精, 周身的阴邪妖气都没去得干净。 除了生得漂亮, 没任何优点。 修真界怎么会选这种人作为仙盟之首? 难不成现在仙盟选人看的是脸? 可风辞没说什么,他只是垂下眼,盯着对方衣袍下摆, 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只……只是碰巧。” 他方才破阵,用尽了这具肉身里最后的那点微末灵力,这名叫陆景明的弟子根骨本算不上优异,此刻失血过多, 灵力枯竭, 就连站都站不起来。 更别说从这里逃出去。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碰巧。” 裴千越嘲弄一般轻声重复。 下一刻,他忽然俯身,用力抓住了风辞的手腕。 被用来支撑身体的配剑轻飘飘落到雪地里, 风辞被拉得踉跄一下,闻到了男人身上清清冷冷的檀香。 男人身形挺拔高大,宽大的衣袍几乎将风辞完全笼住。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因为这个姿势变得格外清晰,近到风辞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呼吸。 冷,且极具压迫感。 风辞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他本能想挣脱,可就在这时,一道冰凉刺骨的灵息如蛇一般窜进他的灵脉。 风辞身体陡然紧绷。 这是试探。 这个人……已经看出他的身份有问题? 就因为他破了那个阵法? 若没有方才那些事,风辞并不担心被人认出来。 他回到这里,是为了应对不久后可能发生的灾劫。阆风城是如今修真界之首,就算今日不在这里遇到阆风城的人,他多半也会自己送上门去。 可现在的形势却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的肉身不知所踪,灵雾山的阵法被人动了手脚,当今的修真界首座,又是这么个……正邪难辩的妖类。 不能冲动。 风辞这样想着,尝试放松了身体。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是冰凉的,甚至比风辞这具失血过多的肉身还要更冷。 那道灵息蛮横地游走在风辞灵脉里,这举动与向风辞身体里捅了把冰刀子没有区别。那刀子狠狠钉进灵脉,每进一寸,痛苦便多一分。 他是想用这种方式逼得风辞运功反抗,从而试探出他的真实实力。 可风辞只是重新低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眼睛,平静得近乎漠然。 他天生对疼痛不敏感,这种程度的痛,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比起这些,男人过分靠近、近得几乎有些暧昧的距离,才是让他感到不适的源头。 “你很能忍。” 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辨不出喜怒,嘴唇紧抿着,传到风辞脑中的声音却带了点调笑的意味:“但你能忍多久?”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衬得脸上未干的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风辞不怕疼,不代表这具肉身不怕。再继续这么一时半刻,这肉身恐怕要性命不保,而他,也会被强行逼出神魂。 神魂附体之术是个极其危险的术法,限制也很多。比如短时间无法施展两次,又比如,附体的肉身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神魂也有重伤或是消散的危险。 他现在找不到自己的肉身,如果被逼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疯子。 风辞无声地舒了口气,语气也软下来:“弟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抓着风辞手腕的手倏然收紧。 风辞浑身紧绷,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蔑的笑。 随后,体内汹涌的灵息尽数撤了个干净。 钳制在手腕上的力道随之松懈,风辞踉跄着后退半步,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裴千越从怀中抽出一张丝帕,半低着头,将手上沾染的血迹一点点擦净。 那藏在黑绸后漂亮眉峰微微蹙起,毫不掩饰厌恶之意。 看得风辞想打人。 裴千越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谢无寒。” “弟、弟子在!”方才拿剑指着风辞的那名弟子连忙应道。 被点到名的时候,他甚至夸张地抖了一下。 “带回去,治好。” 谢无寒:“是!” 阆风城弟子连忙上前扶起风辞,裴千越站在人群后方,那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到风辞脑中:“别对我说谎。” “——本座最讨厌有人对我说谎。” . 风辞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昨晚他与孟长青被带回门派,风辞见危机解除,索性倒头就睡,任由阆风城弟子寻来医仙,给他又是包扎又是灌药,折腾了大半宿。 他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来。脚刚沾地,就听见有人大喊:“师弟你别动!” 一道身影风一般刮进了居室,将风辞按回床上。 “阆风城的凝丹长老说了你伤势过重,这几日必须卧床休养。”孟长青道,“渴不渴?饿不饿?想要干什么告诉师兄,师兄帮你去做。” 风辞:“没事,我——” “没事就好。”孟长青打断他的话,“晚些时候凝丹长老会来给你诊脉,药应该也快熬好了,我一会儿去帮你取。” “……” 这人是不是热情得有点过分了。 风辞打量面前的人:“你吃错药了?” 孟长青训他:“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师弟,我关心你还不成?” 风辞眯起眼睛。 孟长青心虚地移开视线,风辞懒得理会他,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寻了件崭新的外袍穿上。 他腰腹处还缠着绷带,衬得腰身窄而薄,瞧着苍白羸弱。 桌上的香炉泛着淡淡青烟,风辞穿好衣服,回头一看那人还站在原地,无奈:“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 孟长青摸了摸鼻子,凑上来讨好地笑:“也没什么,就是想与你商量,咱们今后该怎么办?” 风辞神情稍凝。 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还没想好。 他顺应天道的指引归来,可天道至今没给他任何提示。那场即将到来的劫难究竟是什么,又将是何人所为,风辞一无所知。 自然也不知该从何查起。 瞧出孟长青还有话想说,风辞问:“你有什么打算?” 孟长青眼神乱飘,嘟嘟囔囔:“我打听过了,这几日正好是仙盟入门选拔……” 风辞懂了:“你想入仙盟?” “你别多想,我可不是要弃师门于不顾!” 孟长青连忙解释:“只是现在天玄宗没了,我们自然要选别的出路,要是能入仙盟,说不准还能给师父师兄他们报仇。” “知道了。”风辞不以为意,“你想去就去,我又不会拦你。” “天玄宗就剩你我,这不是得与你商量嘛。”孟长青道,“师门的仇是肯定要报的,可我们现在连幕后凶手都不知道,修为也尚未精进,报仇简直天方夜谭。” 孟长青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来,被灭的仙门数都数不过来,又有谁管我们这小门小派呢……” 风辞皱眉:“被灭门的不止天玄宗?” 孟长青:“是啊,这你都不记得?” 五月前,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仙门悄无声息被人灭门,门派上下数十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尸身直到十日后外出游历的弟子回到师门才被发现。 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仙门遇害,皆是屠尽满门的惨案。 到如今,已有十余家仙门接连灭门。 天玄宗只是其中之一。 “这么大的事,仙盟不管?”风辞又问。 “遇害的都是仙盟之外的门派,独门独户,哪有人管?”孟长青道,“还是最近出事的仙门越来越多,仙盟才开始派人调查,也不知道有没有查出什么。” 风辞沉默不语。 接连有门派被灭门,分明是冲着整个修真界来的。 会与那预兆中的灾劫有关么? 风辞思索片刻,对孟长青道:“仙门灭门的事我会去查,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里。” “你要自己去追查凶手?!”孟长青大惊,一把抓住风辞的衣袖,“天玄宗如今就剩你我,你不能去做傻事!” 风辞:“……” 孟长青:“虽然你脾气古怪了点,也从不和师兄弟们一起修炼,但你毕竟是我师弟,我怎能让你独自涉险!” 风辞抓住了重点:“所以我们俩之前根本不熟?” “话都没说过三句。” “……” 风辞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这人一根筋,是这傻子和原身根本不熟。 难怪认不出他家师弟已经换了芯。 风辞摇摇头,径直推门走出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间雅致安静的别院。 远山云雾缭绕,依稀可见琉璃青瓦的楼阁高殿,高悬于云层之上,清气鼎盛,庄严肃穆。 便是那当世第一大派,阆风城的一角。 “你去哪儿,等等我——” 孟长青从屋子里追出来,风辞没理会他,大步穿过院子。 刚走出庭院的垂花门,却被一人拦住了。 “二位要去哪里?” 拦路这阆风城弟子年纪不大,周身剑气凛然,举止一板一眼:“城主有令,二位师弟伤势未愈,暂时不能离开此处。” 风辞微微蹙眉。 孟长青在他身边挤眉弄眼,风辞没理会,换了副乖顺的笑颜:“弟子有要事想求见阆风城主。” 阆风城弟子:“何事?” 风辞:“是有关我派天玄宗被灭门之事……” 那弟子神情稍稍一变,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城主如今不在派内,师弟可先回去休息,待城主回来,自会通禀。” “城主去哪里了呀?” “不知。” “他何时回来?” “不知。” “那——” 风辞还想再问,孟长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拽过去。 “知道了这位师兄,我们回去等着便是。”说完,连拖带拽,把风辞拉了回去。 回了院中僻静处,风辞甩开他的手:“你做什么,我还没问完。” “我还想问你做什么。”孟长青训他,“人家城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你非要见他干什么,昨晚在灵雾山还没被折腾够?” 风辞:“……” 风辞:“你这话很奇怪。” 孟长青:“意会。” 风辞懒得与他计较,解释:“不是说仙盟已经派人调查仙门灭门的事了吗,我就想问问他查出什么线索没。” 孟长青仿佛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问他就会回答你?” “……也对。” 那阆风城主满身邪气,脾气也古怪莫测,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从他嘴里多半问不出什么。 风辞想了想,视线在院子四处观察一圈,绕到一处围墙边。 孟长青简直怕了他:“你又想作什么?” “我得想办法出去呀。”风辞神情很是无辜,“总不能留在这儿坐以待毙。” “你等等!”孟长青拽住风辞,“你真的要离开吗?留在这里是城主的命令,他出了名的冷血无情,要是惹恼了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你忘了你昨晚……” “你闭嘴吧。” 风辞一点也不想提昨晚的事。 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亏,这次竟然险些栽在一只小小的蛇妖身上,真是丢脸至极。 要不是那小蛇妖长得还算好看,他非得卸了那混账东西两条胳膊不可。 风辞冷哼:“不就是只蛇妖,怕他做什么?” “嘘,你别乱说话,当心叫人听见!”孟长青压低声音,“他可不是普通蛇妖,他是千秋祖师座下灵宠,修行千年,得到了千秋祖师毕生真传的!” “我管他是谁的——” 风辞话音戛然而止,疑惑地回头:“……啊?” 他什么时候养过灵宠??? 但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证明他这几日的记忆多半是没了。 风辞想了想,道:“城主昏睡不醒,萧师兄派弟子前来照顾城主。” 裴千越又不说话,仿佛是在思索风辞这话的真假。 屋子里很暗,裴千越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风辞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审视一般。 第29章 第 29 章 这混账东西。 风辞轻轻磨了下牙。 反观裴千越, 声音依旧淡淡的:“来历不明,身份未知,我不该试你?” “哦。”风辞冷笑, “那敢问城主大人试出什么来了?” 裴千越:“你不是陆景明。” 风辞耸了耸肩:“显然。” 他方才为了救裴千越脱身, 使出了一名十多岁少年不该有的深厚灵力。 事实上, 早在灵雾山的时候,裴千越心中应该就有这猜测。 以千秋祖师为基准,经由裴千越改良后的迷阵,怎么可能是两名普通仙门弟子能轻易破解的。 否则裴千越也不会在初次见面时, 就以灵息试探他。 只可惜, 风辞的修为境界比他高出许多,裴千越什么都没试出来,反倒被他识破真身。 在那之后,风辞在仙盟选拔上破了万法阁的仪器,裴千越对他的怀疑应该更重。 所以, 留他在阆风城, 不是什么天玄宗遗孤, 更不是什么所谓的二选一。 裴千越根本从来没信过他的身份。 但归根结底, 会露出这么多破绽,还是因为风辞那时没想过遮掩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想要遮掩, 也来不及了。 裴千越没再说话。 风辞等了片刻, 问:“……没了?” 裴千越:“没了。” 风辞失笑:“你这算什么试探?” 大费周章, 只为试出他不是陆景明? 裴千越又不回答。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修真者等级压制极为严重, 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便能自由隐藏自身气息、修为、乃至根骨。哪怕是方才救裴千越时,风辞也没有使出全力。 因此,裴千越只能看出他使出了“陆景明”不该有的灵力, 可风辞的真实实力如何,他探查不出。 他甚至连风辞有没有使出全力都无从知晓。 想要看透他的身份,仅凭现在的确不够。 这也是风辞刚才放心施法的原因。 他的身份,除非他不主动透露,否则旁人绝对无从知晓。至多便只能像裴千越这样,确定他并非本人。 但以裴千越那多疑的性子,只知道这些,他就放心了? 风辞好奇:“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如何进了陆景明的肉身?混进阆风城有什么目的?” “你方才大可以不救我,自己脱身。”裴千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问,“为何暴露身份?” 风辞心道这不是废话,好歹是自家崽,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 他还没这么禽兽。 风辞正色道:“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裴千越点头:“好。” 说完,转身往甬道深处走去。 风辞:“?” 这就完了? 狭窄的甬道黑暗而潮湿,风辞追上去:“什么意思啊,你不多再问我点什么?” 裴千越:“我问了,你会说吗?” 风辞:“不会。” 山洞中有片刻的死寂。 “也……也说不定。”风辞干笑两声,努力缓解气氛,“我可以挑着能说的说。” 裴千越道:“我身陷囹吾,你却并未对我不利,这便足够。” 风辞脚步一顿。 原来他真正想试的是这个。 裴千越根本不在乎风辞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只想知道,风辞究竟是敌是友。 而现在,他成功试出来了。 在丝毫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形下。 风辞在心里叹气。 裴千越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想试探裴千越。 可对方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就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混账东西还挺聪明。 风辞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多时,走在前方的裴千越忽然停了下来。 远处的甬道尽头,微光乍现。 “怎么了?”风辞问他。 裴千越没理他,抬步朝前走去。 风辞:“……” 他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爱说话的人! 许是人年纪大了,便不再不像以前那样耐得住寂寞,总喜欢找人聊聊天,说说话,回忆点青春往事什么的。 和裴千越这种话少的人待在一起简直是种折磨。 风辞愤愤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赶在裴千越之前跳出了甬道。 可外头却不是方才那片树林。 风辞原本以为这秘境就是裴千越故意用来试探自己,而这甬道应当是秘境的出口,出来后才发现,这甬道的尽头,竟连接着另一个山洞。 石壁晶莹剔透,潺潺溪水自石壁下流过,岸边生长着几簇水草。 萤火虫在空中闪烁,被脚步声一惊,飞向远方。 这是个天然形成的秘境。 此处的灵脉应当还没被人发掘过,灵力光芒明亮而纯粹,仅仅置身其中,都能感觉到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 风辞回头,裴千越在他身后轻飘飘落地。 这秘境多半被人动过什么手脚,从外界感觉不到丝毫气息,因而就连风辞方才都没有察觉。 裴千越径直走向山洞内部。 这秘境别有洞天,头顶是可供开采使用的灵石,脚下踩的是富含灵力的清泉,就连溪水边那淡蓝色的水草,都是可增强修为或治疗外伤的灵草。 风辞跟着裴千越涉水往里走。 走到山洞的最深处时,却愣住了。 那里横陈着十数具尸身。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尸身都呈现干瘪枯瘦的状态。 ——皆是被吸干了灵力而死。 风辞眉宇微微蹙起,便听裴千越道:“无常门弟子。” 又是个风辞没有听过的名字。 这个时代,修真者和修真门派实在太多了。除了组建仙盟的六门,后加入仙盟的二十二家,在仙盟之外,还有百余家大大小小的宗派,更别说还有些无门无派的散修。 这在风辞那个时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果当年有这么多仙门鼎力相助,或许那场人魔之争,便不会打得那般生灵涂炭。 他也不会被天道临危受命,担了这救世的职责。 风辞思绪稍稍跑远,又拉回眼前:“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裴千越道,“几日前,无常门门主担心祸及自身,求我庇佑。我替他寻了此处藏身。” 风辞明白了:“外头那个秘境,也是你建来保护他们的?” 裴千越:“是。” 将人藏入灵脉深处,再制造一个全新的秘境将其隐藏其中,的确是再安全不过的法子。 何况,裴千越方才那个秘境的凶险风辞见识过了,若非这人出手终止秘境,前方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等着他们。 可为什么…… 风辞问:“你事先不知道有人闯入?” 裴千越:“不知。” 风辞心下骇然。 要在制造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秘境,还能悄无声息将人杀死,这种程度,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 人外有人,风辞说不清楚。 但他只知道,除非自己找回肉身,否则就连他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些。 那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风辞问:“现今中原修真门派上百家,无常门怎么会知道他们即将遭劫,还来寻求你的保护?” 裴千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抬手一挥,虚空中浮现出一排淡金色的文字。 这是一份各家仙门的名单。 “五个月前,阆风城曾收到一份名录,上面记载了如今中原所有修真门派的名字。” “无常门,在其中排第十四。” 风辞跟着看过去,果真在其中找到了无常门的名字。 而在无常门之上,是青阳宗和天玄宗。 正好是第十二和第十三。 这凶手……竟还提前预告了将要被灭门的门派。 风辞望着那份死亡名单,眉宇稍稍压低:“你没有把这份名单散布出去?” “散布?”裴千越抬手收了那份名录,道,“散布出去,好让天下都跟着人心惶惶?亦或者让某些结了仇怨的人紧跟效仿?” 裴千越这话不无道理。 刚开始收到这份名录时,仙盟多半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受害的仙门越来越多,开始引起重视时,已经晚了一步。 到了现在,修真界因为这频出的祸事人人自危,此时再将名录散布出去,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于局势并无帮助。 将无常门保护起来,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 可无常门还是被灭了。 风辞想了想,问:“裴千越,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 被裴千越揭穿他不是原主之后,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假模假样的客气,直接直呼其名。 裴千越稍沉默了片刻,好像对此有点异议,但他终究没说什么。 裴千越道:“灵力。” “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风辞点点头,“这凶手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大量的灵力修为,于是开始大肆屠杀修真门派。” “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其一,凶手有这么高的修为,能在你的秘境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那他干嘛要对这种小门小派下手?” 目前为止,受害的都是些规模不大的小门派。 这种门派的弟子修为自然不会高到哪里去,哪怕吸干整个门派的弟子,得到的灵力多半都抵不过仙盟中任意一位长老。 更别说凶手连刚刚筑基的幼童都不放过,那能有多少灵力? 风辞原本以为是这凶手修为不高,欺软怕硬,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凶手既然有能力闯入裴千越的秘境杀人,干嘛不直接去阆风城把裴千越砍了,不比在这儿大费周章屠杀普通仙门来得快? 当然,最后这句风辞是不敢说的。 裴千越听完他的分析,道:“或许他是不想招惹仙盟,平添麻烦。” “这还叫不想招惹仙盟?”风辞难以置信,“他就差指着仙盟的鼻子大骂‘这么久还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真是一群废物’了。” 裴千越:“……” 风辞轻咳一声:“没有说仙盟是废物的意思。” “不,你说得对。”裴千越平静道,“仙盟的确是群废物。” 风辞很怕裴千越忽然问他,这废物二字包不包含他这位仙盟之主,好在裴千越没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道:“继续。” “啊?哦……”风辞顿了顿又道,“这其二嘛……我想不通,凶手想要灵力,干嘛不动这灵脉?” 这被裴千越用来给无常门藏身的灵脉,纵观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顶级。 就这山洞里的这群弟子而言,除了那位瞧着像是门主的老者看着修为高一些,其他的都是些年轻人。 这吸出来的灵力,恐怕还不如将这山洞里的灵石挖出去自己修炼来得多。 “只杀人,不夺宝,真是个有原则的凶手。” 风辞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 裴千越:“……” 说到这里,风辞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把人藏在这里,不会也是想试探凶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吧?” 裴千越竟然十分理直气壮:“否则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救无常门?” 风辞:“……” 每次风辞想相信自家小黑蛇其实没有长得很歪的时候,总会被现实狠狠一击。 小黑啊小黑,真的没有人告诉你,你这行事风格继续下去,心性只会越来越受影响吗? 这可是十几条人命,是可以随便用来试探的东西吗? 真不让人省心。 但裴千越显然并不在乎,事实上,从看到这满地死尸到现在,他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裴千越问他:“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就是……”风辞再次望向那满地的无常门弟子尸身,敛下眼,“这真凶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论是提前告知仙盟杀人名录,还是从裴千越的秘境中杀人,凶手都只有一个目的。 他是在借这些行为宣告仙盟,他当真有这个能力,可以仅凭一己之力威胁到整个修真界的安危。 这是威胁,也是挑衅。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 一开始想要调查这件事时,风辞更多是想探寻这件事是否与即将到来的灾劫有关,可现在,这事件本身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个敢于给整个修真界下战书的人,风辞着实很有兴趣见识一下。 . 风辞与裴千越离开秘境,回到原先那片树林中。 他们在秘境中折腾了大半宿,出来时天边已经有了点蒙蒙亮光。灰青色的天空薄雾笼罩,澄净如洗。 风辞打了个哈欠,正想往前走,却见裴千越仍站在原地。 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还不打算回门派吧?” “不回。”裴千越道,“你还要继续跟踪我吗?” 这话客气得仿佛是在问风辞早上打算吃什么。 都到这份上了,这还能叫跟踪吗? “我怎么敢做跟踪那种事。”风辞乐呵呵一笑,也很客气地回答,“只是恰巧和城主顺路罢了,对了,城主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裴千越微低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辞竟然觉得他好像轻轻笑了下,笑容淡得几乎瞬间便被晨曦的微风吹散。 裴千越:“你若想知道,那便跟来。” 说完,不理会风辞会如何回答,抬手以灵力凝出一把长剑。 第30章 第 30 章 一来是因为萧却眼巴巴看着他时那模样实在有点可怜, 二来,他家小黑蛇被雄黄熏得也很可怜。而且,看外面那一片狼藉的模样, 猜也知道小黑蛇的神识这几天过得不会太好, 有风辞在,他至少能平静一些。 萧却在阆风城算说得上话的,得了风辞的肯允, 当即便去安排。 既然要长期陪着小黑蛇,风辞就不能一直用神识状态示人。倒不是修为或者什么别的问题, 主要是……陆景明的肉身还被他丢在藏经阁呢。 他在这儿待着, 那边陆景明可就只剩一具没有呼吸的死尸了。 于是, 风辞又花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 把那条缠人的蛇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溜出了临仙台。 . 阆风城在城主裴千越的严厉管教下,弟子们勤勉刻苦到了几乎离谱的地步,就连大清早的藏经阁也人满为患。 五层高的经阁内,一排排书架并列排开,弟子们穿行其中。 或小声讨论,或独自阅读,学习氛围一派浓厚。 可这般学习氛围浓厚的场所, 却有一人,抱着扫帚靠在藏经阁外的墙角,睡得正安稳。 “陆、景、明!” 风辞刚回肉身就被人一脚踹在胸口, 猝不及防被踹飞出去,滚下了藏经阁前的石阶。 他一抬头,果真看见程博站在藏经阁门口,对他怒目而视。 风辞:“……” 这人是不是成天什么事也不干, 就盯着他找茬了? 程博呵斥道:“我让你来是干嘛的,让你洒扫藏经阁,你来这里睡觉?你这么爱睡怎么不下山回家去睡?” 风辞揉着胸口,心道他全家加全师门都在三千年前被邪魔弄死了,他回哪个家? 他一笑,正想说话,却有一双手伸出来,将他扶了起来。 “大清早的,在这儿吵什么?”来人问道。 这声音听着耳熟,风辞扭头一看,竟是谢无寒。 谢无寒乃戒律长老首徒,阆风城首席弟子,这些时日都是他在调查仙门之祸。 此人年纪尚轻,修为造诣却很不错,只可惜有些心高气傲,往日对他们这些外门弟子从不正眼看待。 所以风辞被他扶了这一下,还颇有些讶异。 “谢、谢师兄!”程博在他面前立即怂了,忙道,“没什么,这小子偷懒,我正教训他呢。” 谢无寒皱眉:“那也不行,在这藏经阁外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 风辞几乎要以为他也被夺舍了。 上次见面,谢无寒还对他呼来喝去,再上一次,甚至直接拿剑指着他。 这才过去了多久,这人怎么忽然转性,还帮他说起话来了? 程博显然也没想到谢无寒竟会护着风辞,可他不敢忤逆,只得咬了牙应道:“是,谢师兄教训得是。” 谢无寒没理会他,又转头问风辞:“你没事吧?” “……”风辞实在不习惯这人忽然的关心,“没事,多谢师兄。” 谢无寒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陆景明!”身后,有弟子匆匆跑来,“临仙台派人来找你,让你从今日起前去随身侍奉城主,现在就去。” 萧却的速度真是挺快,还直接以临仙台的名义召风辞前去。 这是生怕他反悔啊。 “侍奉?”程博指着风辞,十分诧异,“就他?” 虽说整个阆风城都怕裴千越怕得要命,但如果有随身侍奉的机会,任谁都不会想错过。那可是难得与修真界上层人物接触的机会,不说被看重收为弟子,就是平日里随便被指点两招,对修行的助益都是无可限量的。 可惜,裴千越掌管阆风城这么多年,从未要过任何人侍奉。偶尔有其他仙门长老前来论道,需要个端茶送水的,那都是内门弟子的机会,轮不到他们外门。 再者说,就陆景明这懒得出奇的性子,平日里扫个地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盯着他时勉强动两下,稍微一会儿不盯着,就不知道窝哪儿睡大觉去了。 这种人,怎么都和随身侍奉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这大饼今天怎么偏偏掉他头上了? “你没听错吗,真是找陆景明?”程博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城主不是前几天就传令,不然任何人靠近临仙台吗,怎么忽然又要人侍奉了?” “我也不知道啊程师兄。” 来传话的就是个外门普通弟子,哪里答得上来:“但对方说得很清楚,就要陆景明,还让他别耽搁时间,马上就去。” 程博默然片刻,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恶狠狠地瞪了风辞一眼。 不止他觉得奇怪,在一旁的谢无寒同样也敛了眼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风辞和他离得近,没错过他这片刻的异常,不过后者很快遮掩起来,道:“既然是城主召见,师弟还是快去吧。” ……不对劲。 但具体不对劲在哪儿,风辞没时间再多计较。 他再不去临仙台,他怕自家小黑蛇把屋子拆了。 . 再次踏进临仙台大殿,就是拿着传送令牌,从大门正大光明走进来。 风辞本以为会得到自家小蛇的热切迎接,却没想到,小黑蛇根本没来找他。 萧却说过,裴千越在这大殿附近设了禁制,保证他沉睡时,神识离不开临仙台。 所以,小黑蛇应该还在里头才对。 可大殿很暗,神识状态能随时隐藏行迹,加上这临仙台上又加设了影响灵力感应的禁锢,风辞在殿内找了一大圈,竟连个蛇影子都没见到。 ……去哪儿了? 风辞站在大殿上思索片刻,喊道:“裴千越,你不在吗?” 没有回应。 风辞又喊:“你要是不想见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这话音刚落,大殿正前方桌案上,乱七八糟堆积着书册的下方,忽然轻轻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风辞权当没看见,好似自言自语般继续道:“看来真是不在呀,那我还是回去睡觉好了。” 他虽这么说着,身体却没动。于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蛇尾巴从那堆书册下方伸了出来,轻微地左右摆了摆,又立即缩回去。 等了片刻,见风辞没什么反应,又试探着再次伸出来。 如此循环数次。 风辞没忍住:“噗。” 这是和他闹别扭呢。 多大的蛇了,还在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风辞走上前去,把那堆书册搬开,果真看见黑蛇盘在下方,脑袋还埋在身体里。 瞧着气鼓鼓的。 风辞问它:“生气啦?” 蛇尾巴轻轻拍了拍桌案。 风辞又问:“不会是气我去得太久了吧?” 蛇尾又拍了拍。 风辞失笑:“可我只去了不到半个时辰。” 蛇尾重重地拍打着桌面。 “好,我错了我错了。”风辞倒不担心它伤着自己,但再这么拍下去,这张桌案就要被劈成两半了。他连忙把黑蛇抱起来,顺蛇鳞,“是我不对,说好了一炷香就回来,却耽搁快半个时辰,我认错,你别生气了。” 黑蛇伏在他怀里,不再动了。 风辞无奈。 小黑蛇自小就很依赖风辞,风辞后来想过,这或许是因为风辞当年救他的时候,曾喂过他一滴血的缘故。 风辞承天道庇佑,长生不死,血脉中自然也蕴含灵力。 这蕴含灵力的血不仅阴差阳错给小黑蛇开了灵识,也是它出生后入口的第一样东西。它记住了这个味道,才变得十分亲近他。 不过随着渐渐长大,那份骨子里的亲近和依赖被理智所取代,已经变得极其微弱。 所以,这小家伙清醒时候认不出他,如今意识混沌,反倒凭借着本能把他认出来了。 黑蛇虽然小气,但还是很好哄。风辞只摸了摸它脑袋,便不再生气,还主动用尾巴去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索性蹲在桌案边,陪他玩了一会儿。 当初风辞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当年还是条蛇崽的小黑蛇也像今日这般纠缠着他,怎么说都不让走。 风辞记得,当时他也哄了好长时间。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只是去看一眼就回来,不会很久。” ——“我会回来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别闹,你要听话。” 想到这里,风辞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下去。 所以,当年他离开之后,小黑蛇是不是也一直这样等着他呢? 抱着他一定会回来的希望,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孤独而长久地等待着。 等到自己生闷气。 等到再也不相信他的话。 等了……三千年。 风辞抬眼,手边是蹭着他手指的小黑蛇,前方是那一幅幅没有人脸的画像。 他终于明白他第一次来临仙台时,裴千越为何会那样说。 风辞轻轻舒了口气。 裴千越说得对。 他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你想要试我的修为也不必如此吧?”风辞刚从剑光中走出,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堂堂阆风城城主,不仅把刚救过他的恩人扔下仙剑,还一连三个时辰不停歇地飞行,越到后头速度就越快。 要不是风辞,旁人还真跟不上他。 裴千越没理会他,径直往前走。 一夜相处下来,风辞已经习惯了他没事就装哑巴的做派,跟着走过去,自顾自去看那块界碑:“瑶山……好熟悉的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裴千越:“瑶山清净宗,六门之一。” 风辞想起来了。 他的确听孟长青提起过。 清净宗主修音律,尤以琴技为长,门派上下皆善抚琴,一派风雅。 与其他门派不同的是,清净宗虽然也对外招收弟子,但宗主之位却是世代家族传承。清净宗现任宗主便是娶了上一任宗主的嫡女,入赘温家。 不过,清净宗最为人称道的不是这些八卦,而是,他们是仙盟之中,与权贵结交最广的一派。 修真门派通常选择灵气富庶之地建派,这是为了便于修炼。 但清净宗是个意外。 他们直接建派在了皇城外的瑶山。 下了山,再沿官道驱车不足半日,便能到达京城。地理位置优势,是他们与权贵来往走动频繁的原因之一。 据说,每至京城达官贵人寿辰,清净宗都会派弟子前去做客抚琴。而京城的权贵,也时常来清净宗求仙问道,供奉香火。 仙盟之中常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还是修真先辈们的传统想法,认为修炼就该清心禁欲,越苦越清贫的日子,越能体现修炼的赤诚之心。 像清净宗这样耽于享乐,如何能修得清明道心? 但风辞不这么想。 以前修炼环境不好,那是因为灵气充裕之地通常都在荒无人烟的山里。那些地方山高路远,穷苦寒冷,没有凡人生活吐纳的浊气影响,经年累月,方才蕴出了清灵之气。 那时修真者也少,先辈们想修炼,只能亲自去到那苦寒之地,没得吃没得穿,为了互相安抚,才编出这套说辞。 可现在不同了。 缺少吃穿可以派人采购,缺乏灵力可以挖掘灵脉,修真界发展至今,已经不再需要过回那种苦日子。 不过这些都只是风辞根据孟长青所述后产生的想法,当他跟着裴千越走进清净宗时,才真正明白其他门派为何对其颇有微词。 清净宗居瑶山深处,是一座富贵雅致的山庄。 庄内,随处可见别致的园林景观,水榭长廊环人工湖而建,每一座屋舍都雕梁画栋,就连铺在院中的步道,用的都是晶莹剔透、富含灵力的玉石。 这也……太有钱了。 这哪是修真门派,说是皇家别苑他也信。 引路的弟子直接将他们领到湖边一处凉亭内,朝裴千越作了一揖:“请裴城主在此稍待片刻,我们宗主随后就到。” 说完,毕恭毕敬走了。 凉亭四面罩着白纱,随湖面吹来的微风徐徐浮动。风辞抓了把桌上的瓜子,边嗑边欣赏外头的景色:“瑶山清净宗,好大的排场,连你这个盟主亲临,都得在这儿等着。” 裴千越只是倒了杯茶,静静品着,并不说话。 风辞又问他:“你来清净宗是有机密的事要谈吧,我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是为仙门之祸。”裴千越道,“你可以听。” 风辞倒不知道自己何时在裴千越心里这么值得信任。 他问:“城主大人就不怕我不是个好人,先前所作所为,全是在骗取你的信任?” 裴千越抿了口茶,平静问:“你在骗我吗?” 风辞:“只是假设。” “那也无妨。”裴千越的语气十分平淡,“你若敢骗我,我杀了你就是。” 风辞:“……” 一把年纪,气性这么大,这样真的不好。 . 不多时,外头有脚步声靠近。 两名婢女掀开凉亭外的帷幕,来者却不止一人。 第31章 第 31 章 风辞在这喧嚣中迎风而立, 朝那漩涡深处望去。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 那一身黑袍在狂风中空空荡荡,垂落在腰间的长发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枯白,一只消瘦苍白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 似乎感受到风辞的目光, 那人忽然回头,兜帽下露出一双鎏金般的眸子。 他遥遥望向风辞, 目光像是欣喜,却又像带了点讽刺。 ——“你来迟了。” 天地转瞬间倾覆。 风辞猛地清醒过来。 耳畔虫鸣不绝, 风辞在刺目的阳光中闭了闭眼,听见身旁的人说话了。 “接下来呢,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呀?” 说话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男孩身边还有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都开始七嘴八舌催促:“就是,快说嘛,那位圣尊后来怎么样了?” 风辞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修长的手臂搭着长椅靠背。他扯了扯宽松的领口, 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气:“还能怎么样,千秋圣尊打败了大魔头,功成身退, 归隐了呗。” “……就这样?”最开始说话那个小男孩明显有点失望。 风辞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应该娶个漂亮的媳妇, 再生几个娃娃!”小男孩说, “小说里都这么写。” “就是就是……”竟然还有人附和。 风辞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那小男孩脑门上轻敲一下:“你们才几岁, 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风辞, 你又在给娃娃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他们作业还没写呢!” 喊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一边解腰上的围裙, 一边走过来,朝那群崽子们吆喝:“都去吃饭!” 小崽子们一哄而散。 小男孩走前,还从兜里摸了根棒棒糖塞给风辞:“我明天再来,你记得给千秋圣尊换个更好的结局哦!” 风辞张了张口,可小男孩没等他说话,哒哒跑了。 风辞无奈摇头,撕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 “我说,你能不能去做点正事?”女人插着腰训斥。 这座市民公园旁边是个规模不小的福利院,刚才那些孩子,都是福利院里的孤儿。 女人则是福利院的护工。 原本这个公园也就福利院里一些孤儿和年迈老人喜欢来溜达,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了个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挺帅,就是人不太正经,总爱聚集一群小孩听他讲故事。 什么星际帝国将军,未来世界研究员,乱世封王拜相,讲起来跟真事似的,一说能说一天。而其中最喜欢讲的,还是千秋圣尊平定四海,拯救苍生的玄幻故事。 害得院里的小孩现在都没心思上课,天天盼着找风辞听故事。 风辞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但他为人随和,气质和街上那种无所事事的混混很不一样。 因此,女人对他并不厌恶,反倒有点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趁着还年轻,去找份工作多好,干嘛整天和院里的老大爷似的,就知道遛鸟赏花逛公园?” 风辞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那老大爷怎么不去工作?” “人家退休了。” “我也退休了啊。”风辞一摊手,满脸无辜,“我退休好多年了。” 女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风辞在这附近溜达了好些日子,女人当然打听过他的来历。他从不避讳谈及自己的事,但问题是,他说他来自异世界,他说他曾经拯救过万千生命,他说他被天道选中,长生不老。 傻子才信。 风辞目光真诚:“我真没骗你……” 这世间有无数大大小小、彼此独立的空间,风辞将其统称为须弥世界。须弥世界三千,每一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与社会发展各不相同,并无交集。 风辞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算了,反正我也要走了。”风辞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以后就碍不着您的眼啦。” 女人一愣:“你去哪儿?” “去干正事啊。”风辞偏头想了想,笑着说,“用你们这儿的话来说,应该叫退休返聘?” 蒙受天道恩赐,就该听凭差遣。 天道赐予风辞无上道法,不死之身,以及预知大灾大劫的能力。他的责任,便是平定那些灾劫。这能力上次出现,是在三千年前,那时魔族入侵,天地即将面临一场几近覆灭的灾劫。 而最近一次,就在刚刚。 退休了三千年还要被拉回去打工,惨还是他惨。 风辞两三口嚼碎了糖,把糖棍轻轻一抛,准确无误扔进远处的垃圾桶,才回头对女人说:“替我转告一声,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 “啊?” 风辞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所谓的离别和他平日说起自己的来历一样,只是个无聊的玩笑。 可他表情又很认真,脸上找不到半分玩笑的意味。 “那你……”女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顿了顿,“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 且不说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在大灾大劫面前,没人能保证全身未退。 此去生死未卜,但风辞脸上并无任何忧愁或勉强的神情,相反,他说起这些时语调轻松愉悦,眼神微微发亮。 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走了。”风辞挥了挥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诶?你——” 女人没料到他会走得这么洒脱,下意识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再一晃眼,人已经没了。 人工湖上忽然吹来一阵萧瑟的秋风,吹得湖边银杏纷飞,铺了满地的金色。 风辞就这么消失在这场秋风里。 ========================= 【第一章】 月朗星稀,凛凛寒风拂过山岗。 杉林中弥漫着血的味道,一名身穿道袍的少年飞快从林间跑过,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狠狠摔进雪地里。他背后背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也跟着被摔了出去。 少年膝行两步,将那人重新搂在怀里。 “——师弟!师弟你别死!!” 怀中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被火烧灼过,还淌着血,就连那张生得漂亮清秀的脸上,也多出许多碍眼的伤痕。 少年用力摇晃着怀中人,哭声在这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凄厉。 片刻后,空气中传来一声虚弱嘶哑的回应。 “……别晃了。” 少年愣住了:“师……师弟?” 风辞一把将人推开,偏头伏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火烧过一遍,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鼻息里都是血的味道。 偏偏旁边还有个人死命晃他。 差点把最后那口气都给他晃没了。 风辞呕出一口黑血,大口喘息着,总算觉得畅快了些。 风辞已经三千年没回过这个他出生的世界。三千年沧海桑田,足够让他所熟知的一切面目全非。他幻想过许多种回来时的光景,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三千年前,风辞平定四海,将自己从天道习得的功法传给弟子,随后宣布自己即将坐化飞升。 ——当然,这只是个借口。 事实是,当年的人魔大战弄得修真界满目疮痍,风辞懒得再管那些战后的琐事,便假借飞升为由,随便找了个山洞把自己的肉身封进去,随后神识离体,去了须弥世界享受退休生活。 按常理来说,他如今神识回归,应该在封印之地醒来才是。 可现在…… 他的肉身呢??? . “师弟,原来你真的没死!”少年重新朝风辞扑过来,风辞这具肉身实在伤得不轻,躲也躲不开,只能结结实实被少年撞进怀里。 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对、对不起!”少年连忙松开他。 “你咳咳——”风辞半晌才喘匀了气,哑着嗓子问,“你谁啊?” “我是孟师兄啊,师弟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少年急道,“是不是被烧坏了脑子?” 少年说着又想上手,风辞现在对他心有余悸,连忙往后退。 少年的表情顿时很是受伤。 风辞清了清嗓子,试探道:“我……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少年道:“我叫孟长青,你是我师弟陆景明,我们是天玄宗弟子……” 天玄宗多日前遭人灭门,全派上下三百余人一夜之间死伤惨重,只有孟长青和陆景明在内的十多名师兄弟勉强逃出,捡回一条性命。 这十多名天玄宗遗孤流浪在外,今日途径此处,又遭遇一个古怪法阵。其他师兄弟们皆殒命于法阵内,陆景明也因为替孟长青挡了致命一击而昏厥。 孟长青带着他逃至此处,没想到陆景明竟奇迹般清醒过来。 “——师弟,还好你没事,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讲到这里,孟长青抓着风辞的衣袖,眼泪汪汪,“太好了,你我还活着,只要能逃出这里,天玄宗也算没有绝后!” 风辞:“……” 风辞:“我不是你师弟。” 孟长青一愣。 风辞捋清了前因后果,平静道:“我神魂离体,肉身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故,才会意外附身在你师弟这具濒死的身躯里。你放心,等我找回肉身,就把你师弟的身体还给你。” 孟长青怔怔望着他,半晌,抬手摸了摸风辞的脑袋:“师弟,你刚才是不是……撞到头了?” 风辞:“…………” 风辞长舒一口气,可不等他再解释,林中忽然扬起一阵古怪邪风。 他们身后,黑暗的丛林深处,一团团幽蓝色的火焰逐个亮起。 “啊——!”孟长青吓得连滚带爬,指着那火焰,“就、就是那个,它又追上来了!” 风辞问:“就是这东西害死了你师兄弟?” “是我们师兄弟!”孟长青道,“那邪火可厉害了,什么法术都挡不住,浇也浇不灭,碰到人就会烧起来。罗师兄周师弟他们,都是这么被活活烧死的!” 孟长青用力拽他:“师弟,我们快逃,不然来不及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火焰愈烧愈烈,转瞬间就已经烧到二人身前。孟长青心一横,挡在前面:“师弟你先逃,我拦它一会儿,你比我厉害,逃出去还能帮我报仇!” “不就是个邪阵,我还怕你不成!”孟长青大吼一声,伸手到腰间去摸自己的配剑。 却摸了个空。 他回头,却见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拿过他的配剑,举在面前细细打量。 “逃什么逃,出息。”少年懒洋洋地啐了一声,抽剑出鞘。 树林中陡然闪过一道剑光。 风辞反手握住剑柄,深深刺入地面。 精纯的白色剑芒在他们身旁形成一道屏障,那来势汹汹的火焰撞在剑阵上,瞬间化作飞烟。 剑影寒光,将这片黑暗的树林映得仿若白日。 “你……你……”孟长青张了张口,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 少年半跪在地,被火烧得破烂的衣摆无风自动。他身上的伤口甚至还在流血,血从眉骨流到下巴,再缓缓滴进雪地里,在苍白的剑光中显得有些诡异。 触及他的目光,风辞朝他轻轻笑了下:“你们不是偶然撞进这个法阵的吧?” 风辞极其擅长施法布阵,这邪火一出现他就看得出,这不是那种会主动攻击人的阵法,除非…… 有人强行破阵。 风辞:“还不说实话?” “好,我说。”孟长青心虚得不敢看他,“师弟你别生气,但现在天玄宗已经没了,我们走投无路,只能来这灵雾山碰碰运气——” 风辞皱眉:“什么山?” “灵……灵雾山。”孟长青道,“我知道仙盟已经明令禁止任何人踏足这附近,可派中就只剩十几名弟子,不拿到灵雾山里的法宝,我们如何报仇?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们的错……” 孟长青絮絮叨叨地道着歉,风辞却有些哭笑不得。 灵雾山,是风辞三千年前的坐化之地。 当年,他假借坐化名义避世,为了防止被人打扰,在这灵雾山附近设下了上百道大大小小的迷阵。 风辞又觉得纳闷:“灵雾山里有什么,值得你们命都不要了?” 孟长青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他凑上来端详许久,才道:“师弟,你是真失忆了?灵雾山里有当年千秋祖师留下的宝物啊!” 风辞:“?” 孟长青侃侃而谈:“千秋祖师当年坐化前,曾在灵雾山上留下秘籍法器上千件,随便一件都能让人功力大增,称霸天下!” 风辞:“……” 他不是,他没有,他那破山洞里只有几本破书和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 哪来的上千件法器? “千秋祖师当年一己之力拯救苍生,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我生平最是崇拜他,如果能得到他一两件传世秘宝,不知道该有多好!”孟长青憧憬道。 “……”风·千秋祖师本人·辞面无表情:“你崇敬人家,还来掘人家的坟?” 孟长青摸了摸鼻子:“这不是被逼无奈嘛……” 风辞懒得与他多说。 这群小辈是为盗宝而来,心思不正,在他的法阵中丧命,也算是天道报应。 不算他做了孽。 二人在这边说着话,外头那火光却没有停歇。一团团幽蓝火光由远至近,缓慢汇聚到一处,竟渐渐融为一体。 风辞低声道:“有点不对劲。” 孟长青:“什么?” 风辞注视着那道融合后愈发炽烈的火光,眉宇稍稍压低。 他当年设下的阵法只为拦住外来人,并没有要伤人性命的想法,这法阵不该这么…… 阴邪。 有人动了手脚? 火焰深处传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一条幽蓝色的火龙从火光中一跃而出,仰头飞向天际。 落雪纷纷扬扬,火龙在云层中居高临下,微微低下头颅。它用空洞的双眼盯着树林中孤立无援的两名少年,忽而嘶吼着从天而降。 竟是打算给他们最后一击。 风辞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可哪怕是面对这样的景象,他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恐惧。 相反,只有兴奋。 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兴奋。 剑阵应声而碎,风辞在狂风中抽出配剑,左手划开一道剑诀,右手挥剑而上—— 轰——! 半空中,火龙发出痛苦的嘶鸣,从龙头开始,一点一点分裂、破碎,细碎的火光如流星般落下。 风辞急退几步,单膝跪地,勉强稳住身形。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血洗过似的,身下的雪地被染红了大片。失血过多让他有点发晕,风辞瞥了眼还呆立在旁的孟长青,低笑:“怎么,吓傻了?我刚救了你的命,不会过来扶我一把?” “师、师弟……”孟长青声音颤抖着,风辞听出异样,抬眼看过去。 天边的火光和风雪缓慢散开,沉沉天幕之上,显出一艘巨型“大船”的轮廓。 那大船足有百尺,外壳瞧着是木制,雕刻着风辞不认识的纹章。船身中部浑圆,生双翼,两侧机翼轻而薄,泛着银光,扇动时发出轰鸣声响,腾起淡淡白汽。 将他们所在这片雪地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风辞皱眉:“什么东西?” “是阆……阆风城!”孟长青脸色苍白,“掌管仙盟的阆风城!” 他话音刚落,几道亮光从“大船”头部坠下,光芒散去后,一把细长仙剑抵在风辞脖颈间。 “私闯灵雾山禁地,你们该当何罪!”持剑那人冷冷道。 风辞抬眼扫过去。 数十名修真弟子围在他们周围,这些弟子身上都穿着同样制式的青衣外衫,戴玉冠,玉色内衬的衣领上绣着云纹。 从头到脚都是一派正道弟子的气质。 风辞自诩平日里脾气不错。 可他今天时隔千年重返故土,没有受到后辈们的热情接待、顶礼膜拜就罢,先是丢了肉身,又莫名其妙破了个阵,弄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现在还被人这么不礼貌地用剑指着。 想想就让人火大。 风辞冷笑一声:“灵雾山乃千秋祖师坐化圣地,你们这些后辈也配将其划为禁地?谁规定的?” “我。” 一个轻而冰冷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那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却很清晰。风辞明明白白看见,就连拿剑指着他的那位领头弟子都变了脸色。 下一秒,站在风辞正前方的众弟子朝两侧分开,齐刷刷转身跪倒在地。 “参见城主!” 周遭的空气好像一瞬间被人抽空,气氛凝重得几近窒息。 风辞抬眼看去,被众弟子让出的那条通路尽头,有人缓缓走过来。 那人穿了一身浓墨般的衣袍,几乎与这寒冷夜色融为一体。他头戴发冠,眼睛上蒙着一条两指宽的黑绸,轻抿的嘴唇轮廓极薄,也极锋利。 生得倒是很漂亮。 第32章 第 32 章 风辞正好听书听得头疼, 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穿过传送法阵回到弟子院,一进院门,在院子里闲聊的、打扫的、练剑的弟子顿时都停了下来。 风辞在他们见了鬼似的目光中径直穿过院子, 将手里的洒扫用具送回杂物房。 程博正坐在杂物房里,捧着本书皱眉头。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个木头小人,身后几名小弟子在清点物品用具。 “干完活了?”察觉有人走进来,程博从书本里抬头, 却愣住了, “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风辞觉得好笑:“我不能回来?” 那可是临仙台, 他们整个外门,除了偶尔城主不在派中时, 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临仙台回来。最轻的一次, 是城主在墙角发现一粒灰尘,罚一名弟子扫了三遍临仙台前的长阶。 更别说有时运气不好, 被城主抓住去整理屋子, 那才是冒着生命危险,没个一天一夜回不来的活。 这人才去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吧? 程博试探地问:“今日城主不在派中?” “在啊。”风辞将用具归还原位,偏头,“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他可不去。 程博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风辞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东西:“在摆除祟剑阵?这我熟啊。” 程博见他探头过来, 本想遮挡, 可一听他这话, 皱眉问:“你还会剑阵?” 风辞:“当然。” 最初的剑阵秘籍还是他写的呢。 三千年前, 风辞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六名弟子, 六名弟子用习来的功法分别开宗立派,便成了如今的六门。 阆风城主修的剑术与剑阵,也是来自风辞。 要真算起来, 所有阆风城弟子都得称他一句祖师爷。 风辞明白过来:“是外门弟子考核要考这个?你求求我,我可以教你。” 程博不信他:“滚滚滚,吹什么牛呢,就你——” 风辞伸出手,将桌上其中一个木头小人朝旁边轻轻挪了半寸。 天地相合,法阵成型。 程博顿时怔住了。 “你……” 风辞微微一笑,直起身:“程师兄慢慢练,师弟先告辞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 . 阆风城的外门弟子说到底只是派中杂役,不能与内门弟子一同上课。他们每隔三日才有一次上课机会,其他时候,只能像程博那样,靠自己自学。 所以,外门弟子才会拼了命想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倒是方便了风辞自由行动。 原本以为,只要和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可谁知道,见是见了,想知道的事没问出多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这个主人做得很失败。 他家小黑现在很恨他。 风辞怅然。 这样一来,他倒不敢贸然自报身份了。 风辞与裴千越的渊源,不过是三千年前那小半年的相处。那时候裴千越灵识刚开,他只把对方当小宠物养着,要说多么了解,其实是没有的。 凡间短短十余年时间就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已隔了三千年。 而且,就小黑如今那个心性……实在是很糟心。 说句难听的,是敌是友都还说不清。 总而言之,身份暂时是不能暴露,至于他的肉身所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最紧要的事,还是今早弄清仙门被灭的真相。 虽然风辞目前还不清楚此事与天道预示中的灾劫是否有关,可他毕竟借了这天玄宗少年的肉身。哪怕是为了这少年,也要替他查清真相,为他师门报仇。 基于此,与裴千越见这一面倒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天玄宗之前,没有人从灭门之祸里幸免于难,这是个很有趣的信息。 凶手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亦或者,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缘由? 裴千越想知道,风辞同样也想知道。 阆风城各峰以云桥相连,思索这些的时候,风辞已经穿过后山的云桥,正蹲在前山广场旁的一处荷花池前。 一池锦鲤被喂得个顶个的肥,风辞从池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去,惊得四处逃窜。 水波荡开,又缓缓平息。 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 风辞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地与水中那张脸对视。 少年其实生得不错,一双眼睛灵动明亮,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美中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身形尚未长开,个子不高,有点清瘦,蹲在水池边只剩小小一团。 ……他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肉身。 风辞对自己的外形要求很高,以前每到一个世界,他总要耗费很长时间去寻找一具顺心的身体。 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竟阴差阳错到了这么个小少年体内。 长得这么可爱,真是有损他千秋圣尊的威名。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风辞用指尖拨弄着水面,眼皮也不抬。 “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来者是外门那位名叫宋舟的弟子。 他应当是一路跑来的,气息还不太稳,两颊微微泛红:“我刚听说你回了弟子院,你没事吧——” 风辞偏头笑了笑:“程博又派你来接近我?” 宋舟一怔。 风辞分明还是笑着,宋舟却从那笑容中瞧出几分疏离,被那双眼看着,仿佛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 “不、不是……”宋舟眼神躲闪,“不是他,是我自己……” 少年才十三四岁,还不是那么会说谎的年纪,所有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风辞淡淡一笑,没戳穿。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传来古怪的轰鸣声。 一架飞舟腾着白汽从天边而来,往他们头顶掠过。飞舟在前山广场旁的空地降落,掀起层层风浪。 几名弟子从上面走下来。 为首的那人风辞见过,是那日在灵雾山拦截他们的阆风城弟子,好像叫……谢无寒。 “在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飞舟降落的地方离风辞站立之处不远,谢无寒走下来便看见这两名外门弟子站在一旁,使唤道:“去帮着把东西抬下来。” 外门弟子在阆风城的地位便是如此,随便谁都能使唤两句。 风辞没动,倒是宋舟应了声“是”,快步走上前。 两名弟子抬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事物走下飞舟。 宋舟伸手去接,一侧白布滑落,露出一截枯瘦干瘪的手腕。 “啊!”宋舟惊呼一声,下意识一松,却被从身旁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 风辞抬稳了那具尸身,淡声道:“小宋师兄,多加小心啊。” 宋舟低着头,低低应了声。 二人帮着将尸身搬去前山广场的空地。 一共三十六具尸身。 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中小规模修真门派满门的人数了。 风辞随意扫了眼,里头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幼童。 谢无寒回山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前山广场上顿时围了不少人,几位往日难得一见的长老也赶了过来。 裴千越却没来。 风辞沉默地站在人群后方,宋舟走到他身边。 “陆师弟,刚才谢谢你。” 风辞还在想别的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方才搬运尸身的事。 这点小事他早不放在心上,摆了摆手:“无妨。” “其……其实,的确是程师兄让我过来的。”小少年脸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不过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说的倒是真心话了。 宋舟继续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可我……程师兄不许我向你通风报信,而且城主近日经常离开派中,我想着你不一定会遇上……” 风辞眸光微动:“他离开门派,是为了调查仙门的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当是吧。”宋舟叹了口气,“仙门遭此劫难,人人自危,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真凶。” 风辞指着那满地的尸身:“前几次仙门遇害,人也是这么死的?” “是啊。”宋舟点头,“先前谢师兄他们也曾带回来几次尸身,大多都是这样的死状,听他们说,这是……” “吸干灵力而亡。”风辞沉声道。 通常的凶杀,要么谋财要么报仇,要么是为了追求快.感,总之一定会要求点什么。 风辞一直好奇,这次那幕后凶手的所求是什么,竟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满足。 现在终于得到答案了。 “他”要的是灵力。 风辞望着远处那嘈杂的人群,轻轻问:“你说……裴千越这段时间经常离开阆风城?” . 是夜。 一道凌然剑光穿透厚重云层,从天而降,落到漆黑的树林里。 裴千越从剑光中走出来,脚步未停,直接往树林深处走去。 在他身后,悄然跟了一只金色的蝴蝶。那蝴蝶花纹绚烂如霞,双翅却极薄,它轻轻颤动着在裴千越身后盘旋几圈,最终落到其衣袍上。 而后者始终对其毫无察觉。 裴千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方。 风辞从树后走出来。 他指尖衔了一丝微弱的灵力光芒,如同丝线一般,与远处那只蝴蝶相连。 裴千越说仙盟没有调查出任何线索,风辞只当他在放屁。 但既然他不肯说,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周旋,不如自己跟过来看。 不过……这是个什么地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裴千越怎么会来这里? 这片树林很大,裴千越徐徐走在前方,风辞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大约有一炷香时间,风辞终于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哈欠。 大半夜的,这人跟这儿散步呢? 知不知道睡眠对老年人来说很重要? 他这一晃神的功夫,周遭树影摇晃,风中有凌冽剑气自他后方而来。 许是因为这一击裹挟着太过凶悍冰冷的杀意,风辞御敌本能迫使他下意识抬手,掌心凝气为剑。 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气息来自何人。 凝在掌心的灵力倏然一松,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贴上来,将他的手臂反钳在身后。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衔着那只不断挣扎的金色蝴蝶,举到他眼前。 “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有胆量跟踪本座的人。” 那只手一点点收紧,将蝴蝶缓缓碾成了灰烬。 风辞在这喧嚣中迎风而立,朝那漩涡深处望去。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 那一身黑袍在狂风中空空荡荡,垂落在腰间的长发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枯白,一只消瘦苍白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 似乎感受到风辞的目光,那人忽然回头,兜帽下露出一双鎏金般的眸子。 他遥遥望向风辞,目光像是欣喜,却又像带了点讽刺。 ——“你来迟了。” 天地转瞬间倾覆。 风辞猛地清醒过来。 耳畔虫鸣不绝,风辞在刺目的阳光中闭了闭眼,听见身旁的人说话了。 “接下来呢,你怎么不继续说了呀?” 说话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男孩身边还有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都开始七嘴八舌催促:“就是,快说嘛,那位圣尊后来怎么样了?” 风辞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修长的手臂搭着长椅靠背。他扯了扯宽松的领口,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气:“还能怎么样,千秋圣尊打败了大魔头,功成身退,归隐了呗。” “……就这样?”最开始说话那个小男孩明显有点失望。 风辞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应该娶个漂亮的媳妇,再生几个娃娃!”小男孩说,“小说里都这么写。” “就是就是……”竟然还有人附和。 风辞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那小男孩脑门上轻敲一下:“你们才几岁,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风辞,你又在给娃娃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他们作业还没写呢!” 喊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一边解腰上的围裙,一边走过来,朝那群崽子们吆喝:“都去吃饭!” 小崽子们一哄而散。 小男孩走前,还从兜里摸了根棒棒糖塞给风辞:“我明天再来,你记得给千秋圣尊换个更好的结局哦!” 风辞张了张口,可小男孩没等他说话,哒哒跑了。 风辞无奈摇头,撕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 “我说,你能不能去做点正事?”女人插着腰训斥。 这座市民公园旁边是个规模不小的福利院,刚才那些孩子,都是福利院里的孤儿。 女人则是福利院的护工。 原本这个公园也就福利院里一些孤儿和年迈老人喜欢来溜达,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了个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挺帅,就是人不太正经,总爱聚集一群小孩听他讲故事。 什么星际帝国将军,未来世界研究员,乱世封王拜相,讲起来跟真事似的,一说能说一天。而其中最喜欢讲的,还是千秋圣尊平定四海,拯救苍生的玄幻故事。 害得院里的小孩现在都没心思上课,天天盼着找风辞听故事。 第33章 第 33 章 此时回程, 混账东西的飞行速度比来时加快了一倍还不止,就连风辞追着都有点吃力。 身为妖,裴千越修炼御空之术本就比凡人来的轻松。风辞懒得再耗费体力,索性放弃, 慢悠悠地降低了速度。 待他回到昆仑山脚时, 天色已经黑尽了。 裴千越果真早就不见了踪影, 风辞通过昆仑山脚的传送法阵入山门,直接回了外门弟子院。 刚进院门, 就迎面撞到个人,好巧不巧,又是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 “景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程博的关系,外门弟子不怎么敢与风辞来往,和他稍微熟悉一点、能说上两句话的, 就只有宋舟。 风辞没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宋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往外走,“你快出去躲躲,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为什么要……” 风辞一句话还没问出口,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不是陆景明吗?!” 宋舟:“……” 风辞:“?” 片刻后, 风辞被带进院子。几十个外门弟子都挤在院中,正对着的一间弟子屋门开着, 程博被人从里面扶出来。 他额头和脸颊都有明显的红肿青紫,一见风辞就冷笑:“舍得出来了, 嗯?” 风辞已经离开弟子院一天一夜, 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视线环视一周, 试探一般点了点头:“嗯,出去透透气。” “你还有脸透——”程博气急就想站起来,却不知牵扯到了身上哪里的伤,“哎哟”一声又跌回椅子上。 风辞不确定地问:“这伤……不会是‘我’弄的吧?” 程博大喝:“不是你还能是谁,别在这儿给我装!” 风辞:“……” 他昨晚跑出去跟踪裴千越,为了防止不在派内时有人来寻他却见不到人,再多生事端,便随意捏了个替身放在房中,假意抱恙在床。 通常的替身之术,应当是灵体通感,意识相通,与真人无异。可那样做需要耗费大量修为,风辞担心此行有需要使用灵力的地方,加上外门这群小弟子大都修为低微,应当瞧不出异样,遂只是做了个空壳,短暂冒充个一两日。 那替身不受他控制,但性格与他大致相同,能与人简单交流,使用一些低阶术法。 按理来说,不应该随便和人动手才是。 风辞这会儿没见到替身,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道:“程师兄,真对不住,我下午是烧糊涂了。如有冒犯,多有得罪。” 程博冷笑:“烧糊涂了还能变出一群蜜蜂追着我蛰,师弟不愧是天玄宗高徒,难怪会被城主看上。” 哦,这倒是他一贯的伎俩。 风辞又纳闷:“可我看师兄也没有被蜇伤的痕迹啊?” 程博的脸色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宋舟在身后扯他袖子:“你少说两句吧。” “今天是外门上课的日子,程师兄派人去找你好几次都没有人应,才亲自去的。谁知道,他只是掀了你的被子,就被你变出一群蜜蜂,追了满山头。” “你一天都没出屋子,可能不知道,程师兄为了躲蜜蜂,一头扎进了后山的小河里,差点没被淹死。” 风辞:“……” 程博:“你是不是笑我了?” 风辞正色:“没有。” 程博眯起眼睛。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要弟子搀扶,一瘸一拐走到风辞面前,冷冷道:“陆景明你别太猖狂。我告诉你,今日你装病旷课一事,我已经上报给授课长老了。待城主知晓,必然将你逐出师门。” “……你等着瞧吧。” . 山色空濛,群山间,红枫连绵似海。山崖之上,有人端坐抚琴。 琴声悠然空灵,可听琴的人却没这雅兴欣赏:“温宗主,我知道当年你拜师清净宗,有他裴千越的暗中促成,你感激他,所以为他卖命。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清净宗宗主,当以大局为重。” 琴声未歇,温怀玉的声音悠悠响起:“那承朝长老认为,怀玉做的哪件事没有以大局为重?” “你到现在还在我面前装傻!”承朝长老呵斥道,“你放任一条蛇妖坐在仙盟之主的位置上,还敢说自己顾全大局?”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未造杀业者,皆可修行得道。” 温怀玉的声音与他的琴声一样,听上去温雅平和:“承朝长老,这是你派凌霄门门主说过的话。仅仅因为坐上头那位非我族类,凌霄门现在就打算违背自己的立派宗旨了吗?” “……短短两日内,已有两家仙门被灭,你不去调查真相,却在此挑拨六门的关系,这便是你的大局?” 承朝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站在温怀玉身后,神色阴沉至极:“你不会当真听信了裴千越的话,认为六门之中有人肆意屠杀同道吧?” “那幕后真凶一连屠了数十家仙门,纵观整个修真界,除了他裴千越那条修行千年的蛇妖,谁有这能力?难不成还是千秋祖师降世么?” “不要财宝,不要法器,只为杀人。裴千越说他看不出凶手的真实意图,难道你也看不出?”承朝冷笑,“怎么就这么巧,死的都是仙盟之外的宗派,是那幕后真凶也想告诉天下,一入仙盟,方得庇佑?” “仙盟,仙盟,这仙盟不就是他裴千越建立的,整个修真界有谁比他更希望仙盟统治稳固?” “五个月了,修真界人心惶惶,多少小门小派担心惹祸上身,纷纷遣散弟子。可仙盟呢,今年自愿加入仙盟的宗派,以及参与仙盟选拔的弟子人数足足翻了三倍。” “——这其中究竟代表了什么,温宗主,你就完全没有想过吗?” 琴声戛然止了。 温怀玉抬眼望向天边,月色隐在薄雾后,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微光:“可这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这不是才来找温宗主商议么?”承朝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现在是猜测,但只要我们联合各派攻上阆风城,生擒裴千越……到时再慢慢审,何愁找不到证据。” 温怀玉沉默下来。 承朝长老悠悠道:“我们凌霄门绝不会放任裴千越肆意妄为,老夫此番是奉了掌门师兄之令前来游说温宗主,还望温宗主慎重考虑。” 温怀玉轻声问:“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站在你们这边,而不是裴城主?” “温宗主,裴千越本就不是我们的同道,你何必处处护他。如果不是他手握千秋祖师的真传,他怎么配坐那位置?换句话说……” 承朝稍稍停顿片刻,眼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要他倒了,千秋祖师的真传人人可得,那盟主之位,不就人人都能坐了吗?” 温怀玉眸光微动。 半晌,山崖之上才再次响起那空灵琴音,以及温怀玉几乎被琴音掩盖的低浅话音:“可惜只有你我两派,恐怕还奈何不了裴千越,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 风辞自然没有被裴千越逐出门派,事实上,自从那日瑶山一别之后,风辞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裴千越。 “陆景明,别睡了,程师兄让你去打扫藏经阁。”大清早,门外就有人喊他。 自从那日程博喊风辞起床失败,还被蜜蜂追了半个后山之后,敢接近他的人就更少了。就连来通知他干活,都只是远远站在小院里喊他。 但好处是,程博除了给他多安排点活之外,也不太敢再找他别的麻烦。 来通知这位弟子本也打算喊完就跑,一转身,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风辞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一手抓着他后领,另一只手还在困倦地揉眼睛:“藏经阁……不是前几天刚扫过吗?” 显然是刚醒,说着话还打哈欠。 “你松……松开!”那弟子挣扎一下,竟没挣得开,梗着脖子道,“再打扫一次怎么了,程师兄的吩咐你也敢不听?” “听,怎么敢不听。”风辞道,“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地儿?” “你想去哪儿?” 风辞:“临仙台。” 那弟子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风辞乐呵呵朝他笑:“我知道师兄们都不敢踏足临仙台,城主待我还不错,如果有临仙台的活,我乐意为师兄们代劳。” 风辞很想再和裴千越见一面。 主要是那日裴千越临走前的话实在让风辞有点在意,而且回去之后越想越在意。风辞这人有点毛病,最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把事情弄清楚就浑身难受。 所以这些天,风辞对裴千越着实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惦记。 但这一连好几天,裴千越都把自己关在临仙台里,没有出门,更没有再离开过门派,风辞想故技重施溜出去找他都没机会。 被逼无奈,他只能再想点别的法子。 可那弟子却回答:“临仙台你暂时就别想了。” 风辞:“为何?” “内门早派执事师兄过来说过了,城主这些时日在临仙台闭关,让我们都别靠近临仙台。” 风辞惊讶:“为什么忽然闭关了?” 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城主他要闭关,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那弟子终于把衣领从风辞手里拽了出来,喝道,“总、总之,你赶紧干活去,别整天找借口偷懒。一天天的书也不看,剑也不练,现在干个活还有这么多话,懒死你算了。” 那弟子骂骂咧咧走了,风辞却收敛了脸上嬉笑的神情,眸光微微沉下。 好端端的,怎么说闭关就闭关。 发生什么事了吗? . 临仙台上,看守弟子立于法阵两侧,神情肃穆。身后三百级白玉石阶高耸入云层,烟云缭绕中,依稀可见那巍峨静谧的高殿。 大殿的门扉紧闭着,一道青烟悄无声息飘了进去。 风辞在殿内显出身形。 与平日里不同,他身形是半透明的,双脚虚虚落在地上,没留下一点响动。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要乱许多。风辞皱着眉往里飘,看见了摔碎的花瓶、茶杯、甚至还有被砸坏的椅子。 ……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是轻的。 整个大殿内都感受不到裴千越的丝毫气息,但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风辞不敢懈怠,屏息凝神,悄然进了内殿。 可他在殿内殿外找了一大圈,都没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人闭关闭到哪儿去了? 就在此时,风辞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腿。 他溜进临仙台,用的是神识离体的状态,与魂灵没有差别。按理说,除非他主动碰触,否则旁的东西是绝对碰不到他。 可那东西却碰到了。 不止是碰,那东西在他衣摆处摩挲两下,直接沿着他衣摆下方钻了进去。 神识的敏感远超肉身,风辞难以抑制地颤栗一下,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蛇尾。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厌恶到不愿想起,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些,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第34章 第 34 章 堂堂阆风城城主, 不仅把刚救过他的恩人扔下仙剑,还一连三个时辰不停歇地飞行,越到后头速度就越快。 要不是风辞, 旁人还真跟不上他。 裴千越没理会他, 径直往前走。 一夜相处下来, 风辞已经习惯了他没事就装哑巴的做派, 跟着走过去, 自顾自去看那块界碑:“瑶山……好熟悉的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裴千越:“瑶山清净宗, 六门之一。” 风辞想起来了。 他的确听孟长青提起过。 清净宗主修音律,尤以琴技为长, 门派上下皆善抚琴, 一派风雅。 与其他门派不同的是,清净宗虽然也对外招收弟子, 但宗主之位却是世代家族传承。清净宗现任宗主便是娶了上一任宗主的嫡女,入赘温家。 不过,清净宗最为人称道的不是这些八卦, 而是, 他们是仙盟之中, 与权贵结交最广的一派。 修真门派通常选择灵气富庶之地建派, 这是为了便于修炼。 但清净宗是个意外。 他们直接建派在了皇城外的瑶山。 下了山,再沿官道驱车不足半日, 便能到达京城。地理位置优势,是他们与权贵来往走动频繁的原因之一。 据说, 每至京城达官贵人寿辰, 清净宗都会派弟子前去做客抚琴。而京城的权贵, 也时常来清净宗求仙问道, 供奉香火。 仙盟之中常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还是修真先辈们的传统想法,认为修炼就该清心禁欲,越苦越清贫的日子,越能体现修炼的赤诚之心。 像清净宗这样耽于享乐,如何能修得清明道心? 但风辞不这么想。 以前修炼环境不好,那是因为灵气充裕之地通常都在荒无人烟的山里。那些地方山高路远,穷苦寒冷,没有凡人生活吐纳的浊气影响,经年累月,方才蕴出了清灵之气。 那时修真者也少,先辈们想修炼,只能亲自去到那苦寒之地,没得吃没得穿,为了互相安抚,才编出这套说辞。 可现在不同了。 缺少吃穿可以派人采购,缺乏灵力可以挖掘灵脉,修真界发展至今,已经不再需要过回那种苦日子。 不过这些都只是风辞根据孟长青所述后产生的想法,当他跟着裴千越走进清净宗时,才真正明白其他门派为何对其颇有微词。 清净宗居瑶山深处,是一座富贵雅致的山庄。 庄内,随处可见别致的园林景观,水榭长廊环人工湖而建,每一座屋舍都雕梁画栋,就连铺在院中的步道,用的都是晶莹剔透、富含灵力的玉石。 这也……太有钱了。 这哪是修真门派,说是皇家别苑他也信。 引路的弟子直接将他们领到湖边一处凉亭内,朝裴千越作了一揖:“请裴城主在此稍待片刻,我们宗主随后就到。” 说完,毕恭毕敬走了。 凉亭四面罩着白纱,随湖面吹来的微风徐徐浮动。风辞抓了把桌上的瓜子,边嗑边欣赏外头的景色:“瑶山清净宗,好大的排场,连你这个盟主亲临,都得在这儿等着。” 裴千越只是倒了杯茶,静静品着,并不说话。 风辞又问他:“你来清净宗是有机密的事要谈吧,我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是为仙门之祸。”裴千越道,“你可以听。” 风辞倒不知道自己何时在裴千越心里这么值得信任。 他问:“城主大人就不怕我不是个好人,先前所作所为,全是在骗取你的信任?” 裴千越抿了口茶,平静问:“你在骗我吗?” 风辞:“只是假设。” “那也无妨。”裴千越的语气十分平淡,“你若敢骗我,我杀了你就是。” 风辞:“……” 一把年纪,气性这么大,这样真的不好。 . 不多时,外头有脚步声靠近。 两名婢女掀开凉亭外的帷幕,来者却不止一人。 走在前头那位青年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袭淡金色长衫,模样十分英俊。他穿了一件淡金色的长衫,衣袖处绣着缠枝牡丹纹饰,身后背了把古琴,头戴发冠,腰间佩玉,从头到脚,都透着一个字。 ——“贵”。 而后面那位,则是一袭湛蓝道袍,手持拂尘,须发尽白,不怒自威的老者。 这种制式的服侍风辞见过,是来自凌霄门。 青年朝裴千越躬身行礼:“温怀玉见过城主。” 行完礼,又看向裴千越身边的风辞。 风辞正靠在凉亭边嗑着瓜子,见人朝自己看过来,冲他笑了笑:“温宗主好啊。” 温怀玉:“……” 阆风城在裴千越的治理下,弟子们各个谦卑谨慎,尤其在裴千越面前,小心翼翼得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生怕哪里做得不对被自家城主责罚。 温怀玉应该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没规矩的阆风城弟子,欲言又止片刻。 最终也没敢问这少年的身份。 裴千越淡声道:“原来凌霄门的承朝长老也在。” 承朝长老一直沉默地跟在温怀玉身后,此时被裴千越点了名,才开口:“见过裴城主。” 语气生硬,身形也一点没动,连作揖都省了。 风辞眉梢微扬。 这暗潮涌动的氛围……好像有点意思。 可裴千越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问:“是本座打扰你们了?” “哪里的话。”温怀玉模样生得英俊温润,说话也温雅和善,听来叫人如沐春风,“不过是闲来无事,邀承朝长老来瑶山抚琴论道罢了。倒不知城主今日要来,有失远迎。” “抚琴论道……”裴千越又给自己添了杯茶,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外头如今人人自危,温宗主还有心情抚琴,好雅兴。” “你——”承朝长老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却被温怀玉拉住。 温怀玉朝他使了个眼色,语气依旧谦逊:“城主教训的是。” 裴千越本该是客,可他如今端坐凉亭之中,就连清净宗宗主都站立在旁,看上去倒像他才是此间主人。 风辞的视线在这几人身上转了一圈,觉得有意思极了。 清净宗、凌霄门、阆风城,除了在仙盟选拔上远远看过一眼,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三家仙门凑在一起。 这三家在多年前也算得上师出同门,现在又共同组建仙盟,可关系却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当然,有裴千越在的地方,关系也的确很难和谐得起来。 裴千越道:“坐吧。” 那二人方才落座。 清净宗乃世代家族传承,导致派内首座年纪向来不大,温怀玉当年继承宗主之位时才二十五岁,是六门中最为年轻的一位首座。年纪小,辈分低,导致他身上没有丝毫身为宗主的架子,一坐下便主动给他们两位前辈斟茶。 温怀玉问:“城主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裴千越:“无常门,灭了。” 轻轻一声脆响,温怀玉手中的茶壶碰到了杯壁,险些把茶水打翻。 “无常门不是在你的秘境保护中吗?”承朝长老不知为何似乎对裴千越积怨已深,当即质问道,“这才多长时间,他们怎么可能被人找到?!” “这个问题,本座也想知道。” 裴千越声音淡淡:“将无常门安置在秘境是六门共同决定,知道的人不多。” 风辞恍然。 难怪裴千越要来这里。 先前在秘境时风辞就觉得奇怪。那秘境外有重重保护,就连风辞都没事先察觉到异样,那幕后真凶得有多厉害,才能将一切了如指掌。 但如果这事不是裴千越自己所为,而是六门共同协商,便简单很多。 六门之中,有人泄密。 亦或者,凶手就藏在六门里。 在场二人也明白了其中深意,对视一眼,纷纷沉默下来。 半晌,温怀玉道:“当初定下此事时,六门首座及部分长老皆在场,清净宗会从今日起开始彻查此事,至于其他三门,稍后我会将消息传达过去,请城主放心。” 裴千越点点头:“凌霄门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凌霄门怎么可能泄密!”承朝长老一点就炸,气得脖子都红了,“当初是你提出先将无常门保护起来,也是你大费周章召集六门协商藏身之处,更是你亲手设下了榕树根下的秘境。要说彻查,不该是你阆风城嫌疑最重?” “承朝长老……”温怀玉试图出言相劝,可后者并不领情。 “你给我闭嘴,我说错了吗?”承朝长老看着裴千越,冷笑,“若说六门之中有谁最需要吸取他人灵力增长修为,不是你我,而是他这个无法直接修炼,只能妄图走捷径的非人异类,妖邪之物!” 风辞嗑瓜子的动作一顿,不悦地眯起眼睛。 阆风城与灵雾山同处昆仑山脉,第一次来此地,迷路也不是不可能。 孟长青这谎扯得有些勉强,但还算说得通。 “是你破了迷阵?” 裴千越又问了一遍。 他问的是风辞。 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只落在风辞身上,甚至在孟长青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偏一下头。 不知为何,风辞竟从那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隐忍。 仿佛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风辞眉心微蹙。 方才拦路这群弟子虽然没礼貌,但见那一身凛然剑气,便知是正统修真弟子。 反观他们口中这位“城主”,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成了精,周身的阴邪妖气都没去得干净。 除了生得漂亮,没任何优点。 修真界怎么会选这种人作为仙盟之首? 难不成现在仙盟选人看的是脸? 可风辞没说什么,他只是垂下眼,盯着对方衣袍下摆,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只……只是碰巧。” 他方才破阵,用尽了这具肉身里最后的那点微末灵力,这名叫陆景明的弟子根骨本算不上优异,此刻失血过多,灵力枯竭,就连站都站不起来。 更别说从这里逃出去。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碰巧。” 裴千越嘲弄一般轻声重复。 下一刻,他忽然俯身,用力抓住了风辞的手腕。 被用来支撑身体的配剑轻飘飘落到雪地里,风辞被拉得踉跄一下,闻到了男人身上清清冷冷的檀香。 男人身形挺拔高大,宽大的衣袍几乎将风辞完全笼住。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因为这个姿势变得格外清晰,近到风辞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呼吸。 冷,且极具压迫感。 风辞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他本能想挣脱,可就在这时,一道冰凉刺骨的灵息如蛇一般窜进他的灵脉。 风辞身体陡然紧绷。 这是试探。 这个人……已经看出他的身份有问题? 就因为他破了那个阵法? 若没有方才那些事,风辞并不担心被人认出来。 他回到这里,是为了应对不久后可能发生的灾劫。阆风城是如今修真界之首,就算今日不在这里遇到阆风城的人,他多半也会自己送上门去。 第35章 第 35 章 风辞哪能任由它胡闹, 一弯腰,擒住了那条滑腻的蛇尾。 “想偷袭我是吧?”风辞冷笑一声,直接将蛇尾拎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才看清, 那蛇身竟也呈现出半透明的神识状态。 难怪能碰到他。 这是风辞时隔三千年, 第一次见到自家小黑蛇的原型。 小黑蛇幼时总被人嫌弃不好看, 但风辞却很喜欢。它通体是极其富有光泽的黑色,身体纤细而修长,缠在风辞手腕上, 像一块光泽透亮的玄玉镯子。 而如今这条小蛇, 不, 已经不能将他称作小蛇了。 这条蛇很长,蛇尾不知是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伸出来的,一眼望去见不到头。蛇身最粗的地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 鳞片上的光泽已随时间变得微微暗沉, 生出了繁复绚烂的花纹。 风辞握着那条半透明的尾巴把玩片刻, 皱起眉头。 果然幼崽时期才是一切生物最可爱的时候。 要是三千年前遇到的不是那条纤细漂亮的小黑蛇, 而是这大家伙,他会不会救它还真说不定。 风辞叹了口气,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滤镜轻轻碎掉的声音。 崽子为什么要长大, 心好痛。 蛇尾被风辞捏住后老实了许多, 安安静静伏在风辞掌心, 唯有纤细的尾巴尖还时不时在风辞手腕轻轻扫一下。 带来丝丝冰凉的触感。 风辞被他这般讨好似的动作哄得心软, 另一只手覆上去, 在蛇尾上轻轻摸了摸。 成年的黑蛇看上去坚韧有力, 但摸上去却极其柔软。那微凉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 每一片都晶莹剔透, 风辞没忍住, 又用指腹多摩挲了两下。 蛇尾被他摸得簌簌抖动,敏感得直发颤。 风辞彻底消了气。 他松开手,蛇尾轻轻从他掌心滑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黑暗里再次传来动物爬行的声音,风辞蹲下身,对上了一双蛇瞳。 黑蛇的脑袋生得修长圆润,还依稀能看出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蛇没有眼睑,所以风辞终于看见了它的眼睛。 不再是过去那清透明亮的金色,而是极浅的浅灰色,仿佛在瞳眸上罩了一层白纱。 这双眼睛,的确是看不见的。 风辞眼神暗下来。 他伸出手去,黑蛇扬起头颅,用脑袋在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鲜红的蛇信一下一下扫在风辞腕间,微微发痒。 “别、别闹。”那蛇信和直接碰触最敏感的神经没有区别,痒入骨髓,风辞受不了这个痒,手抖了下,训他,“再乱动我揍你了。” 黑蛇瑟缩一下,立刻不再动了。 乖得不像话。 风辞稍一偏头,掌心溢出一点细碎的灵力光芒,自黑蛇前额探入神识。 神识状态最为脆弱也最为敏感,风辞半跪在地,掌心轻轻拂过黑蛇的身体,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灵力如暖流一般徐徐流入黑蛇体内,一点一点往深处探查。 识海内一片静谧,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听不见一点声响。 神识不明,意识不清,不在清醒状态。 难怪。 要是平日里清醒的小黑蛇,被他这么摸,不上来一口咬断他脖子已经很客气了,哪能像这样乖。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还好好的呢。 风辞还在帮他家小黑探查神识,后者却丝毫没有体谅他的辛苦。 蛇头缓慢扬起来,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沿裤腿蜿蜒往上,爬过大腿、胯骨、腰间,最终停在侧颈。 等风辞收回灵力时,整条蛇已经完全缠在他身上。 他一抬头,就被冰凉的蛇信舔过嘴唇。 风辞:“……” 风辞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小黑蛇现在识海处在沉睡状态,和灵识未开的动物没有区别,一切行为都是本能,不要和他计较。 然后面无表情,把已经探进自己领口的蛇尾巴捞出来:“再乱动就把你砍了。” 黑蛇尾巴瑟缩一下,脑袋歪了歪,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风辞低头与黑蛇对视,不知为何,竟从对方灰白的瞳孔中瞧出了几分无辜。 风辞:“……” 真是委屈死你了。 . 裴千越的识海处于沉睡状态,却不知怎么放出了神识,这事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都得尽快把神识回归原位。 小黑蛇缠着他不肯放,风辞也没办法,只得认命地抱着那条分量不轻的黑蛇站起身。好在有神识在手,寻找肉身所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风辞稍一探查,往内殿走去。 这大殿里里外外风辞方才都查过了一遍,没有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次有了神识指引,他来到了内殿的床榻边。 风辞心念一动,化作一道青烟,直接穿透了床榻后的白墙,进入其中。 这白墙之后,竟有一座密室。 穿过黑暗狭长的窄道,风辞见到了这间密室的全貌。 这间屋子很大,墙体、地面、穹顶,全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内部碧玉色的灵力流转,将整个屋子微微照亮。 风辞看得出,那些并非普通玉石。 这石头似乎有隔绝灵力流动的作用,身处其中,便能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任对方有多大能耐,都探查不到丝毫气息。 这次若不是带着裴千越的神识,风辞就是把这临仙台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地方。 风辞抱着小黑蛇走进去。 屋子很空荡,只在最中央放了一张玉石雕刻的大床。大床四面都悬挂着鲛纱织成的床帐,自穹顶垂下,隐有流光浮动。 裴千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覆黑绸,神情平静,仿佛是睡着了。 风辞在床边站定,指着裴千越的肉身:“回去。” 小黑蛇把脑袋埋在他侧颈,轻轻蹭了蹭。 无声地抗拒。 风辞:“……”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正想强行把小黑蛇神识逼回体内,余光一扫,却看见床头点着一炉香。 风辞走过去,从香炉中捻起一点碎屑,放在鼻间闻了闻。 “你别碰那个。”一个温雅的男子嗓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风辞回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当初在仙盟选拔时,将他带去前山的那名青年。 青年名叫萧却,是阆风城内门弟子。 原本温顺缠在风辞身上的小黑蛇身体骤然紧绷,扬起头颅,朝那个方向威胁般嘶嘶哈气。 萧却脸上浮现起一丝畏惧的神色,不自觉后退半步。 风辞拍了拍小黑蛇的脑袋,让他冷静下来,才问萧却:“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却对他的出现似乎也很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家城主非但没有咬死这位不速之客,反倒紧紧把人缠着,被人一安抚就冷静下来。 听话得可怕。 但萧却什么都没问,而是回答道:“我来给城主送药。” 风辞指了指床头的香炉:“这里头的安神散,是你放的?” 萧却:“是。” 风辞的视线在萧却身上打量片刻,最终落到他腰间,眯起眼睛:“你腰上挂的那个……是雄黄吗?” 哪怕是像裴千越这般修炼得道的蛇妖,也不可能不畏惧雄黄粉。何况萧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雄黄制成荷包,效用更是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风辞抚摸着黑蛇,感受到掌心下畏惧紧绷的身体,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 自从风辞入门以来,萧却还没有与他见过面。 当初仙盟选拔那一面之缘,萧却其实对少年印象还不错。 少年模样生得灵动可爱,说话待人也很和善,如果有机会结交,应当是个不错的朋友。 可今天的少年却完全不同。 少年怀抱着那条黑蛇,站在不远处,冷冷望向萧却,竟让他有几分寒芒在背的感觉。 恍惚间,萧却甚至觉得,少年带来的威慑力丝毫不逊于城主。 “我……你别误会!”举止温雅的青年难得有点慌乱,解释道,“这东西是……是城主自己做的。” 风辞皱眉:“他自己做的?” 做来干什么,自虐吗? 可青年的神情不像在说谎,风辞稍稍冷静下来,周身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威慑也随之消散开。 风辞又问他:“这么说,点安神散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萧却点头:“是。” 风辞:“为何?” 萧却却不回答。 风辞现在可太了解自家小黑的性子,道:“他不让你说出去,对吧?” 萧却轻轻点头。 风辞抚摸着怀里的蛇脑袋,悠悠道:“用药使得肉身沉睡,识海归于平静,神识却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走破坏。他给你雄黄,是为了防止你被他所伤吧?” 萧却又点点头。 风辞眸光敛下,思索起来。 从他先前和裴千越的相处来看,并没有看出对方身体有任何异常。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用药物使肉身沉睡。 他一时想不出来。 风辞思索时不自觉停了抚摸的动作,怀里的小黑蛇便不安分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蛇尾攀上来缠住风辞的腰身,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要让他摸。 “别闹……”风辞被他闹得烦了,威胁,“再乱动把你扔出去。” 黑蛇尾巴不悦地拍了拍床。 看完了全程的萧却:“……” 风辞分明才是那个意外闯入之人,可萧却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反而态度温和谦卑。 风辞问他:“看到我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 萧却道:“城主愿意让你近他身,证明他信任你,不该问的,我不会问。” ……裴千越真是把他的弟子都调.教得很听话。 风辞继续问:“那他这样,得持续多久?” “不知道。”萧却道,“城主这次比以往更加……难以控制,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风辞皱眉,心里隐隐有了一点猜测:“他这症状,是不是从三日前开始的?” 三日前,就是风辞跟着裴千越外出那次。 萧却神情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摇头,没有多说。 风辞深知再多追问也问不出什么,遂不再为难他,道:“你把药放那儿吧,我一会儿会替他点上。” 裴千越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萧却要是戴着那香囊再靠近点,他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萧却没急着动。 风辞抬眼:“怎么了?” “城主陷入沉睡时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是第一个,他愿意让你近身的人。” 萧却这话说得实在太客气了。 这哪里是裴千越愿意让他近身,这分明是裴千越缠着不让他走。 风辞问:“你想说什么?” 萧却:“若你这段时日愿留在临仙台陪他,或许城主能早日苏醒,而且……” 他顿了顿,没把余下的话说完。 但风辞分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想说的话。 ——而且,只要风辞留下,他就不需要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给裴千越添药了。 看来是真的很怕啊。 天道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选择了他,传给他无上道法,赐予他不死之身,还给他灌入了许多超越那个时代的知识。 比如巫医蛊术,比如各类符咒阵法,再比如……偃甲机关术。 猛地被灌入这么多能力,与揠苗助长没有区别,这里头的很多术法,风辞其实并没有十分融汇贯通。而那时战事紧急,也没有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比如偃甲机关术,对风辞而言的最大用途,就是制造出了可以不被灵力感应到的机关陷阱,以及传讯的初代飞鸢。 至于用其制造便于生活的用品,是当年风辞从来没有想过的。 其实不止万法阁,包括六门乃至整个修真界,都早已今非昔比。 每每想到这些,风辞内心都颇为感慨。 ——凡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果真是不可小觑。 .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风辞回头,一名只有半人高的男童走到他面前。 男童模样清秀可爱,眼睛很大,身穿一件棕褐色短衫,正仰着脑袋看向风辞。 风辞眨了眨眼:“你……” 这飞舟上,怎么会有小孩子? 没等他问出来,男童双手抬起,平举胸前,直接从胸口抽出一把细长仙剑。 风辞:“……” 风辞:“???” 男童将仙剑递到风辞面前。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男童身上并无生人气息,双眼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呆滞。 不是活人。 一双手从旁侧伸出,接过了男童手中的仙剑。 来者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接了剑,摸了摸男童的脑袋,笑着道:“去吧。” 男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无论是行走和动作都与常人无异。 风辞望着那男童的背影,身边的青年说话了:“是偃甲人,尉迟阁主前不久刚送来的,做得很像真人吧?可惜功能还不完善,只能用来储存和运输物品。” 他一上来就自来熟似的与风辞说了一堆话,说话时眸光发亮,瞧着活力满满。 可风辞根本不认识他。 风辞问:“你是……” “我叫林长安,我们见过的,在灵雾山。”青年朝他眨了下眼,笑道,“当时还是我扶你上飞舟的呢,不过你那会儿晕过去了,多半不记得我。” 风辞的确不记得。 那时候天色太晚,他肉身又失血过多,裴千越离开后他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阆风城。 风辞道:“抱歉。” “没事。”林长安为人爽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那时候伤得那么重,真能把我记住才奇怪。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从偃甲人那里拿到的仙剑递过来。 “阆风城为每一位内门弟子都会打造专用配剑,但你是从外门升上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配。这把是飞舟上的备用仙剑,你先用着,等回头回了师门,师兄再帮你另外打造一把。” 他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连忙道:“你别误会!我师尊清虚长老是门内铸剑师,掌管铸剑阁,所以派内弟子需要打造配剑时几乎都是我负责,没有别的意思!” 风辞:“噗。” 这孩子倒是与他在阆风城遇到的其他弟子都不同,可爱多了。 “我没误会。”风辞接过仙剑,“多谢林师兄。” 林长安耳根都红了,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不过,风辞倒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他:“林师兄一直在跟着谢师兄调查仙门之祸?” 林长安:“没错,怎么了?” 风辞:“那昨晚谢师兄带弟子去救援无涯谷时,你也在场?” “当然在。”一提这事,林长安忽然苦下了脸,“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就想留在师门跟师尊学铸剑。可没办法,上次派内大比不小心把排名打高了,被他们抓来协助谢师兄调查这事。早知道我就假装早点输了。” 第36章 第 36 章 风辞走出传送法阵, 守卫弟子检查了他的通行令牌,给他投来一个同情的目光。 风辞:“?” 这临仙台是什么龙潭虎穴吗? 传送法阵并未开设在临仙台上,而是只在长阶之下, 要登上临仙台, 还得步行爬上百余阶石梯。 阆风城地处昆仑之巅,乃万里冰封的苦寒之地,入目皆是茫茫雪原。可就在雪原之上,却凭空建起一座巍峨的修真福地,仿佛那仙界中的琼楼玉宇。 而临仙台, 便在阆风城的最高处。 登上临仙台,不仅能俯瞰阆风城, 还能纵览整个昆仑山脉。 可风辞只觉出五个字。 高处不胜寒。 登上石阶, 眼前是一座巍峨高殿。 殿门紧闭着, 周遭静得可怕, 唯有殿前几株寒梅, 在寒风中颤动着枝丫。 说是洒扫, 可其实临仙台上并无什么需要打扫的地方,地面纤尘不染,就连落叶都见不到半片。一定要挑刺的话, 便是墙角那少许未融的积雪。 风辞在带来的扫帚上随手施了个法, 扫帚欢快地立起来, 开始清扫积雪。 而他则上前敲了敲殿门。 没有回应。 风辞其实不太清楚洒扫弟子都需要做些什么,外门那些小弟子又只听程博的话, 不会有人敢来教他。可既然是洒扫临仙台, 这唯一一座宫殿,应该也包含在内吧? 风辞推开殿门。 阴冷的寒风从殿内鱼贯而出,风辞眉头一皱,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这么重的阴冷妖气,除了他家小黑外,找不出第二人。 难怪方才知道他要来这里时,那名叫宋舟的少年神情那么一言难尽。 不过,这安排倒是正中风辞下怀。 他现在可太想了解裴千越了,哪怕见不到人,看一看他平日的住处也不错。 风辞踏入殿内。 然后便顿住了。 殿内没有点灯,目之所及是散落一地的书册、卷轴、法器,整个屋子乱得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尤其是那些法器,风辞一眼扫过去,随便一件都深蕴灵力,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却被这么随意丢在地上。 看得风辞头皮发麻。 他抬手一挥,殿内的烛灯自动亮起。 大殿内陈设极简,没有任何多余布置,空气里弥漫着冷冷清清的寒气,空荡而寂寥,瞧不出半分活人气。 也就这满地的杂乱,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风辞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法器、书册,边捡边往里走。 大殿的正前方放了一张桌案,上头同样乱七八糟散落着书册。而桌案后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 风辞抱着满怀的东西停下脚步,一幅一幅看过去。 这些画上,绘的都是同一个人。 一袭素衣的青年立于画中,或执剑除魔、或抗击天洪、或传道授业、最后,坐化飞升。 ——是风辞的生平。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画上都没有人脸。 原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只余一片空白,在灯火跳动中,显得分外诡异。 “……好看吗?”一个声音忽然从风辞身后响起。 风辞一怔,回过头,裴千越绕过流云屏风,从黑暗的内殿中走出来。 他没有再穿那身华贵的城主服饰,而是松松垮垮裹了件玄色衣袍,长发散落下来,多了几分慵懒的味道。 风辞眉宇微蹙。 他方才进来时,分明探查过,殿内没有旁人的气息。 裴千越的修为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 裴千越缓慢走到风辞面前,随着他缓缓走进,殿内平白扬起一阵清风,将风辞刚点亮的烛火熄灭了大半。 “我的屋中不需要这么多烛灯。”裴千越道,“太亮了。” 风辞望着他,没答话。 修真者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后,对外界的感知便不再完全依赖五感。哪怕双眼无法视物,也不影响感知外界。 可到底是不同的。 那份超越常人的感知力比眼见更为敏锐,他能感知到日出日落,感知到烛火跳动,可他永远看不见霞光万丈的天际,看不见绚烂燃烧的火焰。 风辞一时心绪万千,裴千越已经走到他面前。 “你在这里看了很久。”裴千越低下头,问他,“你对千秋祖师很感兴趣?” 他离得很近,近到风辞再次闻到了他身上冷香。 风辞默不作声往后退了半步,平静道:“千秋祖师当初救世传道,功绩无数,弟子自然仰慕。” “仰慕。”裴千越轻轻笑了起来,“你仰慕的人可真多。” 他忽然攀住风辞的肩膀,用力一推。 风辞怀中的法器书册再次散落满地,脊背触碰到了冰凉的桌面。 裴千越把风辞按在桌案上,俯身下来,覆在眼上的黑绸垂下来,扫在风辞侧脸。 他轻声问:“那我与他,你更仰慕谁?” 风辞:“……”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何阆风城弟子都怕裴千越怕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有这么个阴晴不定、还时不时犯病的城主,谁能不怕?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看一张脸。 风辞注视着裴千越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人和当年那只小小的,会在半夜爬到他床上轻轻蹭他手指,要他抱着一起睡的小黑蛇联系到一起。 好好一条乖巧又粘人的小蛇,怎么长歪了呢? 风辞在心里惆怅地想。 他正这么想着,手腕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事物。 偏头去看,却又空无一物。 可那感觉不是假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小蛇,沿着他手腕徐徐爬进了衣袖。 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叫风辞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风辞微微蹙眉,后者维持着压住他的姿势,形状锋利的唇瓣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仿佛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 风辞如今这具肉身还是个少年,身形瘦削纤细,裴千越这么俯身下来,几乎将他从头到脚拢得严严实实。 这姿势叫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十分暧昧。 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条看不见的小蛇顺着风辞小臂往上攀爬,完全忽视衣物的存在,直接游走在光滑的肌理,一寸一寸,滑过手臂、肩膀,最终来到颈侧。 冰凉的蛇身盘桓在他脖颈间,蛇尾扫过锁骨,仰头吐着信子,将冰凉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耳后。 风辞抑制不住颤栗一下。 这不是挑逗,气氛也并无任何暧昧的意味,只有无形的威胁。 仿佛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这条蛇便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裴千越真是个疯子吧?! 风辞垂下眼,落在案上的指尖泛起一丝就连对方都没有察觉的微光。 他现在失去肉身,于修为或许有些影响,但还不至于受制于人。比如把这条不知死活、三番两次冒犯他的小黑蛇从身上拽下来揍一顿,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忽然,裴千越偏头:“你不怕?” 风辞当然不怕。 裴千越要真敢动一下,很快就会见识到什么叫来自主人的毒打。 傻孩子。 但风辞还不想把关系闹得这么僵,他想了想,挑了个裴千越或许不会那么生气的答案:“弟子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回答的必要。” “仙者已逝,未曾见过,所谓仰慕不过虚无缥缈,自然是眼前人更为重要。” “……无趣。” 但盘桓在风辞脖颈间的冰凉触感消失,裴千越松开了他。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散开的衣襟:“仙者已逝……你也觉得他死了?” 风辞:“千秋祖师于三千年前坐化飞升,世人皆知。” 裴千越:“他在撒谎。” 风辞怔然。 裴千越绕过桌案,走到那几张画卷前,抬手用指尖轻轻抚过:“千秋祖师是我的主人。” “在他坐化飞升前,只有我陪着他。”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只有我知道,他还活着,就活在这万千世界的某个地方。”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风辞:“……” 要命,他家小黑蛇怎么好像对他怨气很大的样子? 风辞清了清嗓子,努力缓和家庭关系:“就……就算如此,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理由?哪有什么理由。”裴千越冷冷道,“无非是厌倦罢了。” “千秋祖师拯救苍生,世人敬仰他,爱慕他,将其奉为救世神明、毕生追求。可那些愚昧的凡人从来不知道,他们的神明早已厌倦了这世间一切,早已将他们弃之不顾。”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笑吗?” 那一瞬间,风辞几乎要以为裴千越已经认出了他。 可裴千越背对着他,半边身子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瞧不真切,也无从判断。 “弟子不这么认为。”风辞道,“无论千秋祖师是逝去还是离开,于今人而言都并无差别。与其说他们将千秋祖师奉为神明,倒不如说是寻一个精神慰藉。” “说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不必非要争个对错。” 裴千越指尖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极轻也极其缓慢道:“……你觉得这是一厢情愿?” “难道不是?”风辞眉宇微蹙,不明白裴千越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奉为神明也好,当做毕生追求也罢,他们可从没问过千秋祖师需不需要,总不能因为得不到回应,便将过错推到他的身上,哪有这个道理?” 这的确是风辞的真实想法。 除魔、救世、传道,风辞在三千年前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虽然甩下一堆烂摊子走了,但在他看来,顶多算是功成身退,谈不上什么抛弃世人。 至于后世那些追随者,与他更没有任何关系。 裴千越忽然笑了起来。 风辞看不见他的神情,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颤动的肩膀,以及那几近癫狂、有些刺耳的低沉笑声。 “你说得对。” 半晌,裴千越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在黑暗的大殿上荡开。 “……可不就是一厢情愿么?” 风辞望着他几乎融于黑暗的背影,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裴千越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转身在桌案后坐下,道:“我这殿内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擅闯者杀无赦,没人告诉过你?” 风辞:“……” 真不知道该说裴千越太狠还是外门那群小孩心狠。 这是真想置他于死地。 “不过……”裴千越继续道,“已经许久没人陪本座聊起主人,本座今日心情好,可以免了你的罚。” 风辞:“……” 他完全不觉得裴千越看起来像心情好的样子。 风辞:“谢城主。” 裴千越抬手一挥,一台法器从层层堆积的书海中飞出来,落到他面前。 那法器外观就像是被雕刻成书册形状的木头摆件,但风辞看得出,这与那日在仙盟选拔上见过的一样,是一种偃甲仪器。 有书册被灵力托浮着落到那仪器之上,自动翻开,从第一页开始朗读。 竟然还是尉迟初的声音。 风辞:“……” 这是本有关秘境建造与破解之法的书,裴千越倒没有遮掩,就这么在风辞面前播放起来。可那小老头声音尖细,还操着不知哪里的官话口音,听得风辞耳朵疼。 在尉迟初魔性的阅读声中,裴千越问:“听说你找过我,你想问什么?” 风辞自然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但他没想到裴千越会这么直接提起,仿佛当真是个脾气很好、有问必答的一派之主。 当然,风辞已经知道他不是,他是个有病的。 风辞一时没说话,裴千越声音又冷下来:“不问就滚。” ……这态度实在让风辞很想揍人。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问出了眼下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弟子听闻仙盟在调查修真界屡有仙门遭劫之事,敢问城主是否已查到幕后真凶是谁?” 裴千越:“不知。” 风辞默然,又问:“那可有什么线索?” 裴千越:“没有。” 风辞:“有关天玄宗被灭门的细节……” 裴千越:“无可奉告。” 风辞:“……” 第37章 第 37 章 黑暗使得一切感知都变得更加清晰。 那冰凉滑腻的蛇尾刚开始还很小心翼翼, 只是在他小腿处试探般地绕着圈。见风辞没有反抗,便更加跃跃欲试,避开弟子袍繁复的衣摆, 往更里处探去。 风辞哪能任由它胡闹,一弯腰, 擒住了那条滑腻的蛇尾。 “想偷袭我是吧?”风辞冷笑一声,直接将蛇尾拎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才看清,那蛇身竟也呈现出半透明的神识状态。 难怪能碰到他。 这是风辞时隔三千年,第一次见到自家小黑蛇的原型。 小黑蛇幼时总被人嫌弃不好看, 但风辞却很喜欢。它通体是极其富有光泽的黑色, 身体纤细而修长,缠在风辞手腕上, 像一块光泽透亮的玄玉镯子。 而如今这条小蛇,不, 已经不能将他称作小蛇了。 这条蛇很长,蛇尾不知是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伸出来的, 一眼望去见不到头。蛇身最粗的地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 鳞片上的光泽已随时间变得微微暗沉, 生出了繁复绚烂的花纹。 风辞握着那条半透明的尾巴把玩片刻, 皱起眉头。 果然幼崽时期才是一切生物最可爱的时候。 要是三千年前遇到的不是那条纤细漂亮的小黑蛇, 而是这大家伙,他会不会救它还真说不定。 风辞叹了口气,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滤镜轻轻碎掉的声音。 崽子为什么要长大,心好痛。 蛇尾被风辞捏住后老实了许多,安安静静伏在风辞掌心,唯有纤细的尾巴尖还时不时在风辞手腕轻轻扫一下。 带来丝丝冰凉的触感。 风辞被他这般讨好似的动作哄得心软,另一只手覆上去, 在蛇尾上轻轻摸了摸。 成年的黑蛇看上去坚韧有力,但摸上去却极其柔软。那微凉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每一片都晶莹剔透,风辞没忍住,又用指腹多摩挲了两下。 蛇尾被他摸得簌簌抖动,敏感得直发颤。 风辞彻底消了气。 他松开手,蛇尾轻轻从他掌心滑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黑暗里再次传来动物爬行的声音,风辞蹲下身,对上了一双蛇瞳。 黑蛇的脑袋生得修长圆润,还依稀能看出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蛇没有眼睑,所以风辞终于看见了它的眼睛。 不再是过去那清透明亮的金色,而是极浅的浅灰色,仿佛在瞳眸上罩了一层白纱。 这双眼睛,的确是看不见的。 风辞眼神暗下来。 他伸出手去,黑蛇扬起头颅,用脑袋在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鲜红的蛇信一下一下扫在风辞腕间,微微发痒。 “别、别闹。”那蛇信和直接碰触最敏感的神经没有区别,痒入骨髓,风辞受不了这个痒,手抖了下,训他,“再乱动我揍你了。” 黑蛇瑟缩一下,立刻不再动了。 乖得不像话。 风辞稍一偏头,掌心溢出一点细碎的灵力光芒,自黑蛇前额探入神识。 神识状态最为脆弱也最为敏感,风辞半跪在地,掌心轻轻拂过黑蛇的身体,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灵力如暖流一般徐徐流入黑蛇体内,一点一点往深处探查。 识海内一片静谧,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听不见一点声响。 神识不明,意识不清,不在清醒状态。 难怪。 要是平日里清醒的小黑蛇,被他这么摸,不上来一口咬断他脖子已经很客气了,哪能像这样乖。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还好好的呢。 风辞还在帮他家小黑探查神识,后者却丝毫没有体谅他的辛苦。 蛇头缓慢扬起来,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沿裤腿蜿蜒往上,爬过大腿、胯骨、腰间,最终停在侧颈。 等风辞收回灵力时,整条蛇已经完全缠在他身上。 他一抬头,就被冰凉的蛇信舔过嘴唇。 风辞:“……” 风辞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小黑蛇现在识海处在沉睡状态,和灵识未开的动物没有区别,一切行为都是本能,不要和他计较。 然后面无表情,把已经探进自己领口的蛇尾巴捞出来:“再乱动就把你砍了。” 黑蛇尾巴瑟缩一下,脑袋歪了歪,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风辞低头与黑蛇对视,不知为何,竟从对方灰白的瞳孔中瞧出了几分无辜。 风辞:“……” 真是委屈死你了。 . 裴千越的识海处于沉睡状态,却不知怎么放出了神识,这事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都得尽快把神识回归原位。 小黑蛇缠着他不肯放,风辞也没办法,只得认命地抱着那条分量不轻的黑蛇站起身。好在有神识在手,寻找肉身所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风辞稍一探查,往内殿走去。 这大殿里里外外风辞方才都查过了一遍,没有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次有了神识指引,他来到了内殿的床榻边。 风辞心念一动,化作一道青烟,直接穿透了床榻后的白墙,进入其中。 这白墙之后,竟有一座密室。 穿过黑暗狭长的窄道,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风辞见到了这间密室的全貌。 这间屋子很大,墙体、地面、穹顶,全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内部碧玉色的灵力流转,将整个屋子微微照亮。 风辞看得出,那些并非普通玉石。 这石头似乎有隔绝灵力流动的作用,身处其中,便能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任对方有多大能耐,都探查不到丝毫气息。 这次若不是带着裴千越的神识,风辞就是把这临仙台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地方。 风辞抱着小黑蛇走进去。 屋子很空荡,只在最中央放了一张玉石雕刻的大床。大床四面都悬挂着鲛纱织成的床帐,自穹顶垂下,隐有流光浮动。 裴千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覆黑绸,神情平静,仿佛是睡着了。 风辞在床边站定,指着裴千越的肉身:“回去。” 小黑蛇把脑袋埋在他侧颈,轻轻蹭了蹭。 无声地抗拒。 风辞:“……”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正想强行把小黑蛇神识逼回体内,余光一扫,却看见床头点着一炉香。 风辞走过去,从香炉中捻起一点碎屑,放在鼻间闻了闻。 “你别碰那个。”一个温雅的男子嗓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风辞回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当初在仙盟选拔时,将他带去前山的那名青年。 青年名叫萧却,是阆风城内门弟子。 原本温顺缠在风辞身上的小黑蛇身体骤然紧绷,扬起头颅,朝那个方向威胁般嘶嘶哈气。 萧却脸上浮现起一丝畏惧的神色,不自觉后退半步。 风辞拍了拍小黑蛇的脑袋,让他冷静下来,才问萧却:“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却对他的出现似乎也很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家城主非但没有咬死这位不速之客,反倒紧紧把人缠着,被人一安抚就冷静下来。 听话得可怕。 但萧却什么都没问,而是回答道:“我来给城主送药。” 风辞指了指床头的香炉:“这里头的安神散,是你放的?” 萧却:“是。” 风辞的视线在萧却身上打量片刻,最终落到他腰间,眯起眼睛:“你腰上挂的那个……是雄黄吗?” 哪怕是像裴千越这般修炼得道的蛇妖,也不可能不畏惧雄黄粉。何况萧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雄黄制成荷包,效用更是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风辞抚摸着黑蛇,感受到掌心下畏惧紧绷的身体,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 自从风辞入门以来,萧却还没有与他见过面。 当初仙盟选拔那一面之缘,萧却其实对少年印象还不错。 少年模样生得灵动可爱,说话待人也很和善,如果有机会结交,应当是个不错的朋友。 可今天的少年却完全不同。 少年怀抱着那条黑蛇,站在不远处,冷冷望向萧却,竟让他有几分寒芒在背的感觉。 恍惚间,萧却甚至觉得,少年带来的威慑力丝毫不逊于城主。 “我……你别误会!”举止温雅的青年难得有点慌乱,解释道,“这东西是……是城主自己做的。” 风辞皱眉:“他自己做的?” 做来干什么,自虐吗? 可青年的神情不像在说谎,风辞稍稍冷静下来,周身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威慑也随之消散开。 风辞又问他:“这么说,点安神散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萧却点头:“是。” 风辞:“为何?” 萧却却不回答。 风辞现在可太了解自家小黑的性子,道:“他不让你说出去,对吧?” 萧却轻轻点头。 风辞抚摸着怀里的蛇脑袋,悠悠道:“用药使得肉身沉睡,识海归于平静,神识却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走破坏。他给你雄黄,是为了防止你被他所伤吧?” 萧却又点点头。 风辞眸光敛下,思索起来。 从他先前和裴千越的相处来看,并没有看出对方身体有任何异常。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用药物使肉身沉睡。 他一时想不出来。 风辞思索时不自觉停了抚摸的动作,怀里的小黑蛇便不安分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蛇尾攀上来缠住风辞的腰身,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要让他摸。 “别闹……”风辞被他闹得烦了,威胁,“再乱动把你扔出去。” 黑蛇尾巴不悦地拍了拍床。 看完了全程的萧却:“……” 风辞分明才是那个意外闯入之人,可萧却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反而态度温和谦卑。 风辞问他:“看到我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 萧却道:“城主愿意让你近他身,证明他信任你,不该问的,我不会问。” ……裴千越真是把他的弟子都调.教得很听话。 风辞继续问:“那他这样,得持续多久?” “不知道。”萧却道,“城主这次比以往更加……难以控制,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风辞皱眉,心里隐隐有了一点猜测:“他这症状,是不是从三日前开始的?” 三日前,就是风辞跟着裴千越外出那次。 萧却神情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摇头,没有多说。 风辞深知再多追问也问不出什么,遂不再为难他,道:“你把药放那儿吧,我一会儿会替他点上。” 裴千越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萧却要是戴着那香囊再靠近点,他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萧却没急着动。 风辞抬眼:“怎么了?” “城主陷入沉睡时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是第一个,他愿意让你近身的人。” 萧却这话说得实在太客气了。 这哪里是裴千越愿意让他近身,这分明是裴千越缠着不让他走。 风辞问:“你想说什么?” 萧却:“若你这段时日愿留在临仙台陪他,或许城主能早日苏醒,而且……” 他顿了顿,没把余下的话说完。 但风辞分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想说的话。 ——而且,只要风辞留下,他就不需要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给裴千越添药了。 看来是真的很怕啊。 难怪能碰到他。 这是风辞时隔三千年,第一次见到自家小黑蛇的原型。 小黑蛇幼时总被人嫌弃不好看,但风辞却很喜欢。它通体是极其富有光泽的黑色,身体纤细而修长,缠在风辞手腕上,像一块光泽透亮的玄玉镯子。 而如今这条小蛇,不,已经不能将他称作小蛇了。 这条蛇很长,蛇尾不知是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伸出来的,一眼望去见不到头。蛇身最粗的地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鳞片上的光泽已随时间变得微微暗沉,生出了繁复绚烂的花纹。 风辞握着那条半透明的尾巴把玩片刻,皱起眉头。 果然幼崽时期才是一切生物最可爱的时候。 要是三千年前遇到的不是那条纤细漂亮的小黑蛇,而是这大家伙,他会不会救它还真说不定。 风辞叹了口气,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滤镜轻轻碎掉的声音。 崽子为什么要长大,心好痛。 蛇尾被风辞捏住后老实了许多,安安静静伏在风辞掌心,唯有纤细的尾巴尖还时不时在风辞手腕轻轻扫一下。 带来丝丝冰凉的触感。 风辞被他这般讨好似的动作哄得心软,另一只手覆上去,在蛇尾上轻轻摸了摸。 成年的黑蛇看上去坚韧有力,但摸上去却极其柔软。那微凉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每一片都晶莹剔透,风辞没忍住,又用指腹多摩挲了两下。 蛇尾被他摸得簌簌抖动,敏感得直发颤。 风辞彻底消了气。 他松开手,蛇尾轻轻从他掌心滑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黑暗里再次传来动物爬行的声音,风辞蹲下身,对上了一双蛇瞳。 黑蛇的脑袋生得修长圆润,还依稀能看出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蛇没有眼睑,所以风辞终于看见了它的眼睛。 不再是过去那清透明亮的金色,而是极浅的浅灰色,仿佛在瞳眸上罩了一层白纱。 这双眼睛,的确是看不见的。 风辞眼神暗下来。 他伸出手去,黑蛇扬起头颅,用脑袋在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鲜红的蛇信一下一下扫在风辞腕间,微微发痒。 “别、别闹。”那蛇信和直接碰触最敏感的神经没有区别,痒入骨髓,风辞受不了这个痒,手抖了下,训他,“再乱动我揍你了。” 黑蛇瑟缩一下,立刻不再动了。 乖得不像话。 风辞稍一偏头,掌心溢出一点细碎的灵力光芒,自黑蛇前额探入神识。 神识状态最为脆弱也最为敏感,风辞半跪在地,掌心轻轻拂过黑蛇的身体,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灵力如暖流一般徐徐流入黑蛇体内,一点一点往深处探查。 识海内一片静谧,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听不见一点声响。 神识不明,意识不清,不在清醒状态。 难怪。 要是平日里清醒的小黑蛇,被他这么摸,不上来一口咬断他脖子已经很客气了,哪能像这样乖。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还好好的呢。 风辞还在帮他家小黑探查神识,后者却丝毫没有体谅他的辛苦。 蛇头缓慢扬起来,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沿裤腿蜿蜒往上,爬过大腿、胯骨、腰间,最终停在侧颈。 等风辞收回灵力时,整条蛇已经完全缠在他身上。 他一抬头,就被冰凉的蛇信舔过嘴唇。 风辞:“……” 风辞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小黑蛇现在识海处在沉睡状态,和灵识未开的动物没有区别,一切行为都是本能,不要和他计较。 然后面无表情,把已经探进自己领口的蛇尾巴捞出来:“再乱动就把你砍了。” 第38章 第 38 章 凌乱而静谧, 唯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 落在对方肩上,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 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 厌恶到不愿想起,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 唯有这些,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 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 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 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 风辞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 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已经再次陷入沉睡。 他脸上的蛇鳞已经彻底褪去,睫羽轻颤,眼眸微阖。风辞扶着他在玉床上躺下,取过落在一旁的黑绸,帮他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风辞直起身,萧却走上前来。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帕子,递到风辞面前。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却又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伤……” 风辞抬手摸上去,果真碰到一片濡湿。 裴千越一松口,鲜血便从风辞侧颈涌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染红了小片衣领。 看上去真有些骇人。 “没事,小伤。”风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接那块帕子,只用掌心在伤处随意一抚,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处便瞬间愈合。 萧却:“……” 血都要流干了,还小伤呢。 他把帕子往风辞手里一塞,转身走到床边给裴千越诊脉。 风辞方才失血过多,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才感觉出点疲惫。 他懒得计较那满地狼藉,就这么往席地而坐,背靠玉床:“放心吧,他的识海已经平息,神识也跟着沉睡了,等他彻底压制住魔心就能醒过来。” 萧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你都知道了。” 风辞失笑。 他都差点被裴千越当口粮把血给吸干了,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但风辞没说什么,拿起萧却给的帕子擦拭着脖子上的血污。萧却给裴千越诊完脉,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在床边。 风辞道:“有问题就问。” 萧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正在思索。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安神香还没有用完,城主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第一个问题就让风辞很难回答。 他为什么会醒,风辞自己也想知道。 按常理来说,既然已经沉睡入定,就不会被外物轻易唤醒。风辞也不认为,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名普通修真弟子,血液会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可偏偏裴千越表现得对他的血十分感兴趣。 只有一种可能。 裴千越感受到了融于这少年血液深处的……他的气息。 但这种解释也很奇怪。 这毕竟不是风辞自己的肉身,哪怕如今因为神魂寄居,体内带上了几分风辞的灵力气息,但想感知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风辞一直有意遮掩自身气息。 一滴血里头能有多少气息,至于把识海闹了个天翻地覆么? 风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家这小黑蛇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真的恨他入骨。 ……大抵应当还是恨的。 否则也不会循着本能,差点把他的血都吸干了。 风辞偏头看着沉睡不醒的裴千越,心里忽然又泛起点惆怅。 他一时失神,才注意到萧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风辞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他还好好在外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的神识就忽然清醒了。我追进来,然后……你都看到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其他的倒没有隐瞒。 风辞不爱说谎骗人,何况这也没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萧却皱了眉:“可城主此前从未嗜血。” 风辞:“是么?那倒是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入定沉睡时,通常不会因外物苏醒,除非神识感知令自己心绪大动之物……”萧却顿了顿,说出了结论,“他多半很喜欢你。” “咳咳……” 风辞原本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到最后却被呛了一下。他指着裴千越,难以置信:“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种喜欢吗?” 萧却不答。 风辞收回目光,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密室内有好一阵寂静,片刻后,萧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辞动作一顿。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却对风辞的态度始终如第一天所说那样,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还是他头一次越过这个底线。 甚至直接质问了风辞的身份。 一语中的,不愧是裴千越留在身边的人。 “想要平复修真者的识海,需要修为境界比其高出许多。何况城主的识海已濒临失控,哪怕六门首座亲临,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萧却看着风辞,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你究竟是谁?” 风辞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萧却不答。 他的视线在风辞身上端详片刻,时间长到风辞甚至觉得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可萧却只是摇头:“不知。” 萧却:“……但你这样的修为,绝不该是一名普通的仙门弟子。” 风辞没急着回答。 他脚边就是散落的香炉烟灰,风辞捻起一点,在指尖把玩:“你配的这香料,使用了好几种南疆特有的草药,你应该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阆风城弟子吧?” 萧却没有隐瞒:“我本出身巫医谷。” 巫医谷地处岭南,世代研习医毒之术,派内弟子既是行医圣手,也是使毒行家。不过,由于地处偏远,巫医谷很早就淡出了各大仙门的视线,巫医谷传人也鲜少踏足中原。 若非六门建立,许多新入门弟子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我因故出谷,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侍奉。”萧却平静道,“如今的我,只是一名阆风城弟子。” 风辞不怀疑他的话。 有个裴千越这种性情不定,该时不时发病的首座,萧却还能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忠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风辞又道:“那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家城主并无敌意。” 萧却点点头:“我知道。” 从城主的神识愿意接近这人,就说明了此人对城主并无恶意。但凡此人存一点坏心,这几日都有无数的机会下手,何至于到今日,险些命丧于此,还耗费灵力救他。 “那不就行了?”风辞道,“你只要知道我接近他并非有所图谋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根本不重要。” 风辞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阆风城弟子而已。” 萧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应道:“我明白了。” 风辞感觉到自己恢复了点体力,撑着玉床边沿站起身,又想起件事:“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不确定。”萧却道,“城主的识海依旧很不稳定,清醒过后很有可能出现记忆混乱,更有可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风辞刚放心下来,便听萧却又道:“如果他忘了,我会告诉他。” 风辞:“……” 你真的要让裴千越知道,他在昏迷期间对一名外门弟子又是亲又是蹭又是占便宜,还差点把人家的血都吸干吗? 而且,裴千越要是真知道了这些,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风辞可不相信以裴千越的脑子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那个……”风辞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吧,城主如果知道了……” 萧却打断他:“城主应当知道。” 青年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得极其固执,风辞好说歹说,都没能动摇对方的决心。 “那你别着急说总可以吧。”风辞和他谈条件,“起码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足够让他试出裴千越究竟对他什么态度。 萧却:“五天。” 风辞:“……八天。” 萧却:“三天。” 风辞:“……五天。” 萧却沉吟片刻,口中那个“一”还没说出口,风辞连忙打断:“好,三天,就三天!” 萧却收回目光,风辞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愧是裴千越养出来的人。 风辞懒得再与他计较,轻轻笑了下,转身走了。 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满身的血腥味,打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 . 陆景明这具肉身灵力低微,今日闹了这一通之后,就连风辞也难得有些疲惫。 于是,他本着这一切都是因裴千越而起,正大光明占用了城主大人的浴池。沐浴完毕后,换了衣服,回到大殿,直接躺上了城主大人的床。 城主睡的床可比外门那些舒服许多,床榻又大又软,够风辞在上头翻滚好几个来回。 他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潮气,将自己完全陷阱柔软的床褥里,舒适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夜空中黑雾笼罩,不见星月。黑暗的树林里,一道高挑的身影缓步而来。 风辞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袍,衣摆隐有流光浮动,叫他整个人都仿佛从光中走来。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天命所向,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你必须完成它,不惜一切。” “……只有你可以。”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在须臾之间,风辞在一片湖泊前停下脚步。湖面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吹起他衣袂翻飞。 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这片树林,也照亮了湖面上青年的倒影。 清俊,冰冷,不染纤尘。 ——那是风辞真正的模样。 俊美的青年望向自己的倒影,唇角似乎扬了一下,眼底却无悲无喜。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他说:“知道了,父亲。” …… 风辞睁开眼。 他已经许久没做梦了。 事实上,修为到了他这种境界,是很少主动入梦的,除非有人托梦。 所以,风辞每次做梦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比如上一次天道托梦,让他看到了不久后即将毁灭的天地,不得不回来收拾烂摊子。 至于这次…… 风辞抱着被子回忆了一下方才梦境的内容,眉梢微微蹙起。 神神叨叨,不说人话。 ……算了吧。 反正如果真是天道要给他的重要预示,他却没能及时领悟,天道老爹还会给他第二次提示。 十分人性化。 风辞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再理会,翻身坐起来。 ……然后就对上了一张冰冷俊美的容颜。 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裴千越穿着一身几乎融于黑暗的玄色衣袍,微低着头,黑绸覆眼,看不清神情。 他就这么静静坐在风辞床头,不知坐了多久。 不得不说,还真是有点吓人的。 非人异类,妖邪之物。 承朝长老会说出这种话其实不奇怪。 凌霄门建立之初,便是以降妖除魔立足于世。在这近千年间,他们手中斩杀的妖邪数不胜数,而在斩妖过程中牺牲的同门,自然也不在少数。 凌霄门弟子,对妖有着天然的敌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观点哪怕到了这个时代,仍然尚未完全磨灭。 甚至就连风辞,最早知道阆风城城主竟是一只蛇妖的时候,心中也曾有过偏见。 不过后来得知这是自家小黑蛇,那点偏见便就烟消云散了。 毕竟是自家孩子,哪有嫌弃的道理。 当然,更没有看着旁人嫌弃的道理。 “承朝长老此言差矣。” 风辞把手里的瓜子往水里一抛,引得池中锦鲤争抢:“敌在暗我在明,仙盟查了这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线索,无常门这事如果不召集六门共同见证,要真出了岔子,责任岂非全要落在我们城主头上?” 承朝长老刚才就注意到了这没规没矩的阆风城弟子,不过他连裴千越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一名普通弟子。 没想到这小少年敢出言反驳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风辞的话还没说完:“还有那榕树根下的秘境,但凡六门中有人能制造出比我们城主更厉害的秘境,何至于他出手。你能吗?” 承朝长老:“我……” “你不能,我知道。” 风辞又道:“至于你说依靠吸取他人灵力增长修为之法,这的确是大多灵妖精怪的修行法门,可这种修行方式必然影响道心,致杀性大发。承朝长老出身凌霄门,难道连这都不懂?” “城主要真是这样修炼,他现在能坐在这里?”风辞冷笑,“以无须有的罪名妄论仙盟盟主,你有证据吗?” 承朝长老被他这一连串问蒙了:“你……我……” “你没有,我知道。” 风辞起身走到石桌旁,稍稍倾身:“妖是妖,邪是邪,相信承朝长老不会如此正邪不分。至于你说我们城主是非人异类,这倒是没说错——” 第39章 第 39 章 亏他方才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他那么一下。 这混账东西。 风辞轻轻磨了下牙。 反观裴千越, 声音依旧淡淡的:“来历不明,身份未知,我不该试你?” “哦。”风辞冷笑,“那敢问城主大人试出什么来了?” 裴千越:“你不是陆景明。” 风辞耸了耸肩:“显然。” 他方才为了救裴千越脱身, 使出了一名十多岁少年不该有的深厚灵力。 事实上, 早在灵雾山的时候,裴千越心中应该就有这猜测。 以千秋祖师为基准, 经由裴千越改良后的迷阵, 怎么可能是两名普通仙门弟子能轻易破解的。 否则裴千越也不会在初次见面时, 就以灵息试探他。 只可惜, 风辞的修为境界比他高出许多, 裴千越什么都没试出来,反倒被他识破真身。 在那之后,风辞在仙盟选拔上破了万法阁的仪器, 裴千越对他的怀疑应该更重。 所以, 留他在阆风城,不是什么天玄宗遗孤, 更不是什么所谓的二选一。 裴千越根本从来没信过他的身份。 但归根结底,会露出这么多破绽,还是因为风辞那时没想过遮掩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想要遮掩, 也来不及了。 裴千越没再说话。 风辞等了片刻, 问:“……没了?” 裴千越:“没了。” 风辞失笑:“你这算什么试探?” 大费周章,只为试出他不是陆景明? 裴千越又不回答。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修真者等级压制极为严重, 修为达到一定境界, 便能自由隐藏自身气息、修为、乃至根骨。哪怕是方才救裴千越时, 风辞也没有使出全力。 因此, 裴千越只能看出他使出了“陆景明”不该有的灵力, 可风辞的真实实力如何,他探查不出。 他甚至连风辞有没有使出全力都无从知晓。 想要看透他的身份,仅凭现在的确不够。 这也是风辞刚才放心施法的原因。 他的身份,除非他不主动透露,否则旁人绝对无从知晓。至多便只能像裴千越这样,确定他并非本人。 但以裴千越那多疑的性子,只知道这些,他就放心了? 风辞好奇:“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如何进了陆景明的肉身?混进阆风城有什么目的?” “你方才大可以不救我,自己脱身。”裴千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问,“为何暴露身份?” 风辞心道这不是废话,好歹是自家崽,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 他还没这么禽兽。 风辞正色道:“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裴千越点头:“好。” 说完,转身往甬道深处走去。 风辞:“?” 这就完了? 狭窄的甬道黑暗而潮湿,风辞追上去:“什么意思啊,你不多再问我点什么?” 裴千越:“我问了,你会说吗?” 风辞:“不会。” 山洞中有片刻的死寂。 “也……也说不定。”风辞干笑两声,努力缓解气氛,“我可以挑着能说的说。” 裴千越道:“我身陷囹吾,你却并未对我不利,这便足够。” 风辞脚步一顿。 原来他真正想试的是这个。 裴千越根本不在乎风辞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只想知道,风辞究竟是敌是友。 而现在,他成功试出来了。 在丝毫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形下。 风辞在心里叹气。 裴千越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想试探裴千越。 可对方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就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混账东西还挺聪明。 风辞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多时,走在前方的裴千越忽然停了下来。 远处的甬道尽头,微光乍现。 “怎么了?”风辞问他。 裴千越没理他,抬步朝前走去。 风辞:“……” 他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爱说话的人! 许是人年纪大了,便不再不像以前那样耐得住寂寞,总喜欢找人聊聊天,说说话,回忆点青春往事什么的。 和裴千越这种话少的人待在一起简直是种折磨。 风辞愤愤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赶在裴千越之前跳出了甬道。 可外头却不是方才那片树林。 风辞原本以为这秘境就是裴千越故意用来试探自己,而这甬道应当是秘境的出口,出来后才发现,这甬道的尽头,竟连接着另一个山洞。 石壁晶莹剔透,潺潺溪水自石壁下流过,岸边生长着几簇水草。 萤火虫在空中闪烁,被脚步声一惊,飞向远方。 这是个天然形成的秘境。 此处的灵脉应当还没被人发掘过,灵力光芒明亮而纯粹,仅仅置身其中,都能感觉到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 风辞回头,裴千越在他身后轻飘飘落地。 这秘境多半被人动过什么手脚,从外界感觉不到丝毫气息,因而就连风辞方才都没有察觉。 裴千越径直走向山洞内部。 这秘境别有洞天,头顶是可供开采使用的灵石,脚下踩的是富含灵力的清泉,就连溪水边那淡蓝色的水草,都是可增强修为或治疗外伤的灵草。 风辞跟着裴千越涉水往里走。 走到山洞的最深处时,却愣住了。 那里横陈着十数具尸身。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尸身都呈现干瘪枯瘦的状态。 ——皆是被吸干了灵力而死。 风辞眉宇微微蹙起,便听裴千越道:“无常门弟子。” 又是个风辞没有听过的名字。 这个时代,修真者和修真门派实在太多了。除了组建仙盟的六门,后加入仙盟的二十二家,在仙盟之外,还有百余家大大小小的宗派,更别说还有些无门无派的散修。 这在风辞那个时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果当年有这么多仙门鼎力相助,或许那场人魔之争,便不会打得那般生灵涂炭。 他也不会被天道临危受命,担了这救世的职责。 风辞思绪稍稍跑远,又拉回眼前:“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裴千越道,“几日前,无常门门主担心祸及自身,求我庇佑。我替他寻了此处藏身。” 风辞明白了:“外头那个秘境,也是你建来保护他们的?” 裴千越:“是。” 将人藏入灵脉深处,再制造一个全新的秘境将其隐藏其中,的确是再安全不过的法子。 何况,裴千越方才那个秘境的凶险风辞见识过了,若非这人出手终止秘境,前方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等着他们。 可为什么…… 风辞问:“你事先不知道有人闯入?” 裴千越:“不知。” 风辞心下骇然。 要在制造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秘境,还能悄无声息将人杀死,这种程度,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 人外有人,风辞说不清楚。 但他只知道,除非自己找回肉身,否则就连他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些。 那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风辞问:“现今中原修真门派上百家,无常门怎么会知道他们即将遭劫,还来寻求你的保护?” 裴千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抬手一挥,虚空中浮现出一排淡金色的文字。 这是一份各家仙门的名单。 “五个月前,阆风城曾收到一份名录,上面记载了如今中原所有修真门派的名字。” “无常门,在其中排第十四。” 风辞跟着看过去,果真在其中找到了无常门的名字。 而在无常门之上,是青阳宗和天玄宗。 正好是第十二和第十三。 这凶手……竟还提前预告了将要被灭门的门派。 风辞望着那份死亡名单,眉宇稍稍压低:“你没有把这份名单散布出去?” “散布?”裴千越抬手收了那份名录,道,“散布出去,好让天下都跟着人心惶惶?亦或者让某些结了仇怨的人紧跟效仿?” 裴千越这话不无道理。 刚开始收到这份名录时,仙盟多半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受害的仙门越来越多,开始引起重视时,已经晚了一步。 到了现在,修真界因为这频出的祸事人人自危,此时再将名录散布出去,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于局势并无帮助。 将无常门保护起来,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 可无常门还是被灭了。 风辞想了想,问:“裴千越,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 被裴千越揭穿他不是原主之后,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假模假样的客气,直接直呼其名。 裴千越稍沉默了片刻,好像对此有点异议,但他终究没说什么。 裴千越道:“灵力。” “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风辞点点头,“这凶手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大量的灵力修为,于是开始大肆屠杀修真门派。” “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其一,凶手有这么高的修为,能在你的秘境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那他干嘛要对这种小门小派下手?” 目前为止,受害的都是些规模不大的小门派。 这种门派的弟子修为自然不会高到哪里去,哪怕吸干整个门派的弟子,得到的灵力多半都抵不过仙盟中任意一位长老。 更别说凶手连刚刚筑基的幼童都不放过,那能有多少灵力? 风辞原本以为是这凶手修为不高,欺软怕硬,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凶手既然有能力闯入裴千越的秘境杀人,干嘛不直接去阆风城把裴千越砍了,不比在这儿大费周章屠杀普通仙门来得快? 当然,最后这句风辞是不敢说的。 裴千越听完他的分析,道:“或许他是不想招惹仙盟,平添麻烦。” “这还叫不想招惹仙盟?”风辞难以置信,“他就差指着仙盟的鼻子大骂‘这么久还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真是一群废物’了。” 裴千越:“……” 风辞轻咳一声:“没有说仙盟是废物的意思。” “不,你说得对。”裴千越平静道,“仙盟的确是群废物。” 风辞很怕裴千越忽然问他,这废物二字包不包含他这位仙盟之主,好在裴千越没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道:“继续。” “啊?哦……”风辞顿了顿又道,“这其二嘛……我想不通,凶手想要灵力,干嘛不动这灵脉?” 这被裴千越用来给无常门藏身的灵脉,纵观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顶级。 就这山洞里的这群弟子而言,除了那位瞧着像是门主的老者看着修为高一些,其他的都是些年轻人。 这吸出来的灵力,恐怕还不如将这山洞里的灵石挖出去自己修炼来得多。 “只杀人,不夺宝,真是个有原则的凶手。” 风辞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 裴千越:“……” 说到这里,风辞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把人藏在这里,不会也是想试探凶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吧?” 裴千越竟然十分理直气壮:“否则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救无常门?” 风辞:“……” 每次风辞想相信自家小黑蛇其实没有长得很歪的时候,总会被现实狠狠一击。 小黑啊小黑,真的没有人告诉你,你这行事风格继续下去,心性只会越来越受影响吗? 这可是十几条人命,是可以随便用来试探的东西吗? 真不让人省心。 但裴千越显然并不在乎,事实上,从看到这满地死尸到现在,他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裴千越问他:“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就是……”风辞再次望向那满地的无常门弟子尸身,敛下眼,“这真凶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论是提前告知仙盟杀人名录,还是从裴千越的秘境中杀人,凶手都只有一个目的。 他是在借这些行为宣告仙盟,他当真有这个能力,可以仅凭一己之力威胁到整个修真界的安危。 这是威胁,也是挑衅。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 一开始想要调查这件事时,风辞更多是想探寻这件事是否与即将到来的灾劫有关,可现在,这事件本身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个敢于给整个修真界下战书的人,风辞着实很有兴趣见识一下。 . 风辞与裴千越离开秘境,回到原先那片树林中。 他们在秘境中折腾了大半宿,出来时天边已经有了点蒙蒙亮光。灰青色的天空薄雾笼罩,澄净如洗。 风辞打了个哈欠,正想往前走,却见裴千越仍站在原地。 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还不打算回门派吧?” “不回。”裴千越道,“你还要继续跟踪我吗?” 这话客气得仿佛是在问风辞早上打算吃什么。 都到这份上了,这还能叫跟踪吗? “我怎么敢做跟踪那种事。”风辞乐呵呵一笑,也很客气地回答,“只是恰巧和城主顺路罢了,对了,城主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第40章 第 40 章 这飞舟其实就是改良后的渡船, 船身内部中空,分为三层,还有一块甲板平台。甲板上视野开阔, 外头有一层透明轻薄的琉璃罩, 将整个船身和甲板包裹起来, 有避风效用。 这玩意, 可不是风辞当年传下的那点机关术能出来的。 事实上,当年风辞被天道选中救世前,也不过是一名普通修真弟子。那时候世间还没有这么多修真人士, 面对魔族侵袭, 凡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天道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选择了他,传给他无上道法, 赐予他不死之身,还给他灌入了许多超越那个时代的知识。 比如巫医蛊术,比如各类符咒阵法,再比如……偃甲机关术。 猛地被灌入这么多能力, 与揠苗助长没有区别,这里头的很多术法,风辞其实并没有十分融汇贯通。而那时战事紧急, 也没有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比如偃甲机关术,对风辞而言的最大用途, 就是制造出了可以不被灵力感应到的机关陷阱,以及传讯的初代飞鸢。 至于用其制造便于生活的用品, 是当年风辞从来没有想过的。 其实不止万法阁, 包括六门乃至整个修真界, 都早已今非昔比。 每每想到这些, 风辞内心都颇为感慨。 ——凡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果真是不可小觑。 .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风辞回头,一名只有半人高的男童走到他面前。 男童模样清秀可爱,眼睛很大,身穿一件棕褐色短衫,正仰着脑袋看向风辞。 风辞眨了眨眼:“你……” 这飞舟上,怎么会有小孩子? 没等他问出来,男童双手抬起,平举胸前,直接从胸口抽出一把细长仙剑。 风辞:“……” 风辞:“???” 男童将仙剑递到风辞面前。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男童身上并无生人气息,双眼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呆滞。 不是活人。 一双手从旁侧伸出,接过了男童手中的仙剑。 来者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接了剑,摸了摸男童的脑袋,笑着道:“去吧。” 男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无论是行走和动作都与常人无异。 风辞望着那男童的背影,身边的青年说话了:“是偃甲人,尉迟阁主前不久刚送来的,做得很像真人吧?可惜功能还不完善,只能用来储存和运输物品。” 他一上来就自来熟似的与风辞说了一堆话,说话时眸光发亮,瞧着活力满满。 可风辞根本不认识他。 风辞问:“你是……” “我叫林长安,我们见过的,在灵雾山。”青年朝他眨了下眼,笑道,“当时还是我扶你上飞舟的呢,不过你那会儿晕过去了,多半不记得我。” 风辞的确不记得。 那时候天色太晚,他肉身又失血过多,裴千越离开后他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阆风城。 风辞道:“抱歉。” “没事。”林长安为人爽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那时候伤得那么重,真能把我记住才奇怪。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从偃甲人那里拿到的仙剑递过来。 “阆风城为每一位内门弟子都会打造专用配剑,但你是从外门升上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配。这把是飞舟上的备用仙剑,你先用着,等回头回了师门,师兄再帮你另外打造一把。” 他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连忙道:“你别误会!我师尊清虚长老是门内铸剑师,掌管铸剑阁,所以派内弟子需要打造配剑时几乎都是我负责,没有别的意思!” 风辞:“噗。” 这孩子倒是与他在阆风城遇到的其他弟子都不同,可爱多了。 “我没误会。”风辞接过仙剑,“多谢林师兄。” 林长安耳根都红了,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不过,风辞倒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他:“林师兄一直在跟着谢师兄调查仙门之祸?” 林长安:“没错,怎么了?” 风辞:“那昨晚谢师兄带弟子去救援无涯谷时,你也在场?” “当然在。”一提这事,林长安忽然苦下了脸,“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就想留在师门跟师尊学铸剑。可没办法,上次派内大比不小心把排名打高了,被他们抓来协助谢师兄调查这事。早知道我就假装早点输了。” 风辞:“……” 学风严谨的阆风城,竟然能出这样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真是件稀罕事。 风辞轻咳一声,又问:“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都好好的,就谢师兄受了伤?” “还不是因为无涯谷开了封山大阵。” 林长安叹气:“真不知道无涯谷是想向我们求助,还是想害我们。那封山大阵一开,山中迷雾重重,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进去就走散了。谢师兄多半是运气不好,所有人都在山里到处乱闯,只有他撞见了凶手。”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 风辞垂下眼眸。 无涯谷为求自保开启迷阵,倒是说得过去。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谢无寒遭遇了敌人? “对了,你一会儿到了无涯谷也要多加小心。”林长安提醒道,“一定要跟紧师兄弟们,要是不小心走散,可能就出不来了。” 风辞好奇:“那封山大阵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林长安道,“封山大阵开启之后,整座山谷都会变成迷阵,其中还会出现无数传送法阵,一碰到就不知道会被传送到哪里。昨天师兄弟们就是这么走散的。” 风辞刚想说这阵法听着有点耳熟,便听林长安道:“听说无涯谷开山祖师以前师从凌霄门,这封山大阵就是从凌霄门学来的。那可是千秋祖师传下来的东西,能不厉害么?” 风辞:“……” 想起来了,这是他以前对付魔族发明的迷阵,难怪听着这么熟悉。 林长安叹气:“也不知道城主为何偏要带上你,无涯谷现在凶多吉少,你一个孩子跟过去,多危险啊。” 孩子。 风辞眼尾抽搐一下。 “不过你能被城主看上,一定有过人的才能。”林长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道,“咱们城主掌管阆风城近百年,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去他门下,可他从未收过任何弟子。你才入门多久,就被他从外门提上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信。” 风辞默然。 这事说出去谁敢信呢,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千秋祖师一世英名,阔别三千年回归故土,天天被自家小宠物呼来喝去地欺负不说,现在还沦为了他的小徒弟。 这谁敢信? 他家小黑真的很会玩。 风辞一时无言,林长安看着他,也没说话。 少年生得灵动可爱,纤瘦的身形很容易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此刻他双手抱剑,微微低头,显得无辜又乖巧。 林长安心跳莫名有些加快,靠过来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参见城主!”林长安连忙跪地行礼。 裴千越走过来,声音冰冷:“快到了,还不去准备?” 林长安应了声“是”,顿时什么心思全都抛到脑后,忙不迭跑了。 风辞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性格很活泼,做事很咸鱼,但在怕裴千越这件事上,整个阆风城弟子都如出一辙。 而且…… 故意走路出声来吓唬别人,真不知该说他幼稚还是无聊。 但风辞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裴千越走近时,乖乖抱剑行礼:“见过城主。” 裴千越:“你叫我什么?” 风辞磨了下牙:“……师尊。” 这两个字喊出来风辞都觉得头皮发麻,可裴千越似乎非常喜欢,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辞发誓他从裴千越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笑意消失得很快,裴千越上前一步,走到风辞身侧,与他并肩。 飞舟已经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今正在云层上方飞行。他们头顶是蔚蓝如洗的天空,脚下是连绵雪白的云层,晨曦的阳光从远处升起,洒下一片浅金。 风辞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裴千越此人,好像从来与阳光扯不上关系。他总是活在一片黑暗里,孤寂,冰冷,仿佛包了层坚硬无比的外壳,透不进一点光亮。 可现在,他迎着初升的阳光静静伫立,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柔和,也更加鲜活。 裴千越:“你看什么?” 风辞理直气壮:“看你啊。” 裴千越:“看我什么?” 风辞:“城主大人生得这么好看,多少人都求而不得,难道还不让人看看么?” “你觉得我好看?” “那是自然。”风辞道,“城主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倒是风辞的心里话。 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崽子,修成人形也比其他精怪好看。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 风辞也没在意,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无涯谷此行凶险,你要小心。” 裴千越:“为何这么说?” “只是感觉。”风辞道,“那凶手的实力我们见识过,他有能力在榕树根下的秘境中杀人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封山大阵困住,而且,还让谢无寒看见他,并活着逃了出来。” 裴千越:“天玄宗不也从他手下逃了出来?” “可据我所知,天玄宗弟子没有任何人见过那凶手,体貌、身形,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风辞顿了顿,又道,“总之,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猜测,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刚刚醒过来,其实不该冒险跑这一趟。你若不放心派内那些弟子,我自己去也……”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风辞是真的不太会撒谎隐藏自己,虽说裴千越在榕树根下见识过他的能力,但那时他其实也有隐藏。此时他这话一说出来,又暴露出不少信息。 回想在裴千越昏迷之前,风辞和裴千越最长的相处时间,也就他跟踪对方下山的那一天一夜。可短短一天一夜,就让裴千越试出他并非陆景明,而且修为不低。 第41章 第 41 章 “哦。”风辞冷笑, “那敢问城主大人试出什么来了?” 裴千越:“你不是陆景明。” 风辞耸了耸肩:“显然。” 他方才为了救裴千越脱身,使出了一名十多岁少年不该有的深厚灵力。 事实上,早在灵雾山的时候, 裴千越心中应该就有这猜测。 以千秋祖师为基准, 经由裴千越改良后的迷阵, 怎么可能是两名普通仙门弟子能轻易破解的。 否则裴千越也不会在初次见面时,就以灵息试探他。 只可惜,风辞的修为境界比他高出许多,裴千越什么都没试出来, 反倒被他识破真身。 在那之后,风辞在仙盟选拔上破了万法阁的仪器,裴千越对他的怀疑应该更重。 所以,留他在阆风城,不是什么天玄宗遗孤, 更不是什么所谓的二选一。 裴千越根本从来没信过他的身份。 但归根结底,会露出这么多破绽,还是因为风辞那时没想过遮掩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想要遮掩,也来不及了。 裴千越没再说话。 风辞等了片刻,问:“……没了?” 裴千越:“没了。” 风辞失笑:“你这算什么试探?” 大费周章,只为试出他不是陆景明? 裴千越又不回答。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修真者等级压制极为严重, 修为达到一定境界, 便能自由隐藏自身气息、修为、乃至根骨。哪怕是方才救裴千越时,风辞也没有使出全力。 因此,裴千越只能看出他使出了“陆景明”不该有的灵力,可风辞的真实实力如何, 他探查不出。 他甚至连风辞有没有使出全力都无从知晓。 想要看透他的身份, 仅凭现在的确不够。 这也是风辞刚才放心施法的原因。 他的身份, 除非他不主动透露,否则旁人绝对无从知晓。至多便只能像裴千越这样,确定他并非本人。 但以裴千越那多疑的性子,只知道这些,他就放心了? 风辞好奇:“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如何进了陆景明的肉身?混进阆风城有什么目的?” “你方才大可以不救我,自己脱身。”裴千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问,“为何暴露身份?” 风辞心道这不是废话,好歹是自家崽,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 他还没这么禽兽。 风辞正色道:“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裴千越点头:“好。” 说完,转身往甬道深处走去。 风辞:“?” 这就完了? 狭窄的甬道黑暗而潮湿,风辞追上去:“什么意思啊,你不多再问我点什么?” 裴千越:“我问了,你会说吗?” 风辞:“不会。” 山洞中有片刻的死寂。 “也……也说不定。”风辞干笑两声,努力缓解气氛,“我可以挑着能说的说。” 裴千越道:“我身陷囹吾,你却并未对我不利,这便足够。” 风辞脚步一顿。 原来他真正想试的是这个。 裴千越根本不在乎风辞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只想知道,风辞究竟是敌是友。 而现在,他成功试出来了。 在丝毫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形下。 风辞在心里叹气。 裴千越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想试探裴千越。 可对方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就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混账东西还挺聪明。 风辞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多时,走在前方的裴千越忽然停了下来。 远处的甬道尽头,微光乍现。 “怎么了?”风辞问他。 裴千越没理他,抬步朝前走去。 风辞:“……” 他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爱说话的人! 许是人年纪大了,便不再不像以前那样耐得住寂寞,总喜欢找人聊聊天,说说话,回忆点青春往事什么的。 和裴千越这种话少的人待在一起简直是种折磨。 风辞愤愤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赶在裴千越之前跳出了甬道。 可外头却不是方才那片树林。 风辞原本以为这秘境就是裴千越故意用来试探自己,而这甬道应当是秘境的出口,出来后才发现,这甬道的尽头,竟连接着另一个山洞。 石壁晶莹剔透,潺潺溪水自石壁下流过,岸边生长着几簇水草。 萤火虫在空中闪烁,被脚步声一惊,飞向远方。 这是个天然形成的秘境。 此处的灵脉应当还没被人发掘过,灵力光芒明亮而纯粹,仅仅置身其中,都能感觉到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 风辞回头,裴千越在他身后轻飘飘落地。 这秘境多半被人动过什么手脚,从外界感觉不到丝毫气息,因而就连风辞方才都没有察觉。 裴千越径直走向山洞内部。 这秘境别有洞天,头顶是可供开采使用的灵石,脚下踩的是富含灵力的清泉,就连溪水边那淡蓝色的水草,都是可增强修为或治疗外伤的灵草。 风辞跟着裴千越涉水往里走。 走到山洞的最深处时,却愣住了。 那里横陈着十数具尸身。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尸身都呈现干瘪枯瘦的状态。 ——皆是被吸干了灵力而死。 风辞眉宇微微蹙起,便听裴千越道:“无常门弟子。” 又是个风辞没有听过的名字。 这个时代,修真者和修真门派实在太多了。除了组建仙盟的六门,后加入仙盟的二十二家,在仙盟之外,还有百余家大大小小的宗派,更别说还有些无门无派的散修。 这在风辞那个时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果当年有这么多仙门鼎力相助,或许那场人魔之争,便不会打得那般生灵涂炭。 他也不会被天道临危受命,担了这救世的职责。 风辞思绪稍稍跑远,又拉回眼前:“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裴千越道,“几日前,无常门门主担心祸及自身,求我庇佑。我替他寻了此处藏身。” 风辞明白了:“外头那个秘境,也是你建来保护他们的?” 裴千越:“是。” 将人藏入灵脉深处,再制造一个全新的秘境将其隐藏其中,的确是再安全不过的法子。 何况,裴千越方才那个秘境的凶险风辞见识过了,若非这人出手终止秘境,前方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等着他们。 可为什么…… 风辞问:“你事先不知道有人闯入?” 裴千越:“不知。” 风辞心下骇然。 要在制造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秘境,还能悄无声息将人杀死,这种程度,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 人外有人,风辞说不清楚。 但他只知道,除非自己找回肉身,否则就连他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些。 那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风辞问:“现今中原修真门派上百家,无常门怎么会知道他们即将遭劫,还来寻求你的保护?” 裴千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抬手一挥,虚空中浮现出一排淡金色的文字。 这是一份各家仙门的名单。 “五个月前,阆风城曾收到一份名录,上面记载了如今中原所有修真门派的名字。” “无常门,在其中排第十四。” 风辞跟着看过去,果真在其中找到了无常门的名字。 而在无常门之上,是青阳宗和天玄宗。 正好是第十二和第十三。 这凶手……竟还提前预告了将要被灭门的门派。 风辞望着那份死亡名单,眉宇稍稍压低:“你没有把这份名单散布出去?” “散布?”裴千越抬手收了那份名录,道,“散布出去,好让天下都跟着人心惶惶?亦或者让某些结了仇怨的人紧跟效仿?” 裴千越这话不无道理。 刚开始收到这份名录时,仙盟多半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受害的仙门越来越多,开始引起重视时,已经晚了一步。 到了现在,修真界因为这频出的祸事人人自危,此时再将名录散布出去,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于局势并无帮助。 将无常门保护起来,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 可无常门还是被灭了。 风辞想了想,问:“裴千越,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 被裴千越揭穿他不是原主之后,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假模假样的客气,直接直呼其名。 裴千越稍沉默了片刻,好像对此有点异议,但他终究没说什么。 裴千越道:“灵力。” “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风辞点点头,“这凶手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大量的灵力修为,于是开始大肆屠杀修真门派。” “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其一,凶手有这么高的修为,能在你的秘境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那他干嘛要对这种小门小派下手?” 目前为止,受害的都是些规模不大的小门派。 这种门派的弟子修为自然不会高到哪里去,哪怕吸干整个门派的弟子,得到的灵力多半都抵不过仙盟中任意一位长老。 更别说凶手连刚刚筑基的幼童都不放过,那能有多少灵力? 风辞原本以为是这凶手修为不高,欺软怕硬,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凶手既然有能力闯入裴千越的秘境杀人,干嘛不直接去阆风城把裴千越砍了,不比在这儿大费周章屠杀普通仙门来得快? 当然,最后这句风辞是不敢说的。 裴千越听完他的分析,道:“或许他是不想招惹仙盟,平添麻烦。” “这还叫不想招惹仙盟?”风辞难以置信,“他就差指着仙盟的鼻子大骂‘这么久还一点线索都没查出来,真是一群废物’了。” 裴千越:“……” 风辞轻咳一声:“没有说仙盟是废物的意思。” “不,你说得对。”裴千越平静道,“仙盟的确是群废物。” 风辞很怕裴千越忽然问他,这废物二字包不包含他这位仙盟之主,好在裴千越没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道:“继续。” “啊?哦……”风辞顿了顿又道,“这其二嘛……我想不通,凶手想要灵力,干嘛不动这灵脉?” 这被裴千越用来给无常门藏身的灵脉,纵观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顶级。 就这山洞里的这群弟子而言,除了那位瞧着像是门主的老者看着修为高一些,其他的都是些年轻人。 这吸出来的灵力,恐怕还不如将这山洞里的灵石挖出去自己修炼来得多。 “只杀人,不夺宝,真是个有原则的凶手。” 风辞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 裴千越:“……” 说到这里,风辞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把人藏在这里,不会也是想试探凶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吧?” 裴千越竟然十分理直气壮:“否则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救无常门?” 风辞:“……” 每次风辞想相信自家小黑蛇其实没有长得很歪的时候,总会被现实狠狠一击。 小黑啊小黑,真的没有人告诉你,你这行事风格继续下去,心性只会越来越受影响吗? 这可是十几条人命,是可以随便用来试探的东西吗? 真不让人省心。 但裴千越显然并不在乎,事实上,从看到这满地死尸到现在,他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裴千越问他:“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就是……”风辞再次望向那满地的无常门弟子尸身,敛下眼,“这真凶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论是提前告知仙盟杀人名录,还是从裴千越的秘境中杀人,凶手都只有一个目的。 他是在借这些行为宣告仙盟,他当真有这个能力,可以仅凭一己之力威胁到整个修真界的安危。 这是威胁,也是挑衅。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 一开始想要调查这件事时,风辞更多是想探寻这件事是否与即将到来的灾劫有关,可现在,这事件本身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个敢于给整个修真界下战书的人,风辞着实很有兴趣见识一下。 . 风辞与裴千越离开秘境,回到原先那片树林中。 他们在秘境中折腾了大半宿,出来时天边已经有了点蒙蒙亮光。灰青色的天空薄雾笼罩,澄净如洗。 风辞打了个哈欠,正想往前走,却见裴千越仍站在原地。 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还不打算回门派吧?” 第42章 第 42 章 难得今天捏出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灵蝶! 臭小子! 他的手臂还被反钳在身后, 少年骨架小,裴千越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再稍加施力,风辞便听见了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城主。”风辞提醒道, “再拧下去, 手要断了。” 虽然以修真界现在的医疗技术,治个断骨应当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全程捧着只断手跟在裴千越身后。 裴千越非但没有松开, 反倒握得更紧。 “可你不怕。”裴千越一偏头, 声音冰冷, “你好像什么也不怕。” 无论是在灵雾山,在临仙台, 还是现在, 裴千越从未在他他身上感到过半分恐惧。 风辞笑了:“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 “那便是本座不值得让你怕了。”裴千越擒着风辞的腕骨, 缓缓施力,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其捏碎。可他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你是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还是说……你不怕死?” 裴千越好像非常热衷问别人这种送命题。 风辞道:“我对城主还有价值, 城主不会杀我。” “天玄宗遗孤不止你一个。”裴千越道, “而且本座听说,你从灵雾山迷阵下侥幸逃生后, 便失忆了。” 风辞:“……” 孟长青那个大嘴巴! 风辞诚恳道:“只是暂时的。” 裴千越:“能想起来?” 风辞:“我努力。” 钳制着手臂的力道一松,裴千越松开了他。 风辞揉着手腕, 十分怀疑裴千越是不是有什么施虐欲, 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 这在他去的上一个世界, 好像是种心理疾病,需要看病就医的。 以后有机会, 一定要劝他早日去治治病, 否则迟早害人害己。 风辞在心里默默地想, 裴千越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 风辞追上去:“城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附近好像都没有人烟啊?” 他追着问了一连串问题,裴千越忽然停下脚步,风辞没收住,一头撞上对方后背。 风辞“嗷”地一声,揉了揉额头:“你这身上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明明小时候又软又凉,抱起来很舒服。 裴千越回身,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仿佛凝着霜雪。 “你跟着我做什么?”裴千越问。 风辞也不隐瞒:“弟子想知道仙门之祸的细节,城主不肯告知,弟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裴千越:“为何想知道这些?” 风辞:“为我的师门报仇。”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裴千越转身面向前方,淡声道:“我不去青阳宗。” 青阳宗,是今天出事那个仙门的名字。 风辞点头:“跟过来时就发现了。” 修真道法,是通过修炼将天地灵气转化至自身体内,所处环境灵气越盛,自身转化率便也更高,也能极大程度避免修炼时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 因此,修真门派通常会选择灵气极盛之地建派。 可这附近杳无人烟,灵气稀薄,哪怕规模再小的仙门,也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风辞又问:“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千越不答,轻轻一抬手。 他掌心泛起藏青色的灵力碎光,二人所站立的空地前方,地面陡然裂开一个缺口。 那裂口渐渐变大,缝隙里不断生出树藤、嫩芽,盘旋而上。 最终,一株高大的榕树出现在他们面前。 榕树的下方,粗壮的树根彼此缠绕,中间深陷进去,看上去仿佛一扇形状古怪的“门”。 这是一个秘境入口。 秘境是完全独立的空间,内部千变万化,各不相同。 有些秘境是天然形成,其中必然灵气郁结,甚至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富含极其丰富的灵气。这种秘境,被修真界称作灵脉。 而有些,则是人为建造。 人为建造的秘境,大多是为了存放某些物品,可能是独门秘籍,也可能是珍稀法器。但同时,秘境中常有制造者准备的重重陷阱,稍有不慎,有丧命的危险。 风辞从三千年前就耳提面命弟子,路遇陌生的秘境不要乱闯,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然,假如你修为高到可以横扫天下,不惧任何秘境,倒也可以去闯一闯。 不过闯过重重困难,到达秘境最深处后,等待你的或许不是什么珍稀好物,而是某位修真大能屯的一屋子小人书。 ——风辞还真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那么,眼前这个秘境,又是什么呢? 风辞看得出,这是个人为建造的秘境,且制造者修为高深,从外观看几乎瞧不出其境界…… 裴千越直接抬步往里走。 “诶!”风辞拉住他袖子,“这里头什么地方?安不安全?你就这么闯进去……” 裴千越:“放手。” 风辞:“啊?” 裴千越将衣袖从风辞手里扯出来,厌恶道:“别碰我。” 风辞:“……” 呵呵,你以前都是求着我抱的。 扯扯袖子怎么了? 你刚才还差点把我胳膊拧断! “你若不想进,那便滚。”裴千越冷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踏入秘境。 跟到现在,风辞哪有不进的道理。他往前迈了一步,脚底却仿佛踩了个空,身体直直往下坠。 风辞索性纵身一跃,借着身体冲力撞向前方的裴千越。 接着,双臂一收,将人紧紧搂住了。 二人急速坠落。 这似乎是个极深的山洞,没有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坠落间,裴千越还试图掰开风辞的手,但风辞铁了心要恶心他,口中啊啊叫着“我好怕,城主救我”,被掰开又搂回去。 反复几次,最终变成了风辞埋在裴千越怀中的姿势。 随后,他感觉背部撞到了什么,二人连体婴似的沿着石壁翻滚下去。 最终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藤蔓上。 风辞仗着如今身形矮小趴在裴千越怀中,没受到任何冲击,抬眼一看,裴千越就没有这么幸运。 裴千越平日总穿着宽大的衣袍,如今一搂才发觉其腰身比寻常人更加纤细,胜在身形较高,看上去才没那么单薄。 他发丝衣物都在翻滚中散乱开,覆在眼前的黑绸也微微松散,欲落不落。 裴千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放手。” 风辞一怔,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是自己在挣扎时不小心拽住了他系在脑后的绸带。 甚至只要他再轻轻一扯,都能将那绸带扯下来。 只要扯下来看一眼,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眼睛怎么了?这念头在风辞心中闪过一瞬,可他没有这么做。 风辞手一松,绸带从他掌心滑落。 裴千越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不该勉强他。 “抱歉啊。” 风辞直起身,想从裴千越身上下来。他一条腿刚落地,裴千越忽然道:“别动!” 可到底慢了一步。 风辞的腿落地的瞬间便被什么东西附上来,死死缠住,动不了了。 风辞本以为他们落到了一片藤蔓上,可现在才发现,那藤蔓上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东西。风辞用手指沾了一点,牵出一条细丝,还带着些许灼人的寒气。 风辞:“蛛网?” 裴千越:“是。” “那……”风辞低头看向被自己完全压在身下,几乎平躺在这片藤蔓上,四肢都已被蛛网完全缠住的裴千越,默然片刻,“你还能动吗?” 裴千越:“……你觉得呢?” 风辞:“……” 就说了遇到陌生秘境不要随便乱闯! 秘境这东西棘手的地方就在于防不胜防,很多刁钻的小陷阱有时并非武力值强就能强行突破。比如现在,风辞倒是能一把火将这片藤蔓烧了脱身,可他身下的小黑蛇恐怕就要变成炭烤蛇肉了。 ……这可不行。 风辞皱眉问:“你跑来闯秘境,就没事先做点准备?” 这么轻易就被陷阱困住,就这还当仙盟盟主? “如果不是你添乱……” 裴千越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被风辞气死了。风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自己在空中一直撞他,甚至落地时还压在他身上,才害得他被困至此。 连忙安抚:“别别别,你别着急,我想想——” 他话音未落,藤蔓下方的地面忽然坍塌。 周遭亮了起来。 风辞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这片藤蔓还不是这无底洞的底部,而是被悬挂在山洞中央。 这片藤蔓下方不足百尺的距离,竟然是滚滚岩浆。 炙热的岩浆在二人身下翻涌沸腾,洞中温度飞速升高,碎石滚落,瞬间便被高温熔化。 很好,这下他俩可以一起被烤了。 风辞无奈:“想……想想办法啊城主。” “这蛛网能封住经脉。”裴千越淡淡开口。 就是他不说风辞也感觉到了。 这蛛网上带着灵力,能穿透肌肤,锁入经脉。他被捆束住的右腿已经如置身冰雪之中,渐渐没了知觉。 料想裴千越也不会太好过。 他这是什么运气,几千年不下秘境,一来就遇上这么狠毒的陷阱。 岩浆炙烤着石壁,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和蛛丝开始渐渐熔化。可那熔化并没有帮到他们,石壁边沿流下墨绿色的汁液,藤蔓再也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猛地下坠几寸。 再这么下去,他们会在浑身经脉被封锁、灵力全失的情况下滚落岩浆。 化为灰烬。 可哪怕是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风辞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 裴千越低声道:“你果真不怕死。” 他发丝微微凌乱,侧脸逆着光,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俊美。 风辞收了他平日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视线不断在石壁间搜寻着出路,随口道:“生有所求,才会怕死,无所求,便不怕了。” 裴千越问他:“你无所求?” 藤蔓还在持续下坠,风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有所求?” 裴千越道:“有。” 风辞低头看向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真是假。 半晌,他移开视线,轻轻道:“那你得小心,别死在这儿了。” . 山洞里的温度很快高得常人难以忍受,可风辞身下那具身体,却冷得出奇。 那是蛛网正在渐渐冰封他的经脉。 风辞伏在裴千越身上,低声道:“城主大人,再想不出办法,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没有回答。 裴千越静静躺在原地,呼吸间已带上淡淡白汽,仿佛已经没了意识。 他身体太冷了。 裴千越是妖,灵力就是他的生命之源,经脉被封锁导致灵力无法运转,于他而言甚至有生命危险。 真的没办法吗? 倒也不是。 可无论什么办法,都不该是一名十多岁的仙门普通少年能懂的。 风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可就在这时,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终于不堪重负。 断了。 “——裴千越!” 急速下落中,风辞只来得及将裴千越重新抱住。 噗通—— 滚烫的岩浆翻涌着,瞬间将二人吞没。 一切归于寂静。 片刻后,一个金色的半透明灵力光罩,从岩浆中缓缓升起。 风辞一只手搂着裴千越,一手平举身前,源源不断的淡金色光芒自掌心溢出,化作光罩将二人包裹起来。 裴千越身上的蛛网已被岩浆的高温完全熔化,风辞手一抬,正想驱使灵力光罩浮上去,却见周遭景象又变。 汹涌翻滚的岩浆、烧得滚烫的石壁、不断坠落的藤蔓,忽然全都禁止不动。 随后渐渐沙化,吹散,最终化作藏青色的灵力光芒,消散在虚空中。 风辞的脚碰到了地面。 他们正站在一条狭长的甬道中,风辞抬起头,裴千越立在他身侧,穿戴整齐,发丝衣袍一丝不苟。 还是那个孤高、冰冷、叫人不敢靠近的阆风城城主。 风辞还维持着搂住裴千越的姿势,后者轻轻一推,将他推开了。 风辞瞬间什么都懂了。 “这秘境是你建的?”风辞收回了灵力光罩,简直被他气笑了,“你在试探我?” 月色穿透云层,林间的风悄然止了,只剩落叶纷飞,散落在二人身边。 灵蝶在裴千越指尖碎裂,幻化成点点细碎的金光,从他指缝滑落。 裴千越的手其实很美,手指纤细修长,又不似女子般柔弱无骨,用力时手背青筋暴起,苍白却有力。 可风辞现在只想把这只爪子剁了。 难得今天捏出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灵蝶! 臭小子! 他的手臂还被反钳在身后,少年骨架小,裴千越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再稍加施力,风辞便听见了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城主。”风辞提醒道,“再拧下去,手要断了。” 虽然以修真界现在的医疗技术,治个断骨应当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全程捧着只断手跟在裴千越身后。 裴千越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握得更紧。 “可你不怕。”裴千越一偏头,声音冰冷,“你好像什么也不怕。” 无论是在灵雾山,在临仙台,还是现在,裴千越从未在他他身上感到过半分恐惧。 风辞笑了:“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 “那便是本座不值得让你怕了。”裴千越擒着风辞的腕骨,缓缓施力,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其捏碎。可他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你是觉得本座不会杀你,还是说……你不怕死?” 裴千越好像非常热衷问别人这种送命题。 风辞道:“我对城主还有价值,城主不会杀我。” “天玄宗遗孤不止你一个。”裴千越道,“而且本座听说,你从灵雾山迷阵下侥幸逃生后,便失忆了。” 风辞:“……” 孟长青那个大嘴巴! 风辞诚恳道:“只是暂时的。” 裴千越:“能想起来?” 风辞:“我努力。” 钳制着手臂的力道一松,裴千越松开了他。 风辞揉着手腕,十分怀疑裴千越是不是有什么施虐欲,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 这在他去的上一个世界,好像是种心理疾病,需要看病就医的。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劝他早日去治治病,否则迟早害人害己。 风辞在心里默默地想,裴千越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 风辞追上去:“城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附近好像都没有人烟啊?” 他追着问了一连串问题,裴千越忽然停下脚步,风辞没收住,一头撞上对方后背。 风辞“嗷”地一声,揉了揉额头:“你这身上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明明小时候又软又凉,抱起来很舒服。 裴千越回身,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仿佛凝着霜雪。 “你跟着我做什么?”裴千越问。 风辞也不隐瞒:“弟子想知道仙门之祸的细节,城主不肯告知,弟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裴千越:“为何想知道这些?” 风辞:“为我的师门报仇。”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第43章 第 43 章 事实上, 当年风辞被天道选中救世前,也不过是一名普通修真弟子。那时候世间还没有这么多修真人士,面对魔族侵袭, 凡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天道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选择了他,传给他无上道法,赐予他不死之身,还给他灌入了许多超越那个时代的知识。 比如巫医蛊术, 比如各类符咒阵法, 再比如……偃甲机关术。 猛地被灌入这么多能力,与揠苗助长没有区别,这里头的很多术法, 风辞其实并没有十分融汇贯通。而那时战事紧急, 也没有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比如偃甲机关术,对风辞而言的最大用途,就是制造出了可以不被灵力感应到的机关陷阱, 以及传讯的初代飞鸢。 至于用其制造便于生活的用品,是当年风辞从来没有想过的。 其实不止万法阁,包括六门乃至整个修真界,都早已今非昔比。 每每想到这些,风辞内心都颇为感慨。 ——凡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果真是不可小觑。 .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风辞回头, 一名只有半人高的男童走到他面前。 男童模样清秀可爱, 眼睛很大,身穿一件棕褐色短衫, 正仰着脑袋看向风辞。 风辞眨了眨眼:“你……” 这飞舟上, 怎么会有小孩子? 没等他问出来, 男童双手抬起,平举胸前,直接从胸口抽出一把细长仙剑。 风辞:“……” 风辞:“???” 男童将仙剑递到风辞面前。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男童身上并无生人气息,双眼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呆滞。 不是活人。 一双手从旁侧伸出,接过了男童手中的仙剑。 来者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接了剑,摸了摸男童的脑袋,笑着道:“去吧。” 男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无论是行走和动作都与常人无异。 风辞望着那男童的背影,身边的青年说话了:“是偃甲人,尉迟阁主前不久刚送来的,做得很像真人吧?可惜功能还不完善,只能用来储存和运输物品。” 他一上来就自来熟似的与风辞说了一堆话,说话时眸光发亮,瞧着活力满满。 可风辞根本不认识他。 风辞问:“你是……” “我叫林长安,我们见过的,在灵雾山。”青年朝他眨了下眼,笑道,“当时还是我扶你上飞舟的呢,不过你那会儿晕过去了,多半不记得我。” 风辞的确不记得。 那时候天色太晚,他肉身又失血过多,裴千越离开后他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阆风城。 风辞道:“抱歉。” “没事。”林长安为人爽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那时候伤得那么重,真能把我记住才奇怪。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从偃甲人那里拿到的仙剑递过来。 “阆风城为每一位内门弟子都会打造专用配剑,但你是从外门升上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配。这把是飞舟上的备用仙剑,你先用着,等回头回了师门,师兄再帮你另外打造一把。” 他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连忙道:“你别误会!我师尊清虚长老是门内铸剑师,掌管铸剑阁,所以派内弟子需要打造配剑时几乎都是我负责,没有别的意思!” 风辞:“噗。” 这孩子倒是与他在阆风城遇到的其他弟子都不同,可爱多了。 “我没误会。”风辞接过仙剑,“多谢林师兄。” 林长安耳根都红了,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不过,风辞倒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他:“林师兄一直在跟着谢师兄调查仙门之祸?” 林长安:“没错,怎么了?” 风辞:“那昨晚谢师兄带弟子去救援无涯谷时,你也在场?” “当然在。”一提这事,林长安忽然苦下了脸,“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就想留在师门跟师尊学铸剑。可没办法,上次派内大比不小心把排名打高了,被他们抓来协助谢师兄调查这事。早知道我就假装早点输了。” 风辞:“……” 学风严谨的阆风城,竟然能出这样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真是件稀罕事。 风辞轻咳一声,又问:“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都好好的,就谢师兄受了伤?” “还不是因为无涯谷开了封山大阵。” 林长安叹气:“真不知道无涯谷是想向我们求助,还是想害我们。那封山大阵一开,山中迷雾重重,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进去就走散了。谢师兄多半是运气不好,所有人都在山里到处乱闯,只有他撞见了凶手。”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 风辞垂下眼眸。 无涯谷为求自保开启迷阵,倒是说得过去。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谢无寒遭遇了敌人? “对了,你一会儿到了无涯谷也要多加小心。”林长安提醒道,“一定要跟紧师兄弟们,要是不小心走散,可能就出不来了。” 风辞好奇:“那封山大阵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林长安道,“封山大阵开启之后,整座山谷都会变成迷阵,其中还会出现无数传送法阵,一碰到就不知道会被传送到哪里。昨天师兄弟们就是这么走散的。” 风辞刚想说这阵法听着有点耳熟,便听林长安道:“听说无涯谷开山祖师以前师从凌霄门,这封山大阵就是从凌霄门学来的。那可是千秋祖师传下来的东西,能不厉害么?” 风辞:“……” 想起来了,这是他以前对付魔族发明的迷阵,难怪听着这么熟悉。 林长安叹气:“也不知道城主为何偏要带上你,无涯谷现在凶多吉少,你一个孩子跟过去,多危险啊。” 孩子。 风辞眼尾抽搐一下。 “不过你能被城主看上,一定有过人的才能。”林长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道,“咱们城主掌管阆风城近百年,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去他门下,可他从未收过任何弟子。你才入门多久,就被他从外门提上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信。” 风辞默然。 这事说出去谁敢信呢,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千秋祖师一世英名,阔别三千年回归故土,天天被自家小宠物呼来喝去地欺负不说,现在还沦为了他的小徒弟。 这谁敢信? 他家小黑真的很会玩。 风辞一时无言,林长安看着他,也没说话。 少年生得灵动可爱,纤瘦的身形很容易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此刻他双手抱剑,微微低头,显得无辜又乖巧。 林长安心跳莫名有些加快,靠过来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参见城主!”林长安连忙跪地行礼。 裴千越走过来,声音冰冷:“快到了,还不去准备?” 林长安应了声“是”,顿时什么心思全都抛到脑后,忙不迭跑了。 风辞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性格很活泼,做事很咸鱼,但在怕裴千越这件事上,整个阆风城弟子都如出一辙。 而且…… 故意走路出声来吓唬别人,真不知该说他幼稚还是无聊。 但风辞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裴千越走近时,乖乖抱剑行礼:“见过城主。” 裴千越:“你叫我什么?” 风辞磨了下牙:“……师尊。” 这两个字喊出来风辞都觉得头皮发麻,可裴千越似乎非常喜欢,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辞发誓他从裴千越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笑意消失得很快,裴千越上前一步,走到风辞身侧,与他并肩。 飞舟已经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今正在云层上方飞行。他们头顶是蔚蓝如洗的天空,脚下是连绵雪白的云层,晨曦的阳光从远处升起,洒下一片浅金。 风辞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裴千越此人,好像从来与阳光扯不上关系。他总是活在一片黑暗里,孤寂,冰冷,仿佛包了层坚硬无比的外壳,透不进一点光亮。 可现在,他迎着初升的阳光静静伫立,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柔和,也更加鲜活。 裴千越:“你看什么?” 风辞理直气壮:“看你啊。” 裴千越:“看我什么?” 风辞:“城主大人生得这么好看,多少人都求而不得,难道还不让人看看么?” “你觉得我好看?” “那是自然。”风辞道,“城主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倒是风辞的心里话。 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崽子,修成人形也比其他精怪好看。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 风辞也没在意,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无涯谷此行凶险,你要小心。” 裴千越:“为何这么说?” “只是感觉。”风辞道,“那凶手的实力我们见识过,他有能力在榕树根下的秘境中杀人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封山大阵困住,而且,还让谢无寒看见他,并活着逃了出来。” 裴千越:“天玄宗不也从他手下逃了出来?” “可据我所知,天玄宗弟子没有任何人见过那凶手,体貌、身形,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风辞顿了顿,又道,“总之,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猜测,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刚刚醒过来,其实不该冒险跑这一趟。你若不放心派内那些弟子,我自己去也……”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风辞是真的不太会撒谎隐藏自己,虽说裴千越在榕树根下见识过他的能力,但那时他其实也有隐藏。此时他这话一说出来,又暴露出不少信息。 回想在裴千越昏迷之前,风辞和裴千越最长的相处时间,也就他跟踪对方下山的那一天一夜。可短短一天一夜,就让裴千越试出他并非陆景明,而且修为不低。 再继续这样和裴千越呆两天,恐怕不需要萧却,他自己就能把身份暴露得干干净净。 风辞无奈。 但裴千越好像并未把这放在心上,而是问:“你是在担心我?” 风辞:“……” 他在说正事,这人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果然,裴千越下一句话就是:“说话,乖徒儿,你是在担心为师么?” 风辞人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辞总觉得他这次醒来之后,似乎心情一直很不错,就连折腾风辞的时候,都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兴致盎然。 比如让他彻夜读书,比如逼他叫师尊。 当然,这并不会让风辞感觉到开心。 只是暂时不想和他计较罢了。 风辞咬牙微笑:“是,弟子很担心师尊。” 裴千越满意了。 “不必担心。” 飞舟开始徐徐下降,透过云层,可以看见弧度,可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笑意:“无涯谷,我非来不可,毕竟……” “有人想要我来。” . 无涯谷地处一片绵延山岭之中,少有人烟,地势险峻。而如今封山大阵开启,山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就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风辞随裴千越率先落了地,他们身后,一道道剑光亮起,林长安带着一众阆风城弟子走出来。 林长安道:“城主,这里是封山大阵的外围,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进入了。” 第44章 第 44 章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 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厌恶到不愿想起, 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 唯有这些,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 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 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 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 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 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 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 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 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已经再次陷入沉睡。 他脸上的蛇鳞已经彻底褪去,睫羽轻颤,眼眸微阖。风辞扶着他在玉床上躺下,取过落在一旁的黑绸,帮他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风辞直起身,萧却走上前来。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帕子,递到风辞面前。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却又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伤……” 风辞抬手摸上去,果真碰到一片濡湿。 裴千越一松口,鲜血便从风辞侧颈涌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染红了小片衣领。 看上去真有些骇人。 “没事,小伤。”风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接那块帕子,只用掌心在伤处随意一抚,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处便瞬间愈合。 萧却:“……” 血都要流干了,还小伤呢。 他把帕子往风辞手里一塞,转身走到床边给裴千越诊脉。 风辞方才失血过多,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才感觉出点疲惫。 他懒得计较那满地狼藉,就这么往席地而坐,背靠玉床:“放心吧,他的识海已经平息,神识也跟着沉睡了,等他彻底压制住魔心就能醒过来。” 萧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你都知道了。” 风辞失笑。 他都差点被裴千越当口粮把血给吸干了,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但风辞没说什么,拿起萧却给的帕子擦拭着脖子上的血污。萧却给裴千越诊完脉,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在床边。 风辞道:“有问题就问。” 萧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正在思索。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安神香还没有用完,城主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第一个问题就让风辞很难回答。 他为什么会醒,风辞自己也想知道。 按常理来说,既然已经沉睡入定,就不会被外物轻易唤醒。风辞也不认为,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名普通修真弟子,血液会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可偏偏裴千越表现得对他的血十分感兴趣。 只有一种可能。 裴千越感受到了融于这少年血液深处的……他的气息。 但这种解释也很奇怪。 这毕竟不是风辞自己的肉身,哪怕如今因为神魂寄居,体内带上了几分风辞的灵力气息,但想感知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风辞一直有意遮掩自身气息。 一滴血里头能有多少气息,至于把识海闹了个天翻地覆么? 风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家这小黑蛇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真的恨他入骨。 ……大抵应当还是恨的。 否则也不会循着本能,差点把他的血都吸干了。 风辞偏头看着沉睡不醒的裴千越,心里忽然又泛起点惆怅。 他一时失神,才注意到萧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风辞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他还好好在外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的神识就忽然清醒了。我追进来,然后……你都看到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其他的倒没有隐瞒。 风辞不爱说谎骗人,何况这也没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萧却皱了眉:“可城主此前从未嗜血。” 风辞:“是么?那倒是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入定沉睡时,通常不会因外物苏醒,除非神识感知令自己心绪大动之物……”萧却顿了顿,说出了结论,“他多半很喜欢你。” “咳咳……” 风辞原本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到最后却被呛了一下。他指着裴千越,难以置信:“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种喜欢吗?” 萧却不答。 风辞收回目光,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密室内有好一阵寂静,片刻后,萧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辞动作一顿。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却对风辞的态度始终如第一天所说那样,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还是他头一次越过这个底线。 甚至直接质问了风辞的身份。 一语中的,不愧是裴千越留在身边的人。 “想要平复修真者的识海,需要修为境界比其高出许多。何况城主的识海已濒临失控,哪怕六门首座亲临,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萧却看着风辞,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你究竟是谁?” 风辞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萧却不答。 他的视线在风辞身上端详片刻,时间长到风辞甚至觉得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可萧却只是摇头:“不知。” 萧却:“……但你这样的修为,绝不该是一名普通的仙门弟子。” 风辞没急着回答。 他脚边就是散落的香炉烟灰,风辞捻起一点,在指尖把玩:“你配的这香料,使用了好几种南疆特有的草药,你应该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阆风城弟子吧?” 萧却没有隐瞒:“我本出身巫医谷。” 巫医谷地处岭南,世代研习医毒之术,派内弟子既是行医圣手,也是使毒行家。不过,由于地处偏远,巫医谷很早就淡出了各大仙门的视线,巫医谷传人也鲜少踏足中原。 若非六门建立,许多新入门弟子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我因故出谷,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侍奉。”萧却平静道,“如今的我,只是一名阆风城弟子。” 风辞不怀疑他的话。 有个裴千越这种性情不定,该时不时发病的首座,萧却还能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忠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风辞又道:“那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家城主并无敌意。” 萧却点点头:“我知道。” 从城主的神识愿意接近这人,就说明了此人对城主并无恶意。但凡此人存一点坏心,这几日都有无数的机会下手,何至于到今日,险些命丧于此,还耗费灵力救他。 “那不就行了?”风辞道,“你只要知道我接近他并非有所图谋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根本不重要。” 风辞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阆风城弟子而已。” 萧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应道:“我明白了。” 风辞感觉到自己恢复了点体力,撑着玉床边沿站起身,又想起件事:“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不确定。”萧却道,“城主的识海依旧很不稳定,清醒过后很有可能出现记忆混乱,更有可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风辞刚放心下来,便听萧却又道:“如果他忘了,我会告诉他。” 风辞:“……” 你真的要让裴千越知道,他在昏迷期间对一名外门弟子又是亲又是蹭又是占便宜,还差点把人家的血都吸干吗? 而且,裴千越要是真知道了这些,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风辞可不相信以裴千越的脑子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那个……”风辞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吧,城主如果知道了……” 萧却打断他:“城主应当知道。” 青年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得极其固执,风辞好说歹说,都没能动摇对方的决心。 “那你别着急说总可以吧。”风辞和他谈条件,“起码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足够让他试出裴千越究竟对他什么态度。 萧却:“五天。” 风辞:“……八天。” 萧却:“三天。” 风辞:“……五天。” 萧却沉吟片刻,口中那个“一”还没说出口,风辞连忙打断:“好,三天,就三天!” 萧却收回目光,风辞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愧是裴千越养出来的人。 风辞懒得再与他计较,轻轻笑了下,转身走了。 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满身的血腥味,打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 . 陆景明这具肉身灵力低微,今日闹了这一通之后,就连风辞也难得有些疲惫。 于是,他本着这一切都是因裴千越而起,正大光明占用了城主大人的浴池。沐浴完毕后,换了衣服,回到大殿,直接躺上了城主大人的床。 城主睡的床可比外门那些舒服许多,床榻又大又软,够风辞在上头翻滚好几个来回。 他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潮气,将自己完全陷阱柔软的床褥里,舒适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夜空中黑雾笼罩,不见星月。黑暗的树林里,一道高挑的身影缓步而来。 风辞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袍,衣摆隐有流光浮动,叫他整个人都仿佛从光中走来。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天命所向,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你必须完成它,不惜一切。” “……只有你可以。”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在须臾之间,风辞在一片湖泊前停下脚步。湖面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吹起他衣袂翻飞。 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这片树林,也照亮了湖面上青年的倒影。 清俊,冰冷,不染纤尘。 ——那是风辞真正的模样。 俊美的青年望向自己的倒影,唇角似乎扬了一下,眼底却无悲无喜。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他说:“知道了,父亲。” …… 风辞睁开眼。 他已经许久没做梦了。 事实上,修为到了他这种境界,是很少主动入梦的,除非有人托梦。 所以,风辞每次做梦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比如上一次天道托梦,让他看到了不久后即将毁灭的天地,不得不回来收拾烂摊子。 至于这次…… 第45章 第 45 章 那个问题的答案, 风辞没能问出来。 城主大人甚至连编都懒得编,直接回了他一个滚。 ……臭小子。 风辞正好听书听得头疼,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穿过传送法阵回到弟子院, 一进院门, 在院子里闲聊的、打扫的、练剑的弟子顿时都停了下来。 风辞在他们见了鬼似的目光中径直穿过院子, 将手里的洒扫用具送回杂物房。 程博正坐在杂物房里, 捧着本书皱眉头。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个木头小人, 身后几名小弟子在清点物品用具。 “干完活了?”察觉有人走进来, 程博从书本里抬头, 却愣住了,“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风辞觉得好笑:“我不能回来?” 那可是临仙台,他们整个外门, 除了偶尔城主不在派中时,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临仙台回来。最轻的一次,是城主在墙角发现一粒灰尘,罚一名弟子扫了三遍临仙台前的长阶。 更别说有时运气不好, 被城主抓住去整理屋子,那才是冒着生命危险,没个一天一夜回不来的活。 这人才去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吧? 程博试探地问:“今日城主不在派中?” “在啊。”风辞将用具归还原位, 偏头,“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他可不去。 程博轻咳一声, 不说话了。 倒是风辞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东西:“在摆除祟剑阵?这我熟啊。” 程博见他探头过来, 本想遮挡,可一听他这话,皱眉问:“你还会剑阵?” 风辞:“当然。” 最初的剑阵秘籍还是他写的呢。 三千年前, 风辞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六名弟子, 六名弟子用习来的功法分别开宗立派, 便成了如今的六门。 阆风城主修的剑术与剑阵,也是来自风辞。 要真算起来,所有阆风城弟子都得称他一句祖师爷。 风辞明白过来:“是外门弟子考核要考这个?你求求我,我可以教你。” 程博不信他:“滚滚滚,吹什么牛呢,就你——” 风辞伸出手,将桌上其中一个木头小人朝旁边轻轻挪了半寸。 天地相合,法阵成型。 程博顿时怔住了。 “你……” 风辞微微一笑,直起身:“程师兄慢慢练,师弟先告辞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 . 阆风城的外门弟子说到底只是派中杂役,不能与内门弟子一同上课。他们每隔三日才有一次上课机会,其他时候,只能像程博那样,靠自己自学。 所以,外门弟子才会拼了命想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倒是方便了风辞自由行动。 原本以为,只要和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可谁知道,见是见了,想知道的事没问出多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这个主人做得很失败。 他家小黑现在很恨他。 风辞怅然。 这样一来,他倒不敢贸然自报身份了。 风辞与裴千越的渊源,不过是三千年前那小半年的相处。那时候裴千越灵识刚开,他只把对方当小宠物养着,要说多么了解,其实是没有的。 凡间短短十余年时间就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已隔了三千年。 而且,就小黑如今那个心性……实在是很糟心。 说句难听的,是敌是友都还说不清。 总而言之,身份暂时是不能暴露,至于他的肉身所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最紧要的事,还是今早弄清仙门被灭的真相。 虽然风辞目前还不清楚此事与天道预示中的灾劫是否有关,可他毕竟借了这天玄宗少年的肉身。哪怕是为了这少年,也要替他查清真相,为他师门报仇。 基于此,与裴千越见这一面倒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天玄宗之前,没有人从灭门之祸里幸免于难,这是个很有趣的信息。 凶手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亦或者,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缘由? 裴千越想知道,风辞同样也想知道。 阆风城各峰以云桥相连,思索这些的时候,风辞已经穿过后山的云桥,正蹲在前山广场旁的一处荷花池前。 一池锦鲤被喂得个顶个的肥,风辞从池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去,惊得四处逃窜。 水波荡开,又缓缓平息。 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 风辞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地与水中那张脸对视。 少年其实生得不错,一双眼睛灵动明亮,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美中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身形尚未长开,个子不高,有点清瘦,蹲在水池边只剩小小一团。 ……他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肉身。 风辞对自己的外形要求很高,以前每到一个世界,他总要耗费很长时间去寻找一具顺心的身体。 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竟阴差阳错到了这么个小少年体内。 长得这么可爱,真是有损他千秋圣尊的威名。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风辞用指尖拨弄着水面,眼皮也不抬。 “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来者是外门那位名叫宋舟的弟子。 他应当是一路跑来的,气息还不太稳,两颊微微泛红:“我刚听说你回了弟子院,你没事吧——” 风辞偏头笑了笑:“程博又派你来接近我?” 宋舟一怔。 风辞分明还是笑着,宋舟却从那笑容中瞧出几分疏离,被那双眼看着,仿佛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 “不、不是……”宋舟眼神躲闪,“不是他,是我自己……” 少年才十三四岁,还不是那么会说谎的年纪,所有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风辞淡淡一笑,没戳穿。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传来古怪的轰鸣声。 一架飞舟腾着白汽从天边而来,往他们头顶掠过。飞舟在前山广场旁的空地降落,掀起层层风浪。 几名弟子从上面走下来。 为首的那人风辞见过,是那日在灵雾山拦截他们的阆风城弟子,好像叫……谢无寒。 “在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飞舟降落的地方离风辞站立之处不远,谢无寒走下来便看见这两名外门弟子站在一旁,使唤道:“去帮着把东西抬下来。” 外门弟子在阆风城的地位便是如此,随便谁都能使唤两句。 风辞没动,倒是宋舟应了声“是”,快步走上前。 两名弟子抬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事物走下飞舟。 宋舟伸手去接,一侧白布滑落,露出一截枯瘦干瘪的手腕。 “啊!”宋舟惊呼一声,下意识一松,却被从身旁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 风辞抬稳了那具尸身,淡声道:“小宋师兄,多加小心啊。” 宋舟低着头,低低应了声。 二人帮着将尸身搬去前山广场的空地。 一共三十六具尸身。 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中小规模修真门派满门的人数了。 风辞随意扫了眼,里头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幼童。 谢无寒回山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前山广场上顿时围了不少人,几位往日难得一见的长老也赶了过来。 裴千越却没来。 风辞沉默地站在人群后方,宋舟走到他身边。 “陆师弟,刚才谢谢你。” 风辞还在想别的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方才搬运尸身的事。 这点小事他早不放在心上,摆了摆手:“无妨。” “其……其实,的确是程师兄让我过来的。”小少年脸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不过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说的倒是真心话了。 宋舟继续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可我……程师兄不许我向你通风报信,而且城主近日经常离开派中,我想着你不一定会遇上……” 风辞眸光微动:“他离开门派,是为了调查仙门的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当是吧。”宋舟叹了口气,“仙门遭此劫难,人人自危,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真凶。” 风辞指着那满地的尸身:“前几次仙门遇害,人也是这么死的?” “是啊。”宋舟点头,“先前谢师兄他们也曾带回来几次尸身,大多都是这样的死状,听他们说,这是……” “吸干灵力而亡。”风辞沉声道。 通常的凶杀,要么谋财要么报仇,要么是为了追求快.感,总之一定会要求点什么。 风辞一直好奇,这次那幕后凶手的所求是什么,竟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满足。 现在终于得到答案了。 “他”要的是灵力。 风辞望着远处那嘈杂的人群,轻轻问:“你说……裴千越这段时间经常离开阆风城?” . 是夜。 一道凌然剑光穿透厚重云层,从天而降,落到漆黑的树林里。 裴千越从剑光中走出来,脚步未停,直接往树林深处走去。 在他身后,悄然跟了一只金色的蝴蝶。那蝴蝶花纹绚烂如霞,双翅却极薄,它轻轻颤动着在裴千越身后盘旋几圈,最终落到其衣袍上。 第46章 第 46 章 “想偷袭我是吧?”风辞冷笑一声, 直接将蛇尾拎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才看清,那蛇身竟也呈现出半透明的神识状态。 难怪能碰到他。 这是风辞时隔三千年,第一次见到自家小黑蛇的原型。 小黑蛇幼时总被人嫌弃不好看, 但风辞却很喜欢。它通体是极其富有光泽的黑色, 身体纤细而修长, 缠在风辞手腕上,像一块光泽透亮的玄玉镯子。 而如今这条小蛇, 不, 已经不能将他称作小蛇了。 这条蛇很长,蛇尾不知是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伸出来的, 一眼望去见不到头。蛇身最粗的地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 鳞片上的光泽已随时间变得微微暗沉,生出了繁复绚烂的花纹。 风辞握着那条半透明的尾巴把玩片刻, 皱起眉头。 果然幼崽时期才是一切生物最可爱的时候。 要是三千年前遇到的不是那条纤细漂亮的小黑蛇,而是这大家伙,他会不会救它还真说不定。 风辞叹了口气,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滤镜轻轻碎掉的声音。 崽子为什么要长大,心好痛。 蛇尾被风辞捏住后老实了许多, 安安静静伏在风辞掌心,唯有纤细的尾巴尖还时不时在风辞手腕轻轻扫一下。 带来丝丝冰凉的触感。 风辞被他这般讨好似的动作哄得心软, 另一只手覆上去,在蛇尾上轻轻摸了摸。 成年的黑蛇看上去坚韧有力, 但摸上去却极其柔软。那微凉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每一片都晶莹剔透,风辞没忍住, 又用指腹多摩挲了两下。 蛇尾被他摸得簌簌抖动, 敏感得直发颤。 风辞彻底消了气。 他松开手, 蛇尾轻轻从他掌心滑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黑暗里再次传来动物爬行的声音,风辞蹲下身,对上了一双蛇瞳。 黑蛇的脑袋生得修长圆润,还依稀能看出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蛇没有眼睑,所以风辞终于看见了它的眼睛。 不再是过去那清透明亮的金色,而是极浅的浅灰色,仿佛在瞳眸上罩了一层白纱。 这双眼睛,的确是看不见的。 风辞眼神暗下来。 他伸出手去,黑蛇扬起头颅,用脑袋在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鲜红的蛇信一下一下扫在风辞腕间,微微发痒。 “别、别闹。”那蛇信和直接碰触最敏感的神经没有区别,痒入骨髓,风辞受不了这个痒,手抖了下,训他,“再乱动我揍你了。” 黑蛇瑟缩一下,立刻不再动了。 乖得不像话。 风辞稍一偏头,掌心溢出一点细碎的灵力光芒,自黑蛇前额探入神识。 神识状态最为脆弱也最为敏感,风辞半跪在地,掌心轻轻拂过黑蛇的身体,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灵力如暖流一般徐徐流入黑蛇体内,一点一点往深处探查。 识海内一片静谧,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听不见一点声响。 神识不明,意识不清,不在清醒状态。 难怪。 要是平日里清醒的小黑蛇,被他这么摸,不上来一口咬断他脖子已经很客气了,哪能像这样乖。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还好好的呢。 风辞还在帮他家小黑探查神识,后者却丝毫没有体谅他的辛苦。 蛇头缓慢扬起来,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沿裤腿蜿蜒往上,爬过大腿、胯骨、腰间,最终停在侧颈。 等风辞收回灵力时,整条蛇已经完全缠在他身上。 他一抬头,就被冰凉的蛇信舔过嘴唇。 风辞:“……” 风辞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小黑蛇现在识海处在沉睡状态,和灵识未开的动物没有区别,一切行为都是本能,不要和他计较。 然后面无表情,把已经探进自己领口的蛇尾巴捞出来:“再乱动就把你砍了。” 黑蛇尾巴瑟缩一下,脑袋歪了歪,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风辞低头与黑蛇对视,不知为何,竟从对方灰白的瞳孔中瞧出了几分无辜。 风辞:“……” 真是委屈死你了。 裴千越的识海处于沉睡状态,却不知怎么放出了神识,这事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都得尽快把神识回归原位。 小黑蛇缠着他不肯放,风辞也没办法,只得认命地抱着那条分量不轻的黑蛇站起身。好在有神识在手,寻找肉身所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风辞稍一探查,往内殿走去。 这大殿里里外外风辞方才都查过了一遍,没有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次有了神识指引,他来到了内殿的床榻边。 风辞心念一动,化作一道青烟,直接穿透了床榻后的白墙,进入其中。 这白墙之后,竟有一座密室。 穿过黑暗狭长的窄道,风辞见到了这间密室的全貌。 这间屋子很大,墙体、地面、穹顶,全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内部碧玉色的灵力流转,将整个屋子微微照亮。 风辞看得出,那些并非普通玉石。 这石头似乎有隔绝灵力流动的作用,身处其中,便能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任对方有多大能耐,都探查不到丝毫气息。 这次若不是带着裴千越的神识,风辞就是把这临仙台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地方。 风辞抱着小黑蛇走进去。 屋子很空荡,只在最中央放了一张玉石雕刻的大床。大床四面都悬挂着鲛纱织成的床帐,自穹顶垂下,隐有流光浮动。 裴千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覆黑绸,神情平静,仿佛是睡着了。 风辞在床边站定,指着裴千越的肉身:“回去。” 小黑蛇把脑袋埋在他侧颈,轻轻蹭了蹭。 无声地抗拒。 风辞:“……”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正想强行把小黑蛇神识逼回体内,余光一扫,却看见床头点着一炉香。 风辞走过去,从香炉中捻起一点碎屑,放在鼻间闻了闻。 “你别碰那个。”一个温雅的男子嗓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风辞回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当初在仙盟选拔时,将他带去前山的那名青年。 青年名叫萧却,是阆风城内门弟子。 原本温顺缠在风辞身上的小黑蛇身体骤然紧绷,扬起头颅,朝那个方向威胁般嘶嘶哈气。 萧却脸上浮现起一丝畏惧的神色,不自觉后退半步。 风辞拍了拍小黑蛇的脑袋,让他冷静下来,才问萧却:“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却对他的出现似乎也很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家城主非但没有咬死这位不速之客,反倒紧紧把人缠着,被人一安抚就冷静下来。 听话得可怕。 但萧却什么都没问,而是回答道:“我来给城主送药。” 风辞指了指床头的香炉:“这里头的安神散,是你放的?” 萧却:“是。” 风辞的视线在萧却身上打量片刻,最终落到他腰间,眯起眼睛:“你腰上挂的那个……是雄黄吗?” 哪怕是像裴千越这般修炼得道的蛇妖,也不可能不畏惧雄黄粉。何况萧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雄黄制成荷包,效用更是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风辞抚摸着黑蛇,感受到掌心下畏惧紧绷的身体,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自从风辞入门以来,萧却还没有与他见过面。 当初仙盟选拔那一面之缘,萧却其实对少年印象还不错。 少年模样生得灵动可爱,说话待人也很和善,如果有机会结交,应当是个不错的朋友。 可今天的少年却完全不同。 少年怀抱着那条黑蛇,站在不远处,冷冷望向萧却,竟让他有几分寒芒在背的感觉。 恍惚间,萧却甚至觉得,少年带来的威慑力丝毫不逊于城主。 “我……你别误会!”举止温雅的青年难得有点慌乱,解释道,“这东西是……是城主自己做的。” 风辞皱眉:“他自己做的?” 做来干什么,自虐吗? 可青年的神情不像在说谎,风辞稍稍冷静下来,周身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威慑也随之消散开。 风辞又问他:“这么说,点安神散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萧却点头:“是。” 风辞:“为何?” 萧却却不回答。 风辞现在可太了解自家小黑的性子,道:“他不让你说出去,对吧?” 萧却轻轻点头。 风辞抚摸着怀里的蛇脑袋,悠悠道:“用药使得肉身沉睡,识海归于平静,神识却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走破坏。他给你雄黄,是为了防止你被他所伤吧?” 萧却又点点头。 风辞眸光敛下,思索起来。 从他先前和裴千越的相处来看,并没有看出对方身体有任何异常。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用药物使肉身沉睡。 他一时想不出来。 风辞思索时不自觉停了抚摸的动作,怀里的小黑蛇便不安分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蛇尾攀上来缠住风辞的腰身,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要让他摸。 “别闹……”风辞被他闹得烦了,威胁,“再乱动把你扔出去。” 黑蛇尾巴不悦地拍了拍床。 看完了全程的萧却:“……” 风辞分明才是那个意外闯入之人,可萧却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反而态度温和谦卑。 第47章 第 47 章 他原本还想再仔细试探一下裴千越为何会知道小世界的概念, 又为何会问他这种问题,可那混账东西跑得太快,一转眼就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了。 没办法, 他只能也跟着御剑飞向阆风城。 直到这时风辞才发觉, 原来方才来瑶山时,裴千越竟还是有意在等他的。 此时回程, 混账东西的飞行速度比来时加快了一倍还不止,就连风辞追着都有点吃力。 身为妖,裴千越修炼御空之术本就比凡人来的轻松。风辞懒得再耗费体力, 索性放弃, 慢悠悠地降低了速度。 待他回到昆仑山脚时, 天色已经黑尽了。 裴千越果真早就不见了踪影, 风辞通过昆仑山脚的传送法阵入山门,直接回了外门弟子院。 刚进院门, 就迎面撞到个人,好巧不巧,又是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 “景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程博的关系, 外门弟子不怎么敢与风辞来往,和他稍微熟悉一点、能说上两句话的,就只有宋舟。 风辞没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宋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往外走,“你快出去躲躲, 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为什么要……” 风辞一句话还没问出口, 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不是陆景明吗?!” 宋舟:“……” 风辞:“?” 片刻后, 风辞被带进院子。几十个外门弟子都挤在院中,正对着的一间弟子屋门开着,程博被人从里面扶出来。 他额头和脸颊都有明显的红肿青紫,一见风辞就冷笑:“舍得出来了,嗯?” 风辞已经离开弟子院一天一夜,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视线环视一周,试探一般点了点头:“嗯,出去透透气。” “你还有脸透——”程博气急就想站起来,却不知牵扯到了身上哪里的伤,“哎哟”一声又跌回椅子上。 风辞不确定地问:“这伤……不会是‘我’弄的吧?” 程博大喝:“不是你还能是谁,别在这儿给我装!” 风辞:“……” 他昨晚跑出去跟踪裴千越,为了防止不在派内时有人来寻他却见不到人,再多生事端,便随意捏了个替身放在房中,假意抱恙在床。 通常的替身之术,应当是灵体通感,意识相通,与真人无异。可那样做需要耗费大量修为,风辞担心此行有需要使用灵力的地方,加上外门这群小弟子大都修为低微,应当瞧不出异样,遂只是做了个空壳,短暂冒充个一两日。 那替身不受他控制,但性格与他大致相同,能与人简单交流,使用一些低阶术法。 按理来说,不应该随便和人动手才是。 风辞这会儿没见到替身,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道:“程师兄,真对不住,我下午是烧糊涂了。如有冒犯,多有得罪。” 程博冷笑:“烧糊涂了还能变出一群蜜蜂追着我蛰,师弟不愧是天玄宗高徒,难怪会被城主看上。” 哦,这倒是他一贯的伎俩。 风辞又纳闷:“可我看师兄也没有被蜇伤的痕迹啊?” 程博的脸色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宋舟在身后扯他袖子:“你少说两句吧。” “今天是外门上课的日子,程师兄派人去找你好几次都没有人应,才亲自去的。谁知道,他只是掀了你的被子,就被你变出一群蜜蜂,追了满山头。” “你一天都没出屋子,可能不知道,程师兄为了躲蜜蜂,一头扎进了后山的小河里,差点没被淹死。” 风辞:“……” 程博:“你是不是笑我了?” 风辞正色:“没有。” 程博眯起眼睛。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要弟子搀扶,一瘸一拐走到风辞面前,冷冷道:“陆景明你别太猖狂。我告诉你,今日你装病旷课一事,我已经上报给授课长老了。待城主知晓,必然将你逐出师门。” “……你等着瞧吧。” . 山色空濛,群山间,红枫连绵似海。山崖之上,有人端坐抚琴。 琴声悠然空灵,可听琴的人却没这雅兴欣赏:“温宗主,我知道当年你拜师清净宗,有他裴千越的暗中促成,你感激他,所以为他卖命。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清净宗宗主,当以大局为重。” 琴声未歇,温怀玉的声音悠悠响起:“那承朝长老认为,怀玉做的哪件事没有以大局为重?” “你到现在还在我面前装傻!”承朝长老呵斥道,“你放任一条蛇妖坐在仙盟之主的位置上,还敢说自己顾全大局?”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未造杀业者,皆可修行得道。” 温怀玉的声音与他的琴声一样,听上去温雅平和:“承朝长老,这是你派凌霄门门主说过的话。仅仅因为坐上头那位非我族类,凌霄门现在就打算违背自己的立派宗旨了吗?” “……短短两日内,已有两家仙门被灭,你不去调查真相,却在此挑拨六门的关系,这便是你的大局?” 承朝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站在温怀玉身后,神色阴沉至极:“你不会当真听信了裴千越的话,认为六门之中有人肆意屠杀同道吧?” “那幕后真凶一连屠了数十家仙门,纵观整个修真界,除了他裴千越那条修行千年的蛇妖,谁有这能力?难不成还是千秋祖师降世么?” “不要财宝,不要法器,只为杀人。裴千越说他看不出凶手的真实意图,难道你也看不出?”承朝冷笑,“怎么就这么巧,死的都是仙盟之外的宗派,是那幕后真凶也想告诉天下,一入仙盟,方得庇佑?” “仙盟,仙盟,这仙盟不就是他裴千越建立的,整个修真界有谁比他更希望仙盟统治稳固?” “五个月了,修真界人心惶惶,多少小门小派担心惹祸上身,纷纷遣散弟子。可仙盟呢,今年自愿加入仙盟的宗派,以及参与仙盟选拔的弟子人数足足翻了三倍。” “——这其中究竟代表了什么,温宗主,你就完全没有想过吗?” 琴声戛然止了。 温怀玉抬眼望向天边,月色隐在薄雾后,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微光:“可这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这不是才来找温宗主商议么?”承朝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现在是猜测,但只要我们联合各派攻上阆风城,生擒裴千越……到时再慢慢审,何愁找不到证据。” 温怀玉沉默下来。 承朝长老悠悠道:“我们凌霄门绝不会放任裴千越肆意妄为,老夫此番是奉了掌门师兄之令前来游说温宗主,还望温宗主慎重考虑。” 温怀玉轻声问:“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站在你们这边,而不是裴城主?” “温宗主,裴千越本就不是我们的同道,你何必处处护他。如果不是他手握千秋祖师的真传,他怎么配坐那位置?换句话说……” 承朝稍稍停顿片刻,眼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要他倒了,千秋祖师的真传人人可得,那盟主之位,不就人人都能坐了吗?” 温怀玉眸光微动。 半晌,山崖之上才再次响起那空灵琴音,以及温怀玉几乎被琴音掩盖的低浅话音:“可惜只有你我两派,恐怕还奈何不了裴千越,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 风辞自然没有被裴千越逐出门派,事实上,自从那日瑶山一别之后,风辞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裴千越。 “陆景明,别睡了,程师兄让你去打扫藏经阁。”大清早,门外就有人喊他。 自从那日程博喊风辞起床失败,还被蜜蜂追了半个后山之后,敢接近他的人就更少了。就连来通知他干活,都只是远远站在小院里喊他。 但好处是,程博除了给他多安排点活之外,也不太敢再找他别的麻烦。 来通知这位弟子本也打算喊完就跑,一转身,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风辞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一手抓着他后领,另一只手还在困倦地揉眼睛:“藏经阁……不是前几天刚扫过吗?” 显然是刚醒,说着话还打哈欠。 “你松……松开!”那弟子挣扎一下,竟没挣得开,梗着脖子道,“再打扫一次怎么了,程师兄的吩咐你也敢不听?” “听,怎么敢不听。”风辞道,“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地儿?” “你想去哪儿?” 风辞:“临仙台。” 那弟子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风辞乐呵呵朝他笑:“我知道师兄们都不敢踏足临仙台,城主待我还不错,如果有临仙台的活,我乐意为师兄们代劳。” 风辞很想再和裴千越见一面。 主要是那日裴千越临走前的话实在让风辞有点在意,而且回去之后越想越在意。风辞这人有点毛病,最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把事情弄清楚就浑身难受。 所以这些天,风辞对裴千越着实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惦记。 但这一连好几天,裴千越都把自己关在临仙台里,没有出门,更没有再离开过门派,风辞想故技重施溜出去找他都没机会。 被逼无奈,他只能再想点别的法子。 可那弟子却回答:“临仙台你暂时就别想了。” 风辞:“为何?” “内门早派执事师兄过来说过了,城主这些时日在临仙台闭关,让我们都别靠近临仙台。” 风辞惊讶:“为什么忽然闭关了?” 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城主他要闭关,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那弟子终于把衣领从风辞手里拽了出来,喝道,“总、总之,你赶紧干活去,别整天找借口偷懒。一天天的书也不看,剑也不练,现在干个活还有这么多话,懒死你算了。” 那弟子骂骂咧咧走了,风辞却收敛了脸上嬉笑的神情,眸光微微沉下。 好端端的,怎么说闭关就闭关。 发生什么事了吗? . 临仙台上,看守弟子立于法阵两侧,神情肃穆。身后三百级白玉石阶高耸入云层,烟云缭绕中,依稀可见那巍峨静谧的高殿。 大殿的门扉紧闭着,一道青烟悄无声息飘了进去。 风辞在殿内显出身形。 与平日里不同,他身形是半透明的,双脚虚虚落在地上,没留下一点响动。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要乱许多。风辞皱着眉往里飘,看见了摔碎的花瓶、茶杯、甚至还有被砸坏的椅子。 ……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是轻的。 整个大殿内都感受不到裴千越的丝毫气息,但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风辞不敢懈怠,屏息凝神,悄然进了内殿。 可他在殿内殿外找了一大圈,都没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人闭关闭到哪儿去了? 就在此时,风辞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腿。 他溜进临仙台,用的是神识离体的状态,与魂灵没有差别。按理说,除非他主动碰触,否则旁的东西是绝对碰不到他。 可那东西却碰到了。 不止是碰,那东西在他衣摆处摩挲两下,直接沿着他衣摆下方钻了进去。 神识的敏感远超肉身,风辞难以抑制地颤栗一下,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蛇尾。 第48章 第 48 章 非人异类, 妖邪之物。 承朝长老会说出这种话其实不奇怪。 凌霄门建立之初,便是以降妖除魔立足于世。在这近千年间,他们手中斩杀的妖邪数不胜数, 而在斩妖过程中牺牲的同门,自然也不在少数。 凌霄门弟子, 对妖有着天然的敌意。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这样的观点哪怕到了这个时代, 仍然尚未完全磨灭。 甚至就连风辞, 最早知道阆风城城主竟是一只蛇妖的时候,心中也曾有过偏见。 不过后来得知这是自家小黑蛇, 那点偏见便就烟消云散了。 毕竟是自家孩子,哪有嫌弃的道理。 当然,更没有看着旁人嫌弃的道理。 “承朝长老此言差矣。” 风辞把手里的瓜子往水里一抛,引得池中锦鲤争抢:“敌在暗我在明,仙盟查了这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线索, 无常门这事如果不召集六门共同见证, 要真出了岔子, 责任岂非全要落在我们城主头上?” 承朝长老刚才就注意到了这没规没矩的阆风城弟子, 不过他连裴千越都不放在眼里, 更不会在意一名普通弟子。 没想到这小少年敢出言反驳他, 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风辞的话还没说完:“还有那榕树根下的秘境,但凡六门中有人能制造出比我们城主更厉害的秘境,何至于他出手。你能吗?” 承朝长老:“我……” “你不能, 我知道。” 风辞又道:“至于你说依靠吸取他人灵力增长修为之法, 这的确是大多灵妖精怪的修行法门, 可这种修行方式必然影响道心, 致杀性大发。承朝长老出身凌霄门,难道连这都不懂?” “城主要真是这样修炼,他现在能坐在这里?”风辞冷笑,“以无须有的罪名妄论仙盟盟主,你有证据吗?” 承朝长老被他这一连串问蒙了:“你……我……” “你没有,我知道。” 风辞起身走到石桌旁,稍稍倾身:“妖是妖,邪是邪,相信承朝长老不会如此正邪不分。至于你说我们城主是非人异类,这倒是没说错——” “可你的修炼竟连非人异类都不如,”风辞朝他微微一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竖子猖狂!” 承朝长老一拍桌子站起来,气得连法术都忘了用,抓起拂尘就想过来揍风辞。 他这把拂尘本是用削铁如泥的细丝编织而成,哪怕不注入灵力,这样挨上一下,也能活活剐下一层皮。 承朝长老拂尘一扫,万千银丝寒芒乍现。 可风辞只是稍稍一侧身,细丝紧贴着他侧脸划过。 毫发无伤。 承朝长老是气得失了理智,一时都没看出风辞躲这一步中蕴含了多深厚的修为,倒是一旁的温怀玉看清了。 他眸光一沉,先是看了眼裴千越。 后者仍然端坐在原地,甚至还稳稳地给自己添了杯茶。 ——不论是承朝长老的口不择言,还是风辞的连串反驳,都没让他神情有片刻波动。 旁边,那一老一少还在打。 ……应该是风辞还在被承朝长老追着打。 承朝身为凌霄门长老,修为高深,仙风道骨,在整个修真界都备受敬仰。 可如今,他在这一方凉亭内追着少年绕着圈打,几个回合下来,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却连少年的一片衣摆都没碰到。 反观少年,始终气定神闲,竟还有空劝他:“承朝长老,你别这么生气嘛,气大伤身。” 承朝长老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琤——” 一道琴音自凉亭中荡开。 温怀玉不知何时已解下身后古琴,那琴自动浮在他身前,指尖轻轻拨动,泻出一段曲调。 这曲调内蕴灵力,听来叫人心绪平静。 就连承朝长老也冷静下来。 温怀玉弹着琴,劝道:“承朝长老,何必与个孩子过不去?” “孩子?”承朝冷哼一声,“孩子就能口无遮拦?” 风辞躲在裴千越身后:“怎么不能,有些人大把年纪还在口无遮拦呢。” “你——” “这位……”温怀玉顿了顿,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叹道,“你就少说两句罢!” 风辞嘻嘻一笑,还想说什么,裴千越放下茶杯:“陆景明,闹够了。” 这还是裴千越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风辞“哦”了一声,承朝长老皱眉:“你是陆景明?就是天玄宗那另一位遗孤?” 风辞:“是啊,我师兄刚被霁云长老带回凌霄门呢,承朝长老见着了吗?” 孟长青前几日才跟着霁云长老回门派,承朝长老还真不一定见过。 不过经此一役,他可能要对天玄宗遗孤留下心理阴影了。 温怀玉收了琴,有礼有节道:“原来是陆师侄。” 陆景明这个名字,如今在六门中很有名。 倒不是因为他天玄宗遗孤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当初在仙盟选拔中拒绝万法阁的邀请,执意要去阆风城当个外门弟子的行为,实在伤万法阁阁主尉迟初太深。 谁都知道,六门里最缺弟子的就是万法阁。这个时代人人都可修真,哪怕根骨再差,只要出得起钱,也能靠各种仙药灵丹堆出个筑基修为。 可偃甲机关术的天赋不是人人都有。 尉迟初每日都为后继无人忧愁,好不容易看上个弟子,却被阆风城抢了先,他哪里受得了。 这些天,尉迟初逢人便念叨,哪怕不逢人,也要通过传音镜到处倾诉。 烦得整个六门都知道了这个名字。 只有风辞对此一无所知。 裴千越起身,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六门之中出了奸细,诸位责无旁贷。限令一个月内查明真相,以祭死去同道。” . 风辞跟随裴千越离开清净宗。 正值午后,瑶山在深秋的阳光中一派静谧,空气里飘散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悠远绵长。清净宗外是一片枫林,鲜红的枫叶洋洋洒洒落下,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 两人行走在枫林中,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裴千越是安静惯了,可风辞耐不住这沉默,偷偷去瞄裴千越的脸色。 很奇怪,这人往常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谁敢招惹他必然要被狠狠教训。可今天,都被人那样当着面骂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完全看不出这人心里在想什么。 风辞发愁。 还是小时候的小黑蛇可爱,明明只是一条蛇,却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就连跟着风辞上街玩,被人说了句这蛇瘦瘦小小长得真丑,都要把脑袋埋在风辞袖子里难受好长时间。 现在修成了人,反倒什么情绪也瞧不出来了。 风辞可做不到裴千越那样把话都憋心里,直接问他:“那承朝长老那么骂你,你怎么都不生气的?” 裴千越:“谁说我不生气?” 风辞:“……” 因为你这完全就看不出在生气的样子。 上次生气,裴千越还差点把他胳膊给拧断呢。 怎么只会窝里横呢小黑? “那你呢?”裴千越忽然问他,“你又是为何生气?” “……”风辞别开视线,“谁说我生气了,我那只是……只是随便逗逗他罢了。” “随便逗逗他。” 裴千越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轻嘲般开口:“凌霄门有三尊,除门主玄阳子外,还有你那日见过的霁云,然后便是师兄弟中排行第三的承朝。” “身为凌霄门三尊之一,在修真界地位何其崇高,你是第一个敢‘逗’他的人。” “……你问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 风辞:“……” 他就知道,绕来绕去,绕到最后还是要试探他的身份。 风辞又开始选择性装聋作哑,皱眉问:“他身为三尊之一,怎么如此口不择言,真给凌霄门和霁云长老丢脸。” 那位霁云长老光风霁月,君子端方,怎么师出同门的师弟脾气却这么暴躁。 没想到裴千越答得一本正经:“因为我主人。” 风辞:“啊?” “听闻承朝长老极其崇拜千秋祖师,甚至在房中放了千秋祖师的雕像,日夜瞻仰。他看不惯我,很正常。” 风辞:“……” 那承朝长老知道他刚才还把他敬爱的千秋祖师本人追着打吗? 还有小黑你这骄傲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听这语气,风辞完全可以想出,那位承朝长老平日里过的都是何等水深火热的日子。 他没直接找裴千越打一架都是轻的。 这枫林不大,说完这些,二人已经穿过枫林,到了瑶山脚下。 从这里开始,他们便能御剑离开。 然后回到阆风城,他做他的外门弟子,裴千越做回他的阆风城主,下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闲聊,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风辞不知怎么竟生出点怅然的意味。 他大概真是寂寞了太多年,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却始终难以融入其中。像今天这样,去秘境历险,到仙宗做客,说说话斗斗嘴,互相气一气对方,真是许久没有过的体验。 裴千越也没有急着凝出他的仙剑。 他迎风而立,静静站在这片红枫林前,秋风吹起他系在脑后的绸带,在空气中翻飞着。 不知在想什么。 风辞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分明还不信任风辞,却带风辞来清净宗,让他旁听仙盟机密,甚至任他在修真界前辈面前胡闹。 只是因为在榕树根秘境中,他救了他一次吗? 还是……他已经察觉了些什么。 风辞问他:“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有。” 裴千越开口,声音轻而低沉:“你的神魂,当真来自这个世界么?” 风辞怔然。 他怎么也没想过裴千越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怎么会知道……“世界”? 须弥世界的存在,一直是个秘密。 这很好理解,人的本性就是探索未知,如果人人都知道自己身处不过万千空间之一,想要继续探索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这样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导致空间秩序错乱,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就连风辞,都是成为天道之子后,偶然窥探天机才得知的。 裴千越为什么会知道? 是他以前提起过吗? 风辞不记得了。 他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城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这个世界’,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世界?弟子听不明白。” 裴千越:“你听不懂?” 风辞:“不懂。” 裴千越不说话了。 他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风辞瞧不出什么异样,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风辞还想再试探一下,却听裴千越冷冷道:“那便当你听不懂吧。” 说完,抬手凝出一柄仙剑,身形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原地。 风辞:“……” 风辞:“???” 为什么忽然生气了? 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说走就走? 都是三千岁的人了,做事能不能稍微成熟点??? 第49章 第 49 章 风辞:“?” 这临仙台是什么龙潭虎穴吗? 传送法阵并未开设在临仙台上, 而是只在长阶之下,要登上临仙台,还得步行爬上百余阶石梯。 阆风城地处昆仑之巅, 乃万里冰封的苦寒之地,入目皆是茫茫雪原。可就在雪原之上,却凭空建起一座巍峨的修真福地, 仿佛那仙界中的琼楼玉宇。 而临仙台, 便在阆风城的最高处。 登上临仙台, 不仅能俯瞰阆风城,还能纵览整个昆仑山脉。 可风辞只觉出五个字。 高处不胜寒。 登上石阶, 眼前是一座巍峨高殿。 殿门紧闭着,周遭静得可怕, 唯有殿前几株寒梅, 在寒风中颤动着枝丫。 说是洒扫, 可其实临仙台上并无什么需要打扫的地方,地面纤尘不染, 就连落叶都见不到半片。一定要挑刺的话, 便是墙角那少许未融的积雪。 风辞在带来的扫帚上随手施了个法,扫帚欢快地立起来, 开始清扫积雪。 而他则上前敲了敲殿门。 没有回应。 风辞其实不太清楚洒扫弟子都需要做些什么,外门那些小弟子又只听程博的话, 不会有人敢来教他。可既然是洒扫临仙台,这唯一一座宫殿, 应该也包含在内吧? 风辞推开殿门。 阴冷的寒风从殿内鱼贯而出,风辞眉头一皱,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这么重的阴冷妖气, 除了他家小黑外, 找不出第二人。 难怪方才知道他要来这里时,那名叫宋舟的少年神情那么一言难尽。 不过,这安排倒是正中风辞下怀。 他现在可太想了解裴千越了,哪怕见不到人,看一看他平日的住处也不错。 风辞踏入殿内。 然后便顿住了。 殿内没有点灯,目之所及是散落一地的书册、卷轴、法器,整个屋子乱得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尤其是那些法器,风辞一眼扫过去,随便一件都深蕴灵力,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却被这么随意丢在地上。 看得风辞头皮发麻。 他抬手一挥,殿内的烛灯自动亮起。 大殿内陈设极简,没有任何多余布置,空气里弥漫着冷冷清清的寒气,空荡而寂寥,瞧不出半分活人气。 也就这满地的杂乱,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风辞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法器、书册,边捡边往里走。 大殿的正前方放了一张桌案,上头同样乱七八糟散落着书册。而桌案后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 风辞抱着满怀的东西停下脚步,一幅一幅看过去。 这些画上,绘的都是同一个人。 一袭素衣的青年立于画中,或执剑除魔、或抗击天洪、或传道授业、最后,坐化飞升。 ——是风辞的生平。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画上都没有人脸。 原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只余一片空白,在灯火跳动中,显得分外诡异。 “……好看吗?”一个声音忽然从风辞身后响起。 风辞一怔,回过头,裴千越绕过流云屏风,从黑暗的内殿中走出来。 他没有再穿那身华贵的城主服饰,而是松松垮垮裹了件玄色衣袍,长发散落下来,多了几分慵懒的味道。 风辞眉宇微蹙。 他方才进来时,分明探查过,殿内没有旁人的气息。 裴千越的修为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 裴千越缓慢走到风辞面前,随着他缓缓走进,殿内平白扬起一阵清风,将风辞刚点亮的烛火熄灭了大半。 “我的屋中不需要这么多烛灯。”裴千越道,“太亮了。” 风辞望着他,没答话。 修真者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后,对外界的感知便不再完全依赖五感。哪怕双眼无法视物,也不影响感知外界。 可到底是不同的。 那份超越常人的感知力比眼见更为敏锐,他能感知到日出日落,感知到烛火跳动,可他永远看不见霞光万丈的天际,看不见绚烂燃烧的火焰。 风辞一时心绪万千,裴千越已经走到他面前。 “你在这里看了很久。”裴千越低下头,问他,“你对千秋祖师很感兴趣?” 他离得很近,近到风辞再次闻到了他身上冷香。 风辞默不作声往后退了半步,平静道:“千秋祖师当初救世传道,功绩无数,弟子自然仰慕。” “仰慕。”裴千越轻轻笑了起来,“你仰慕的人可真多。” 他忽然攀住风辞的肩膀,用力一推。 风辞怀中的法器书册再次散落满地,脊背触碰到了冰凉的桌面。 裴千越把风辞按在桌案上,俯身下来,覆在眼上的黑绸垂下来,扫在风辞侧脸。 他轻声问:“那我与他,你更仰慕谁?” 风辞:“……”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何阆风城弟子都怕裴千越怕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有这么个阴晴不定、还时不时犯病的城主,谁能不怕?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看一张脸。 风辞注视着裴千越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人和当年那只小小的,会在半夜爬到他床上轻轻蹭他手指,要他抱着一起睡的小黑蛇联系到一起。 好好一条乖巧又粘人的小蛇,怎么长歪了呢? 风辞在心里惆怅地想。 他正这么想着,手腕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事物。 偏头去看,却又空无一物。 可那感觉不是假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小蛇,沿着他手腕徐徐爬进了衣袖。 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叫风辞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风辞微微蹙眉,后者维持着压住他的姿势,形状锋利的唇瓣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仿佛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 风辞如今这具肉身还是个少年,身形瘦削纤细,裴千越这么俯身下来,几乎将他从头到脚拢得严严实实。 这姿势叫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十分暧昧。 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条看不见的小蛇顺着风辞小臂往上攀爬,完全忽视衣物的存在,直接游走在光滑的肌理,一寸一寸,滑过手臂、肩膀,最终来到颈侧。 冰凉的蛇身盘桓在他脖颈间,蛇尾扫过锁骨,仰头吐着信子,将冰凉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耳后。 风辞抑制不住颤栗一下。 这不是挑逗,气氛也并无任何暧昧的意味,只有无形的威胁。 仿佛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这条蛇便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裴千越真是个疯子吧?! 风辞垂下眼,落在案上的指尖泛起一丝就连对方都没有察觉的微光。 他现在失去肉身,于修为或许有些影响,但还不至于受制于人。比如把这条不知死活、三番两次冒犯他的小黑蛇从身上拽下来揍一顿,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忽然,裴千越偏头:“你不怕?” 风辞当然不怕。 裴千越要真敢动一下,很快就会见识到什么叫来自主人的毒打。 傻孩子。 但风辞还不想把关系闹得这么僵,他想了想,挑了个裴千越或许不会那么生气的答案:“弟子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回答的必要。” “仙者已逝,未曾见过,所谓仰慕不过虚无缥缈,自然是眼前人更为重要。” “……无趣。” 但盘桓在风辞脖颈间的冰凉触感消失,裴千越松开了他。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散开的衣襟:“仙者已逝……你也觉得他死了?” 风辞:“千秋祖师于三千年前坐化飞升,世人皆知。” 裴千越:“他在撒谎。” 风辞怔然。 裴千越绕过桌案,走到那几张画卷前,抬手用指尖轻轻抚过:“千秋祖师是我的主人。” “在他坐化飞升前,只有我陪着他。”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只有我知道,他还活着,就活在这万千世界的某个地方。”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风辞:“……” 要命,他家小黑蛇怎么好像对他怨气很大的样子? 风辞清了清嗓子,努力缓和家庭关系:“就……就算如此,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理由?哪有什么理由。”裴千越冷冷道,“无非是厌倦罢了。” “千秋祖师拯救苍生,世人敬仰他,爱慕他,将其奉为救世神明、毕生追求。可那些愚昧的凡人从来不知道,他们的神明早已厌倦了这世间一切,早已将他们弃之不顾。”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笑吗?” 那一瞬间,风辞几乎要以为裴千越已经认出了他。 可裴千越背对着他,半边身子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瞧不真切,也无从判断。 “弟子不这么认为。”风辞道,“无论千秋祖师是逝去还是离开,于今人而言都并无差别。与其说他们将千秋祖师奉为神明,倒不如说是寻一个精神慰藉。” “说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不必非要争个对错。” 裴千越指尖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极轻也极其缓慢道:“……你觉得这是一厢情愿?” “难道不是?”风辞眉宇微蹙,不明白裴千越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奉为神明也好,当做毕生追求也罢,他们可从没问过千秋祖师需不需要,总不能因为得不到回应,便将过错推到他的身上,哪有这个道理?” 第50章 第 50 章 从千年前到现在, 他还没找到一只能承受住他神魂威压的灵宠。 这算得上风辞心中一桩伤心事。 不过,他虽没养过灵宠,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 他以前的确与一条小蛇有过渊源。 那是三千年前, 他刚平定天下之后的事。那时的修真界千疮百孔, 百废待兴, 能做决断的不是死了就是重伤,事事都要风辞亲自过问, 劳心费神。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又瘦又小,黑漆漆的, 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 见风辞靠近, 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 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便随它去。可谁知道,这一缠,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 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 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 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 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 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而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皱眉:“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压低声音训了一句,才道,“我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出品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就是他们的杰作。” 风辞在其他世界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以机械制造,以新型能源为动能之物,能让凡人上天入地,瞬移千里。 比御剑飞行方便得多。 阔别三千年,这个世界的科技竟也发展至此。 孟长青道:“可惜,万法阁的东西卖得太贵,运转一次还要耗费不知多少上品灵石,普通人可用不起。咱们师门有台第二代测试仪,是宗主好不容易从一家仙门收来的二手货,花了全派一大半积蓄呢。” 风辞又问:“所以那玩意儿真能检测出根骨?” 孟长青:“当然。” “如果有人故意隐藏自身实力,它也能测出来?” “隐藏?为什么要隐藏?”孟长青不解,又道,“我倒是听说先前的仙盟选拔中,有人服用药物短暂提升根骨,在测验中舞弊。所以啊,测试仪从第五代开始特意增加了测谎功能,无论故意提升还是隐藏,应该都是瞒不住的。” “‘你或许骗得过人,但一定骗不过仪器’,万法阁阁主尉迟初是这么说的。” 风辞“哦”了一声,赞许地点头:“很有意思。” . 根骨测试仪上方有个半球型装置,将灵力注入其中,便能验出其根骨潜力。 根骨达标后,再由各长老选择,要不要收下这位弟子。 白玉高台上,负责考核的执事弟子简单说了规则,便开始点名。待考核弟子挨个上前接受测试,直到测试人数过半,阆风城负责考核的长老仍没有出现。 “阆风城这次不会真的不收新弟子吧?!” “那该怎么办,我专为阆风城来的!” “千秋祖师保佑我,千万别被挑去巫医谷,我可不想去南疆喂虫子。” “千秋祖师在上,不要紫竹坞,不要紫竹坞……” 风辞听着周遭的小声祈祷,心头只觉一言难尽。 你们千秋祖师本人就站在你们旁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被分到哪里去,别念了。 片刻后…… “下一位,陆景明!” 风辞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孟长青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现在这具肉身的名字。 这名字一出,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六门考核,六道关卡,向来是淘汰大部分新入门弟子的途径,其中的艰难和危险可想而知。可陆景明和孟长青,城主破例允许这二人越过六门考核,却没有公布缘由,自然有人不服气。 他们不敢质疑城主的决定,只能把怨气发在他二人身上。 风辞便在这质疑声中上了台。 执事弟子迎上来。 越过六门考核直接进入根骨测试,这是开宗立派第一遭,他早就好奇这陆景明是何等人物。不过今日一见,却有些失望。 模样生得倒还不错,但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少年。 上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如此懒散,到底是怎么被城主看中的? “……陆师弟,请吧。” 执事弟子侧身让开,风辞刚要上前,忽然听得一声高呼。 “城主到!” 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的后方,裴千越缓缓走近。 裴千越身边从未跟过任何人,就和那天夜里在灵雾山一样,他就这么孤身而来,气质凌冽森寒,叫旁人不自觉避让。 风辞视线落在那道身影上,对方似乎心有所感,微抬起头。 裴千越的确生得很美,五官轮廓在晨曦的阳光中显得更加深邃而清晰。都说世间精怪最擅长以美貌迷惑人心,风辞这些年见过无数,却鲜少有人比得上面前这个人。 甚至就连他周身冷冽的气质,都为这份美增添了色彩。 裴千越走到近前,再转身登上石阶。 他眼前仍然覆着黑绸,一袭玄色衣袍滚镶金边,衣摆在走动间扫过石阶。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仿佛双眼的遮挡并未影响他视物。 台下的议论声又起,无非都在讨论城主为何亲自前来,是否场上有他看中的弟子云云。 风辞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小黑蛇,明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陆师弟,陆师弟?”身旁的执事弟子唤他,“可以开始了。” 裴千越已经在高台上落座,风辞这才回神,应了声好。 第51章 第 51 章 那是三千年前, 他刚平定天下之后的事。那时的修真界千疮百孔,百废待兴, 能做决断的不是死了就是重伤,事事都要风辞亲自过问,劳心费神。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又瘦又小,黑漆漆的,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 见风辞靠近, 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 便随它去。可谁知道, 这一缠,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 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 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 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 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 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 就好像外出多年, 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而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皱眉:“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压低声音训了一句,才道,“我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出品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就是他们的杰作。” 风辞在其他世界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以机械制造,以新型能源为动能之物,能让凡人上天入地,瞬移千里。 比御剑飞行方便得多。 阔别三千年,这个世界的科技竟也发展至此。 孟长青道:“可惜,万法阁的东西卖得太贵,运转一次还要耗费不知多少上品灵石,普通人可用不起。咱们师门有台第二代测试仪,是宗主好不容易从一家仙门收来的二手货,花了全派一大半积蓄呢。” 风辞又问:“所以那玩意儿真能检测出根骨?” 孟长青:“当然。” “如果有人故意隐藏自身实力,它也能测出来?” “隐藏?为什么要隐藏?”孟长青不解,又道,“我倒是听说先前的仙盟选拔中,有人服用药物短暂提升根骨,在测验中舞弊。所以啊,测试仪从第五代开始特意增加了测谎功能,无论故意提升还是隐藏,应该都是瞒不住的。” “‘你或许骗得过人,但一定骗不过仪器’,万法阁阁主尉迟初是这么说的。” 风辞“哦”了一声,赞许地点头:“很有意思。” 根骨测试仪上方有个半球型装置,将灵力注入其中,便能验出其根骨潜力。 根骨达标后,再由各长老选择,要不要收下这位弟子。 白玉高台上,负责考核的执事弟子简单说了规则,便开始点名。待考核弟子挨个上前接受测试,直到测试人数过半,阆风城负责考核的长老仍没有出现。 “阆风城这次不会真的不收新弟子吧?!” “那该怎么办,我专为阆风城来的!” “千秋祖师保佑我,千万别被挑去巫医谷,我可不想去南疆喂虫子。” “千秋祖师在上,不要紫竹坞,不要紫竹坞……” 风辞听着周遭的小声祈祷,心头只觉一言难尽。 你们千秋祖师本人就站在你们旁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被分到哪里去,别念了。 片刻后…… “下一位,陆景明!” 风辞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孟长青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现在这具肉身的名字。 这名字一出,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六门考核,六道关卡,向来是淘汰大部分新入门弟子的途径,其中的艰难和危险可想而知。可陆景明和孟长青,城主破例允许这二人越过六门考核,却没有公布缘由,自然有人不服气。 他们不敢质疑城主的决定,只能把怨气发在他二人身上。 风辞便在这质疑声中上了台。 执事弟子迎上来。 越过六门考核直接进入根骨测试,这是开宗立派第一遭,他早就好奇这陆景明是何等人物。不过今日一见,却有些失望。 模样生得倒还不错,但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少年。 上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如此懒散,到底是怎么被城主看中的? “……陆师弟,请吧。” 执事弟子侧身让开,风辞刚要上前,忽然听得一声高呼。 “城主到!” 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的后方,裴千越缓缓走近。 裴千越身边从未跟过任何人,就和那天夜里在灵雾山一样,他就这么孤身而来,气质凌冽森寒,叫旁人不自觉避让。 风辞视线落在那道身影上,对方似乎心有所感,微抬起头。 裴千越的确生得很美,五官轮廓在晨曦的阳光中显得更加深邃而清晰。都说世间精怪最擅长以美貌迷惑人心,风辞这些年见过无数,却鲜少有人比得上面前这个人。 甚至就连他周身冷冽的气质,都为这份美增添了色彩。 裴千越走到近前,再转身登上石阶。 他眼前仍然覆着黑绸,一袭玄色衣袍滚镶金边,衣摆在走动间扫过石阶。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仿佛双眼的遮挡并未影响他视物。 台下的议论声又起,无非都在讨论城主为何亲自前来,是否场上有他看中的弟子云云。 风辞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小黑蛇,明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陆师弟,陆师弟?”身旁的执事弟子唤他,“可以开始了。” 裴千越已经在高台上落座,风辞这才回神,应了声好。 他走到仪器前。 有了方才孟长青的介绍,风辞现在对这台仪器很有兴趣,左看看右看看,又指着仪表盘上的红痕问:“是不是只要到了那条红线,就可以入仙盟?” 执事弟子被他磨蹭得没什么耐心,道:“是这样没错,你——” 他话还没说完,风辞将手轻轻放在了仪器上。 注入灵力。 仪表盘上,指针颤了颤,开始疯狂左右摆动。 执事弟子的神情顿时变了。 指针已经摆动出了残影,执事弟子紧盯着仪表盘,如果他抬头看一眼风辞,会发现原本还懒懒散散的少年,此时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许久,指针终于缓缓停下。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红痕正中央。 风辞松开手,轻轻舒了口气。 没他想象中那么难嘛。 吹什么牛呢。 “这……你……” 人的根骨潜力都是天生,测试仪不过是将这潜力转化为直观数值,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哪有左右摆动的道理。 这种情况闻所未闻,执事弟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作弊!” 台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 “从没见过测试仪这种表现,他肯定动了手脚!” “就是,我刚才就觉得他看这么久很不对劲!” “他肯定作弊了!” …… 台下议论纷纷,风辞倒也不在乎,迎着执事弟子的目光无辜摊手:“我没作弊呀,不是说这玩意有测谎功能吗?” “这……” 执事弟子欲言又止,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看看。” 来者是个小老头,身量与风辞这具少年身形差不了多少,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混乱系着。可他从袖中伸出的右手,分明是木头做的。 此人脸上戴着半片琉璃眼镜,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只颜色浅淡的眼珠。 ——显然也是假的。 执事弟子朝他行礼:“是,阁主。” 哦,这就是那位测试仪的制造者了。 那弟子拉着风辞退开,风辞这才注意到,对方衣摆之下,竟也是一双木制的假腿。 可他走路稳健,步履生风,看不出丝毫异样。 尉迟初围着测试仪转了两圈,东敲敲西碰碰,嘴里还不住嘟囔:“咦,没故障啊……” “尉迟阁主,怎么,你那木头疙瘩刚用一次就坏了?”六门长老座处,有人揶揄。 尉迟初大喝:“滚蛋!不是坏了,这是……这是……” 测试仪一切完好,没有出错,可刚才异状不是假的,除非……有人骗过了他的仪器。 尉迟初抬起头,视线落在了风辞身上。 但没有证据。 事实就是,测试仪没有故障,也没有发现舞弊,证明风辞的成绩真实有效。 尉迟初大步走上前,抓住风辞的胳膊:“你,与我回万法阁。” 风辞:“……” 不仅他懵了,台下也是一片哗然。 不是……作弊了吗?怎么忽然又要收徒了??? 这可是万法阁,曾经好几届仙盟选拔都没收到合适的新弟子,甚至因为后继无人,强制规定派中长老勤加修习驻颜长寿之术的万法阁! 风辞许久没回答,尉迟初皱眉:“怎么,你已经有想去的仙门了?整个修真界还有哪里能比得上万法阁?” 他这话说得狂妄,却并非没有道理。 论修为道术,万法阁或许不是顶尖,可他们掌握着现今修真界中最先进技术。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万法阁在修真界屹立不倒。 风辞却望向前方,眼底映出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弟子想进阆风城。” 高台之上,裴千越端坐原地,神情冰冷无波:“为何?” 风辞张口就来:“弟子仰慕城主多年,毕生只想伴随城主左右,还望城主成全。” “仰慕能当饭吃吗?”尉迟初忍不住训他,“阆风城有什么好,整日就会教弟子练剑,保证你三天就后悔。来我们万法阁,我教你机关术,教你造偃甲,飞天入海,不比你那御剑术来得好?” “再说了,你这根骨只能算勉强及格,他都不一定要你,何必自讨没——” 裴千越轻声道:“好。” 尉迟初张了张口,没说完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头。 风辞也有点诧异。 以风辞的能力,他想和裴千越见一面其实不难。来参加仙盟选拔,不过是想找个更顺理成章的理由,顺便逗这群后辈玩玩。 就算他最后没能留下,也无伤大雅。 没想到裴千越这么好说话。 都说仙盟首座最是不近人情,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真乖,之前没白养。 风辞这么想着,却听裴千越淡淡说完了剩下的话:“外门还缺个杂役,你根骨平平,想留下,就去外门扫地吧。” 第52章 第 52 章 唯一的区别在于, 修真者打坐入定,是以自身修为将识海稳定至休眠状态,以便于进行一些修行, 亦或者神识离体。而裴千越, 他似乎没有办法将识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状态, 因此只能借由外物强制休眠。 简而言之,他失控了。 至于这失控的原因是什么,裴千越如今的识海太过平静, 风辞暂时还瞧不出来。 想知道真相, 只能等他清醒之后再问。 ……虽然风辞也不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会和他说实话。 某种程度上, 现在意识不清的小黑, 的确比清醒时候可爱许多。乖巧, 听话,坦率, 和三千年前一样粘人。 当然,这些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 神识不再受到控制后,小黑蛇回归了身为蛇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但蛇的本性…… 还挺一言难尽的。 风辞住进临仙台后, 充分发扬他身为侍奉弟子的职责,除了陪现在心智只有一条蛇的城主玩耍外, 还顺便将那仿佛被劫匪洗劫过的大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通。 裴千越这殿内有书籍上百, 法器上百,加上前几天被他意识不清时破坏的家具陈设, 想完全整理好, 是个大工程。 风辞现在对自家小黑蛇有些愧疚, 正想做点什么补偿, 遂也没用灵力, 全程亲力亲为。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比较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不时要来添一添乱。 比如现在。 风辞正在修补一套书页散落的秘籍。 一颗修长圆润的蛇脑袋缓慢从桌案下方探出来,爬上桌面,蹭了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顺手揉了它一把,道:“自己先玩,我把这里弄完。” 也不知这本秘籍是不是特别难看,在神识的摧毁中受灾格外严重,大半本书页散落各处,风辞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找全。 找全之后,还要复原修补。一来二去,便冷落了那位蛇大爷。 黑蛇在风辞手腕边蹭了几下,见后者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低下脑袋,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随后,转变方向,顺着风辞脚踝往上爬。 这几日相处下来,风辞早习惯这家伙时不时缠在自己身上,懒得阻拦,随它去了。 黑蛇沿着风辞的小腿一点点爬上去,身体缠绕在腰腹处,尾巴也悄悄往那繁复的衣摆里探去。 风辞被冰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指尖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一条口子。 这混账玩意在碰哪里??? 三千年了,风辞还从没让任何活物近过身,何况是那种地方。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竟然扑了个空。 小黑蛇始终处于半透明的神识状态,这种类似魂灵的状态下,可以自由隐藏身体。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让风辞碰到他。 风辞碰不到他,但它可以碰风辞。 蛇尾变本加厉地卷上去。 “嘶——” 陌生而冰凉的触感让风辞头皮发麻,他掌心凝起一点灵力,伸手探入,将那条无法无天的小黑蛇抓了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啊。”风辞把黑蛇拎到面前,耳根难得有点发烫,“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揍你。”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蛇,这么爱往人家衣服里钻。 真是没礼貌。 黑蛇只是蜷缩身体,尾巴尖抖了抖。 风辞还当它又在装可怜,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见黑蛇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风辞眉梢压低。 他被划破的伤口还流着血,一滴血珠沿着指尖往下淌,滴落在黑蛇身体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黑蛇的身体抖动得愈发厉害,蛇头扬起,那双空洞灰白的瞳孔与风辞对视。 一股汹涌的灵力威压自他掌心荡开。 风辞下意识松了手,黑蛇的身体在落地前化作一道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它不是消失,而是被召回了。 裴千越的识海……苏醒了。 风辞快步走进密室。 萧却说过,他点的安神散只是辅助裴千越使其识海处于平稳,裴千越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他自身调息的成果。 但显然,此时的苏醒绝非调息完成。 密室里没有人。 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散了满地,已经熄灭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建造这间屋子使用的玉石能完全隔绝灵力感应,风辞哪怕身处其中,也感觉不到裴千越在哪儿。他放稳了呼吸,刚走到床边,忽然被一个力道掀翻出去。 背部触及僵硬的玉石床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是那冰凉柔软的蛇身,而是一双手。 风辞抬头,对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这下风辞总算知道,裴千越为何宁愿使自己意识不清,神识失控,也要强制让识海沉睡。 那张俊美的脸上,玄色的蛇鳞从脖颈开始,延伸至侧脸、额头,一点点浮现出来。 而他的眉心,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那是即将入魔的迹象。 风辞的神情变了。 一股许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已几乎存在于他灵魂深处数千年,被天道刻入了他骨血的本能。 ——对魔的憎恶。 风辞猛地抓住裴千越的手腕,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杀了他。” “所有魔都该死。” “你要去做,除了你没有别人,你必须去做。” 风辞面无表情,空闲的右手凝结灵力,虚空之中,浮现出一把附着淡金色灵力的纤细长剑。 剑身剧烈抖动着,发出澎湃的剑鸣。 那是风辞三千年不曾出鞘的配剑。 剑名千秋。 屋内的灵力威压顿时高得常人难以承受,就连伏在风辞身上的裴千越也皱了眉。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用双手用力按住风辞肩膀,微微偏头,神情带着点困惑。 二人身上的衣服、发丝,都在那强烈的威压下无风自动。 裴千越眼前的黑绸也在这时滑落下来。 露出了那双瞳孔极浅,空洞,却漂亮的眼睛。 风辞将要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顿。 这是风辞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幻化人形后,那双眼不再像蛇身那般突兀。纤长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尾修长,眉眼却犹如琉璃般清透,淡淡望过来,眸中仿佛淬含霜雪。 又仿佛一泓清泉,将一切仇恨和暴怒洗涤一清。 风辞闭上眼,强行将翻涌在血液中的愤怒平息下来。 他在干什么呢。 小蛇崽子等了他这么久,只为等来他这一剑吗? 许久,屋内的灵力威压终于散开,细长仙剑消失在虚空之中。风辞长舒一口气,低笑一声,松开了裴千越的手腕。 “等你醒了,最好能好好向我解释。” 屋内的剑拔弩张随着风辞这句话消失殆尽,风辞仰面倒在玉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裴千越仍伏在他身上。 风辞:“……” 风辞推他:“起来,我看看你识海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后,风辞也看出,裴千越其实没有完全入魔。 魔有两种,天生与后天。 天生的魔生来就具有魔心,只能修炼魔功,生性嗜血狂暴,无法控制。这一类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被风辞诛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而后天成魔,在这世间不算少见。 修真者从筑基开始,在修炼途中会遭遇各种危险,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而一旦走火入魔,识海内生出魔心,逐渐侵蚀神识,便成为了真正的魔。 至于裴千越,许是他那令识海平息的法子起了效用,他的魔心尚未将他吞噬。但他入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解决,这还要看令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是什么。 风辞和魔打交道不知多少年,转瞬间便在心中思索起法子来。 可压在他身上那人不懂他这些良苦用心。 仿佛是察觉到危机解除,裴千越方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行为依旧像条小蛇一样,双手钳制着风辞,将头低下,埋在风辞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化作原型的时候,这种动作他没少做,可如今换回人身,这动作便显得过于亲昵了。风辞不适地侧过头,裴千越没有继续凑过来,而是换了个方向。 他一点一点挪过去,用冰凉的嘴唇含住了风辞受伤的手指。 浑然不在意这双手方才还险些拔剑将他砍了。 风辞知道多半是他的血不小心唤醒了裴千越沉睡的识海,因此早在进这密室之前就将那小伤口治愈了。 可裴千越不知道。 他只是埋头,在风辞指尖细细**。 半魔化下的裴千越口中生出尖齿,锋利的齿尖划过刚刚治愈的伤处,有点发痒。 风辞受不了这痒意,轻轻瑟缩一下,却被裴千越更加用力地按住。 在他识海中翻涌的魔心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与风辞对视,清透浅淡的眸中隐隐闪过红光。 尚不知道裴千越入魔的原因,风辞这会儿可不敢刺激他,只能乖乖放松身体。 裴千越终于放弃了指尖那小片肌肤,他一手扣住风辞手腕,整个人重新压了上来。 接着,他偏头,一口咬在了风辞侧颈。 两颗尖细的牙齿刺破皮肤,滚烫的鲜血涌出,被裴千越尽数舔去。 毕竟是自家孩子,哪有嫌弃的道理。 当然,更没有看着旁人嫌弃的道理。 “承朝长老此言差矣。” 风辞把手里的瓜子往水里一抛,引得池中锦鲤争抢:“敌在暗我在明,仙盟查了这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线索,无常门这事如果不召集六门共同见证,要真出了岔子,责任岂非全要落在我们城主头上?” 承朝长老刚才就注意到了这没规没矩的阆风城弟子,不过他连裴千越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一名普通弟子。 没想到这小少年敢出言反驳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风辞的话还没说完:“还有那榕树根下的秘境,但凡六门中有人能制造出比我们城主更厉害的秘境,何至于他出手。你能吗?” 承朝长老:“我……” “你不能,我知道。” 风辞又道:“至于你说依靠吸取他人灵力增长修为之法,这的确是大多灵妖精怪的修行法门,可这种修行方式必然影响道心,致杀性大发。承朝长老出身凌霄门,难道连这都不懂?” “城主要真是这样修炼,他现在能坐在这里?”风辞冷笑,“以无须有的罪名妄论仙盟盟主,你有证据吗?” 承朝长老被他这一连串问蒙了:“你……我……” “你没有,我知道。” 风辞起身走到石桌旁,稍稍倾身:“妖是妖,邪是邪,相信承朝长老不会如此正邪不分。至于你说我们城主是非人异类,这倒是没说错——” “可你的修炼竟连非人异类都不如,”风辞朝他微微一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竖子猖狂!” 承朝长老一拍桌子站起来,气得连法术都忘了用,抓起拂尘就想过来揍风辞。 他这把拂尘本是用削铁如泥的细丝编织而成,哪怕不注入灵力,这样挨上一下,也能活活剐下一层皮。 承朝长老拂尘一扫,万千银丝寒芒乍现。 可风辞只是稍稍一侧身,细丝紧贴着他侧脸划过。 毫发无伤。 承朝长老是气得失了理智,一时都没看出风辞躲这一步中蕴含了多深厚的修为,倒是一旁的温怀玉看清了。 他眸光一沉,先是看了眼裴千越。 后者仍然端坐在原地,甚至还稳稳地给自己添了杯茶。 ——不论是承朝长老的口不择言,还是风辞的连串反驳,都没让他神情有片刻波动。 旁边,那一老一少还在打。 ……应该是风辞还在被承朝长老追着打。 承朝身为凌霄门长老,修为高深,仙风道骨,在整个修真界都备受敬仰。 第53章 第 53 章 月色穿透云层, 林间的风悄然止了,只剩落叶纷飞,散落在二人身边。 灵蝶在裴千越指尖碎裂, 幻化成点点细碎的金光, 从他指缝滑落。 裴千越的手其实很美,手指纤细修长, 又不似女子般柔弱无骨,用力时手背青筋暴起,苍白却有力。 可风辞现在只想把这只爪子剁了。 难得今天捏出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灵蝶! 臭小子! 他的手臂还被反钳在身后, 少年骨架小, 裴千越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再稍加施力, 风辞便听见了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城主。”风辞提醒道,“再拧下去,手要断了。” 虽然以修真界现在的医疗技术,治个断骨应当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全程捧着只断手跟在裴千越身后。 裴千越非但没有松开, 反倒握得更紧。 “可你不怕。”裴千越一偏头,声音冰冷,“你好像什么也不怕。” 无论是在灵雾山, 在临仙台, 还是现在, 裴千越从未在他他身上感到过半分恐惧。 风辞笑了:“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 “那便是本座不值得让你怕了。”裴千越擒着风辞的腕骨, 缓缓施力,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其捏碎。可他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你是觉得本座不会杀你,还是说……你不怕死?” 裴千越好像非常热衷问别人这种送命题。 风辞道:“我对城主还有价值, 城主不会杀我。” “天玄宗遗孤不止你一个。”裴千越道, “而且本座听说, 你从灵雾山迷阵下侥幸逃生后,便失忆了。” 风辞:“……” 孟长青那个大嘴巴! 风辞诚恳道:“只是暂时的。” 裴千越:“能想起来?” 风辞:“我努力。” 钳制着手臂的力道一松,裴千越松开了他。 风辞揉着手腕,十分怀疑裴千越是不是有什么施虐欲,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 这在他去的上一个世界,好像是种心理疾病,需要看病就医的。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劝他早日去治治病,否则迟早害人害己。 风辞在心里默默地想,裴千越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 风辞追上去:“城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附近好像都没有人烟啊?” 他追着问了一连串问题,裴千越忽然停下脚步,风辞没收住,一头撞上对方后背。 风辞“嗷”地一声,揉了揉额头:“你这身上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明明小时候又软又凉,抱起来很舒服。 裴千越回身,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仿佛凝着霜雪。 “你跟着我做什么?”裴千越问。 风辞也不隐瞒:“弟子想知道仙门之祸的细节,城主不肯告知,弟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裴千越:“为何想知道这些?” 风辞:“为我的师门报仇。”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裴千越转身面向前方,淡声道:“我不去青阳宗。” 青阳宗,是今天出事那个仙门的名字。 风辞点头:“跟过来时就发现了。” 修真道法,是通过修炼将天地灵气转化至自身体内,所处环境灵气越盛,自身转化率便也更高,也能极大程度避免修炼时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 因此,修真门派通常会选择灵气极盛之地建派。 可这附近杳无人烟,灵气稀薄,哪怕规模再小的仙门,也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风辞又问:“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千越不答,轻轻一抬手。 他掌心泛起藏青色的灵力碎光,二人所站立的空地前方,地面陡然裂开一个缺口。 那裂口渐渐变大,缝隙里不断生出树藤、嫩芽,盘旋而上。 最终,一株高大的榕树出现在他们面前。 榕树的下方,粗壮的树根彼此缠绕,中间深陷进去,看上去仿佛一扇形状古怪的“门”。 这是一个秘境入口。 秘境是完全独立的空间,内部千变万化,各不相同。 有些秘境是天然形成,其中必然灵气郁结,甚至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富含极其丰富的灵气。这种秘境,被修真界称作灵脉。 而有些,则是人为建造。 人为建造的秘境,大多是为了存放某些物品,可能是独门秘籍,也可能是珍稀法器。但同时,秘境中常有制造者准备的重重陷阱,稍有不慎,有丧命的危险。 风辞从三千年前就耳提面命弟子,路遇陌生的秘境不要乱闯,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然,假如你修为高到可以横扫天下,不惧任何秘境,倒也可以去闯一闯。 不过闯过重重困难,到达秘境最深处后,等待你的或许不是什么珍稀好物,而是某位修真大能屯的一屋子小人书。 ——风辞还真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那么,眼前这个秘境,又是什么呢? 风辞看得出,这是个人为建造的秘境,且制造者修为高深,从外观看几乎瞧不出其境界…… 裴千越直接抬步往里走。 “诶!”风辞拉住他袖子,“这里头什么地方?安不安全?你就这么闯进去……” 裴千越:“放手。” 风辞:“啊?” 裴千越将衣袖从风辞手里扯出来,厌恶道:“别碰我。” 风辞:“……” 呵呵,你以前都是求着我抱的。 扯扯袖子怎么了? 你刚才还差点把我胳膊拧断! “你若不想进,那便滚。”裴千越冷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踏入秘境。 跟到现在,风辞哪有不进的道理。他往前迈了一步,脚底却仿佛踩了个空,身体直直往下坠。 风辞索性纵身一跃,借着身体冲力撞向前方的裴千越。 接着,双臂一收,将人紧紧搂住了。 二人急速坠落。 这似乎是个极深的山洞,没有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坠落间,裴千越还试图掰开风辞的手,但风辞铁了心要恶心他,口中啊啊叫着“我好怕,城主救我”,被掰开又搂回去。 反复几次,最终变成了风辞埋在裴千越怀中的姿势。 随后,他感觉背部撞到了什么,二人连体婴似的沿着石壁翻滚下去。 最终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藤蔓上。 风辞仗着如今身形矮小趴在裴千越怀中,没受到任何冲击,抬眼一看,裴千越就没有这么幸运。 裴千越平日总穿着宽大的衣袍,如今一搂才发觉其腰身比寻常人更加纤细,胜在身形较高,看上去才没那么单薄。 他发丝衣物都在翻滚中散乱开,覆在眼前的黑绸也微微松散,欲落不落。 裴千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放手。” 风辞一怔,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是自己在挣扎时不小心拽住了他系在脑后的绸带。 甚至只要他再轻轻一扯,都能将那绸带扯下来。 只要扯下来看一眼,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眼睛怎么了?这念头在风辞心中闪过一瞬,可他没有这么做。 风辞手一松,绸带从他掌心滑落。 裴千越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不该勉强他。 “抱歉啊。” 风辞直起身,想从裴千越身上下来。他一条腿刚落地,裴千越忽然道:“别动!” 可到底慢了一步。 风辞的腿落地的瞬间便被什么东西附上来,死死缠住,动不了了。 风辞本以为他们落到了一片藤蔓上,可现在才发现,那藤蔓上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东西。风辞用手指沾了一点,牵出一条细丝,还带着些许灼人的寒气。 风辞:“蛛网?” 裴千越:“是。” “那……”风辞低头看向被自己完全压在身下,几乎平躺在这片藤蔓上,四肢都已被蛛网完全缠住的裴千越,默然片刻,“你还能动吗?” 裴千越:“……你觉得呢?” 风辞:“……” 就说了遇到陌生秘境不要随便乱闯! 秘境这东西棘手的地方就在于防不胜防,很多刁钻的小陷阱有时并非武力值强就能强行突破。比如现在,风辞倒是能一把火将这片藤蔓烧了脱身,可他身下的小黑蛇恐怕就要变成炭烤蛇肉了。 ……这可不行。 风辞皱眉问:“你跑来闯秘境,就没事先做点准备?” 这么轻易就被陷阱困住,就这还当仙盟盟主? “如果不是你添乱……” 裴千越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被风辞气死了。风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自己在空中一直撞他,甚至落地时还压在他身上,才害得他被困至此。 连忙安抚:“别别别,你别着急,我想想——” 他话音未落,藤蔓下方的地面忽然坍塌。 周遭亮了起来。 风辞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这片藤蔓还不是这无底洞的底部,而是被悬挂在山洞中央。 这片藤蔓下方不足百尺的距离,竟然是滚滚岩浆。 炙热的岩浆在二人身下翻涌沸腾,洞中温度飞速升高,碎石滚落,瞬间便被高温熔化。 很好,这下他俩可以一起被烤了。 风辞无奈:“想……想想办法啊城主。” “这蛛网能封住经脉。”裴千越淡淡开口。 就是他不说风辞也感觉到了。 这蛛网上带着灵力,能穿透肌肤,锁入经脉。他被捆束住的右腿已经如置身冰雪之中,渐渐没了知觉。 料想裴千越也不会太好过。 他这是什么运气,几千年不下秘境,一来就遇上这么狠毒的陷阱。 岩浆炙烤着石壁,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和蛛丝开始渐渐熔化。可那熔化并没有帮到他们,石壁边沿流下墨绿色的汁液,藤蔓再也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猛地下坠几寸。 再这么下去,他们会在浑身经脉被封锁、灵力全失的情况下滚落岩浆。 化为灰烬。 可哪怕是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风辞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 裴千越低声道:“你果真不怕死。” 他发丝微微凌乱,侧脸逆着光,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俊美。 风辞收了他平日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视线不断在石壁间搜寻着出路,随口道:“生有所求,才会怕死,无所求,便不怕了。” 裴千越问他:“你无所求?” 藤蔓还在持续下坠,风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有所求?” 裴千越道:“有。” 风辞低头看向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真是假。 半晌,他移开视线,轻轻道:“那你得小心,别死在这儿了。” . 山洞里的温度很快高得常人难以忍受,可风辞身下那具身体,却冷得出奇。 那是蛛网正在渐渐冰封他的经脉。 风辞伏在裴千越身上,低声道:“城主大人,再想不出办法,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没有回答。 裴千越静静躺在原地,呼吸间已带上淡淡白汽,仿佛已经没了意识。 他身体太冷了。 裴千越是妖,灵力就是他的生命之源,经脉被封锁导致灵力无法运转,于他而言甚至有生命危险。 真的没办法吗? 倒也不是。 可无论什么办法,都不该是一名十多岁的仙门普通少年能懂的。 风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可就在这时,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终于不堪重负。 断了。 “——裴千越!” 急速下落中,风辞只来得及将裴千越重新抱住。 噗通—— 滚烫的岩浆翻涌着,瞬间将二人吞没。 一切归于寂静。 片刻后,一个金色的半透明灵力光罩,从岩浆中缓缓升起。 风辞一只手搂着裴千越,一手平举身前,源源不断的淡金色光芒自掌心溢出,化作光罩将二人包裹起来。 裴千越身上的蛛网已被岩浆的高温完全熔化,风辞手一抬,正想驱使灵力光罩浮上去,却见周遭景象又变。 汹涌翻滚的岩浆、烧得滚烫的石壁、不断坠落的藤蔓,忽然全都禁止不动。 随后渐渐沙化,吹散,最终化作藏青色的灵力光芒,消散在虚空中。 风辞的脚碰到了地面。 他们正站在一条狭长的甬道中,风辞抬起头,裴千越立在他身侧,穿戴整齐,发丝衣袍一丝不苟。 还是那个孤高、冰冷、叫人不敢靠近的阆风城城主。 风辞还维持着搂住裴千越的姿势,后者轻轻一推,将他推开了。 风辞瞬间什么都懂了。 “这秘境是你建的?”风辞收回了灵力光罩,简直被他气笑了,“你在试探我?” 萧却在阆风城算说得上话的,得了风辞的肯允,当即便去安排。 既然要长期陪着小黑蛇,风辞就不能一直用神识状态示人。倒不是修为或者什么别的问题,主要是……陆景明的肉身还被他丢在藏经阁呢。 他在这儿待着,那边陆景明可就只剩一具没有呼吸的死尸了。 于是,风辞又花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把那条缠人的蛇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溜出了临仙台。 . 阆风城在城主裴千越的严厉管教下,弟子们勤勉刻苦到了几乎离谱的地步,就连大清早的藏经阁也人满为患。 五层高的经阁内,一排排书架并列排开,弟子们穿行其中。 或小声讨论,或独自阅读,学习氛围一派浓厚。 可这般学习氛围浓厚的场所,却有一人,抱着扫帚靠在藏经阁外的墙角,睡得正安稳。 第54章 第 54 章 身患残疾之人, 通常都不愿旁人看见自己的残缺。 但尉迟初不同,相反,他甚至很乐意向人展示这些。 毕竟, 整个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将义肢做得如此精巧,甚至比真腿还好用的人。 “我看得出来, 你对那姓陆的孩子没什么兴趣, 把他让给我怎么了?”尉迟初气得吹胡子瞪眼, “还把人打发去扫地, 真是岂有此理……你知不知道, 他可能是个偃术奇才!” “就因为他破了你的仪器?”端坐主位的裴千越淡淡开口。 尉迟初脚步一顿,连忙否认:“没有, 谁说的,我的仪器好好的,没被破!” 说完,他也不走动了, 默默回到一旁坐下。 “我就是觉得和他有缘。”尉迟初道, “反正你也不想要他, 何必强留?我就不信你偌大个阆风城, 还缺个扫地的。” 裴千越:“他自愿留下。” “你不收不就得了?”尉迟初冷哼,“我怎么不知道堂堂仙盟首座, 阆风城城主,也开始尊重弟子意愿, 心慈手软了?” “那是你不知。” “裴千越!”尉迟初霍然起身,“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和我对着干。要不是念在你与千秋祖师有些渊源, 我才不——” 黑暗中, 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 尉迟初急退两步, 一个茶盏砸碎在他原本站立之处,茶水泼了满地。 “裴千越,你犯什么病?”尉迟初怒骂。 坐在黑暗中的人理了理衣袖,语气依旧平稳:“听说你近来修行长生之术进展不佳,若不想继续,本座不介意帮你解脱。” 尉迟初:“……” “行,我走行了吧。”尉迟初道,“不就是个新弟子,我还不稀得要。” 他骂骂咧咧往外走,裴千越忽然叫住他。 “有仙门回报,说你又挖空了三座灵脉。”裴千越道。 尉迟初脚步一顿,回头:“是又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要耗费多少灵石,你给我那点灵脉根本不够用!” “你还想要多少?”裴千越语气倒是非常耐心,“要不我把阆风城新发掘那几处灵脉都给你?” 尉迟初眼前一亮:“真的?” 裴千越幽幽道:“你觉得呢?” 尉迟初:“……哦。” 尉迟初正色:“那些消耗都是为了技术发展做出的必要牺牲,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奉献精神?” 裴千越:“这话你不如去对那些被你抢夺了灵脉的仙门说?” 殿内的空气停滞片刻。 “实话告诉你吧,我最近在做一项新研究,要是能成功……”他嘿嘿一笑,藏在琉璃镜后的眼珠微微发亮,“你且看好吧,到时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 殿内的光线影影绰绰,裴千越靠坐在主位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萧却。”他低声唤道。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青年悄然走进来,跪倒在地:“弟子在。” 他一跪下,便看见了地上的碎瓷片:“尉迟阁主又怎么惹城主不快了?莫非是提起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脖颈间骤然一紧。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事物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触感冰凉滑腻,令人遍体生寒。 就像是……蛇。 空荡荡的大殿上一时只听得见青年窒息的干呕。 片刻后,那力道褪去。 空气重新灌入肺里,青年伏在地上,轻轻咳了几声。他眼底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畏惧,却很快隐藏起来:“城……城主恕罪。” 裴千越不答,青年起身走上前,取了个新的茶杯,替他斟茶。 “说吧。”裴千越没碰他递上来的茶杯,冷声问,“如何?” 离得近了,方才看见这青年生得温润俊秀,正是今早领风辞前往主峰那名阆风城弟子。 萧却道:“那名叫孟长青的弟子修为平平,并无特别,倒是那陆景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虽然瞧着并无特别,但在登山道上,好几处阵法陷阱他事先都有预料。如果不是碰巧……当是个对阵法极其敏锐的人才。” “只是敏锐?”裴千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的身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萧却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能继续往下说:“但他先是破了灵雾山的迷阵,后又让万法阁阁主另眼相待,必然不简单。弟子不明白,城主既然看重他,何不直接将其收入门下,反倒只让他做个散役?” “看重?”裴千越轻轻道,“谁说我看重他。” “本座不过是好奇。” “好奇……他究竟是谁。” . 翌日,仙门选拔彻底结束,各派新入门弟子将跟随长老回到各自师门。 孟长青昨日被凌霄门长老收入门下,今天也要随凌霄门的人离开。 风辞送孟长青到了山门前。 “师弟,你要多保重啊。”孟长青拉着风辞的衣袖,依依不舍,“听说阆风城的外门弟子如果表现得好,被长老看重,一样有机会入内门,你别放弃。” “还有,在派中行事定要万分谨慎,不懂就多问,师兄以后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小心。” “师兄也会好好修炼,争取早日为咱们天玄宗报仇。” 他拉着风辞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到最后竟然还红了眼眶。 风辞心下无奈,但仍出言安抚道:“放心吧孟师兄,不必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啊!”孟长青道,“瞧你每天这口无遮拦的样子,还有昨日,先是险些被误会成作弊,后面又直接得罪万法阁阁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阆风城,去万法阁多好……” 他一说起来又没完,风辞连忙打断:“孟师兄,你们该走了。” 不远处,凌霄门早已经整装待发。凌霄门派来参与考核的霁云长老见二人还在话别,非但没有催促,还特意吩咐弟子们在原地等候。 “别让霁云长老久等。”风辞道。 “无妨。”一道温和的话音忽然插进来,“天玄宗遭此变故,你二人相依为命,不忍离别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人童颜鹤发,穿了一身湛蓝道袍,手持拂尘,透着股儒雅的书生气。凌霄门以符咒道法为长,在数百年前也曾风光无两,就连民间那些王公贵族见了这身衣服,都要尊一声道长。 二人向他躬身行礼。 霁云长老受了礼,又温声道:“不过倘若你们当真不想分开,不妨由我向裴城主讨个情,让景明也来我凌霄门,如何?” 他说这话时带着三分笑意,语调也很轻松,但风辞看得出来,此人眼里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孟长青眼神都亮起来:“可以吗?” 不过没等高兴多久,他又清醒过来。 他家师弟不知为何对阆风城主一往情深,就连万法阁的邀约都拒绝了,更别说这近来逐渐式微的凌霄门。 果然,只见风辞敛下眼,态度谦逊有礼:“多谢长老美意,弟子受之有愧。”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孟长青生怕自家师弟又把凌霄门也得罪,不敢再与风辞多说,三两句话便道别离开。 不过临走前,还是多嘱咐了一句。 “……昨日你在根骨测验上出尽了风头,当心有人看你不顺眼,蓄意报复。” 风辞自然清楚。 虽说仙盟选拔最终看的是自身能力以及长老们的态度,没有固定标准,也没有规定人数,但总有人觉得,将前头的拉下来,自己便能多个机会。 若拉不下来,便横生嫉妒,或无中生有地安上些罪名,或拉帮结派故意排挤,总之要做点什么。 风辞清楚,但并不在意。 这种小孩把戏,他三千年前就不在乎了。 何况,他虽入了门,却只是区区外门的洒扫弟子,风辞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被报复的地方。 . 送走孟长青,风辞便直接溜达着去了外门弟子院。 仙盟选拔已经结束,他不能再住先前那个别院,好在他身无长物,没什么要收拾,直接就能住过去。 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一样居住后山,不过内门弟子有自己独立院落,外门弟子却只能挤在一个弟子院内。 风辞走进弟子院。 一眼望去屋舍有十数间,中间是一片大大的空地,石桌、草坪、假山应有尽有,倒是比风辞想象中好许多。 他刚走进院子,便有人迎上来。 “陆景明,是吧?”来人瞧着二十有几,身形高瘦,身后还跟着几个十多岁的小弟子。 他从头到脚把风辞打量了一遍,道:“我还当是个多么不得了的人才,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过也是,如果真是人才,城主为何要让你来我们这儿,你们说是吧?” 说完,还自顾自笑起来,小弟子们也跟着哄笑。 风辞:“……” 这不就来了吗? 许是因为风辞一脸漠然,那人也觉得没劲,清了清嗓子,道:“我叫程博,在外门弟子院资历最老,你以后得听我的,懂了吗?” 风辞:“噗。” 程博皱眉:“笑什么?” 风辞:“没事。” 这么多年了,这人就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读起来哪里不对吗? 风辞问:“所以我住哪儿?” “说起这个,小师弟有所不知。”程博道,“我们弟子院有十七间屋舍,一间屋子住两人,共有三十四人,现在已经都住满了。” 风辞皱眉。 住满了? 那裴千越昨日为何说外门弟子还差一人? 小黑啊小黑,一别经年,你都学会撒谎了。 爹爹对你很失望。 程博继续道:“不过师弟不必担心,我们知道师弟要搬来,已经提前给你收拾了一间出来,独立居住,环境清幽,你绝对会喜欢。宋舟。” 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走上前来:“师兄。” 程博吩咐:“带我们小师弟去他的住所,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一会儿还有活要干。” 宋舟:“是。” 猜也猜得到,这群人给风辞准备的屋子不会太好。风辞跟着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一路往里走,穿过十多间弟子房,停在了最内侧的小院里的一间柴房门口。 “就、就是这里了……”宋舟生得清秀,小兔子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小院其实不错,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过,到处布满了灰尘、杂物,屋前种了株枯死的梅树,墙角甚至有一只死老鼠。 好一个环境清幽。 宋舟上前帮风辞推开门,被扬起来的灰尘扑了一脸,呛得直咳嗽。 风辞事先就有预料,压根没上前,躲过一劫。 屋子里很窄,只有靠内侧放了一张床,其他地方都被各种杂物堆着。屋内唯一的窗户坏了半扇,斜斜挂在窗柩上,被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风辞抬头看了眼,就连屋顶都是坏的。 宋舟道:“咳咳……陆师弟,你就暂时住在这里……程师兄说了,只要外头的屋子空出来,你就能搬出去。” “不用。”风辞走进去,环视一圈,“这儿挺好。” 风辞这般态度,宋舟反倒更不忍心,安抚道:“外门弟子每两年有次考核,如果能被长老看重,便能升入内门。最近一次就在三个月后,很快的,你再坚持坚持。” 风辞:“知道了。” 说完了话,宋舟却没急着走,风辞回头看他一眼,后者小声道:“你要当心程师兄。” 风辞好奇:“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他?” 宋舟往外看了一眼,见外头没人,才压低声音道:“程师兄今年有个表弟也来参加了仙盟选拔,可那位连六门考核的第一关都没过去,所以……” 风辞懂了:“所以他觉得我越过六门考核,是另寻门路,对其他参加了考核的弟子不公平?” 宋舟点点头。 风辞无奈。 裴千越没有公布他和孟长青越过六门考核的缘由,换做是他,也会心有不满。 倒不怪这些小孩。 两人说着话,又有一名弟子到来。来人甚至没进小院,站在门口冲风辞喊:“陆景明,程师兄让你收拾完了就去洒扫临仙台,这是通行令牌。” 第55章 第 55 章 这飞舟其实就是改良后的渡船, 船身内部中空,分为三层,还有一块甲板平台。甲板上视野开阔, 外头有一层透明轻薄的琉璃罩,将整个船身和甲板包裹起来, 有避风效用。 这玩意,可不是风辞当年传下的那点机关术能出来的。 事实上, 当年风辞被天道选中救世前,也不过是一名普通修真弟子。那时候世间还没有这么多修真人士, 面对魔族侵袭, 凡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天道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选择了他, 传给他无上道法, 赐予他不死之身, 还给他灌入了许多超越那个时代的知识。 比如巫医蛊术, 比如各类符咒阵法,再比如……偃甲机关术。 猛地被灌入这么多能力, 与揠苗助长没有区别,这里头的很多术法, 风辞其实并没有十分融汇贯通。而那时战事紧急, 也没有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比如偃甲机关术, 对风辞而言的最大用途, 就是制造出了可以不被灵力感应到的机关陷阱, 以及传讯的初代飞鸢。 至于用其制造便于生活的用品, 是当年风辞从来没有想过的。 其实不止万法阁, 包括六门乃至整个修真界, 都早已今非昔比。 每每想到这些, 风辞内心都颇为感慨。 ——凡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果真是不可小觑。 .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风辞回头,一名只有半人高的男童走到他面前。 男童模样清秀可爱,眼睛很大,身穿一件棕褐色短衫,正仰着脑袋看向风辞。 风辞眨了眨眼:“你……” 这飞舟上,怎么会有小孩子? 没等他问出来,男童双手抬起,平举胸前,直接从胸口抽出一把细长仙剑。 风辞:“……” 风辞:“???” 男童将仙剑递到风辞面前。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男童身上并无生人气息,双眼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呆滞。 不是活人。 一双手从旁侧伸出,接过了男童手中的仙剑。 来者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接了剑,摸了摸男童的脑袋,笑着道:“去吧。” 男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无论是行走和动作都与常人无异。 风辞望着那男童的背影,身边的青年说话了:“是偃甲人,尉迟阁主前不久刚送来的,做得很像真人吧?可惜功能还不完善,只能用来储存和运输物品。” 他一上来就自来熟似的与风辞说了一堆话,说话时眸光发亮,瞧着活力满满。 可风辞根本不认识他。 风辞问:“你是……” “我叫林长安,我们见过的,在灵雾山。”青年朝他眨了下眼,笑道,“当时还是我扶你上飞舟的呢,不过你那会儿晕过去了,多半不记得我。” 风辞的确不记得。 那时候天色太晚,他肉身又失血过多,裴千越离开后他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阆风城。 风辞道:“抱歉。” “没事。”林长安为人爽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那时候伤得那么重,真能把我记住才奇怪。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从偃甲人那里拿到的仙剑递过来。 “阆风城为每一位内门弟子都会打造专用配剑,但你是从外门升上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配。这把是飞舟上的备用仙剑,你先用着,等回头回了师门,师兄再帮你另外打造一把。” 他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连忙道:“你别误会!我师尊清虚长老是门内铸剑师,掌管铸剑阁,所以派内弟子需要打造配剑时几乎都是我负责,没有别的意思!” 风辞:“噗。” 这孩子倒是与他在阆风城遇到的其他弟子都不同,可爱多了。 “我没误会。”风辞接过仙剑,“多谢林师兄。” 林长安耳根都红了,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不过,风辞倒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他:“林师兄一直在跟着谢师兄调查仙门之祸?” 林长安:“没错,怎么了?” 风辞:“那昨晚谢师兄带弟子去救援无涯谷时,你也在场?” “当然在。”一提这事,林长安忽然苦下了脸,“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就想留在师门跟师尊学铸剑。可没办法,上次派内大比不小心把排名打高了,被他们抓来协助谢师兄调查这事。早知道我就假装早点输了。” 风辞:“……” 学风严谨的阆风城,竟然能出这样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真是件稀罕事。 风辞轻咳一声,又问:“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都好好的,就谢师兄受了伤?” “还不是因为无涯谷开了封山大阵。” 林长安叹气:“真不知道无涯谷是想向我们求助,还是想害我们。那封山大阵一开,山中迷雾重重,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进去就走散了。谢师兄多半是运气不好,所有人都在山里到处乱闯,只有他撞见了凶手。”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 风辞垂下眼眸。 无涯谷为求自保开启迷阵,倒是说得过去。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谢无寒遭遇了敌人? “对了,你一会儿到了无涯谷也要多加小心。”林长安提醒道,“一定要跟紧师兄弟们,要是不小心走散,可能就出不来了。” 风辞好奇:“那封山大阵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林长安道,“封山大阵开启之后,整座山谷都会变成迷阵,其中还会出现无数传送法阵,一碰到就不知道会被传送到哪里。昨天师兄弟们就是这么走散的。” 风辞刚想说这阵法听着有点耳熟,便听林长安道:“听说无涯谷开山祖师以前师从凌霄门,这封山大阵就是从凌霄门学来的。那可是千秋祖师传下来的东西,能不厉害么?” 风辞:“……” 想起来了,这是他以前对付魔族发明的迷阵,难怪听着这么熟悉。 林长安叹气:“也不知道城主为何偏要带上你,无涯谷现在凶多吉少,你一个孩子跟过去,多危险啊。” 孩子。 风辞眼尾抽搐一下。 “不过你能被城主看上,一定有过人的才能。”林长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道,“咱们城主掌管阆风城近百年,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去他门下,可他从未收过任何弟子。你才入门多久,就被他从外门提上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信。” 风辞默然。 这事说出去谁敢信呢,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千秋祖师一世英名,阔别三千年回归故土,天天被自家小宠物呼来喝去地欺负不说,现在还沦为了他的小徒弟。 这谁敢信? 他家小黑真的很会玩。 风辞一时无言,林长安看着他,也没说话。 少年生得灵动可爱,纤瘦的身形很容易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此刻他双手抱剑,微微低头,显得无辜又乖巧。 林长安心跳莫名有些加快,靠过来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参见城主!”林长安连忙跪地行礼。 裴千越走过来,声音冰冷:“快到了,还不去准备?” 林长安应了声“是”,顿时什么心思全都抛到脑后,忙不迭跑了。 风辞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性格很活泼,做事很咸鱼,但在怕裴千越这件事上,整个阆风城弟子都如出一辙。 而且…… 故意走路出声来吓唬别人,真不知该说他幼稚还是无聊。 但风辞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裴千越走近时,乖乖抱剑行礼:“见过城主。” 裴千越:“你叫我什么?” 风辞磨了下牙:“……师尊。” 这两个字喊出来风辞都觉得头皮发麻,可裴千越似乎非常喜欢,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辞发誓他从裴千越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笑意消失得很快,裴千越上前一步,走到风辞身侧,与他并肩。 飞舟已经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今正在云层上方飞行。他们头顶是蔚蓝如洗的天空,脚下是连绵雪白的云层,晨曦的阳光从远处升起,洒下一片浅金。 风辞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裴千越此人,好像从来与阳光扯不上关系。他总是活在一片黑暗里,孤寂,冰冷,仿佛包了层坚硬无比的外壳,透不进一点光亮。 可现在,他迎着初升的阳光静静伫立,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柔和,也更加鲜活。 裴千越:“你看什么?” 风辞理直气壮:“看你啊。” 裴千越:“看我什么?” 风辞:“城主大人生得这么好看,多少人都求而不得,难道还不让人看看么?” “你觉得我好看?” “那是自然。”风辞道,“城主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倒是风辞的心里话。 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崽子,修成人形也比其他精怪好看。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 风辞也没在意,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无涯谷此行凶险,你要小心。” 裴千越:“为何这么说?” “只是感觉。”风辞道,“那凶手的实力我们见识过,他有能力在榕树根下的秘境中杀人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封山大阵困住,而且,还让谢无寒看见他,并活着逃了出来。” 裴千越:“天玄宗不也从他手下逃了出来?” “可据我所知,天玄宗弟子没有任何人见过那凶手,体貌、身形,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风辞顿了顿,又道,“总之,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猜测,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刚刚醒过来,其实不该冒险跑这一趟。你若不放心派内那些弟子,我自己去也……”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风辞是真的不太会撒谎隐藏自己,虽说裴千越在榕树根下见识过他的能力,但那时他其实也有隐藏。此时他这话一说出来,又暴露出不少信息。 回想在裴千越昏迷之前,风辞和裴千越最长的相处时间,也就他跟踪对方下山的那一天一夜。可短短一天一夜,就让裴千越试出他并非陆景明,而且修为不低。 再继续这样和裴千越呆两天,恐怕不需要萧却,他自己就能把身份暴露得干干净净。 风辞无奈。 但裴千越好像并未把这放在心上,而是问:“你是在担心我?” 风辞:“……” 他在说正事,这人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果然,裴千越下一句话就是:“说话,乖徒儿,你是在担心为师么?” 风辞人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辞总觉得他这次醒来之后,似乎心情一直很不错,就连折腾风辞的时候,都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兴致盎然。 比如让他彻夜读书,比如逼他叫师尊。 当然,这并不会让风辞感觉到开心。 只是暂时不想和他计较罢了。 风辞咬牙微笑:“是,弟子很担心师尊。” 裴千越满意了。 “不必担心。” 飞舟开始徐徐下降,透过云层,可以看见弧度,可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笑意:“无涯谷,我非来不可,毕竟……” “有人想要我来。” . 无涯谷地处一片绵延山岭之中,少有人烟,地势险峻。而如今封山大阵开启,山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就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风辞随裴千越率先落了地,他们身后,一道道剑光亮起,林长安带着一众阆风城弟子走出来。 林长安道:“城主,这里是封山大阵的外围,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进入了。” 裴千越一抬手,脚边几片落叶被灵力托浮起来。 那落叶在虚空中幻化成四条小蛇,裹着淡淡的灵力光芒,轻飘飘往前飞去。 “分做四队跟上去,它会带你们去封山大阵的出口。”裴千越淡淡吩咐,“在出口布下剑阵,我要那凶手有来无回。” 林长安应了声“是”,又问:“那您……” 裴千越道:“爱徒与本座进谷救人。” 风辞:“……” 又换了个称呼是吧? 裴千越压根没打算过问他的意见,直接抬步朝前走去。 风辞有气没处撒,只能跟上去。 这封山大阵的关窍在于,它用瘴气迷雾将山路彼此拦断,又在其中放置了九九八十一道传送光门。光门之间任意连接,还会不定时发生改变,身处其中,难以辨别方向。 当年,风辞用这法阵困了魔族大军足足三天。 裴千越脚步未停,带着风辞走进树林,很快来到了第一处光门前。 眼看他就要走进去,风辞抬手拦住,笑了:“师尊,这法阵一旦走错一步,我们就会被传送到任意地方,而且整个阵法都会发生改变,你确定是这个门吗?” 裴千越平静道:“不会有错。” 说完,径直走了进去。 片刻后,二人从另一道光门里走出来。 第56章 第 56 章 风辞无可奈何。 他原本还想再仔细试探一下裴千越为何会知道小世界的概念, 又为何会问他这种问题,可那混账东西跑得太快,一转眼就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了。 没办法, 他只能也跟着御剑飞向阆风城。 直到这时风辞才发觉,原来方才来瑶山时,裴千越竟还是有意在等他的。 此时回程, 混账东西的飞行速度比来时加快了一倍还不止,就连风辞追着都有点吃力。 身为妖, 裴千越修炼御空之术本就比凡人来的轻松。风辞懒得再耗费体力, 索性放弃,慢悠悠地降低了速度。 待他回到昆仑山脚时, 天色已经黑尽了。 裴千越果真早就不见了踪影,风辞通过昆仑山脚的传送法阵入山门,直接回了外门弟子院。 刚进院门,就迎面撞到个人, 好巧不巧,又是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 “景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程博的关系,外门弟子不怎么敢与风辞来往, 和他稍微熟悉一点、能说上两句话的, 就只有宋舟。 风辞没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宋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往外走, “你快出去躲躲, 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为什么要……” 风辞一句话还没问出口, 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不是陆景明吗?!” 宋舟:“……” 风辞:“?” 片刻后, 风辞被带进院子。几十个外门弟子都挤在院中,正对着的一间弟子屋门开着,程博被人从里面扶出来。 他额头和脸颊都有明显的红肿青紫,一见风辞就冷笑:“舍得出来了,嗯?” 风辞已经离开弟子院一天一夜,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视线环视一周,试探一般点了点头:“嗯,出去透透气。” “你还有脸透——”程博气急就想站起来,却不知牵扯到了身上哪里的伤,“哎哟”一声又跌回椅子上。 风辞不确定地问:“这伤……不会是‘我’弄的吧?” 程博大喝:“不是你还能是谁,别在这儿给我装!” 风辞:“……” 他昨晚跑出去跟踪裴千越,为了防止不在派内时有人来寻他却见不到人,再多生事端,便随意捏了个替身放在房中,假意抱恙在床。 通常的替身之术,应当是灵体通感,意识相通,与真人无异。可那样做需要耗费大量修为,风辞担心此行有需要使用灵力的地方,加上外门这群小弟子大都修为低微,应当瞧不出异样,遂只是做了个空壳,短暂冒充个一两日。 那替身不受他控制,但性格与他大致相同,能与人简单交流,使用一些低阶术法。 按理来说,不应该随便和人动手才是。 风辞这会儿没见到替身,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道:“程师兄,真对不住,我下午是烧糊涂了。如有冒犯,多有得罪。” 程博冷笑:“烧糊涂了还能变出一群蜜蜂追着我蛰,师弟不愧是天玄宗高徒,难怪会被城主看上。” 哦,这倒是他一贯的伎俩。 风辞又纳闷:“可我看师兄也没有被蜇伤的痕迹啊?” 程博的脸色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宋舟在身后扯他袖子:“你少说两句吧。” “今天是外门上课的日子,程师兄派人去找你好几次都没有人应,才亲自去的。谁知道,他只是掀了你的被子,就被你变出一群蜜蜂,追了满山头。” “你一天都没出屋子,可能不知道,程师兄为了躲蜜蜂,一头扎进了后山的小河里,差点没被淹死。” 风辞:“……” 程博:“你是不是笑我了?” 风辞正色:“没有。” 程博眯起眼睛。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要弟子搀扶,一瘸一拐走到风辞面前,冷冷道:“陆景明你别太猖狂。我告诉你,今日你装病旷课一事,我已经上报给授课长老了。待城主知晓,必然将你逐出师门。” “……你等着瞧吧。” 山色空濛,群山间,红枫连绵似海。山崖之上,有人端坐抚琴。 琴声悠然空灵,可听琴的人却没这雅兴欣赏:“温宗主,我知道当年你拜师清净宗,有他裴千越的暗中促成,你感激他,所以为他卖命。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清净宗宗主,当以大局为重。” 琴声未歇,温怀玉的声音悠悠响起:“那承朝长老认为,怀玉做的哪件事没有以大局为重?” “你到现在还在我面前装傻!”承朝长老呵斥道,“你放任一条蛇妖坐在仙盟之主的位置上,还敢说自己顾全大局?”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未造杀业者,皆可修行得道。” 温怀玉的声音与他的琴声一样,听上去温雅平和:“承朝长老,这是你派凌霄门门主说过的话。仅仅因为坐上头那位非我族类,凌霄门现在就打算违背自己的立派宗旨了吗?” “……短短两日内,已有两家仙门被灭,你不去调查真相,却在此挑拨六门的关系,这便是你的大局?” 承朝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站在温怀玉身后,神色阴沉至极:“你不会当真听信了裴千越的话,认为六门之中有人肆意屠杀同道吧?” “那幕后真凶一连屠了数十家仙门,纵观整个修真界,除了他裴千越那条修行千年的蛇妖,谁有这能力?难不成还是千秋祖师降世么?” “不要财宝,不要法器,只为杀人。裴千越说他看不出凶手的真实意图,难道你也看不出?”承朝冷笑,“怎么就这么巧,死的都是仙盟之外的宗派,是那幕后真凶也想告诉天下,一入仙盟,方得庇佑?” “仙盟,仙盟,这仙盟不就是他裴千越建立的,整个修真界有谁比他更希望仙盟统治稳固?” “五个月了,修真界人心惶惶,多少小门小派担心惹祸上身,纷纷遣散弟子。可仙盟呢,今年自愿加入仙盟的宗派,以及参与仙盟选拔的弟子人数足足翻了三倍。” “——这其中究竟代表了什么,温宗主,你就完全没有想过吗?” 琴声戛然止了。 温怀玉抬眼望向天边,月色隐在薄雾后,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微光:“可这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这不是才来找温宗主商议么?”承朝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现在是猜测,但只要我们联合各派攻上阆风城,生擒裴千越……到时再慢慢审,何愁找不到证据。” 温怀玉沉默下来。 承朝长老悠悠道:“我们凌霄门绝不会放任裴千越肆意妄为,老夫此番是奉了掌门师兄之令前来游说温宗主,还望温宗主慎重考虑。” 温怀玉轻声问:“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站在你们这边,而不是裴城主?” “温宗主,裴千越本就不是我们的同道,你何必处处护他。如果不是他手握千秋祖师的真传,他怎么配坐那位置?换句话说……” 承朝稍稍停顿片刻,眼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要他倒了,千秋祖师的真传人人可得,那盟主之位,不就人人都能坐了吗?” 温怀玉眸光微动。 半晌,山崖之上才再次响起那空灵琴音,以及温怀玉几乎被琴音掩盖的低浅话音:“可惜只有你我两派,恐怕还奈何不了裴千越,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风辞自然没有被裴千越逐出门派,事实上,自从那日瑶山一别之后,风辞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裴千越。 “陆景明,别睡了,程师兄让你去打扫藏经阁。”大清早,门外就有人喊他。 自从那日程博喊风辞起床失败,还被蜜蜂追了半个后山之后,敢接近他的人就更少了。就连来通知他干活,都只是远远站在小院里喊他。 但好处是,程博除了给他多安排点活之外,也不太敢再找他别的麻烦。 来通知这位弟子本也打算喊完就跑,一转身,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风辞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一手抓着他后领,另一只手还在困倦地揉眼睛:“藏经阁……不是前几天刚扫过吗?” 显然是刚醒,说着话还打哈欠。 “你松……松开!”那弟子挣扎一下,竟没挣得开,梗着脖子道,“再打扫一次怎么了,程师兄的吩咐你也敢不听?” “听,怎么敢不听。”风辞道,“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地儿?” “你想去哪儿?” 风辞:“临仙台。” 那弟子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风辞乐呵呵朝他笑:“我知道师兄们都不敢踏足临仙台,城主待我还不错,如果有临仙台的活,我乐意为师兄们代劳。” 风辞很想再和裴千越见一面。 主要是那日裴千越临走前的话实在让风辞有点在意,而且回去之后越想越在意。风辞这人有点毛病,最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把事情弄清楚就浑身难受。 所以这些天,风辞对裴千越着实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惦记。 但这一连好几天,裴千越都把自己关在临仙台里,没有出门,更没有再离开过门派,风辞想故技重施溜出去找他都没机会。 被逼无奈,他只能再想点别的法子。 可那弟子却回答:“临仙台你暂时就别想了。” 风辞:“为何?” “内门早派执事师兄过来说过了,城主这些时日在临仙台闭关,让我们都别靠近临仙台。” 风辞惊讶:“为什么忽然闭关了?” 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城主他要闭关,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那弟子终于把衣领从风辞手里拽了出来,喝道,“总、总之,你赶紧干活去,别整天找借口偷懒。一天天的书也不看,剑也不练,现在干个活还有这么多话,懒死你算了。” 那弟子骂骂咧咧走了,风辞却收敛了脸上嬉笑的神情,眸光微微沉下。 好端端的,怎么说闭关就闭关。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临仙台上,看守弟子立于法阵两侧,神情肃穆。身后三百级白玉石阶高耸入云层,烟云缭绕中,依稀可见那巍峨静谧的高殿。 大殿的门扉紧闭着,一道青烟悄无声息飘了进去。 风辞在殿内显出身形。 与平日里不同,他身形是半透明的,双脚虚虚落在地上,没留下一点响动。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要乱许多。风辞皱着眉往里飘,看见了摔碎的花瓶、茶杯、甚至还有被砸坏的椅子。 ……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是轻的。 整个大殿内都感受不到裴千越的丝毫气息,但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风辞不敢懈怠,屏息凝神,悄然进了内殿。 可他在殿内殿外找了一大圈,都没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人闭关闭到哪儿去了? 就在此时,风辞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腿。 他溜进临仙台,用的是神识离体的状态,与魂灵没有差别。按理说,除非他主动碰触,否则旁的东西是绝对碰不到他。 可那东西却碰到了。 不止是碰,那东西在他衣摆处摩挲两下,直接沿着他衣摆下方钻了进去。 神识的敏感远超肉身,风辞难以抑制地颤栗一下,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蛇尾。 方才那一通折腾,将这原本已经被风辞收拾整洁的屋子重新弄得一团乱。 香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香灰吹得到处都是,就连悬挂在玉床四周的纱帐也垂落半截,欲盖弥彰地遮住玉床上相拥的两人。 凌乱而静谧,唯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落在对方肩上,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厌恶到不愿想起,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些,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第57章 第 57 章 那一身黑袍在狂风中空空荡荡, 垂落在腰间的长发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枯白,一只消瘦苍白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 似乎感受到风辞的目光,那人忽然回头,兜帽下露出一双鎏金般的眸子。 他遥遥望向风辞, 目光像是欣喜, 却又像带了点讽刺。 ——“你来迟了。” 天地转瞬间倾覆。 风辞猛地清醒过来。 耳畔虫鸣不绝, 风辞在刺目的阳光中闭了闭眼,听见身旁的人说话了。 “接下来呢,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呀?” 说话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男孩身边还有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都开始七嘴八舌催促:“就是,快说嘛,那位圣尊后来怎么样了?” 风辞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修长的手臂搭着长椅靠背。他扯了扯宽松的领口,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气:“还能怎么样, 千秋圣尊打败了大魔头,功成身退, 归隐了呗。” “……就这样?”最开始说话那个小男孩明显有点失望。 风辞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应该娶个漂亮的媳妇,再生几个娃娃!”小男孩说,“里都这么写。” “就是就是……”竟然还有人附和。 风辞噗嗤一声笑出来, 在那小男孩脑门上轻敲一下:“你们才几岁, 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话音刚落, 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风辞, 你又在给娃娃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他们作业还没写呢!” 喊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 她一边解腰上的围裙, 一边走过来, 朝那群崽子们吆喝:“都去吃饭!” 小崽子们一哄而散。 小男孩走前,还从兜里摸了根棒棒糖塞给风辞:“我明天再来,你记得给千秋圣尊换个更好的结局哦!” 风辞张了张口,可小男孩没等他说话,哒哒跑了。 风辞无奈摇头,撕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 “我说,你能不能去做点正事?”女人插着腰训斥。 这座市民公园旁边是个规模不小的福利院,刚才那些孩子,都是福利院里的孤儿。 女人则是福利院的护工。 原本这个公园也就福利院里一些孤儿和年迈老人喜欢来溜达,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了个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挺帅,就是人不太正经,总爱聚集一群小孩听他讲故事。 什么星际帝国将军,未来世界研究员,乱世封王拜相,讲起来跟真事似的,一说能说一天。而其中最喜欢讲的,还是千秋圣尊平定四海,拯救苍生的玄幻故事。 害得院里的小孩现在都没心思上课,天天盼着找风辞听故事。 风辞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但他为人随和,气质和街上那种无所事事的混混很不一样。 因此,女人对他并不厌恶,反倒有点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趁着还年轻,去找份工作多好,干嘛整天和院里的老大爷似的,就知道遛鸟赏花逛公园?” 风辞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那老大爷怎么不去工作?” “人家退休了。” “我也退休了啊。”风辞一摊手,满脸无辜,“我退休好多年了。” 女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风辞在这附近溜达了好些日子,女人当然打听过他的来历。他从不避讳谈及自己的事,但问题是,他说他来自异世界,他说他曾经拯救过万千生命,他说他被天道选中,长生不老。 傻子才信。 风辞目光真诚:“我真没骗你……” 这世间有无数大大小小、彼此独立的空间,风辞将其统称为须弥世界。须弥世界三千,每一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与社会发展各不相同,并无交集。 风辞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算了,反正我也要走了。”风辞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以后就碍不着您的眼啦。” 女人一愣:“你去哪儿?” “去干正事啊。”风辞偏头想了想,笑着说,“用你们这儿的话来说,应该叫退休返聘?” 蒙受天道恩赐,就该听凭差遣。 天道赐予风辞无上道法,不死之身,以及预知大灾大劫的能力。他的责任,便是平定那些灾劫。这能力上次出现,是在三千年前,那时魔族入侵,天地即将面临一场几近覆灭的灾劫。 而最近一次,就在刚刚。 退休了三千年还要被拉回去打工,惨还是他惨。 风辞两三口嚼碎了糖,把糖棍轻轻一抛,准确无误扔进远处的垃圾桶,才回头对女人说:“替我转告一声,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 “啊?” 风辞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所谓的离别和他平日说起自己的来历一样,只是个无聊的玩笑。 可他表情又很认真,脸上找不到半分玩笑的意味。 “那你……”女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顿了顿,“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 且不说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在大灾大劫面前,没人能保证全身未退。 此去生死未卜,但风辞脸上并无任何忧愁或勉强的神情,相反,他说起这些时语调轻松愉悦,眼神微微发亮。 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走了。”风辞挥了挥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诶?你——” 女人没料到他会走得这么洒脱,下意识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再一晃眼,人已经没了。 人工湖上忽然吹来一阵萧瑟的秋风,吹得湖边银杏纷飞,铺了满地的金色。 风辞就这么消失在这场秋风里。 ========================= 【第一章】 月朗星稀,凛凛寒风拂过山岗。 杉林中弥漫着血的味道,一名身穿道袍的少年飞快从林间跑过,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狠狠摔进雪地里。他背后背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也跟着被摔了出去。 少年膝行两步,将那人重新搂在怀里。 “——师弟!师弟你别死!!” 怀中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被火烧灼过,还淌着血,就连那张生得漂亮清秀的脸上,也多出许多碍眼的伤痕。 少年用力摇晃着怀中人,哭声在这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凄厉。 片刻后,空气中传来一声虚弱嘶哑的回应。 “……别晃了。” 少年愣住了:“师……师弟?” 风辞一把将人推开,偏头伏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火烧过一遍,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鼻息里都是血的味道。 偏偏旁边还有个人死命晃他。 差点把最后那口气都给他晃没了。 风辞呕出一口黑血,大口喘息着,总算觉得畅快了些。 风辞已经三千年没回过这个他出生的世界。三千年沧海桑田,足够让他所熟知的一切面目全非。他幻想过许多种回来时的光景,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三千年前,风辞平定四海,将自己从天道习得的功法传给弟子,随后宣布自己即将坐化飞升。 ——当然,这只是个借口。 事实是,当年的人魔大战弄得修真界满目疮痍,风辞懒得再管那些战后的琐事,便假借飞升为由,随便找了个山洞把自己的肉身封进去,随后神识离体,去了须弥世界享受退休生活。 按常理来说,他如今神识回归,应该在封印之地醒来才是。 可现在…… 他的肉身呢??? “师弟,原来你真的没死!”少年重新朝风辞扑过来,风辞这具肉身实在伤得不轻,躲也躲不开,只能结结实实被少年撞进怀里。 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对、对不起!”少年连忙松开他。 “你咳咳——”风辞半晌才喘匀了气,哑着嗓子问,“你谁啊?” “我是孟师兄啊,师弟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少年急道,“是不是被烧坏了脑子?” 少年说着又想上手,风辞现在对他心有余悸,连忙往后退。 少年的表情顿时很是受伤。 风辞清了清嗓子,试探道:“我……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少年道:“我叫孟长青,你是我师弟陆景明,我们是天玄宗弟子……” 天玄宗多日前遭人灭门,全派上下三百余人一夜之间死伤惨重,只有孟长青和陆景明在内的十多名师兄弟勉强逃出,捡回一条性命。 这十多名天玄宗遗孤流浪在外,今日途径此处,又遭遇一个古怪法阵。其他师兄弟们皆殒命于法阵内,陆景明也因为替孟长青挡了致命一击而昏厥。 孟长青带着他逃至此处,没想到陆景明竟奇迹般清醒过来。 “——师弟,还好你没事,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讲到这里,孟长青抓着风辞的衣袖,眼泪汪汪,“太好了,你我还活着,只要能逃出这里,天玄宗也算没有绝后!” 风辞:“……” 风辞:“我不是你师弟。” 孟长青一愣。 风辞捋清了前因后果,平静道:“我神魂离体,肉身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故,才会意外附身在你师弟这具濒死的身躯里。你放心,等我找回肉身,就把你师弟的身体还给你。” 孟长青怔怔望着他,半晌,抬手摸了摸风辞的脑袋:“师弟,你刚才是不是……撞到头了?” 风辞:“…………” 风辞长舒一口气,可不等他再解释,林中忽然扬起一阵古怪邪风。 他们身后,黑暗的丛林深处,一团团幽蓝色的火焰逐个亮起。 “啊——!”孟长青吓得连滚带爬,指着那火焰,“就、就是那个,它又追上来了!” 风辞问:“就是这东西害死了你师兄弟?” “是我们师兄弟!”孟长青道,“那邪火可厉害了,什么法术都挡不住,浇也浇不灭,碰到人就会烧起来。罗师兄周师弟他们,都是这么被活活烧死的!” 孟长青用力拽他:“师弟,我们快逃,不然来不及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火焰愈烧愈烈,转瞬间就已经烧到二人身前。孟长青心一横,挡在前面:“师弟你先逃,我拦它一会儿,你比我厉害,逃出去还能帮我报仇!” “不就是个邪阵,我还怕你不成!”孟长青大吼一声,伸手到腰间去摸自己的配剑。 却摸了个空。 他回头,却见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拿过他的配剑,举在面前细细打量。 “逃什么逃,出息。”少年懒洋洋地啐了一声,抽剑出鞘。 树林中陡然闪过一道剑光。 风辞反手握住剑柄,深深刺入地面。 精纯的白色剑芒在他们身旁形成一道屏障,那来势汹汹的火焰撞在剑阵上,瞬间化作飞烟。 剑影寒光,将这片黑暗的树林映得仿若白日。 “你……你……”孟长青张了张口,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 少年半跪在地,被火烧得破烂的衣摆无风自动。他身上的伤口甚至还在流血,血从眉骨流到下巴,再缓缓滴进雪地里,在苍白的剑光中显得有些诡异。 触及他的目光,风辞朝他轻轻笑了下:“你们不是偶然撞进这个法阵的吧?” 风辞极其擅长施法布阵,这邪火一出现他就看得出,这不是那种会主动攻击人的阵法,除非…… 有人强行破阵。 风辞:“还不说实话?” “好,我说。”孟长青心虚得不敢看他,“师弟你别生气,但现在天玄宗已经没了,我们走投无路,只能来这灵雾山碰碰运气——” 风辞皱眉:“什么山?” “灵……灵雾山。”孟长青道,“我知道仙盟已经明令禁止任何人踏足这附近,可派中就只剩十几名弟子,不拿到灵雾山里的法宝,我们如何报仇?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们的错……” 孟长青絮絮叨叨地道着歉,风辞却有些哭笑不得。 灵雾山,是风辞三千年前的坐化之地。 当年,他假借坐化名义避世,为了防止被人打扰,在这灵雾山附近设下了上百道大大小小的迷阵。 风辞又觉得纳闷:“灵雾山里有什么,值得你们命都不要了?” 孟长青像见了鬼似的看他。 他凑上来端详许久,才道:“师弟,你是真失忆了?灵雾山里有当年千秋祖师留下的宝物啊!” 第58章 第 58 章 可风辞只觉出五个字。 高处不胜寒。 登上石阶, 眼前是一座巍峨高殿。 殿门紧闭着,周遭静得可怕,唯有殿前几株寒梅, 在寒风中颤动着枝丫。 说是洒扫, 可其实临仙台上并无什么需要打扫的地方, 地面纤尘不染,就连落叶都见不到半片。一定要挑刺的话, 便是墙角那少许未融的积雪。 风辞在带来的扫帚上随手施了个法, 扫帚欢快地立起来, 开始清扫积雪。 而他则上前敲了敲殿门。 没有回应。 风辞其实不太清楚洒扫弟子都需要做些什么, 外门那些小弟子又只听程博的话, 不会有人敢来教他。可既然是洒扫临仙台,这唯一一座宫殿, 应该也包含在内吧? 风辞推开殿门。 阴冷的寒风从殿内鱼贯而出, 风辞眉头一皱,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这么重的阴冷妖气, 除了他家小黑外, 找不出第二人。 难怪方才知道他要来这里时,那名叫宋舟的少年神情那么一言难尽。 不过, 这安排倒是正中风辞下怀。 他现在可太想了解裴千越了,哪怕见不到人, 看一看他平日的住处也不错。 风辞踏入殿内。 然后便顿住了。 殿内没有点灯, 目之所及是散落一地的书册、卷轴、法器, 整个屋子乱得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尤其是那些法器,风辞一眼扫过去, 随便一件都深蕴灵力, 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却被这么随意丢在地上。 看得风辞头皮发麻。 他抬手一挥,殿内的烛灯自动亮起。 大殿内陈设极简,没有任何多余布置,空气里弥漫着冷冷清清的寒气,空荡而寂寥,瞧不出半分活人气。 也就这满地的杂乱,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风辞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法器、书册,边捡边往里走。 大殿的正前方放了一张桌案,上头同样乱七八糟散落着书册。而桌案后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 风辞抱着满怀的东西停下脚步,一幅一幅看过去。 这些画上,绘的都是同一个人。 一袭素衣的青年立于画中,或执剑除魔、或抗击天洪、或传道授业、最后,坐化飞升。 ——是风辞的生平。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画上都没有人脸。 原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只余一片空白,在灯火跳动中,显得分外诡异。 “……好看吗?”一个声音忽然从风辞身后响起。 风辞一怔,回过头,裴千越绕过流云屏风,从黑暗的内殿中走出来。 他没有再穿那身华贵的城主服饰,而是松松垮垮裹了件玄色衣袍,长发散落下来,多了几分慵懒的味道。 风辞眉宇微蹙。 他方才进来时,分明探查过,殿内没有旁人的气息。 裴千越的修为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 裴千越缓慢走到风辞面前,随着他缓缓走进,殿内平白扬起一阵清风,将风辞刚点亮的烛火熄灭了大半。 “我的屋中不需要这么多烛灯。”裴千越道,“太亮了。” 风辞望着他,没答话。 修真者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后,对外界的感知便不再完全依赖五感。哪怕双眼无法视物,也不影响感知外界。 可到底是不同的。 那份超越常人的感知力比眼见更为敏锐,他能感知到日出日落,感知到烛火跳动,可他永远看不见霞光万丈的天际,看不见绚烂燃烧的火焰。 风辞一时心绪万千,裴千越已经走到他面前。 “你在这里看了很久。”裴千越低下头,问他,“你对千秋祖师很感兴趣?” 他离得很近,近到风辞再次闻到了他身上冷香。 风辞默不作声往后退了半步,平静道:“千秋祖师当初救世传道,功绩无数,弟子自然仰慕。” “仰慕。”裴千越轻轻笑了起来,“你仰慕的人可真多。” 他忽然攀住风辞的肩膀,用力一推。 风辞怀中的法器书册再次散落满地,脊背触碰到了冰凉的桌面。 裴千越把风辞按在桌案上,俯身下来,覆在眼上的黑绸垂下来,扫在风辞侧脸。 他轻声问:“那我与他,你更仰慕谁?” 风辞:“……”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何阆风城弟子都怕裴千越怕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有这么个阴晴不定、还时不时犯病的城主,谁能不怕?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看一张脸。 风辞注视着裴千越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人和当年那只小小的,会在半夜爬到他床上轻轻蹭他手指,要他抱着一起睡的小黑蛇联系到一起。 好好一条乖巧又粘人的小蛇,怎么长歪了呢? 风辞在心里惆怅地想。 他正这么想着,手腕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事物。 偏头去看,却又空无一物。 可那感觉不是假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小蛇,沿着他手腕徐徐爬进了衣袖。 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叫风辞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风辞微微蹙眉,后者维持着压住他的姿势,形状锋利的唇瓣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仿佛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 风辞如今这具肉身还是个少年,身形瘦削纤细,裴千越这么俯身下来,几乎将他从头到脚拢得严严实实。 这姿势叫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十分暧昧。 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条看不见的小蛇顺着风辞小臂往上攀爬,完全忽视衣物的存在,直接游走在光滑的肌理,一寸一寸,滑过手臂、肩膀,最终来到颈侧。 冰凉的蛇身盘桓在他脖颈间,蛇尾扫过锁骨,仰头吐着信子,将冰凉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耳后。 风辞抑制不住颤栗一下。 这不是挑逗,气氛也并无任何暧昧的意味,只有无形的威胁。 仿佛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这条蛇便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裴千越真是个疯子吧?! 风辞垂下眼,落在案上的指尖泛起一丝就连对方都没有察觉的微光。 他现在失去肉身,于修为或许有些影响,但还不至于受制于人。比如把这条不知死活、三番两次冒犯他的小黑蛇从身上拽下来揍一顿,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忽然,裴千越偏头:“你不怕?” 风辞当然不怕。 裴千越要真敢动一下,很快就会见识到什么叫来自主人的毒打。 傻孩子。 但风辞还不想把关系闹得这么僵,他想了想,挑了个裴千越或许不会那么生气的答案:“弟子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回答的必要。” “仙者已逝,未曾见过,所谓仰慕不过虚无缥缈,自然是眼前人更为重要。” “……无趣。” 但盘桓在风辞脖颈间的冰凉触感消失,裴千越松开了他。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散开的衣襟:“仙者已逝……你也觉得他死了?” 风辞:“千秋祖师于三千年前坐化飞升,世人皆知。” 裴千越:“他在撒谎。” 风辞怔然。 裴千越绕过桌案,走到那几张画卷前,抬手用指尖轻轻抚过:“千秋祖师是我的主人。” “在他坐化飞升前,只有我陪着他。”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只有我知道,他还活着,就活在这万千世界的某个地方。”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风辞:“……” 要命,他家小黑蛇怎么好像对他怨气很大的样子? 风辞清了清嗓子,努力缓和家庭关系:“就……就算如此,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理由?哪有什么理由。”裴千越冷冷道,“无非是厌倦罢了。” “千秋祖师拯救苍生,世人敬仰他,爱慕他,将其奉为救世神明、毕生追求。可那些愚昧的凡人从来不知道,他们的神明早已厌倦了这世间一切,早已将他们弃之不顾。”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笑吗?” 那一瞬间,风辞几乎要以为裴千越已经认出了他。 可裴千越背对着他,半边身子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瞧不真切,也无从判断。 “弟子不这么认为。”风辞道,“无论千秋祖师是逝去还是离开,于今人而言都并无差别。与其说他们将千秋祖师奉为神明,倒不如说是寻一个精神慰藉。” “说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不必非要争个对错。” 裴千越指尖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极轻也极其缓慢道:“……你觉得这是一厢情愿?” “难道不是?”风辞眉宇微蹙,不明白裴千越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奉为神明也好,当做毕生追求也罢,他们可从没问过千秋祖师需不需要,总不能因为得不到回应,便将过错推到他的身上,哪有这个道理?” 这的确是风辞的真实想法。 除魔、救世、传道,风辞在三千年前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虽然甩下一堆烂摊子走了,但在他看来,顶多算是功成身退,谈不上什么抛弃世人。 至于后世那些追随者,与他更没有任何关系。 裴千越忽然笑了起来。 风辞看不见他的神情,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颤动的肩膀,以及那几近癫狂、有些刺耳的低沉笑声。 “你说得对。” 半晌,裴千越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在黑暗的大殿上荡开。 “……可不就是一厢情愿么?” 风辞望着他几乎融于黑暗的背影,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裴千越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转身在桌案后坐下,道:“我这殿内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擅闯者杀无赦,没人告诉过你?” 风辞:“……” 真不知道该说裴千越太狠还是外门那群小孩心狠。 这是真想置他于死地。 “不过……”裴千越继续道,“已经许久没人陪本座聊起主人,本座今日心情好,可以免了你的罚。” 风辞:“……” 他完全不觉得裴千越看起来像心情好的样子。 风辞:“谢城主。” 裴千越抬手一挥,一台法器从层层堆积的书海中飞出来,落到他面前。 那法器外观就像是被雕刻成书册形状的木头摆件,但风辞看得出,这与那日在仙盟选拔上见过的一样,是一种偃甲仪器。 有书册被灵力托浮着落到那仪器之上,自动翻开,从第一页开始朗读。 竟然还是尉迟初的声音。 风辞:“……” 这是本有关秘境建造与破解之法的书,裴千越倒没有遮掩,就这么在风辞面前播放起来。可那小老头声音尖细,还操着不知哪里的官话口音,听得风辞耳朵疼。 在尉迟初魔性的阅读声中,裴千越问:“听说你找过我,你想问什么?” 风辞自然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但他没想到裴千越会这么直接提起,仿佛当真是个脾气很好、有问必答的一派之主。 当然,风辞已经知道他不是,他是个有病的。 风辞一时没说话,裴千越声音又冷下来:“不问就滚。” ……这态度实在让风辞很想揍人。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问出了眼下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弟子听闻仙盟在调查修真界屡有仙门遭劫之事,敢问城主是否已查到幕后真凶是谁?” 裴千越:“不知。” 风辞默然,又问:“那可有什么线索?” 裴千越:“没有。” 风辞:“有关天玄宗被灭门的细节……” 裴千越:“无可奉告。” 风辞:“……” 那你想让我问什么??? 小黑,你这样真的很叛逆。 风辞深深吸气,耐着性子问:“城主为何要留我在派中?” 当然不可能因为他在选拔大会上那句“仰慕”,更不是什么外门缺弟子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事实上,早在他和孟长青被从灵雾山带回时,他就有这个疑问。 裴千越为何要留下他? 可这人态度如此难以捉摸,风辞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都没抱有希望。 没想到裴千越竟然答了:“因为你是天玄宗遗孤。”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裴千越:“迄今为止,修真界已有十二家仙门遭劫,遇害的长老、弟子加起来共有三百五十七人。而你和孟长青,是这三百五十七人中唯二的幸存者。” 裴千越说得轻描淡写,风辞立即就明白了个中深意。 以他的了解,天玄宗在修真界算不上什么大派,修为境界也谈不上好。可只有天玄宗,在灭门之祸后有弟子幸存,还安然无恙的从师门走到了昆仑山。 换做他是裴千越,也会对这些幸存者感兴趣。 风辞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为什么,他会偏偏附身在其中一位天玄宗遗孤身上。 这只是巧合吗? 风辞又问:“城主为何选择我,而不是孟师兄?” 裴千越:“二选一,随便挑的。” 风辞:“…………” 不等风辞再说话,裴千越忽然一抬手。 仪器的阅读速度陡然加快,朗读声变得更加魔性。 风辞:“…………” 很难不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这背景音实在叫人很难继续专注思考,不过,风辞也已经没什么问题想问。 他累了。 这混蛋玩意比他在前一个世界遇到的那群七八岁的小孩还难对付。 不对,倒的确还有一个问题。 风辞抬眼望向坐在黑暗中那人,低声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当然,风辞是不认识的。 因此,他只是迎着那道无形的目光回望过去,隔着对方覆在眼上的黑绸,与他静静对视。 杉林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孟长青跪倒在风辞身边:“城主恕罪!我与师弟是天玄宗弟子,我派前几日遭灭门之祸,我们误入此地,是因为……是想借道往阆风城求助!” 孟长青这人看上去脑子缺根弦,该机灵的时候倒也机灵。 阆风城与灵雾山同处昆仑山脉,第一次来此地,迷路也不是不可能。 孟长青这谎扯得有些勉强,但还算说得通。 “是你破了迷阵?” 裴千越又问了一遍。 他问的是风辞。 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只落在风辞身上,甚至在孟长青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偏一下头。 不知为何,风辞竟从那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隐忍。 仿佛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风辞眉心微蹙。 方才拦路这群弟子虽然没礼貌,但见那一身凛然剑气,便知是正统修真弟子。 反观他们口中这位“城主”,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成了精,周身的阴邪妖气都没去得干净。 除了生得漂亮,没任何优点。 修真界怎么会选这种人作为仙盟之首? 难不成现在仙盟选人看的是脸? 可风辞没说什么,他只是垂下眼,盯着对方衣袍下摆,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只……只是碰巧。” 他方才破阵,用尽了这具肉身里最后的那点微末灵力,这名叫陆景明的弟子根骨本算不上优异,此刻失血过多,灵力枯竭,就连站都站不起来。 更别说从这里逃出去。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碰巧。” 裴千越嘲弄一般轻声重复。 下一刻,他忽然俯身,用力抓住了风辞的手腕。 被用来支撑身体的配剑轻飘飘落到雪地里,风辞被拉得踉跄一下,闻到了男人身上清清冷冷的檀香。 男人身形挺拔高大,宽大的衣袍几乎将风辞完全笼住。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因为这个姿势变得格外清晰,近到风辞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呼吸。 冷,且极具压迫感。 风辞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他本能想挣脱,可就在这时,一道冰凉刺骨的灵息如蛇一般窜进他的灵脉。 第59章 第 59 章 难得今天捏出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灵蝶! 臭小子! 他的手臂还被反钳在身后, 少年骨架小,裴千越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再稍加施力,风辞便听见了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城主。”风辞提醒道, “再拧下去, 手要断了。” 虽然以修真界现在的医疗技术, 治个断骨应当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全程捧着只断手跟在裴千越身后。 裴千越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握得更紧。 “可你不怕。”裴千越一偏头,声音冰冷,“你好像什么也不怕。” 无论是在灵雾山,在临仙台, 还是现在,裴千越从未在他他身上感到过半分恐惧。 风辞笑了:“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 “那便是本座不值得让你怕了。”裴千越擒着风辞的腕骨, 缓缓施力,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其捏碎。可他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你是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还是说……你不怕死?” 裴千越好像非常热衷问别人这种送命题。 风辞道:“我对城主还有价值, 城主不会杀我。” “天玄宗遗孤不止你一个。”裴千越道, “而且本座听说,你从灵雾山迷阵下侥幸逃生后,便失忆了。” 风辞:“……” 孟长青那个大嘴巴! 风辞诚恳道:“只是暂时的。” 裴千越:“能想起来?” 风辞:“我努力。” 钳制着手臂的力道一松,裴千越松开了他。 风辞揉着手腕,十分怀疑裴千越是不是有什么施虐欲, 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 这在他去的上一个世界,好像是种心理疾病, 需要看病就医的。 以后有机会, 一定要劝他早日去治治病, 否则迟早害人害己。 风辞在心里默默地想, 裴千越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 风辞追上去:“城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附近好像都没有人烟啊?” 他追着问了一连串问题,裴千越忽然停下脚步,风辞没收住,一头撞上对方后背。 风辞“嗷”地一声,揉了揉额头:“你这身上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明明小时候又软又凉,抱起来很舒服。 裴千越回身,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仿佛凝着霜雪。 “你跟着我做什么?”裴千越问。 风辞也不隐瞒:“弟子想知道仙门之祸的细节,城主不肯告知,弟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裴千越:“为何想知道这些?” 风辞:“为我的师门报仇。”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裴千越转身面向前方,淡声道:“我不去青阳宗。” 青阳宗,是今天出事那个仙门的名字。 风辞点头:“跟过来时就发现了。” 修真道法,是通过修炼将天地灵气转化至自身体内,所处环境灵气越盛,自身转化率便也更高,也能极大程度避免修炼时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 因此,修真门派通常会选择灵气极盛之地建派。 可这附近杳无人烟,灵气稀薄,哪怕规模再小的仙门,也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风辞又问:“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千越不答,轻轻一抬手。 他掌心泛起藏青色的灵力碎光,二人所站立的空地前方,地面陡然裂开一个缺口。 那裂口渐渐变大,缝隙里不断生出树藤、嫩芽,盘旋而上。 最终,一株高大的榕树出现在他们面前。 榕树的下方,粗壮的树根彼此缠绕,中间深陷进去,看上去仿佛一扇形状古怪的“门”。 这是一个秘境入口。 秘境是完全独立的空间,内部千变万化,各不相同。 有些秘境是天然形成,其中必然灵气郁结,甚至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富含极其丰富的灵气。这种秘境,被修真界称作灵脉。 而有些,则是人为建造。 人为建造的秘境,大多是为了存放某些物品,可能是独门秘籍,也可能是珍稀法器。但同时,秘境中常有制造者准备的重重陷阱,稍有不慎,有丧命的危险。 风辞从三千年前就耳提面命弟子,路遇陌生的秘境不要乱闯,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然,假如你修为高到可以横扫天下,不惧任何秘境,倒也可以去闯一闯。 不过闯过重重困难,到达秘境最深处后,等待你的或许不是什么珍稀好物,而是某位修真大能屯的一屋子小人书。 ——风辞还真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那么,眼前这个秘境,又是什么呢? 风辞看得出,这是个人为建造的秘境,且制造者修为高深,从外观看几乎瞧不出其境界…… 裴千越直接抬步往里走。 “诶!”风辞拉住他袖子,“这里头什么地方?安不安全?你就这么闯进去……” 裴千越:“放手。” 风辞:“啊?” 裴千越将衣袖从风辞手里扯出来,厌恶道:“别碰我。” 风辞:“……” 呵呵,你以前都是求着我抱的。 扯扯袖子怎么了? 你刚才还差点把我胳膊拧断! “你若不想进,那便滚。”裴千越冷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踏入秘境。 跟到现在,风辞哪有不进的道理。他往前迈了一步,脚底却仿佛踩了个空,身体直直往下坠。 风辞索性纵身一跃,借着身体冲力撞向前方的裴千越。 接着,双臂一收,将人紧紧搂住了。 二人急速坠落。 这似乎是个极深的山洞,没有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坠落间,裴千越还试图掰开风辞的手,但风辞铁了心要恶心他,口中啊啊叫着“我好怕,城主救我”,被掰开又搂回去。 反复几次,最终变成了风辞埋在裴千越怀中的姿势。 随后,他感觉背部撞到了什么,二人连体婴似的沿着石壁翻滚下去。 最终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藤蔓上。 风辞仗着如今身形矮小趴在裴千越怀中,没受到任何冲击,抬眼一看,裴千越就没有这么幸运。 裴千越平日总穿着宽大的衣袍,如今一搂才发觉其腰身比寻常人更加纤细,胜在身形较高,看上去才没那么单薄。 他发丝衣物都在翻滚中散乱开,覆在眼前的黑绸也微微松散,欲落不落。 裴千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放手。” 风辞一怔,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是自己在挣扎时不小心拽住了他系在脑后的绸带。 甚至只要他再轻轻一扯,都能将那绸带扯下来。 只要扯下来看一眼,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眼睛怎么了?这念头在风辞心中闪过一瞬,可他没有这么做。 风辞手一松,绸带从他掌心滑落。 裴千越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不该勉强他。 “抱歉啊。” 风辞直起身,想从裴千越身上下来。他一条腿刚落地,裴千越忽然道:“别动!” 可到底慢了一步。 风辞的腿落地的瞬间便被什么东西附上来,死死缠住,动不了了。 风辞本以为他们落到了一片藤蔓上,可现在才发现,那藤蔓上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东西。风辞用手指沾了一点,牵出一条细丝,还带着些许灼人的寒气。 风辞:“蛛网?” 裴千越:“是。” “那……”风辞低头看向被自己完全压在身下,几乎平躺在这片藤蔓上,四肢都已被蛛网完全缠住的裴千越,默然片刻,“你还能动吗?” 裴千越:“……你觉得呢?” 风辞:“……” 就说了遇到陌生秘境不要随便乱闯! 秘境这东西棘手的地方就在于防不胜防,很多刁钻的小陷阱有时并非武力值强就能强行突破。比如现在,风辞倒是能一把火将这片藤蔓烧了脱身,可他身下的小黑蛇恐怕就要变成炭烤蛇肉了。 ……这可不行。 风辞皱眉问:“你跑来闯秘境,就没事先做点准备?” 这么轻易就被陷阱困住,就这还当仙盟盟主? “如果不是你添乱……” 裴千越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被风辞气死了。风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自己在空中一直撞他,甚至落地时还压在他身上,才害得他被困至此。 连忙安抚:“别别别,你别着急,我想想——” 他话音未落,藤蔓下方的地面忽然坍塌。 周遭亮了起来。 风辞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这片藤蔓还不是这无底洞的底部,而是被悬挂在山洞中央。 这片藤蔓下方不足百尺的距离,竟然是滚滚岩浆。 炙热的岩浆在二人身下翻涌沸腾,洞中温度飞速升高,碎石滚落,瞬间便被高温熔化。 很好,这下他俩可以一起被烤了。 风辞无奈:“想……想想办法啊城主。” “这蛛网能封住经脉。”裴千越淡淡开口。 就是他不说风辞也感觉到了。 这蛛网上带着灵力,能穿透肌肤,锁入经脉。他被捆束住的右腿已经如置身冰雪之中,渐渐没了知觉。 料想裴千越也不会太好过。 他这是什么运气,几千年不下秘境,一来就遇上这么狠毒的陷阱。 岩浆炙烤着石壁,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和蛛丝开始渐渐熔化。可那熔化并没有帮到他们,石壁边沿流下墨绿色的汁液,藤蔓再也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猛地下坠几寸。 再这么下去,他们会在浑身经脉被封锁、灵力全失的情况下滚落岩浆。 化为灰烬。 可哪怕是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风辞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 裴千越低声道:“你果真不怕死。” 他发丝微微凌乱,侧脸逆着光,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俊美。 风辞收了他平日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视线不断在石壁间搜寻着出路,随口道:“生有所求,才会怕死,无所求,便不怕了。” 裴千越问他:“你无所求?” 藤蔓还在持续下坠,风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有所求?” 第60章 第 60 章 难怪能碰到他。 这是风辞时隔三千年, 第一次见到自家小黑蛇的原型。 小黑蛇幼时总被人嫌弃不好看,但风辞却很喜欢。它通体是极其富有光泽的黑色,身体纤细而修长, 缠在风辞手腕上, 像一块光泽透亮的玄玉镯子。 而如今这条小蛇,不,已经不能将他称作小蛇了。 这条蛇很长,蛇尾不知是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伸出来的, 一眼望去见不到头。蛇身最粗的地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 鳞片上的光泽已随时间变得微微暗沉, 生出了繁复绚烂的花纹。 风辞握着那条半透明的尾巴把玩片刻,皱起眉头。 果然幼崽时期才是一切生物最可爱的时候。 要是三千年前遇到的不是那条纤细漂亮的小黑蛇, 而是这大家伙, 他会不会救它还真说不定。 风辞叹了口气, 几乎听见了自己心里滤镜轻轻碎掉的声音。 崽子为什么要长大,心好痛。 蛇尾被风辞捏住后老实了许多, 安安静静伏在风辞掌心, 唯有纤细的尾巴尖还时不时在风辞手腕轻轻扫一下。 带来丝丝冰凉的触感。 风辞被他这般讨好似的动作哄得心软,另一只手覆上去,在蛇尾上轻轻摸了摸。 成年的黑蛇看上去坚韧有力,但摸上去却极其柔软。那微凉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片, 每一片都晶莹剔透, 风辞没忍住, 又用指腹多摩挲了两下。 蛇尾被他摸得簌簌抖动,敏感得直发颤。 风辞彻底消了气。 他松开手, 蛇尾轻轻从他掌心滑落, 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 黑暗里再次传来动物爬行的声音,风辞蹲下身,对上了一双蛇瞳。 黑蛇的脑袋生得修长圆润,还依稀能看出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蛇没有眼睑,所以风辞终于看见了它的眼睛。 不再是过去那清透明亮的金色,而是极浅的浅灰色,仿佛在瞳眸上罩了一层白纱。 这双眼睛,的确是看不见的。 风辞眼神暗下来。 他伸出手去,黑蛇扬起头颅,用脑袋在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鲜红的蛇信一下一下扫在风辞腕间,微微发痒。 “别、别闹。”那蛇信和直接碰触最敏感的神经没有区别,痒入骨髓,风辞受不了这个痒,手抖了下,训他,“再乱动我揍你了。” 黑蛇瑟缩一下,立刻不再动了。 乖得不像话。 风辞稍一偏头,掌心溢出一点细碎的灵力光芒,自黑蛇前额探入神识。 神识状态最为脆弱也最为敏感,风辞半跪在地,掌心轻轻拂过黑蛇的身体,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灵力如暖流一般徐徐流入黑蛇体内,一点一点往深处探查。 识海内一片静谧,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听不见一点声响。 神识不明,意识不清,不在清醒状态。 难怪。 要是平日里清醒的小黑蛇,被他这么摸,不上来一口咬断他脖子已经很客气了,哪能像这样乖。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还好好的呢。 风辞还在帮他家小黑探查神识,后者却丝毫没有体谅他的辛苦。 蛇头缓慢扬起来,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沿裤腿蜿蜒往上,爬过大腿、胯骨、腰间,最终停在侧颈。 等风辞收回灵力时,整条蛇已经完全缠在他身上。 他一抬头,就被冰凉的蛇信舔过嘴唇。 风辞:“……” 风辞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小黑蛇现在识海处在沉睡状态,和灵识未开的动物没有区别,一切行为都是本能,不要和他计较。 然后面无表情,把已经探进自己领口的蛇尾巴捞出来:“再乱动就把你砍了。” 黑蛇尾巴瑟缩一下,脑袋歪了歪,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风辞低头与黑蛇对视,不知为何,竟从对方灰白的瞳孔中瞧出了几分无辜。 风辞:“……” 真是委屈死你了。 . 裴千越的识海处于沉睡状态,却不知怎么放出了神识,这事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都得尽快把神识回归原位。 小黑蛇缠着他不肯放,风辞也没办法,只得认命地抱着那条分量不轻的黑蛇站起身。好在有神识在手,寻找肉身所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风辞稍一探查,往内殿走去。 这大殿里里外外风辞方才都查过了一遍,没有发现裴千越的踪迹。 这次有了神识指引,他来到了内殿的床榻边。 风辞心念一动,化作一道青烟,直接穿透了床榻后的白墙,进入其中。 这白墙之后,竟有一座密室。 穿过黑暗狭长的窄道,风辞见到了这间密室的全貌。 这间屋子很大,墙体、地面、穹顶,全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内部碧玉色的灵力流转,将整个屋子微微照亮。 风辞看得出,那些并非普通玉石。 这石头似乎有隔绝灵力流动的作用,身处其中,便能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任对方有多大能耐,都探查不到丝毫气息。 这次若不是带着裴千越的神识,风辞就是把这临仙台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地方。 风辞抱着小黑蛇走进去。 屋子很空荡,只在最中央放了一张玉石雕刻的大床。大床四面都悬挂着鲛纱织成的床帐,自穹顶垂下,隐有流光浮动。 裴千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覆黑绸,神情平静,仿佛是睡着了。 风辞在床边站定,指着裴千越的肉身:“回去。” 小黑蛇把脑袋埋在他侧颈,轻轻蹭了蹭。 无声地抗拒。 风辞:“……”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正想强行把小黑蛇神识逼回体内,余光一扫,却看见床头点着一炉香。 风辞走过去,从香炉中捻起一点碎屑,放在鼻间闻了闻。 “你别碰那个。”一个温雅的男子嗓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风辞回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当初在仙盟选拔时,将他带去前山的那名青年。 青年名叫萧却,是阆风城内门弟子。 原本温顺缠在风辞身上的小黑蛇身体骤然紧绷,扬起头颅,朝那个方向威胁般嘶嘶哈气。 萧却脸上浮现起一丝畏惧的神色,不自觉后退半步。 风辞拍了拍小黑蛇的脑袋,让他冷静下来,才问萧却:“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却对他的出现似乎也很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家城主非但没有咬死这位不速之客,反倒紧紧把人缠着,被人一安抚就冷静下来。 听话得可怕。 但萧却什么都没问,而是回答道:“我来给城主送药。” 风辞指了指床头的香炉:“这里头的安神散,是你放的?” 萧却:“是。” 风辞的视线在萧却身上打量片刻,最终落到他腰间,眯起眼睛:“你腰上挂的那个……是雄黄吗?” 哪怕是像裴千越这般修炼得道的蛇妖,也不可能不畏惧雄黄粉。何况萧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雄黄制成荷包,效用更是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风辞抚摸着黑蛇,感受到掌心下畏惧紧绷的身体,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 自从风辞入门以来,萧却还没有与他见过面。 当初仙盟选拔那一面之缘,萧却其实对少年印象还不错。 少年模样生得灵动可爱,说话待人也很和善,如果有机会结交,应当是个不错的朋友。 可今天的少年却完全不同。 少年怀抱着那条黑蛇,站在不远处,冷冷望向萧却,竟让他有几分寒芒在背的感觉。 恍惚间,萧却甚至觉得,少年带来的威慑力丝毫不逊于城主。 “我……你别误会!”举止温雅的青年难得有点慌乱,解释道,“这东西是……是城主自己做的。” 风辞皱眉:“他自己做的?” 做来干什么,自虐吗? 可青年的神情不像在说谎,风辞稍稍冷静下来,周身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威慑也随之消散开。 风辞又问他:“这么说,点安神散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萧却点头:“是。” 风辞:“为何?” 萧却却不回答。 风辞现在可太了解自家小黑的性子,道:“他不让你说出去,对吧?” 萧却轻轻点头。 风辞抚摸着怀里的蛇脑袋,悠悠道:“用药使得肉身沉睡,识海归于平静,神识却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走破坏。他给你雄黄,是为了防止你被他所伤吧?” 萧却又点点头。 风辞眸光敛下,思索起来。 从他先前和裴千越的相处来看,并没有看出对方身体有任何异常。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用药物使肉身沉睡。 他一时想不出来。 风辞思索时不自觉停了抚摸的动作,怀里的小黑蛇便不安分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蛇尾攀上来缠住风辞的腰身,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要让他摸。 “别闹……”风辞被他闹得烦了,威胁,“再乱动把你扔出去。” 黑蛇尾巴不悦地拍了拍床。 看完了全程的萧却:“……” 风辞分明才是那个意外闯入之人,可萧却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反而态度温和谦卑。 风辞问他:“看到我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 萧却道:“城主愿意让你近他身,证明他信任你,不该问的,我不会问。” ……裴千越真是把他的弟子都调.教得很听话。 风辞继续问:“那他这样,得持续多久?” “不知道。”萧却道,“城主这次比以往更加……难以控制,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风辞皱眉,心里隐隐有了一点猜测:“他这症状,是不是从三日前开始的?” 三日前,就是风辞跟着裴千越外出那次。 萧却神情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摇头,没有多说。 风辞深知再多追问也问不出什么,遂不再为难他,道:“你把药放那儿吧,我一会儿会替他点上。” 裴千越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萧却要是戴着那香囊再靠近点,他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萧却没急着动。 风辞抬眼:“怎么了?” “城主陷入沉睡时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是第一个,他愿意让你近身的人。” 萧却这话说得实在太客气了。 这哪里是裴千越愿意让他近身,这分明是裴千越缠着不让他走。 风辞问:“你想说什么?” 萧却:“若你这段时日愿留在临仙台陪他,或许城主能早日苏醒,而且……” 他顿了顿,没把余下的话说完。 但风辞分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想说的话。 ——而且,只要风辞留下,他就不需要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给裴千越添药了。 看来是真的很怕啊。 他原本还想再仔细试探一下裴千越为何会知道小世界的概念,又为何会问他这种问题,可那混账东西跑得太快,一转眼就连个影子也瞧不见了。 没办法,他只能也跟着御剑飞向阆风城。 直到这时风辞才发觉,原来方才来瑶山时,裴千越竟还是有意在等他的。 此时回程,混账东西的飞行速度比来时加快了一倍还不止,就连风辞追着都有点吃力。 身为妖,裴千越修炼御空之术本就比凡人来的轻松。风辞懒得再耗费体力,索性放弃,慢悠悠地降低了速度。 待他回到昆仑山脚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裴千越果真早就不见了踪影,风辞通过昆仑山脚的传送法阵入山门,直接回了外门弟子院。 刚进院门,就迎面撞到个人,好巧不巧,又是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 “景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程博的关系,外门弟子不怎么敢与风辞来往,和他稍微熟悉一点、能说上两句话的,就只有宋舟。 风辞没听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宋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往外走,“你快出去躲躲,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为什么要……” 风辞一句话还没问出口,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不是陆景明吗?!” 宋舟:“……” 风辞:“?” 片刻后,风辞被带进院子。几十个外门弟子都挤在院中,正对着的一间弟子屋门开着,程博被人从里面扶出来。 他额头和脸颊都有明显的红肿青紫,一见风辞就冷笑:“舍得出来了,嗯?” 风辞已经离开弟子院一天一夜,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视线环视一周,试探一般点了点头:“嗯,出去透透气。” “你还有脸透——”程博气急就想站起来,却不知牵扯到了身上哪里的伤,“哎哟”一声又跌回椅子上。 风辞不确定地问:“这伤……不会是‘我’弄的吧?” 程博大喝:“不是你还能是谁,别在这儿给我装!” 风辞:“……” 第61章 第 61 章 ……臭小子。 风辞正好听书听得头疼, 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穿过传送法阵回到弟子院,一进院门,在院子里闲聊的、打扫的、练剑的弟子顿时都停了下来。 风辞在他们见了鬼似的目光中径直穿过院子, 将手里的洒扫用具送回杂物房。 程博正坐在杂物房里,捧着本书皱眉头。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个木头小人, 身后几名小弟子在清点物品用具。 “干完活了?”察觉有人走进来, 程博从书本里抬头,却愣住了, “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风辞觉得好笑:“我不能回来?” 那可是临仙台,他们整个外门,除了偶尔城主不在派中时,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临仙台回来。最轻的一次, 是城主在墙角发现一粒灰尘, 罚一名弟子扫了三遍临仙台前的长阶。 更别说有时运气不好, 被城主抓住去整理屋子,那才是冒着生命危险, 没个一天一夜回不来的活。 这人才去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吧? 程博试探地问:“今日城主不在派中?” “在啊。”风辞将用具归还原位,偏头, “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他可不去。 程博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风辞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东西:“在摆除祟剑阵?这我熟啊。” 程博见他探头过来, 本想遮挡, 可一听他这话,皱眉问:“你还会剑阵?” 风辞:“当然。” 最初的剑阵秘籍还是他写的呢。 三千年前,风辞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六名弟子,六名弟子用习来的功法分别开宗立派, 便成了如今的六门。 阆风城主修的剑术与剑阵, 也是来自风辞。 要真算起来, 所有阆风城弟子都得称他一句祖师爷。 风辞明白过来:“是外门弟子考核要考这个?你求求我,我可以教你。” 程博不信他:“滚滚滚,吹什么牛呢,就你——” 风辞伸出手,将桌上其中一个木头小人朝旁边轻轻挪了半寸。 天地相合,法阵成型。 程博顿时怔住了。 “你……” 风辞微微一笑,直起身:“程师兄慢慢练,师弟先告辞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 . 阆风城的外门弟子说到底只是派中杂役,不能与内门弟子一同上课。他们每隔三日才有一次上课机会,其他时候,只能像程博那样,靠自己自学。 所以,外门弟子才会拼了命想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倒是方便了风辞自由行动。 原本以为,只要和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可谁知道,见是见了,想知道的事没问出多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这个主人做得很失败。 他家小黑现在很恨他。 风辞怅然。 这样一来,他倒不敢贸然自报身份了。 风辞与裴千越的渊源,不过是三千年前那小半年的相处。那时候裴千越灵识刚开,他只把对方当小宠物养着,要说多么了解,其实是没有的。 凡间短短十余年时间就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已隔了三千年。 而且,就小黑如今那个心性……实在是很糟心。 说句难听的,是敌是友都还说不清。 总而言之,身份暂时是不能暴露,至于他的肉身所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最紧要的事,还是今早弄清仙门被灭的真相。 虽然风辞目前还不清楚此事与天道预示中的灾劫是否有关,可他毕竟借了这天玄宗少年的肉身。哪怕是为了这少年,也要替他查清真相,为他师门报仇。 基于此,与裴千越见这一面倒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天玄宗之前,没有人从灭门之祸里幸免于难,这是个很有趣的信息。 凶手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亦或者,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缘由? 裴千越想知道,风辞同样也想知道。 阆风城各峰以云桥相连,思索这些的时候,风辞已经穿过后山的云桥,正蹲在前山广场旁的一处荷花池前。 一池锦鲤被喂得个顶个的肥,风辞从池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去,惊得四处逃窜。 水波荡开,又缓缓平息。 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 风辞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地与水中那张脸对视。 少年其实生得不错,一双眼睛灵动明亮,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美中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身形尚未长开,个子不高,有点清瘦,蹲在水池边只剩小小一团。 ……他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肉身。 风辞对自己的外形要求很高,以前每到一个世界,他总要耗费很长时间去寻找一具顺心的身体。 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竟阴差阳错到了这么个小少年体内。 长得这么可爱,真是有损他千秋圣尊的威名。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风辞用指尖拨弄着水面,眼皮也不抬。 “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来者是外门那位名叫宋舟的弟子。 他应当是一路跑来的,气息还不太稳,两颊微微泛红:“我刚听说你回了弟子院,你没事吧——” 风辞偏头笑了笑:“程博又派你来接近我?” 宋舟一怔。 风辞分明还是笑着,宋舟却从那笑容中瞧出几分疏离,被那双眼看着,仿佛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 “不、不是……”宋舟眼神躲闪,“不是他,是我自己……” 少年才十三四岁,还不是那么会说谎的年纪,所有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风辞淡淡一笑,没戳穿。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传来古怪的轰鸣声。 一架飞舟腾着白汽从天边而来,往他们头顶掠过。飞舟在前山广场旁的空地降落,掀起层层风浪。 几名弟子从上面走下来。 为首的那人风辞见过,是那日在灵雾山拦截他们的阆风城弟子,好像叫……谢无寒。 “在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飞舟降落的地方离风辞站立之处不远,谢无寒走下来便看见这两名外门弟子站在一旁,使唤道:“去帮着把东西抬下来。” 外门弟子在阆风城的地位便是如此,随便谁都能使唤两句。 风辞没动,倒是宋舟应了声“是”,快步走上前。 两名弟子抬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事物走下飞舟。 宋舟伸手去接,一侧白布滑落,露出一截枯瘦干瘪的手腕。 “啊!”宋舟惊呼一声,下意识一松,却被从身旁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 风辞抬稳了那具尸身,淡声道:“小宋师兄,多加小心啊。” 宋舟低着头,低低应了声。 二人帮着将尸身搬去前山广场的空地。 一共三十六具尸身。 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中小规模修真门派满门的人数了。 风辞随意扫了眼,里头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幼童。 谢无寒回山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前山广场上顿时围了不少人,几位往日难得一见的长老也赶了过来。 裴千越却没来。 风辞沉默地站在人群后方,宋舟走到他身边。 “陆师弟,刚才谢谢你。” 风辞还在想别的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方才搬运尸身的事。 这点小事他早不放在心上,摆了摆手:“无妨。” “其……其实,的确是程师兄让我过来的。”小少年脸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不过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说的倒是真心话了。 宋舟继续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可我……程师兄不许我向你通风报信,而且城主近日经常离开派中,我想着你不一定会遇上……” 风辞眸光微动:“他离开门派,是为了调查仙门的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当是吧。”宋舟叹了口气,“仙门遭此劫难,人人自危,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真凶。” 风辞指着那满地的尸身:“前几次仙门遇害,人也是这么死的?” “是啊。”宋舟点头,“先前谢师兄他们也曾带回来几次尸身,大多都是这样的死状,听他们说,这是……” “吸干灵力而亡。”风辞沉声道。 通常的凶杀,要么谋财要么报仇,要么是为了追求快.感,总之一定会要求点什么。 风辞一直好奇,这次那幕后凶手的所求是什么,竟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满足。 现在终于得到答案了。 “他”要的是灵力。 风辞望着远处那嘈杂的人群,轻轻问:“你说……裴千越这段时间经常离开阆风城?” . 是夜。 一道凌然剑光穿透厚重云层,从天而降,落到漆黑的树林里。 裴千越从剑光中走出来,脚步未停,直接往树林深处走去。 在他身后,悄然跟了一只金色的蝴蝶。那蝴蝶花纹绚烂如霞,双翅却极薄,它轻轻颤动着在裴千越身后盘旋几圈,最终落到其衣袍上。 而后者始终对其毫无察觉。 裴千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方。 风辞从树后走出来。 他指尖衔了一丝微弱的灵力光芒,如同丝线一般,与远处那只蝴蝶相连。 裴千越说仙盟没有调查出任何线索,风辞只当他在放屁。 但既然他不肯说,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周旋,不如自己跟过来看。 不过……这是个什么地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裴千越怎么会来这里? 这片树林很大,裴千越徐徐走在前方,风辞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大约有一炷香时间,风辞终于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哈欠。 大半夜的,这人跟这儿散步呢? 知不知道睡眠对老年人来说很重要? 他这一晃神的功夫,周遭树影摇晃,风中有凌冽剑气自他后方而来。 许是因为这一击裹挟着太过凶悍冰冷的杀意,风辞御敌本能迫使他下意识抬手,掌心凝气为剑。 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气息来自何人。 凝在掌心的灵力倏然一松,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贴上来,将他的手臂反钳在身后。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衔着那只不断挣扎的金色蝴蝶,举到他眼前。 “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有胆量跟踪本座的人。” 那只手一点点收紧,将蝴蝶缓缓碾成了灰烬。 语调冰冷,冷漠疏离,是熟悉的阴阳怪气。 裴千越已经彻底清醒了。 风辞和软萌可爱、意识不清的小蛇呆了好几天,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他这冷冰冰的样子。 但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证明他这几日的记忆多半是没了。 风辞想了想,道:“城主昏睡不醒,萧师兄派弟子前来照顾城主。” 裴千越又不说话,仿佛是在思索风辞这话的真假。 屋子里很暗,裴千越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风辞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审视一般。 “本座先前已下令,除了萧却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临仙台。”许久,裴千越轻轻开口,“他为何放你进来?” “可、可能是……”风辞干笑一声,“可能是弟子特别会整理屋子吧。”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千越忽然一倾身,把风辞猛地压回柔软的床榻里。 那张俊美的脸瞬间近在咫尺。 他在生气,而且气得不轻。 风辞注视着对方紧抿的嘴唇,可不想把好不容易治好的人再气出个好歹来,果断认怂:“弟子知错了。” “错?”裴千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带半分情感,“你何错之有?” 风辞:“弟子不该未经允许进入临仙台,不该翻看城主的经卷,不该偷用城主的浴池,更不该睡城主的床!” 裴千越:“……”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连空气都停滞了。 风辞努力在脑中搜刮着这些天除了玩蛇之外,还做过什么容易让这人生气的事。没等他想出来,裴千越先开口了。 “你好像忘记第一次见面时,本座对你说过的话了。”裴千越的声音冰冷而隐忍,好像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那本座便再说一遍。” “……别对本座说谎。”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回荡开。 第62章 第 62 章 风辞自问有几千年的见识, 但也从没见过这么骇人的场面。 他在心里暗骂裴千越不做人,大晚上穿件黑衣服坐在床头还不出声,这要是换个心理脆弱一些的, 恐怕能当场被他吓死。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平静问:“城主大人怎么在这里?” “本座也想知道, 你为何会在这里?” 语调冰冷,冷漠疏离,是熟悉的阴阳怪气。 裴千越已经彻底清醒了。 风辞和软萌可爱、意识不清的小蛇呆了好几天, 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他这冷冰冰的样子。 但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证明他这几日的记忆多半是没了。 风辞想了想,道:“城主昏睡不醒,萧师兄派弟子前来照顾城主。” 裴千越又不说话,仿佛是在思索风辞这话的真假。 屋子里很暗, 裴千越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看不真切。但风辞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目光, 始终注视着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 仿佛审视一般。 “本座先前已下令,除了萧却之外, 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临仙台。”许久, 裴千越轻轻开口,“他为何放你进来?” “可、可能是……”风辞干笑一声, “可能是弟子特别会整理屋子吧。”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千越忽然一倾身, 把风辞猛地压回柔软的床榻里。 那张俊美的脸瞬间近在咫尺。 他在生气, 而且气得不轻。 风辞注视着对方紧抿的嘴唇, 可不想把好不容易治好的人再气出个好歹来, 果断认怂:“弟子知错了。” “错?”裴千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不带半分情感,“你何错之有?” 风辞:“弟子不该未经允许进入临仙台,不该翻看城主的经卷,不该偷用城主的浴池,更不该睡城主的床!” 裴千越:“……”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连空气都停滞了。 风辞努力在脑中搜刮着这些天除了玩蛇之外,还做过什么容易让这人生气的事。没等他想出来,裴千越先开口了。 “你好像忘记第一次见面时,本座对你说过的话了。”裴千越的声音冰冷而隐忍,好像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那本座便再说一遍。” “……别对本座说谎。”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回荡开。 真奇怪。 风辞在心里想,他未经允许闯进了临仙台,睡了他的床,甚至可能知道了他的秘密,可裴千越都不在乎。 裴千越生气的点居然是,风辞有没有在他面前说谎。 风辞道:“弟子不敢欺瞒城主。” 又是漫长的僵持。 片刻后,裴千越忽然轻轻笑了下。 那笑音非常低沉,落到风辞耳朵里有点发痒。接着,他松开了手,那道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裴千越道:“具体原因本座会过问萧却,如果证实你说了半句谎言,本座一定会亲手处置你。” 说完,他不再理会风辞,起身往外走。 风辞:“?” 这就放过他了? 居然没有把他从床上扔出去,脾气进步了啊小黑。 风辞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人的阴晴不定。 他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捡起丢在一旁的外衣穿好,一边系衣带一边往外走。 裴千越已经在外间的桌案前坐下。 桌上还摊着半本尚未装订好的书册,是风辞白日里正在整理的那本。那时他意外刺激裴千越醒来,忙着去安抚他,便把这事给忘了。 裴千越抬手在那书册上轻轻抚过,风辞看得心梗,生怕这人下一秒就犯病把书全给扔出去,连忙上前从他手里把书抢回来:“城主是要看书吗?要看什么,弟子帮你去找。” 裴千越手指在半空顿了顿,收回来:“这些都是你弄的?” “是。”风辞脸上扬起微笑,耐心解释,“萧师兄让弟子来临仙台侍奉城主,这些都是弟子应该做的。” “侍奉……”裴千越在唇齿间轻轻重复一遍,“很好。” 随后,他坐直身体,淡淡道:“那便读吧。” 风辞:“啊?” “你不是来侍奉本座么?”裴千越道,“就这本,读。” 风辞这一觉睡到了大半夜,外头天色早就黑尽了,就连在临仙台外看守的弟子都已轮过一次班。 可就是这样万籁寂静的夜晚,这位堂堂仙盟首座,在修真界地位崇高的阆风城主,却在沉睡数日后,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让侍奉弟子给他读书。 就离谱。 风辞深吸一口气,在心头默念数遍。 这是等了自己三千年的小蛇崽子,是自家崽,就算现在长歪了也有他的一份责任,不要生气,要哄着。 然后翻开书页,缓缓读起来。 大殿之上静谧无声,只有平缓的读书声回荡在虚空中,就这么响了一整夜。 天边蒙蒙亮起,风辞读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将一本书读完放下,还没来得及去喝口水,又有一本丢到他面前:“继续。” 还有完没完! 风辞气得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 一整晚了,他这一整晚足足读四五本书,偏偏裴千越还听得认真,偶尔风辞走神读错或漏句,都会被他指出来重读。 对这些书这么熟悉干嘛还偏要他读给他听??! 这混账东西真不如回去继续躺着! 风辞把头埋在书册里,气得手痒,甚至没注意到裴千越唇角浮现起一丝极淡极浅、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笑容几乎让他浑身的坚冰都熔化开。 他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城主,戒律长老请您去议事殿一见。” 裴千越脸上神情一凝,又恢复了以往冰冷的模样。 就连风辞都察觉到身旁这人的气质变化,抬眼朝他看过去,便听裴千越道:“本座闭关期间谁也不见,滚。” 风辞:“……” 在这儿听他读一晚上书了,还闭关呢。 可门外那人又道:“是谢无寒师兄回来了,他……他好像受了重伤。” 这下,就连风辞的脸色也变了。 . 阆风城议事殿在主殿的后方,但平日里其实鲜少使用。 只因阆风城主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做事从不与人商议,也不怎么与阆风城诸位长老来往。因此,也就没有用得上议事殿的地方。 可今日,这里却聚满了人。 “城主到!” 门外有弟子高声喊道,聚在大殿上的人群从两侧分开,纷纷行礼:“见过城主!” 可率先走进来的,却是一位穿着外门弟子服的少年。 风辞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阵仗,脚步一顿,裴千越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起来吧。”裴千越道。 众人起身,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风辞身上。 风辞理解他们为什么感觉奇怪。 议事殿从来只有首座长老,或少数派内核心弟子可以踏足,他一个外门弟子,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止他们奇怪,风辞自己也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裴千越干嘛把他也带过来? 但裴城主做事向来随性,风辞懒得过多追问。反正,他也很想知道谢无寒这是怎么回事。 谢无寒如今也在议事殿内。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裸露在外的手臂和颈侧都缠着绷带,看上去的确伤得很重。在裴千越进来时,他本也想起身行礼,却竟没起得来,脸色苍白地跌了回去。 裴千越沉声问:“怎么回事?” 谢无寒轻咳两声,气若游丝:“是无涯谷。” 谢无寒奉命调查仙门之祸,昨日他接到无涯谷的飞鸢求助,说他们遭遇突袭,死伤惨重。谢无寒当即率弟子赶去营救,竟在无涯谷见到了那幕后真凶。 裴千越:“所以,是那凶手将你伤成这样?” “是。”谢无寒道,“无涯谷地势险峻,其中更是迷雾笼罩,易守难攻。他们在遇袭时便开启了封山大阵,因此那凶手并未得逞。可同时……咳咳,他们也被困在了大阵之中,十分危急。” 风辞敛下眼,若有所思。 “好生猖狂!” 说话的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他一头雪白银丝束冠,模样瞧着威严庄重:“那凶手在外屡次屠杀仙门同道,如今还敢伤我阆风城弟子。城主,此仇不报,我阆风城以后如何在这修真界立足?” 裴千越没有理会。 他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微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五个月来,你是第一个与那真凶交手,还从他手中逃出来的人。”许久,裴千越才悠悠开口,“你可看清了他的模样?” 谢无寒摇头:“昨晚天色太暗,对方又以面具覆脸,头戴兜帽,弟子没有看清。只看出……对方似乎是个男子身形。” 这特征说出来和没说没什么区别。 风辞还想再细问,却见裴千越点了点头:“好。” “立即挑选一批弟子,随本座前往无涯谷,此番必要将那真凶捉拿。”裴千越回头,面向方才那位老者,“戒律长老,如此,阆风城的颜面可有所挽回?” 戒律长老俯身朝他行了一礼:“城主英明!” 殿内其他人也跟着俯身:“城主英明!” 整个大殿之上,只有风辞没有跪地行礼。他偏头望着裴千越的侧脸,眉头轻轻蹙起。 裴千越才刚刚醒来,识海还没有完全恢复稳定,他现在其实并不适宜下山,更何况是去追查那幕后真凶。 而且…… 不知为何,风辞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裴千越忽然道:“你也去。” 风辞愣了愣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裴千越是在和他说话:“我?” “城主,这不妥吧。”戒律长老掌管派内门规,当即反对,“外门弟子通常不得下山历练和执行任务,此番若为了这一名弟子破例,恐怕其他弟子会心有不满,这——” “不妥?”裴千越低声打断。 他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却叫戒律长老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这门规是仙逝的前城主定下的,我等晚辈不敢忤逆。” 殿内一片死寂,话题中心的风辞倒不怎么在乎。 裴千越身体状况未明,风辞放心不下,自然是要一道去无涯谷的。他们愿意让他跟去最好,如果不让……他也还有别的法子。 片刻后,裴千越道:“你说得对,的确不妥。” 接着,他转身,面对风辞,平静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座的亲传弟子。乖徒儿,随为师去无涯谷。” 风辞:“……???” 他穿过传送法阵回到弟子院,一进院门,在院子里闲聊的、打扫的、练剑的弟子顿时都停了下来。 风辞在他们见了鬼似的目光中径直穿过院子,将手里的洒扫用具送回杂物房。 程博正坐在杂物房里,捧着本书皱眉头。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个木头小人,身后几名小弟子在清点物品用具。 “干完活了?”察觉有人走进来,程博从书本里抬头,却愣住了,“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风辞觉得好笑:“我不能回来?” 那可是临仙台,他们整个外门,除了偶尔城主不在派中时,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临仙台回来。最轻的一次,是城主在墙角发现一粒灰尘,罚一名弟子扫了三遍临仙台前的长阶。 更别说有时运气不好,被城主抓住去整理屋子,那才是冒着生命危险,没个一天一夜回不来的活。 这人才去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吧? 程博试探地问:“今日城主不在派中?” “在啊。”风辞将用具归还原位,偏头,“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他可不去。 程博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风辞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东西:“在摆除祟剑阵?这我熟啊。” 程博见他探头过来,本想遮挡,可一听他这话,皱眉问:“你还会剑阵?” 风辞:“当然。” 最初的剑阵秘籍还是他写的呢。 三千年前,风辞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六名弟子,六名弟子用习来的功法分别开宗立派,便成了如今的六门。 阆风城主修的剑术与剑阵,也是来自风辞。 要真算起来,所有阆风城弟子都得称他一句祖师爷。 风辞明白过来:“是外门弟子考核要考这个?你求求我,我可以教你。” 程博不信他:“滚滚滚,吹什么牛呢,就你——” 风辞伸出手,将桌上其中一个木头小人朝旁边轻轻挪了半寸。 天地相合,法阵成型。 程博顿时怔住了。 “你……” 风辞微微一笑,直起身:“程师兄慢慢练,师弟先告辞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 . 阆风城的外门弟子说到底只是派中杂役,不能与内门弟子一同上课。他们每隔三日才有一次上课机会,其他时候,只能像程博那样,靠自己自学。 所以,外门弟子才会拼了命想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倒是方便了风辞自由行动。 原本以为,只要和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可谁知道,见是见了,想知道的事没问出多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第63章 第 63 章 第 63 章 风辞都要被这混账东西气笑了。 好歹是修炼了几千年的大妖, 还闹这种小孩子脾气,三岁的崽子都比这人来得成熟。 风辞原本重逢的喜悦被裴千越这幼稚行径冲了个七七八八,他想了想, 也不再急着追上去, 反倒后退半步,拉着孟长青藏回了人群中。 阆风城到来的消息传得很快, 没一会儿, 便有凌霄门长老从主殿出来相迎。人群一挤,彻底看不见裴千越的身影了。 风辞收回目光, 孟长青在一旁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 “嘘。”风辞抬手按在唇边,往周遭看了一眼, 故作神秘道, “我偷偷溜来的, 没与师门一道。” 孟长青一惊:“你——” “这有什么奇怪。”风辞打断他,“仙盟选拔可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我过来凑凑热闹怎么了?” “你这人……”孟长青说着又觉得不对,“等等,我不是听说裴城主已经将你收作弟子了吗,仙盟选拔各派带了弟子前来, 他为何不愿带你过来?” 风辞往裴千越离开的方向看了眼,想起对方方才的举动,没忍住露出点笑意:“他啊, 他与我生气呢, 小气……” 整个修真界都没有人敢这么说裴城主, 孟长青看向风辞的神情顿时仿佛见了鬼似的。 风辞不以为意,左看右看, 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 孟长青将他拉去一边:“你这样不成。这几日凌霄门看管森严,来往宾客都是发了通行令牌的。也就是你遇上了我,才到现在都没被人查。可过一会儿我就要入秘境了,你这可——” 风辞问他:“你也要进秘境?” “是啊。”孟长青道,“这次试炼人多,六门各派了弟子进去巡视,防止出现意外。喏,这是师门发的追踪仪。” 他抬起手腕,腕间戴着一块似由某种金属制成的手镯。 这东西小巧玲珑,上方有个四四方方的仪表盘,孟长青抬手一点,表盘上亮起一个蓝色光点。再一点,便出现了一张地图。 “厉害吧?”孟长青朝他得意笑笑,向他展示,“这是灵墟洞天阵内部地图,那些参加试炼的弟子会显成绿色的光点。如果有人陷入危险,或无法继续进行考核,这上面的光点会变成红色。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救那些人。”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希望别出什么大乱子,听说这阵中妖魔都不是好对付的,我可没把握。” 风辞没答话。 他低头观察片刻,问:“这不是偃甲吧?” “这就是偃甲啊。”孟长青道,“自从确定要用灵墟洞天阵考核之后,我师尊……就是霁云长老,他亲手把灵墟洞天阵送到万法阁,让阁主加以改造。两日前尉迟阁主把阵法送回来时,就带着一批这东西。” “听说是花了两个半月不眠不休做出来的,刚展示完用法就晕了过去,现在还在我们后山小院里睡着呢。” 他顿了 顿,又道:“一边睡,还一边骂裴城主压榨他。” 风辞:“……” 两个多月改造如此强大的阵法,还要造出这么多追踪仪器,的确是种压榨。 但…… 风辞问:“能给我看看吗?” “啊?”孟长青迟疑片刻,还是将那镯子形状的物件摘了下来,“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上,给你看一眼,别给我弄坏了啊。” 风辞将东西接过来。 这东西的形状其实更接近风辞在其他世界见过的腕表,通体银色,仅凭肉眼瞧不出是用了什么材质。 风辞将那东西在手中翻来覆去观察了好一阵,轻轻皱起眉头。 偃甲机关术要顺利驱动,灵力是必不可少的动力源,但奇怪的是,风辞从这东西里察觉不出丝毫灵力。 还是说,万法阁又发明出了什么新技术,能让偃甲也隐藏灵力不成? 风辞一时瞧不出其中原理,只得将那东西还给孟长青。 孟长青还想与他说什么,远处忽然有人唤他的名字。是午时将至,凌霄门弟子要集合准备入秘境了。 风辞道:“你先去吧,不必管我,我自有办法。” 孟长青这人向来没什么弯弯绕绕,道了句“那你自己多加小心”,便要离开。 “孟师兄。”风辞叫住他。 孟长青回头看他:“啊?” 风辞忽然想起先前曾在陆景明记忆中看见的,天玄宗被灭门当晚发生的事。他透过陆景明的双眼,注视着面前少年那张还带着点青涩的面孔。 三日后,陆景明的这具肉身便会彻底崩毁,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大概是天玄宗这两位遗孤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但风辞没多说什么,只轻声道:“你也要小心。” 孟长青一怔。 “放心。”他冲风辞笑了笑,认真道,“我还要给师门报仇呢,会照顾好自己的。” . 临近午时,灵墟洞天阵即将打开,众人齐聚凌霄门前山广场。 广场最前方是六门首座的位置,除了万法阁阁主的座位还空着,其他几位首座皆已到场。裴千越端坐正中央,脸色比刚到凌霄门时还要难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风辞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小蛇闹脾气把自己玩进去了,错过了方才重逢的机会,风辞已经重新隐藏了自身气息。 裴千越找不到他了。 风辞暗笑一下,继续往那台上看去。六门首座的身后,坐的则是仙盟内其他仙门宗派的代表。为了让这次的仙盟考核更加公平,裴千越召集了仙盟内几乎所有门派,共同见证。 一名凌霄门弟子走到正前方,开始宣读此次仙盟考核的规则。 这些规则与先前萧过告诉他的几乎一致,风辞混在人群里静静听着。 在场的不仅仅是将要进入秘境试炼的修士,还有来为他们加油打气的同门,人员极其庞杂。因此,风 辞只是用幻术给自己变了一个通行令牌,便轻而易举混入了人群。 他所站立之处的旁边,就有一家仙门。 “我、我好紧张啊!”一个年轻女子的嗓音脆生生响起。 风辞回头看去,那是一名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面容清秀,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剑。 她的身边,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答道:“那就别进去了。” 女子一听不乐意了:“凭什么,我就要去。” 少年抱着剑,别开视线:“你修为还不够高,进去也不过是添乱,有什么用?” “好像你修为有多强似的!”女子气恼道,“你比我入门还晚一年呢,小、师、弟。” 少年脸颊刷地红了,说话也直打结巴:“我、我比你年长,剑术也胜过你……” “就大了八个月而已,说到剑术,你不过是九次里面胜了五次,这也算呀?”女子晃了晃手上的配剑,挑衅道,“要不我们再打一次,看是谁胜谁负。” “够了!”他们身后,一名老者喝道,“还没进秘境就吵个不停,你们还想不想试炼了?” 两人连忙闭了嘴,鹌鹑似的低下头。 老者瞥了他们一眼,也没继续追究下去,只是叹道:“要不是我们九霄派人丁不旺,派内符合要求的弟子凑不满十人,师门也不会破例让你们俩去。趁着现在还没入秘境,你们要是不愿去,便将那腕间的追踪仪摘下来吧。” 为表公平,秘境试炼只接受年轻一辈弟子参与。对于一些规模较小的仙门,要凑齐十名修为过得去的年轻弟子其实不易,因此,秘境试炼的要求才放宽到了五到十人。 不过,出于要寻找争夺宝物的规则,大部分仙门都尽量出满十人。毕竟人越多,寻到宝物的机会就越大。 “我不。”女子连忙捂住手腕,“我也想帮师门尽一份力嘛,是穆师弟不想去,要摘摘他的!” “我才不是,我就是……” 少年瞥了眼身旁的女子,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半句几乎只剩气音。 女子没听清:“说什么呢,嘟嘟囔囔的。” 风辞淡淡一笑。 他倒是听清了。 少年说的是:“我就是担心你。” 要是换做以前,风辞才不会将这种少年心事放在眼里,现在看着却觉得挺有意思。 看似针锋相对却彼此在意的态度,暧昧不清的言语和若有似无的肢体接触。 真有意思。 风辞不知想到了什么,抬眼重新看向前方。 . 灵墟洞天阵为凌霄门所得后,将入口封在了一面半人高的铜镜之中。那铜镜如今就摆放在众人前方。凌霄门弟子宣读完考核规则,裴千越便起身,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将手轻轻一抬。 原本平静的镜面飞旋着打开了。 暗紫色的灵力旋流内似藏有雷电火花,透着股诡异。 裴千越冷声 道:“去吧。” 众仙门轮流入秘境。 参与试炼的各门派几乎都出满了十人,一百二十余家仙门,就是一千二百余人。待到这一千二百余人都进入秘境后,又是六门派出的巡逻弟子。 待到众人都进入了秘境,广场上数百面光镜亮起,映照出秘境内部的情形。 灵墟洞天阵顾名思义,秘境内含乾坤,另有洞天。据说,这秘境□□有十余种不同的地貌,每种地貌都藏有不同难度的法宝以及妖兽。 这也是这秘境能够同时容纳千人进行试炼的原因。 试炼正式开始,运气好、速度快的试炼者已经与妖兽狭路相逢,斗起了法。 数百面光镜同时映照出秘境内的景象,要真挨个看过去,是很累人的。风辞又不像其他观战者,有同门在里面试炼,此刻都在兴冲冲寻找自家人。因而,他只是在原地盘膝而坐,开始盯着……端坐上方的裴千越发呆。 裴千越同样对秘境内的情况并无兴趣,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 气鼓鼓的。 千秋祖师几百米的滤镜下,只觉得自家小蛇这生闷气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但落到其他仙门首座那里就不是如此。 身为盟主的裴千越兴致不高,他们也不敢说话,一群人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懈怠。 或许因为风辞的眼神太过专注,裴千越似有所感,转头面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风辞连忙移开目光。 他隐约能感知到有股感应力在他周遭搜寻,那感应力是无形的,但修炼千年的大妖带来的威慑却清晰可见。何况裴千越根本没想隐藏,直接让风辞身旁的几位修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怎么忽然感觉这么冷……” 风辞失笑。 这混账东西找不到人,就开始折腾起旁人来了。 他想了想,用手撑起额头,假意睡着。同时,一缕神魂从肉身飘出。 如今在场的,都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人物。但风辞始终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因而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他的神魂越过十余名修真弟子,走到前方高台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风辞站在裴千越面前,低头看他。 裴千越在人群里搜寻一圈,却没找到人,脸上的寒意更甚。那张俊美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叫人不敢亲近。可他越是这样,越让风辞回想起他情动时的模样。 耳根染上绯红,眉宇蹙起,唇角却泛着笑意。 好像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那样鲜活的裴千越,只有风辞见过。 风辞这样想着,俯下身,在裴千越耳垂轻轻捏了一下。 裴千越倏然抬头。 他这反应把坐在身旁的人都吓了一跳,温如玉偏头问他:“裴城主,可是有哪里不妥?” 高台上十余道目光全都落到了裴千越身上。 “……无事。”裴千越淡声道,“试炼还要 持续三日,这期间诸位可自行安排。” 他此言一出,狸九率先起身,打了个哈欠:“那我回去睡觉去了,明日午时再来看结果。起太早,好困……” 狸九前脚刚走,后脚萧过跟着站起来,朝裴千越行了一礼:“在下想起手头还有些急事要处理,也先告辞了。” 风辞:“……” 这两人已经明显到,就差将“正在谈恋爱,没功夫搭理别的事”这话直接写脸上了。 风辞腹诽一句,低头继续逗自家小蛇玩。 他的手指从对方耳垂移到脸颊,轻轻捏了捏,满意地看到了对方紧绷的侧颈。 裴千越说完可以让大家自行安排后,实际只有离开的那两位,其他仙门首座依旧端坐原地。虽然气氛不再像方才那么凝重,但也没轻松多少。 裴千越的言行举止依旧在众目睽睽之下。 所以他不能动。 风辞眼底笑意更深,手渐渐下移。他一只手撑在裴千越膝盖上,一只手落在他咽喉处,轻轻抚摸突起的喉结,玩得不亦乐乎。 喉结滚动,裴千越轻轻抬手,宽大的衣袖落下。 衣袖遮掩的下方,裴千越牵住了风辞的手。 “别胡闹。” 裴千越的声音传到风辞脑中。 风辞含笑回应:“这下不装作没看见我了?” 裴千越沉默片刻:“……分明是主人言而无信在先。”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着,衣袍遮掩下的手仍在揉捏把玩着风辞的手指,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 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又这么长时间没见,说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风辞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下来,被裴千越拉到怀中。 旁人看不见风辞,裴千越这动作仿佛只是简单的整理衣袖,没人知道,堂堂千秋祖师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坐在了他怀里。 周围都是现今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下方又有百余名修真人士看着,这特殊的场合让风辞心头有种别样的刺激。他靠在裴千越怀中,双臂抬起来,勾起对方脖颈。 “裴城主,你这样不合适吧?” 裴千越面无表情:“怎么不合适?” 风辞真有些佩服对方的定力了。 他想了想,偏头,飞快在裴千越唇上亲了一下。 “这样……”风辞欣赏着裴千越变得僵硬的身体,以及搂在他腰间陡然收紧的手掌,笑道,“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第64章 第 64 章 第 64 章 何止是不合适, 那可是太不合适了。 裴千越手臂一收,眼看就是想搂着风辞起身离席,风辞连忙拦住他:“别别别, 我不逗你了, 正事要紧。” 他可不像那两个不负责任的。 裴千越没有回答,身体却放松下来, 便算是同意了。 风辞又问:“裴城主, 什么计划呀?” 裴千越:“等。” 现在敌在暗我在明,只能等对方先出手。 这道理风辞当然知道, 可…… “可我的时间不多了啊。”风辞发愁道,“都怨你,干嘛把试炼时间定成三日, 缩短至一日多好。” “……要是那玩意等到三日后试炼结束才出现, 你们自己对付去吧。” 裴千越略微低头, 问他:“你只有三日时间?” 风辞叹了口气。 就这三天,还是冒着陆景明这具肉身损毁的代价换来的, 不能就这么白费。 裴千越道:“不必担心。” 风辞抬眼看他:“嗯?” 裴千越并不解释,他抬起头,面向前方那百余面光镜,声音在风辞脑中轻轻响起:“不会等那么久。” . 风辞不清楚裴千越具体有什么计划, 但他既然事先已经知道仙盟考核会发生意外,肯定会提前有所准备。 这人卖起了关子,风辞也不多问, 终于静下心认真看起了试炼。 为了方便观看, 这设置在秘境中的光镜并不会只停留在某处, 而是会在一定区域内自动追踪每个试炼者戴在腕间的追踪仪,同步将秘境内发生的事传递出来。 风辞舒舒服服靠在裴千越怀里看试炼, 时不时还点评一下。 “五十九号光镜里那小孩不错啊,小小年纪就能一人单挑狮虎兽。嚯,这一剑漂亮!” “在三十一号光镜的那个门派,已经是第三次找到机缘了吧。我运气怎么就没这么好,我以前探这种秘境,连根灵草都开不出来。” “呀,那边是不是打起来了,不会闹出人命来吧?” 他看激动了还险些从裴千越身上滑落下去,被人不动声色捞回来:“规则里只说过与人斗法无论胜负都不计分,并未说不能伤人性命。” 没有规定不能,那便是可以的意思,至于做或不做,是他们自己的事。 光镜内,斗法正进行到激烈时,各类法器光芒不断,几乎看不清那几道人影。 那是一片潮湿的雨林,众人打斗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口泉眼,淡淡的灵力光芒正从那泉水中溢出,显然是一处藏宝之地。 法器光芒稍停,风辞才认出,那斗法的其中一方,正是他方才见过的九霄派弟子。 而且,九霄派竟然还占了上风。 风辞来了点兴致,顾不得再与裴千越说话,继续看下去。 九霄派会占上风倒不是因为他们弟子修为有 多高,而是人数占优。入秘境之后,为了尽快寻得妖兽宝物,各门派通常会将弟子分散开,扩大搜索区域。而且将弟子分散后,也不至于因遇险而全军覆没。 可九霄派没有。 许是因为他们门派人丁不旺,入了秘境后反倒选择了共同进退。 这会儿便是以全员九人对上了另一家仙门的五名弟子,人数自然占优。 不消片刻,胜负已分。 光镜内,一名九霄派弟子执剑在手,正想一剑刺向另一方弟子。 却被人拦住。 “你做什么?”一袭鹅黄衣衫的少女挑开他的剑,“我们胜都胜了,不该抓紧时间去拿宝物吗,干嘛还要伤他?” “师妹,你没听懂规则吗?”那弟子道,“虽然计分是以除妖寻宝为重,但不是谁找得多谁就赢,而是谁找得少,谁就输。” 听起来是差不多的意思,但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差甚远。 九霄派的实力在参与考核的门派里只能算中下等,靠数量和积分获胜是不太可能,唯一的胜算就是,想办法逐个击破,让其他人无法继续试炼。 秘境外,风辞靠在裴千越耳边,问他:“这不会就是你的计划吧?” 裴千越问:“什么?” “让这些人在里头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那半加入仙盟,还不用让那东西出手。”风辞半开玩笑,“好一个两全其美嘶——” 裴千越在风辞腰间掐了一把。 风辞侧腰有块痒痒肉,最受不了裴千越这么掐他。 “胡说八道什么?”裴千越淡声道,“若不想好好看,我们就做点别的。” 风辞倒不介意与他做别的,但不是现在。 他没再搭腔,继续看向那面光镜。 “不成。”少女依旧没后退,“师尊平日里是怎么教导我们的,练剑修行就是为了济世救人,我们怎么能为了赢随便伤人性命?” “师妹啊,这都什么时候了……穆师弟,你还不快劝劝她。” 少年猛地被点到名,稍愣了愣。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沉默片刻,道:“我们……我们不如把他们绑在这里,也不算违规。” “这个好!”女子眼神一亮,低头在腰间的储灵囊中翻找,“就这么办吧,我记得我带了缚仙索进来……” 秘境外,风辞欣慰地笑笑:“看来,修真界也不全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裴千越低低“嗯”了声,又道:“可他们这样,未必能赢。” 果然,裴千越话音刚落,那画面中陡然出现另一批弟子。原来是方才打斗时,另一方趁机向同门传了信。 九霄派弟子方才胜得就不容易,此刻被两边夹击,很快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先行撤退。 风辞默然片刻,收回视线:“我还是看别的吧,这个看着真糟心。” 但没过多久,又有一处打了起来。这次解决得就没那么平和,众人各不相让,虽无 人伤亡,因重伤失去继续试炼能力的也有十余人。 最终,只能求助于巡逻弟子,被传送离开秘境。 提前败下阵来。 那几名受伤的弟子被手忙脚乱抬走疗伤,风辞注视着他们离开,问:“不派人去跟着?” 如果肉身傀儡要对在仙盟考核中被淘汰的门派下手,这种已经提前锁定败局的门派,自然也在他的目标之内。 甚至不用等到三天后。 裴千越却摇摇头:“不必。” 风辞瞧着他成竹在胸的模样,问:“你是觉得,他不会在凌霄门动手?” 这其实也有道理,如今的凌霄门可以说汇聚了当世修真界最顶尖的一批修士,哪怕是全盛时期的千秋祖师,想要从这里全身而退也不容易。 如今结果未出,对方应该不会这么早打草惊蛇。 但裴千越又说他们不需要等到三日后。 风辞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没说什么,继续观看试炼。 . 接下来的十二时辰里,秘境中的摩擦屡见不鲜,不乏有人员伤亡。截止结算积分前,甚至已有二十余家门派提前退出试炼。 翌日午时,众仙门首座齐聚凌霄门广场,由凌霄门门主玄阳子宣读试炼结果。 “……以上仙门宗派积分排名较后,将被传送离开灵墟洞天阵。” 秘境试炼每日淘汰半数,第一日最多,共有六十余家仙门被淘汰。玄阳子将结果宣读完毕,打开秘境大门。 却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秘境经由万法阁主改良,试炼中淘汰的弟子将会被腕间的追踪仪自动感应,并传送离开秘境。可玄阳子望向前方的光镜,已被宣告淘汰的那些弟子依旧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广场上一片寂静,片刻后才渐渐响起议论声。 风辞已回到肉身,他站在人群中,凝视着那几面光镜,在周遭的议论声中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咔嚓—— 一面光镜应声而碎。 就连台上几名仙门首座都变了脸色。 温怀玉问:“玄阳子门主,这是怎么回事?” “这东西是尉迟阁主留下的,我怎么会知道?”玄阳子眉宇紧蹙,“尉迟阁主呢,他还没醒吗?” 他问的是随侍身旁的弟子,那弟子应道:“回门主,弟子方才去看过,尉迟阁主他……他好像还在睡。” “这都什么时候了?!” 玄阳子怒喝一声,又有一人站出来。 是凌霄门的霁云长老。 霁云长老举止儒雅温和,说话不紧不慢:“师兄别急,我去看看就是。” 可这一去,又许久没回来。 人群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片刻后,又是咔嚓一声。 又一面光镜破碎。 风辞眯起眼睛。 这光镜连通秘境内外,秘境外的这部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有人动得 了手脚,那就只能是秘境内了。 万籁寂静之中,裴千越轻声开口:“别再等了。” “这尉迟阁主看来暂时来不了。”裴千越起身,淡声道,“阆风城弟子随本座入秘境一探真相。” 台下的阆风城弟子齐声应道:“是!” 风辞理了理衣物,也迈步朝前走去。 阆风城主果然说到做到,还真没让他等太久。 “林师兄。”风辞来到阆风城弟子阵前,唤了一声。 领队的正是林长安。 自从戒律长老出事后,身为戒律长老亲传的首席弟子谢无寒,自认被自家师尊蒙蔽,愿代为受过,已经闭门思过多月,不在派中担任任何职务。 这几个月来,统领弟子的职责,都落到了林长安头上。 林长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风辞,惊讶道:“陆师弟,你的伤养好了?” 当初风辞在折剑山庄重伤的事,林长安是知道的。这几个月来,风辞在巫医谷闭关,裴千越对外的说法则是,陆景明因伤重被送离师门养伤。 风辞正想回答,忽然听得队伍里有个人喊他:“陆景明?!”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风辞看过去,认出来了:“原来是程师兄。” 眼前这人正是当初为难过风辞那个外门弟子,程博。不过青年如今已经换上了内门弟子服饰,腰间还别着风辞给他的那柄剑。 “你升入内门了。”风辞道。 程博似乎还有话想和他说,但最终没开得了口,只含糊地应了声。 林长安道:“听萧师弟说你伤的很重,我们都很担心,现在看见你没事就——” “还要耽搁多久?”裴千越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 林长安连忙俨然正色,大声应道:“回禀城主,阆风城弟子已列阵完毕,共计十七,不对,共计十八人,随时可以出发!” 风辞仰头看过去,裴千越正好略低下头,仿佛是在遥遥与他对视。 裴千越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收敛下来,道:“出发吧。” 风辞跟随阆风城弟子走上高台。 众人正要入秘境,又有一人拦在他们面前。 玄阳子朝裴千越行了一礼,道:“裴城主,这灵墟洞天阵是凌霄门所有,老夫对其最为熟悉,凌霄门愿与阆风城同往。” 风辞眉梢一扬。 他回到这个世界的这几个月以来,凌霄门从来没有真正的安分下来。无论是当初的仙盟叛乱,还是之后仙盟考核,凌霄门活跃得近乎明目张胆。而现在,风辞又发现,他的肉身其实藏身于凌霄门禁地之中。 他可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 他真的很好奇,凌霄门在这当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裴千越没有回答,就在此时,又是咔嚓一声。 第三面光镜也碎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玄阳子门主如此有心,本座哪有拒绝 的道理。”裴千越上前将人扶起来,竟露出了一点笑意,“那便一同前往吧。” . 两派弟子刚入秘境,便立刻往光镜破碎之处赶去。 那三面光镜所处的位置极其接近,是在一片沙漠古城之中。废弃的古城黄沙漫天,随处可见残垣断壁,在沙尘中被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城门口,便有一面破损的光镜。 玄阳子蹲下查探片刻:“的确是万法阁的光镜,当是因外力击打而损毁,已经无法恢复了。” 这光镜置于秘境内,自然是有法术防护的。莫说是那些来试炼的小弟子,就是秘境里的妖兽,都很难轻易破坏此物。 裴千越问:“这城中有人吗?” “回裴城主,有的。”回答他的是一名凌霄门弟子。他们这些没有进入秘境巡逻的弟子,在这几天也没有闲着,六门弟子轮流分工,从外部详细记录每一面光镜里的情形。 那弟子道:“根据光镜破碎前的记录,这古城里共有五家仙门弟子出现,而且都已被淘汰。就是不知道现在……” 裴千越吩咐道:“分头搜。” 众弟子应道:“是。” 秘境内此刻正是黑夜,一弯明月高悬于天,将整个古城映照得清冷森白。 风辞随阆风城弟子在城内搜索,一回头,却见裴千越与玄阳子两人立于一处极高的屋脊之上。裴千越那一袭黑袍在月下仿佛被镀上一层银边,衣袂发丝被风扬起,身形挺拔清瘦。 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陆景明。”有人在身后唤他。 风辞“哎”了一声,连忙收回目光,做出一副诚恳模样:“在找了程师兄,我真没有偷懒。” 程博听了他这话,神情又变得局促起来。 风辞瞧出了他的欲言又止,问:“程师兄有话想对我说?” “我……”程博下意识握住腰间的配剑,眼神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你到底是谁?” 风辞微笑:“程师兄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给我的这把剑……”程博顿了顿,“我使用之后,修为忽然突飞猛进。” 风辞不动声色:“那是程师兄刻苦修炼的功劳。” “你别骗我了。”程博道,“这把剑是当初林师兄给你的,我拿它去问过林师兄,他说……” 林长安已经带着其他弟子走上了另一条街道,如今这条街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风辞问:“林师兄说什么?” 程博握紧了手中的配剑,道:“他说,这柄配剑上,留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剑意。是那剑意,让我修为精进。这柄剑……” 他抬眼看向风辞,沉声道:“这柄剑只有你用过。” 风辞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错啦。” 程博一怔。 风辞:“不是我的剑意让你修为精进,而是你机缘如此。” 要是换做没有机缘的人,这把剑对他来说不过是件普通武器,成不了什么气候。 风辞拍了拍程博的肩膀:“这是件好事啊程师兄。” 程博抓住他的手腕,又想到了什么,悻悻松开:“所以你承认这剑意是你留下的?” 风辞摊手:“我不承认有用吗?” “那你到底……”程博问,“你是什么人?” 风辞并不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觉得我是什么人?” 程博却不说话了。 风辞不确定这些小辈能否通过剑上残留的那一点剑意认出他,不过他也不怎么在意。 “走啦,赶紧把这片搜完。”风辞摆摆手,“一会儿被裴城主发现我们在偷懒,要被罚的。” “陆景明。”程博又在身后叫住他。 风辞回头,对方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一张脸都憋得通红。 风辞只觉得好笑。 现在这些小孩,说话一点都不坦率。 风辞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却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林师兄!林师兄你怎么样!” 两人神色一变,快步朝那个方向奔去。 . 二人说话这档口,林长安已经带着阆风城其他弟子搜索到了两条街外。残破的街道上,两名弟子扶着林长安退至墙边,后者腰腹处被利刃贯穿,鲜血染红了大片弟子服。 其他弟子则挡在他身前,手中配剑纷纷出鞘,直指面前的……凌霄门弟子。 “林师兄!” 程博正想上前,却被风辞拉住:“等等。” 听见他这话,为首那凌霄门弟子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呀,阆风城中竟然有人识得这封息阵?” 风辞不答。 他的视线移到那弟子手中握着的拂尘,拂尘上的银丝已经被鲜血染红。 “是他伤了林师兄!”有阆风城弟子大声喝道,“和他们拼了!” 众人挥剑上前,只听凌霄门弟子轻轻道:“收。” 阆风城弟子脚下,陡然展开一个金色法阵,将所有人禁锢其中。有剑锋击中法阵光壁,却被一股力道反弹回去,那持剑弟子重重倒地,偏头吐出一口血。 金色法阵的边沿,正好就在程博脚边。 要是方才风辞没拉住他,此刻他已经被困入其中。 “漏了两个,可惜。”施阵那凌霄门弟子回头看向风辞和程博,摇头叹息,“罢了……” 他手一抬,自己脚下也出现了一个法阵。 炫目的金光之下,众人的身影渐渐淡化消失。 只留下那名弟子未散的话音。 “二位若想看热闹,欢迎前来疆北古城的中央集市,不过要快……” 法阵的光芒彻底消失,原地不再有任何人的身影,风辞回头看了一眼,裴千越和玄阳子也已经不在那屋脊之上。 “这到底怎么回事?”程博问,“凌霄门他们……这 是个圈套?” 风辞语调依旧很平静:“很显然。” 这样看来,这古城中不一定有人,而破坏光镜,只不过是个引他们入秘境的诱饵,以及,不让秘境外的人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程博又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风辞抬眼望向天际,天边的风沙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整座西域古城显出死一般的寂静。 风辞悠悠道:“去看看热闹呗。” . 古城的中央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座高大的雕塑,已经在风沙的磨损中瞧不出原本模样。 空地四周,隐约可以看出一些商铺的遗迹。 风辞和程博赶到时,所有在方才进入了古城的人员皆已悉数到场。 阆风城弟子被困于金色法阵中,凌霄门弟子则立于一侧,目视前方。 众人的正前方,玄阳子仰头看着那被风沙侵蚀的雕像,正用手中的拂尘扫去那雕像下方的沙尘。 裴千越此刻就站在他身后,脸色瞧着倒是一切如常。 确定这人并未受伤,风辞才放心下来,脚步也跟着放慢。凌霄门弟子注意到他们到来,纷纷上前,手中拂尘亮起光芒,将两人团团围住。 “别急。”玄阳子平静道,“他们就两人,还能搅翻了天不成?退下。” 众弟子听命退下。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那位老者,心底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至少能证明,玄阳子肯定不知道他的身份。 前方,玄阳子轻轻开口:“裴城主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此处么?” 裴千越不答。 不过他也没打算真等着裴千越回答,继续自顾自道:“这灵墟洞天阵□□有十八种不同的地貌,皆是依托现实而来,而此处,名为疆北古城。” “疆北古城在数千年前,曾是这片大地上最富饶的城池之一。”玄阳子悠悠道,“可惜,再富饶之地也抵不过天灾人祸。约莫千年前,此处降临一场天火,随后,便是数年大旱。” “疆北古城的百姓信仰神明,他们每日祈求上天,望上天降下恩泽,救百姓于水火。可惜……他们的神明并未怜悯他们。” “最终,百姓们走的走,死的死,不出百年,这里便成为了一座死城。” 裴千越依旧不答。 “不觉得这和凌霄门挺像的?”玄阳子回头看他,“老夫选择这里,便是要随时警醒自己,永远不要依靠旁人。” “……自己的仇,还是得自己来报。” 裴千越终于开口,声音淡淡:“本座不记得与你有什么仇怨。” “你——”玄阳子眸光一沉,又想起了什么,深吸一口气,笑道,“是,裴城主贵人多忘事,一定不记得。老夫可以替裴城主回忆一番。” 他拍了拍手掌,这片空地四周的商铺内,忽然响起古怪的声响。 轰然一声,风辞身旁的土墙被推 倒,一名青年走出来。 那人动作僵硬,行走间骨骼发出咔嚓声响。他浑身浴血,脸色呈一片灰白,脖颈间被极粗的红线草草缝合。 风辞猝不及防近距离对上,头皮一炸,才认出这人是谁。 是当初仙盟叛乱之后,玄阳子亲手在阆风城处死的那位大弟子。 周遭几座土墙被接连推开,又有数人从里面走出来。 共二十一人。 皆是当初被玄阳子处死的弟子。 风辞只觉头皮发麻,心底都生出一股恶寒。 玄阳子竟然把这二十一名弟子……全都制成了活尸。 裴千越“哦”了一声,声音依旧平静:“可这些人不是本座杀的,而是你。他们要想报仇,也该寻你才是。” “裴、千、越!”玄阳子怒喝一声,气极反笑,“你不必在此拖延时间,这古城中的光镜已被老夫派人尽数摧毁,秘境之外无人知晓这里发生过什么。” “终归今日这秘境中会死很多人,多你一个裴千越,和十几个阆风城弟子,也无伤大雅。” 风辞眸光一沉。 玄阳子知道这秘境中会死很多人,这么说,他的肉身果然已经进入了秘境,而且,多半就是玄阳子从中协助。 可为什么…… 玄阳子既然与他的肉身有合作,却为何好像对风辞现在的身份一无所知? 风辞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可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活尸忽然一阵躁动。 他转头看去,立刻明白过来。林长安方才被偷袭受了伤,失血过多,那些鲜血从法阵中渗出来,血腥味已不知不觉弥漫在整个集市之上。 那些活尸闻到血腥味,有些按捺不住了。 “看来,我的好徒儿已经迫不及待要为自己报仇了。” 玄阳子笑了笑,手中结印,困住阆风城弟子的封息阵应声破碎。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法阵出现在古城上空。 金色的光芒降下,其他人未受影响,只有裴千越身形一僵。 风辞抬眼看去,这法阵倒是眼熟得很。 ……又是囚妖符阵。 不过这囚妖符阵比当初在临仙台上,承朝长老造出的阵法强大许多,不仅范围囊括了整个疆北古城,力量也极其强大,不像玄阳子一人能制造出来的。 “裴城主,别心急。”玄阳子眼底浮现出快意,“劳烦您在此等候片刻,等我的乖徒儿们将你带来的这群弟子吃个干净,才能轮到您。” “嗯,我不心急。” 囚妖符阵的作用下,裴千越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但他神情没有一点慌乱,甚至有些气定神闲:“不过,有些人可能比我急。” 玄阳子脸色一变:“谁?” 他话音落下,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原先一直站在人群后方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他身后。风辞按着玄阳子的肩膀,悠悠一抬眼,眸光冰冷。 “我。” 第65章 第 65 章 第 65 章 少年语调清亮, 只是稀松平常地搭着玄阳子的肩膀,一股无形的威慑悄然降临,玄阳子浑身一震, 身体比大脑率先感知到了恐惧。 “你……”玄阳子开口, 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正在发颤。他强忍着那股莫名而来的恐惧,大喝道, “你是谁!” “你不该不知道我是谁呀。”风辞略微偏头, 悠悠道,“封息阵是吧?” 风辞空闲的那只手飞快结印, 手腕翻转一抬:“收。” 空地上,倏然升起一道比方才力量更强、光芒更加精纯的法阵。 是封息阵。 玄阳子的脸色变了。 法阵瞬间将那数十具活尸禁锢其中,活尸意识到危险来临, 怒吼着不断用力撞向法阵光壁, 却又被那光壁弹回来, 摔得血肉模糊。 这一幕堪称可怖,在场的凌霄门弟子纷纷举起手中法器, 直指风辞。 “你到底是何人?!” “你怎么会懂我们凌霄门符阵?!” “放开门主!” “别动。”风辞语调慵懒,“否则你们敬爱的掌门会如何,我就不敢保证了。” 他说着,看向玄阳子的视线甚至带了点笑意:“玄阳子门主, 不妨现在再猜猜,我是谁?” 封息阵是凌霄门绝不外传的阵法之一,在这世上, 懂得这法术的除了凌霄门弟子, 就只能是它的创始者, 千秋祖师。 “你……”玄阳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不可能……你不可能……” 风辞笑了笑, 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身旁传来压抑过后、极其轻微的咳嗽声。 他眼中笑意稍敛,偏头问裴千越:“难受?” 方才受制于人都没有丝毫慌乱的阆风城主,此刻被这么一问,又低头轻轻咳了几声:“……嗯。” 模样瞧着竟还有点可怜。 风辞狐疑地看他。 这混账东西一贯喜欢在他面前装可怜,风辞被他骗怕了,谁知道他这会儿是不是在装。 但也不一定。 囚妖符阵本就是专为对付妖族而创,对妖族的伤害极大。何况,如今这囚妖符阵可比当初临仙台那个力量强大许多。 想到这里,风辞抓着玄阳子的肩膀一推:“去把阵法撤了。” 玄阳子猝不及防被他扔了出去,竟一个没站稳,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滚到凌霄门弟子脚边。 凌霄门弟子连忙手忙脚乱去扶他。 风辞没理会他。 他走到裴千越身边,抬掌按在对方背心,精纯的灵力注入,缓解了符阵对妖族神魂带来的压迫感。 “明知道这里有陷阱,也不知道提前想办法应对。”风辞责备道,“还踏进来干嘛?” 裴千越唇边扬起一点笑意:“有主人在。” “……”风辞愤愤,“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裴千越这示弱卖惨 装可怜的功夫,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 风辞一笑,懒得与他计较。 空地上忽然有人惊呼,原来是玄阳子趁风辞不备,抽出法器朝他后背袭来。风辞头也没回,拂尘的细丝在触及他之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道钳制住。 风辞扶稳裴千越,才慢悠悠转身:“玄阳子,你敢对我出手?” “怎么不敢!”玄阳子手中所持的拂尘光芒大涨,一下挣脱了风辞的钳制,“别以为你与裴千越打个配合,老夫就会被你唬住。你的封息阵是从哪里学来,莫非是裴千越教你?” 风辞:“……” 风辞:“噗。” 合着这人想这么半天,就想出这么个理由? 不过仔细想想,这猜测竟也有几分合理。 封息阵虽是千秋祖师所创,但裴千越也得了千秋祖师所有真传,懂得这阵法不奇怪。 玄阳子似乎被自己这猜测说服了,他拂尘一挥,俨然正色道:“老夫今日所为,皆是奉了千秋祖师之令。裴千越多行不义,祖师爷特意在这疆北古城设下阵法,正是要清扫门户。” “……你是何人,竟敢冒充祖师爷!” 风辞默然片刻,懂了。 “就是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千秋祖师的命令,和你没有关系。哪怕之后发现自己错了,至多是个受人蒙蔽之过,罪不至死,是这意思吧?”风辞赞叹地点点头,“将自己摘得够干净的啊,玄阳子门主。” “那将自己的亲传弟子制成活尸,在灵墟洞天阵内动手脚,骗无辜的阆风城弟子入秘境做你阴谋的祭品……这些事,也都是千秋祖师的命令吗?” “还有,你说是千秋祖师想清理门户,除掉裴千越……” 风辞顿了顿,瞥了裴千越一眼,继续道:“如果你口中的千秋祖师真是想将裴千越除之而后快,为何没有告诉你我的存在,为何没有让你提前防备我?” 他此言一出,不仅玄阳子愣住,就连裴千越也抬起头。 肉身傀儡只听命于天道,做下这些事,自然不会是真心想帮玄阳子报仇。 无非是想拖延时间,将风辞和裴千越困住。 但就算是这样,他大可以将风辞的存在说出去,至少不会让玄阳子毫无防备地对上他,造成了如今这局面。 只有一个答案。 肉身傀儡或许……并不想让裴千越生命受到伤害。 哪怕它不懂人类的情感,哪怕只剩一具听命行事的空壳,它毕竟还是风辞。它拥有着风辞的记忆,能与神魂有所感应,除去听从指令外,它还有身体和神魂留下的本能。 它可以眼也不眨的屠人满门,在它眼中,这世间的万千生灵没有区别,一切都可以舍去。 唯有裴千越的存在,高于其他。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是裴千越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风辞偏头看过去,裴千越微低着头,唇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要得意死了。 风辞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别开视线:“别的一会儿再说。” 他视线落在前方的玄阳子身上,又低声道:“你等我一下。” 接着,风辞腾身而起。 已经彻底融合神魂的肉身,甚至不需要借法器的威力。风辞抬手,在衣袂纷飞中挥出一掌。 轰—— 法阵轰然破碎。 无数细碎的金光犹如细雨落下,风辞在那金色的雨幕中俯身飞来。 玄阳子总算知道方才风辞是如何来到他身后,因为下一刻,一袭素白衣衫的少年便出现在了他面前。一切发生得太快,玄阳子只觉得自己被掐住咽喉,强劲的冲力让他身体飞快后退,直到撞上了坚硬的墙面。 不,不是墙面。 淡金色的光芒映照在风辞脸上,少年微笑起来,眸中却并无笑意:“现在,知道本座是谁了吗?” 玄阳子咽喉被扼住,艰难地发出声响:“千……千秋……” “嗯,这才对。”风辞笑了笑,松开手。 玄阳子从封息阵的光壁上滑下来,颓然倒地。风辞居高临下,垂眸看他:“你口中那个‘千秋祖师’,如今在哪里?” 玄阳子:“我、我不知道……” 风辞冷冷看他。 “我真的不知道。”玄阳子声音颤抖,“祖师爷,不,那个人只让我助他混在巡逻弟子中进入秘境,我的确不知他如今在哪里。” 果然是事先进了秘境。 玄阳子这模样不像是在撒谎,风辞收回目光,转过身:“凌霄门门主玄阳子,意图谋害仙盟盟主。本座以六门祖师的名义下令,自今日起,废除其门主之位,逐出六门。至于要不要留你在修真界……” 他抬眼看向前方,触及那一袭黑袍的身影,又露出一点笑意:“就交给仙盟盟主定夺吧。” 裴千越也轻轻笑起来。 接着,他单膝落地,应道:“是,谨遵千秋祖师法旨。” 若说方才,在场的弟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裴千越此言一出,一切便不言而喻。众弟子惊愕,犹疑,彼此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伤重的林长安推开身边人的搀扶,走到前方,率先朝风辞俯身跪拜:“谨遵……千秋祖师法旨!” 其他弟子这才如梦初醒,跟着跪倒在地,齐声道:“谨遵千秋祖师法旨!” 众弟子的声音回荡在废弃的古城上空,风辞一笑,抬步走上前。他来到林长安身边,将人扶起来:“起来吧林师兄。” 林长安:“圣尊……” 风辞掌心凝起一点灵力光芒,落到对方腰腹处,被贯穿的伤势飞快愈合。 风辞正想说什么,却听林长安忽然惊呼一声:“当心!” 身后微风浮动。 与此同时,封息阵内陡然窜出几条金色锁链。风辞慢悠悠回头,玄阳子维持着方才那试图偷袭的姿势,可他四肢、脖颈都已被缠上了金色锁链。 风辞眼底映着法阵金色的光芒,眸光淡淡:“玄阳子,我给过你机会了。” 话音落下,锁链动了。 玄阳子的身体被锁链缓缓拖拽后移,他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挣扎起来:“千秋!!你不能——老夫此生为凌霄门鞠躬尽瘁,你为凌霄门做过什么?!凌霄门传承将绝,你宁可信任那条蛇妖,也不愿救我们于水火,你眼里哪里还有六门,哪里还有苍生!!你凭什么——” 身体重新撞上法阵光壁,可这一次,那光壁中央却凹陷下去。玄阳子的身体一点一点陷入法阵内,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骨骼摩擦和碰撞的声响。 他勉力回头,对上了一张已变得血肉模糊的脸。 那人身上的道袍被血染得瞧不出原本的颜色,腰间系着一块玉佩,是当初拜师时,玄阳子亲手给他系上的。 那是他的大弟子。 “啊啊啊——” 玄阳子的叫喊声戛然而止,活尸围上去的瞬间,法阵的光芒暗了下来。仿佛被包上一层不透光的外壳,将法阵内部的光景,以及一切声响彻底隔绝。 死一般的寂静伴随着恐惧在空地上蔓延,风辞闭了闭眼,唤道:“林师兄。” 林长安连忙应道:“是,圣尊。” 风辞道:“这剩下的凌霄门弟子皆有谋逆之举,你……”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那十余名凌霄门弟子纷纷开口求饶。 “千秋祖师饶命!” “我们都是听从了门主的吩咐,身为弟子岂敢不从!” “我们再也不敢了,求祖师爷放我们一条生路!” 风辞:“……” 按照以往,谋逆之罪是该要斩草除根的,何况凌霄门一犯再犯。道理风辞都懂,但真要他动手,他还是有点不忍心。 他着实不太擅长处理这种场面,风辞抬眼看向远处的裴千越,后者还乖乖的跪在原地,头也没抬一下。 压根没有想帮忙的意思。 风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方才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你率阆风城弟子将这群人暂且看押在此处,等到……等到试炼结束,离开秘境后,再另行处置。” 林长安:“遵命。” 料理完这桩事,风辞松了口气,走到裴千越面前:“还不起来?” 裴千越一笑,朝风辞抬起一只手。 堂堂阆风城主,起身竟然还要人扶。 风辞挺受不了这人随时随地在他面前找存在感的黏糊劲,但他也没说什么,笑着拉了裴千越一把。 “接下来你想如何?”风辞问他。 裴千越却是反问:“主人有何打算?” “我的打算就是听你安排。”风辞幽幽看他,“明知凌霄门有反心,还选择灵墟洞天阵作为试炼之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另有计划。说说吧,你都做了什么?” 虽然风辞在闭关前一直叮嘱,让裴千越别做任何多余的事,但要是真什么都不做,那就不是 裴千越了。 风辞冷哼:“我看啊,要是我再晚出关几日,这关就算是白闭了。” 到那时,裴千越说不定已经把他的肉身五花大绑,送到他闭关的山洞门前了。 裴千越只是淡淡一笑,没反驳,也没有解释。 他牵起风辞的手:“与我来吧。” 林长安刚按照风辞的吩咐把其他人绑起来,抬眼就看见了这一幕,连忙僵硬地把头转回去。 裴千越没理会他们,牵着风辞往城门的方向走。 方才的喧嚣并未给这残破废弃的古城带来任何变化,裴千越与风辞立于古城的城门前,头顶是澄澈明亮的月色,远处大漠连绵不断,一望无垠。 这塞北大漠的风光风辞倒不是第一次见,但看景的人不同,感触也截然不同。 他偏过头,裴千越的侧脸在月色映照下轮廓分明,风辞心头一动,踮脚凑过去想亲他。 但还没等他碰到,动作却又顿住。 “忘了。”风辞遗憾地缩回去,“不能用这具肉身亲你。” 裴千越手指动了动,似乎不太想他退开,但最后还是理智占据上风,忍了下来。 他道:“我会替主人夺回肉身。” 风辞没回答。 他转头望向前方,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 他们现在面对的是天道,无论他最终的选择是顺应天道,还是逆天而行,风辞最不希望的,就是裴千越被牵扯进来。 他本就不该被牵扯进这些事。 “晚了。”裴千越道,“从主人被牵扯进去时开始,我便不可能独善其身。” 风辞:“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裴千越没有回答,他抬头面向天际,忽然道:“来了。” 风辞也同时感觉到了从风中传来的震动。 那是一只灵蝶。 淡金色的灵蝶挥动双翅,围绕二人飞了几圈,又往来时的方向飞去。 风辞望着那灵蝶离开的方向,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千越:“它不会是要带我们去找肉身吧?” 裴千越道:“是。” “秘境试炼第一日结束后,被淘汰的弟子无法自动传送离开秘境。为避免滞留秘境的弟子遭遇意外,巡逻弟子会将人集中到一处。”二人御剑穿过广袤无垠的沙漠,裴千越道,“它会带我们去集中地。” 二人乘着同一把剑,裴千越将风辞揽入怀中,细心替他挡去迎面吹来的风沙。 “所以,被淘汰的弟子不能传送离开秘境,是你干的?”风辞抬眼看他,“你又拿无辜的人当诱饵。” 裴千越:“算是吧。” 风辞:“什么叫算是?” 裴千越解释道:“这计划其实是玄阳子定下,是他在法阵中动了手脚,我不过顺势而为。” “……没了?”风辞被他问一句才解释一句气得够呛,“你还做了什么,这灵蝶又是谁的,你何时安插了 内应?赶紧交代,不然我揍人了。” 裴千越没绷住,低声笑了一下。 风辞:“你——” 裴千越连忙安抚:“好,我说。” “是我提出以灵墟洞天阵为最终考核之地。”裴千越道,“灵墟洞天阵与天地共生,在秘境中死亡,尸身和灵力都会被秘境吸收,最终放归于天地间。这般情形下,肉身傀儡自然会选择将对仙门弟子的清扫放在秘境内。” 因为这就是天道想要的。 风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他一时没想明白古怪出在何处,便也没有打断,让裴千越继续说下去。 “灵墟洞天阵定下后,我命万法阁造出追踪仪,便于试炼进行。同时,凌霄门也做出了应对之策。” 那对策就是,让秘境内的传送阵法失效,将灵墟洞天阵变为一个只可进,不能出的地方。 “玄阳子这法子实为一石二鸟,既帮助肉身傀儡困住被淘汰弟子,也能给我设下圈套。”裴千越道,“至于那个内应……你认识的。” 风辞眨了眨眼,还想再问。二人正好在此时御剑越过一片沙丘,远处闪过数道灵力光芒。 打起来了。 那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绿洲之上,数百名修真弟子法器在手,剑锋不约而同对准前方某一处。炫目的光影将那一小片天际映得仿若白日。 光芒的中央,一袭白衣的青年孑然而立,衣摆在狂风中飞舞。 “不自量力。”他衣袍一展,强劲的冲力呈环形荡开,瞬间便将那压顶而来的灵力光芒尽数消解。 离得近的,甚至被那气劲撞得倒飞出去。 众人瞬间被冲得东倒西歪,人群的最前方,却有一名少年艰难爬起。 青年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摇了摇头:“我原本已经饶你一条性命,你为何要与我为敌……孟长青。” 孟长青方才距离青年最近,伤得也最重。他唇角滑落一丝血线,随手用衣袖抹去:“你屠我天玄宗满门,此仇不报,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他一把扔掉手中的拂尘,从腰间的储灵囊中抽出一柄长剑。 是他拜入天玄宗开始,便从不离身的随身配剑。 剑身的寒光映照在少年坚毅的侧脸上,孟长青握紧手中配剑,大喝道:“今天你的死期到了,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你陪葬!” 少年挥剑上前,手中长剑光芒大涨。 青年望着他的动作,不躲不闪,懒懒散散一抬手。 天边忽有一道灵力光芒凌空飞来,在孟长青的剑气触及青年的一瞬间,也跟着将其击中。 轰—— 青年被那道灵力击得倒飞出去,带起黄沙无数,最终在远处的沙丘上砸出一个深深的人形沙坑。 风辞悠悠落地,抬眼望着那沙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孟师兄,这一剑真厉害。” 孟长青:“……” 裴千越落到二人身后,同 时到来的,还有那只给他们引路的灵蝶。 灵蝶悠悠飞过众人,最终落到孟长青肩头,化作点点光芒消失在虚空中。 “没想到啊。”风辞笑道,“那个内应竟然是孟师兄。” 风辞的手还搭在孟长青的肩上,后者侧身躲过,视线也躲闪开:“我……” 少年的神态局促,远没有先前与风辞相处时的自得。风辞见状,敛下笑意,问:“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陆景明吧?” 孟长青:“嗯。” 风辞:“什么时候猜到的?” 孟长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旁的裴千越,低声道:“一开始……灵雾山。” 风辞眉头皱起。 他在陆景明的记忆中看见过当初天玄宗发生的事,肉身傀儡在那时就发现陆景明的肉身可以供风辞使用,可它并未取走陆景明的性命。 反而将他们放走,给了他们前往灵雾山的机会。 灵雾山…… 风辞眸光沉下来,一个他先前没有多想、也不愿这么猜测的想法出现他脑中。 “你们去灵雾山,不是为了盗宝?”风辞闭了闭眼,低声道,“你们……是为了将陆景明的身体带过去。” 风辞的神魂回归这个世界,第一时间肯定会去往灵雾山。因此,他们将陆景明带去那里,让他肉身濒死,风辞自然毫无选择地进入陆景明的身体。 那是一场献祭。 献祭陆景明一条命,换取天玄宗遗孤的存活。 孟长青垂眸不答。 风辞胸膛剧烈起伏,正想说什么,却被裴千越拉住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千越淡声道。 风辞一怔。 裴千越:“陆景明被下了毒咒。” 傀儡好不容易寻到与风辞神魂极其契合的肉身,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 他在陆景明身上下了只能存活五日的咒术,要天玄宗弟子在五日内,带着陆景明前往灵雾山。否则,便要将剩下的天玄宗遗孤杀光。 那五日,他们什么也没告诉陆景明。 他们在去往灵雾山的路途上相依为命,陪陆景明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我们……”孟长青低垂着头,声音已变得有些哽咽,“我们本来想着,灵雾山里存有千秋祖师的秘籍,说不定会有解咒的法子……” 可他们紧赶慢赶,赶到灵雾山之后,却连最外围的法阵都没能破除。 反倒全死在了里面。 整个天玄宗,只剩下一个孟长青。 孟长青用衣袖用力抹了把眼睛,长剑直指远处那个沙坑:“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 远处细沙浮动,一只修长消瘦的手从沙坑中伸出来。 青年缓缓从沙坑中起身,流沙未曾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一步步往众人所在之处走来。 风辞收回目光,抬手重新搭在孟长青肩上,劝道:“孟师兄,我理解你想亲手报仇的心愿,但这时候,还是别逞强的好。” “毕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陆景明临走前的嘱托,我就完不成了。” 孟长青怔然:“陆师弟他……” 风辞一笑:“他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还希望……”风辞转过视线,注视着那从沙丘上缓缓走来的青年,“我能结束这一切。” 青年在不远处站定。 “你当真要拦我?”青年问他,“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风辞没理他。 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行走间,无形的灵力旋流萦绕在他身侧,脚边细沙汇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青年脸色变了:“你在忤逆父亲的命令,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你不能——” “我是不能。”风辞打断他,“因为天命不可违,我知道。” “可有什么办法,好歹被这群后辈唤一声祖师爷,总得为他们做点什么。” 灵力在这绿洲上急速汇聚,虚空被生生撕开一道裂口。风辞抬起手,裂痕中金光乍现,显出一把金色的长剑。 风辞握住剑柄,衣袍发丝在那愈加澎湃的剑意中无风自动。 “本座毕竟是……千秋圣尊啊。” 第66章 第 66 章 第 66 章 “他是千秋祖师!” 秘境外, 人群中忽有一人惊呼道。 那沙漠绿洲附近的光镜并未被破坏,因此,如今身处凌霄门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秘境内发生的这一幕。 ——风辞自虚空中抽出了那柄绝世神兵。 ——千秋剑。 温怀玉端坐六门首座席位, 眸光紧紧盯着那光镜中呈现的画面, 在周遭的喧嚣中一言不发。 千秋祖师的实力,他当初在临仙台上就见识过了。可那时候, 风辞不过随手折了一支寒梅, 便能一招制胜。 如今,他祭出了真正的法器, 又会有多强? 光镜内,强大的灵力旋流卷起风沙,如龙卷一般, 直冲云霄。少年挥出的每一剑都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那精纯剑气犹如燃烧的金色烈焰, 几乎将二人的身形完全吞没。 那是救世圣尊真正的力量。 那是三千年前,以一己之力诛灭魔族的力量。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剑气下逃出生天, 温怀玉是这么觉得的,在场的数百名修士心中,同样这么觉得。 可并非如此。 面对那般强劲的攻势,一袭白衣的青年竟然不躲不闪, 迎着那铺天盖地的烈焰,也挥出了一剑。 轰—— “——那是什么?!” “那个凶手,他手里拿的是……” “那……那也是千秋剑!” 两把千秋剑。 同样的无上神力, 同样的招式, 甚至……极其相近的气息。 “傀儡。”温怀玉淡声道。 “不错, 正是傀儡。”一个声音自高台下方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万法阁主尉迟初终于姗姗来迟。温怀玉起身:“尉迟阁主, 你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尉迟初脸色苍白至极,他靠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上,霁云长老在他身后,将他缓缓推至人前。 “是玄阳子师兄所为。”霁云叹息一声,答道,“玄阳子师兄似乎在这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他担心被尉迟阁主看出来,因而将尉迟阁主下药迷晕,困在后山。” “……贫道费了些功夫,这才刚将人解救出来。” “他还拿走了我的腿!”尉迟初愤愤道。 温怀玉视线下移,这才看见尉迟初垂在轮椅前的裤腿空空荡荡,原本的义肢已不见踪影。 “……”温怀玉沉吟,“玄阳子门主他……” 温怀玉此人何其聪慧,霁云此言一出,他立即猜到这应当与方才秘境中出现的异样有关。先前,阆风城与凌霄门两派首座和弟子一同进入秘境,而如今,裴千越和风辞出现在了绿洲,却不见玄阳子及凌霄门弟子的身影。 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玄阳子现在……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但温怀玉没说什么,而是问:“尉迟阁主方才说傀儡,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尉迟初这才抬眼看向光镜。 “你们看到那个,也是千秋,不过是被制成傀儡的千秋肉身。”尉迟初悠悠道,“这半年来,屠杀仙门的真凶,便是此人。” “什么?”人群中有修士惊呼,“屠杀仙门的真凶是千秋祖师?” 话音刚落,被尉迟初从袖中掏出一块偃甲零件砸了个正着:“说的什么屁话?!都说了是傀儡,肉身傀儡才是真凶!再敢对祖师爷不敬,削了你的皮!” 那人悻悻闭了嘴。 温怀玉又问:“可究竟是何人在幕后操控千秋祖师的肉身,又为何要这么做?” 尉迟初却沉默下来。 他那双藏在单片眼镜后的眼珠四处乱转,闷声道:“不知道。” 温怀玉狐疑地皱起眉。 “要问,就问裴千越去。”尉迟初语气似乎很不耐烦,“也就是他要托我帮忙,才稍微和我多说了两句,我他娘的哪知道这么多?!” 温怀玉眉梢微动,抓到了这句话的重点:“帮忙?” 尉迟初神情缓和了些,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 他并不回答,而是重新抬眼看向那光镜,眸光在那绚烂的灵力光芒中微微发亮:“你们等着瞧吧,精彩的还在后头。” . 秘境内。 风辞一剑劈下,千秋剑锋深深陷入青年的肩颈。 鲜血瞬间从伤处涌出,青年架住风辞的配剑,眸光中显出几分讶异:“你的肉身……” 风辞并不理会。 他面沉如水,轻声道:“这一剑,是为天玄宗。” 风辞飞快抽出配剑,又是一剑凌空挥出。他的招式冰冷狠辣,但神情却很平静,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悲悯:“……青阳宗,无常门,无涯谷……还有,寒山寺——” 他每挥出一剑,便轻声念起一个名字。青年的动作不知为何慢了下来,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风辞挥剑的速度。 十六剑,十六个仙门。 噗嗤! 千秋剑穿透了青年的胸膛。 青年的模样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浑身上下几乎挑不出一片完好的皮肉,血肉模糊的胸膛急剧起伏,呼吸间大口咳出鲜血。 “怎、怎么可能……”青年喘息道。 他们分明是同一人,哪怕风辞已将如今这具肉身洗髓修炼,与神魂彻底融合,也不该比他强过这么多。 “你还没感觉到吗?”风辞脸上也被溅上了血珠,他面无表情,却犹如浑身浴血的修罗,“是亡灵。” “因为本座如今是在为苍生而战,而你——” “与苍生为敌,必将被苍生所抛弃。” “阻拦你的不是我,是死于你剑下那十六个仙门,数百个无辜横死的魂灵。” 青年瞳孔骤然紧缩。 风辞猛然施力,千秋剑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将青年身体狠狠掼了出去。青年凌空摔下,掀起滔天沙浪 ,血痕足足在地上拖行数十丈。 在场的修士大多都是年轻一辈,哪里见过这般残酷的斗法,就连孟长青也呆愣在原地。 直到风辞飞身落到他们身边。 风辞直径越过他,对裴千越道:“带他们去躲一下。” 他刚经历了这场斗法,自然不会毫发无伤。少年一袭素白的衣袍已染上大片血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等等,为什么要躲?”孟长青没明白,“你不是为苍生而战,势不可挡吗?” 风辞:“……” 风辞一言难尽地看向孟长青,后者一头雾水:“啊?” “我乱说的。” 风辞额角被划破了一道血痕,鲜血流进眼睛里,被他随手抹了一把:“你不会真相信有什么亡魂在帮我吧?” 孟长青:“我当然信啊!” 风辞默然片刻,别开视线,并不太想解释这件事。 裴千越抬手替他拭去眼尾的血迹,低声道:“是肉身感知到了来自神魂的悲悯之心,它动摇了。” 虽然风辞口中从来不说,但千秋圣尊,从未舍弃过他那颗悲天悯人的心。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在乎黎明苍生。 肉身的悲悯之心曾被天道下达的指令强行抹去,却又在此刻,在风辞的极度愤怒与悲伤中,重新燃起来。 因此肉身傀儡无法再与风辞为敌。 因为,在真正的千秋圣尊面前,苍生和天命,他永远只会选择前者。 远处细沙动了动,青年缓慢起身。他踉跄着一步步走来,身上的伤势在走动间飞速愈合。 风辞快步上前,手掌在地面用力一拍:“起!” 一道烈焰从青年脚下熊熊燃起。 青年身上瞬间烧灼起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焦腐气味,可这依旧无法阻拦青年的脚步。 风辞眼底映着那阵法中的熊熊火光,在脑中飞速思索着。 肉身傀儡是不死之身,寻常方法很难将其彻底制伏。但就算是天道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弱点,何况是被制造出来的傀儡。 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裴……”风辞正想回头唤裴千越,背心却陡然贴上一具微凉的身体。 裴千越从身后搂住他,低声问:“想让我做什么?” 哪怕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这怀抱依旧让风辞有片刻的失神。 他闭了闭眼,稳定心神,飞快道:“你现在立刻打开秘境出口,让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再从外面将秘境出入口封锁——” “那你呢?”裴千越打断他。 风辞话音一顿。 裴千越道:“我不会留你一人在这里。” 风辞心头轻轻颤动一下。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平静道:“我得留在这里拖住他,你听话,先带其他仙门弟子离开……” 裴千越轻轻握住了风辞的手。 自掌心凝起的法 阵在裴千越这个动作中随之化解,远处萦绕在青年身边的火光尽数消失,那被烧灼得焦黑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 “不需要那么麻烦。”裴千越道,“主人不是想知道,我还有什么计划吗?” 他直起身,口中轻轻念诵出一段咒诀。 这段咒诀风辞没有听过,但他瞬间判断出了那是什么。 ——偃甲机关术。 随着那段咒诀诵起,风辞敏锐地听见了几声清脆的机括声。他抬眼,很快寻到了声音所在。 竟是在青年的手腕上。 那是他们入秘境时,万法阁准备的追踪仪。 青年以巡逻弟子的名义进入秘境,手中自然会有此物。更何况,这追踪仪能探知秘境中试炼弟子的所在之处,更便于青年寻找目标。 因而,他将此物留在身边顺理成章。 却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有别的用处。 伴随机括声响起,青年手腕上的追踪仪形状飞快变化。犹如再生一般,薄薄一层银制外壳层层扩张,转瞬间便将他半条手臂包裹起来。 青年挣脱不开,右手抬起千秋剑,竟是想直接将这只手臂斩去。 锵! 另一把一模一样的细长仙剑凌空飞来,狠狠架住了青年手中的配剑。 风辞持剑在手,近距离注视着那双自己极其熟悉的眼睛,轻轻道:“该结束了。” 他猛然发力,将对方手中的长剑挑向天际。 同时,更多的机括声在这片绿洲响起。 众弟子手上的追踪仪纷纷脱手而出,化作一块块银制部件,朝青年飞去。 那些银制部件自动拉长变形,扣在青年的四肢、脖颈,彼此紧密贴合。 裴千越:“——收!” 最后一块部件扣在了青年头上,将人完全包裹起来。 风辞悠悠落地。 绿洲上静默无声。 万籁寂静中,只有风辞仰头看着半空中被包得仿佛铁桶一般,已经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东西,难以置信地问:“……这什么玩意?” 裴千越也默然片刻,不太确定道:“尉迟阁主好像叫它……万法归宗仪。” “……”风辞轻咳一声,“那么这个铁桶,不是,万法归宗仪,有什么作用?” 裴千越道:“解除天道对肉身的控制,让其恢复原样。” 风辞有些惊讶:“真能做到吗?” “理论上可以。”裴千越道,“傀儡人实际是被某种术法操控意识,让其丧失本性,只听命于施术者的命令。只要能进入其意识深处,将那术法残留的痕迹抹除,自然迎刃而解。” 风辞注意到他的用词:“理论上?” 裴千越点点头:“此物尉迟阁主已经试验过多次,确保能消除施加在傀儡身上的术法,但仍有两个不确定之处。” “其一,能够操控千秋祖师肉身的力量非常人所能及,此物在制造时,找不到 这么强的范本以供试验,因而没有人知道它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 “至于其二……” 秘境外,万法阁主尉迟初注视着光镜,幽幽道:“这具傀儡,吸收了太多灵力。” 那些灵力储存在傀儡体内,在这种时刻,会成为傀儡最后的庇护。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原本平静的仪器渐渐开始躁动起来。 万法归宗仪能暂时阻隔灵力流动,将人困于其中,可那毕竟是暂时的。如果迟迟无法将傀儡意识深处的术法消除,这万法归宗仪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绿洲上,大地忽然传来震动。 地面塌陷下去,百余条粗壮的铁链从细沙深处窜了出来,瞬间将那被仪器包裹的青年的紧紧捆束。 细沙滑落,显出了那东西的真身。 是当初仙盟反叛时,裴千越使用过的兵人。 滚滚灵力被铁链传导至兵人身上,裴千越道:“兵人能吸收傀儡身体的灵力,再经由身体导入大地,让这份灵力最终归于天地。” “这才是我选择灵墟洞天阵的真正原因。” 他从一开始,便计算好了每一步。 半空中,那被仪器困住的青年似乎察觉到了灵力流失,开始疯狂挣扎起来。可在仪器与兵人的双重控制下,他的挣扎也不过微末之效。 风辞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半晌,无奈地吐出一句:“这才三个月,你到底干了多少事啊……” 说好的要乖乖听话什么也不做呢?! 裴千越淡淡一笑,却又很快收敛起来。哪怕算计得如此仔细,他脸上的神情依旧不见放松。 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 就像尉迟初不确定他的仪器能否完全消解天道留下的法术,裴千越也不清楚,他的兵人能否将傀儡身上的灵力完全导出。 风辞很快知道了答案。 噌—— 一条铁链终于承受不住那强大的灵力传导,从中断裂。 风辞面色一沉。 太难了。 傀儡身上不仅有天道留下的法术,还有这半年以来,在修真界吸收的修士灵力。数百人的修为灵力,岂是那么简单就能够承受住的。 不知何处又传来噌的一声,又一条铁链断裂。 不等风辞有所反应,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裴千越越过风辞,腾身而起,一把抓住了那断裂的铁链末端。他被那铁链在沙地上拖行片刻,空闲的手从虚空中抽出孤影剑,狠狠刺入地面。 灵力传导重新连通。 滚滚灵力如同雷电击打在灵脉深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洗过一遍,裴千越眉宇微蹙,口中瞬间便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修士的灵脉极其脆弱,承受远超自身的灵力,稍有不慎,甚至会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裴千越,你疯了吗?!”风辞连忙去拉他,“松手!” 哪怕是经由天道加持过的千秋祖师的肉 身,都不曾一次直面这么强大的灵力。 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裴千越的脸色飞快变得苍白,听见了风辞的话,竟还分出力气偏头冲他笑了笑:“我答应过,会将主人的肉身夺回来。” 风辞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灵力传导一经建立,强行中断只会伤及施术者的安危。风辞放弃阻拦他,抬手覆盖在裴千越的手背上。 周身经脉瞬间在强大的灵力压迫下传来剧痛。 裴千越:“你——” “你什么你?”风辞已经不是头一次因为过于强大的灵力导致经脉断裂,对这疼痛竟然有些驾轻就熟。他从身后环着裴千越,因为身高差距只能将脸贴在裴千越后背上,“难道你想让我就这么看着?” 裴千越不说话了。 风辞很快也顾不上说话。 他的肉身在此之前已被他强化至极限,能承受住他的神魂之力已是不易。 脆弱的经脉在灵力流动间摇摇欲坠,风辞牙关紧咬,剧痛让他有种濒临死亡的错觉。他将脑袋埋在裴千越的背上,闻着对方衣服上特有的檀香,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如果真能这么和他死在一块…… 流淌过经脉的灵力渐渐放缓下来。 风辞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并非他的错觉,他抬起头,却愣住了。 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人。 近处,孟长青和几名年轻修士共同拉着一条铁链,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不止他们,原本躲在后方的修士纷纷上前,三三两两握住铁链,替他们分担那灵力传导。 不,还不止。 远处,一道道灵力光芒化作绳索,捆束在那古怪可笑的仪器上。风辞顺着那些绳索末端看过去,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温怀玉,萧过,狸九…… 是先前一直在秘境之外观战的众人。 六门传人,仙盟成员,以及大大小小百余家参与仙盟考核的仙门,不知何时都进入了这秘境,只为助他们一臂之力。 风辞深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苍穹。 “你看到了吗?”风辞呢喃一般开口,又像是自言自语,“人族的命运,不该掌握在旁人手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月色落下,天边朦胧泛白,傀儡体内最后一丝灵力才被吸收殆尽。风辞怀中的躯体骤然一震,险些扶倒下去。 风辞连忙将人扶稳,小心松开了裴千越握着铁链的手。 周遭的修士也接连断开了法术。 有人试探地询问:“……成了?”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兴奋的叫喊。 一面光镜飞到众人面前,尉迟初放大数倍的脸出现在光镜内:“成了!!!” 人群终于后知后觉爆发出喜悦的欢呼。 但风辞没有理会这些喧嚣。 他只是心疼地捧起裴千越的手。 对方掌心的皮肉被炙烤成焦黑色,血早已经流干了,依稀可见森森白骨。风辞看见这双自己昔日最喜欢的手变成这样,连找回肉身的喜悦都顾不上,满眼只剩心痛:“疼不疼啊?” “不……”裴千越的话到了嘴边又改口,“疼。” “都让你不要逞强。”这么强大的灵力留下的伤痕,就连他也不能马上消除。风辞捧着他的手轻轻吹了吹,叹气:“希望不要留疤。” 裴千越笑起来:“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风辞说着话抬起头,却愣住了。 裴千越注意到他的异样,问:“怎么了?” 风辞沉默地注视他,半晌,却摇摇头:“没什么。” 方才他看见,裴千越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红光一闪而过。 是魔心。 第67章 第 67 章 第 67 章 仙盟考核自然而然推迟了。 灵墟洞天阵一次被导入太多灵力, 需要关闭秘境,给它一些时间将那些灵力净化,吸纳, 最终归于天地。 至于凌霄门, 玄阳子死在了秘境内,门主之位只能由霁云长老暂时代理。霁云是凌霄门三大长老中性子最为纯善的一位, 将门主之位交给他, 风辞也稍微能放心一些。 就算日后发现有问题,终归现在千秋祖师已经归来, 不怕管不住一个六门。 灵墟洞天阵一役中,众人都伤得不轻。风辞索性以千秋圣尊的名义下令,修真界一切事务推迟, 各门各派休养生息。 只有一个人没得休息。 万法阁阁主尉迟初。 “还要多久啊?”风辞小声问站在他身边的裴千越。 回答他的却是尉迟初:“催什么催!” 他们如今已经回到阆风城, 昏暗的内殿灯火绰绰, 千秋祖师的肉身静静躺在榻上,清俊精致的五官在灯火晃动中格外静美。 可惜, 他头上戴着个形状古怪滑稽的头盔,破坏了这份美感。 尉迟初哒哒踩着他全新的木腿,在榻边走来走去地忙碌。 ——玄阳子不知道把尉迟初的腿扔去了哪里,裴千越索性出钱给他打造了一对新的, 也算是对他这几个月来忙碌的回报。 尉迟初干起活来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狂热,冲风辞吼完那一句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谁,连忙怂了:“那个, 回祖师爷, 还要再稍等片刻。” 肉身吸收的灵力已经尽数导出, 天道的控制也已经解开,不过这具肉身被天道控制了三百年, 留下的影响没那么容易消除。 因此,尉迟初提出想再仔细检查一番。 风辞对此有些不以为意:“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我自己就可以——” 裴千越却道:“谨慎为上,多等几日也无妨。” 尉迟初:“倒也不需要等几日……” “尉迟阁主。”裴千越打断道,“此事至关重要,还望阁主能多加小心,切莫出现任何差池。” 风辞:“……” 这人之前一直着急帮他找回肉身,现在肉身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倒怎么变得完全不心急。 有什么可查的,只要他的神魂一回肉身,天道总不能连他的神魂一道控制。 但裴千越执意如此,风辞劝也没用,索性作罢。 尉迟初又拿出一样古怪的仪器往他肉身上招呼,风辞瞧了半晌,问:“尉迟阁主,你这机关偃甲的动力源,换成了什么?” 从出关后,风辞在巫医谷乘坐仙盟送去的飞舟开始,他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万法阁制造的机关偃甲有哪里不一样。 此番在灵墟洞天阵中见识了那万法归宗仪之后,更是确定下来。 万法阁使用的动力源,已经不再是灵石。 所以无论是飞舟,还是那伪装成追踪仪的万法归 宗仪,里面都察觉不到丝毫灵力。 听了风辞的话,尉迟初一拍脑门,“哎呀”一声:“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他从随身的储灵囊中翻翻找找,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琉璃瓶。那琉璃瓶通体透明,里头装着半瓶呈流质状的事物。 那东西瞧着像粘稠的水,清透晶莹,泛着淡淡的蓝色光芒。 尉迟初道:“就是此物。” 风辞问:“这是什么?” 尉迟初“唔”了一声,道:“还没来得及起名字,我暂时叫它灵归精。” 风辞将那东西接过来闻了闻,无色无味,也察觉不到灵力。 “此物能代替灵石?”风辞问。 “非也。”尉迟初一提起这些事,立即变得眉飞色舞,“这东西没有灵力,不能取代灵石的炼丹修炼作用,但此物燃烧之后,能生成供偃甲机关运转的能源。” 风辞眸光微动。 尉迟初继续说下去:“我是在一个废弃的灵脉深处发现的。那灵脉还是当初裴城主拨给我的,不过啊,他……” 裴千越打断:“说重点。” “……”尉迟初轻咳一声,道,“总之就是,我去巡视灵脉之时,不小心打通了灵脉深处的石壁,那石缝里就流出了这东西。” 研制驱动偃甲机关要耗费大量灵石,所以尉迟初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灵石的替代之物。意图倒不是什么为了节省灵脉资源,只因那灵石实在不好获得,总不能次次都靠与别的仙门抢夺得来。 发现此物后,尉迟初当即将其带回万法阁,经过数年研究,直到近日方才确定,此物的确能代替灵石作为动力源。 驱动力,始终是偃甲机关术一大难题。 最早期的偃甲机关术是以灵力为动力源,经由数千年的传承发展后,万法阁寻到了以灵石替代灵力的方式。但事实上,用灵石作为驱动力,是一种极其耗费资源的做法。 同等量的灵石,不知能养活多少小型仙门。 但如果换做尉迟初如今找到的这东西,就截然不同了。 “别看这么小小一瓶,它燃烧产生的能源,能抵上几十块上品灵石。”尉迟初嘿嘿一笑,眸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灵墟洞天阵中那上千追踪仪,也不过用了七八瓶灵归精。” 风辞若有所思片刻,问:“此物产出多吗?” 再好用的动力源,如果没有极大批量的产出,依旧无法支撑万法阁的运转。 “谁知道呢。”尉迟初叹了口气,“我目前只在几个灵脉深处找到过类似之物,初步推断应当是灵脉内死去的仙妖灵骸,在经年累月的消解后,渗入石缝,从而残留下来。” “……但这推断是否为真,又是否每个灵脉都有此物存在,存在多少,还都是个未知数。” 仅仅从发现此物,到判断此物能否在机关偃甲中使用,尉迟初就耗费了数年,要大量开采并投入使用,还得经过很长时间。 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 . 二人离开内殿时,风辞还在思索着什么。 殿外,有一名少年正在等候。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了上来:“裴城主……圣尊。” 孟长青朝二人行礼。 他一直都知道风辞不是他的师弟,但当时在灵雾山,他不知陆景明的肉身是被谁夺舍,是敌是友,因此只能佯装出一无所知,以此瞒过风辞。 如今知晓眼前这人实际上是千秋圣尊,自然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与他相处。 孟长青手臂还缠着绷带,风辞连忙把他扶起来:“孟师兄不用多礼。” 他顿了顿,又道:“尉迟阁主说他还需要半日时间检查我的肉身,恐怕我还要再借用陆景明的肉身半日。” 孟长青点点头:“好。” 风辞问:“其他师兄弟呢?” “已经收殓完毕,准备送回天玄宗了。”孟长青道。 先前在灵雾山遇害的天玄宗遗孤,尸身已被阆风城统一收殓。孟长青此番在灵墟洞天阵一役□□劳不小,按照风辞的意思,派人将天玄宗弟子的尸身送回天玄宗,与其他师兄弟一起,在师门重新下葬。 孟长青因此才跟着他们回到阆风城。 风辞又问:“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孟长青思索片刻,道,“我想先把师兄们送回师门,等都安顿好,再回来接陆师弟。” 风辞:“也好。” 孟长青没有久留。 风辞目视对方离开,才想起来问:“孟长青是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内应?” “你闭关之后。”裴千越道。 既然风辞的神魂归来是天道设计,他附身在陆景明身上便不可能是个巧合。而这世上知晓陆景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只有孟长青。 因此,在风辞闭关之后,裴千越首先找到了孟长青。 再略微一试探,便什么都试探出来了。 裴千越道:“孟长青拜入凌霄门后,无意间发现了肉身傀儡的藏身之处。但他没有打草惊蛇,反而假意投诚,取得了傀儡的信任。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替傀儡打探修真界消息。” “……真是容易轻信别人,与你一样。” 风辞:“……” 这种时候都还不忘损他一句。 风辞懒得与他争论,转身欲走,却被人拉住了:“去哪里?” 他还真没想好要去哪儿。 风辞这么一迟疑,被裴千越从身后拥住:“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语调低沉温软,黏黏糊糊的。 风辞失笑:“城主大人,我这肉身现在可经不起折腾啊。” 这也是风辞急于回到自己肉身的原因。 陆景明这具肉身在洗髓之后,至多只能用三日。如今已经到了第三日,这具肉身随时都有损坏的危险。 也不知裴千越怎么想的,偏要他再等半日。 听了风辞这话,裴千 越非但没有放弃,还变本加厉放软了声音:“不折腾你。” 他声音本就低沉,故意用这般柔软的语调说话,酥得风辞半边身子都软了。 心也跟着软了。 于是片刻后,风辞被裴千越搂在怀里,御剑离开了阆风城。 但他们没有走多远。 裴千越带着风辞落到了一片树林里。 是灵雾山。 风辞在秘境中已经好几次到过灵雾山,但在现世中踏入这里,却是头一回。 不过,裴千越会带他来这里,并不让他意外。 灵雾山周遭有法阵保护,这法阵拦不住裴千越和风辞,但所有人都无法御剑。 风辞懒得走路,索性让裴千越背他进山。 时值日暮时分,夕阳穿透层层树影,映照在灵雾山尚未完全消融的积雪上。裴千越踩着松软的积雪,背着风辞一步步往山林深处走去。 也不知是因为法阵的作用,还是裴千越的威慑,灵雾山里很安静。 风辞趴在裴千越身后往回望,视野里不见任何活物,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幽深的树林里,只有裴千越方才走过时留下的一串脚印。 何等寂寥。 风辞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低声问:“这三千年,你想过不再等我吗?” 裴千越脚步一顿。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平静道:“想过。” 风辞一怔。 “那时我尚未开始修炼,也不能化作人形。”裴千越道,“日复一日的等待会消磨许多东西,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甚至觉得,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去死。” “于是我不吃不喝,意识昏昏沉沉,持续了数日,亦或是数月。” 说起这些时,裴千越语调平稳,仿佛这并非他的经历。 风辞无声地换了口气,声音放轻:“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我死不了。”仿佛嘲弄一般,裴千越轻声笑了下,“我饮过你的血,又在这灵雾山中吸收了太多你的灵力,已经脱离凡身。” “我连死都死不了。” 裴千越停下脚步,略微偏头,唇边依旧含着淡淡的笑意:“那时我在想,这个人真是个骗子,我那么喜欢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让他这么苦苦等待,让他不得解脱。 风辞别开视线,喉头干涩:“我不知道……” 如果,他早些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在等他,他会回来的。 可那只是如果。 裴千越继续往前走,二人穿过树林,夕阳映照在二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从那之后,我便决心不再这样傻傻等待。我要修炼,我要幻化成人形,我要把你找回来。” “无论……我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而他的确做到了。 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风辞心里哽得 难受。 裴千越真的很懂该如何让他心疼,风辞在心里想,再这样下去,他真要舍不得走了。 风辞把头埋在裴千越肩头,没再说话。 没过多久,裴千越停了下来。 却不是那个熟悉的山洞。 裴千越背着风辞来到了灵雾山山顶。 最高峰的山崖之巅,尚未完全落下的夕阳将云层染得血红。一抬眼,便能看见远处昆仑山脉终年不化的积雪,以及山林间的层层云海。 裴千越将风辞放在崖边一块青石上,在他身边坐下。 “这就是你想带我来的地方?”风辞问他。 “嗯。”裴千越道,“这是整个灵雾山,风光最美之处。” 风辞靠在裴千越怀里,眺望远处,深深吸了一口山顶微凉的空气:“的确很美。” “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我年纪还很小。”裴千越抚摸着风辞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轻轻笑了下,“那时我认为,这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景色。等主人回来,我要带他来这里看看。” “他如果见到这么美的景色,一定不会再想离开了。” “后来渐渐长大,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比这更美的风光。也没有任何风光,美到足够留下一个人。” 裴千越的声音温和而沉静,风辞几乎从没听过他用这么温和的语气与他说话。 “但我还是想带你来看看。”裴千越道,“就当是……完成小时候的心愿。” 风辞注视着他,半晌,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裴千越偏头:“怎么?” 风辞抓着裴千越的衣袖,笑得歪倒在他的怀里:“我就是觉得,小时候的小黑真是纯情又可爱,不像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单纯了。” 裴千越搂紧风辞防止他掉下去,一只手抬起风辞的下巴:“如何不单纯?” “怎么个不单纯,你自己不清楚吗?”风辞抬手搭在裴千越肩上,眼底闪烁着狡黠的笑意。他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遗憾道:“你看,要是方才把肉身换回来,我现在就可以亲你了。” “但也没关系。” 他仰起头,与裴千越额头相抵,一道微光在二人之间闪过。 风辞睁开眼,看见了那熟悉的海面。 裴千越的识海深处。 与前一次来不同,裴千越的识海如今平静无波,仿佛连风都不再吹拂。风辞在这安静得有些古怪的海面低空飞行,耐着性子寻找。 片刻后,视野中出现一艘小船。 裴千越背对他立在船头,风辞轻飘飘落到他身后。 “你进来做什么?”裴千越问。 “进来亲你啊。”风辞眼底依旧带着笑意,他从身后牵过裴千越的手,一点点将他肩膀掰过来。 看见了那张俊美的脸,以及额前已变得鲜红的印记。 果然。 “在灵墟洞天阵里,大量灵力流经你的 灵脉,影响到了你的识海。”风辞道,“魔心受到刺激,被提前激活了。” 裴千越偏过头,轻轻应了一声。 风辞心下轻轻叹息。 世人总以为入魔后就会立即理智全无,性情大变,实则不是。只有游走在正邪边缘时,才会痛苦,才有可能失控,那是理智与魔心的博弈。 但当魔心真正控制神识后,就不会再这样。 它只会一点点将识海深处侵蚀,污染,成为一个真正的魔。 那是一种无法逆转的蚕食。 裴千越如今便正在经历这种蚕食。 他外表还没有发生改变,是因为他体内尚存有三千年修行得来的正道功法,可他的神魂已经渐渐魔化,影响到整个识海,包括躯体,不过是时间问题。 裴千越似乎不太想风辞看见他这模样,他刚要偏过头,又被风辞强硬地掰回来:“做什么,到现在了还想瞒我?如果我没发现,你是不是就要一直瞒到彻底入魔?” “你怎么想的啊。”风辞气恼道,“难道你入了魔,我就不要你了吗?” 裴千越一怔。 风辞越说越生气:“我之前是想帮你去除魔心,但那不是因为它还没长成,我怕你难受嘛。现在长出来了,就让它长出来呗,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要对魔打打杀杀吗?” 裴千越忽然反手抓住风辞的手臂,将他拉进怀里。 “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裴千越在他耳边低声道。 风辞眨了眨眼:“这都什么年代了……” 裴千越:“不是这句。” 风辞:“之前我想帮你去除魔心……” 裴千越:“也不是这句。” 风辞一笑。 他从裴千越怀抱里挣脱出来,注视着那张脸,认真道:“不会不要你的。” “现在外头还有那么多传言说我抛弃灵宠,我要是真不要你,不就坐实这个传言了?”风辞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现在修行这么高,应该能承受住御灵血契吧。” 他捏了把裴千越的脸,凶巴巴地威胁:“你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瞒着我,或者惹我生气,我就给你下血契,让你真的变成灵宠,以后让你往东就不能往西。” 立下血契后,一切意识行为,甚至生死,都会在主人的控制之下,永生不得忤逆,永远失去自由。 而更重要的是,主人于灵宠而言是依存关系,一旦主人离世,灵宠也会随之消亡。 这对裴千越来说着实算不上什么威胁。 他用指腹轻轻抚过风辞的侧脸,低声问:“这也是在哄我吗?” 风辞笑起来。 他没回答,而是忽然仰头,飞快亲了裴千越一口。 “这才是在哄你。” 第68章 第 68 章 第 68 章 风辞原先在灵墟洞天阵时, 便已经猜到裴千越的魔心或许受到了影响。 但裴千越走火入魔的本质原因是风辞,只要风辞不刺激他,加上裴千越克守本心, 不危害苍生, 入不入魔的,风辞其实不太在意。 特意跑进裴千越识海里, 当然不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如他方才所说, 他就是来亲裴千越的。 他们这么久没见过面,又刚结束了一场大战, 难道不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风辞对于亲吻的喜爱,远超其他与人亲近的法子。 尤其是裴千越那种带着点凶狠激烈的亲吻,比起蜻蜓点水的触碰, 更加让他喜欢。 这一点上, 风辞和裴千越并无不同。 同是孤寂了太久的两个灵魂, 就是需要一些刺激,才能让他们切切实实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感受到自己被需要。 比如疼痛, 比如鲜血。 但风辞从不会明说。 有些事,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因此,他只是在裴千越唇边浅浅碰了一下,便飞快收回来, 在对方略显惊讶的神情中含着笑意,再上去碰一下。 碰到第三下时,裴千越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人拉进怀里。 “你故意的。” 裴千越在风辞唇角啃咬, 恶狠狠道:“每次都这样。” 这两个加起来六千多岁的人, 凑到一起总像是十多岁的毛头小子。 等风辞从那意乱情迷的亲吻中清醒过来时, 他已经被裴千越放倒在船头,衣衫松散, 长发垂落到水面。 “我说……”风辞在对方铺天盖地的动作里喘了口气,“你就不能等我回到肉身之后……” 裴千越动作停了下来。 片刻后,他抬起头,认真回答:“可我不想等。” 他又低下头,碰了碰风辞要命的地方:“主人明明也不想等。” 风辞短促地“嘶”了一声,在船只越发激烈的晃动中,认命地放松了身体。 谁让这次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呢。 …… …… 裴千越做起这种事来向来有股子狠劲,此番不知是不是被魔心影响,没个轻重缓急,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让风辞没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等到他们脱离识海回到肉身,风辞已经累得眼皮都睁不开。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种疲惫不仅仅来源于神魂,而是躯体影响。 多半是肉身即将崩损的缘故。 他们在识海里折腾太久,现世中,已经月上中天了。 风辞迷迷糊糊感觉到裴千越将他抱起来,问:“要回阆风城了吗?” 裴千越脚步一顿,问:“主人想回去吗?” “不太想。”风辞现在只想睡一觉,阆风城境内又不能御剑,回去一趟太折腾了,“天亮再回去吧。” 战事比风辞想象中结束得快,这具肉身支撑到天亮应该没有问题。 裴千越:“好。” 裴千越将风辞抱回了他当初存放肉身的山洞。 这山洞内部构成复杂,风辞几度在秘境中来到此地,仍没有把山洞内部通路认清楚。裴千越轻车熟路,抱着风辞穿过洞穴。 这些洞穴里,便存放着风辞留下的经卷秘籍,和少许使用过的法器。 当初风辞离开时,只是把这些东西随意堆放在山洞内部,这些年,是裴千越一点一点分门别类,将其归置摆放。裴千越抱着风辞一路走来,山洞中每一样东西都干净得看不见一丝灰尘,只有表面的自然磨损褪色,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裴千越连自己的居所都不乐意收拾,倒是把这里打扫得细致入微。 风辞靠在裴千越肩上,视线从那些经卷上扫过。 “小黑。”风辞低声唤他,“你觉得,我三千年前将道术传给世人,是做错了吗?” 他还是很疲惫,声音里提不起什么精神。 裴千越却是反问:“主人为何会这么觉得?” 不是风辞这么觉得,而是天道纵观上下数千年后,推演出的结论。 这就是事实。 如果不是当年风辞向世人传扬修真道术,修真界的发展会慢上很多,也不会有今日的危机。 他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因果。 风辞蹭了蹭裴千越的肩窝,没有解释。 裴千越已抱着他走到洞穴最深处。 这些年,虽然肉身离开了此处,但裴千越依旧时不时回来看一看,住上一段时间,因此山洞里仍然充满着生活气息。 裴千越把风辞放在那张熟悉的石床上,风辞身体一歪,顺势躺在他腿上。 “我不觉得主人做错过什么。”裴千越把玩着他的头发,轻声道。 他方才好一阵没说话,风辞都有点昏昏欲睡,听了这话,眼也不睁,笑道:“我在你眼里怎么可能有错?” 他家小黑蛇虽然一直嘴上不饶人,但无论风辞作出任何决定,他都从未有过异议。 滤镜没比他好多少。 “我是认真的。”裴千越道,“千年前那场战事导致生灵涂炭,中原大地上妖魔肆虐,鬼怪横行,而偏偏修真界伤亡惨重,众人自顾不暇。若不是主人传下道术,当年的修真界,谁有那个能力,去收服那些妖魔?” “主人拯救了数千万百姓的性命,何错之有?” 风辞不答,唇角的微笑也跟着消失了。 “主人,你不是真正的神。”裴千越轻而低沉的话音回荡在这山洞之中,“世人将千秋祖师奉为神明般的存在,认为你天生就该救人于水火,认为你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但你不是。”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会难受,会害怕,会逃避,会追逐片刻的欢愉。 “你三千年前种下的因,是因你的一己善念,既然在当时是 好事,日后世事如何变幻,便与你无关了。”裴千越低下头,在风辞耳边温声安抚,“放轻松一些,你不可能什么事都算得清,也没必要为这些事负责。” 风辞把脸埋在裴千越怀里,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总要有人负责的。” 裴千越没有再说话。 风辞从闭关结束到现在都没合过眼,实在有些抵抗不住困意,含糊道:“等睡醒之后,我就去把肉身换回来,然后……” 他没有把话说完。 裴千越低头,轻声唤道:“主人,你睡着了吗?” 没有回应。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均匀,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 裴千越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瓶。 瓶口开着,装在里头那无色无味的药水已经挥散得七七八八。裴千越合上瓶子,随手扔到地上。 这东西,至少能让风辞睡上一整天。 裴千越将他小心放在石床上,跪坐在石床边:“你说得对,这些事总要有人来负责,要有人……去承担那份代价。” “所以我替你去。” 风辞睡得很沉,睡颜沉静而安宁。 他将风辞额前散乱的发丝拂到耳后:“原本是想让你为了我留下,可现在,我反倒成了要先走的那个。” “这样也好。或许对你来说,活着,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如此一来,你便不用再为难了。” 说这话时,裴千越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这对他而言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无论日后你作何选择,都再也忘不掉我了。我说过的,我不会给你机会还清,我要你一直亏欠我,到死都不得安生。” 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又敛了下来。 裴千越弯下腰,极致温柔,又极为克制地将风辞搂进怀里。 他把头埋在风辞侧颈,抱了很长时间。很久很久之后,山洞里才终于响起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真想……再看你一眼啊。” . 晨光熹微。 早起赶集的村民三三两两走在山路上,一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迎面走来。男人模样极其俊美,可惜美中不足,双眼被一块黑绸覆盖,似乎无法视物。 可双目失明并未影响他行走,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平稳地行走在山道上。 有人大着胆子上去搭话:“这位公子,我们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您是来找人吗?” 玄色衣袍的男人停下脚步:“此处是祈神山?” 来搭话那人愣了下,旁边却有一名老者插话了:“你说那都是好几百前的名字了,现在早就不叫这名儿了,我们这里啊……” “无妨,我找的就是这里。” 老者还想再说什么,可男人没有与他多言的意思,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祈神山乃神明降世之地。 传闻中,千秋圣尊当初便是三步一叩九步 一拜,登上祈神山之巅,才换来天道垂怜。 此处一度也曾是修真界拜神祈福之地,不过数千年过去,却无一人在此处得见神明之姿,便渐渐荒废下来。 裴千越没有御剑,而是从山脚下步行登山。 他开始登山时,天上还能见到几分初升的日光,可当他到达祈神山最高峰时,天边却变得阴云沉沉,似乎随时会下起雨来。 这里,就是当初风辞祈求天道降世之处。 裴千越立于山崖之巅,轻声唤道:“天道。” 这声呼唤仿佛开启了某个开关,阴云环绕的天际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金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这片山崖之巅。 “半魔半妖之物,也有胆量呼唤天道。”那金光中,响起一个庄严肃穆的声音。高大模糊的身影从那光芒中显出身形,“你想做什么?” 裴千越:“来给您一个交代。” “你无法给予天道交代。”天道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忤逆天道,逆天而行,天道之子即将付出他因有的代价,谁也代替不了。天道会在这世间另寻使者,完成未尽的任务。” “……还是说,你想成为这个使者?” “这倒不是。”裴千越道,“我虽然不在乎那些凡人生死,但我主人不忍心伤害无辜,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今日来这里,是想与您做个交易。” 天道没有回答。 那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眸光无悲无喜。 “天道灭世的缘由,是修真者大肆开采,导致这世间灵气匮乏,几近枯竭,我说得对吗?” “天道之子告诉你的?” “不是。”裴千越道,“不难猜。” 风辞的确没有和裴千越说过天道的目的和缘由,甚至就连灵气匮乏都没有提到过,但他毕竟是仙盟盟主,修真界如今是什么情况,他比所有人都清楚。 结合天道命令傀儡在修真界做的那些事,猜出真相并不难。 裴千越平静道:“如果,让仙盟彻底统领修真界,从此严加管束各个仙门,控制灵气的开采和使用,您能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吗?” 没等天道回答,他继续道:“当然,该偿还给天地的灵气,我也会给个交代。” 微风扬起裴千越的衣袍发丝,他抬头面向天道,淡声道:“就是不知道,我这三千年的修为,这一身灵力,够不够偿还这天地间流失的灵气?” 第69章 第 69 章 第 69 章 天道没有回应。 裴千越也没有催促。 天道并非任何现实存在之生灵, 他代表的是这世间的规则、知识和秩序,不是人,更不是仙神。 所以, 他并无这世上生灵会有的情感, 任何讨好和求情,都是无用的。 但这不代表, 不能与天道谈判。 天道就像是一台程序精密的仪器, 但这程序并非不可更改。他会权衡利弊,推演计算, 最终择出对这世界最有利的方案。 裴千越相信他给出的条件足够。 天道此番出手干涉,是因为他在推演中得出这世界即将迎来毁灭的结论,权衡利弊, 他选择了他认为最优的解决方案。 随机屠杀世间修真者, 控制这世间修真者数量, 以及将这部分灵力归于天地。 一举两得。 而裴千越给予他的条件,同样如此。 或许仙盟管辖无法很快减少这世间修真者的数量, 但事态一旦得到控制,于长远有利。至于原本该死去的那部分人,以及他们本该放归天地的灵力,则由裴千越补上。 修炼三千年的大妖, 他能提供的灵力,只会比那些凡人更强。 这是个无论如何推演,都有利无害的交易。 果然, 片刻后, 天道悠悠开口:“你的条件是什么?” 裴千越唇角勾起。 风渐渐大了起来, 远处的苍穹之上,狂风在云层中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裴千越仰头面向天际, 平稳而清晰道:“免去风辞一切责罚……还他自由。” 让他自由的生,自由的死,从此在无束缚。 . 狂风席卷天地,云层隐天蔽日。 苍穹之上,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缓缓形成,狂风卷着沙石落叶螺旋上升,随后被那漩涡吞噬。 漩涡的深处,是一道玄色衣袍的身影。 很冷。 裴千越此生从未感受过这般可怕的寒冷,周遭呼啸的风声仿佛是某种哭嚎,每一缕风飘过时,都在从他身上带走一丝温度,一分灵力。 他的吐息已泛起白雾,浑身被那极寒冻得失去知觉,只有呼吸间牵扯起肺腑传来尖锐的疼痛。随着灵力飞速流失,裴千越的头发迅速变得枯白,整个人都消瘦下去。 真难看。 幸好他不在这里。 到了这种时候,裴千越心底竟然生出一丝庆幸。 风辞最喜欢他这幅容颜,他不在这里,永远不会看见他如今这幅模样。 裴千越低下头。 急速衰败的身体让他的衣袍显得比往日更加宽大,枯白的发丝被狂风扬起,身体几乎随时都可能被狂风吹倒。事实也的确如此。裴千越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就连吐息都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妖族的灵力是生命之源,与灵力一通流失的,还有他的生命力。 人在濒死前,会得到 片刻的安宁。 一切喧嚣忽然离得很远,裴千越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与风辞相遇的那一天。那时也是与如今相似的感觉,他冷得浑身僵硬,几乎要失去意识。 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蛇盘踞在雪地里,痛苦,无助,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一袭白衣,犹如神明降下凡尘,来到他身边。 轰—— 一声巨响将裴千越从意识深处拉出,但变得昏昏沉沉的大脑,已经无法判断这是真实,还只是他的幻想。 轰! 又是一声巨响。 这响动就连大地都为之震颤,裴千越身体跟着踉跄一下,终于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凝起身上残留的最后一分灵力,“看”见了那持剑立于半空中的身影。 不在是那消瘦羸弱的少年身躯,青年身形修长挺拔,披散的长发在狂风中飞扬,清俊出尘的容颜沉静如水。 千秋圣尊终于寻回了他原本的肉身。 风辞在狂风中望向裴千越,仿佛与他摇摇对视。接着,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千秋剑,用力一挥。 轰——! 裴千越与天道的交易已成,狂风在他周遭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剑气狠狠撞在那屏障之上,却并未伤及分毫。 他没有放弃,千秋剑上的光芒一次比一次明亮,击打在屏障上的剑气一次比一次澎湃。 别这样。 裴千越想开口,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他朝着那半空中的身影抬起手。 那双手如今消瘦苍白,好像就连生命力都已被都抽干。 裴千越想起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又将手收回来,唇边扬起一个带了点讽刺的笑。 来不及了……放弃吧…… 太迟了。 灵力已经不在能支撑视物,那点灵力带来的感应一点点暗淡下去,同样暗下去的,还有青年那张清俊出尘的容颜,以及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风辞浑身瞬间灵力暴涨。 他重新举起千秋剑,天边响起的雷鸣将狂风呼啸的声音都掩盖过去。那密不透风的云层终于被另一股无法抵御的强大力量搅动开,雷电从天而降,击在风辞的剑锋之上。 青年眼底沉静无波,将这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一剑重重劈下—— 轰鸣声震彻天地,那坚不可摧的屏障终于裂开一道裂隙。 裂隙飞速扩大,自下而上,一点点在眼前崩损。 风辞终于露出点笑意,可一道前所未有的力量忽然从那漩涡深处激荡开,强劲的冲力骤然将他掀翻出去。 . 风辞被这道冲力足足逼出百丈外。 他摔进下方的树林里,身体掠过树梢,最终重重砸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这一下摔得风辞仿佛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脑中嗡鸣作响,好一阵才咳出一口血沫,从树干上滑 落下来。 轰的一声,身后的树干拦腰断裂,轰然倒地。 千秋剑滚落到一旁,风辞单膝落地,在胸腔浓郁的血腥味中急促喘息。 方才那一幕,他是见过的。 在一切开端之时,在天道给予他的第一个梦境中。 当初的他,本以为那是天劫将至的场景,谁料那根本不是天劫,而是天罚。 “……开什么玩笑。”风辞用衣袖拭去唇边的血,捡起千秋剑,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他仰头望向天际,那不断吸取裴千越灵力的狂风已经停了下来,但天边的漩涡仍没有消失。 “裴千越……”风辞嗓音嘶哑,“你这个疯子。” 树林深处忽然亮起白光。 白光瞬间将整个树林吞噬,也将风辞的身影没入其中。身体的伤痛随之消失,风辞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天道。 风辞站直身体,冷冷看着那道身影:“是我违逆了你的命令,你为何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无辜?”天道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是他设计破除了天道施加在傀儡身上的咒法,哪里无辜?这一切本就该由他来承受,何况,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可他是为了我——”风辞的话音戛然而止。 没有意义。 天道从来只看结果。追本溯源,裴千越才是这件事的主导。如果不是他让万法阁造出了万法归宗仪,事情便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无论他做的初衷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风辞闭了闭眼。 裴千越一早就算清了。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样一个,让风辞只能从旁协助,却绝对无法干涉的法子。他便是为了今天,能将风辞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交易已成。”天道悠悠开口,“从今日起,你不在是天道之子,无需履行天道之子的职责。去吧,在纠缠下去,天道不会饶你。” 他话音落下,风辞只觉周身一轻。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解开,释放了禁锢已久的灵魂。 这本该是他这千年来的夙愿,可当真得偿所愿之后,风辞并无任何喜悦之情。 他轻轻舒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父亲……不,天道。”风辞淡声道,“既然你喜欢做交易,我们在来做个交易如何?” 天道没有回答。 那高大的身影略微低头,注视着树林里的青年。 树林中一片狼藉,风辞静静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袍被风微微扬起,仿若谪仙降世,不染凡尘。 “你先前说,如果不加干涉,这个世界的灵力在千年后便会彻底枯竭,从而毁灭。”风辞抬眼与天道对视,缓缓道,“但如果……这结论是错的呢?” 林中好一阵寂静无声,仿佛连风都静止下来。 少顷,那高大的身影才悠悠回答:“天道绝不会有错。” 风辞轻笑:“世上哪有这么绝对的事。” 天道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天道干涉这世间的缘由,是认为这个世界即将毁灭。如果这原因不成立,你便没有资格取走任何人的灵力,”风辞下意识抬眼朝山崖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有性命。” “你有什么证据?” “我又不像您,可以预示未来,我当然拿不出证据。”风辞笑了笑,道,“但天道的预示本就不是每次都正确,不是么?” “如果你每次都能准确预示到结果,为何在三千年前,我将道术传给世人的时候,你没有预示到未来会有这一天到来,你为何……没有在那时就阻止我?” 天道在次沉默下来。 “人族,是无法预言的。”风辞道,“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有时候,哪怕一个小小的发现,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都会改变很多东西。” 就像当初裴千越决定建立仙盟,便险些改变了事态的走向。 “你说人族的贪欲永无止境,这的确没错。可这世上的人这么多,有人贪婪、自私、索求无度,也有人努力过好每一日,为了心中的理想追求、奋进、坚持不懈。” “为何不能给这些人一点机会,难道这些人,就活该为了那些贪欲付出代价吗?” “……在者说,派使者下界杀几个人,你认为就能阻拦他们?” “这数千年的传承,他们经历过不知多少毁灭性的打击,哪一次不比如今的灾祸可怕。可又有哪一次,真的让传承断绝了?” “人,是这世间最为脆弱,也最为坚韧的生灵。哪怕你将他们杀得只剩最后一人,那个人也会如星星之火,终有一日,得以燎原。” “人族薪火不息,自然传承不绝,你当真拦得住吗?” 天道沉默了很长时间。 正如风辞所言,人族是这世上最为庞大的生灵,也是天道的这台无比精密的仪器,永远无法计算和判断的存在。 所以天道才轻易不能降世,无法干涉事态的发展。 除非世间遭遇重大危机。 “你想做什么交易?”许久后,天道悠悠问道。 “我愿意重新成为您在这世间的使者。”风辞平静道,“给我一千年的时间,我引导人族走向正道,我向您保证,预示中的灾劫不会到来。人族,会有另外的出路。” “你花了三千年方才摆脱这枷锁,如今又要戴上去。你不想要自由了?” “想,但既然已经过了三千年,在延长一段时间也无妨。而且……”风辞抬起头,遥遥望向那远方的山崖,眸光变得柔和,“我忽然发现,这世间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轻轻笑了下:“我暂时好像还舍不去,那份自由,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 风渐渐止了,天边一道光芒破云而出,驱散厚重的云层。 风辞乘风落到山崖之巅,一眼便看见了倒在那里的 人。 裴千越那一头青丝已经完全变得枯白,一只苍白的手从衣袍里伸出来,渐渐变得灰白而冰凉。 风辞单膝跪地,弯腰将那具早已失去生气的身躯抱进怀里。 “傻子。”风辞轻声道。 天边吹来的微风萦绕在二人的周围,风中带着灵力,徐徐送还到这具身体里。 只要千年后,这个世界不像预示中那样灵气枯竭,天道便没有理由取走裴千越的灵力。反之,如果千年之后事态仍然走向那一步,风辞与裴千越都将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代价。 这是与天道做交易的后果。 裴千越周身泛起光芒,那是灵力正在重新融入他的身体。 风辞将裴千越放回地上,对方原本干枯消瘦的躯体飞快复原,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很快,他指尖动了动,醒了过来。 风辞闪电般收回原本覆在对方手背上的手。 裴千越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极为缓慢地偏过头,面向风辞所在的方向:“……主人?” 他如今灵力尚未完全融入身体,是无法用灵力视物的。但哪怕身处在一片黑暗中,他依旧清晰的感知到了风辞的所在。 风辞清了清嗓子,板起脸:“嗯,是我。” “天道……”裴千越嗓音低哑。 风辞淡声道:“走了。” 他的声音清冽而冰冷,他从没用过这样的声音与裴千越说话。 裴千越动了动,似乎是想坐起来,可他刚抬起手臂,立刻被风辞按住:“做什么,灵力还没复原呢,不想活了?” 冰凉的手覆上来,轻轻拉住了风辞的手:“想碰一碰你。” 风辞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没忍心把手抽出来。 裴千越的身体依旧很虚弱,那一头发丝也还是枯白的。风辞知道,那是因为天道仍然从他身上取走了部分灵力。 那是裴千越先前答应给出的交代,是他逆天而行该有的代价。 天道从不做让自己亏本的买卖。 但无论如何,这个人还活着,便已经足够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千越问:“主人怎么会找来这里?” 风辞的视线落在对方那一头枯白的发丝上,没好气道:“不来等着你去死吗?” 他的神魂之力何其强大,裴千越那迷药在他身上根本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也幸好如此。 风辞甚至不敢回想自己独自在灵雾山醒来是个什么感觉,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那后知后觉翻涌上来的震惊,焦急,还有……恐惧。 要是他在晚来那么片刻……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风辞满腔怒气无处发泄,闷声闷气道:“傻了?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裴千越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擅作主张。 对不起让你担心。 “……但我不后悔。”裴千越声音很轻,仿佛每说出一句话,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为你而死,永远不会后悔。” 风辞眼眶倏然红了。 他别开视线,闭上眼,无声地换了口气:“还有呢?” “是还有一句。”裴千越竭力抓着风辞的手,唇边露出一点虚弱的,却也极美的笑容,“昨晚有一句话,我说得不对。” “你是我的神明,一直都是。” 第70章 第 70 章 不过, 他虽没养过灵宠,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 他以前的确与一条小蛇有过渊源。 那是三千年前, 他刚平定天下之后的事。那时的修真界千疮百孔, 百废待兴,能做决断的不是死了就是重伤, 事事都要风辞亲自过问,劳心费神。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 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 又瘦又小, 黑漆漆的,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见风辞靠近,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 便随它去。可谁知道,这一缠, 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 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 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 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 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而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皱眉:“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压低声音训了一句,才道,“我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出品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就是他们的杰作。” 风辞在其他世界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以机械制造,以新型能源为动能之物,能让凡人上天入地,瞬移千里。 比御剑飞行方便得多。 阔别三千年,这个世界的科技竟也发展至此。 孟长青道:“可惜,万法阁的东西卖得太贵,运转一次还要耗费不知多少上品灵石,普通人可用不起。咱们师门有台第二代测试仪,是宗主好不容易从一家仙门收来的二手货,花了全派一大半积蓄呢。” 风辞又问:“所以那玩意儿真能检测出根骨?” 孟长青:“当然。” “如果有人故意隐藏自身实力,它也能测出来?” “隐藏?为什么要隐藏?”孟长青不解,又道,“我倒是听说先前的仙盟选拔中,有人服用药物短暂提升根骨,在测验中舞弊。所以啊,测试仪从第五代开始特意增加了测谎功能,无论故意提升还是隐藏,应该都是瞒不住的。” “‘你或许骗得过人,但一定骗不过仪器’,万法阁阁主尉迟初是这么说的。” 风辞“哦”了一声,赞许地点头:“很有意思。” . 根骨测试仪上方有个半球型装置,将灵力注入其中,便能验出其根骨潜力。 根骨达标后,再由各长老选择,要不要收下这位弟子。 白玉高台上,负责考核的执事弟子简单说了规则,便开始点名。待考核弟子挨个上前接受测试,直到测试人数过半,阆风城负责考核的长老仍没有出现。 “阆风城这次不会真的不收新弟子吧?!” “那该怎么办,我专为阆风城来的!” “千秋祖师保佑我,千万别被挑去巫医谷,我可不想去南疆喂虫子。” “千秋祖师在上,不要紫竹坞,不要紫竹坞……” 风辞听着周遭的小声祈祷,心头只觉一言难尽。 你们千秋祖师本人就站在你们旁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被分到哪里去,别念了。 片刻后…… “下一位,陆景明!” 风辞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孟长青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现在这具肉身的名字。 这名字一出,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六门考核,六道关卡,向来是淘汰大部分新入门弟子的途径,其中的艰难和危险可想而知。可陆景明和孟长青,城主破例允许这二人越过六门考核,却没有公布缘由,自然有人不服气。 他们不敢质疑城主的决定,只能把怨气发在他二人身上。 风辞便在这质疑声中上了台。 执事弟子迎上来。 越过六门考核直接进入根骨测试,这是开宗立派第一遭,他早就好奇这陆景明是何等人物。不过今日一见,却有些失望。 模样生得倒还不错,但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少年。 上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如此懒散,到底是怎么被城主看中的? “……陆师弟,请吧。” 执事弟子侧身让开,风辞刚要上前,忽然听得一声高呼。 “城主到!” 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的后方,裴千越缓缓走近。 裴千越身边从未跟过任何人,就和那天夜里在灵雾山一样,他就这么孤身而来,气质凌冽森寒,叫旁人不自觉避让。 风辞视线落在那道身影上,对方似乎心有所感,微抬起头。 裴千越的确生得很美,五官轮廓在晨曦的阳光中显得更加深邃而清晰。都说世间精怪最擅长以美貌迷惑人心,风辞这些年见过无数,却鲜少有人比得上面前这个人。 甚至就连他周身冷冽的气质,都为这份美增添了色彩。 裴千越走到近前,再转身登上石阶。 他眼前仍然覆着黑绸,一袭玄色衣袍滚镶金边,衣摆在走动间扫过石阶。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仿佛双眼的遮挡并未影响他视物。 台下的议论声又起,无非都在讨论城主为何亲自前来,是否场上有他看中的弟子云云。 风辞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小黑蛇,明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陆师弟,陆师弟?”身旁的执事弟子唤他,“可以开始了。” 裴千越已经在高台上落座,风辞这才回神,应了声好。 他走到仪器前。 有了方才孟长青的介绍,风辞现在对这台仪器很有兴趣,左看看右看看,又指着仪表盘上的红痕问:“是不是只要到了那条红线,就可以入仙盟?” 执事弟子被他磨蹭得没什么耐心,道:“是这样没错,你——” 他话还没说完,风辞将手轻轻放在了仪器上。 注入灵力。 仪表盘上,指针颤了颤,开始疯狂左右摆动。 执事弟子的神情顿时变了。 指针已经摆动出了残影,执事弟子紧盯着仪表盘,如果他抬头看一眼风辞,会发现原本还懒懒散散的少年,此时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许久,指针终于缓缓停下。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红痕正中央。 风辞松开手,轻轻舒了口气。 没他想象中那么难嘛。 吹什么牛呢。 “这……你……” 人的根骨潜力都是天生,测试仪不过是将这潜力转化为直观数值,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哪有左右摆动的道理。 这种情况闻所未闻,执事弟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作弊!” 台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 “从没见过测试仪这种表现,他肯定动了手脚!” “就是,我刚才就觉得他看这么久很不对劲!” “他肯定作弊了!” …… 台下议论纷纷,风辞倒也不在乎,迎着执事弟子的目光无辜摊手:“我没作弊呀,不是说这玩意有测谎功能吗?” “这……” 执事弟子欲言又止,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看看。” 来者是个小老头,身量与风辞这具少年身形差不了多少,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混乱系着。可他从袖中伸出的右手,分明是木头做的。 此人脸上戴着半片琉璃眼镜,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只颜色浅淡的眼珠。 ——显然也是假的。 执事弟子朝他行礼:“是,阁主。” 哦,这就是那位测试仪的制造者了。 那弟子拉着风辞退开,风辞这才注意到,对方衣摆之下,竟也是一双木制的假腿。 可他走路稳健,步履生风,看不出丝毫异样。 尉迟初围着测试仪转了两圈,东敲敲西碰碰,嘴里还不住嘟囔:“咦,没故障啊……” “尉迟阁主,怎么,你那木头疙瘩刚用一次就坏了?”六门长老座处,有人揶揄。 尉迟初大喝:“滚蛋!不是坏了,这是……这是……” 测试仪一切完好,没有出错,可刚才异状不是假的,除非……有人骗过了他的仪器。 尉迟初抬起头,视线落在了风辞身上。 但没有证据。 事实就是,测试仪没有故障,也没有发现舞弊,证明风辞的成绩真实有效。 尉迟初大步走上前,抓住风辞的胳膊:“你,与我回万法阁。” 风辞:“……” 不仅他懵了,台下也是一片哗然。 不是……作弊了吗?怎么忽然又要收徒了??? 这可是万法阁,曾经好几届仙盟选拔都没收到合适的新弟子,甚至因为后继无人,强制规定派中长老勤加修习驻颜长寿之术的万法阁! 风辞许久没回答,尉迟初皱眉:“怎么,你已经有想去的仙门了?整个修真界还有哪里能比得上万法阁?” 他这话说得狂妄,却并非没有道理。 论修为道术,万法阁或许不是顶尖,可他们掌握着现今修真界中最先进技术。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万法阁在修真界屹立不倒。 风辞却望向前方,眼底映出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弟子想进阆风城。” 高台之上,裴千越端坐原地,神情冰冷无波:“为何?” 风辞张口就来:“弟子仰慕城主多年,毕生只想伴随城主左右,还望城主成全。” “仰慕能当饭吃吗?”尉迟初忍不住训他,“阆风城有什么好,整日就会教弟子练剑,保证你三天就后悔。来我们万法阁,我教你机关术,教你造偃甲,飞天入海,不比你那御剑术来得好?” “再说了,你这根骨只能算勉强及格,他都不一定要你,何必自讨没——” 裴千越轻声道:“好。” 尉迟初张了张口,没说完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头。 风辞也有点诧异。 以风辞的能力,他想和裴千越见一面其实不难。来参加仙盟选拔,不过是想找个更顺理成章的理由,顺便逗这群后辈玩玩。 就算他最后没能留下,也无伤大雅。 没想到裴千越这么好说话。 都说仙盟首座最是不近人情,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真乖,之前没白养。 风辞这么想着,却听裴千越淡淡说完了剩下的话:“外门还缺个杂役,你根骨平平,想留下,就去外门扫地吧。” 风辞:“?” ……去哪儿? 从千年前到现在,他还没找到一只能承受住他神魂威压的灵宠。 这算得上风辞心中一桩伤心事。 不过,他虽没养过灵宠,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他以前的确与一条小蛇有过渊源。 那是三千年前,他刚平定天下之后的事。那时的修真界千疮百孔,百废待兴,能做决断的不是死了就是重伤,事事都要风辞亲自过问,劳心费神。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又瘦又小,黑漆漆的,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见风辞靠近,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便随它去。可谁知道,这一缠,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第71章 第 71 章 第 71 章 风辞和裴千越决定要去须弥世界之后, 仍耽搁了好一阵子。 名义上,是担心离开后修真界又出变故,想等仙盟改革有进展, 是担心裴千越如今修为不足, 难以支撑他在须弥世界活动。种种理由找了一堆,出发时间一拖再拖。 “主人是不是……有些紧张?”云雨之后, 裴千越搂着风辞躺在寝殿柔软的床榻里, 又旧事重提。 这些时日,他们用合欢宗的秘法双修, 虽然不能让裴千越恢复至先前的修为,但提升依旧很大。风辞口中说着不让裴千越用他采补,真开始修炼了, 却十分配合, 修为一个劲往裴千越灵脉里灌。 宠得毫无底线。 风辞正躺在裴千越怀里平稳呼吸, 听了他这话,不悦地皱眉:“又不是第一次去, 我紧张什么?” 裴千越轻轻抚摸他光.裸的脊背,不说话。 “我……”风辞含糊开口,“我就是……” 风辞自己都觉得他这优柔寡断的样子十分可笑。天道离开,仙盟改革步入正轨, 裴千越也有惊无险地渡过一劫,一切本该尘埃落定,只有风辞那一颗心还吊着, 怎么也放不下来。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说得一点没错。 “没心没肺。”风辞翻身把裴千越按在身下,愤愤地在裴千越嘴上咬了一口, “这么想去人间逍遥,你就不怕我喜欢上别人,不要你了?” 裴千越一笑,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原来主人是担心我会爱上别人?” 说漏嘴了。 风辞脸上挂不住,侧身就想溜,却被裴千越搂着腰拽了回来。 “不会的。”裴千越手指缓缓描摹着风辞的脸庞,认真道,“爱你,是刻在神魂中的本能。” “……无论遇到什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 风辞眸光微动,别开视线:“那如果我变了呢?” 不是没可能。 封锁神魂记忆和修为,本质上与投胎转世区别不大。他们会在那个世界重新长大,接触不同的人,甚至可能培养出不同的个性。 这其中会发生的变故太多了。 要让他和裴千越重新相遇,甚至在一起,那是多么渺小的概率。 裴千越认为他不会变,风辞却没有这个自信。 “如果主人变了,那就说明我还不够努力。”裴千越道,“回来之后,我一定洗心革面,对主人更好一些。” 风辞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呀?”他轻佻地挑起裴千越的下巴,故意皱起眉,“哪里学来的花言巧语,也敢用来应付我?” “不是应付。”裴千越顺势低头亲他,声音放得很轻,“是真心。” 风辞向来受不了裴千越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何况这人都这么说了,在犹豫下去就显得有些矫情。 “想去就去吧,明日就去。”风辞道,“给你挑个富贵 人家,过点好日子。” . 风辞说到做到,翌日一大早就与裴千越将肉身存放在灵雾山,神魂离体去了须弥世界。 以往风辞去须弥世界附身他人,寻找的都是濒死的肉身,不伤无辜人性命。 但这一回,他们打算封锁记忆在凡间生活一段时间,因而只能寻找刚出生的婴儿附身。与神魂契合的躯体不好找,何况,风辞有点私心。 裴千越这些年孤独太久,也从没有体会过凡人的亲情友情,他希望裴千越能在须弥世界里过得好些,也不希望和裴千越离得太远。 他们寻觅许久,才终于寻到一对符合要求的躯体。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灯光将产房映得惨白,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忙里忙外,没有人注意到,两道半透明的身形悄然出现在门外的走廊上。 走廊左右各有一间产房,裴千越问:“就是这两位?” “嗯。”风辞道,“原本该在这里出生的那两个魂灵已经被我送去别处,现在,这两具肉身是我们的了。” 他将裴千越推到一侧产房门前,抬手在裴千越眉心一点。 一道金色符咒没入他的眉心。 裴千越问:“这是什么?” “带着这道符咒与肉身融合,随着肉身渐渐长大,模样会逐渐接近我们原本的样子。”风辞笑着道,“长这么好看一张脸,可一定要来找我,别便宜了别人啊。” 裴千越点点头:“好。” 风辞脸上的笑意敛下,忽然凑上前去,亲了裴千越一口。 漫长而深入的一吻过后,风辞抵着裴千越的额头,低声道:“你先在这里等着,等我进去之后你再去,我要当哥哥。” 裴千越失笑:“不过相差一时半刻,有什么区别?” “不行,年长一刻也是长。”风辞在他鬓发上摩挲一下,“听话。” 话虽然这么说,风辞却没急着走。 他定定地注视着裴千越,仿佛是想把这张脸刻进刻进神魂深处。 裴千越本以为他还会与自己说些什么,可风辞什么也没说。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穿过产房紧闭的门扉。 门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这着实是很奇妙的体验,裴千越认识风辞到现在,还从没见过风辞哭起来是什么模样。哪怕有时候在床上把他弄得受不了,风辞也不过红着眼眶狠狠瞪他。 哭是没有的。 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 裴千越这么想着,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才悠悠走向另一间产房。 片刻后,走廊上响起另一声婴儿啼哭。 两道哭声此起彼伏,回荡在走廊内。 . 但风辞还是失策了。 虽说被神魂附身的两个崽子同年同月同日,在相邻两间产房相继出生,但他们挑选的这个世界社会极其发达,又是人口繁多的大都市,同一天生的孩子多了去了。 转眼过了五年,两个崽子被各自父母带回家后,再也没见过面。 这日是幼儿园开学的日子,一大清早,幼儿园外的哭声震耳欲聋。 刚入小班的小崽子不适应离开父母,只要哭了一个,就能带动一片崽子哭得稀里哗啦。 很幼稚。 五岁的风辞小朋友趴在大班的教室窗户前,看着外头大人手忙脚乱的场景,心里这么想着。 明明幼儿园这么好玩。 “老大!”有人在身后喊他,风辞回头,一个胖墩墩的男孩朝他哒哒跑过来,“我买了新玩具,给你玩。” 小风辞在同龄人里个子都算高的,长得又好看,从进幼儿园的那天开始就是班里的老大。 风辞看了眼小弟“上贡”来的玩具,摇头:“这个我玩过了,不好玩。” “我挑了好久的。”小弟失落地低下头,问,“那老大喜欢什么呀?” 奶团子被问住了,认真地蹙起眉头。 喜欢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同龄人喜欢的东西,风辞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就连老师都常说,风辞表现得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太多。 成熟得有点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辆车停在了幼儿园门口。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人从副驾上抱了下来。 那孩子瘦瘦小小,看上去和三四岁的小班孩子差不多大,留着到肩头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了小揪,还别了个可爱的蓝色小发卡。 秀气又漂亮。 是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不哭也不闹,微微垂着头,被一个年轻女人抱着走进幼儿园。 经过大班教室外的时候,那孩子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对上了窗户边风辞的视线。 他眼睛很亮,瞳孔颜色比寻常孩子偏淡一些,像风辞见过的琉璃珠子,亮晶晶的,十分漂亮。 风辞看得出神。 直到对方被女人抱着继续往前走,彻底看不见了,风辞才回过神来。 “我喜欢那个。”小风辞伸出肉乎乎的爪子,指着走廊尽头那女人的背影,奶声奶气道,“他真好看。” . 小风辞充分发挥自己老大的地位,派小弟把整个幼儿园翻了个遍,终于打听到了那个孩子的消息。 新来那小孩叫裴千越,刚转学来这里,读中班。 但中班和大班不在同一层楼,很快又是上课时间,风辞没来得及去找人。 小风辞从记事到现在,还从没有过这种坐立不安的时候,就连上课时老师让他带着全班做游戏都心不在焉,好像整颗心都被上午看见的那个漂亮小女孩吸引过去。 ——在小朋友的思维里,留着长头发的,就是小女孩。 才五岁的小朋友自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自从早晨见过对方一面起,小风辞心里就只剩一个想法。 想见他,想和他说话, 想认识他。 仿佛久别重逢。 风辞心里惦记着人,好不容易熬到自由活动时间,又因为这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等打发完老师出了门,又有个小弟跑来找他。 “老大,小胖被人打了!” 小胖就是早上送风辞礼物的小胖墩。 风辞这会儿没什么心情关心小弟,随口应付:“告诉老师去。” “但是……”小弟手里拿着个蓝色发卡,递给风辞,“他是为了抢这个……” 是裴千越戴的发卡。 风辞:“……” 小风辞赶到的时候,战局已经结束。 小胖墩坐在一个沙坑里,要哭不哭的瘪着嘴。 风辞早晨说的那句喜欢,被小胖墩误以为是喜欢裴千越头上的发卡。于是,趁风辞被老师叫走的功夫,小胖去找裴千越抢来发卡,想讨风辞欢心。 结果没想到反被人揍了。 看见风辞过来,小胖墩仿佛看到了救星:“老大,他推我!” 小胖墩一只手指着角落那小小的人影,另一只手伸出来,掌心红了一片,大概是摔倒的时候蹭的。 和小胖比起来,裴千越完全不像被抢了东西的那个。 瘦瘦小小的孩子抱着腿坐在墙边,神态平静,只有头发已经完全散落下来,遮住小半张脸。听见声音,他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风辞。 比扎着头发时还要漂亮。 风辞懵了一下,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他好凶啊,我只是想借他发卡用一下,就被他推到沙坑里了……”小胖墩还在拉着风辞控诉,“老大,你要替我出头!” 小风辞勉强回神。 身为老大,平日只有风辞带着小弟到处欺负人的份,哪有放任自己小弟被新来的欺负的道理。 本着这种念头,风辞大步走到裴千越面前,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 却见裴千越眨了下眼睛,低下头,眼眶慢慢红了。 啪嗒。 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风辞:“……” 刚被这人一顿揍的小胖:“???” 第72章 第 72 章 第 72 章 风辞人都懵了。 幼儿园里大多是三到五岁的小崽子, 这个年龄的孩子每天闹闹别扭,哭哭鼻子当然不在少数。风辞最自豪的事就是他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哭过,甚至还常用这事笑话别人。 可现在, 看到裴千越哭了, 他一点笑话对方的想法都没有。 反倒有点心慌。 只有小胖墩还在得意洋洋:“知道害怕了吧,我家老大可厉害了, 整个学校就没有不怕他的, 你今天死定了!” 裴千越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跟珠串似的掉得更凶了。 “小胖。”风辞连忙拉住他, 手顺势在小胖墩圆滚滚的手掌上捏了一下,“你的手不痛了吗?” 小胖墩被捏得嗷一声:“痛!” “那还不快去擦药。”风辞抄着一口小奶音,语调却很严肃, “你就不怕一会儿老师过来, 看见你又打架, 告诉你爸妈?” 小胖墩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皮孩子,没少因为打架被骂。风辞这话一说, 小胖墩想起之前被骂的经历,顿时顾不上裴千越,红着眼眶跑远了。 风辞还在他身后喊:“记得说你是自己摔的哦!” 小崽子很快就跑没影了,风辞这才回过头来, 看向墙角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却没想到,后者正抬头偷偷打量他,脸上还挂着泪珠, 眼尾红红的。 “你……你别哭了嘛……”风辞自己都没注意到, 和面前这人说话时,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不欺负你。” 裴千越不说话, 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但也没再哭了。 他身形瘦小,皮肤很白,脸颊看上去软软的。风辞眨了眨眼,弯腰戳了他一下。 手感很软,湿漉漉的。 像风辞吃过最软最甜的棉花糖。 风辞没忍住,又戳了一下。 裴千越也不躲,就这么任由他戳。 风辞玩了一会儿,看见裴千越落在脚边的发圈,应该是他原本用来扎头发的,在和小胖打闹时被拽掉了。 他蹲下身把那发圈捡起来,小心拍了拍上面的沙子,递给裴千越:“给你。” 裴千越还是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风辞小小的眉头皱起来:“你不会说话吗?” “……会的。”稚嫩的奶音小声道。 风辞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干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想看你。”裴千越说,“你好看。” 这种话风辞从小听得不少。比起小裴千越那超越性别的漂亮五官,小风辞应该是大人们最喜欢的那种小孩模样。眼睛又圆又大,带着点婴儿肥,模样乖巧又可爱。 就算听惯了别人夸他,风辞依然被裴千越这句话夸得心花怒放起来。 “你也好看。”风辞捧起裴千越的脸,手指笨拙地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不哭最好看。” 虽然哭起来也很 好看。 但他还是不想看见他哭。 小风辞在心里这么想着。 但是这人这么好看,又这么爱哭,肯定会被欺负的。 风辞想了想,认真发出邀请:“我以后当你老大好不好,有我保护你,他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不要。”裴千越拒绝得不假思索。 风辞不明白:“为什么不要?” “他们都叫你老大,你当了好多人的老大。”提起这事,奶团子的声音听上去不大高兴,“我不要。” 风辞:“那你想要我当什么?” 他这话把裴千越问住了。 小崽子皱起眉头,歪了歪脑袋,好像认真思考起来。 “算了。”风辞道,“等你想到再告诉我吧。” 他把发圈重新递给裴千越:“拿着,我们该回去啦,老师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裴千越没接。 “我不会……” 他太小了,还没有学会怎么自己扎头发。 这可把风辞难住了:“我也不——”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裴千越又抬头看向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泛着水雾,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风辞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话又改了口:“那我……我试试吧。” 当天下午,风辞和裴千越所在班级的两个老师,翻遍了整个幼儿园,找了足足两个小时,才终于学校的角落找到了两个崽子。 风辞坐在沙坑边,手里抓着个发圈,低头鼓捣着怀中那颗小小的脑袋。 而裴千越枕在他的腿上,早已经睡着了。 . 小风辞和小裴千越就这么认识了。 两个孩子好像天生就很合得来,凑在一起有无数的话可以说。刚开始只是课下后黏在一块,随着越来越熟悉,就连中午吃饭和午休,风辞都要溜去裴千越班上找他。 老师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却没想到,这俩崽子竟然还玩绝食那一套。 尤其是裴千越,到了饭点没看见风辞,倒是不哭也不闹,只是默默抱着自己的小餐具躲在角落,怎么劝也不肯出来吃饭。等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了,去隔壁请来风辞,这人便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开始掉眼泪。 闹得原本想听话的风辞也开始叛逆。 拦了几次没拦住,加上风辞几次去别的班上也不破坏纪律,反倒因为孩子王的地位,能帮着管教中班一帮小崽子。 老师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甚至为了让风辞在中班吃午饭和午休更为合理,还给他发了个纪律小委员的头衔。 “裴小越,不许把胡萝卜藏在碗底下!”新晋纪律小委员风辞小朋友朝身旁的裴千越严肃道。 被抓包的小崽子默默收回手,可怜巴巴看他:“不喜欢这个。” “不行。”风辞已经逐渐训练出忽视他这委屈的眼神,他把自己碗里 的蔬菜舀到裴千越碗里,义正辞严,“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风辞执意要和裴千越一起吃饭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裴千越黏他。 认识之后,他才知道了很多关于裴千越的事。比如这人其实和他一样大,甚至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不过裴千越从小身体就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因此比他晚了一年上幼儿园,长得也没他高。 一定是因为平时吃得太少了。 五岁的风辞小朋友如是想。 于是,在知道这些之后,风辞每天都会守着裴千越一起吃午饭,逼他多吃一点。 裴千越挑食挑得厉害,磨磨蹭蹭拨弄着碗里的蔬菜,好半天吃不下去一口。 两人的小桌子对面,一个小女孩对身旁的男孩道:“你帮我吃掉这个,下次过家家,我当你老婆好不好?” 风辞眨眨眼。 他清了清嗓子,有样学样:“裴小越,你把这些都吃完,下次过家家,我让你当老婆。” 风辞凭借着在同学间的地位以及出众的外貌,一直是过家家的热门人选,每次都有一群人抢着想当他老婆。 裴千越抬头看他一眼,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摇摇头:“不要。” 摇头时,脑后松散的小揪摇摇晃晃,是风辞今早刚给他绑上的。 自从俩人认识之后,裴千越的发圈不知怎么总是被弄掉,害得风辞每天都要重新帮他绑一次,扎头发的技术直线上涨。 他摇晃着脑袋,柔软的发丝散下几缕,又补充道:“我不想当老婆。” “那你想当什么?” 裴千越垂下眼眸,极小声道:“我想你来当老婆。” 风辞难以置信:“可我是男孩子。” 裴千越:“我也是男孩子啊。” “……也对。” 风辞直到和裴千越认识半个月后,才知道原来这人和他一样是男孩子,但因为先入为主,在相处时总是忘记这件事。 风辞看着裴千越那足足比他细了一圈的胳膊腿,又看了看他碗底还剩下的大半蔬菜,犹犹豫豫道:“那你以后每天都要把胡萝卜和青椒都吃光哦。” 裴千越点头:“好。” 风辞:“中午要多吃一碗饭。” 裴千越:“嗯。” “还有,”风辞继续和他谈条件,“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堂堂幼儿园老大,在外头给别人当老婆,风辞丢不起这个人。 但裴千越却犹豫了:“谁都不能说吗?” 风辞认真道:“谁都不能。” 裴千越:“……好吧。” 这日之后,中班班主任忽然发现,班上最挑食的裴千越小朋友忽然不挑食了,而且变成了班里吃得最快最多的孩子。 连着观察了几天,都没找到是什么原因,只能找来纪律小委员风辞询问。 老师办公室里。 当着全校所有老师的面,风辞小朋友挺着胸膛,自豪道:“因为我答应当他老婆,所以他就不挑食啦!” 众老师:“???” 第73章 第 73 章 第 73 章 风辞就这么在老师面前一战成名。 他也不是故意要把这事说出去, 但五岁的小朋友哪里憋得住事,加上近来裴千越都被他养胖了些,他的确很自豪。总之就是一时得意忘形, 不小心把他和裴千越的秘密说了出来。 老师们自然不会把小孩子的话太当真, 反倒把这事当个乐子,时不时打趣他们一下。 这一来二去的, 没过几天, 全校都知道了风辞是裴千越的老婆。 就连风辞中午去找裴千越吃饭,都要被同学们起哄两句。 “明天开始你自己吃, 我就不过来了。”某一天午饭时间,风辞这么对裴千越说。 裴千越抬头看他。 小崽子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被养出一点肉,脸颊肉嘟嘟的, 望着风辞的目光明亮清透, 眼眶飞快红了。 裴千越平时其实不太爱哭, 无论是摔着碰着,还是和同学闹矛盾, 他都能处理得很好。唯独碰上和风辞有关的事,总是容易掉眼泪。 风辞原本都做好了他又会哭的打算,说话的时候故意梗着脖子不去看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小碗。 可是裴千越没有哭。 他吸了吸鼻子, 小小声道:“不是我说出去的。” 裴千越知道风辞是因为不喜欢被人起哄。小风辞不知怎么,执意觉得老婆那是女孩子当的,他不喜欢被人当女孩儿。就连那些起哄, 也被他看成笑话, 让他很不舒服。 这件事说到底是风辞自己嘴不够严, 和裴千越的确没什么关系。 不是他的错。 但风辞没解释,只是闷闷道:“我知道。” 他憋了好一会儿, 想起来前不久刚从电视里学到的新词:“避嫌。” 风辞自己都对这个词一知半解,裴千越大概就更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风辞话里的坚决他是听得懂的。 他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没再说话。 翌日,风辞果真没有再去找裴千越,而裴千越也没来找他。 这段时间裴千越和风辞走得近,以往那小崽子出了什么问题,老师都会过来问风辞情况。可今天一整个中午,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说明裴千越应当一切正常。 风辞有点紧张。 其实他在和裴千越说完的时候就后悔了,可他已经开了口,那傻小子也没挽留他,他不可能自己把话收回去。 裴千越不会是……真的生他的气了吧? 风辞平时表现得再成熟,说到底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哪里遇到过这种事。裴千越不来找他,他也来了点倔脾气,硬是没去打听消息。 就这么闷闷不乐地生了一中午闷气,连带着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也不肯出教室。 连老师都惊动来了。 “小风辞今天怎么不开心呀?”带大班的老师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姑娘,说话温 声细气,“是不是因为小越的事?” 风辞抱着个小熊坐在教室角落玩自闭,听见这个名字,眸光动了动。 “不是。”他头一偏,闷声闷气道,“和他没关系。” 这态度几乎就是不打自招了。 老师耐心地劝导:“老师知道你们感情好,可你不能因为他今天没来上学,就也不和别的同学玩呀。” 风辞一愣,连忙把脑袋从玩具小熊身上抬起来:“他没来上学吗,为什么不来?” ……总不能是气到连幼儿园都不来了吧? “他家保姆阿姨早晨打电话过来,说是病了。”老师叹了口气,“好像烧得很厉害,都站不起来了,还想来上学呢。” . 下午四点半,幼儿园门口站了许多等着接小朋友回家的大人。风辞跟在队伍里走出幼儿园,刚准备离开,又被老师叫住了。 “小风辞,你妈妈今天也没来吗?” 风辞背着个小书包,点点头:“嗯,妈妈说了今晚要很晚才会回来,让我自己回家。” 小风辞家中亲缘淡薄,父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意外去世了,其他亲戚也不怎么往来,只剩母亲把他养大。不过因为平时工作很忙,风辞从很早开始就是自己往返学校,没有家长接送。 老师叮嘱道:“那你要快些回家,不能到处乱跑哦。” 风辞:“知道啦。” 他口中答应得痛快,在老师的注视下拐过一个街角后,却又停下脚步。 就连送他出门的老师都没注意到,风辞手里捏了张纸条。 上面是裴千越家的住址。 幼儿园对每个小朋友的家庭住址都有的详细记录,风辞想拿到这东西轻而易举。 可问题是……这上面写了什么呢? 五岁的小朋友学过的字还不多,纸条上短短一行住址,他有一半的字不认识。风辞看着那张纸条,肉乎乎的小脸皱成一团,在原地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 裴千越从出生起身体就很不好,看过好多医生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就是天生体弱,三天两头容易生病。 这次多半是着了凉,浑浑噩噩烧了一整天,眼看天快黑了温度才稍微降下来一些。他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睁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趴在他床边。 裴千越疑惑地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风辞搬着个小凳子坐在他床边,一只手还伸到被子里抓着他的手,也不知已经待了多久,正歪着脑袋打瞌睡。 裴千越略微一动,他就醒了过来。 “你醒啦。”风辞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裴千越脸颊还泛着红,这段时间养起来的肉仿佛一夜之间全掉光了,被子一裹看上去小小一团,整个人懵懵的。 “你……”他开口,声音还有点哑。 “别乱动。”风辞按住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千越看着他不说话。 风辞与他对视片刻,起身想往外走,又裴千越被拉住了。 小崽子发烧出了一身汗,手心也汗津津的,用力抓着风辞:“别走,我下次再也不和别人炫耀你是我老婆了,你别走……” 风辞愣了一下。 裴千越明显是烧得迷糊了,嗓音听着没什么力气,软乎乎的有点哑。 风辞慢慢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弯腰凑到裴千越面前,问:“那除非你告诉我,你都和什么人说了?” “唔……”裴千越掰着指头开始数名字,“阿皓,大俊,还有……小胖。” 风辞:“……” 全是幼儿园里最喜欢他的那几个小弟,真会挑。 没等风辞回答,有女声从屋外传来:“小越醒了?” 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 这是当初开学时送裴千越去学校那个人,这段时间也都是她接送裴千越,风辞原本以为这是裴千越的母亲,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父母请来照顾他的保姆。 裴千越叫她江姨。 风辞跟着礼貌地叫了声“江姨”,主动让到一边,让江姨弯腰试了试裴千越额头的温度:“烧退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没有。” 刚说完,肚子咕噜一声叫了。 他早晨开始发烧,病了一整天还没吃过东西。 江姨笑了笑:“江姨熬了粥,现在就去帮你盛过来。小辞帮我照顾他一会儿,好不好?” 风辞重重点头:“好。” 江姨来了又走,屋子里只留下两个小朋友。 裴千越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不敢说话,眼也不转地注视着风辞。 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 风辞故意逗他玩,板着脸问:“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了吗?” “对不起。”裴千越声音有点发闷,乖乖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们会传出去。” 他这样子乖得要命,风辞帮裴千越掖了掖被子,也说了实话:“不是因为你。” 风辞那几个小弟平时最听他的话,不可能随便传他的闲话。 问题应该还是出在他在老师面前说漏嘴。 风辞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裴千越,后者静静听完,小小声道:“所以……你以后都不会来找我了吗?” 眼神委屈巴巴的。 经过这一天,风辞怎么可能还舍得下裴千越。这人三天两头的生病,他不天天守着他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来。 “算了,不管他们。”风辞低哼一声,“我就是你老婆,以后谁敢乱说话,我揍他们。” 裴千越重重点头:“嗯!” 说完这话,又想起件事:“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我就是来看你呀。”风辞放下一桩心事,倒在被子上,脑袋靠在裴千越胸口,轻轻蹭了蹭,“你家也太难找了,我走了好久, 好累的……” 风辞前不久刚剪了短发,小小一颗脑袋毛绒绒的,蹭在裴千越脖子上有点痒。 但他也没躲,小声问:“是老师带你来的吗?” “不是。”风辞抬起头,神情得意洋洋,“我自己找来的。” 裴千越疑惑地眨眨眼。 一提起这事,风辞又来了精神,他撑起脑袋,眉飞色舞地说道:“我问了好多人才找到的,但这附近的街长得好像,我走错了好多路。幸好在路上遇到一个穿制服的叔叔,他以为我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直接把我带到这附近。” “我们在楼下正好碰到江姨,她看见我在这里吓了一跳。” 裴千越现在住的这地方是他家特意在这附近买的学区房,距离幼儿园其实没有太远,坐车大概就几分钟的路程,甚至不如风辞家离得远。但风辞平时回家会坐公交,这里却不能,加上小傻子中途迷路了好几次,找到这地方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是啊,还害得我被警察叔叔教训一顿,说我怎么连自己家孩子都看不好。”江姨端着粥进来,在风辞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我这就给你家长还有老师打电话。” “别别别……”风辞蹭地坐起来,“江姨,你别说出去,我会被骂的。” 江姨不为所动,他又转头去拉裴千越:“你快帮我一起求情。” “不要。”裴千越看着风辞,沙沙软软的嗓音一字一句认真道,“应该告诉老师,你放学不回家,在外面乱跑,好危险的。” “裴小越,我特意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风辞抱着胳膊,在脑中搜刮最近新学会的词语,“你好没良心。” “总、总之就是不可以。”裴千越大概根本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态度坚决道,“你以后不许再乱跑了。” 风辞:“哼。” 眼看两个小朋友快吵起来了,江姨连忙圆场:“小越也是担心小辞的安全呀。这样吧,如果小辞答应以后再也不这样偷偷跑出来,江姨就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好不好?” 风辞当然立刻答应。 江姨又问他:“听说你平时都是自己回家,家长从来不接你,对么?” “嗯。”风辞道,“妈妈很忙。” 江姨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你住我家吧。”裴千越抓着风辞的手,“我们一起去学校,一起回家,你就不能到处跑了。” 风辞眨了眨眼:“但是……” 他抬头看向江姨。 这段时间风辞和裴千越总黏在一起,江姨早认识他,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不过她毕竟只是保姆,做不了主。 江姨道:“这需要小越的爸爸妈妈和风辞的妈妈商量才行。” “我去说。”裴千越坐起来,“我的老婆,我来负责!” “?”江姨一愣,“你的……什么?” 裴千越连忙捂住嘴巴:“没什么。” 风辞跟着摇头:“没什么,真没什么……” . 裴千越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就让江姨打电话给在外地工作的父母,把想要邀请风辞来家里住的事告诉了他们。 再由他的父母通过学校联系上了风辞的母亲。 风辞的母亲是医院的护士,经常通宵值晚班,没多少时间陪伴孩子。两边家长沟通之后,加上两个小崽子执意要求,终于达成了一致。 在需要上学的日子,风辞暂住在裴千越家里,由江姨每天接送。只有周末或者母亲休假时,才让母亲接回家去。 两个崽子就这么过上了同吃同住睡同一张床的日子。 这一住,就一直住到了两人读小学。 第74章 第 74 章 鲜血涌出的感觉极其清晰, 风辞被裴千越扣住一只手,仗着身形差异整个拥进怀里。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落在对方肩上, 却没有施力把人推开。 他当然是可以推开的。 且不说裴千越此时意识混沌,哪怕他处于清醒之下, 也不一定是风辞的对手。 可风辞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感, 颈侧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许久不见的微妙体验。 鲜血, 仇恨,伤痛…… 这些曾一度让风辞极度痛恨和厌恶,厌恶到不愿想起, 厌恶到不惜逃离这个世界。 可不得不承认, 唯有这些, 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的活着。 就如同此时此刻。 真切的疼痛着,真切的……存在着。 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将风辞猛地从这种近乎迷惘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清醒过来,立即察觉到了来人是谁。 是萧却。 “陆……陆师弟, 你——” 风辞被裴千越结结实实搂着, 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从萧却的声音听来,一贯温雅的青年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就连语气都慌乱起来。 他急促朝玉床的方向走了几步, 裴千越的身体骤然紧绷, 尖牙更加用力地嵌入风辞颈侧。 “嘶……” 原本已近乎麻木的痛感顿时变得格外清晰,风辞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喊道:“萧师兄你先别过来!” 青年腰间还系着那个香囊, 靠近之后裴千越自然不舒服。 他一不舒服, 折腾的还是风辞。 萧却停下脚步。 风辞闭了闭眼, 那只空闲的手再次抬起来,轻轻落在裴千越脑后。他维持着这个仿佛相拥的姿势,掌心泛起点点灵力光芒,没入裴千越体内。 识海内犹如海面波涛汹涌,沉沉黑雾隐天蔽日。却有一缕阳光忽地穿透黑雾,照亮天地。 那光芒所到之处,雾气驱散,波澜平复。 识海深处,原本躁动不安的黑蛇也安静下来。它高高扬起脑袋,一双灰白的眸子迎着光芒,好似寻回了遗失已久的明亮色彩。 那光芒仿佛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黑蛇在这光芒中蜷曲盘踞,很快睡着了。 风辞睁开眼。 钳制在他身上的力道松懈开来,风辞轻轻一推,裴千越便向身旁一歪,倒在了床上。 已经再次陷入沉睡。 他脸上的蛇鳞已经彻底褪去,睫羽轻颤,眼眸微阖。风辞扶着他在玉床上躺下,取过落在一旁的黑绸,帮他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风辞直起身,萧却走上前来。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帕子,递到风辞面前。风辞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却又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伤……” 风辞抬手摸上去,果真碰到一片濡湿。 裴千越一松口,鲜血便从风辞侧颈涌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染红了小片衣领。 看上去真有些骇人。 “没事,小伤。”风辞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接那块帕子,只用掌心在伤处随意一抚,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处便瞬间愈合。 萧却:“……” 血都要流干了,还小伤呢。 他把帕子往风辞手里一塞,转身走到床边给裴千越诊脉。 风辞方才失血过多,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才感觉出点疲惫。 他懒得计较那满地狼藉,就这么往席地而坐,背靠玉床:“放心吧,他的识海已经平息,神识也跟着沉睡了,等他彻底压制住魔心就能醒过来。” 萧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你都知道了。” 风辞失笑。 他都差点被裴千越当口粮把血给吸干了,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但风辞没说什么,拿起萧却给的帕子擦拭着脖子上的血污。萧却给裴千越诊完脉,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立在床边。 风辞道:“有问题就问。” 萧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正在思索。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安神香还没有用完,城主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第一个问题就让风辞很难回答。 他为什么会醒,风辞自己也想知道。 按常理来说,既然已经沉睡入定,就不会被外物轻易唤醒。风辞也不认为,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名普通修真弟子,血液会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可偏偏裴千越表现得对他的血十分感兴趣。 只有一种可能。 裴千越感受到了融于这少年血液深处的……他的气息。 但这种解释也很奇怪。 这毕竟不是风辞自己的肉身,哪怕如今因为神魂寄居,体内带上了几分风辞的灵力气息,但想感知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风辞一直有意遮掩自身气息。 一滴血里头能有多少气息,至于把识海闹了个天翻地覆么? 风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家这小黑蛇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真的恨他入骨。 ……大抵应当还是恨的。 否则也不会循着本能,差点把他的血都吸干了。 风辞偏头看着沉睡不醒的裴千越,心里忽然又泛起点惆怅。 他一时失神,才注意到萧却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风辞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他还好好在外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的神识就忽然清醒了。我追进来,然后……你都看到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其他的倒没有隐瞒。 风辞不爱说谎骗人,何况这也没有什么骗人的必要。 萧却皱了眉:“可城主此前从未嗜血。” 风辞:“是么?那倒是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入定沉睡时,通常不会因外物苏醒,除非神识感知令自己心绪大动之物……”萧却顿了顿,说出了结论,“他多半很喜欢你。” “咳咳……” 风辞原本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到最后却被呛了一下。他指着裴千越,难以置信:“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种喜欢吗?” 萧却不答。 风辞收回目光,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密室内有好一阵寂静,片刻后,萧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辞动作一顿。 这些天相处下来,萧却对风辞的态度始终如第一天所说那样,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还是他头一次越过这个底线。 甚至直接质问了风辞的身份。 一语中的,不愧是裴千越留在身边的人。 “想要平复修真者的识海,需要修为境界比其高出许多。何况城主的识海已濒临失控,哪怕六门首座亲临,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萧却看着风辞,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你究竟是谁?” 风辞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萧却不答。 他的视线在风辞身上端详片刻,时间长到风辞甚至觉得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可萧却只是摇头:“不知。” 萧却:“……但你这样的修为,绝不该是一名普通的仙门弟子。” 风辞没急着回答。 他脚边就是散落的香炉烟灰,风辞捻起一点,在指尖把玩:“你配的这香料,使用了好几种南疆特有的草药,你应该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阆风城弟子吧?” 萧却没有隐瞒:“我本出身巫医谷。” 巫医谷地处岭南,世代研习医毒之术,派内弟子既是行医圣手,也是使毒行家。不过,由于地处偏远,巫医谷很早就淡出了各大仙门的视线,巫医谷传人也鲜少踏足中原。 若非六门建立,许多新入门弟子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我因故出谷,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侍奉。”萧却平静道,“如今的我,只是一名阆风城弟子。” 风辞不怀疑他的话。 有个裴千越这种性情不定,该时不时发病的首座,萧却还能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忠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风辞又道:“那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家城主并无敌意。” 萧却点点头:“我知道。” 从城主的神识愿意接近这人,就说明了此人对城主并无恶意。但凡此人存一点坏心,这几日都有无数的机会下手,何至于到今日,险些命丧于此,还耗费灵力救他。 “那不就行了?”风辞道,“你只要知道我接近他并非有所图谋就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根本不重要。” 风辞顿了顿,朝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阆风城弟子而已。” 萧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应道:“我明白了。” 风辞感觉到自己恢复了点体力,撑着玉床边沿站起身,又想起件事:“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不确定。”萧却道,“城主的识海依旧很不稳定,清醒过后很有可能出现记忆混乱,更有可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风辞刚放心下来,便听萧却又道:“如果他忘了,我会告诉他。” 风辞:“……” 你真的要让裴千越知道,他在昏迷期间对一名外门弟子又是亲又是蹭又是占便宜,还差点把人家的血都吸干吗? 而且,裴千越要是真知道了这些,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风辞可不相信以裴千越的脑子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那个……”风辞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吧,城主如果知道了……” 萧却打断他:“城主应当知道。” 青年在这件事上难得表现得极其固执,风辞好说歹说,都没能动摇对方的决心。 “那你别着急说总可以吧。”风辞和他谈条件,“起码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足够让他试出裴千越究竟对他什么态度。 萧却:“五天。” 风辞:“……八天。” 萧却:“三天。” 风辞:“……五天。” 萧却沉吟片刻,口中那个“一”还没说出口,风辞连忙打断:“好,三天,就三天!” 萧却收回目光,风辞在他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愧是裴千越养出来的人。 风辞懒得再与他计较,轻轻笑了下,转身走了。 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满身的血腥味,打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 . 陆景明这具肉身灵力低微,今日闹了这一通之后,就连风辞也难得有些疲惫。 于是,他本着这一切都是因裴千越而起,正大光明占用了城主大人的浴池。沐浴完毕后,换了衣服,回到大殿,直接躺上了城主大人的床。 城主睡的床可比外门那些舒服许多,床榻又大又软,够风辞在上头翻滚好几个来回。 他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潮气,将自己完全陷阱柔软的床褥里,舒适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夜空中黑雾笼罩,不见星月。黑暗的树林里,一道高挑的身影缓步而来。 风辞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袍,衣摆隐有流光浮动,叫他整个人都仿佛从光中走来。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古老而悠远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天命所向,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你必须完成它,不惜一切。” “……只有你可以。”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在须臾之间,风辞在一片湖泊前停下脚步。湖面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吹起他衣袂翻飞。 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这片树林,也照亮了湖面上青年的倒影。 清俊,冰冷,不染纤尘。 ——那是风辞真正的模样。 俊美的青年望向自己的倒影,唇角似乎扬了一下,眼底却无悲无喜。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他说:“知道了,父亲。” …… 风辞睁开眼。 他已经许久没做梦了。 事实上,修为到了他这种境界,是很少主动入梦的,除非有人托梦。 所以,风辞每次做梦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75章 第 75 章 这几日, 趁着独处的时间,风辞帮裴千越仔细检查过一遍。 裴千越这状态并非简单陷入沉睡,他如今的模样, 其实与修行者打坐入定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唯一的区别在于, 修真者打坐入定,是以自身修为将识海稳定至休眠状态,以便于进行一些修行,亦或者神识离体。而裴千越,他似乎没有办法将识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因此只能借由外物强制休眠。 简而言之,他失控了。 至于这失控的原因是什么,裴千越如今的识海太过平静, 风辞暂时还瞧不出来。 想知道真相,只能等他清醒之后再问。 ……虽然风辞也不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会和他说实话。 某种程度上, 现在意识不清的小黑,的确比清醒时候可爱许多。乖巧,听话, 坦率, 和三千年前一样粘人。 当然, 这些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 神识不再受到控制后,小黑蛇回归了身为蛇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 但蛇的本性…… 还挺一言难尽的。 风辞住进临仙台后,充分发扬他身为侍奉弟子的职责, 除了陪现在心智只有一条蛇的城主玩耍外,还顺便将那仿佛被劫匪洗劫过的大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通。 裴千越这殿内有书籍上百, 法器上百, 加上前几天被他意识不清时破坏的家具陈设, 想完全整理好,是个大工程。 风辞现在对自家小黑蛇有些愧疚,正想做点什么补偿,遂也没用灵力,全程亲力亲为。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比较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不时要来添一添乱。 比如现在。 风辞正在修补一套书页散落的秘籍。 一颗修长圆润的蛇脑袋缓慢从桌案下方探出来,爬上桌面,蹭了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顺手揉了它一把,道:“自己先玩,我把这里弄完。” 也不知这本秘籍是不是特别难看,在神识的摧毁中受灾格外严重,大半本书页散落各处,风辞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找全。 找全之后,还要复原修补。一来二去,便冷落了那位蛇大爷。 黑蛇在风辞手腕边蹭了几下,见后者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低下脑袋,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随后,转变方向,顺着风辞脚踝往上爬。 这几日相处下来,风辞早习惯这家伙时不时缠在自己身上,懒得阻拦,随它去了。 黑蛇沿着风辞的小腿一点点爬上去,身体缠绕在腰腹处,尾巴也悄悄往那繁复的衣摆里探去。 风辞被冰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指尖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一条口子。 这混账玩意在碰哪里??? 三千年了,风辞还从没让任何活物近过身,何况是那种地方。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竟然扑了个空。 小黑蛇始终处于半透明的神识状态,这种类似魂灵的状态下,可以自由隐藏身体。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让风辞碰到他。 风辞碰不到他,但它可以碰风辞。 蛇尾变本加厉地卷上去。 “嘶——” 陌生而冰凉的触感让风辞头皮发麻,他掌心凝起一点灵力,伸手探入,将那条无法无天的小黑蛇抓了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啊。”风辞把黑蛇拎到面前,耳根难得有点发烫,“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揍你。”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蛇,这么爱往人家衣服里钻。 真是没礼貌。 黑蛇只是蜷缩身体,尾巴尖抖了抖。 风辞还当它又在装可怜,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见黑蛇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风辞眉梢压低。 他被划破的伤口还流着血,一滴血珠沿着指尖往下淌,滴落在黑蛇身体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黑蛇的身体抖动得愈发厉害,蛇头扬起,那双空洞灰白的瞳孔与风辞对视。 一股汹涌的灵力威压自他掌心荡开。 风辞下意识松了手,黑蛇的身体在落地前化作一道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它不是消失,而是被召回了。 裴千越的识海……苏醒了。 . 风辞快步走进密室。 萧却说过,他点的安神散只是辅助裴千越使其识海处于平稳,裴千越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他自身调息的成果。 但显然,此时的苏醒绝非调息完成。 密室里没有人。 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散了满地,已经熄灭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建造这间屋子使用的玉石能完全隔绝灵力感应,风辞哪怕身处其中,也感觉不到裴千越在哪儿。他放稳了呼吸,刚走到床边,忽然被一个力道掀翻出去。 背部触及僵硬的玉石床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是那冰凉柔软的蛇身,而是一双手。 风辞抬头,对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这下风辞总算知道,裴千越为何宁愿使自己意识不清,神识失控,也要强制让识海沉睡。 那张俊美的脸上,玄色的蛇鳞从脖颈开始,延伸至侧脸、额头,一点点浮现出来。 而他的眉心,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那是即将入魔的迹象。 风辞的神情变了。 一股许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已几乎存在于他灵魂深处数千年,被天道刻入了他骨血的本能。 ——对魔的憎恶。 风辞猛地抓住裴千越的手腕,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杀了他。” “所有魔都该死。” “你要去做,除了你没有别人,你必须去做。” 风辞面无表情,空闲的右手凝结灵力,虚空之中,浮现出一把附着淡金色灵力的纤细长剑。 剑身剧烈抖动着,发出澎湃的剑鸣。 那是风辞三千年不曾出鞘的配剑。 剑名千秋。 屋内的灵力威压顿时高得常人难以承受,就连伏在风辞身上的裴千越也皱了眉。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用双手用力按住风辞肩膀,微微偏头,神情带着点困惑。 二人身上的衣服、发丝,都在那强烈的威压下无风自动。 裴千越眼前的黑绸也在这时滑落下来。 露出了那双瞳孔极浅,空洞,却漂亮的眼睛。 风辞将要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顿。 这是风辞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幻化人形后,那双眼不再像蛇身那般突兀。纤长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尾修长,眉眼却犹如琉璃般清透,淡淡望过来,眸中仿佛淬含霜雪。 又仿佛一泓清泉,将一切仇恨和暴怒洗涤一清。 风辞闭上眼,强行将翻涌在血液中的愤怒平息下来。 他在干什么呢。 小蛇崽子等了他这么久,只为等来他这一剑吗? 许久,屋内的灵力威压终于散开,细长仙剑消失在虚空之中。风辞长舒一口气,低笑一声,松开了裴千越的手腕。 “等你醒了,最好能好好向我解释。” 屋内的剑拔弩张随着风辞这句话消失殆尽,风辞仰面倒在玉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裴千越仍伏在他身上。 风辞:“……” 风辞推他:“起来,我看看你识海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后,风辞也看出,裴千越其实没有完全入魔。 魔有两种,天生与后天。 天生的魔生来就具有魔心,只能修炼魔功,生性嗜血狂暴,无法控制。这一类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被风辞诛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而后天成魔,在这世间不算少见。 修真者从筑基开始,在修炼途中会遭遇各种危险,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而一旦走火入魔,识海内生出魔心,逐渐侵蚀神识,便成为了真正的魔。 至于裴千越,许是他那令识海平息的法子起了效用,他的魔心尚未将他吞噬。但他入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解决,这还要看令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是什么。 风辞和魔打交道不知多少年,转瞬间便在心中思索起法子来。 可压在他身上那人不懂他这些良苦用心。 仿佛是察觉到危机解除,裴千越方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行为依旧像条小蛇一样,双手钳制着风辞,将头低下,埋在风辞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化作原型的时候,这种动作他没少做,可如今换回人身,这动作便显得过于亲昵了。风辞不适地侧过头,裴千越没有继续凑过来,而是换了个方向。 他一点一点挪过去,用冰凉的嘴唇含住了风辞受伤的手指。 浑然不在意这双手方才还险些拔剑将他砍了。 风辞知道多半是他的血不小心唤醒了裴千越沉睡的识海,因此早在进这密室之前就将那小伤口治愈了。 可裴千越不知道。 他只是埋头,在风辞指尖细细舔吮。 半魔化下的裴千越口中生出尖齿,锋利的齿尖划过刚刚治愈的伤处,有点发痒。 风辞受不了这痒意,轻轻瑟缩一下,却被裴千越更加用力地按住。 在他识海中翻涌的魔心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与风辞对视,清透浅淡的眸中隐隐闪过红光。 第76章 第 76 章 灵蝶在裴千越指尖碎裂, 幻化成点点细碎的金光,从他指缝滑落。 裴千越的手其实很美,手指纤细修长, 又不似女子般柔弱无骨,用力时手背青筋暴起,苍白却有力。 可风辞现在只想把这只爪子剁了。 难得今天捏出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灵蝶! 臭小子! 他的手臂还被反钳在身后,少年骨架小, 裴千越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再稍加施力,风辞便听见了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城主。”风辞提醒道, “再拧下去, 手要断了。” 虽然以修真界现在的医疗技术, 治个断骨应当费不了多大功夫, 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全程捧着只断手跟在裴千越身后。 裴千越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握得更紧。 “可你不怕。”裴千越一偏头,声音冰冷,“你好像什么也不怕。” 无论是在灵雾山, 在临仙台, 还是现在,裴千越从未在他他身上感到过半分恐惧。 风辞笑了:“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 “那便是本座不值得让你怕了。”裴千越擒着风辞的腕骨,缓缓施力,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其捏碎。可他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你是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还是说……你不怕死?” 裴千越好像非常热衷问别人这种送命题。 风辞道:“我对城主还有价值,城主不会杀我。” “天玄宗遗孤不止你一个。”裴千越道,“而且本座听说, 你从灵雾山迷阵下侥幸逃生后, 便失忆了。” 风辞:“……” 孟长青那个大嘴巴! 风辞诚恳道:“只是暂时的。” 裴千越:“能想起来?” 风辞:“我努力。” 钳制着手臂的力道一松, 裴千越松开了他。 风辞揉着手腕, 十分怀疑裴千越是不是有什么施虐欲,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 这在他去的上一个世界,好像是种心理疾病,需要看病就医的。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劝他早日去治治病,否则迟早害人害己。 风辞在心里默默地想,裴千越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 风辞追上去:“城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附近好像都没有人烟啊?” 他追着问了一连串问题,裴千越忽然停下脚步,风辞没收住,一头撞上对方后背。 风辞“嗷”地一声,揉了揉额头:“你这身上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明明小时候又软又凉,抱起来很舒服。 裴千越回身,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仿佛凝着霜雪。 “你跟着我做什么?”裴千越问。 风辞也不隐瞒:“弟子想知道仙门之祸的细节,城主不肯告知,弟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裴千越:“为何想知道这些?” 风辞:“为我的师门报仇。”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裴千越转身面向前方,淡声道:“我不去青阳宗。” 青阳宗,是今天出事那个仙门的名字。 风辞点头:“跟过来时就发现了。” 修真道法,是通过修炼将天地灵气转化至自身体内,所处环境灵气越盛,自身转化率便也更高,也能极大程度避免修炼时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 因此,修真门派通常会选择灵气极盛之地建派。 可这附近杳无人烟,灵气稀薄,哪怕规模再小的仙门,也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风辞又问:“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千越不答,轻轻一抬手。 他掌心泛起藏青色的灵力碎光,二人所站立的空地前方,地面陡然裂开一个缺口。 那裂口渐渐变大,缝隙里不断生出树藤、嫩芽,盘旋而上。 最终,一株高大的榕树出现在他们面前。 榕树的下方,粗壮的树根彼此缠绕,中间深陷进去,看上去仿佛一扇形状古怪的“门”。 这是一个秘境入口。 秘境是完全独立的空间,内部千变万化,各不相同。 有些秘境是天然形成,其中必然灵气郁结,甚至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富含极其丰富的灵气。这种秘境,被修真界称作灵脉。 而有些,则是人为建造。 人为建造的秘境,大多是为了存放某些物品,可能是独门秘籍,也可能是珍稀法器。但同时,秘境中常有制造者准备的重重陷阱,稍有不慎,有丧命的危险。 风辞从三千年前就耳提面命弟子,路遇陌生的秘境不要乱闯,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然,假如你修为高到可以横扫天下,不惧任何秘境,倒也可以去闯一闯。 不过闯过重重困难,到达秘境最深处后,等待你的或许不是什么珍稀好物,而是某位修真大能屯的一屋子小人书。 ——风辞还真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那么,眼前这个秘境,又是什么呢? 风辞看得出,这是个人为建造的秘境,且制造者修为高深,从外观看几乎瞧不出其境界…… 裴千越直接抬步往里走。 “诶!”风辞拉住他袖子,“这里头什么地方?安不安全?你就这么闯进去……” 裴千越:“放手。” 风辞:“啊?” 裴千越将衣袖从风辞手里扯出来,厌恶道:“别碰我。” 风辞:“……” 呵呵,你以前都是求着我抱的。 扯扯袖子怎么了? 你刚才还差点把我胳膊拧断! “你若不想进,那便滚。”裴千越冷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踏入秘境。 跟到现在,风辞哪有不进的道理。他往前迈了一步,脚底却仿佛踩了个空,身体直直往下坠。 风辞索性纵身一跃,借着身体冲力撞向前方的裴千越。 接着,双臂一收,将人紧紧搂住了。 二人急速坠落。 这似乎是个极深的山洞,没有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坠落间,裴千越还试图掰开风辞的手,但风辞铁了心要恶心他,口中啊啊叫着“我好怕,城主救我”,被掰开又搂回去。 反复几次,最终变成了风辞埋在裴千越怀中的姿势。 随后,他感觉背部撞到了什么,二人连体婴似的沿着石壁翻滚下去。 最终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藤蔓上。 风辞仗着如今身形矮小趴在裴千越怀中,没受到任何冲击,抬眼一看,裴千越就没有这么幸运。 裴千越平日总穿着宽大的衣袍,如今一搂才发觉其腰身比寻常人更加纤细,胜在身形较高,看上去才没那么单薄。 他发丝衣物都在翻滚中散乱开,覆在眼前的黑绸也微微松散,欲落不落。 裴千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放手。” 风辞一怔,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是自己在挣扎时不小心拽住了他系在脑后的绸带。 甚至只要他再轻轻一扯,都能将那绸带扯下来。 只要扯下来看一眼,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眼睛怎么了?这念头在风辞心中闪过一瞬,可他没有这么做。 风辞手一松,绸带从他掌心滑落。 裴千越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不该勉强他。 “抱歉啊。” 风辞直起身,想从裴千越身上下来。他一条腿刚落地,裴千越忽然道:“别动!” 可到底慢了一步。 风辞的腿落地的瞬间便被什么东西附上来,死死缠住,动不了了。 风辞本以为他们落到了一片藤蔓上,可现在才发现,那藤蔓上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东西。风辞用手指沾了一点,牵出一条细丝,还带着些许灼人的寒气。 风辞:“蛛网?” 裴千越:“是。” “那……”风辞低头看向被自己完全压在身下,几乎平躺在这片藤蔓上,四肢都已被蛛网完全缠住的裴千越,默然片刻,“你还能动吗?” 裴千越:“……你觉得呢?” 风辞:“……” 就说了遇到陌生秘境不要随便乱闯! 秘境这东西棘手的地方就在于防不胜防,很多刁钻的小陷阱有时并非武力值强就能强行突破。比如现在,风辞倒是能一把火将这片藤蔓烧了脱身,可他身下的小黑蛇恐怕就要变成炭烤蛇肉了。 ……这可不行。 风辞皱眉问:“你跑来闯秘境,就没事先做点准备?” 这么轻易就被陷阱困住,就这还当仙盟盟主? 第77章 第 77 章 城主大人甚至连编都懒得编, 直接回了他一个滚。 ……臭小子。 风辞正好听书听得头疼,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穿过传送法阵回到弟子院,一进院门, 在院子里闲聊的、打扫的、练剑的弟子顿时都停了下来。 风辞在他们见了鬼似的目光中径直穿过院子,将手里的洒扫用具送回杂物房。 程博正坐在杂物房里,捧着本书皱眉头。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个木头小人, 身后几名小弟子在清点物品用具。 “干完活了?”察觉有人走进来, 程博从书本里抬头,却愣住了,“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风辞觉得好笑:“我不能回来?” 那可是临仙台,他们整个外门,除了偶尔城主不在派中时, 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临仙台回来。最轻的一次, 是城主在墙角发现一粒灰尘,罚一名弟子扫了三遍临仙台前的长阶。 更别说有时运气不好,被城主抓住去整理屋子, 那才是冒着生命危险, 没个一天一夜回不来的活。 这人才去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吧? 程博试探地问:“今日城主不在派中?” “在啊。”风辞将用具归还原位, 偏头, “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他可不去。 程博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风辞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东西:“在摆除祟剑阵?这我熟啊。” 程博见他探头过来, 本想遮挡, 可一听他这话, 皱眉问:“你还会剑阵?” 风辞:“当然。” 最初的剑阵秘籍还是他写的呢。 三千年前, 风辞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六名弟子, 六名弟子用习来的功法分别开宗立派, 便成了如今的六门。 阆风城主修的剑术与剑阵, 也是来自风辞。 要真算起来,所有阆风城弟子都得称他一句祖师爷。 风辞明白过来:“是外门弟子考核要考这个?你求求我,我可以教你。” 程博不信他:“滚滚滚,吹什么牛呢,就你——” 风辞伸出手,将桌上其中一个木头小人朝旁边轻轻挪了半寸。 天地相合,法阵成型。 程博顿时怔住了。 “你……” 风辞微微一笑,直起身:“程师兄慢慢练,师弟先告辞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 阆风城的外门弟子说到底只是派中杂役,不能与内门弟子一同上课。他们每隔三日才有一次上课机会,其他时候,只能像程博那样,靠自己自学。 所以,外门弟子才会拼了命想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倒是方便了风辞自由行动。 原本以为,只要和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可谁知道,见是见了,想知道的事没问出多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这个主人做得很失败。 他家小黑现在很恨他。 风辞怅然。 这样一来,他倒不敢贸然自报身份了。 风辞与裴千越的渊源,不过是三千年前那小半年的相处。那时候裴千越灵识刚开,他只把对方当小宠物养着,要说多么了解,其实是没有的。 凡间短短十余年时间就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已隔了三千年。 而且,就小黑如今那个心性……实在是很糟心。 说句难听的,是敌是友都还说不清。 总而言之,身份暂时是不能暴露,至于他的肉身所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最紧要的事,还是今早弄清仙门被灭的真相。 虽然风辞目前还不清楚此事与天道预示中的灾劫是否有关,可他毕竟借了这天玄宗少年的肉身。哪怕是为了这少年,也要替他查清真相,为他师门报仇。 基于此,与裴千越见这一面倒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天玄宗之前,没有人从灭门之祸里幸免于难,这是个很有趣的信息。 凶手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亦或者,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缘由? 裴千越想知道,风辞同样也想知道。 阆风城各峰以云桥相连,思索这些的时候,风辞已经穿过后山的云桥,正蹲在前山广场旁的一处荷花池前。 一池锦鲤被喂得个顶个的肥,风辞从池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去,惊得四处逃窜。 水波荡开,又缓缓平息。 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 风辞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地与水中那张脸对视。 少年其实生得不错,一双眼睛灵动明亮,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美中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身形尚未长开,个子不高,有点清瘦,蹲在水池边只剩小小一团。 ……他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肉身。 风辞对自己的外形要求很高,以前每到一个世界,他总要耗费很长时间去寻找一具顺心的身体。 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竟阴差阳错到了这么个小少年体内。 长得这么可爱,真是有损他千秋圣尊的威名。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风辞用指尖拨弄着水面,眼皮也不抬。 “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来者是外门那位名叫宋舟的弟子。 他应当是一路跑来的,气息还不太稳,两颊微微泛红:“我刚听说你回了弟子院,你没事吧——” 风辞偏头笑了笑:“程博又派你来接近我?” 宋舟一怔。 风辞分明还是笑着,宋舟却从那笑容中瞧出几分疏离,被那双眼看着,仿佛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 “不、不是……”宋舟眼神躲闪,“不是他,是我自己……” 少年才十三四岁,还不是那么会说谎的年纪,所有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风辞淡淡一笑,没戳穿。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传来古怪的轰鸣声。 一架飞舟腾着白汽从天边而来,往他们头顶掠过。飞舟在前山广场旁的空地降落,掀起层层风浪。 几名弟子从上面走下来。 为首的那人风辞见过,是那日在灵雾山拦截他们的阆风城弟子,好像叫……谢无寒。 “在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飞舟降落的地方离风辞站立之处不远,谢无寒走下来便看见这两名外门弟子站在一旁,使唤道:“去帮着把东西抬下来。” 外门弟子在阆风城的地位便是如此,随便谁都能使唤两句。 风辞没动,倒是宋舟应了声“是”,快步走上前。 两名弟子抬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事物走下飞舟。 宋舟伸手去接,一侧白布滑落,露出一截枯瘦干瘪的手腕。 “啊!”宋舟惊呼一声,下意识一松,却被从身旁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 风辞抬稳了那具尸身,淡声道:“小宋师兄,多加小心啊。” 宋舟低着头,低低应了声。 二人帮着将尸身搬去前山广场的空地。 一共三十六具尸身。 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中小规模修真门派满门的人数了。 风辞随意扫了眼,里头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幼童。 谢无寒回山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前山广场上顿时围了不少人,几位往日难得一见的长老也赶了过来。 裴千越却没来。 风辞沉默地站在人群后方,宋舟走到他身边。 “陆师弟,刚才谢谢你。” 风辞还在想别的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方才搬运尸身的事。 这点小事他早不放在心上,摆了摆手:“无妨。” “其……其实,的确是程师兄让我过来的。”小少年脸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不过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说的倒是真心话了。 宋舟继续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可我……程师兄不许我向你通风报信,而且城主近日经常离开派中,我想着你不一定会遇上……” 风辞眸光微动:“他离开门派,是为了调查仙门的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当是吧。”宋舟叹了口气,“仙门遭此劫难,人人自危,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真凶。” 风辞指着那满地的尸身:“前几次仙门遇害,人也是这么死的?” “是啊。”宋舟点头,“先前谢师兄他们也曾带回来几次尸身,大多都是这样的死状,听他们说,这是……” 第78章 第 78 章 风辞面无表情地想。 月色穿透云层, 林间的风悄然止了,只剩落叶纷飞,散落在二人身边。 灵蝶在裴千越指尖碎裂, 幻化成点点细碎的金光, 从他指缝滑落。 裴千越的手其实很美,手指纤细修长,又不似女子般柔弱无骨, 用力时手背青筋暴起,苍白却有力。 可风辞现在只想把这只爪子剁了。 难得今天捏出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灵蝶! 臭小子! 他的手臂还被反钳在身后,少年骨架小, 裴千越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再稍加施力, 风辞便听见了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城主。”风辞提醒道,“再拧下去,手要断了。” 虽然以修真界现在的医疗技术, 治个断骨应当费不了多大功夫, 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可不想全程捧着只断手跟在裴千越身后。 裴千越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握得更紧。 “可你不怕。”裴千越一偏头,声音冰冷,“你好像什么也不怕。” 无论是在灵雾山,在临仙台, 还是现在,裴千越从未在他他身上感到过半分恐惧。 风辞笑了:“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 “那便是本座不值得让你怕了。”裴千越擒着风辞的腕骨, 缓缓施力,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其捏碎。可他语调依旧是淡淡的:“你是觉得本座不会杀你,还是说……你不怕死?” 裴千越好像非常热衷问别人这种送命题。 风辞道:“我对城主还有价值, 城主不会杀我。” “天玄宗遗孤不止你一个。”裴千越道, “而且本座听说, 你从灵雾山迷阵下侥幸逃生后,便失忆了。” 风辞:“……” 孟长青那个大嘴巴! 风辞诚恳道:“只是暂时的。” 裴千越:“能想起来?” 风辞:“我努力。” 钳制着手臂的力道一松,裴千越松开了他。 风辞揉着手腕,十分怀疑裴千越是不是有什么施虐欲,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 这在他去的上一个世界,好像是种心理疾病,需要看病就医的。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劝他早日去治治病,否则迟早害人害己。 风辞在心里默默地想,裴千越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前走。 风辞追上去:“城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附近好像都没有人烟啊?” 他追着问了一连串问题,裴千越忽然停下脚步,风辞没收住,一头撞上对方后背。 风辞“嗷”地一声,揉了揉额头:“你这身上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明明小时候又软又凉,抱起来很舒服。 裴千越回身,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仿佛凝着霜雪。 “你跟着我做什么?”裴千越问。 风辞也不隐瞒:“弟子想知道仙门之祸的细节,城主不肯告知,弟子只能自己想办法。” 裴千越:“为何想知道这些?” 风辞:“为我的师门报仇。” 裴千越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裴千越转身面向前方,淡声道:“我不去青阳宗。” 青阳宗,是今天出事那个仙门的名字。 风辞点头:“跟过来时就发现了。” 修真道法,是通过修炼将天地灵气转化至自身体内,所处环境灵气越盛,自身转化率便也更高,也能极大程度避免修炼时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 因此,修真门派通常会选择灵气极盛之地建派。 可这附近杳无人烟,灵气稀薄,哪怕规模再小的仙门,也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风辞又问:“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千越不答,轻轻一抬手。 他掌心泛起藏青色的灵力碎光,二人所站立的空地前方,地面陡然裂开一个缺口。 那裂口渐渐变大,缝隙里不断生出树藤、嫩芽,盘旋而上。 最终,一株高大的榕树出现在他们面前。 榕树的下方,粗壮的树根彼此缠绕,中间深陷进去,看上去仿佛一扇形状古怪的“门”。 这是一个秘境入口。 秘境是完全独立的空间,内部千变万化,各不相同。 有些秘境是天然形成,其中必然灵气郁结,甚至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富含极其丰富的灵气。这种秘境,被修真界称作灵脉。 而有些,则是人为建造。 人为建造的秘境,大多是为了存放某些物品,可能是独门秘籍,也可能是珍稀法器。但同时,秘境中常有制造者准备的重重陷阱,稍有不慎,有丧命的危险。 风辞从三千年前就耳提面命弟子,路遇陌生的秘境不要乱闯,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然,假如你修为高到可以横扫天下,不惧任何秘境,倒也可以去闯一闯。 不过闯过重重困难,到达秘境最深处后,等待你的或许不是什么珍稀好物,而是某位修真大能屯的一屋子小人书。 ——风辞还真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那么,眼前这个秘境,又是什么呢? 风辞看得出,这是个人为建造的秘境,且制造者修为高深,从外观看几乎瞧不出其境界…… 裴千越直接抬步往里走。 “诶!”风辞拉住他袖子,“这里头什么地方?安不安全?你就这么闯进去……” 裴千越:“放手。” 风辞:“啊?” 裴千越将衣袖从风辞手里扯出来,厌恶道:“别碰我。” 风辞:“……” 呵呵,你以前都是求着我抱的。 扯扯袖子怎么了? 你刚才还差点把我胳膊拧断! “你若不想进,那便滚。”裴千越冷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踏入秘境。 跟到现在,风辞哪有不进的道理。他往前迈了一步,脚底却仿佛踩了个空,身体直直往下坠。 风辞索性纵身一跃,借着身体冲力撞向前方的裴千越。 接着,双臂一收,将人紧紧搂住了。 二人急速坠落。 这似乎是个极深的山洞,没有一丝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坠落间,裴千越还试图掰开风辞的手,但风辞铁了心要恶心他,口中啊啊叫着“我好怕,城主救我”,被掰开又搂回去。 反复几次,最终变成了风辞埋在裴千越怀中的姿势。 随后,他感觉背部撞到了什么,二人连体婴似的沿着石壁翻滚下去。 最终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藤蔓上。 风辞仗着如今身形矮小趴在裴千越怀中,没受到任何冲击,抬眼一看,裴千越就没有这么幸运。 裴千越平日总穿着宽大的衣袍,如今一搂才发觉其腰身比寻常人更加纤细,胜在身形较高,看上去才没那么单薄。 他发丝衣物都在翻滚中散乱开,覆在眼前的黑绸也微微松散,欲落不落。 裴千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放手。” 风辞一怔,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是自己在挣扎时不小心拽住了他系在脑后的绸带。 甚至只要他再轻轻一扯,都能将那绸带扯下来。 只要扯下来看一眼,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眼睛怎么了?这念头在风辞心中闪过一瞬,可他没有这么做。 风辞手一松,绸带从他掌心滑落。 裴千越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不该勉强他。 “抱歉啊。” 风辞直起身,想从裴千越身上下来。他一条腿刚落地,裴千越忽然道:“别动!” 可到底慢了一步。 风辞的腿落地的瞬间便被什么东西附上来,死死缠住,动不了了。 风辞本以为他们落到了一片藤蔓上,可现在才发现,那藤蔓上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东西。风辞用手指沾了一点,牵出一条细丝,还带着些许灼人的寒气。 风辞:“蛛网?” 裴千越:“是。” “那……”风辞低头看向被自己完全压在身下,几乎平躺在这片藤蔓上,四肢都已被蛛网完全缠住的裴千越,默然片刻,“你还能动吗?” 裴千越:“……你觉得呢?” 风辞:“……” 就说了遇到陌生秘境不要随便乱闯! 秘境这东西棘手的地方就在于防不胜防,很多刁钻的小陷阱有时并非武力值强就能强行突破。比如现在,风辞倒是能一把火将这片藤蔓烧了脱身,可他身下的小黑蛇恐怕就要变成炭烤蛇肉了。 ……这可不行。 风辞皱眉问:“你跑来闯秘境,就没事先做点准备?” 这么轻易就被陷阱困住,就这还当仙盟盟主? “如果不是你添乱……” 裴千越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被风辞气死了。风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自己在空中一直撞他,甚至落地时还压在他身上,才害得他被困至此。 连忙安抚:“别别别,你别着急,我想想——” 他话音未落,藤蔓下方的地面忽然坍塌。 周遭亮了起来。 风辞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这片藤蔓还不是这无底洞的底部,而是被悬挂在山洞中央。 这片藤蔓下方不足百尺的距离,竟然是滚滚岩浆。 炙热的岩浆在二人身下翻涌沸腾,洞中温度飞速升高,碎石滚落,瞬间便被高温熔化。 很好,这下他俩可以一起被烤了。 风辞无奈:“想……想想办法啊城主。” “这蛛网能封住经脉。”裴千越淡淡开口。 就是他不说风辞也感觉到了。 这蛛网上带着灵力,能穿透肌肤,锁入经脉。他被捆束住的右腿已经如置身冰雪之中,渐渐没了知觉。 料想裴千越也不会太好过。 他这是什么运气,几千年不下秘境,一来就遇上这么狠毒的陷阱。 岩浆炙烤着石壁,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和蛛丝开始渐渐熔化。可那熔化并没有帮到他们,石壁边沿流下墨绿色的汁液,藤蔓再也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猛地下坠几寸。 再这么下去,他们会在浑身经脉被封锁、灵力全失的情况下滚落岩浆。 化为灰烬。 可哪怕是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风辞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 裴千越低声道:“你果真不怕死。” 他发丝微微凌乱,侧脸逆着光,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俊美。 风辞收了他平日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视线不断在石壁间搜寻着出路,随口道:“生有所求,才会怕死,无所求,便不怕了。” 裴千越问他:“你无所求?” 藤蔓还在持续下坠,风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有所求?” 裴千越道:“有。” 风辞低头看向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真是假。 半晌,他移开视线,轻轻道:“那你得小心,别死在这儿了。” 山洞里的温度很快高得常人难以忍受,可风辞身下那具身体,却冷得出奇。 那是蛛网正在渐渐冰封他的经脉。 风辞伏在裴千越身上,低声道:“城主大人,再想不出办法,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没有回答。 裴千越静静躺在原地,呼吸间已带上淡淡白汽,仿佛已经没了意识。 他身体太冷了。 裴千越是妖,灵力就是他的生命之源,经脉被封锁导致灵力无法运转,于他而言甚至有生命危险。 真的没办法吗? 倒也不是。 可无论什么办法,都不该是一名十多岁的仙门普通少年能懂的。 风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可就在这时,悬挂在石壁上的藤蔓终于不堪重负。 断了。 “——裴千越!” 急速下落中,风辞只来得及将裴千越重新抱住。 噗通—— 滚烫的岩浆翻涌着,瞬间将二人吞没。 一切归于寂静。 片刻后,一个金色的半透明灵力光罩,从岩浆中缓缓升起。 风辞一只手搂着裴千越,一手平举身前,源源不断的淡金色光芒自掌心溢出,化作光罩将二人包裹起来。 裴千越身上的蛛网已被岩浆的高温完全熔化,风辞手一抬,正想驱使灵力光罩浮上去,却见周遭景象又变。 汹涌翻滚的岩浆、烧得滚烫的石壁、不断坠落的藤蔓,忽然全都禁止不动。 随后渐渐沙化,吹散,最终化作藏青色的灵力光芒,消散在虚空中。 风辞的脚碰到了地面。 他们正站在一条狭长的甬道中,风辞抬起头,裴千越立在他身侧,穿戴整齐,发丝衣袍一丝不苟。 还是那个孤高、冰冷、叫人不敢靠近的阆风城城主。 风辞还维持着搂住裴千越的姿势,后者轻轻一推,将他推开了。 风辞瞬间什么都懂了。 “这秘境是你建的?”风辞收回了灵力光罩,简直被他气笑了,“你在试探我?” 风辞面无表情地想。 月色穿透云层,林间的风悄然止了,只剩落叶纷飞,散落在二人身边。 灵蝶在裴千越指尖碎裂,幻化成点点细碎的金光,从他指缝滑落。 裴千越的手其实很美,手指纤细修长,又不似女子般柔弱无骨,用力时手背青筋暴起,苍白却有力。 第79章 第 79 章 “一句话, 你到底肯不肯给?” 尉迟初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双腿是玄木所制,没有穿鞋,走起路来哒哒响个不停, 在这昏暗的大殿上显得有些诡异。 身患残疾之人,通常都不愿旁人看见自己的残缺。 但尉迟初不同,相反, 他甚至很乐意向人展示这些。 毕竟,整个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将义肢做得如此精巧, 甚至比真腿还好用的人。 “我看得出来,你对那姓陆的孩子没什么兴趣,把他让给我怎么了?”尉迟初气得吹胡子瞪眼, “还把人打发去扫地,真是岂有此理……你知不知道, 他可能是个偃术奇才!” “就因为他破了你的仪器?”端坐主位的裴千越淡淡开口。 尉迟初脚步一顿, 连忙否认:“没有, 谁说的,我的仪器好好的, 没被破!” 说完, 他也不走动了,默默回到一旁坐下。 “我就是觉得和他有缘。”尉迟初道,“反正你也不想要他,何必强留?我就不信你偌大个阆风城, 还缺个扫地的。” 裴千越:“他自愿留下。” “你不收不就得了?”尉迟初冷哼, “我怎么不知道堂堂仙盟首座, 阆风城城主, 也开始尊重弟子意愿, 心慈手软了?” “那是你不知。” “裴千越!”尉迟初霍然起身,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和我对着干。要不是念在你与千秋祖师有些渊源,我才不——”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 尉迟初急退两步,一个茶盏砸碎在他原本站立之处,茶水泼了满地。 “裴千越,你犯什么病?”尉迟初怒骂。 坐在黑暗中的人理了理衣袖,语气依旧平稳:“听说你近来修行长生之术进展不佳,若不想继续,本座不介意帮你解脱。” 尉迟初:“……” “行,我走行了吧。”尉迟初道,“不就是个新弟子,我还不稀得要。” 他骂骂咧咧往外走,裴千越忽然叫住他。 “有仙门回报,说你又挖空了三座灵脉。”裴千越道。 尉迟初脚步一顿,回头:“是又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要耗费多少灵石,你给我那点灵脉根本不够用!” “你还想要多少?”裴千越语气倒是非常耐心,“要不我把阆风城新发掘那几处灵脉都给你?” 尉迟初眼前一亮:“真的?” 裴千越幽幽道:“你觉得呢?” 尉迟初:“……哦。” 尉迟初正色:“那些消耗都是为了技术发展做出的必要牺牲,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奉献精神?” 裴千越:“这话你不如去对那些被你抢夺了灵脉的仙门说?” 殿内的空气停滞片刻。 “实话告诉你吧,我最近在做一项新研究,要是能成功……”他嘿嘿一笑,藏在琉璃镜后的眼珠微微发亮,“你且看好吧,到时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殿内的光线影影绰绰,裴千越靠坐在主位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萧却。”他低声唤道。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青年悄然走进来,跪倒在地:“弟子在。” 他一跪下,便看见了地上的碎瓷片:“尉迟阁主又怎么惹城主不快了?莫非是提起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脖颈间骤然一紧。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事物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触感冰凉滑腻,令人遍体生寒。 就像是……蛇。 空荡荡的大殿上一时只听得见青年窒息的干呕。 片刻后,那力道褪去。 空气重新灌入肺里,青年伏在地上,轻轻咳了几声。他眼底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畏惧,却很快隐藏起来:“城……城主恕罪。” 裴千越不答,青年起身走上前,取了个新的茶杯,替他斟茶。 “说吧。”裴千越没碰他递上来的茶杯,冷声问,“如何?” 离得近了,方才看见这青年生得温润俊秀,正是今早领风辞前往主峰那名阆风城弟子。 萧却道:“那名叫孟长青的弟子修为平平,并无特别,倒是那陆景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虽然瞧着并无特别,但在登山道上,好几处阵法陷阱他事先都有预料。如果不是碰巧……当是个对阵法极其敏锐的人才。” “只是敏锐?”裴千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的身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萧却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能继续往下说:“但他先是破了灵雾山的迷阵,后又让万法阁阁主另眼相待,必然不简单。弟子不明白,城主既然看重他,何不直接将其收入门下,反倒只让他做个散役?” “看重?”裴千越轻轻道,“谁说我看重他。” “本座不过是好奇。” “好奇……他究竟是谁。” 翌日,仙门选拔彻底结束,各派新入门弟子将跟随长老回到各自师门。 孟长青昨日被凌霄门长老收入门下,今天也要随凌霄门的人离开。 风辞送孟长青到了山门前。 “师弟,你要多保重啊。”孟长青拉着风辞的衣袖,依依不舍,“听说阆风城的外门弟子如果表现得好,被长老看重,一样有机会入内门,你别放弃。” “还有,在派中行事定要万分谨慎,不懂就多问,师兄以后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小心。” “师兄也会好好修炼,争取早日为咱们天玄宗报仇。” 他拉着风辞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到最后竟然还红了眼眶。 风辞心下无奈,但仍出言安抚道:“放心吧孟师兄,不必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啊!”孟长青道,“瞧你每天这口无遮拦的样子,还有昨日,先是险些被误会成作弊,后面又直接得罪万法阁阁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阆风城,去万法阁多好……” 他一说起来又没完,风辞连忙打断:“孟师兄,你们该走了。” 不远处,凌霄门早已经整装待发。凌霄门派来参与考核的霁云长老见二人还在话别,非但没有催促,还特意吩咐弟子们在原地等候。 “别让霁云长老久等。”风辞道。 “无妨。”一道温和的话音忽然插进来,“天玄宗遭此变故,你二人相依为命,不忍离别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人童颜鹤发,穿了一身湛蓝道袍,手持拂尘,透着股儒雅的书生气。凌霄门以符咒道法为长,在数百年前也曾风光无两,就连民间那些王公贵族见了这身衣服,都要尊一声道长。 二人向他躬身行礼。 霁云长老受了礼,又温声道:“不过倘若你们当真不想分开,不妨由我向裴城主讨个情,让景明也来我凌霄门,如何?” 他说这话时带着三分笑意,语调也很轻松,但风辞看得出来,此人眼里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孟长青眼神都亮起来:“可以吗?” 不过没等高兴多久,他又清醒过来。 他家师弟不知为何对阆风城主一往情深,就连万法阁的邀约都拒绝了,更别说这近来逐渐式微的凌霄门。 果然,只见风辞敛下眼,态度谦逊有礼:“多谢长老美意,弟子受之有愧。”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孟长青生怕自家师弟又把凌霄门也得罪,不敢再与风辞多说,三两句话便道别离开。 不过临走前,还是多嘱咐了一句。 “……昨日你在根骨测验上出尽了风头,当心有人看你不顺眼,蓄意报复。” 风辞自然清楚。 虽说仙盟选拔最终看的是自身能力以及长老们的态度,没有固定标准,也没有规定人数,但总有人觉得,将前头的拉下来,自己便能多个机会。 若拉不下来,便横生嫉妒,或无中生有地安上些罪名,或拉帮结派故意排挤,总之要做点什么。 风辞清楚,但并不在意。 这种小孩把戏,他三千年前就不在乎了。 何况,他虽入了门,却只是区区外门的洒扫弟子,风辞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被报复的地方。 送走孟长青,风辞便直接溜达着去了外门弟子院。 仙盟选拔已经结束,他不能再住先前那个别院,好在他身无长物,没什么要收拾,直接就能住过去。 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一样居住后山,不过内门弟子有自己独立院落,外门弟子却只能挤在一个弟子院内。 风辞走进弟子院。 一眼望去屋舍有十数间,中间是一片大大的空地,石桌、草坪、假山应有尽有,倒是比风辞想象中好许多。 他刚走进院子,便有人迎上来。 “陆景明,是吧?”来人瞧着二十有几,身形高瘦,身后还跟着几个十多岁的小弟子。 他从头到脚把风辞打量了一遍,道:“我还当是个多么不得了的人才,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过也是,如果真是人才,城主为何要让你来我们这儿,你们说是吧?” 说完,还自顾自笑起来,小弟子们也跟着哄笑。 风辞:“……” 这不就来了吗? 许是因为风辞一脸漠然,那人也觉得没劲,清了清嗓子,道:“我叫程博,在外门弟子院资历最老,你以后得听我的,懂了吗?” 风辞:“噗。” 程博皱眉:“笑什么?” 风辞:“没事。” 这么多年了,这人就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读起来哪里不对吗? 风辞问:“所以我住哪儿?” “说起这个,小师弟有所不知。”程博道,“我们弟子院有十七间屋舍,一间屋子住两人,共有三十四人,现在已经都住满了。” 风辞皱眉。 住满了? 那裴千越昨日为何说外门弟子还差一人? 小黑啊小黑,一别经年,你都学会撒谎了。 爹爹对你很失望。 程博继续道:“不过师弟不必担心,我们知道师弟要搬来,已经提前给你收拾了一间出来,独立居住,环境清幽,你绝对会喜欢。宋舟。” 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走上前来:“师兄。” 程博吩咐:“带我们小师弟去他的住所,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一会儿还有活要干。” 宋舟:“是。” 猜也猜得到,这群人给风辞准备的屋子不会太好。风辞跟着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一路往里走,穿过十多间弟子房,停在了最内侧的小院里的一间柴房门口。 “就、就是这里了……”宋舟生得清秀,小兔子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小院其实不错,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过,到处布满了灰尘、杂物,屋前种了株枯死的梅树,墙角甚至有一只死老鼠。 好一个环境清幽。 宋舟上前帮风辞推开门,被扬起来的灰尘扑了一脸,呛得直咳嗽。 风辞事先就有预料,压根没上前,躲过一劫。 屋子里很窄,只有靠内侧放了一张床,其他地方都被各种杂物堆着。屋内唯一的窗户坏了半扇,斜斜挂在窗柩上,被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风辞抬头看了眼,就连屋顶都是坏的。 宋舟道:“咳咳……陆师弟,你就暂时住在这里……程师兄说了,只要外头的屋子空出来,你就能搬出去。” “不用。”风辞走进去,环视一圈,“这儿挺好。” 风辞这般态度,宋舟反倒更不忍心,安抚道:“外门弟子每两年有次考核,如果能被长老看重,便能升入内门。最近一次就在三个月后,很快的,你再坚持坚持。” 风辞:“知道了。” 说完了话,宋舟却没急着走,风辞回头看他一眼,后者小声道:“你要当心程师兄。” 风辞好奇:“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他?” 宋舟往外看了一眼,见外头没人,才压低声音道:“程师兄今年有个表弟也来参加了仙盟选拔,可那位连六门考核的第一关都没过去,所以……” 风辞懂了:“所以他觉得我越过六门考核,是另寻门路,对其他参加了考核的弟子不公平?” 宋舟点点头。 风辞无奈。 裴千越没有公布他和孟长青越过六门考核的缘由,换做是他,也会心有不满。 倒不怪这些小孩。 两人说着话,又有一名弟子到来。来人甚至没进小院,站在门口冲风辞喊:“陆景明,程师兄让你收拾完了就去洒扫临仙台,这是通行令牌。” 说着,他把手里的令牌往院子里一丢,落地激起一层灰尘。 宋舟一怔:“临仙台?可那是——”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