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一章 极北之林 北风卷地,大明极东北疆域的老林子,亦原属大明鼎盛时期的奴儿干都司。 然汉家的足迹,却已久未抵达。 黄重真从未想过会在如此原始的森林里,生存十一年之久。 哪怕是在22世纪无声而又艰苦卓绝的谍战生涯之中,都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这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白雪皑皑的极北之林里,仅是生存就极为艰难了。 但是,那个老人非但可以保持衣衫的整洁,还将头发和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并且生活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老人具有极为明显的汉人特征,一柄五尺有余的长剑,被这个八尺男儿当作拐杖在使用。 黄重真经常看到老人拄着长剑,于大雪纷飞的年三十,遥望南方的深沉背影。 于是,黄重真心内深处极为久远的记忆,便也会被勾勒起来——不论是22世纪与那个跛脚养父窝在深山里的幸福时光,还是17世纪大明抚顺的温馨时刻。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时光机穿越漫漫的时空隧道,将他有趣的灵魂带至抚顺之乱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奴酋骤袭抚顺,大开杀戒,屠刀之下,幸存者寥寥无几。 黄重真若非有着老人的拼死相救,以及一个带着小女孩的中年道人的拼死掩护,早就连穿越重生的第二次生命,都已失去了。 老人还拥有一张形影不离的弓。 十一年前,他先是背着黄重真,用那柄五尺有余的长剑杀出重围。 再用这张足有着三石的长弓回身射击,箭无虚发,将追上来的一小队建奴精锐骑兵,尽数地射落马下。 就连奴酋派来围剿的一整个建州女真牛录的精兵,都被他利用老林子的掩护,以长剑和长弓屠戮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才是老林子里最为桀骜不驯的野人女真一样。 老人身手矫健,武艺高强,见闻高深,学识渊博。 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在大明的煌煌史册之中,没有丝毫的记载。 因此,这十一年来,黄重真在跟随他努力学习本事的同时,偶尔还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身份。 然而每次,老人都笑而不语。 可二世为人的黄重真分明能够看到,老人眼眸深处闪烁着的深沉泪花。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每念及此,黄重真都会咧开嘴,冲老人灿烂地微笑。 这几年,老人大概是年岁确实大了,尤其是五年之前用一壶甘醇的烈酒自我庆祝了百岁寿辰之后。 黄重真觉得老人的剑术和箭术,虽然更加出神入化了,但无论是精力还是开弓的力量,都略嫌不足了。 黄重真在老人的悉心教导之下,自小练习箭术,虽然还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是一个极为出色的森林猎手了。 他还经常与林子深处的野人女真进行箭术较量,已掌握了老人的箭术精髓,正在融会贯通,只是力气还差一些。 但是以他狼少年般的身体素质,以及骨骼肌肉的成长状况,老人觉得这丝不足只需时间的沉淀便可弥补,一点都不用担心。 于是,老人就把长弓正式传承给了黄重真,令他用之,射杀建奴。 唯独长剑,老人依然珍而重之,轻易都不肯出鞘,更别说拿给重真耍剑花了。 老人很喜欢喝酒,黄重真就收集了老林子里的许多野果,运用跛脚养父教给他的酿酒技术,酿造出了许多醇软绵香的果酒来。 但老人显然是个酒中的妙人,觉得这些果酒虽然口感很好,却不够劲道。 黄重真咧嘴一笑,转身就做了一个简易的蒸馏装置,将这些果酒全部蒸馏至了五十来度,这才堪堪达到老人对于美酒的追求。 一手拄着长剑,一手捏着酒壶,于风雪之中静默。 观看小徒儿与一头半大黑熊摔跤,与一头半大老虎搏斗,就成了老人晚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刚开始的时候,黄重真每次都被那双虎掌和熊掌揍得惨不忍睹,需要老人花费好几天的时间,充分利用老林子的稀有珍贵药材,才能将他的伤势完全治好。 在这种近乎变态的训练之中,本身就有着极好作战意识的黄重真,进步非常显眼,很快就能在二者的夹击之下勉力支撑,然后逐渐地游刃有余。 直到十六岁年末,黄重真的身体初步长成,狼少年般的身躯在兽皮的随意掩盖之下,显得极为矫健。 非但能在正面与二者斗得旗鼓相当,还能在经受住最开始的狂猛攻击之后,便充分利用老林子的地形,反将二者攻得疲于应对,怒啸连连,却又毫无办法。 最后,二头通灵的少年猛兽干脆耍起了无赖,躺在雪地上不肯起来了。 就等着黄重真讷讷地前去查看,然后一个猛扑,将他扑倒在地,再用带着倒钩的舌头,亲昵而又细致地,一遍遍舔舐他那坚毅的少年国字脸。(由此可见他那看似细嫩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实。) 看到这一幕的老人,终于久违地放声大笑起来,覆盖在参天大树上面的雪,竟也扑簌簌地往下落。 黄重真分明从中听出了一丝悲壮,二头通灵的少年猛兽也觉得不太对劲,纷纷朝老人看去。 只见老人竟缓缓抽出了长剑,骤然北风大作,卷起了一地的飞雪。 但黄重真定睛一看,竟是一边喝酒一边舞剑的老人,在身边掀起的一阵又一阵几乎没有间隙的劲风。 “这力道,这精气神,这妙到巅峰的剑法……华夏传武之精髓,尽融于此!” 许久,剑止,归鞘,风停,雪落。 黄重真看得叹为观止,却又瞧见老人盯着老林子外那个火红的夕阳,发出了不舍而又无奈的叹息。 黄重真赶紧咧开嘴,将一个朝阳般灿烂的笑容,展现在自知迟暮的老人面前。 但是,以往每次都会因这个笑容而倍感欣慰的老人,这一次却依然只是平静而又落寞地笑着,还朝黄重真说道:“小徒儿,老夫的大限,终究还是到了。” 黄重真赶紧从雪地里爬起来,上前握紧住那双粗糙的大手,手心里充满着的沧桑温热,正在逐渐变得沁凉。 感受到老人的生命力确实正在迅速流失,外冷内热的黄重真,终究抵挡不住两世孤独的人生经历,坚毅的国字脸上浮现出了一片悲戚。 老人却抬起手轻触少年温暖而又柔韧的脸,安慰道:“莫要悲伤,老夫此生三起三落,早将生死看淡。寿终于一年零五岁,又得高徒有三,夫复何求? 老夫的开山大弟子,乃是……” 从老人格外絮絮叨叨的诉说之中,黄重真得知,那个为了解救自己而被建奴抓走的中年道人,正是自己的二师兄,深得老人天文地理、星宿占卜之学。 凭着一根三寸不烂之舌,以及惯会忽悠的本事,竟在豺狼遍地的建奴之中混得有声有色,其地位颇为超然,甚至比极被奴酋倚重的范文程都要更甚一筹。 其名,徐道政。 黄重真稍感安慰,却从未在明末的历史见闻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但是,李如松这三个字,却是如雷贯耳。 他竟是老人的开山大弟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师兄,深得老人东南平寇之学,曾进入朝鲜平灭倭寇之乱,将不可一世的小西行长,杀得哭爹喊娘。 这让黄重真极为震撼,也对老人的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但他并没有选择去追问确认,而是为了回报老人的养育之恩以及倾囊相授。 便将自己的秘密,也就是在重伤垂死之际,被华夏特种兵的首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时光机从22世纪送到了17世纪的离奇经历,和盘托出。 本以为老人听后定会极为震惊,却不想他只是哈哈一笑,说道:“抚顺之乱的前夜,老夫便是看到了紫微星与破军星同时闪耀于抚顺上空。 惊觉天下有变,这才不顾一切地前往查看。正巧碰上了奴酋偷袭抚顺,残杀汉民,当然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 但老夫衰微,只勉强救下你一人,还赔上了一个二弟子和小徒孙女。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坚毅聪慧,短短十一年便继承了老夫的平生绝学。 这十一年来,老夫都在尝试着看破你的命理,却别说一窥究竟,便连初窥皮毛都做不到,就好像你那稚嫩的命理周边,围绕着重重叠叠的星空迷雾。 老夫自诩精通星象占卜之学,却对此一直捉摸不透,百思不得其解。但若你真是来自六百年后,那么这一切就很说得通了。 星空之浩瀚缥缈,又哪是所谓的星象占卜之学,所能窥破其中之万一的呢? 哈哈,老夫终于豁然开朗了!你既不是紫微降世,也不是破军重生!你的存在,本就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是一切邪恶与万般不公的克星!” 老人豪迈地将葫中之酒一饮而尽,便将寸步不离了半世的酒葫芦一把甩到了远处。 便一手抓着黄重真,另一手将五尺长剑,郑重地交到重真手中,脸色涌现出一片激动的红晕,殷殷嘱托道:“大明将倾,华夏危亡! 你便携带着这一弓一剑,由这久未有汉人抵达的极东北之林,一路南行,一路西进!杀建奴,斩贼寇,扫清这世间一切妄图让我华夏文明沉沦的艰难险阻吧! 然后由南及北,再将我汉人的足迹踏及此处,也将我华夏的版图拓展至此。 袁崇焕正在孙承宗的督促之下修建宁远城,旨在修建关宁防线。 那小子虽然狂妄无知,但孙承宗却着实是个国之栋梁,宁远也不失为一个大明反败为胜的起点! 去吧,就去那里,在所谓的关宁防线上,从一个小兵做起吧!” (亦糯知道看到这个书名,大家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许多话想说。其实亦糯还知道,您各位这些问题的大致方向和囊括范围,请放心,亦糯都会细细解答的,若有遗漏之处,您在书友圈提出来,我会酌情弥补。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还请各位道门鲲鹏助我,一起完成此书,开创一条别样的历史脉络。) 第二章 少年南行 黄重真从未想过生命的逝去竟会如此迅速,快到让人措手不及,更无从挽回。 就像前世那个战功赫赫的自己,前一天还接到了要被授予荣誉勋章的通知,后一天便在执行特战任务时身受重伤,成了烈士。 五千年都能精简到编撰成为一套书籍,无论是精装的还是面叶发黄的,都只能供华夏国的少年儿童们观瞻研读,更别说五千年里其中一个平凡的生命了。 但老人的一生,无疑是极富传奇色彩的。 至少就黄重真所知,这个叫作徐渭徐文长的老人,在历史的记载之中,早在三十五年前便已悄然去世了。 纵然有着平灭倭寇的功劳,也无法让他的去世,在历史长河中掀起太大的波澜来,哪怕他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刹,依然倔强地向着天际怒吼。 但是这一次,却又好像有所不同。 至少有着一头半大的黑熊与一只小老虎,就趴在他那向阳的坟前,如婴儿一般嘤嘤地哭泣着。 黄重真伸出猿猴一般修长的手臂,将一熊一虎搂在怀里,用掌心摩挲着他们钢针一般的毛发,一行清泪终究还是无法克制,从倔强的脸颊缓缓滑落。 “走好,我最亲爱的师尊,我最尊敬的前辈。” 黄重真轻声喃喃,脑海里不断地回想着老人临终前的嘱托。 去宁远,助袁崇焕守稳宁远! 去宁远,助袁崇焕打造出一条稳固的关宁防线来! 去宁远,从关宁开始,力挽大明将倾,誓守华夏文明! 祭出五尺长剑,深情地注视着剑身顶部镌刻着的“汝钦”二字,黄重真心中一动,便从前世的那次绩溪之行中,找到了这柄青锋长剑的主人——胡宗宪。 传说,胡宗宪平灭倭寇的杂牌部队之后,受朝中派系斗争的影响而获罪,为表忠心,携嘉靖帝御赐的尚方宝剑而入狱。 但二度入狱之后,这位民族英雄终究不堪含冤,赋诗“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而自刎身亡,宝剑也不知去向。 有人据诗推测,宝剑应当是埋在狱中某处了,但是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 后有狱卒记起,胡宗宪自杀之前,曾有一名青年书生前来探望,临走时似乎在宽大的披风之下掩盖着什么。 据查,此人正是帮助胡宗宪平灭倭寇的幕僚徐渭。 于是,全天下都开始搜寻他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却不想,这个甘于幕后的大才,早已悄然去往关外,来到大明帝国的东北边境,成了李成梁家的西席。 在将东南所学传授给李家大公子李如松,助其于日后在朝鲜大破倭寇正规军之后,这个大才便又悄然隐退,并以假死之计,彻底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手握着五尺长剑,感受着其上透出的隐隐锋芒,就算是二世为人的特战队员黄重真,都不得不感叹于徐渭徐文长的才华横溢,以及坚毅坚韧。 黄重真坐起立行,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用老人的酒葫芦装了满满的一壶烈酒,往兽皮衣服里塞了几张肉饼,便背着长弓,握着长剑,携带着一熊一虎,踏上了南行的征程。 快要走出老林子之时,黄重真又回头看了看老人坟茔的方向,只见人影绰绰,该是老林子的野人女真来一探究竟了。 但是,黄重真并不担心这些被老人稳稳压制,又被自己打怕了的野人,会对老人的坟茔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因为,在近几年中,当建州女真收服了海西女真,又来老林子了捕捉野人女真以供驱使的时候。 正是老人与自己,带领着那群矫健而又耿直的原始人,一次又一次地猎杀了那些携带着专业捕捉工具的贩奴者。 从黄重真的视线中看去,那些野人女真在确定了老人确实已死之后,便纷纷从树上跃下,走到了他的坟前,学着老人生前不断强迫他们所做的那个动作,深深地拜服了下去。 那是标准的华夏祭奠礼! 看到这一幕的黄重真咧嘴一笑,气沉丹田,便朝着深邃的老林子里长啸道:“我黄重真一定会回来的!我汉人的足迹一定会再次踏及此地的!我华夏的版图也会拓展至此的!” 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连串呼啸,有不服的,也有鼓励的。 更有不少的野人女真小孩,不顾父母的阻拦,冲到老林子的边缘,朝着黄重真于风雪之中远去的背影,发出了不舍而又挑衅的怪啸。 镇北关,昔日大明镇守北疆之边关,因此得名。 少年南行的第一站,便来到了这里。 成化年间的犁庭扫穴事件,以及万历年间李成梁对于海西女真叶赫部的征伐,这座边关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也正是因此,当大明的兵锋再也难以触及到这里的时候,素来不合的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对待这座边关的态度却保持了出奇的一致。 那便是将这座关城摧毁,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掩盖昔日所受的屈辱。 大明在黑土地上的建树,已随着风雪的肆虐而逐渐消散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然而,黄重真分明从冷冽的空气之中,嗅到了大明汉儿血战辽东的悲壮。 黑土夯制的雄壮关城,只留下了一些断壁残垣,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在下边,诉说着昔日的大明汉儿纵横辽东之时,是何等样的威武。 生存在女真底层的贩奴者,在此基础之上,将这座昔日的雄关,改造成了往东往北捕捉野人的前沿补给站,以及往西往南贩卖奴隶的中转站。 在之前的数年里面,极北之地大小林子里的无数野人女真,便都是通过此处,而向着建奴对抗大明的最前沿发卖的。 这就是个罪恶的行当,受过良好人权教育的黄重真,决不允许这样一块充满污秽与邪恶的地方,继续存在下去。 “必须用女真人的鲜血,才能将这座依然留存着汉家气息的关城,清洗干净。然后等待汉儿的足迹再次抵达,重铸此关,再镇这片广袤的极东极北之疆。” 披着兽皮的黄重真,犹如一头雪豹般蛰伏了许久,便充分运用了上辈子的特战侦察能力,以及老人教授给他的雪域探敌技能,而将镇北关里的房舍布局以及人员布置,摸了个一清二楚。 其实这些所谓的布局,完全就是毫无章法的胡乱搭建。 以黄重真的眼光看去,有好多都属于违章建筑,并且房舍破旧,毫无美感。 所谓的人员布置,也就是一群最底层的女真人,乱七八糟地扎堆聚在一起。 ——对于文明程度还停留在原始阶段的贩奴者,毕竟不能要求太多。 汉家的足迹久未至此,女真人在北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战事了,因此破旧的城门遗址之上,没有丝毫的设防。 黄重真无声地笑了笑,便籍着黑夜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进去。 他来到一间正在彻夜狂欢的矮房子前,屋内贩奴者的发泄式狂笑,男性野人的桀骜式狂吼,女性野人的宣泄式悲呼,响成一片。 这些声音与屋内污浊的空气浑河在一起,与屋外的沉寂而又清爽的雪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落在沉默的大地上,也落在正将呼吸调整为内外结合的重真肩头,并悄然地堆积起来。 未久,一个看上去很强壮,实际上却似乎并不顶事的贩奴者,掀开厚厚的草帘,瞅了瞅夜空中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就骂骂咧咧地来到到一边想要解手。 黄重真就站在不远处,可警觉如这个贩奴者,直到其悄然上前捏住他的脖子狠狠一转,将他瑟缩着的粗壮脖子瞬间拧断,也毫无察觉。 将这具胡乱套着些衣服的二百来斤的身子,单手托着轻轻放倒在柔软的雪地上,重真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觉得实在是好臭好臭。 于是,他就再也没有了守在雪地里,等待屋内的贩奴者一个个出来送死的心思了,而是“铮”的一声将汝钦宝剑拔出鞘,瞬间搅碎厚厚的草帘,便如狩猎的雪豹一般,骤然杀了进去。 屋内正叠在几个女野人身上干坏事的贩奴者,还未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瞬间一剑枭首。 而那些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欣赏,一边养精蓄锐,期待再次行那野兽之事的贩奴者,只消稍稍怔愣,黄重真的五尺青锋,便已抵达了他们脆弱的咽喉。 剑走偏锋!一剑封喉! 个别反应稍快些的,也只是堪堪丢掉硕大的破酒碗,手掌还未触碰到角落里的驳杂武器,便被五尺青锋一剑贯心。 伴随着贩奴者难以置信的倒地之音,鲜血瞬间便喷满了这间充满了罪恶的矮房子,衣衫凌乱的强壮身躯接二连三地倒趴在地,也很快就让鲜血流满了地面。 然后,慢慢往坚硬的泥土地里渗透。 看看躺在炕上已被虐得失去了活力的女性野人女真,以及被吊住了双手绑住了双脚,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男性野人女真。 黄重真轻轻一叹,便满足了他们充满渴望的求死眼神,以最凌厉的剑法,将他们一一击杀。 第三章 血刷镇北耻 火光映在这些野人女真如释重负的脸上,显得解脱而又安详,倒与那些贩奴者面临死亡时的满脸惶恐,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一夜,黄重真就以这种单调而又极有效率的方式,将一伙又一伙正在矮房子里展现禽兽一面的贩奴者,屠戮得干干净净。 也将这座大明昔日镇北关城的诸多角落,用鲜血充分地洗刷了一遍。 “三明治?杀之!” “三加二?杀之!” “七对一?这也太无耻了!杀杀杀!” “一个对八个?这小子有点生猛的!不过贪心了吧?无需本少爷动手就差点儿嗝屁了吧?嘿嘿,本少爷就好心给你个爽快吧,杀了杀了!” 杀了那些正在展现禽兽行为的底层女真贩奴者,黄重真对于之后那些明显还不想死的女真女人,都会以女真古语训话:“穿上衣服!不要出声! 除了手中的长剑之外,我还有一虎一熊两头图腾神兽,潜伏在雪夜之中!但若出声,便只好咬死你们!等到那些贩奴者发现我了,尔等再逃散不迟!” 一丝不挂的野人女真女子,麻木的脸由惊恐逐渐变得充满希冀,迅速点头之后,便穿好那些遮羞之物,瑟缩在了夜雪黑暗的角落里。 对于这些面容大多粗糙的女人,黄重真自然是不屑观看的。 唯独其中一个不但前边硕大,后边挺翘,面容姣好,皮肤也十分白皙细嫩。 黄重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真想将“汝钦”宝剑的剑脊,抽在她那后翘白皙的臀儿上,抽出两道清晰可见的血印来。 然而想想,这实在是对不住徐文长胡宗宪这些先人,便只好将上辈子的这一爱好,暂压下去,又投入到了无情的血洗当中。 不过,就当夜雪暂歇,启明星倔强地透过层层云雾,透出一丝光亮的时候,当狂欢了一夜的贩奴者终于要休息的时候。 终究还是有警觉的女真人,察觉到了正在遭受的血洗。 黄重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脚就将那间矮房子里的火炉泼洒开来,火星四溅,转瞬便将草帘草棚等一切易燃之物,充分燃烧了起来。 火苗乱窜,便连那些正迅速变得冰冷的贩奴者身躯,也重新变得火热滚烫起来,滋滋地冒着油脂。 之前的一些矮房子,黄重真也再次闯了进去,干脆利落地照法施为。 火光迅速冲天,将镇北关上方的漆黑夜空,照亮得如同白昼。 “有敌人!有敌人!” 大火和嘶哑的呼喊,将关城之内所有的贩奴者,都惊得从矮房子里跑出来,抓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怒吼着到处寻找敌人,但见四处大火,敌人却不见一个。 “难道是内鬼?” 这样的念头刚刚才在诸多的贩奴者心中升起,便听一声老虎的怒吼划破长空,紧接着便听到了一阵凄惨无比的叫喊:“啊!有老虎!救我!救命!” 伴随着一阵猛烈的拖拽之声,惨叫声在一个极为黑暗的角落里攀上巅峰,然后戛然而止。 “这大火,是老虎放的?” 贩奴者的内心反而稍稍一松,因为女真人在辽东这片猛兽众多的苦寒之地生存了上千年,从来就没有惧怕过任何猛兽。 他们背靠着背结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型的圆阵,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黑熊一时找不出可以下嘴的落单目标,就像唯恐被老虎比下去了一般,急躁得人立而起,奋力捶打着厚实的胸膛,仰天咆哮。 “不是说老虎么?怎么还有熊?” 贩奴者们面面相觑,实在摸不透这个雪夜为何会诡异地陡起大火,又为何会遭到虎熊的袭击,难道是雪林子里的野人,驱赶着虎熊前来报复了? “放箭!快给老子放箭!” 稀稀疏疏的箭矢在火光的映照之中冲上天空,又朝着黑熊怒吼的方向俯冲而下,深深地没入雪地之中。 憨憨的黑熊刚巧被机灵的老虎带领着躲到了别处,那表情又羞又怒,却不敢再随意地发出怒吼,唯恐破坏了大哥的大计。 被抓来的野人女真或被关在笼子里,或被铁链锁住了手脚,正浑浑噩噩地忍受着饥寒,蓦然听到杂乱的声响,当即便睁开了眼睛。 只见冲天的火光,那些可恶的同族贩奴者似乎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袭击,那颗死寂的心立刻便又活络开来。 大多数的野人都开始呐喊、挣扎。 凶恶的贩奴者们立刻就甩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了过去,更有个别暴躁地弯弓搭箭,直接便将那几个挣扎得最凶狠的野人女真给射杀了。 这一切都跟黄重真没有关系,他只是静静地蛰伏在黎明前的这片黑暗之中。 当贩奴者的群情最为激奋的时候,便从背后的箭壶之中抽出一支箭矢,将足有他一人高的长弓拉得半满,然后轻轻松开。 嗡的一声,弓弦轻颤,箭矢离弦而去,划破火光映天的夜空,发出了一串轻微的呼啸,可贩奴者们你吼我叫,乱糟糟的一片,根本就没人听到。 直到精铁箭簇蓦然破开一个贩奴者的皮肤,狠狠扎入了他那又糙又厚的血肉之中,所发出惨叫短促而又凄厉,才让所有的贩奴者头皮发麻,惊恐地望过去。 这一望之下,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一支粗壮的箭矢,贯穿在这个贩奴者粗壮的脖子当中,热腾腾的鲜血在精铁制成的箭簇之上缓缓地往下滴,很快却又被寒夜的冰冷,彻底地凝固住了。 如此精湛狠辣的箭术,如此傲然偏执的自信,尽皆融入在了那个寒光闪闪的箭簇之中。 “敌袭!有敌袭!”有贩奴者的小首领大声地嘶吼起来。 黄重真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一箭射去,竟正中他的额心,如此箭术,就算是以骑射之术见长的女真人,也都看得叹为观止。 但这些早已被辽东之苦寒,打磨得就连神经都变得粗糙大条的女真族底层人士,显然也并不是泥捏的。 他们非但没有被吓倒,反而嘶吼着便如野兽一般,扑向黄重真的方向,手执长弓的贩奴者也都纷纷加以还击。 不过,他们的弓和箭术显然都没有黄重真的那么好,数量也不多,稀稀拉拉的无法形成箭雨覆盖。 无论是从数量还是距离上来说,都无法对他构成什么威胁,更别说实打实的伤害了。 再加上他们映在火光之中,黄重真则蛰伏在黑暗里,因此反倒发挥不出人数的优势来。 黄重真一人一弓一箭,连开十箭,箭无虚发,每一箭都正中敌人的要害。 转眼之间,那些冲过来的贩奴者中,便有十个载倒在了雪地里。 其余的贩奴者终于冲进了黑暗里,凭着狩猎的本领锁定了黄重真的位置。 可他乃是特种兵出身,又被徐渭老人魔鬼训练了整整十一年,对此当然丝毫无惧,“铮”的一声拔出“汝钦”宝剑,便正面迎战了上去。 在十来个高大贩奴者握着各种大型武器的围攻之中,兽皮少年游刃有余,五尺青锋剑走偏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有闪避、挥剑、封喉、杀敌。 敌人愤怒、恐惧、怒骂、咆哮、诅咒,可黄重真却只是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专治各种花里胡哨和不服。 各种声音响成一片,可就是没有一声兵戈交击之声传出来。 从开始到结束,似乎就只有两声剑鸣——出鞘时一声,入鞘时又一声。 随着最后一声蕴含着恐惧与不甘的怒吼戛然而止,仍在火光映衬之处抱团的贩奴者们,就非常渴望从黑暗当中走来的那个人,会是自己邋遢的同伙。 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还没有这些贩奴者高大魁梧的兽皮少年。 熊熊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坚毅的国字脸衬托出了一丝清秀来。 “你是谁!我们有仇吗?”有小首领一样的贩奴者大着胆子戟指发问。 黄重真咧嘴一笑,抬手便将足有他一人高的长弓,拉得半满。 在辽东纵横睥睨了十来年的海西女真贩奴者们,终究还是胆寒了,一声发喊,便鸟兽一般躲进了黑暗中的掩体里。 “你到底是谁?白甲怪物……不!白甲勇士吗?”寒光闪闪的精铁箭簇,似乎给贩奴者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黄重真却以一支穿透了一块厚木板,并且一箭贯喉的精铁箭矢,回应那个发问的小首领。 “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还请白甲勇士饶了我们!” “还请白甲勇士上前,接受我等的膜拜!” 传说中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野蛮人,终究还是出声讨饶了,可黄重真却再次隐入到了黑暗当中。 因为他很清楚,这些残忍而又狡猾的家伙只是想引他过去,再用捕奴的网将他捉住,再用锁奴的链将他与那些野人女真串联起来。 然后,便发卖或者直接敬献给那些八旗贵族,以获取那些不事生产便可坐享其成的旗人老爷们的赏赐。 以自己所展现出来的战斗能力,只需将自己羁绊住了,那么分分钟便是一个白甲勇士,那么这些在女真底层挣扎求生的贩奴者,便很有可能获得旗人的身份。 对于这些贩奴者将自己当做白甲兵的行为,黄重真表示很不满。 白甲兵?谁稀罕呢。 老子宁可去袁崇焕的麾下当一个誓守辽东的关宁兵,或者去卢象升的麾下当一个敢于夜袭后金营寨的天雄兵,再或者去孙传庭的麾下当一个耐苦战的秦兵。 也不当你们这群野蛮人所谓的白甲勇士! 猛兽,天生就是为了黑暗中的战斗而生的。 两头少年猛兽,终于等到了可以充分展现天赋的机会。 那种悄无声息的蛰伏,奔若雷霆的偷袭,令自诩为优秀猎手的贩奴者们防不胜防。 每每都有正在凝神防备着箭矢攻击的贩奴者,被直接从后边咬断脖子,或者被无情地拖到黑暗之中。 凄厉的惨叫伴随着一阵阵猛兽的低吼和骨肉被咬碎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黄重真还看到那些被困在笼子里,或者被铁链捆住了手脚的野人,已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他抬脚便将散在地上的几柄厚重的斩马刀踢了过去,还亲自抡起一个大铁锤,将一个木笼砸得粉碎。 里面刚刚还瑟缩在角落里的野人,立刻便跳起来狂怒地嘶吼着,蕴含着无限仇恨往黑暗中的贩奴者们扑了过去,那桀骜不驯的架势,丝毫不亚于猛兽的凶狠。 第四章 以神之名起誓 这个最为强壮的野人女真,对贩奴者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却很快就被联手击杀了。 但那些抓起斩马刀就开始疯狂劈砍木制笼子的野人,却全部逃了出来,还捡起厚重的马刀,将更多的同伙都给放了出来。 便连那些牢固的铁链,在这些真正野人的奋力劈砍之下,也都纷纷碎裂开来。 比海西女真更为野蛮,堪称野兽的野人女真,至此终于出笼了,由黄重真所挑起的镇北关之战局,一下子就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当中。 黄重真隐在黑暗之中看得很分明,在这黎明黑夜的混战之中,在人数都并不占优的情况之下,慌乱的海西女真完全不是桀骜的野人女真的对手。 野蛮,在这一刻将它的战斗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连黑熊与老虎都只能选择退出战圈,迂回到了黄重真的身边。 一左一右蹲坐在雪地之上,呆呆地看着那些野蛮得难以复加的人类,在蒙蒙亮的天光之中,冷酷地杀害他们的同类。 “如果文明不够文明,那就只能被足够的野蛮,给破坏殆尽啊!” 当黄重真看到三五个野人女真将一个海西女真按在雪地里撕咬他的血肉,更有一个凑在他的喉间咕咚咕咚喝血的时候,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摇摇头感叹一声,他便从大火边缘取来一颗火种,走到镇北关的南边,燃起一堆火开始煮水,并炙烤老虎和黑熊狩猎而来的野鸡和野兔。 至于野人女真吃生肉喝雪水,甚至抓起一把雪便直接往嘴里塞的百分百感染寄生虫的原始行为,他是不会去阻止的。 但是,烤肉的香味还是将那些野人吸引了过去,聚堆在远处,好奇而又略带恐惧地看着这对奇怪的组合。 ——穿着兽皮的少年,吃一块烤肉就幸福得人立而起,将厚实的胸膛拍得咚咚作响的少年黑熊,以及趴在雪地上显得很是懒散的少年老虎。 老虎的毛发是米白色的,偶尔龇一龇锋利的牙齿,虽然还未完全长成,却已显得凶狠而又彪悍。 专注于烤肉的少年,偶尔也会抬起微垂的眼睑,无奈地瞅瞅这两个惫懒家伙。 到现在为止,他也就吃了一只烤鸡,其他的全都进了这两位兄弟的大肚皮。 野性难驯的野人女真,终究还是没有胆子冲上前来抢夺黄重真的烤肉,并且还学着他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模仿起来。 他们还从残破的镇北关里,找来了两只没有被砸烂的大铁锅,以及一些器皿。 这让黄重真很是失望,觉得这一点都不符合他们野蛮的气质。 看到他们用牛饮的方式灌了一大口沸水,瞬间便被烫得大呼小叫的时候,黄重真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然后往嘴里灌了一口温开水。 野人女真看看他,再看看器皿中的冒着白气的水,已在淳朴的心中,将这个穿着精致兽皮的少年,惊为了天人。 将两个吃不饱的惫懒家伙,用半生的烤肉喂饱的时候,就已经是正午了。 黄重真从背囊之中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帐篷和睡袋,钻进去就开始睡午觉。 黑熊和老虎对于这种奢侈而又无聊的习惯极为反感,更加不愿意苟且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却也只好一前一后地守护着自己的兄弟,顺便幸福地打着打盹儿。 镇北关里能够被大火蔓延到的东西,基本上都被烧干净了;没有被蔓延到的,也大多被恨透了这个地方的野人女真,给丢进了火堆里。 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夜雪的天空,终于开始逐渐放晴了。 等到黄重真午睡醒来,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显得柔和而又温暖。 这让他诗兴大发,很想对着这暖阳下的雪景吟诗一首,但是看了看身后的野人女真,再瞅瞅左右的熊虎兄弟,觉得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们,便只好作罢。 他收拾好行囊,继续往南行走,黑熊和老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将他逐渐被夕阳斜照的身影,衬托得极其孤独。 黄重真本以为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的野人女真,很快就会回到辽东极北之处的大小林子里,去与他们正在艰难猫冬的妻儿族人团聚。 毕竟,自己这张充满着汉家气息的忧郁脸庞,怎样看都不像是一个野人女真。 可谁想,这群家伙却全都远远地跟着自己,并且还满脸崇拜。 “我看上去很野人么?” 这让黄重真很不高兴,瞅瞅穿在身上的精致兽皮,喃喃自语了一句,便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委屈了,愤而转身,怒吼道:“尔等为何要跟随着某?” 吼完才蓦然惊觉,语言天赋极佳的自己,竟将这句很汉家文明的话,很自然地翻译成了纯正的女真语,并且用的还是女真族即将失传的古老发音。 黄重真很想将那双十指修长的手,狠狠地抽在自己帅气而又坚毅的脸庞之上,转念又实在是舍不得这张脸,便只好作罢了。 辽东的日照时间似乎不长,唯美的夕阳很快就下山了。 夜幕降临,星斗满天,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黄重真安置好营帐,刚刚生起一堆篝火,正想边烤肉边研究一下徐渭老人孜孜以求的星象星宿之学,顺便推想一下时光机的原理。 然而锐目一瞥,便看见远处的一道身影也在观察星象,嘴里还念念有词。 “野人也喜欢看星星?” 黄重真心中的疑问才刚刚升起,便见那人蓦然对夜空做出了拥抱的动作,还异常激动地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一堆的晦涩难懂的废话。 他身后跪满了与他一同对着星空膜拜,顺便膜拜于他的同族野人,却对他说说的话听得云里雾里,纯净无邪的脸上全是迷茫。 反倒是黄重真这个外人听懂了,翻译成汉话便是:“天狼星大炽,图腾神终于派遣他的儿子下到凡间,来带领我古老久远的女真部族,崛起于这白山黑水之间。” 那家伙说完这串话又吼了一嗓子,便径直跑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并将整个身子匍匐在积雪之中,开口便叫:“少主……” 他身后的那群野人,也冲过来乌泱泱地匍匐于地,吼道:“少主……” “少你特么……老子是纯种的汉人!还是从六百多年后来的!” 黄重真很想用汉语大声地反驳他们,还想将那个带头的老野人摁进积雪里狠狠地捶打,然后让他窒息而亡。 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极为高冷地点了点头,并用纯正的女真古语一本正经地说道:“唔,尔等终于认出我来了。但尔等既称我为少主,又为何将奴酋奉作主子呢?” 老野人瞬间就将满是褶皱的脸从雪地里抬起来,满脸不屑地说道:“那个阿奴他也配?我女真一族古老久远,传承万年,向来只有部落,何曾有过八旗?” “可是,他确实已凭借八旗制度,带领女真各部,崛起于这白山黑水之间了。” “他那是胡乱改制,以我女真一族万年根基为代价,才取得的丁点成就。” “此话怎讲?” “女真族流传万年,靠的乃是部落的传承与白山黑水的重重掩护。他却将松散的部落凝聚成了八旗,还南下与大明争锋。 乍看之下,确实取得了一些胜利。但只消时日一久,我女真族便会与昔日无比强大、逐鹿中原的东胡、匈奴、鲜卑如出一辙,逐渐汉化,全盘消融。” “不会那么夸张吧?” “会的!一定会的!少主您看那中原之东北、正北、西北,哪还有那些强盛一时的民族的影子呀!” “蒙古族不是好好的么?” “那是他们壮士断腕!少主您看那些留在汉地的蒙古人,哪个还认得自己昔日的祖先呀!还不是满嘴的之乎者也!” “你这个老家伙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回少主的话,老朽博古,乃是女真族的智者祭司,自然略知一二。” “好吧,尔等真愿跟随于我?” “天狼星大炽,唯少主之命是从!” “我怎么知道尔等不是在骗我呢?” “我等愿以图腾神的名义起誓,若有违背,便被乱刀砍死!” “那行吧。若我叫尔等随我南下,突袭正被海西女真所占据的抚顺关呢?”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黄重真原本认为这些刚发完誓的野人,纵然不会脸露恐惧,也会有所迟疑,却不想他们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就杀进抚顺关里去,再行那一人屠一城的壮举。 听了博古老祭司的解释,黄重真这才恍然大悟。 这些年来,生存在海西女真最底层的贩奴者,在建州八旗的指派之下,在北边捕杀贩卖了无数的野人女真,犯下的罪行便连西海之水都无法洗净。 这让桀骜的野人女真,老早便将昔日的同宗当作了仇人,正愁找不到报复的机会呢,好不容易盼到图腾神的儿子下凡,哪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黄重真释然地点点头,心里却亮如明镜。 第五章 诱敌出城破抚顺 别听这个所谓的博古通今胡诌得天衣无缝,这老家伙其实就是个大忽悠。 黄重真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初启了灵智的老家伙,其野心不下于建州奴酋,只是无论是武力值还是威望值,都不足以服众罢了。 如今千载难逢地遇上了自己,当然需要好好扯着自己的大旗搞点事情。 反正野人女真的平均寿命也就那么小几十年,但若是轰轰烈烈地活过了,大口的肉吃够了,大碗的酒喝足了,白花花的女人享受遍了,也就值当了。 若是生命尚有剩余,那么黄重真可以肯定,这个贪心不足的老家伙,一定会尝试着策划一场阴谋。 若是阴谋得逞,便会毫不犹豫地干掉自己,好让他或者他的嫡系子侄上位。 至于他身后的那群扑闪着单纯的大眼睛,却又显得桀骜不逊的壮年野人们,无非就是想跟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就像时刻跟随着自己的虎熊二兽那样。 但是黄重真实在无法确定,这些单纯的原始人在跟随着自己去往了关宁之后,还是否会像这对兽兄兽弟那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对于现实这种亘古不变的残酷定理,黄重真向来都是很现实的。 反正对于还算有点守卫力量的抚顺关,是绝对无法像荒芜的镇北关那样,一人屠一城的。 那么反过来利用一下这个所谓的博古通今,借助一下这些拥有着一身蛮力和狩猎技巧的野人女真,何乐不为呢? 只是可惜了,那些贩奴者的武器装备虽然简陋落后,但有总比没有好。 战马,也是如此。 然而,就在黄重真暗叫可惜之时,博古却大手一挥,立刻就从北面的一座雪丘之后传来了一些战马的嘶鸣,以及一些兵戈的交击之音。 很快,就有一堆野人女真出现在了雪丘之上,有的仅一人就牵着好多匹早已被驯得服服帖帖的战马,有的浑身上来挂满了武器,正是那些贩奴者的全身家当。 “这个阴险的老家伙,果然是想算计于某!然而若是比算计,他能胜过我?”黄重真朝博古竖了竖大拇指,内心却极为警惕与鄙夷。 面对少主的赞扬,博古受宠若惊,脸上的褶皱堆成了一朵很老的菊花,内心却颇为轻视与得意。 就这样,黄重真的南行途中,暂时多出了一队虽然营养普遍不良,但却被风雪锻造得极为精壮的野人女真。 他们的人数不多不少,若不把博古计算在内,刚好三百人,刚好凑足建奴八旗军事建制中的一个牛录。 出于职业习惯,在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黄重真就站在一处雪丘之上嘬指成哨,严厉地要求这些发誓效忠自己的野人女真,整队,报数。 刚从各个猫冬之所钻出来的野人女真们睡眼惺忪,一脸懵懂。 于是,黄重真连夜制作出来的鞭子,立刻就没头没脸地甩了上去,抽在人的手背上甚至是脸上,啪啪作响,一个个血印清晰可见。 但是,面对贩奴者们极尽残忍的野人女真们,包括博古在内,面对一脸无情的黄重真与他的鞭子,竟都像绵羊一样匍匐在了地上,口中直呼“少主恕罪”,却没有一人胆敢站起来反抗。 黄重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警其残忍。 他收起鞭子轻轻地抽打着自己的掌心,微微仰起脸庞,让温热的朝阳温暖自己坚毅的国字侧脸,用极为纯正的女真古语发音道:“尔等,就打算以这副熊样跟随着我,去攻打由一整个海西女真牛录所守卫的抚顺关么?” 其他的野人女真听到这番话,要不依旧一脸茫然,要不满脸愤怒,恨不得立刻就冲破抚顺关的关门,将其内的海西女真抽筋扒皮,生啖其肉。 唯独老博古被一语惊醒,深知身为正规关卡的抚顺关,可不是镇北关这种已被破坏殆尽的荒芜之地,所能够比拟的。 于是他立刻起身,大声招呼大家快点站起来,排好队等候少主下令。 黄重真瞅着老博古身体力行地在人群中穿梭,大冷的天气里直热得浑身冒着热气的样子,当真是卖力而又可怜。 可那些桀骜的野人汉子们,却仍将队形排得歪歪扭扭,有些还不以为意地要跟博古笑闹一番,黄重真便也只能在心底里做出评价——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就算是经过自己的紧急培训,配上武器装备和战马,顶多也就是一支杂牌部队。 这样的部队打打猎养活部落自然毫无问题,抢抢一些小型部落也绰绰有余。 可是,若要拉到前线去和建奴的正规部队正面硬钢,乃至攻城,哪怕是游走,就都显得不够看了。 不过,黄重真也在之后对他们的训练中发现,这些经辽东风雪锻造得皮糙肉厚,堪称大浪淘沙之后的野人女真们,几乎个个都有成为优秀战士的潜质,乃至于上马就是精于骑射之术的精锐骑兵。 只需稍加训练,再由一个武力值很高并且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带领,就会变得极具破坏与侵占的能力。 这样的头领人在女真古语的发音之中,称作“额真”。 于是,黄重真就硬是将训练的标准拉低了好多个档次,还尽出一些馊主意。 比如两军交战立斩来使,否则就会中了敌人拖延时间之计。 再比如看到敌军摆好了阵型,架好了枪炮,就不要立刻纵马上前送死,一定要多观察,慢慢来,只有先在战场之上站住了,才能有输出。 这些道理一点都没毛病,就算是自诩博古通今的女真族大祭司,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那些单纯的野人们更是对之深信不疑。 抚顺关位于抚顺城东十公里,关隘设在浑河河谷要冲之北的制高点上。 在辽东还在大明手中的时候,就在这里设置了马市,以东控建州女真诸部。 因此,抚顺关也是建州女真西进辽沈平原的重要通道,是明长城辽东重镇上的重要关隘之一。 然而,随着建州女真控制了辽东的绝大部分土地,以八旗制度建立后金汗国,抚顺关就处在了一个比较尴尬的地理位置之上——后金腹地。 再加上曾经繁华的汉城抚顺已被努尔哈赤纵火焚毁,抚顺关就不再显得那么重要了,便被他赐给了海西女真叶赫部的残存的族人,既是安抚,也是控制。 黄重真站在抚顺城的遗址之上,遥遥望着那座颇为雄伟的关隘。 再回头看看身后连一件像样武器都做不到人手一件的杂牌部队,就知道想要从正面以强攻攻克那座关隘,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在黄重真活络的脑子里,想要攻克一座久无战事,仅有三百老弱病残驻守的关隘,有着不下于十种方法。 他选择了很简单也很有效的一种,那就是诱敌出城。 当一百个衣不遮体的野人女真出现在抚顺关外一里开外,用黄重真教给他们的美声之法,铆足了劲儿朝着关头朗声谩骂的时候。 那个在夕阳之下百无聊赖地驻守着关门的瘸脚叶赫部老兵,当时就憋红了沧桑的老脸,端起矛头都快要生锈的长矛,愤怒地嘶吼起来。 尤其,是当几个胆大的野人女真窜到关城近处,对闻声探出身来的叶赫兵丁,展现他们肮脏的屁屁的时候,所有的叶赫族的兵丁,便都端起久未杀敌的长矛,挂上久未拉动的长弓,嘶吼着想要出城杀敌。 最终还是瘸脚老兵理智一点,觉得这群狗日的野人女真似乎人数有点儿多,便叫一个腿脚利索的赶紧去报告少族长,并且关闭关门,等少族长来了再做打算。 少族长海耶西正在府内喝酒,并喝得渐入佳境,猛然听到野人女真在城外挑衅的消息,立刻便激动起来,二话不说就叫下人帮他全身披挂。 然后,不待招齐驻守在城内的所有能战族人,仅带着养在府内的数十名族人,便跨上战马匆匆地赶往关头。 他嘶吼着叫开堪堪关闭了的城门,便策马冲了出去,杀进了雪地里。 “少族长……等一下!即将入夜,敌人来历不明,千万小心啊!” 瘸脚老兵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他都没有等到少族长来到关头,汇报看到的以及猜想到的敌情,只好哑声嘶吼。 然而北风灌口,哪里能传到海耶西的耳中。 心惊肉跳之中,他只好以族老的身份,命令所有匆匆赶来的族人,全部追出关去保护少族长。 就连他自己,都艰难地跨上了一匹瘸了一只前蹄的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进了雪地里,并要仅剩的几个守关小兵不要关城门,以防少族长万一战败,能迅速地退回关内。 所谓人快人快还是狗快,物种的起源注定了人类的两条腿,跑不过马儿的四条腿,尽管这些被建州八旗所淘汰下来的马儿,并不怎么健壮。 但海耶西率领着数十个族人一番猛冲,还是很快就追上了那几个胆大的野人女真,并撵着他们急速扭动的屁屁,用短矛将他们钉死在了雪地里,也算是替追在最后的瘸脚老兵报了那挑衅之仇。 第六章 烈火慰英灵 自物种起源的那一天起,但凡是生命,就会对这种只有一次的神圣存在,分外珍惜。 那些与抚顺关隔着一里之地的野人女真回头看到了这番情形,无不更加卖力地夺路狂逃。 也幸好慌归慌,倒也不至于慌不择路,大多数人都始终只朝着黄重真预先设定的那个方向狂逃。 黄重真将这次小规模伏击战的地点,设在了距离抚顺关东北五里之外的一个小山谷里。 这个山谷不算大,形状却非常理想,内圆外窄,中间略微缩紧,就跟个酒葫芦似的,因此黄重真很顺口地就将之称作了葫芦谷。 葫芦谷与外界的联系,除了四圈边上那些也并不显得很高的山壁,也就只有口上那段狭窄的通道了。 若敌人追进谷里来,那么只需用少量的精锐兵力堵住谷口,追兵便只能任由埋伏在周边山壁上的伏兵,以滚石滚木砸死砸伤,或以弓箭射杀。 海耶西端着祖传的精铁长矛,随着战马的奔跑一耸一耸的好不威武。 眼看着就快要撵上那群哭爹喊娘的野人崽子了,麾下儿郎们的钢刀也都已经举起来了,却不想这群猴儿般的家伙,竟一溜烟地跑进了一个狭窄的山道里。 若是心细之人,不难看出这场追逐战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但是海耶西受初夜的冷风一吹,酒意已经完全上头了,想都没想就咆哮着一人一马扎进了山道里。 他麾下的儿郎们向来以这个少族长马首是瞻,也从不认为在这女真族的腹地里,会出现什么像样的敌人,因此也几乎都毫无防备地提马跟了进去。 待最后一匹还算健硕的战马载着马上的骑士,一头扎进了黑幽幽的狭窄山道里,便听山道两边陡峭的山壁上方传来一声令下,紧接着四周喊杀声四起。 海耶西这才陡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慌乱中抬眼四望,只见周边的山壁上火把四起,丢下山谷来,将阴暗的山谷照得透亮。 最紧要的是,随着这些火把的飘落,隆隆的响声也在四周的高处响了起来。 紧接着滚石檑木便一股脑儿地往盆地状的谷中倾泻而下,几乎只是顷刻之间,就将这个不算大的山谷给填得满满当当。 战马和马上的骑士们,惊慌之中无论是向前的还是退后的,或者挤在中间的,都被砸得头破血流。 只有最后进谷,并在隆隆之声响起的瞬间,就丢弃战马连滚带爬往谷外冲的几个人得以幸免,却也逃不过带着三十来个挑选出来的精兵,堵在谷口的黄重真。 端着祖传长矛冲在最前边的海耶西,终究没能一探这个小山谷的究竟,便被一块硕大的巨石,连人带马给压在了葫芦的细腰上。 临死之际,他唯一遗憾的,便是从未探到过任何事物的底,建州的底线在那里他没探到过,奴酋对他的容忍度他连试探的勇气都没有。 便连在酒后兴致勃勃地扑上去,却总是兴意阑珊短暂拥有的女人,都从未探到过花蕊的底部。 至于那些接连赶来的零星的抚顺关驻兵,来得若只是十几二十甚至个位数,那些握有弓箭的所谓精兵便已足够应付。 当然,互有损伤是无可避免的,黄重真对此也乐见其成。 唯有最后一波追兵,人数最多,来得很慢,却足够小心翼翼,装备得也颇为齐全,还颇有阵型。 但在重真精准的箭术打击之下,也很快就丧失了斗志,并在野人女真越发勇武的攻击之下近乎团灭,只剩下一小一老两个兵丁,在火把通明的雪夜里瑟瑟发抖。 “这……这……” 瘸脚老兵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族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都倒在了雪地里,热血汨汨而流,却很快就有了凝固的现象。 最悲伤的是,凭借自己大小也经历过数十仗,更跟随老族长抵抗过明人侵扰以及建州吞并的战场经验,却直到近乎全军覆没,都尚未摸清这股敌人的底细。 不!别说底细!便连丝毫的认知都没有! 他不知道这群敌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数目,更不知他们的战略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知这很有可能是老林子里的野人组团来复仇了,但是野人女真向来松散,何曾如此有板有眼地打过任何一场伏击战了? “难道……是建州人假扮的?为首的这个少年,便是白甲怪物?” 想起那十几支精准无比的精铁箭矢,瘸脚老兵心中大惊,铁打的身子便再也熬不下去,钢浇的意志也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扑通一声便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爷爷!爷爷!” 旁边的那个显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的小兵,立刻从小马驹上翻落下来,惊慌中又奋力地将他从雪地里抱起来,唯恐他窒息而亡。 瘸脚老兵在孙儿的搀扶之下,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恢复了些许神气。 “你好,我叫重真,是他们的少主。” 一道极富磁性的柔和声音,从那群野人女真野蛮的呼喊之中传了过来。 瘸脚老兵大概是觉得这道声音倒还蛮好听的,放在此时此地更是与众不同,于是便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群精壮的野人簇拥着一个并不十分健硕的兽皮少年。 那少年小麦色的国字脸,在火光的映衬之中显得格外坚毅,嘴唇略厚,好似非常倔强,剑眉星目,鼻子高挺,看上去真的很像围在大汗身边的那些白甲怪物。 他的名字也很女真,瘸脚老兵唯独不明所谓的少主是几个意思,却听少年身边一个自称博古通今的老头解释道:“他是图腾神派给我们女真诸部的少主。” “图腾神?女真诸部?” 身为一个女真老人,瘸脚老兵自然知晓女真族的这一古老传说,但是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见过,谁还信那玩意儿啊? 倒是少年左侧的一头半大老虎,以及右侧的那头半大黑熊,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好像真是图腾神派遣而来的守护神兽一样。 “难道还真是野人女真组团前来复仇了?” 瘸脚老兵满心的疑惑,可很快就衍变成了满脸的惊慌。 因为那个叫做重真的兽皮少年,已微笑地望向了自己唯一的孙儿,并且还温文尔雅地询问道:“你会认我做你的少主吗?” “我……我……”老兵的孙子呐呐地不知如何言语。 瘸脚老兵却立刻就知道了该如何应对,带着他在这个世间的唯一念想,朝着重真深深地拜伏了下去,以极为沧桑的声音说道:“海西族叶赫部海力斯,拜见图腾神的儿子。我的少主,请接受您的奴才最诚挚的跪拜。” “海西族叶赫部海尔格……”他的孙儿依言而语,其清亮的声音与老兵的沧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似乎能点亮这个雪夜。 雪夜确实被点亮了,不过却不是被人的心,而是火,无边的大火。 黄重真在海力斯的指认之中,找到了穿着一身华丽战甲的海西残部少族长——海耶西。 并且翻开那块巨大的石头,让老博古探进那身怀里的战甲,从他肉泥般的胸口,掏出了那枚代表着海西族叶赫部最后荣光的纯金制作的令牌。 “这钢刀一般,这矛倒是不错!” 将那口沾着海耶西自己鲜血的钢刀踢到了一边,算是对部下的赏赐,黄重真拾起另一边的那杆长矛,握在手中虎虎生威地耍了几下,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是老族长临终前传给少族长的武器。”海力斯解释道。 “既然老族长已经死了,为什么不直接称他为族长,而是少族长?” “我是看着少族长长大的,叫习惯了……”海力斯看看少族长血肉模糊的身躯,无限唏嘘,也无比的担忧。 “在抚顺关内,还有你的直系亲属吗?” “没有了,我爷孙俩相依为命已经很多年了。” “知道了,这就去抚顺关吧。” 在这对爷孙无奈的带头之下,关门尚未关闭的抚顺雄关,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就被大摇大摆走进关内的黄重真,给拿下来了。 入关之后,他便不管那些激动的野人女真会在这座关城内做些什么,也不在意他们会对这座雄关造成怎样的伤害。 他只是叫海力斯爷孙带着自己去了海耶西的府上,人一个没杀,财物也一样没动,漂亮的妇人更是一个没碰,而是搜罗出那个倒霉少族长生前最珍贵的衣服和挂饰,打包提在了肩上。 “这……这是大汗赐给少族长的最大荣耀啊!”海力斯惊叹于这个新任少主的眼光之毒辣,便让小孙子无论如何都要紧紧跟着自己,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黄重真来到了抚顺关的西城门之上,静静地盘膝坐着。 黑熊与老虎趴在他的左右,与他一同默默地看着抚顺关在平静的雪夜之中,迅速变成了一座悲惨的人间地狱。 对此,黄重真面无表情,只当那熊熊的烈火与被烈火煅烧的肉与灵魂,是在祭奠十一年前抚顺的那场悲伤,是在告慰同胞的在天之灵。 第七章 一人屠一城 海力斯爷孙看着族人在火海中凄厉嘶吼,自然无比悲痛,却又不敢稍有异动,因为他们见识过身后那个少年挥矛和出剑的速度,简直快若闪电。 “你们觉得,图腾神派遣我下凡,就是来拯救这样一群残忍的龟孙的吗?” 直到四处火起,迅速冲天的时候,并再也无可抑制的时候,少年突然发问了。 海力斯沉默不语,他的孙儿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走吧,祭出你们的钢刀,能杀几个是几个,能救几个是几个。等到杀不动的时候如果还活着,就到西城门下来躺着。 不管这次的战事事后会被如何定义,你爷孙二人都是为叶赫部,也是为了整个海西族力战到了最后的英雄。 若你们能活着等我再次来到这片土地上,我便准许你二人成为我的仆人。记住,是仆人而非奴才。 某以图腾神的名义起誓,我若再临此地,必让这片厚重的大地之上再无奴才,更无奴隶,顶多也就是一群自食其力的打工仆人。 请你们无论如何记住这一点。而如今,便请去吧,去战斗吧,去证明自己至少还拥有为了自食其力而抗争的勇气吧。” 海力斯无心咀嚼黄重真话中的意思,事实上他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直到黄重真一连催促了两次,确定他不会从背后下黑手,海力斯才带着他的孙儿,嘶吼着冲下关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尽所有的意志,去与那些正在极尽报复的野人女真,悲愤地厮杀,战斗。 直到天边被即将升起的朝阳映衬出了一抹鱼肚白,他爷孙二人才浑身浴血,却又无比倔强地,几乎是用爬的方式,艰难地来到了重真所说的抚顺关西城门外。 而这个时候的黄重真,已将一架爬犁套在老虎与黑熊的脖子上,映着正在逐渐变弱的火光与初升的朝阳,向着西边飞驰而去了。 爷孙俩艰难地仰着脖子目送他离去,再用最后一丝将自己伤重的身子翻转过来,便看到了那个少年用鲜血留在城门两侧的两行汉字。 爷孙俩乃是叶赫残部中为数不多的用心学习汉家文化之人,自然认得这两行字,赫然便是:“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 字迹非常的苍劲有力,与少年的年纪一点都不相符合。 “皇重真?” 爷孙俩无声地念叨了两遍,便因过度乏力和失血过多,歪着脑袋昏死了过去。 老虎和黑熊丝毫没有被身后那个人类兄弟当做了大狗来用的自觉,还哈赤哈赤地吐着舌头,好像拖着一架爬犁和一个人在这雪地里狂奔,是件很好玩的事情。 黄重真感受着这种在古代人看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享受着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享受着晨曦的阳光照在大地上所带来的温暖,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只不过,这个自诩贯通古今的家伙,明显是小学没读好,在抚顺关西城门上所提的杨威之言,竟连自己的姓氏都给写错了。 将炎黄的黄,写成了皇帝的皇。 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在抚顺城上空飘荡的黄氏族人魂魄,被抚顺关的大火所吸引来到之后看见了,会不会被气得魂飞魄散。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铁岭的甲喇额真看到抚顺关方向的冲天大火,带着部下连夜赶来,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那些仍在抚顺附近徘徊的野人女真。 然后艰难地扑灭关内的大火,掩着鼻子穿过浓烟漫天的抚顺关来到西城门外,看到了这两行耀武扬威的汉字之后,简直气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一人屠一城?好大的口气!简直是不把我建州八旗放在眼里!” “唯我皇重真?这个皇重真又是何许人也? 皇帝乃是明人可汗的称号,可没有明人胆敢用这个字来当作自己的姓!也没有哪个明人能有这个胆子,竟敢深入到我大金国的腹地里来!” 来自铁岭的甲喇额真扎尔多,跳着脚骂了一会儿,又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了一番,便陡然听到有手下报告说:“额真,这两个人还有一口气。” “哦?”被一身镶蓝盔甲衬得极为高大勇武的扎尔多,这才低头看去。 只见那两个浑身是伤口,还流了好多血,原先以为已经死了的一老一少,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柄缺口卷刃极为严重的钢刀。 这是被汇编成八旗的女真兵勇与敌作战时所用的最后武器,是与敌人短兵相接力战之时用的斩马刀,质地极好。 扎尔多能够从中想象出在昨夜的大火之中,这一老一少是如何勇敢地与那些不知名的敌人作战,最终力竭倒地,几近身亡的。 “海西族叶赫部,就只剩下了这两个勇士了么?也罢,海西族早已在大汗的八旗之制下名存实亡,叶赫部也将自此除名。 就是不知大汗得知了这个消息,是会愤怒呢?还是会高兴呢?马沙特!” “额真,奴在。” “你立刻去一趟沈阳面见大汗,将抚顺关的情况如实禀报于大汗,大汗英明神武,切记不可以有丝毫隐瞒,懂吗?” “就连这两行汉字?” “对,也一并说给大汗听。” “可是……大汗听了会不会……” “就算大汗怒了,也不会将怒气发在你的身上。反而是你但有隐瞒,我和你都要受到惩罚。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喳。” 大火焚毁了抚顺关,燃光了叶赫部昔日的荣耀,也烧尽黄重真与那群野人女真的一切关联。 老博古自以为博古通今、足智多谋的脑袋,便连一丝狡辩和忽悠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扎尔多的强悍部下,用钢刀毫不留情地斩了下来。 其他的野人女真,也在这支强悍的镶蓝旗甲喇旗兵的追杀当中,被尽数斩杀。 他们丑陋的人头滚落在雪地里,哪怕昨夜才刚刚做下攻克抚顺关的壮举,骄傲的甲喇旗兵却连多看一眼的兴趣欠奉。 扎尔多自觉地收拾着残破的抚顺关,马沙特已骑着矫健的战马,奔驰在了辽沈平原通往沈阳的大道上。 虽然这条大道被埋在了雪的下面,却丝毫不能妨碍他的方向与速度,对于这片曾为明朝国土的地方,这个出身于建州镶蓝旗的女真人,已经太熟太熟了。 黄重真的方位感很好,因为曾经的特种兵历程,更是深悉全世界的地理图志,因此也分毫不差地奔驰在这条大道上,距离沈阳越来越近。 老虎与黑熊虽不像战马那样善于长途奔袭,但是合在一起加上爬犁的助力,速度比全力奔驰的马沙特还要快上一些。 加上扎尔多单是扑灭抚顺关的大火,就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因此马沙特的出发时间,比黄重真迟了至少二十四个小时。 如此间隙,已足够黄重真打一个漂亮的时间差,到曾为大明军城,如今却被女真人当作都城来用,更被大多数的明人当作龙潭虎穴的沈阳,去闯荡一番了。 有野马群在广袤的辽沈平原上奔驰,黄重真觉得那匹通体乌黑的头马着实不错,就和两头猛兽兄弟围拢过去,花了点时间将之驯服,成了自己的坐骑。 重真给它取名为大黑,这让被他称为小黑的黑熊很不满,咚咚地敲着厚实的胸膛,低声地咆哮起来。 重真只好轻轻揉着它颌下的轻柔毛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大熊。 黑熊对此很满意,蹲下来用长满钢针般棕毛的大脑袋,亲昵地蹭着它重真大哥粗壮修长的双腿,至于中间那条硕大的爬爬虫,自然是不会去触及的。 否则,它的重真大哥将会暴走,而暴走下的重真大哥无疑是恐怖的,会对它进行一顿暴揍,就算它皮糙肉厚,也越来越承受不住大哥越来越硕大的拳头了。 老虎最是唵赞黑熊的这种讨好行为,便无语地转过硕大的脑袋,继续慵懒地趴在大树下贪睡。 它对于“小白”这个名字那是相当满意的,尽管它的毛发并没有白得那么纯粹。 在这个与沈阳已经很近了的隐秘小山谷中,藏好“汝钦”宝剑,再令老虎和黑熊好生看管,黄重真就换上海耶西奢侈到浮夸的战斗服,骑上了大黑马。 他手中端上了那杆代表着海西女真叶赫部昔日荣耀的长矛,背上斜挎着徐文长最先传承给他的长弓,便奔向了通往沈阳的官道之上。 继远观之后再逐渐接近细看沈阳周边的地理,黄重真不得不佩服奴酋的眼光,相当毒辣。 “沈阳,四通八达之处,西征明国,从都尔弼渡辽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古,二三口可至。南征朝鲜,自清河路可进。” 在黄重真的记忆中,这是奴酋意欲定都沈阳之时,面对反对的女真贵族,亲口所说的一番话。 这座昔日的大明军镇虽然没有辽阳那么大,却充分利用了山川之便,几乎与自然地理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是汉民筑城的巅峰之作。 且正如奴酋所说,无论是要征伐辽东周边的任何地方,沈阳的地理位置都显得十分优越。 第八章 单骑走沈阳 黄重真并不急于一时,而是骑着大黑马一边走一边看,将沈阳周边的每一个重要地方,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建州女真对于这片肥沃土地所耗费的控制力度,明显远胜于辽东的其他地方,在小山谷通往沈阳的短途之中,巡视警戒之骑,也显著地增多起来。 所有的巡骑,都对这个单枪匹马的人投以了警戒的目光。 不过黄重真却丝毫不慌,仍端坐在马背上挺直脊梁,端着长矛,一本正经,左顾右盼,那动作极具女真贵族的标准。 如此一来,那些巡骑反而对这个穿着奢华战服的人,心生忌惮。 非但不敢盘问,哪怕是远远看见了,也不敢轻易地改变方向,反而要策马来到近处,以阶层之礼见之。 黄重真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因为女真族中森严的阶层之制在发挥着作用。 尤其是奴酋进行了八旗改制之后,这种森严的程度,更是深入到了这个族群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一直延续了很久很久,甚至一度扭曲到了变形的地步。 在这个族群中,贵族就是贵族,哪怕是已然没落了的贵族,其尊严也依然不是普通的旗人所能够冒犯的。 而奴酋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也为了笼络更多的女真部族,赐予海耶西的战服,赫然便是在目前的八旗之制中,最为尊贵的正黄旗。 因此,黄重真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守卫森严的沈阳城,就连城门前繁琐的盘查盘问都免了。 不过进入了城中之后,他就表现得不那么嚣张了,毕竟在这座不断大的军城之内,驻扎着的后金贵族实在是太多了,其中更是不乏一些有见地的。 更有一些与海西族叶赫残部有着极深渊源的,还有一些甚至见过海耶西本人,尽管是在其还是个小兔崽子的时候。 奴酋最有可能在沈阳的哪里呢?当然是由他亲自建造起来的故宫了。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黄重真径直奔向了沈阳的故宫。 奴酋时期的沈阳故宫,远没有流传于后世的那般雄伟,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两扇门,一个殿,十个亭。 两扇门就是宫门,作为奴酋祭祀并且会见八旗及左右翼王之入口,倒还有些恢宏。 最让黄重真佩服的是,这座故宫建起来分明没多久,但奴酋也不知从哪里拆来的这两扇朱漆大门,其上竟布满了岁月斑驳的痕迹。 大黑马嘶鸣着在宫门之前人立而起,漂亮而又惊险地止住了前蹄。 如此健壮之骏马,如此精湛之马术,便连自诩骑射之术还算可以的宫门守卫,都看得极为惊叹。 可是,当黄重真一抖长矛,自报了姓名之后,这些同样穿着正黄旗侍卫服饰的宫门守卫,便都相顾着低声偷笑起来。 “我是抚顺关的海耶西,我要见大汗。” 黄重真直白地道出了来历与目的,一个粗鄙的女真贵族形象,便跃然马上。 “海耶西?哈哈……你有什么资格来沈阳?又有什么资格面见大汗?” 海西女真叶赫残部的少族长海耶西,在所有纯正的建州女真正黄旗旗人的眼中,就是一个笑话,也是一种耻辱。 甚至于在这些宫门守卫的心目当中,觉得那不过是大汗心地善良罢了。 若换作是他们,纵不斩草除根,也早就将叶赫部所有不听话的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了。 面对他们的嘲讽,黄重真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块被雪擦得很亮的金牌,举在手中道:“大汗亲赐金牌在此,若有质疑者,待面见了大汗,我可代为提出。” “什么?你等一下,我这就去通禀。” 守卫们顿时大惊,那个小首领模样的眼珠子一瞪,扔下一句话就往宫内跑去。 黄重真将金牌收入怀中,仍然端坐在马上,一脸严肃,目不斜视,对那个惊慌失措的背影,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欠奉。 片刻,头人回来了,先是单膝着地叩首在黄重真的马前,再站起来传达宫内的谕令:“大汗有令,令叶赫部少族长海耶西入内觐见。” 黄重真听后,这才轻哼一声,下马将马缰交给这个头人,单手仍端正地握着那杆重重的长矛,另一只手则正了正衣冠,然后便昂首挺胸地跨进了宫门。 守卫们想按照门禁制度收缴了他的武器,被他双目狠狠一瞪,便吓得缩了回去。 从那两扇朱漆大门走近沈阳的故宫之后,只需环顾一周,整座宫殿便也尽收眼底了:一个殿,十个亭。 那一个殿就是宫门正前方的大政殿,十个亭除了隶属于八旗旗主的那八个之外,还有属于左右翼王的那两个。 只不过此时,十王亭里空无一人,或许是奴酋在此,十王为避其讳便出去打猎了吧。 黄重真乐得不跟黄台吉等人这么早就碰面,他踱着八字步走过一小段昂贵的空地,便又稳稳地踏上了通往大政殿的那三十几阶台阶。 虽全身披挂,但从始至终都有条不紊,丝毫不喘,直至走完所有台阶。 这份功力,倒让台阶两边本想看笑话的宫廷侍卫们刮目相看,再也不敢轻视于他。 阶上的小平台处,一个始终目视着黄重真的公公模样的人,也轻轻点了点头,待他来到近处,才轻轻行了一礼,便问道:“你就是海耶西?” 黄重真点点头,肃容道:“正是。” “你不好好地替大汗守着抚顺关,却跑到沈阳来面见大汗,所为何事?” “请战。”黄重真依然回答得言简意赅,自有一番气势。 “请战?请什么战?”这位公公惊道,“我八旗铁骑纵横辽东,所过之处无论明国、蒙古,还是朝鲜,无不望风而遁,何有战事可言?” “宁远。” “宁远?”这位公公蹙眉稍顷,才道,“那你跟我来吧。” 似乎为了挫一挫这个“海耶西”的气势,又或许是继续试探他的力气。 总之,这位握着拂尘的公公,竟没有带着黄重真直接走进近在眼前的大政殿,而是复又走下那三十几阶台阶,然后迈着小碎步绕着十王亭走了好多好多圈,还故意走得很快。 然而,黄重真身穿战服手握长矛,却非但没有丝毫怨言,反而踏着大步跟得不紧不慢,直至再次来到大正殿前,也未有丝毫力竭之像。 “你先在此等候,待我进去通禀大汗。”这位公公这才总算服了,转身对黄重真说了一句,就将他丢在了殿前的小平台处。 殿前的御前侍卫们,都对这个从未见过的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但见这个看面相还是个少年的家伙,不仅穿着奢华的战服,还将武器也带进了堪称大汗禁脔的地方,就觉得他就算不是个傻叉,也一定是个二愣子。 黄重真对于这些目光照例是不加理会的,就像一路行来面对那些充满疑惑的异样目光那样,依然保持着目不斜视的严肃状态。 镶嵌着精炼铁片的布面战服不仅很重,还很冻人,但他却丝毫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 似乎在他的眼中,就只有大政殿内那个女真族的至尊而已。 若不能得见,便誓不罢休。 大政殿内,奴酋穿着一身舒适的便服,但微皱的眉目之间依然不怒自威。 正与他对弈的,是一个穿着更加随意,更随意挽着一个显然是汉家发髻的道袍中年人。 两人各执红黑二种颜色的棋子,竟就在王座之上以楚河汉界为焦点,杀得难分难解,如此待遇当真是让黄重真刮目相看。 美丽的小宫女和俊俏的小太监,低头弯腰,远远地侍立着。 深知这个时候的大汗正在做什么的那位公公,并未冒然进去打扰,而是站在帘外,手抱拂尘静静等候。 不用看他也知道,进攻之心极强的大汗,一定正眉头微蹙杀得兴起。 换作任何一人,都会在顷刻之间便被杀得丢盔卸甲、汗流浃背,一如在真实的战场上那样。 然而他的对手,那个不论何时何地都总是带着一丝笑意的中年道人,却依然能够防得滴水不漏,并将大汗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化解于无形。 每每还都能反将一军,打个漂亮的反守反击,最终仅仅一步,便能于无声无息之间,将大汗的“红帅”,迫得动弹不得呢。 对于这份本事,就算这位公公从未放下对这个中年道人的敌意,却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每当这时,在外人眼中威严的不可一世的大汗,都会像个孩子一样气急败坏地拂乱棋盘。 而后才在道人的捻须轻笑之中自觉失态,没好气地说道:“放眼辽东,也就只有你这个臭道士,能将本汗胜于棋局之间了。” 这一次,几乎与以往的任何一次,如出一撤。 唯一不同的是,中年道人没有再如以往那般继续装深沉,而是由衷感叹道:“大汗的棋艺越发精湛了,已能在贫道手上撑过一百三十回合。说实话,贫道已渐感技穷,怕是再过一段时日,便再也无法在这棋局之上,压制大汗咯。” 第九章 大政殿里会奴酋 中年道人说着,便自嘲一笑. 却又不知为何,突然将头上的发簪取了下来,任由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 奴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说实话真的很想扑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顿。 但又想起他那近乎精准的占星之术、预言之能,以及神奇的驻颜本领,便不由苦笑道:“十一年了,道长还是这般模样,可本汗的样子,却苍老了许多。” 公公不由得后悔没有把握刚才的时机,闻言便再不敢拖下去,在帘外奏禀道:“大汗,那个自称海耶西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哦?”奴酋浓郁的剑眉往上一挑,双目却依然盯着中年道人,颇有深意的问道,“道长以为呢?” 道人却用沧桑的双目清澈地回望着奴酋,浅笑道:“大汗心中已有决定,又何必询问贫道呢?” 奴酋心中大骂“老狐狸”,面上却哈哈笑道:“那好,便将那个口出狂言的叶赫部少族长,给本汗请上来吧。” 大汗说“请”,那自然只能用“请”。 于是,这位公公没有站在殿内,用唱名的方式宣黄重真进殿。 而是走出大殿来到他的身边,小声吩咐道:“大汗叫你进去,进去之后注意点,可别像之前那样不知礼数了。” 黄重真轻飘飘地“哦”了一声,那种随意而又无畏的态度,便连这位做奴才都做出心得来了的公公,都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心中又升起了异样的感觉来。 黄重真进了养心殿,在殿内那几个小宫女小太监眼角余光的心惊肉跳之中,竟用那杆长矛挑开了垂帘。 此举,立刻就将从未见过这一幕的他们,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匍匐着身子颤声道:“奴才该死。” 奴酋尚未发话,跟进来的那位公公已低声骂道:“没有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快点滚出去。” 黄重真知道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因此非但没走,反而跨步走入了帘内。 可那些惯会服侍人的小宫女小太监竟也没听懂,这让这位自诩积威了许久的老公公,不由得嫩脸一红,充满警告地低声一咳,他们才如梦初醒,如蒙大赦。 黄重真在殿内站定,将长矛拿到胸前,与左手配合着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大声道:“海耶西参见大汗,战甲在身,请恕海耶西不能行参拜之礼之罪。” 自黄重真用长矛挑开垂帘的那一刻起,奴酋阴鸷而又威严的目光,便已紧紧地盯上了他。 直至他握着那杆精铁锻造的长矛,举重若轻地完成了这个动作,才微微点头,轻笑道:“竟真是海西族叶赫部的少族长,本汗还以为是别人冒充的呢。” 黄重真水波不兴,再次抱拳道:“十多年不见,大汗风采更甚往昔呀。” 他的本意是——十多年过去了,大汗你老了,而我也长大了。 奴酋自然听不懂这种深沉到极致的暗讽,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时间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啊!昔日穿着开裆裤在东北玩泥巴,看见刀枪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屁孩,竟也长成了一个少年英雄啊!” 黄重真第三次抱拳,欣然说道:“大汗谬赞。” 候在帘外偷听的那位公公,尚是首次感受到黄重真的情绪变化,不由得暗赞大汗就是大汗,果然不同凡响。 帘内略一沉默,便听他的大汗又陡然换了一种语气,道:“你的父亲将你改名为海耶西,更将族人之姓都改成了‘海’,是取汉语之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么?” 黄重真莞尔道:“一个已死之人将死之时不甘心的遗志而已,大汗又何必当真呢?事实是海西族也好,叶赫部也罢,皆已为大汗所用。乃至整个辽东,皆已为大汗所有。顺大汗者昌,逆大汗者亡。” 奴酋仰头大笑了许久,才再次盯着黄重真道:“看来为了此次相见,你准备得可真是充分呢。” 黄重真肃容道:“那是自然,如今整个辽东都在大汗的掌控之中,唯独一地如鲠在喉,可大汗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海耶西每念及此,无不心急如焚,但见大汗许久都没有加以行动,才不得不戎装而来,希望能警醒大汗。” 此言既出,帘外的那个公公惊得尖着嗓子连呼“大胆”。 只在黄重真挑帘而入时看了他一眼,就开始闭目养神的那个中年道人,也豁然睁开了眼睛,眼底的深处精光一闪,才开始重新认真地审视起这个少年来。 殿内的角落里,一个影子一般弯腰塌肩垂手而立之人,也是豁然地抬头望去。 奴酋本人更是眼如电芒般,紧紧地盯住了这个语惊四座的小兔崽子。 黄重真瞬间感觉就像被一条毒蛇给盯上了,全身的汗毛都紧张地倒竖起来,却依然一脸无惧地回望着他,不卑不亢,无悲无喜。 许久,他的眼神才一阵躲闪,装作在这场眼神的交锋中败下阵来,低下头抱拳说道:“海耶西性子耿直,言语粗鲁,还请大汗饶恕海耶西的冒犯之罪。” 奴酋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说道:“你刚才说了什么?本汗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不过重要的事情却必须说三遍,我只对大汗说两个字,那是一个地名,是山海关外一座正在加紧修建的小小军城,主持之人是孙承宗麾下一个叫做袁崇焕的无名小卒,或许确实不被大汗放在眼里吧……” 就连黄重真都觉得自己确实挺墨迹的,中年道人越听便越是心惊,奴酋强行按讷住了心中的怒火,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们的斥候早已探明了明军的动向,那座所谓的军城,其实就是早先被我女真大军所摧毁的一座废城。 距山海关约两百里地,是狗明军试图扎在所谓的辽西走廊上的一颗钉子,妄图让我强大的女真族感受到切肤之痛。 对此,大汗势必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被左右蒙蔽了双眼,没有意识到那座小小军城的重要意义罢了……” 这番诛心之言,就连那个站在角落里充当影子的人都听不下去了,蓦然戟指喝道:“大汗问话,何故婆婆妈妈?还不快说!” 黄重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这才一脸严肃地望向奴酋,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座小小的军城,便叫做——宁远,宁远,宁远。” 中年道人即便是已经猜到了这个地方,但亲眼看着面前的那个少年重复了三遍,乃至亲耳听见了这两个字,原本平静无波的心中,还是禁不住涌起了惊涛骇浪,只好装作并不关心那样,再次闭目养神。 但在黄重真的余光之中,这分明便是一种欲盖弥彰。 他敏锐的感官还分明感觉到,那个影子一般的瘦高身躯轻轻一颤,强行按讷住了心中的喜悦,不再作声。 至于帘外的那位公公,早已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唯独奴酋,不愧几经风浪的当世枭雄,竟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以一副轻笑的面孔盯着重真,道:“汝何出此言?” 黄重真将长矛重重地顿在地上,颇为困难地单膝跪地,道:“大汗果然英明,这便看出了海耶西的心思。没错,海耶西并不满足于抚顺关的渺小。 因此,海耶西谨代表昔日的海西族叶赫部三百余族人,向女真一族伟大的天命之汗请战——海耶西与族中所有可战之人,皆愿跟随大汗,出征宁远。” “呃?”奴酋一愣,便一挑剑眉道,“哦?” 黄重真抬起头咧嘴笑道:“海耶西稚嫩的小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大汗。是的,若海耶西和族人于此战之中侥幸有功,便还请大汗不吝赏赐。” “呵呵呵,那你想要什么赏赐啊?”奴酋终于好像被逗乐了。 帘外的那位公公也夜枭一般捂着嘴咕咕地笑起来,角落里的那个影子也迅速扯了一下嘴角,原先惊骇而又紧张的氛围,终于轻松起来。 唯独那个中年道人,依旧不动如山。 黄重真以长矛微一发力,便矫健地站了起来,嘻嘻笑道:“自然是搬到沈阳来和大汗一起居住,并让我和我的族人,全部成为真正的正黄旗旗人啦。” “哈哈哈,你小子所求倒是甚大啊。”黄重真的宏大愿望,终于让多疑的奴酋彻底释然了,朗声大笑起来。 帘外的那位公公也轻声笑起来,暗道:“算你小子还有自知之明,否则的话,非但你小子要英年早逝,便连你那叶赫残部所有之人,尽皆不得善终。” 他所不知道的是,非但叶赫残部的女真族人差不多死光了,就连抚顺关也被一场大火烧成了断壁残垣。 不过,不是因为殿内那位天命之汗的怒火,而是因为心中腹诽的那个少年,南行之中一个简单而有效的计策。 稍顷,奴酋停止大笑,再次看向黄重真,这一次从上到下,看得仔仔细细。 但见这人即便年少,略显瘦削,却已足够撑起自己故意赏赐得大了一号的战服,握着的那杆祖传的精铁长矛,负重不轻,却浑然没有一丝疲惫的感觉。 第十章 吃饭不给钱 奴酋无疑见识过太多的勇士,但细细地打量完了,便也不禁微微点头。 奴酋以武起家,以十三副遗甲而几乎打下了整个辽东,所依仗的,绝不仅仅是女真人在白山黑水间练就的勇猛。 故他既喜欢勇猛之士,又渴求善谋之人。 于是,见识了貌似允文允武黄重真之后,他的心中更加欢喜,眼中也透出一份欣赏来,说道:“你平日里该是看了不少的书吧。” 黄重真理所当然地说道:“海耶西谨遵大汗谕令,数年来发奋苦读,不管是我女真族的古书,还是汉家那些言简意赅、不知所云的书籍,尽皆有所涉猎。 不过海耶西最喜欢的,还是大汗极力推荐的那部插图版的汉家小说《三国演义》,图文并茂,简单易懂,其中故事深得兵法要略,着实博大精深啊……” 这家伙一边说,一边还比划起来,将一杆精铁锻造的长矛舞得虎虎生风。 角落里那个影子和帘外的那位公公见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奴酋却对此浑不在意,他所招架不住的,乃是这小子夸张到简直无耻的吹捧。 天晓得他在女真诸将之中,极力推崇由汉家传入到女真的明人新近演义小说《三国演义》,最大的原因乃是这部书在海量深奥的汉家书籍当中,相对来说还比较容易被女真人看懂。 而之所以选择插图版的,实在是因为麾下那群不爱学习的大老粗们,打仗还行,却鲜有识文断字的。 只有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呈现出来,才有可能被接纳,并且勉强被看懂。 “行了行了……”奴酋内心略带尴尬地轻咳一声,阻止了黄重真的继续发挥,并且转移话题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觉得自己最像此书当中的哪一个人物呀?” 被一身战甲反而衬托出其少年稚嫩的黄重真,突然青筋凸起,双目圆睁,使劲地抡了三圈长矛并横在当胸,断喝一声。 如此突如其来的威势,当真将那个影子和那位公公都吓了一大跳,原地一个哆嗦,双膝一软,差点儿下意识地就跪在了地上。 就连那个闭着眼睛,已将情绪调整得差不多的中年道人,都豁然睁开了双眼。 奴酋本尊,则是一脸的预料之中,满眼的揶揄之色——以这家伙的莽撞和土鳖般的扮相,除了张飞那个匹夫,还能像谁? 可谁想,从这个家伙口中吐出来的,乃是极其轻飘却又傲然至极的一行说辞:“吾家世代公侯,岂识村野匹夫。吾乃锦马超是也。” 于是,众皆瞠目,结舌暗骂:“谁给你的勇气自称锦马超?锦你妹还差不多!” 帘外的那位公公更是惊呼一声,连退数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黄重真婉拒了奴酋留他在宫内吃饭,乃至小住几日的所谓隆恩。 不过在临出宫之前,他还是在奴酋的要求之下,来到殿前的小空地上,用斜挎在背上的那张长弓,展示了一番精湛的箭术。 虽然他并没有携带箭壶,但是没有关系,在奴酋身边几个白甲护卫的挑衅之下,便用了就连他们都不肯轻易使用的狼牙箭。 狼牙箭通体由精铁锻造,箭簇锋利而带有倒钩,形似狼牙,故有此名。 狼牙箭箭身沉重,寻常之人用寻常之弓,别说精准地命中目标,便连一箭之地都难以办到。 然而,只见黄重真却并不如何费力地弯弓搭箭,一连三箭,箭箭都命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耳听得弓弦发出了代表着极其坚韧的急剧颤动,便连见识过太多精湛箭术的奴酋,都禁不住拍手称赞起来。 那些白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纵然并不服气,但大汗当前,便并未再进一步地进行挑衅。 黄重真以要将喜讯快一点告之族人为由,拜别了奴酋,告别了同伴。 出得皇宫,他在街上找了家上档次的酒楼饱餐了一顿,菜肉都只往贵了点,还打包了一大份上好的生牛肉,但没有付钱,因为他没钱,也不需要付钱。 骑着大黑马路过一家马料店的时候,他就骑在高头大马上,呵斥店家快些拿包上好的马饲料出来。 店家一看他那装束,忙屁颠屁颠地亲自打包送了出来,还极其眼热地拍了拍大黑马的硕大屁屁,连声称赞:“好马!真是一匹好马呀!” 黄重真打开包裹的一角,用鬣狗般敏锐的鼻子嗅了嗅,便轻轻点了点头。 却并未听懂店家的言外之意,轻夹马腹便继续向着城东大道溜街,徒留拍马讨赏的店家在风中凌乱。 最终,黄重真东城门口的武器摊上,顺走了一柄上好的厚背大砍刀。 堂堂沈阳城内竟接连发生如此明抢之事,那些隶属于某些旗人的商贩,自然是无比愤怒的。 但是,当看清楚了重真身上那套奢华的铠甲,以及他背上的长弓和手中的长矛之后,便都敢怒不敢言,最终只能自认倒霉地腹诽几句,连小声的咒骂都不敢。 对于这些女真商贩的反应,黄重真自然是无需理会的。 因为在他的认知当中,纵观后金历程,商贾在女真贵族眼中的角色,就跟猪在汉家平民中的作用差不多。 戏演完了,近期所需用到的物资也都置办齐全了。 他黄重真重重地一夹马腹,怒喝一声道:“驾!” 只见大黑马先是嘶鸣着人立而起,旋即又见两只硕大的前蹄堪堪着地,便在城门守卫的瞠目结舌之中,宛如离弦之箭般穿过了城门洞子。 到了城外,大黑马便彻底地撒开四蹄,往东边抚顺关的方向狂奔而去,其速度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顷刻之间就在城外的雪原之中奔出了老远。 就算站在城墙之上看去,也很快便只能看见一个黑点在皑皑的白雪之中迅速远去,马上骑士的那套铠甲,在温暖的冬日之下熠熠生辉,迅速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那些受奴酋贴身公公的指派,从而跟踪而至的宫廷细作们见状,相互点头致意之后,就没有继续跟踪过去,而是理应如此地回去复命了。 可谁想,黄重真竟只是往东边奔行了一段距离,在离开沈阳所能及的视线范围之后,就弯进了一条小山道里,并沿着山道来到了山腰。 在那里等待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从沈阳那个龙潭虎穴追过来之后,才七拐八拐地往之前埋剑的那个小山谷行去。 至此,这一次深入虎穴并在老虎头上抓痒的谍战剧本,在他胆大心细的随机应变之中,无惊无险地圆满杀青了。 由极北之林去往关宁的南行西进之旅,也终于完成了极重要的一环。 接下来,黄重真的目标便是穿过辽沈平原至浑河之畔,渡河之后继续南行,抵大小凌河流域,然后西进至辽西走廊的门户——锦州。 再由锦州沿着那条通往山海关的险要通道,抵达最终的目的地——宁远。 说来貌似很轻巧,不过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此行的危险和环环相扣。 但凡有半丝地方出现差错,乃至于表情举止现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便会引起那些机警的女真细作的怀疑,更别说逃过奴酋那双敏锐而又犀利的阴鸷眼睛了。 其实,自进入大政殿看到奴酋的那一刻起,黄重真表现得无论卖力还是随意,都从未停止过出汗。 当策马奔出沈阳东城门的那一刻,连他自己都觉得从未有过的后怕,但又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欣喜,更对自己的冒险精神,有了新的认识。 “谁叫我的上辈子,是在那座‘木陀之城’长大的呢。” 黄重真自嘲却又自豪地笑了笑,刻意放缓马速,调整情绪和身体的状态。 老虎和黑熊轮流着打完猎填饱了肚子,正趴在静谧的雪地上闭目养神,仿佛没有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正在由远及近。 暖阳下的枯枝随着微风轻轻地晃动着,看到这一幕的黄重真,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亲昵地摸了摸这两个慵懒家伙的大脑袋,它们才睁开眼睛,眼带笑意和依恋,用脸轻轻地蹭着这个人类兄弟的手腕。 在沈阳花费了大半日的时光,所剩的“时间差”已经不多了。 黄重真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脱下那套帮助自己成功闯荡了龙潭虎穴的战甲,随意扔在雪地之上,用雪搓热了身子,也去除了黏在身上的汗渍。 换上那身由徐文长亲手缝制的麻布劲装汉服,之前的海西女真叶赫部少族长就摇身一变,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汉家少年,谦逊,倔强,有礼。 这种魔法般的换装变身之术,就连对他极其熟悉的黑熊和老虎都看得呆了,用粗壮的手腕蹭蹭嘴角钢针般的胡须,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黄重真起出“汝钦”宝剑,将原先那个快要散架了的爬犁加以修理,就再次套在了老虎和黑熊这两具精力充沛的少年身子上。南下西进之少年,便再次起行了。 到了平坦的雪原上之后,老虎和黑熊欢快地在头前带路,大黑马撒着欢儿跟在后边,在清晰可辨的车辙痕迹上,踩出了一串极富韵律的印花。 夕阳洒在辽沈平原的深处,将这奇特的南行组合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第十一章 唯我黄重真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为什么,总之这一路上,黄重真几乎都没有碰上什么人烟,便连八旗人的哨骑都不见一队。 他想想也是如此,现在既不是战时,又处于八旗子弟自认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骄横时期,难得今年的天气又特别寒冷,便得以在城镇里的温暖房子里过冬,自然会养出一些慵懒的毛病来。 反倒是黄重真这个纯粹的汉家少年,习惯了风花雪夜,便并不觉得在风雪之中赶路,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入夜之后不久,天上的乌云便开始遮挡与雪夜情景交融的月亮,温度骤然降低了下来,天空中也开始飘起了小片小片的雪花,然后很快就变成了大朵大朵。 “这狗日的小冰河时期哦。”黄重真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看见左前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小村庄,便驾着老虎和黑熊驶了过去。 然而走近他才发现,这俨然是个废弃已久的破败村落,那些低矮建筑的形状,透着明显的汉家特征,荒无人烟,沉寂无声。 “奴酋究竟在黑土地上造了什么孽哟。”黄重真愤慨了一句,走到村中发现一座道观倒是维持得还行,确定内外无人之后,便推开道门走了进去。 在道观大殿的中央生起一堆篝火,烤上牛肉煮上雪水,温热的食物与温暖的睡眠,让他健壮的体格和充沛的精神,都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等到第二天天将拂晓的时候,便又开启了精力充沛、神清气爽的美好一天。 与此同时,一名女真骑兵经过一天一夜的狂奔,终于顶着一夜的风雪,来到了沈阳的东城门外。 “我是铁岭守卫扎尔多甲喇额真麾下的马沙特,有紧急军情需进入城内面禀大汗,还请打开城门。” 扯着嗓子的嘶哑呼喊,打破了雪夜将晓时的最后一份宁静。 但城门显然不是他想开就能开的,不过城门守卫们有的是办法,在几经询问基本确定了他的身份之后,便放下吊篮,将他拉上了城墙。 仔细勘验了他的身份,几乎可以确定无疑之后,那个面对一天前的黄重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小旗丁官,还不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满脸狐疑地说道:“你真是从铁岭过来的?真是扎尔多甲喇额真麾下的旗兵?” 若换在铁岭,面对这种小旗丁官的无礼盘问,马沙特早就大嘴巴子扇过去了。 然而,这里是他的大汗力排众议所定下的女真族新都,能有资格得以入驻的,除了八旗的嫡系贵族,便只有那些战力极强的猛将亲眷了。 这个狗日的小小旗丁官,也不知道到底与哪个狗杂沾亲带故,竟能捞到城门守卫这种肥得流油,还能狐假虎威的美差。 “这哪能有假?我除非是活腻了,才敢到大汗的眼皮子底下来作假!” 又累又饿的马沙特心中又气又急,却也只能强行耐着性子再次申明,又嘀咕道:“早知道新都的守卫如此森严,就请额真将他的贴身令牌暂借我一用了。” “替大汗守门乃是我等的荣幸,自然需要小心一些。” 小旗丁官对于这个马屁还是极为受用的,旋又不无炫耀斜睨着马沙特道:“不过你小子长得倒是不美,想得倒是挺美,贴身令牌哪能说借就借呢? 昨日早晨,若非那个自称是海西族叶赫部的少族长,也就是抚顺关守将海耶西的家伙,掏出那枚明晃晃的金牌好说歹说,本官是绝对不会放他入城的……” “什么!”马沙特听闻此言大惊失色,情急之中竟一把将这个小旗丁官提了起来,喷吐出腥臭的唾沫星子,吼道,“你说有个自称为海耶西的家伙来过了?” “你做什么?”原本挥挥手就想放马沙特入城的旗丁官,惊怒之中无脑分辨对方说了什么,只顾着尖声喊道,“敌袭!敌袭!来呀!还不给本官拿下!” 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守卫们,立刻举着长枪无畏地迫近过来。 就近的驻军似乎也听到了城上的喧闹,人声鼎沸了一瞬,便开始迅速集结。 马沙特情知再跟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扯皮下去,定会坏了额真的嘱托,若让军情继续延误下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会惹得大汗大怒。 想起大汗的无情决然与铁血手腕,马沙特便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际,情急之中终于再也无所顾忌了。 马沙特一把将手中的旗丁官扔在城墙上,抽出战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咬牙道:“我确有十万火急的军情需要面禀大汗,你信不信我就算现在一刀砍了你,大汗得知了此军情之后,也不会治我的不敬之罪!” 旗丁官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竟也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沉声道:“你有你的军情,我有我的职责,能否请你略加解释?” “你口中的那个海耶西,十有八九是敌人假冒的!真正的海耶西,极有可能已在抚顺关战死!”马沙特抽回战刀还刀入鞘,从牙缝里蹦出来了这句话。 “怎么可能!”旗丁官闻言,瞬间便面无血色,差点儿瘫软在了地上。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过不了多久,扎尔多甲喇额真的具体战报便会送达,届时你自然就会明白了。至于我,只是额真派遣的先行者而已。” 马沙特说着冷冷一笑,便不顾城头众守卫的惊愣,抬步走下了城墙。 迎头与之碰面了的牛录额真刚巧听见了这番话,也不敢加以阻拦。 就当黄重真面对着阴沉沉的天空,伸了个极其舒坦的大大懒腰,呼吸了一番冷冽的新鲜空气,简单洗漱了一把,便打算再次南行的时候。 沈阳皇宫大政殿内,从凌晨开始举行的女真八旗大朝会,也即将进入了尾声。 朝议的话题,自然便是以黄重真这个所谓的“海耶西”,所提出的有关山海关以及宁远地区的明军动向和企图,作为中心。 这对于有着大量斥候细作,乃至卡伦哨探的八旗贵族来说,简直就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在此之前,包括奴酋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明军的此举嗤之以鼻罢了。 直到经黄重真那么一闹,才算豁然大悟,也真正重视起来。 然而,还是有着许多的女真贵族认为,根本就无需理会明军的这些小动作。 只等明军在所谓的关宁地区,投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之后,再发兵攻打,一举让明军的心血付诸东流即可。 当然,也有不少女真将领认为,既然如此,何不即刻发兵攻克,让正在紧急筹建的宁远以及其余诸堡,连在关外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呢。 双方各执己见,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简直就把奴酋亲定的议政之地大政殿,当作了泼皮吵架的市井之所。 这种局面在马沙特战战兢兢地亲自走上了大政殿,将抚顺关的军情和盘托出之后,终于被打破了。 “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这句嚣张至极的宣言,更将殿上所有的女真人都激怒了。 无论武将还是文职,尽皆义愤填膺,纷纷请愿即刻带兵前往抚顺关,将来犯之敌尽数击杀。 尽管,他们连敌人究竟是谁,到底从何处而来,又有多少,尚且一无所知。 偌大朝议之所,唯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仍能保持冷静,黄台吉就是其中之一。 他踏前几步走到马沙特的身边,问道:“如此说来,昨日全副戎装来向我父汗请战之人,并非叶赫部的海耶西,而是一个叫做黄重真的人咯?” 马沙特道:“属下不敢妄断,但照理应是如此。” “黄重真?好奇怪的名字!”黄台吉轻声念叨了一遍,便又问道,“重是哪个重,真是哪个真,黄又是哪个黄?正黄旗的黄吗?” “重乃是重新的重,真是真假的真。至于皇……” “快说!” “并非正黄旗的黄,而是四贝勒您的那个皇。” “什么!”黄台吉悚然一惊,看向奴酋道,“父汗,儿臣……” 奴酋随意地摆摆手,便道:“无论他姓甚名谁,但凡在辽东这片土地上敢掳虎须者,都必须受到最为严厉的惩罚。尔等谁愿前往,替本汗捉拿此子呀?” “某愿往!”一个穿着女真族原始的打猎服饰,极其雄壮的将领,出列吼道。 “武将军乃是沙场悍将,区区明军细作,无名小卒尔,何需劳动将军大驾?大汗,奴才认为此子乃是夜不收余孽,便将之交给我卡伦哨所吧!”另一人道。 奴酋闻言,便冷眼看着他道:“辽阳大战之后,明军举国精锐尽失,一溃千里。夜不收更是损耗殆尽,再难作为,两厂一卫的探子也尽数退出了辽东。 于是,本汗便将卡伦哨探尽数派往浑河以南,辽东以西,行外紧内松之策。大概正是因此,才让那个小子在我大金腹地四处蹦跶,直至今日才被察觉。 这是本汗的失策,罪不在你。可你堂堂卡伦大额真,为何一天到晚窝在沈阳?莫非直至今时竟还不知自己的职责所在么?” 第十二章 白甲怪物来袭 “大汗息怒,奴才知罪,这便亲往前线,严密侦探明军动向!”这先前还挺嚣张之人,面对奴酋立刻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奴才。 奴酋冷眼看着他离开大政殿,才又道:“便由白甲兵前往捉拿此子吧,毕竟除了本汗和国师以外,就数本汗的白甲勇士对其有所了解了。傅青,伦多……” “大汗!”殿角闪出二人。 “命你二人各率所部十骑,前往捉拿此子。此子狡诈机敏,武力不凡,切记不可轻敌。但若能活捉,便活捉过来。若不可为,便就地击杀,提头来见。” “喳!” 傅青和伦多听出了奴酋蕴含在平淡语气中的盛怒,不敢稍加质疑,当即领命。 将要离去时,却听奴酋又道:“至于此子动向,国师,你可是有话要说?” 二人当即止步,转身看向奴酋下首的那个中年道人。 “无量天尊。” 道人宣了一声法号,略一掐指,便道:“东出沈阳乃是此子声东击西之计,故二位勇士只需出西门而追击,不久之后,便可寻到此子踪迹。 当然,为了保险起见,大汗可随便再派几人往东搜寻,相信不消多久,便可印证贫道之言。” “好。”傅青和伦多看了奴酋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便领命大踏步地离去了。 中年道人看着二人矫健有力的背影,嘴角带笑,面平无波,实则心内却是巨浪滔天,暗道:“小师弟既已南下,那便代表师尊已将实情相告,并已驾鹤西去。 小师弟啊小师弟,你昨日不带正眼看我的表现,在常人面前自然无懈可击,然而面对奴酋,还是略显稚嫩了些。 他已对我生疑,因此莫怪师兄将你的行踪推测给建奴知晓,相信以你之能,便是白甲怪物亲往追踪,怕也占不到丝毫便宜!” 不错,此道人正是黄重真的二师兄,深得徐文长星宿占卜之学的——徐道政。 “国师在想什么?”奴酋面带笑意,双目深邃地望向徐道政。 徐道政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浅笑道:“贫道在想,宁远之战。” 奴酋深深地望了徐道政一眼,便豁然站起,肃容望向殿中的诸多部族属下,说道:“令八旗诸部即刻调度,出则为兵,西征大明,目标宁远,乃至山海。” 简单有力的话语中蕴含了无尽的威严,再桀骜自负的女真人,面对奴酋再一次的全族号令,都不得不匍匐在地,俯首高呼:“喳!” 其声尚在其实并不大的大政殿内回荡,八旗的贵族诸将们,便都匆匆离殿,前往各自的部族准备出兵事宜去了。 奴酋一声令下,后金便如一台简单粗暴的战争机器般,迅速地运作起来。 一队又一队全副戎装的骑令兵,由沈阳的各处城门迅速奔出,使本该万籁俱寂的辽东雪季,如一锅将开的沸水,逐渐地翻腾起来。 但在这份沸腾之中,徐道政却与他的女儿徐亦欢,在平静的家中进行了一番平静而富有深意的谈话。 “他来过了。” “哪个他?” “在你心中还能有哪个他?” “昨日的海耶西?” “对,就是他假扮的。” “是么?那可真是神勇呢。”少女怀春,俏脸微扬,嘴角含笑,满眼向往。 “徐家有女初长成,看来十一年前的匆匆一唔,那双倔强的泪眼,那张坚强的胖脸,便在这妮子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徐道政宠溺看了看女儿的脸,便也抬头望向正逐渐透出一丝月光来的天空,轻声自语道:“忽阴忽晴,忽雪忽云,这天象真如这天空一般琢磨不透呢。 宁远之战!贫道好不容易阻止的站端,便就这样被自己的小师弟给开启了!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让小师弟不惜深入虎穴,也要怂恿奴酋促成此战呢? 难道是师尊的临终箴言?师尊啊师尊,这天象确实是毕生难窥其中之万一呀!紫薇破军、贪狼天猫,究竟哪一颗才是属于小师弟的呢? 哈?怎么连红鸾星都开始蠢蠢欲动了?喂喂,我小师弟乃是堂堂八尺男儿,这如何是好呢?” 平静的小院之中,徐道政负手而立,参悟了一夜天象,也冥思苦想了一宿。 忽见一颗明亮之星,不知何时已力压漫天繁星,孤傲而又倔强地悬于天际。 定睛一看,正是启明星。 徐道政这才惊觉已然黎明,战事将起的一天正式开启,不由得心乱如麻,患得患失,再无观星占卜之闲情。 傅青和伦多果然在沈阳的西南面,找到了黄重真南下西进时留下的痕迹。 两个追踪经验极其丰富的白甲兵,扭头朝东北方向瞅了瞅,便确定了那个令女真人又爱又忌的国师,再一次证明他那神奇的预测之能。 唯一令两个白甲兵颇为困惑的是,雪地上的那串痕迹实在是有些奇特。 两条永不相交的长长印痕里,既有马蹄印,又似乎有老虎和熊的掌印。 从优秀猎手成长为白甲兵的两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只认定这是那个狡猾的小子在故弄玄虚。 于是便不疑有他,顺着这串清晰的踪迹,就自诩飞速地追了过去。 但实际上,早在二人堪堪出城之际,黄重真就已经顺着荒无人迹的浑河北岸,找到了一个可以渡河的地方。 这里的河面较宽,水流因冬季的严寒而趋于平缓,渡口虽小,却足以供他一人一虎一熊一马,乘坐木筏迅速渡河。 但老虎和黑熊却显然等不及了,尚未等他伐木做筏,便像许久都未曾洗过澡那般,迅速地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两只猛兽一边用狗爬式往前游,一边还扭过头来催促重真,见这位大哥毫不为之所动,便干脆朝他喷起了嘲讽的水花。 直到黄重真果断拒绝,才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冷哼,二话不说便游到了对岸。 黄重真看着两位猛兽兄弟上岸之后,狠狠地甩动了几圈茁壮的身子,将浑身的毛发甩得蓬松蓬松,就算是用干爽的毛巾擦过身子了,便不觉莞尔。 在前世的特种兵生涯中,黄重真什么样的恶劣环境没有亲临过? 区区冬泳,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然而,他却没有两位兄弟甩身自干的本领。 大黑马踢腾了几下健硕的四蹄,也想用欣长的四腿淌水来着。 但重真怕它冻感冒了又没得吃感冒药,便硬是把缰绳捆在了岸边一株牢固的树干上。 黄重真心灵手巧,一个做工精致的简易木筏很快就做好了。 他牵着大黑马站了上去,后者却似乎在为主人刚才的举动而生气,扭过头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黄重真简直爱极了这三个家伙通灵而又幼稚的行为,掏出一把上好的马豆,一手喂给它吃,一手轻抚它的马鬃。 大黑马凑在他那虎掌般的大手上吃了足足五把,还想再吃,可黄重真怕它放出来的屁太臭,就不给吃了。 大黑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好意,又似乎想拍他重真大哥哥的马屁,便亲昵地用硕大的脑袋蹭着大哥坚毅的国字脸,还伸出了刚刚吃过东西的舌头。 重真毫不嫌弃地将脸凑了过去,还肉麻地说着哄小孩的话:“我的宝贝大黑马,你的马脸真的好长,眼睛也特大。” 这你侬我侬的一幕,简直气煞了更早认识黄重真的老虎与黑熊。 两头从来都不会相互做出亲密动作的少年猛兽,这一次打着响鼻就依偎在了一起,便连钢针般的胡须扎在彼此的身上也在所不惜,还低吼着朝正在水面上苟且的一人一马示威。 黄重真见识过太多的人心险恶,那颗赤子之心却于此时此刻,觉得无比温馨。 渡过了浑河,黄重真大方地将木筏往对岸推去,便不管会不会便宜了那些极有可能出现的女真追兵,只带着三个伙伴儿,径自往南岸茂盛的树林里走去。 辽东大地的气温远较南方干燥寒冷,因此竹子很少见。 砍木头,削木头,从沈阳城里那间女真人开的兵器谱里顺来的大砍刀,很快就卷刃儿了。 “啥破刀啊!看来女真人的冶铁锻造技术,也不咋滴嘛!要说这种技术活儿,还是得看我炎黄子孙的!”黄重真一边不满,一边自豪地嘟囔着。 不过好歹,布置机关陷阱的木头,算是全部削好了。 对于一个草木皆可为兵的特种兵来说,根据环境布置机关陷阱这种活儿,本就是诸多基本技能里的其中一项。 再加上徐文长的悉心教导,野人女真的陪练,以及整整十一年的实训。 黄重真布置出来的陷阱,着实比即将赶来的二十名女真骑兵和两个白甲兵,要高明巧妙好几倍。 有些细微之处甚至妙到巅峰,就连野人女真中最为原始的部落里,最优秀的猎人见了,也要叹为观止。 布置好这些,黄重真便又来到了浑河边上,藏在了茂盛的草木丛里。 雪又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在他乌黑的汉家发髻上,合身的汉服劲装肩头,逐渐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就连蛰伏左右进入了狩猎状态的老虎与黑熊,都差点儿将这个可以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伙伴,误认为那种可以在雪域之中迅速奔腾的四条腿猛兽——雪豹。 静则蛰伏,动则猎首。 许久,浑河对岸的雪地里,由远及近地响起了腾腾的马蹄声。 老虎与黑熊健硕的身子轻轻一震,黄重真却依然不动如山。 第十三章 怒斩其一 未久,只听一道粗犷的声音傲然说道:“我伦多尚是首次与人一同去追一个敌人,哪怕那人是同为白甲巴图鲁的傅青你。” “你以为我傅青愿意与你伦多一同,去追一个毛都未长齐的明军细作么?只求别坏了大汗的大事就好。”另一人淡然说道,显然就是粗犷声音所提及的傅青。 “大汗也真是的,一个毛头小子而已,何需兴师动众的?待我渡过河去,不消个把时辰,便能将之追上,然后拧断他的脖子。” “那我便在此处等待你的凯旋了。”傅青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淡然而自负,似乎没有什么能令之色变。 河水潺潺,但黄重真的听觉十分敏锐,将这番对话尽收耳底。 并且随着话音一落,从他的视线中看去,便能看到一个在女真人中特显清秀的男子,拨转马头缓缓行至岸沿,看向对岸茂盛的树林,若有所思。 黄重真移开目光,只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他,免得引起他的警觉。 伦多好像极其看不惯傅青的这番作态,轻哼一声,便又对他的十名部下说道:“尔等也随傅青大人在此等候吧。” “可是……” “别废话!尔等就帮着傅青大人伐木做筏,待我斩首而归,便乘筏往迎!” “喳。” 伦多的手下无奈领命,傅青却只冷冷一笑,并未回应。 伦多瞅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河水之中,见略下游处恰好有一木筏停在河沿,暗道一声“天助我也”,便挥刀将旁边的一根细长的树苗儿,给砍了下来。 可怜的树苗儿顺势倒下,伦多顺手接住,单手轻挥数下,便将树梢尽数砍下。 战刀归鞘,发出了“铿锵”一声的脆响。 伦多轻喝一声,也不下马,只用双腿轻夹马腹,腰臀发力,便纵身跃往河中。 长长的树干没入水面,稍顷略微弯曲,便令之借势,稳稳地落在了木筏之上。 黄重真与傅青都用眼角的余光目睹了整个过程,都禁不住心中暗赞。 不过,黄重真在赞叹的同时,心中也轻轻冷笑了一下。 木筏稍稍往水中沉了沉,便稳稳地托住了伦多二牛般健壮的身躯。 但伦多却双眉微皱,觉得这只木筏的牢固程度似乎有点儿问题,但又似乎并不妨碍他乘往对岸。 岸上的二十道目光正崇拜地望着他,傅青那个家伙也偷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因此伦多的心中尽管有所迟疑,却依然一撑树干,毅然往对岸行去。 黄重真看见了,轻笑了一下就开始蓄势待发,因为伦多行进的速度十分惊人,很快就过了河中心,并且还在不断加速。 所前进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重真的正前方。 等候多时的黄重真迅速站了起来,握在左手的长弓也迅速举到了胸前,右手更是已摘着一支精铁箭矢搭在了弦上。 他将双臂与腰马同时发力,似缓实快地将极具韧性的弓弦,引至大半个满弦。 这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就在转瞬之间,弦上之箭便已骤然离弦,以雷霆之势往快要靠岸的伦多奔去。 但黄重真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而是以同样的姿势和力度,再次开出了两箭。 三支精铁箭矢,瞬间划过飘着雪花的天空,发出了呼呼的破风之音。 “不好!” 就在第一支箭离弦瞬间弓弦急速震颤之时,伦多就已察觉到了来自对岸的莫大威胁,当即心中一凛,豁然抬头锁定了黄重真的位置。 但是,三支呈品字形袭来的精铁箭矢,却已将他左右闪避以及后退的可能,完全封锁住了。 情急之中,身经百战的伦多本能地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能力。 只听他大吼一声,猛然一撑竹竿的同时,双腿猛一发力,战刀瞬间出鞘,便欲以进为退,反将重真打个措手不及。 但他忽略了脚下木筏并不结实这个事实,腾空的瞬间一个趔趄,却又仍然凭借着强大的身体素质,极为牵强地完成了一个极高难度的腾空动作。 对于身经百战的黄重真来说,但凡抓住敌人的一丝破绽,就可给予致命一击了,何况是如此巨大的破绽呢。 他早就已经端着长矛,如一头矫健的雪豹般冲了出去,瞬时速度达到了巅峰。 伦多迅速地判断出,这道身影冲击的方向,正是自己的落脚点,桀骜粗犷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极大的恐惧,不顾一切地挥出战刀,希望能够行险一搏。 但黄重真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一寸长一寸强,手中的长矛猛然前指,便在瞬间破开伦多身上的薄薄皮甲,刺破他的胸膛,洞穿他的心脏。 强大的生机在瞬间流失,无比健壮的伦多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极其不甘的巨大怒吼,紧紧握着的战刀与他硕大的头颅一同,便都无力地垂往地上。 黄重真单手顶着长矛,让这具二百多斤的健壮身躯,呈跪姿落在河沿的淤泥上,看上去就像是在向着西南的方向,进行最后的忏悔。 可黄重真却并不满足于此,而是一边盯着对岸那些女真骑兵,一边缓缓地抽出背上那柄嘉靖年间的尚方宝剑,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下了伦多的头颅。 瞬间,硕大的头颅飞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冲天而舞,洒在地上,融化了好大一片的积雪。 黄重真一脚踢翻伦多缺了脑子的身躯,上前捡起他的头颅,又往对岸投以一个冷笑,还无声地比了一串口型,便转过身去,无视身后那些悲愤而又极不甘心的怒吼,缓缓消失在了满是积雪的茂盛树林之中。 从黄重真突然现身以弓箭发动袭击,到骄傲自负的白甲伦多被砍下头颅。 这一连串的变故,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伦多的手下在他被长矛洞穿之时,都还处于惊愕状态,直到他的头颅冲天而起时,才无比惊慌地怒吼起来。 傅青的手下则看得更加呆愣,直到听见身边伙伴的怒吼,才紧跟着喝骂起来。 然而傅青所关注的,却是对岸那道少年身躯所投注过来的目光,冷若冰霜,却又充满着挑衅与鄙夷——若有胆,就尽管放马过来。 这令淡而自负的傅青,感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因为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有人能在这一方面超过他。 但是现在,却突然杀出了一个无名的毛头小子,比他还狠,比他还冷,比他还要自负,这让他如何能忍? 诚然,伦多的死与他本身的桀骜自负,敌人的狡诈狠辣,以及自己的大意轻敌,都脱不了关系。 但是,你这个小子凭什么认为用偷袭杀死了伦多,就一定也会杀死我傅青呢?要知道我傅青在所有白甲巴图鲁中的排名,比伦多还要高一位呢! 浓浓的怒火在心中腾腾地翻腾起来,傅青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愤怒。 他几乎是咬着牙齿一字一顿地下令道:“伐木做筏!渡过河去!追上敌人!砍下他的头颅!替伦多大人报仇!” “砍下他的头颅!替伦多大人报仇!”不论是伦多的手下还是傅青的手下,都怒吼着接受了这个命令,并且迅速地行动起来。 在报仇心切的情绪之中,女真追兵渡河用的木筏很快就做好了。 半渡而击是华夏人一门十分古老的兵法,可黄重真却并不打算再用一次,因为有了伦多这个白甲兵作为教训,那二十一个个女真追兵就一定会有所防备。 就算是长弓加上精铁箭矢,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而且,弓箭也是女真兵的标配,虽然无论配弓还是箭术,都不见得会比自己的强,但无论如何,防备与克制女真兵的骑射之术,始终都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点。 更何况在看似一切如常的树林里,还有着许多的陷阱与机关,正等着他们呢。 因此,黄重真并没有走到树林的深处去,而是在外围第一波布满了陷阱与机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静等敌军追踪而来。 女真兵不负他的等待,很快就戒备而又配合着渡过了浑河,踏上了河沿,然后迅速地追踪过来。 当伦多的十个手下,在树林外边探头探脑地看到了黄重真的身影,尤其是看见这个可恶的家伙提着伦多狰狞的头颅,朝他们报以微笑的时候。 他们的脑卡头便一阵发热,瞬间就将傅青“需要冷静,听我指挥”的训诫,忘得一干二净,嗷嗷直叫着便冲了过去。 自然,也很快就踏破了第一个机关,并且触发了第一波堪称一环扣着下一环的陷阱。 傅青和他的十名手下,眼睁睁地看着伦多那十个健壮矫健的手下,要不被连环的尖锐木棍儿,迫得再也没有了闪避的空间,然后怒吼着硬生生地用胸膛去接。 或者,连人带装备地被吞噬进了雪地里,一声愤怒的惨叫之后,便再无声息。 又或者,手脚并用使出浑身解数,貌似堪堪避过了所有的机关,却再也无力避开那个少年补射的致命一箭。 第十四章 再斩其二 一蓬又一蓬的热血洒在雪地里,将大片大片的皑皑白雪,渲染成了妖艳的红。 十个能在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攻克无数明军堡寨的女真白甲巴图鲁的亲兵,竟在瞬间就以这种近乎惨烈和窝囊的方式,被屠戮得一干二净。 傅青与他十名手下看得眼睛都红了,感觉怒火剧烈地在胸口翻腾着,简直就要冲破胸膛了。 “嗷!” 终于,有一个手下再也无法忍受,野兽般嘶吼一声就往前踏出了第一步,并瞬间避开林中少年所扔过去的伦多头颅,便嗷嗷直叫着径直冲了过去。 “别去!” 傅青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同时也意识到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哪怕是战术上的暂时退却,也没有办法做到了,唯有奋进上前,行险一搏,或有生机。 此时此刻,淡而自负如这个白甲兵,心中或许也有一丝悔意吧,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沉声下令道:“三人一组!以我为心!缓缓推进!不可冒进!” 说着,他便将双目死死地盯着雪林中那个国字脸少年的动向,同时迈开双腿,小心翼翼地迫近过来。 最先冲过去的那个女真兵,连被黄重真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就已经一脚踏进了一根用藤条编织而成的绳圈里,被倒挂了起来。 然后,只见一根尖锐的木棍儿紧接着呼啸而来,轻而易举地就将正在惊慌怒吼的他,刺穿了胸膛。 “混蛋!”淡而自负的傅青,终究再也无法维持那种冷淡而又自傲的心理了。 他愤怒地骂了一声,停下脚步,用战刀指着重真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黄重真。”黄重真淡淡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去,以极大的心理和现实优势,回答得极其冷淡,也极其自负。 “皇重真?”傅青恨透了他的这番模样,却也只能强行将这份怒火按讷下去,又喝问道,“抚顺关是你破的?” “是我。” “一人屠一城,唯你皇重真?” “不错。” “你实在是太嚣张了!抚顺关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那么做?” “无冤无仇?为何如此?呵呵,自然是为了抚顺城的十万亡灵了。” 黄重真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便堆起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以一副十分欠揍的表情说道:“若我说是四殿下指使我做的,你信么?” “大胆!”自诩已看清了黄重真周边一切布置的傅青,毅然冲了上去,人尚未至,手中的战刀却已高高地举了起来,像是想要一举砍下他的头颅。 哪知这油滑的小子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就沿着安全道路迅速后撤,傅青好不容易逮住这个机会,哪肯让他如此轻易就脱身,当即苦苦相追。 他的九个手下也以三人为一组,迅速而又凶悍地迫近过来。 但他们并非沿着重真与傅青的那条路走的,因此几乎是以横冲直撞的方式,闯入了重真所布置的第二波陷阱之中…… 于是乎,凄厉的惨叫与不甘的怒吼,瞬间便一道紧接着一道地传入了傅青的耳中。 这些可都是他的嫡系部下,是跟着他冲锋陷阵的无敌猛士,曾在与明军的作战之中立下过无数的汗马功劳。 然而此时此刻,就这样以一种堪称屈辱的方式,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这让自负如傅青者,怎能不心痛?怎能不憋屈?怎能不愤怒? 然而,强敌正如狡猾的狐狸般在前方逃窜,即便是强如傅青之类的女真八旗白甲兵,也不得不集中精神全力追赶,才能确保不被之逃脱。 自己的追踪术与速度,那可是在怪物满营的白甲营里,也属于佼佼者的啊。 可傅青却越追便越是心惊,脑中闪过伦多近乎憋屈的死状,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浓浓的悔意——大汗已对这小子足够重视了,却还是低估了他…… 至于自己与伦多,更是犯了兵家轻敌之大忌。 “不好!中计了!” 短暂分心的傅青忽而大惊,只见前方正在全力逃跑的小子,突然一个几乎不可能由人类完成的急停,然后回身一矛,重重袭来。 “不过来得正好!” 傅青怒吼着挥刀格挡,却又陡然惊觉,自己稍逊迅速却仍然不可小觑的力量,尤其是那一瞬间的爆发力,在这个毛都未长齐的小子面前,居然占不到丝毫便宜。 矛尖重重地点在厚重的战刀之上,黄重真一个后空翻便已稳稳落地,而傅青却蹭蹭蹭地后退了整整三步,在积雪不多的树林里,留下了三个清晰可见的脚印,才勉强止住健硕的身躯。 看着三个深入雪泥足有半寸的脚印,傅青就像看到三个清晰无比的红掌印,留在了自己那张引以为傲的清秀脸庞之上。 “不可能!” 他又惊又怒,大吼一声就挥起战刀,再次扑向了那个正朝着自己浅笑的少年。 傅青认为,这丝温柔的浅笑,乃是对自己的最大嘲讽。 “自我踏足后金,此乃尔等首次反击!”于是,黄重真就将浅笑改成了大笑,认真而又英勇无畏地迎战了上去。 “锵锵锵!” 双方你来我往,瞬间就互相攻击了十数下,金戈交击之声不断在树林里面回荡,甚至密集得将树梢上的积雪也震得扑簌簌地往下落。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竹木茂盛,长矛施展起来难度极大,但黄重真的身法极好,竟在近身之战中,也能与傅青这样手持近战战刀的白甲兵,斗得旗鼓相当。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交战的深入,便越来越游刃有余,乃至好整以暇。 反观傅青,却因心焦心惊等种种原因,越来越力不从心。 最终,黄重真一个回马枪一般的反击,将矛尾重重地点在了傅青的肩头之上。 本就感觉虎口略显发麻的傅青,疼得战刀都几乎握不住了,瞬间暴退,捂着肩头饿狼一般盯着黄重真,咬着牙齿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黄重真反盯着他,以极其严肃的面容和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抚顺城,黄重真。” “抚顺城的漏网之鱼?难道你是……这怎么可能?徐国师说他的师尊早就已经年过九十了……而你……难道就是那个被救走的胖娃娃?” “我小时候很胖么?” “粉嘟嘟的老可爱了……” “那尔等为何还要屠我满城呢?” “这……” “你是不是还不想死?” “你这小子!简直太狂妄了!” 轻易立刻就被激怒了的傅青,立刻就奋起余力扑了上来,一副再战三百回合,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黄重真已对所谓女真白甲勇士的战力,有了一个较为基准的认知,便显得兴致缺缺,腰马合一,集力于矛,随手点出。 长矛“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在这瞬间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随着“噗嗤”一声脆响,长矛贯入了傅青的左肩,从他的肩胛骨处透体而出。 矛尖染血,水柱般的鲜血滴落在地,瞬间融化仅有的积雪,渗入了泥土当中。 黄重真又顺势上前一个凶猛的侧踢,那瞬间的爆发力,又将并不十分健壮但足够健硕的傅青,踢得倒飞而出。 在落地瞬间,傅青若非将战刀重重地嵌进了泥雪之中,便要摔个狗啃雪泥了,但即便如此,也是只能勉强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 望着鲜血泉涌般从那剧痛的伤口处喷出,傅青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向那个收矛立定的少年,在他的身后,赫然出现了一头半大的黑熊与老虎。 但傅青心中生不出丝毫惊喜,因为以他丰富的狩猎经验,丝毫看不出这一左一右的两头猛兽,有攻击那个少年的架势,反倒像是女真族古老传说里的守护神兽一般,将其衬托得更加神勇与神秘。 “你究竟是什么人……” 傅青努力用厚重的战刀支撑着站了起来,使尽平生力气疯狂怒吼。 但重真并没有给他犹斗的机会,松开长矛刹那上前,“汝钦”宝剑瞬间出鞘,单手一挥,抹过傅青的脖颈之间 “噗嗤”一声,傅青大好的头颅便紧接着飞上了天空。 至此,奴酋派遣而来的白甲巴图鲁,皆被黄重真怒而斩首。 傅青的头颅下落之时,又被黄重真单手揪住了那根许久都未曾清洗过的金钱鼠尾辫,盯着其上无比狰狞的带血面容,说道:“汉家之后,明国故人,黄重真。” 这番话一句一顿,清晰无比地在树林里回荡开来。 第二波的陷阱之中,传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 “汝钦”宝剑刹那归鞘,黄重真掸掸腿上并不存在的雪渍,便转身将离,但又转过侧脸,淡淡说道:“你尽管将你家大人的躯体与今日所见,带回去给你的大汗知晓,并且告诉他,我在宁远等他,和他麾下地女真劲旅们。”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身后的陷阱对里,传来了一道不顾性命只要荣耀的愤怒嘶吼。 然而,黄重真却像在和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告别一样,潇洒地挥挥手,淡淡道:“不要让我失望就好。” 第十五章 大凌河受伏 黄重真说罢,又回过去捡起了伦多的硕大头颅,看都不看那个残了一条腿的女真士卒,过了稍顷便已来到这片树林的西南边缘。 大黑马正在这里乖乖地等待主人,连缰绳都不用绑。 它听到了主人以及老虎黑熊发出的声响,便禁不住人立而起发出了欢快的嘶鸣。 黄重真跨了上去,就向南往着大凌河的方向,骑行而去了。 微风里,积雪中,少年斜挎长弓,背负宝剑,左手握缰,右手持矛,马背上悬挂着两颗狰狞无比的金钱鼠尾辫头颅,好不潇洒,好不矫健,好不舒畅。 已然威武初显的半大黑熊与老虎,一左一右,奔跑着与之同步前进。 好一个倔强坚毅、矫健不屈的南行少年。 而在那片越行越远的树林里,那个小腿被尖竹刺穿之后便开始装死,其后又受不住黄重真激将的残存女真士卒,只能将所有的憋屈全部埋进肚子里,然后使尽余力拖着他的主子,艰难地向北而行。 ………… 公元1621年,也就是大明天启元年,后金天命大年,明与金在辽东进行了两场大战——辽阳之战,浑河血战。 在这可以并作一处,又可以分开来书写的战争之中,大明再遭重创,辽东经略袁应泰自尽殉国,戚家军、白杆兵等精锐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明军夜不收等特殊兵种损失殆尽,所谓的两厂一卫更是远遁千里,全线退入了山海关以内,将广袤的辽东之地,彻底地拱手让给了女真细作——卡伦哨探。 奴酋率军趁势而进,克浑河以北、辽河以东七十余城。 并首次渡过辽河,西扣辽西走廊,并欲直接攻打万夫莫开的山海关。 山海险固,一夫当关,奴酋自知不能一蹴而克,乃摧毁所过之处一切城池,硬生生地在大明与后金之间,制造出了一片广袤的无人区,以及战略缓冲区。 为防大明斥候的再次渗透,也为了防止夜不收这支让关外诸部吃尽了苦头的特种部队死灰复燃。 奴酋命令所有的卡伦哨探南渡西进,于辽西平原之上建立了固定的哨所,以探大明军情。 但是,这些在以往的每一场大战之中,都因情报工作做得极好而立下了不小功劳的卡伦哨探们,大多因为夜不收的覆灭和两厂一卫的暴退,从而生出了骄傲之心,只将富饶的辽西平原当成了享受的乐土。 只有少量哨探,依然抱有进取之心,不惜只身进入背山临海、丘陵起伏、地势险要,沟通大明控制关外诸部的重要通道——辽西走廊,以继续刺探军情。 孙承宗命袁崇焕督造宁远以打造关宁防线的意图,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而被他们刺探得知的,同时也多有破坏之举。 老成持重的孙承宗对此,并未对此多加理会,只勒令祖大寿、赵率教等新收将领严加防范,避免经辽大业横生枝节。 血气方刚的袁崇焕对此,却十分恼怒,立刻在军中挑选了一大批精锐的斥候培养成侦察兵,从而进行针锋相对。 在以地利优势而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之后,袁崇焕更令侦察兵们沿着辽西走廊北上锦州一带,继而东出,于广袤的辽西平原上,与卡伦哨探进行了一连番的侦察与反侦察,猎杀与反猎杀。 大多数的卡伦哨探都仗着身手矫健、身体强壮、侦察本领高强而单独行动,而大明斥候则多以小队的单位,或五人为一组,或十人成一队。 宁远军中的伍长周吉以及他的四名手下,就是其中之一。 在与卡伦哨探进行了数次间接接触与数轮试探之后,周吉认为凭借自己这队人的实力,想要在这广袤无垠的平原地带狙杀一名卡伦哨探的难度很高。 因此,他选择了一个十分折中的办法,那便是选取一处相对来说较为隐蔽的地方,匍匐起来,设置陷阱,布好绊马索,张网以待。 这类守株待兔般的狩猎方式,成功的概率自然很低,但胜在足够安全。 周吉想起那四名明明五大三粗,却十分贪生怕死,即便步步为营乃至到了窝囊的地步,仍显得无比紧张的四名青年老汉,无奈地摇摇头。 “大概,正是因为我这还算稳重的作战方式,才能勉强指挥得动这几个老兵油子吧。”周吉默默想到。 但想起被摧毁的老城锦州,以及身陷囫囵的辽东诸城,再看看要不望风而靡,要不一溃再溃的大明军队,周吉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着一团浓浓的火焰在燃烧。 这令他无比痛苦,却又毫无办法。 因为在中高级武将遍地的宁远军中,他只是一个伍长,一介小兵。 而在明金之间这场持续了十数年的明战,乃至更久的暗战当中,即便是最高军衔的大明总兵官,也身不由己。 无数的总兵战死,诸多经略、巡抚,也都身陷囫囵。 “快听!有马蹄声!”正当周吉短暂沉浸在思索当中的时候,左上那名油滚滚的牵着绊马索的青年老汉,突然沉声喊道。 “是建奴细作吗?”周吉一个激灵,瞬间振作起全副精神,望向前方那条自大凌河延伸而至的蜿蜒小道。 确实,哒哒的马蹄声正隐隐响起,并迅速变得清晰起来。 单听马蹄敲地的沉重程度,周吉便已迅速得出结论:马上有人,且全副武装,极为强壮。 据周吉所知,大明侦骑为了在速度方面不输女真哨骑,多以轻装而出,而女真哨骑却往往全副武装而行,只为能在刺探军情的过程当中,多杀几个明军。 因此,周吉认为来的多半便是女真人的卡伦哨探,心中一阵激动,便将目光投向了右前方有着凹槽的那个小高坡处,一个老兵正匍匐在那充当战场观察员。 “啾啾!啾啾!啾啾!” 三声清脆的鸟叫传入耳中,周吉却听得愣住了。 按照之前的约定,一声鸟鸣为敌军,两声为我军,然而三声又是个什么情况?无法确定吗? “伍长?” 马蹄声越发清晰了,周吉小心地抬眼看去,便看到一道身影正在极为迅速地疾驰而来,两个手牵绊马索的手下,也已紧张而又焦急地低声发问了。 “不管了!先拿下再说!”周吉当机立断,便将抬起的右手狠狠挥了下去。 战马的灼热气息伴随着劲风扑面而来,躲在雪地里不敢多看的几个伏击者立刻确定,这绝对是一匹好马,于是便狠狠地拉紧了绊马索。 周吉的双拳也因紧张,从而紧握了起来。 这一骑来人,自然便是黄重真。 他在浑河南岸将奴酋派来的追兵尽数伏杀之后,一边南行,一边尽可能地避免被哨所林立的卡伦哨探们所察觉。 因此,已与宁远极为接近的这一段路,反倒成了南行以来行进最慢的一程。 直至潜行到了大凌河畔,黄重真才逐渐察觉,女真哨探对这片流域的控制力迅速减弱,这当中有地域的原因,也有宁远斥候不惧牺牲,与之反复猎杀的因素。 在这段路途中,他已看到过好多个这样的战场遗迹了。 双方互有胜负,将这一场斥候之战,打得难分难解,无比胶着。 偶尔碰上了,黄重真还会给血战不退的大明侦察兵偷偷帮些忙,却不敢明目张胆,因为以他的这身打扮,实在是很会引起双方的误会。 若被双方都当作了敌人,从而愤起追杀,那麻烦可就大了。 因此,黄重真一改浑河以北的张狂,尽量低调地潜行着,等到了大凌河畔,才终于找到了策马狂奔的机会。 正巧一缕阳光不知何时钻出了厚厚的云层,令黄重真沐浴其中,冷冽的风被坚毅的国字脸破开,再于耳边呼呼地远去。 这种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疾驰体验,令这个来自高科技世纪的特种兵,都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之感,几欲放声高歌。 蓦然,一声因绳索急速拉紧所产生的剧烈颤动之音,传入了他敏锐的感官,并且听那动静,似乎就在大黑马两只健硕的前蹄之下。 黄重真的反应极快,当即轻喝一声,重重地扯了一把马缰。 野味儿十足的大黑马也着实争气,竟在即将被绊马索绊住的那一瞬间,将两条健壮的后腿配合着全身的肌肉发力,硬是往空中做了一个迅速而又小幅的飞跃。 两个绊马的老兵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不管结局如何,都连滚带爬着往后狂退。 “这……怎么可能!”靠后的周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时之间竟呆在了当场,便连那个按照计划端着鱼叉的老兵,粗壮的身躯都凝固在了雪丘之上。 “老子居然在这极为靠近关宁的大凌河畔,被伏击了?”反观黄重真,待大黑马落地之后,便扯着马缰让速度狂降下来。 回身看到这几个明军装束的家伙,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却还是怒道:“你们干什么?弄坏了老子的宝马,就你们那点儿工资,赔得起么?” 工资?那是啥玩意儿?说得好像爷爷们啥时候儿又有过了? 第十六章 你们都是老子的兵 周吉无暇顾及潜意识当中的疑问,左手藏在身后轻打手势让那几个老兵油子缓缓靠近自己。 右手却赫然举着一张弩,对准着前方那个虽然穿着一身粗糙的汉服劲装,也梳着汉家男子的发髻,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女真武士的马上少年。 “你是何人?来此处作甚?”周吉沉声喝问。 他的手下虽然既油腻又油滑,倒也都纷纷警戒着,直到刚才牵着绊马索的两个人,看到了悬挂在大黑马侧边的那两个金钱鼠尾辫头颅。 “啊!那是……那是白甲怪物……” 两个老兵瞬间跌坐在雪地里,吓得浑身直颤,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周吉怒其不争,扭过头去怒吼道:“只是两个人头而已……” “一二三四……哦,那边还有一个,那么你就是这支队伍的伍长吧。” 黄重真正扳着手指头数清楚了周边的人数,闻言便豪爽地解下了这两个自带绳子的头颅,单手举着晃了晃道:“哦,你说这两个吗?确实是人头,而且是建奴的,并且也好像确实是他俩口中的白甲怪物。” 两个老兵自知失态,连忙爬了起来,拍打着臀上的雪沫子。 左边那个油头垢面的闻言,便指着其中的一个头颅,说道:“不会错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辽阳城前,经略大人命我等于城前列阵,接战建奴。 就是他!就是这个怪物!率领着一大堆建奴骑兵冲过来!他的速度很快,竟连火铳和强弩都跟不上! 他的力气更加大,一锤便将阵前的栅栏砸碎了,然后驱马直进,以一把很重的马刀,砍杀了我的许多伙伴。 迎战的和逃跑的,几乎都被杀死了,他杀得最多,我躺在一堆伙伴的尸体当中装死人,浑身都是伙伴的鲜血,建奴以为我死了,才总算逃过了一截。 我还听到有人称他为伦多巴图鲁,那应该是叫伦多吧。” 右边那个胡子拉渣的听了,也沉声说道:“另一个应该是叫傅青,就是他率领着一队建奴率先攻上城墙,极大牵制了城上的守城力量,才让辽阳西门最先被攻破的。 我当时就在那里,随军败退之际,听到建奴高呼,傅青巴图鲁威武。我还特意眯眼看了许久,当时的他,面容也有这般狰狞。 想不到!想不到啊!你们也有今天!哈哈哈……” 说着,两个青年老兵,竟旁若无人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留下来了。 “哦?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参加过辽阳之战?”黄重真轻挑剑眉道。 两个老兵止住狂笑,抱拳说道:“败军之卒,不说也罢。倒是小兄弟您,竟能手刃这两个恶贼,倒是替我哥俩的伙伴们报了仇,大恩不言谢。” “举手之劳,顺手为之,何必客气。” 黄重真随意地摆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手中两个冰冷头颅的身份,倒对面前两个热气腾腾的老兵颇感兴趣,反复地盯着他们看。 敌意稍减,周吉等人便也都沉静了一些,仔细地打量着黄重真。 长弓斜挎,长矛斜握,一个剑柄自右侧肩头斜着透出,座下一匹纯黑的健硕战马,马上一个麻布劲装,却已威势尽显的少年骑士…… 说实话,若是只看其装束,省略那两个丑陋的鼠尾辫头颅,周吉仍会认为,这定是一个意图混进宁远军中去的建奴细作。 可有了两个白甲兵的头颅作为投名状,就一定不是建奴的细作了么? 若这是奴酋的谍战苦肉计谋呢? 要知道奴酋可是谍战的行家,就连夜不收和两厂一卫,都不是他的对手呢。 可是,若要以两个白甲兵来推行这一计谋,其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而万一就是如此,那么其中之所酝酿图谋,那还不翻了天去? 好学的周吉略微推理思索了一下,便觉头疼欲裂,便只好将这些疑问暂且抛在脑后,看着那个已然下得马来的少年,问道:“你从何处而来?叫什么名字?” “抚顺,黄重真。” “抚顺?”周吉一愣,旋即便斜睨着他道,“是抚顺关,还是抚顺城啊?” “抚顺城失陷之后,抚顺关便成了女真人的栖息之地,不过已被我顺手毁了。生我的地方叫作抚顺城,我黄氏在其中耕读传家,乃是世代书香门第……” “什么?你毁了抚顺关?” 黄重真的后半句话,周吉等人并未听进去,毕竟那前半句实在是有够吓人的。 然而惊呼之后,周吉便以一副不敢置信的眼神瞪着他,道:“吹的吧?这怎么可能呢!抚顺关少说也有一个牛录的建奴兵驻守! 至于抚顺城,早在十一年前,就被奴酋的一把大火给烧毁了,城中居民也是尽被屠戮,无一幸存。” “我知道,那一年我虽然只有五岁,但那一天却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正是我的生辰。城池没了,人都死光了,这也没错,毕竟我的存在,本就是个意外。” 黄重真幽幽地说道,眼神深邃,表情神秘,话语更是深沉得让人听不懂。 “这啥跟啥儿啊?” 进过私塾的周吉终究无语了,至于那四个粗鲁的老兵,早就听得云里雾里了。 “详细情况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慢慢告诉你们吧,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又怎么称呼?” “行吧,我叫周吉,锦州人。他们四个都是辽阳人,也算是打过辽阳之战的老兵。至于叫什么,就让他们自己跟你说吧。” “你就叫我王老狗。 “叫我马老狗就行。” “哈哈,那我就是张老狗咯?” “嘿嘿,那便唤我赵老狗吧!” 四个老兵一个人一句话,无比辛酸,无比自嘲。 一个年轻伍长却率领着四个老兵,黄重真不用想就知道了其中的关键。 于是,他便“王哥、马哥、张哥、赵哥”,一个个地叫了过去,将四个已在自暴自弃边缘徘徊的老兵,感动得老泪纵横。 重真大笑着拍了拍他们略微耷拉着的肩膀,道:“无需妄自菲薄,眼下就有一个死战的机会,就问你们是否拥有一雪前耻的勇气了。” 周吉一听这话不对啊,连忙道:“喂喂,你是啥人啊?这些可都是老子的兵。” “老子知道,不管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便连你小子也会成为老子的兵。” “你小子简直太嚣张了。” 周吉大怒,真的很想将手中的强弩抵在这家伙的脸上,但看其虎掌一般的厚实双手,以及掌背之上清晰可见的经络,又有些发憷。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行了行了,你所说的死战机会,又是什么?”周吉觉得碰上这个家伙后,自己的脾气简直是越来越差了。 “快走吧!趁着卡伦哨探,尚未倾巢而出!” “你说什么?卡伦哨探会倾巢而出?”周吉与四名老兵,尽皆大惊。 “是的,相信他们的卡伦大额真,已从沈阳赶来亲自调度,准备正式往辽西走廊渗透了。” “近些年来卡伦哨探大多懒散,所谓的卡伦大额真更是从未现过身,为何突然会……”周吉等人,仍然有所迟疑。 “因为他要为他的大汗以及八旗的大军,铺开一条直通宁远的战线来。” “你说什么?奴酋要挥军攻打宁远?” “是的。” “万恶的建奴又要来了?这可怎么办哟?”四名老兵惊慌失措,心乱如麻。 周吉却仍然保持着一份镇定,不动声色地与黄重真拉开了些许距离,沉声问道:“这些消息无论哪个都属于建奴的绝对机密,你一介抚顺来的小儿,暂且不论你是如何穿过建奴所占之地的,就问这些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黄重真瞅了瞅在他右手中蠢蠢欲动的小型强弩,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去了一趟沈阳这个龙潭虎穴,从而一力促成的。” “什么!你果然是建奴的细作!”周吉再次举起了右手中的弩,只是不知为何,向来稳健的右手,今番却略微有些发抖。 “若是我说,宁远将是奴酋的折戟之地呢?”黄重真看着他那清澈的双眸,一脸坦然而又认真的微笑。 “什么!”周吉感觉自己的小心脏再也无法承受这般冲击了,“啪嗒”一声,手弩掉落在了雪地中。 弩中短箭因为这份力道而触发,“嗖”的一声,擦着王老狗粗壮的手臂,没入了雪丘之中。 “沃槽!你小子干哈!真当老子是怕死的怂蛋不成?”王老狗自辽阳之战后就从未发过的暴脾气,今天或许是因为受了黄重真激励的缘故,终于再次爆发了。 其余三个老兵似乎与他同穿一条裤衩儿,也对周吉投以怒视。 “你……你们……这是要造反?”周吉呆住了。 黄重真哈哈一笑,便牵着大黑马折道向西,几个老兵迅速地收拾了一下散落在地的武备装束,便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徒留周吉在风中凌乱。 “你们可都是老子的兵!老子可是你们的伍长!这官儿虽小,可好歹也是袁帅亲自任命的啊!” 第十七章 布局锦州 周吉几乎已经认命了,但在骑马跟着重真赶往辽西走廊的过程当中,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道:“我们这样做真的没有问题吗? 照道理,是要先把探听到的消息报给大帅知晓,由其抉择之后,再对我等下令执行的。” 黄重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将马速降低了一些,解释道:“你可别往我的头上扣帽子,我啥时候说过要代替大帅给斥候兄弟们下令了? 只不过是把我所探听到的消息,分享给他们知晓而已。 对战友示警,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侦察兵的分内之事吗?况且事急从权,你难道愿意看着自己的战友因为军情滞后,从而被卡伦哨探冲击得七零八落吗?” 连串的反问终于让敦厚的周吉哑口无言了,但略一沉默之后,他便又道:“那那些斥候兄弟们,就一定会相信王老狗……王老哥他们所说的话吗?” “耿直的战场小白。”黄重真翻了个白眼,仍以反问的语气道,“你以为大帅封你为四个老兵的伍长,真是要你带着他们?” “那不然嘞?难不成还是要他们带老子?”周吉顿时瞪起了眼珠子,这可是他至今为止最大的荣耀,绝对不容亵渎。 黄重真道:“只要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便当之无愧地可以称之为老兵。你们这些无知无畏的新丁哟,有太多的经验要跟这些老兵学习了。 你仔细想想,是否每一队的侦察斥候当中,都有着数名老兵坐镇?可率领他们的,反而是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你才是愣头青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吉羞愤大吼。 “人生最珍贵的并非无知无畏,而是知而无畏,自己意会吧。”黄重真摇摇头,便又策马狂奔起来,大黑马甩开四蹄,瞬间便将周吉甩出去老远。 周吉仰天怒吼,他气炸了,真想拨转马头把王老狗那四个老家伙都叫回来,然后继续在广袤的辽西平原上守株待兔。 然而最后,他还是狠狠地一抖马缰,向着黄重真的背影疯狂地追逐了过去。 他的那张已被风雪肆虐得较为粗糙的少年脸庞之上,满是倔强而又不服——老子已经十七岁了,虽是新丁,但不是愣头青。 跨过平原,越过黑山,便是辽西走廊山高险阻的起始点——门户锦州了。 然而入目之处,却是一片掩埋在冰雪之中的废墟。 “天越发冷了呢。”风雪加剧,就连周吉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都忍不住微微佝偻着身子,轻轻地打着哆嗦。 黄重真却依然在大黑马上坐得犹如手中的长矛般笔直,打量着前方的老城遗迹,不无感慨道:“这便是老锦州么?” 周吉眼眶微红,道:“是啊,生我养我之地,就因奴酋的一句话而被摧毁了。” 老虎与黑熊似乎感受到了他俩的情绪,一跃来到了遗址的最高处,将敦厚的脚掌踩在上面,低低地咆哮了一声。 “那是老锦州的北门——镇北门。”周吉解释了一句,便将心中的难以置信再次重复了一遍,“它俩真是你的宠物?” “错了,这是我的兄弟,从小开始的兄弟。”黄重真认真地解释道。 周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仍感觉这实在是太过神话传说了,道:“发小?” “是的。”黄重真看着周吉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周吉也点点头,便算是接受了老虎与黑熊奇迹般的存在。 从大凌河流域西进锦州的这段路程,其实并不十分太平。 在那看似平静的雪地里,有着不少的女真细作潜伏着,对他二人发动了突袭。 尤其是第一次,多亏了黑熊与老虎的提前示警,才让万万没想到的二人,在疾驰之中将那必杀的两支箭矢堪堪避过,并最终反杀了那两名实力不俗的女真斥候。 这样的伏击,也让周吉终于相信了黄重真的话——卡伦哨探已开始倾巢而出,为奴酋及其八旗大军,铺就通往宁远的战线了。 也幸好黄重真的军情传递得及时,人数占优的卡伦哨探因为时间的关系,还不能从浑河、辽河附近,大规模南下西进至通往锦州的必经之路上进行伏击。 否则,袁帅好不容易精心挑选并培养起来的侦察营,便要步入夜不收的后尘了,而黄重真的作战计划,便是将这些斥候尽可能地收拢过来。 此举无异于示敌以弱,能让本就自负慵懒的卡伦哨探,生出骄横之心,以为宁远斥候也如两厂一卫般一溃千里,再也无需多加防备。 却不知这个来自极北之城抚顺的少年,已率领一干斥候在门户锦州设下重重埋伏,出其不意,当头猎杀,同时飞马往报宁远。 此阻敌猎敌之计,如此细腻,如此大胆,终于让周吉这个向往成为一名将军的少年,开始打心眼里佩服起来。 二人在废墟里找到一处相对完好的建筑,简单地打扫修理了一番。 生起一堆篝火,找来一只小锅,烤肉烤上,雪水煮上,温暖而又避风,就成了两个辽东少年的过夜休憩之所。 对于黄重真和周吉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不值炫耀。 所有未成年动物的少年时期,总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老虎和黑熊也是一样的,好动的两只外出玩耍去了,一般都会将肚子填得半饱,然后叼些猎物回来。 当烤肉在黄重真的伺候之下慢慢变得金黄,滋滋地冒着油脂和香气的时候,两只少年猛兽便也踱着慢悠悠的步子回来了。 老虎的口中叼着两只山鸡,黑熊的嘴里则衔着一整只狼。 周吉一惊,仔细看去,见两头少年猛兽的身上竟有一些小伤,想必是和狼群打架时所留下的,忙站起身上前想要查看。 老虎和黑熊照例是不会让别人触碰它们毛发的,对着他低低嘶吼,以示警告。 周吉无奈,看向淡定的黄重真,眼中不无责备。 黄重真将刚熟的一串烤肉递给周吉,确定黑熊丢在身边的那只硕大狼王,身上没有携带某种病菌之后,便道:“这是成为绝世猛兽的必修课,你和我其实也是一样的。 放心吧,它俩没事,它们的舌头就是它俩各自身躯最好的疗伤圣器。你先吃,我先替它俩清洗一下伤口。” 说着,黄重真便起身摸了摸老虎与黑熊的大脑袋,然后用摊凉了的温水替它们仔细清理了伤口,再用酒葫芦里的烈酒仔细消毒。 做完这一切,再将两块五成熟的烤肉,分别塞进老虎和黑熊的嘴巴。 黄重真握着师尊生前寸步不离的酒葫芦,用刚做的竹杯倒了半杯烈酒,然后一饮而尽。 灼热的烈酒入口柔,一线喉。 黄重真坚毅的俊脸一红,轻轻地打了一个香气四溢的酒嗝,见周吉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就给他也倒了一杯,递过去道:“来吧,喝一杯暖暖身子。” 周吉接过之后瞅瞅杯子,较真地道:“明明只有半杯。” 黄重真摇晃着酒葫芦微笑道:“我也只喝了半杯。没办法,一路行来,酒已经不多了。” 周吉得胜般咧嘴一笑,也学着重真的样子一饮而尽。 然而酒入喉中,便觉一串烈火煅烧般的感觉,淌入腹中,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但周吉还是倔强地一口气喝干了这杯味香醇烈的烧刀子,还涨红着脸强忍着咳嗽,豪爽地说道:“好酒!我能再饮一杯无?” 黄重真浅笑道:“要咳嗽就不要强行忍着,那对身体有好处。” “咳咳咳……”话音刚落,周吉就单手握空拳拢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黄重真拍拍他的后背,待他好转了一些,便递了一杯温水给他,道:“吃饱喝足便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待天亮之后,便要进行一轮高强度的战斗了。” “好,唯死战尔。”周吉喝了口加了点盐的温水,重重点头。 当酒足肉饱酣睡了一夜的周吉幽幽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听见屋外传来的声响,周吉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朝黄重真的下榻之处看了看,见没人,就嘟囔道:“也不叫我一声。” 肚子饿的感觉,再次袭遍了少年活力无限的身躯。 周吉抽了抽鼻子,就闻见了粥的香味儿,定睛一看,便看见了那堆小火之上正架着一只小锅,噗噗地冒着热气。 掀开一看,橙黄的粟米粥里还夹着些许绿色的野菜,显然已煮了不少时间了。 “肯定是昨晚肉吃得太多了,才没在重真刚开始煮粥的时候就睡醒。”周吉揉揉肚子,简单梳洗填饱了肚子,就走到屋外打算去帮重真的忙。 黄重真正在利用废墟里的可用条件布置机关,有些简单粗暴地令人发指,却一看便知效果极好,而更多的陷阱,其精细精密的程度,堪称环环相扣,让周吉叹为观止。 与之比起来,他觉得自己所率领着四个老兵,在大凌河畔布置的所谓捕奴陷阱,简直不堪入目。 不知不觉间,周吉已开始打心眼里佩服起面前这个,与自己属于同一个年龄层的少年来。 第十八章 杨国柱你好 周吉二话不说就上去给黄重真打下手,效率顿时有所提升。 并且,周吉也不是那种愚钝之人,许多机关陷阱的环环相扣原理之术,几乎一点就通。 黄重真也是好为人师者,一边布置,一边详细解释。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周吉甚至已能够独立上手了。 老锦州城拥有许多小弄堂,奴酋的麾下并没有细致到将这些古老的所在都摧毁。 因此老城虽然成了一片废墟,却在这些小弄堂的基础之上,形成了许多狭窄的通道。 再加上积雪的掩盖,这就给两人布置机关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在此过程中,周吉还通过黄重真的讲解,对于女真这个世居华夏东北的民族,有了更多的了解。 与文明程度相对较高,甚至有了资本萌芽的大明相比,此时的后金无论在哪方面都显得原始而又落后。 但辽东的苦寒,也让女真人变得十分崇尚勇武。 他们将族中的勇士,称作巴图鲁。 当初生之文明,无力抵御原始之野蛮的时候。 便连黄重真这个来自后世华夏的特种兵,都不得不承认,这段堪称女真巅峰的原始时期,其尚武的士卒,无论单兵还是团体作战的能力,都比大明的军队要强上不少。 尤其是他们的骑射之术,堪称明军步兵方阵与火铳兵的克星。 黄重真认为,在火器尚未完善至能够完美克制骑兵之前,就该寻找各种各样的方法,去有效抵御后金的骑兵,以及那些冲阵起来简直不要命的披甲步兵。 袁崇焕所提倡的“恃坚城,凭大炮”,就是一个很好的战略。 形成局部优势以多打少的游击,或以机关陷阱尽可能地消耗其兵力,也都是很不错的战术。 这些通俗易懂也很基本的战术理论,让周吉对于黄重真的钦佩之情,又上升了一个阶层,因为自宁远入伍直到现在,他都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兵,大多数的时候只需执行上级的命令就可以了。 而那些上级,貌似也极少触及到这些问题的深邃之处,就像…… 然而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少年,明明连个兵都算不上,却考虑得这么多。 这种奇怪的行事方式,对周吉的心思起到了奇妙的冲击作用,让他暗下决心,也要努力成为这样的人。 夜幕将临的时候,两个抓紧一切时间布置战场的少年,终于打算歇下来饱餐一顿,养足精神,毕竟战斗的时间肯定是越来越近的,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而已。 周吉忧心地举目远眺,道:“王哥他们怎么一个都还没有回来呢?” “若是半夜之前连一队我们的人都没有回来,那便说明卡伦哨探的行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迅捷,还要凌厉。单靠我们两个人是挡不住的,直接去宁远吧。” “嗯。”周吉纵有不甘,却也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忽然,他脸上一喜,指着前方对黄重真说道:“快看,有人骑着马过来了。” “嗯,我看到了,人数还不少,大概有六七个。”黄重真轻轻点头。 “天啊,你的眼力也太好了。”周吉感叹道。 “天生的,没办法。”黄重真耸耸肩膀。 “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啊。”周吉不无羡慕。 就在两人轻松地聊了几句之后,那队人马已迅速来到了近前。 周吉对每一个斥候小队都极为熟悉,也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长相,连忙站到老锦州昔日的城门之上,激动地朝着他们挥舞起双手,喊道:“柱子哥,这里!” 被喊作“柱子哥”的那个人一马当先,闻言看见周吉,忙策马奔了过来,勒住马缰就跳了下来,跑上前道:“阿吉兄弟!马老狗果然没骗人!你真的在这里!” 周吉也跳下来与风尘仆仆的“柱子哥”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分开之后还把着他的手臂,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不止有我,重真兄弟也在呢。” 柱子目光一转,便看向刚从老锦州的废墟里走出来的那个少年。 黄重真感觉这家伙的眼神还挺凌厉的,心中暗赞,便对他点头示意。 柱子上上下下将黄重真打量了一遍,便洪声问道:“你就是马老狗口中那个骑着大黑马,手握精铁长矛,斜挎一人高的长弓,还背着一柄宝剑的黄重真?” “正是在下……”黄重真刚刚抱起拳头。 柱子的身后便有人惊呼:“柱子哥快看,那边有老虎,还有黑熊!” “戒备!快戒备!” 柱子转头一看还真是如此,只见一头老虎和一头黑熊从右边的废墟之中缓缓地踱步而出,昏沉的夜幕将它们衬托得无比凶悍,大吼着拔腿就要再次上马。 周吉却一把拉住了他,喊道:“别!柱子哥别怕!那是重真兄弟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兄弟!” “啥?这虎子和熊瞎子,是俺兄弟?”看着两头猛兽缓缓地走上前来,到黄重真的身边一左一右蹲了下来,便如他的哼哈二将一般。 柱子和他的麾下,顿时惊得便连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周吉见误会解除了,便张头看了看柱子的身后,低声道:“柱子哥,这一趟下来,就只有六个兄弟了?” 柱子叹了口气道:“是啊,早先只死了一个,可回程之时却被一个建奴细作偷袭,一下就死了两个,就连大牛都受了伤,双手都断了。哎,都怪俺太大意了。” “啥?大牛兄弟的两只手都断了?”周吉大惊,忙往后跑去。 只见后边虽有六匹战马,但其中一匹却空着,另外一匹上却坐着两个人。 在同伴的帮助下,那个唤作“大牛”的人艰难地下了马,就已疼得冷汗直冒。 柱子难过地道:“只好把大牛先送回宁远去,找那些狗日的军医医治了。” “不!柱子哥!俺宁愿废了!也不找那些庸医医治!”大牛大吼。 柱子怒道:“你这孩子……那些庸医虽然治死了很多人,但多少还是治好了一些的。你只是断了双手,相信经过他们的医治,很快就会复原的。” “不!俺打死都不去伤营!但凡进了那里的人,就从未好端端地出来过!” “你这倔孩子……若不是看你有伤在身,俺真想抽你……哎……” 就当周吉和柱子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黄重真凑了上去小声地问道:“要不,让俺瞅瞅?” 柱子斜睨着他道:“你是医者?” “不是,但是俺会治一些很基本的伤。” 黄重真说着已排开众人来到精神不太好的大牛身边,看着他那粗麻衣下鼓鼓的大男孩肌肉,赞道:“果然是一头大牛。” 大牛因为这话而震了震精神,柱子等人却有些不爽快,想要出言找茬,但被周吉给拦了下来。 只见黄重真小心地抬起大牛一支粗壮的胳膊,先问他“哪儿疼”,然后用手指确定了那个疼的地方,再将整条手臂仔细轻捏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余伤势后,便道:“骨头没断,只是脱臼了而已。” “脱臼?” “就是这个地方的关节脱落了下来。”黄重真伸出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便握住大牛的手臂,像打太极一般轻轻地晃动起来。 “严重么?” “没事,接上就好。”黄重真淡淡回了一句,又对大牛道,“孩子,忍着点。” 说着,便将双手猛一发力,只听“咔嚓”一声,大牛在那瞬间疼得大吼了一声,但是很快就觉得不痛了,并且觉得淤塞的血脉瞬间便通畅了,久违的力量也正在迅速恢复,尝试着轻轻挥了一下——嘿!好了! 这可把这个大男孩乐坏了,连忙将左手也交给了重真。 黄重真查看了一下,便道:“这只伤得稍微重了些,除了脱臼,手腕上的骨头还有轻微裂缝,不过问题不大,以你的年纪,不消几天就会有所好转了。” 话音刚落,重真已照法施为,将大牛的左臂也给接上了。 虽然左手手腕确实还有些疼,但两条胳膊已经可以挥动自如了,可把大牛可乐坏了,二话不说就要跪下谢恩。 黄重真连忙一把将之托住,道:“都是兄弟,别这样,举手之劳而已。” 但大牛执意要跪,又满膀都是倔强的力气,黄重真还真的差点儿没托住,只好吓唬他道:“你的手臂刚刚接好,若是胡乱使力,当心再给脱臼了。” 大牛这才起身,感谢的话却从未停止过——没办法,乡下孩子就是实诚。 周吉也喜滋滋地说道:“想不到阿真你还会给人治伤。” 黄重真对他笑笑道:“我养父是个中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学了点儿皮毛。” 这话自然有着极大的谦虚成分,却已足够粗咧的柱子将之惊为天人了,抱拳说道:“啥上医中医下医的,对俺们这些贱命来说,只要不是兽医,就都是好医者。 俺叫杨国柱,大家都喜欢叫俺柱子,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兄弟莫要往心里去。” “杨国柱?你好你好,俺叫黄重真,来自辽东抚顺。” 第十九章 某亲往之 黄重真听到杨国柱这个名字,心中一动便主动握住了他那粗糙的大手,揶揄说道:“可是,你刚才还说宁远的军医都是狗日的呢!” 杨国柱一听这个就来气,怒道:“那群家伙岂止是狗日的,简直就是狗畜生!仗着有点儿本事就眼高于顶不说,还从不把俺们这些杀敌保疆的糙汉当人看。 很多时候为了省事儿,明明是点儿小伤,却硬是要往严重的医!以致于许多兄弟进伤营之前还是脸色红润的,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脸色苍白。 有些甚至进去的时候还能站着,出来的时候却只能躺着了。” “啥意思?”黄重真有点不明所以。 “比如有的兄弟受了箭伤,那直接拔出来不就完事儿了?可他们却非要以贯穿的方式取箭,阿真兄弟你倒是说说,那不就是伤上加伤么?” “这样的取箭方式确实不太妥当,可你们对于医者的了解也实在是太少了。 这样吧,待此战结束之后,我便随你们一同回宁远,到时候找机会去伤营里转转,会会你所说的那些狗军医。” 黄重真拍了拍杨国柱厚重的肩膀,喜得他们连连点头。 毕竟,在战后减员极其严重的年代里,哪个士兵不希望自己的身边多一个医者出来呢? 周吉道:“快别站在风雪里了,先进城再叙吧,我与阿真已将安顿之地收拾出来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肉汤也已经煮上了。” “这天寒地冻的,哪儿来的肉汤呀?” 杨国柱刚想发问,便看到了一边那两头天生的优秀猎手,便怪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道:“也对也对。那便辛苦你们了,咱这就进城,这就进城。” 黄重真道:“你们先进去吧,我在城门上挑一盏灯,以便后续到来的兄弟能辨认方向。 我本想叫柱子哥吃过晚饭,就安排一名兄弟将军情送去宁远的,但看样子今晚的风雪将会特别大,还是等明日一早再说吧。” 杨国柱竖起大拇指道:“还是重真兄弟想得周到,时间紧迫,俺们这就去休息,一会儿俺来与你换岗。” 黄重真欣然说道:“好的,那俺就先站好这第一班岗了。” 夜里连续来了两拨顶着风雪赶路的侦察兵,挨到锦州老北门的时候,已快要被冻成冰雕了。 在警戒之哨的指引之下,来到破城里的破房子里,用热水热汤回暖了身子后。 这些耿直的汉子直言道:“幸好高高悬在城门口的那盏明灯,拐过黑山那个大弯儿就看见了,否则还真有可能坚持不下来。” 已汇聚在一起的三十来名辽东汉子,都将感激而又钦佩的目光,投向了刚刚与杨国柱换好岗,并且轻轻喝着热水,让矫健的身子缓缓回暖的黄重真。 然而,这个有着一张坚毅国字脸的少年,却端着竹杯听着屋外的风雪怒号,不无担忧地说道:“我真担心其他的兄弟们啊!” 周吉安慰他道:“阿真你别太担心了,都是风雪锤炼出来的糙汉,今夜的风雪虽然特别大,但还是扛得住的。” “是啊是啊,我们是觉得只有这么点路程了,干脆就赶完了事,却不想这暴风雪哟……哎,说起来,今年的天时还真是有些异乎寻常的冷啊!据说就连浑河都快结冰了。”新来的一个叫做祖世祥的什长也说道。 “岂止浑河,就连海面都要结出一层厚厚的冰来呢。觉华之役,该当如何呢?”黄重真轻轻一叹,便道,“赶快休息吧,宁远之战,已越迫越近了!” “宁远之战?不是锦州阻击战么?” “奴酋的兵锋既然已经来到了锦州,就没有理由不去宁远转转。” “大帅修建宁远正到了最为关键的阶段,我们一定要为大帅争取时间呀!” “死战吧!” “唯死战尔!” 闻者无不大惊,但因实在是太过疲倦了,议论稍顷,就怀着沉重的心情和坚定的意志,各自入睡了。 翌日一早,肆虐了一夜的风雪终于暂时停歇了。 十三岁的倔强大男孩牛大牛,很想参与即将到来的这场老锦州城的阻击战,但因是众人当中年纪最小,也是唯一一个带伤的。 因此,去宁远上报军情这样的重要任务,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黄重真不但叫他随意拿一个白甲兵的头颅带上,还伸手入怀,将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扔给了他,说道:“给,一并交给大帅。” 牛大牛右手抓着一个金钱鼠尾辫头颅,左手下意识地一把接住,却因左腕有着轻微骨裂,有力的大手微微一软,但还是咬牙忍痛地接住了。 可当定睛一看后,立刻便大吃一惊,差点儿让之滑落在了雪地上。 “这……这是啥玩意儿哈?”牛大牛用发颤的公鸭嗓子问道。 “金牌,海西女真叶赫部少族长海耶西的贴身金牌。” 黄重真的语气很淡,可闻者却无不惊喜交加,瞪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他自己没好气地挥着手道:“好了好了,不就是一块金牌么?有甚好大惊小怪的!大牛兄弟憨厚的紧,又不会半路给吞了!” 杨国柱连忙说道:“哪儿能呢!哪儿能呢!大牛,还愣着作甚?如此重要之物,还不快抓紧时间赶往宁远面呈大帅?切记路上小心着点儿!” “诺!柱子哥!阿真哥!俺这就去见大帅!” 大牛两手各自抓着一样物体却还不忘抱拳行礼,又只见其牛犊般壮硕的身子微微一沉,一下便跃到了马背上,竟连双手都无需动用。 “好身手!难怪这个艰巨的任务非得落到你身上!拜托了!” 黄重真郑重地对他抱了抱拳以作告别,便又看了一圈众人,道:“这下,由小弟来率领这场锦州阻击战的事情,各位兄长该没有意见了吧?” “贤弟威武!吾等愿于此战之中,听从贤弟指挥!事实上这场阻击之战本也无他,唯死战尔。”周吉率先表态,杨国柱及其麾下立刻跟着支持黄重真。 其余两队本也无甚意见,见状便都重重点头。 有了这些人作为核心,后续陆续到来的小队虽是首次见到黄重真,但也不疑有他,且后边的卡伦哨探确实已经迫得很紧了。 因此,便几乎只能稍作休整,就要投入到备战之中。况且,当所有人的命运都被绑在了这场阻击战之中,唯求胜利尔,哪还有心思去计较由谁来主导呢? 尤其是当女真白甲巴图鲁傅青既狰狞又丑陋的金钱鼠尾辫头颅,在传递观瞻以壮胆识、以振军心的过程当中,被认了出来之后。 无论是谁,便都开始由衷地拥戴黄重真这个无名小卒了。 第二天归来的斥候小队是最多的,因为前边之路已大多由先行的战友探明,因此每个小队的人数都挺多,大多保持在半数以上。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了。 中午之前零星归来的几个小队,其编制就已极其残缺了。 最后那队甚至只有一个瘦高瘦高的大男孩,在一匹战马的驮送之下,倔强地坚持到了老锦州城的残破北门。 黄重真亲自为其处理好伤势,好歹保证了他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 这番本事,无论是滑溜的老兵还是热血的新丁,都足以深深折服了。 至此,五百多精锐斥候对于黄重真这个毛头小子暂时统领地位,再无疑议。 老城内可供利用的地方,已全都充分利用了一遍。 于是,黄重真便干脆带着集结起来的五百多名宁远军中的绝对精锐,来到了昔日镇北城墙的断壁残垣之上,迎着苍茫的风雪,对着黑山的方向翘首以盼。 寒冬的下午似乎真的挺短暂的,很快就到傍晚了,夜幕开始降临大地。 整整一个下午,都再没有一队己方的侦察小队前来集结,黄重真与其他的精锐战士们便都知晓,剩余的那二十来队,生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了。 “从现在开始,北侧镇北,南侧永安,东侧宁远,西侧广顺,四座老城门,皆布三组哨探,轮流警戒把守。此事便由柱子哥负责。” 默哀稍顷,黄重真突然大声吼道,其声音洪亮至极,直指人心,便连呼呼的北风都无法掩盖。 “诺。”杨国柱抱拳领命,便立刻开始点兵点将。 怀着淡淡的忧伤与愤怒,被点到之人无不大声应诺,前往就位,无丝毫排斥。 片刻,杨国柱布置完毕,黄重真对他公平公开公正的作风,感到非常满意。 在强势崛起的女真任面前,大明人确实需要团结在一起,才能力克强敌。 “北侧的警戒线要推进至黑山附近,人数不宜太多,三人足矣,却一定要极其精锐。但有敌情,先发响箭,再飞马来报,谁愿往?” 黄重真再次吼道,不过这一次,语气和面色都显得有些沉重,同时也蕴含的浓浓的期盼。 整整片刻,都只听见风雪肆虐的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主动站出来,毕竟这个任务的重要与危险程度,大家都懂。 黄重真哈哈一笑,便第三次怒吼道:“既如此,某便亲自往之吧。” 第二十章 锦州阻击战 “万万不可!” 周吉连忙吼道:“此战可以说是宁远之战的先锋之战,其胜利直接关系着我军于后续之战中的军心士气。你是本战指挥,怎可亲自涉险?还是我去吧!” “我也去!” 杨国柱拍了拍敦实的胸膛,以一个无比豪迈的姿态站了出来,大声嘶吼。 然而这份豪迈,立刻便被一道沧桑的声音,稳稳地压制了下去:“你们这些娃娃,若论逃跑,谁能比得过我们这些老狗呢? 我们的老兄弟赵老狗为了掩护兄弟,已经用死战证明了自己,也洗刷了自己的懦弱之名。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了。” 风雪之中,三道微驼的身影默默地站了出来,在被风吹得不住摇摆的明灯之下,显得飘渺不定。 众人定睛看去,正是在宁远所有老兵之中,都称得上是老油条的“王马张赵”。 然而老赵已死,如今已只剩下三人了。 黄重真跳下残垣,伸手与三双沧桑而又温暖的青年老手握在一起,以无比郑重的语气说道:“三位老哥,明金之战才刚刚步入一个极其关键的转折点。 一定要留着老命亲自参与宁远之战,看看我关宁之军是怎样在袁帅的统帅之下,取得宁远大捷的!” “关宁之军?宁远大捷?好!好啊!”四目交对,黄重真诚挚而又充满活力的眼神,让三个妄自菲薄的老兵,重新生出了无限的希望。 这样的希望很快就传递到了身边人的身上,并且一传十十传百。 众人相互鼓励相互打气,五百余宁远精锐斥候的求胜之心与必胜信念,越来越强,风雪难掩。 第三日夜,包括那些轮岗警戒的侦察兵在内,全都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体能补充。 第四日白天,黄重真带着大伙儿演练战术,熟悉战场,尤其是对每一个机关的位置所在,务必熟记于心。 让他欣喜的是,这些糙汉们虽然没什么文化,对于战斗的领悟却十分敏锐,对于所谓的战术演练,几乎一教就会,也很快就熟悉了将要执行的战术。 对于那些机关的位置,走了几遍之后,就算没有完全牢记,腿部肌肉也形成了一定的记忆,轻易不会出错。 晚上,风雪终于再次暂时地停歇了下来。 黄重真非常感恩老天爷帮的这个忙,于是将除了岗哨警戒之外,还派了侦骑四出,以防极善隐藏又极擅夜袭的卡伦骑兵,骤然来袭。 但他对敌人的战略重视,这一次却显得略微多余了。 被奴酋寄予了厚望的卡伦哨探,不知是这些年来懈怠了,还是太过傲慢自负的缘故,竟等到第五日中午的时候,才姗姗推进至黑山附近,并且是成规模的。 三支响箭飞上半空绽放出三朵刺耳的火花之后,三个老兵便像三条老狗一般,策马往老锦州狂奔而来。 既被吓了一大跳,又自知显露行踪了的卡伦哨探们,则在伯涛大额真的率领之下,将他们追赶得狼奔豕突,连舌头都伸出来了。 也幸好,黄重真将包括大黑马在内的三匹最为神骏的战马,都交给了他三人。 这才使得他们在被敌人追进一箭之地前,终于于飞奔之中跃下战马,就地一串狼狈无比的翻滚之后,就沿着狭窄崎岖的通道,溜进了老锦州的废墟堆里。 看着三匹减轻了负重的战马,瞬间就顺着老锦州城的断壁残垣跑得没影了,一马当先却连三个大明斥候都追不上的伯涛大额真,顿时气得勃然大怒。 他想都没想的就将马鞭往前一指,吼道:“冲进去!将那三只老狗抓出来!” 整整两个牛录的卡伦哨探,自然是不可能一股脑儿地涌进一座断壁残垣、瓦砾成堆的废墟之城里的。 只见五名强壮的哨探矫健地跃下战马,在雪地里短暂奔跑的时候嚣张地嘶吼了几声,就由昔日的镇北门,快速地钻进了锦州老城之中。 在一向以少胜多的女真兵眼中,由五个勇士去抓三只明军老狗,已经很给面子了,他们也确实强悍,刚进老城的时候的确是势如破竹。 亏得城里既无鸡又没狗,否则绝对是一阵鸡飞狗跳。 然而很快,便只听见五声或凄厉至极,或极其不甘的怒吼,几乎没有间隙地传至城外,然后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咋回事儿?”伯涛大额真脸色一变,情知那五名勇士多半已经死了,但潜意识中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只将马鞭前指,再次怒吼道,“再探!” 十名卡伦哨探骑着战马迫近城墙,试图以高度一探老城里的究竟。 然而城池毕竟是城池,就算是化作废墟了,也并非半人一马的高度,便可一窥究竟的,而且断壁交错,残垣横斜,瓦砾胡乱地散成一堆又一堆,使得原本还有规律可循的老城,变得到处都充斥着随时都能发生的危险。 最先的那三天,黄重真就是充分利用了这些条件,才在较短的时间内,制作出了一连串或简单或精密的机关,并且清理出了一些可供自己人通行的通道。 集一城之力的这些机关,足可完全吞噬一整个女真牛录,两个牛录也不在话下,至于三个牛录,那就差不多要拼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了。 黄重真正是从某些渠道了解并且推断出,卡伦哨探的数量应该在两个牛录上下,才有信心在老锦州的废墟堆里,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阻击战的。 十名强大的卡伦哨探怀揣着一份小心,但只要是投入湖中的石头,无论是被轻轻放入,还是被使劲地扔进去,除了发出些许声响,泛起一串波纹之外。 其最终的命运,都是立刻就被湖水给吞噬。 然后,波纹消散,水面照样平静无波,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伯涛大额真这些年只顾着在沈阳享福,许久都不曾参加过战斗了。 因此,竟被气得手脚发抖,颠着因长时间养尊处优而变得肥厚了不少的臀部,压着破声的喉咙嘶吼般下令:“全部冲进去!把里面的老狗全部杀光!全部杀光!” 有了两次前车之鉴,两个牛录额真并没有立刻就带着手下冒然地冲进老城里面去,而是骑着战马绕城而走,尽可能地收集着信息,同时寻找可以突破的入口。 若站在高处看去,便可看出这些卡伦骑兵无需如何指挥,便能在战场之上找到自己目前最需要做的事情——相互掩护,其默契程度,不愧精锐之名。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黄重真对此从来都是承认的。 但他对于自己的战场布置能力,更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因此,就算敌军绕着城池叫唤甚欢,他也没有一丁点儿的紧张与急迫,只是一边为身边的战友打着气,一边静静地等待着既定的猎物进入陷阱。 饶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明显突破口的卡伦骑兵们,最终还是只能跳下战马,同一时间从那些就像是预先留好了通道口中,勇猛地冲进了老锦州的废墟堆里。 积雪见证了通道的存在,也成了机关的最好掩护。 有些卡伦哨探刚冲进去没多久,就因跑得太快而引起的劲风太猛烈,从而导致旁边一面看上去很结实的矮墙承受不住,反将跟在他身后的哨探给压在了底下。 当前的那个哨探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两步,便感觉被什么东西绊了那么一小下,就惊恐地睁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一根粗壮的房梁,往他的面门直冲而来。 一些自恃矫健的,尝试着跳上残垣,矮着身子防备了一会儿,见并没有弩箭之类的偷袭,就得意地想要飞檐走壁。 但,他们那矫健的双腿才只迈出了十来步,就将一块看似极其结实的砖瓦,踩得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后,就往地上落去。 他们也惊呼一声往地上落去,挥舞着强壮的双臂想找个地方攀一下,以他们的身手,哪怕只是一个点就好,只可惜黄重真很缺德地并没有给他们留。 反倒是在其健硕身躯重重砸下的地方,放了几块凸起的破石头。 女真族自从与昔日的宗主国大明,打过几架并且取得胜利之后,就变成了无论哪个兵种,冲锋起来都是生猛生猛滴,卡伦哨探虽是斥候,却也没能例外。 因此,几乎就在冲锋发起的那一瞬间,就有好多精锐的哨探,在与万恶的机关陷阱斗智斗勇的过程当中,不明不白地战死了。 但外围的机关密度说实话不高,那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卡伦哨探继续往里面冲,而不是才开始没多久就被吓破了胆子,从而匆匆地退出了战场。 当憋着满腔火气的精锐哨探们,拼着伙伴的伤亡推进至战线中断的时候,这场阻击战的空档期,终于出现了。 伯涛大额真是唯一一个没有在第一时间冲进去的,他带着一队骑兵,骑着战马绕着老城缓缓地奔跑着,却又焦急地等待着战果。 然而战斗刚开始,便只有手下的嘶吼、呼喊、惨叫,通过那些狭小的通道沉闷地传来,伯涛大额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底也越来越焦灼。 第二十一章 老虎与黑熊的默契配合 女真巴图鲁的荣耀,还残留于伯涛大额真肥腻的心间,令他真想亲自冲进去看看:这个狗日的废墟堆里,到底正在上演着怎样惨烈的战况? 为何自己的麾下在一个接一个的受伤、死去,却连一道交战之声,一声敌人的响动都没有呢? 转机终于出现了,就在黄重真故意留出的这个空档期里。 五百余宁远斥候在各自的战斗位置上,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卡伦哨探,进行了第一波殊死的战斗。 卡伦哨探的单体作战能力极高,虽然因为地形的限制而无法相互配合,但依然十分勇猛。好不容易找到了敌人,哪有不猛烈进攻的道理。 宁远的侦察兵们,虽是经过袁崇焕亲自挑选的军中精锐,但单体战力多少有些不及,然而占有地利,又抵抗得极其顽强英勇,因此短时间内竟也不落下风。 可是,凶悍的卡伦哨探竟很快就用双拳,破开了那些狭小通道的束缚。 有好多矫健的哨探,都爬到的断壁残垣或者瓦砾堆的上面,以随身携带的女真长弓,对正在前方短兵拼杀的族人,进行了火力支援。 背着箭壶的他们,箭矢无疑带得很足,立刻就将强弩与弩箭都显得不太足的宁远侦察兵压制了下来。 战况瞬间变化,伤亡陡然增加,来自宁远的侦察兵们,当即节节败退。 伯涛大额真终于在废墟堆的上空,听到了惨烈的厮杀之声。 侧耳倾听了一阵,他便确定,自己的手下正在稳稳地渐占上风。 伯涛大额真血液里传自祖先的好战因子,终究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略一思量,终究还是怒吼一声,挑了一个开口最大的破通道,叫五个亲兵在前边开路,五个在后边护卫,便冲进锦州老城。 他的意图很明显,便是加入战场,亲自指挥,将苟在这座废城里的明狗,要么就地斩杀,要么揪出来,用严酷的刑罚问出一些有用的军情来,再无情杀害。 精锐的宁远侦察兵们,面对卡伦哨探如此猛烈的攻击,终究还是有些抵挡不住,便转过身去开始向着老城的深处暴退。 憋了一肚子火的卡伦哨探们好不容易渐入佳境,自然不能放任他们就此退出战场,无不卯足了劲儿,像是撵兔子一样撵着宁远的侦察兵们。 很多前队变后队的侦察兵被追上了,就干脆回过头去无畏拼杀,只求能为身后的战友多争取一些时间。 有些侦察兵的后背,被卡伦哨探的狠辣箭矢射中了,就干脆拦在通道中间,哪怕只能起到那么一丝的阻挡作用,也是好的。 老锦州不是很大,尤其是在八面都有敌人的情况之下。 空档一般的中段战线,终于很快就跑完了。 红着眼睛咬着牙齿的宁远侦察兵们,自进入后段战线起,终于再次变得如鱼得水,灵活地在四通八达的通道里穿梭起来。 有时候跺跺地面,有时候拍拍弄堂的墙壁,便总有一些单独的或者连串的机关被触发,对身后的追兵造成极大的杀伤。 好不容易从夜不收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的卡伦哨探们,已经很久都没有打过这种窝囊憋屈的仗了,追得简直不要太火大。 可是,就这样放弃又实在是不甘心,只得发狠猛追。 好在,这段战线虽然机关众多,却因地理的限制,也是为了最终的诱敌深入,便是三段战线之中最短的。 在最前边闷头猛冲的卡伦哨探们,陡然发现眼前一亮,便已冲出了那些阴暗狭窄的通道,来到了一处空旷亮堂的空地之中。 这是一处圆形的空地,显然经过精心清理,片瓦不存,足可容纳五六百人。 整片空地,唯独中心一座被烧得只剩下了半截身子的鼓楼,其余再无一处建筑,像极了后世的城市广场。 后续的哨探们纷纷一头扎了进来,就像长时间的风雨之后终于见到了阳光一样,无不惊喜莫名,用蹩脚的汉语吼道:“出来受死!明狗!” “明狗!出来吃爷爷一刀!” 他们的声音直冲云霄,震得附近瓦片上的积雪,都扑簌簌地落往地上。 说也奇怪,那些“明狗”明明也冲了进来,可怎么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了呢? 伯涛大额真也终于挤进了这个圈子里,然而还未来得及欣喜,一颗狂跳的心便直往黑暗里沉沦:“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啊?” 然而,还未等他进一步确认并且发出警戒,异变便陡然发生了。 只见哨探们找了一圈找不见,便有一些憨厚的,往那些并非他们走过的通道口里探头探脑,回答他们的,是数支弩箭。 “啊!” 这些憨憨哪怕是立刻就死了,也在临死之前,发出了上当受骗后的愤怒惨叫。 他们的同伙当即大怒,弯弓搭箭便往通道里放箭,欲将躲在里面放冷箭的明狗射成刺猬。 谁知这些本就特别狭窄的口子,立刻就被盾牌或者破木板,给死死地堵住了。 与此同时,空地四周经过加固的废墟之上,钻出了越来越多的“明狗”,手中无一不端着射程虽不及长弓,短距离威力却十分巨大强弩。 “放箭!” 不知是谁怒吼着下令,那些“明狗”便将手中的强弩当作了怒火,不要钱似的,也根本就无需瞄准的,就往下方到处都是敌人的地里倾泻。 以骑射之术为傲的卡伦哨探们,终于也品尝到了如蝗箭雨的滋味。 “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的声响,终于将拥有大心脏的女真兵,震得心中发起慌来。 那是三眼鸟铳的声音! 往往被明军当成宝贝捧在手心,准心却很差得离谱,杀敌效果也差强人意。 就连周吉这样的斥候小队都装有一支,显然是袁崇焕为了收集军情而下足了血本,但卡伦哨探明知如此,却从未将之当作一回事情过。 没想到,这一次,却被黄重真收集在一起,在这个特定的战场之内,起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也取得了问世以来的最大命中率,以及战绩。 七八十支火铳几乎同时开火,那威力不亚于万箭齐发,百炮齐鸣,好多强悍的卡伦哨探甚至连本能的躲避都忘记了,就被打成了筛子。 鲜血在空地之中贱得到处都是,将厚厚的皑皑积雪,融出了一大片一大片刺眼的鲜红,卡伦哨探的数量,也随之锐减。 “还击!快还击!” 幸存的伯涛大额真不愧是见过大阵仗的,第一个回过神来,颤抖着下令。 一些彪悍的卡伦神射手当即跳到了中间的鼓楼之上,不遗余力地弯弓搭箭,对四周废墟堆上的明军,加以犀利狠辣的还击。 其余哨探也恨不得立刻就将箭壶内的羽箭,尽数地往斜上方抛射。 箭雨一波紧接着一波,可两百来支一波分散到八方,说实话真的有些稀稀拉拉,这样的密度就连见惯了万箭齐发的伯涛大额真,都觉得寒碜。 他嗫嚅着肥厚的嘴唇,不知道是出于尴尬,还是因为害怕。 总之,黄重真是不会任由这种战况长时间持续下去的,尤其是鼓楼上的那几个神射手,都被他以更加狠辣精准的箭术,一箭一个,射落楼下。 所有人的箭壶,都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空空如也。 决定胜负的白刃战,终于来临了。 在黄重真的怒吼之中,宁远斥候如猛虎一般跳了下去,举起战刀就往挤成一团的女真兵冲去。 狗日的女真兵最看不起明军的近身战,在以往的战斗之中,只要一短兵相接,最先崩溃的肯定是明军。 这就像个魔咒,就连被明军誉为绝对精锐的戚家军和白杆兵,都无法挣脱。 因此,仅剩下一百来人,且都沉浸在战死阴霾之中的卡伦哨探们,看见这群明军竟然放弃了那么好的围歼机会,反而跑到圈子里面来打白刃战了。 骨子里的好战热血,顿时重新燃烧了起来,纷纷怒吼着捉起战刀就往前冲。 两支积攒了百年恩怨的军队,终于再次短兵相接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可是单论勇气,谁都压不倒谁。 然而,在之前的战斗之中,以极小代价取得了极大战果的宁远侦察军,无疑是占了极大的人数优势的,刚巧呈圆形将中心点的卡伦哨探军合围了起来。 并且,并非薄薄的一层,而是整整三层! 卡伦哨探们秉承着女真兵的悍勇,无畏地反扑着,甚至不惜同归于尽,甚至不惜学之前明军的样儿,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为旁边的族人争取一线杀敌的机会。 奈何,宁远侦察军实在是占了数倍的兵员优势,而且又都是长久并肩作战,配合默契的老战友,竟硬是将困兽般的卡伦哨探,压得动弹不得。 尽管咆哮连连,也无法挣脱包围圈。 并且,一步三浴血,硬是以一种极为无畏霸道的方式,不断压缩着卡伦哨探最后的生存作战空间。 如此惨烈的战斗场面,就连老虎和黑熊这两头猛兽都看得呆住了,有心想要加入进去,正面咬死几个敌人。 却也只能窥准一些极为短暂的间隙,由老虎飞快地冲进去拖一个敌人出来,再由等在外面的黑熊一口咬在喉咙上,或者一巴掌拍在锃光瓦亮的脑门上…… 那配合,就像是有着心灵感应一般,简直不要太默契。 第二十二章 均以军功论英雄 “这……这是什么怪物军队啊!” 伯涛大额真透过人堆隐隐看到了这一幕,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恍惚了,但定睛之下,却好多次看到了这样的画面,终于真的恍惚了。 他肥厚了好多的脊背第一个抵在了鼓楼冰冷的墙面上,那力道甚至将鼓楼顶端本就破损的砖块,震得往下掉落了好多,砸伤了好几个仍在拼死抵抗的麾下。 伯涛大额真已经顾不上这样的误伤了,因为前边的手下正在一层一层地被收割,包围圈越缩越小,再无退路!再无退路了! 伯涛大额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希冀奇迹在最后一刻出现。 但是,当倒数第二名亲兵为了保护他,从而被明军的无情钢刀削去脑袋之后。 被溅了一脸滚烫鲜血的伯涛大额真,终于承受不住了,抱住肥头大耳一下子就蹲在了地上,吼道:“我投降!我投降!别杀我!别杀我!” 因为太过用力,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甚至都变形了。 “大额真!你在做什么!” 最后一名亲兵无暇顾及近在眼前的明军,豁然转头往后望去,看见一向崇敬的大额真竟变得如此颓丧,当即痛心疾首,悲呼道:“快站起来啊!大额真!你是女真的巴图鲁,是我卡伦哨探的大额真啊!” “住嘴!”伯涛斜着脑袋狠狠地呵斥了他一声,却将一张极其谄媚的脸,展现在了围拢上来的明军面前,几乎哭丧着脸道,“我投降!求求你们……别杀我!” “大额真啊!”最后一名亲兵惨呼一声,竟挥刀砍断了自己的半根脖子。 滚烫的鲜血再次溅在了伯涛大额真的脸上,可他却似乎已经浑不在乎了,只是向着围拢上来的宁远斥候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们……别杀我!” “放过你也可以。”多处受伤,半身浴血的杨国柱挥舞了一下钢刀,说道,“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你说!”伯涛大额真连滚带爬地上前,想要抱住杨国柱的粗腿。 杨国柱无比厌恶地一腿将之踹开,道:“你的大汗真的欲挥师攻打宁远?” 伯涛连忙道:“这哪能有假?军令都已经下达了,八旗子弟这会儿怕是差不多就要集结完毕了。” “八旗狗到底有多少人马?” “女真八旗出则为兵,入则为民。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 “奴酋将会兵分几路?” “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劳资干尼娘!”杨国柱大怒,挥起钢刀就要给伯涛一点颜色瞧瞧。 “让我来吧,柱子哥。”黄重真拦下了他,便看向伯涛,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建州任何职?” 不知为何,伯涛怯懦地看到这丝笑容,心里就一阵阵地发憷,便讷讷道:“我叫伯涛,是卡伦哨的大额真。” “哦,年龄。” “三十五……” “性别。” “呃?爷们……不不……男……男的……” “婚否?。” “……已婚……” “有几个孩子?” “…………” 伯涛无语而又无辜地看着黄重真,却见他突然扩大了笑容,还伸出了右手,彬彬有礼地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黄重真,不知大额真有否听闻过?” “什么?”原本虚抱脑袋蹲在地上的伯涛,几乎跳了起来,无比惊讶也无比惊慌地叫道,“你就是黄重真,‘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的黄重真?” “你……你竟然在这里……那这么说……傅青和伦多他们……” “是的,他们已经被我杀了。诺,那就是傅青的人头,你应该不陌生吧。” “你……你……这不可能!这可是我女真族的白甲巴图鲁啊!” “是的,只是很可惜,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现在请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说吧……”伯涛颓然叹息,似乎所有活下去的勇气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八旗兵的人数,应该不超过六万吧?”黄重真悠悠道。 “这……八旗兵员乃我建州绝密,出则为兵入则为民,就是为了让人无法预估,你又是如何得知的?”伯涛大惊。 “八旗兵的前驱,无非就是农奴兵以及披甲奴吧?” “这……你……你杀了我吧!”伯涛心中一阵惊涛骇浪,干脆闭上了眼睛。 “好的,你其实并没有什么鸟用,你所知道的,我差不多也知晓。”黄重真淡淡一笑,便左右瞅瞅,道,“谁来执行?还有没亲手杀过建州狗的吗?” 此话一出,每个人宁远侦察兵都跃跃欲试起来,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黄重真大笑道:“都杀过了?好得很!那便由我亲自执行吧!” “等等!”人群的最后传来一道强忍着愤怒的断喝。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通道来,黄重真侧身看去,伯涛也豁然睁开了双眼。 只见一个很强壮的汉子走到了黄重真的近前,抱拳道:“重真兄弟,可否将这个机会让给为兄?” “当然可以。”黄重真欣然让开身位。 伯涛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容,尤其是他脸上的那道狰狞刀疤,便惊骇欲绝地吼道:“怎么是你?你居然还没死!” 刀疤汉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托你的福!老子侥幸未死!但这道刀疤却永远留在了老子的脸上!而且你还砍下了我家将军的头颅,今天老子要为他报仇!” “等等!不……” 伯涛还待争辩,刀疤汉子却已手起刀落,大砍刀滑落他那肥壮的脖子,一颗肥头冲天而起,却又被一个年轻侦察兵灵敏地飞起一脚,踢到了远处。 “你这孩子……瞎搞啥嘞!”旁边一个年长的侦察老兵连忙小声呵斥他。 刀疤汉子持刀静立了数秒,便收刀回身,朝黄重真无比郑重地抱拳行礼。 黄重真抱拳还礼道:“未知兄长高姓大名?” 刀疤汉子道:“我叫刘挺。” “刘挺?”闻者无不大惊,就连黄重真都张大了嘴巴。 偌大的刀疤糙汉郝然抓了抓后脖颈,解释道:“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此刘挺非彼刘挺,我怎能与大刀将军相比? 不过我也不是很差,曾以百户之职于夜不收中任副将。然而辽阳一战,我大明惨败,夜不收也遭受了重创,几乎损失殆尽,就连我家将军都以身殉职了……” 黄重真杨国柱等人连忙抱拳道:“原来是百户大人,失敬失敬!” 刀疤刘挺连忙摆手道:“此刘挺非彼刘挺,昔日的百户早就已经战死了!如今的我,只是宁远军中一名小小的斥候,一介小兵而已!” 黄重真大笑道:“我也只是个小兵!我们大伙儿都只是小兵!就让我们从小兵做起,以军功论英雄,以斩杀建奴的头颅为荣耀,如何?” 闻者无不心怀激荡:“从小兵做起!以斩建奴头颅为荣!好!好啊!” “那便一言为定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兄弟!” “好兄弟!” 一帮浴血奋战之后的军人,紧紧地将空着的那只手握在一起,腰杆笔直,胸膛笔挺,其内的那颗心,也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作为一场战斗的胜利者,尤其是将敌人杀得全军覆没的大获全胜者,打扫战场,补刀敌人,清点战利品,便成了一个愉快而又繁重的任务。 黄重真自然不会去做这种极度繁复的工作,身为军中唯一的一名医者,他有着更高的使命,那便是医治伤员。 然而,因为医疗条件的极度缺乏,医疗物资的几乎没有,就算黄重真医术还行,也只能对那些咬牙忍痛的伤者,进行最为基本的伤口清理。 至于包扎——当一个老兵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自作聪明地想要将之裹在好不容易清洗干净的伤口处时,黄重真一把将之夺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黄重真骂完之后,望着不明所以的老兵满脸的不知所措,又没来由地心中一软,耐心地解释道:“你们以后都给小弟记住了,若无干爽的布条用以包扎,那便宁愿晾在干燥的空气里。 也不要胡乱扯条脏布裹在清理妥当的伤口处,要不然,藏在脏布里的小虫子,会从你们的伤口钻进血液里,再通过血液的流动钻遍全身的。” “小虫子?哪里有?老子这条手帕是相好送的,平时连鼻涕都舍不得擦呢!”老兵因为有人说他相好手帕的不是,有点儿羞怒。 杨国柱周吉等人,见过黄重真那手出神入化的接骨之术,连忙将那老兵安抚下来,然后帮着向旁边之人解释:“听他的准没错儿,这小子医术高着呢。 大牛儿,大牛儿你知道吧?两条手臂都耷拉下来了,可是这小子查看之后你猜咋滴?简简单单地一拉一推,嘿!就给接上了!你说神奇不? 还有你这伤口?换在以往,若是夏日不溃烂了才怪!冬日还好一点,可也不好受!然而现在,你看这干干爽爽的样子,还能溃烂化脓了不?不能了吧? 是不是哦?重真兄弟!” 第二十三章 来自老百户的守护 “冬天气温低,溃烂化脓的可能确实比夏日低很多,这就像冬天的蔬果总是能多保存几天一个道理。不过,也要看他们的身体到底是否足够强壮了!” 黄重真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了一下,杨国柱立刻就拍着胸脯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道:“这你放心,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强壮如牛的汉子!一定没问题的!” 黄重真点点头,又瞅瞅那几个伤口实在是或深或长的伤员,独自惋惜道:“可惜没有理想的针线,无法进行缝合,宁远的所谓伤营,怕是也不会拥有这个条件。” “缝……缝合?”那几个伤员闻言,面色更加苍白,连忙躲到暗处去。尤其是听到了“宁远伤营”这几个字眼之后,恐惧得都在瑟瑟发抖了。 黄重真见了当即大怒:“瞎想啥呢?老子的家传中医之术何等的博大精深,岂是那些狗日的军医所能比拟的?” 这一夜,所有人都一直忙碌到了天明,却依然精神百倍,没有一点儿睡意。 但是战场打扫完了,伤员也差不多安顿好了,于是闲下来了的众人,便自然而然地又将目光,集中在了正在查看最后一名轻伤员的少年身上。 黄重真替那名比自己还小了半岁的少年处理好伤势,转身看到这一幕,便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发现没什么问题,便奇怪地问道:“怎么了吗?” 众人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杨国柱刘挺等最具威望的几个人上前一步,抱拳道:“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还请重真兄弟不吝明示!” 黄重真灿烂地笑了,当仁不让地说道:“把建奴的耳朵都砍下来,鞭子也剪下来,带回宁远给袁帅和几位将军过目,也让宁远的兄弟们好生地看一看。 至于头颅,就在镇北门前堆成一座小小的京观,让路过的奴酋瞅上一瞅吧。嗯,记得把大额真和白甲巴图鲁的放在金字塔的顶端。” “诺。”数个什长自发领命,便带着麾下执行去了。 “至于我们的人,就在城外挖个坑埋了吧。 入土的时候,但凡是能走的都去送送。正是他们的不吝牺牲,拼死作战,才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取得了这场阻击战的大获全胜呀! 埋好之后做点儿不起眼的小记号,只需我们这些人看得懂就行。到时候锦州若是重建了,辽东的局势也稳固了。 再给他们立块纪念碑,刻上此战的激烈过程,让后世但凡到过此处之人,都铭记他们的功绩,祭奠他们的英灵。 现在就不要立了,免得奴酋路过之后看到了恼羞成怒,不但碑要被毁,就连地下的英灵也会受到打扰。” “兄弟深思熟虑,我等佩服。走吧,去与我们的兄弟,作最后的道别吧。” 时光珍贵,军情紧急,黄重真等人不可能一直在锦州磨蹭,也不可能一直沉浸在这场确实算得上大胜的阻击战之中。 两天的修整,让一群精悍的侦察兵们,不管老兵还是新丁,都恢复了精神。 当然,此战之后,新丁也迅速蜕变成了老兵。 军情如火,大多数没有受伤或者受伤很轻的斥候,在杨国柱的提议之下,重新组成了十几个小队,勇敢无畏地再次撒入了广袤的辽西平原中。 卡伦哨已覆灭,他们正好可以趁机建立情报传递站,监察奴酋军的一举一动。 而那些受了重伤的,则在黄重真周吉等人的带队之下,由一些轻伤的侦察兵们组成了护卫队,抓紧时间往宁远行去。 虽然风雪漫天,无论监察还是赶路,都无比艰辛。 但是,没有一个人的心中有着哪怕一丝的颓丧,所有人的心里,都是充满着希望的。 这都是黄重真带给这些本就精锐的侦察兵们的变化,于是就在太阳短暂透过云层出现的时候,每个人都向策马跑在了最前面的少年,投以了最为崇敬的目光。 可少年自己却像做了件本分本能的事情,只顾享受策马奔腾的畅快。 最为老资格的刀疤刘挺,将眼光从大黑马健硕的四蹄,缓缓移至马上那个矫健的少年背影身上,便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夜不收也好,卡伦哨也罢,都已随着此战而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将军啊,前面那个小家伙着实是个值得追随的人呢,以后我就跟着他了。您和兄弟们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他爬得更高,走得更远吧。 虽然,此时的他,才是一个连大帅都没有见过的准小兵而已。可‘一人屠一城,唯我黄重真’这种大话,毕竟没有几个小兵敢吹嘘。 这小子,嘿嘿,还不错哟。” 一念及此,刀疤刘挺眼眸之中闪烁着的不仅仅是坚定,还有宠溺和守护。 杀敌六百余这个数字其实也没什么,但“全歼”两个字的意义却重大而又深远。 不过,袁崇焕自然不会将出城十里相迎这种荣耀,送给一群开战大胜,堪称创造了奇迹的侦察小兵们。 他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亲自来到北门大定,就已经算是极大的礼遇了。 来自22世纪的特种兵黄重真,对此照例是不感到丝毫惊讶的。 毕竟,华夏后世对于有功之人都抱有极大的礼遇,哪怕只是一介小兵,乃至平民。 但与之同行的那群五大三粗之人,在远远看到了大定城头之上,那道身着绯红文官袍服之后,就开始激动起来。 黄重真奇怪地瞅着他们,直至下马步行到了大定门近前,袁崇焕儒雅而又颇具威严的面孔清晰可见,这群没出息的更是感激涕零,嚎啕大哭。 一手牵着马缰的黄重真对此感到很无奈,只好用右手掏了一把坚毅的国字脸,略厚的嘴唇轻轻吧唧了几下,就假装哭过了。 袁崇焕儒雅而又犀利的目光,从一开始就已锁定在了一马当先的黄重真身上,更是敏锐地洞悉了他的这番做作。 不过,他已得知就是这个小子砍下了两名白甲怪物的头颅,还让一群精锐但却松散,谁都不服谁的侦察兵们抱成一团,在锦州完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大胜。 便只将他的这番动作,当作了确实非同一般的自负。 袁崇焕自忖也是一个非同一般而又自负的人,纵使依然对这个据说是从极北之林一路南下西进的小家伙存有怀疑,此时却并不妨碍拿赞赏的目光看着他。 “幸好提前就让大熊和小白隐藏在了周边的山林之中,兄弟们那里也都封了口,要不然这小气的袁督师,非对老子生出羡慕嫉妒恨之心不可。” 视力极佳的黄重真,仰着脸将袁崇焕极其细小的表情变化,都尽收在了眼底,暗自吐槽了一声,便突然抱拳大声吼道:“大帅,俺终于见到您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震得那山岗也动,城池也摇,人心也曳。 对他为人性格已有一定了解的周吉刘挺等兄弟,惊得连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就连一向淡定的袁崇焕都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没从城头之上一头栽下来,便没好气地吼道:“见到了就见到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果然是能带领大明取得宁远与宁锦大捷的袁督师,肾气十足啊!” 听着他那中气十足的嗓子,黄重真心中暗赞,便憨厚地挠挠后脖颈道:“俺这不是见到大帅,实在太过激动了嘛!因为这是俺师尊临终前的吩咐!” 袁崇焕道:“哦?你的师尊是谁?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也算是有本事的。” 黄重真道:“大帅谬赞。不过,俺还真不知师尊的名讳,只知道他活了足足一百零五岁,直到个把月前,才在极北之林寿终正寝。” “好吧,这个世间总是有高人存在的。”人们对于高寿总是特别的尊敬与向往,袁崇焕点点头,便算是认可了这个蹩脚的理由。 他旁边一员看上去很威猛的武将却实在看不下去了,怒道:“你个臭小子,打算让大帅一直在这风雪中与你对话么?还不快滚进城里来!” 黄重真看着他那威猛却又不失狡黠的样儿,心中一动,便抱拳说道:“黄重真拜见祖将军。多谢祖将军。” 说着,黄重真把装着建奴耳朵和鞭子的麻袋,交给了上前的城门守卫,就招呼着身后的兄弟们,在袁崇焕及宁远守军的注视之下,鱼贯入城。 “这小子怎么认得俺?”祖大寿吃了一惊,便有些诚惶诚恐地面向袁崇焕道,“大帅,俺这……” 袁崇焕烦透了这个老油条,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都让他进城了,还有啥可说的?等他在营里安顿下来了再说呗。” “好吧。”祖大寿点点头道,“卡伦哨灰飞烟灭,建奴的细作网定会因此而遭受极大打击,混在营里或者潜入城里的那些细作,必定也会方寸大乱,彼消我长,正是排查这些混球的好时期啊!” “嗯,你是某最信任的人,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吧。” “诺。”祖大寿看了看身边的一个亲卫,后者便屁哄哄地前去安排了。 第二十四章 袁崇焕的腊八粥 祖大寿又道:“两个白甲怪物再加两个牛录的卡伦哨,这小子立下的功劳可真不小啊!大帅赏罚分明,唯才是举,打算如何安排这小子呢?” 袁崇焕白了他一眼,佯怒道:“你与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大帅,俺也是第一次见他呀。” “那你堂堂一介副总兵,怎会替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子讨赏?” “大帅,俺……俺这不是求才心切么?” 袁崇焕大笑道:“某堂堂孙师高徒,还看不出来你的这点小心思么?如你所愿,便在你的刀盾营里,做一个小兵吧。” “小兵?大头兵?” 祖大寿惊呼道:“大帅,这不妥吧?俺看这小子斜挎长弓,手握精铁长矛,背上背着的好像也是一柄长剑,让他做个刀盾兵,会不会太寒碜了?” 袁崇焕斜睨着他道:“要不让他去赵率教那儿?或者干脆去满桂那儿?看这小子的样儿,骑射之术应该不俗,满桂那家伙应该会很喜欢的。” “别别别!俺要!俺要!”祖大寿连忙讨饶。 “你是阵前大将,都到你的营里了,具体如何使用,还不是随你安排。” 袁崇焕一边说一边转向城内,居高临下地盯着黄重真牵着马的背影看了稍顷,又道:“只是,某怎么觉得这小子对于红夷大炮的兴趣,远胜其他呢?” 祖大寿也看见了黄重真紧紧盯着红夷大炮的样子,有心替他解释,但笨拙的嘴又不知如何开口,稍顷才沉声说道:“此乃我军最大凭恃,也是最大秘密,若说他是奴酋费尽心机才打入宁远的细作,想想也不太可能吧?” “可他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凑巧了,由极北南下的经历和送来的军情,又实在是太过惊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呢?” 袁崇焕思索许久,沉默许久,直到黄重真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最终也想不明白,只能微微一叹,道:“管他呢,两个白甲怪物与两个牛录的卡伦哨,总不可能作假,如此少年勇士,先用了再说呗。” “大帅英明。”祖大寿粗壮的腰身微微弯下,由衷地抱拳行礼。 由大定门长长的城门洞子,刚刚进入宁远城的时候。 黄重真就看到了一大群高瘦高瘦的士分成了好多组,或拉或拽或推,正要将好几架极其威猛的大炮,移到城墙上面去。 这些大炮好像是刚从城外的壕沟里搬运出来的,黝黑的炮身上还沾着泥雪的痕迹,那庞大笨重的炮身,让搬运它们的人显得分外笨拙,也格外吃力。 “奇怪,怎么没有炮架呢?”黄重真小声地嘀咕道。 “炮架?什么炮架?”耳聪目明的周吉凑上来小声问道。 “就是能让这些笨重的大炮,快速移动的座驾。”黄重真微微扭过头解释道。 “能让如此笨重的大炮快速移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这种东西?你吹的吧?”周吉顿时斜睨着他,一副你真会吹的样子。 “马车你总该见到过吧。”黄重真也将眼睛斜睨一点儿过去。 “这……好吧。”周吉顿感无言以对,旋即又道,“这是什么大炮?看上去比虎蹲炮可威武多了,就是不知道威力怎么样。” “这是袁帅从西洋红夷那边重金购买来的大炮,故名红夷大炮。其势如奔,其声如雷,其速如电,建奴甫一遇见,必定为之胆寒,匍匐而不敢寸进。” “恃坚城,凭大炮?”周吉想起了锦州阻击战之战,黄重真曾与之探讨过的,袁帅针对建奴的战术。 “没错。坚城自然就是宁远,山海关更是一夫当关,大炮就是这红夷大炮了。” “你尚是首次来到宁远,对于这些却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面对周吉质疑的问询,黄重真神秘一笑,道:“因为我师尊最擅长的,乃是夜观天象之术,也就是只看天上的星星,就可以知道过去现在未来的本事。” “这我当然知道!你会么?教教我吧!” 黄重真摊摊手道:“很抱歉。我几乎尽得师尊平生所学,却唯独对那星宿占卜之学无丝毫兴趣,也怎么都学不会。” “好吧,好可惜啊。” “不过师尊说,我有个二师兄全盘承袭了这一绝学,且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真的吗?他在哪儿?” “十一年前抚顺之乱的那一夜,为了救我而被建奴抓走了,还有他那刚满五岁的小女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十一年了,以建奴的残忍……哎,请节哀,别伤心,你还有我们这些兄弟。” 周吉拍拍他的肩膀,黄重真朝他咧嘴一笑。 在宁远才待了两天,黄重真就知道袁崇焕治军确实是颇为严谨的。 除了那些重伤的伤员之外,他与周吉这些轻伤的战士,也就抵达宁远那天稍作修整了一下,第二天就被编入各个营中,开展了训练。 本以为好歹也能混个骑兵伍长当当的周吉,却与黄重真一起被分到了祖大寿麾下的刀盾营里,虽然被提拔成了什长,却仍然让他好生郁闷。 他的麾下除了黄重真,还有“王马张”这三个老兵,以及另外五名新丁。 刀疤刘挺自请与之一队的要求,在已经分配好了的情况之下,无疑是极其过分的。 然而,祖大寿盯着他的那张丑脸看了半天,非但没有呵斥,反而挥挥手就当同意了。 因此,身为什长的周吉,手下就真的有了十个兵——五个老兵,五个新丁。 “王马张”三条老狗油滑沉稳,刀疤刘挺沉默坚毅,五个新丁活泼小白。 周吉认为自己好歹也算立下了一些功劳,尤其是“活捉”黄重真这个好像会不少事情的神秘少年,堪称大功一件,便对安排很是郁闷。 这下轮到黄重真反过来安慰他了,每当完成一轮较高强度的训练之后,便都会拍拍他的肩头,道:“莫要气馁,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大帅这是在磨砺我等,你不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在三位老哥和刘大哥的倾囊相授之下,你我的战斗技巧以及对于战场的理解,都在一日千里地精进着么?” 周吉显然对于“自己是金子”这种认可,还是很赞同的,于是很快便也调整好了心态,开始努力地学习提升。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黄重真丝毫不拿自己是这个小队里年纪最轻的新丁,而是经常用一些经典语录,“老咔咔”地与战友们共勉。 对此,与之并肩作战过的“王马张”三个老兵,以及刀疤刘挺这个当之无愧的百战之士,总是笑吟吟的,就像对待自家晚辈那样,照拂并且期待着他的成长。 其余五个新丁虽比之略微年长,却无论如何赶不上他那堪称恐怖的战绩,因此也对他极为认同。 可惜了“赵老狗”那个青年糙汉,在锦州阻击战之前,就为了掩护年轻的战友而战死了,多少令人感到有些唏嘘。 但逝者已矣,生者奋发便成了这个世间永恒的主题。 杨国柱充分利用了卡伦哨遭到全歼的最佳时机,竟硬是凭借着一百多名的兵力,将侦察范围向北抵达了浑河南岸,往东抵近了辽河左岸。 数日之后,他便派遣麾下快马送来密报——浑河北岸与辽河右岸,确有大批建奴集结的现象,并大有渡过浑河与辽河,南下西进之势。 袁崇焕合上密报,略一沉吟,便下令将杨国柱提升为前方侦察兵的总指挥——千夫长,并从祖大寿的麾下抽调了三百骑兵给他,以加强对建奴动向的侦察。 宁远城的防御设备已基本完善,袁崇焕却仍不满足,下令继续在城外挖掘壕沟,并力排众议,下令拆除了一切与城池互为犄角的堡寨。 所有的红夷大炮、虎蹲炮、三眼鸟铳,所有的军队,也都集结到了城内。 他还下令坚壁清野,让麾下踏着积雪将方圆十里内的竹木砍伐并搬运到城里来,粗壮的树木做成檑木,也可制作成弩箭,至于细长的,至不济也可以当柴烧。 黄重真就这样在袁崇焕的麾下,与宁远城里所有的军民一起,堪称分秒必争地准备着战争的再一次来临。 时光流转,很快就来到了腊月二十三。 这是华夏传统中很重要的一个日子,是送灶神回到天上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的日子,也代表着地上的华夏年关,真的很近了。 不管是有家没家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想家,以及管理家中那口小灶之神的。 宁远城里的气氛从早练的那一刻开始,就显得有些淡淡的忧伤了。 然而,黄重真觉得袁崇焕着实是有些才华的,竟只用了一大锅又一大锅,料廉却够足管饱的,又杂又糙的腊八粥,就将所有军民的心,收拾得服服帖帖。 沉浸在老锦州成了一堆废墟里的周吉,呼哩哗啦地吃得眼泪都留下来了。 黄重真却抱着一只硕大的粗瓷破碗,撇着嘴小声嘀咕道:“啥破粥啊?连红豆都没有一颗!而且腊八早就过了,忽悠谁呢?” 第二十五章 丑陋的高第 “也就你这小狗敢在背后议论袁帅而不被其得知了,这年头有得吃就不错了,知足吧。”王老狗眼角的皱褶幸福地堆叠在一起,笑呵呵地说道。 同时,也是对其“谨言”的一种警告。 黄重真耸耸肩膀道:“好吧,听说孙督师不日就要亲自来到宁远验收、视察了?” “验收?”王老狗稍一怔愣,便又点点头道,“是啊,袁帅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宁远又是山海关外第一座重建的城池,自然是要过来视察一番的。” “孙督师确实是个好人,只是可惜哟……” “可惜什么?” “来的可不一定是孙督师哦。” “开什么玩笑?除了他老人家还会有谁?他可同时是皇上的老师呢。” “但愿如此吧……” “你可是想赌五个铜钱?” “那就赌呗。” “嘿嘿,赌钱怎么能少了俺马老狗。” “好嘞。” “也算俺张老狗一个。” “行嘞。”黄重真对此无不应允。 “俺们可以参加不?”五个新丁觉得这钱不赚白不赚,也赶着上来凑热闹。 “当然可以,不过这盘子是俺们三只老狗开的,你们只能下注。”王老狗说着,又转向刀疤刘挺道,“老刘,你押么?” 刀疤刘挺吸溜地吃着碗里的腊八粥,甩了甩筷子淡淡说道:“老子没钱。” “老子借你啊!” “滚!” “那好吧,那就我们几个玩儿吧。快拿钱下注。”王老狗转头盯着五个小兵。 于是,五个无论是战场还是赌场的新丁,只好从怀中掏出了仅存的五个铜币。 “本什长出十个铜钱,押阿真赢。”周吉左右瞅瞅,最终还是在众人有钱不要赚的异样眼神之中,咬咬牙选择了相信黄重真。 毕竟,他有一个可知过去现在未来的师尊,还有二师兄。 又过了数天,宁远将士在袁崇焕近乎严苛的治军与鼓励之中,过了一个简单而又隆重的年三十,以及春节。 转眼终于到了正月初八,在这个无论高低贵贱的华夏人,都认为很是吉利的日子里,周吉小队受祖大寿亲点,随他率队于永清门外,等候袁崇焕出城十里相迎的辽东经略。 望着那个站在车架之上,左手叉腰,右手举着一纸黄澄澄的锦缎,还披着一件白披风,像极了某些得势权阉的辽东经略。 王老狗三人,顿时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五个新丁更是一脸的怔愣与凄苦。 刀疤刘挺一副“老子没钱”的平淡表情。 唯独周吉表情复杂,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恼怒,暗道:“这家伙果然是在诳我,他其实会星宿占卜之术。” 黄重真碰了碰王老狗敦实的肩头,笑嘻嘻地低声说道:“放心吧王哥,俺其实并不怎么在乎钱。” 巨亏的王老狗苦涩一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由衷说道:“真有你小子的。” 黄重真嘿嘿笑道:“有件事情我感到很奇怪,你们都快把赌盘开满整营了,以袁帅的治军之严,为何没有把你们几个拎出来狠狠地惩处一顿,以正军纪呢?” 祖大寿微微扭过头,狠狠瞪了这几只聒噪的狗一眼,低声道:“闭嘴!还不是老子都给拦了下来!” “多谢将军。”黄重真觉得祖大寿的前额实在是有点儿宽,笑嘻嘻地抱了抱拳,便收起了嬉皮笑脸,肃容认真地看向前方。 只见一身绯红官袍,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袁崇焕,微微躬身静立在车架旁边。 黄重真看得出来,他浑身上来都散发着悲壮的气息,也正强行忍耐着怒火呢。 车架上的白面书生看着他那样儿,显得极为志得意满,很想命他搀扶自己下马车,但又害怕做得太过分,于是冷哼一声,叫家丁先扶他下车,再搀他上马。 望着他在三五个家丁又是扛又是托的帮助之下,仍显得手忙脚乱地上了一匹被磨平了狂野的游春马,黄重真捂了捂脸,以几可自闻的声音嘀咕道:“这难道就是传说当中接替孙督师的辽东经略,高第高大人么?” 他话音刚落,终于在游春马宽阔的马背之上安顿了下来的高第,略显局促地轻咳一声,微红着白净的脸,朗声说道:“本官高第,受皇上委任和九千岁殿下的嘱托,接替孙承宗而经略辽东。” 唯独耳聪的周吉,先是听清楚了黄重真的自语,紧接着又听了高第的自我介绍,就算是有所猜测与准备,也惊得再次骇然。 黄重真却从高第的言语之中得出了一番分析,暗道:“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皇上和权阉放在一起,更是公然称之为九千岁。 看来阉派的气焰,确实已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不过,我既然来到了大明,就定然会提前斩断你那只伸向天空的脏手!” 念头刚落,黄重真便不得不随着众人,以军中之礼参拜了新任的辽东经略。 高第满足地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便瞥着侍立一旁已气得微微发抖的袁崇焕,继续施压道:“袁大人呐,向本官汇报一下你这一年来上蹿下跳的成果吧。” “回大人,宁远按照以台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的原则修建而成,城高3丈2尺,雉高6尺,址广3丈,上广2丈4尺。 某亲自主持屯田练兵之事,现得田亩千顷,战兵两万,民众三万亦可辅助作战。城内粮草充足,守城器械足备,城外壕沟遍地,坚固无比,可为山海关屏障。 某与孙师的打算,是以宁远为坚钉,牢牢地钉在辽西走廊中央,以前屯和山海关为后盾,以锦州、松山、杏山、塔山为前锋,铸关宁锦防线,狠挫建奴锐气。” “你少拿孙承宗那个老家伙来压本官,还有,记得在上官面前自称下官。” 高第终究还是被袁崇焕苦苦坚持的自傲给激怒了,丝毫不留情面地教训了一顿,又冷冷说道:“既然你声声口口的都是所谓的关宁锦防线,那么松锦杏塔之地的坚城固堡,想必也已修建完成了吧?” 袁崇焕豁然抬头道:“大人何出此言……” “也就是说还没修建完成,甚至还没动工咯?” 袁崇焕眼皮狂跳,最终却还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强忍着怒火道:“是的。” 高第得势不饶人,继续道:“袁崇焕啊袁崇焕,你可知自己已犯了欺君之罪?” 袁崇焕骇得再次抬头,道:“大人何出此言……” 黄重真实在是看不过去青史留名的袁崇焕,竟在功成名就之地,被一个无名小卒折腾得痛不欲生。 而城里城外遍地都是属于他的孔武有力的战兵,却无一人挺身而出。 于是,他便毅然踏前半步至祖大寿的侧后身,大声道:“小人斗胆敢问高大人,我家袁大人何罪之有?” 高第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小跳,瞥眼过去看清楚了他的大头兵装扮,又见他站在一员虎将的身后,摸不清他是什么身份,便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黄重真再次大声道:“吾乃宁远道使袁崇焕麾下总兵——祖大寿将军麾下刀盾营一什副什长,黄重真。” “啥?”饶是高第饱读诗书,最擅溜须拍马,也差点儿被绕晕。 黄重真简单重复道:“老子……吾叫黄重真,是宁远军中的一个副什长。” 听着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看着他那与有荣焉的表情,不止周吉和王老狗他们,就连袁崇焕和祖大寿,以及离得较远的满桂赵率教左辅朱梅,都惊呆了。 高第更是惊得脸皮直抽抽,道:“副……副什长?也……也就是个大头兵?” “没错。黄重真拜见高大人,甲胄在身,请恕末将不能大礼参拜之罪。”黄重真说着,煞有介事地朝高第抱拳躬了躬身。 “末……末将?” 正沉浸在经略辽东挥斥方遒里的高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狠狠地羞辱了,一张白脸腾地变作通红,戟指喝道:“大胆!尔既为一介小兵,有何资格在本官的面前自称‘末将’?又有何资格敢与本经略如此说话?” “就凭老子奉师尊之令南下西进,直抵宁远。于此途中,火烧建奴藏污纳垢之地镇北关,大破海西女真叶赫残部驻守之地抚顺关。 更深入被汝等书生视作龙潭虎穴的沈阳,于大政殿内和奴酋谈天说地。对了,奴酋的大政殿其实并不大,所谓的盛京故宫,也就两扇门,一个殿,十个亭哦。 浑河南岸,斩白甲怪物及其麾下扈从二十人。在老锦州的废墟堆里,与整整两个牛录的卡伦哨鏖战,全歼之并斩其大额真头颅,于城外堆成京观。” 黄重真大声怒怼,但凡宁远军民,闻者无不热血沸腾,轰然叫好。 高第及其扈从却听得心惊肉跳,难以置信地看向袁崇焕,问道:“袁大人,此子端的狂妄无比,满嘴的疯言疯语,断然不可当真,是吧?” 袁崇焕好不容易出了一口恶气,此时便眼睑微垂,淡淡说道:“确有此事。 白甲怪物伦多的头颅就在城内,高大人若是有兴趣,某可叫人与六百名卡伦哨的两只耳朵与一副金钱鼠尾辫子,一同拿来供大人查验。” 听闻此言,高第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第二十六章 建奴来袭宁远何惧 沉默稍顷,高第便又避重就轻,岔开话题道:“此等战绩,为何不报?” “还没来得及。”袁崇焕耸耸肩膀,追问道,“大人可还需要查验。” 高第说实话是不肯相信的,但见袁崇焕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周围的丘八也都昂首挺胸,一副脸上有光的模样,便不由得信了几分,道:“不必了,快点儿报上来,本官再上呈兵部,为你请功。” “多谢大人。”袁崇焕双手插在宽大地袖子里,装模作样地抖抖袖口,便算是谢过了。 高第冷哼一声,又道:“但他又凭什么质问本经略,说你何罪之有?” 袁崇焕轻轻地翻了个白眼,祖大寿顿时会意,微微撇头朝侧后身的黄重真努努嘴,后者立刻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还请高大人见谅。事情是这样的…… 我家大人确实向孙督师提出建议,在松锦杏塔等地修建城堡以拒后金,尤其是锦州,既是辽西走廊之锁匙,又可为宁远先锋,若得以重建,实乃数得之举。 孙督师也确实觉得我家大人的点子不错,便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和赞扬,并打算凑请朝廷允准此稳固辽东,直至扭转局势之计谋。 然,他老人家只是向左右透了些口风,还未来得及正式地递上奏请的折子,便被朝廷罢免,由您接替了。您若不信,大可自去问个明白。 想来孙督师的车架离开山海关也就两三天,您若是快马加鞭,或许还能赶在他老人家回到老家高阳县之前,将之追上,问个清楚明白。” “这……你……” 黄重真的这番话,让很多人都感到了惊讶。 高第也自然明白其中之道理,不过就是个时间差的问题,闻言竟一时忘了双方之间堪称天壤的身份差距,顿时无言以对。 袁崇焕祖大寿周吉这些人所惊讶的,则是这家伙明明并非亲眼所见,却为何会将其中的缘故,说得这般一清二楚。 不过无论如何,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维护了孙承宗,又保护了袁崇焕,还小小的暗讽了高第一把,却又令之偏偏不好发作,不得不叫人佩服这小子的智慧。 但是这家伙偏偏语不惊人死不休,又道:“军情十万火急,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还请经略大人快快入城,与我家大人商量出一些对策来。 我等小兵也好据策执行,死守宁远,抵御后金。” “什么军情?难道说区区后金不自量力,欲要扣关?”高第闻言,连声说道,声音略显颤抖。 黄重真耸耸肩膀道:“并非扣关,而是拔除宁远这颗楔在山海关外的钉子而已,不过若是成功了,相信扣关便也只是一件迟早的事情罢了。 届时我等皆已战死,还请高第大人莫要辜负皇上的信任和我等的牺牲,千万将那天下第一关的京师锁匙,给牢牢地守住了啊!” “你可不要危言耸听!当心本官上奏朝廷,治你危言之罪!”高第戟指怒喝。 黄重真扯扯嘴角便要反唇相讥,却看见袁崇焕朝其摆了摆手。 黄重真立刻闭嘴,便只见这位已然恢复了平静的儒将一抖袖口,刚想亲自解释,可又听见一阵极为急促的马蹄声自城内传来,同时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呼:“军情如火,大帅在否?” 黄重真等宁远将士闻之,无不脸色大变,纷纷让出道路,让来骑得以第一时间通过密集的军阵,直驱袁崇焕阵前。 袁崇焕临危不乱,肃容喝道:“本帅在此,莫要惊慌!有何军情,速速道来!” 来骑半身是血,显然受创非轻,本来十分激动,却因这两句话而真的冷静了下来,翻身下马时又因长途奔驰而差点儿跌倒,幸得黄重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仔细一看,竟是之前得黄重真接骨,又被袁崇焕派去支援杨国柱的牛大牛。 大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当即也认出了他,却无暇寒暄,只面向袁崇焕抱拳说道:“禀大帅,紧急军情,建奴大军已渡过浑河与辽河,正往老锦州迅速杀来。不日就要杀入辽西走廊,直奔宁远了!” “什么!” 闻者无不大惊,高第更是面色大变,差点儿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 “肃静!” 袁崇焕却仍保持着镇定,大喝一声稳定了军心,又厉声质问大牛道:“某不是叫你们时刻注视建奴动向,但有动向立刻飞马来报么?且卡伦哨已遭我军全歼,为何还是如此迟缓?” 大牛苦涩地解释道:“虽有国柱重真周吉等大哥锦州歼敌之壮举,但奴酋狡诈如狐,先令斥候自两条辽东大河的上游下游,悄然渡河,摸至后方,切断了我等报送军情之退路。 待大军渡河,我军斥候全副精力都在前方之际,便骤然自后方袭杀,我军侦察兵先遭重创,又受夹击,损失惨重,杨国柱大哥亲自率队浴血奋战,为我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却不知,他是否也已杀出了重围……” 说到这里,牛犊般健壮的少年大牛,终于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闻者既动容,又担忧,议论又起。 在此过程中,黄重真已仔细查看了大牛地伤势,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杨大哥忠勇孔武,得大明国运庇佑,必定会平安归来!” 大牛闻言,赶紧抹干眼泪,仰起头倔强地吼道:“大帅,军情已经送达!请将大牛再次派往前线,解救杨国柱大哥吧!” 袁崇焕却道:“不!你先养好伤势!再归入满桂将军的骑营!某对你自有用处!” “诺!”大牛领命,倔强地拒绝了战友的搀扶,牵着几乎快要口吐白沫的战马,一瘸一拐地归入了稍远处的满桂营下。 看着他那倔强的背影,众皆沉默,旋即又将目光聚集在袁崇焕的身上。 高第的脸色极其不善,道:“你早已探知建奴军情,却为何不及早上报?” 这分明是在推卸责任,袁崇焕却连半丝的怒意都没有生起,而是认真地解释道:“某早已送呈孙师,怕是孙师恰好收到被罢圣旨,才无权上奏吧! 但以孙师忧国忧民的品德,必会妥善地与大人交接。可敬大人心系前线将士,甫一上任便马不停蹄地奔赴了关外,怕是连山海关内的经略府都无暇进入吧? 可叹如此紧急的军情,竟就这般连番巧合地与大人失之交臂。如今奴酋尽起八旗之民而为兵,来势汹汹,对于宁远志在必得。 不过大人放心,某必定率领全城军民竭力抵抗,好叫奴酋明白,何为山海关之屏障!还请大人速速入城,亲自坐镇宁远,以稳我宁远军民坚守城池之军心!” 高第闻言浑身一个激灵,怒道:“你难道忘了袁应泰那个蠢货是怎么死的?” 袁崇焕终于从他口中,听见了这句有失身份的话语,也抓住了他的破绽,便冷笑一声道:“某当然知晓袁应泰大人是在辽阳城西率先失陷之时,以尚方宝剑自刎殉国的。 不过袁大人虽不足以胜任前任辽东经略,却不失为一条有血有肉的好汉,无愧天地,无愧大明。大人还是速速返回关内吧,以免步入袁应泰大人的后尘。” “你……”高第也听出了袁崇焕对他的鄙夷与否认,却自知失言,便只好硬撑着怒道,“本官乃是皇上钦定的辽东经略,你们都要听本官的指挥!” “那便请经略大人赶紧下达军令吧。”祖大寿突然上前一步说道。 黄重真以及其余的宁远将士,也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们……想要做什么?” 高第吓了一跳,扯着游春马后退了几步,才尖着嗓子对袁崇焕吼道:“袁崇焕你给本官听好了,本官现以辽东经略之名令你,拆除宁远和前屯的一切防御器械,速速随同本官返回关内,以拱京师安宁。” 袁崇焕张开怀抱,仰天大笑。 笑毕又抬着眼眸盯着高第,沉声说道:“宁远本身就是为了在山海关的前沿抵御建奴修建而成的,这里的每一员将士也都是为了抵挡建奴而入伍的。 你是皇上钦定的经略大人没错,但某也是皇上钦封的宁远道使。若无皇上御旨,某便是率领全军与城偕亡,某有何惧,宁远又有何惧?”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高第心急如焚,心中大骂,生怕再耗下去建奴就会攻过来,便再也顾不得其他,怒道:“如此,那便请你派遣一精锐之军,护送本官返回山海关,本官必在经略府内运筹帷幄,替你压阵。” “无耻!当真是个无耻之徒!”袁崇焕心中暗骂,便道,“周吉黄重真,你俩率本队人马护送经略大人速速回关,送抵即返!” “诺。”周吉和黄重真生怕错过即将到来的宁远之战,抱拳领命之后,便上前催促高第速速起行。 高第看见黄重真这个副什长,就睿智地推测出了袁崇焕的安排,当即大怒道:“袁崇焕你什么意思!本官叫你派遣一军护送,你为何只派了十个人! 本官乃是辽东经略,身系全军安危,但有丝毫差池,你便难辞其咎!” 袁崇焕仰天长叹一声,瞅了瞅看似憨厚实则机灵的祖大寿,心道由他护送高第回关,实乃最佳选择。 但其身为辽东军阀,宁远城里的小半军民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若走了,只怕军心不稳,便只好大喝道:“赵率教赵希龙将军可在?” 第二十七章 大胆建议 炮轰奴寨 “末将在。”稍远处,踏出了一员全副戎装的将领。 “由你亲率千骑,护送大人回关!”袁崇焕对之投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诺。”赵率教领命之后,便迅速点齐了一千骑兵,并邀请高第同行。 高第抬头看了看额上古朴苍劲的“永清门”三个字,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便在扈从的帮助之下调转马头,踏着积雪往来路“哒哒”地行去。 袁崇焕看着他那鼠窜般的背影,不知为何竟对黄重真这个小兵发问道:“黄重真,你说,我们真能打退建奴的这次进犯么?” “宁远大捷!高第落马!”黄重真不知哪来的狗胆,突然大声怒吼道。 这声怒吼立刻将七上八下的军心彻底地稳定了下来,众将士无不怒吼,并且一声接着一声,就连袁崇焕和祖大寿都吼得脸红脖子粗。 高第正逃也似的往来路飞奔,闻之,直气得差点儿就一头栽下马来。 他想要怒吼反驳,但惊心胆战之余,便只能扯着喉咙发出一串尖锐而又颤抖的呼喊:“啊!你们这群愚蠢而又该死的丘八!气煞本官也!” 背后,是一串令之羞愤的哄笑。 高第走了,挥一挥衣袖,走得没有一丝留恋,什么也没有留下,也什么都没有带走,但旬日之后,必定会十分后悔。 以袁崇焕为首的宁远守军,才不管这家伙到底是走是留呢。 反正留下的,都是不甘民族受辱的热血勇士;逃走的,都是坐看河山被蛮族染指的冷血懦夫。 时光在宁远将士紧张而不乱的备战之中,飞快地流逝着。 袁崇焕将一切力量都凝聚在了宁远城内,本打算据城坚守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是在一次巡视之中,很随意地问了问黄重真的看法。 黄重真一向认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的兵法思想,便也随意地提了提,却没想到真被袁崇焕采用了,派出了大量的精锐侦骑。 由此,宁远便每天都能收取到后金军的动向了。 这支部落制的原始军队的行军速度确实很快,在华夏历天启六年正月十五的这一天,便推进到了辽西走廊的入口——老锦州。 看着镇北门前那座由六百个卡伦哨再加一个白甲兵头颅,堆砌而成的京观,奴酋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般暴怒,当即便下令全军加速,往宁远突进。 在袁崇焕近乎严苛的整军备战以及鼓励之中,把天启六年的这个元宵,照样过得简单而又隆重的宁远将士,便每天都揣着担忧与期盼的复杂心态。 憋足了劲儿,等候这场无可避免的战争的来临。 天启六年正月十八,宁远将士再次收到了前方侦察兵送来的情报。 后金大军凭借其强大的牲畜运输优势,硬是在山高水险并且积雪遍地的辽西走廊中,突进了将近五十里里,宁远上空的大战阴云,当即加快了凝聚的速度。 正月十九、二十、二十一,后金军继续保持着这样的行军势头。 正月初二十二,宁远将士在袁崇焕的率领调度之下,终于完成了一系列的战前准备。 在他有条不紊的指挥之中,本因大战在即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的将士们,反而彻底地平静了下来,无不放开生死,静候这场宿命之战的开启。 在此过程中,黄重真在祖大寿的刻意安排之下,几乎涉猎了所有兵种的备战训练,唯独火器在袁崇焕的严令之下,一直没能如愿涉及。 周吉的完美主义强迫症显然有些严重,对此颇觉遗憾,重真却没丝毫所谓。 在这一月之中,祖大寿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意无意地带着他。 因此,黄重真的职位虽然一直都没有得到提升,却俨然已经成了祖大寿的小跟班,而其所在的周吉小队,则被打上了无异于祖氏家奴的烙印。 但这一切俨然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就在华夏历天启六年的正月二十三日,已推进至宁远附近的后金大军,在奴酋的布阵之中,开始了对孤城宁远的合围。 但周边的中大型树木,几乎已被宁远军砍伐干净了,因此建奴立寨的进度极慢。 赵率教直至此时都没有回来,祖大寿满桂对此暴跳如雷,大骂这狗不讲义气,左辅朱梅等将领,也对此颇有微词。 袁崇焕却笑而不语,直至祖大寿左辅等人反复追问,才道:“希龙乃是老师选中之人,不会有错的。” 祖大寿和满桂等将领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这才作罢,继而将全副心思放在了正在城外立寨的建奴身上。 满桂建议趁此机会出城劫寨,却被袁崇焕断然拒绝,并再次严令只可据称坚守,绝不可出城作战,违令者——斩。 身为蒙古族的悍将,满桂对此颇为不满,但敌军确实势大,孙承宗的阴霾又刚刚才开始散去,因此并没有很往心里去,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守住宁远。 这一日的时光似乎显得特别漫长,到了正月二十四的中午,建奴的合围才终于完成。 北门大定,东门安远,南门永清,西门迎恩,宁远的四座城门,无不被成堆兽人一般的建奴以及密密麻麻的军寨,堵得严严实实。 其中,尤以永清门外的军寨最为密集,兵力也最为鼎盛。 好多的建奴兵马全副武装,一副蓄势待发,随时都会压上来的样子。 宁远守军虽因之略有震撼,却仍以不变应万变,只密切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祖大寿正带着周吉小队,巡视分配给他的南门城防。 他看见这般情况,便伸出沙包一般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城墙上的坚固青砖之上,怒道:“大帅所料果然没错,建奴狗就连生路都不曾给我等留一条! 不过这样也好,置之死地而后生!本来还抱有一线突围念头的某些人,这下该彻底绝了这种孬种般的心思了吧!” 说着,他还扭过头去,若有所指地看了看满桂所负责的大定北门。 “休得胡言!”袁崇焕不知何时只穿着一身小兵的军服,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大帅?”愣头愣脑的祖大寿好不容易才认出了他。 倒是黄重真周吉这些狗机灵鬼,早就先他一步抱拳行礼了,惹得这员耿直的悍将狠狠一眼瞪过来。 “非常时刻,不必多礼。”袁崇焕随意地摆摆手,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黄重真却很是怀疑,这货只是在害怕建奴的白甲神射手,暗中放冷箭而已。 不过转念一想,主帅的安危在两军对垒之时,确实显得万分重要,无论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袁崇焕的这番装扮和行为,何尝不是在为宁远以及全城军民负责呢? 面对高第咄咄迫人的质问,战兵两万和辅兵三万这两个数字,其实很是有些四舍五入的成分。 但若以十则围之的比例去计算,宁远的兵力单是用作守城,还是可以一战的。再说除了这座虽然不大却极其坚固的军城,还有十一尊威风凛凛的红夷大炮呢。 袁崇焕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之下,默默查探了一番敌军布置,突然察觉黄重真也已眯眼盯着敌营看了许久,并且非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嘴里还念念有词。 于是,他便再次不耻下问道:“怎么了吗?你是有什么发现了么?” 这一月以来,如此类般有意无意的提问,已经发生过好多好多次了。 而每一次,这个小兵都会看似傻不愣登地一语道出问题的关键。 因此,大家伙儿对此是既习以为常,又有所期待的。 祖大寿更是目光炯炯,瞪着这个每每给他带来惊喜的小家伙,不觉更加喜爱。 黄重真这狗却又装模作样地远眺了一番,才道:“大帅,您是否觉得狗建奴的营寨扎得与城墙太过接近了呢?” 袁崇焕翻了翻白眼道:“这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黄重真又道:“其余三座城门之外也是如此么?还是唯独永清门如此?” 袁崇焕这才惊觉此点,道:“某自其余三门而来,确实唯独此处才如此。 这些营寨拼起来的形状,真像一把尖刀抵在了永清门的腰腹之间啊!这个狗奴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黄重真无比肯定地说道:“观其营寨密度和兵力程度,可以断定此处便是奴酋既定的主攻之门。而奴酋这般布置,无非就是想立威而已。” 袁崇焕狠狠一拳砸在城墙之上,怒道:“真想主动出击杀杀他的威风,只可惜我军士气虽然堪用,但兵力却不足以出城作战啊!” 黄重真笑道:“要狠挫建奴的锐气其实很简单,大帅制定的杀奴战略本就是‘恃坚城,凭大炮’,莫不是忘了这些大伙计了?” 袁崇焕苦笑道:“某如何会忘?可这些大伙计自运抵宁远之后,便因节省炮弹而一炮未发,平常训练所用者不过虎蹲炮而已。 西洋红夷虽对此炮的威力极力吹捧,其架势也确实远胜虎蹲炮,某对此也曾一度极有信心,便不惜重金购入。但临到战时,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况红夷大炮乃是某的杀手锏,未到建奴主攻之时,如何可以轻易显露?” 黄重真见堂堂宁远挂帅如此“推心置腹实话实说”,心中对于他那不肯轻易背锅的小心思一阵鄙夷,面上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大帅放心,标下的师尊对于算学极为擅长。 我早已运用师尊所教之算学,根据这些大伙计的吨位以及炮管的长宽厚度,计算出了他们的射程以及威力。 大帅只管将所有的红夷大炮尽皆搬到永清门上来,同时开火,万炮齐发,保管瞬间便将那片尖刀般扎向永清门的建奴营寨,尽数覆盖,轰得片甲不留!” 第二十八章 宁远大战 正式揭幕 黄重真说着,还闭上了左眼,伸出大拇指在前比了比,确认无疑地点点头,便又对袁崇焕说道:“放心开炮吧,大帅,这个距离刚刚好。” “此话当真?”袁崇焕盯着黄重真的眼睛。 “千真万确!”黄重真毫不畏惧地笑看着他。 “军中可无戏言!”袁崇焕的表情无比严肃。 “某愿立军令状!”黄重真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尔一介蕞尔小兵,军令状就免了!倘若失败了,某砍下你的脑袋便是!” “若成功了呢?” “那某便将你擢升为千夫长!” “某要做便做皇上钦封的守备、哨官,哪怕是队正也好过这种战时临封的。某只有一个恳求,那便是所有西洋炮弹,必须经过我手!” 袁崇焕看了看黄重真虎掌般厚重,又鹰爪般宽大的手掌,尤其是那五个修长有力的手指,便道:“好小子!够狂妄!那便如你所愿! 来人,速将预留的三尊红夷大炮,搬至永清门上。待天色近晚,便五炮齐发,轰建奴一个措手不及!” “诺!”亲兵领命而去。 在一片肃杀的对峙之中,暂时闲置的三尊红夷大炮,在数队高瘦辅兵的拖拉推拽之中,花了好大的力气与功夫,才终于被搬运到了永清门上。 五尊炮身黝黑的大炮,搁在城墙中间专门定制的炮台之上,确实犹如猛虎蹲地般,显得威风凛凛。 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太过笨重,且没有炮架,移动起来既缓慢又吃力。 但不论如何,黄重真对于袁崇焕不假思索的战场把握能力,还是极为敬佩的。 是日傍晚,宁远永清门上五炮齐鸣,声若惊雷,震响了辽东这方天地。 同时,也预示着由后金大汗奴酋所发起的宁远大战,却反过来被袁崇焕这个小小的宁远道使,以及黄重真这个简直微不足道的宁远小兵,正式而且主动地,揭开了帷幕。 看着被红夷大炮催发出的带着浓烈火星的炮弹,呼啸着先飞天,再遁地。 看着密集的建奴前凸营寨被轰得七零八落,看着仍在不断往其中增兵的建奴被轰得狼奔豕突,折损颇重,永清门上的宁远将士,无不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这群笨蛋,还是喜欢往被炮轰的地方,并且是最猛烈的地方,增兵啊!”黄重真默默地观察着,无奈地捂了捂脸。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数百年之后,明明在海疆之上筑有那么多炮台的女真兵勇,是如何在那场举世瞩目的国门之战中,遭遇惨败的。 那绝非仅仅是武器装备上的落后,更多的乃是作战观点、战略思维上的落后。 每念及此,黄重真都会哀其闭关,怒其锁国,分明已经落后了,却仍自诩天朝上国。 周吉一把抱住了黄重真,激动地呼喊起来,后者感受着他发自内心的喜悦,心中也是大感欣慰,同时也将这些炮响,当作是大明反击后金的号角。 奴酋对此自然是极为震惊和愤怒的,他有心想要即刻攻城,奈何天色已晚。 麾下这支蛮兽般的军队,虽有无数次夜袭明军营寨并大获全胜的经验,奈何横亘在前方的并非脆弱的木制军营,而是一座由坚固的青砖所砌成的军城。 顾及种种,奴酋终究还是下令全军修整一夜,等到明日一早,再猛烈攻城。 夜幕降临,宁远城就陷入了黑暗当中,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头蹲在辽西走廊上择人而噬的大老虎。 袁崇焕没有因为傍晚的小胜而得意忘形,严令南城守将祖大寿、北城守将满桂、东城守将左辅、西城守将朱梅,严密把守,不得懈怠丝毫,否则军法无情。 四城守将均是经验丰富的老将,自然可将各自负责的城门,守得滴水不漏。 不过南城守将祖大寿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因为在黄重真的建议之下,他将重重的警戒之哨分作了三班倒。 其余将士则衣不解带,兵不离身,和衣而卧,既可保持警戒,又可保证休息。 与以逸待劳的宁远相比,后金营寨里却火把通明,噼啪作响,军心略显浮动。 大汗营帐之中,望着底下跪了一地的请战之将,以往最喜欢看到此等争先恐后之盛况的奴酋,今番却气咻咻地低吼道:“本汗叫尔等各自回营,带着麾下好好地休憩一晚,来日再战,听不懂吗?” “喳。”诸将见大汗终究还是怒了,便也只好咋咋呼呼地各自回营睡觉去了。 然,晴了十数日,也略微回暖了一丝的大地,却陡然生出了一股寒霜,薄薄的覆盖在了大地之上,如霜般渐白,夜风也突然变作了冰刀一般刮在了人的脸上。 气温再降,春寒料峭。 宁远城里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寨野外的后金军,却只有极个别心细如黄台吉者,惊觉到了这一令之恐惧的变化。 翌日凌晨,气温骤降至了冰点以下。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的建奴,只好踩着被冻得发硬的残雪,一队紧挨着一队,向着宁远发起了一波接着一波的进攻。 城外的纵深壕沟,使得这些蛮兽般矫健的兵丁速度大减。 城头的红夷大炮威严的喷吐着炮弹,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狠狠地砸在密集的敌阵当中。 无数的建奴披甲奴兵和农奴兵,被砸死,被擦伤,被吓破胆子。 好不容易突破壕沟的阻拦和大炮的轰击,灰头土脸地冲到近处,却又遭受了火铳以及强弩如蝗一般的攻击。 这样的抵抗程度,可以说是自从奴酋以七大恨起兵反明以来,所遭受到的最强烈的程度,对其军队所造成的刹那杀伤,更是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场战争。 大量的尸体,很快就将最外围的壕沟给填得半满,蛮兽般的披甲奴甚至无需任何工具,只需用穿着破鞋的脚尖轻点沟内的那些尸身,便可轻松越过。 奴酋从未看到过这种战况出现在自己的军队身上,也从未尝到过这种惶惶然的滋味,哪怕是在关系着明金国运之战的萨尔浒。 但骄傲如他,怎会轻易承认自己和自己蛮兽般的军队,会就此失败? 奴酋冷着一张酷脸,丝毫未见身边诸将以及谋臣的焦灼,只是一遍又一遍冷酷地挥舞着手掌,将一支又一支的汉奴和披甲奴兵,投入前方的攻城之战中。 眼看着单凭这些奴兵,是无论如何无法突破宁远的中远程阻击了,奴酋终于以极为低沉的声音下令道:“命镶黄旗步骑白甲做好准备,即刻出击!” “喳!”镶黄旗的旗主终于等来了机会,大吼一声便去给麾下的额真传令了。 而随着八旗步骑尤其是白甲兵的投入,城墙上的宁远将士,立刻就遭受了弓箭的威胁,局部还遭受了箭雨覆盖,战争的激烈程度便陡然加剧了起来。 终于有披甲奴突进到了城墙跟脚,农奴兵也将钩梯摆在了城墙之上,笨重的攻城锤车,也在一大队拼着伤亡的农奴兵的推动之下,吱呀吱呀地接近了永清门。 城头之上,大炮火铳强弩这些中远程的攻击武器,仍然直往中远距离的敌人身上倾泻,与此同时,适合近战杀敌的滚石、檑木、金汁等,也都派上了用场。 这是袁崇焕充分研究了建奴的战术之后,制定的又一守城策略,从目前来看效果还不错。 老兵总是能在投掷杀敌的同时,再次躲入城墙或者城垛底下,以保证自己不受建奴箭矢的伤害,同时也保证了持续的输出。 热血的新丁就显得有些耿直了,就算有着老兵和伍长什长队正哨官的怒吼提醒,也要等到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同时克服恐惧,才能真正地成长起来。 有建奴的披甲奴兵蛮兽般地嘶吼着,矫健地顺着钩梯攀爬。 城头上强壮的钩镰兵们,就一手抵着盾牌,一手将钩镰枪顺着城墙往下捅,总有钩梯被勾住,然后在一声怒吼之中,被粗壮的手臂配合隆起的肌肉勾离城墙。 刀盾兵也迅速地集结了起来,随时准备拿厚重的大砍刀,把攀上城头的漏网之鱼砍成肉泥。 在各大营里轮转了一圈,便再次成了一名刀盾兵的黄重真,却依然在扮演着炮辅兵的角色。 一枚又一枚配套的红夷炮弹,从他手中传递给各个炮组的配制辅兵。 凭着来自前世22世纪特种兵经历的专业知识,这家伙单凭手感和肉眼,就摸索出了入手的炮弹是否合格的标准。 并且有把握将误差率控制在百分之零点一以下,因为配套的红夷炮弹的不合格率,本就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心中虽然有些排斥,却又不得不承认,华夏的四大发明之一传到西方之后,就被那群没有底线的家伙,不择手段地捣鼓成了足以改变战争形式的魔鬼。 将小队集结了起来的周吉,看见黄重真依然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只好大骂一声“傻瓜”,便上前用盾牌将他高大结实的身子遮挡起来。 直至夜幕降临,能攀上永清城头的,也只有寥寥几个极为强壮矫健的披甲奴而已。 等他们无一例外被砍成了肉泥之后,骑着马站在远处高地上观战的后金多数贵族,便只好在心底无声地叹息。 奴酋极不甘心,因为他坚信只要再坚持一刻,便会有更多的披甲奴甚至八旗兵,攀上城墙,消耗守军的精力,造成混乱与杀伤。 也便会有更多的农奴兵将钩梯搭在城墙之上,供更多的攻城兵攀爬。 但,就连攻城锤车都瘫在了距离城门极近地地方。 很显然,勠力攻了一天城的麾下,满腔的锐气已随着夜幕的降临而被消耗一空,正对鸣金的讯号翘首以盼。 纵有不甘,对麾下这支蛮兽军队极为熟悉的奴酋,终究只好下达了收兵的命令。 华夏历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合围宁远的建奴军队以永清门为主攻,对孤城宁远发动猛烈攻打。 第二十九章 袁崇焕的担忧 然而,在袁崇焕“恃坚城,凭大炮”的防守策略之下,守城将士以大炮、火铳、强弩、檑木等守城器械,如暴雨般倾盆而下。 然直至入夜退兵,除了大量的披甲奴和农奴兵尸体填满了城外的壕沟之外,蛮兽般嗷嗷直叫的建奴军队,便再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进展。 而守城的宁远将士除了大量守城器械的损耗之外,兵员的折损与以往的任何一场明金大战相比,近乎些微。 望着潮水般褪去的建奴军队,四城守军无不欢声雷动,虽然浑身疲乏,但是士气大振,对于接下来的大战,充满了可以预见的希望。 袁崇焕与兵同乐的同时,内心却充满了苦涩。 黄重真手握第一枚由大明国营火器作坊反过来仿制西洋的红夷炮弹,笑得很是无奈——这就是一枚劣质的高仿品,外观相似,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周吉的心思确实极为敏锐,也对黄重真足够熟悉,便凑上去低声问道:“你为何不太高兴?是怎么了吗?” 黄重真瞅瞅自以为立下了大功的炮组,反问他道:“你觉得彭簪罗立他们的开炮技术,真的很好么?” 周吉摊摊手道:“这我咋知道?我又不会开炮。” 黄重真将单手握着的假冒伪劣炮弹丢进箩筐里,边走边道:“没关系,明天我便可以上手大炮了,到时候你就近距离地好好观摩学习就行了。” 周吉追上去激动而又担忧地问道:“真的吗?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明日之战将会比今日惨烈十倍,意气风发的炮组也将迎来巨大伤亡。” “为什么?我们今天不是打得很好么?明天还这样打不就行了!” 黄重真轻轻一叹,回过身搂住他的脑袋附耳说道:“实话告诉你吧,箩筐里的那些炮弹都是劣质的,合格率太低了,一个操作不好,炸膛都不带唬人的。” “不会吧?大帅被红夷坑了?”周吉惊呼。 “不是的,红夷的炮弹都很精致,但是数量太少了,那些混蛋炮手又不知道省着点儿用,尽往最没用也是最密集的农奴军阵里倾泻了,因此才一天就打完了,剩下来的这些和满仓库的那些,都是我们自己的火器作坊仿制的。” “我泱泱华夏……”周吉怒吼。 “记得明天第一时间把大帅分配给炮组自保的大铁盾抢过来。” “我堂堂中华……”周吉悲呼。 “除了一个近身辅兵之外,我还需要几个战场观察手,你觉得谁最合适?” “若说洞悉战场局势的能力,莫过于三条老狗了,因为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如何在战场之上苟活下来,尤其是老王狗。 他在辽阳城下装死时,不小心被剁下了一根手指头,平日里就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清楚。但是估算起敌人的骑兵距离我们还有多少米来,却精确得跟条狗似的。 就算是眼睛没看见,只凭眼睛听,也能精确地辨别出敌骑的方位和距离。这一点已在与你的初次会面时,得到了证实。” “好兄弟不打不相识,那就把队里的几个小破盾都交给这几个老兄弟吧。” “那五个新兵蛋子呢?总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吧?” “那几根小油条猴精猴精的,你吩咐他们,抢铁盾的活儿就交给他们了。” “刀疤阿挺呢?” “他就不需要我们这些战场小白管了,他可是真正的特战精英。” “好的。我也不太喜欢跟他说话,他的眼里似乎就只有你。” 二人自说自话地攀谈着,就要往城下走去。 但周吉的咋咋呼呼早就惊动了乐得哈哈怒笑的祖大寿,怒吼道:“站住!你们两个想到哪里去?” 亲来巡视的袁崇焕也凑上来道:“重真啊,某看你今天好像没出什么力啊!兄弟们都很累了!那么修补城防补充器械的重任,就交给你啦!” “诺!标下荣幸之至!” 黄重真“啪”的一个立正,猛然行了一个标准的现代军礼,庄重而又有力。 袁祖二人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小子终于忍耐不住,要籍机行刺呢。 待看清楚他的行为,虽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地回了一礼,倒也挺人模狗样的。 黄重真“老咔咔”地纠正了一下二人的小误差,便屁颠屁颠跑去执行任务了,周吉自然而然地率队跟了上去。 “把这家伙给老子看住了!”袁崇焕意味深长地注视了稍顷他的背影,看了祖大寿一眼就走下城头,在一众亲兵地簇拥之下,回宁远府衙去了。 一入府衙关进自己的书房之内,他那儒雅自信的笑容就垮了下来,瘫坐在太师椅上,怔怔自语道:“想不到第一天的战事就这般激烈,西洋炮弹也这么不经打。 某已使尽了浑身解数,奴酋也已熟悉了我军战术。明日之战必定与今日大不相同,建奴的神射手与白甲兵必定要发威了……某与某军,该当如何呀?” 持续了一天的喊杀之声,终于暂时停歇了下来。 一夜无话,宁远将士警惕防备的建奴夜袭,并未发生。 清冷的夜,难得的清净。 然而二十六日天尚未亮,建奴就踏着朦胧的启明星光,再次向宁远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战况也确如袁崇焕与黄重真所预料的那样,今日之战与昨日相比,大相庭径。 奴酋一改昨日密集攻城的战术,而是命令麾下以最基本的小队为单位,或三五人便可成群。 如此一来,建奴便仗着强大的单体作战和小队协作能力,对于宁远的攻势以及守城将士的威胁,并未稍减,却极大削弱了城头守军对其的反击力度。 想象当中的猛烈炮击,过了许久都未曾出现。 攻城的建奴还以为这是守军的诱敌示弱之计,刚开始还提着八分小心,一直等到大量的披甲奴和农奴兵都摸到了城墙跟脚,也迟迟未见其开炮。 奴酋虽然不明所以,却敏锐地觉察到其中必有缘由,于是果断下令全军猛攻。 眼见越来越多的披甲奴已在敏捷地攀登城墙,祖大寿心急如焚,催促炮组开炮的亲兵一波又一波地派遣而出,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却迟迟未见炮响。 “轰!”一声震天闷响,城池都为之抖了一抖。 祖大寿大喜望去,只见其中一尊红夷大炮口吐白烟,看上去极为艰难地吐出了一枚黑疙瘩,那中气不足的样子虽与昨日的意气风发大不相同,却仍令他喜不自胜,忍不住大吼着为炮组加油喝彩。 “嗖!”一支劲箭袭来,祖大寿惊觉有异,于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地撇了撇脑袋,这支必杀的箭矢几乎擦着他那粗糙的脸颊而过,带起一串血珠。 祖大寿大惊,知道被扮作寻常披甲奴,专事射杀己方将领的建奴神射手给盯上了,慌忙在亲兵的护卫之下,矮着身子更换指挥的位置。 那声炮响,将略显焦灼的守军士气往上提了一提,便再次沉寂了下去。 等到再次听闻之时,却是一声令人心颤的极大闷响,一股刺鼻的火药味也紧接着弥漫开来。 哪怕是不懂大炮的普通士兵都知道出了问题,忙乱之间扭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尊大炮的周边正缭绕着浓郁的白烟。 操纵它的炮组成员,不是直挺挺地躺在了城墙之上,便是满脸惊恐地跌坐在地,任由附近的友军大吼大叫都没有反应,仿佛直接就给震成了傻子。 “炸膛了!” 所有将士的心中,不管看见的还是没看见的,无不升起了这股可怕的念头,士气瞬间大跌,慌乱的情绪也开始弥漫开来。 没有了红夷大炮的威慑和远程打击,火铳和强弩的威力便也大打了折扣,滚石檑木金汁更只是寻常的守城手段,无法对建奴造成太大的心理震慑。 此消彼长,建奴的士气瞬间大涨,喊杀震天。 嗖嗖嗖…… 建奴的射手再无顾忌,箭雨如蝗一般飞上城墙,瞬间就对短暂发愣的守城将士造成极大伤害,就连稍微靠后的炮兵都受到了极大的波及。 那组好不容易开响了大炮的炮兵,甚至连主炮手和辅兵在内,都被无情射杀。 “稳住!都他娘地稳住!反击!都给老子反击!” 祖大寿拔出战刀,怒吼着为麾下的儿郎们打气。 嗖! 一支狼牙劲箭骤然而至,竟将他的头盔都给射落了。 祖大寿的亲兵大惊,连忙按着他的硕大脑袋,想要将自家主将保护起来。 祖大寿却一把将之推开,挥舞着的战刀刚巧磕飞了第二支狼牙劲箭,继续怒吼着指挥作战,状若疯魔,低沉的士气这才有所回升。 然而建奴的进攻却更加猛烈了,已经有好多处城墙都被披甲奴给突破了,城墙上完美的防守体系正在被逐渐打破。 想要稳住岌岌可危的局势,非红夷大炮继续发威不可。 “该我们上场了!”随着黄重真的一声怒吼,周吉立刻带着队里的五个新丁冲了上去,将散落在地的数块大铁盾抢在了手中。 黄重真本人则用摆在一边的专用工具,打开了红夷大炮尾部的尾钮,快速清理了一下快要被劣质炮弹堵住了的炮膛,就将一颗事先挑选好的炮弹塞了进去。 第三十章 黄重真的炮术 周吉用被之前的炮组扔在一边的小铁钩勾出引线,就用火把点燃…… “轰!” 一声震天的怒吼响彻云霄,就像猛虎宣布了它的回归,也意味着黄重真打响了来到大明之后的首炮。 看着一枚黑疙瘩如昨日的炮弹那般,携带着浓烈的火星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狠狠地砸进逐渐变得密集了起来的建奴人堆里。 祖大寿禁不住挥舞着紧攥着的拳头,大声叫好。 他的亲兵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让这头倔驴顾及一下自己的战场安全问题了。 守城将士的士气,更是为之而狠狠地一振。 但这对于黄重真而言,显然只是一道开胃菜。 在接下来的短时间内,他一边教导“王马张”三个老兵如何报告敌人的方位和距离,一边根据他们的描述调整炮位,一连打响了九发炮弹。 每一发炮弹,都裹挟着浓烈的火星,精准地砸入了小规模扎堆的建奴人群里。 若非这尊红夷大炮的炮膛,因为几乎没有间隙的十连发而变得滚烫无比,大有炸膛的危险,他便还要继续开炮。 这些炮弹都是他在之前的战斗中,一边躲避弓箭,一边偷摸着挑选出来的。 至于为何不早点交给彭簪罗立等炮手,当然是有原因的。 那便是——这家伙认为,若将这些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合格炮弹,交给这些三流炮手来主炮,实在是太过浪费了。 因为在特种兵出身的黄重真眼中,这些所谓的优秀炮手,简直就没有准心。 昨天也就是建奴的攻城队列太过密集,才能几乎无需瞄准的,就能进行炮轰。 但即便是如此,精致的西洋炮弹也仅仅一天就被消耗一空了。 若是由黄重真来主炮,他有信心能以三分之一的炮弹,便达到三倍的效果。 可袁崇焕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不让他碰大炮。 黄重真一颗赤心向大明,并无比渴望取得宁远大捷,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于是,刚接手这尊红夷大炮,他就以精准的十连击,硬生生地将建奴蛮兽般的气焰压制了下来。 同时,也让己方的军心为之大振,从将官到小兵,无不卯足了劲儿勠力杀敌。 但黄重真显然并不满足于此,在他看来,这仅仅是打响了宁远反击战的序章而已。 “这里不利于炮击,我们给大炮换一个位置!”黄重真说着,就将目光锁定在了最左侧的马面战台之上。 因为这处战台正好是与东侧城墙紧密相连的地方,两者形成了一个险要的城墙角,并且墙角外边除去一段险峻的岩石滩,便是茫茫大海了。 这样一处战台,显然是建奴兵力的盲点,将大炮搬至此处,既能将大炮的射程和炮击角度发挥到极致,也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好自己。 “以台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此乃袁崇焕修建宁远的三大原则。 宁远的马面战台比之寻常城池的更加前凸,就如尖刀般狠狠地扎入了敌阵之中,只要兵员的布置足够妥当,便足以对攻城的敌军造成致命的杀伤。 在红夷大炮哑火的这段时间里,宁远守军之所以还能险险地守住城墙,让蛮兽般的建奴难越雷池半步,战台之间以及与火铳强弩的相互配合,就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周吉似乎已对重真的命令毫无质疑了,答应一声便将“王马张”三个老兵叫回来,便充分利用附近的抬扛绳索等工具,五个人合力移动起红夷大炮来。 五个新丁则每人奋力地顶着两个大铁盾,将他们牢牢地保护起来。 大炮堪堪离开原先的位置,一阵箭雨便如蝗般的落了下来。 周吉等九人便听见“叮叮叮”的一阵作响,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由得一阵后怕,对黄重真的先见之明更加钦佩。 奈何,红夷大炮的吨位实在是太重,饶是无人两个少年身躯矫健,三条老兵更是壮如肥狗,却依然累得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大冷的天气里,汗如雨下。 幸好附近的将士全程目睹了黄重真大展炮威的过程,见状宁可不顾自身的安危,也要过来帮衬一把。 就这样,笨重的红夷大炮在众多将士的合力之下,终于被搬迁到了永清城墙最左侧的马面战台之上。 黄重真望着搁在城墙豁口像极了一头猛虎的红夷大炮,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说道:“待今日之战结束了,我必奏请大帅,恳请他准许我进入铁匠铺,为这尊大伙计打造出一个炮架来。” 王老狗怜爱地拍着红夷大炮冷却了的炮身,笑道:“何必多此一举,这些豁口不就是最好的炮架么?了不起再换个位置就是!再不然不还有炮台么?” “你不懂!”勤于思考的周吉朝这只笨狗摇摇手指。 便见黄重真已无暇他顾,徒手扭开大炮的尾钮,就拿起拖把般的炮身清理器,趴下来将因为十连发的炮击而积蓄在炮身里的杂物,迅速地清理了干净。 “看到没?这就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在其位必忠其事!” 周吉狠狠地瞪了一眼三个不以为然的老兵,便从友军帮着搬过来的箩筐之中,拿起一枚被重真事先挑选好的炮弹,塞入炮膛,勾出引线。 黄重真刚一合上尾钮,他便立刻用火把将引线点燃。 “轰!” 又一声震天闷响,所炮轰的方位,俨然就是方才偷袭他们的建奴弓手中队。 但这根本没完,重真与周吉配合两个新丁奋力地微调了炮位,便又是一发精准的炮弹。 轰!轰!…… 一炮完了又是一炮,又是一次十连发。 在重真这个新世纪的特种兵眼中,这种炮击程度的间隙,当然还是挺大的。 但对于周吉这些古代的将士而言,这尊大炮无疑已化身成了克敌的利器。 “这速度!简直了!” 满心期待的周围将士,眼见短暂停歇的大炮再次发威,不由得大为振奋,三个完全胜任了战场观察手这一角色的老兵,也因参与其中而大感荣幸。 心中也对于黄重真所说的打造炮架一事,不由得信了几分。 建奴愤怒的反击箭雨再次落了下来,重真等人却早已紧挨着城墙,或干脆躲入了城垛之中,五个新丁则依然用双臂奋力地各顶着两只大铁盾。 耳听着箭雨“叮叮叮”地击打在厚重的铁面之上,出于对于下一轮十连发炮击的渴望,就算双臂已十分酸麻,也不肯就此松手。 至于刀疤老刘,若给他一挺机关枪,就完全是个疯子…… 若真有那个高光时刻,这个河南佬一定会一边用机关枪疯狂扫射,一边用传说中的豫语大声怒吼:“老子打死你个龟孙儿!” (各位河南的大侠请细品,这话写出了我对河南的喜欢,有个朋友在那边当调解员,默默地为着中原大地做贡献,所以我也很关注,很向往。) 彭簪罗立这些原本十分轻视黄重真的主炮手,终于从这两轮的炮击之中,见识到了他那高超的开炮本领,也终于意识到了他似乎能甄别炮弹的合格伪劣。 于是,三组炮兵都派出了两个辅兵前来质问,并索要优质炮弹。 周吉小队的人自然大怒,周边的将士也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有些无耻。 黄重真却蹲在地上大方地说道:“可以啊!剩下这三箩筐的炮弹都是合格的,你们搬去就是,不过必须拿你们所有的炮弹来换!” “我等可否先将这些炮弹搬回去?”彭簪炮组里的辅兵发问。 “可以啊!不过在我的大伙计饿了之前,尔等必须至少搬一箱炮弹过来!”黄重真蹲着还不忘潇洒地耸耸肩膀。 六个辅兵郝然地抬着箩筐回各自的炮组去了,所负责的红夷大炮也终于可以畅快淋漓地宣泄怒火了。 不过正如重真所想,十发炮弹里面至少有一半,击打在了坚硬的地面之上。 “真浪费!”周吉一拳砸在坚硬的城砖之上。 “是啊是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不学无术的王老狗,也终于从无比口臭的狗嘴里,吐出了一颗象牙。 幸好三个炮组还算守信,很快就派遣辅兵将所有的炮弹全部搬了过去。 同时也将主炮手的请求也传递了过来:“为了宁远,为了大帅,为了辽东最后的一片栖身之地!还请重真兄弟务必替我等炮组甄别好炮弹!大恩不言谢!” 周吉听到这一过分的要求,顿时怒道:“你们倒是会捡现成的便宜!我家阿真很忙的好不好?” 不喜多费口舌的重真,迅速挑出了十枚炮弹又进行了一轮十连击,刚想趁着大炮处于冷却期的空隙,多甄别出一些炮弹来,便听一声震天般的巨响。 震得那山岗也动,城池也摇,守城将士之心,更是随之而抖了三抖。 黄重真听到这阵掺杂着火药轰响和建筑物坍塌的动静,便知大事不好,忙探头看去,立刻目眦欲裂。 只见中间永清城墙右侧中段的那个位置上,密密麻麻的砂石灰尘骤然扬起之后,正在慢慢落定,一个巨大的洞口若隐若现,目测可供三五个人同时通行。 黄重真一眼便已分辨出,无论是攻城锤还是撞门车,都绝对无法对这座由袁崇焕亲自督造的军城,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而是唯有火药才可以办到。 他甚至看到了残留的硝烟,正掺杂在尘土之中,在充满血味的空中弥漫开来。 第三十一章 局势因城墙破洞而危急 原来,竟是奴酋在红夷大炮面前吃了大亏,痛定思痛。 便在范文程的建议之下,从以往缴获的大明火器中,挑选了一些虎蹲炮的炮弹,尝试着用在攻城战中。 只不过,后金是出了名的排斥火器,从不妥善保存缴获的火器,此次前来攻打宁远,也只是象征般地带了一些。 再加上建奴的火器应用能力极其低下,故偷摸着尝试了很多很多次,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都没有成功。 即便是成功的这一次也是出于偶然,并且几乎是用人命填出来的,还报废了好多具掩人耳目的大型攻城器械。 更是有着数十名悍不畏死的督战八旗士卒,因这次偶尔的成功而粉骨碎身。 奴酋是个极其狠辣的枭雄,对敌人如此,对麾下也从不慈善。 因此,他并不在乎这点折损。 只要能够攻下宁远,挽回面子,维护他后金天命汗的威严,继续打击大明军人抵抗的信心和士气,再大的折损他也在所不惜。 毕竟,继萨尔浒大胜之后,得到大明重点经略的广宁辽沈地区,都被他打下来了,昔日的宗主国大明的数十万军队,都被他前前后后无情地屠戮干净了。 身负盛名和战绩如此,小小宁远,区区两万士卒,也妄图螳臂当车? 仅就这个角度出发,就连一到宁远就被炮轰,并在连续两日的攻城之中陷入苦战,不计披甲奴与农奴兵,就已有两千折损的八旗士卒,也照样是如此认为的。 而这一声晴空霹雳般的炸响,以及那个正逐渐变得清晰的城墙巨洞,更是将这群人形蛮兽的战斗意志,推向了巅峰。 “大汗万岁!天命万岁!” “城破了!城破了!” “冲啊!快冲进去杀光汉狗!” 但凡八旗士卒,不论是正在阵前鏖战的,还是在后阵督战的,无不嗷嗷直叫着往那处洞口又冲又挤。 他们的眼前,更是浮现出了如以往那般屠杀明军和城内百姓,还有四五个人蛮兽般将那些苦苦哀告哀嚎的汉人女子,剥成白花花的羊羔,再肆意摧残的场景。 披甲奴们同样兴奋无比,挥舞着手中的各色武器,嗷嗷地放弃原先的攻城点,只往那处洞口扑去,便连那些半死不活的农奴兵,也都激动起来。 唯独建奴的弓箭手和轻骑兵,因战场习惯和职责所在,想要继续游走于战场各处,趁机对城墙之上惊慌失措的明军造成最大杀伤。 却又惊恐地发现,竟连他们都被裹挟在了密集的人群之中,水纹一般起伏着,身不由己。 原本三五成群的建奴军阵,逐渐地再次变得密集起来。 城墙洞口处的防御压力立即倍增,其余各处则顺势顿减。 “城破了!城破了!建奴杀进来了!建奴杀进来了!” 尽管攀爬城墙的披甲奴和受其压制的箭雨,都大幅度地削弱了,但城墙破损所带来的意义和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守城将士受其影响,无不心慌意乱,许多入伍未久的新丁都急急地惊叫着,如无头苍蝇一般开始乱窜。 哪怕相对冷静的将官和老兵,嘶吼着极力弹压,也无力阻止恐慌情绪的蔓延。 袁崇焕精心制定的守城策略,在刹那之间就被打乱了,并有着崩溃的危险。 局势陡然逆转,诚然千钧一发之际,孤城宁远,几乎是在瞬息便已危若累卵。 这时,若镇守大将心志不坚,或者机变不足,还真有可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数里之外建奴的大汗帐前,奴酋自开战以来就骑在高头大马上观战指挥,之前战局的压抑憋屈,让从未败过的他,脸色从未好看过。 但此时此刻见此状况,奴酋瞬间便觉得胜券在握,嘴角也终于扯出了一丝杀气腾腾的冷笑。 但与此同时,再次变得密集起来的军阵也令他心中略有些紧张,觉得战局似乎正朝他失控的方向发展,旋又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 于是,奴酋便故作轻松地戟指宁远,沉声笑道:“宁远,弹丸小城也;袁崇焕,无名小卒尔。竟也妄图挡我八旗战车,当真是不自量力。” 其身后的贝勒将领谋臣,无不出言附和。 但他们却不知,此时的袁崇焕名气确实没有熊廷弼、孙承宗等昔日的大明重臣响亮,但恰恰便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二愣子。 正如他对高第所言:宁远本就是为了抵御建奴而修建的,宁远的每一个将士,本就是为了与建奴厮杀而入伍的。 俗话说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在辽东纵横睥睨了十数年的建奴,这一次所碰到的,便是一个二愣子主帅所带领的八愣子军队。 祖大寿更是历史上出了名的二和楞,别说此时的华夏尚无真正意义上的字典,就算有了,也无法从他的字典里查出“慌乱”二字怎么写。 只见他临危不乱,抽出战刀便无视亲卫的阻拦大踏步上前,粗壮的手臂随意地挥舞着战刀,将零星的箭矢磕飞,便亲自斩杀了数名四散奔走的惊慌士兵。 然后,他又一手横刀向天,另一手振臂大吼:“怕他个鸟!就给老子杀!” 说完,他便迅速弯腰单手抓起一块硕大的滚石,轻轻悄悄地抛到了城下去。 只听城下很快想起两声短促的惨叫,有不怕死的亲卫探身看去。 只见两个正在往破洞口拥挤的披甲奴脑袋开花,强壮的奴隶身子一抽一抽地躺往地上,显然很快就要死翘翘了。 “将军威武!”这个亲兵顿时怒吼欢呼,其余亲兵也都怒声助威,将祖大寿衬得犹如下凡的战神一般。 祖大寿哈哈怒笑道:“看到没?敌阵如此密集,简直一砸一个准,正是杀贼的好时机!众将士且听老子号令,把手上可以砸的东西都他喵地砸下去! 大弼,你率本部人马立刻下城,阻击入城的建奴狗,给爷爷死死地守住洞口!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你,率一队将士趁机把那些钩梯都给老子毁了! 建奴狗用火器?哈哈哈,笑煞老子也!这简直便是舍本逐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众将士,建奴狗已是强弩之末,给老子奋力地杀啊! 你!快去报告大帅,就说老子正在永清城上大杀建奴狗,叫他快点儿过来,或许还赶得上亲手杀几个! 炮手!老子的炮手呢?黄重真!老子日彼娘的建奴狗,你倒是给老子开炮啊!杀!都给老子杀!晚上老子请你们这群王八蛋吃肉! 杀光了建奴狗,也就没有恶狗再敢进犯大明了!”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反之亦然。 祖大寿疯子一般的镇定和疯魔一般的连串军令,总算稳住了军心。 守城将士立刻也像疯了一般,不要钱似的往城下砸着一切可以伤敌的重物,砸完了就迅速抓起长枪大刀,不要命似的跳着脚到处找建奴狗杀。 可是钩梯都被毁了,建奴狗爬不上来,也不会蠢到冒着冰雹般的滚石檑木往城上攀爬,而是都想着通过那个刚刚被炸开的狗洞,钻入宁远城里来。 老兵们还能保持一定的镇定,可新丁却已雏虎一般嗷嗷直吼着往城下扑去。 那拼命三郎般的架势,即便是蛮兽般的八旗士卒见了,怕也要避其锋芒。 也有一些建奴弓手以抛射的方式令箭矢高高地飞上天空,然后被沉重的箭头因为地心引力而落在城墙之上,对悍勇却又散乱的守城将士造成杀伤。 于是,那些老一辈的弓弩和火铳手往城下倾泻完火力,便又迅速地贴着城墙,或者躲在城垛下方装填弹药。 稍顷之后再起身,再开火,如此往复,争分夺秒,不见丝毫停歇,且几乎每一次的开火,都会有所命中。 倒是箭雨如蝗般的箭雨变成了稀疏的雨点,对守城将士的威胁也大大减低。 此消彼长之下,建奴赖以睥睨辽东的精湛箭术,竟逐渐失去了优势。 正如祖大寿所说:建奴狗这是舍本逐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祖大寿只管疯子一般下达军令,军令如山,违令或不服从者,立斩无疑。 至于如何杀敌,去何处杀敌,经过刻苦训练的宁远将士自有章法,尤其是对于精挑细选的炮手而言。 说时迟那时快,战局的迅速变化皆被黄重真收入眼底。 可以想见,破洞内侧的南城守军在祖家精锐的率领之下,必定勠力阻敌。 然而,破洞外侧却仍然有着大量的建奴,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城里去。 刚开始的破洞还没有那么大,可蛮兽般的建奴显然并不满足,竟硬是用刀劈斧砍,以大量的刀斧卷刃为代价,硬是劈开了数尺有余。 破洞内外,喊杀震天,鲜血飞溅,俨然已成了南城攻守战的焦点与关键点。 黄重真见状,自然是心急如火。 因为每多涌进一个建奴,便代表着守城将士的压力,会增多一份。 而随着八旗士卒成队成队的涌入,守军的压力更是会以几何倍数激增。 第三十二章 苦苦鏖战与大炮支援 幸好炮膛终于不再那么烫手了,黄重真便趁着大量建奴弓手的注意力,被那处城墙破洞吸引的时候,与周吉等人微调了红夷大炮的炮击角度。 周吉刚配合着重真使完力气,才望见黝黑发亮的粗壮炮膛,直直对着的赫然竟是城墙破洞的方向,当即大惊,摆手阻止道:“阿真,这不行!会炸着城墙的!” 黄重真却反而脱下有着数处补丁的皮甲,单肩顶着炮膛往下一塞,将炮击的角度垫得更加刁钻,便咧嘴笑道:“是时候为兄弟们展示真正的炮术了!” 周吉蓦然觉察自己对于这个家伙,竟已到了无条件信任的地步,再加上也是一个胆大心细之人,便随手抓起一枚炮弹塞入他的手中,道:“行!那就来吧!” 正如黄重真所想的那样,尽管祖大弼祖大乐等祖家将领,率着祖宽等精锐家丁组成了阻击建奴破城而入的核心,奋不顾身地坚守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堪称寸土必争,寸步都不肯相让。 尽管建奴的每一寸前进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鲜血早已将城墙脚跟的土地染过又染,当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 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建奴尤其是八旗士卒杀入城内,野蛮而有效地冲击着呈半圆形合围防御的南城守军,便使得合围圈不断变大,也不断变得薄弱。 南城守军寸寸败退,眼看就要将这处蚁穴拱手让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祖大寿在城墙上暴跳如雷,心急如焚,差点儿就要亲自操起刀子上阵杀敌了。 哪怕刀疤刘挺等隐藏在军中的昔日悍卒,也都冲下城去支援了,似乎也于事无补。 然而,黄重真的炮击支援,恰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如惊天悍雷一般,降临了。 轰!轰!轰! 一枚接着一枚,一发接着一发,在周吉和王老狗等人的祷告之中,全部都险之又险地没有碰到城墙,而是狠狠地砸入了破洞周边密集无比的敌阵当中。 一枚携带着浓烈火星的炮弹,便可轰杀轰伤十数甚至数十人。 黄重真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炮击当中,还挥手禁止了组员的欢呼,可十连发之后,炮膛便已滚烫如火,若是强行开炮,炸膛的风险便极高。 黄重真正蹙眉发愁,却赫然发现身侧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尊红夷大炮,眼光微转,传说中的优秀炮手,也是炮营哨官地彭簪,正谦虚地对他做出邀请的姿势。 黄重真当仁不让,微调好角度就又是一轮不需要理由的十连炮击,每一击都惊险而又精准,令自诩最擅开炮的彭簪,于惊喜的同时,又惊叹不已。 就算炮弹是实心的,可接连的二十发下来,正挤在永清东侧城墙破洞之外的建奴,还是遭受了灭顶一般的伤害,且心里的惊恐,更甚身躯。 建奴也是这才想起,永清城头的红夷大炮并非纸老虎,而是货真价实的吊睛白额大虫,且是白山黑水间最为威猛的东北大虎。 这些大虎先前只不过是刚巧打了个盹,可现在已经醒了过来,并因敌人的进犯而怒啸连连,大发起床气,且这气还发得毫无征兆,一轮接着一轮,十分持久。 那是因为黄重真蓦然又发现,另一个优秀炮手也就是炮组的副哨官罗立,也将大炮搬至了这处马面战台之上,正以近乎谦卑的姿态,跟他请教开炮的技巧。 好为人师的黄重真,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一边深入浅出地讲解着大炮的基础构成,部件的基准常识,炮击的基本技巧。 非但亲身示范,还鼓励学员大胆地当着他的面,尝试使用新的炮击技术。 如此生动形象的教学方式,别说彭簪罗立以及另一名叫作老六的主炮手恍然大悟,就连副炮手和炮组辅兵都是一学就会。 甚至于周吉和几个机灵大胆的新丁,都已掌握了基本的技巧,只是尚未得到实际操作的机会罢了。 毕竟战局危急,接下来的十几发炮弹,黄重真都让经验丰富的彭簪等人来催发了。 这四十发炮弹间隔极短且弹无虚发,每一枚都实打实地狠狠砸入了挤作一团的敌阵之中,造成了大片杀伤和大量混乱,也在建奴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就连正在数里之外观战指挥的奴酋,都觉得每一发炮弹都实打实地击在了胸口,令之满腔地怒火郁结在心,久久不能释怀。 最让他无比郁闷,也让所有观察战局的建奴贵族武将谋臣无比惊恐的,是这四十发雷公电母显灵般的炮击,竟只是一道开胃菜。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那处最险要也是最左侧的马面战台之上,不断地响起了大炮的轰鸣,而每一次的轰响,都必定有一发炮弹砸入己方的军阵之中。 而且很多的时候,还有两声或者三声甚至四声炮响,合在一处的情况发生。 建奴自然不会傻乎乎地愣在原地等待挨轰,离城墙近的便拼命地想要挤进洞里去,离得远的自然会四散开来,四处躲避。 可那些大炮竟也像是活过来一般,短暂停歇之后,便再一次地可以盯着最密集的敌阵,进行无情的打击。 这样的炮轰完全没有规则,更不讲武德。 你未唱罢,我便登场,同台竞技,更加精彩。 这他喵的谁挡得住?再这样下去,纵横辽东十数载的建奴军队,非被轰得外焦里嫩,并首次尝到失败的滋味不可。 奴酋看不到破洞内的战局,便将希望全然寄托了过去,期待已经钻入城洞的大量麾下,能将阻击之敌尽数屠戮,杀出一条通往城墙的血路来。 然后,沿着血路杀上城墙,杀光炮手,摧毁大炮,彻底瓦解宁远守军的意志。 但他低估了宁远守军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正逐步陷入苦战的阻敌之军,一听到大炮的轰鸣,便如久旱逢甘霖的土地,活力大增,士气大振。 祖大寿一改之前疯魔般的架势,在亲兵的簇拥之下,怀抱双手立于内侧城头,静静观看着破洞处的战局。 这种来自班主任的威严凝视般的架势,更给了阻敌之军极大的震慑与鼓舞。 最重要的是,袁崇焕得了南城战报,立刻就明白了祖大寿这是在变相的跟自己求援,于是便从满桂那里调来了三百备战的骑兵。 又点齐了自己的二百亲卫,亲自率军杀奔过来。 谁说书生就不能杀敌的? 战马很快就在笔直宽阔的青石街道上,将冲锋的马速提到了极致。 大地被震得隆隆作响,气势十足。 袁崇焕一马当先,与寻常骑兵那样身着黑色铠甲,却又披着一件极为臊包的绯红斗篷,这就让是个人都知道了他的身份。 “兄弟们加油啊!袁帅亲自率军来支援俺们了!” 祖大寿更是唯恐世人不知地怒吼出了他的身份,以祖大弼祖大乐为首的南城阻敌之军,其士气顿时飙升到了巅峰。 可深悉骑兵冲锋之道的他们,也知道正在冲锋时的重骑兵,只要是拦在冲锋道上的一切阻拦之物,都将被无情碾碎,哪怕明知是友军,也只能说声抱歉。 于是,祖大弼祖大乐便齐声发喊,极有默契地让出了道路供重骑冲锋。 铁骑没有使用准心极差的三眼鸟铳,袁崇焕也不会真的杀到战局的最前沿去,而是很早就勒住了战马的缰绳,展现出了不俗的控马之术。 而他身后的铁骑却没有停止奔袭,而是挥舞着厚重的长柄斩马刀,悍然而又无畏地,冲入了正试图压住破洞内侧战线的建奴阵里,无情碾碎,肆意砍杀。 此时的建奴军阵,自然以最最悍勇的八旗士卒为主,以命搏命的披甲奴为辅。 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挡住这五百铁骑的锋芒哪怕分毫。 从来都知道冲锋的八旗士卒,尚是首次见识到大明铁骑的厉害,心惊的同时也显得很是慌乱,竟首次生出了想往两侧避其锋芒的念头,并付诸行动。 可苦战到现在的祖大弼等人,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极为有利地战机,哪里会让他们如愿,也不大吼大叫,只是憋足了劲儿,沉默地坚守着两翼,寸步不让。 最前方的八旗士卒哪怕奋力反抗,也很快就被杀死了,靠后一点的见实在是抵挡不住,便想稍加后撤以图后势。 可在城外洞口正遭受炮轰威胁的建奴形势更加不妙啊,自然死命地想要挤到洞里去,这一退一进反向作用,立刻让人数上的优势,于顷刻之间变成了劣势。 于是,蛮兽般的建奴士卒,不得不与初生牛犊般的宁远将士,来了一次被迫的短兵相接,退无可退,狭路相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而狭路之上,勇者便是胜者。 宁远虽是一座孤城,但毕竟是宁远军的主场,前后炮组的炮轰支援,中有祖大寿的坐镇指挥,后有袁崇焕率军冲锋。 守城将士所有的勇气、士气、豪气,都在这一刻提升到了巅峰。 反观建奴那边,虽被这处狗洞般的城门豁口激发出了蛮兽的脾气。 但狗洞毕竟是狗洞,无论再怎么刀劈斧砍,也只能容纳数人同时进出。 第三十三章 建奴的再次失利 再加上城外建奴的想要进来,城内的建奴想要出去,就好像围城那样。 于是乎,战局便在所有阻敌将士的苦苦鏖战,以及黄重真的大炮支援之下,终于逆转了过来,变成了永清门的宁远将士形成局部优势,开始绞杀入城的建奴。 祖大弼和祖大乐见正面已用不着自己,狡猾的眼珠子滚碌碌地一转,便勒令士卒守住两翼,愉快而又阴险地补着刀。 终于,杀进城里来的建奴都被绞杀干净了。 便连最后那名只将半个身子探进城里来,看到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之后,又嘶吼着想要退出去的八旗牛录额真,都被拖进来一刀砍下了脑袋。 宁远守军的苦训和坚守,终究在此时此刻此处,得到了极大的回报。 城头的大炮,依然时时地输出着火药味极其浓烈的炮弹。 甚至有黑幽幽的炮口对准了奴酋所在的方位,就算是只能将炮弹打在空处,也在所不惜,似乎正在怒吼:奴酋,尽管放马过来,老子们在城头等着你! 奴酋见状,额头青筋暴凸,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严重挑衅。 城墙破洞那边的喊杀声逐渐转弱,最终消失,再无麾下蛮兽般的嘶吼,而是只有大明那些狗军人的狂声欢呼。 奴酋很不想承认,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今日之战,已到了失败的边缘。 郁气在他胸口上涌,纠结于心,一阵天旋地转,猴头一股腥甜欲要喷涌而出。 但狂傲如他,怎会允许自己于人前发生如此脆弱之举,竟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的老八心思敏锐又离得很近,却摄于大炮之威,惊于战局之颓,竟也没有察觉出乃父的异样来。 随风飘来的不止有血的腥味,还有肉的焦灼味,便连平日里最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野蛮强壮的建奴将领,都忍不住一阵作呕。 以野蛮为乐的建奴,终于知道了何为恐惧。 战场之上,已逐渐有侥幸未死的农奴兵和披甲奴,远远地逃离城头守军的攻击范围,尤其是为了尽快逃离大炮的射程,更是连滚带爬,丢盔卸甲。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哪怕是那些确实不太怕死的八旗将领,以无情的杀戮和怒吼想要阻止,也无法阻止恐惧在人的心里蔓延。 奴酋见状,本就不多的头发根根倒竖,面容狰狞可怖,抽出黄金战刀便砍下了传令兵的头颅,然后沉声嘶吼道:“继续进攻!不惜一切!也要攻下宁远!” 然而立春后的夜色仍然蔓延得特别快,夜幕甫一来临,便已降临。 黄台吉心细如发,觉得今夜的气温怕是要比昨夜更加寒冷,这次战争发起得实在仓促,又完全没有考虑到极有可能反卷的倒春寒,御寒物资严重不足。 本来还可以以战养战的,可袁崇焕这个可恶的家伙既是龟缩,又是坚壁清野的,更有大炮襄助,让己方大军兵临城下才只数日,便已吃足了苦头。 于是,黄台吉略一沉吟,便要劝诫身旁这位越来越暴躁不安的父汗,毕竟寒冷的夜间尽管不利于守城,但无疑更加不利于攻城。 奴酋在寒冷的辽东起兵已多年,自然知晓此点,但怒火得不到宣泄,直叫他几欲发狂。 他又敏锐地觉察到各部将领已有所迟疑,便又低声咆哮道:“传令各部!挑灯夜战!轮番攻城!严禁一拥而上!令白甲骑兵严阵以待,随时发起冲锋!” 刚要劝说的四贝勒黄台吉心中一凛,忙用眼神与其余的四大贝勒中的其余几位交流。 面对拥有绝对权威,却越发不理智的奴酋,平日里各怀心计的四大贝勒,终究还是相互之间点头致意,达成了短暂的共识。 大贝勒阿善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劝道:“父汗,我大金勇士勠力攻城已整整一日,期间米粒未进,虽依然悍勇无畏,却也略有疲敝。 况天色已暗,气温骤降,于我天命勇士攻城不利。依儿臣之见,不如暂且鸣金,休憩一晚,养精蓄锐,待明日一早一鼓作气,定可将宁远小城一战而下!” 奴酋阴鸷地瞪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既为天命勇士,自当能人所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极北的苦寒我等都战胜了,还怕这区区春寒么?” 这一眼之下,饶是阿善身为四大贝勒之首,却也觉得头皮发麻,寒风中汗出如浆,忙跪倒在地,却仍劝道:“父汗,袁崇焕小卒尔,螳臂当车那是痴心妄想! 宁远弹丸小城也,为我天命勇士所破只是时间问题!而汉历正月的这天气乍暖还寒,一日冷似一日! 若再不令勇士回营修整,即便是攻下了宁远,也会冻伤一片!宁远虽小,乃山海关之屏障而已!就算是攻下了,可山海关一日不下,此城便也难以据守! 毕竟大明近水楼台,可我大金立国未久,略显鞭长莫及啊!故儿臣唯恐得不偿失,何不暂且撤军?以图后计!” 若黄重真听闻此言,必定认为阿善还是有些战略眼光的。 可他讲话丝毫不讲究方式方法,更丝毫不顾及他那奴酋父亲的面子,只怕反而会起到逆反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兽般敏锐的奴酋,总感觉这个次子与自己最爱的宠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虽然抓不到确凿的证据,却总感觉头上绿油油的。 于是乎,即便不至于让阿善成为第二个褚英,却也一向不喜。 因此,奴酋心中虽已略有动摇,却犹像困兽一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阴鸷的双目紧紧盯着阿善,似乎要将所有的怒气,都倾泻在他的身上。 阿善深知乃父脾气,虽为后金风里来雨里去,却丝毫不敢拿出过往的功劳来显摆,再加上心中确实有鬼,便只觉得诚惶诚恐,匍匐于地,瑟瑟发抖,冷汗如雨。 面对此情此景,无论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三贝勒莽古泰,还是只是奴酋侄子的二贝勒阿敏,都畏缩不前,不敢稍加劝解。 唯独黄台吉下马来到奴酋身边,轻轻扯住他的马缰,如孩童时期般抬起头用仰慕的面容看着奴酋,轻声道:“父汗,儿臣认为大兄所言极是。 袁崇焕只是个没有名气的儒生,宁远也只是一座小城,对明廷京师锁匙山海关来说,或许极为重要,但于我大金而言,却如同鸡肋。 父汗天命之躯,大金天命之国,迟早是要完成女真先祖之志,破关而入,打过黄河,饮马长江,直至像成吉思汗那样坐拥四海的。 故本就无需为了区区一块鸡肋而大动肝火,儿臣斗胆恳请父汗,暂且收兵回营吧,趁夜挑选火器,明日一早轰击宁远。 再令多尔衮等四个小家伙亲自督战,武讷格等骁将亲率铁骑冲锋,纵不能一战而下,也要令袁崇焕和宁远小城瑟瑟发抖。 对了,父汗,一个时辰前,儿臣收到哨骑的一份探报,其上有一言,儿臣觉得当引起重视:天寒地冻,近陆海面之冰层,有迅速加厚之趋势。 儿臣认为,若天气还是这般寒冷,那么再有一两日的光景,通往明军屯粮之所的觉华岛之海面,定能冰冻三尺,供我大金铁骑纵马奔袭! 届时,儿臣倒要看看他袁崇焕,是坐视觉华被屠,还是出城与我军决战!” 阿善等大贝勒讶然望向皇太极,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奴酋则是闻弦知意,开始默默盘算如何以觉华岛为饵,诱使明军出城增援。 思虑片刻,他又转身看向垂手而立,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如影子一般站在自己身后的范文程,后者朝他轻轻点头。 于是,奴酋终于下定决心且发出军令:鸣金!收兵!回营! 酣战一天,却并没有在关宁军手中讨到好处的建奴士卒,早已精疲力尽。 好不容易破城在望,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悍勇阻击。 最重要的是被城头的大炮轰死轰伤了一大片,闹了个灰头土脸,外焦里嫩。 在猛烈并且精准无比的炮火威胁之下,以蛮兽般的建奴士卒,终于如霜打过的茄子般——蔫了。 即便没有鸣金,也已是强弩之末,强行攻城,只会徒增伤亡。 若宁远城里万一藏有一队强劲的骑兵,适时反攻,更是会有崩溃的危险。 反观宁远的关宁军,虽也伤亡惨重,疲惫异常,可有大炮助威,正士气如虹,同仇敌忾,非但不再胆怯,反而求战心切。 因此,大营里鸣金收兵的讯号响起之时,建奴士卒便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退却。 攻打东西北三门的军队还互有掩护,可南门的士卒却只争先恐后,推挤踩踏,混乱不堪,因此而受伤的也不在少数。 有军队举着火把冲上去接应,可立刻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若是任其持续并发展形成溃败之势,那么对于目空一切的建奴贵族而言,将是极其丢脸的一件事情。 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奴酋并未立刻下达军令加以及时的阻止。 众多的建奴贵族、将领、谋臣,便也都默默无言,只有夜风呜呜,火把哔哔。 第三十四章 悲愤的多尔衮 众多大贵族大额真的后边,一员鲜衣少年小将见前边迟迟没有动静,便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怒喝,便已策马上前。 他的战马十分矫健迅捷,只眨眼便已越过众人,领着一众亲兵往战场冲去。 “是老十四!” “是十四弟!” “是多尔衮小贝勒!” 众人瞬间就认出了他,不同的人,顿时就表现出了不同的表情和态度。 但不论如何,小贝勒多尔衮的出现,很快就让前线士卒混乱的撤退之势缓解了下来。 尤其是他显得极其张扬的鲜衣怒马,更是让那些慌乱的士卒,瞬间便认出了他的身份,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对于宁远的守城将士而言,建奴溃退自然最好,再不然收兵也是好事情。 多守一天便多一份希望,虽然抱定了守城守到与城偕亡的心态,但谁又不期盼坚持着坚持着,奇迹就降临了,反而将建奴给打退了。 况且,就这几日的战事来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因此,分守四城的宁远守军听见建奴鸣金收兵的讯号,目睹建奴真的开始撤退了,便立刻欣喜若狂地怒吼起来:“建奴撤退了!建奴撤退了!” 这是传言中不可战胜的建奴,在宁远城下的第三次撤退——第一次为被迫撤营,第二次为撤军,而这第三次,则颇有些溃退的味道。 眼见如此,便有个别将官建议自家的主将派兵出城追击,有些胆大粗鲁的还果断请缨,却被四大守将断然拒绝。 满桂的脾气最是不好,闻言更是唾沫横飞地将那将官骂得狗血喷头。 便连脾气略好的左辅和朱梅,也以差不多的言语怒骂道:“追你喵的球啊!得意忘形了?忘了大帅的吩咐了?忘了在这之前,我们败得有多惨了? 记住,建奴是大明有史以来最为狡诈凶恶对手,千万不可轻视!否则,抚顺之乱,萨尔浒之殇,辽阳之败,便是我宁远的后尘!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慎之!慎之啊!” 在四大主将教育部下的同时,永清门外的建奴士卒也已经在多尔衮的弹压之下,逐渐平静下来,并正在逐渐地恢复秩序。 永清城头建议出城追击的将官见了,立刻便对将他骂了一顿的祖大寿佩服得五体投地,拍马之音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祖大寿十分受用,却又冷哼一声,板着脸下令道:“勒令各军不准追击,严阵以待,以防后金杀个回马枪,违令者——斩。” “诺!”亲兵立刻去传令,并且督促将士抓紧时间修补城防了。 祖大寿眼看着危机得以渡过,便眯着眼睛将鹰隼般的目光,投向了犹如利刃一般扎向敌军之阵的最左侧的马面战台之上。 除却炸膛的那尊红夷大炮,其余四尊黝黑的炮身正默默蹲立,犹如夜幕笼罩下的黑虎,冷不防的就会咆哮一声,择人而噬。 祖大寿扬起粗糙的黑脸,任由冰寒的夜风将其刮得更加适应辽东的风雪。 唯独感到不爽的是,四组炮手竟顶着大铁盾探头探脑,一副小人得志的画面,一点都没有打了胜仗的威风。 黄重真一直认为胜利就是独属于他的,因此才不在乎威风不威风呢。 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在战火烧至最热烈的时候,是否能给友军带去支援,是否能令敌军胆寒,是否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怒挽狂澜。 而且,他的预感真的很准。 多数的建奴士卒确实已被轰得七晕八素,也确实已撤退了大部分。 然而,却仍有少数不畏死亡或者说长得猥琐的,趁着夜色偷摸着来到最左侧地马面战台附近,默默地张开长弓朝他们放冷箭。 若非黄重真坚持将铁盾像个龟壳一样扣在自己和周吉的头上,那些冷箭便要叫他们脑袋穿帮了。 彭簪罗立等自鸣得意的炮手,感受到冷箭的影儿“嗖嗖”地,险之又险地擦着脸颊飞过,立刻就吓得魂飞魄散。 被炮火熏黑的脸也瞬间变得煞白,后怕不已地轻轻捶打着厚实的胸膛,活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媳妇儿。 附近的将士见状,忙将点燃的火把扔下城去。 一来可以立刻将那些猥琐的建奴弓手找出来,用弓弩火铳加以还击,同时也能让城头陷入黑暗,令偷袭者找不准目标。 黄重真却仍顶着铁盾偷看城下,轻易不肯将太多的身子探出来。 他太清楚后金射手的可怕了——杀人无数的小强大魔王张献忠,就是因为不清楚这一点,才在与后金的首次交战之中,就被无情射杀的。 萨尔浒之战中,铁塔般的杜疯子总兵也是身中十八箭而轰然倒下的,从而直接导致胶着的萨尔浒战局,瞬间崩盘的。 祖大寿的目光掩饰不住地欣慰而又赞赏,反正晚上太黑不虞有人看到。 近处如彭簪罗立者的崇拜目光,黄重真却是清晰地感受到了。 不过他却没有丝毫的优越感,觉得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还对自己的表现有些不满意——毕竟是首次接触红夷大炮,手感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落井下石是打击敌人士气的最便宜的方式,因此,黄重真咧嘴一笑,便又怒吼道:“啥叫撤退?建奴这明明就是败退! 来来来,战友们,跟着弟弟一起喊——建奴狗败退了!狗建奴败退了!” 话毕,他便带头怒吼了起来,少年的嗓音略显沙哑,却在本该静寂的寒夜之中显得分外嘹亮,中气因年龄太小而尚有一丝欠缺,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美声。 他将手拢成了一个小喇叭,又与周吉等人的怒吼混在一起,便显得十分浑厚,让更多听到的守城将士,加入到了这个与有荣焉的队伍当中来。 然后,随风潜入夜,送入了正在撤退的建奴耳中。 “建奴狗败退了!狗建奴败退了!” 这是多么鼓舞宁远军心的一个事实啊!怒吼者无不与有荣焉! 就连主将祖大寿都一撩胡须,豪迈地打开略显干涩的嗓子,再次怒吼起来。 很快,竟连其余三城的守军都听到了,也怒吼着加以回应。 于是很快,举城军民便都加入其中,举城怒吼,举城欢呼。 宁远军民的士气,攀至了极度自信的巅峰。 “什么?我大金败退了?何曾!何时!尔等明狗!修得胡言!” 毕竟高处的声音,总是能传得特别远,很快便连正在弹压溃退士卒的多尔衮,都听得一清二楚了,他愤而怒吼,可嘴巴一张便被凌厉的西北风灌了一嘴。 轰!轰!轰!…… 多尔衮话音未落,滚烫的炮膛已然冷却了下来的红夷大炮,便又开始追着那些撤退不及的建奴士卒的臀部,无情地怒吼起来。 “这尼玛!” 多尔衮惊恐地察觉到堪堪收拢的残兵,竟又开始躁动起来,并且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地怒吼,甚至不惜亲自斩杀了数人,也再也收不到之前的效果。 便连鲜衣怒马的他,都差点儿被狼奔豕突的士卒掀落马下,幸得亲卫拼死相护,才没有落到坠马被踏的地步。 但他之前的努力,却无疑已尽皆化作乌有了。 多尔衮纵有不甘,也唯有咬牙发出了一声极其憋屈的怒骂。 “这尼玛!” 与此同时,破洞内侧,一员来援的铁骑小勇将似乎杀得意犹未尽。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趁着袁崇焕不注意,竟呼啸一声,控着战马身子一矮,迅速穿过破洞,朝城外正在败退的建奴杀去。 始终护着他的二十来名骑兵骑兵见状,便都策马追了过去,竟都无畏无惧。 “吴三桂!快回来!”反倒是袁崇焕又惊又怒,连忙怒喝呼唤,可任由他喊破喉咙,那员小勇将也像出笼的鸟儿一般,头都没有回一下。 袁崇焕怒极,但略一思索便已冷静下来,没有追出城去,更没有打开城门全军出击的打算,而是沉着地下令道:“弩手和铳手皆上城墙以作掩护。 其余人备好土石,待出城将士一旦回城,立刻掩埋这个破狗洞!” “诺!”众将士和民壮辅兵轰然应诺。 他便在亲军的簇拥之下,也迅速地登上城墙,观察吴三桂的追击战去了。 祖大寿刚刚狗腿一般迎上去献媚,却从袁崇焕口中得知自己的莽撞外甥竟追出城外去了,当真是又惊又怒,忙朝炮组的方向怒吼:“开炮!快开炮!” “这不是正开着呢嘛!”已完全熟悉了红夷大炮脾气的黄重真,撇撇嘴道。 看到竟有己方的骑兵从那破洞口追了出去,哪有不用炮火支援的道理。 哪怕知道追出去的那个人,就是十八年后开关延敌的那小子,此时此刻怕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额头溜圆后有反骨的吴三桂,虽然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小伙子,打起仗来也经常咋呼呼的很是莽撞,但却并非傻子。 他并没有冒然地衔尾追击,而是远远地先用填弹压火好了的三眼鸟铳,对着建奴溃退的尾队,进行了一番轰击。 这些火铳的声响和城头的混在一起,就让建奴以为追出来了很多人,这又是大炮又是追兵的,又让大多数的建奴士卒又惊又怒,便都只顾着四散奔走。 (刚接到通知,本书将会于25号登上历史强推榜。感谢编辑,感谢各位,感谢阅文。) 第三十五章 吴三桂摔了个狗啃泥 吴三桂趁机冲上前去,割下那些中弹建奴的头颅,然后扭住他们的金钱鼠尾辫,调转马头便往回跑。 一边策马狂奔,他还将这些很久没洗的臭鞭子握在手中奋力挥舞,口中大声叫嚣:“建奴败退,某吴三桂率军追击,斩百首而归!” “好小子!”袁崇焕见状,狠狠一拳砸在城墙上,也不顾痛,大声叫好。 但后金毕竟是后金,女真毕竟是女真,建奴也毕竟是建奴。 在大多数士卒正处于溃退状态的过程当中,仍有少数士卒巴不得城里的守军出城追击,好杀他一个回马枪。 因此,当吴三桂等二十来骑一通铳响之后,这些悍勇的建奴骑兵便立刻意识到追兵不多,立刻便拨转马头,自发形成了一支百余人的轻骑队,虎视眈眈。 吴三桂的嚣张行为更是彻底激怒了他们,再也顾不得险之又险落在身边的炮弹,悍然策马狂追而去。 黄重真的耳中唯有大炮轰鸣过后的余音在缭绕,甚至于震得他都有些耳鸣了,因此并没有听见袁崇焕的怒吼,也听不清楚少年吴三桂在喊些什么。 但他的视力却丝毫没有受到夜色的影响,亲眼见识了这队大明骑兵的悍勇,二十来骑就敢追击久负盛名的建奴,还并没有使用蛮力,而是一击之后立刻遁走。 他便喃喃自语道:“这大概就是关宁铁骑吧?明末这支敢于并且也有这个能力,在旷野之中与建奴骑兵对战,而且还能不落下风的存在,果然没有让某失望。” 黄重真天生就是个热血的人,相比于成为一名优秀的炮手,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明末历史中那支传奇铁骑里的一员。 这一幕,令沉稳如他者都禁不住热血沸腾,掩护战友的信念更是早已镌刻在心中。 于是,他立刻便打出了一发精准的炮弹,用以维持心中的信念。 彭簪罗立和老六见状,也都调整炮位,纷纷开炮,以作掩护。 鸟铳和强弩的射程虽然不够,却也纷纷射击,以“砰砰”和“嗖嗖”的声势替吴三桂助威,让其及麾下家丁顺利地策马通过那处破洞口,回到了城内。 哦……说顺利其实也不尽然,或许是太多兴奋,也或许是过于紧张了。 总之在临进破洞口之前,对于骑术一向自信的吴三桂,竟像一个老司机过限宽门一样,突然有了一丝犹豫。 他想要降低马速,却还是无法避免马失前蹄的悲剧,狠狠地摔了一个狗啃泥,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势滚入了城内,也不知摔坏了没有。 黄重真并没有看见这个小插曲,也不知道令自己无比向往和敬佩的这种热血行径,竟是大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吴三桂所为。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小子竟也在宁远军中。 不过不管怎么说,宁远之战的第三日,以守军的大胜而落下了帷幕。 袁崇焕根据四大守将报上来的夸张数字,打了个常规的折扣之后粗略估了一下后,便得出了如下数据:杀敌三千余,伤敌无数;多为披甲奴与农奴,建奴的嫡系——八旗士卒,也不在少数。 杀敌三千中的其中两千,是在遭受主攻的永清门前取得的,大多数的八旗士卒,也是在那里的城墙破洞处反杀的。 这是全体将士奋力拼杀所取得的辉煌战果,就连袁崇焕这员儒生都亲自披挂上阵了,与明金之间之前的任何一场战争比起来,这份战绩都足以自傲了。 因此,尽管知晓明日战局的残酷将会远胜今日,他也没有立刻就催促麾下修补城防,而是加入到了短暂的与军民同乐的庆祝当中。 在祖大寿的主动之下与其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之后,袁崇焕便将目光投向了最左侧的那处马面战台,那是他自认为最为剑走偏锋的设计,十分犀利。 如今,果然因为炮组的存在而取得了极大的战果,甚至可以说在今日之战最为关键的时候,起到了既稳定军心,又大杀四方的作用。 据祖大寿尽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介绍之中,袁崇焕已了解到原先由自己定下的那队炮组,早已因为太蠢而全部都被建奴的弓手射杀了。 接替他们的,乃是被自己日防夜防的周吉小队。 而主炮之人,便是那个一度让自己怀疑是后金细作的黄重真。 袁崇焕远远地看见那道少年的身影,在微弱火光的映衬之中,竟好像并未显得多少沾沾自喜,而是按部就班地维护着大炮,挑选着炮弹。 完成了自己的份内之事,他便又帮助战友修复着城防,补充着守城器械。 这种堪称分秒必争的工作态度,让极少认可别人的袁崇焕,儒雅的脸上终究还是现出了一丝赞赏之色,轻轻点头,吩咐祖大寿好生犒劳,便走下了城墙。 祖大寿没有食言,晚饭果然有肉。 虽然只是满盆的梅干菜里面,加了一丁点儿的肉末,但在天下还有许多人都在饿着肚子,并且每天都有人饿死的明末,能吃到这等饭食,已是堪称奢侈了。 毕竟都是大胃王,又拼死奋战了一天,中间只凭着一点干粮维持,战斗激烈时顾不上饿,战斗一结束,便恨不得用滚烫的食物,立刻将辘辘的胃肠填满。 尤其是当一桶桶冒着热气的饭食被伙头兵们拎上城墙,像喂猪一样准备分餐之时。 不管是老兵还是新丁,便都恨不得扑上去将脑袋塞进饭桶里,成为一名真正的幸福的饭桶。 因此,在用破粗瓷碗分到满满一盆之后,一群战后余生的将士,吃得那叫一个欢,尤其嚣张的伙头兵还说了——吃完了还有,今夜,饭食管够。 一群饭桶就恨不得立刻就将滚烫的饭食倒进胃里,然后再去盛第二盆。 唯独黄重真将自己的破大钵搁在城墙上晾了一会儿,将最后一张草席工整地裹在炮身上,才捧起来开始吃饭。 他知道吃得太烫太快会对肠胃造成怎样的影响,因此既不像有些饿死鬼投胎般狼吞虎咽,也不慢条斯理。 总之,就是不紧不慢,便连吃起饭来都带着丝少年人极其缺乏的沉稳风度。 那“老咔咔”的样子,看上去与山海关外一个拿命守土换饭吃的大头兵,半点儿都不搭边,反倒像是锦绣江南里的大户人家,倾力培养出来的大少爷。 黄重真吃着钵中粗粝的糜子饭食,感受到饭食在这具少年身躯的消化运作之下,迅速地转化成热能和营养。 然后,迅速地运输到机体的各处,就连指尖和脚尖都感觉到了暖意。 黄重真是个来之则安、知足常乐的人。 因此,感觉心中也暖暖的,便也暖暖地笑了起来。 “汝何故发笑?”一道略显沙哑的男中音,打破了他在身心上的自我调节。 黄重真用竹棒筷子将最后一口糙米饭食划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吞进充满活力的食道里面,抬头见是袁大帅,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家伙怎么又来了?” 嘴上却道:“有肉吃开心呀,标下谢大帅和将军的赏赐。” 附近的将士这才明白,这是个多么珍贵的拍马良机呀,忙也跟着说道:“多谢大帅和将军。” “行了行了,都是个顶个汉子,别都变成马屁精了。”袁崇焕烦躁地挥挥手,换来了一群好汉更加敬仰的嘿嘿傻笑。 袁崇焕狠狠地瞪了黄重真一眼,突然间肃容说道:“某现在有几个很严肃的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 “好的。”黄重真随意地点点头,又被祖大寿狠狠瞪了一眼,说他“态度不好”,这让他感到很是无奈。 袁崇焕道:“开炮之术乃是我军最高机密,你又是从何处习来的?” 黄重真咧嘴笑道:“前两天现学,今日现卖的。” 袁崇焕脸色一沉,又问道:“那甄别炮弹之术呢?” “无他,唯手熟尔。”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咯?”袁崇焕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真的很想胖揍这小子一顿,但又怕打不过这牛犊般的小子,只好咬牙冷笑道。 谁知黄重真羞涩地挠挠后脖颈,却又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自然。大帅手下哪有蠢笨的兵?不过再如何聪明,与大帅相比恐怕还是差那么一丝。” 这马屁拍的,就连极善此道的祖大寿,都瞪着双眼竖起了大拇指。 袁崇焕更是直接就被逗笑了,深深叹道:“不论如何,你确实是在今日之战中立下了莫大的功劳,且你的存在确实对我军大有裨益。算你小子过关啦。” “多谢大帅。”黄重真由衷地行了一个军礼。 袁崇焕觉得这个动作很简单却又挺庄重的,便像模像样地回了一礼,上前拍拍他的肩头,便转身欲要离去。 “大帅……”黄重真叫住了他,欲言又止。 袁崇焕侧过身道:“还有何事?” 黄重真抱拳认真说道:“可否允准我今晚待在铁匠铺里?” 袁崇焕豁然转身盯着他的双眼,想从中看到一些变化。 但收入那双深沉沧桑之眼中的,却只有满眼的清澈、坦然、无畏。 且这个少年的国字脸庞很是坚毅,配上那浅浅的笑容,显得不卑不亢而又无比郑重。 (吴三桂出场了,且看在下如何定位这个历史罪人,欢迎提意见。“年少有为”的他,将成为主角的陪衬,闹笑话,做傻事儿。他成为不了毒点,请大家放心。 另,本书即将登上历史强推榜,恳求大家的各种数据支持,还有书友圈的评论,我太需要了。拜谢。也恳求大家多多投资,本书更新稳定,绝不辜负您的支持。) 第三十六章 土匪强盗黄重真 袁崇焕无法从中找出破绽,便只好低沉地说道:“你可知对于一个正处于战争之中,并受到合围的军城来说,铁匠铺有多少重要吗?” “标下知晓。”黄重真微微侧身就像兄弟一样拍拍身后的红夷大炮,道:“标下没有其他诉求,只是想要替这些大伙计,锻造出一款合适的炮架来。” 袁崇焕强忍着怒气道:“某已说过了,城墙豁口就是天然的炮架,再不然还有专门的炮台,何必多此一举? 所谓的炮架某也知晓,不过是像虎蹲炮那样的分叉支架,徒将好好的一只小老虎,扮得更像大狗而已,有何意义吗?” 黄重真知道袁崇焕这关是非过不可的,便认真地解释道:“大帅有所不知。标下所要锻造的炮架,乃是为红夷大炮量身定做的一个整体体系。 有横轴,有竖线,有铁轮盘,也就是铁轱辘,有齿状的小转盘,标下称之为齿轮,还有可以控制大炮射击角度的旋转轮轴装置。 如此多的零部件经过精密的锻造并且组装起来之后,才是一款完整的炮架。其最重要的功能除此之外,便是载着重逾数吨的炮身,较为轻松地挪移。 届时,便再也无需十来个壮汉费尽力气推拉拖拽,而是只需两三个士兵在后边推动,便能迅速达到挪转炮身,调整炮位的效果了。” 袁崇焕越听越气,终于大怒道:“胡说,这个世界上怎会有如此神奇之物?” 黄重真愣然道:“我华夏先人早就发明并使用了数千年了,马车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马……马车?”袁崇焕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儒生,却将嘴巴张得能塞进两个鸡蛋那么大,实在是有些丢人。 可这小子所阐述的理论与事实又实在惊人,便连儒雅如他,都想跳脚骂人了。 祖大寿最是善解帅意,上前狠狠一拍黄重真的后脖颈,怒道:“你小子是在欺负俺老祖没有文化么?你直接说炮车不就得了? 张口闭嘴炮架炮架的,谁能想到那是啥玩意儿!” 在袁崇焕的一头黑线中,黄重真连连作揖认怂道:“怪我怪我,都怪标下没能表达清楚,还请大帅和将军恕罪。” 说着,又眼巴巴地望着他最敬爱的袁大帅。 袁大帅烦躁地挥挥手,又气又笑地骂道:“你小子也就是个忙碌的命,快滚去你心心念念的铁匠铺打铁吧!若锻造不出你所说的炮架来,老子便治你的罪!” “标下愿立军令状!”黄重真“啪”的一个立正,那突然郑重的姿态又将袁祖二人吓得不轻。 袁崇焕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上前狠狠一拳砸在他敦实的肩头之上,怒道:“滚蛋!老子堂堂宁远道使,稀罕你一个小兵的军令状?拿着这道令牌快滚吧!” “是是是!标下知罪!标下知罪!”黄重真连滚带爬,在众将士善意的哄笑声中,朝城南铁匠铺飞奔而去。 周吉用眼神取得了祖大寿的同意之后,连忙紧随其后。 炮架说起来容易,真要锻造起来,每一道工序都很有讲究。 因此,并没有嘴上说得那么容易。 虽说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那个跛脚养父学会了打铁,还在帮助村民修补农具的过程之中青出于蓝。 但此时的华夏铁匠工艺,是否能够承载最为简易的炮架理论,说实话黄重真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番,哪怕真的因此而被袁崇焕治罪。 城南乃是祖大寿负责镇守的区域,因此把守铁匠铺的也是他祖家的亲兵。 所谓祖家亲兵,其实也就是这家伙的家丁,对于这一点黄重真是心知肚明的。 仔细地勘验过身份之后,二人才得以进入位于城南中心点位的铁匠铺里。 打开门又掀开门帘,灼热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与外边的严寒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加上不论铁匠和学徒,都无比渴望地想要取得宁远之战的胜利,因而都用自己的方式热情十足,将本职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眼看着这番热火朝天的干劲儿,两个少年都觉得因为大战了一日的些许疲惫感一扫而空,忍不住想要加入其中。 可是周吉不会抡锤子,羡慕地观察了一番后,便只好看向黄重真。 “古代铁匠铺里的荷尔蒙,果然远超现代的健身房。”却听后者说了一句听不太懂的话,便连眼角都略微有些湿润了。 “咦?”周吉忍不住极为惊讶。 “哈哈哈,沙眼沙眼,莫怪莫怪。” 黄重真哈哈一笑,灼热蒸干了眼中本就不多的湿润,他便走上前很有礼貌地对一位老铁匠说道:“你好,请问我可以试试吗?” 老铁匠一听这还了得,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大头兵,背上还透出一个古朴的剑柄来。 他虽然并没有怒骂,但语气也显得有些不善,道:“小伙子,你若是想要砸场,老朽劝你换个地方。铁匠虽然卑微,但这活计却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看你的年纪,应当还是个刚入伍的新丁吧,你的那双手就算能握住刀剑,但这锤子你却不一定握得住,就算握住了也不一定抡得动,就算抡得动,那距离锻造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敬老爱幼的黄重真,也不知道这家伙倚老卖老婆婆妈妈的在说个什么劲儿。 但时间珍贵,便用巧劲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锤子,以极其嚣张的态度说道:“老子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锻造之术。” “哎哟。”老铁匠惊呼一声,道了声“这年头连铁锤都有人要抢”,便喊道,“快来人啊!有人砸场啦!” 精赤着上身的大小铁匠们立刻围了过来,那汗水顺着隆起的胸肌,以及八块腹肌流下来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儿视觉冲击的。 周吉大怒,祭出黄重真扔给自己的令牌,吼道:“袁帅谕令在此,谁敢放肆?” “得,那就等着看好戏吧。”老铁匠惊讶之余也不废话,走到一边便捧起水壶喝了个痛快,其余铁匠也抱着双手准备看笑话。 但他们首先看到的,却是这少年大头兵褪下上衣在腰间绑了个结,又用一根草绳随意地挽了一把头发之后,所展现出来的不亚于他们的胸腹肩臂肌肉。 接着,便是一番轻重有度的,娴熟无比的打铁技巧,让所有铁匠都现出了凝重之色,再也不敢轻视于他。 而紧接着更是极其的惊讶,再然后便是浓浓的尊敬了。 因为,黄重真在抡动铁锤挥打左手的半成品大铁剑的同时,还一边根据所推测的这个时代的锻造之术,有根有据地讲解着打铁的技巧,理论知识,注意事项。 这些方面都是被22世纪的严谨科学,所检验过的真理。 故,虽然略微显得有些高明,甚至深奥,却刚好能被其中的一些铁匠所听懂,也能够被这个时代的锻铁技艺所接纳融化。 尤其,是捧着水壶像喝酒一样喝着水的老铁匠。 他是南城乃至宁远全城技艺最精湛的老师傅,黄重真的这些理论听在他的耳中,当即犹如一法通,万法明,让本就高明的技艺,有了厚积而薄发趋势。 其余技艺稳扎实践丰富的大师们,一经点拨,对于以往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求教了老铁匠之后仍然听不明白的许多地方,也都茅塞顿开了。 毕竟,黄重真的语言表达能力,又岂是私塾都没上过的老铁匠,所能比拟的。 未久,那柄打了一半的大铁剑便彻底完工了。 黄重真握在手中“唰唰唰”地挽出了几个剑花,竟令灼热空气都显得有些杀意凛然。 “还不错,有个三十来斤吧。”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便随手将之扔给了附近的一个小铁匠,道,“老子要了,你负责替老子把剑鞘锻造好。” 小铁匠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龇牙咧嘴,却硬是倔强地捧了起来。 老铁匠忙走过来说道:“不行啊!这是给满将军锻造的佩剑!” 黄重真怒道:“啥满将军不满将军的,袁帅谕令在此,这剑老子要了,老人家你没听清楚吗?” “这小子到底是土匪还是强盗啊!”老铁匠心中哀嚎,脸上极其无奈。 “不好意思,老子的老家有个别称叫作‘木陀之城’,”黄重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那样,咧开嘴巴痞气十足地说道,“隔壁家的更牛皮,直接便叫‘强盗之县’,怎么样,怕了吧?” “确实怕了。”老铁匠无语地点点头,旋又摇头道,“不过,没听说过。” 黄重真大笑道:“反正是袁帅叫我来的,您老有意见,就尽管找他去好了。” 老铁匠再次哀嚎:“那可是袁帅啊!老朽一介铁匠苦哈哈,哪里敢啊!” 周吉见状无语地暗道:“这小子还真会给袁帅找事情,不过……老子喜欢。” 却见黄重真突然间又转变了嚣张的态度,以极其认真的表情与口吻,对老铁匠说道:“你就是这家铺子的负责人吧?接下来某要锻造的并非兵刃,而是炮架。 我家祖将军称之为炮车,是由横轴、竖线、铁手柄等部件,以及大大小小的铁轮盘组装成型后,再由旋转轮轴装置控制这些轮盘。 从而达到调节炮膛高低,也就是炮击角度的效果。这些部件之中,横轴竖线铁手柄的锻造都比较容易,旋转轮轴最难。 其实,除了底部如马车一般的大铁轱辘外,带有小牙齿的那些轮盘更加合适,但以这家铁匠铺的实力,恐怕锻造不出来,便只好以单纯的轮盘代替了。” 第三十七章 无向辽东浪死歌 黄重真这会儿说得比在袁崇焕那里详细多了,老铁匠听得也很仔细。 听完之后,就终于得以扬眉吐气地怒骂了:“你这小家伙不但没礼貌,还看不起人,却又偏偏走了狗屎运。 实话告诉你吧,这家铁匠铺本就是为了锻造舟船上的轮滑等部件而建立的。毕竟宁远临海,又有屯粮海岛觉华岛,若无海洋舟师,又怎能互相支撑呢? 只是建奴这次来得实在有点儿急,城内兵刃严重不足,大帅便只好将此处临时征为锻兵修刃的地方了。” 黄重真闻言大喜过望,道:“哪里是小子运气好,分明是大帅有先见之明啊!” “真是个马屁精!” 老铁匠之前虽然被好一阵顶撞和轻视,却似乎很喜欢重真这种有话就说的脾气,笑骂一声,便骤然振臂吆喝道:“伙计们,将我们吃饭的家伙都亮出来吧。” “好嘞!”众铁匠大声应和,便从角落里推出了一个又一个,令重真欣喜无比的专用锻造炉,用铁钳从原先的打铁炉里夹出火种,便燃起了熊熊的锻造之火。 黄重真清澈的眼中映着浓烈的火苗,熟悉了一下锻造炉的操纵要点,便从铁匠学徒那里要过最好的精铁,带着大伙儿投入了锻造炮架部件的大计当中。 只见他一边亲自负责齿轮的锻造,一边指挥大小铁匠根据事先就已绘制好的图纸,锻造横轴竖线这些连接部件。 在老铁匠严谨的支持与带领之下,大小铁匠们充分发挥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和敬业精神,锻造出来的部件,每一样都极为精准地符合了黄重真的严格要求。 数个时辰后,所有需要组成炮架的部件便已锻造完成。 看着一堆散落在各处的黑乎乎的零部件,铁匠们面面相觑,实在无法将之,与那个蹲在地上捣鼓的家伙的口述之物,联系在一起。 黄重真趁着最后锻造完成的滑轮组尚在冷却之时,便抓紧时间开始组装横轴竖线,也就是炮架的最基本支撑。 待所有的部件堪堪冷却,他便又迫不及待地组装起来。 事实证明,任何事情都必须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认真仔细地对待。 所有零部件都堪称完美,如此精细的锻造之术,就连挑剔如22世纪的穿越者,都不得不给华夏先人的大匠精神点一个赞。 因此,组装起来很是容易,咔咔几下就完成了。 望着蹲在地上犹如老虎硕大臀部的炮架,铁匠铺内除了黄重真以外的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那些在边上默默瞧着的祖家家丁,也都看得目瞪口呆,清醒过来之后,便立刻有人飞奔着去向他们的家主汇报。 祖大寿刚刚不满地将黄重真的调查宗卷拿给袁崇焕,又在其的目送之中,不情不愿地走出书房,关上房门。 本想着躲在墙根偷听的,又听袁崇焕在里面轻轻地咳嗽起来,便只好噘着嘴来到院中散步。 散着散着就不知不觉来到了道府门口,看见有个家丁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窥视,差点没被袁崇焕的亲兵当作建奴的细作抓起来,便揽过来好一顿臭骂。 这家丁也是的,竟硬是等到家主将脾气发完了,才讨好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祖大寿立刻大怒,狠狠一个大嘴巴子刮在他脸上,怒道:“如此大事,为何不早说。” 说着,就往刚才出来的地方大踏步地离去了,只留下本想讨点儿功劳的家丁在寒风中凌乱,又在袁氏亲兵的催促声中,讪讪地回铁匠铺去了。 而此时的铁匠铺内,亲眼看见黄重真一番操纵,竟将一根粗壮的木棍当作炮膛,上下左右随意而又神奇地挪移了数遍,便热情高涨地开始锻造第二个炮架。 袁崇焕经过了一番严密的思索,终于彻底排除了黄重真的怀疑,正打算在他的宗卷上写上“清白”二字,用以存档。 可就在“清”字刚刚完成,正要落笔第二个字的时候,祖大寿门都没敲的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他那雄壮的身躯后边,还跟着几名满脸焦急的袁氏亲兵。 袁崇焕抬头看到这一幕,当即就将手中的墨笔甩了过去,怒道:“你作甚?想造反么?” 毫间的墨汁溅了祖大寿一脸,他却浑不在意,随意地一抹糙脸,就上前拉住袁崇焕的手腕往外扯,边走边道:“兹事体大,咱边走边说!” 儒雅的袁崇焕被这糙将抓得有点儿手疼,便愤怒地吼道:“你先放开老子!” “哦……哦哦!大帅恕罪!大帅恕罪!” 祖大寿这才惊觉失态,忙放开铁钳一般的爪子,并闪身十分狗腿地将高大健硕的身躯,弯在儒雅的袁崇焕身后,道:“大帅,不得了啊!重真那小子真的锻造出炮架来了!第一件成品已经出来了,正在铁匠铺里等待您的检阅呢!” 袁崇焕豁然转身看向他,激动地声音都在颤抖了:“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某愿立军令……” “立你个头!快带老子去看看!” “得嘞!大帅这边请!”祖大寿立刻叫来亲兵在前方带路,自己则跟班一般抓起他的大披风盖在其肩上,便略弯着粗腰,屁颠屁颠地跟在了身后。 袁崇焕的贴身亲兵很自然地将其簇拥了起来,守在道府之内并且负责书房的一个亲兵见了,学着祖大寿的样儿轻道一声“得嘞”,便走进去收拾起来。 他看到桌案上的宗卷里只写了一个“清”字,有心将第二个字给补上去,但就算找到了墨笔也不会写,便只好吹干其上的墨渍,卷起来放在了后边的架子上。 有了第二次的经验,第二次的锻造就显得娴熟也快了许多,当袁祖二人急匆匆赶来时,已完成了一半。 打开门掀开厚厚的门帘,看到一大群辽东汉子正精赤着挥汗如雨的身上,唱着歌谣热情似火地埋头工作着,便连有洁癖的袁崇焕,都想褪下上衣加入进去。 他们唱的,竟赫然便是无比热血的《无向辽东浪死歌》,声音低沉而又沙哑,浑厚而富有力量:“长白山前少年郎,纯着红罗锦背档……” “无向辽东浪死歌?但又将‘知世郎’改成了‘少年郎’?有意思……”袁崇焕抬手阻止了立刻就想冲进去的祖大寿,选择了站在门口默默观看。 里面是火外边是冰,倒让他二人对于冰火两重天,又有了新的体验与领悟。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祖大寿实在是见不得袁崇焕鼻涕横流还要逞强说不冷的怂样——辽东的汉子都是风雪锻造出来的,这点儿冷算什么? 没看见老子只穿着一套军装和一件内衣么? 于是,便瑟瑟发抖地恳求道:“大帅,外边实在有些儿冷,咱先进去再说吧!” 就在这时,二人听到重真怒吼了一声“成了”,铁匠铺内顿时欢呼一片。 袁崇焕这才轻咳一声,唬着脸走了进去。 他来到黄重真的面前,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散落在地的破零部件,嘴角一抽满面寒霜道:“某要的炮车在哪里?不要跟某说就是这些黑乎乎的破烂玩意儿!” 黄重真咧开嘴解释道:“大帅可别小看了它们,组装在一起之后,便是一架合用的炮车了。” 他说着便打了个响指,立刻便有小学徒将角落里的第一个炮架推了出来。 祖大寿见了立刻上前,蹲下来摩挲着两个大铁轱辘,嚷道:“哇!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啊!” “这便是炮车?”袁崇焕却是一愣,伸手做了一个往前推的动作,沉声道,“炮车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么?” 黄重真咧嘴笑道:“大帅说得那是手推车,可算不上炮车哦。眼见为实,大帅,让就我们到城墙上去,由标下亲自为您演示一番吧。” “行。”袁崇焕点点头,便一甩披风,率先向铺外走去。 祖大寿满怀期望地看了黄重真一眼,便吩咐亲兵将地上的零部件全部带上。 黄重真朝他点点头,擦干了汗水穿上军服,一手抓着一个大铁轱辘,还不忘将那柄打好了剑鞘的大铁剑背在背上,便与周吉一起前往所镇守的城墙。 老铁匠等人得了军令,则打开通风口和窗户,在铁匠铺内忙稍事休憩。 一旦得到参与铸造的两尊炮架合用的消息,便立刻就会再次燃旺锻造之火。 城墙上寒风刺骨,很冷很冷。 但袁崇焕和祖大寿等人的心,却一片火热。 他们看到那些散乱的零部件在黄重真的拼装之下,很快就组装完成了,并且还与周吉请了几个亲兵帮忙,将笨重的炮膛也镶嵌了进去。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炮膛与炮架严丝合缝,就像老虎强壮的身躯终于有了硕大的臀部,再不分彼此。 黄重真亲手摇动起了铁手柄,小齿轮立刻带动了中齿轮,中齿轮再带动大齿轮,吨位十足的炮膛竟也跟着缓缓地逐渐朝上,反之则缓缓回落。 摇动的过程当然并不十分轻松,非强壮的汉子不可,但与十来个大汉的推拉拖拽相比,已不知道节省了多少力气。 最重要的是,如此笨重的炮膛加上敦实的炮架,竟真的只需要黄重真和周吉两个人推动,便可由两个大铁轱辘带动着迅速进行挪移,更换炮击的位置。 (此处要特别感谢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摄影师——李一斌老师,从未在同类小说中看到过这个知识点,是李老师友情赞助的资料。) 第三十八章 决战之日 祖大寿或许对摸臀有着特殊的嗜好,竟又忍不住上前摩挲起老虎臀部般的炮架来,铁管的表面虽然略显粗糙,却丝毫不影响他那爱不释手的销魂摸样儿。 事实上别说是他,就连袁崇焕都强行按讷着心内的激动。 因为他很清楚这这份添加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建奴的弓手,再也无法凭借大炮所发出的剧烈声响而判断出它的位置,从而以如蝗的箭雨进行覆盖打击。 这对于以笨重闻名天下的大炮来说,简直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啊! 原先费了好大的劲儿浇筑在城墙上的炮台,反倒成了大炮移动的阻碍。 袁崇焕突然觉得这是那么的碍眼,便红着儒雅的微胖脸,下令即刻拆除。 祖大寿应诺一声,便安排了下去。 黄重真还邀请他与袁崇焕一人一尊大炮,亲手操纵了一番,直把他俩激动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即刻天亮,好亲自开炮,把蜂拥而至的建奴轰个焦头烂额。 “守城有望!守城有望了啊!” “宁远得活!宁远得活了啊!” 两人相视低低地狂笑起来,他们的亲兵也喜形于色,纷纷出言为二人贺。 黄重真却有着另外的担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袁崇焕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感变化,道:“有事就说!何须吞吞吐吐的!” 黄重真抱拳道:“天寒地冻,标下唯恐久守必失呀!” 袁崇焕沉默稍顷,道:“那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向来自负的大帅竟主动向别人请教,尤其对象还是一个小兵,这令祖大寿及二人的亲兵包括周吉在内,都极为惊讶,便都目光炯炯地望着黄重真。 黄重真做了一个深呼吸,拍拍红夷大炮冰冷的炮身,道:“擒贼先擒王!”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与某所想的一模一样!”袁崇焕轻笑一声,便又沉默不言,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在犹豫。 祖大寿便插话道:“此不失为一条妙计,但奴酋狡诈如狐,已对红夷大炮的最大炮击距离有所了解,要让其亲身犯险,何其难也?” 黄重真压低了声音道:“有了炮架之后,这些大伙计便也有了最佳的炮击角度,根据抛物线的理论,标下有把握将他们的最大炮击距离,往前再推一里!” 祖大寿不知道什么是抛物线理论,但只是后半句话便足以让他惊喜莫名,沉声低呼道:“军中无戏言!” 黄重真洒然抱拳道:“愿立军令状!” “好!”原先对此不屑一顾的袁崇焕,竟认真地答应了下来,然后缓缓转身望向建奴扎营立寨的方向,负手而立,淡淡道,“那某便只好以身诱敌了。” “什么!” “大帅!” “万万不可!” 此言一出,众皆沉声惊呼。 祖大寿就算欣赏黄重真,也禁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袁崇焕的亲卫更是对他怒目而视,满面怒容。 黄重真却对此浑不在意,只看着袁崇焕的衣角和披风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肃然起敬,便郑重无比地立正,敬礼! 与此同时,被建奴营寨护在中间的奴酋看看入睡,便像是有所感应般,骤然之间“啪”的一声张开双眼,然后望着他的汗帐天花板,睁眼至黎明。 宁远南城铁匠铺内,得到了开工消息的铁匠们齐声欢呼,就像是不知疲惫般,再次投入到了争分夺秒的锻造生产当中。 不仅如此,他们还得了袁崇焕的谕令,带着由黄重真亲手绘制和根据实际微调过的图纸,派专业人士前往其余三城的铁匠铺,进行督造生产。 为防泄密,四大铁匠铺均由四大守将的亲兵严密把守。 城内还在原先密切排查的基础之上,派出侦察兵严密监视那些已经排查出,但是还没抓起来的建奴细作。 并在黄重真的建议之中,于无意间放出了一个假消息,让那个蛰伏得最深的建奴细作,险之又险,自鸣得意地送到了城外——炮弹将尽! 然后,他就被抓起来了。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七日的黎明,终于降临到了大地上。 东南已有些许暖意,江南也准备逐渐开春,然而辽东,却仍是一片冰雪覆盖。 但建奴反正也因为寒冷和失败而睡不着,便在奴酋的严令之下,早早地就在城外排好了攻城的队列。 黄重真忙碌了大半夜后,和衣而卧了一个时辰,起床的时候发现别说是屋外防火缸里的水,就连屋内木盆里的洗脚水,都已被冻得如铁般坚硬。 如此寒意,若非气血旺盛并且盖着棉被,底下还有个暖烘烘的炕,便连血液都要被凝固,也就是被活活冻死。 “真不知道建奴是怎么在御寒物资极度短缺的情况之下,凭着一顶帐篷就硬是扛下来了的。” 黄重真一边腹诽着,一边就着拎上来的热气腾腾的井水洗了一把脸,便匆匆地赶往永清城墙。 黎明前最后也是最深沉的黑暗过去了,天蒙蒙亮了起来,放眼过去,建奴八旗的各个队列,密密麻麻,都快将那光秃秃的山岗都填满了。 并且,尽管大多数的建奴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但似乎每一个都憋着一口恶气。 黄重真仔细地观察了一阵,便知晓果然正如他所料,已连续三天遭受失败的奴酋已耐不住严寒,准备放手一搏了。 决战之日,来临了。 没有过多的废话,攻守之战很快就开始了。 势力极佳的黄重真一眼便看到,之前极少上阵的白甲怪物,兽中首领一般大批量地冲上了战场,就连那些从未上场过的建奴重要将领,也都被派了上来。 黄重真甚至看到了几个鲜衣怒马的建奴贵族,或在最后面压阵,或在中间嘶吼着为麾下鼓气。 甚至有一骑在大批的亲军护卫之下,来到了距离红夷大炮射程仅有一里的战阵之中,横刀直指城头。 已受过紧急培训的彭簪,怒吼着便奋力地摇起了铁手柄,想要将大炮调至最佳的轰击角度,从而一炮轰死这个狗东西,给建奴来个下马威。 黄重真立刻阻止了他,因为这个杀手锏是留给奴酋的。 并且不是现在,而是在战事进行到最为关键的时刻,再由袁帅以身诱敌,才有可能让那只狡诈的狐狸,诱到这个出其不意的射程当中来。 再集中火力,抵定乾坤。 诸多的建奴箭矢以抛射的方式,飞蝗一般降临到了城头之上,对守城将士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乃至杀伤。 那些白甲射手则直接便以粗壮的精铁狼牙箭,对城头的武将进行精准的射杀。 已全部成长为老兵的守城将士,自然也不甘示弱,一边以城墙、城垛、盾牌等遮挡物,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一边以鸟铳强弩进行还击。 城外的沟壑早在昨天就已经几乎被填平了,就连护城的小河也不再成为障碍。 大批的农奴兵得以顺利地冲到城下架起钩梯,矫健的披甲奴便顺势开始攀爬。 滚石檑木金汁等守城器械,雨点般倾泻而下。 昨日之战堪堪结束的时候,祖大寿灵机一动,叫人顺着冰冷的城墙浇了好多的热水,热气蒸腾之中,热水很快冷却并且结成了坚冰。 因此,二十七日的这一战,就算再如何矫健的披甲奴与八旗士卒,都无法凭着强壮的身手翻转钩梯,甚至以断刃扎在青砖的缝隙之上,进行攀爬。 于是,战火一开始燃烧就变得极其猛烈,就像干柴遇到烈火,火烧得越旺,柴便消耗得越快,敌我双方,莫不如是。 祖大寿疯了,因为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一个堂弟,被一箭而爆了脑袋。 他穿着盔甲戴着头盔还顶着大铁盾,抽出战刀疯魔一般下着严防死守的军令,唯独没有得到亲自斩首怯懦将士的机会。 最让建奴忌惮,也让他们的大汗最是记挂的红夷大炮,终于再次开始轰鸣了。 不过并不是十连发,而只是五连发。 奴酋听着那不如昨日密集的炮声,冷酷的脸上终于扯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道:“宁远城里的炮弹储备果然不足!勒令将士勠力攻城,一旦城破,予取予求!” 深悉乃父的黄台吉闻言,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我好不容易劝诫父汗收敛了些许杀心,但袁崇焕的这次顽强抵抗,终究还是让父汗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传令兵利用高塔上的旗帜,将奴酋的命令传达给了每一位战场中的额真,再由他们怒吼着传递给每一个不是在攻城,就是在攻城路上的建奴。 蛮兽般的建奴最期待的还是这道军令,于是彻底地疯狂了。 “妈了个巴子的!快守不住了啊!”祖大寿使尽了浑身鼓舞士气的解数,也将手中可用的兵力全部都投入了进去。 但是奈何,建奴的攻势实在是太猛了,又占着兵力的优势,单兵素质又普遍较高。 城头上的伤亡,已经很重很重了。 “重真!重真!” 祖大寿捉起昨夜由黄重真顺手打造的铁皮喇叭,怒吼地叫着他的名字。 “知道了!”黄重真怒吼一声,便以一声炮响为信号。 指挥着尚有四尊红夷大炮的炮组,在不同的炮位上,让建奴因为嚣张而变得无比密集的军阵,再次尝了一番十连发的滋味。 第三十九章 以身诱敌 “散开!快散开!” “在那里!还有那里!趁着这个时候!还击!快还击!” 建奴的大小额真们立刻锁定了红夷大炮的位置,立刻就怒吼着下令。 建奴的弓手早就自发地奋力奔跑起来,城头的鸟铳手和强弩手趁机输出。 建奴弓手拼着伤亡进入了反击的位置,就地短暂隐蔽,或抄起散落的盾牌掩藏起来,趁着鸟铳手和强弩手更换弹药的空档,便赶紧往城头放箭。 炮手的凄厉惨叫夸张地传到了城下,这让建奴弓手在激烈的战斗之中得到了极大的荣耀与心理满足,但他们不知道那其实都是装的。 罗立和老六的炮组成员,因为诸多大铁盾的保护而毫发无损。 黄重真与彭簪更是在箭雨降临之前,就操控着炮架让大炮靠后,更换了位置。 炮响时不时地还会继续,并且每一轮的炮击之后,便有两个的位置会更换。 这样的出其不意,让奴酋恨到了极点,却又偏偏找不出办法来克制。 围绕着永清门的攻守之战堪称惨烈,但在以黄重真为首的炮火支援之下,祖大寿和守军竟硬是咬着牙齿坚持到了中午之后,也都没有向袁崇焕求援。 突然,一声沉闷的炮响从建奴的军阵之中传来,一枚黑疙瘩应声而砸在了城墙之上。 虽只是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守城将士却无不大惊,感觉就像地动山摇了一样。 士气也为之而有所动摇,更有甚者竟惊慌地呼喊起来,所幸没有东奔西走者。 “是大炮!后金哪里来的大炮!” “是城门破了吗?还是城墙破了?” 祖大寿和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耳听得没有持续的炮响,便立刻大吼道:“莫慌!就一声炮响而已!” 紧张的情绪这才有所缓解,但担忧依然犹如阴影,存在于诸多将士的心间。 炮响的瞬间,黄重真也吃惊而又小心地抬眼看去。 只见一处隐蔽的凹地之内,一大股白眼正升腾而起,便推测道:“听那炮响该是虎蹲炮。应该是弃之若敝履的建奴在大炮面前吃了大亏,才从以往的缴获中找出来临时抱佛脚的,看那架势并不成功,也就只成就了这一声炮响。” “黄重真!你个狗日的还不快开炮!把奴贼的鸟炮给老子轰烂!”祖大寿激励好士气,又用铁皮喇叭朝重真怒吼,声音都有点儿沙哑了。 新的炮位刚刚固定,炮膛也已彻底冷却了下来,周吉二话不说便已摇着铁手柄调整好了炮击的角度,由黄重真主炮的十连击,便又开始了。 建奴千挑万选出来的虎蹲炮,一一被猛虎般的炮弹,摁进了坚硬的泥土里。 彭簪那边的红夷大炮,也迅速盯上了建奴的那处炮地,比重真的精准度稍差了一些,运气却比他好,竟差点儿把督战的大贝勒阿善给轰死了。 唬得他情急之中将胖脸埋进了受过炮击的泥土里,闹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因为浓烈的硝烟与尘土,剧烈地咳嗽起来。 幸亏亲兵的拼死护卫,重真与彭簪的红夷大炮又滚烫滚烫了。 罗立与老六的,则因炮击的线条之上都没有敌人,才在此之前堪堪艰难地更换过炮位,再推拉拖拽地换一次实在太麻烦,时间上也来不及。 否则,阿善还真有可能在明金战争中的建奴大贵族折损榜中,勇夺第一名。 这更让奴酋的心口憋了一股极大的闷气,难受至极,攻占宁远的气焰却并没有浇灭丝毫,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他的麾下也因为他更加严厉的军令,而更加疯狂地攻向城池,大有就算是拿生命去填,就要让宁远湮灭的气势。 在这种攻势之下,祖大寿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腆着脸去向袁崇焕求援了。 后者立刻就将所有的预备队都派给了他,还派人拿着谕令去另外三个守将那里抽调。 三大守将都是经大浪淘沙过的人,与建奴作战的经验极其丰富,早就从冲天的厮杀声中,判断出了南城岌岌可危的局势。 因此,左辅朱梅一得到调兵的谕令,便只留下了最基本的守城力量,依然中正平和地应对建奴的佯攻,堪称滴水不漏,多余的则全部往祖大寿那里增援。 满桂虽然低声骂了一句“活该”,却也没有二话,还将一部分最精锐的骑兵交给了袁崇焕的亲兵。 永清门的守备力量因此而大增,与建奴以每一处城墙的争夺为核心,你来我往,你死我活,惨烈至极。 飙溅的鲜血早就将城墙上的青砖染过又染,冰层也早就被热血融化了。 有建奴攻上了城头,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却立刻就被刀盾兵合力砍死了,就连尸体都被当成了守城器械抛回了城下去。 也有守军被快要攀至城头的建奴一跃而起,一把抓到了城下,或被弓手一箭射落,立刻就被涌在城墙跟脚处的建奴,蛮兽一般撕成了碎片。 滚石檑木金汁这些寻常的守城器械,早就已经被辅兵接手了,并且助战的辅兵也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尽管祖大寿严防死守,尽管袁崇焕调动了城内一切可以增派的力量。 但到了快要傍晚的时候,已有多处城墙被突破过,或正要被突破,或终究被突破,越来越多的建奴士卒跃上城头与守军短兵厮杀。 完美的城防,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 守军的心里,也越来越愤怒,越来越急切。 看到多处城头同时被突破的一幕不断上演,奴酋阴鸷的面孔终于缓和了一些,认为胜券已经在握,只消再加一把劲儿,便能将宁远攻占。 但是稍顷之后,他的面孔便又无限地阴沉下去,只因城头的守城将士蓦然发出了一阵震天的欢呼,士气骤然大振,竟在瞬间就将所有威胁,尽皆打压了下去。 “怎么回事?莫非是……”奴酋与他儿子们的心中,都升起了一丝预感。 能让城头守军转瞬之间就士气大振的,仅是分守四座城门的总兵副总兵,恐怕还办不到,唯有一人,那便是——袁崇焕! 黄重真扭头看去,果然看到身着绯红官袍的袁崇焕,不知何时已于城头静默。 他的部分亲兵见城头的局势岌岌可危,便上前加入到了守城的阵列当中。 其余亲兵则将其严密地护卫着,而在其身后,赫然便是三尊已然安装上了炮架的红夷大炮,以及两个闲置的炮架。 那些将大炮搬运上城头的辅兵,自然而然地开始守城助战。 袁崇焕则在亲兵的护卫之下,冒着“嗖嗖”的箭矢威胁,与黄重真汇合到了一处:“某来了!” “大帅!标下已盼望多时了!” “哈哈!你小子是在担心本帅不敢来吧?” “大帅言重了!事不宜迟,咱这就开始吧!” “好!你认为何处为最佳的诱敌之地?” “那里!” “中心战台!”袁崇焕顺着黄重真手指的方向一看,便点头道,“与本帅所想不谋而合,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大帅谬赞!” “废话少说!成败在此一举!速去准备!”袁崇焕说着,便将空余的两个炮架,移交到了重真手中。 “诺!”黄重真大声应诺,就连敬礼的功夫都没有,便去安排擒王之计的最后环节了。 骑在大马之上的奴酋及其几个儿子,突然看到距离永清城门最近的马面战台之上,一道绯红的身影一闪而逝,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定睛一看,尽管只一瞬间便又被重重护卫了起来,却无疑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了好多好多次。 “袁崇焕!”宁远城内有资格身着“衣冠禽兽”的绯红官袍的大明高阶文官,能有几人呢?高第早就如王八一般缩回了山海关以内,因此唯袁崇焕一人而已。 “父汗!”“父汗!”“父汗!”“父汗!” 四大贝勒无论是不是奴酋的亲儿子,都瞬间便将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奴酋做了一次极深的呼吸,强行压制着内心蠢蠢欲动的冲动,哈哈大笑道:“孺子已黔驴技巧矣!此必乃袁崇焕的诱敌之计!” “父汗英明!”四大贝勒同时松了口气,便又同声称赞。 可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混合着好多道嗓音的呐喊,不知如何穿过了冲天的喊杀之声,传到了四大贝勒的耳中。 “成梁家奴!老野猪皮!”这两声称呼,堪称奴酋此生无法释怀的坎儿。 “沃糙!”刚刚转头看向城池的四大贝勒,便又豁然再次转头,看向奴酋。 但奴酋的表情却反而极为平静,淡淡道:“儿子们,孺子这是在羞辱我啊!” 四大贝勒对其何等熟悉,情知他已处在暴怒的边缘,这个时候谁若不顺着他的意儿,谁便要率先倒霉。 于是,之前达成短暂共识过的四大贝勒,便再次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 有过前车之鉴的阿善更是沉默不语,假装没听懂。 终究,还是老实人容易吃亏一点儿。 三贝勒莽古泰率先忍受不住明明可以很热烈,却又这般沉默的氛围,粗声说道:“爸爸,请让儿臣率领一军,替您分忧吧!” 其余三大贝勒闻言,心中大骂的同时,也只得纷纷请缨。 第四十章 建奴的冲锋像跳舞 奴酋淡淡说道:“我本有意锻炼老十四他们几个,但终究还是要将你们四个派上战场啊!不过贝勒上阵,何如大汗亲征呢?” 阿善和黄台吉闻言稍怔,便听莽古泰已再次迫不及待地吼道:“好!那便由我等与您上阵父子兵,其利定断金!” “断泥马个头!”阿善和黄台吉听了,真想狠狠一巴掌甩在他那愚钝的脑子上,但是转念想想又都是亲戚…… 奴酋倒是极为平静,可他心中升腾而起的怒火,却是谁也无法估摸,谁也无法浇灭,或许唯有鲜血! 鲜血!袁崇焕的鲜血!宁远城内所有大明军民的鲜血!才能令之稍加清醒! 自萨尔浒的那场大战之后,便以象征后金荣耀居多的尘封已久的黄金战刀,再次出鞘,发出了“铿锵”的一声轻吟,璀璨,犀利,若昔。 “全军!出击!” 营内所有的号角都“呜呜”地响了起来,高塔上的传令兵奋力地挥舞着全军猛攻的旗帜,那些扛旗的,也都将猎猎作响的旗帜前指,纵马狂奔。 所有的建奴包括四大贝勒和奴酋本人在内,皆感热血沸腾,疯狂地跳起了冲锋之舞来——往前直冲,一直往前冲,直至战死,或令敌阵崩溃。 “注意!敌人冲过来了!” 黄重真也“铿锵”一声抽出了昨天夜里锻造的那柄大铁剑,猛然前指的样子,倒与三军的指挥官似模似样。 有粗壮的精铁狼牙箭擦着铁盾开合的瞬间,硬生生地钻进了缝隙里,钉在了袁崇焕的胸口,这让大伙儿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幸好这家伙知道此计十分危险,便在里边还穿了一件丝绸软甲,因此只是觉得胸口略微有点儿硌,倒是没有大碍。 不过这个地方实在是有些危险,飞蝗般的箭雨,密集地落在坚实无比的铁盾之上。 然而,那些箭术精湛的白甲弓手,却仍能对此处的将士乃至袁崇焕,造成威胁。 于是,袁崇焕又对着奴酋冲过来的方向嚎了两嗓子后,便撤出了这个最危险的地方,不过仍被亲兵簇拥着站在登城的楼梯口,以防奴酋冲到一半又不冲了。 “这小子!”看着黄重真顶着铁盾,依然无惧地观察敌情并且指挥的样子,袁崇焕挑剔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赞赏之色。 “注意!奴酋快要进入炮击范围了!炮弹填充……”黄重真继续怒吼着下令。 此时此刻,即便以他22世纪华夏特种兵的经历,也不禁热血澎湃。 骤然,他双目一瞪,坚毅的国字脸上现出了极度的焦急,只因为奴酋往前冲了一段路程后,便开始降低马速了。 多处的城头已跃上了蛮兽般的建奴,一时之间杀不绝,便横冲直撞地对防线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哪怕袁崇焕和祖大寿将几乎所有的亲兵都投入了进去,哪怕便连祖大寿都操起刀子亲自上阵了,也于事无补。 黄重真瞥见这般战况,情知宁远再难持久,成败在此一举,便急哄哄地回头朝袁崇焕怒吼:“大帅!大帅!” 其意思不言而喻,闻者无不了然。 袁崇焕仅剩的亲卫顿时对其怒目而视,顶着铁盾护卫在旁的,更是有种抽刀子将其砍杀的冲动。 唯独袁崇焕本人在一名刚被射杀的亲卫身上接过铁盾,护着自己怡然无惧地走到城墙边缘。 还撤出铁盾的一角,将肩头的绯红官袍展现在敌人面前,举着铁皮喇叭吼道:“奴酋!家奴!野猪!垂垂老矣!” “嗖嗖嗖嗖嗖……” 箭雨飞蝗一般攻向袁崇焕,可他却用盾牌一掩,仍坚定地站在原地,张狂地大笑起来。 攻上了城墙的建奴怒吼着想要冲过来,却也被守城的将士坚强地堵住,砍杀。 因为狂奔而排遣了些许郁气的奴酋,听到了这些又是讽刺又是羞辱的骂战之后,终究还是郁气上涌,怒气上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同时,潜意识里又告诉他,哪怕是再前进一里,城头的大炮也莫奈他何。 于是,自取得萨尔浒那场关乎明金国运的战争胜利之后,便极少亲自涉险了的奴酋,为了屠城宁远,手刃孺子的执念,终究还是愤然前冲,行险一搏。 建奴的贝勒、旗手、号角手、传令兵见状,无不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宁远,已危若累卵。 “重真!”袁崇焕与祖大寿,同时怒吼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黄重真已确定奴酋已进入了炮击范围,便毅然将大铁剑压了下去,斜下方怒指奴酋,怒吼道:“开炮!” “不行!好像还是太远了一些!”周吉惊呼。 附近的袁氏亲卫听了,焦灼的双目立刻变得赤红。 袁崇焕也彻底地急了——若是重真的计算错误了,那么便会生生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并且永远都不会再拥有。 因为一旦失败,宁远便会在奴酋的怒火之下,化作修罗战场,变成人间地狱。 幸好黄重真立刻便成竹在胸地大笑道:“没事儿,让炮弹飞一会儿!” 他的话音刚落,以“三三一”阵型紧密排列的红夷大炮,就几乎同时发出了虎啸山林般的怒吼。 轰轰轰轰轰轰轰! 一连七发携带着烈焰的炮弹,几乎首尾相接地飞上天空,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就像一场美丽的流星雨那样,朝奴酋所在之地猛然砸落。 所有八旗士卒猛烈攻城的动作,都因之而重重地一顿,奴酋本人更是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然后便是猛然地狂跳起来。 “不好!父汗快走!”紧随其后的四大贝勒,尽皆大惊失色,惊慌怒吼。 然而,随着第一轮七发炮弹的升空,剩余的九轮炮弹紧随其后。 整整七十枚炮弹,形成了一道极为密集的火力网,交织着往五个后金汗国身份最尊贵的人,及其身后的贵族群砸落。 嘭嘭嘭嘭嘭…… 炮弹砸在被冻得发硬的土地上了,发出了一连串的闷响。 冰冻的大地被迅速砸得松软了,扬起了一地的灰尘,将奴酋以及所有的后金贵族,尽皆笼罩在了里面。 “大汗!大汗!大汗!”所有建奴的心都在那一瞬间揪了起来,便连那些攻上了城墙以及正在攀爬钩梯的士卒,也都无心应战了。 守城将士趁机将城头的建奴迅速击杀,辅兵也用滚石檑木将城墙上的建奴赶回了地面去,这才稳住了岌岌可危的战局。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周吉一把搂住了黄重真的肩头,惊喜地大喊着。 其余炮组成员和袁崇焕的亲卫们,也都喜极而泣。 黄重真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便怒喝道:“再补一轮!” “不行!会炸膛的!”沉稳的老六立刻大喊。 “战机稍纵即逝,听我的!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黄重真怒吼着便往炮膛里再塞了一枚炮弹,甚至都来不及待其稍稍降温,更别说清理炮膛了。 其余炮手看见了,道了声“人死鸟朝天”,便都纷纷效仿。 事实证明,黄重真的灵感确实并非无的放矢。 也不知道知否“天命”这个年号在起作用。 总之,前七十发炮弹除了砸死砸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女真贵族外,带给奴酋和四大贝勒的,竟只有惊吓,就算这补发的七枚,也让四大贝勒毫发未伤。 唯独奴酋的头盔被炮弹的边缘擦了一下,于是坚硬的头盔就算有着绵软隔层的保护,也擦掉了奴酋锃亮的头皮,以及他一半的鞭子发型。 倒是奴酋的战马被生生地轰残了,凄惨地嘶鸣一声,便整个儿横摔在了地上。 奴酋也重重地跌倒在地,并被战马压住了大半条腿,又因惊吓过度和头上的伤势,竟略一挣扎,便昏迷了过去。 硝烟的浓郁到达了顶点之后,便开始逐渐散去。 不论宁远守军和建奴士卒,此时竟都停止了手上动作,只紧紧地盯着硝烟里影影绰绰的一举一动。 “父汗!父汗!” 烟尘中,被战马掀翻在地,却又因为实在太过强壮而无伤大雅的莽古泰,四处寻找着奴酋的身影。 蓦然,他看到了奴酋散落在地的头盔,正浸泡在一滩血迹里,心头当即便是大惊,手脚发软地边扑边叫嚷道:“父汗死了!父汗死了!” 待一把抱住那个头盔,莽古泰又惊觉其内并未存有奴酋的头颅,便惊喜交加地大叫道:“父汗没死!父汗没死!父汗,你在哪里?” 莽古泰四处寻找,蓦然看到他的父汗正被战马压着侧躺在地上,便扔掉头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竟徒手就将战马的尸体抬起然后推开,将他的父汗救了出来。 “父汗在这儿!父汗在这儿!” “父汗!父汗你不要死啊!” 莽古泰见他的父汗满脸满身到处是血,还未来得及惊喜,便又惊叫起来。 阿善等三个贝勒听到声音,也都心惊肉跳地围了过来,只见粗心的莽古泰正粗鲁地摇晃着伤势不明的父汗,都快将尚有一息的他,给真正摇死了。 阿善三人赶紧大声阻止:“三弟(三哥)!快别摇了,父汗还未死!” 奴酋恰于此时狂喷了一口鲜血,然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第四十一章 新的担忧——觉华 莽古泰又惊喜地叫道:“太好了!我把父汗救活了!我把父汗救活了!父汗!你快醒醒!父汗!”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呼唤,也无法将他的父汗从昏迷中叫醒过来。 “这……”莽古泰用他的莽撞,将阿善三人气得翻了好一阵子白眼才缓过神来。 阿善看向老八黄台吉,见其微微点头,便说道:“父汗昏迷,战局危急!你们三个且听我吩咐!” “大哥请说!”黄台吉率先出声表态,阿敏和莽古泰只好出声附和。 阿善说道:“老三,你在我们兄弟几个当中最为强壮,也只有你能抱着父汗健步如飞,以最快的速度撤到安全的地方。因此,你快带着父汗先走!我等殿后!” “喳!”莽古泰应了一声,直接便抱着奴酋雄壮的身子站了起来。但他看着乃父满身的尘土和满头满脸的血迹,实在有些不忍,便想找块布裹裹。 然而,战场之上哪有闲置而又干净的布匹可以找到。 不过莽古泰的运气还是很不错的,无意间的低头一瞥,便让他瞧见了一块黄澄澄的锦缎。 他想也未想,单手托着乃父,利用转身的力道另一只手轻轻一抄,便将之撩了起来,并顺势裹在了奴酋的身上。 惊喜于这块锦缎极其符合乃父尊贵身份的同时,莽古泰便发足狂奔,迅速离开了仍受着炮火威胁的这处战场。 “旗!旗!” 阿善正四处寻找着代表部族荣耀的八面旗帜,然而所找到的七面,都已代替他们被炮火轰得无比焦灼,不堪使用了。 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一根粗壮的旗杆,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举了起来,但见杆上光溜溜一片。 顺势看去,只见三弟莽古泰已用这面只是沾了些鲜血与尘土的正黄旗,裹在了奴酋的身上,然后一溜烟地跑得没影了。 “旗!旗!三弟你……这……哎……你真是个锤子!误我大事啊!” 阿善试图阻止他,但没有成功,只好剧烈地咳嗽起来,也不知道是被他那莽撞的三弟给气的,还是被其因狂奔而扬起的尘土给熏的。 望见城下明显变得不知所措,并且隐隐有了撤退之势的建奴。 老实巴交的祖大寿,本想将重真昨日的那个攻心之计现学现卖的,那便是——狗建奴败退了!建奴狗败退了! 然而,一道通过铁皮喇叭所发出的呐喊,却赶在了他的前面。 祖大寿本会大怒的,但听见呐喊的内容,便再也禁不住热血燃烧,惊喜莫名地狂振手臂,跟着怒吼起来:“奴酋死了!奴酋死了!” 这种还未搞清事实,便妄下判断的战场攻心之计,也就只有黄重真这种不拘小节的王八蛋,能够在那一瞬间想得出来,并且没脸没皮地喊出来。 不过想想也是,谁还能在七尊红夷大炮的整整十一轮炮击之中活下来呢? 望见狂奔的莽古泰及其怀抱中金光闪闪的锦缎,听见其余的三大贝勒带着亲卫,一边狂吼“不要慌”,一边使劲地弹压士卒。 再看见众多的八旗贵族老爷们,早已望着莽古泰所扬起的尘土而追赶,其中的很多还声嘶力竭地哭泣着,生怕自己的忠心被别人比下去。 再单纯的建奴士卒面对此情此景,恐怕也不得不相信城头那群狗明军所发出的聒噪之声是真的——他们的大汗,他们部族的大首领,真的已经被大炮打死了。 一个撤退得还算镇定的骑兵额真,突然瞅见前方尘烟四起的土地上金光一闪,随便一个弯身便将之抄了起来。 捧在手中定睛一看,便吓得扔了回去,唯独只会魔怔般地喃喃道:“是大汗的黄金战刀!大汗真的死了?大汗真的死了!” 那声音越来越大,终究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每一名建奴士卒的耳中。 崩溃之势终于形成,兵败如山倒。 哪怕四大贝勒联手四小贝勒奋力弹压,再有不少忠勇的将领拼力相助,也无可逆转。 建奴,终究迎来了自奴酋以七大恨起兵挑战大明以来的,第一次溃败。 城头几乎已经力竭的百战余生的将士们,终于得以酣畅淋漓地将兵器敲击在城墙上,并以欢呼的声调怒吼:“奴酋已死!建奴大败!奴酋已死!建奴大败!” 这声音配上铁皮喇叭凝聚在一起,就像追在建奴的臀部后面那样,令之更为心惊,便如退潮的海水一半,退得极为彻底。 周吉庆祝胜利的唯一方式,大概便是狠狠地抱住他的兄弟黄重真吧。 由自己来完成对奴酋的关键一击,黄重真也觉得十分欣慰和骄傲。 然而也所有遗憾——此时若遣一支强有力的骑兵预备队出城冲锋,哪怕建奴再如何善战,恐怕也只余被明军趁机扩大战果的份儿。 但是很可惜,宁远的兵力面对后金“出则为兵”的举国动员,实在显得不足,袁崇焕就连自己的亲卫都当作预备兵派出去了,都依然感到扛不住。 若非袁崇焕“以身诱敌”之计的成功,若非争分夺秒赶制出来的炮架让笨重的红夷大炮改头换面,还增加了足足一里的炮击距离,若非黄重真炮术一流…… 总而言之,此战能够取胜,是所有人奋力拼杀的战果,是在历次的明金之战中,取得了以少胜多的也是唯一的大胜,堪称奇迹,确实值得庆祝与骄傲。 不过,黄重真在短暂的欣喜欣慰之后,心中便另有担忧升腾而起。 他将目光投向了东方海天相连的地方——距离宁远十八里的海域之中,有着一座正在被厚厚的冰层所包围的海岛,名曰觉华。 周吉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波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大海茫茫,其余什么都没有,便疑惑而又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吗?你在看什么?” 黄重真道:“我在看即将到来的觉华大战,又会是何等惨烈。” “觉华大战?你是说建奴攻不下宁远,会转而进攻觉华岛?”周吉一愣,一惊,旋又笑道,“这没可能的啦!十八里海路便是建奴骑兵难以逾越的天堑!” 黄重真当然也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可他看见本该海浪汹涌的海面,已因表面的冰层而显得水波不兴,便坚信自己对于历史的认知不会出错。 于是,便摇摇头道:“我去找大帅。” 周吉根据他的目光猜到了他的担忧,便追着他道:“你放心啦,那只是一层薄薄的冰,几乎每年冬天都会有的,我们这些关宁人早就已经习惯了。” “不,那不是薄冰,而是已经很厚了。并且天气越来越冷,冰层还会继续加厚,有时候甚至能厚到在上面开车都没问题,更别说跑马了。” 黄重真的脚步很大很快很稳,就连侦察兵出身的周吉都有些跟不上,再加上他可不敢像这家伙这样,动不动就去找袁崇焕汇报工作,于是就只是远远地跟着。 “大帅!大帅!”黄重真走下永清城墙之后,很快就在街道之上看到了袁崇焕的身影,便急急地叫了起来。 袁崇焕刚刚巡视了一番,也与将士们共同庆祝了一番,鼓舞了一番士气,交代好祖大寿抓紧时间修补城防,救治伤员,补充守城器械,以防建奴杀个回马枪。 并且,他还特别准许祖大寿派遣一些手脚麻利的士卒和辅兵,通过吊篮放到城下,尽可能地清理战场,收集战略物资,并将建奴的营寨尽皆摧毁。 忙完这一切的袁崇焕,此时正准备赶回宁远道府,去给并不看好他的京师大佬们写捷报。 以便第一时间将“宁远大捷”的消息放进关内,然后传遍天下,顺带着也让自己名动天下。 届时,宁远军作为第一支抵御住了建奴的进攻,并且将之狠狠挫败的军队,必定会得到许多的支持。 他袁崇焕也会因此而光芒大炽,乃至取代刚刚上任没多久的高第,成为新一任的辽东经略,乃至巡抚。 等到那个时候,他便能有诸多的资源,将这支军队打造成一支真正的铁军了。 袁崇焕的脑中,不断地回旋着这些令之热血的念头,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之实现。 因此,当听到有人扯着嗓子远远地呼唤自己时,便不高不兴地转过身来。 不过,当看清是重真这小子时,便又大笑着迎了几步上去。 这让深悉他行事作风的亲卫极为吃惊,但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呢。 只见当黄重真小跑着来到袁崇焕前边甫一站定,后者便上前一步重重地一拳捶在他宽厚的肩头,旋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道:“此战,你居功至伟啊!” 感觉到袁崇焕身后的亲卫投向自己的目光,因为这一组动作而由愤怒变作了柔和,黄重真便明白了这员大帅是在缓和自己与他亲卫的关系呢。 于是,便由衷地抱拳感谢道:“标下多谢大帅的知遇之恩!” 袁崇焕鼓励地拍拍他的肩头,便代表着这个疙瘩彻底地解开了,又道:“你如此急匆匆地找某,是有何要紧之事吗?” 第四十二章 伤营之殇 袁崇焕身为一军统帅,对一个小兵的想法这般重视,有时候甚至还要变着法子去套他的话,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但是没办法,这小子甫一出现就给大家伙儿带来了极大的惊喜。 并且在之后的相处之中,许多看似无意间说出来的想法,事实证明准确度惊人,尤其是炮架给这场战争所带来的变化,用“居功至伟”来形容,毫不为过。 但是这一次,袁崇焕却觉得这小子显然是杞人忧天了。 开玩笑!建奴没有片木下海,仅仅一个皮岛毛文龙就让那群旱鸭子焦头烂额了,还敢驱马入海,进攻觉华?若真如此,怕是连海龙王都不会放过他们吧? 因此,当袁崇焕听到黄重真说出了心中的担忧时,便哈哈一笑,只道了声“放心吧,没可能的”,便转身就走,临走前还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黄重真从袁崇焕的大笑,和他意气风发的背影之中,听出了一丝骄傲的味道。 看着他在亲卫簇拥下迅速远去的背影,黄重真轻轻一叹,颇为失落地暗道:“不论取得何等样的战功,我都太身微言轻了啊!” 念及此处,黄重真伸出手去轻抚着久未出鞘的“汝钦”宝剑的古朴剑柄,思索着是否要将之亮给早就对其颇为好奇的袁崇焕看。 “我知道你心系天下,但觉华真的没问题的!” 周吉适时出现搂住了他的肩头,也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他也很感谢这个才认识了个把月的锦州小兵,能如此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 虽说觉华岛上近乎两万的大明军民,就算尽皆被登岛的建奴屠戮了,也并不能对“宁远大捷”这四个字造成过多的冲击。 袁崇焕只要写篇悼文表达一下自己的悲伤和遗憾,属于他的荣耀就不会打丝毫的折扣,他依旧会被推荐为久未设置的大明辽东巡抚。 宁远军也依然会在他的努力之下,被打造成铁一般的关宁军,在将来的十几年里,成为大明外御建奴,内平流寇的劲旅。 然后,在吴三桂的带领之下跌入深渊,湮灭于历史长河里…… 这还是有点儿可惜的。 并且,黄重真自小受到的来自22世纪的极其良好的家国情怀教育,还是觉得就此放弃极不甘心,还是想为觉华岛上素未谋面的同胞们争取一下。 于是,他便坚定地说道:“我去找将军。” 说着,便毅然地回到了正在加固城防的永清城墙之上,见到了那个正忙得不可开交的雄壮糙将。 祖大寿对于重真的来临表示很欢迎,惊喜地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准许你早些回营休息的吗?毕竟你这几日都没怎么睡过一个整觉。” “将军您还不是一样。”黄重真略显忧郁地笑了笑,便将自己的猜测和担忧,尽数说给了祖大寿听。 可是,这个原先比袁崇焕更加重视其意见的糙将,这次的反应却与之如出一撤,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这没可能的!” 祖大寿说着,便又转身脚不沾地地忙开了。 黄重真十分敬佩于他的敬业,又见其并未像袁崇焕那样立刻就将自己打发走,觉得还是有点儿希望,便打算细细地分析给他听。 可就在这时,一名祖氏亲兵匆匆跑来,惶急地禀报:“将军,表少爷受伤了!” “什么!”祖大寿大惊,忙道,“严重吗?他现在何处?” “在伤营,伤得很重!” “快带我去。”祖大寿说是叫亲军引路,实则已匆匆地走在了前边。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所谓的“表少爷”,十分重视。 重真看向周吉道:“表少爷是何许人也?” 周吉道:“不太清楚,好像是一个姓吴的小将军吧。年纪跟我们差不多,或许还小一些。” “祖大寿?表少爷?姓吴?”三个没头没脑的信息加起来,对周吉而言啥都不算,重真却已想到了一个极为有名的历史人物,脱口叫道,“吴三桂!” “咦?你咋知道?好像是叫三桂!”周吉一脸惊讶地望向他,道,“这你也能猜到,简直神了。” 黄重真却一边大步迈向城下,一边说道:“机会来了,走,去伤营看看。” “你我活蹦乱跳的,去那地儿做啥?受点轻伤的宁可自己处理,都不会去那地儿……没见谁进了那地儿,还能活蹦乱跳出来的……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听啊!哎!你这人真是的!好吧好吧,谁叫你答应过杨国柱大哥,而国柱大哥又救过我的命,并且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看得出来,周吉很排斥去伤营,并且似乎还有着较大的心理畏惧,可最终还是咬咬牙,追着朦胧中的那个伙伴的身影,毅然而去。 伤营,确实不是常人所能待的地方。 辽东汉子上了战场,即便是面对后金那种凶悍得一塌糊涂的军队,也敢正面硬钢一阵,可到了这里,却每分每秒都在如坐针毡。 若非受了重伤的战友确实需要照顾和安慰,谁都不愿待在这儿。 鬼哭狼嚎,这是重真接近伤营时的感受。 而惨烈,不下于战场的惨烈,便是他走近伤营后的直观感受。 ——伤口里没有残留兵刃的,便不采取任何消毒措施。 就连最起码的清洗都没有,只往伤口上胡乱撒点黑乎乎的所谓金疮药。 再毫无章法地裹上几层脏兮兮的布条,也不管血水是否还在往外喷涌。 哪怕是很快便染红了布条,那些所谓的军医也骂骂咧咧的丝毫不在乎。 “这也叫治伤?怎么……怎么这样给我们的卫国战士治伤?” 虽然黄重真纵观历史,有着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明末军队的医疗技术竟是如此落后,条件也是这般简陋。 若非亲眼所见,这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要知道早在后世的21世纪,每一名华夏士兵参加过任何一场战斗之后,受伤的会得到最佳的治疗,就连没有受伤的也能享受有选择的体检。 否则,便是那些高层自己的心里都会过意不去。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家国情怀极重的黄重真,眼眶立刻就湿润了。 映入眼帘的,是好多魁梧的汉子叫了军医好多遍都不见其忙得过来,又实在见不得战友的惨状。 便干脆脱下破兮兮的鞋子,光着臭烘烘的脚在那些受了重伤的战友面前跳来跳去,嘴里还像个巫祝一样哼着古老的歌谣。 “啊!”蓦然,一声痛苦无比的惨叫响彻伤营。 重真慌忙看去,恰见一名穿着麻衣的精瘦汉子,使劲从一名壮硕战士的肩头,拔出了一支粗壮并且锋利无比的箭矢。 那支有着犀利倒钩的箭矢,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拔了出来,这让战士的肩头受到了极为严重的二次伤害,顿时血肉模糊。 最令重真感到愤怒的是,还似乎伤到了大血脉,鲜血顿时疯狂喷涌,飙升到了半空。 受伤的战士因为剧痛和迅速的失血而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留着泪的麻衣汉子与他的伙伴们紧紧地摁着,然后大手一挥,一把黑乎乎的药粉便撒了上去。 但是鲜血狂飙,立刻将这些药粉冲得七零八落。 麻衣汉子便又撒了一把,然后飞快地扯过布条,给他裹伤。 可是,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喷涌出来,很快便染红了布条。 可怜这名可爱的战士,白天英勇杀敌,本就多处受伤,留了不少的血。 此番肩膀上又大量失血,所以很快就面色发白,失血过多了。 黄重真见状赶紧上去帮忙,可走近一看却痛心地发现,这处箭伤离脖子很近,倒刺又太过锋利霸道,麻衣汉子的手法又太过粗糙。 那用力一拔,虽未彻底割断伤者的动脉,却也割伤了将近一半,鲜血狂涌,怎么止都止不住。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阿弟!阿弟呀!”麻衣汉子终于慌了,裹布的双手剧烈颤动着,泪如泉涌。 重真上辈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跟着他的跛脚养父学习中医药理知识了。 自小的耳濡目染,养父的医术古老而又高明,再加上他的悉心栽培,到了少年时已有了青出于蓝之势。 不过他做得唯一一件不孝之事,便是没有遵从养父的遗愿,去考医科大学继续进修,然后到繁华的都市里面去悬壶济世。 而是选择了遵从每一个华夏少年的热血之梦——参军。 并且凭借天赋与努力,成了一名特种兵,执行了很多任务,立下了很多功劳,守护了很多的华夏人。 小型医疗包是每一名特种兵在执行任务之时的必备物品,可在战斗之中或者结束之后,相互或者自行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势,是特种兵的必备技能。 因为从小打下的基础,黄重真的这项技能尤其出众。 就连动脉受损这种最为严重的伤势,也被他硬是想方设法地维持到急救直升直升机的到来,从而救了那名刚刚加入特种部队的小战士。 (为多了一个小学徒而加更,投资者也多了两个。凌晨继续两更。) 第四十三章 准备大明的第一场外科手术 黄重真目测,这名伤员的动脉受损程度,应该和那个小战士的差不多。 若在医疗技术和交通极度发达的22世纪的华夏国,不论处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重真都有把握让其撑到急救直升机的到来。 然而以明末的急救手段,尤以此处的医疗条件,怕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叫做“大狗”的战士,在他那些伙伴的嘶声呼唤之下,迅速变得虚弱,迅速变得苍白,逐渐闭上眼睛,逐渐变得冰冷。 并且最终,放开了那只紧握着麻衣汉子的手…… 如此因医疗常识落后而死的壮烈殉国之法,可怜,可悲,可叹。 就连涵养极好的黄重真都忍受不住这样的悲哀,立刻便红了眼眶,怒发冲冠。 他狠狠地推了一把那个麻木着脸站起身,俯身便要察看另外一名伤员的麻衣汉子。 精瘦的麻衣汉子冷不防摔在地上,立刻就对重真怒目而视,吼道:“你是何人?推我作甚?” “是你害死了他!”重真朝他怒吼。 麻衣汉子顿时大怒,挣扎着起身道:“胡说!他是我的阿弟!我怎会害他?况且他本就受了重伤,生死有命,治伤本就如此,我也是出于好心……” “庸医杀人,多半也是出于好心!”重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敢留在宁远这座孤城里的汉子,无不是血肉饱满的勇士,麻衣汉子虽然有些不甘与心虚,却也恼怒了,瞪着重真道:“你行你来治啊!” “我治就我治!”重真吼了一嗓子,扭头便见墙角的木板床上,躺着一名面色惨白的少年,身上插着数支断箭。 他的身旁还站着不少人,但重真以医者的眼光搜寻伤者,却只留意到了他,便连旁边高大魁梧的祖大寿都给忽略了,也就没有在第一时间获悉他的身份。 黄重真立刻大踏步地走上前去。 祖大寿的亲军虽然认识他,但“表少爷”伤势极重又身份尊贵,立刻想要呵斥,却被家主抬手阻止了,还挥挥手示意众人悄然退开了几步。 黄重真俯身细细检查了一番伤势,便说道:“小兄弟,你受的伤可不算轻啊!可见在战场之上你是何等的英勇,简直就是冒着建奴的箭雨在杀敌啊!”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昨日晚间出城追击,上演了宁远之战中唯一一次主动出击之壮举的吴三桂吴大表少爷啦。 他竟还能忍着剧烈的疼痛,龇牙给出一个笑容自嘲道:“终究还是大意了!” “好小子!”黄重真老成地握住他的手,却忘记了在这段时光的流里,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十六岁毛头小子。 这毛头小子又老气横秋地说道:“军医有没有跟你说,打算怎么治你的箭伤? 是如他那般拔出箭簇,任由锋利的倒钩将你这些伤口钩得血肉模糊,筋骨寸断,让不知吃了多少饭才积攒起来的鲜血白白流失,还是说另有医治方案?” “医治方案?”所有人都为这从未听过的新鲜词汇而一怔。 吴三桂则看向了那个躺在地上,与自己年龄差不多,没有死在建奴的箭下,却因自己人的莽撞,从而导致失血过多而死的精壮战士。 “大狗是我的亲卫,那一箭是替我而挡,他是因我而死的。”看着他那惨状,面对凶悍的建奴铁骑都从未怂过的吴三桂,竟没来由的心中一颤。 他黯然嘟囔了一句,便又盯着重真说道:“军医已替我削去了大半个箭身,正准备贯穿取箭呢。” 这时,重真已仔细地检查完了他的箭伤,闻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一旁正准备磨刀霍霍的麻衣军医,不明白这个大言不惭的毛头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说道:“贯穿取箭虽然凶险,但他的伤势在左右两个肩头,并不致命。 只要取出箭簇,休养一段时日,便能康复。古之勇者,以此法自行取箭者都大有人在。故而小兄弟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绝对不会伤了你的性命。” 重真最讨厌的,便是将自己的无知当作至理,并且以之去恫吓别人就范。 所以甫一闻言,他便狠狠瞪了军医一眼,淡淡说道:“如此英勇的一员少年小将,若因此而废,你能负责?” 别说,他虽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兵,但两世的战场经历加在一起,年龄上倒也不失优势。 再加上这小子这两天只顾着开炮打铁,而没什么时间洗脸,看上去便黑不溜秋的,面色也因为发怒而显得颇为狰狞。 蓦然之间一瞪眼,身上便散发着浓烈的硝烟之气,还真有几分杀伐之气,挺唬人的。 军医心中一颤,又因他的话一滞,便反唇相讥道:“难道你能负责?” “我能。” 重真郑重地点了点头,便再不理会于他,而是转向吴三桂,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说道:“贯穿取箭实不可取,稍有不慎便要伤到筋骨,让你今以后都不能畅快淋漓地上阵杀敌了。 然而我有一个听上去很不可思议的治疗方案,便是手术刀——也就是锋利的小刀子,在你的这些伤口处再切几道小口子,从而扩大伤口,将箭簇取出来。 你或许想问这不是伤上加伤么?但你仔细想想,贯穿取箭也好,拔箭治伤也罢,难道就不是伤上加伤了么? 并且形成的二次伤害恐怕更加严重,稍有不慎便会如大狗那般致命。若按我的治疗方案,我有七成把握,不!八成! 可以在不伤你筋骨的前提之下,替你取出箭簇,并恢复得更快更好。 唯一不能办到的,是无法令你的这些疤痕变得更小更好看,你是否有这个胆量信我一次?” 黄重真解释地很清楚,因为即将进行的,很有可能便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台外科手术,一定会受到很多的质疑。 与其在手术中受到阻挠,还不如事先就说清楚。 可听了他话语中的一段话,无论是吴三桂本人还是旁观的军医,或者是关心则乱的祖大寿等人,全都愣了一下。 八成把握?那还说个屁的愿意不愿意啊?赶紧治啊。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而且你千万不要让我的疤痕变小变好看,一定要尽可能地令之看上去更加狰狞!” 吴三桂激动异常地点着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嫣红,就好像怀春的少女在答应求婚那样。 “让疤痕更狰狞?这倒恐怕是古代独有的爱好。不过你倒是是不知,后世的医生哪怕是有着十成的把握,手术之前也必须经过家属或者患者的同意,还要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呢。” 黄重真将他标志的咧嘴一笑改成了一个大大的微笑,以示对吴三桂的鼓励,便摊开手掌冷着脸转向身旁的那名主刀军医说道:“拿来。” “什么?”军医一愣。 “剪子。” “哦,给。”军医看上去傻傻的,心中却在冷笑,“八成把握?呵呵,吹啥呢?看你等下怎么收场,这可是祖将军的外甥,我正愁不能置身事外呢,嘿嘿嘿。” “准备手术——支炉烧水,水一定要烧开,宁可烧开之后摊凉,也不可不烧开。 再准备一些干净的纱布,没有的话寻常的白布也行。不过医刀一定要最锋利的那种,酒也要最烈的,还有最坚的针和最韧的线。 对,针线就是妇人缝衣用的那个针线。哦,还有石灰水,干净的脸盆。我要配兑洗手用的消毒水。” 黄重真不知这名军医的阴险,三两下便剪开了吴三桂左肩伤处,也是伤势最重处的薄甲和衣衫,同时随口吩咐道,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行动起来。 大家虽然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炮手,一手精湛的炮术出神入化,所向无敌,连奴酋都被其所伤,导致来势汹汹的八旗兵再无战意,狼狈溃退。 但是,开炮与开刀,似乎是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儿…… 黄重真对此表现得很是淡然,没有去求助于任何人,而是转过身朝一脸担忧的周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世人两兄弟,周吉立刻会意,也重重点头之后便分开众人,迅速地跑去准备。 行至半路,他又遇见了刚从城头退下来的彭簪罗立老六等炮组成员,便跟他们说了重真正在准备做的这件事情。 彭簪等人早已被其精湛的炮术而彻底折服,听闻他竟还有华佗一般开刀治伤的本领,既半信半疑又惊喜交加,立刻便加入其中,分工行动起来。 黄金强档早已悄然而至,这天地之间的气温正如重真所预料的那样,冷得简直能冻掉人的手指头。 但就算严寒无比,彭簪等少年汉子还是跑得满头大汗,才总算凑齐了重真所要之物。 伤营之中,重真拉过吴三桂的左手,将三根手指搭在他腕间的脉上。 发现他的脉象已较为虚弱了,只是凭着顽强的毅力和少年郎血气方刚的身躯,在竭力支撑着罢了。 这样的状态若真以贯穿之法取箭,那么即便硬撑过去了,也会留下极大的隐患,形成陈旧型的伤害,时间越久便越难复原。 唯一的办法,便是尽快手术,尽快取出箭簇,并让之得到最好的修养,才不会伤到这具少年身躯的根底。 第四十四章 给吴三桂放放血 黄重真解下衣袍,轻轻盖在吴三桂的身上,让他暖和了一些。 吴三桂感激地朝他点点头,重真笑笑,便开始了手术前的活动操。 这寻常而又细腻的动作,不禁让祖大寿轻轻点头,对其的信任又增添了几分。 麻衣军医则一拍额头,暗恼自己竟然没有想到如此简单的事情。 祖大寿的亲军很有眼力见儿地搬来了几个小火炉,让阴冷的伤营又暖和了一些。 周吉这小子竟赤手便将烧开了水的铁锅给端来了,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极了傻子。 彭簪罗立等人,也都找来了重真吩咐过的所有物品。 重真朝他们咧嘴一笑,示意周吉将铁锅架在火炉上,又从军医手中接过医刀,用大拇指轻轻碰了碰,便微微摇头道:“不够锋利,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这已经是吾等所拥有的最锋利的医刀了。”军医摇头。 重真看向周吉等士卒,入目之处都是摇头的动作。 “匕首也行,只要够锋利,偌大军城,这总该不难找吧?” 黄重真又环顾四周,看到祖大寿了也只是朝其轻轻点头,并无空闲与之谈话,也没有多想。 匕首虽小,锻造起来却极不容易,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更是难求。 因此,伤营内士卒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都轻轻摇头。 “好吧,勉强可用。”重真耸耸肩膀,便想将手中的医刀投入铁锅中——其实也还行,只是自己见识过太过小而锋利的刀子,要求太高罢了。 吴三桂忍痛从小腿处拔出一柄匕首,吃力地递向重真道:“此乃小弟传家之宝,请兄长看看是否堪用?” 重真接过匕首一瞧,好家伙——寒光闪闪,仅是握在手中,便能感到其上散发出来的森寒之气,比后世的手术刀还要冰冷锋利几分。 于是,他便将匕首投入到了铁锅里面。 又舀出沸水放在盆子里,根据一定的比例,配制了一盆可以洗手消毒,又不虞会伤到皮肤的石灰水,把手放进去用八步洗手法仔细地清洗干净。 再徒手从锅里捞出匕首,在火炉上迅速地烤干水分。 军医们看着这一连串忙而不乱的堪称专业的动作,简直眼花缭乱。 祖大寿点头暗赞,吴三桂信心大增,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周吉等人在钦佩信任的基础上,更是信心百倍。 新的木板床也根据黄重真的要求搭了起来,吴三桂平躺在上面,默默看着重真做完术前准备,干脆闭上了眼睛——说实话,内心还是极度紧张的。 重真举着匕首和另一只手来到床沿,将一根煮过的小木棍塞到了吴三桂的嘴里让他咬住,咧着嘴霸气十足地说道:“放心吧,老子开炮和开刀水平尽皆一流,从未失过手,不会有事的。” 这份霸气让吴三桂彻底地放松了心态,尤其是那句“老子开炮和开刀水平尽皆一流”,让聪明的他瞬间便知晓了重真的身份,便暗暗发着誓:“等老子好了,定要奋勇杀敌,在你小子面前也自称一声老子!” 黄重真看着他那剧烈抖动的睫毛,就知道这小子在转着什么倔强的念头,却自然不会戳破。 他只是呵呵地笑着,便将一只手随意地按在他的脖子某处,毕竟好久都没给人开过刀了,于是心中则狞笑道:“就让老子来给你小子放放血吧!” 吴三桂立刻便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此举让军医冷哼,观者惊呼,祖大寿面沉似水,他的亲军则瞬间便杀气腾腾。 这些眼神,敏锐的黄重真全部都感受到了,但他并不出言解释,而是专注地开始为少年开刀,取箭。 亲军头领探过来询问,祖大寿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给面前这个给他不断带来惊喜的少年,一个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不得不说,吴三桂左肩上的这箭确实十分毒辣。 若非他的肌肉足够壮实,锋利的箭簇穿透薄甲和衣衫,刺入了他的皮肤和表层肌肉之后,便被锁骨与肋骨紧紧卡住了,怕是便要伤到筋骨了。 且若是吴三桂的肺叶比寻常人大上那么一些,所谓的贯穿取箭之法,便极有可能还会伤到肺叶。 有鉴于此,在尚且不知吴三桂身份的情况之下,黄重真很庆幸及时阻止了军医的莽撞行为,否则,大明便极有可能要少一位敢与建奴正面拼杀的悍卒了。 黄重真的手很稳,手腕很有力量,切割的动作大胆而狠辣,却又十分细致。 从不不多切一寸,也不少切一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和犹豫,冷静得既让人叹为观止,又屏息凝视。 生怕发出的些许声音,影响了他的动作,从而影响到“表少爷”的伤势。 无论是冷眼的军医和观望的士卒,还是充满期待的祖大寿和周吉,从黄重真开始动刀的那一刻起,便都看得目眩神迷。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杨国柱口中那些“兽医们”的脸部表情尤其精彩,从一开始的不屑质疑,到冷眼旁观,再到瞠目结舌,最终全部汇聚成了钦佩敬畏。 虽然有鲜血不断地流出来,却始终没有喷涌的现象,更别说像大狗那样飙到半空当中了。 这说明重真的手真的很稳,切割的地方很准,不但避开了所有的经脉,就连那些容易出血的点也都尽量地避开了,可以说将二次伤害降到了最低。 本该主治吴三桂的那个麻衣军医,是宁远城里医术最高的,更是从黄重真熟稔的动作和投入的表情当中,看到了专业的味道。 这让一向推崇“术业有专攻”的他糙脸微红,感到了一丝郝然。 时光流转,就在众人的不知不觉中,黄重真竟真的干脆利落地取出了吴三桂左肩上的箭簇,扔在一旁装水的木盆里。 那“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敲击着观者的心脏,待看清箭簇的样式,以及瞬间散至满盆的鲜血之后,更是心惊肉跳。 短暂的惊愣之后,伤营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却被黄重真以医者的威严目光狠狠一瞪,便包括祖大寿在内,又都噤若寒蝉了。 接着,黄重真又用匕首飞快地清除伤口周边那些不利于新肉生长的烂肉,以便伤口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以及最好的状态愈合。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黄重真又轻喝一声道:“酒来!” 周吉忙拔去木塞,将手中的酒葫芦递给他。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黄重真一仰头,凌空往嘴里灌了好大一口酒,还呷呷嘴道:“好酒!不过还不够烈!远远不够!” “这还不够烈?” 周吉彭簪等人哭笑不得,这可是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的,又不禁暗暗担忧:“而且,你要我们找烈酒,就是为了过酒瘾吗?军中可是禁酒的啊!” 还好这小子只是浅尝了一口,便开始用这壶所谓的烈酒,替吴三桂仔细地清洗伤口。 “烙铁来了!”哪知他还未洗完,眼角余光便瞥见有人迫不及待地从一旁的火盆之中,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二话不说便要往伤口上摁。 “你想做甚?”黄重真连忙将之拦了下来,对于这种好心帮倒忙的行为,简直是恨透了,于是狠狠地瞪着他。 “我在帮你啊。你不让我贯穿取箭,可是用烧红的烙铁将伤口烙合,总归没有错吧?”麻衣军医理所当然地回瞪了过去。 “走开,别闹。” 眼看清洗完毕的伤口处又开始往外冒鲜血,黄重真一把将之推开,便从沸水之中取出针线,迅速将狰狞可怖的伤口缝了起来。 然后才是上药,包扎,并留下了一个小口子,插上了一根消过毒的细芦苇管,以便脓血能够及时地被导引出来。 这番举动依然令人感到了无比的惊叹,唯独那团经过缝合的伤口,经过了鲜血的浅浅浸润,就变得犹如千足的蜈蚣一般,狰狞可怖。 “这……高明啊!太高明了!” 外行人不明所以,甚至觉得非常惊恐,军医们却若有所思。 尤其是那个资历最老,医术也是最高的麻衣军医,就连烙铁掉落在了脚边,差点砸到脚背都未曾察觉。 不过,在这许多人见证下完成了一大壮举的少年,却好像不是很满意,砸吧了一下嘴,小声嘟囔道:“只可惜没有羊肠线,不然效果会更好。” 祖大寿亲眼见证了这番奇迹,又听见了军医无比钦佩的喃喃自语,就小声吩咐亲军道:“去,将府上的烧刀子烈酒,搬五大坛过来。” 至此,最棘手的一个箭簇,已被黄重真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取了出来,血水荡漾满盆,分外妖艳。 麻衣军医深深地弯下腰去,以示对黄重真的感谢,也是对祖大寿的请罪。 祖大寿知道这些军医真的就跟兽医差不多,但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道里,再平庸的军医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 于是,便只是冷哼了一声,就将此事揭了过去。 麻衣军医却听得心头发寒,忙以极低的姿态站到了晃重真的身边去,以示近距离学习迅速提升医术的态度,同时也可以为他打下手。 第四十五章 黄重真教吴三桂做人 然而,黄重真见他伸出黑乎乎的手就想帮助自己,立刻就喝道:“净手!” 麻衣军医一颤,就乖乖学着黄重真刚才的样子,仔细地净手去了,嘴上却嘟囔道:“这么凶做什么,净手而已,又不是净身!” 黄重真翻翻白眼没有理他,便再次将精力投在了手术台上的少年身上。 吴三桂另一个肩头上的箭簇就要好取很多了,黄重真以更快的速度将之取了出来,“咚”的一声扔在木盆里。 旁观众人见状,便连那些受了伤的,明知黄重真不喜喧闹,伤员需要静养,可还是忍不住低声喝了一声彩。 重真的每一个动作都看似很随意,却又无比娴熟,像是在做着一件极为熟稔的事情,简直就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行云流水。 麻衣军医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手法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是绝对无法练成的。 可是,这个面相略黑的少年,据说还只有十六岁啊! 莫非他从五岁就开始切割人的躯体了?听说,这小子一直籍籍无名,是一个月前突然出现的,莫非……他祖上都是杀猪的? 怔怔出神的麻衣军医念及此处,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看向重真的目光里,便又多了一份敬畏。 重真却很烦他,打下手就好好打,用心打,主刀医生抬抬手就知道将哪样物件放在手掌上,发呆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样的助手,换在22世纪,早被主刀医生呵斥并且辞退了。 黄重真只好事必亲躬地再一次细致缝线,并用干爽的白布将伤口包好,可吴三桂的呼吸却在蓦然之间,变得有些急促而又沉重起来。 黄重真赶紧伸手用三支搭脉法把上了他的脉,眉头一皱便对军医道:“军中有人参么?” 军医一怔,报以苦笑:“吾等贱命,一支人参足可换好几条了!” 重真不及多想,又道:“黄芪呢?” “这玩意儿这倒是常见。” “取些来,切薄片,加点精盐,煮给他喝。”重真吩咐道。 这一次,便没人再敢无视,而是争相行动起来。 因为人人都想在其面前混个脸熟,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日后受伤了,也能得到他的精心救治。 “去把府内的人参都取来。”祖大寿小声吩咐亲军。 “将军……”亲军迟疑。 “哦,那就把那些六十年以上的都留下。六十年以下的,也有不少吧?” “诺!”亲军分开众人,迅速离去。 黄芪水很快就端上来了,吴三桂喝了一些之后,脸色很快便有了一丝好转。 “到底是少年人的身躯,恢复得果然很快啊!”重真这才松了口气,却又陡然惊觉全身都已被汗水浸润,额头更是布满了汗珠。 “擦汗。”他随口吩咐。 “啊?哦!”军医干净掏出一块黑乎乎的手帕,上面还带着一团冒泡的鼻涕。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重真连忙躲开,想要用袖口自己擦一下算了,却见一个魁梧大汉踏了几步便走到身边,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帕,用粗糙的手替自己擦去了额脸上的汗水。 “谢谢。呀!祖将军!” 重真瞥了一眼想要记住他的容貌,这才惊觉此人竟是祖大寿。 能得祖大寿亲自以手帕擦汗,这份殊荣…… 观者无不羡慕异常,却是连半分嫉妒都没有。 毕竟当对一个人望尘莫及,拍马难追时,便只余惊叹,而不会再有嫉妒了。 一碗人参汤也端上来了,祖大寿的亲军头子亲自给吴三桂喂了两口,便被重真阻止,剩下的全部进了他的肚子。 ——没办法,连日连番的大战,再加一场十分消耗精气神和体力的手术,即便是以他牛犊般壮硕的身子,也感到了极大的疲乏。 “这……你……将军……”祖大寿挥挥手,示意亲军不要聒噪。 一碗人参汤下肚,重真那不亚于吴三桂恢复能力的少年身躯,顿时就变得神清气爽,就是肚子有些饿,还咕咕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也确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果然与自己所猜测的一样,便禁不住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年少轻狂的黄重真无数次幻想过,若真的穿越来到大明,但有机会,定要好好修理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从而开关延敌的狂人。 然而,当现实发生之后,却令他倍感无奈。 自己非但没能修理他,反而还救了他。 不过好在,好歹给他放了好多的血。 这种伤势哪怕是以少年郎的恢复能力,没有两三个月,也是不可能痊愈的,若是在此期间损耗点儿精血啥的,便极有可能落下极其隐秘的病根儿。 年轻的时候自然不会发作,可一旦年迈体虚了…… 念及这些,黄重真禁不住在心中嘿嘿地笑了起来。 就是不知有了自己的到来之后,关宁军中还有无这家伙的立足之地呢? 又或许,自己能够让这个天生就满肚子坏心眼的家伙,由内而外地改头换面呢? 黄重真没有丝毫犹豫,便又专心致志替吴三桂取出了剩余的几个小箭簇,在此期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小动作。 直到手术完成,他才发现伤营之内人头攒动,空气质量极差,浓郁的血腥味倒也算了,脚丫子的臭味又算得怎么一回事儿? 于是,他便狠狠瞪向那些看热闹的邋遢汉子,喝道:“你们都出去,莫要挡着空气流通,妨碍伤患的氧气吸入。” “空气流通?氧气吸入?”士卒们不明所以,却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还朝重真讨好地一笑,然后乖乖地往外走去。 手术是最为消耗医者精气神的医疗手段,尤其是在医疗条件极为原始的情况之下。 吴三桂的伤还算不上大手术的程度,但黄重真已有数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加上肚子实在太饿,竟破天荒地有些手脚发软起来。 他这才想起,也就是战前果了一下腹,到现在都还没有吃过东西呢。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感到心中愉悦。 尤其是听到吴三桂的呼吸慢慢趋于平稳,更是十分欣慰。 祖大寿问道:“重真,我这莽撞外甥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 重真看见吴三桂修长的睫毛轻轻抖了几下,就再次将手搭在他的脉上,稍顷之后便笑道:“手术很成功,再加上小将军血气方刚,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话音刚落,便听吴三桂轻轻地“唔”了一声,就像是刚睡完觉的样子,悠悠地将要醒过来。 祖大寿大喜,忙俯下身去呼唤他的名字:“三桂,三桂……” 吴三桂被祖大寿唤醒,迷茫地望着他,下意识地叫道:“大舅……” 东北口音加上身子虚弱从而口齿不清,这声大舅倒更像直呼其名。 祖大寿却不尴尬也不在乎,而是喜滋滋地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重真,你还可以对我外甥做点儿什么吗?” “当然。”黄重真咧着嘴便坏笑着走上前去,将手搭在了吴三桂锃光瓦亮的额头之上,装模作样地摸了一番,便点头称赞道,“表少爷前额宽阔,前途无量。” 又示意周吉过来与自己将其轻轻地托起来,给他脑袋下面垫了一个软枕头,好让他能躺得舒服点儿,顺便还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这一摸便是轻咦了一声。 他便又语重心长地吩咐道:“然而脑后有反骨,冲冠一怒,只为红颜。还请小将军攀至人生巅峰时莫要骄横,凡事以家国天下为出发点,三思而后行。否则,巅峰之时,便也是距离跌落极近之日。” 吴三桂张大嘴巴听完了他那老气横秋的谆谆教诲,并不认为以自己的脾气,会为了一个哪怕再漂亮的女人,从而冲冠一怒,致使自己从人生的巅峰跌落至低谷。 因此,非但没有感谢,反而叛逆地撇了撇嘴。 周吉等人却听得目瞪口呆,暗道:“阿真啥时候还兼职看相了?” 祖大寿对自己这个便宜外甥了解最深,瞠目结舌的同时,则又暗暗担忧道:“重真说得没错啊,小桂子这家伙既有勇武又有头脑。 又处于关宁这片明金必夺的土地之上,鱼龙混杂而又耳濡目染,当真不知是福是祸啊!不过,若是让他跟重真这小子多在一起,又会如何呢?还真是期待啊!” 黄重真虽然已被满营的伤兵和军医奉若了神明,但他经历了整日的激烈大战,再加上一场极耗精力的外科手术,是没有精力立刻就着手整改伤营的。 因此,只好对那些满怀期待看着自己的伤员说声抱歉,嘱咐军医好生照顾。 并叫他们请些人把伤营内外的卫生搞搞干净,还随口说了些医疗护理常识让他们照做。 以前人五人六的军医们听了,都唯唯诺诺地点头称善,只求他有空的时候多来指导指导工作。 黄重真早有此意,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 吴三桂居然决定就在又闷又冷的伤营里面养伤,也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总之,一经祖大寿尤其是黄重真的劝解,立刻就改变了主意,让人抬着便来到宁远南城的守将府里,也就是他便宜大舅的府邸。 在吴三桂与祖大寿诚心十足的邀请之下,黄重真也满怀诚意地带着周吉彭簪等人,去往府中蹭了一顿满嘴流油的饱饭,权当安慰连日来的辛劳。 第四十六章 两龙套给主角下套 适当进食的“伤兵老爷”吴三桂,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就连亲兵将他抬着扛到了床上,也像猪一样睡得很死。 至此,重真与之就像是命中注定般的,完成了此生的第二次交集。 重真带着周吉他们向祖大寿道了谢,刚想告辞,却见门口的祖氏家丁带着一名袁氏亲兵匆匆到来,躬身道:“老爷,袁大帅有事相请。” 他身后的袁氏亲兵也抱拳道:“将军,我家大帅请您和重真兄弟过去一趟。” “哦?”祖大寿看向黄重真。 很想好好睡一觉的后者无奈地耸耸肩膀道:“能者多劳嘛。” 那得了领导赏识还表示很不在乎的态度,让彭簪等人真的好想揍他一顿。 宁远道府袁崇焕办公的书房之内,经过半夜的伏案工作,大胜后的狷狂已被繁杂的琐事,磨得七零八落,其实身体的疲惫倒还在其次,关键还是心累。 看见祖大寿和黄重真一前一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进来了,他便干脆随意地依靠在太师椅上,揉着太阳穴道:“与朝中诸公的斗智斗勇,实比与建奴的针锋相对,更加损耗某的精力啊。” 祖大寿憨憨地点点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明白了自家大帅将黄重真这个小兔崽子叫过来的真正用意。 于是,他便故作轻松地笑道:“大帅进士出身,乃是此间圣手,怎会为了区区一道告捷文书而犯难呢?要知道这可是告捷文书哦!” 袁崇焕笑骂道:“写给兵部的告捷文书,某自然不在话下。你且看看呶。四城将士同仇敌忾,尤其你部出力甚巨,共杀敌近万,负伤而走者不计其数。 建奴医术落后,因伤而损者必定不在少数。故而某将杀敌人数定为一万七千,你觉得如何?” 祖大寿点头道:“末将还是那句话,大帅乃是此间圣手,看着办就是了。” 袁崇焕嗔怪地白了一眼这头老狐狸,又道:“古人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诚不欺我。 此战我军虽胜,却也战损五千,伤者无数,可谓伤亡过半,其中又以你部最甚。某将战损人数提至九千,也好多领抚恤,以资军用,你认为如何?” 祖大寿闻言,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 袁崇焕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便又叹道:“某又何尝不知雁过拔毛,谷过留糠,已成大明官场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是魏公公底下,那些屁事不顶用的干儿子干孙子们。 但我军独守宁远,挟大胜之威而求讨犒劳,多少还是有些震慑作用的,令这群龟儿子龟孙子们不敢贪墨过多,至于魏公公本人,倒是不屑这种血泪银子的。” 祖大寿沉默稍顷,便试探着问道:“战损人数能再多报点儿不?” “九千已是极限了啊,若是过万,便对不起这四个字了。”袁崇焕指指桌案上的奏折,开篇赫然便是“宁远大捷”这四个很提气的字。 祖大寿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总算是聊表安慰。 袁崇焕又道:“写给兵部的告捷文书也就这样了,可写给皇上的奏折却让某极为犯难,毕竟想要直呈皇上,始终都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祖大寿道:“大帅是说权阉吧。” 袁崇焕叹道:“是啊。” 祖大寿便也跟着深深叹息,这二人一唱一和,就好像下首的重真不存在似的。 但岂知,从袁崇焕第一次提到那个权阉时,睿智并且见过太多挖坑埋坑之举的华夏特种兵小黄,便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但他虽然怀揣热血,却无疑是个无比骄傲的人。 在他眼中,二人并非不知觉华大战有可能会发生,却又偏偏表现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这让他很是不爽,便故意像个愚钝的大头兵那样,傻愣愣地左瞅瞅右看看,就是默不作声。 袁祖二人守着一个极大的坑感叹了多久,书房内便沉默了多久,非但不见这个愚钝的大头兵往下跳,还见他投来了清澈而又信任的目光。 堂堂一帅一将竟联起手来挖坑,还亲自布局引诱一个大头兵往下跳…… (两龙套居然联起手来给主角下套,这太过分了。) 在黄重真赤子之心的攻势之下,二人终究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有些无耻,便交换了一个眼神,由祖大寿率先说道:“重真,你一向足智多谋,如何看待此事?” 黄重真暗道一声“果然来了”,面上却讶然说道:“某区区一介大头兵,何德何能……某等丘八只管在前线打仗,打胜仗,至于朝中的蝇营狗苟,管他的呢! 某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即将到来的觉华大战。来来来,大帅,将军,就让我们好好地策划一下如何驰援觉华岛吧,最好是把满将军他们都叫过来……” “够了!” 袁崇焕终于知道这就是一头小狐狸,羞恼地怒喝了一声,见黄重真满脸害怕地看着自己,竟破天荒地心中一软,道:“你当真以为本帅不知觉华之战么?” “大帅……”祖大寿欲言又止,可终究还是低下头去,颓然一叹。 黄重真左瞅瞅右看看,终于确定谁都不是傻子,便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吧,为表诚意,便由标下先说吧。 其实魏公公那里啥问题都没有,很简单,太简单了。不就是既能拍个马屁,又能不落人话柄么? 大帅不是不满于西洋人的唯利是图,欲把红夷大炮改个名字么?这正好就是个切入点啊,打个擦边球也就是了。” 袁崇焕因为小心思被拆穿了而显得有些郁闷,就虎着一张臭脸没说话。 祖大寿见其轻轻敲着桌子,斜睨着重真不置可否,道了声“哦”缓解了一下尴尬的气氛,便又将硕大的头颅甩向了重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黄重真很想给自己点一支烟,虽然他并不抽烟,却明白唯有甩火点烟的动作,才能符合此时此刻潇洒帅气的气质,便道:“大帅欲将大炮改成啥名儿?” “取个谐音吧,就叫红衣好了。”祖大寿甩头看向袁崇焕,见其略一沉思便已有了答案,又将头甩了回去。 黄重真觉得这家伙磨磨蹭蹭的真心有点儿烦,便不再废话,解释道:“那就请大帅充分发挥进士水平的专业特长,给红衣大炮取一个越冗长越好的前缀。 比如说贫贱不能移啊,威武不能屈呀,忠肝义胆啦,吾皇贤明哇,天启盛世红衣大将军之类等等,总之越复杂越冗长越好。 您若是有不嫌烦,便将朝中诸公以及魏公公的祖宗十八代也加进去赞扬一遍,也并无不可。然而,除了那些特别在乎虚名的,谁又会刻意去看这些无用的前缀呢?又有谁会在乎大炮的全名是啥呢? 时间一久,人们便只会管它叫作红衣大炮。也只会记得,是大帅您力排众议,从西洋人哪里重金购买来的,还发明锻造出了炮架,从而以身诱敌,炮轰奴酋,取得宁远大捷,立下旷世之功。” 袁崇焕觉得自己儒雅的嫩脸,完成不能抵挡这小子的吹捧。 祖大寿倒是糙脸,可惜作为这小子的直系上司,竟被完全无视了,不禁气得糙脸通红。 两个脸孔通红的中年男子,目光甫一接触便像偷过情那样倏又分开了,却又异口同声道:“此计甚妙!此计甚妙啊!” 黄重真见二人终于开窍了,也放下了一桩心事,便将自己的心事又托了出来:“那么觉华之战,又当如何呢?” 墨迹了半天的袁崇焕了却了最大的心事,终于可以很爽快地摊摊手道:“某与大寿一个誓守辽东,一个世居辽东,又岂能感觉不到天候的急遽变化? 恩师之所以在觉华岛上屯驻水师和粮草,就是看中了它那十八里海域的天然优势,照理说一旦建奴来袭,觉华水师无论如何都该来援的。 届时,宁远在陆,水师在海,互为犄角,相互援应,便连建奴都不得不投鼠忌器。然而现在呢?觉华水师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为何? 就是因为急遽变冷的气候,使得海面上的冰层迅速加厚,阻止了觉华水师呀。前几日连番大战,某无暇他顾,也不会想到海面之冰能厚到何等程度。 但是就在你提醒之后,某便派出侦察兵前去查探,发现果然如此。建奴久居辽东,深悉这片大地上的气候变化。 因此,他们的斥候怕也侦知了此点,故觉华之战,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可那又如何呢?某拿什么驰援觉华?就拿宁远城内的万余残兵么? 就算这个时候,赵率教克服高第那只缩头乌龟的重重阻拦,从而率领一群生力军来援了,某派遣他与你驰援觉华,甚至支援几门大炮过去也并非不可。 可是,失去了十八里海域天堑的觉华岛一览无余,无险可守,又拿什么阻挡建奴的骑兵呢?凿冰造沟么?凿冰的速度或许还赶不上结冰的速度呢! 又或者,就拿那座沟矮墙浅的屯粮之城——龙城么?这些我等能够想到的小计谋,显然都是不可能抵挡建奴骑兵的呀!除非……” 说实话,黄重真还真被袁崇焕一连串的战局分析,从而说得瞠目结舌。 然而一听他的话中还有转机,便立刻问道:“除非什么?” 第四十七章 重真的骑兵克制计 袁崇焕说着,便看了祖大寿一眼。 后者作为守城大将,更加擅近阵搏杀,也更加了解骑兵的实际运用,便点头道:“恃坚城,凭大炮。乃是袁帅殚精竭虑思索出来,克制建奴骑兵的不二法门。 事实证明这是对的,我军凭借你的精湛炮术和对炮架的利用,取得了针对建奴从未有过的大捷,还炮轰奴酋,令之生死未卜。 然而,就算大帅不惜血本地让你带一些大炮走,这些大家伙也确实可以迅速移动了,可觉华岛是没有坚城可恃。 因此,除非你能想出无需坚城,便可有效克制建奴骑兵的办法来,大帅与某才会全力支持你驰援觉华。 说不定你这个不断带给我们惊喜的神秘小子,还真的能再创奇迹,继宁远大捷之后,取得包括建奴和蒙古在内,令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震动的——觉华大捷。 只是这可能吗?没可能的!自古以来,骑兵都是公认的最强兵种!若这般容易克制,我中原王朝泱泱数千年,也无需深受塞外游牧各族之苦了!” 祖大寿说到这里,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激昂话语明显暗淡下来。 袁崇焕目光炯炯地盯着黄重真,后者已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显然并未将自己的推脱当真,而是真的开始思考如何无需坚城,亦可克制骑兵的办法来。 袁崇焕看着他那坚毅的国字脸上,现出了剑眉轻蹙的认真样儿,内心还真的升起了几分希望来。 黄重真确实飞快地转动着脑筋,苦苦思索着这个令古今中外所有农耕文明都深深为之头疼,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壕沟?拒马?鹿柴?不!这些传统之法,最多只能对骑兵造成一定的阻挡,却绝对谈不上克制。 尤其是在一览无余的冰封海面上,觉华岛又几乎没有战略纵深以及迂回的余地。难道确如大帅所言,能克制建奴骑兵的,就只有坚城与大炮的组合吗? 不!一定还有的!一定还有的!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对了……对了!铁丝!由铁丝组成的网链,并且拉得很紧就越是危险! 索姆河战役中,那匹来自英格兰农场的雄壮无敌的‘战马’,可就不是被铁丝网缠得差点儿报废么? 全力冲锋的骑兵一旦触碰,轻则缠绕,并且越是挣扎便缠绕得越加结实。重则直接便将骑兵乃至战马的身躯,切成两片。 只要运用得当,就一定能令自以为胜券在握,并且急着屠戮觉华军民的建奴骑兵,栽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跟头!” 黄重真依稀记得,前日夜间在铁匠铺内锻打炮架时,曾瞥见过一捆略粗的铁丝,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这说明宁远城内的铁匠铺,是具备拉丝技术的。 念及此处,黄重真豁然抬头看向袁崇焕,脱口便道:“大帅,将军,我已想到了无需坚城,便可克制建奴骑兵的办法了。” 祖大寿顿时惊呼:“此话当真?” 袁崇焕则略显沉稳:“军中可无戏言!” 黄重真左瞅瞅右看看,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便郑重说道:“某愿立军令状!” 根据之前的经验,一旦这小子说出这句话,便代表着至少有着八成的把握。 于是,袁祖二人相视一眼,便再一次地异口同声道:“计将安出?” 黄重真潇洒地打了个响指道:“简单,只需大帅下令,将四城的四座铁匠铺交由标下使用一天,至明日傍晚,当可锻造出足够克制建奴骑兵的器具出来。” “又与铁匠铺有关?你小子到底是铁匠的儿子,还是杀猪佬的后人?” 袁崇焕微怔之余开了个玩笑,便也爽快地答应道:“好!说起来上次的那枚令牌,你还没有还给本帅吧?” 黄重真伸手入怀将那枚制作精美的玉佩捧在手心,嘻嘻笑道:“如此至宝入得某怀,便是某的囊中之物,岂有归还或者转赠之礼?” “可某怎么听说你老是喜欢将之抛给周吉,让那小子来指挥别人呢?” “嘿嘿,那是因为标下敬仰大帅,想亲身体会您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风采。”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哈哈哈!说得好!黄重真听令,某便暂封你为宁远军祖大寿麾下千夫长,并拨三尊红夷大炮予你,与赵率教一同驰援觉华,共抗建奴。 若你与赵率教和觉华军民全部殉国,某必亲撰悼文,并与大寿亲往悼念。 若你万一得胜,某定向朝廷保奏,将你这个战时暂封的千夫长转为皇上恩准,兵部册封的一方守备,守备一方,护国安邦。” “标下谢大帅提拔,谢将军青睐。”黄重真郑重地抱拳躬身,行礼致谢。 “今儿个怎么不敬礼了?”袁祖二人呵呵而笑,令氛围轻松了少许。 恰于此时,一道故意加重的脚步声传入房内,很快便又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袁崇焕像个办公室领导般道了声“进来”,便见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走进来一名亲卫,黄重真记得他叫袁二。 只听袁二抱拳道:“启禀大帅,斥候刚刚来报,觉华副将金冠之子金士麟。率觉华水师舟船十数艘,满载物资而来。 但临岸海面结冰甚厚,无法近岸,又恐登岸之后建奴骑兵突然袭击。故,正在离岸三里开外的海面处游弋,请求接应!” “建奴溃退未久,并且是绕过宁远往北溃退的。奴酋生死未卜,至少在其伤势明了之前,必然不会再有大动作。传某军令,令满桂将军即刻与东门守将对调,全权负责接应事宜。务必在天亮之前,将所有物资搬入城内。” 紧要的军务一出现,袁崇焕的气质立刻就变了,局势了然于胸,一番合理的军令不假思索,便布置了下去。 “诺!”袁二领命,踩着急而不促的脚步迅速远去,却又有一阵脚步传来。 黄重真干脆打开了房门,只见另一名亲卫小跑而来,记得他叫袁七。 只见袁七面带喜悦,尚未完全站定便已大声禀报道:“大帅,赵率教将军已率六千兵将自山海关来援!先锋一千骑兵,距离永清城已仅有十里之遥!” “希龙来了就太好了!”祖大寿闻言,只是单纯地惊喜交加。 袁崇焕的考量,就显得深远多了,说道:“算他高第还有点血性与良心!不过,竟只派了五千步兵给希龙,也太小气了! 哼!你既不肯犯险,那便休怪某不肯将宁远大捷的这份泼天功劳,分一丝给你了。更何况,可能还有一场比宁远之战更加惨烈,也更加振奋人心的觉华大捷呢!到时候你可不要哭着说后悔哟。” 黄重真听他说完,便立刻搓着手腆着脸道:“大帅,将军,这……” 袁崇焕哈哈大笑道:“本帅言出必行,怎屑于食言?希龙与他的一千骑兵,还有高第的两千步卒,都是你的。 觉华岛除了大炮,其余火器倒也充沛,本帅就不另拨给你了。 对了,袁七,你率十名兄弟跟在重真身边多多帮衬,以免这小子的千夫长身份,压不住觉华岛的那群骄兵悍将,以及桀骜之徒。” “大帅,您这也太看不起标下了!咱们走着瞧!”黄重真气呼呼地就回去准备了。 袁七见袁崇焕与祖大寿都朝他点点头,便在外边迅速地点了十个兄弟,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还探出脑袋腆着脸说道:“阿真兄弟你可真有一套,我跟随大帅这许多年,从未见过有人跟这样与大帅说话,还不会挨骂。” 黄重真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弟以后就靠你罩了,不过你与诸位大哥若是不慎负伤,小弟必倾力救治。” 袁七连忙哈哈笑道:“重真兄弟客气了,彼此照应,彼此照应嘛。” 其余袁氏亲卫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此行任务艰巨,堪称九死一生,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必可其利断金。” 黄重真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们说道:“你们都不怕死么?” 袁七等人尽皆大笑,道:“自决定跟着袁帅来到关外修筑宁远开始,我等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今生所求,无非多杀几个建奴而已。” “好汉子!好兄弟!”黄重真由衷赞道。 “不敢当!不敢当啊!”一群姓袁的连连谦虚,充分显示了何为华夏美德。 有了之前锻造炮架的基础,铁匠铺那些桀骜的杀才,便都很听话地跟着重真进入到了热火朝天的熔铁水,拉铁丝当中。 此时此刻,黄重真非常感谢华夏先人的大匠精神与智慧,令铁水拉丝的技术仅仅凭借粗糙简陋的设备,便能这般炉火纯青。 尤其是负责四座铁匠铺一切事宜的四个老铁匠,那一手惊艳而又惊险无比的绝活,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也让黄重真明白了“高手在民间”这句话,为何会在华夏的民间古老相传。 四座铁匠铺大大小小数百位铁匠日赶夜赶,终于赶在第二天夜幕降临之时,锻造出了一百多捆纤细而又结实的铁丝。 第四十八章 寒夜破冰援觉华 当第一捆带着余温的铁丝,被紧绷地拉扯在空中的时候。 袁崇焕亲往测试,并且亲眼见证了一名悍卒抡起一柄大砍刀砍了下去,铁丝虽然应声而断,可那柄厚重的钢刀,也被崩出了一个极大的缺口。 “想不到如此细小的铁丝拉直绷紧了之后,其锋利程度竟然不亚于最上乘的刀剑。”祖大寿上前细细地查看了一番,除了大感惊讶之余,也对重真这员爱将的归来,充满了信心。 他很想让吴三桂也跟着去闯一闯,然而那不争气的家伙正受着重伤,躺在床上还整天吵着要吃糖呢。 一百多捆铁丝在满桂麾下骑兵的运输之下,趁着夜色被迅速运往了金士麟的舟船之上,重真、周吉、老六、彭簪、袁七等人,同行。 至于赵率教的一千骑兵和三千步卒,早在黎明时分便已趁暗登船了。 东出城门,悄然开启了稍顷的安远们,便又轰然关上了。 黄重真骑着冷落了三天的大黑马行至远处,便扯住马缰转身看去,深情地凝视着夜色笼罩中的宁远。 这座并不十分高大的城池,就像一颗钉子那样,牢固而又孤独地钉在了山海关的外边,守护着大明在辽东这片土地上的最后尊严。 “立正!敬礼!” 重真蓦然庄重地说道,就像前世出境执行任务时那样,总要先对祖国行个军礼。 周吉、彭簪、老六等人已数次见过他的这个动作,倒也觉得挺简单却又不失庄重的,便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袁七等人与之与荣俱荣,便也毫不排斥地有样学样。 “那几个人是谁?在搞啥子哦?”安远城头,刚刚调任不久,正在巡视城防的满桂瞅见这一幕,便随口问道。 他的亲军头子立刻回答:“将军,是祖将军麾下的黄重真一行,奉大帅之命,前往驰援觉华岛。” “就是那个开炮开得很厉害,还能救治伤员的小子?” “对,就是他。军中医者向来自视甚高,唯独对他却服气得很。这些狗军医仗着读过几本破书,净说些听不懂的话,啥豁然开朗啊,柳明花暗呀。 尤其是最年长的那个最是暗贱,啥打开了一扇通往高深医学的大门啦……我呸,他那丰腴娘们肥美而又幽深的大门,爷们倒是想要一捅到底。 嘿嘿,要说汉人打仗不行,文化倒确实挺精深的。明明是件胡天黑地的事儿,却被说得那样文雅,叫啥来着?曲径……通幽?” 亲军头子一边说着一边现出了悠然神往之色,其余亲军也都嘿嘿笑了起来。 “驰援觉华岛?嘿,可惜了如此人才,祖大寿竟也舍得!不过,最奇怪的还是大帅,区区一座觉华岛,即便是被攻破了也无法占领。 待建奴退走,重新布防也就是了,至于下这么大的血本去守护吗?那可是三尊红夷大炮啊,若是交给俺满桂那该多好…… 哦,那些大家伙好像已经改名为红衣大炮了是吧?就差一个字,有啥区别哦?不懂,真是搞不懂。” 满桂所关心的只是战争,不满地嘟囔一阵。 又蓦然觉得麾下这些战时英勇,平时却满嘴污言秽语的蒙古壮汉,实在是有些生厌,便喝道:“住嘴!戒严!谨防建奴突袭!但有差池,某便率先砍下你们的脑袋!” 金士麟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最后一波,据说也是最为精锐的援兵盼来了。 可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些士卒与赵率教及其麾下的一千骑兵相比,人数上不占优势,气势上也相差无几。 倒是比那些刚从山海关来到船上的三千步卒,多了一丝精悍的味道。 不过,当他看到白虎和黑熊这两头少年猛兽踱着悠闲的步子,跟着这一行人登上舟船之后,便将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两个鸡蛋那么大。 接着,是三尊红衣大炮“咕噜噜”地映入了金士麟的眼帘。 看着它们成年猛虎般威武的样子,这个也算悍卒的少年,终究还是禁不住欣喜得大喊大叫起来:“红夷大炮!居然是红夷大炮! 袁帅居然将红夷大炮也派遣支援我觉华将士了!此番大恩无以回报,唯有拼死杀敌,以报知遇之恩了!” “所以说,袁帅从未忘记过觉华。”黄重真拍了拍金士麟的肩膀,便示意炮组成员将大炮推入船舱之中。 然后,便对走出舱门的一员虎将见礼:“赵将军,标下乃是祖将军麾下千夫长黄重真,今得大帅谕令与您一同驰援觉华,幸甚至哉,还望将军多多指教。” 赵率教显然是个豪爽而又至情的汉子,哈哈一笑便走上前用力捶着重真的肩头,点头认可道:“确如大帅和祖蛮子所言,壮如牛犊,黠如雪狐。 若此战真的会发生,那便是九死一生。你我必须与全体觉华将士勠力同心,才有可能渡过难关,还请你这个聪慧的小子倾囊相助,莫要藏拙才好啊。” 赵率教显然已收到过了袁崇焕与祖大寿的书信,金士麟却尚未听闻有关黄重真的传说,闻言便吃惊地望向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细细地打量起来。 漆黑的夜里,双眼皮中一对熠熠生辉的黑得发亮的眸子,高挺的鼻梁,浓郁的剑眉,坚毅的国字脸部轮廓,这是金士麟对黄重真的最直观的印象。 袁七等袁氏亲卫一直默默站在他的身侧,增添了他的气势,直到这时才由其开口介绍道:“这是我家大帅亲自任命的千夫长,炮营与铁匠铺皆归其指挥。 临走之前袁帅还特别交代于某,除了赵率教将军之外,他也有权过问觉华岛的一切防守事宜。” 这些倒还罢了,其实最让金士麟吃惊的,还是那些搞运输的蒙古骑兵。 明明刚开始的时候桀骜无比,一副对任何人都不服气的样子,甚至于对船上的觉华将士呼来喝去的,让爱兵如兄弟的他极为不爽。 然而,当这个少年登上船时,这些骑兵便立刻改变了态度,对其保持着极为明显和足够的敬意,甚至可以说是……讨好。 “这小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能耐,能让所有人都礼遇有加呢?” 金士麟默默地问着自己,同时暗暗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这颗争强好胜的心冷静下来,抱拳道:“如此,便拜托重真千夫长了。” 黄重真连忙谦虚地说着“不敢”,还纠正了金士麟对那三尊大炮的称呼。 “红夷?红衣?仅一字之差?这有什么……哈哈哈,果然是好名字啊!大帅果然不愧为进士出身,仅仅一字,便让这些大家伙听上去更加威武了啊!” 原也年少轻狂的觉华岛少岛主金士麟,随口地说到一半,便忽然觉得袁七等袁氏亲卫冷眼看着自己,连忙哈哈一笑,瞬间改口。 “闲话休说,快去准备起航吧,少岛主。” 黄重真以一个十分江湖的称呼,便缓解了他的尴尬,又将与满仓铁丝网一起锻造出来的三张厚铁皮交给他道:“将之分别钉在三艘当先的最大战船之上。” 金士麟深悉舟船,目光一转便已明白了这些厚铁皮的作用,大喜道:“有了这三张厚铁皮,原本惧怕坚冰的木结构海船,便能称之为破冰船了!” 与此同时,他也瞬间便隐隐领悟到,这么多人都对这个少年推崇有加的原因。 黄重真道:“那倒还不至于,只是增加了船尖的牢固程度而已,距离破冰还早着呢。你是海战行家,又深悉这片海域。我只问你,夜间可否行舟?天明时分,能否抵达觉华岛?” 十六岁的少年,条理清晰,不怒自威,全因有着前世的二十几年特战经历。 好胜的金士麟竟在瞬间升起理所当然的感觉来,待察觉之时,便不禁感到十分怪异,旋又想起大明太祖起义之初,比之更资深也更高阶的汤和也是这般。 平白无故念及这些,平日里也算骄傲自负的金士麟竟觉得十分有趣,大笑道:“当然可以,这片海域的一切都已被我了然于胸,就算是蒙上双眼,我也能辨别方位,且丝毫不差。” “好,那便即刻启程吧。这般寒夜,若等至天明,怕是真的就可以纵马冰上,而船只却寸步难行了。”黄重真立刻拍板。 “诺!”金士麟少年脾气,雷厉风行。 黄重真看着他那效率极高的忙碌背影,瞬间觉得这也是个值得交往,也可以将背后的安危,无条件交托的朋友。 在默默观察中,黄重真了解到赵率教虽为堂堂副总兵,却坚韧低调,不喜言辞,而且还似乎有些晕船。 非但没有提出丝毫的异议,反而自驰援计划正式开启之后,便返回了舱内的房间,一直等到了觉华岛,才再次来到甲板之上。 单凭三张厚铁皮,当然是不足以支撑十数艘大小战船返航觉华岛的。 但金士麟确实是个水战人才,先派水师悍卒冒着严寒,乘着冲锋小舟在前掘冰,其后则紧跟着三艘成品字型的最大战船,为后续战船闯出一条海路来。 第四十九章 古战船驰骋于海洋 令其惊喜的是,结识未久的那个少年极有先见之明,甚至可以说是未卜先知。 除了那三张厚铁皮之外,竟还掏出了长柄锥子、锤子等专业破冰工具,直接便令艰苦的破冰行动轻松了不少,也大大增加了返航的速度。 如此速度自然远远称不上乘风破浪,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缓慢,但整支船队却也坚定不移地前行着,距离觉华岛越来越近。 黄重真开过核潜艇、航空母舰,乃至尚处于研究状态的宇宙飞船,都亲自试飞过,古战船倒是第一次乘坐。 不禁怀揣着热血,认真学习着华夏古战船的构造与驾驶技巧。 数十艘古战船,无论船只大小还是船队规模,都不能与两百年前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相媲美,航行的速度也堪称龟速,却也足够算得上是浩浩荡荡了。 毕竟,这些大家伙们所代表的,乃是华夏先人的智慧与大匠精神。 其中蕴含“道法自然”的道理,与西洋的生物技术与工业革命,看似背道而驰,实则异曲同工。 黄重真站在甲板之上,任由刺骨的海风拂过脸庞,吹过发梢。 对于大明因自己的到来之后,开着海船巨无霸,再次驰骋于蔚蓝大海之上,乃至开着战斗机翱翔于蓝天的美好未来,悠然神往。 小白和大熊非但没有初次入海的恐惧,反而兴奋得一会儿跑到船首,一会儿跑到船尾,嘴里还不停地发出着低低的嘶吼,似乎觉得这个牛可以吹一辈子。 千余名水师悍卒轮番上阵,一夜奋战,直至天将拂晓的时候,觉华岛终于在漆黑广袤的海域之中,隐隐在望了。 黄重真看着黑夜中的那座海岛轮廓,历史上那场无比惨烈的守岛之战,在其胸中不断地激荡着,即便是海上凌厉的晨风,也无法吹熄。 感受着黎明时分的刺骨严寒,黄重真很感激觉华岛的水师悍卒们,竟能凭着满腔的热血,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硬是凿冰通航,直抵觉华。 毕竟,如此低温,如此冰层,若再拖上一日乃至一夜,那么即便是再要驰援觉华,怕也只能望冰洋而兴叹了。 念及此处,黄重真便又因着自己的坚持与果断而感到庆幸,也对即将到来的觉华守卫战充满了希望。 觉华岛的守将姚抚民和金冠忧虑了整整一个寒夜,天色尚且只有蒙蒙亮,便再次组织军民沿着海岛边缘,开始凿冰。 可是,他们没有专业的凿冰工具,加上天候实在是太过严寒,刚刚凿穿的冰层被寒风一吹,很快便又冰封上了。 冰封的海面之上一览无余,这几日站在海岛的高处,经常可见建奴斥候骑兵纵马冰上,且一日比一日接近觉华岛。 姚抚民与金冠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危机正在一步步临近,便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海面结冰,奈何刚开始便感事倍功半,到了今天更是徒劳无功。 姚抚民奋力地将已经卷刃的铁剑劈砍在冰层之上,直至这柄精铁锻造的兵刃骤然断裂,才愤然丢下断剑,跪地朝天悲愤怒吼:“此天要亡我觉华岛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海面之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响动,且由远及近。 其前进的速度虽然显得有些缓慢,但动静可不算小,尤其是在没有阻碍的寂静海面上,很快便被二人清晰地收入到了耳中。 姚抚民与金冠骇然望去,海面之上一览无余,借着丝丝惨淡的月色以及海面冰层的折射,依稀可见远处影影绰绰,似乎有许多物体正在缓慢靠近,有些还显得极为庞大。 “是建奴来袭了吗?”姚抚民顿感方寸大乱,怔愣地说道。 “不可能!” 倒是副将金冠颇显镇定,脱口便否定道:“建奴若要袭我觉华,要么以大队骑兵骤然来临,若是成千上万的骑兵纵马冰上。纵使马蹄裹布人嘴衔枚,也定会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而据某观察推测,海域中心的冰层虽然也很厚了,却不足以承载大队骑兵的肆意纵横。再加上建奴的骑兵虽然确实很强,却从未有过在大海之上驰骋的经历,故即便来袭了,也更有可能如履薄冰,而不是闹出这般大的声响。 然而这次的响动,却与两者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介乎两者之间。而且姚兄你仔细看看,来者不似成群结队的骑兵,却很像成规模的舟船……” 姚抚民听了老友的分析,便也迅速冷静下来,起身远眺道:“那来者会是何人呢?” 金冠痛苦地叹息了一声,仰天轻叹道:“定是犬子回来了!” 姚抚民看向他道:“连夜折返,是有援兵,还是没有援兵呢?” 他其实是知道金冠派遣儿子去宁远求援的用意,虽有助子临阵脱逃之嫌,但念其爱子心切,便没有阻止也没有戳破。 然而现在看来,金士麟显然枉费了乃父的苦心,却无愧于一名真正的男子汉。 金冠仰天长长地呼出一口郁闷之气,悲声说道:“据斥候禀报,宁远之战惨烈异常,袁帅根本就无暇他顾。 尤其是昨日之战,建奴虽不堪受挫而暂且撤军了,但宁远守军也是损失惨重,即便是有心救援,怕也是力有不逮啊!” “如此说来,数年之奋发积累,却即将毁于一旦了啊!” 姚抚民同样仰天悲呼,但他的悲观只持续了稍顷,便又愤然振臂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既然如此,不如奋起反抗,放手一搏。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老兄弟,你有一个忠勇无畏的好儿子啊!” “士麟既是犬子,也是觉华子民!既然回来了!那便让我们一起杀建奴吧!”金冠也果断抛弃了悲伤,哈哈大笑着便率领部下往前迎去。 姚抚民也放弃了徒劳的凿冰,率着其余的将士们跟了过去。 当晨曦微露的时候,金冠与金士麟父子一个站在厚厚的冰层之上,一个站在坚固的甲板之上,终于迎着凌厉刺骨的晨风,得以隔空相望。 金士麟望见父亲,立刻惊喜地喊道:“爹!袁帅派遣赵将军率领大军来援了!” “赵将军?哪个赵将军?” “大军?又哪里来的大军?” 姚抚民与金冠相视一眼,蓦然心头一震,同时脱口喊道:“赵率教!” “正是某!前屯一别已有数载,姚兄,金兄,风采更胜往昔啊!哈哈哈!” 话音刚落,一道爽朗的大笑便从船上传来,紧接着一道并不十分高大魁梧,却十分坚毅的身影,出现在金士麟的身旁,正是赵率教。 金士麟忙躬身退后一个身位,与另一名有着麦色皮肤的国字脸少年,簇拥在赵率教的左右,那迎风而立的样子,堪称两名少年英杰。 不过姚抚民、金冠及其部下的注意力,并未放在二人身上。 金冠更是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儿子,只将目光投在赵率教,以及船上满甲板满甲板的援军身上,只见刀枪如林,士卒们个个都精神饱满,堪称精锐。 尤其是赵率教身后的众多骑兵,一眼望去,至少也有一千,并且鸟铳在肩,马刀在手,盔甲整齐,一看就是由袁崇焕倾力打造的,传说中的宁远铁骑。 姚抚民见了,更是惊喜交加地说道:“太好了!赵将军一来,便说明高第大人回心转意,打算倾力襄助袁帅守卫宁远了,我们觉华岛也就有救了!” 赵率教却道:“说来惭愧!你们口中的高第高大人,仍在山海关内做他的缩头乌龟!某苦口婆心,苦苦哀求,也只求来五千步卒! 其中的两千留在宁远襄助袁帅,剩余的三千则由某率领,驰援觉华! 姚兄,金兄,还有觉华岛的将士们!在如此维坚的局势之下,袁帅仍愿不惜血本地派兵遣将来援,说明他并没有忘记尔等,觉华岛也并没有被抛弃! 某赵率教在此立誓,必与各位坚守觉华!力战建奴!同生共死!人在岛在!人亡岛亡!” “坚守觉华!力战建奴!同生共死!人在岛在!人亡岛亡!” 黄重真忽然明白了赵率教只是不喜言辞,却并非不善言辞。 因为他的这番话非常简单却又十分铿锵有力,很快便令觉华将士的士气,从低谷提升至了巅峰。 赵率教见士气堪用了,便点点头瞥了瞥自己左右,着重介绍道:“侍立某左右的,一位是觉华岛的少年英杰,诸位都很熟悉,某就不多做介绍了。 而这一位……” 赵率教说着还侧了侧身,可见对另一名少年地重视。 姚抚民等觉华将士见了无不惊讶,金冠更是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耳中同时听着赵率教说道:“他叫黄重真,来自抚顺的书香门第——黄氏。日前,永清门前狠挫建奴,重伤奴酋,便是他的炮营配合袁帅以身诱敌的功劳。 此番,他携袁帅谕令,带着三尊红衣大炮以及一样秘密武器而来,建奴若真的赶来,定会吃一个大大的王八回去,甚至于损兵折将也说不定。 这小子虽然还只是个小小的千夫长,但袁帅和祖蛮子已亲自写信跟某说了,还让亲卫袁七等人跟随,便是要求你们除了听某指挥外,也定然不要排斥于他。 实话跟尔等说吧,某并没有击退建奴的良策与把握,但这小子却一定有。因此,便让我等与这小子紧密合作,抓紧时间布置岛防。 只等建奴来袭了,便好叫那群狗日的知晓,我觉华虽小,但我岛上将士,也不是好欺负的!” 第五十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黄重真的身后适时地站满了袁七等人,就连金冠都与其肩并着肩,以示对他的支持,周吉、老六、彭簪更是率领炮组,推着三尊大炮来到了甲板之上。 姚抚民和金冠认真地听赵率教说完了这番话,心中本来还是有些不屑与抵触,毕竟要让一个小小的千夫长来对岛防指手画脚,换做是谁都会觉得不舒服。 然而,当他们看到三尊红衣大炮被缓缓地推上甲板,然后猛虎一般威风凛凛地蹲坐于天明之际。 又看到那个迎风而立的少年身后,不知何时已默默静蹲着一头半大老虎和一头半大黑熊,就好像守护的神兽一般。 他们心内的一切负面情绪,便于惊讶之余,暂时地烟消云散了。 在黄重真的介绍之后,他们知道了老虎与黑熊的名字——小白、大黑。 小白与大黑适时地迎风怒吼了一声,似乎在宣示它们不仅是陆地上的兽王,在大海中的岛屿上面,也是可以称霸的。 惊叹于两头少年猛兽通灵之余,觉华将士也知道了那三尊大炮的新称谓——红衣大炮。 虽只一字之差,但所有将士都认为,这个名字在去除了那一串冗长的前缀之后,显得更接地气,也更加威武霸气,于是欢声雷动。 “不是说还有一件秘密武器么?在哪儿?在哪儿呢?快给我们看看呀!” “休要废话,待岛防开始布置,尔等便啥都明白了。” “好吧,那就开始吧。” 布置岛防便在所有人士气最旺的时候,热火朝天的开始了。 黄重真看见他们热情似火,脾气倔强,好像并不卖自己这个千夫长的帐。 自己多说几句,他们碍着赵率教的面子,虽然不至于叫他滚蛋,却会狠狠地一眼瞪过来,便也乐得轻松,自顾自地寻找起架炮以及布置铁丝网的地方来。 袁七气不过,拿出袁崇焕的谕令便想去找姚抚民和金冠理论,却被黄重真阻止了,说道:“没事儿,让他们自己先捣鼓一会儿。若是可行,我们便省了力气。” 黄重真原本以为,姚抚民与金冠乃是深悉觉华岛一切地形的老将,更有赵率教这个名将的时不时地加点儿料,自当有一套守岛的好方案。 可却万万没想到,他们所准备的所有守岛方案,都是以舟船为核心的。 那就没得说了,因为海面冰封,所有舟船不是搁浅在岸上,便是被冻在海里。 不过,三个臭皮匠倒也不傻,当即便打算用守城的方式来布置岛防。 比如,把岛上所有的树木都砍伐下来,制作成鹿柴、拒马等传统的骑兵障碍物。再比如,集结岛上所有楯车,“列阵以车楯卫之”。 甚至打算把三尊红衣大炮以及所有的鸟铳手弓弩手,都放在一个被全岛军民称为“龙头”的地方。 所谓“龙头”,也是觉华岛的唯一地一处制高点,更是屯粮之所,有着四道较高较厚的石墙,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抵御建奴骑兵的作用。 于是,便被很多人当作了最后救命稻草,大多数的防御便都是围绕这四道石墙来布置的。 很显然,这是赵率教三人精挑细选,与来袭的建奴决一死战的地方。 大概袁崇焕守卫宁远的成功经验,对他们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那便是——恃坚城,凭大炮。 这样的布置以防守为主,传统而保守,本也无可厚非。 毕竟很多时候,粮草便是军心,不容有失。 两万余人死守在狭窄的“龙头”里,却放弃了整个龙城乃至整座海岛一切可以利用的阻敌之处,更放弃了所有的主动之权。 在黄重真的眼中,这种战术堪称狭隘,实在是殊为不妥,也殊为不智的。 若任其布置,那么即便是有着赵率教的一千骑兵和山海关的三千步卒。 再加上三尊红衣大炮及炮组成员,乃至袁七等袁崇焕的精锐亲卫,也是断然不可能取胜的。 于是乎,在这关系到全岛存亡,关系到辽东战局,乃至明金蒙古之间微妙外交局势,都有深刻影响的关键时刻。 黄重真终究还是怀揣着热血,顶着重重压力,同时也在万众期待之中,毅然地站了出来。 为此,他甚至不惜直面姚抚民的呵斥,与之争得面红耳赤:“岛上原本就有将近八千的将士,赵将军又亲率四千余来援,加在一起便足有一万二千可战之兵。 来岛上做生意讨生活的商民也多以青壮为主,善加利用便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超过两万之众,挤在一处狭小的地方被动防守,无异于自取灭亡! 况且大炮、鸟铳、强弓、劲弩,这些中远程攻击武器,也都不是这么用的!赵将军、姚将军、金将军,标下斗胆,恳请三位,暂将岛上布防之权,交由标下!” 时间珍贵,黄重真不得不拿出袁崇焕的令牌和亲笔谕令用来压阵,虽然很像一只借着老虎的势力来立威的小狐狸,但毕竟狐狸本身也是具有一定威势的。 因为确实没有更好的守岛方案,所以姚抚民被说得哑口无言,却又很不服气,只好气呼呼地扭过头去。 金冠看向了赵率教,后者报以苦笑道:“实话跟二位说吧,某来的时候就在船上吐得一塌糊涂,袁帅与祖蛮子也确实给某写信着重提了这小子。 以袁帅的稳重,以及祖蛮子的傲慢,当不至于无的放矢,拿我全岛军民的性命开玩笑。因此,某相信这小子必定是有着真才实学的,而并非绣花枕头。若二位没有意见,这战时总指挥的位置,就让先这小子坐上一坐吧!” 袁七及其余袁氏亲卫,也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力挺黄重真。 周吉、彭簪、老六等人自不必说。 便连金士麟也出列说道:“伯父,父亲,小弟这几日与重真兄弟相交甚笃,多有了解。暂将守岛之责交由他,实乃上上之选。” 觉华岛的其余诸将闻言,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便也都纷纷点头。 金士麟扯扯姚抚民的衣袖点头应允了,而后者虽然倔强地扭过了头去,却也不再出声反对。 赵率教便轻轻颔首,转向重真沉声说道:“军中无儿戏。黄重真,某且问你,可敢立下军令状?”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建奴出海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黄重真脱口便道,“至于军令状,我早跟大帅说过了,何惧再立一次?” 听一个才只十六岁的少年,竟出口成章,将满腔的报国之心表现得得荡气回肠,在场之人无不热血沸腾。 不喜言辞的赵率教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心中的激荡,便接连说了三个“好”,就以最高军衔的名义下令,由黄重真正式全权接手觉华岛的布防事宜。 唯独姚抚民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囔道:“毛都尚未长齐的小子,真会拥有这个能耐么?” 谁知黄重真再次出口成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丈夫许国,不必相送。” 姚抚民这个大老粗终于被惊呆了,他又转向金冠说道:“金将军,你深悉岛上地势,标下需要你的全力协助。” “自古英雄出少年,便让我和姚兄为你打下手吧。”金冠使劲摇晃着姚抚民的胳膊道,试图将两人间的矛盾消弭于无形。 毕竟大敌当前,若不能在战前冰释前嫌,便有可能导致战时的一败涂地。 姚抚民倔强地挣脱了开去,尽管仍有些不情愿,可好歹还是朝重真拱了拱手。 此战本就九死一生,唯有众志成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道理他都懂,就是不服气被个十六岁的少年统辖。 可反过来一想,这个少年能在宁远之战中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劳,只要功劳报上去,一个守备千户的军爵是少不了的,却主动请缨驰援堪称死地的觉华岛。 这份忠勇,便是自己这个觉华岛的守将都有所不如。 这份情谊,也值得全岛将士以性命相托。 念及此处,姚抚民便重新朝黄重真郑重而又感激地拱了拱手。 黄重真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大喜道:“有两位之助,区区建奴有何惧哉?” 磨刀不误砍柴工,激烈的争论换来了正确的岛防布置权,黄重真觉得很值得。 赵率教坐镇中军“龙头”,居中调度。 姚抚民与金冠率领着岛上的青壮与将士,根据黄重真的布置具体实施,很快便将整座龙城和城外之地,布置成了深渊,可表面却极难看得出来。 三尊红衣大炮仍被黄重真架在制高的“龙头”小城之上,黑黝黝的炮口便像是老虎的血盆大口,对着觉华岛唯一利于骑兵的登岛口——靺鞨口。 因着炮架的存在,非但这个登岛口在炮击的距离之内,便连相当一段距离的海面冰层也包含在了其中。 若以最佳炮位开炮,一定能给纵马冰上的建奴骑兵一个大大的惊吓。 最重要的是,黄重真经过细致的观察和精确的计算得出了一个十分激励士气的结论——冰层虽厚,寻常的兵器根本破不开,却禁不住大炮的轮番轰击。 最让岛上将士细思极恐的,还是要数黄重真带来的秘密武器——那些细细的,单根扯在空中之后,便肉眼难察的铁丝。 第五十一章 二王十八将和两厥名王的传说 这些铁丝或被绑在城外的树桩之间外,与拒马鹿柴相互配合,算是开胃菜。 或在狭窄的城门洞里,或在细长的巷子里,尤其是在通往屯粮之所“龙头”的笔直街道上,更是压轴一般的密密麻麻。 总而言之,在建奴骑兵最有可能冲锋的路线上,一道道专门克制骑兵的防线,悄无声息地建立了起来。 建奴骑兵冒着炮火登岛之后,若妄想屠戮军民,便首先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超过两万的军民一刻不停地忙碌到半夜,攻防兼备的岛防才基本布置完毕了。 赵率教又在黄重真的建议之下,下令将全军分成三班,一班继续查漏补缺地布防,两班休息,轮番替换,以养足精神,防备随时可能突袭而来的建奴铁骑。 金士麟被其父金冠以同龄人就应该多相互学习为幌子,派到了黄重真的身边,跟着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忙碌了整整一天半夜。 至和衣而卧时,已累得沾枕就睡着了。 可直到睡着,他都不敢置信那些细长的玩意儿,一旦被绷紧绷直,竟真的就成了切割利器。 为了验证此点,他亲自驱赶着岛上唯一的一头野猪进行了实验,便得出了如下结论——哪怕冲撞者再怎么皮糙肉厚,也会被死死缠住,勒出血痕,动弹不得。 金士麟瞪着那头野猪嗷嗷地惨叫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便最后挣扎道:“可那是建奴骑兵啊,堪称纵横辽东而无所敌。我军之中甚至已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说在悄然流传了。” 黄重真却道:“这他妈的纯属扯淡,别说大明军队振作起来,便是大明百姓发起狠来,凭着一个退休县令的指挥,也能取得令建奴的二王十八将,折戟城下的辉煌战绩,更别说两厥名王了。” 金士麟连忙追问啥叫“二王十八将”,啥又是“两厥名王”,但这显然是憋不住尿了的混小子,却又一本正经地随口胡说八道起来:“金兄你虽然比我大,但那玩意儿却一定没老子大。” 男人哪肯在这方面认输,于是忙得连尿尿的时间都没有的二人,在枕炮而眠之前,便立于“龙头”之上,迎着凌厉的海风,豪爽地撒了一泡尿。 老虎和黑熊觉得有趣,便也加入了其中。 迎风尿三尺,不错的成绩,很好的兆头。 两个少年哈哈大笑,似乎已用这泡阳刚之水,灭了建奴的威风。 老虎与黑熊这两头憨憨,也“嗷嗷”地嘶吼起来。尤其是黑熊那人立而起,奋力拍打着厚实胸膛的蠢猛蠢猛的样子,把忙碌了一天的守岛将士,乐得浑身轻松。 紧绷了一天的心弦,也暂时松却了下来,从而使得这一夜,得到了很好的休憩,保证了充足的精力和体力,以应付即将到来的觉华大战。 大明这边携宁远城下狠挫建奴的锐气,无论宁远守军还是觉华将士,无不铆足了劲儿准备这下一场的战斗,潜力全开,分秒必争。 后金那边,却因奴酋的昏迷了而陷入惶恐,好不容易在八大贝勒的弹压之下扎稳营寨,距离宁远却已有将近二十里之遥。 而当奴酋悠悠醒来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九日的黎明时分。 这一日,天空倒是挺清澈的,只是十分清冷,气温继续走低。 回想起昨日在宁远城下差点就兵败如山倒的场景,黄台吉仍感到十分后怕,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 他深谙辽东的气候,感受到空气中的干冷清冽,便知通往觉华岛的海面,必定已经彻底地结下了厚厚的冰层,已经可以使得大队骑兵开展突袭了。 这份喜悦冲淡了奴酋昏迷和大军新败的忧虑,黄台吉正要回到主帐查看奴酋的伤势,却听那边一阵欢呼,旋即便有亲军快步而来,禀告大汗苏醒的消息。 黄台吉大喜,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行去,来到汗帐时却听到帐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虽心急如焚,却仍没有冒然进入。 而是按着奴酋立下的规矩报名求入,当听到准允之后,方才掀帘而入。 奴酋的外伤其实并不是非常严重,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内心的郁结,才是导致他长时间无法醒来的关键所在,因为骄傲如他者,一时之间怎能接受宁远城下的惨败? 军中无女眷,故奴酋昏迷之时,由阿善和莽古泰贴身照料。 黄台吉和阿敏,则分管军中事物。 四小贝勒各司其职,各安其部,才使得败退下来的建奴军队没有溃散,并于距离宁远二十里外的地方再次,扎营立寨,整顿军容,以图后势。 毕竟,宁远守军虽然取胜了,但守军毕竟是守军,在所有建奴士卒的认知之中,是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出城追击的。 否则,这支对城外作战求之不得的蛮兽军队,定会让之一败涂地。 事实也的确如此,袁崇焕只是派出了大量的侦察兵,不断地侦察着建奴的动向,黄台吉当然派出了大量斥候与之针锋相对。 双方隔着二十里的缓冲之地,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 可黄台吉在此同时,也加大了对觉华岛方向的监视。 在此过程之中,有一队特别精锐的建奴斥候竟通过了宁远侦察兵的重重封锁,突破到了宁远南边的位置,并恰好截杀了一队通往山海关的宁远通讯兵。 其藏得很好的一卷密函,也被后金斥候搜了出来,撕开一看,立刻如获至宝,便要绕过宁远,往二十里外的建奴大营送去。 附近的宁远侦察队得知,当即进行了顽强的拦截,建奴斥候自然也倾力掩护。 于是,大量无备的后金斥候,便被有备的宁远侦察兵所杀,唯独怀揣密函的那人得以侥幸逃脱,倒成继宁远大胜之后的又一场小胜,并且是主动布局的那种。 黄台吉前脚刚进入汗帐,阿敏竟也后脚跟了进来,那无声无息的样子就像一只偷食的猫咪。 心思缜密的黄台吉心忧乃父,竟一时失察,待到发现之时,已来不及阻止。 好在奴酋正由莽古泰托着,在阿善的服侍下进食一碗糙米粥,似乎并未察觉帐内多进入了一人。 只不过,这四大贝勒都低估了乃父的敏锐,低头喝粥的奴酋眉头轻轻一皱,心内极度不快,只是枭雄涵养,令这丝不满暂时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黄台吉趁着问安的时候轻轻一瞥,见乃父虽然显得有些虚弱,却并没有萎靡,而且似乎也已经平静了下来,与宁远城下的暴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然而,黄台吉的心弦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反而绷得更紧了,因为他深悉乃父的脾气,很害怕这份平静只是表象,实则内心却更加的愤怒、郁结。 若此时拿下任何一座明人的城池,屠城便是他唯一的指令。 尽管,在黄台吉的极力促成之下,奴酋只夺明之城却不屠汉人,已久矣。 喝了一碗粥的奴酋,感觉腹内微微有些火热,海东青强大的身躯机能尽管已经年迈了,但还是缓缓恢复过来,也逐渐恢复成了那个大明最凶恶的敌人。 “此为何处?”他问道。 “宁远以北二十里。”阿善迅速作答。 “现为何时?” “汉历二十九日黎明。” “如此说来,本汗已酣睡很久很久了?”努尔哈赤短暂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又道,“今夜有月亮么?” “父汗这是……想回家了?”阿善闻言一愣,看向皇太极,眼中满是乃父雄心不在的忧虑。 黄台吉与之眼神一触便已领会了他的担忧,忙道:“禀父汗,只有一丝弦月。” 其实,天空的阴沉才只堪堪消散,尚未达到可见弦月的清澈程度。 然而,黄台吉深深地明白,乃父需要这一心理安慰。 “是么?”果然,奴酋嘴角划过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犹如残月般残冷。 宁远城下的那几日,对于骄傲的他而言,无异于阴沉的天空,而今拨开云雾见月明,虽然只有一丝,却也足够让他认为,这场战争的转机已悄然而至。 奴酋淡淡地看向皇太极,后者立刻明悟,单膝跪地请战道:“禀父汗,斥候来报,通往觉华岛的海面已彻底冰封!儿臣,请为父汗而战!为大金而战!” 其余三大贝勒包括阿善在内,直到此时才知晓二人在说什么,心中大骂黄台吉狡诈如狐的同时,忙也跪地请战——无论如何,样子总是要做的。 奴酋看着四个雄壮的儿子,听着他们口中的呼喊,嘴角再次划出了一轮弦月。 只是与弦月的清冷相比,他的笑容说不出的残忍冷漠,使得帐内的温度都仿佛骤然降低了几分,令他的四个儿子都感到了莫名的寒颤。 奴酋其实很想亲自出战的,可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身躯的状态,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却也没有立刻回复四个儿子,而是问道:“宁远可有动作?” 那座钉子一般楔定在山海关外的小小城池,仍是他的心结与殇痛。 黄台吉一听,便知骄傲的父汗,还是更想从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来,他略一斟酌,便想隐晦地劝说一下。 第五十二章 最是汉心难降服 然而此时,却听阿敏已不甘示弱地率先回禀道:“禀父汗,我大金天命之军暂且撤退之后,宁远守军仍窝在宁远城内,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前来追击。 袁崇焕那够胆小贼只是派了些斥候出城,与我军斥候鏖战。” 黄台吉听了阿敏的前后矛盾话,立刻暗叫不好,忙用凌厉的眼光暗示他住嘴。 本想秀一把的阿敏,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伯父大汗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虞与威压,健硕的身子微微一颤,便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与此同时,奴酋也轻瞥了阿敏一眼。 阿敏便立刻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自己的亲伯父,而是一头可怕的蛮兽,自己也并非他的嫡亲侄儿,而是一头可怜的猫咪,下意识地就深深地跪伏了下去。 奴酋确定了阿敏没有挑战自己权威的意思,沉默稍顷,便又问道:“我军如何了?” 黄台吉忙道:“父汗宽心,父汗定下的八王议政确有成效,有大贝勒带着儿臣和多尔衮等人,各司其职,各安其部,目前军心稳定。 儿郎们无不摩拳擦掌,誓报宁远之仇呢。说起来,袁崇焕那狗贼确实有些狗胆包天,竟敢以身诱敌,引父汗深入。 不过,儿臣听闻明国有一地名曰黔,其地有驴,老虎初见而惊之,然几日之后就扑上去将之撕成了碎片,为何?黔驴技穷尔。 袁崇焕那狗胆小贼便好比是黔驴,也就只会那两下子而已,再者其身后乃是看似庞然,实则臃肿的明国,与我日渐强盛的大金相比,已有相形见绌之感。 故儿臣断定,袁崇焕誓守宁远之举,必不可久。父汗被炮弹击中而……毫发未损,可见天命稳稳压他天启一头。 父汗酣睡之时,三弟护送当居首功,大哥和阿敏力战不退,多尔衮那四个小崽子也初显我大金勇士之威武,此皆赖父汗天命之躯,皆赖八王议政之功也。” 皇太极的这番话,句句从努尔哈赤的角度出发,不仅将后金上下都赞了一遍。 还用努尔哈赤的得意之作“八王议政”,将其捧在一个极高的位置,顺带着还为阿敏说了些好话,其心思之缜密,堪称滴水不漏,可见一斑。 果不其然,阿善闻言之后面带微笑却不言语,莽古泰憨憨地面现感激。 奴酋又瞥了阿敏一眼,终于轻轻点头,以示赞赏与嘉奖。 阿敏见状,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朝黄台吉送去感激的一瞥,却似乎欲言又止。 奴酋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便又眉头一蹙,喝道:“说!” 黄台吉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头蠢猪,莫非还有啥事儿瞒着我?” 阿敏忙道:“禀父汗,中午时分,儿臣的亲卫在军营附近发现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那时他已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 儿臣得禀之后立刻便去查看,确认是我军斥候无疑,当即便叫军医救治,终究还是晚了一些。 不过,儿臣发现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由火漆封过,却又被撕开过的密函,儿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掰开取出,由此可见我大金将士,端的悍勇无双……” 阿敏絮絮叨叨地还想再说,黄台吉却已痛心疾首地打断他道:“中午时分,为何现在才报?如此大事,为何不通禀我一声?” 其实阿敏所没有立刻汇报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拿出那封所谓的密函一看,上面也就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宁远炮尽,请高大人速速援应。 但这行小字看在奴酋眼中,却无限地放大起来。 尤其是让他在宁远城下受激,踏入袁崇焕“以身诱敌”的陷阱,然后被无尽的炮弹所覆盖,差点被砸死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心头盘旋。 阿善和黄台吉见乃父冷汗涔涔,便知大事大好,尚未来得及呵斥阿敏以转变他的注意力,便听“嗤”的一声,他已喷出了一口浓郁的暗血。 四大贝勒同时惊呼:“父汗!你没事吧!父汗!” 阿敏更是慌得一匹,莽古泰惊呼之后则又朝外怒吼:“医者!医者快来!” 黄台吉迅速思量了一下,便立刻说道:“父汗莫急!这封所谓的求援密函定是那狗贼袁崇焕的攻心诡计!还请父汗切莫上当!范先生,您觉得呢?” 黄台吉说着,便深深地望向了那个颌下留着一溜小黑胡须,脸颊偏瘦,颧骨突出,双眼狭长,剃着一个金钱鼠尾辫的女真发型,却又身着一身汉服儒袍的怪异中年男子,正是范文程。 这范文程向以奴酋之奴自居,因此轻易便如影子般垂手敬礼,并不作声。 此时得黄台吉刻意询问,便道:“四贝勒所言极是!大汗尽管宽心便是!” 枭雄般的奴酋也已想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点点头便稍感心安。 此时,一名汉人医者听到莽古泰的嘶吼,刚巧掀帘而入,看到地上那一滩血水和奴酋虽然萎靡却颇放松的样子,竟放下医箱,抚掌大笑曰:“妙极!妙极!” 此言立刻引来了一片凶狠的目光,仿佛要将之剁碎了吃下去一般。 莽古泰更是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抓鹌鹑一般将之提了起来,腥臭的唾沫星子喷了他一头一脸:“你说啥!信不信老子立刻就斩下你的狗头去喂狗!” 谁知,这枯瘦的汉人医者竟无丝毫惧色。 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用看似文弱的双手,一根接着一根拗开了莽古泰粗壮的手指,同时笑道:“老夫非言大汗吐血妙极,而是说这口鲜血吐得妙极。 大汗郁结在心,不吐不快,却因身居高位而不便随意吐露。 而这一口鲜血,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是正当其时。大汗之病已去一半,老夫再为大汗开一副疏肝理气的方子,调理数日,便可痊愈矣。” 他本是辽阳名医,固若金汤的辽阳城虽被努尔哈赤一战而下,几乎没有付出多大的伤亡,可前来支援的白杆兵和戚家军,却给建奴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辽阳城内的明人医者因此而被强征入伍,救治受伤的建奴士卒,而这名医者因为医术高名气大,就被钦点为了奴酋的贴身医者,偶尔也为其余贵族看病。 老医者一甲子的年龄,数十年的中医养气功夫,令其看上去温润如玉,说起话来更是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质。 这份气质与外貌,与同为明人,并且同样穿着汉服儒袍的范文程截然不同。 他连奴酋的脉都没有把,只寥寥数语便道出了他的病症所在,还当场开出了一副调理的药方,便是其医术确实高明。 憨厚的莽古泰立刻便被唬得一愣一愣地,转过硕大地脑袋看向乃父,见其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渍后又轻轻点头,便催促御医废话少说,赶紧开药方。 老医者轻轻一笑,没有坐到帐内摆着的矮几上去,而是席地而坐,从随身携带的医箱之内取出纸笔,就着箱子以一手功力极深的小楷,写下了一副药方。 写完之后拿起笺纸轻轻地吹干上面的墨渍,递给莽古尔泰,便又以医者之心嘱咐奴酋道:“大汗服用此方之时,切记戒骄戒躁,旬日之内,便可痊愈。” “本汗记下了,有劳先生。”冷静下来的奴酋枭雄气质尽显,轻声道了声谢,却又蓦然厉声喝道,“拉出去!剁碎!喂狗!” 这比翻书还快的翻脸速度,当真令帐内之人无不大惊,便连四大贝勒都觉得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去杀害一名德高望重的汉人名医,殊为不智,也非常可惜。 最重要的是,这名医者才刚刚给其诊完病症,开好药方啊!此举与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禽兽,又有何异呢? 四大贝勒神情复杂,范文程则依旧冷漠。 老医者堪堪颇为艰难地拄着医箱站起身来,闻言悚然一惊,勃然说道:“大汗何出此言?老夫何罪之有?” 奴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冽的气质,道:“本汗想杀就杀,何须理由?” 老医者顿时气得浑身发抖,须发皆张,戟指喝骂道:“你……你就是个屠夫!就你这般背信弃义之人,堪称野兽,也敢自称天命之汗? 哦,老夫差点忘了,你本是李成梁的家奴,深受其恩……” 奴酋对此却只冷笑,并未阻止,还眯起了双眼,似乎非常享受。 可老医者却骂着骂着,却又陡然平静了下来,轻轻道了声“夏虫不可语冰”。 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略皱的衣衫,提起跟了自己一辈子的陈旧小木箱,一步一步地走到莽古泰身边,脚步从容不迫,神情泰然自若。 虽然羸弱的他站在兽人般的莽古泰身侧,显得那么弱小。 可就是这么一个鹌鹑般弱小的人,竟轻笑着说出了一番令之汗毛倒竖的森然话语:“你是建奴四大贝勒中的三贝勒吧?刚听你说想要砍下老夫的狗头去喂狗。 可你这父亲却尚嫌不够呢,要把老夫剁碎了才肯拿去喂狗呢。你虽彪悍暴躁,杀人如麻,比起你这屠戮成魔的父亲,却尚有一丝人味儿。 这样,为了能让你与乃父看齐,便由你来将老夫的这具残身剁碎吧。 老夫膝下无子,唯有一只黄犬相依为命,便先问问它的意思,且看这畜生对养了它三年的主人,吃是不吃吧。” 第五十三章 来世还做中华人 莽古泰可领会不到这番指桑骂槐的功夫,还憨憨地看向奴酋征询意见。 奴酋见过太多明人为了活命,从而狗一样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或癫狂痛哭,或跪地求饶,或发誓投诚。 他就是想用自己的屠刀,将明人从精神直至肉身都摧毁,让明人从精神直至肉身,都向自己臣服。 便连大明的军队都大批大批地向着自己跪地投降,只求活命。这个不堪一击的老医者,又缘何能够例外呢?况且其面对的,乃是无比残忍的酷刑啊。 因此,奴酋轻努嘴唇示意莽古泰前去执行,并满怀自信地认为他会在临受刑之前,痛哭流涕地跪地讨饶,只为求自己饶他们一条狗命。 莽古泰拎狗一样抓起老中医便要出帐,后者却又带着一点点的哀求说道:“让老夫自己走完这最后的一程路吧。” 说着,便不由分说走在了前边,掀开帐帘时,凌厉的寒风陡然灌入,将他儒衫刮得猎猎作响。 莽古泰讷讷地跟在他的身后出了汗帐,并随手从侍卫手中取过一双战斧。 到了帐前的空地之上,他举起战斧大喝:“老子会先砍你的双脚,再砍你的双手,最后才是脑袋搬家,剁成肉酱拿去喂狗。 不过你若求饶,老子便跟父汗求情,求他饶你一条狗命。” 奴酋冷笑着开始期待起来,不过他的冷笑很快就僵在了脸上,并且很快便又阴沉了下去。 其稍稍得到宽慰的胸口,更是瞬间便被巨石堵上了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帐外,是莽古泰抡斧子的剧烈风声,以及砍掉老医者双手双脚的钝声。 可由始至终,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医者,竟连惨呼都没有一声,反而一开始就咕咕地笑起来,待双手双脚被砍掉之后,反而放声大笑起来,似乎在讽刺着什么。 这笑声激起了莽古泰的凶悍,便愤怒地抡起了斧头,大喝一声便将其劈成了两半。 鲜血喷涌,顿时溅了莽古泰满身满脸。 然而面对着那具残躯,这个从小便喜欢浴明人之血而成魔的人,竟破天荒地生出了胆寒之感。 双斧无数次地抡起却又放下,终究还是无法执行乃父的残忍命令,略一犹豫,还小声吩咐亲军,将这具残躯好生收殓,才回帐复命。 面对死亡,并且是以这种最为残忍的死法,这名看似羸弱的明人老医者,非但没有后悔,没有恐惧,没有癫狂,没有求饶。 甚至,还有一句羸弱而又坚定的呼喊随风而散,透过厚厚的帐帘飘进了奴酋的汗帐之内,经久不息地回荡起来:“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做中华人……” 书生者,狷狂之士也。 若换在以前,奴酋定会用更加残忍的屠杀,将这份殉国气节无情地打压下去。 可这一次,他却无比纠结于宁远城下的憋屈与失败,郁结之气在心间盆根错节,再也无法挥去。 一颗枭雄之心也变得敏感而又脆弱,竟从未有过地生出了挫败和萧瑟之感。 奴酋茫然地盯着浑身是血,呼呼喘气的莽古泰看了许久,越想越觉得窝囊,越想越觉得憋屈,便又有了吐血的冲动。 可他知道不能再次表现出虚弱的状态了,否则毕生建立起来的威势便会荡然无存,即便看到这一幕的人,不是儿子便是亲信。 因此,便硬是将一口老血憋了回去,接着以狰狞的面色和大声的言语来掩饰这份虚弱:“传令!移军宁远城西南五里处的龙宫寺,佯攻宁远,实攻觉华!” “父汗圣明!”黄台吉听到乃父终于采纳了自己的建议,立刻深深地跪拜下去,代善等人也都伏地称颂。 唯独范文程,只垂手躬身地站在奴酋身后,静如影子。 这一日的中午,兵力仍然占优的建奴去而复返,将袁崇焕派出的侦察兵又压回了城内,然后在宁远西南角的龙宫寺稳稳地扎下营寨,却并未攻城。 与此同时,一支骑兵万人阵在宁远守军的惊呼之中,耀武扬威地自宁远周边奔腾而过,然后往结了冰的大海深处,疾驰而去。 “这……这是……难道建奴真要突袭觉华岛?”将士们纷纷猜测,四城守将也纷纷派出传信士卒,将此消息飞报袁崇焕。 袁崇焕急急地来到城头查看敌情,非但目睹了如此状况,还似乎遥遥地与汗帐之前的奴酋打了一个照面。 袁崇焕狠狠一拳砸在墙面上,似乎在怒吼:“你建奴欺人太甚!” 奴酋也似乎冷笑着回应:“那又怎样?有本事你出城咬我啊?”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袁崇焕牙关紧咬,最终力排众议,将那些满怀热情请缨出战的将士都压了下来,望向东方负手而立,轻轻说道:“那小子,你可千万别死啊!请一定要给我等带来又一次的惊喜啊!觉华及之后的局势,便都拜托你了!” 十八里路程对于骑兵而言,堪称瞬息而至。 不过,纵横辽东的建奴骑兵确实是第一次策马冰上。 给宁远守军和奴酋看的表演结束之后,随着越来越深入海域,低头便可看见冰层之后的深蓝海水,并且深不见底,多少还是有些缩手缩脚的。 再加上又想杀觉华明军一个措手不及,故而在马蹄之上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布,走得也颇为谨慎,至傍晚时分,才堪堪可以远远地望见觉华岛。 这件差事没有落在提出这个建议的黄台吉身上,而是由三贝勒莽古泰与建奴军中有名的悍将武讷格,作为正副指挥。 没有一个建奴认为这不是一件唾手可取战功,并且还可享受屠岛美感的美差。 因此,当奴酋当众宣布这一任命时,除黄台吉张大了嘴巴表示惊讶,又轻蹙剑眉以示郁闷外,其余贵族与将领,都对二者投去了羡慕嫉妒的目光。 哪怕觉得这两个莽撞之人搭配在一起,实在是有些不合适,也没有提出异议。 再看大明这边,觉华明军以黄重真提出来的“防守反击”为战略理念,早已在此之前层层设防,建好了张防中带攻、攻中有防、攻防兼具的立体守岛网络。 之后,便一直都是查漏补缺,轮番值守与休息。 因此,当建奴终于克服对于大海的天然排斥与恐惧,来到觉华岛海域的时候,觉华将士于养精蓄锐的同时,盼望这场必将发生的宿命之战已久矣。 深悉海岛周边海域的姚抚民,没有派出斥候去侦查建奴的动向。 而只是在制高点的“龙头”之上,分四个方位建立了四处岗哨,便足以全方位地观察海岛周边的一切动向,同时也能将来袭的建奴军阵,一览无余了。 因此,建奴一厢情愿的海岛突袭战并没有成功的可能,反而老远便被看得一清二楚了,却又被蒙在鼓中而不自知。 黄重真不得不承认,金士麟所说的大明军中的传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确实并非空穴来风。 当乌压压的一大片骑兵出现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并且踩着整齐步子,默默地朝海岛缓缓迫近的时候,那压抑的气氛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就连他这个来自22世纪的特种兵,都感到了一丝犹如实质般的压迫感,其余的将士就更加不用说了,有的甚至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大概,也就唯独赵率教始终泰然自若,还仰起头淡定地朝惊得差点儿大声预警的岗哨守卫,打起了报告敌军人数手势。 岗哨受其沉着冷静的感召,终于克服了恐惧,打出了一串简易的手势。 “万余!”姚抚民金冠等将领看了,脸色立刻一沉,“全部是骑兵!” 己方占着人数的优势,可对方毕竟全部都是公认的最强兵种——骑兵啊! 并且,是号称“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建奴铁骑啊! 唯一的安慰,大概也就是这些铁骑为了尽可能地减轻重量,以防冰封的海面不堪重负,从而并没有穿戴铁甲,而是只穿着一身御寒的衣服吧。 黄重真估摸着奴酋在宁远城下折了“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便想籍由此屠岛之战,将这丝跌落的光辉挽回来。 在原来的历史上,他确实成功了。 可这一次,历史却多了自己这粒有别于这个时代的尘埃。 黄重真也很想通过此战证明,穿越而来的自己并非是只能随波逐流的淘沙之浪,而是可以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一如于少保,再如戚少保。 尽管,此时的自己,依然还只是一个叫做“千夫长”的小兵。 然而此战没有坚城可恃,最大的屏障就只有三尊红衣大炮,以及一百多捆细铁丝组成的克敌之网。 究竟能否功成,便连黄重真自己都没有把握。 因此,他很快便放平了自己的心态,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道:“待建奴骑兵狂奔而至时,我们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好叫这群狗日的见识,啥叫人仰马翻!” “诺!”周吉、彭簪、老六等主炮手和炮组成员,轰然应诺。 第五十四章 打响觉华反击战 只会劈砍刀剑的袁七等人全副武装,横刀而立,默默地替炮组压着阵。 不远处,赵率教、姚抚民、金冠等高低将领,沉声地为麾下的将士们打气,然后彼此道了一声殷切的珍重,便进入了事先预定好的御敌位置,准备死战。 主将赵率教全身披挂,虽未立刻跨上战马,却也静静地坐在战马的边上闭目养神,随时准备率领他的一千骑兵发动反冲锋。 “誓叫建奴知晓,啥叫猛虎出闸!誓将建奴领教,啥叫奔袭之将!”这是赵率教对于一千直系麾下的最后激励。 而这些最多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们虽未嘶吼回应,却无不重重地拍拍敦实的胸膛,以示与敌鏖战至最后一刻的决心。 这种兵将同甘共苦,将军身先士卒的氛围,就这样传遍了海岛的每一个角落,乃至洋溢在了觉华岛的上空。 黄重真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意识正在觉华将士的心灵之中,逐渐觉醒,便也低声怒吼道:“觉华觉华!觉醒中华!” 身边之人便也跟着低声怒吼:“觉华觉华!觉醒中华!” 这份沉默而又高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军心,令黄重真大感欣慰,暗道即便是战死了,就此结束了这一趟的大明之旅,也无甚遗憾了。 近了!建奴的骑兵更近了! 黄重真视力最佳,甚至远远看到了当先两个魁梧骑士的披挂,而其中一人鲜衣怒马,赫然便是建奴超级贵族的打扮。 “贝勒?却不知来的是哪一位!”黄重真微微有些动容。 又观其披挂色彩与贝勒仪仗的规模,再细细观察了那面蓝汪汪的镶着金边的旗,对八旗军制颇为了解的他,心中便隐隐有些欣喜:“是建奴的三贝勒莽古泰! 最擅长也最喜欢直来直去地冲锋,勇则勇矣,却少了一份战场该有的缜密的洞察能力!却不知副将是否武讷格呢? 若是这对组合,那么此战必定会惨烈异常,但只要我军坚持住,那么胜利的天平一定会在战火烧至最热烈的时刻,缓缓地向着我军倾斜!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莽古泰率军在距离靺鞨口大约五里的地方,便挥手停住了全军推进的步伐。 他瞪着一双牛眼对远处那座弹丸般的海岛看了片刻,只见大量的舟船虽被搁在岛上或冻在海里动弹不得,可整座海岛未免太过安静了,便多少有些疑惑。 “怎么了,三爷?”其身旁的武讷格见这个出了名的莽撞贝勒,竟蹙着眉头装腔作势起来,就故意声若洪钟地出声问道。 莽古泰轻轻瞪了他一眼,便道:“出征之前,老八找到本王提醒说——觉华明军惊觉我军骤然而至,必狼奔豕突,惊慌之极。 可是你看,岛上并没有这一现象啊,反而显得极为平静呢,就好像没人的一样。你说会否有诈呢?” 武讷格捏着下巴远眺片刻,便极为认真地点点头道:“果真如此诶。” 莽古泰不满地瞪着他道:“本王很认真地再跟你讨论敌情诶。” 武讷格扑闪着细小的眼睛,一脸无辜道:“奴将是认真的啊,这已是奴将最认真的态度了。再说这怎么可能?毕竟我们可是一支突袭的奇兵啊! 觉华明军不可能意识到,傍晚将至的时候,我大金铁骑已悄然而至矣!” “与你讨论军情,还不如跟个锤子。不过说得也对,本王身后的可是整整一支骑兵万人队!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觉华明军就算有所察觉与防备,然而天堑既失,又无坚城与大炮,舟船又尽皆寸步不能移动,只消一个突袭,便可攻下!” 莽古泰嘟囔了一句,旋又觉得确实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暗忖或许是袁崇焕那狗贼的狡猾,让自己风声鹤唳了。 于是,他便再也不疑有他,断然下达了军令:“武讷格!传本王军令!全军突袭觉华!但凡岛上活物!尽皆屠戮!片甲不留!” “喳!” 武讷格大声接令,便迅速将一万骑兵分成了十二队,每队六百到一千人不等,一队保护莽古尔泰,在后方督战,其亲率一队居于中间,以为指挥作战的中军。 随着他大手一挥,属于建奴的低沉的冲锋号声,便“呜呜”地响了起来,当先的一队骑兵猛然出击,马蹄声密集而沉闷,朝着觉华岛发起了试探般的猛扑。 “来得好!” 像是等待了一个世纪的觉华明军精神一振,黄重真更是大声叫好,然后大声下达命令:“红衣大炮!最远炮位!十连发准备!填弹!勾线!点火!放!” 建奴骑兵的速度确实很快,专业素养也确实很高。 军令一旦下达,便全然投入到了作战之中。 在白山黑水间养成的强大的机体能力迅速发挥到了极致,战马的速度以最快的速度被提升到了极致,堪称瞬息,便距离觉华岛只有两里的路程了。 而就在这时,黄重真的“放”也堪堪出口,并且随着他宽厚有力的大手狠狠地往下一压,三尊红衣大炮便同时发出了震天轰鸣。 每一尊虎嘴般的炮口连续咆哮了十声,统共三十枚炮弹便排着密集的队列。 在空中划出了三十道携带着浓烈火星的唯美抛物线,迎面砸向了呼啸而来冲来的第一队建奴骑兵——六百骑,这是武讷格对于觉华岛的试探。 可黄重真可不管他试探还是实攻,他只要达到一个目的就行了,那便是——先声夺人!顺便,让厚厚的海面冰层,承受第一波的炮弹冲击! 周吉、彭簪、老六已在宁远之战中,将炮术磨炼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因此,这三十声炮响几乎没有任何的间隙,其震天的声势犹如闷雷滚滚,在广袤的海平面上远远地传播开去,经久不息。 无论莽古泰还是武讷格,虽然曾经在宁远城下亲眼见识到大炮的怒吼对于战马的影响堪称致命,却显然未曾想到以防万一,而命麾下将战马的耳朵都堵起来。 于是,建奴的战马率先被惊得无比慌乱,却又收不住腿,仍带着马上同样惊恐的骑兵,往前狂奔。 在这一瞬间,大明重金购入赖以克制建奴骑兵的大炮,与建奴赖以纵横辽东,力克昔日宗主大明的骑兵,来了一个迎面相逢! 冲得最快的三名最强壮的建奴骑兵,惊恐地睁大眼睛,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三枚炮弹砸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便是快得让人无法反应的炮火覆盖。 刹那之间,建奴骑兵人仰马翻,惊慌四散。 与此同时也预示着,由黄重真所制定的以“防守反击”为战术的觉华反击战,也正式打响了。 “红衣大炮,专治建奴花里胡哨!”周吉见状,立刻大声叫好。 黄重真却只一瞬一瞬地盯着紧随那三枚当头炮弹的二十七枚灼热炮弹,狠狠地砸入了紧随而至的建奴骑兵阵中,直接砸死砸伤了三五十骑。 这三十五骑在被紧随着狂奔而来的马蹄踏成肉酱的同时,也起到了绊脚石的作用,使得更多的骑兵因为猝不及防,从而惊恐地跌倒在冰层之上,滑出老远老远,倒是很接近觉华岛了,但是能站起来的,却已寥寥无几。 第一队六百余骑兵,因为一轮炮轰而损失了将近两百骑,第一个照面便如此惨重,是这支纵横辽东所向无敌的军队,从未面临过的。 余者无不下意识地勒住惊慌的战马,在冰上溜了一大圈,见并没有后续的炮弹砸过来,竟又嗷嗷地叫着,蛮兽一般向着岛上的陆地扑来。 “好家伙!”这份凶狠,便连黄重真都不得不心中暗赞。 难怪在数百年后的八里桥,面对炮火更为猛烈的联军,这支军队的后裔仍然敢于用最原始的战法发动冲锋。 结局不言而喻,败得无比惨烈,无比惨重,倒也成就了传统骑兵的最后绝唱。 红衣大炮黝黑的炮膛,瞬间便已烫得吓人。 炮组的辅兵们赶紧熟络地捂着湿毛巾拧开尾钮,用专业的工具仔细地清洗着炮膛,同时也能让之迅速地散温、降温,以便再次投入使用。 可这段时间仍是一个相当恐怖的空档期,足够建奴骑兵纵马登岛了。 岛上多数树木都被砍伐了制作成拒马鹿柴,只留下位置刚好的一些树墩用来绑铁丝。 故而,但凡防线之外的陆地,皆十分空旷,扛过了炮火轰击的建奴骑兵,哪曾想到在这些本属于他们发挥的战场之中,竟布满了足以令之跌入深渊的魔鬼。 他们意气风发地驰骋于久未的陆地之上,似乎看到了屠戮岛上的男军民,盘剥女军民的场景。 于是嘴里便呜哩哇啦地嘶吼着,咆哮着,无比兴奋地向着前方的那座极小极矮的所谓龙城,猛扑过来。 “保持最远射程!向左调整炮位!”重真大吼。 这些骑兵他是不会用大炮去管的,他们属于铁丝网,属于火铳手和弓弩手。 若层层阻击之后还有漏网之鱼,那么还有步兵手握刀枪等着他们,岛上强壮的民壮们也都手握着各种各样土里土气的卫岛工具,默默地等待着。 第五十五章 热泪与热血相融 “怎么可能!觉华岛怎么可能会拥有这种大炮的!” 成串的炮响将莽古泰和武讷格狠狠地吓了一跳,他们听得很清楚,这正是不亚于宁远城头猛虎咆哮般的红衣大炮,而不是昔日大狗般的虎蹲炮。 这些炮响,让二人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好在,这一轮炮响之后,觉华岛上便又偃旗息鼓了。 二人虽然不太喜欢思考,却已在宁远城下积累了丰富的被炮轰经验,瞬间便已推测出,岛上的红衣大炮绝对不会超过三尊。 其余的建奴骑兵,也大体如此。 因此,小小躁动了一把的建奴骑兵顿时感到莫名心安,迅速安抚好座下同样躁动的战马。 与此同时,莽古泰已咆哮地叫着武讷格的名字,后者也咆哮着下达蕴含着无比愤怒,以及隐隐恐慌的军令:“二队居左!三队居右!出击!” 建奴的二队三队,皆有千余名骑兵。 于是,超过两千名的建奴骑兵,顿时犹如脱栏的猛兽一般,呼啸而出。 那阵仗犹如排山倒海,其气势比之前的六百余骑成倍增涨,似乎誓要报宁远城下以及刚刚被炮轰之仇。 然而,觉华明军的勇气和信念,已被刚才的那一轮炮轰彻底地激发了出来,因此哪怕是面对曾经无比忌惮的建奴铁骑,又有何惧哉? 他们沉着地各司其职,没有慌乱,没有慌张,只稳稳地守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黄重真看见这两队骑兵虽然分成了一左一右两条路线,可是所选择的冲锋方式却依然是呈一条笔直直线,而不是充分利用他们的精湛骑术。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黄重真知道他们未必明白这个道理,却一定清楚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到薄弱的龙城城墙处,然后纵马一跃,跃入城内,进行砍杀。 大概在这些凶狠而又彪悍的女真骑兵眼中,大炮便是守岛明军最后的残留勇气,一旦这份勇气因失去了距离的优势而消散,便也只余下被屠戮这一结局了。 在全体炮组辅兵按部就班的努力之下,黝黑的炮膛已逐渐冷却下来,并且更加地黝黑发亮,猛虎般的红衣大炮再一次地蓄势以待。 既然有着如此良机,黄重真自然也就毫不客气地给予了其中的一队骑兵,以迎头痛击:“向左调准炮位!十连发准备!填弹!勾线!点火!放!” 轰轰轰!轰轰轰!…… 成串的震天炮轰之声,再一次极富节奏与韵律地响了起来。 刹那之间,勇猛冲刺的建奴骑兵千人阵里,又是一场堪称惨烈的人仰马翻。 人的怒吼,马的哀鸣,在那顺眼响成了一片,却无一不被咆哮的炮声所压制。 而正当左侧这队骑兵的先头部队人仰马翻,后续者却仍冒着流星雨一般的火焰炮弹加紧冲锋,右侧的那一队骑兵以此为掩护,趁机冲上了海岛的时候。 先前上岛的四百余建奴骑兵,已纵马跃过明军布置在最前方的,并未绑有铁丝的拒马鹿柴,然后毫无防备地狠狠撞在那些乱七八糟横在空中的细铁丝之上。 这是黄重真指导布置的第一道铁丝网防线,为的就是要让建奴骑兵在以速度进入大炮的炮轰死角,正以为再也无所顾忌的时候。 骤然遭受比之前更加致命的打击,以达到继续激怒他们,同时也为他们的最终崩溃而进行心理叠加的目的。 这听起来很复杂,却也非常微妙。 就像人的心理那样,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并且可以被人所感受到。 在守岛将士紧张而又期盼的注视之中,紧绷的细铁丝恰如那个国字脸少年所言的那般,瞬间便对没有心理准备也毫无物理防备的建奴骑兵,造成了近乎残忍的杀伤。 “嗡!”“嘣!”“呼啦!”“嗤啦!”…… 随着一波又一波堪称无畏的冲锋,受到冲击的紧绷细铁丝不断地震颤着。 有些在切断敌人某一部位躯体的同时,也瞬间便崩断了。 有些则因巨大的冲力,而导致树墩都被扯了起来。 而更多的,则是建奴骑兵及其座下战马被切成块状的令人发颤的声音。 毕竟,为了尽可能地减轻不必要的负重,减少冰层不堪负重的可能,这一万骑兵就连之前几乎从不离身的铁甲都没有穿啊。 于是,那些紧绷的细铁丝就只要嵌入了蛮兽般无畏冲锋的所谓勇士。 然后切开他们强壮的身躯,让热腾腾的鲜血抛入空中,洒在地上,也在铁丝之上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细密的血珠。 或迅速地滴落在地,更多地则被冰冷的海风一吹,便连属于生命的最后一丝余温,都被冻结在上边。 好好的血肉之躯、生命之体,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分成了冷冰冰的一块又一块。 其速度之快,甚至那些机体都还在血泊之中本能地嚅动着,活像一只只特大号的蛆虫。 这……实在是很令人感到恐怖,也很令人作呕的一幕。 若非凝结在空中的冰血珠提示着前方有东西,对图腾神抱有极大敬畏之心的建奴骑兵,还以为岛上的明狗会邪术,或者有鬼神之助呢。 对于他们来说,后退是不可能的,调头就跑更加不必说。 恰如黄重真所想的那样,建奴骑兵有了同伴鲜血的触怒,而变得更加愤怒,更加凶残,更加没有理智。 他们前仆后继地往前冲锋着,同时将手中的厚重武器狠狠地砍了下去,妄图将空中那些细长细长的狗玩意儿斩成两断。 许多力大的建奴骑兵第一时间就成功了,更多的却没有这份功力,但是那些被深深打入土中,并被牢牢冻在地里的木桩,也纷纷开始松动。 绑在两端的绷直的细铁丝,也变得弯弯绕绕。甚至便连不少树墩都被连根拔起,或者被生生地勒断。由此可见建奴骑兵的精锐勇猛,确实不是盖的。 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哪怕这些细铁丝无法对坐在战马上的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对于战马的四蹄乃至身躯,却仍然有着不小的牵绊,甚至缠绕作用。 许多的战马蹄子被缠住了。 酷爱自由奔放的战马自然极力地想要甩开,然而这种只用蛮力的办法,却只能越甩便越缠得厉害,随着越陷越深,唯一的结局就是被缠住全身。 然后,越是挣扎,便缠得越紧,最终那些本已宽松的细铁丝再次变得紧绷起来,嵌入人与马厚实的皮肤,切开肌肉,割开血管。 好多好多的建奴骑兵,都因此而倒在了往前方那座矮小城池冲锋的道路之上。 看着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同伴,又这样不明不白地倒在了各自的血泊之中,剩余的建奴骑兵变得更加愤怒了,更加怒不可遏地嗷嗷嘶吼着,往龙城冲去。 “真是无畏而又野蛮的冲锋啊!”黄重真见了,不免摇头叹息。 文明与野蛮终将产生宿命般的碰撞,而若文明不够文明,野蛮不够野蛮,那么双方都将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和教训。 总而言之,不管建奴骑兵的情绪怎样变化,冲锋的方式怎样英勇,都改变不了一个被他们刻意忽视了的,足够令其羞不可抑的事实。 那便是——至目前为止,建奴骑兵便连大明觉华将士的影子都尚未看到过。 想象当中短暂的短兵相接,迅速地将其击溃,再进行无情屠岛的场面,更是同样未见影儿。 反而,是蛮兽般强壮而目中无人的建奴骑兵,在一波又一波地倒下去。 这画面虽然充满着淋漓的鲜血,以及令人作呕的断肢残躯,然而守岛的明军看见了,却非但没有胆怯,反而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尤其是守在最外围城墙防线处的将士,因此距离最近而视觉冲击也最为强烈,许多士兵都不禁热泪盈眶,同时也对那个国字脸型的少年又钦又佩。 曾几何时,辽东的大明人士,无论奋起反抗的军队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所遭受的便是如此枷锁般的命运——被屠戮,被无情地屠戮。 也正是因此,虽然大部分的黑土地都已被建奴所占据,但是剩余的辽东人只占着狭长的辽西走廊,以及海外的几座孤岛,仍然在继续顽强的抵抗。 热泪与热血的味道都是滚烫而又咸咸的,相融之后更是变得那样鲜明与强烈。 然而,所有的守岛将士却又不得不承认,被彻底地激怒了的女真骑兵,是悍勇并且可怕的,他们确实有着打赢萨尔浒之战、广宁之战、辽阳之战,并且纵横辽东十数年的本钱。 许多女真悍卒拼着重创,也要挣脱铁丝网的束缚。 哪怕鲜血喷涌,也要仰天怒吼。 哪怕摇摇欲坠了,也不甘心往后跌倒,而是舞着兵器,奋起余力地往前扑去,用自己的血与肉,为身后的同伴铺出一条通往龙城的屠岛血路来。 在黄重真的眼中,这确实是一条堪称惨烈,代价也极大的血路。 第一队上岛的四百余建奴骑兵几无生还,但是这条血路,好歹也是被铺了出来。 至此,突袭觉华岛的第一队建奴骑兵,整整六百余名,无论健硕而又精锐,还是矫健而又野蛮,都已全军覆没。 觉华将士苦心布置的第一道防线,终也宣告失守。 第五十六章 三段射击法再现 但,这并不妨碍守岛将士心中激荡,军心大振,信念大增。 毕竟,只是战场布置与大炮的远程轰击,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整整两个牛录的建奴精锐骑兵全军覆没,这几乎便是自明金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胜利。 并且,继第一队而冲到了岛上的建奴二队、三队,入目之处的前方,仍有不少的拒马、鹿柴、木桩、树墩。 因着近在眼前的惨痛教训,他们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却万万没想到,这些玩意儿仅仅就是黄重真这个臭坏蛋用来迷惑他们的。 金士麟侧头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小子绝对不像面上看着的那般横平竖直,而是比那些读书人的花花肠子,还要弯弯绕绕啊。 “如此复杂的战场布置,这小子是怎么想到的呢?”金士麟歪着脑袋默默地想着,憨憨的少年脸庞上,若有所思。 第二波右侧的那队建奴骑兵,因为无需承受炮击的缘故,老远就看到了这一幕,愤怒盖过了一切的情绪,目眦欲裂之下,自然死命地催动着座下的战马。 但是,哪怕他们拼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奔至了战场,也只能看到一地的血肉正在逐渐被冰冻。 左侧承受完三十枚炮弹的那一队建奴骑兵,也匆匆赶了过来。 近距离感受到面前的悲壮惨烈之后,也无不无比愤慨,咆哮着誓要将正在前方城墙内探头探脑的明军,屠成碎片。 几个大蛮兽般强壮的牛录额真迅速地对视了一眼,便已心领神会。 吃堑长智的他们为了避免类似的战况再次发生,当即决定为后续的大军探明通往前方那座小龙城的所有道路,清除一切的障碍。 因此,立刻便化整为零,以女真祖先狩猎时的最基本配制——牛录,为单位。 由各自的额真率领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起来。 只见他们一个个地破坏横亘在路边的拒马鹿柴,便连树桩木墩都不放过,堪称亦步亦趋,而不是如以往这般仗着骑术纵马跨跃。 “你们也有今天!”城墙内的明军将士看到这一幕,心中暗暗冷笑,真的好想出言提醒一番,但当然不会这样做。 只待到几乎所有的障碍物被清除了,这两队建奴骑兵才知晓了前人之所以奋不顾身,就是为了替他们铺就一条可以酣畅进攻的血路来,并且已经成功。 通往小龙城的道路早就变成了一片坦途,羞愤之下,便嗷嗷叫着发起猛攻。 城内明军见状,当即握紧各自的卫岛武器,只待各自的将官下令,便会予以迎头的猛击。 小龙城的城墙虽然不高,但对于想要一把便飞跃的建奴骑兵而言,便如一道小小的天堑,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故出于惯性,大多数的建奴骑兵所主攻的方向,仍是那座小小的城门。 近了,更近了,真的很近了,近得几乎只剩下了一箭之地,便连准心极差的三眼鸟铳,都可以无所顾忌地怒而开火。 鸟铳所独有的响声,沉闷而又密集的地响起来。 居中攻向城门的那队牛录骑兵,率先遭受重创。 大量骑兵被鸟铳强大的贯穿力带得仰面从马上跌落——发现建奴骑兵没有穿铁甲之后,火铳队立刻调整射人先射马的策略,直接便将愤怒的弹珠往骑兵的身上倾泻,直接就杀伤了一大片。 人的惨叫、怒骂、咆哮,与战马的悲鸣混作一团,战场于刹那之间便显得惨烈而又混乱。 然左右的两队牛录骑兵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先是左翼猛驱战马,加速而来,并于同时弯弓搭箭,试图以弓箭加以还击——骑射之术! 这便是建奴仗之以纵横辽东,打得曾经的宗主明国节节败退的最大荣誉! 鸟铳的射程从理论上而言,自然是要略胜建奴箭术一筹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扛过大明士兵的第一轮鸟铳射击,建奴的骑兵们便可以用弓箭加以还击,然后凭借精湛的骑术冲上去,肆意砍杀。 然而这一次,想象当中至少也要二三十个呼吸的换弹间隙,却显得极其短暂。 甚至可以说连丝毫的缝隙都没有,便有第二波声响沉闷地响起。 嘭嘭嘭嘭嘭…… 这波枪响虽无刚才那般密集,却也令左翼的这队牛录骑兵损失颇重。 右翼的牛录骑兵想都未想,趁机便猛扑过来。 可迎接他们的,却又是一批灼热的弹珠。 一马当先的牛录额真,感觉引以为傲的胸膛之上一阵刺痛,隆起的胸肌之内便嵌入了一大波灼热的弹珠,灼伤了宽大的肺叶,还似乎弄伤了他那硕大的心脏。 跌下马去的瞬间,他依然能够愤怒地嘶喊:“这特么的……莫非就是传说当中的三段射击法?” “没错,这就是传说当中的三段射击法。”黄重真像是听到了不甘的嘶吼那般,站在“龙头”之上使劲儿地张开双臂,迎风怒吼着回应。 顾名思义,三段射击法就是将火铳手分成三批,第一批完成射击后退至最后,第二批补位至第一排,完成射击后又退至最后,由第三排补位。 如此循环,以弥补火铳装弹速度过慢的缺点。 这是由明初的征南大将沐英发明并加以妥善的运用火器射击法门,简单而有实效,却不知为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逐渐地弃之不用。 如今一经黄重真提出,再由赵率教从山海关带来的火铳手们温故知新,立刻就收到了堪称神奇的效果。 战火,一经点燃便如火如荼。 守岛将士按照黄重真的布置,在占尽地利的情况之下巧妙布局,并捕捉人的微妙的心理作用,还充分利用热兵器的优势,只开局便杀死了近千名建奴骑兵。 这不得不说是堪称奇迹,也足以自傲的辉煌战果。 然而战斗还将继续,战火还将燃烧,并且必将更加惨烈,更加灼热。 在彻底地击败、击退,甚至击垮来犯建奴之前,任何自傲都是足以致命的。 建奴骑兵堪称精妙的骑射之术,果不其然已与此同时展现得淋漓尽致。 只要守岛士兵从薄墙后面探出哪怕一点点的身躯,这些骑兵便也能仗着精准的骑射之术,一箭而将其射杀。 有些臂力惊人的骑兵手握三石强弓,离弦之箭力大势沉,一些以精铁锻造的箭簇,甚至能一箭而凿穿薄墙,对躲在墙后面的守岛士卒,造成猝不及防的杀伤。 伤亡一经出现,便越来越快,并越来越大。 “龙头”上的黄重真看在眼中,心中不得不承认建奴打仗还是有一套的,却也并不妄自菲薄,不认怂,更不认命。 同仇敌忾的其余将士也是如此,眼见身旁时不时有战友倒地,虽然悲愤,却也并不惊慌。 除了火铳手仍在把总的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给正面攻来之敌以迎头痛击外,弓弩手们也不甘示弱地端起武器,咬紧牙关加以沉默的还击。 如此沉默输出,如此勠力同心,与建奴骑兵的呼啸来去和愤怒咆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不管怎么说,冲至岛上的三批建奴骑兵,在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已与守岛明军以小龙城的北面城墙为争夺点,陷入胶着状态。 大明觉华将士一旦失去距离上的优势,便逐渐显示出颓势。 反观建奴骑兵却似乎最喜欢这样的混战烂仗,简直如鱼得水,越战越勇。 幸好骑兵不利于攻城,奴酋时期的建奴军队也更倾向于野地作战,又因为匆忙来袭,想给觉华守军以致命的突袭,更是没有携带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 故,小龙城的城墙虽然又矮又薄,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阻敌作用。 有两个牛录的建奴骑兵绕城而走,试图从其他方位找出破绽,进行突破。 然而龙城虽小,却以一个倾斜的姿态,勇敢地面对着北面的大海。 因此,除了北面的这段薄矮城墙可以进攻之外,其余的三处城墙几乎都是陡峭的海涯,几乎无机可趁。 这两个牛录的额真都派了人去跟武讷格汇报,其余人则都回到了北门附近,呼啸着加入战局,也使战火燃烧得更为旺盛。 甫一开局便折损了近千名精锐的骑兵,让莽古泰和武讷格的心都在滴血,要知道这可是纯正的八旗血统,是建州女真仗之以纵横辽东的绝对核心啊。 待得有关于整座海岛的禀报之后,两人也终于意识到,觉华岛并不如黄台吉说的那样不堪一击,轻易可取,岛上军民也并未因为他们的突然到来而狼奔豕突。 想要取得这场海岛之战的胜利,非正面攻取不可,并且凭借已有较大折损的二队三队便拿下这座海岛,已是绝对不可能,而是非全军压上不可。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便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嗜杀与疯狂,重重点头之后,便不约而同抽出腰间象征着女真巴图鲁荣耀的战刀,遥指觉华,嘶声怒吼:“全军出击!片甲不留!杀!” “杀!” 七千多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建奴骑兵,立刻便如蛮兽一般嗷嗷咆哮着,分左中右三个方向,向着觉华岛发起野蛮的冲锋。 第五十七章 烈火锻血 唯死战尔 便连武讷格也亲自率领着他的中军,大野猪一般冲了上去。 莽古泰虽未以身犯险,却将保护自己的那一队也派遣出去,身边只留下五六十名正蓝旗的亲兵。 两万八千多的马蹄,踏在厚厚的冰层之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似乎随时都能将冰层踏破,便连海岛上的土地,都在轻轻地颤动着,那气势真的震慑人心。 “龙头”制高点上,赵率教看到这一幕,立刻沉声对着传令兵喝道:“传令给姚将军!放弃外墙!退入城内!准备巷战!” 为了激励士气,不至甫一开局便受建奴骑兵的气势震慑而溃散,率军于薄弱外墙阻敌的,正是原先不服于重真的觉华岛守将——姚抚民。 接令之后,他迅速下令火铳手先行退后,绕开铁丝网阵,到正对着北门的街道上再列三段射击阵。 待建奴骑兵攻破城门冲入城内的时候,三轮齐射之后,最先开火的那批退至龙头,另外两批则四散隐蔽,随机应变,窥机杀敌。 因为根据这个国字脸少年的战术理论,鸟铳在这个时代乃是巷战的利器,因此纵然明知巷战将会非常惨烈而又艰难,却依然不是将之抛弃的理由。 战场局势无非此消而彼长,少了鸟铳手的火力压制,蛮兽般敏锐的建奴骑兵当即感到压力锐减,优势迅速形成。 于是,便顺势地突近城墙,钻入城洞,破坏城门。 有些自恃彪悍的,更是下马徒手攀爬起城墙来。 龙城的城门洞子虽然很狭窄,但其间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仍给建奴骑兵带去极大伤害。 但凡能以器具换取建奴生命,而不是拿己方士卒的生命去填,黄重真觉得都是值得的,毕竟有生力量对于人口稀少的建奴而言,始终都是一大缺点。 然而面对凶悍且又迅捷的建奴骑兵,若连断后的人都没有,必然也是不行的。 于是,副将金冠抱着轰然战死的决心,亲自领着一队士兵,死死守着越来越残破的薄矮城墙,为姚抚民带领大部分士兵后撤入城,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撤士兵的眼中满是深沉的泪水,却没有一个婆婆妈妈之人。 因为在之前的备战之中,黄重真就一直在他们耿直的心中渗透着一个观点:“觉华虽小,却毕竟是有战略纵深跟回旋余地的,我们就综合这种种优势,拖也要拖垮来犯之敌。” 尽管鲜少有明军将士能够瞬间理解战略纵深是什么概念,但回旋余地却多少是听得懂的,因此谁都不会让战友拼死掩护的生机,白白地断送掉。 黄重真望着大部分的士兵已经隐蔽到了狭窄深邃的巷子当中,便抱着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想法,已指挥炮组盯着蜂拥而来的后金中军一顿狂轰。 一轮炮轰完毕,炮膛再次变得无比滚烫,便连炮身上的黝黑光泽都似乎暗淡不少。 黄重真知道这是开炮太过频繁的缘故,正要趁着炮膛冷却的间隙调整炮位,却听到身后的金士麟,蓦然发出一声悲惨至极的呼喊:“爹!” 其凄厉程度,便连沉着冷静的黄重真都心中一突,连忙抬眼看去,正好看见代表着觉华岛副将的那面战旗。 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在最后关头跃下了城墙,于千万人中往前突进了十多步,才被蜂拥而来的建奴骑兵所吞没。 战旗轰然倒下,护旗的大明健儿以及觉华副将金冠,也轰然扑倒在地上,将满腔的热血,洒在浸润着建奴鲜血的土地之上。 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情怀,于冲锋之中陷入敌阵,轰然战死,无一后退,无一生还的壮怀激烈。 便连明知此战牺牲绝不会少的黄重真,都瞬间感到目眦欲裂。 他担忧地回头望向金士麟,正见其揩去满脸的热泪,红着眼眸,双手死死握着红缨长枪,浑身都在颤抖着。 黄重真理智地知晓这根本就不是悲伤的时刻,于是大吼道:“兄弟节哀,稍顷我等一起冲锋,为伯父报仇!” “好!”金士麟牙关紧咬,无喜无悲。 龙城薄矮的北墙在浸染了太多建奴骑兵的鲜血之后,终于不堪重负,悲鸣着以一个极其壮烈的姿态,轰然吻上垂涎了它一辈子的大地。 大量的建奴骑兵却涌上来,践踏着它与大地的温存。 他们疯狂地突入进来,以为终于可以肆意屠戮鹌鹑般的明军,却又蓦然撞在黄重真亲自指导布置的第二道铁丝网上。 这道铁丝网充分利用街道与周边的民房,几乎看不见丝毫的痕迹,实则却比城外的那一道更为密集,也更为阴险。 嗡、嘣、咔嚓、嗤啦、轰隆…… 有铁丝剧烈地震颤起来,也有不少瞬间便被崩断。 有民房的一角被扯了下来,也有连整个屋顶都被掀下来了的。 总言之,随着各种各样怪异的声音混杂着传播开去,建奴骑兵便于猝不及防之中,乐极生悲。 一时之间,血肉横飞。 大片大片的鲜血,洒在了泥土夯制的街道之上,迅速地染红泥土,空气中也充斥着极其刺鼻的血腥味道,令人疯狂。 恰好一阵海风剧烈地刮过中街,顿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战况之惨烈,根本就无以言表。 所有的建奴骑兵,都已被鲜血激发出原始部族的野蛮本质。不管这血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都疯魔般横劈竖砍,硬是将这一道密集的铁丝网也给破坏殆尽。 但是,后续的骑兵堪堪发起新一轮的冲锋,还未完全将战马的速度提起来,便又遭到又一轮的鸟铳齐射。 并且,这一次可不是单纯来自正面的三段射击法,而是来自左右前三个方向。 又一批最外围的建奴骑兵嘶吼着跌落战马,他们的同伙愤怒地看往周边,恰好看见那些鹌鹑般的探着脑袋的明军,又猥琐地将头缩了回去。 “明狗休走!”许多建奴们无畏地冲进密集的房舍之中,更多的则依然在武讷格咆哮着的指挥之下,往通往明显就是明狗中军所在的中街上冲锋。 但还算宽阔的中街之上也并非畅通无阻的,而是布满着拒马啊,鹿柴啊,楯车啊,总之一切无用之物都被抛在上面,极力地牵制着建奴的骑兵。 至此,建奴又稳又准又狠的骑射优势,几乎已经荡然无存。 这场原本历史中堪称一面倒的屠岛之战,也终于被来自未来的国字脸少年,以充分利用一切可用的力量,拖入谁也无法控制,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的战斗。 激烈的巷战已经开始,而巷战又往往都是艰苦卓绝的。 被激将得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建奴骑兵,固然悍勇残忍,正面逮着一切岛上的活物,几乎一个照面便能砍翻或者射杀,并且还要残忍地砍成肉泥。 但觉华这边也都不是孬种,不仅将士们勠力杀敌,拼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民壮们为了保护财富与家园,也都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四处敲闷棍,捅黑枪。 尽管这些所谓的枪,很多都只是削尖了顶端的细长木棍,但以命搏命之下,竟贯穿力惊人,有时甚至超过了建奴骑兵蓄势的粗壮箭矢。 有些建奴骑兵沿着弯弯绕绕的巷子,愤怒地追杀着一名大明人士,好不容易要追上了,却烦躁地发现,他竟一头钻进低矮而又坚固的营房里面。 这样的营房,人可以矮身钻进去,战马却不行。 建奴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想都没想便翻身下马,抽出战刀便矮身追了进去。 然而,这些建奴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去之后,只听一阵夹杂着怒吼怒骂的激烈搏斗,便在陡然之间再也没有声息,再也没有出来。 哪怕他们的同伴冲进去想要救人也于事无补,无非便是豪迈地再送一波而已。 里面的大明兵将,也有许多再也走不出来。 可但凡是能走出来的,哪怕是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甚至一瘸一拐,乃至奄奄一息者,也都想要用黄重真跟他们说的那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方法,继续杀敌。 更有落单的建奴骑兵于狂奔之中被绊落下马,然后被拖入营房,一阵闷棍下去之后,转瞬便没了声息。 仍有建奴被横亘在巷子里的细铁丝,切中要害,切成数段…… 这样的战术战法,简直就不讲武德,堪称无耻,直将以悍勇著称的建奴骑兵,折磨得嗷嗷直叫,憋屈无比,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怒吼着继续追击。 也有好多的大明士兵、民壮、将领,在奋力的反抗之中,被无情地杀害…… 但是至死,他们都无怨无悔,对于那个杀害了自己的人,也从来都不服。 黄重真觉得这才是死战,无畏地去战斗,然后拖着敌人的尸体,英勇战死。 而并非耿直而又愚蠢地,去送死。 此情此景,就跟三百年后中原百姓与进村的鬼子,斗智斗勇差不多。 黄重真从不认为这是单凭教就能教会的,只能是这个民族在被压迫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所迸发出来的以血肉筑长城的精神。 这种精神,无形而又真实存在,坚韧而又无比坚强,惨烈而又相当伟大。 第五十八章 奔袭大将赵率教 战事进行至此,敌我双方每分每秒都有大量死伤,说不清楚谁更占优。 总之,建奴骑兵虽然凶悍得足以正面一个打数个,却被他们所轻视的守岛将士,以及土鳖一般的大明青壮,利用种种优势,拖得焦躁不已,咆哮连连。 却又迟迟无法打开局面,只是不断地进行着局部的突进,形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乱战局。 不知不觉中,战斗已进行了一个下午,傍晚冷冽吹拂的海风之中悄然降临。 夜晚来临了,四起的浓烟就被淹没在了黑暗里,火光却冲天而起,将冰冷的觉华龙城,烘托得灼热、明亮、惨烈。 “烈火锻血!唯死战尔!” 黄重真咬着牙齿目睹了这一切,看见城内的大部分地区已被建奴骑兵隔开,“龙头”的军令,也已经无法传达给正在城内各处鏖战的大明兵将与青壮。 他所庆幸的是,这场战争因为事先的充分准备,再加上每一名大明人士的必死信念,已经无需过多的指挥。 所有之人都只需按照之前的战斗精神坚持下去,直到胜利的蓦然出现即可。 无畏而又理智地去死战,英勇而又毅然地去战死! 大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了,将夜幕燃烧得通红,也照亮了建奴的兵员分布。 这是黄重真事先就与巷战的同胞们约定好的,一旦夜幕降临,便点燃身边一切可燃之物,成为炮组在黑夜中的明灯。 三尊红衣大炮,依然不断往着敌人最为密集的地方,倾泻着愤怒的炮弹。 尽管发烫的炮膛,从来就没有彻底地冷却下来过,没有办法以十连发的形式,而形成相对密集的炮火覆盖,却仍旧是建奴骑兵眼中的催命符。 哪怕是在黑夜之中,因为有着火光的照明,也依然指哪打哪。 只不过,这些原始兽般的存在,神经实在是太过大条,也太过强悍了。 战死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荣耀,或者归宿。 在火光最为热烈的那个地方,巷战也进行得最为激烈。 姚抚民竖在那边的战旗,已经到了最为危机的关头。 凶悍的建奴骑兵从四面八方涌过去,向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战旗扑过去,似乎认为这面战旗一旦倒下去,那么觉华岛的抵抗也将彻底结束。 姚抚民却从未起过与战斗无关的念头,自从亲眼看到老友金冠为了掩护自己而英勇战死之后,他唯一的愿望便是多杀一些建奴,给老战友垫背。 然后,就英勇战死,去地府找老友比一比,到底谁杀得建奴更多一些。 因此,他率军以战旗为中心奋勇地抵抗着,周围的巷子中、民房里,已经填塞了太多太多的建奴尸体,但前仆后继的却也越来越多。 散落在外边的觉华将士或者青壮,无不奋力地阻击或者想要救援,哪怕是将自己先填充进那些骑兵的洪流里。 黄重真等炮手也几乎不顾滚烫的大炮是否会炸膛,只求将尽可能多的炮弹,砸入围攻觉华主将姚抚民的密集敌阵中。 就连赵率教都想亲率一千骑兵发起冲锋,救出那名陷入重围的率真悍将。 但是他不能,因为按照所之前推演了无数遍的作战计划,这支骑兵乃是觉华岛最后的王牌,乃是一战而定乾坤的存在。 于是,“龙头”之上唯一还保持着完整建制的兵将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抚民率领着最后一波亲卫,拼死作战,英勇战死。 就在他浴血奋战,即将轰然倒地的那一瞬间,那面写着“姚”这个古朴苍劲汉字的战旗,不知为何也腾的一声燃烧起来,将这名为着国家与民族还有心中的荣耀,从而英勇战死的汉子,映照得更加悲壮。 这一幕,令大明将士坚决抵抗的心理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更加坚定激荡。 黄重真从不轻易落泪,然而眼见此情此景,也不禁泪洒战场,戟指怒吼道:“开炮!给老子开炮!” “轰轰轰!” 红衣大将军炮用最为悲愤的咆哮,为英勇战死的将军悲壮送行。 惨烈的巷战因此而陷入低谷,建奴骑兵欣喜地发现,城内的抵抗似乎瞬间便减弱了许多。 但是,这份欣喜注定不能维持多久。 因为,赵率教的一千骑兵已于此时列阵完毕,这员有着“奔袭”美名的将领,也已跨上了那匹灰不溜秋,但却异常坚韧的战马,并策马来到了阵前。 黄重真将炮营郑重地交托给周吉、彭簪、罗立等人,便也跨上了早已轻甩马蹄想要冲锋陷阵的大黑马。 袁七等袁氏亲卫,以及金士麟和他的家奴,亦各自上马,紧随其后。 “烈火锻血!唯死战尔!” “烈火锻血!唯死战尔!” 临冲锋之前,黄重真微笑着对自己说,也对所有人说。 所有人也微笑着对自己说,对身边的战友说。 “死战!”“死战!”“死战!” 呼喊声静默而又庄重地传播开去。 武讷格堪堪亲手将姚抚民的头颅割下来绑在了马背上,听见了这道呼喊,便冷冷地抹去脸上的血水,将凶狠的目光,投向黑沉沉的龙头。 通过火光的映衬,他看到那处高地之上,正有着一面威武的战旗在迎风飘扬,看其形状与颜色,便可看出旗下之明军将领,职位当比觉华岛的正副二将还要高。 武讷格的夜视能力还算可以,眯起眼睛看了一阵,便从仅有的识字之中,搜索出了镌刻于战旗之上,那个龙飞凤舞的古朴黑色汉字——赵。 “这座小岛之上还有一个姓赵的将军?” 武讷格纳闷不已,旋即便狂喜地几乎要喊出来:“赵率教!居然是赵率教!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你!快去报告三贝勒,就说老子捉到了一条大鱼!问他要不要亲自前来开膛剖肚!” 他却不知,在华夏古老相传的神话之中,有一种大鱼,名曰——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便为鹏。鹏之背,亦不知其七千里也。 鲲鹏万里,又岂是区区建奴,所能斩杀的。 “喳!” 亲兵领命而去,武讷格便又将阴冷而又火热的目光,投向这座小龙城的制高点。 那是到从战斗开始直到现在,从未亮过火光的地方,也是底下儿郎唯一没有攻克并且占据的地方。 “奔袭将军?嘁!” 武讷格认为赵率教所承载的“奔袭”美名,简直就是个笑话,毕竟在建奴之中,连他这个攻城拔地甚多的固山额真,都没有收获过这番荣耀呢。 可这一仗打得确实有些出乎意料的差,已折损了两千多的骑兵,却仅仅斩首了七八千的守岛明军以及民壮,还没有以前一个牛录的骑兵杀得多呢。 这在战将如云的八旗之中,已是绝对属于堪称失败的战例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直至此时都还没能拿下整个岛屿,哪怕是已将镇守的正副二将都斩首,却仍有极富韧性的反抗力量,潜藏于这黑夜之中。 武讷格从未想过此战会有失败的可能,但也清楚回去之后,来自他那奴酋大汗的一番责骂,是铁定少不了的。 毕竟这些骑兵,可都是组成八旗的核心啊!是他的奴酋大汗最为在意的力量! 因此,他便好想在莽古泰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也好让这个嫡系贵族回去之后,替自己在大汗面前说些好话。 莽古泰对于“大鱼”自然是极感兴趣的,却不知处于何种预感,竟没有第一时间冲到岛上来,而是磨磨蹭蹭地预热了很久,才慢悠悠地策马踱过来。 在此过程中,心痒难耐的武讷格早就开始行动了。 他将散落在城内各处的骑兵,重新集结在了龙城的外边,同时清理了中街之上的所有障碍,然后将那些编制残余的重组在一起,并令之率先发起冲锋。 黄重真觉得这样的战法很愚蠢,但也无可厚非。 毕竟,敌人所拥有的唯独骑兵而已,骑兵能做什么?无非冲锋而已。 但是,通往“龙头”最后一段隐没在黑暗里的中街之上,铁丝纵横,障碍重重,又有大炮襄助,是不利于骑兵直接冲锋的。 周吉这个坏家伙也福至心灵的,将三尊红衣大炮的炮击角度,调整到了几乎能与海平线平行的地步,只因之前曾听黄重真讲过一次实心弹的各种运用方式。 冲上来的第一波第二波乃至第三波的建奴骑兵,无一例外遭受了老牛犁地般的密集炮击,就连预想的骑射之术都无法充分发挥,便已人仰马翻。 武讷格看见中街之上到处都是哀嚎的骑兵,满脸的横肉都忍不住抽搐起来。 但他,乃是参加过萨尔浒等一系列明金大战的悍将,铁定不会就此放弃。 只见他抬手便继续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他们的大炮正在冷却!趁机机会冲上去以火箭雨覆盖之!照亮明军布置!就算是用人命填,也要把那个龙头拧下来!” “喳!” 轰然的应诺声中,决战的序幕,正在一点一点被拉开。 三尊红衣大炮又一次来不及彻底冷却,只待稍加冷便要开炮,并且是以最的低炮位,哪里的建奴骑兵最多,冲得也最凶狠,就将炮弹打向哪里。 鸟铳手们恨不能一下子便将所有的弹珠都打出去,弓弩手们也是如此。 可悍不畏死的后金精锐骑兵们,仍用热腾腾的血液,融化了龙头前方密密麻麻的防御工事。 第五十九章 为中华之觉醒而战 铁砂弹已经全部打将出去了,弩箭也很快就消耗完了。 鸟铳手们便毅然抛弃了已成废铁的沉重鸟铳,重新拿起刀枪变成近战的悍卒,弓弩手们也做好了近身拼杀的准备。 当女真人丑陋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不断接近的时候。 沉默了一天的大明将士终于不再节省体力,而是非常希望在这一瞬间,便将往后余生的一切力量全都发挥出来。 “杀!”简简单单一个字,竟一下子便盖过了女真人呜哩哇啦的大嗓门。 狭路相逢,勇者胜。 女真人很勇,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奴酋派遣万名骑兵来此,大概也有此深意。 但大明的将士也都丝毫不怂,他们越过薄薄的矮石墙,只知一个劲地往敌人堆里冲。 哪怕被高大凶悍的女真人砍成肉泥,也要以血肉之躯为代价,将手中的利器送入他们有着发达肌肉的胸膛里。 这是真正的短兵相接,完全不同于围绕着宁远坚固的城墙而展开的攻防战,而是更加惨烈,也更加热血。 “轰!轰!轰!” 周吉每嘶吼一声,三尊大将军炮便咆哮一声。 炮膛烫得吓人,似乎随时可能炸裂,却已经管不得了。 反正已经彼此隔开一段相对的距离,炸便炸吧,炸了一尊还有第二尊,炸了第二尊还有第三尊,总好过像辽阳的虎蹲炮那样被缴获,还反过来炮轰自己人。 如此的英勇善战,让建奴骑兵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就当他们冒着炮火冲破重重障碍,快要打上龙城的时候。 黄重真在上马之前要了一支鸟铳,发动冲锋之前举起来朝前开了一枪,竟瞬就间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建奴骑兵爆了头。 如此精准,当真是让人轰然叫好,也把所有将士潜在心底的最后一丝勇气,尽数激发了出来。 手握原属于海西女真叶赫部的精铁长矛,背着的两柄剑,一柄是本属于满桂的大铁剑,一柄便是犀薄的“汝钦”宝剑。 黄重真随着赵率教及其麾下重重地一夹马腹,便猛然催动起座下的战马来。 “轰隆隆!” 马蹄声整齐地踏在大地上,发出了与建奴骑兵杂乱之蹄完全不同的声响。 同时,也令他们瞬间便集惊讶、惊喜于一身:“明狗也有骑兵?明狗的骑兵向我们发动冲锋了?这不是找死么?好得很,兄弟们,杀啊!” 有人率先发起冲锋,就有人旋即发动反冲锋。 关宁铁骑终于以雏形的形式,正式出现在了明金之间的战争旋涡之中。 谁都不服谁,谁都觉得对面的骑兵面目可憎,谁都想在第一时间就将对手冲垮,谁都眼看着对面的那些丑八怪越来越近。 “轰轰轰!”随着三声炮响,三枚携带着浓烈火星的炮弹斜刺里飞上天空,飞至最高点后又猛然抛落,宛如流星般优美。 两支骑兵也正于此时猛然地相撞了,眨眼便迸发出了一连串的血花,与天空的热烈映衬在一起,宛如星辰坠落之瞬间般美丽。 只可惜,如此美景竟无人有心欣赏。 压轴的防守反击战,终于彻底地打响了。 觉华守卫战的最终结果究竟如何,便要看接下来的一刻钟了。 而决战的序幕一经拉开便十分惨烈,便连莽古泰都嗅到了这份灼热。 他不再徘徊于冰层之上,而是趁着夜色偷偷地来到岛上,更是企图亲临战圈,甚至加入战斗,却被亲军死死地拖住了。 莽古泰对此很是愤怒,将满腔的臭脾气都发泄在了亲兵的身上,可亲兵宁可承受他的拳打脚踢,也死活不肯放手。 没办法,谁叫自家主子一身的镶着金边的蓝旗铠甲,实在是太过臊包,也太过显眼了呢,若是被高处的大炮盯上,那可就不好玩了。 毕竟人家的炮弹,那可是一打一个准啊。 赵率教一马当先,沉着得像是早就战死了。 黄重真与金士麟一左一右,紧紧相随,不离不弃,形成了一个坚固而犀利的品字形,紧随其后的,是袁七等宁远军中绝对的精英。 其余骑兵也是彼此护卫,故人数虽少,组成的冲锋阵却十分坚固,也极为犀利。 这是黄重真第一次与后金最精锐的骑兵,进行近距离正面搏杀。 虽然这些骑兵都为了减少负重而没有穿铁甲,但精锐就是精锐,毫不掺假。 然而黄重真以及所有的宁远将士,也都不是泥捏的,尤其是前者。 虽说这具少年身躯,比前世那具经过了千锤百炼的特战躯体,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可心理素质以及临场杀敌的意识和技巧,却丝毫没有落下。 故而冲杀起来,分外勇猛。 冲杀双方,一边是好几千,誓要将斩首赵率教,并将海岛之上所有非女真人,但凡自己会动的一切生物,尽数屠灭。 一边却只有一千,不甘心引颈就戮,但是早就已经将自己当做了战死的英灵。 战场之上!向死者生! 这本是深入后金骨髓血肉里的作战理念,然而如今,这份热血却在大明觉华将士的心目当中,被彻底激发出来。 在所有冲锋陷阵的骑兵心中,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凿穿!唯有凿穿!才有生路!才会胜利! 武讷格看见了这份热血,不知是出于尊重对手,还是哪根筋忽然搭错了,竟下令不准射箭,放弃了最具杀伤力的优势,从而给予了一千名大明骑兵可趁之机。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鸟铳枪响,瞬间便将数十名后金骑兵击落马下,也将后金的骑兵阵轰得有些凌乱。 尤其是那近距离的巨大轰鸣,将许多建奴座下的战马都惊得人立而起,一些骑兵猝不及防,竟平生第一次被从掀离马背。 而一千名大明骑兵,则在冲锋发起之前,就将战马的耳朵给堵上了。 三眼鸟铳是大明目前所掌握的最先进的火枪技术,威力极其巨大。 武讷格听到这些巨大的声响,气得差点就从马上摔下来,吼道:“兀那明狗!不是说没有鸟铳了吗?这分明就是不讲武德啊!” 回应他的,是紧随着铳响而来的一阵冲杀——来自大明宁远的一千名骑兵,趁着这丝短暂混乱的良机,悍然杀入了建奴的骑兵阵营。 本属于海西女真叶赫部海耶西的精铁长矛,被黄重真握在手中,迸发出了更强的穿透力。 足足穿透了五个后金骑兵的厚实胸膛,才终于被第六个建奴坚实的肌肉所卡住。 战场之上瞬间可决生死,抽回来是不可能的。 于是,黄重真果断将之放弃,瞬间抽出大铁剑,籍着大黑马奔腾的马速奋勇向前,将一个又一个精锐的后金骑兵斩落马下。 这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力量,竟隐隐盖过了女真人天生的悍勇。 项羽在巨鹿城下的酣畅淋漓,或许有些遥远。 但徐达常遇春蓝玉朱棣,率大明铁骑与蒙古铁骑对冲厮杀的热血,却似乎依然在大明的上空回荡着。 黄重真似有所悟,一路冲杀,一路长啸,浑身挂彩,却仍勇不可当。 赵率教与金士麟以及其余骑兵受其影响,也都壮怀激烈,长啸不已。 始终呈三角锋锐冲杀的三人,就像一支精铁巨箭的锋利箭簇,领着唯一的这支具有反攻能力的军队,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完成了一次凿穿。 令已然出现了巨大伤亡的觉华军民,非但没有意志消沉,反而将士气推上了一重又一重的巅峰,那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永无巅峰的畅快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每一名咬牙奋战的军民心中,都激荡着这样的念头——虽死!无憾矣! 这份属于大明军民的荣耀,惊得武讷格心眼发慌、手脚发软。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已暴跳如雷地围追堵截,精锐的麾下也不可谓不卖死力,可为啥就是阻挡不住呢? 目测!那一千骑兵已是只剩下了百骑都不到了啊! 八旗精锐骑兵的胃口一向很好,眼看着就要将这股残破的明军嚼碎了,却为何硬是吞不到肚子里去呢?是吃饱反胃了?还是因为害怕而哽咽了呢? 莫非,是那传说当中虚无缥缈的华夏气质,于这觉华岛上,开始觉醒了? 觉华觉华,觉醒中华?莫非这座小小海岛,竟还有着这样的内涵? 这群人,是在为中华的觉醒而战么? 武讷格心念电转,然而百思不得其解。 更令其方寸大乱的是,这残余的百骑冲出残破的城垣,凿穿自己的密集军阵之后,并没有调转马头杀回来,而是径自朝着前方冲杀了而去。 星斗不知何时已布满天空,在星光的照耀下,海岛边缘一队蓝汪汪的骑兵,就像大海的颜色一般,显得那般耀眼。 “不好!是贝勒爷!快!快阻止他们!” 武讷格顿时慌得一匹,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沙哑的嘶吼,拍马便追了上去。 被冲杀得简直没了脾气的八旗精锐骑兵们,也都慌忙策马跟了过去。 第六十章 最终的胜利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愣如莽古泰,也完全被这队杀出重围的残余明军不要命的架势,以及那浴血而战的气势,给吓得丢失了女真巴图鲁的勇气。 不但没有迎面反冲杀上去,反而拍马便走。 此举正合他那些亲卫的意,一半护着他往海面奔走,重新来到冰层之上,马蹄踏在上面,嗒嗒作响。 另一半则呜哩哇啦地咆哮着迎战,企图略加阻挡,然后与追赶而来的武讷格部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全歼这队残破得不像话的残余明军。 老远,他们便弯弓搭箭。 数十支箭矢呼啸着迎面而来,黄重真沾满鲜血的手差点就握不住大铁剑了,却仍然奋起余力将两支箭矢磕飞。 身后一名战友却不慎被射中,立刻跌落马下,还未等挣扎着站起,便已被接踵而至的后金骑兵踏成了肉泥。 莽古泰的亲军来不及放第二箭,便已迎来了黄重真等人的怒火。 他们虽然养精蓄锐,却因为马速尚未完全提起来,湛蓝的战袍和浴血之后的腥红形成了鲜明对比,气势上也弱了一大截。 故而,这队精锐至极的旗主亲军,竟然仅仅一个照面,便全被挑落马下,几乎没有起到丝毫阻挡的作用。 仅黄重真一人,手起剑落,复又手起剑落,便硬是斩下了五颗硕大的头颅。 腥血冲天,那五颗头颅的脸上分明带着难以置信和惊恐的不甘。 这一小小的阻挡,令黄重真再次失去十余名可爱的战友。 可经此一役,仅剩下的数十名却威势更胜,宛如星空下的魔神一般,浴血狂奔,令人闻风丧胆。 “轰轰轰!” 炮膛已完全冷却的红衣大将军炮,终于无需顾忌误伤,来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十连发咆哮。 “杀!” 四处起火的残破城垣内,涌出了一批又一批尚可一战的军民,死死握着各种各样可用的兵器,死死咬着武讷格的后队,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沉闷的鸟铳怒吼。 小白虎和大黑熊将庞大的身躯隐藏在军民之中,却往往后发先至,每扑一个倒就一口咬死,每扑一个倒就一口咬死…… 要不就一巴掌拍飞…… 堂堂兽王竟如此阴险,显然是被他们的大哥给带坏了。 不过这种不计手段只为杀伤战斗方式,显然效果极好。 未过多久,蛮兽般抵挡觉华岛最后一波军民的建奴骑兵,终究还是发现了它俩。 于是,它俩就干脆再不顾忌,而是每打死一个就怒吼一声,在这片海岛中央的天地之间,尽情地彰显着他们陆地兽王的威严。 “有老虎!海岛之上怎会有老虎!还是白的!” “啥老虎啊!分明是大狗熊!并且是黑的!” 两头兽王的出现,终于让蛮兽般建奴骑兵出现了恐慌情绪,并迅速漫延。 受此影响,即便是伤得站都站不起来的觉华岛军民,也都悲愤地朝天怒吼,奋起余力驱杀敌人。 哪怕将最后的生命力,化作星空下一道不甘命运的嘶吼,至少也能证明,他曾存在于这片时空。 如此全民皆愤然不顾己身之兵,俨然“豺狼来了有猎枪”,无疑比“出则为兵入则为民”这一奴酋引以为傲的杰作,更令人感到胆寒。 女真人的心中,无不拥有着原始而野蛮的骄傲,但觉华军民这种豁出性命也要拉人垫背的气势,终于将这份骄傲冲垮得七零八落。 纵横辽东数十载,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八旗精骑。 由后至前,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惊慌失措,只求趁着海面尚且冰封,快点离开这座藏满了恶魔的大明海岛。 以身许国的赵率教没有率领仅剩的数十名骑兵,追着莽古泰到冰封的海面上去。 而是在海岛边缘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便如臂指使地率领着他们,在星空下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绕着海岛狂奔而去。 武讷格没有率军也没有派兵追过去,而是径自往莽古泰的方向狂奔,自我安慰先将三贝勒保护起来,再图后势。 不知重真是死是活的周吉,正悲伤地不能自己,红着眼眸催发着大将军炮,即便炸膛也要痛击敌军。 “轰轰轰!” 炮弹追着狂奔的后金骑兵轰在海面上,厚厚的冰层再遭重击,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声产生了第一道巨大的裂缝,紧接着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的连锁反应。 “咔嚓咔嚓咔嚓!咔咔咔!嚓嚓嚓!” 无数的冰层崩裂塌陷,大量后金的骑兵凭借精湛的骑术,踏着破碎的冰层而飞跃奔走,却也有许许多多随之落水。 这些落水的骑兵,无不像落水的野兽那般惨嚎着扑腾了两下,便被刺骨的冰水连人带马,夺走了全身的热量。 他们雄壮的身子迅速地失去了生机,很快就变作了一具具浮浮沉沉的冰雕,竟至死都保持着惊恐的状态,有些更是和他心爱的战马,彻底地连成了一体。 本打算以炸膛结束使命的周吉彭簪等人,在星光火光的双重辉映之下,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又持续催发了五炮。 直到炮膛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滚烫透红,实在不堪重负了,又抱着重真百战生还的希望,才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按照着严格的步骤,全力给炮膛降温。 落水狗出于生命本能的最后挣扎,加剧了冰层开裂的速度。 “咔……” 惊甫未定的莽古泰,在武讷格和亲军的簇拥之下勒马停下,忽听一阵刺耳的冰层开裂之声,悠长地由远及近。 身边数骑相视一眼,尚未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恐,便陡然落入了冰水之中。 女真人的野蛮原始令其无所畏惧,却对天威格外惧怕。 莽古泰和武讷格瞬间觉得冰寒刺骨,缩着脖子相视一眼后便齐声发喊,竟发疯一般抛弃同伙,径自策马逃走了,直将肥硕健壮的马臀,鞭笞得鲜血淋漓。 主将尚且如此,他们的扈从麾下更是没有了丝毫的战意,无不夺路而逃,雄壮的骑兵们谁也不肯让谁,相互拥挤踩踏,推搡入水者,不计其数。 至此,奴酋倾尽一生心血所打造的八旗精锐铁骑,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大溃败,其溃败之嘈杂凶狠,虽影影绰绰,却仍令岛上的大明军民自愧不如。 觉华,这座辽东湾里的大明海岛,历经半日半夜的惨烈大战,无数大明军民的悲壮战死。 至夜半时分,来袭的后金骑兵终于尽数远遁,这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城垣内,火焰噼啪作响。 冰层上,寒风呜咽而吹。 一唱一和,犹如琴瑟共鸣。 胜利了。 终于胜利了。 终究胜利了。 可是,包括黄重真在内的所有觉华岛军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战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虽然赢了,但赢得艰难,赢得侥幸,赢得悲壮。 不知何时,满天星斗已被突如其来的阴云所遮掩。 一场带着温润的小雨,竟毫无征兆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淋淋沥沥,似乎在渲染着悲伤,又似乎是在安慰着觉华岛,安抚岛上军民惨胜之后犹自悲壮的心情。 无需下令,劫后余生的军民们,但凡是还有一点儿力气的,都自发地开始收拾家园,救治尚未死去的重伤战友,艰难地企图挽留住他们的生命。 很奇怪,这些不惜舍命保家园的真正男子汉们,可以直面自己的生死。 却看不得刚刚还并肩作战的战友之手,无力地从自己紧握的拳缝中滑落,竟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赵率教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领着残存的数十名骑兵来到一个避风躲雨的破败亭子边,便扑通扑通地从马上栽落。 勉力爬到亭子里之后,便连半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有几个实在忍受不住伤痛和疲乏,眼睛一闭便想沉沉睡去。 重真凭着极其坚强的意志,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睡的同时,还用嘶哑至极的嗓音呼喊着,要他们千万莫要就此睡去,因为很有可能便会长睡不醒。 这呼喊起到了莫大的作用,让好不容易从绝境般的战场之中存活下来的骑兵们,无论如何都不肯闭上眼睛,生怕一闭眼便如重真所说的那般,窝囊地死去。 周吉彭簪等人未受丝毫伤害,只是脸被熏得黑得不行。 他们从城垣内呼喊着寻来,听到了重真的呼喊,忙连滚带爬地过来,待看清楚他们血人一般的模样,再坚强的汉子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重真叫周吉在旁边生起一堆火,找来一个破烂的铁锅煮了半锅水,加了些盐,给每个人都喂了几口,才叫这些铁血汉子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 可即便如此,仍有两个血战余生的骑兵面带骄傲的微笑,永远地睡了过去。 在周吉悉心的照拂之下,重真死狗一般躺了半个时辰,算是真正享受了半个时辰的宁静,然后便在他强烈的反对之中,凭着顽强的毅力支撑着站起身来。 他先是在周吉的帮助之下处理好了自己的伤势,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衫,然后便就着彭簪准备好的简陋的医疗工具,开始为赵率教等人治伤。 第六十一章 奴酋心态的悄然转变 每个骑兵都伤得很重,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赵率教与金士麟,若不及时清洗伤口,止血缝合,即便侥幸不死,也会落下严重的气血不足的病根。 力战之后的重真尚且如此,周吉彭簪等未受伤的炮兵,更是含着热泪,忙得不可开交。 大海,往往能最直观地感受到气候的变化。 在突如其来的温润春雨中,觉华岛就像一只卧在海上的神犬一般,开始舔舐着自我疗伤。 莽古泰与武讷格慌不择路地在海面上溜冰,直至天明时分才寻到岸边。 好歹知道就这样回去复命实在太过窝囊,也实在交代不过去,便尽全力地收拢残军,便是连一批无主的马都不肯放过。 可即便如此,去时气势昂然的一万精锐,才经一个夜晚,竟折损了有七成之多。 剩下的三成也全然没了精锐的自觉与气势,缩着脖子,面容戚戚,心有余悸的模样,倒是犹如夹尾逃生的丧家之犬一般,只求苟且偷生。 从第一队骑兵被炮击开始,到那些至今都搞不清楚究竟是啥,却令无数雄壮骑兵以及战马身首异处的细长玩意儿。 再到飞来飞去的火铳弹,艰难惨烈的巷战,以及比八旗精锐还要玩命冲锋的一千名明军骑兵,再到最后那一波壮烈的撕咬追赶,以及老虎与黑熊的出现…… 武讷格细数种种,心中极度不甘,却又极有余悸。 莽古尔泰看着面前军容不整的残军,想起老八黄台吉对于奴酋不遗余力的数次建议,以及信誓旦旦的“觉华易取”的保证。 禁不住悲从中来,仰天怒吼:“老八啊老八,你叫我有何面目回去见父汗!你害得为兄好惨啊!” 旋即,他又想起父汗暴怒下的威严,雄壮的身躯禁不住剧烈一颤,犹豫许久,终究没有远走他方孤身自立的勇气,而是硬着头皮领着这支残军,回去复命。 只不过,在回龙宫寺大营的路上。 这位脾气不好的后金三贝勒,已将所有仇恨都转迁怒到皇太极的身上,一直都在心内咬牙切齿地怒吼:“老八老八,今生今世,俺老五誓不与你罢休!” 莽古泰期期艾艾,对于骑兵而言须臾可至的距离,硬是被他拖到傍晚,才磨磨蹭蹭地来到龙宫寺大营。 主将尚且如此颓丧,麾下扈从更是可想而知,再不见昔日的骄傲与意气风发,每一名骑兵都垂头丧气,散发着忧郁而又羞愧的气息。 老远,他们便下马步行。 莽古泰与武讷格更是膝行数百步,最后不顾泥泞地匍匐在了营门之前。 奴酋在宁远城下受到重挫,却又找不回场子,故对奔袭觉华之战格外看重,常亲自登高望远,如一只海东青般俯瞰远处,翘首以盼。 如此患得患失,于这位向来自信的枭雄而言,尚是首次。 地平线上,终于显现出了一支军队的影子。 人数虽然与派出去的那支大军不怎么对得上,可心切的奴酋也并未多想,便认定是自己的大军得胜而归,禁不住心中激荡,想要长啸出声以抒心中之郁气。 但是旋即,他又莫名觉得不安,然后越看越觉得不对。 更是万万没想到,待行至近处,看到的却是那样一幅鬼样子。 这一幕,自然避不过宁远侦察兵的耳目。 袁崇焕得知之后狂喜不已,第一时间下令全军欢呼大笑,还用上了铁皮喇叭,以打击后金的士气。 如此所见所闻,令自诩天命的奴酋恼羞成怒,双目瞬间凸出,面色狰狞无比。 簇拥着他的黄台吉等人无需用眼睛看,便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心中顿时大惊。 可是,他们却连劝诫都来不及,便见奴酋脑上的青筋狂跳不止,然后一口鲜血喷洒在空中,雄壮的身子也缓缓地往后倒去。 “父汗!” “大汗!” 建奴的龙宫寺大营顿时惊呼一片,乱成一团。 夜深千帐灯,这一夜,后金大营内的每一个人,都注定无眠。 奴酋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 初醒的迷茫逐渐敛去,虎目一扫便不怒自威,在帐内侍立了半夜的七个贝勒,立刻跪倒在地,为他们的父汗请安。 但是,敏锐如黄台吉阿善者,却分明感觉到父汗的气质与以往有了较大不同。 怎么形容呢?虚弱被掩埋在眼眸的最深处,萎靡被藏在精神的最深处。 总而言之,威则威矣。 但是在这份威严之中,却隐隐透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与……忧郁。 “父汗,是要退兵了吧?”黄台吉滋味难明地暗叹了一声,便出声道,“父汗,儿臣有失察之罪,求父汗责罚。” 奴酋闻言,讷讷地转过头去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其心内凛然,差点儿便要跪下去了,才道:“老五呢?” 黄台吉心内一松,面上却很自然地一愣,道:“仍在营门外跪着呢。” “叫他进来。” “喳!” 细密的春雨已下了整整一日一夜,直至此时都尚未有停歇的痕迹。 莽古泰匍匐着犹如一条蚯蚓般进帐的时候,浑身都早已被浸润得透透的。 眼见心目中最为忠勇的儿子,竟被一场失利折磨成犹如蝼蚁一般。 奴酋平生首次心中一软,无数苛责的话语到了嘴边,竟只变作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你说。” 莽古泰雄壮的身躯剧烈一颤,忙将觉华岛战事的一切,原原本本,没有丝毫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不敢有丝毫隐瞒,也不敢有丝毫夸大。 因为他很清楚,他的父汗心思敏锐,自己一介莽汉,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过他的法眼,与其因隐瞒而被质疑,还不如说清道明,然后静待发落。 事实上,此战确实无需夸大。 仅是大炮、火铳、骑兵、老虎、黑熊,就已经足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 更何况,据莽古泰的描述,觉华岛上还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玩意儿,横在空中,肉眼轻易看不真切,却能轻易割开全力冲锋之时,战马与骑兵的血肉。 但是,他又搞不清楚那到底是啥玩意儿,语言功底又极差,故描述来描述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恐惧,往往因为无知。 帐内皆为百战的建奴巴图鲁,然而此时此刻,对于铁丝网的忌惮与忧虑,甚至远远超过了大明的大炮与火铳,以及明军抗金的勇气与意志。 女真人的凶悍大多来自于其骑兵的万马奔腾,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指的便是女真人的万人骑兵阵。 但莽古泰却说:速度越快,死得越快,想要突破,非得拿人命去填不可。 黄台吉听了他近乎夸张的描述,面目呆滞地惊愣许久,才扑通一声再次跪倒,跟莽古泰一样匍匐在了地上——其之罪,一为失察,二为力主攻打觉华岛。 奴酋看着倚之为左膀右臂,在之前的无数战争中立下无数功劳的两个儿子,久久不语,许久才又沉声说道:“叫武讷格滚进来。” 武讷格的样子比莽古泰更加狼狈,毕竟他亲自冲到了觉华岛上,参与了那场惨烈的大战,因此知道得也更加详尽。 经他反复解说描述,范文程这才大致推断出,那些切割骑兵于无形的神秘之物,乃是类似于细铁丝一般的玩意儿。 细铁丝就能克制凶悍的女真骑兵?这一推论不仅没有使以骑兵为傲的后金贵族们释然,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忧虑,许久都发不出声音来。 奴酋的面色更是阴晴不定,许久才又沉声问道:“我军伤亡几何?” “与敌厮杀而直接阵亡者,约三千。坠海而亡者,约……四千。及至归营,共有三千一百三十七骑……尚存。父汗(大汗),儿臣(微臣)……死罪!” 莽古泰与武讷格没有用眼神交流,便无比惭愧地叙说道,甚至一度哽咽。 奴酋神色难明,也不知如何作想,许久才又问道:“杀明狗几何?” 武讷格对于敌人的伤亡有着天生的敏锐,又亲历此战,最有发言权。 故略一盘算,他便抢着说道:“回大汗,此战,我大金勇士从中午撵杀明狗至半夜,十分悍勇,明狗反咬得也极为凶狠,故此战当真是极为惨烈。 具体杀狗几何,微臣不敢妄断。但我天命勇士所到之处,毁城垣,焚粮草,屠戮一切横亘于马前之狗,故微臣又敢肯定,杀狗数量绝对不会少于一万。 明狗血战不退,多半被杀,少数则如重伤的老狗一般,躲在破败的城垣之内苟延残喘,虽时不时地还能冲出来咬上几口,吠上几声,终究不过是强弩之末。 即便侥幸不死,也多半只剩下了半条命。即便是那队约莫一千百人的骑兵,所余者也十不存一。 但微臣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可以断言,就他们那种冲杀的姿态,又受伤极重,若无药圣下凡,绝对熬不过当晚。故微臣估计,明狗的死亡数应在一万五千左右。 只是,微臣无能,未能将大炮守卫的最后一处高地也推平,未能将明狗的粮草尽数焚毁,也未能肯定赵率教那狗贼到底死了没有。 微臣……罪该万死,请大汗降罪。” 第六十二章 南来之风 传递战报 莽古泰听了武讷格的这番话,也连忙出声自请降罪。 奴酋见状,反倒没有立刻便降罪二人,一时之间,汗帐内静至落针可闻。 静谧之中,垂手而立的其中五个贝勒,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相觑垂询:“那么此战,到底是胜是败呢?” 奴酋也在纠结这个问题,因为他这枭雄般的一生活到最后,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反而成了最为看重的,那便是——脸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始终紧紧萦绕于他的脑际,怎么也想不明白,也挥之不去。 ——从抚顺到萨尔浒再到辽阳,明国一败再败,再激烈的抵抗也被他铁血镇压,无情屠戮,包括戚家军、白杆兵这种明军里面的绝对精锐。 却为何一座小小的宁远小城,区区数万困兽般的新兵蛋子,却还是抵抗得这般激烈呢?而现在,还要再加上一座两万人都不到的觉华小海岛…… “难道,是朕真的错了吗?是朕屠杀明狗的作法,真的错了吗?” 从宁远的坚强,到那个老医者的直面死亡,再到觉华岛上近乎决然的抵抗。 终于让这位从未品尝过兵败滋味的枭雄之心态,于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次悄然的,就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转变。 “这么说,觉华岛的明狗,已无再战之力?” 帐内众人,都因奴酋的沉默而停止了言语与思索,唯独匍匐在地的黄台吉,却瞬间想通了这个极为关键的地方,也立刻想到此时不戴罪立功,更待何时? 于是,他便蓦然直起身子,却又郑重地叩拜在了地上,大声说道:“父汗,儿臣斗胆恳请,再战觉华!” “嗯?” 奴酋和代善等五个贝勒,像是瞬间就被点醒一般,齐齐地看向黄台吉,却又陡然听到了另外一声闷响。 定睛一看,却是多尔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拳请战道:“父汗,儿臣愿随八哥替父汗出征,为大金征战,若不杀光觉华明狗,誓不回营。” 少年的那般英姿勃发与旺盛的精力,看得奴酋怦然心动。 他那郁结的心怀也终于稍感安慰,脱口便道:“好!都是朕的好儿子!都是朕的好儿子啊!黄台吉多尔衮听令!” “儿臣在!” “命你二人即刻整备本部骑兵,待天一亮,便兵发觉华,再战明狗!” “喳!儿臣遵令!儿臣叩谢父汗恩典!父汗圣明!” 黄台吉与多尔衮立刻大礼参拜,代善等贝勒,也都瞬间跪拜下去,口中山呼万岁,贴着冰冷地面的脸上却神色难明,谁也无法猜透看清。 范文程影子一般垂手侍立在奴酋的床榻之侧,瞅着这八位有着议政之权的贝勒脑勺与脊背,神情淡漠。 然而眼眸的最深处,却有着一团隐晦的火焰在闪烁,似乎这些高贵身子所跪拜的,乃是在他们眼中一名不文的自己。 第二日,天尚只有蒙蒙亮,黄台吉便与多尔衮各率三千骑兵奔出后金龙宫寺大营,绕过守备森严的宁远,往海边迅速驰去。 如此毫不掩饰的声势,自然立刻便被宁远守军侦知,然后飞报主帅袁崇焕。 后者得知之后,当即大惊失色,立刻叫来四大将领商议,却无有良策,只能对赵率教与黄重真继续寄予厚望,期盼他们率领觉华军民,再创奇迹。 但是心中,便是谁都不敢再有任何一丝的奢望。 满桂与朱梅左辅等将领,均十分惋惜赵率教。 袁崇焕和祖大寿却分外心疼黄重真,脑中始终萦绕着他那憨憨的模样——看似人畜无害平平无奇,实则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和坏墨水。 只不过,二人的这份忧郁也仅仅持续了大半日的时间,便在一片大笑之中结束了。 非是二人薄情寡义,而是先前故意弄出极大阵仗,鲜衣怒马绕着宁远跑了一圈,又意气风发往海边驰去的大队后金骑兵,过了中午便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其军容虽仍然鼎盛整齐,但那丝有心无力的无奈与颓然,即便是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得到。 奴酋更是感同身受,因为他是这支军队绝对的缔造者,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他也能第一时间感受出来。 不过这一次,他并未如上次那般情绪激动,而是披挂上马,亲自来到了营门之前,等候随他征战了一生的铁血麾下。 即便宁远城头,袁崇焕正下令全城军民,鼓噪嘲弄,他也毫不在乎。 黄台吉与多尔衮老远便下马步行,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的父汗面前。 黄台吉静默无语,反倒是年轻气盛的多尔衮,忿忿不平地悲叹道:“禀父汗,这一日两夜的温润春雨,已使冰封的大海开始解冻。离岸五里之后,便不堪大队骑兵纵马驰骋矣。 正如唐人的那首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与八哥想尽办法也做不到再次进军觉华岛,便只好率军回来了。” 奴酋努力地挺直腰板,雄壮的身躯在高头大马之上,依然显得那般挺拔威武。 但心细如发的范文程,却分明看到这具雄壮的身躯,在听到他那老十四的话语之后,微不可查地晃了一晃。 “或许在这位自诩天命的可汗心中,天命始终都比‘战之罪’,更令其感受到打击。” 范文程暗叹一声,很想告诉多尔衮,他所引用的那句唐诗形容的非是春天,而是“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冬天,但有鉴于此,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果不其然,奴酋平静无澜地说道:“无妨,你二人,暂且率军归营吧。” “喳!”静默的黄台吉当即领命。 “父汗……”多尔衮这个叛逆的少年,却依然满脑卡头的不甘。 他那倔强的嘴唇不停地嗫嚅着,热血的心脏不停地躁动着。 但是最终,却也只能屈服于不测的天时之下,仰天悲愤地咆哮一声,然后跟在他那老八哥的身后,领兵回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春雨一连下了三日,便令大地于冰封之中,开始缓缓复苏了。 尤其是最后一日,雨量陡然增加,且连下了一日一夜,气温也陡然回升了不少,非但海面正在迅速地解冻,便连进攻宁远的所有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 这就好比陷入宁远战局里不可自拔的后金,虽仍然掌握着绝对的主动,但没有天时地利,军心也略有浮动,便不免感到有着极度的泥泞。 奴酋征战一生的枭雄之心,在这般重重叠叠的不利因素打击之下,便终于犹如苍老的海东青一般,开始收拢羽翼,想要回到枝头休憩一番。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令后金无比忧愁,却令誓死抵御的大明守军分外欢乐。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大抵便是如此吧。 黄重真实在是太感谢这场及时雨了,哪怕手上正缠着绷带,也忍不住伸出这只受了伤的右蹄,想要将精灵般活泼跳跃着的雨点儿,给搂在怀里。 但哪怕他探出臂膀,这些小精灵也都是嘻嘻哈哈地笑着,欢快地投入了大地的怀抱。 派出去的探子,探听到了后金骑兵来势汹汹地想要梅开二度,其先锋部队却踏碎了冰层,被冰冷的海水所无情吞噬。 觉华岛上血战余生者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彻底地放了下来,并且平稳而有力地在胸腔内跳动着。 “这自由切换的天气哦……小冰河时期,果然名不虚传。”黄重真幽幽地感慨道,但其实他心中的热血与欣然,实在不是任何一人所能比拟,所能感受的。 觉华岛!守住了! 在原本的历史之上被后金屠戮焚毁了的觉华岛,居然真的守住了! 他这只来自后世的小蝴蝶,宁远军中的一介小兵,却凭着堪称偏执的满腔热血与倔强,向时空证明,历史也是可以被小人物通过努力而改写的。 与此同时,黄重真也真正地意识到:在大明与后金这场关系着华夏未来数百年的命运之战中,后金虽仍然占据着主动,甚至隐隐握着历史的大势。 但经此一役,大明便如涅槃的凤凰一般,真正地开始浴火重生了。 正如其在龙城之上的那句怒吼:觉华觉华,觉醒中华。 华夏人骄傲的内心,在焦灼浮躁了许久之后,终于再次开始觉醒了。 黄重真认为,他所想要坚决守护觉华岛的意义,正在于此。 且不论伤亡几何,代价如何沉重,一旦侥幸获胜,这份意义便会无限扩大,并在后金与大明所有生灵的心中,都烙下深深的印痕——女真,并非满万不可敌! 黄重真认为,这份印记,或许便是改写历史的关键所在。 一月灯,二月筝,三月麦秆做吹笙…… 南来的风拂过海岛,不知是哪个勇士的幸运孩子,竟做了一只风筝放飞在了天空之中,旋即便有越来越多的风筝,飞上了与大海相映成趣的湛蓝天空。 听着那一道道稚嫩的欢声笑语,黄重真这才意识到,这座海岛之上居然还藏着这么多的小生命,禁不住也为自己近乎偏执的执着而感动了。 第六十三章 毛文龙来信 袁崇焕正对觉华战事的最终结果翘首以盼,通过这些断线的风筝,他终于等来了由重伤初愈的赵率教,所亲自执笔的那份战报。 ——海面虽已开始解冻,大多数的船只却仍不能通行,但那三艘船头包裹着铁皮的,却已经可以任意地航行了,这些风筝正是在这些大船的甲板之上所放的。 袁崇焕一边感叹于这种办法也就只有那小子才能想出来,一边满怀激动地撕开火漆,一目之下,满腔的欣喜顿时化作了深深的沉重。 战报之中所描述的,乃是整整两万有余的觉华军民,两万多条鲜活的生命,经此一役,却仅剩下了两千八百八十六人,便连三千都不到,战损率接近九成。 而且,就连这幸存的一成多军民,也都是人人负伤。 重伤成疾者,更是占了这一成多人中的六成。 就这,还是黄重真不眠不休,倾力救治的结果。 由此可见,这场大战于当时,是何等的惨烈。 觉华军民的抵抗,是何等的悲壮。 这也令袁崇焕感受到了极度的后怕——觉华岛算是被打残了,而若无天时阻挡后金的骑兵,恐怕紧接着就会彻底覆没。 不过好在,天佑大明。 赵率教也于沉重之中欣然写到:“觉华觉华,觉醒中华。末将,为大明贺,为大帅贺,为宁远贺,为觉华贺。” 读到这里,袁崇焕未等看完整份战报,便迫不及待地摊开尚未完成的奏折,提笔沾墨,在“宁远大捷”下方的空处又添了四个字——觉华惨胜。 并于行文之后欣然写到:“臣崇焕幸不辱命,领关宁将士齐心协力,先取宁远大捷,再添觉华惨胜,以极其惨重之代价,力斩建奴八旗精骑七千有余。 此天佑大明,天启盛世。微臣谨此,为大明贺,大明中兴;为吾皇贺,吾皇圣明。”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对比极为明显,显示出了遣词造句的极高水准。 宁远城与觉华岛,大捷与惨胜,二者合并,才称得上真正的大捷。 尤其是觉华之战,力斩的均是建州女真引以为傲的八旗精锐,其功勋之闪耀,其意义之深远,比宁远城下斩杀的上万披甲奴和农奴兵,强太多太多了。 然而如此辉煌之战绩,袁崇焕却以“惨胜”而概之,便将此战之艰难艰辛与守岛军民之坚定坚强,全都囊括了进去,更能引起大明朝廷乃至天下人之重视。 由此可见,读书确实是有用的。 至少祖大寿就自认为,绝对写不出如此让人叹为观止的奏报来。 宁远城下之大捷,或有过傲之嫌,毕竟击毙的多是乃是披甲奴以及农奴兵。 觉华岛上之惨胜,却确实过谦了,因为所阵斩的,无一不是建州女真仗之以纵横辽东的精锐骑兵。 四舍五入之后将近三换一的代价,看上去似乎大了一些,但其实即便是已死之人,都不曾后悔用自己的生命,去与这些建州精锐互换。 这就像后世那场旷日持久的抗击倭贼的战争一样,为了维护民族最后的尊严与热血,无数战士前仆后继,纵使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毕竟,在昔年的萨尔浒,杜疯子和刘大刀加起来,以数万人的精锐为代价,也不过拉了五千来个建州精锐做垫背。 奏报写好后,袁崇焕小心翼翼地亲自吹干墨迹,亲自合拢,亲自用锦绸包好,亲自装入牛皮纸内,并亲自用火漆封好。 然后,郑重地双手递给亲军,大声嘱咐道:“八百里加急,绕过高第,直接送呈京师。” “诺!”亲军弯腰躬身,以双手郑重接过,领命而去。 八百里加急,直抵京师。 高第这个缩头经略确实是没有权利阻拦的,他也不配! 袁崇焕这才再次看向赵率教这份战报的最后一行,那是一句建议:向山海关的高第求援,不求其驰援宁远,只求其领大军出关,亦步亦趋也好,步步为营也罢,总之只需其小心翼翼地逐渐接近宁远,对后金形成压力,迫其退兵,即可。 袁崇焕何等眼力,刚才并非没有看见,而是视若无睹,现在更是嗤之以鼻,便将战报随意地扔在桌案之上。 其身后的祖大寿早已看完战报内容,看见袁崇焕的态度,禁不住心中慨然一叹——赵率教或者说黄重真那小子的建议,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毕竟宁远城下的大捷也好,觉华岛上的惨胜也罢,都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 非但觉华岛没有了再战之力,便连宁远,若是建奴再次不顾一切地全力攻城,在没有黄重真、周吉、老六等优秀炮手的情况之下,能否守住,还真是不好说。 因此,向山海关的高第求援,使其基于这两场大胜的压力,从而派兵支援,并且步步为营,不给建奴可乘之机,迫使其最终退兵,实乃上上之选。 但是显然,袁崇焕并不打算这样做。 他骄傲的内心绝不允许自己,去向缩头乌龟般的高第求援。 祖大寿刚想劝诫一番,却瞥见另一名大帅亲军从外边飞奔而来,人尚未至,急切而又兴奋的呼喊已远远传来:“报!禀大帅!皮岛总兵毛文龙送来信函!” 祖大寿眼尖,赫然看到函封中间的一行字分外醒目:崇焕吾兄亲启。 “呈上来!”不过,从袁崇焕的声音里,祖大寿却听不出丝毫的欣喜。 只见其接过信函便随手撕开,更是有意无意将“崇焕”与“吾兄”一分为二。 一目十行之后,他更是重重一掌将信函拍在桌上,张口便骂道:“早不出兵晚不出兵,偏偏在这个时候出兵!一介兵油子,也配与本帅称兄道弟?” 袁崇焕的亲军虽对其绝对忠心,却想不明白自家大帅为何会不喜欢别人的出兵帮助,禁不住面面相觑。 祖大寿从袁崇焕掌下抽出信函,展开默读着:“崇焕吾兄,弟文龙惊闻建奴再犯吾大明,意欲叩关。又闻兄誓守宁远,钦佩不已。 即,部署皮岛全军,更亲率大队上岸,袭扰永宁。望与兄前后夹击,共挫建奴,共守大明。” 祖大寿读完,便情知袁崇焕为何发怒,无非便是不想到手的功劳被分去,无论是高第还是毛文龙。 所以,他才会对求援山海关的建议嗤之以鼻,也所以才有此言:早不出兵晚不出兵,偏偏在这个时候出兵! 祖大寿虽对袁崇焕颇为信服,却也禁不住默然叹息:“功劳真的这般重要么?泱泱大明何其广阔,仅凭坚城大炮以及关宁军,就能牢牢地守护住么? 大帅进士出身,竟连守望相助这个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么?况且,毛总兵分明不是现在才出兵的,只是信函送达需要时日,又逢海面冰封,故晚了一些而已……” 念及此处,祖大寿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尤其是“兵油子”三字,深深刺痛着他那看似粗糙实则敏锐的心:“吾等糙汉,为国征战,戎马半生。可在他们这些文官眼中,却终究只值‘兵油子’三字么? 更何况,在如今的乱世之下,哪个兵不多多少少带点儿痞?兵若不痞,怎能外抗建奴,内镇流贼?将若不痞,又怎能震慑住这群杀才般的丘八呢? 毛总兵若非仗着那点儿滚刀肉一般的痞性,又怎能出其不意地攻占皮岛,又怎能弹压住其手下的那群骄兵悍将,从而成为奴酋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祖大寿心中默默地转着这些念头,对于身边这位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大帅,首次生出一丝淡淡的不满之感。 不过很快,这丝不满便烟消云散了。 因为袁崇焕发完牢骚,便又开始摊开一份长长的空白折子,将关宁军上下但凡有功者,都一一记录在了册子上。 尤其是忠勇之人,更是不吝大肆的赞美和不遗余力的推荐。 比如赵率教,袁崇焕力荐朝廷晋其为总兵,暂领觉华岛一切事宜,待觉华岛重建并且诸事稳定了之后,再重新回到宁远,继续收复失地,抵挡建奴。 再如英勇战死的金冠之子金士麟,随赵率教奋勇冲杀,重伤濒死,被黄重真使尽浑身解数才救活。 袁崇焕荐其晋升为游击将军,并接替乃父觉华岛副将之职,相当于将其父为国战死的功劳,也嘉奖在了他的身上。 至于来自抚顺的黄重真,袁崇焕很想给他弄个参将当当。 尽管以他的功劳,确实当得起。但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实先当初的诺言,仅仅为其谋了一个守备的军职,比游击低了整整两阶。 但祖大寿见了,却轻抚胡须默默点头,觉得非常合宜。 金士麟虽然也很年轻,但毕竟原本就有军职,积父子之功晋游击将军衔,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满与嫉恨,故而并无不妥。 可是重真那小子在此战之前却只是一介小兵,所谓的千夫长也只是临时封的意思意思的那种。 若骤然拔得太高,对其少年心性以及未来仕途,终究是弊大于利。 第六十四章 奴酋含恨 八王争位 而且,从一介大头兵直接晋身为守备将军,接连跳了到底有多少级呢? 祖大寿用手指头扳了好多次都未能数清楚,便觉得这已经是极为极为难得了,甚至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丝毫不为过。 当然,这其中会否有袁崇焕的质疑和观望考量尚存,祖大寿就不得而知了。 正当袁崇焕已然在为最终的胜利做准备之时,奴酋也收到了毛文龙兵出皮岛,袭扰后方永宁等城的消息,顿觉不胜其烦,恨得咬牙切齿。 腹背受敌之下,他权衡再三,最终不得不选择从宁远这个越来越泥泞的泥潭之中抽身而走,回援稳定后方。 天启六年二月初八,后金龙兴之雄主奴酋面对大势,不得暂且放下对于宁远和觉华岛仇恨,暂时低下高傲的头颅,撤军回师。 与之相对的,是大明这头因百战而受创极重的巨龙,终于再一次高傲地昂起了头颅,并从硕大的两个鼻孔中,喷出两道灼热而又悲壮的气息。 其一,是为宁远大捷。 其二,是为觉华惨胜。 但奴酋却并没有第一个撤走,而是亲自断后,让正黄旗成为最后一面留在了宁远守军眼中的后金八旗。 范文程很清楚他的用意,便是想尽最后的努力,学袁崇焕以身诱敌之计,引其按捺不住,出城追击。同时,也是对其后金大汗威严的一次维护。 然而,那个书生却依然坚定地执行着他那针对后金铁骑的得意之作——恃坚城,凭大炮。你来,我炮轰;你走,我不送…… 不,还是送送吧…… 听到宁远城头传来的七声炮鸣,奴酋终于确定,觉华岛的那三尊大炮,确实是从宁远运过去的。 至于时间,大概就是在自己昏迷,全军暂且后撤的那断时间之内吧。 如此善捕战机之果敢,令自诩最擅此道的奴酋,也不得不心生佩服。 雨停了,在这片临近长城的关外的土地上,空气冷冽中带着一丝温润,十分清新,吸上一口便沁人心脾。 奴酋披挂得一丝不苟,在亲军以及正黄旗精锐的层层簇拥之下,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宁远城郭,许久不语。 蓦然,他略带忧郁地说道:“听说老八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作黄台吉?” 范文程不明白面前这个英勇了一生的主人,为何会突然将话题扯到这上面,便小心而又谦卑地说道:“回大汗,八爷……大概只是闹着玩的吧?” “闹着玩?朕的这个儿子心思深沉,怎么可能闹着玩?” 奴酋嗤的一笑,却在万马奔腾般的心中呐喊道:“皇太极?黄台吉?多么相像的名字啊!你既如此喜欢,至此之后便以此为名吧。 但你也别忘了,你可是朕钦封的大金贝勒啊,可千万不能让朕失望啊!你所提议的不仅要笼络汉臣,还要善待汉人的举措,或许真的是对的…… 多尔衮,朕最疼爱的儿子,对不住了,你实在是太年轻了,斗不过你最敬爱的八哥的。 不过你放心,朕也会为你做出做好的安排,让老八不敢对你稍有异动,甚至是欠你一个汗位……” 范文程见主人只是紧紧盯着宁远,久久不语,便佝偻着身子只是牵着马缰,安静得如同一个影子。 许久之后,才又听到主人以极为平静的语气,突然说道:“在本汗决定御驾亲征大明的时候,徐道师力劝未果,便写下一字箴言赠予。 范先生可还记得,他所写的,是哪一字箴言?” “回大汗,奴才自然记得,乃是一个‘阻’字。”范文程连忙小声说道。 那古朴沧桑的一字箴言,被徐道师愤怒地写在纸上,现在都收在他的怀中呢。 “是啊,一个阻字。令本汗以为,纵不能将山海关外的明土尽收囊中,也能阻断宁远与关内的一切联系,令之成为孤城。 故而,本汗才将南边的永清门,当作主攻的方向。 只是万万没想到,徐道师的本意,竟是天命受阻,雄鹰折翼。他怎么就不能说得清楚一些呢?干嘛非要搞个一字箴言呢? 他的那种凡事都说得模棱两可、滴水不漏的模样,真的让本汗彻底地厌恶了,也真的恨透了。范先生,待回到盛京之后,便将徐道师下狱吧,由你执行。” 范文程对于那个同样出身汉家,却比自己高明了无数倍,几乎处处都稳稳压他一头的所谓国师,也早就恨透了,闻言强行忍着心内的狂喜,低头应道:“喳!” “班师!回京!” 奴酋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又对宁远投去了最为深沉的一瞥,似乎要将之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却终究,只能愤而挥斥马鞭,拨转马头,沿着辽西走廊弯弯曲曲的道路,往被其暂时所攻下了的辽东腹地,狂奔而去。 正黄旗的千军万马立刻紧随其后,旌旗随着劲风猎猎作响,威势不可谓不足。 可即便如此,仍然掩饰不住这位枭雄最后一战失利的落寞。 就像是命中注定般,又或者天命本就如此,夕阳从云层中探出一脚,辉映着他那远去的身影,似乎在与这位将年号改为天命的后金雄主,做永远的道别。 再见了,宁远。 再见了,奴酋。 再见了,天命之汗。 奴酋攻下辽阳之后,并未以这座大明昔日的关外大城作为京都,而是将京都由赫图阿拉牵到了沈阳,以这座军事卫所为京师,继续攻略大明国土。 远征的勇士王者归来,留守沈阳的后金王公贵族,出城十里相迎,无比隆重。 只不过,当奴酋在这些人的簇拥之下,站在沈阳高大威武的怀远门之下时。 便想到那个叫做“皇重真”的小子,便是从对应的抚近门进入沈阳,挑起了宁远之战的。 于是,便骤然觉得这番刻意营造的凯旋氛围,显得那样讽刺。 深埋于心的再也不可自抑的悲伤,也骤然而起,伤及了心脉,甚至盖过了他那曾经无比强大的志向。 一连十多日的深深郁结,终将其征战一生的辛劳,引作了最严厉的惩罚,令其吐血不止,雄壮的身躯也轰然倒了下去。 “大汗!大汗!” “父汗!父汗!” 一代枭雄,就此卧病。 后金沈阳也瞬时便如天塌了一般,人心浮动,一团混乱。 后金贵族遍寻名医,甚至不惜派人到大明境内强绑寻找,终究无果。 拖至八月十一日,悒郁疽发,奴酋终究含着对于大明的七大恨,而终。 临终之前,奴酋面对环绕的八王和其余王公贵族,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召过黄台吉,还将神情各异的其余人等尽皆屏退。 父子二人独处一室,秉烛促膝,进行了一番足以影响后金国运,也对辽东局势影响深远的谈话。 二人的身影被烛光投在窗户纸上,显得那般相映成趣,仿佛在那一刻,这对在针对汉人的问题上理念相悖的父子,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无人知晓此番谈话的内容,只知进行了整整一夜,父子二人仍意犹未尽。 可待到天色发白时,这份其乐融融却戛然而止了。 紧接着,在外焦躁地等候了一夜的后金贵族,便听到黄台吉压抑而又悲痛的呼声,从奴酋的寝宫之中传了出来。 好几次都想冲进去却终究不敢的莽古泰,终于如愿以偿地踹门而入,然后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他的八哥黄台吉,正抱着了无生机却犹自带着不甘与愤恨的父汗,抚尸大哭。 他立刻戟指喝道:“老八,你对父汗做了什么?” “老八,快放开父汗!”二贝勒阿敏也立刻帮腔,将矛头直指越来越让他感到心有余悸的堂弟,黄台吉。 阿善没有出言发难,却也面色不善,目光阴郁。 在奴酋病重的这半年当中,有着议政之权的八位贝勒,表面上兄友弟恭,实则各怀心事,彼此勾心,已逐渐分成数块阵营,为汗位之争做着最后的准备。 其实这段时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奴酋最钟意的汗位继承人便是黄台吉,或许还有多尔衮,可后者毕竟年轻了一些,无论能力还是资历,均尚嫌不足。 在这半年当中,奴酋也有意无意地在为黄台吉与多尔衮都做着铺垫。 尤其是最后一晚的这番秉烛长谈,似乎是明知自己大限将至,从而为其最后一次创造的有力条件。 可是,桀骜不逊而又手握重权的其余七王,又怎会就这样心甘情愿的,将这个还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家名字的四贝勒,奉为大汗呢? 有资格站在屋内或者屋外的后金王公们,无论私底下的交情如何,面面相觑之后,便都像是商量好的一般,默默站到了代表着各自部族利益的贝勒身后。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再无奴酋在世时,八王议政济济一堂的盛况。 黄台吉始终以抚尸痛哭化解着自己的不利处境,却明镜似的知晓屋内正悄然发生着阵营的变化,更知晓残酷的汗位争夺战已正式打响,避无可避。 唯有迎难而上,登上那个位置,才能拥有施展抱负的资格与空间。 第六十五章 建奴头颅的关内之旅 也唯有如此,才能他的父汗最后对他所说的那番话,化作现实:大明实在太大了,若有一天可以破关而入,切记不可操之过急,而是先需剪其羽翼。 在经历了大半年的暗斗之后,后金八王终于将之转化成了明夺。 后金,也终于陷入了一段动荡时期。 而无论是之前的暗斗,还是现在的明夺,对于在关外岌岌可危,在关内也越发捉襟见肘了的大明而言,都是有利的。 袁崇焕也终于赢来了一段加固关宁防线的宝贵时期,他以血战余生后的宁远军为核心,继续招抚辽东流民,修建堡寨。 并正式提出“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的”战略思想。 大明朝廷基于宁远大捷与觉华惨胜的辉煌战绩,对其进行了大力支持。 便连在京师只手遮天的魏忠贤,也不敢尽数地贪墨这些艰苦拼杀出来的功劳,老老实实地将袁崇焕的折子呈至天启面前。 并提点着这个热衷于木工的皇帝,由其亲自对赵率教、金士麟、黄重真等一干有功将士的任命,进行御笔批红。 至于周吉提哨官衔,为黄重真副将,掌关宁军炮营之类的荐请,小事尔,无足挂齿,九千岁便意气风发地大笔一挥,当仁不让地帮助天启分忧了。 朝中群臣也都不甘示弱地纷纷上书,也好蹭一波明金开战以来,首次取得之大捷热度。 时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王永光更是慷慨进言:“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盖缘道臣袁崇焕平日之恩威有以慑之维之也! 不然,何宁远独无夺门之叛民、内应之奸细乎?本官智勇兼全,宜优其职级,一切关外事权,悉以委之。” 于是,大明朝堂重新设置了停罢一载的辽东巡抚,并委袁崇焕取代之前的辽东经略高第而任之,后又加封其为兵部右侍郎,子孙世荫锦衣千户。 宁远军,也正式更名成为——关宁军。 宁远城下的丰硕战果,甚至于披甲奴农奴兵的尸体,都被奴酋想法设法地带走了。 除非是那些残破不堪被冻在泥土里的,只能留着以待开春,混着冰雪一同腐烂在泥土里,成为大地回暖之后的第一批养分。 其余的,他都下令部下则尽可能就地销毁。 因为,奴酋可不想让袁崇焕拿着这些奴才不值钱的人头,充作八旗精锐值钱的头颅,去向他的同僚炫耀,去问他的皇帝换钱。 而关宁军也默认了这种行径,竟没有趁机用大炮轰击。后金也没有以此为遮掩,以精湛的箭术对宁远城头有着防备的守军,进行点杀。 只不过,觉华岛上的建奴人头,即便是被冻在海水里的,也都尽数被打捞了上来,然后割下脑袋后用盐腌制,并且用蜡封存。 这将近七千颗面容狰狞的头颅,先是被装船运往宁远,于城下筑成京观,以震慑后金,同时也是给正在扩编的关宁军打气。 接着,又被送入山海关,运往京师。 大明历来便是以敌人的人头来计算军功的,起先是蒙古人的人头最值钱,到了天启时期,建奴的人头早就后来居上了。 将近七千颗丑陋狰狞的金钱鼠尾辫人头,以无数个小京观的形式,被牛车载着不加掩饰地进入了汉地,当即引起了极大的震撼。 ——时隔数百年,女真人再次进入汉地。 即便是死的,却仍有无数之人,因其狰狞可怖而感到震颤,无数孩童见之而嚎哭,即便是朝堂之上风华璀璨的兖兖诸公,也有许多被吓得哆嗦不已。 因之而热血沸腾,从而振奋不已的大明人士,竟是极少极少。 直至过了许久许久,在那些振奋之士声嘶力竭的呐喊勉力之下,人们的恐惧这才逐渐散去,深埋在骨子里的汉家热血,终于被彻底地激发出来。 尤其,是当天启准奏袁崇焕的请求,任由这些人头一路南下之后。 所过之处,所见之人,无不狼奔豕突。 便连最为凶恶的寇贼,都要偃旗息鼓,退避三舍。 直至过扬州,抵秦淮,在扬州的瘦西湖畔,在金陵的十里秦淮河上游街示众。还去了杭州西湖,感受了一番“山外青山楼外楼,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诗情画意。 总之,是在繁华璀璨的江南大地转了一圈,最终在江南士族的反对和声讨声中,以及无数御史言官飓风般的弹劾之下,才被运回了京师。 这是袁崇焕作为辽东巡抚第一次被弹劾,并且因其振奋人心或者说惊吓人心之举,激烈程度远超大明立国以来,任何一次针对同一人的集体弹劾。 不过,他非但满不在乎,反而还乐在其中,似乎很享受这种一边被人崇拜称赞,一边又被人诋毁咒骂的无耻感觉。 皇帝整天忙于钻研木工,对于都察院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施加给自己的压力,更是充耳不闻。 他还传唤来一颗特别丑陋狰狞的建奴首级,亲自把玩欣赏了一番之后,便下旨将这些快要腐烂了的金钱鼠尾辫人头,传首九边。 这个历来被魏忠贤当作木头一般侍奉的木工皇帝,蓦然之间所展现出来的近乎狰狞般的不容置疑,令之无比胆寒。 甚至,一度生出了“此非昏聩之君,而是圣明之皇”的念头。 因此,便生平首次将天启皇帝的旨意,执行得一丝不苟。 七千余散发着浓浓腐臭气息的金钱鼠尾辫人头,使得镇守大明九边的将士们受到了极大震动。 其震撼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昔日熊廷弼的人头被传首之时。 见者要么悚然动容,要么不潸然泪下,既为大明,也为冤死的老熊。 大明腹地星星之火般的盗匪,也因此而偃旗息鼓。 近些年来烽烟越来越多的大明,终于迎来了极为珍贵的一段平静时期。 巨龙,终于有空隙舔舐伤口,替伤痕累累的百战之躯疗伤。 黄重真的苦心没有白费,这个沧桑的国家和民族,终于因此而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这令他感到非常欣慰,便是再苦再累,也觉值得。 哪怕这些变化在现阶段看来,是那么的浅显微博。 然而重真相信,一旦大明汉儿进入大涅槃时期,这些源自心态与自信上的变化,便会犹如春风化雨,融入人们不甘屈居奴位的善良雄心。 袁崇焕也不负众望,待朝廷的帑金钱粮拨付下来之后,他便干劲十足地继续挑选强壮的辽人以扩充关宁军,加紧训练,加大屯田力度。 在他的率领之下,关宁军不但迅速稳固关宁防线,还继续步步为营地往前渗透,直抵锦州,并着手修复这座进行过锦州阻击战的老城。 同时,他还充分吸取宁远和觉华之战的经验,在赵率教、满桂、祖大寿、黄重真等人的建议之下,对骑兵进行了着重扩编,并正式以“关宁铁骑”而命名之。 吴三桂率领着数百家丁骑兵,也加入了其中,凭借其深厚的家底,过人的骑射之术,大胆而略显诡诈的作战风格,很快便成了其中的一员骁将。 至此,在明末历史中留下浓重一笔的关宁军,终于进入了蓬勃壮大的时期。 此乃后话。 却说在觉华岛上养伤的这段时间,黄重真一直都用最古老的通讯方式,与宁远保持着联系——写信。 建奴头颅的关内之旅,就是这胆子泼天的小子,通过书信所提的惊天建议。 挺稳重的袁崇焕,居然答应了——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主意,朝堂大佬怪罪下来,甩锅给那小子就是,反正堂堂朝堂大佬,与一介小兵计较的可能,微乎其微。 袁崇焕和祖大寿也是亲自写信,给觉华岛寄了好多好多回,每一回都催促重真赶紧回去,可这家伙总是以伤重不能下床为由,婉言拒绝。 两人对此行为恨得牙痒痒的,认为他绝对是在报复挖坑让他跳的一箭之仇。 然而没办法,有他没他的宁远军,区别似乎确实挺大的。 至少,袁崇焕很多时候遇事不能决的时候,下意识地想找那小子过来给他下个套,然而却“拔剑四顾心茫然”。 那一刻,心志坚定如他者,也不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祖大寿为此,更是经常拍着桌子大骂:“这小没良心的臭小子,绝对是被赵率教忽悠了,要改庭换面投入他的麾下去了!等再见面,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说话最狠的是他,要吴三桂代笔一天三封信,叫重真回来的也是他。 重真无奈,月余之后,伤势基本恢复,便只好在觉华岛血战余生之军民的不舍送别之中。 在三艘铁皮大海船的护送之下,与周吉袁七等人,先行返回宁远。 赵率教则依然停留岛上,主持重建大局。 回到宁远的黄重真,率先迎来的便是祖大寿堪称熊抱般的拥抱,那使尽全身力气的架势,让其不得不怀疑,这家伙就是因为吃醋而报复。 袁崇焕也不出其所料的,立刻便将新的重任分配了下来,只放了他当天的假。 于是这一晚,便成了黄重真抵达宁远之后,睡的第一个踏实的整觉。 第六十六章 如何铸就关宁军魂 大概是受了黄重真的影响,不止关宁伤营,便连军营都干净了许多,再也没有了那些臭男人臭脚丫子混合着汗馊味的难闻味道。 这令黄重真入睡之后便要微蹙的眉头,也终于舒散了开来。 寅时刚过,卯时将起,重真无需闹钟,便已准点醒来。 他来到由四座营房围起来的院落之中,缓缓地练习起剑术来。 这是养父在重真很小的时候,便手把手教给他的一门华夏古剑法,叫作太极剑术。寅尽卯启的那一刻,便起床舞剑,也是他自那时起便养成的习惯。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持之以恒,才使得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最终长得比寻常之树还要高大茁壮,便是从小便打下的这份坚实根基。 太极剑术,很慢,很柔。 可仍然是有声响的,并且偶然的爆发,显得极为韧劲十足。 “谁?”正抱着武器瑟缩着打瞌睡的数名哨兵,被蓦然惊醒,还以为是敌袭,当真是吓了一大跳。 不过好在,哨兵很快便在朦朦晨雾中找到了声响的来源,见似乎是只有一道人影,紧绷的心弦立刻便放下了大半。 数名哨兵提着长剑蹑手蹑脚地接近,待看清楚竟是黄重真这个既能开炮又能治伤的名人之后,便没有示警,也没有出声打搅。 反而,是被其看似缓慢,实则能够以柔克刚的动作所吸引,心中也蠢蠢欲动起来。 重真刚舞完一遍,便转身对他们说道:“想学就跟着学吧,都是为了抗击建奴而成军关宁的,没有偷师不偷师的说法,我也很乐意教你们。 这套剑术名曰太极,非常讲究十分,尔等皆为少年,身手矫健,一旦入门了,定当事半功倍。从头部到膝部,要注意以下几点——虚领顶劲、沉肩附肘、含胸拔背、腰松没胯…… 接下来便跟着我学吧。” 几名哨兵都是有武术功底的少年,见重真果然又从头开始了这套传说中的太极剑术,便也忙不迭跟着学了起来。 “第一段:起步,并步点剑,弓步削剑,提膝劈剑,左弓揽步,左虚步撩…… 第二段:弓步平斩,弓步崩剑,歇步压剑…… 第三段:仆步穿剑…… 尔等要记住,剑法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尔等定要融会贯通,便自然而然地能令剑法也活起来,说白了便是灵活运用。 看清楚了么?好!那便自己耍一遍,让我看看尔等的记性与悟性,到底如何。” 重真一边放慢动作演示,一边详细讲解,力求点面结合,面面俱到,毫不藏私。 但与此同时,他又俨然一名严厉的老师,演示完两遍之后便让他们打给自己看,他则从旁指导,但有错误的动作,他便先耐心指导。 若指导几遍之后还是要出错,入鞘的“汝钦”宝剑剑鞘,便会狠狠地抽打在他们的腿肚子上。 刚开始的时候,几名哨兵明显学得不伦不类,有种画虎类犬的别扭感觉。 但是跟着重真学了十几招之后,竟感觉这看似缓慢的动作,实则十分考验人的精气神以及四肢关节的柔韧度还有力度,二十多招后更是觉得是非常吃力,好像这是一套十分深奥剑术那般。 “太极?太极剑术?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我朝道家的绝技么?” 一套太极剑术好不容易打完了,重真好心好意让他们休息一下,可却有少年哨兵像是蓦然想起,顿时低声惊呼道。 其余少年也都压低嗓音议论起来:“是啊是啊,据说乃是文武双全的张三丰道长所创,我朝历代皇上都对其有所册封,听说轻易不外传,更难得其精髓,若不然历代皇上也不会一个都没有学会了。” “对对对,据说三丰道长就是凭借此等绝技,才长生不老,最终羽化登仙的呢。” “那重真是如何学来的?莫不也是偷学来的吧?” 重真一听这些小混蛋非但不感恩,反而还如此议论自己,当即就来气了,也不呵斥,上去就是一顿猛抽。 这些哨兵都是精锐的关宁少年,却还不是重真这个昔日特种兵的对手,有心想要用刚学的太极剑术反抗,却无一不被重真抽得吃痛不已,龇牙咧嘴,却又敢怒不敢言。 因为这家伙专挑人最软弱的地方下手,才只数招,便让他们见识到了他于太极剑道上的造诣。 加入关宁军的辽人,无一不是有着大毅力的青少年,这些哨兵也是一样。挨了抽竟也没有生气,反而立刻便对重真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几个机灵一点的,还腆着脸拜起师来。 “还想拜我为师?哼!实话告诉你们,就你们那点儿愚钝的资质,还没有这个资格!怎么?不服气,那就拿起你们手中的剑好好练习,什么时候能接下老子的一整套剑术了,老子便收你做记名弟子。” 重真的要求更严格了,教学也更加严厉了。 几名少年哨兵骤然遭受如此强度的训练,顿时感觉十分不适应。 但他们没有放弃,而是咬牙坚持。 又一套数十招之后,便惊喜地发现,因值了半宿夜而昏昏沉沉的脑子,竟随着咬紧牙关突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极限,从而逐渐变得神清气爽起来,身子骨也轻灵了一些。 浑身上下更是暖呼呼的,却没有很明显的汗液。 那种微汗之后的奇异舒适之感,当真是前所未有。 片刻,舞止,剑收。 “中下之资,不能说很差,只能说还过得去吧。欲速则不达,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若还是尔等值守,便再继续。”重真随口说道,便根据自己的习惯继续自己的事情去了。 关宁军的聚将军鼓,也恰于此时响了起来。 “呀!要迟到了!”几名哨兵顿时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黄重真看着他们分秒必争的匆匆身影,不禁有感而发道:“将军魂思想沉入太极剑术的教导之中,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如何铸就关宁军的军魂。 军魂比之军队更加难以一蹴而就,即便是成军之后,也非历经烈火锻血不可。 而今宁远军经历了宁远城下与觉华岛上的两场大战,铸就以之为核心的关宁军魂,正当此时。 洗漱的时间几乎是没有的,军鼓响起之后,大多数军士也就只能匆匆解决一下排泄问题,便要穿戴整齐地出现在校场之上。 否则,袁崇焕制定的严苛军法,便会由军官毫不留情地执行下来。 军法严苛自然是好事,尤其是同后金这样前所未有的凶恶敌手对阵,稍有松懈便容易令军队作鸟兽散。 袁崇焕代表不了这支军队的军魂,然而他被崇祯皇帝的阵前诛杀,无疑让原本历史上关宁军本就薄弱的军魂彻底解体,最终被吴三桂带入深渊,再黯然消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黄重真最不想看到的,便是这支曾让后世人津津乐道的明末铁军,最终却步入了那般令人深恶痛绝的结局。 因此,他正为此不懈努力,潜移默化地试图改变,让其积累量变,最终完成质的飞跃。 他也坚信有着自己存在的关宁军,一定可以成为大明王朝一支真正的钢铁一般的军队。 大明对得起他,他也不负大明。 早就穿戴整齐的黄重真,自然是有时间简单洗漱的。 在众多将士乱哄哄地起床,并且提着裤衩儿争相往茅厕跑的时候。 他已然就着一桶刚打上来的热腾井水,洗了一把舒爽的脸,还用柳枝沾着青盐刷了牙。 虽然这些青盐很粗粝,却仍将那些哨兵看得龇牙咧嘴,无比心疼。 黄重真却觉得甚为不满,很懊恼未将觉华岛上新制作的牙刷牙膏带过来,打算早训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制作这两件清洁口腔的神器。 在这月余之中,袁崇焕与四大守将虽然卯足了劲儿,然而既要支持觉华岛的重建,又要恢复宁远的兵力,朝廷下拨的资源,实在是捉襟见肘。 军队的重建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因此原本能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宁远校场,今日却显得有点儿空旷,个别方阵更是仍然成建制地消失着。 这令黄重真颇为唏嘘,却也不作他想,谁叫战争本身就是一件残酷到令人痛心事情呢?它会剥夺许多人最珍贵的东西。 但许多时候,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似乎也只有战争了,尤其是在世界秩序尚未形成的明末,通过战争奠定华夏立于世界之巅的基础,也正当时。 毕竟就黄重真所知,在人类世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分水岭作用的大航海与文艺复兴时代,已基本结束了。 西方世界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再过百年便要开始了。 在之前的数千年间,始终立于世界文明史顶端的华夏,若不能抓住这个时机,烈火锻血,浴火重生,若仍旧抱着“封建”这块即将被无情击碎的砖。 那么迟早有一天,便会被那些曾经不屑于顾之红夷的坚船利炮,轰开国门。 届时,华夏若要不被那些弹丸般的小国不断欺辱,便要耗费上百年近乎屈辱的历程,不断推翻压在身上的三座大山,不断超过自我,才能重新独力自主。 在这个时代,自然不会有人能有黄重真这样深刻的认知。 点将鼓打断了重真的沉思,在四大守将的陪衬之中,随着袁崇焕的一声令下,奇特的就餐形式便开始了。 黄重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练兵的方式,的确也是别具一格的。 手快有手慢无的吃饭方式,当真是能令人忘记一切的烦恼。 当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抢到粮食的时候,血战余生的宁远战士们,便在各自基层武官的率领之下,三五成群,掩护配合,开始了团队抢夺。 当然,若有粮食因争抢而洒落在地,那么双方都必须一粒粒地捡起来吃干净。 这样的练兵方法,黄重真尚是首次听闻,可以说是十分残酷,一个不慎还会在彼此之间埋下仇视。 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效果竟出奇得好。 关宁将士本着友谊第二,干饭第一的精神,无不将自己锻炼得极为强壮。 炮兵的粮食没人敢抢,因为有一个既会开炮又会手术的少年,谁都想搞好关系,战事激烈时支援几枚炮弹,或重伤之后得到救治,都是令人相当期盼的。 这令很想加入其中的炮王大蝗虫很是失落,禁不住跃跃欲试,但在大家的联合抵制之下,还是没能如愿。 便只好无所事事与**们蹲在校场的角落里,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看着好戏。 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的炮组成员,就像付了钱的青楼看客,大声地叫好鼓噪。 黄重真却默默想到:“想不到这便是历史之上那支赫赫有名的铁军,铸造的方法之一,怪不得能在全辽失守的危难关头,起于微末,迅速成军。 成功阻击后金的前进脚步,并坚守关宁长达十八年之久,使后金难越雷池半步,确实有其过人之处。规模与雏形皆已经成了,不过唯独还缺少一丝能令之一直坚持下去的军魂呀。” 生水他是绝对不喝的,便一手抓着两个馒头啃,一手往蒸馒头的铁锅里舀水,以便战友们打完架后热气升腾,口燥舌燥,便有养生的热水可以喝。 “有吃的就快点吃,能狼吞就狼吞,就虎咽就虎咽,别婆婆妈妈跟个娘们似的。”彪悍的祖大寿,经常这样喝骂那些想把吃的省下来,留给自己所爱之人。 这当然是对的,因为上了战场,便谁都无法预料,是否还能把食物带给所爱之人,且只有自己吃饱了,才有力气保护所爱之人不受伤害。 祖大寿的话,黄重真向来都是有选择地倾听并且执行的,他就着热水,一口一口,虽然不紧不慢,却也不知不觉地往嘴里塞了十来个硕大的馒头。 热水入口,入喉,入胃,有助消化不说,便连小腹也感觉暖洋洋的。 那通体舒泰的感觉,真的很叫人享受,也很令重真感到庆幸。 因为这份休闲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便听到了一阵脚步之声,然后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儒雅繁复的官靴,以及四双简单实用的军靴。 “大帅!将军!”其余炮兵立刻跳起来见礼。 黄重真初来乍到,人微言轻,哪怕确实在之前的两场战争之中,立下了莫大的功劳,却也不会这么快地就在这些土著领导面前充大爷。 因此,便也迅速地站了起来,顺便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然后立正,敬礼。 袁崇焕与祖大寿昨日已见过他,满桂左辅朱梅三人,尚是月余来的首次相见。 见其竟能在想想便惨烈至极的觉华之役中,血战余生,并且看上去恢复得很好,便也纷纷点头,以示安慰,嘉奖,认可。 黄重真无不以灿烂的微笑,一一加以回应。 第六十七章 草衣卫与火器作坊 袁崇焕就没那么好相与了,虎着脸将一个重要的新任务交给了他——创建谍战营,训练谍战将士,伺机谍战后金敌占区,乃至女真大本营。 重真毅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因为这本身就是他在之前的书信往来之中,不止一次所提的建议。 也算是其继驰援觉华并取得胜利之后,他所极力争取的,另一个与原本的历史略有不同的地方。 黄重真就是想将这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同之点叠加起来,从而去阻挡乃至改向波涛滚滚的历史大潮。 直至改变历史,使得大明在这激荡的历史时期中,历经烈火锻血,凤凰涅槃,最终浴火重生,而不是极其令人惋惜地覆灭在了历史长河中。 华夏文明,也无需历经被篡,故步自封,乃至断层的惨痛过程。 大明的谍战史,可以追溯到朱元璋掌握第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时期,锦衣卫更是贯穿大明历史,有着一套娴熟的情报传递以及指挥体系。 除此之外,还有东厂,西厂,甚至内厂。 可随着大明在正面战场上的节节败退,锦衣卫在辽东的布置便迅速糜烂,终至彻底退出,将辽阔的黑土地拱手相让,让给了后金的细作去渗透。 重真此举,意在克制这样的渗透,为大明苦心建立的关宁防线,起到暗中保驾护航的作用。 同时,也是对后金细作的宣战,以及奋起反击。 他将这营谍战将士取名为——草衣卫。 这名字惊呆了所有人,却让这个腹黑的小子分外得意。 草衣卫的将士,皆为不甘为奴的东北好汉,经过精挑细选,一共八百人,与扩编后的两百主炮手和预备炮手一起受重真统辖。 就人数而言,倒也正好符合守备这一军衔。 对于这个由大明皇帝下旨,由内阁拟旨,再由兵部颁发的正儿八经的军衔,黄重真是非常满意的。 即便因此而被深深打上了袁崇焕一派,也就是其最为讨厌之东林院派的烙印,却在心中对他堪称不遗余力的提携,存了一份感激。 毕竟,若无正式军衔,若无晋升空间,若连一个提携之人都没有,那他便人微言轻,这个世界从古至今都很现实。 而有了军衔那就不一样了,虽然关宁军中高级军官遍地,仅是总兵副总兵加起来就是五六七八个,守备都司等中下层武将,更是一抓一大把。 但因其历经两战,尤其是艰苦的觉华守卫战后,这小子一战成名。 故而虽然军衔不高,威望却挺高,人人都以进入炮营和草衣卫为荣。 只不过,这小子对于麾下的要求堪称苛刻,其训练方式也堪称魔鬼式。 立正、列阵、正步,这是基本。 蛙跳、俯卧撑、引体向上,只是寻常。 五至十公里的负重越野跑,那叫日常加餐。 还有最能直接提升战力的战场搏杀、劈砍刺杀之术…… 还有用粗糙的沙子或者海盐搓揉身子,让自己变得更加皮糙肉厚的变态方法。 黄重真就像炼钢一样地练着兵,每天都用“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训练信条,来勉励麾下。 他还坚持亲自带队,常常练到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才能回营休息,然后用温水泡上一泡,将自己拾掇干净,才能爬到同样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炕上。 至于吃食,在朝廷的鼎力支持下,那是不缺的。 毕竟,在这越来越小冰河的时期,苦哈哈们别无所求,但求一口饱饭吃。 否则,别说练兵,便是成军都困难重重。 然而,这小子也是没有想到,三个月的魔鬼训练,这帮失去了家园的东北好汉们,明明刚开始的时候叫苦连天,甚至怨声载道,最终竟全部咬牙坚持了下来。 没办法,谁叫这小子不但会的活儿多,技术又高超,还总是与士兵们同甘共苦,堪称“爱兵如子”,并极其擅长爱国主义教育呢? 在其规划周密的谆谆教诲之下,谁能不被充分地激发出血性与斗志来呢? 若不能激发,那便只能被揍出鼻血来了。 尤其,是在黄重真将精妙的炮术,深奥的太极剑术和拳法,简单有效的军体格斗之术,都倾囊相授了之后,便对其一千麾下,形成了如臂指使的效果。 在这些军用技术或者武术之中,黄重真最看重的还是太极。 这玩意儿看着像是乌龟漫步,久而习之,却可有效增强内劲与韧性,增强抗击打能力。 最珍贵的是,可以修复由高强度训练所留下的暗伤,对于从战场之上带回来的陈伤,也有极强的弥补作用。 还能提高与敌对战时横劈竖砍的连贯性,增强单兵作战和战场生存的能力。 故而,简直就被关宁将士们捧作军中至宝,无不珍惜一切空余的时间加紧练习,为着下一次的大战,默默地做着最大的努力。 三个月后,二百炮兵继续跟着黄重真研习炮术,以及其余有关火器的技术。 彭簪罗立这些最先接触火器的人,更是被挑选出来组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并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火器作坊,使其具备但有必要,便迅速进化成为军工厂的雏形与能力。 在黄重真的重点培养和指导之下,开始尝试着对乱七八糟的大明火器,进行自行的改进、简化,乃至研制,这就是一个不断地精益求精的过程。 大胆如袁崇焕和祖大寿者,皆对此表示质疑与担忧,毕竟这很受朝廷忌惮。 可黄重真却大笑着道:“堂堂关宁军,国之利器尔,怎可没有自己的军工厂?” “你炮术一流是没错,可是……你莫非还会制作火药么?” 面对袁祖二人憨憨的质疑,黄重真大笑回应:“具体的配制我就不跟您二位说了,您二位熟读诗词,只需想想北宋王安石的一句七言,便明白其中缘由了。” “啥意思?”祖大寿扑闪着迷人的大眼睛,憨憨地问道。 蓦然羞红了脸的袁崇焕,却恼羞成怒的狠狠一掌拍在了他那肥壮的脖根子上,几乎是凑在他硕大的耳边吼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啥意思?”祖大寿委屈地抹着后脖颈,还是不明所以。 “你是猪吗?你部下的意思是,我华夏的老百姓,都早就掌握火药的配制,并将其制作成五花八门的爆竹炮仗了,区区火药,岂在话下?” 袁崇焕喷吐着略臭的口水,继续朝他的第一心腹怒吼。 祖大寿则不怀好意地看向黄重真,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黄重真大方地摊摊手,指指袁崇焕道:“是大帅说的,标下可没说。” “你个小鳖崽子……” 袁祖二人强行忍住抽打这宝贝疙瘩的冲动,略一思索,便大致理解了军工厂的涵义,以及对于关宁军的深刻含义。 于是,便默认了黄重真的作法,只不过严令保密,尤其是对满桂。 对于这个结局悲壮的蒙古族战将,黄重真内心深处其实是不排斥的,唯独不太喜欢他动不动就告状的做派,故也略有防备,自然无不应允。 并且,火器作坊军工厂这种杀头的买卖,确实需要最大限度的保密。 因此,黄重真便思索着:“该怎样巧借名义,又用啥事儿来掩饰一下呢?” 便连后金谍战敌占区的草衣卫,他都能在较短的时间之内集训出来,这种事儿还不跟玩儿似的。 因此,几乎只是瞬间,他便想到了一百万种可能,只需择其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那种,即可。 八百名草衣卫,则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或从燕山孔道翻过努鲁尔虎山,或乘坐觉华岛的舟船绕过辽东半岛,直驱女真族古老而又守卫稀薄的大后方。 总之,是一个不留地撒往了辽东腹地,以及白山黑水之间。 黄重真不要求这八百草衣卫立刻建功立业,只求他们潜伏下来,安全而又彻底地融入到女真族占领区内的各个领域当中,成为不易察觉的一份子。 就像上辈子每当毕业即将与母校老师告别时那样,离别在即,说一点都不心疼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因此,黄重真便对这群来到大明之后的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学生,进行了走入社会前的最后一次爱国主义教育,最后一次诫勉谈话。 临行之时,所有人互相拥抱,互道珍重,互相鼓舞。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各自未知的前程。 对于这些谍战将士而言,这所谓的前程,不是镀金,而是赫然便叫作战场。 他们忍辱负重,蹒跚而行,终究不负黄重真的苦心集训,以及耗费了极大心血的爱国主义教育。 竟以零伤亡的代价,趁着后金贵族明争暗夺的间隙,于后金细作的不知不觉中,在其占领区内站稳跟脚,建立起了一张简单结实,却又安全迅捷的谍报网。 并且很快便将第一个堪称惊世骇俗的珍贵消息,通过堪堪建立起来的特殊渠道,迅速送至关宁军炮营及草衣卫守备重真的手中——八一,奴卒。 第六十八章 出使为名 谍战后金 “八月一日,奴酋死了。”这很好理解,并且黄重真对于这个时间段内的历史脉络,也知道得颇为详尽,因此正对这一消息翘首以盼呢。 “唯独,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呢?这可是老子上辈子的节日呀!你的死期,我的节日!巧合吧!嘿嘿!” 果不其然接到这份谍报之后,黄重真不疑有他,立刻便飞报祖大寿。 祖大寿对此极其兴奋,便想带上黄重真直奔宁远帅府,将这一振奋军心的消息,报予袁崇焕知晓,却被这个少年果断地拒绝了。 祖大寿奇怪地看了一眼,跺跺脚便自己报信儿去了,一边跑还一边想着:“不是本将军不给你在大帅面前露脸的机会啊,是你自己不珍惜的啊!” 可人家黄重真谁稀罕呢? 这家伙凭借满腔的热血、淳朴的本我、过人的技艺,早就成为袁祖二人最为信任之人,赵率教与他一起扛过枪,一起冲过杀,更是对他推崇备至。 便连朱梅与左辅这两个极为低调,却堪称柱国的大将,也对之颇为爱护。 满桂起初颇看他不顺眼,因为他强势地盖过了自己的风头。 但三月前的一场大比,这员蒙古族悍将实在看不惯麾下那群留着鼻涕的糙汉们,竟被一个干净清爽的汉家小子揍得嗷嗷直叫的糟心场面。 于是,就亲自上场与重真争锋。 那场争斗,称不上惊天地泣鬼神,但是全程以硬碰硬,毫无花哨,拳拳到肉,看得关宁将士大呼过瘾,大声叫好。 最终,黄重真这个从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过的华夏特战精英,隐晦地卖了一个小小的破绽,惜败一招,却赢得了全军上下所有将士的敬重。 便连满桂都上前拍着他略带沮丧的肩头,安慰道:“不错不错。可惜可惜。” 整得重真哭笑不得,幸好后边还有一句——多好的骑兵苗子啊。 这明目张胆的挖人行为可当真是无耻啊,饱受质疑的炮营将士们,好不容易因为黄重真的大显神威而扬眉吐气了一回,当然不肯放任他被挖走。 只是碍于满桂的威风,敢怒不敢言。 幸好袁崇焕暂时还未想过要将手长脚长的黄重真,划归到骑营当中去,尤其是划入由满桂掌握的,关宁军异族骑兵团的麾下。 他还正为黄重真为之长脸了而沾沾自喜,爱之爱得死去活来呢,哪舍得呀。 毕竟在宁远之战前,“恃坚城,凭大炮”这个全新的战术思想,是极受朝堂争议的,而这小子却用一手精湛的炮术,一个炮架,便将这份争议改写成了支持。 士为知己者死,若非他骄傲的袁崇焕心目当中,所有的武将都是丘八,都是“兵油子”,他便要将黄重真引为知己了。 黄重真也时不时地能感受到袁崇焕的灼灼目光,汗毛倒竖之余,便尽可能地避着他。 因此,他才果断拒绝了祖大寿的这一邀请。 毕竟报个准信儿这种简单的技术活儿,干嘛非要两个人呢? 对于祖大寿身后好多次都没有跟着黄重真的行为,袁崇焕表示很失落,还有种想把起床气儿撒到这个糙汉身上的冲动。 可他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因为祖大寿这个憨憨比他还要激动,人还没跨进帅府呢,便已嚷嚷开了:“大帅,奴酋死了!奴酋死了!” “奴酋死了?”袁崇焕先是一愣,旋即大喜,当即晓以全军。 一时之间,关宁军军心振奋,民心激荡,力克后金之决心,也是空前坚定。 袁崇焕短暂地与兵同乐之后,回到书房便又陷入了沉思。 祖大寿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带着黄重真前来拜见,刚跨入书房就看到了这一幕,就静静地立在一旁没有打断。 最终,袁崇焕狠狠咬了咬牙,摊开一份空白奏折,提笔便写。 祖大寿踩着重重的猫步,偷摸着躲到他的身后去偷看,赫然看见开头便是一行苍劲而又娟秀的小楷——出使后金。 “出使后金?”祖大寿刚开始还以为,这又是一份类似于宁远大捷之类的捷报,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儿,顿时便吃了一惊,就脱口喊了出来。 袁崇焕被打断了思路,回头瞪了祖大寿一眼,道:“堂堂总兵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你看看人家阿真……” 黄重真心内发毛的时候,袁崇焕已笔不停辍,继续飞快地写道:“臣崇焕拜见吾皇陛下,悉闻奴酋悒郁疽发而亡,欢欣鼓舞,恭贺吾皇。然奴酋向来诡诈,不可不防。臣欲遣人出使后金,以探虚实,拜请吾皇恩准……” 其字里行间的诚意,透着袁崇焕无限的求胜渴望。 尽管他的为人或许有许多令人诟病的地方,思想品德也不怎么好。但是这份初衷,黄重真觉得还是值得自己尊敬。 只不过,自奴酋以七大恨为由伐明以来,双方就一直处于无休止的争战状态,从无外交。 双方都默认为唯有一方彻底败亡,才能令这份无休止的争战,彻底休止。 对于后金这个曾为大明羁縻,其奴酋更是在李成梁府中做过家奴的辽东新兴政权,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所持有的始终都是否定态度。 不但耻于与后金建交,更是以“建奴”称呼之。 因此,若袁崇焕真的遣使“出使后金”,那么必然会让整个大明一片哗然,本就不怎么太平的朝堂之上,更是会像煮透了的开水那样,一片沸腾。 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举也成了袁崇焕最被人质疑的地方,是他私通建奴的最早“铁证”,也是其最终被凌迟处死的一个重要原因。 黄重真为了回报他“忠魂依旧守辽东”的初衷,便毅然决定,力所能及地去改变袁崇焕的人生,往那个悲壮而又悲剧的方向发展。 于是他略一思忖,便拱手笑呵呵地说道:“大帅爱兵如子,但有寸功便敢于代为向朝廷讨要,缘何今日,却反其道而行呢?” 言外之意便是——大帅您为何要一个人背这个锅呀? 袁崇焕的心思何等敏锐,立刻闻弦知意,悚然惊呼道:“尔真乃天赐本帅之福将也。传令——满桂、朱梅、左辅,速来帅府议事…… 且慢,把参将、游击、都司、守备,便连哨官,只要是在城内的,也都一并叫来吧。” “诺!”那个叫做袁二的二货亲兵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向来都将袁崇焕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袁崇焕一声令下,关宁军便如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迅速地运转起来。 镇守宁远的左辅最先来到帅府,在外督造堡垒的朱梅也立刻往回赶,学着重真外出练兵的满桂,很快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一个时辰后,关宁军最重要的将领济济一堂,唯独缺了驻守觉华岛的赵率教。 又过了半个时辰,诸事议定,在黄重真的建议之下,袁崇焕将“出使后金”,改为了“谍战后金”。 虽只两字之差,但其意义却好比“屡战屡败”与“屡败屡战”,天差地远。 不过,不知袁崇焕出于何种考虑,最终却仍然只以自己的名义奏请朝廷,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聪明的黄重真对此颇感迷惑,扑闪着一双可爱的双眼皮大眼睛。 袁崇焕宠溺地拍拍他的肩膀,儒雅地笑着解释:“大蝗虫啊大蝗虫,你终究是太过年轻了一些呀。联名议事,已然足够矣。联名奏请,就有些过分咯。” 黄重真闻言立刻恍然,暗道:“政事,果然是处处都充满着让人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的坑呀,袁帅果然是此道高手。” 自从抚顺失陷之后,大明京师收到的关于辽东的战报,一向都是失败甚至惨败的,直到宁远大捷,方有弹冠相庆之热血。 觉华岛上对阵“满万女真骑兵”的惨胜,更是令所有华夏人士感到深深震撼的同时,也感到了无比的自豪。 在紧接着的大半年当中,随着奴酋这只曾在辽东上空任意遨游的海东青无力振翅,从而收缩利爪。 关宁军便趁机进取,故每每便有着捷报传往京师,令人欢欣鼓舞。 而“奴酋悒郁疽发而亡”的消息,便像一枚黄重真及关宁军工厂一直致力研究,却始终没有成功的开花弹,瞬间便令通往京师的路途,炸开了锅。 一骑绝尘,马蹄轰鸣。 但马上骑士声嘶力竭的怒吼,还是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路人的耳中。 于是,这道消息还未送至京师,便自发而又飞快地,向着江南、西北、西南等地传递,令鲜花更红,杨柳更绿,男子扬眉,巾帼吐气。 巍峨壮观的大明紫禁皇宫,本该普天同庆。 可天启帝却偏偏喜欢躲在深宫之中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内,醉心木工。 只是,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便连越发只手遮天的魏忠贤,都不敢独断专行。 他先是大摇大摆地迈着王八步子,来到木匠皇帝朱由校的木工实验室外,。 然后瞬间矮身,从小太监手中接过袁崇焕的奏折,用双手捧着,便恭恭谨谨地推门而入。 第六十九章 天启的帝王分值 “陛下。”天启所有的心神,正扑在面前的一份图纸和模型之中,魏忠贤明知此时的皇帝最忌打扰,却又不敢耽搁,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喊道。 “嗯?”天启蓦然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目之中,无尽的威严一闪而逝。 “陛下……”心思敏锐的魏忠贤立刻察觉,心中大吃一惊,便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何事?”天启的声音,像是他手下的锤子一般冰冷,甚至令魏忠贤生出了皇上要锤死他的错觉。 他赶忙匍匐身子,尽可能地远离这柄锤子,同时说道:“陛下,关宁军再传捷报,‘奴酋悒郁疽发而亡’。老奴为陛下贺,吾皇圣明。为大明贺……” “此话当真?”天启左手中锤子和右手中的刻刀,当即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差点儿砸到自己尊贵的脚指头,但他却恍然未觉。 “捷报在此,请陛下过目。”魏忠贤这才暗松一口气,连忙匍匐上前,未见其如何用力,但见其飘然而起,刚好够天启随手便能取过双掌上的奏折。 天启颤着双手迫不及待地打开,以魏忠贤从未见过的速度一目十行地看完。 然后,便激动而又不解地喃喃自语道:“奴贼悒郁疽发而亡,袁崇焕欲遣人进入辽东腹地,谍战后金? 人人都视辽东为死地,可他不但坚守,更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情怀和气概,朕得帅才如此,何愁辽东不平,何愁江山不定?只可惜,他毕竟是东林之人。” 魏忠贤尚是首次从天启口中,听到这番风采斐然又颇有见地的言语,当真是震惊无比。 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一个连赵高都不知为何许人也的皇帝啊。 数年下来,几乎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呢? 难道,他在扮猪吃老虎? 数年来的覆雨翻云,已让这个阉人将自己当做一头猛虎,却将皇帝当做了一只由他养在深宫里的蠢猪,却不知龙威难测,只是轻易不屑表露而已。 魏忠贤念及此处,终究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天启一眼。 天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立刻便惊觉失言,当即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补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便……准奏吧。 大伴儿,你速去替朕拟一道……中旨吧,叫人暗中送往宁远。兹事体大,可不敢耽搁了,也不敢叫他们知晓。” “老奴遵旨。”天启将“他们”二字咬得颇重,魏忠贤自诩这个世界上对这个木工皇帝最了解的阉人,立刻就领悟了他的意图。 而天启这番淳朴并且略带木讷的言语,也叫魏忠贤以为,刚才的所见所闻只是幻觉,他不及多想,便弯着腰倒退到了门外。 小太监轻轻地将门合上之后,他直起身子,方才惊觉脊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会这样?”日月生辉,唯我大明。 大明京师八月里的正午太阳,正将热辣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哪怕是略显阴冷的深宫之中,都能感到无比的灼热。 可是,魏忠贤却感觉不到丝毫温热,反而有遍体生寒之感,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阳气不足,又在客氏身上靡费甚巨,还是因为天启偶然绽放的热烈光芒。 他走到院落中央,眯眼站立了片刻,才稍稍有些所好转。 多年来养成的目空一切的心理,也让他并没有往深处去细思。 他转头看看天启的木屋,心中虽有所警觉,然而多年养成的习惯却让他无法在一时之间改变走路的姿态,领着一帮小太监,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去了。 昏暗的木屋之内,天启始终盯着魏忠贤离去的方向看,似乎能透过薄薄的木门,看到那个九千岁般阔步离去的嚣张姿态。 他的双目布满血丝,却颇有些睿智和威严闪烁在其中,待听到魏忠贤彻底地离去了,院落中连一个小太监都不曾停留。 他才喃喃自语道:“九千岁?呵……若非那帮狗文官太过咄咄迫人,泱泱大明,何至于权阉当道,让一介阉人嚣张至斯呢? 便连锦衣外卫,都被之掌握在手。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咎由自取啊。孙师啊孙师,您老人家可不要怪朕。东林毕业生的势力日益壮大,盘根错节,大有与皇权分庭抗礼之势。 若再由资历智谋皆为上乘的您,坐镇榆关,领军关外,朕实在是不放心啊。朕虽不学无术,可黄袍加身、指鹿为马,这些耳熟能详的典故,朕还是读过的。 不过,您的那位高徒,也就是朕的师弟,还真是不错呢。没有辜负您,也没有辜负朕。嗯,朕会鼎力支持他,直到他再帮朕取得一场宁远和觉华那般的大捷。 不过最近,他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动作啊。谍战营草衣卫倒还罢了,火器研究小组乃至军工厂,又是啥玩意儿? 呵呵,他还真以为朕不知道吗?只要于朕有益,于大明有利,朕无非便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他若有丝毫异心,便休怪朕铁血无情了! 倒是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挺有意思的,不过怎么把官军当作敌人呢?还是说,他们认为建奴才是辽东的官军?简直乱弹琴! 唔……还有那个叫作大蝗虫的家伙,倒挺有意思的,似乎挺擅长那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倒是与朕颇为意趣相投。抽空得叫他来宫里坐坐,陪朕做做木工。 嗯,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我要赶紧把这张强弩研究完。锦衣内卫何在?” 天启像个有着心理障碍的偏执狂那样,自言自语了一好阵子,却又蓦然低喝了一声,屋内的黑暗之中便迅速闪出了一人,也不说话,只对天启单膝跪地。 “令锦衣暗卫继续监察关宁诸将,不可松懈,尤其是对于那只大蝗虫。 另外,你去问问那些依然蛰伏于辽东的锦衣卫,究竟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建奴建奴管不住,自己人自己人管不牢。 你跟他们说,叫他们把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的歌词改一改。改成啥好呢?唔……就把里面的‘官军’二字,改成‘建奴’好了。” “诺!” 黑衣人啥都没说,只发出了一声很轻的领命,便又隐入黑暗,完全不知在如今的局势之下,他会如何将天启的命令,传递到山海关外去。 若黄重真在此,听到天启皇帝的这番言语,看到这般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史书上记载的木匠皇帝啊,分明就是多才多艺的帝王嘛。 不但会做木工,还会改歌词,帝王的权谋之术也并非一窍不通。 根据他刚才的言行举止,若帝王的满分是一百分的话,他或许称不上优秀,可至少及格是没有问题的,与历史记载中那位醉心木工的木头皇帝,相去甚远。 只不过,身为一名帝王,若只在及格线上徘徊,其眼界和心胸毕竟太过狭窄了一些。 在黄重真的眼中,为东林人士大肆吹捧的宁远大捷,毕竟只是一场防御性质的胜利,若无觉华岛上的惊天惨胜,更无异于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 哪怕再来一场这样的胜利,也并不能使得明金之间的攻守,彻底易势。 毕竟纵观整场宁远战役,大明占据主动的时候屈指可数。 除了觉华决战之时,上千骑兵最终冲刺的那一波,也就只有吴三桂那次极小规模的出城追击了,并且这家伙还马失前蹄,在回城的时候摔了个狗啃泥呢。 奴酋的死亡虽间接地与此战有关,但是后金的筋骨却并因此没有而伤到,只需在短时间内选出新的大汗,将养一些时日,便可卷土重来。 然而,不论天启如何作想,如何布局,随着那个他所仗之以平衡朝堂的权阉,傲然离去的脚步,便犹如一道帷布,正将关宁军谍战后金的序幕,缓缓拉开。 老虎和黑熊与他们的大哥黄重真一样,经过半年的成长,长高长壮了许多。 白老虎虎头虎脑,黑熊憨态可掬,举手投足间都已有了陆地兽王的威势。 因此半年的相处下来,关宁的军民们非但不再惧怕它俩,反而十分欢喜。 但凡两者摇头晃脑地出现在自家门口,便宁可自己没肉吃,也要喂饱它俩。 有些胆大的孩子还会让它俩驮着,漫山遍野地撒欢,还经常与它俩去河里洗澡。 孩子们玩够了,便又撅着光光的腚儿,仔细地替它俩清洗钢针般的毛发。 洗干净了甩干水分,再趴在柔嫩的青草地上,任由温热的太阳晒在身上,便是两头猛兽觉得最享受的时光。 黑熊比老虎更加擅长捕鱼,因此往往更受孩子们的欢迎。 不过老虎也有特长,那便是它的游泳姿势,与黄重真新收的宠物——黄二狗,很像很像。 那是它俩在巡山的时候发现的,因为黄重真很担心这两个小弟再这么颓废下去,就会胖成一个球,到最后便连天生的悍勇都将失去。 于是,在带着麾下去山里拉练的时候,就硬是拖上了它俩。 第七十章 来自南方的孤独鬣狗 两头猛兽似乎到了叛逆期,觉得这群丘八与那群孩子比起来,实在是乏善可陈,就自顾自地巡山去了。 然后,便在一处山洞之外,发现了孤独而又倔强的大黄狗。 大黄狗对于它俩的到来非常排斥,可明明很怕,却仍旧竖着尾巴狂吠不已,试图阻止它俩进入身后的山洞。 老虎和黑熊对于自己地盘里的每一个山洞都无比熟悉,知道这就是个浅显的小洞,本来还没什么兴趣的,可被大黄狗这么一闹,就非要进去一探究竟了。 就在三者快要产生肢体冲突的时候,黄重真带着八百个兄弟适时地出现了。 这闪亮的登场,瞬间让大黄狗懵了。 可即便自己势单力薄,却依然匍匐在地,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之声。 黄重真抬眼一看:“嗬!好大的黄狗啊!” 于是,他便蹲下身去伸出手,嘴里“喔咯喔咯”地与它打着招呼。 或许同是这世间的孤魂,甫一相遇,深埋于心中的孤独便产生了共鸣。 对谁都龇牙咧嘴的大黄狗,竟在黄重真“夫”了三两下之后,就真的低下了倔强的头颅,还凑上前来,伸出舌头在他宽厚的手心上,轻轻舔舐了两下。 至此,这个把子就算拜成了。 老虎与黑熊惊愣了一阵之后,就低低吼了两声,就当是欢迎新成员了。 黑熊捶着越发厚实的胸膛,突然又叫得特别大声,似乎在说:“俺叫大熊。” 老虎瞪着眼睛无奈地瞅了它一眼,便甩着硕大的脑袋,碰了碰大黄狗犬中之王的脑瓜子,轻轻叫了一声,似乎在说:“某叫小白。” 黄重真与其身后围拢过来的战友们见状,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黄狗朝黑熊与老虎分别都“汪”了一声,于是重真顺口就将它取名为二狗。 二狗对于这个称呼好像还是挺满意的,蹭蹭大哥的裤腿儿就当是认同了。 黄重真一笑,摸摸它硕大的狗脑袋,起身便欲带着它离去。 可它,却跑到坚守了许久的小山洞里,呜呜地叫了起来,听上去分外凄厉。 黄重真带着两个人,举着火把跟了进去。 在干燥的洞里,发现了一堆破烂的衣物和骸骨,手脚齐断,且从上至下被劈成了两半,切口十分平整,一看便是被力士用利斧所斩下来的。 旁边还有一个陈旧的小木箱,翻开一看,并非啥金银财宝,而是一堆行医用的寻常物件,有笔墨纸砚,还有几味寻常的中草药,以及药方。 黄重真颇晓中医药理,取出来一看,便欣喜地发现,这些药方无不古朴且稀少,乃是后世孜孜以求,却依然无法得窥其中之精髓的。 “这就是我华夏先人的智慧啊!我们搜山索骥,却不想仍有遗漏的骸骨未能入殓。他便是你的主人吧?你可真是一只忠犬啊!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兄弟了。” 黄重真幽幽一叹,便珍而重之地将这些药方放进了怀里,至于那个小医箱,则与那些衣物和骸骨,埋在了洞外的土里。 二狗说不了人话,所以黄重真猜了许久,也猜不出遗骨主人的名字。 然而,怀里的这些药方却无异于恩师授业,便在所立的墓碑之上,刻上了“家师黄氏之墓”这几个苍劲有力的汉字,并署名——徒儿黄重真敬立。 “请安息先辈安息,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愿我汉儿不再如猪狗一般被屠戮。”黄重真朝墓碑郑重地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又蹲下来摸摸二狗硕大的脑袋。 二狗静静地蹲在墓前,忽然狼一般仰头嚎了一嗓子,就当是与那个被建奴残忍杀害了的医者主人,作最后的道别。 大黄狗的毛发十分纯粹,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认为这一人一狗是兄弟。 吴三桂自以为终于抓住了黄重真的把柄,对他好一番嘲讽。 可黄重真却只是任其狗吠,最后咧嘴笑道:“别说是是,你连狗兄弟都没有。” 吴三桂看看身后满营的家丁,就这样陷进了青春期的沉默里。 有时候,黄重真确实觉得,孤独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境界,越是身处热闹繁华,便越是觉得这世间唯我一道孤魂,从而显得格格不入,实与心态无关。 周吉、刘挺、老六、袁七…… 老虎、黑熊、黑马、黄狗…… 谁会嫌弃自己的兄弟多呢? 在华夏,越是豪爽之人,真朋友也就越多。 越是善良之人,就越是容易与小动物交朋友。 黄重真的上辈子大多时候都是全副武装的,因此也并不觉得这辈子的自己,斜挎长弓,长矛手握,大铁剑与“汝钦”宝剑交叉于背,有任何的不妥。 不过,长矛、长弓,以及“汝钦”宝剑,肯定是不能带去沈阳的。 也不能交给袁崇焕,因为那家伙对于尚方宝剑,有种近乎偏执般的渴求。 祖大寿也不怎么靠谱,这家伙大大咧咧的,谁知道啥时候就说漏嘴了呢? 于是,黄重真偷偷找到了朱梅,合盘托出了自己的来意和这辈子的经历,最后将“汝钦”宝剑与长弓、长矛,珍而重之地交托给了这个稳重的男人。 朱梅感叹于重真的传奇经历,便也珍而重之地将这柄传承数朝的尚方宝剑,以及其余两件历经沧桑的古朴武器,都收藏了起来。 为表诚意,他又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大砍刀,交给黄重真保管。 徐文长的弓,胡宗宪的剑,海耶西的矛,满桂的铁剑,朱梅的砍刀…… 黄重真突然觉得,还是没有一样武器,真正的出自他自己,属于他自己。 这就是孤独。 “我是一匹来自南方的孤独鬣狗,在北方广袤的原野之上,肆意奔跑。” 黄重真骑着大黑马奔跑在辽西平原的旷野之中,身侧跟着老虎与黑熊,二狗则“哈赤哈赤”地跟在最后边,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让他觉得就像飞翔于天空。 也好歹,让他孤独的内心,感受到了一丝慰藉。 不过,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劳碌的命,生命中根本就不存在“坐等”这两个字。 上辈子如此,这一世也一样。 而袁崇焕这样的人,上辈子不是地主就是老财,活脱脱的一个压榨鬼。 八百个谍战草衣卫才刚刚交付,他便大手一挥,又拨了八百个人给黄重真,还在越发白皙了的儒雅脸上摆出一副可掬的笑容,说道:“好好练,某看好你哦。” 祖大寿当然希望自己的麾下能被上司无限看重,因为那都是他的面儿。 黄重真对于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语和行为,则是很有些深恶痛绝的。 毕竟他在上辈子的时候,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了。 若非关宁军确实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不断地壮大起来…… 若非关宁防线的北段也正在迅速地牢固起来…… 若非越来越多的关宁铁骑,正在广袤的辽西平原之上纵掠如飞…… 若非关宁的侦察兵们越来越精锐,百战余生的杨国柱也平安回来了…… 若非袁崇焕大有东出辽西走廊,在大凌河畔重修堡寨的雄心。 并且这家伙也着实是可怜,明明被封作了辽东巡抚,却还是只能坐镇宁远,山海关则由一名叫做马世龙的总兵镇守着…… 黄重真非甩点儿脸色给袁崇焕看看,就当是给这个越来越骄傲的袁大帅当头棒喝,免得给他牛的,在骄横这条道路之上一去不复返。 黄重真对于关宁军还是很有归属感的,“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这种极具技术含量的高风险活儿的,放眼整个关宁军除了他,还有谁能够胜任呢? 骑营小将吴三桂?开玩笑。若让这小子带队,只怕干脆就在那里剃发当和尚了。 侦察营头头杨国柱?也不行,这老哥其实不太适合做侦察这块儿,反倒是冲锋陷阵的猛将,更加适合这个耿直的悍卒。 兹事体大,袁崇焕与四大守将商议许久,才敲定了此次谍战后金之行的名单。 黄重真本来是不在内的,因为大家都觉得这小子鬼点子多,对关宁军的作用远甚于谍战后金,若是一个不慎折在了那帮奴才手中,那可真是亏大了。 毕竟,据这小子自己的吹嘘,他已去过一趟沈阳,还是骑着高头大马极尽张扬而去的,还在城里好一顿吃拿卡要,钱都还没付呢。 再去的话,万一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这小子去了沈阳故宫,大政殿里与奴酋进行了一番会晤。宁远之战之所以会来的那么急,也正是由他激将了奴酋的结果。 这种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牛,听过就算了。 爱谁谁,爱信不信,反正袁崇焕觉得自己是铁定不会相信的。 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有幸与会的这小子,居然还敢主动请缨。 “你不要命了么?”袁崇焕拍案大怒,这才发觉自己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这段时间以来,黄重真已确定面前这个俊朗的儒生,之所以对自己另眼相看,并非贪恋自己的样貌与身材,而是出于真正的惜才,还将之当作了子侄一般看待。 第七十一章 酒中极品烧刀子 黄重真心中的芥蒂既已尽去,便又恢复成了之前那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臭小子。笑嘻嘻地说道:“大帅息怒。 那八百谍战草衣卫毕竟是标下一手带出来的。此时正如使徒行者一般,在后金的占领区内负重前行。 若标下这个始作俑者苟在后方,如何服众?如何重新在辽东建立谍战体系,为终有的决战做准备?” 这番言论一出,祖大寿感其肺腑,左辅朱梅怜其忠勇。 便连满桂,都被这小子的拳拳报国之心感动得一塌糊涂,唯独袁崇焕盯着他看了许久,嘴唇嗫嚅,终是欲言又止,点头答应,却仍派了袁七等数名亲卫随行。 黄重真对此非但没有排斥,反而十分欢喜,还趁热将周吉也给要了过来。 “你就非要把本帅的精英都挖光么?”袁崇焕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 也不知道黄重真是否偷偷将最精华的炮术教给了周吉,总之放眼关宁炮营,这个小王八蛋的开炮之术竟然后来居上,超越了彭簪等人,成了炮营的二把手。 也正是因此,袁崇焕才有此幽怨之言。 祖大寿犹豫稍顷,最后狠狠一咬牙,将外甥吴三桂也派到黄重真的麾下听用。 并钦点堂弟祖大乐为谍战使团明面上的指挥,领着祖宽等祖氏家丁同行。 暗中,自然以黄重真为核心,没有国书,只带着袁崇焕的拜帖和私信,以作投石问路和敲门砖之用。 祖大乐的军衔是都司,而黄重真却像裹在口袋里的锥子,早已戳破布袋,冒出尖尖的脑袋。 虽只是一个守备,其威望却已然不在金士麟这个游击将军之下,且无论战功还是能力,均足以服众。 糙汉般的祖大寿,似也知晓是金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光芒万丈的道理,唯恐其锋芒太盛而引起后金的注意,无论被杀还是被扣押,都是莫大的损失。 于是,便亲自安排了族弟祖大乐作为他的掩护。 果然真正关心你的人,便会千方百计地保护你。 黄重真啥感谢的话都没说,却默默地都记在了心里。 谍战后金的名单既已敲定,那么接下来等待皇帝的旨意,同时为这趟需要极大睿智与勇气的外交之旅,做好充分的准备了,比如准备点礼物啊什么的。 黄重真觉得雪花膏绝对是一样很好的礼物,毕竟辽东的严寒那么凌厉,那么干冷,必定会对辽东女人雪白的肌肤造成较大的损伤。 尤其是对于那些刚从渔猎状态,转为待在家里享清福的女真福晋们,润肤的雪花膏,绝对算得上是一件保养肌肤的神器。 雪花膏的制作其实挺复杂的,但若只是用来给女真的女人们用地,那就简单多了。 弄点儿中草药捣碎了再经过加热、搅拌、提纯等环节,便可美其名曰提取了大自然中的植物精华。 再把颜色弄得漂亮一点,令之凝结成霜,装进盒子里,抹在女人娇嫩的脸上手上的时候,就像雪花融在了皮肤上那样,滋润而又冰凉,故以名之。 不过,黄重真在这方面显然有些不学无术,所掌握的知识不怎么靠谱,技术也并不十分过硬。 一群大男人凑在一起研究送给敌国女人的护肤品,许久许久才算是有点头绪,却依然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 最后,还是吴三桂骑着快马偷偷地摸进关内,去了就近的一座大城,绑了些爱打扮的青楼女子回来。 这才在她们的指导之下,赶在皇帝的旨意达到之前,获得了成功。 黄重真由衷地朝吴三桂竖竖大拇指,赞道:“最了解女人的除了女人本身之外,果然就数你吴三桂吴大少爷了。” 吴三桂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像讽刺赛过赞扬,尤其是这小子曾经说过,自己最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冲冠一怒,从而跌至人生的低估,就更令其感到不爽了。 但是,这小子从来就没有这么夸过人,不学无术的吴三桂一时找不到好的言语来反驳,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给那些已经开始注重保养的后金贵族妇人的礼物准备好了,接下来自然该考虑送点儿什么给后金勇猛的男人们了。 黄重真对于男人的兴趣爱好还是有些了解的,除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之外,便无非权财烟酒这些玩意儿了。 后金的贵族男人们从来不缺权利和财富,因此只需考虑后两样就行了。 时间紧迫,香烟是来不及制作了。 不过以蒸馏法蒸馏出一些度数极高的烈酒出来,还是很轻而易举的。 因为平凡的汉民族最是勤劳,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会在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酿一大缸的米酒出来。 经过一个夏天,米酒喝完了,那些酒糟按照以往的惯例,是要炒炒吃掉的,富裕一点的会拿去喂猪,奢侈人家更会拿去肥田。 黄重真觉得无论何种方法,都是对这些宝贝最大的不尊敬。 因为他的那个无酒不欢的坡脚养父,从来都是用之来烧烧酒,以酒生酒的。 那清澈得犹如长白山水的美酒,那浓郁的酒香,那甘醇的美味,那入口辣,入胃则如火焰煅烧的霸道,对于男人而言是个极大挑战。 但是,这种生物天生就喜欢去驾御那些难以驾御的事物,似乎无法驾御便算不得真男人,若无胆甚至无心去驾御,那便连男人都算不上。 便连娘们都会看不起这些男人。 尤其是对于后金那些自视甚高的男人们而言,要不自诩草原上的雄鹰,要不自比白山黑水间的海东青,六十多度烈如火焰的白酒,必定极其符合他们的胃口。 坚强而又不易的华夏男人们,自然也是极为偏爱这一口的。 豪爽如黄重真祖大寿等人,当然也不能例外。 当醇香头酒犹如透明的清泉那样,从一根镂空的竹竿里流出来时。 便连饮酒无数的黄重真,都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一个硕大的瓷碗,接了满满一碗狠狠地尝了一口,便觉畅快淋漓。 说实话,便连之前给徐渭师尊蒸馏的果酒,都从未达到过这个度数呢。 看着那群伸长了脖子狂咽口水战友们,黄重真哈哈一笑,便将大瓷碗端给了周吉。 周吉因为有过先前的经历,便只学着他的样儿喝了满满一大口。 却又唯恐醇香的酒气会飘散出去,闭着嘴巴吞咽了下去,一边竖着大拇指,一边将碗传递了下去。 刀疤刘挺似乎从来就不知恐惧为何物,一挺脖子就将剩余的半碗白酒干完了。 吴三桂仰着脖子见一滴都不剩了,当即就要发少爷脾气了,还差点儿哭了。 幸好刘挺亲自接了满满一大碗递给他,他才破涕为笑。 不过这小子自从上次受过重伤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出城追击斩首而归”的莽撞收敛了很多,却似乎变得很喜欢试探了。 然而,刘挺虎着那张狰狞的刀疤脸,饿狼一般盯着他…… 吴三桂这才知晓,根本就没有要前辈倒酒这种便宜可占,便只好学着他那样儿,一挺脖子就将那碗特别特别满的白酒,给闷了下去。 吴三桂瞬时便觉得口舌之间无比甘醇烈辣,胃中则犹如烈火在煅烧,即便强行忍耐,仍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祖大寿刚巧路过,见自己的便宜外甥似乎正在被人欺负,便虎着脸走了上来。 黄重真不待吴三桂告状,便捧着一碗美酒递了上去。 酒尚未至,浓烈的酒香已将祖大寿勾得酒虫大动,立刻就忘记了他是来给外甥撑腰的,问道:“这是啥酒?为何如此醇香?” 黄重真道:“这叫烧刀子,以后给伤兵动手术,就用这玩意儿消毒好了。”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祖大寿便已将这碗酒灌到了硕大的肚子里。 尽管整张糙脸都在瞬间被浓烈的酒气冲得通红,却只张嘴喷出了一口浓香的酒气,就好像化解了那样。 然后瞪着黄重真,夹杂着冲天口臭,喷着腥臭的口沫子脱口便道:“那怎么行,那岂不是暴殄天物?这酒太好了!诚彼娘之爽快!给某再来一碗!” 黄重真便又给他倒了一碗,看着他用同样的方式灌到了大肚皮里去,便由衷地朝其竖起了大拇指,赞了道:“将军果然真男人也!” 祖大寿以狠狠瞪了吴三桂一眼,似乎在说:“你小子怎么尽给老子丢人。” 然后,又朝黄重真瞪起了铜铃般大小的眼眸,骂道:“你小子,这般好酒,为何等到此刻才孝敬你家祖爷爷?” “祖爷爷?这称呼倒也名副其实。这半年以来,标下风里来雨里去,何曾有过一刻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便是有心孝敬大帅与将军,也没有这个闲暇啊。” 黄重真腹诽的同时耸肩苦笑,旋又保证:“从今往后不管是给伤员消毒的还是给人喝的,烧刀子肯定管够。” 这才逗得这员看似粗糙实则狡黠的关宁总兵,发出了一串杠铃般的大笑。 不过,当他听说如此美酒竟要无偿搬去后金之后,便老大不情愿了。 他那眼珠子咕噜噜地一转,便叫来手下,往那些事先准备好的酒坛子里,灌了至少有半坛的清水。 第七十二章 “烟酒生”袁崇焕 眼看着再灌下去酒味都要被冲淡了,祖大寿才在黄重真瞠目结舌之中作罢。 好在这家伙还算有点儿良心,留了一些空坛子没灌清水,也不知道是否害怕他那外甥,喝到那种掺着水的劣酒。 白酒的劲儿很猛,哪怕祖大寿酒量极好,身体也很棒。 但是连续两大碗灌进肚子里去,还不带半点儿下酒菜的,过了稍顷便已酒意上涌,迈着醉八仙的将军步,还一个劲儿地嚷着“老子没醉”。 黄重真便叫他的亲卫,将他扶回府里休息去了。 他这一走,插曲也就结束了,众人继续为着即将到来的后金之旅做着准备。 除了这两样以外,黄重真这个坏家伙还给后金准备了一份叫作火药包的大礼包,毕竟身为一个特种兵,他最擅长的也就是这方面了。 火药包的制作对于他来说,简直简单得不像话。 为了防止后金的男男女女们提前爱上,黄重真还将之伪装得极好,其包装的美观与简易程度与前两者相比,简直天差地远。 并且,他还将之制作成了可以绑在腰腹之间的,但凡出使之人人手一个,再配一个打火极其简单的火折子,若事不可为,那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天启同意谍战后金的中旨,很快就传达到了宁远。 而黄重真等人也赶在此之前,准备好了一切。 旨意一到,由一个像锦衣卫赛过传旨太监的人宣读完毕,袁崇焕接旨之后,点齐了事先就已商讨好的人马,用马车装满了要送的礼物,便立刻动身了。 传旨的锦衣卫似乎对他们带着这么多的礼物去后金,颇有微词。 不过,就当袁崇焕请他喝了一顿烧刀子,又于其酩酊大醉之际送了些银子,再往他房中塞了个丰硕的女人,让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之后,就啥意见都没有了。 出使后金的总共有五十三人,全都是纯粹的陌上汉家少年,十七八岁,却已与珠圆玉润无丝毫挂钩,而是个个皮糙肉厚,真乃大明辽东的好少年。 他们就这样毅然地迈开脚步,踏足厚重的黑土地上,前去勇闯龙潭虎穴。 至此,继宁远之战后,明金之间新的序幕被拉开,而且是被自从萨尔浒惨败之后,就从来都只是被动防御的大明,主动拉开的。 化消极被动为积极主动,这是一步意义十分深远暗棋,也是黄重真到来之后,为着这个国家与民族,默默所做的一份微不足道的努力。 如今看来,效果还不错。 这份努力,还是让这个正处于焦虑状态的国度,产生了一丝悄然转变的。 这让黄重真感到很是欣慰。 这番壮举,便连虽然在汉人王朝打工领工资,却又不屑于明国军队的蒙古族悍将满桂,都不得不心生佩服。 他也挑了几个亲卫想要加入,袁崇焕却没有同意。 黄重真虽与他处得还不错,却也暗中示意他不可多此一举。 满桂因此而对袁崇焕多了一丝怨恨,却对重真多了份好感。 袁崇焕对此满不在乎,倒是黄重真多留了一份心眼。 辽东,汉时称郡,最早是由春秋战国时期的燕国开拓的。 故黄重真等人此行,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 不过,当袁崇焕亲自前来为壮士践行,从而带头唱起了这首歌的时候,黄重真差点儿就一口唾在了他那故作悲伤的儒雅之脸上。 离别已经够悲伤了的,再唱如此悲壮的歌词,合适么?显然不合适。 黄重真才不想从此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呢,吴三桂也对关宁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于是,当他唱起了“少年强心飞扬”,便立刻跟着大声地跟唱了起来。 虽然五音不全,嗓音破锣,但总比从此以后在后金剃发当和尚好。 “这群狗崽子!”看着二狗吐着舌头猛追着那群策马而去的少年,袁崇焕笑骂一声,突然觉得很羡慕他们。 毕竟以他的年纪,骑马奔腾的时间一旦长了,便会觉得腰酸背疼。 他左右瞅瞅但没看见老虎和黑熊,就问祖大寿道:“虎子和熊崽子呢?” “巡山去了。”祖大寿正饱含深情地注视着那群少年背影,闻言脱口便道,言语之间竟颇为不耐。 袁崇焕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怎么?那小子一走,便一个个都心不在焉了?” 祖大寿连忙打着哈哈道:“哪有哪有。” 袁崇焕冷哼一声道:“亏你还这般舍不得那小子,而那小子可没将你当作他最亲密的人,他的长矛、长弓、宝剑,全部托付给了朱梅。” “哦?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长矛长弓倒还罢了,那柄古朴的宝剑却从未见其出过鞘,因此必定有着惊天的秘密隐藏在其中,不若我们……”儒雅的袁崇焕难得地现出一个猥琐的神情。 这顿时破坏了其在祖大寿心中的完美形象,后者断然说道:“不行。那小子既然这样做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这未免也太无耻了。” 袁崇焕羞怒了脸,低吼道:“我无耻?我看你就是一条护犊的老狗!” 祖大寿嘻嘻笑道:“那您就是护犊的狗王咯?” “滚!” “好嘞!” 祖大寿屁颠屁颠地领着一众家丁滚了,袁崇焕用眼角的余光瞄着,突然觉得一群少年郎离开之后,军旅生活竟变得那么乏善可陈。 他那颗坚毅的心中,不知为何竟有着淡淡的悲情上涌,张口便唱道:“长白山前少年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建奴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歌声嘶哑神伤,又富含热血,他身后的亲卫也忍不住低沉地跟唱起来。 一曲歌了,来支烟吧。 袁崇焕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包那小子昨日晚上偷偷摸进他的帅府,然后塞进他怀中的那包大前门牌香烟。 抽出一支,用还是那小子赠送的火折子点燃。 深深地吸上一口,吐出一串浓郁的烟圈儿…… 又或者,让呛人的烟味儿在肺里转上一个大圈,从嘴里吐出来之后又用鼻子吸进去转一圈,最后才吐出一股淡淡的烟气来。 “真不知道那家伙的脑袋瓜子是如何长的,竟能制作出此等好家伙出来。” 袁崇焕瞅着那半支燃烧着的香烟,散发出淡淡白烟,像个老烟枪那样熟练地弹弹烟灰。 便呆呆地自语道:“还算你小子有孝心,知道把最好的东西只孝敬本帅一个人。哼哼,祖大寿你这个鳖孙,你的烧刀子老子要喝多少有多少,但老子的香烟,你却休想抽上一口。 你充其量也只是个烟鬼,而老子却是名副其实的研究生。” 袁崇焕突然察觉到身后的亲卫们,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准确地说,是望着正夹在自己食指与中指之间,正散发着淡淡烟香的香烟。 想起那小子所描述的,“真兄弟就应该先散一圈香烟”的盛况。 袁崇焕不由得紧了紧手中那包还剩下十支的香烟,哀叹道:“作孽啊!早知道老子就躲起来一个人抽了!不过自从昨晚上一连抽了十支之后,就一直忍到了现在,老子实在是挡不住这该死的烟瘾啦!” “先分给兄弟们抽了吧!不过再想抽可就没有了,那小子也就只给了老子这一包!还有,一定要保密,绝对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亲尾门期盼的眼神实在是太过犀利,袁崇焕便只好将半饱香烟扔给了自己的亲卫头子,故作豪爽地说了一番之后,还嘟囔道:“早知道老子就躲起来抽了!” “诺!”耿直的亲卫们立刻就相信了他骗人的鬼话,当即你一口我一口,学着他家大帅酷酷的样子抽起来,好多人都被呛得眼泪横流,兴奋而又感动。 黄重真一行人先是沿着辽西走廊往锦州策马奔腾,途径杏山、塔山、松山等正在修筑或已经修筑完毕的堡寨。 堡寨里的关宁战友们看清楚了他们的模样,便都朝他们挥手欢呼。 黄重真等五十三人,也在马上奋力地挥舞着有力的少年臂膀,欢声呼啸而过。 最难得的是大黄狗的坚强与健硕,竟硬是紧跟着五十三匹战马,没有掉队。 一行人跑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辽西走廊两旁的山道之上,层林尽染,叠翠流金,在秋日的暖阳之下,散发着健康的气息。 五十三个开朗的少年,非但没有感觉这些植物已快进入蛰伏期,反而觉得这山这海这天空,都是那般秀美,那么高远。 如此美景,很容易让人的心灵也开阔起来。 “难怪总有北来之人说——有空一定要去北方走走,秋冬之交,步行。”黄重真骑着大黑马奔上了一个小山坡,伸展手臂奋力地拥抱这天这地这时空。 上辈子的他不是没有来过北方,但那片已受过高科技改造的空间,哪有现在这般纯净自然? 黄重真幸福感满满地尽情呼吸着,真的很感谢这场奇遇,这场生命。 第七十三章 老锦州边上的新锦州 一行长白山下的少年脚程极快,不日便到了锦州。 望着前方那座屹立于原址旁边的更加威武的城池,周吉这个老锦州人顿时泪流满面,竟下得马来,匍匐在地,深情地亲吻着脚下的土地。 黄重真、刀疤刘挺、大牛,以及部分曾参与过锦州阻击战的关宁战士,也都跳下战马,深情地注视着前方那座更加威武的崭新城池。 吴三桂对此,着实很难理解。 锦州新城的东边,那座曾经的鼓楼显得十分显眼。鼓楼四周虽然仍是一片废墟,但守军已在着手收拾,似乎要在此基础之上,修建出一座外城来。 锦州其实是祖大寿的全权负责的防区,但不知为何那家伙从未来过,而是将修建的任务,全权交托给了他的堂弟——祖大弼。 忙得脚不沾地的祖大弼,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就骑着快马出城来迎了,并热情地邀请他们去新城里面走走,坐坐,看看,顺便提点意见。 对于筑造古代城池,尤其是以防御为主的军城,黄重真是没什么经验的。 不过看见祖大弼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这又是祖大寿的防区。 按照历史强大的惯性了,宁锦大战是在所难免的,自己这群人很有可能便要在这里和建奴鏖战,那么提前进去熟悉熟悉,无可厚非。 锦州北曰镇北,南作永安,西叫广顺,东为宁远,取与宁远遥相呼应之意。 其中,镇北门高大坚固,数个马面战台犹如尖刀一般锋利,若建奴来攻,必然能予以极为犀利的还击。 西侧的广顺门自北向南,斜刺里连接着北墙与南墙,最是易守难攻。 南边的永安门略显狭窄,最是容易被建奴以立寨的方式堵门。 东侧的宁远连接着老城的遗址,再此基础之上修建一座外城,确实可以增加建奴围困锦州的难度,毕竟要想堵住南门,就必须由东西两侧绕过去。 而若是锦州足够大,那便跑也跑死他。 可惜现在的锦州也就四堵墙里的那么大,逛了一圈就逛完了。 “啥破城啊!连个……”吴三桂望着萧条的街道小声嘟囔了一句,似乎对没有引进青楼感到非常失望。 惹得祖大弼和祖大乐两兄弟,狠狠地瞪着他。 被两个胡子拉渣的小表舅瞪着,就算是狂傲如吴三桂者,也只能讪讪地闭嘴。 “万事开头难,你们辛苦了。其实现在的我们,对付建奴还真没有啥好办法,建奴与关宁,也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罢了。”黄重真连忙握着祖大弼的糙手,以示安慰,同时也算是为自己的小弟在说好话。 吴三桂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想要反驳却苦于读书甚少,便只要倔强地撇过头去,想要在周吉那里找点儿安慰。 但他哪能理解周吉对于这片土地的情感,反而受到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周吉说道:“身为一个老锦州人,很感谢你们将我心中的故乡,重新建立了起来。新锦州百废待兴,一切就都拜托你们了。” 吴三桂蓦然觉得自己这个人家的亲戚,却好像是多余的,便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带着几个家丁,到城里新开的几家馆子找乐子去了。 “别理这小子,走,咱们喝酒去!”祖大弼朝吴三桂消失在街道转角的跋扈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便搂着黄重真的肩膀,热情说道。 “行!反正载着美酒的马队,估摸还要一天才能到达此地呢。”黄重真点点头道。 “美酒?再美能美过老子亲自把关的高粱酿?你小子才喝过多少酒呀?今晚上定叫你好好见识老子的酒量,不喝醉你就留在锦州,不用去后金了。” “就是,你也就开炮厉害,打铁也还行,喝酒铁定喝不过咱哥俩。”少年老成的祖大乐也帮腔道。 黄重真突然觉得很好笑,这家子的基因未免也太强大了,怎么还未完全成年,便已一副络腮胡子的丑样呢? 于是,便强忍着笑意道:“行行行,咱们不醉不归,不醉不还。” “你在嘲笑我们!” “不!我没有啊!” “你有!咱哥俩感受到了!别看我们外貌粗犷,内心可细腻着呢……” “好好好!行行行!领教了领教了……” 过了锦州,向北是左屯卫,向东途径离海较近的右屯卫,便是大凌河流域了。 出发之前,袁崇焕尚在犹疑,是否一并将这三处的破败城垣,也都修复成可以抵御后金的前沿卫城,以呈三足鼎立之势,拱卫锦州,守护关宁防线。 却又害怕此处离山海关实在太远,孤悬在外,鞭长莫及一旦后金重兵来袭,极易被破或者被围,徒增钱粮消耗,一个不慎反而还会资敌,得不偿失。 黄重真却告诉他,要修就快点修,趁机修。最好修成三颗钉子,就像宁远一样坚固地楔定在辽西平原的西端。 届时,便任凭后金用榔头敲,用起子拔,哪怕是用老虎钳死命地扒拉,任其风雨侵袭,也依然屹立不倒。 且大凌河畔土地肥沃,收拢流民抢种抢收,总好过一点都没有。 后世华夏,寸土必争,分秒必夺,才最终迎来伟大复兴。 大明,亦应如此,才有中兴之望。 若待后金缓过气来,又患得患失地前去修缮城池收复失地,那才叫得不偿失。 袁崇焕其实不是很喜欢黄重真认真起来的这番神情语气,却又觉得这小子说得诚彼娘之有理。 于是,书生意气一上来,便挥斥方遒地准备展开上任以来的最大手笔。 事实上,黄重真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经过充分估量的。 宁远之败尤其是觉华岛上的被力挫,不仅披甲奴和农奴兵折损甚巨,便连后金的嫡系八旗也损失惨重。 加上近半年以来,奴酋缠绵卧榻,令傲视辽东的后金不得不暂时收起了利爪。 奴酋悒郁疽发而亡,更令后金群龙无首,八王议政变作了八王夺权。 “出则为兵入则为民”这份部落性质极为明显的八旗制度,恰恰说明后金并没有十分充足的兵力,并且已在此时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后金的四大贝勒之中,阿善黄台吉都极为狡诈而又理智,便都极力地想要将这场汗位争夺战,控制在很小的一个范围之内,将国力的损耗减轻至最低。 可莽古泰却将觉华战败的原因,全部推在黄台吉的身上。 因此怨恨在心,很想找他的茬。 贵为二贝勒的阿敏,虽然只是奴酋的侄子,但其在四大贝勒之中排行第二,便也不甘屈居四贝勒黄台吉之后。 最重要的是,他的父亲舒尔哈齐是被奴酋赐死的,还剥夺了爵位。 于是,他便更想登上汗位,好为父亲平反。 四小贝勒之中,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人,皆是后金现任大妃阿巴亥的儿子。 与四大贝勒相比,他们虽嫌资历不足,威望也不太够,但在八旗之中各有部族亲信,加上有母亲在各大势力中间周旋,三人合力,便也是一股极大的力量。 至于济尔哈朗,也是舒尔哈齐的儿子…… 因此,奴酋一死,其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八王议政,立刻便已名存实亡,并且迅速演变成了最令其心痛的八王夺权,明争暗斗,针锋相对,十分激烈。 后金的军队以因此而大幅度收缩,首次对大明采取了保守防御的策略。 同时,也是八旗之间的彼此防备。 因此至少在这段时间之内,广袤的辽西平原,完全可以说是关宁军的势力范围,若不趁此机会,更待何时? 后金别说是军队,便连细作都极少会西渡辽河,北渡浑河,来此撒野。 若真的来了,那么杨国柱侦察兵团也不是吃素的。 哪怕那群龟孙像旱濑那样躲进洞里去,也会被扒出来,套用出所有可用的信息之后,再无情斩杀。 这是黄重真对袁崇焕所提的有一个建议,那便是——尽可能地去对女真这个古老的辽东民族,以及后金这个八旗制的汗国,多一些了解。 毕竟在经历了之前的两百多年,女真已对大明有了相当足够的了解。 可大明对于女真的了解,却仍然停留在极为浅显的程度。 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也是他们此次谍战后金的一个重要使命。 “希望袁帅抓紧时间,莫要患得患失才好。”骑着大黑马慢悠悠地踱过大凌河畔,远远望见那座残破不堪的大凌河堡,黄重真深感时间紧迫,不禁无限唏嘘。 后边的车马队已咕噜噜地跟了上来,二狗也哈赤哈赤地跟在马腿边上,黄重真便收敛心思,命令摆出使团仪仗,大摇大摆地前往后金的所谓盛京——沈阳。 当然,所谓的使团仪仗,打出的仅仅是袁崇焕的旗号,而不是大明的名义,其目的就是以出使为名,行谍战后金之实。 可此举对于大明而言,毕竟太过惊世骇俗。 故依黄重真之见,虽得了天启皇帝暗中送来的中旨,却也要尽可能地保持低调,以免被那些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知风闻奏事的御史言官们抓住把柄,徒被弹劾。 第七十四章 北渡浑河 遥望辽阳 秋季的辽西平原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五十三个少年骑着马一路向北,便连心胸都变得更加开阔起来。 一直到了浑河南岸,他们竟连一个后金的细作也没有出现。 一路所见的卡伦哨所,也都变得残破不堪,显然许久都未曾有人入住维修了。 这有力证明了黄重真论断——这段时间,正是关宁军东出关宁防线,最大限度扩展胜利果实的最佳时机,而不是仅仅被动地苟在易守难攻的辽西走廊里。 黄重真望着秋水荡漾的浑河,想起了去年冬季在此斩杀两个白甲怪物的情景,咧嘴一笑,便跃下大黑马,转身朝那些驱车而近的车夫笑道:“你们的使命结束了,接下来的路,该我们自己走了。” “行,你们要多保重。”为首的知天命车夫跳下马车,笑道,“不过在此之前,便让我等糙汉,为尔等少年伐木做舟,再将这些酒坛都搬至舟上吧。” “好。”黄重真点点头,又对周吉等人说道,“这片树林便是我从沈阳出来之后,与追兵交战的地点,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是否还留有痕迹。”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你是否在吹牛了。”吴三桂哈哈大笑,就撒开双腿当先跑了进去。 “坏了!”黄重真等其矫健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婆娑的树影之间,才狠狠一拳击在掌心,道,“或许还有些陷阱没被触发呢!” “啊?那还得了!那我们还不快点过去把小桂子叫回来!” 周吉这个敦厚的家伙,似乎也跟着黄重真学坏了,追着吴三桂的背影,夸张地叫嚷道:“小桂子!小桂子!您慢点儿跑!树林里有陷阱儿,当心摔着……” 他话音刚落,林子里就传来了“轰隆”的一声闷响,似乎有块地儿塌陷了。 与此同时,吴三桂惊恐到变形的怒吼也传了出来:“劳资敢尼酿……” “三桂!”祖大乐虽然看不惯那小子,但毕竟是自己的便宜外甥,摔坏了怪可惜,便与他的亲兵一同,急哄哄地冲进了林子里。 黄重真却一脸轻松,轻轻拍打着自己厚实的胸膛,安慰着自己的小心脏:“还好还好,那个陷阱虽然最大,可杀伤力却是最小的,原本是为了捕捉野猪用的。” 刀疤刘挺越来越觉得跟随面前的这个少年,乃是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他不止比任何人都要聪明,比任何人都要热血,比任何人都要嫉恶如仇…… 关键,是比任何人都要狡猾,都要会动坏脑筋,鬼点子又多得不可胜数。 单纯的某种优秀特性,已过而立之年的刘挺也见过太多太多了,却并未见那些人取得过多少成就。 自己之前的将军那么耿直那么热血的一个人,也为着辽东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可最终还不是壮烈地付出了生命,也无法挽回大军溃败的大势。 或许,也唯有这种鬼点子贼多的小子,才能带动越来越耿直的大明武将和军队,抵挡住后金层峦叠嶂般的攻势,然后反守为攻。 也唯有这种满肚子都是坏墨水的男生,才能破开被越来越迂腐的大明文官所遮挡的天空,还朗朗乾坤,一片清澈的日月星空吧。 其实,吴三桂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总是对的。 搞不明白为什么长大了之后,却有那么多人不认同,这让他很是迷惑。 更气人的是,那个比他高比他壮的家伙,所做之事明明坏到了骨子里,却总能找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 换做是他,无论找出怎样的理由来,别人却只会将之当作是狡辩。 知天命的老汉也很是想不明白,那个刚刚还彬彬有礼的后生,为何会在骤然之间变得那么偏执,非把他马车上的车轱辘拆下来,装在木筏上运到对岸去不可。 想来是自有妙用吧……组装车架用的木材,关宁的山上应有尽头,车轱辘也不在话下,毕竟那个后生便连炮架都会锻造,区区车轱辘自然毫无难度。 可是,老汉看着满地的废弃木材,当真是觉得好点可惜。 勤劳的汉家老人,真的好想将之运回家里去当柴火烧。 然而没有了车轱辘,总不可能推着乃至抱着回宁远吧? 老汉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并不妨碍他朝浑河中心木筏之上的关宁好少年,使劲儿地挥手道别,并大声地嘱咐他们:“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谢谢,我们会的。”黄重真等人奋力地挥舞着手臂,还大声拜托道,“请照顾好我们的战马,它们是我们最好的伙伴。” “放心吧,我们会的。”老汉郑重地承诺着,便转过身,爱怜地抚摸着大黑马柔顺的鬃毛。 黄重真领着众人登上了浑河北岸,卸完了东西,还不忘拢嘴聚气,朝南岸喊道:“快回去吧!” 大黑马人立而起,以一声极其嘹亮绵长的嘶鸣,与自己的大哥道别,便跟着老汉转身,领着众多马儿往回走。 这个时候,他曾为野马头子的优势就彻底发挥了出来,竟无需老汉等人牵着马缰,也能在前方领头。 再有老虎和黑熊躲在远处的荒草丛里,以一两声偶尔的哈欠为自家兄弟助威,大黑马便将那些还算桀骜的战马,收拾得服服帖帖。 老汉等人的驽马就更加不用说了,只顾着低头跟在后边,连车架都省得拉了。 黄重真站在北岸河堤的一处小高地上,目送着大黑马消失在了广袤的辽西荒野之中,更情知老虎和黑熊就藏在近处,心中不禁极度不舍。 “我们也走吧,手拉车都根据你的图纸做好了。”周吉走上来安慰他道。 “好的,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辽阳。”黄重真点点头,便跳下高坡,走到使团的最前方,很顺势地拉起了一架刚刚赶制完成的手拉车。 周吉很自然地便在一侧轻推,刀疤刘挺负责另外一侧。 祖大乐也照模照样地拉起了一架,并甩头示意吴三桂跟周吉学着点儿。 但这位大少爷大概也就喜欢跪在床上,推那两个青楼女子硕大的车了,对于这些做工粗糙的手推车,那是极度的不屑。 好在他忠心的家奴还算有点儿眼力见,否则祖大乐这个堂表舅,非抽他不可。 大牛不愧连名带姓儿的,将一个大字夹在中间,一个人便可拉动一架满载着酒坛子的手拉车。 夕阳西下,黄昏浮动,天的尽头尽是变幻莫测的迷人火烧云。 一行人拉车的拉车,推车的推车,说的说笑的笑,非但没有一丝深入豺狼之地的自觉,反而轻松愉悦,其乐融融,绝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便连吴三桂也吹着口哨,惬意地欣赏着沿途的美景,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那双手抱头闲庭散步的样子,好不潇洒快活。 浑河是在偌大的辽阳城边流过的,因此在这处的浑河南畔,也是可以遥遥望见辽阳的。 后金虽暂时放弃将爪牙探往辽西平原,但在浑河以北,辽河以东,却布置着大量的哨探。 黄重真一行人隔着辽阳老远,就被后金的哨探看见,然后飞报辽阳了。 一队骑兵迎着最后一抹夕阳,踩着矫健地步伐奔出了辽阳西门,并赶在日落之前呼啸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看他们围着自己嚣张转圈的样子,吴三桂真想点燃身上的火药包,然后恶狠狠地扑上去,但转念想想那样不是连自己都死翘翘了么?便只好作罢,静观其变。 这队建奴骑兵没有在第一时间放箭将他们弄死,就说明此时的他们对于此时的大明,潜意识中是存在着一定的忌惮的,尽管他们嘴上死活都不会承认。 黄重真展现着一张比朝阳还和煦的笑容,好整以暇的比吴三桂还要冷静。 直到这对建奴骑兵转圈转晕了,也转累了,减缓了速度,呼啸声也低沉了下去,并最终把持不住。 一个额真模样的人排众而出,戟指着一群昂首挺胸的少年,喝道:“吾乃和硕贝勒麾下牛录额真卡卡木,尔等何人?来我大金,所谓何事?” 吴三桂冲冠一怒,本想出列与之好好理论一番的,但黄重真却不想与这种小喽啰在言语上争长短,便率先挺身而出,不过没有说话,而是笑看着他。 二狗也似乎有点儿看不惯这个剃着老鼠尾巴辫的丑八怪,就朝他吠了几声。 “咦?”卡卡木看了二狗一眼,戟指着黄重真道,“这是你的狗?” “是的。”黄重真低头摸了摸二狗的硕大脑袋,便又仰头,点头。 “好狗。”额真朝黄重真竖起了大拇指。 “多谢。”黄重真很高兴有人能当着面儿,称赞自己的兄弟。 卡卡木见这汉人竟听不懂自己的指桑骂槐,便自鸣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吴三桂多少有点儿为自己的兄弟受辱而不平,反倒是黄重真丝毫不在乎,反而还咧嘴笑道:“其实,某何尝不愿成为贵族所有母狗的入幕之宾。” 这种高级的黑料,以卡卡木及其麾下简单的头脑构成,哪能理解? 于是,他们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第七十五章 建奴岂知“晏子使楚” 有几个还夸张的女真骑士还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生平首次摔下马来。 他们大概觉得,这就是伙自甘堕落前来投诚的明军吧。 哪怕,他们才刚刚取得所谓的宁远大捷。 但仅凭一支关宁军和关宁防线,就能抵挡得住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铁蹄?做梦去吧!待我们选出新的大汗,便要再攻关宁,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祖大乐等人也都狂笑不止——在三百后金骑兵的团团围困之中,断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大不了鱼死网破,点燃火药包同归于尽。 正如黄重真所说,既已身入敌营,那便彻底地张狂一次,疯魔一回。 反正即便是卑躬屈膝,也不见得以奴酋带出来的野蛮之风,会对他们这群礼仪之邦来的军汉以礼相待,倒不如舍得一身剐,不按常理出牌,令其捉摸不透。 全场唯独五个人既没有笑,又面不改色。 除了黄重真外,还有刀疤刘挺、周吉、大牛,以及吴三桂。 后者还满脸鄙夷的,盯着那个与女真人打哈哈的堂表舅…… 稍顷,敌我双方的笑声终于收敛了下来,似乎是笑够了。 黄重真这才咧嘴一笑,语出惊人道:“我等是奉了袁帅之命,特来看望贵族天命大汗的,还带了很多的美酒孝敬他老人家。 还有这些雪花膏,都是孝敬贵族的大妃,以及众多的贵人福晋的。不知英勇的卡卡木额真,可否为我等引见呢?” “啥?看望我家大汗?还送礼物?这是干啥嘞?还要我引见?这叫我如何是好?哦,对了,也就是说……你们其实是大明的使团?” “我们是受我家袁帅委派而来的,严格来说,并非大明使团,而是……” “那还不都一样……” 卡卡木烦躁地挥挥手,本就极大的嘴巴张得足可以塞下三个鸡蛋,却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是个女真人都是,他们的大汗已经……已经…… 而且要他区区一个牛录额真引见那些贵人,倒是荣幸之至,但貌似不够格啊! 吴三桂觉得黄重真这家伙真的有些无耻,明知人家的大汗已经归天了,却还要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张口就说“你家大汗死了,我们是来看笑话的”,还不被这些野蛮人乱刀砍死? 吴三桂念及此处,即便对于面前这个同龄的少年极不服气,可还是不得不钦佩其高深的腹黑。 其实从奴酋到最底层的建州旗兵,虽然一遍又一遍地将昔日的宗主国大明,揍得鼻青脸肿,可其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渴望得到大明认可的。 这种发自骨子里的自卑,其他人不知道,黄重真又岂能不清楚? 恰逢奴酋驾崩,后金新汗未立,于此时出使后金,便是最佳的时机。 卡卡木盯着黄重真看了许久,直至夜风渐寒,才咬咬牙对麾下下令道:“先把他们的武器都卸了!” “你们敢!”祖大乐等人断喝一声,便要结成车阵杀身成仁。 可黄重真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这场战斗化解于无形了,只听他冷冷一笑,淡淡说道:“堂堂女真,自诩天命,竟害怕我等区区五十三个明国小兵么?” 卡卡木想起了自家贝勒率先离开沈阳的失落模样,又想起了他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们,在这段时间里不要和明国军队轻启战端。 在其心中,不由得为其丰神俊朗的年轻贝勒鸣起不平来。 脸色数变之后,他更是突然便问二狗借了几个够胆,低着头恶狠狠地盯着黄重真,沉声说道:“孝敬大汗的美酒又如何?老子要你现在就打开酒坛子,先让老子与兄弟们喝个够!老子才会准许你继续往前走!” “这有何难?好说!好说!来来来,兄弟们开酒接客咯!哈哈哈!” 黄重真像个青楼的老鸭子那样,与周吉等人拍开了数十个酒坛子的封泥,就将那些掺了半坛子水的“水酒”递了过去。 酒过三巡,一群女真骑兵惊呼“好酒”之余,竟醉醺醺地左摇右摆起来,祖大乐真担心这些在以马术为傲的家伙,会从马上摔下来。 有些人还下得马来,腆着脸搂住黄重真的肩膀,与之称兄道弟起来。 卡卡木更是要与其比酒量,看谁能先把一坛子酒喝完而不醉…… 而这个明明嫉恶如仇的家伙,竟也拿得起放得下,无论是谁,无论对方的身躯散发着何种怪味,竟无丝毫排斥,无丝毫鄙夷,无不照单全收。 至于卡卡木的邀战,他拱拱手便表示甘拜下风——开玩笑,那些真正的纯酿简直能香死人,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就祭出来? 可经他这么一搅和,曾一度无比紧张的肃杀氛围,就逐渐变得犹如真正的水酒那样,在微寒的夜里,显得那般寡淡无味。 祖大乐却发现自己早已于不知不觉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倒并非因为怕死,而是还未见到后金的贵族便身死,若没能拉个垫背的,到底是太过窝囊,也可惜了腰上的火药包。 黄重真的心中却有着另外一层考量,那便是——弱国无外交。 大明在与后金的争战之中,也就最近取得了一次防御性质的胜利,却仍旧被彪悍野蛮的后金所轻视,因此适当表现得强势一些,反而能令之生出重视之心。 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一味硬钢,一味硬钢的那就不叫外交,而叫抵抗。 并且在其心中,始终觉得古老的女真传承至现在,已成了一个集骄傲与自卑于一身的复杂部落。 对于这样一个部落制汗国,本就不该以常理度之。 事关大明使团的首次后金之旅,卡卡木自然是没有什么权利处理的。 于是,他便只好领着一群醉醺醺的麾下,引着黄重真一行来到了辽阳城下。 其实黄重真本来是想直奔沈阳的,但本该在那里参与八王夺位战的济尔哈朗,竟这么快就被排挤了出来,便决定先去辽阳安慰一下失落的他。 于是,辽阳就成了黄重真一行谍战后金的第一站。 偌大一群人刚到城下的时候,亥时刚刚过去,子时马上就接了上去。 都这么晚了,辽阳作为一座有着完善守备体系的大城,无论姓金的还是曾经隶属于大明的时期,都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哪怕是卡卡木仰着头喊破喉咙,最多也只能享受被吊篮吊着上去的待遇。 卡卡木以这种方式上了城头之后,好说歹说,才说服辽阳西城肃清门的守卫,用同样的方式,将他新结交的明国兄弟也都给吊上去。 可是,当他再次下得城来,兴冲冲地跟黄重真说明情况之后,却遭到了后者的果断拒绝,还反问道:“额真熟读汉书,难道没学过《晏子使楚》这篇课文么?” “《晏子使楚》?课文?”卡卡木若有所思地歪着头思忖了稍顷,便断然说道,“没学过。” 黄重真点点头道:“哦,反正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那就等明早城门开了再进程。今晚,正好在这顺安门前露营烧烤,好好体会一下这辽东的秋夜。” “露营烧烤?有酒么?”卡卡木激动地说道。 “当然有。”黄重真耸耸肩膀,招呼一声,便率先开始准备露营的工具来。 篝火烧起来了,烧烤架堆起来了,整坛整坛的美酒被豪爽的汉子拍开封泥,又豪迈地倒入大小缺了个口子的粗瓷大碗里。 半坛子的清水冲淡不了烧刀子浓郁的酒香,婷婷袅袅地飘到了城头,令本该笔直站立的八旗勇士们,一个个都弯着腰扒在城墙的豁口,朝城下垂涎地张望。 掺了水的酒,黄重真等人自然是不喝的。 理由很好看,就说重任在身,不宜饮酒。 当酒的数量是有限的之时,你多喝了我就只能少喝点了。 因此,一群好酒的女真勇士巴不得他们不喝,竟也没有怀疑。 守卫肃清门的牛录额真赞阿多恨得牙痒痒的,暗忖:“谁跟你们说城门之前可以生火做饭的?别人还以为是明军趁夜来攻城了呢!老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若非卡卡木那混球和三百个族人在下边,老子非下令放箭,将你们这群明国来的马屁狗射成刺猬不可!还敢明目张胆地搭帐篷,真是岂有此理!” 卡卡木和三百个女真勇士吃饱了喝足了,酒意就上头了,竟枕着彼此的腿脚睡着了。 辽东的秋夜是很凉,这些女真勇士们一个个的健硕如牛,出城的时候还有太阳,便并没有穿很多衣服。 一顿篝火边上比刚才还要酣畅淋漓的酒肉,令他们在饱腹的同时,毛孔舒张,出了一身的汗,夜风一吹,自然是很容易得风寒的。 在这个时代,风寒感冒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但是黄重真并不在乎,反正只要他和五十二个伙伴,以及二狗弟弟不要感冒就好了。 他们躲进了事先搭好的蒙古包样式的帐篷里,呼呼地睡到天快亮,才赶在公鸡看看打鸣之前,如定了闹钟一般,掐点醒了过来。 出于朋友的关心,黄重真等人在睡觉之前,在篝火里添了些柴,好让卡卡木他们睡得暖和一点儿。 但硕大一堆篝火燃烧到了寅时,就熄灭了。 到了卯时,更成了一堆碳灰,只是尚有余温。 宿醉后的卡卡木被一阵略带寒意的晨风吹醒了,睁开眼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揉着硕大的酒糟鼻,打了三个酣畅淋漓的喷嚏。 他的好多麾下,也都是如此。 黄重真等人早就浸着烧温的水洗漱了干净,便很贴心地将已经彻底凉了的水盆端了过去,示意他们擦把脸,吃早点。 卡卡木很是感动,瞥见热锅里稀薄的糙米粥,竟连半点儿肉丝都没有,想起昨晚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习惯了从大明抢夺食物的他,竟感到了一丝羞赧。 天边开始出现鱼肚白,朝阳之光在山的那头越来越强烈,大有强势初升之势。 肃清门轰隆一声,适时地打开了,从宽阔的城门洞子左右,分别奔出了一队女真士卒,队形虽略显杂乱,但是脚步十分矫健,精神头儿也十足。 黄重真见他们迅速地来到城门前方排好队,又有一些士卒将城内的拒马鹿柴也搬了出来,横在了通往城门洞子的道路中央。 中间一员骁将全副武装,一首握着厚重的斩马佩刀,另一手甩着粗壮的的胳膊,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黄重真看着他那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模样,便想上前打通他的关系,也好顺利地进入面前的辽阳城。 可谁知,昨晚上还给他好脸色看的卡卡木,今晨却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还对黄重真说了声“别理他”,便带着一行人踹开拒马鹿柴,旁若无人地入了城。 “你……”赞阿多气得鼻子都歪了,明明负有看守肃清城门之责,竟不敢履行,眼睁睁地看着卡卡木领着一群素质极差的手下,骂骂咧咧地进了城。 “卡卡木额真,这又是怎么回事儿?”黄重真一边与伙伴们迅速入城,一边惊讶地歪头看着旁边这个其貌不扬的女真牛录额真。 卡卡木大笑道:“吾乃和硕贝勒之亲卫,乃是上三旗之人。昨夜倒还罢了,毕竟辽阳最为接近明国的大城。 入夜后不得入城,乃是大汗亲自定下的规矩,谁也不敢违背。但既然已经天亮了,我上三旗的勇士要入城,又岂是他下五旗的奴才所能阻拦的?” 黄重真讶然道:“原来额真竟是建州八旗上三旗之人,失敬失敬……” 卡卡木毫无征兆地揽住了黄重真的肩膀,说道:“就冲你昨夜的那顿美酒烤肉,我也要向和硕贝勒引见你,不过在此之前,嘿嘿嘿……” 黄重真看见他的这道笑容,便知这家伙绝不似其表面看上去那么粗犷,而是极其狡猾,狡猾得像一条金毛犬。 有时候能用任何蹩脚的理由忽悠过去,有时候却精明得像个孩子。 “阿真!你快看!”周吉恰于此时指着前方的街道大叫道。 第七十六章 黄二狗想咬吴三桂 黄重真顺势一看,顿时便咧嘴扯起了一丝蕴含着杀气的笑容。 卡卡木却将之认为是嘴角一抽,拍拍他的肩膀,便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阿真,怎么办?”周吉看着沿街站立的两排汉民,以及被他们提在手中的臭鸡蛋臭菜根,脸色很是难看。 这些尚未剃发易服,仍穿着汉服,梳着汉家发髻的百姓,显然心中还是惦念着故国的,因此才会对他们的到来,抱有如此大的憎恨与敌意。 “是谁将我们的行踪说了出去?”祖大寿满脸的虬髯一颤一颤,满脸悲愤。 刘挺脸上的刀疤剧烈一颤,便道:“还能是谁?无非便是昨夜酒肉甚欢,刚刚还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呗。并且岂止是行踪,怕是连吾等的来意,都被他们刻意地扭曲了。” 吴三桂怒而抱怨“昨夜的酒肉就当喂狗了”,道:“管他呢!若这些腌臜货敢用那些腌臜东西砸老子,老子就让他们尝尝我关宁军的硕大拳头。”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卷起了袖子。 关宁少年们血气方刚,谁都不是认怂的主,于是便纷纷附和,还学着他那样儿,让总是试图振臂一呼便百应的吴三桂,终于得逞了一次。 吴三桂因此而更加猖狂了,热血上头,简直就要冲冠一怒了。 “百姓们夹在战争的中间,也很两难啊!”黄重真默默一叹,暗道若真的如吴三桂所说的那样,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堂堂大明使团,总不可能一进入被后金占据着的昔日城池,就受到如此羞辱吧?他可没有被唾面了,还要自己擦干,乃至任其风干的本事儿。 念及此处,黄重真便毅然走在了使团的最前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祖大寿与之并排而行,便连吴三桂都来到了他的另一侧。 其余少年,则都默默地跟在身边。 一行五十三人服饰整洁,发髻端正,还一脸正气的模样,还真的让街道两边跃跃欲试的汉家遗民们,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们确实是被骗过来的,昨日半夜,狗日的八旗兵勇们,几乎是敲锣打鼓地将大明的议和使团,明日便要达到辽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辽阳。 若非多事又怕事的八旗兵勇,觉得全城的汉家遗民全部涌至西城,将肃清门前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多少有些不妥。 万一发生点儿踩踏事件,还不好向刚从盛京亲来镇守辽东达成的和硕贝勒交代,来的便绝非仅仅只有这些人。 黄重真确实从这些汉家遗民灼热的目光当中,感受到了浓浓的绝望与愤怒。 但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他只求有朝一日若大明真有反攻辽东之举,这些依然以身为汉民为荣的苦哈哈们,埋藏于心底的愤怒与渴求,仍为被现实消耗殆尽。 从而一经星星之火点燃,便能在广袤的辽东,燃烧出燎原之势来。 “谨以此,聊表安慰吧。”黄重真默默地想着,便将坚定的目光,大胆地投向了最前方那个佝偻着腰的中年老汉身上。 老汉从下往上看的眼中,有着历经世事沧桑的光芒。 他不认识黄重真,却隐隐认得跟在这个少年郎身边的一条黄狗。 他仔细确认了三遍,浑浊的眼中却猛然迸发出了确信的光芒:“阿黄?” “汪?”二狗听到有人用自己的曾用名称呼自己,下意识答应了一声,同时转过硕大的脑袋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与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主人相处的场景,便在它孩童般纯真的脑海深处,犹如电影般放映了起来。 “老主人……这是老主人的故乡!也是我阿黄的故里啊!” 古街上不知从何处刮起了一阵秋风,但阿黄却清晰地知晓,它所归去的,乃是曾经与老人朝夕相处的狭长弄堂里。 还有面前这个佝偻着身子的小老汉,给他喂食,与他玩耍的情境。 阿黄硕大的狗眼里,瞬间便糊满了滚烫的泪珠,呜咽一声便飞奔了过去,一把扑在了那个中年老汉干瘦枯瘪,却又无比倔强的胸膛里。 小老汉使劲地展开臂膀,将阿黄硕大健壮的身躯搂在怀里。 蓦然察觉短短半年,昔日能在其怀里撒欢的半大狗崽,已长得有他半人狗。 自己堂堂一介汉家男儿,竟连他的狗腿都抱不住了。 枯瘦的驼背男人带着哭腔哈哈地笑着,健壮的二狗阿黄呜呜地摇头摆尾…… 街上大多数的汉民,都被这人狗情深的一幕,给触及到了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笑着,哭着,用手背抹着于眼角滑落的泪水。 躲在一边等待着看笑话的卡卡木等人,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猥琐的笑容彻底的僵在了脸上,秋风一吹,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儿成了面瘫。 “恶狗扑食?”吴三桂难以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珍贵感情,确切地说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就更加别说男人与狗之间的了。 “二狗?”黄重真却立刻却捕捉到了解开此事的契机,走上前去轻声问道,“你好,请问你是如何认得我家二狗的?” 小老汉仰起头来,将一张沧桑的脸展现在重真面前,张口就骂道:“谁是你家的二狗?这分明就是俺家的阿黄!你才是二狗,你全家都是二狗!你与你身后的那些家伙一样,就是个甘于为奴的二狗子……” 那气势,那唾沫横飞的距离,幸好黄重真长得够高,他又佝偻着腰,才没有被喷到,不过即便如此,黄重真仍感觉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说什么!”吴三桂冲冠大怒,抬手将要将这瘦弱的老汉拎起来。 可这个小老汉非但不惧,反而努力地想要挺直佝偻了许多年的腰背,好让前面的这个红脸少年,都够拎得舒服一些。 二狗真想一口咬在吴三桂的手腕上,可转念想想他毕竟是自己大哥的兄弟,虽然自己家大哥好像并不怎么待见他,逮着机会就要说他冲冠一怒为女人…… 可兄弟就是兄弟,敌人就是敌人。 它二狗是一条有经历的狗,因此明白得更加纯粹,更加彻底。 于是,二狗便焦急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在两者之间转来转去,呜呼哀哉,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一幕令本该分立街道两旁的汉家遗民们,全都围拢了过来。 二狗的懂事、通灵、努力,在令他们啧啧称奇的同时,倒是冲淡了对于这伙所谓大明议和使团的敌意。 黄重真趁机唱起了白脸,道:“倒真是巧了,二狗前主人的遗骸衣物,便是小子收殓入土的。 因不知其身份,便只在碑上刻了‘家师黄氏之墓,徒儿黄二狗敬立’这几个字,以报其授予药方,传我华夏医术之恩。 你若知晓恩师身份,还请不吝告之,待小子回到宁远之后,便为家师重新立一下墓碑,写上他的生平事迹,再亲自写铭,以评价其一身功绩。” 小老汉闻言,原本干枯却又平稳的身躯,居然激烈地颤动起来,语无伦次地道:“你说什么?你说黄圣医已经死了!老汉不信! 黄圣医多少的一个人啊!多好的医术啊!连奴酋都钦点其为圣医,又怎么会加害于他呢?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黄重真弯腰拦住他的肩膀,就像是在安慰自家的长辈那般,说道:“老人家,您冷静一些。您所说的黄圣医确乎已经死了,小子见到他的时候,二狗正静静地守在他的遗骨旁边,正是这份忠义,才成就了小子与它的兄弟之情。” 小老汉虽没有文化,但历经沧桑,世事洞明,稍顷便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也已冷静了下来,抬头望着黄重真道:“你说你叫二狗,来自辽东关宁?” 黄重真咧嘴笑道:“是的,我叫黄二狗,来自辽东关宁,我身后的这些少年,全都是来自山海关外的关宁军。” “那么它为啥又叫二狗呢?”小老汉又指着脚边的二狗说道。 二狗见两边的亲人终于开始和解了,便开心地甩起了灵巧的小尾巴。 黄重真讶然解释道:“它是狗的二狗,俺是人的二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此憨憨之言,让老汉身后的汉家遗民差点儿笑翻。 祖大乐周吉等人则无奈地瞟着他的侧脸,吴三桂瞪着他正气凛然的背影暗骂:“无耻的家伙,又开始忽悠人了……” “今番来此,所谓何事?” 小老汉扯扯堆满皱着的脸皮,便当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没毛病的蹩脚理由。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沧桑的眼眸之中,却有难以言说的智慧,一闪而过。 黄重真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却仍认真地回答道:“我等受袁帅所托,此番进入敌占区,乃是为了去沈阳慰问女真人的天命大汗——奴酋。” “好好好!好啊!不是大明皇帝派你们来的就好!” 小老汉像是心底的心结终于被解开了那般,蓦然拍手大笑,又指指吴三桂,压低声音道:“这小子虽然无礼,但这份凶悍确乎是抵御建奴所必需拥有的! 就算建奴百般修饰,但老汉已略有耳闻尔等在宁远城下力克建奴之功绩!你们这些小家伙都是好样的,老汉我相信你们了!” 第七十七章 卡卡木对于中指的理解 “哼!” 吴三桂闻言,用大拇指尖一搓鼻子,若有若无地盯了老汉的大前门一眼,小声嘟囔道:“老子稀罕你的相信?你才是小家伙呢!你家男性都是小家伙。” 他的嘟囔逃不过黄重真敏锐的耳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便又对老汉及其身后的汉家遗民,抱拳说道:“诸位,误会既已解开……嗯?” 他话音才起,便觉一小股劲风从侧面而至,抬手便将眼角余光中的残影接住,一道呼喊便已传入了耳中:“反对大明议和,打死这些卖国贼!” 黄重真二话不说,反手就将这枚臭鸡蛋,砸在了那个显然是建奴假扮的汉家遗民脸上,嘴里还沉声喝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凡能在后金的占领区内活到今日之人,哪个不是人精? 在这两国交战最苦百姓的年月里,若不是情非得已,又有谁愿意把平时都舍不得吃的臭鸡蛋烂菜叶,砸向曾经的同胞哦? 于是闻言,刚刚还挤满了街道两边的汉家子们,便已一哄而散了。 吴三桂也终于找到了揍人的机会,冲上去捉住那个被一臭鸡蛋砸懵了的建奴,就是好一顿胖揍,一边跳起来挥拳还一边大骂:“谁是卖国贼?你才是!你才是!” 一字一拳,拳拳到肉…… 街角的卡卡木等人眼见得剧情发展至此,不禁瞠目结舌,有心想要上前将那个挨打的族人救下来,可真若那么做了,不是掩耳盗铃么? 要说还是底层人聪明一点儿呢。 被卡卡木极度轻视的下五旗牛录额真赞阿多,见状眼珠子一转,便已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带着几个麾下冲上前喝道:“住手!大金辽阳城内,禁止争斗!” “大金辽阳城内?”吴三桂闻言住手,一张俊脸顿时憋得通红。 其余少年,也都怒而注视着赞阿多,大有黄重真或者祖大乐一声令下,便先干上一架的气势。 “你们要做什么?”赞阿多对于这份气势的感觉,那是极其敏锐的,一边怒喝,一边发出了警戒之声,当即从城门口奔过来一大堆女真健卒。 城门外几个士卒,也用拒马鹿柴将城门洞子堵了起来。 显然是准备一旦开战了,便将这伙明国来使尽数干翻,甚至当场击杀。 祖大乐等人虽然并不惧怕打仗,但生怕误了袁帅的大事,又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心底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紧握着武器的手心,也微微冒着冷汗。 黄重真身为来自22世纪的特种兵,却早已见惯了这种阵仗,当即便笑呵呵地说道:“误会,误会,我们是在教训一个口出狂言,并且袭击了我们的贼人呢,并不是在殴打贵部的旗人哦。” “你……谁说那是八旗之人?”赞阿多顿时语塞,道,“不过那也不行!” “行行行,不行就不行,我们道歉,我们道歉还不行么?”黄重真无所畏惧地耸耸肩膀,便示意吴三桂将那个连旗人都算不上的底层女真人放了。 然后,他便骤然转变了态度,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质问道:“但我等身为大明来使,在贵部占领地上的一切安危,自应由贵部军队负责。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此乃公认的国际规则。难道,贵部还要公然破坏了不成?”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知道,可国际规则又是啥玩意儿?还是公认的!难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大明、蒙古、朝鲜,还有许多其他的部落或国家么?” 赞阿多扑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转向上三旗的牛录额真卡卡木请教。 卡卡木哪里知道这些,可打圆场还是会的。 也当真是难为了这个只知冲锋陷阵的女真悍卒,竟缩着脖子搓着手,走上前来笑呵呵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重真兄弟,你看……” “既是误会,那便赏几坛美酒,聊表歉意吧。”黄重真当即大手一挥,还朝吴三桂努了努嘴。 吴三桂便翻着白眼,极其不情愿地给亲卫使眼色,让他们从手拉车上搬几坛子美酒下来…… “好啊好啊……”卡卡木开心地鱼尾纹都荡漾开了。 黄重真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没你的份!昨夜还没喝够啊!说好的你请吃的丰盛早饭呢?” “啊?哦哦哦!真不好意思,俺一忙就给忘了!咱这就去,这就去!”卡卡木自知理亏,忙点头哈腰一番,然后屁颠屁颠地在头前带路,真像一个二狗子。 黄重真等人立刻与其的麾下嘻嘻哈哈,甚至勾肩搭背地跟了上去。 但不论是他还是卡卡木等人,便连躲在暗处的女真细作,都没有察觉。 就在刚才一哄而散的人群当中,有着一个丝毫都不起眼的人,在转身离去的同时,泪洒青砖,却又被其掩饰得很好,很好。 他不是别人,正是八百谍战先行者——草衣卫中的一员。 而恰如黄重真对袁崇焕所说,此番他的亲自前来,便在这些使徒行者般的草衣卫心中,萌生出了一根深深地扎下根去的嫩芽。 这丝嫩芽儿,于无声处,细嫩却又无比坚强,赫然叫作——家国信念。 “他也来了!他没有忘记我们!他说过,八百个人,他一个都不会抛弃!深入后金之后,我们的战斗不会孤独!他没有食言,因为他也来了!” 卡卡木带着黄重真等人,在一家客栈内人五人六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该结账的时候却不肯付钱。 这可苦煞了那个以此为唯一生计的汉家掌柜,直气得浑身发颤,脸色铁青,但在三百个醉醺醺的女真士卒面前,却敢怒不敢言。 毕竟自从后金占领了辽阳之后,这间原本城中最大的客栈,生意已经一落千丈,也就只够全家老小养家糊口罢了。 黄重真看其可怜,便掏出几颗碎银子,扔给了一旁的店小二。 掌柜的和店小二感激涕零,卡卡木却狠狠瞪了拦在门口的他俩一眼,然后搓着手缩着脖子对黄重真说道:“说好的我请客的,你看又让你破费了……” 毕竟吃早餐的时候,又忽悠了这憨憨家伙的上百坛水酒,吃人嘴软啊! 黄重真随口就道:“那行,你让小二把银子还我,然后你把钱付了。” 卡卡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道:“哪有这种事情,我堂堂镶蓝旗和硕贝勒麾下牛录额真,带着手下到汉民家里吃顿饭,还要给钱?” “还是你老哥牛啊,我汉家少年就从来没有吃霸王餐的资格。” 黄重真对他数了数中指,便跨出了客栈的门槛,架起手推车的两根直木,将鹰爪般修长犀利的手指抓在把手上,便径自朝济尔哈朗的府邸走去。 周吉等少年,也都气呼呼地或拉或退,跟在了他的身后。 卡卡木认为黄重真竖中指的行为,乃是对他极大的羡慕与称赞。 毕竟五个手指当中,中指乃至最长的。 于是,便大笑着追上去道:“要不怎么说还是做女真人好呢?尤其是我们这些八旗人,要不尔等就这么投诚了吧。 就连范文程那个啥都不会的家伙,都在大汗身边混得风生水起,以重真兄弟的手艺和众兄弟的年纪,但凡投诚过来,一定会平步青云的。 我年长你几岁,要你称一声老哥,确实不委屈你。” 卡卡木话音刚落,他那三百个酒足饭饱的手下,就醉醺醺地起哄。 黄重真停下手推车,转过身来看着他,颇觉惋惜地说道:“我们的根在汉地,因此我们生是汉家之人,死是汉家之鬼。对于女真,确实高攀不起啊。” 周吉等人也都配合着做出了唏嘘不已的表情和动作,倒是吴三桂那家伙摇晃着前额略凸的溜圆脑袋,看上去特别认真。 卡卡木没有注意到他,唯独对着黄重真遗憾道:“行吧,待哪天你和众兄弟若是改变主意了,那便派个人随时告诉老哥我,写信也成。” 黄重真等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吴三桂则下意识地脱口便道:“好的好的。” 当即引来其余少年的一串白眼,祖大乐更是狠狠瞪了这个便宜的外甥一眼,心中还暗道:“某虽称你为便宜外甥,可你不会真的这么便宜吧?” 在前方和硕贝勒府邸的路途当中,这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小插曲。 卡卡木这人看着挺傻的,其实精明得跟只狗似的,类似的套路多着呢。 别说这种看着很像是招揽的,便是更直接的胁迫都有呢。 不过,黄重真最擅长的其实还是套路儿,便都一一应对了过去。 所谓的和硕贝勒府,其实就是之前的辽东巡抚衙门,稍微改装了一下。 袁应泰曾携尚方宝剑,于此办公。 不过最后,辽阳城西率先失陷,他便用那柄宝剑自刎了。 临死之前还遥跪大明京师的方向,高呼道:“皇上,臣尽力啦!” 他或许真的尽力了,但黄重真却觉得,面对既狡诈如狐,又野蛮如熊的建奴,袁巡抚还是太过耿直了。 第七十八章 五魁首六六六 对付那头曾为成梁家奴的野猪皮,少说也得熊廷弼熊蛮子、袁可立、孙承宗这些水平,或许还要加起来。 万幸,奴酋因在宁远城下中了袁崇焕的“以身诱敌”之际,从而遭到了黄重真的炮轰,间接地郁愤而亡了。 这对直面后金的关宁军乃至整个大明而言,自然称得上是好消息。 可黄重真却知晓,即将接替奴酋上台的,是更为狡诈的黄台吉,这将是大明有史以来所要面对的最凶恶,最擅忍,最难对付的敌人。 在原本的历史当中,钢铁般的关宁军在其手中吃足了苦头,袁崇焕这个逐渐开始骄傲了起来的二愣子,更是在与其的对弈之中,根本就走不过几个回合。 “照理说济尔哈朗应该挺受黄台吉待见的,可怎么这么快就被排斥出了所谓的盛京,从而跑到了辽阳来坐镇了呢。 他这一走,本就不占优势的阿敏便更加孤掌难鸣。舒尔哈齐一脉,终究是无法问鼎后金大汗的宝座啊。” 卡卡木装模作样地跑进去跟济尔哈朗汇报了,黄重真就看着斜上方那块烫金的硕大牌匾,若有所思。 黄重真很想知道确切的答案,因为这有利于他进一步分析后金内部争斗的形势,从而站在关宁军的角度,做出最有利于大明的部署。 他的猜测是对的,位居八王之末的济尔哈朗,确实是受到了其余六王的联合排挤,尤其是四小贝勒中的多尔衮三人。 于是,他愤而出走,主动请缨到辽阳来驻守,以监察明军的动向。 他这一走,阿敏便显得格外孤立无援,很快便显现出了颓势。 来到辽阳之后,济尔哈朗苦闷无比,几乎每天都要喝得醉醺醺的,还每晚都要将两三个侍女折磨得痛不欲生。 因此,本是雄姿英发的少年,却在苦闷和不知节制的双重压榨之下,仅短短半月,就变得脚步虚浮,燕窝深陷,脸颊消瘦,颧骨也分外突出。 当听到大明遣使而来的消息之后,济尔哈朗的第一反应是自暴自弃地想将之打发到沈阳去,两耳不闻窗外事,眼不见心不烦。 可转念一想,却又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一个转机,至少也算是一份功劳与荣耀。 毕竟,此时的大金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关键时刻,没有一丝一毫的前车可以借鉴。 因此,无论之前多么睥睨纵横,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都非常希望抗揍的大明能消停一会儿,至少也要等到这场汗位争夺战尘埃落定。 不过,大明自开国以来就似乎没有过议和的习惯,便连土木堡之变,皇帝被捕,蒙古扣关的那一次,都未曾服过软,与大金之间更是没有半丝和谈的可能。 虽然明明一次又一次地被揍得很惨,却硬是从骨子里对大金不屑一顾。 所以,八大贝勒在奴酋宾天之后,共同议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政,便是将兵力全线收缩至辽河以西、浑河以北,严密监察明军动向,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现在,大明却主动遣使而来,这啥意思呢? 济尔哈朗略一思忖,心中便已隐隐有了答案。 毕竟他虽然年少,这些天也自甘堕落,却颇有几分睿智,否则也不会半主动地从沈阳那个权力的旋涡之中,急流勇退,抽身而退了。 于是惊诧过后,他便转念一想,不论大明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若是能籍此而与之修好,帮助大金渡过这个最紧张激烈的节骨眼儿,便都是大功一件。 届时,无论是谁登上汗位,为了弥补自己半推半就第一个退出汗位之争的委屈,必定都会记住这一份功劳。 虽在八王之中屈居末位,年纪也与黄重真等少年不相上下,却也渐显睿智与沉稳。 想通了这些,他便一改颓势,下令在贝勒府大张旗鼓地设宴,接待大明使团,并邀请了辽阳城内所有的女真贵族,皆来参加。 黄重真对此不明所以,但求之不得。 因为,只要酒坛子掺着粽壳的黄泥封一经拍开,烧刀子的浓郁酒香,便会飞快地四溢开来,充斥整个宴会厅。 喝了半个月的酒,却怎么都不能完全喝醉的少年酒鬼济尔哈朗,也一定会被勾得酒虫大动,而且醉得不知天南地北。 毕竟有着卡卡木及其手下的三百只酒缸,别说是手拉车,就算是用卡车装,那些掺了水味道还很不错的烈酒,也该喝完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头疼得厉害…… 因此,那些掺了水的酒,早就已经被喝完了。 宴会出奇地顺利,想象当中的舞剑、击缶、摔玉,乃至掷杯为号,便从户外杀出五百刀斧手之类的场景,一件都没有发生。 济尔哈朗和满堂的女真贵族,甚至连半点儿的刁难都没有。 整个宴会过程,都处于激烈的拼酒状态。 暂时无法在战场上一较高下,那么在酒桌之上比个高低,总该不过分吧? 毕竟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这段时间无论对于大明还是后金来说,都显得极其珍贵。 大明朝堂上的兖兖诸公每天都在忙些什么,黄重真不知道。 但他却知晓,只是在名义之上拥有山海关的关宁军,正在急锣密鼓地为明金之间的下一次大战而做着准备。 酒至半酣,黄重真就趁机把女生的护肤神器——雪花膏,给祭了出来,敬献给了济尔哈朗以及满堂女真贵族随身携带的女眷们。 此时的后金,才堪堪触及到封建王朝的门槛。 能干的女真女人们并不像大明公主那样,从出生开始便被很金贵地圈养了起来,而是直至此时,仍有不少保留着手工的习惯。 虽不似渔猎桑蚕那般艰苦,但好歹是要动手劳作的。 不过,随着这几年部落的连番大胜,生活条件好了许多,就开始注重保养了,可刚刚开始由原始部落向着封建过渡的她们,又能知道多少颐养的技巧呢? 辽东自古苦寒,因此,这些女真女人们的年纪虽然都还不是很大,可那双芊芊素手即便是在春夏之时,都咧着一些小口子,一旦入秋便更加严重,入冬之后更是不堪入目,而辽东的秋冬,总是比关内来得更早一些。 女人,哪一个是不爱美的? 因此,当黄重真将雪花膏这一女神必备品祭了出来,并且很绅士地拉着一名十五六岁的贵族小老婆示范之后。 原本也就觉得这些汉家少年还挺好看,却不似女真男人神勇的女眷们,立刻便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几乎要将之榨干……哦不,是抢光,将雪花膏抢光。 那激烈争夺的场景,让黄重真等人充分见识了女真女人的彪悍,无不暗暗咋舌,同时也暗暗庆幸:“幸好数量带得充足,又幸好将大部分雪花膏都留在了驿馆,若是全数带来,定会被哄抢一空。” 看着这些个妙龄女子一个个挽着袖子叉着腰,一副不给就将黄重真整个人活剥了吞下去的模样,凶悍中带着几分俏皮与俊美。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当即一阵害怕。 好说歹说,一再表示,剩下的一些是要拿到沈阳去孝敬其他贵人的,并且以人格担保,待自己回到关宁之后,一定多做一些送过来,才被她们放过。 看着自家女眷与这些模样俊俏的汉家少年,拉拉扯扯,揩揩蹭蹭,有些更是不惜以身上的柔软部位去触碰。 以济尔哈朗为首的女真贵族们,竟非但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一仰头就灌下了一大口醇烈烧刀子,感受着满嘴满腹烈火一般的煅烧,只觉得畅快无比。 在男神神器烧刀子,以及女神神器雪花膏的双重套路之下,原本应当是颇为沉闷肃杀的接风酒宴,非但没有丝毫的勾心斗角,反而热络得不像话,宾主尽欢。 焦酥嫩香的牛羊肉配上烧刀子,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酒至半酣,上涌的少年热血冲淡了拘谨与娇羞,原本看着还挺文静的汉家少年们,竟都像大老爷们似的,将修长的腿搁在凳子上,“五魁首六六六”,人五人六地吆喝起来。 输了就喝好大一口酒,赢了的那个自然哈哈得意,趁着兴致就往嘴里灌上一口酒。 可输了的那个,竟也乐此不疲。 并且,反而还不肯善罢甘休了,就算赢了的那个觉得他太菜,从而不肯跟他来了,还是要缠着对方继续划拳,就像故意在找多喝点儿酒的机会那样。 年纪也不怎么大的女真贵族们,何曾见过这种有趣热烈的喝酒氛围,眼花缭乱之余,便也纷纷加入到了这一行列中去。 男人们对于划拳,当真是有着惊人天赋的,很快便都学会了,一个个嘶吼着吆喝起来。 于是,一群服饰不同身份各异的人,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用这新颖的方式,熟络地交流起来。 还一个个勾肩搭背,搁脚晾手的,少年不像少年,贵族不似贵族。 “酒,尤其是美酒,果然是促进男人沟通的最好桥梁。不过这些混球显然都是些贪杯的,酒能助兴,也能乱……嗨嗨,若是贪杯,便容易误事啊。” 黄重真看着这一幕幕,实在是觉得有些无奈。 第七十九章 “阿哈”病了 但重真也只能在济尔哈朗刻意塞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的拉扯之下,手把手地教她们猜拳,便连羞涩的小福晋,都半推半就地被他拉进了这个有趣的圈子。 一时之间,欢声笑语,莺歌燕鸣,传遍了整个大殿。 引得那些原本还十分热衷于猜拳喝酒的男人们,一个个都觉得索然无味,并还觉得与自己勾肩搭背的男人,是如此的臭不可闻。 与那小子身边软软糯糯的小美女们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啊。 这份香气缭绕的艳福,当真是羡煞了旁人。 最气人的是,这小子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坏儿,竟逗得那帮小美女们咯咯直笑,一个个花枝乱颤的模样,当真是让人觉得心里痒痒的。 有些大胆的,还反过来用言语挑逗那个咬肌发达的国字脸少年,有的频抛媚眼,更有的甚至挽住了他的胳膊,用那峰峦般的柔软,去蹭他那修长有力的手臂。 几乎都还是小雏男的汉家少年们,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便一个个都变得心神摇曳起来,再这么下去,怕是连魂儿都要丢了。 吴三桂更是觉得喝了酒之后的身子好热好热,一双狭长的眼睛通红通红,也不知是喝酒给喝的,还是被深埋于心底的欲望,给冲击的。 他低声嘶吼着扯开了领子,将少年的隐隐胸毛,隐隐地展现了出来。 他身旁站着的一个武将模样的女真小贵族,当即嗤之以鼻,大吼一声就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领,将浓密乌黑的胸毛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其余崇尚勇武的女真小贵族们,当即大声叫好。 满脸虬髯的祖大乐眼珠子一凸,便想叫他们知晓,什么才叫真正的类人猿。 却不想,还是女真的小媳妇儿们最先有了意见,纷纷转过头来,娇声而又泼辣地喝骂道:“大吼小叫地做什么?烦不烦!没看见姐妹们正在玩游戏么?” 原本还昂首挺胸极其英武的武将式女真小贵族们,当即缩起来又粗又短的脖子,以示认怂。 吴三桂的临床经验十分丰富,立刻就从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唯有夜晚于床笫之间无法令女人满足的行为,才会使变得女人这般野蛮,而男人则这般怂蛋。 对于殿中这热闹的一幕又一幕,后金八王之一的和硕贝勒济尔哈朗,既没有参与,也没有出声制止或者反对。 他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豪爽的兴致骤然而起,便一口气往胸肌发达,腹肌也有八块的胸腹之间,灌了两大碗烧刀子。 感受着醇烈的烧刀子,烈火一般在胸腹之间燃烧,隐藏于其心底深处已有多日的阴霾,终因这份热闹激烈以及畅快淋漓,从而逐渐地烟消云散。 自诩千杯不醉和硕贝勒,却也只能在烧刀子浓郁的酒香,以及浓烈的后劲当中,彻底地败下阵来,醉得不省人事。 回到房中之后,他更是吐得一塌糊涂,害得三个侍女患得患失地照料了一夜。 所谓千杯不醉三碗倒,大抵便是如此吧。 不过这一醉,倒将他郁结的心扉,彻底地打开了。 或许醉眼看待这个世界,才是最清醒的时候罢。 喝酒一时爽,一直喝一直爽,唯一的缺点就是身子亏损得厉害。 第二天醒来之后,被半夜才前来服饰的娇憨多汁的小福晋搀扶着下床走路,可两条壮硕的腿却直打摆子,怎么都控制不住,并且食欲不振,吃啥吐啥。 卡卡木作为济尔哈朗的亲卫,虽整日里跟黄重真等人称兄道弟的,但昨日晚间那种层面的宴会,他是没有资格列席吃酒的。 当然,侍立一旁闻酒香,乃至替那些小贵族倒酒的资格,他还是有的。 因此,酒宴刚刚随着众多女真小贵族的醉倒而结束他,便追着堪堪告辞的黄重真一行,来到了贝勒府邸的门口,质问道:“为何我之前喝的酒,与贝勒他们喝的不一样。还口口声声说是兄弟呢,哼……” 那醉醺醺的表情,以及憨态可掬的委屈语气,似乎仅是闻着酒香便已醉了。 又或者这家伙的脑子,自从那根老是帮助守寡的女真贵妇得到安慰的舌尖,第一次接触到烧刀子的那一刻起,就压根没有清醒过。 黄重真与一众少年们,借着酒意扭过头来斜睨着他,轰然笑道:“人贝勒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没资格列席酒宴,还怪我们咯?” “你们说什么……”卡卡木戟指大怒。 黄重真伸手拦住了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声讨反驳,咧嘴笑道:“其实在您为我等安排的驿馆之中,还藏有不少敬献给你家大汗的更加醇香的美酒,就问你敢是不敢了。” “你这是在羞辱于我!” 卡卡木顿时盛怒,那句“大汗早就已经死了”,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了,但好歹还是忍住了,用食指虚空点点黄重真,道:“好,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望着这讨人嫌的家伙,气呼呼地打哪儿来从哪儿回,之前没少受其腌臜气的少年们,无不觉得扬眉吐气。 吴三桂更是对着他那雄壮的背影,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唯独周吉颇为担忧地说道:“阿真,这家伙可是济尔哈朗的亲卫呢,我们这样如此讽刺于他,真的没有问题么?” 阿真尚未开口,吴三桂便已搂住了他壮实了不少的瘦削肩头,大笑道:“济尔哈朗身为女真族的和硕贝勒,乃至建州八旗的其中之一,都会在其的统领之下。 因此,类似卡卡木这样的亲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存在的唯一使命,便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替他们的主子挡枪。” 周吉总是觉得这家伙心术不正,也对他老是喜欢跟自己套近乎的亲昵行为颇为反感,便猛然一抖肩膀将其甩开,白了他一眼道:“就跟你的那些家丁一样?” “哟呵……”吴三桂打小就不是一个肯吃亏的少爷,见这个寒碜的小子非但不领情,反而还敢顶撞自己,便挽了挽袖子,一副要跟他掐架的样子。 他的那几个家丁,也觉得周吉的这话有些伤人,便都面色不善地注视着他。 那两排守在府邸之外的女真侍卫,原先还对这群汉家少年直呼贝勒其名的行为极为恼怒,但见他们就差一点儿就要自己打起来了,便都屏息凝视。 同时,还在心中向着他们的图腾神祈祷:“敬爱的图腾神啊,再这些汉家少年的怒火更上一层楼,让他们打起来吧,快让他们打起来吧。” 于是,黄重真等人,趁机溜之大吉。 徒留这些看似耿直实则狡诈的女真侍卫,风秋夜的凉风中凌乱。 与好不容易睡了大半个时辰,清晨便又被呕吐惊醒了的济尔哈朗不同,这群在敌占区终于喝高了的汉家少年,没心没肺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 便连向来有着晨练习惯的黄重真,这一次都没能例外。 毕竟,自从师尊逝世,南下之行开始的那一刻起,他便几乎没有拥有过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 这一次借着浓浓的酒意,又觉谍战后金之行也已有了一个好的开端,身与心都得到了放松的情况之下,终于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睡眠的后半夜。 伙伴们的震天的呼噜声,尤其是祖大乐那堪称杀猪般的惨叫,丝毫未对熟睡状态下的他,造成丝毫的影响。 因为这是属于性命相托的战友的声音,很安全,很安心。 当日上三竿的阳光,好不容易透过古代的窗户纸,照在黄重真脸上的时候,他才被驿馆之外一阵嘈杂的声响,给叫醒了。 伸个大大的懒腰,打个舒畅的哈欠,揉揉惺忪的睡眼。 既来之,则安之。尽人事,听天命。 不问收成,但问耕耘。想要收获,必先耕耘。 黄重真深深地意识到,上辈子那个生活节奏感极快的高科技社会之中,芸芸之中焦躁追寻的所谓幸福,原来这般简单。 “外面怎么了?”黄重真边起身边穿好裤衩儿,随口问道。 吴三桂的家丁早在他家少爷大发起床气的鞭策之下,去外面查探动静了,这会儿刚巧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将头伸入门内,说道:“‘阿哈’病了。” 阿哈,乃是一群少年于回驿馆的途中,趁着酒兴给他取得外号,很贴切,很亲切。 “啊?啥?” 黄重真一个激灵便从床上绷了起来,这个向来稳健的少年,这会儿是真急了,狠狠一捶自己的手掌,道:“咋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喝了老子的酒后才病呢。” 吴三桂也慌了手脚,再也没有发起床气的心思,一把套上了他的裤腿儿,急急说道:“说清楚点儿,贝勒得了什么病?” 他最信赖的家丁吴老三说道:“属下也不太清楚,据说是吃啥吐啥。从昨儿晚上酒宴结束回房之后就开始了,到今天快中午了都还没好。” 黄重真闻言,心中顿感稍安,用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毛绒绒的下巴,狐疑地问道:“没有其他的症状了?” 吴老三点点头道:“是的。” 第八十章 黄重真揭榜(求订) “老早不说清楚的,吓老子一跳。”吴三桂扒拉着老是要往下掉的裤腿儿,上前狠狠一脚踢在吴老三坚实的小腿肉之上。 黄重真也无语地摊摊手道:“既然不是什么大病,随便请个大夫看看不就得了,至于这么吵吵嚷嚷,弄得满城风雨的么?莫非后金的贝勒都有这般娇贵?” 吴老三无辜地摊摊手道:“属下也不知道啊,可人贝勒府就喜欢在这辽阳城内四处张榜,寻找医者啊。” “你还委屈了,你还委屈了!”吴三桂立刻又是两鞭腿甩在老三的膝弯上面。 眼看着这个憨厚的少年双目微红,就要不堪受欺压了,黄重真便出声说道:“行了行了,小三儿你莫要老欺负老三儿,老子亲自出去看一下就啥都知道了。” “你小子为啥总喜欢在本少爷面前自称老子呢。”吴三桂不无幽怨地说道。 “哈哈哈,不好意思,上辈子叫习惯了。”黄重真大笑着道。 吴三桂顿时气结——没办法,对于这个手长脚长,手掌如虎掌虎掌般敦厚,手指又想鹰爪般修长犀利的家伙,自诩天赋极佳的他,还真是有些羡慕嫉妒恨。 单挑是挑不过的,至于群架……算了吧,便连自家的便宜娘舅祖大乐,都不见得会帮助自己,至于所带来的三个家丁……不被人揍得嗷嗷直叫就算好的了。 毕竟,除了以上这些人之外,其余人可都是心向着这个炮神以及医者的啊! “也对也对,阿真可是医者哦,连本少爷那么重的箭创都被他治好了,贝勒的区区吃不下饭,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是,他为何老说自己顶多也就算个中医呢?在本少爷看来,这铁定已经算得上是举世无双的上等医者了啊!宫里的御医有他这份本事吗?不能吧!” 吴三桂一边尾随着黄重真,一边默默地想到。 一行少年尚未来得及梳洗,便跟随着黄重真来到了下榻的驿馆门口,只见人头攒动,多以汉家子为主,也有少许女真人,正对着半开的那扇门指指点点。 直至一群少年趿着拖鞋,蓬头垢面地从驿馆内出来了。 也不只是谁发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便见原本闹哄哄的一群人,倏地退到了一边,瞪眼看着他们。 那整齐划一的气势,静默的气质,就好像是经过无数次磨炼,正在等候首长检阅的特种兵那样。 黄重真做了一辈子的特种兵,气势最烦的就是这个,便骂骂咧咧地说道:“咋回事儿啊?大清早的不睡觉,都聚在老子门前瞎咧咧啥呢?” 阿黄昨儿夜里只顾着大快朵颐地吃肉了,倒是没顾上喝酒。 事实上他那小气的大哥也从不给它喝酒,但它显然是条忠犬,一旦认主了便唯主人马首是瞻,于是也对着人群不满地“汪汪”了两声。 经过昨日清晨在辽阳城西的那一幕,大多数的辽阳汉家子,已知道了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小子,其实脾气不是太好,便都笑呵呵地没往心里去。 尤其是对于这小子腿边的这条阿黄二狗,简直就是爱了,有几个调皮的还压低嗓子,学着它那样儿“汪汪”了两声,引来了一阵低沉的发笑。 “就是就是!都干哈呢?打扰老子睡觉!”吴三桂也就是想彰显一下大少爷的身份,并没有什么恶意,更没有欺压人的意思。 但人们对他却似乎并没有那么友好,一个个阴阳怪气地说道:“太阳都晒到屁屁了,女真人都打到关宁了,你还好意思睡觉?” “你们……这……阿真……”吴三桂无辜地看向黄重真,然后看向二狗。 二狗对于这个连骨头都要咬碎了吞下去,从来就不肯给自己的家伙,向来没有什么好感,便将硕大的脑袋撇了过去,只留了一个黄毛绒绒的后脑勺给他。 黄重真也嚅嚅嘴唇摊摊手,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便看向众人刚才指点的地方,这一看之下,顿时就乐了:“嘿,还真病了!” “……”无论是留守儿童般的辽阳汉家子们,还是来自关宁的少年们,都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又想做什么。 夹在人群中的零星女真人,则都拿眼斜睨着他,看着有些幸灾乐祸。 却见这家伙微嘟着嘴巴轻轻点头,便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看样子,真的是被烧刀子烈火般的煅烧,灼伤胃粘膜了啊。” “胃粘膜?那是啥玩意儿?”吴三桂憨憨地问道。 “就是保护我们胃的一层薄膜。”黄重真随口解释道。 “薄膜?”吴三桂似乎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俊脸一红,又问道,“可是我等又为啥没事儿呢?” “谁说你没事了?你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吐得跟只死狗儿似的,还抱着阿真说要亲亲呢,那样子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也就是阿真脾气好,若换做是我,早就一拳砸在你那自以为很帅的脸上了。”周吉终于逮着机会喋喋地吐糟开了,看样子果真积攒了不少的怒气。 “老子昨夜真的那么不堪?”吴三桂不但狐疑地看向了自己的三个家丁,还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便宜表舅。 但无需他们回答,只看脸上的表情,便已得到了试图极力逃避的答案。 弄得他俊脸通红,怅然若失,捧着脑袋喃喃自语道:“老子这个酒中仙昨夜居然喝断片儿了?如此说来,老子昨夜的所作所为,岂非很丢人?” 周吉这个老实人看了,终究心中一软,便又道:“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有啥丢不丢人的。 不过说真的,亏了阿真早先就叫我们可劲儿吃,那些女真小贵族又以为我们是乡巴佬进城,乐得看我们笑话,便将桌上的肉食全部推过来给我们了。” “是啊是啊,我们五十三个大胃王倒也争气,居然全都给吃完了,其中俺老祖吃得最多。我说外甥啊,您不会发生在您娘舅身上的这茬儿,都给忘记了吧。” 祖大乐挽着袖口接口道,一副你若真忘记了,老子便揍你的架势。 “哪儿能呢,哪儿能呢。”吴三桂连忙讨好。 毕竟在这极为讲究悲愤高低的封建社会里,娘舅打外甥,天经地义啊。 黄重真觉得,传说中万恶的封建思维,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弱冠时的吴三桂就挺吃这一套的,可偏偏待其过了而立接近不惑之时,又套不住他了呢。 “这真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啊。” 黄重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如揭汉家皇帝的皇榜那样,将门框上那张寻医问药的榜单,分毫无损地撕了下来,又道:“待某前去,替他诊治一番。” 吴三桂最吃的,似乎还是他的这一套,又有被其亲自的治伤,得以完全康复的经历,便信心十足地说道:“不严重吧?还有得治吧?” “那是自然。”黄重真打了一个响指,道了声“走,先吃早饭”,便将一群连早饭都没吃,就堵在门外准备看热闹的国人们,晾在了辽东凉爽的秋风里。 他们自己则吆喝着驿馆内的女真仆人,吃了一顿称不上丰盛,但管饱的早餐。 在再次通往贝勒府邸的途中,昨儿半夜还像死狗一条的吴三桂,或许是因为吃饱了,又或许是因为敌占区的阳光特别灿烂,竟显得异常兴奋。 起先跑前跑后的二狗,看到一只两脚动物居然干了自己才能干的活儿,便索性将这份特权都让给了他,回到黄重真腿边亦步亦趋地跟着。 再用狗眼看着这个奇怪的人,哼着奇怪而又难听的小调儿,将沿途的榜单尽皆撕扯了下来。 只是,这家伙的动作显得很是粗鲁,远没有自家大哥那么儒雅而富有气质,几乎每一张榜单都被他撕破了。 吴三桂确实有些兴奋,不过就连他自己心里也不太清楚,这份情绪到底是因为又能见着女真族里一人之下的和硕贝勒了。 还是因为撕扯这些榜单的时候,着实有种即将取到大明公主的感觉,令其激动而又充满期盼。 一行少年被一大群人跟随着,来到了昔日的辽阳巡抚府。 在门口充当安保的,仍是昨日晚间的那几个女真族战士,彪悍健硕,手上一杆牛津木长枪,于清晨的秋风里威风凛凛。 黄重真不知道他们吃过早饭没有,有否换过岗,最好是没有。 毕竟,汉与女真这两个恩怨宿命了上千年的黄肤黑眸黑发民族,不论会于之后的年月里怎样融合,谁融于谁。 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以汉民为主的大明,与以女真为主的后金,正打得如火如荼。 因此在黄重真单纯的心目当中,这个时期的女真人,饿死几个算几个。毕竟在这个动辄就会刀斧加身的时代里,能够被活活饿死,实在已是种莫大的幸福了。 侍卫统领老远就看见了他们,因此老早就长枪顿地,叉着腰拦在门前等候了。 可黄重真这个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计算的,愣是在其心中所计定的距离之外停住了脚步,并且不多不少,刚好就差那么一步。 ( 第八十一章 汉家名字黄小贰 这令略有些强迫症的侍卫统领极其不爽,最终只能选择踏前一步,戟指喝道:“尔等何人?来贝勒府邸作甚?” 吴三桂抓着一大坨“皇榜”,略耷着肩膀越众而出,道:“大人您不认识我们啦?我们就是昨日晚间在此喝酒的大明使团啊!” 侍卫统领把牛般大小的眼睛一瞪,道:“你小子还敢提昨日晚间的事儿?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了,摆出一副干架姿势的是你,认怂最先逃跑的也是你! 你这种人在我们女真勇士的心里,简直与临战脱逃的逃兵无异,就算我们的大汗和你的旗主大人全部饶恕了你,你的族人也会将你推出来,斩首示众的。” 吴三桂好不容易以礼待人了一次,没想到却被如此羞辱,于是浑身的鲁莽血液顿时就被激发了,怒道:“你说什么!老子吴三……” 黄重真适时地阻止了他,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还破天荒地将嘴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老子爱你永不变。难道你忘了临来之时大帅与你大舅的嘱咐? 我俩的名字都不能让建奴狗知晓,否则凭你出城追击,斩首而归的勇武,以及老子炮轰奴酋的炮术,不被这群狗日的大卸八块,剁碎了给狗下酒才怪。” “可是他……”吴三桂豁然惊觉,扭头看看黄重真,又扭头看看那个自鸣得意的侍卫统领,以及他两边哈哈大笑的小喽啰,愤然说道,“实在是欺人太甚。” “狗咬你一口,莫非你还要咬回去?” “可是他……” “你知道对付要咬人的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打死他?” “不,是让他咬不到,气也气死他。” “……” 侍卫统领见两人相互咬着耳朵,一副你侬我侬的样子,丝毫不把他这个给贝勒看门的镶蓝旗里的小领导放在眼里,便怒而喝道:“尔俩嘀嘀咕咕地作甚呢?” 黄重真从吴三桂手中接过“皇榜”,连同自己手上的混成一沓,走上前去一把拍在他的脸上,喝道:“你给老子看清楚了,我等是来给你家贝勒看病的。 识相的就赶紧放老子等人进去,否则耽搁了你家贝勒的病情,老子等人是没关系的,就怕你这个底层的奴才承担不起。” 侍卫统领受到如此羞辱,非但没有用枪尖去戳重真帅帅的国字型小脸,反而怔了一下,讷讷而又狐疑地说道:“尔等除了喝酒,还会治病?” 他身后的两排手下,更是弯腰便捡拾其那些随风飘散的张榜告示来。 吴三桂见这些奴才还真吃这一套,不仅在心中大骂他们“混蛋”,可跳出来替自己讨公道时,却又说得较为客气了:“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此乃我关宁军中有数的上医,区区胃病,岂在话下?” 侍卫统领狐疑地瞅了瞅吴三桂,又认真地将黄重真打量了一番,还看了看手下递上来的告示,终于点点头道:“那行,那你们都留在外边,你随我进来便是。” 说着,便转身示意黄重真随他进府。 吴三桂终究还是因为他的区别对待而出离愤怒了,大声道:“这又是为何?老子揭的榜单,可比他多多了。” 侍卫统领豁然转身看向他,惊喜道:“这么说你的医术比他还要好?” 吴三桂如秋霜打过的茄子那样,彻底地蔫了,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挥了挥。 周吉适时地上前,拍拍他的肩头继续打击道:“你看看你,本来我们人手一张,再一次混进去吃他娘喝他娘,多好!然而现在……都穿帮了!” 吴三桂从喉咙底部发出了低沉的咆哮:“他们喝的,都是我关宁军的酒!” “好吧,你赢了。”周吉见这小子还是如此倔强,便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侍卫统领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有只大黄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的这小子身旁,本想制止来着,但见其冷不防朝自己龇了龇牙,心中没来由的便是一阵发憷。 旋又想到似乎从未得到过不准狗狗进入贝勒府的明确指令,便也默认了。 七拐八拐地在这深邃如侯门的贝勒府里走着,黄重真对于这座曾为大明辽东巡抚府的高门大宅,认知比昨日晚间更为直观。 饶是以他见识过太过深藏会所的见识,也不禁暗暗叹道:“奴酋的皇宫就那么点儿大,所谓的大政殿更是小得只能站下十几二十个大汉。 可我大明的一座巡抚府邸,却占地如此之广,规模如此庞大。真不知是我大明见多识广,太过讲究气派了。还是建奴孤陋寡闻,太过寒碜了呢?” “你这狗取名字没?” “取了,叫二狗。” “姓啥嘞?” “当然是虽我姓的,难不成还随你姓。” “那你叫啥名字?” “黄小贰。” “这名字跟二狗有区别么……” 途中,难得进入内院一次的侍卫统领显得有些兴奋,跟黄重真没话找话。 黄重真一搭没一搭地理会着他,但听其喋喋不休,服务实在不好,便道:“带路就带路,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老子就在你家贝勒面前投诉你。” “投诉?” “就是说你的坏话。” “别……”侍卫统领只好嘴上求着饶,内心却腹诽着带着两只二狗,穿越了好多道门和好几个园,才接近济尔哈朗落榻的小院。 再往里面,他已是没有资格进入了。 倒是正如吴三桂所说:这样的亲卫,人和硕贝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果然任何一个部族的首届酋长总是节俭的,他的后人可就奢华多咯。”黄重真默默地感叹了一句,便随着另一名贝勒亲卫,走近了内院。 内院比外院的布置更显精致,更加奢华,廊内还有几个昨日晚间猜过拳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慵懒地弄妆梳洗着,还有正服侍她们的多情侍女。 尤其,是对昨儿晚上从那个帅帅的汉家小哥哥处拐来的雪花膏,简直不要太欢喜,既想一股脑儿地抹遍全身,又极为不舍地只涂了少许,在那娇嫩的素颜以及素手之上。 “不该看的别看!”这侍卫忽然挺人五人六地呵斥道,似乎并不知晓黄重真在这群令之垂涎已久,却从未得过丝毫垂青的女眷芳心之内,有着怎样的地位。 “行。”黄重真早就已经看腻了这些千篇一律的布置,潇洒地耸耸肩膀,正好目不斜视地跟随着他,直通济尔哈朗睡觉的地方。 心内,他却严重怀疑,这家伙得以宣扬男生雄风的两颗蛋蛋,已经没了,否则怎会有资格待在这个住满了女眷的贝勒内院,还可以随意地走动呢? “那小子揭了本王的榜?”得了侍卫传递禀报的济尔哈朗,捧着欲裂的脑子想了好一会儿,才从差点儿断片的混乱记忆之中,找到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笑容。 “长白山前少年郎,纯着红罗锦背裆……” 济尔哈朗正被宿醉折腾得痛不欲生,本想立刻就将那个自称为黄小贰的家伙叫进来的,但听院外有不知名的歌声传来,便又问道:“是谁在唱歌?” 他最亲密的贴身侍卫拱手答道:“回贝勒爷,就是那个自称为黄小贰小子。” “汉家子的名字,都是这么奇怪的么?”济尔哈朗嘟囔了一声,便示意侍卫先出去,然后强打着精神从床上爬起来,要他的小福晋伺候着梳洗。 娇憨的和硕贝勒小福晋,听闻昨儿晚上仗着酒意,豪言要唱着歌儿来找她的汉家少年,今儿竟真的来了。 柔软的芳心深处,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惊讶,还有些许的惊慌,一颗小心脏也“嘭嘭嘭嘭”地犹如小鹿儿乱撞起来。 济尔哈朗平日里的心思倒也细腻敏锐,今时却也一颗心全扑在了那个少年身上,居然没有察觉这个枕边人,芳心深处的那丝变化与渴望。 少年郎都是爱面子的,但凡是碰上同龄人,无论地位高低,总免不了一番暗中的比较,于是济尔哈朗强打着精神,好一番的精心打扮。 黄重真候在院外看着好多个侍女,捧着一个硕大的木盆进进出出,好久才终于停歇下来,并得到了一个面白无须的侍卫通禀:“贝勒爷叫你进去。” 黄重真解下寸步不离的大铁剑,顺势交给了抬起手来的侍卫,巧的就好像是配合默契的主仆一般,让两人都愣了一愣。 黄重真是因为从后世诸多的影视剧中看到,但凡面见皇族中的重要人物,尤其是进入人家的闺房,都是不能携带兵器的,否则便是大不敬,也于礼不合。 侍卫则除了无语,还能有啥想法,然后捧着那柄其貌不扬,入手却挺重的冶炼粗糙的大铁剑,引着它的主人来到了济尔哈朗的寝房门外。 请示之后,才又说道:“进去吧,贝勒爷就在里边等你。” 看他那有板有眼的架势,黄重真还以为原始部落也终于受到了华夏封建礼节的浸润了,可是刚才推门而入,便彻底地震惊了。 “小福晋?小福晋怎么没有回避?”黄重真将呆滞目光从那张娇憨的脸上,转到了一脸不善的济尔哈朗脸上。 ( 第八十二章 小福晋的恐惧 黄重真终究还是选择拜倒在了小福晋溢满香甜体味儿的石榴裙下,并无比诚挚地说道:“大明关宁军守备黄小贰,见过和硕贝勒,见过贝勒福晋。” 当然,这所谓的拜倒,是无需动用膝盖的,唯独双手修长的指尖堆叠,并且将腰弯成了八十五度——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汉家子见面礼节。 小福晋见了,脸上倒是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芳心深处觉得这个汉家少年,不但人长得帅,歌唱得好,还如此得彬彬有礼,真是……真是…… “唯独就是可惜了……自己……”小福晋念及此处,娇憨的脸上竟飞快地闪过一丝落寞,以及极难察觉的一丝——自卑。 黄重真什么样的少女没见过? 哦,应该说这家伙最擅长捕捉的,其实就是少女的心思。 他对于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少女,往往都是很怜惜的,但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更不能出言劝解,甚至连眉目传情都不可以,只得默默叹道:“芳龄女子本该怀春,对爱情充满憧憬与向往,但偏偏早早地就被许配给了人。 虽说这人在野蛮人遍地的女真族里面,无论地位、才情,还是样貌,都称得上是上上之选,却终究没有问过当事人自己的意见,更从未考虑过她们的情绪。” 二人当着济尔哈朗的面儿各怀心思,并且其中一人就站在他的身后。 济尔哈朗人挺高的,只是端坐着便能遮住小福晋的大半个身子,因此黄重真只能看见她那修长的玉脖,以及略红娇颜。 而正是这般遮掩,才令人更加对他的身段充满期待。 黄重真自然是感受过她那身段究竟有多修长,又有多柔软的,毕竟昨夜里这么多人围着自己一起猜拳,哪儿能一点都不碰到呢? 济尔哈朗见昨日还抬头挺胸,甚至还敢对自己吹鼻子瞪眼的家伙,才只一夜便肯俯首了,顿感心怀大慰,竟忽略了这间自己睡觉的房内,些微的情感变化。 当然,他所谓的胡子,其实不过是嘴角的几根小绒毛,名副其实的毛都没长齐,与做惯了大人能做的所有事情的自己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济尔哈朗自鸣得意,下意识地便想放声大笑。 可嘴唇才只微一翕动,一股冲天之气便翻江倒海一般从肠胃食管之中升腾而起,并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欲要夺口而出。 济尔哈朗的脊背和肩膀才刚刚拱起来,亲自照料了他一夜的小福晋就知道这家伙要做什么了,才刚弯下小蛮腰取过痰盂,他便撕心裂肺地开始了。 可那股气势到了到了嘴边,除了一些苦苦的黄黑的汁液之外,偏偏又啥玩意儿都吐不出来,这令济尔哈朗十分苦涩,严重怀疑自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毕竟之前在沈阳,他的伯父奴酋先生,生命的最后几天也是这样的——吃不下,睡不着,想吐又没东西吐,唯有满嘴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全辽阳的汉家医者,以及满辽东的女真巫祝,全都替他诊治过了,却都没有什么起色,而现在,他济尔哈朗得这种怪病,已经整整半日了…… 狂吐中的济尔哈朗很害怕,手足无措的小福晋也很害怕。 黄重真觉得就这样吐死个人,不去沈阳了直接杀出重围逃回宁远了,貌似也不错,但仔细欣赏了一番小福晋的柔弱无助,终究还是心中不忍。 他走上前去轻轻拍打着济尔哈朗的脊背,多少令其舒服了一些,然后又对小福晋说道:“替贝勒爷取些蜂蜜和开水过来,是完全烧开的水哦。 贝勒爷身子金贵,半开的水可不敢往他金贵的身子里面灌。再叫厨房熬些米粥来,是来自江南的稻米粥哦,不是粗糙的糜子、粟米,或者蜀黍粥。” “啊?什么?” 事实证明,清醒状态下的亲昵,与有着酒精作用下的亲昵,完全是两回事情。 小福晋娇呼一声,并不知道这个少年如此近距离地与自己说了些什么,倒像是骤然受到了他那咸猪手的袭击一般。 事实上,打出身起就被小公主来一般养育的十五六岁的她,除了内服的养颜神器蜂蜜之外,还真不知道黄重真所说的其他那些事物,到底是啥玩意儿。 到底是内服的,还是外敷的。 ——啥美眉蜀黍的,老娘被娇生惯养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小哥哥。 她无疑是成功了,毕竟她们那奴酋大汗的帐下,也就八个贝勒。符合年轻貌美崇尚英雄的女真女子择偶最高标准的,也就小的那么四个。 然而如今这个标准,却正遭遇着莫大的未知危机。 济尔哈朗可管不了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狂吐之中,还有空隙稍微抬起头朝百般疼惜的福晋怒吼:“我去啊……你连这都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吩咐……门外的奴才们……不就得了!呕……” “哦……哦哦!奴这就去!” 小福晋如梦方醒,小金莲踩着地面,小跑着就打开了房门,对等在门外捉急却又没有命令不得入内的奴才们,颐指气使地吩咐起来。 要说她虽然不知那几样事物究竟是啥,记性倒是很不错的,复述地丝毫不差。 但凡为了上位而被悉心培养的女子,这算得上是最基本的技能。 “行了行了,说不了话就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黄重真满嘴的嗔怪语气,同时用上了中医推拿术中的拍打手法,极富节奏地拍打着他的肩脖脊背。 顺便,还欣赏着小福晋旗袍遮掩之下的微撅小翘臀儿。 嘿,别说,还真…… 济尔哈朗还真感觉舒服了不少,竟还有力气再次倔强地扭着脖子抬起头,意图瞪着黄重真道:“你小子少说风凉话……呕……” 黄重真堂堂七尺多的还在生长的少年,怎可能如此轻易就被一个伏着身子的猥琐男偷窥。 敦厚并且修长有力的手上,只消稍微发力,便再次令其痛不欲生地同时,又感觉是那般的酣畅淋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小福晋刚双手抓着门框,探着身子吩咐完一众奴才奴婢去忙活,回身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禁又觉好气又觉好笑。 毕竟昨儿晚上和今天早上,这家伙就跟死狗一样,还一个劲儿地想要。 按理说要就要吧,小福晋初经人事,食髓知味,乐得奉陪。 之前少年夫妻俩人,也不是没有玩过青纱帐里,玉帘微垂,美酒助兴。 微醺状态之下,确实是更加酣畅淋漓的,更加持久,更加卖力,也更加深邃。 那力道,简直是能将她曲径通幽的底部,给洞穿。 可昨儿晚上,这死家伙显然是真的喝多了,并且还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多,简直已经醉到骨子里了。 自己那么迷人的脸蛋身段、体香柔嫩,这家伙趴上来之后,野猪一般拱几下,就死狗一样不动了。 老娘堂堂海西女真叶赫部叶赫那拉氏的小公举,用香唇柔舌助其再振雄风,梅开二度、三度,乃至四度、五度、六度、七度、八…… 八度空间他就没起来! 之前的那几次,他也是一次比一次草率! 按理说五六七度也就算了,二度三度必定是要比首度更加持久的! 这家伙曾于新婚之夜,与老娘戏称过他号称一夜七次郎,虽然除了那天晚上,这个让老娘无比期盼的愿望,就从未实现过。 昨晚加上今晨,好不容易实现了,结果便真的像条死狗一般了。 小福晋可不敢对外宣称,贝勒之所以会如此不振,自己的索取无度也是有很大原因的。 因此,就不敢告诉下人具体的原因,更不敢派人往沈阳去请尚且屯聚在宫里的汉家医者,只在辽阳城内张榜告示,希望经过那个奴酋大汗的搜刮之后,这座昔日的汉家名城之内,还有着漏网的汉家神医。 至于女真部的那些巫祝,钟灵毓秀的小福晋是不怎么相信的。 先如今,看到令自己担惊受怕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贝勒夫君,虽然仍吐得一塌糊涂,虽然仍显得无比虚弱,但好歹已经恢复了些许逞强的傲气。 唯独那句“我要死了”,令小福晋真是无比的羞怒,无比的此地无银三百银,因为在这之前的好多个日日夜夜,此乃她在这间闺房之内的专用台词。 于是,她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许久未见的泼辣瞬间勃发,满脸羞红地上前用小粉拳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爱人,娇嗔道:“死相,你终于活过来了……” 话音未落,她竟梨花带雨地小声哭泣起来。 她吓死了,真的吓死了。 若是他的贝勒夫君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尚未完全摆脱原始部落的习俗,是留存着殉葬习俗的。 “真不知道有些人为什么还会对这种惨无人道的野蛮习俗,心存向往的。 这次真的吓死宝宝了,真的吓死宝宝了,以后宝宝再也不敢一味地想要满足自己的洞天福地了。”小福晋想着想着,居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啊?小福晋您别哭啊!这不关我的事啊!” ( 第八十三章 惊鸿一瞥大白兔 黄重真本来好好的,近距离的,在欣赏她那合身旗袍包裹下的精致身段。 见状,瞬间就惊呆了…… 济尔哈朗也惊呆了,乃至于停止了呕吐。 两个男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面面相觑了一阵,便都无比近距离地看着这个女人发自真心的表演,都生出了将这个娇憨女人搂进怀里的冲动。 但是重真不能,因为他不能。 济尔哈朗也不能,因为他够不着,以现在的姿势,伸手也只能揽住她那挺翘而富有弹性的臀部。 那手感确实很好,之前在这个房间里,这对互换角色的少年夫妻并不是没有尝试过,济尔哈朗甚至还将侧脸乃至是嘴,贴在了她那平坦的肚脐下方…… 然而现在都穿着衣服呢,有啥意思呢,又有一个碍眼的第三者在场。 济尔哈朗是个爱妻狂魔,可没有与人同享这种异端的爱好。 昨夜,那是因为真的被烧刀子的香醇,从而激发出了心底的豪迈。况且众目睽睽之下,隔着衣服的少男少女们,哪怕有些刹那的怦然心动,又能做些啥? 以黄重真对于女真贵族的了解,偌大的辽阳城,至少超过三四成的物资积累,都聚集在这座和硕贝勒府的角角落落。 别说纯天然的上好蜂蜜,就是来自江南的稻米,也都不在话下。 因此,蜂蜜水很快就与开水一同,被端在一个盘子里,让人踩着小碎步,经过层层通禀之后,端进房间,放在了济尔哈朗一手抚着的,盖着锦缎的小圆桌上。 侍女一声告退,便倒退着出了房间,还顺手掩上了房门。 黄重真与小福晋的手,同时伸向桌上的供盘,轻触之后又闪电般倏然分开。 小福晋娇颜俊红,黄重真轻咳一声,道:“我来吧。” 说着,就用大手拿起供盘上的小银碗,另一手捉起玉壶注入了少许蜂蜜,再添加了少许开水,用小银勺轻轻搅拌了几下。 便伸向经过中医推拿之术的短暂按摩之后,已恢复了些许神气的济尔哈朗,道:“来,张嘴,乖……” 小福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前任奴酋大汗的侄子,堂堂后金汗帐里拥有“八王议政”之权的和硕贝勒。 如今,却如一个小孩子般,被人哄着,伺候着,他自己也配合着,喝下一碗蜂蜜水,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当真犹如海棠绽放,梨花满堂,瞬间就让原本充斥着酒臭胃液之味,以及那种人为味道的房间,换作了满屋的馨香。 黄重真被这毫无现代设备过滤,又未经现代医学手段调试的纯真天然笑容,惊艳得瞬间停止了手上的喂食动作。 济尔哈朗就算见过无数个眼前此女刻意装扮的,发自真心的,情到深处的,情不自禁的百般笑容。 此时,也因其微红着眼圈的甜美笑容,美得忘了合上嘴巴,将口中的蜂蜜水吞咽下去,而是让其与舌底生出的津水一同,溢满口腔。 最终,沿着嘴角流淌而出,浸润了刻意换上的这套,由上好锦缎缝制的昂贵女真礼服。 倏的,二个心性极为坚定的少年男人,又几乎同时瞬间回神,便像是啥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继续刚才那副朋友情深的真情表演…… 济尔哈朗喝了蜂蜜水之后,又吐了两三次。 这一度让小福晋十分担忧,两条柳眉轻轻地蹙了起来,可很快便又舒展开来。 因为第三次吐完之后,济尔哈朗居然主动问自己要了一块小手绢儿,意图擦拭残留于嘴角的那些秽物儿。 黄重真铁定是不会代劳的,小福晋却怎会让夫君亲自动手。 于是,便只好瞅瞅人两夫妻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甚至大有大战三千回合的浓情,然后百无聊赖地翻着白眼,认真地扮演着电灯泡的角色。 唯独让他气不过的是,这两人居然将他这个七尺有余,精力旺盛的帅小伙,当成了一团空气,玩了好一阵子的火,还好几次做出了犯规动作,似乎是有意想要让他擦枪走火。 黄重真洞悉了这对欢喜冤家的阴谋,便哪里还会让他们如愿,只在心内想着自己的事情,竟反过来将之当作了空气。 “若你二人真的不介意,有人在你夫妻伦敦的时候旁观,老子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黄重真笑嘿嘿地想着。 到了后来,这少年竟如老僧入定那般,又如一潭深邃幽静的清潭,无悲无喜,无波无纹,春风吹不皱,秋风散不开,淡定得反而让演戏的两人逐渐觉得尴尬了。 不很粘稠,也不很稀薄的稻米粥,终于端上来了,飘散的热气之中,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味,厨师显然是个好手,还在里面切了丁点儿羊肉沫儿。 黄重真看了还稍微尝了一口之后,便朝小福晋点点头。 眼巴巴看着他那帅气脸庞的小福晋,便端起来一口一口地喂给济尔哈朗吃。 一个一边喂一边笑,一个一边吃一边笑,氛围单调得令人直翻白眼儿。 黄重真说实话是比较艳羡的,上辈子虽说没结婚但却红颜知己无数,一晌贪欢的更是知性美人更是不在少数,却从未享受过这等待遇。 一碗略淡的羊肉沫儿米粥,很快就被济尔哈朗全部吃完了。 他砸吧了一下嘴,似乎觉得意犹未尽。 黄重真却告诉他道:“粥虽然容易消化,但吃多了容易胃胀。贝勒久吐初愈,当先少量进食,待一个时辰之后肠胃功能恢复了,再多进食一些也不迟。” 济尔哈朗终于感觉全身的力量都在慢慢恢复,便舒坦地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上上下下将黄重真重新打量了一遍。 只见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只是随意地站在面前,一身的粗布麻衣却掩饰不住他的修长身段,配上坚毅的国字型脸庞。 即便是以女真人的审美眼光看去,也显得阳光而又精气神十足。 那悠久历史所沉淀而成的彬彬有礼,早已成了深入血脉的气质,令人感叹赞美的同时,又会生出羡慕与效法的心思来。 反观本也器宇轩昂的他自己,虽身着一身锦缎制作的华贵礼服,却因醉酒与长时间的呕吐不止而略显狼狈与憔悴,终究是有些不及。 “怪不得明国的官员都是衣冠禽兽,不过他是武将,倒并非那些禽兽文官。” 不过,济尔哈朗哪怕是遇着比自己更加优秀些的多尔衮,也从来都不妄自菲薄,默默腹诽之后,便又道:“想不到你还会治病,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多谢了。” “贝勒爷谬赞了,在下倒是不会治病,治宿醉倒是不在话下,毕竟这些烧刀子可都是在下带来的。”黄重真不卑不亢地说道。 济尔哈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行吧。正如你所说,本王久醉初愈,便先不留你了,待身子完全恢复了,再找你喝酒。” “行。”黄重真点点头,忽然现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情吗?”济尔哈朗微蹙修长的剑眉道。 “在下唐突,请教福晋之名,可是叫作苏泰?”黄重真直接了当,躬身说道。 济尔哈朗尚未说话,小福晋便讶然脱口道:“呀,那是我小妹的名字。” 话音刚落,她便将修长的柳眉往上一扬,兴奋地差点儿跳起来,说道:“噢,我知道了,你对我阿妹有意思!嘻嘻,算你有眼光,我小妹着实美得紧哩。” 旋即,她又拧着柳眉自言自语道:“可是不对啊!你是从汉地来的,我小妹也还小,尚未出过部落呢,怎会被你得知呢?” 那一句紧接着一句的语速,让两人大男人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 直到其百思不得其解,缩着一张分外令人怜爱的娇憨嫩脸。 黄重真才接上话茬道:“所以说在下唐突,只是听说女真叶赫部的小苏泰美貌无双,倒是未曾想过她还有一名阿姊,其美貌如花似玉,怕是比更甚三分。” 小福晋娇憨的嫩脸微微一红,竟躲入了济尔哈朗的身后。 济尔哈朗非但没有不悦,反而与有荣焉,哈哈一笑便挥手叫黄重真“快滚”。 黄重真连道“得罪”,出去之后关上房门的刹那,还无比佩服地自言自语道:“贝勒真乃神人也,宿醉之后仅短暂休息,便能提枪再战,当真生猛。” 哪个男人不喜欢被人这样夸赞?因此济尔哈朗闻言,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同时加快了手上与嘴唇的动作。 小福晋则是嫩颜俊红,深邃的曲径通幽之处,蓦然涌出了一片动人的丝滑。 有意无意的,她还刻意让两只大白兔奶糖的束缚,快了一丝自肩头滑落,让门外那个最爱嘴花花,却真的如约踏歌而来的少年,得以惊鸿一瞥。 “好看,真是好看。”走出贝勒府的途中,黄重真一直都在重复并且强调这句话。 分段带路的几个贝勒府侍卫听了,便以为这个来自关宁的汉家小子,已被自家族里美丽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迷得神魂颠倒了,当即不无自豪,又不无警惕。 ( 第八十四章 济尔哈朗再开酒宴 周吉等人正在贝勒府侍卫的虎视眈眈,以及一大群辽阳留守汉家子的干瞪眼之中,或安静,或焦躁地等待着。 吴三桂焦灼地来回走动着,时不时便朝府内张望一会儿,突然看到那道才刚分别,却已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家伙,已然出来了,便喊道:“来了来了。” 其实他已好多次这样喊了,就像了放羊的孩子般,不过周吉等人也着实憨直得紧,每次都会被他欺骗,惹得他每次都会嘿嘿大笑。 这次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便是真的。 一行少年立刻便将之迎了出来,祖大寿问道:“怎么样?” 周吉看见黄重真自信的笑容,未等他亲自说出答案,便道:“治好了?” 黄重真轻笑着点点头,周吉与祖大寿等人,包括最为憨厚的大牛在内,便都面面相觑,着实分辨不清这到底是属于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唯独吴三桂像个傻子一样,“耶耶耶耶耶”地欢呼起来,替重真庆功。 黄重真拍拍瘦削坚硬的肩膀,道:“行了,先回驿馆吧,别忘了我等此行的任务。” 吴三桂又左右各转了三圈,便蓦然收敛笑容,慢悠悠地跟随着伙伴们的脚步。 “你小子治好了贝勒爷的病,他就是个卖国贼,兄弟们,打他啊!” “对,这群人说是来自关宁的兵,其实就是狗大明国派来的议和使团。 “乘胜求和!何等耻辱!打死他们!” 陡有呼声悍然而起,并于刚起的瞬间,便有臭鸡蛋与发臭的菜根,飞天而来。 旋即,便呈铺天盖地之势,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些漏洞百出的挑衅之言,最终也化作了一道愤怒的声讨,在昔日的辽阳巡抚府衙之前,汇聚成浪,奔腾不已:“反对大明议和,打死这群卖国贼!” “大意了!终究是大意了!”黄重真差点儿被一个臭鸡蛋砸中帅气的脸庞,跺跺脚便果断采取三十六计的上上之计,脚步轻快地逃得无影无踪。 其余少年,也都夺路而逃,不知是否对方有意防水,大多并未受到太多打击。 吴三桂就惨了,因为太过兴奋而落在了最后,若非吴老三等人拼命掩护,差点儿便被淹没在了汉家遗民们,愤怒的唾沫海洋当中了。 “刁民!一群刁民!待某率军收服辽阳,第一个要惩罚的,便是这群刁民!” 吴三桂面对女真人的八旗兵都从未如此狼狈过,因此回到驿馆之后,见终于没人追上来了,便跳着脚撕心裂肺地怒吼道。 “若你真有这么一天,那么替这群百姓接受你的惩罚,某也甘愿。” 黄重真淡淡说道,算是既安慰鼓励了吴三桂,又替那群被迫出工,但又并不如何出力的百姓,解了围。 “你怎么尽替这些不相干的人说好话,要我说这就是群不服管的贱民,就该给点颜色看看,好叫他们知晓我等关宁猛士的厉害。” 吴三桂显然被伤得颇深,并非一句简单的安慰,便能彻底安抚下来的。 黄重真认真地看着他道:“与这些泪尽胡尘里的遗民相比,我们还能守着自家的土地生火做饭吃,已经算是很幸福啦。” “那也是我们自己用血与汗水拼搏出来的!是我等该得的!在这个处处都是弱肉强食的世间活着,哪有坐享其成,便可纵享幸福的?” 吴三桂难得地说出了一番颇具哲理的话,用来与黄重真针锋相对,倒是让祖大乐周吉等人,挺刮目相看的,奈何他那无脑的前科实在是有些多…… “理是这个理,可是在大势面前,这些百姓却连抗争拼搏的机会都没有,或者说,自从辽阳失陷之后,他们便永久失去了这个平台。 可是,他们也曾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过。知道众多的女真贵族,为何最终都顺了奴酋的意,迁都规模远远不及的沈阳了么? 不仅仅是奴酋的坚持与危险,还有辽阳百姓不计自家生死,给几乎所有的水井河流投毒,这才让建州兵不得不暂时退出辽阳,便以奴酋的残忍,也莫奈之何。” 黄重真迎着吴三桂挑衅的目光,认真了解释了一番,说得他有些哑口无言了,才又轻笑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知足常乐吧,小桂子。” 说着,便回到大通铺休息去了。 周吉与大牛等人,看了看吴三桂,便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偌大驿厅,眨眼就只剩下了吴三桂和他的三个家丁,以及在角落里扑闪着眼睛装无辜的女真族奴仆。 吴三桂对于这个绰号简直深通恶绝,激动地喊道:“不准叫某小桂子。” “好的,小三儿。”黄重真潇洒地伸出一只手,比了个“ok”的动作。 “啊!”吴三桂觉得自己快要被浑身的臭味折磨疯了,尖声嘶吼了一声,便又对着他的三个家丁拳打脚踢道,“本少爷要沐浴洗澡,还不快去放水?” “是像刚才那些百姓那样放水么?” “少爷,那你到底是想沐浴呢?还是洗澡呢?” “笨蛋,这根本就是一个意思,还不快去准备。” 最终,还是吴老三拍板决定了下来。 吴三桂无力地仰首望向天花板,无出了一声身心疲惫的叹息。 快到傍晚的时候,济尔哈朗居然派人来到了驿馆,邀请黄重真等人,再次去参加和硕贝勒设下的酒宴,并说明:“辽阳城内的女真贵族,照样会参加。” 祖大乐与周吉面面相觑,吴三桂倒是因为又可以见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了,从而显得有些兴奋。 向来稳重的黄重真却蓦然一拍床沿,颇觉懊恼地说道:“没想到这小子的回复能力居然如此之强,真不愧为拥有一夜七次郎潜质的少年郎。 早知如此,就不这么快替他诊治了,要他多难受一会儿,多吐几次也好,反正又不会死人。” 这话是当真贝勒府的那个侍卫说得,唬得他脸色铁青,极为不悦。 若非看在那烧刀子的确很好喝,他昨天偷摸着喝了点碗底,今天来还抱着被赏赐几坛的奢望,便要怒喝“大胆明使”了。 倒是吴三桂脸色煞白,赶紧捂着黄重真的嘴,连连说道:“谨言!谨言啊!” 然后,便又回过头朝那侍卫讪笑。 可那侍卫却正眼都没有看他,只对黄重真抱拳道:“我家和硕贝勒爷的邀请,我已传达给各位。酒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还请各位即刻准备,速速前往,莫要让我女真族的贵人们久等了。” 说着,便转身出了这个干净得简直不像话的大通铺,念念叨叨地回去了。 “我呸!什么东西!”吴三桂极为不忿,对他的背影狠狠地唾骂着。 吐痰他是不敢的,因为重真治军比袁帅和他大舅还要严格,若是在军营里面随地吐痰,是要被罚做俯卧撑的。 他那守备营始终都是整个宁远最干净的,袁崇焕为此还通晓全军表扬过,并大力倡导其余各营也都这么做。 可别人就算有心效仿,却无论怎么追赶,都是万万不及的。 不过,倒也养成了讲卫生的好习惯,不但会将军营收拾得干干净净,自身的衣着装扮尽管陈旧,却也干干爽爽,看上去分外精神,也分外令人欢喜。 可以说此时的关宁军,已异乎于大明其余各地的军队,并有脱胎换骨之势。 让那贝勒府侍卫极为惊讶的这个大通铺,之前因为几乎废弃的缘故,可以说是杂乱无章,灰尘满地的。 毕竟,奴酋将女真族建立成部落制的后金汗国才没多久,正用武力试图让别人承认他们的合法地位呢,还未来得及与邻邦建立稳定的外交关系呢。 而大明使团才来没两天,就变得如此干净整洁了,犹如换了个模样一般。 就是因为在入住之前,黄重真就命令那些接受指派前来伺候的女真奴仆,将之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清扫了至少三遍。 将那些习惯了服侍贵人,却从未干过脏活累活的奴仆们累得哟,无不耷着舌头像狗一样趴在了地面上,宁可用自己的衣服去擦,也绝对不用所谓的拖把了。 毕竟,就算是在女真贵族祭祀朝拜的大政殿里,又何曾使用过拖把了? 当黄重真一行人来到宴会厅的时候,昨天晚上参加喝酒的没参加喝酒的女真贵族,早就已经全部就位了。 从他们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等人的眼神当中,黄重真立刻就意会出。 这群狗日的无非就是得知了自己等人其实并没有喝得那么醉,自己还将吐得七晕八素的济尔哈朗治好了之后,感到有些丢人。 于是,便怂恿着正有此意的和硕贝勒,再开了这次酒宴,好找回昨日的场子。 “他们好像叫人了!人数比昨天晚上多很多诶!”吴三桂凑在黄重真耳边道,他虽不学无术,但一到五十三还是数得清楚的,再往上就不敢保证了。 黄重真点点头,便与祖大乐一同,在寂静无声的大厅中央站定。 与嘴拙的大胡子都司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其朝自己努努嘴。 ( 第八十五章 与女真贵族拼酒 黄重真便当仁不让地,在满堂女真人虎狼般的眼神之中,面不改色地朝济尔哈朗抱抱拳,说道:“贝勒爷,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俺们就是一群来自宁远的小兵,不值得贝勒爷为了我等,如此大费周章的。” 别听他说得客气,但见其的表情与动作,分明不卑不亢,谦逊有礼却又不失尊严,将大明使节这个身份,演绎得恰到好处。 即便是以济尔哈朗的少年自负,也不禁微微点头,道:“明使说得哪里的话,明使难得来一次,本王也就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况且昨夜本王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又吐得一塌糊涂,怎么止都止不住。若非明使医术高超,还真不知道啥时候才会恢复呢。 因此这一顿谢恩之酒,无论如何都是要摆上几桌的。最重要的是,本王听说,你们汉家有一种酒叫做‘还魂酒’,不就是那些醉汉,给自己的贪杯找的借口么?” “哈哈哈!贝勒说得对啊!” “桀桀桀!贝勒说得好啊!” 满堂的女真人,无论在座的贵族,还是侍立一帮的奴仆,尽皆喝彩符合。 “贝勒见多识广,居然连‘还魂酒’如此民间的汉家称谓都知晓,直令在下佩服,佩服。”黄重真心中警觉,面上却现出一副真服了的表情,抱拳微微躬身。 济尔哈朗坐在主座也抱抱拳回了一礼,笑道:“谬赞,谬赞。” 吴三桂瞅瞅上边,又瞅瞅下边,感觉这情景不像是两个国家的人在谈判试探,倒像两个江湖好汉,在籍着肯定对方,实则赞扬自己。 吴三桂对于这等相互奉承的举动,向来嗤之以鼻,差点儿猪叫出来,幸好手速够快捂住了嘴巴,便又看到了济尔哈朗抬手示意他们入座,便喜滋滋地坐下来。 酒仍是由他们这行人提供的,这令吴三桂严重怀疑,这群没有喝过美酒的人,就是在找机会蹭酒喝。 而在他们这群眼高于顶的坐井之蛙而言,自己这些只吃过关宁军中粗粝饭食的乡巴佬,无非就是想籍此机会,从后金这边多吃点儿肉回去。 看着济尔哈朗尚未以举杯的方式,宣布酒宴正式开始,这群明明来自礼仪之邦的少年,竟开始埋首桌案,专心对付属于自己的那盘牛羊肉了。 满堂的女真人,无论高低贵贱,除了鄙夷斜睨之外,那些在座的贵族,让下人将自己餐桌上的那盘,也都端了过去。 不过似乎是为了可以嘲讽黄重真等人,今日的分量显然比昨日少了很多。 这正合黄重真等人的意,因为昨日实在吃得有些饱,若非少年身躯消化极快,非积食伤了肠胃不可。 今日则正好能吃得六七分饱,然后放开肚子,专门与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真人拼酒。 为了此次谍战后金之旅,黄重真事先的考虑不可谓不充分。 除了因祖大寿的捣乱,从而在许多酒坛子里掺了至少一半的水外,其余没掺水的真正纯酿烧刀子,其酒精含量也是有高有低的。 黄重真特意为此做着记号,因此端给女真人的,自然都是度数高达了六十五度的,若将火把当作火柴往大碗里点一下,绝对能燃起淡淡的火焰来。 而他们的,则只有四十五度…… 四十五度的烧酒,闻上去自然没有六十五度的那么香。 憨厚的女真人认为,越是醇香的酒,就越是好酒。 这当然也是评判是否美酒的标准之一咯,因此无可厚非。 其实也有些狡猾的女真人,怀疑过这群狡猾的大明人,在酒里做了手脚。 否则为什么昨日的酒宴结束之后,能站着的女真勇士寥寥无几了,而孱弱的大明少年却仍然生龙活虎的呢? 但是,当济尔哈朗举杯宣示酒宴正式开始之后,便又狡猾的女真人故意去抢大明少年的酒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吴三桂长得好欺负,抢的刚好是他的…… 吴三桂连强抢青楼女子这种缺德事情都干过,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尽管一度对女真人陪着笑脸,然而事关少年郎的尊严,谁怕谁呢? 好一番你争我夺之后,到底是那个经过精挑细选,并且事先准备过的女真人,技高一筹,喝着了吴三桂碗里的酒。 可才一扬脖子喝了半碗,还未来得及“咕咚咕咚”咽下去呢,便又一口喷了出来。 只见其将硕大的粗瓷碗塞回了吴三桂的手中,便骂骂咧咧地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这什么破酒啊,这么难喝!” 吴三桂哪里肯被别人占哪怕是半碗酒的便宜,当即趁其不备冲上去,将桌上的酒也捧起来喝了半碗。 虽然艰难地咽下去了,却又像狗一样吐长了舌头,用手使劲儿扇着,然后说道:“这什么破酒啊,这么难喝!” 哄笑声中,女真人自鸣得意,黄重真等人则摊摊手试图掩饰道:“我们这些汉家子就是这么好客,豺狼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美酒,并且只要是真朋友,便将最好的端出来给客人吃,我们自己宁可吃次一等的。” 至此,酒宴的气氛延续了昨日的热烈,刚开始没多久,就攀至了顶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男人们一个个的都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了,或勾肩搭背地喝着,或人五人六地“五魁首六六六”地吆喝着,比拼着,大笑着。 小女生们也都粉脸通红,眉眼含春,春燕儿般在臭烘烘的男人堆里钻来钻去,荡漾起一阵又一阵的香风。 吴三桂长得其实还算俊俏,尤其符合女真女子对于男人的品味。 关键是今日的黄重真,居然被济尔哈朗拉到主座上面去喝酒了,便只好挺身而出,成了被火辣的女真女子泼辣欺负的对象。 那莺环燕绕的艳福,直令他的便宜表舅祖大乐,看得不忍直视。 只能借着灌酒的动作瞟一眼瞟一眼,明明羡慕地紧,却因长得实在有些寒蝉,便又十分自卑,实在提不起主动搭讪的勇气,便只好一碗又一碗地往嘴里灌酒。 清澈醇香的酒从他的嘴角漏下来,顺着那茂盛的胡子流淌于地,看得那些侍立一旁的侍卫和奴仆们,好一阵的心疼。 吴三桂左拥右抱,手忙脚乱;左顾右盼,眼花缭乱;左右逢源,一亲芳泽。 这家伙……这家伙…… 居然跟人娇媚天真的女真女人们,玩起了谁猜拳输了,就亲谁一口的无耻游戏,当真是个不知道羞羞为何物的玩意儿。 可是,那些女真族的小贵族们,居然只顾着喝酒,也不加以阻止。 黄重真觉得,这实在是有够乱的。 幸好小福晋并不在其中,事实上她连酒宴都没有参加。 黄重真与济尔哈朗碰了碰硕大的酒碗,患得患失地将一大碗酒一口喝干,便将满腔的酒气喷吐在他的脸上,由衷地说道:“贝勒爷,兄弟我对您,心服口服!” 济尔哈朗大概是终于将娇憨却又无比狂野的小福晋,给驯服了一次,便像是个小登科的新郎官那般,意气风发,哈哈一笑,便也碗到酒干。 这家伙的身体真的是,直到现在都没吃过一口香浓天然的手抓牛肉呢。 看着黄重真仰着脖子又往嘴里放了一串,一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边欣赏着厅内闹哄哄的热烈场面,突然觉得好好的汉家少年,就这么被带坏了。 济尔哈朗拿眼角的余光瞟着他,分明在说:“乡巴佬,就知道吃。” 说着,便又自顾自地往嘴里灌了一口烧刀子。 感受着这清醇的美酒入口之后,便如精灵一般在嘴里的任何一处地方跳腾着,吞咽之后又觉腹中暖烘烘的如温火在煨,他感到了畅快之极。 这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突然转头对黄重真道:“如此酒宴,会否太单调了些?” “贝勒是想来点歌舞表演么?”黄重真也转过头去,因为刚刚与之勾肩搭背地碰过酒碗,两人离得很近,微撅的嘴唇居然差点儿碰在一起。 然而,两人谁都没有退避,就像是在暗中较劲那样。 济尔哈朗大笑道:“我女真族已在这白山黑水之间传承了上千年之久,自古便以勇武为荣,何曾有过歌舞表演?” 这话着实有些嘲讽的意味,黄重真自然听出来了,却丝毫没有在意。 反正他只在会所里与美女一共跳过舞,不管是街舞、拉丁,还是交谊舞,总之是没有老咔咔的坐在座位上,看着底下一群穿得极少的美女扭腰甩臀儿。 他笑道:“那难不成是舞枪弄棒,甩棍舞剑?” 济尔哈朗再次大笑,道:“我既不是霸王,你也并非沛公,又何来项庄?” 黄重真由衷地朝他竖竖大拇指,感叹道:“放眼整个女真,贝勒爷对于我汉家文化之了解,若称第一,便绝对无人敢称第二。” “你错了,还有一个人。” “谁?” “老八,黄台吉。” “他在哪里?” “沈阳。” “好,待去了那边,某定要好好会会他。某倒要看看这个老八黄台吉,究竟有着怎样的待客之道。” ( 第八十六章 与女真兵勇摔跤 “哈哈哈,这倒是必定不及于某的,本王对此,信心十足。” “多谢贝勒实言相告。”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你我皆为爽快之人,便不要试探来试探去了,咱们摔个跤吧,摔跤可是我女真人的传统项目,是我们评选巴图鲁的最佳标准哦。” “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请您宣布?”黄重真轻轻点头。 “难不成还由你小子来宣布。”济尔哈朗一笑,便站起来朗声说道,“各位。” 他的声音也没有多少响亮,他甚至都没有怎么发力, 然而,原本喧闹无比的酒宴厅,竟在瞬间就静了下来。 黄重真微张着嘴巴看着那整齐划一的架势,觉得就差“嗡”的一声配音了。 他砸吧了一下嘴,便听济尔哈朗继续说道:“单喝酒实在太没劲儿了,咱们来玩摔跤吧,赢得就喝酒,输的就吃肉。” “好!好哦!” 济尔哈朗话音刚落,满殿的女真人,无论贵族还是侍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竟全都激动地呐喊起来,还有许多人争相着要入场。 “这大概便是女真人最为原始的本质吧,也是其尚武之风的由来。”黄重真默默地想着,便已看到有侍卫与奴仆,在大厅中间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又女真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场了,没抢到第一的先是遗憾地长叹了一声,接着,便静静地望向了散落在宴厅各个地方的大明少年。 然而,这些少年看见身边刚刚还玩得好好的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瞬间就有些懵,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哎哎哎,叫你们呢,快来个人下场啊!别给老子们丢人啊!”黄重真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声提醒道。 “下场做啥?”摔跤这种豪迈的说法,好像在汉地并不怎么流行。好多少年其实多少都参与过,但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之间仍会不过神来。 “我天!就是打架啊!”黄重真捂了捂脸,道,“要不,我先来?” “原来是打架啊!”一听说要打架,这群来自关宁的少年们,顿时就来劲儿了,纷纷说着“哪儿能呢”,便也争相恐后地向宴厅中间飞奔。 一个资历很小的小家伙,最为灵巧,最先挤出人群,站在了打架的场地上。 其余少年见状,只得于刹那之间刹住脚,叹息一声,旋又轰然叫好。 人数占优的女真人这才恍然,也轰然便为他们的族人加油。 “有啥规则不?”黄重真转头看看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摇摇头道:“没有,怎么样都可以。” “行,那便开始吧。”黄重真抬抬手就当替那比自己还小半岁的小伙子加过油了,便坐下来继续吃他的酒,喝他的肉。 小伙子姓李名三,丝毫未因他的这番举动而觉得受辱,反而如一个野蛮人般狠狠地锤了锤瘦削但却足够坚硬的胸膛,吼道:“来吧!对面的女真人!” “哟呵!”对面的女真人似乎因为被抢了台词而感到有些郁闷,怒吼了一声“看招吧,汉家子”,便往李三扑了过去。 说是摔跤,其实正如济尔哈朗所说,并不讲究多少规则。 除了掏阴踢肛等大家都会自发杜绝的动作,其他的都可以。 但潜意识中,大家还是将之当作是一场摔跤比试,而非散打。 因此,只见两个二十岁都未到的不同民族的健儿,甩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膀子,有来有往,有躲闪也有硬钢,看着倒也挺有趣的。 加油声和叫好声从一开始就从未停止过,尤其是那些女真女子,无论小贵妇还是婢女侍女,都跟疯了似的尖声怒喊着,怎么刺激怎么来。 诸如“你赢了老娘今晚就跟你睡”,“你输了老娘就把你脱光再用皮鞭抽”之类的,激得场中的两个小家伙更加卖力,已到了拼搏最后力气的时候。 黄重真可算是见识了女真的女人是何等的桀骜,虽然埋头喝着酒吃着肉,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注视着场中伙伴的表现。 只见那个女真少年的力气更大一些,但技术动作相对粗糙,利用率不是很高。 而李三这段时间都跟着黄重真,着实学了不少近身搏击的小技巧,因此便能用一些巧劲,以及华夏传武之中的寸劲,弥补这丝不足。 随着力气的快速消耗,二人的战斗确实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已相互抓着对方的膀子,就像两头牛犊一样顶在一起,咬着牙齿在比拼最后的力气了。 似乎是那个女真少年残留的力气更多一些,赢面也更大一些。 济尔哈朗甚至已经开始朝黄重真展现胜利的笑容了:“多隆是我镶蓝旗里的小家伙,还是很不错的!” “是的。不过很可惜,我家的李三就要赢了。”黄重真点头表示认可,却对李三能最终赢下这场首斗,持极其坚定的态度。 因为他知晓,想要取得最终的胜利,除了依靠蛮力之外,仍然要考虑许多的因素,技巧、头脑、心志,缺一不可。 那个叫作多隆的女真少年,显然已因基本锁定了胜局,从而开始得意、放松,乃至于收力。 济尔哈朗显然是个摔跤的能手,一看到他的这些电光火石间的变化,当即一声怒吼,大叫道:“愚蠢!” 可就在他怒吼刚起的刹那,李三的犀利的致命反击,便已加冕在了多隆的身上。 “你!耍!诈!”他被牛犊般喘着气的李三死死地锁住了,快要窒息了都无法挣脱,便只好使用仅有的力气,将手掌在地上艰难地拍了三下。 “李三!快松手!小三儿……”黄重真当即大喝。 而吴三桂也福至心灵,立刻便冲进了场内,不顾众多女真人的惊呼与辱骂,便将动作已完全僵硬的李三,给从多隆的山上掰开。 然后单手托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迅速地拍打他的身躯各部,替他放松肌肉。 多隆就没有这么好的战友了,便如将死的螃蟹般,躺在宴厅的地摊之上,死命地呼吸着浑浊的空气。 但凡积攒了一丝力气,就会从喉咙底部发出声音来:“你!小!子!耍!诈!” 济尔哈朗没有起身,沉声道:“他可没有耍诈!他只是尽全力地做着一件正在做的事情,并且直到最后仍未放弃!相反,你还未做完就放弃了!抬下去吧!” 济尔哈朗说着便轻轻挥手,俊朗的脸庞因为烧刀子的冲刷而显得通红,看着却不像是在生气,反而颇觉敬佩地对黄重真道:“确是我们输了!真有这小子的!” 黄重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道:“李三是我关宁军中的小家伙,还是很不错的!” 济尔哈朗一愣,旋即用食指点点黄重真,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比试,就无需济尔哈朗继续宣布了,因为他们的表演,本来就是为了取悦这位身份最尊贵的和硕贝勒。 连续上场的女真人,无论年纪大小,黄重真都觉得有些面熟。 他识人的本领很好,很快便认出,这些全都是卡卡木的手下。 于是,他便知道,这场所谓的临时起意的摔跤,其实就是事先安排好的。 济尔哈朗未必存有歹意,但那个卡卡木,却一定未存好心。 不过黄重真才不怕这个狡诈的混蛋呢,他的伙伴们也都不是好欺负的,谁手上没有几斤真正的实力呢? 双方互有人上场,各有胜负,倒将宴厅的热烈氛围,推上了巅峰。 不但下首的女真人们看得过瘾,就连济尔哈朗也看得津津有味,兴致极高,不过却打死不再与黄重真大碗大碗地干酒了。 而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也终于将另一只爪子,伸向桌上的牛羊肉了。 黄重真有意让五十二个少年轮番上场,得到更多的锻炼,收获更多的实战经验,特别是克服对于女真战士的人为造成的心理劣势。 祖大乐、周吉等人,也都上过场了,互有胜负。 有几个资格确实嫩的小家伙,虽然一场都未胜,却也没有气馁,反而一个个斗志昂扬,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收获颇丰。 济尔哈朗似乎发现了身边这只小狐狸的意图,喝酒的同时那眼睛斜睨着他。 黄重真却像足了喝多了的傻子,孩子一样替场上的同伴鼓掌打气,还时不时地要做一下临场指导,有效果了就大叫,反被别人揍了就大骂。 但他骂的,怎么都是女真人呢?怎么就不骂他们自己人不争气呢? 济尔哈朗很想在自家地盘上装一下大肚,可终究听不下去了,刚想弱弱地提醒他一句:“你小子好歹也顾及一下本王的面子啊。” 可脖子才伸过去,便听这家伙陡然大吼一声,便倏然站了起来,那只坚硬的手肘,差点儿磕在济尔哈朗锃光瓦亮的额头上。 “你……”济尔哈朗终于怒了,转头看去,只见此时威风凛凛站在场上的,正是那个怎么看怎么嫌的少年,好像是叫做……吴小三? 这边一个黄小贰,那边一个吴小三。 济尔哈朗左右瞅瞅,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忽悠了。 ( 第八十七章 大牛摔死卡卡木 然而济尔哈朗没有细究,只将目光投在了场上那个与自己身材很像的少年身上,这个叫做吴小三的家伙,他已豪取五连胜了! 这让济尔哈朗觉得很是羞怒! 难道我女真镶蓝旗再无巴图鲁了吗? 他看向了场中央那道始作俑者的影子,后者顿时会意,缓缓地步入了场内。尚未出场,全身的气机便已锁定在了吴三桂的身上。 吴三桂丝毫无惧,也仅仅地盯着对方。 他知道女真人的武官是没有丝毫水分的,牛录额真若放在大明的军中,至少已是极为勇猛的那种悍将级别的了。 与满桂手下的那些蒙古悍将,大舅手里那些真正的勇猛隐士,以及刀疤刘挺这些人,都是可以一较高下的。 吴三桂的力气已有了极大消耗,因此不敢有丝毫放松。 此时,黄重真却站了起来,道:“小三儿,你已连赢五场了,见好就收吧,莫要再逞强了。” “我吴小三自打出声的那天起,就从来都是站着的……”吴三桂的牛悲愤地吹了一半,便陡然改口喝道,“好!就依你所言!谁叫你是小贰呢!老子认输!” 然后,便在全体女真人的瞠目结舌中,缩着脖子踮着脚尖儿,钻到了重新聚在一起的自家人堆里。 他其实是想再次回到那群肥硕的女真小姑娘堆里的,但是他不敢,他怕被那群羞愤的彪悍女人,揉扁了嚼碎了,再咽进肚子里去。 虽说吴三桂确实很像去她们的身体里探究一番,却不是从上边,也不是以这种被动的方式。 祖大乐等人都竖起了大拇指,欢迎英雄的到来。 唯独周吉对他竖起了中指,说道:“你可真无耻!” 吴三桂哈哈大笑,照单全收。 卡卡木这才明白,竖中指这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原来并非表扬,而是鄙夷。 他当即陷入了彻底的愤怒,蛮兽一般嘶吼着道:“还有谁?” “是啊,还有谁没上场打过架?”黄重真觉得自己似乎坐回去太早了,又不想再站起来,便伸着修长的脖子,如一只老鸭般寻找着自己的伙伴。 “是呀,还有谁没上场打过架啊?”祖大乐等人总是觉得似乎遗漏了一人。 五十一个人在满堂女真人的帮助之下,好一阵寻找,才最终在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里,找到了正在埋头大嚼的牛大牛。 “大牛!” “啊?” “你怎么还在吃啊?” “那可不就得吃么?俺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肉……”大牛满嘴都是肉,唇齿含糊不清。 祖大乐宠溺地看着他道:“该你上场打架了。” “哦。”大牛将嘴里的肉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又把手里的肉塞进嘴里,便拍拍手站起来,道,“走吧。” 祖大乐等人不知为何竟让他先走,于是变成了这个最憨厚的家伙,像个社团老大般走在了最前边,一群小弟人五人六地跟在后边,就连吴三桂都没有例外。 大牛左右瞅瞅,见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就轻轻甩动着两条粗壮的臂膀,为即将开始的打架而热起身来。 待到了场地边缘,祖大乐等人便停住了脚步,大牛独自迈入圈心,所有人的目光,都炯炯地投注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这个平日里被女孩子多看一眼都会脸红的少男。 一旦进入战场,就会变得犹如天生的战士那般,无比沉着,无比稳健,注意力无比集中,斗志无比高昂。 他望着前方那个还算强壮的女真青年,将嘴里的最后一丝肉丝儿,也用舌尖挑着送进了食道,才说道:“就是你要和俺打架么?” 他也并没有刻意气沉丹田,然而那声音却犹如洪钟,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脑海。 久等的卡卡木,觉得这个夯货实在是有些嚣张,更有心想要替女真族找回场子,便懒得跟他废话,怒吼一声就冲了过去。 “哦,这就开始了么?”大牛却还有闲暇嘟囔一句。 卡卡木的左胳膊抡了过去,他用手掌轻轻一推。 卡卡木的右胳膊挥了过来,他同手掌轻轻一推。 卡卡木马腿般健硕的左腿侧踢了过来,他先用手臂一挡,再用手掌一推。 卡卡木的右腿又一鞭腿甩了过来,他照样先用手臂一挡,再用手掌一推。 卡卡木一直蹬腿蹬了过来,那力道真的犹如驴子的甩蹄那样。 大牛强壮如山的身躯又非常灵活,往旁边一侧,用手肘一顶,便切入了他的中门,双手与单腿配合着同时发力,便将驴子般的卡卡木,摔了出去。 “喔……”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观战之人看得眼花缭乱,正自过瘾,却冷不防驴子般健壮的牛录额真卡卡木,竟被甩飞了出去,重重地跌坐在地毯上。 众人一阵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连祖大乐吴三桂等人,也都一脸的惊叹惊讶,都忘记鼓掌叫好了。 可他们的感受,哪有卡卡木来得直观。 他只觉得这小子的力道,犹如洪水那般巨大,他的身躯,犹如山丘一般沉稳,自己别说是将之甩飞了,就算些许的撼动都极为困难。 这一摔,更是好像受到了什么暗劲那样,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散架了。 围观者惊叹的目光,犹如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甩在了自己的脸颊之上,一阵又一阵火辣辣地生疼。 卡卡木不堪受辱,一骨碌地跳爬起来,怒吼一声便再次扑了上去。 这一次,他打算用女真勇士最擅长的方法,也是摔跤里面最凶猛的招数——冲锋抱摔。 他冲上去成功地搬住了大牛粗壮如牛的腿,可还未来得及欣喜,却陡然发现被搬动的竟是自己,这真的让他感到震惊了。 自己堂堂女真族镶蓝旗里的牛录额真,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就反过来被抱摔了,并且是以一个极其羞辱的姿势。 眼看着自己穿着棕皮鹿靴的双脚,距离红红的地毯越来越远,卡卡木羞愤之余,真的着急了。 他再也顾不得女真巴图鲁的荣耀,再也顾不上男人的尊严,尖声怒叫着,便弯着手臂,一把掏向大牛的裤裆。 男人总是对自己的这处要害分外敏锐,大牛虽憨憨,却也不能例外。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股阴狠的劲风,正往自己的这处要害袭来,本来还留着几分力道的憨厚少年,当即出离愤怒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用粗长的双臂将卡卡木甩飞的同时,又狠狠一膝盖顶在了他的天灵盖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嘭!” 貌似还伴随着一串,分外瘆人的头骨碎裂之音。 卡卡木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没有惨叫,没有愤怒,有的只有一阵紧接着一阵的抽搐,并且还口吐白沫。 立刻就有侍卫跑上去查看,趴在他的耳边呼唤了几声,便站起身朝济尔哈朗摇摇头。 满堂的女真人,顿觉哗然。 但他们也看到了卡卡木刚才的阴险动作,女真人自忖豪迈尚武,暗地里的时候自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表面上却都十分排斥这种阴损的招数。 因此,便也觉得脸上无光,倒不好去怪罪场中那个大男孩下手过于重了。 唯独卡卡木的手下聒噪了起来,更有好多人冲进了场内,要联起手来将中间那个小山岳般的大男孩拿下。 祖大乐等人哪里肯,向来觉得自己很讲义气的吴三桂,第一个就冲了上去,护在了大牛这个弟弟的面前。 虽然,大牛还要比他高出大半个头,但却并不妨碍他反过来将之护在身后。 一时之间,刚才还其乐融融,气氛热烈的酒宴,竟变作了剑拔弩张。 好在其余的女真贵族,女真侍卫,在用眼神请示了济尔哈朗之后,便都没有上前帮忙,也没有出声帮腔,而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周吉等人看向黄重真,后者似乎直到这时,才察觉气氛有变,从一堆刚端上来没多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牛羊肉中抬起头来,嘟囔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旋即目光一转,就看到了躺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嘴边、下巴上、脖子上都糊满了白沫的卡卡木,顿时轻咦一声,道:“咋回事儿?” 再看看场中的形式,以他的思维能力,就算真的没看到,此时也该猜到了几分,便哈哈一笑,转头望向济尔哈朗,道:“贝勒,我手下还小,下手没个轻重……” 济尔哈朗本就通红的俊脸,因为这话而貌似又红了几分,烦躁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一介奴才么?若真是你的下手出手伤人倒还罢了,可谁叫这奴才羞辱武风在先呢?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抬出去吧,抬出去吧。” 当即有贝勒府的侍卫上前,将死驴子般的卡卡木,抬着就走。 济尔哈朗又对他的那些面面相觑的麾下说道:“你们也都滚出去,本王好心好意让你们参加酒宴,没想到竟给老子丢人现眼,看着就烦,快滚,快滚。” “喳。”卡卡木的麾下跪地领命,便潮水一般通过石头的缝隙,退走了。 ( 第八十八章 二狗与三桂的教养 有几个强壮些的,眼珠子咕噜噜地一转,便在盘算如何接替卡卡木的位置了。 若卡卡木知晓了,定会气得直挺挺地坐起来,骂一声:“这个世界真特么现实。” 然后,再直挺挺地倒下去,彻底断气。 有了这幕不愉快的插曲,原本热烈激昂的酒宴氛围,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就连脸皮极厚的吴三桂,都被周围的女真人看得心里发毛,以揉鼻子、翻白眼、吹口哨等动作,来掩饰自己心内的不安。 济尔哈朗眼看着又该自己出场了,便当仁不让地哈哈大笑着,端着硕大的酒碗便站起来,豪迈地吼道:“让我们再饮一杯吧!今晚谁都不能走出这个门!” 慌忙间四处找酒碗的吴三桂,好不容易找着一只斟满了酒,还未抓稳,便又手一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不但是因为济尔哈朗的这句话,还因为他的酒碗也这般从手上滑落,掉在了地上,与甘醇清澈的酒液,摔碎,四溅。 都怪黄重真这货,毛手毛脚的,又显然是喝多了。 居然比济尔哈朗晚了半拍站起,竟将他宽阔的肩头,碰在了他那举着酒碗的左手之上,这才导致了这一幕发生。 整个酒宴厅,瞬间静至落针可闻,只能听到人们竭力放缓放平的呼吸,以及心脏不受控制有力跳动的声音。 不过,当了片刻,想象当中的五百刀斧手冲入屋内,将与会众人砍成肉酱拿去喂狗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大家这才逐渐放松心弦,相互用眼睛瞟着左右,发现左右也这般在瞟着左右,便又逐渐地“哈哈哈哈”,终至哈哈大笑起来。 刚才有多强作镇静,此时笑得就有多夸张。 吴三桂憋红着一张俊俏的小白脸,笑得眼泪水都扑簌簌地留下来了。 “此次后金之行,实在是……太特么的刺激了!”他抹着眼泪,一边解释辽东的风霜真的好大,一边悲愤地想到。 不过这一次,却连最喜欢挖苦他的周吉,都持赞同的态度,虽然没有大笑,更没有流泪,也轻轻地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点头连道:“是啊是啊!” 两个始作俑者对于这一幕,也是深感意外。 济尔哈朗嗔怪地看向黄重真,劈手夺过这小子手中洒了小半的酒碗,往嘴里灌了一半,喝习惯了六十五度的人,突然接触到四十五度的,实在是有些寡淡无味。 济尔哈朗好歹没有一口喷出来,而是一边艰难地咽了下去,同时将碗塞回了黄重真的手中。 后者怔怔地捏住了之后,便下意识地倒入了口中。 四目交投,相视大笑。 这一刻,两人分处不同阵营的人,尽有种相见恨晚的荒唐感觉。 男人间的情愫,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却又妙不可言。 接下去的节目就很简单了,就只是喝酒,猜拳,再喝酒,再猜拳。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摔跤游戏,还能玩出人命来。 其实对于豪爽的男人而言,仅是喝酒就已经很热烈了,况且还有着那么多的美女,穿梭来穿梭去,东揩一手西摸一把,不断地推动着现场的氛围呢。 双方都冒着一股劲儿,想方设法地要把对方的人,全部和趴下呢。 不过,占了人数优势的女真人,好歹在这方面还挺讲武德的,硬是没有采取车轮战术。 唯独吴三桂,遭受了众多美女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很快就彻底地醉了。 也不知道谁提的意,竟在那个刚刚玩过摔跤游戏的场地里,玩起了《西游记》里,猪八戒追媳妇儿的桥段,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黄重真终于知道济尔哈朗为什么不肯让小福晋再来了,这个家伙果然与自己是一类男人,昨夜因为抑郁了小绿了自己一把之后,便再也不肯吃这个亏了。 不过这小子也很恶俗地想:这家伙再开这场酒宴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躲避那个娇憨柔嫩的小狐狸精呢? “守备?都司?两个小角色罢了。不过,此行到底是以谁为首呢?是那个大胡子,还是这个国字脸型的狡猾小子呢?呵呵,倒是有趣。” 济尔哈朗带着浓浓醉意的眼神,也终于可以大胆地在祖大乐与黄重真的身上来回梭巡了,睿智与深沉的光芒,深深地内敛在其海洋一般的眼眸深处。 可是,济尔哈朗又忽然觉得,以谁为首似乎并不重要,毕竟客随主便,入乡随俗,终究是要以这片土地现时的统治者为首的。 而现时的辽阳,属于后金的占领区。 开始有醉醺醺的女真小贵族走到主桌边上来,频频地给两人敬酒。 尤其是黄重真,理由是:“你小子没有惨叫摔跤,喝酒总没问题吧?” 黄重真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倒酒。 “昨日,我大金勇士猝不及防,败得哑口无言,可是今日嘛……哼哼!我大金勇士纵横辽东无从一败,在酒桌之上,也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济尔哈朗的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较高下的雄心。 几个眼色使下来,当即给黄重真敬酒之人,几乎从主桌排到了门口。 对于酒桌上的连续作战,无论前世今生,黄重真都是从来不惧的。 不过一个人被敬酒多没意思?于是他就把济尔哈朗也拉了过来,理由是:“你们连贝勒这个主人家都没有敬过,怎么敢敬我呢?我又怎么敢喝呢?” 耿直的女真巴图鲁们,瞬间就被这话也噎得哑口无言。 济尔哈朗成了被殃及池鱼,纵然恨得牙痒痒的,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敏锐如黄重真者,对于来自身旁这个贝勒掩藏得很好的探查,自然是有所感知的,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自然来,而是无痕地扮演着黄雀的角色。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他笑嘿嘿地一口将大碗里的烈酒喝完,心中也嘿嘿地憨笑着。 终于,济尔哈朗与参宴的女真贵族们都学聪明了,不再豪放地大碗喝酒,而是搬出了大明的礼仪,换上小酒盏小口小口地闷着。 美其名曰:以大明之礼,招待尊贵的大明使团。 为此,便连大块吃肉的豪爽风格都换了,而是用锋利的匕首,一小片一小片地割取下来,就像西洋人吃牛排一样,一块块地往嘴里放。 哪怕咀嚼之时,还闭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相反,黄重真等人倒是依然放得很开。 在他简直就是狂放不羁的吃相带领之下,无论是向来大胆的祖大乐、祖宽,还是憨憨的周吉、大牛,或者是袁七等人,都吃喝得乐此不疲。 吴三桂就更加不用说了,眼里都是肉,嘴上也是肉,手上也全是软乎乎的肉。 有自己抓的,也有主动送上手来的,甚至有美女咀嚼碎了用香唇渡过来的。 来到被别人强行占去的地方做客,喝的酒居然是自己带的,这种感觉简直就像飞翔在缘分天空。 好在吃的都是后金的,吃进肚子里后转化成自己的能量,再将这些能量化作力量反过来杀女真人,就是一桩百赚不赔的买卖。 如果上升为战争行为,便能够叫以战养战,或者就食于敌,也是一种战术。 在之前的十数年中,后金就在奴酋的率领之下,经常这样对付大明,所以一捞到机会,大家都很努力的,想要替已经殉国的大明英魂们,赚回一些血本来。 虽然,他们也就五十三个人,再加一只大黄狗。 二狗也有属于自己的餐桌,吃得也不仅仅是骨头。 总有喜好勇猛动物的女真男人走过来,摸摸它硕大的脑袋,顺便将手中带着一大块肉的骨头,扔在地上。 二狗是不吃这些嗟来之食的,唯有那些小姐姐笑嘻嘻地走过来,怜爱地轻抚它柔顺的毛发,替它抓痒,将肉骨头恭恭敬敬地摆在它面前的餐桌上的盘子里,它才会伸出硕大的脑袋,张开狗嘴笑纳。 “真有教养。”女真人被它孩子气般的憨聪样儿,逗得咯咯直笑,便又花枝乱颤地去逗弄吴三桂了。 唯独可惜的是,吴三桂的那个家伙虽然雄起了,却还没有没雄起的二狗来得大。 仅从吃相上看,很容易让人误认为后金才是礼仪之邦,而大明不过是化外蛮夷罢了,一方偶尔面露鄙夷,另一方非但当做没看到,心里还不屑一顾得紧。 于是,双方都非常乐意,让这份误解向着更深的地方沉沦。 唯一的区别是,女真的男男女女们,似乎显得有些自以为是。 而黄重真一行,却是有备而来的。之所以忍辱负重,只为了负重前行。 这就是黄重真事先便跟大家强调来强调去的,无论那些注定要默默无闻的草衣卫先行者,还是祖大乐吴三桂这些注定要青史留名的人。 人的肚皮和酒量,毕竟是有限的。 尤其烧刀子的后劲儿一上来,便是有二段切入技能,以及大招在握的李白,都不一定扛得住。 ( 第八十九章 哄济尔哈朗睡觉 从酒至半酣起,所有的女真族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侍卫仆从还是小贵族,便都在济尔哈朗的暗中示意之下,开始有意无意地从祖大乐等人口中套话。 一直到几乎人人都大着舌头,醉得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 可即便是醉得趴在了桌上,或者直接躺在了地上,在鼾声大起之前,每一个大明使者嘴里,都只是翻来覆去地嘟囔着这样一句话:不求议和,但求修好。 这是黄重真沿途无数次严苛训练的成果,也是后金非常乐意看到,也十分愿意接受的结果。 或者说,后金也不想与大明议和,而只是希望以修好为幌子,来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从而渡过这段没有前车可以借鉴的汗位交替时期。 济尔哈朗这才彻底地放下心防,拉着黄重真一盏又一盏地开始拼酒。 只是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似乎效果不佳,这小子还是那副憨憨的欠揍样子,唯独眼神变得迷离了不少。 反观济尔哈朗,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四周,已布满了显而易见的血红,就像一条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蛇。 当然,这条蛇在烧刀子的浸泡之下,已经再一次完全醉了。 以至于,黄重真只一句轻飘飘的醉话,便将之再次拉至了苦闷边缘:“其余七王尚在沈阳,却缘何唯独贝勒爷您,只身来到了辽阳?” “冷风吹醒英雄梦,不是沈阳是辽阳。”济尔哈朗嘟囔着念了一句文采还不错的诗,便揽着重真的肩膀,絮絮叨叨地开始吐露酒后的真言。 “我跟你说啊,本王的那个阿敏兄长,其实就是个志大才疏的蠢货……” “阿善简直就是一只改不了吃屎的狗,父汗尸骨未寒啊,便那么按捺不住么?可能他以为伺候好了大妃,里应外合,大汗之位便稳稳的了吧!却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莽古泰虽然很蠢,却反而成了四大贝勒之中,唯一能与黄台吉抗衡之人。若非他因为觉华岛之败而耿耿于怀,从而与之锋相对,大大牵制了他的力量与精力,这场汗位争夺战,怕是早便由那个极擅算计的老八胜出了。” “最可笑的是阿济格与多铎,还以为联合起来,再由他们的额娘大妃,用美人计套住阿善,便能与四大贝勒相抗衡呢。但却率先自乱阵脚,将本王排挤走之后,又开始针对多尔衮,以至其一怒之下改而支持了老八黄台吉……” “我跟你说啊……别看我大金从表面上看跟铁板儿一块似的,也就是因着父汗的铁血手腕,粗糙地将所有的力量揉捏在一块儿,大明又昏招迭出,才令我大金一帆风顺。 可一旦局势逆风,便极有可能被翻盘啊……唔……本王跟你说这些干哈?我跟你说啊……别看本王是个王,但是其实,心里……苦啊……” 说到动情之处,济尔哈朗热泪盈眶,便胡乱地抹着,又胡乱地往黄重真的麻布衣服上擦着。 黄重真自然不甘在这方面示弱,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就擦在看济尔哈朗的脸上,还温柔地替他途散开来。 他还模模糊糊地想起有关于这个和硕贝勒亲王的历史记载,便大着舌头开始安慰:“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还有一句,叫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贝勒爷啊,你就听兄弟一句劝,尽管放宽了心在辽阳待着,且看沈阳嚣尘如何燃烧,又如何尘埃落定。 人非日月,一时的光芒万丈并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许多优秀的人都像流星一般划过夜空,烈火煅烧之下,稍纵即逝,便连青灰都未曾留下。 反倒是那些埋头默默耕耘之人,大器晚成,青史留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其实我们人类更像一堆堆固定好了的干柴,在寒冷的黑夜中徐徐燃烧。 照亮一方,温暖一寸,方为明智之举。若是遇上烈火,再加点儿汽油,一辈子的热情便也在一瞬间燃烧完了。就像多尔衮王爷那样,想来并非您之所愿吧?” “净瞎说……多尔衮好着呢。黄台吉不知道多么喜欢他,甚至暗中承诺,只要他登上汗位,便封其为和硕睿亲王呢。” “是吗?他以后还会被封为摄政王,然后自封叔父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最终将一生的成就,登峰造极于皇父摄政王的任上……然而死后,便又很快被剥夺爵位,便连尸骨都要被顺治皇帝下令挖出来,狠狠鞭打……” “顺治皇帝?那又是谁?啊!你是说多尔衮只是蛰伏起来,伺机篡位?没可能的!黄台吉的手段堪称出神入化,多尔衮没机会的。 除非他像父汗那样尚未来得及……啊……你是说……”济尔哈朗蓦然大惊,便连酒意都似乎清醒了一些。 “嘘!贝勒爷,兄弟我可啥都没说,啥都没说啊……兄弟我只是说,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哈哈哈……” 黄重真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借着酒意笑嘿嘿地敷衍了过去。 “对!你啥都没说,本王也啥都没听到!本王只知高处不胜寒!管他八王聚在一起是为了议政,还是为了夺权,都去他娘的吧!” 济尔哈朗嘟囔了一句,便再也坚持不住,只听“咚”的一声,将前额重重地撞在桌案上,便歪着脑袋沉沉睡去。 其余喝酒之人也基本上都喝高了,各自做了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就趴或卧,或随便找了处地方席地而躺,便已沉沉睡去。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光透过天井照进来,重真却仍絮絮叨叨的,诉说着永远都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思念与忧愁,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因为醉意朦胧而显得抑扬顿挫。 硬是将苏轼的这首表达惆怅与思念的《水调歌头》,哼作了一首摇篮曲,哄得济尔哈朗呼呼大睡,一觉直到天亮。 他本人则在睡去之前,脑海之中竟是白日里的那惊鸿一瞥,小声嘟囔道:“小福晋现在在做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贝勒爷太猛,又不懂得怜香惜玉,把她弄得直到现在都下不了床?” 在旁服侍的侍卫奴仆们隐隐听见,他于席地而卧彻底入睡之前,嘴里喃喃念叨着的,竟是“苏泰”这个名字。 “苏泰?苏泰是谁?” “那是叶赫那拉氏的小格格,是白山黑水孕育而出的人间精灵。” “这家伙怎会知道?又为何会呼唤她的名字?” “谁知道呢,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要弄死他?” “缚而杀之,何如?” “这……算了吧,他可是枕在贝勒爷的大腿上呢,万一惊醒了贝勒爷,咱可就万死难赎了。” “好吧,算这小子机灵。不过日后于战场之上,可别让老子认出来。” “对,认出来就是一箭。” 第二日,就当济尔哈朗与悠悠醒转的时候。 黄重真一行已率先清醒,便简单地整理好了衣衫,列好队形,当着纷纷醒转的后金贵族的面,郑重地提出了辞行。 “这么快便要走了?”济尔哈朗盯着面前这个衣着随意,笑容随意,站也站得随意的少年,直直地看了许久,心中竟非常荒唐地生出了些许不舍。 他隐隐想起昨日醉酒之后,这个少年似乎在哄小孩一样宽慰自己,似乎意有所指:自己日后的成就,必定比多尔衮还要光耀万倍。 念及此处,济尔哈朗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掏出了自己的腰牌,在众多后金贵族的惊呼声中,扔给了这个秋阳一般不卑不亢的少年,道:“本王昨日已遣人飞马往报沈阳,你再执本王的这枚令牌,沿途可省却不少麻烦。” “多谢贝勒爷,这是标下偷偷替贝勒爷把过脉之后,开的一副调理身子的方子,贝勒爷保重。多谢各位连日的陪伴与款待,各位也保重。” 黄重真发自内心地郑重地行了一礼,便率队缓缓退出了这座曾为大明辽东巡抚府,现为后金和硕贝勒府的庞大建筑群。 然后,不急不缓地前往驿馆,收拾行囊。 “这小子,不是说不会治病么?”手握着那张由方正小楷写就的方子,济尔哈朗一时摸不准这小子那么多似含深意的话中,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黄重真说他日后成就必定不下于多尔衮的言语,不断地在其脑海之中回荡。 许久许久,他毅然决定不再这般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而是着手布置,静观沈阳的所谓“七王之争”,究竟会生出怎样的变化来。 来到驿馆查看了行囊之后,祖大乐等人异常气愤,因为他们的行囊似乎是被翻过了无数遍。 包装精致的雪花膏被偷走了不少,还有烧刀子也被整坛整坛地搬走了好多。 大概也就因为黄重真说过,剩下的这些,大部分都要运往沈阳孝敬那边的贵人,这才留下了不少。 ( 第九十章 暂别辽阳 直抵沈阳 倒是随意摆放的麻布炸药包,显得十分丑陋,一看就不是啥好东东,大概在女真人眼中,顶多也就是如破棉絮一般的东西,反而未见丝毫被动过的痕迹。 对此,重真却只是笑笑,道了声“意料之中”,便提醒伙伴们绑好火药包,直至回到大明境内,都不要解下来,便率队退出辽阳,往沈阳进发。 虽然只有两天的接触,还多半是在醉眼朦胧的状态之下,可黄重真这行来自宁远的大明使者,还是给辽阳城的后金贵族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据他们观察,这行来自于辽东关宁的大明军人,虽然成军也就一两年的时间。 但,比之以往的明军,确实有所不同。 尤其是那个国字脸型的少年,虎头虎脑,猿猴的手臂,老鹰的手爪,初看像个愣子,却往往有着出人意料的不凡之处,展现出来。 “剑眉星目,笑容憨厚,眼神清澈,面色带点儿忠勇的黑,酒量很好,会治醉酒,还会治病,本王的隐疾……咳咳……总之多好的少年啊,可惜,可惜。” 于是,经年之后,当黄重真为救大明信王朱由检,从而命丧大火的消息。 从大明甚嚣尘上传至后金时,济尔哈朗振腕叹息之余,仍对这两天逢场作戏一般,却又入戏颇深的接触,念念不忘。 尤其,是脸上那滩像是鼻涕干了之后的糊状物,实在是令他感到很恶心。 “这就是那家伙的鼻涕啊!恶心死本王啦!” 在辽阳彻底地消失于视线尽头之前,一行少年回头对这座昔日的汉家大城,以及埋骨戚家军与白杆兵忠魂的浑河之畔,投以了深沉的一瞥。 敢于抗争的几乎都被杀光了,大明收复辽阳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即便是宁远这样的大捷,也紧紧只能在这些只想活下去的汉农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涟漪。 再见了,沈阳,希望再来之日,便是大明全力反攻辽东之时。 北出辽阳渡过太子河,继续北上,再渡浑河,便是沈阳了。 因此,从辽阳通往沈阳的路程,实际上就是在辽沈平原上,欣赏沿途风景的过程,但想象当中阡陌交通的庄稼生长盛况,以及秋收的盛况,并没有多少。 也就刚出辽阳那会儿,在太子河畔看到了不少正在收获的农奴。 然而,在他们沧桑的脸上,看不见丝毫丰收的喜悦,因为他们是被奴役着的。 并且地里的庄稼,长势也不怎么好。 毕竟,这些农奴地位低下,口无余粮,家无余财,还动辄就有被监管的八旗兵鞭笞打杀的风险,哪还会有辛勤劳作的积极性。 大多数的上好的肥田都是荒废着的,白白便宜了荒芜的荒草。 华夏的少年们自懂事那天起,便对田地有着极深的情感。 这是融于骨血当中的,天生便自娘胎里携带而来,只是要到懂事之后,才逐渐开始决心。 尤其,他们最是清楚在山丘遍地的关宁地区,那些隶属于关宁军的青年老汉老妇们,是怎样携带着他们的童孙,在山地之间艰难屯田的。 因此,看到如此多的良田竟就这样白白地荒废着,哪有不无限心疼的道理。 “真是暴殄天物!狗日的女真人既然不会种地,占那么大的一片地儿做什么?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还给我们汉家子呢!” 便连大少爷出身的吴三桂,都对此唾骂不已。 黄重真趁机对他进行爱国主义教育,道:“华夏民族是勤劳的民族,走到各地都没有荒芜的田地。尤其是在北方,没有半亩抛荒的田,农民们都把土地庄稼伺候得很好。 但前提就是,那些当官的还有我们这些当兵的,要把这些田地守护好。白山黑水间的肥沃土壤,是我们自己弄丢的,怨不得人,女真人也不会无端端的将之还给我们。但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抢回来。” 这番话,黄重真其实说得很随意。 可吴三桂却听得很认真,难得地听进去了,倒让前者颇感意外,也很是欣慰。 八月的辽东,秋意越发浓了,便连这些荒草也逐渐成了一望无际的金黄,倒也别有一番狂野的风景。 这样的情景,倒是在高科技极度发达的22世纪,绝难瞧见。 荒地还成了许多小动物的家园,经常有小家伙们窜出来,或立刻就被惊了回来,或站在小路中间,与一群少年傻乎乎地面对面。 偶尔遇到一些规模庞大的动物群,倒像是两军对峙一般。 秋阳甚好,秋高气爽,层林尽染,叠翠流金。 这段发生于谍战后金之旅的赶路时光,倒成了黄重真来到关宁之后,堪称最优先的一段旅途了,也终于将他两世的孤独创伤,逐渐地抚平了。 当又一日的夕阳快要西下的时候,再渡浑河之后又往北走了一段路程的少年们,终于在被夕阳拉得老长的身影当中,抬头看到了沈阳隐约的轮廓。 都司祖大乐抹了一把乱糟糟的大胡子,戟指前方,喝道:“快看,那便是建奴的所谓盛京——沈阳了,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一众少年尽皆聚目远眺,只见沈阳虽在夕阳的照样之下金光闪闪,却并没有生机勃勃之感,反而隐隐透出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沉闷之气。 “走吧,赶在天黑之前,先入城再说。”黄重真出声制止了小家伙们兴奋而又担忧的七嘴八舌,与祖大乐周吉大牛等人并着肩,率先往沈阳行去。 在大势面前,个人的荣辱与生死,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尤其是对于底层的百姓而言,但凡遇见所谓的历史大势,便更加显得他们犹如蝼蚁般卑微,在这大局之中,无论天灾还是人祸,都是令他们陷入劫难的深渊。 十多年来,来自大明腹地的无数“个人”组成了一个个军团,奔赴辽东与后金血战,却又纷纷折戟,鲜血流淌,令黑土地变得更加深沉沧桑。 然而,当太多个人的荣辱与生死,都无法被顾忌的时候。 所谓的大势,却反而显得那般无足轻重。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老百姓仅仅只是为了一口饭吃,都想打破这所谓的大势。 “去彼娘的天下大势,爷爷只想吃口果腹之饭,也为儿孙争一口饱饭吃。” 老百姓的心声,其实真的很简单。 无论哪个时代,但凡身上烙有“百姓”这个标签的人,所求者,仅此而已。 只是大多数时代的大多数当权者,都因各种各样的事物遮蔽了眼睛和耳朵。 也有充耳不闻,视若无睹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实在是个很简单易懂,却又十分微妙,十分矛盾的命题,无论是哪个年代,无论生产力多么发达,都未能完美而又妥善地得到解决。 在辽东大地上的接连失利,让大明损失了太多的精锐力量与银钱,以至于,似乎都有些压不住关内那些,越来越纷繁的山匪流寇之乱了。 加上连年的天灾,以及混乱不堪的内政,导致越来越多的农民失去了土地,朝廷可以收租的人口与土地,都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饿肚子。 在饥饿的驱使之下,流民越来越多,饿死的也越来越多。 于是越来越多的饿肚子的流民为了活下去,便在有心人的挑动之下,或主动或被迫地变成山匪流寇,就像蝗虫白蚁一样,四处就食掠食。 泱泱大明,雄兵百万,这几年竟也免不了拆东墙补西墙,略显焦头烂额。 可即便如此,大明仍是被整个亚洲所承认的中原正统王朝。 无论朝鲜日本,还是南洋诸国,便连后金,虽在战场之上取得了许多胜利,却非常渴望在邦交之上,得到大明的承认。 “奴酋在对待大明的问题上如此残酷与歇斯底里,除了七大恨的原因之外,大概也有这种令之恼羞成怒的情愫,在他自卑的心理作祟吧。” 遥望着沈阳的西门越来越近,黄重真便以这番对于奴酋的评价,结束了对于历史大势的评判。 因此,当沈阳方面得知大明竟主动遣使而来的消息之时,无论是哪个贵族,都在短暂的惊讶之余,就变成了十分的欣喜。 其中,尤以二贝勒阿敏为甚。 因为,自从济尔哈朗外调辽阳之后,他便在黄台吉的咄咄迫人之下,直感觉压力倍增,时至今日,便连转圜的余地都所剩无几了。 而大明使团的到来,无疑能帮助他分散黄台吉的精力,给予他歇口气的时间与空间。或许,因此而迎来扭转乾坤的契机,都并非没有可能呢。 因此,阿敏上下奔走,倒成了最热衷于大明使团到来的人。 黄台吉与阿善错愕之余,便也乐得轻松,只冷眼旁观,且看他如何蹦跶。 济尔哈朗紧接着送来的情报,倒是让黄台吉与代善心中大定。 “不求议和,但求修好。” 这不正是大金现时最希望的么?所谓正中下怀,大概便是如此吧? 届时,等大金渡过汗位交接的关键时期。 无论是谁登上汗位,新的大汉无论是要立威,还是要重组八个部落间的利益分配,在最短的时间之内,重整军力再攻大明,都是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情。 ( 第九十一章 沈阳见闻 洞悉女真 若有盟约,反而缩手缩脚。 若冒然撕毁,便落人口实。 而“不求议和,但求修好”,便无需背负心理负担,显然再好不过。 七王之中,唯独年轻气盛的多尔衮对此颇为不忿,却也出于大局的考虑,只好选择暂且地隐忍着。 综上所述,黄重真一行从辽阳来到沈阳,虽未得到“出城十里相迎”的礼遇,倒也并没有受到诘难,便连入城都十分顺利。 值守城门的八旗子弟,也就督促着麾下的奴兵,对他们进行了例行的搜查与盘问。 黄重真趁着此时站在怀远门的下方,抬首对着上方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古朴小篆,以及坚固而又绵延的城墙,看了许久许久。 毕竟,上次来的时候,他是从另一侧进入沈阳的。 这次由西边进入,当然要好好观察一番了。 “沈阳,四通八达之处,西征明国,从都尔弼渡辽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古,二三口可至。南征朝鲜,自清河路可进。 沈阳浑河通苏克素浒河,于苏克素浒河上流处伐木,顺流而材木不可胜用。出游打猎,山近兽多,且河中水族亦可捕取矣。 这是奴酋力排众议迁都沈阳时的原话,可见其地理位置之重要。” 黄重真看着这座于大明辖下只能算作军城的城池,却因着努奴酋的迁都,以及改名盛京,从而在接下来的历史长河中,越发显得举足轻重,便感慨丛生。 “喂,那个明……明人,还不快过来接受检查?”直到,一个八旗子弟对于他那负手而立的深沉样子,实在看得不耐烦了,嚣张而又大声地呼喝着他。 黄重真走上前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将这张犹自带着原始野蛮的脸,轻轻地记在心里,便张开双臂,任由上前的两个奴兵,对自己前后左右拍打了两遍。 因这人与已接受过例行检查的少年们,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便连裆下和臀部都没有幸免,亏得年纪虽不大,规模却已不小,才没有丢脸。 看门的奴兵佩服而又歉然地朝黄重真拱拱手,便另有奴兵将拒马搬了开来。 于是,以黄重真为核心的大明使团,便在怀远门内外各色之人,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之中,缓缓地步入城门,正式踏足了沈阳。 这也是时隔数年,代表大明官方的脚步,首次再度地踏上这片土地上,便连祖大乐这些二愣子,都禁不住心生感慨,如周吉等情感真挚者,甚至已泪洒青砖。 这座城池包容承载着他们,他们也都打量着这座城池。 黄重真虽然再临沈阳,但并没有来过城池的这一侧,因此自然也没有例外。 将汉人往骨子里奴役的政令——剃发易服,尚未在辽东颁发。 因此,这座昔日的大明军城,虽然已被野蛮的建奴人改造得面目全非,却依然散发着较为浓郁的汉家气息。 路上行人,虽以女真人为准,但穿着汉服梳着汉家发髻的,也偶尔可以看见。 城中建筑,哪怕是很多都拆了重建过了,也多是参照大明的建筑形式而建成的,因此看上去并无风格上的迥异,“明清建筑”,名副其实。 不过,黄重真却感觉,这座后金的所谓盛京之中,却萦绕着比大明京师更甚的条条框框,似乎女真族自带野蛮属性,却又有着极为森严的等级制度那样。 令人呼吸着其中的空气,都赶到分外沉闷。 黄重真还知晓,从自己等人踏上这座城池第一块青砖的那一刻起,便被无数双的眼睛,或明或暗地关注了起来。 但有异动,都会被传达给女真的上层贵族,甚至被及时阻止,乃至当场格杀。 幸好,他们并非是来搞破坏的,而是以谍战之名,来收取情报,让关宁军乃至整个大明的人士,对这个原始民族的局限所知,得以加深。 因此,他藏在使团中央,一直不急不躁地往前走着,尽可能地保持着低调。 他却不知,自从踏进辽阳的那一刻起,他们出使后金的消息便已不胫而走,向着辽东腹地,向着白山黑水之间,不断地传递着。 其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他们行进的脚程。 因此,等他与五十二个两条腿的使者,以及二狗这个四条腿的,踏上沈阳之时,已渗透与后金各个区域内的草衣卫,便都知道了他们的来临。 八百个谍战草衣卫,既是使徒行者,又是先行者。 而现在,手把手教会他们成为优秀卧底,并亲手将他们推入后金的教官重真,也亲自来了。 草衣卫们被黄重真训练得憨直而又忠勇,才不管整个大明使团此行之目的,是为出使还是为谍战,只觉得教官的到来,简直让他们感到热血沸腾。 因为这确如黄重真在训练时所说的那般——不管这大明如何,总之黄重真的兵,他不会抛弃,更不会不放弃。 信念,暗战的信念,死战的信念,在这八百个草衣卫的心中,悄然生根。 而人的信念一旦在心中扎根发芽,往往便如泰山一般无可动摇,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于是,黄重真苦心编织的谍战网,因着他的亲自前来,从而得以在白山黑水之间,深深地扎下了根去。 全力汲取着黑土地的养分,每一根丝线都深埋于地下,却又尽可能地变强变大,终至盘根错节,牢不可破。 尽管八百个人撒在广袤的白山黑水间,就好比细沙入海,连水花都泛不起来,却也因此更加不易被后金察觉,从而更加隐秘地扮演使徒行者的角色。 当事者黄重真,倒是没有想得那么深,只觉得自己身为谍战营的教官,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当仁不让。 不过,他并没有想着籍此机会去联系这些人,免得被拔出萝卜带出泥,让半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 这是他的一项手笔很大的布置,不论成败都必须进行。 正如影视作品中的范文程所说:明人多不了解满人,而满人却对明人的那一套十分熟悉。 所以,要想帮助大明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逐渐扳回优势,并取得最终的胜利,谍战便无可避免。 哪怕再苦再累,代价再大,也不能像大明豢养的锦衣卫那样,将广袤的白山黑水拱手让人。 黄重真相信,在大明时代,没有人比自己,更加了解这片黑土地,对于华夏的重要性,尽管朱元璋和朱棣都很有先见之明,历代皇帝也都对此颇为重视。 黄重真一行入城之后,后金的迎接使团才堪堪出现。 其中有纯种的女真八旗子弟,也有投诚后金的汉民充作翻译官,十来号人,也没个欢迎仪式啥的,更没有鲜花和红领巾,规模小到可怜,也毫无礼节可言。 还不如自己的五十三个人,再加一条狗,以及一车一车的烧刀子和雪花膏呢。 嗯,还有五十三个绑在腰间,却又并不显得鼓鼓囊囊,只增加了一些腰围,令他们看上去更加膀大腰粗的火药包。 让华夏文明往无尽深渊沉沦的剃发易服令,尚未施行。 因此,这两类人都留着各自习惯的发型,服饰倒是颇为统一,却又因为言行举止的不同,显得分外不匹配,一看便知是哪个是翻译官,哪个是女真人。 不过有一点倒是非常相似,便是对于黄重真等人的态度上,无论是女真人还是翻译官,都是极尽挖苦讽刺,全无半丝对于时节的尊重。 沿街旁观的八旗子弟们,显然已在这座城内嚣张惯了,更是敌意明显,还常有挑衅的动作。 习惯了众星拱月的吴三桂也是个刺头,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立刻便冲冠大怒,毫不示弱地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便先干他一架的架势。 祖大乐袁七等其余人,便连周吉这个老实巴交的家伙,也多有不忿,毫不示弱地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唯独黄重真,眼睑微垂,面沉似水,只默默走在队伍的中间,依然静静地观察着这座于后金治下,已有数年的城池。 作为后金的权利中枢,原本生活在这里的普通明人,大多已被驱使到了城外去种地,或者被抓到后金的大后方去往死里奴役。 因此,沈阳的女真化比辽阳要严重很多,很少见到明人,就算有也是那种将灵魂与肉身,全都出卖给了后金的甘心为奴者。 这些人的汉家发髻或许还有所保留,华夏衣冠却已鲜有存在,更是丝毫没有辽阳城内那种胡汉杂居,甚至隐隐仍以汉民为主体的现象。 除了在入城之时,尚能见到几座简约美观的汉式府邸外,越是往城内行走,街道两边显然是大动干戈过的府邸便越多,也越是粗犷奢华。 其高门大宅,似乎预示着此处的门第之见,极为森严。 黄重真心想:“女真皇族偏爱皇家园林的优良传统,到底是有基因的。” 出入这些府邸的奴才女婢,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也更加显得傲然跋扈,可见其主人在后金的地位,不是位高权重,便是非富即贵。 ( 第九十二章 烧烤没柴 便拆房子 这些奴才女婢往日所见多为女真族人,偶尔见到的明人,也都是穿着女真服饰,便连发髻都遮遮掩掩。 此番,乍一见数十号人身着明国粗布装束的军人,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便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便连恶语相向者,都不在少数。 吴三桂终究是受不得这些羞辱,冲冠一怒便要发作,却被黄重真的一声轻咳,给阻止了。 他清楚地知晓,这憋屈的氛围与羞辱,不过是后金统治者刻意营造出来的试探,或者说是下马威而已。 若恼羞成怒,便是正中下怀——在22世纪,身为特种兵的黄重真,当然是没有资格出使过他国的,却保护过太多的华夏政要,出使他国。 见惯了猪奔跑,便掌握了出使的精髓——可以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可以提出义正言辞的强烈谴责与不满,可以拂袖而去。 甚至于,可以用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效法班定远,却万万不可恼羞成怒。 因为那样,便是自乱方寸,令对方生出轻视之心,从而得寸进尺。 虽然,黄重真其实也很想将腰间的火药包点燃之后,狠狠地扔到密集的女真人堆里去,或者直接就在他们的中央引燃,让沉闷的沈阳,立刻便沸腾起来。 弱国无外交。 从国土和综合国力方面上看,大明自然并非弱国。 单就数量来看,军队的拥有量也堪称庞大,可若是抛却质量参差不齐,吃空饷,拖欠军费等因素,只将这些军队撒在广袤的土地上,便显得零星而又薄弱。 反观后金,因其兵员的素质和占有土地的浓缩,从而格外显得兵锋正盛。 黄重真深知,出使也好,谍战也罢,这场外交都堪称龙争虎斗,虎啸龙吟。 因此,无论后金如何挑衅,自己这行人都必须养精蓄锐,以应付接下来的斗智斗勇,以及针锋相对。 后金那寒碜得不像话的迎接使团,将黄重真一行带至了城池中心一处别院处,便径自离开了,甚至便连该有的告别之礼都没有,比辽阳那会儿逊色多了。 吴三桂终究还是憋不住沸腾的血液,愤怒地咆哮起来。 祖大乐与周吉等人,也都捏紧了拳头。 黄重真却拍着他们的瘦削硬朗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原始的奴隶制八旗部落,初次接待他国来使,你还指望他们给你建个鸿胪寺,以大明之礼相待啊?” 原本心浮气躁的少年们一听,嘿,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咱们礼仪之邦来的人,向来以理服人,以德报怨,原始人不懂礼节,慢慢地教也就是了,教不会就唾骂几句,再不然打几下手底心。 唯独生气愤怒,有那个必要么? 于是,众人在迅速平静下来的同时,又再次对黄重真伸出了大拇指。 黄重真哈哈大笑一声,便开始观察这个以逐渐陷入了黑暗当中的别院。 别院并不破败,却显得颇为冷清,高门大院深似海,似乎在囚禁着什么。 黄重真其实来过这附近,在街道的另一头拐个弯儿,不就是令奴酋引以为傲的生平最大建筑手笔——沈阳故宫了么? 因此,黄重真可以肯定,他所紧挨着的,正是马上就要扩建了的后金皇宫。 但与那厢的繁华喧闹比起来,便显得更加为幽静冷清。 祖大乐等粗人,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地段之内,竟还会有着这样的别院存在。 黄重真却只是随意地动了动脑子,便想到了“冷宫”二字。 果然,有人朝内院连喊了三声“有人吗”,却除了过堂风呜呜地吹过来之外,并无半点儿回应。 这简直是被当做囚犯在看待啊! 黄重真猜的一点儿都没错,沈阳七王正彼此倾轧地如火如荼、不亦乐乎,陡然受到另外一王的鸡毛信,说是明使杀到。 惊讶之余,便展开商议。 商议之后,便达成了自奴酋宾天之后的首个一致意见——给明使来个下马威,以便在接下来心照不宣的“修好”之中,掌握主动,争取最大的利益。 祖大乐与吴三桂这些暴脾气的人,受不住这份无礼和轻视,便再次捏紧了拳头,呼呼地喘起气儿来,手背上气血充盈的青筋,显示着他们极力忍耐着的愤懑。 便连周吉袁七等几个还算安之若泰的人,都快要出离愤怒了。 毕竟是第一次出使他国,还是后金这种野蛮而又强大的部落制汗国,这些骨头坚硬,且满腔都是热血的年轻伙伴,能一路隐忍到现在,着实已经十分不错了。 于是,黄重真便不厌其烦地再次宽慰道:“时机未到,稍安勿躁。若事不可为,我们还有火药包呢。” 说着,便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间 以祖大乐为首,以黄重真为核心,这是出使之前便规定好了的。 黄重真在这一路之上和辽阳城内,也显示出了超乎寻常的外交能力,以及野外行军生存的能力。 因此,早已赢得了众人的信服,便连军衔比他高的祖大乐,都早已为他层出不穷的技艺,所深深折服。 吴三桂就更加不用说了,满身的桀骜在救命恩人般的黄重真面前,没有丝毫的脾气。 况且,这个比之年长了一岁的少年,无论骑马射箭还是开枪开炮,都比之更加精湛娴熟。 至于袁七等袁氏家丁,既为监视又为保护,本来就在袁崇焕的授意之下,对黄重真唯命是从,除非他有反叛大明的行为。 因此,重真一行人数虽少,却像是一块坚硬的铁板一样,非常难啃不说,一不小心还会崩坏一嘴的牙。 面对众人的目光聚焦,黄重真轻轻一笑,便走到院门之前,将两扇被重重关上的朱漆大门重新打开。 然后,舌绽春雷,朝外边怒声喝道:“吾乃大明国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关宁军守备黄小贰,此番携袁帅拜帖前来,是为彼此之修好。 在辽阳,吾等已然得到小贝勒济尔哈朗的认可与接待,且隆重无比。 缘何却在沈阳,七大贝勒议政之地,遭受的却是囚犯一般的待遇?尔等自诩大金的,试问这便是你大金国的待客之道么?我呸!此诚彼娘之无礼也! 若是爷们骂错了,便给爷们弄两只整羊,一只整牛来!快些,莫要耽搁!爷们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好好地吃他娘喝他娘,小贰来了不纳粮…… 对了,此乃袁帅拜帖,吾放在此处,尔大金要谈便自行取去。若无诚意,那么明日一早,吾等便自行离城,绝不打扰。 届时,要杀要剐,要阻要拦,悉听尊便。且看你八旗铁骑,能否阻我大明五十三号人形使者,外加一条大黄狗,重回大明了。” 便是以祖大乐与吴三桂的大胆,听了这番话后,冷汗也止不住扑棱棱地往外冒,偏偏又觉得郁结的心胸畅快无比,纷纷喝骂道:“说得好!诚彼娘之畅快尔!” 毕竟,都是关宁军诸将推荐的好少年,自打定注意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的那一刻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汉。 最重要的是,有着火药包傍身的他们,大不了点燃了同归于尽,有何惧哉? 事实证明,小至一人,大至一国,都是有犯贱心理的。 黄重真一番酣畅淋漓,却又在情在理的厥词,虽十分爆燃,却并未点燃后金的怒火。 反而觉得这五十三号人外加一只大黄狗,深入打了十数年仗的敌国,其行为忠勇可嘉,便不敢再起轻视之心。 正如黄重真所说的那样——快些,莫要耽搁。 拜帖很快便被取走了,整羊和整牛也很快便被送了过来,还增加了数量,十只整羊,五头整牛,而且还都是活的。 这种小小的刁难,哪里难得住体魄野蛮,却又被黄重真以熏陶的方式,文明了部分精神的关宁少年糙汉们。 三下五除二。 牛羊便都被宰杀扒皮,在院内盛水的大缸里洗净,便成了架子上的烧烤。 当然,也有放随身的大铁锅里,清炖的。 没柴?呵呵,拆房子! 若非黄重真阻止,好歹留个挡风的物件,且油漆燃烧起来味道实在是太难闻,用来烧烤更是不利于健康,便连两扇朱漆大门都不能幸免。 篝火晚会,即便只是一群臭男人,一个女人都没有,与辽阳的那两场酒宴没有丝毫的可比性。 除了吴三桂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之外,其余少年包括二狗在内,都是很开心并且很知足的。 随着火焰的升腾,烤肉的香味便逐渐地飘散开来,向着别院的深处飘去,也透过高大的院墙,往城内的其余地方飘去。 肉骨头也随着铁锅里的水开了,便在蒸腾的热气里,“噗噗”地翻滚着,简直令人垂涎欲滴。 放点儿盐,嗯,味道简直不要太好,又能最大限度地补充体力,一举两得。 有几个少年糙汉的口味比较重,用简陋但是好歹不漏的头盔,装满了牛羊之血,便要学他的半兽人祖先往嘴巴里灌。 黄重真立刻严令制止了这种原始人般的行为,夺过来之后掏出吴三桂祖传的匕首,将之切成了块状放进沸腾的锅里去,很快便成就了另一番美味。 ( 第九十三章 敌占区内唱响好汉歌 撒一把在辽沈平原上挖来的随处可见的野葱、芥菜,夹到当碗用的头盔里,浇点儿汤汁,还很烫就吸溜着嘴,在舌头的挑逗之中拒绝几下,便咽了下去。 “哇!真的太好吃啦!阿真……哦不,小贰啊小贰,老子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因为你做出来的食物,实在是太好吃啦!” 吴三桂突然发现,这个让自己很是不服的少年,似乎又展现出了令自己不得不服气的技能,而且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毕竟,人总是要吃饭的啊。 “那你为什么又要叫作小三儿呢?”黄重真笑嘻嘻的一个反问,便将吴三桂差点儿就被一块又韧又大的牛筋儿,给活活噎死。 “哈哈哈!” 除了他的三个家丁,没有人去拍他的背,反而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劫后余生的吴三桂也不生气,毫不示弱地一个个回怼了过去,似乎刚刚差点儿就被噎死的人,不是他。 “少年人的精力,就是这么的旺盛。他们的神经,也就是这么的大条啊。”黄重真一边游刃有余的操持着美食,一边欣慰地想着。 珍贵的内脏更是被黄重真处置得妥妥当当,腰子切成细片儿就可以用来串烤,牛肚羊肚就用来在滚烫的水里刷几秒,就立刻捞上来,再撒一把葱。 如此闻所未闻的没事,便成为了这群少年糙汉们争相吞咽的对象,既安慰着肠胃,又令消耗极大的筋骨脏腑,得到了极大的补偿。 一路上被当做宝贝那样供奉在手拉车上的烧刀子,也有好几坛被拍开了封泥,在黑暗的坛子里憋了好久的浓郁酒香,顿时四溢开来,还朝着别院深处飘溢开去。 “这般好东西,与其白白送给无礼的后金,倒不如自己享用呢。”对于这一点,就连一向豪爽大方热情好客的黄重真,也都是这么想的。 于是乎,在后金的都城当中,一群大明来的使者于入城后的第一晚,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在黄重真的带领下,鬼哭狼嚎般地唱着不知名讳的歌谣。 “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樽酒……” 这倒也还罢了,毕竟是首名曲儿,此道男人都知晓。 可“哥哥门前一道弯弯的河”,“妹妹你坐船头……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诸如此类的,却又是啥玩意儿? 唯独那首“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嘿嘿嘿嘿嘿咻,嘿嘿嘿嘿嘿一碗酒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虽然声嘶力竭,倒也蛮好听的。 只是,这反意未免也太明显了一些吧? 你家明国皇帝同意么? 这帮厮真的是明国使者么? 在敌占区内唱响好汉歌,此情此景,简直放肆到嗨,燃情至爆,倒也别开生面。 躲在暗处监视的后金细作们,被这毫不掩饰的极大动静吵得瞠目结舌,却也被高墙都无法遮掩的酒肉香味,馋得垂涎欲滴。 其中一个细作闻着那酒香肉香,听着那动人的歌谣,尤其是听到那首《好汉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不无嫉妒地吐槽道:“这啥破歌儿啊?唱这么难听!” 旁边一个细作嘲讽他道:“这都不知道?这是明国新近演义《水浒传》的主题曲啊!”(以下省略书名号) “水浒传?主题曲?” “是啊,这是大汗生前从明国引进的,最后一波书籍里面的其中一本,与之前的三国演义,以及这次一起引进西游记,并称明国三大古典。” “三国演义我知道,不就一群武夫打打杀杀么?也就那样儿。倒是这水浒传和那西游记,老子还是头次听说,怎么样?好看不?” “好看极了。尤其是这水浒传中,潘金莲勾引自家二叔武松不成,便与西门庆偷情的桥段,图文并茂,简单易懂,当真是深夜学习之佳品啊!” “你有带么?让我看看呗。” “如此宝贝,老子怎可能随身携带,万一压坏了可怎么办?” “这样啊,那岂非太可惜了。” “但老子可以声情并茂地讲给你听啊。” “好啊好啊……那你快讲吧。” 酒至半酣,一群少年糙汉们正面红耳地想着娘们,吹嘘着等娶了娘们儿,便要每天放彼娘个三五炮。 有人还没羞没躁地自称一夜七次郎,因为他光是想女人,便可在一夜可以自行解决七次,引来嘘声阵阵。 同时,还哄笑着表示赞同:“也对也对,仅是凭空想象便可如此,若身边真有一个温软玉香的女人,那还不奋力耕耘,旦旦而伐,直至精尽而亡啊。” 还有人大言不惭地吹嘘:“老子一天也就一日,但一日便是一天。” 一群小雏男,倒把黄重真这个昔日的花丛老手,真正的一夜七次郎,说得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他可不想一群好好的少年,从此沾染上这个不良的习惯,于是便善意地提醒道:“樯橹灰飞烟灭,省着点力气杀建奴不好么?况且,用手解决和与女人胶合,结果虽然一样,那感觉却完全不同,不信你们问小三儿。” “真的吗?”一群少年包括吴三桂的小表舅在内,全部将好奇而又渴望的目光,投向于他。 “真你丫!”吴三桂仰天长叹,并不回答。 黄重真便补充道:“当然是真的,年少不知精子贵,老来望美空流泪。是不是,小三儿?” “我咋知道……”吴三桂仰天长叹,无法回答,毕竟他也没老过。 不过,这却并不妨碍他那个满脸都是大胡子的小表舅,老咔咔地拍拍他的肩膀,谆谆教诲道:“阿真说得对啊,你听到了没,小三儿?” “……”吴三桂仰天长叹,忽然觉得那个小子提出制作雪花膏,做着做着又不会做了,然后怂恿自己偷偷跑去关内抢青楼女子的行为,简直就是硕大一个坑。 毕竟,以自己的年少轻狂的少年心性,左右两只肩膀各扛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哪怕只是胭脂俗粉,又哪里挡得住呢? 反正,黑夜里,又彼此看不清面容,唯独找得准方向…… 一群少年趁着酒性说着大胡话,而那些前来监视的后金细作们,也将头凑在一起,生动地讨论起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时的细节来。 并且,还细细地分析了当事人的心理,倒是不向往娶媳妇儿了,唯独对专事偷人家小娘子的西门庆,充满了敬佩向往之情。 就当敌我双方都沉浸于传说当中女人与男人的那点破事儿,并且不可自拔的时候。 一道幽幽而又动听的女音,就像为了满足众多少年对于女人的幻想般,陡然在外院和内院间的大门处响起:“你们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若是一道孔武有力的断喝,便是突然杀出一群八旗刀斧手,这群少年糙汉也都不会有丝毫惧怕。 但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披头散发、悄无声息地站在月光不及的檐下,幽幽地问着一些寻常的通体,倒还真叫人瘆得慌。 少年们的冷汗一激灵,酒都醒了一半。 吴三桂刚刚还趁着酒意在吹嘘,便是女鬼现身都敢叫板一二,见状立刻便想给口没遮拦的自己来上几个大嘴巴子,却仍然鼓足勇气喝道:“你……是何人?” 可女子接下来的话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一半,立刻便将之最后的一丝胆气都吓没了:“啊……好香啊,我好饿啊。” “啊!别吃我!”吴三桂惨叫一声,瞬间便躲到了祖大乐的身后。 却发现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似乎也在瑟瑟发抖,便连忙跑到黄重真的身后去,娘们一般扯着他腰间的衣料,往那白衣女子偷看。 嘴里还瑟瑟发抖地喃喃道:“这女鬼走路怎么没声啊?便连二狗都没听到!” 这怂样,这怂语,听得黄重真白眼直翻。 但鬼神之说,无疑早已深入到这群17世纪少年的心灵之中了。 于是,恐慌瞬间便占据了少年们的心灵。 幸好来自22世纪的华夏特种兵黄重真,便连西方世界瘆人至极的生化骑士,都并非没有见识过,更别说是一个被冷宫囚禁着的,衣衫有些凌乱的虚弱女子了。 便是真的女……咳咳……那他还是怕的! “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猎枪。想吃就自己过来,吾大明汉儿,可不像你后金女真那样小气。”黄重真随意的一句话,便冲淡了所有少年心中的恐惧。 随之而起的,便是淡淡的羞恼与自嘲,纷纷愤怒地相互指责道:“看你那怂样儿!把老子的手臂都掐疼了!” “你小子还说老子,刚才是谁抖得像狗一样?” 二狗听了当即就不乐意了,你们人类吵归吵,扯上老子这唯一的一条狗作甚?于是,便“汪汪汪”地反对了三声。 那白衣女子依言走了过来,月色与火光一映,少年们便看得有些分明了。 但她的头发披散着,以至于看不清面容。 不过少年们看到女子的眼光,注定慧眼如炬,尤其是对那些身段较好的女子。 白衣女子虽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但在其行进之前,还是能够看出她那生动婀娜的迷人身段,堪称火辣的。 ( 第九十四章 奴酋入梦黄台吉 吴三桂立刻就看得呆了,雄性激素一旦大量分泌,立刻就从黄重真身后站了出来,一改刚才低头哈腰的姿态,而是变作了昂首挺胸。 并且,以他对于女人的生涩经验,立刻便从她那缓缓移动的款步之中,看出了她不但身子虚弱,精神也颇为萎靡。 白衣女子走到周吉面前,幽幽的目光透过发隙,看向他手上的那块羊肉。 周吉喉结一动,咕噜一声将嘴里的羊肉吞咽下去,顾不上差点噎个半死,便已翻着白眼将手中的残肉递了过去,憨憨地说道:“给。” 白衣女子接过,捧在手里静静地嗅了许久,却又很骤然张开樱桃般的小嘴,很神奇地一口塞了进去,并且嚼都没嚼便想咽下去,立刻便也噎得白眼直翻。 这动作让她披散的头发,往两旁散开了一些。 近距离的周吉看见了她的面容,尽管极为憔悴,却自带天生惹人怜的媚态,怯意稍敛,便赶忙倒了满满的一碗酒,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白衣女子接过之后,立刻就倒入了嘴里,才艰难地将那团残肉吃进肚子里。 这架势,若非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吃相狼狈,倒豪爽得像个糙汉。 黄重真走上前去,将小半只烤得酥香的羊腿递过去道:“你这样吃会死得很惨,坐下来慢慢吃,别再噎着了。” 女子点点头,依言坐了下来,随意地将头发撩在脑后,变戏法般取过一根细绳,随意地绑了起来,便捧着羊腿小口小口地撕咬起来。 一众少年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面孔虽然很是惨白,却一点儿都不像女鬼,反而是个五官精致的美女。 而一群男子又因好奇而团团围着她,或殷勤或呆愣地伺候着,令其于这瞬间,倒像是个肉来伸手酒来张口的女王一般。 酒足肉饱,女子也已醉醺醺的了,却仍艰难地起身,慢悠悠地往内院里挪动。那吃饱喝足便又生无可恋的样子,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可惜了,多好的一具皮囊啊。”吴三桂不无惋惜地说道,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总不可能如对待那些青楼女子一般,扑上去就开始撕扯衣衫吧? 黄重真却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与看到一团腐烂在冰箱里的猪肉那样无甚分别,便轻轻一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什么名字?”白衣女人一怔,古井般情绪这才泛起丝丝涟漪,回头深深黄看了重真一眼,似乎想将之牢牢地记在心里。 然后,便又回过身去,继续慢悠悠地挪动着那断前凸后翘的身躯,直至隐入内院黑暗中时,才有一句叹息幽幽地传来:“奴家阿济根,是为大汗庶妃。” “阿济根?是阿济格的姐姐吗?”周吉憨憨地嘟囔道,倒将紧张的氛围冲淡了一些。 “别闹,这个时代的女真族人,其姓与名一般都是分开的,中间还有个小点隔开,用以区分,可不像我等汉人这样,是连在一起的。”黄重真解释道。 一众少年歪着脑袋,盯着内院里的深邃黑暗,似乎也陷入了深沉的思维当中。 也不知是谁突然开窍了,惊呼道:“有道理诶?难怪奴酋黄台吉阿善这些人,叫法都不一样。那么,他们的姓,究竟是什么呢?” “好像是叫爱新觉罗吧。”黄重真随口解释,一笑置之,旋又轻叹道,“奴酋庶妃阿济根,一个等待殉葬的可怜女人,这荒唐的世道哟,哎……” “殉葬?不会吧?”周吉闻言,惊叫出声。 “是啊是啊,这女人长这么好看,人建奴不会那么残忍吧?”其余少年,也都将信将疑。 “这无关残忍,只是人部落制汗国久远相传的一种制度而已。” 黄重真耐心地解释道:“我大明自开国以来,感慨于蒙元的残忍,便鲜有殉葬之法,英宗朱祁镇,更是正式取消了这一践踏人类尊严的原始奴隶制度。 那个时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明百姓,无不反响热烈,轰然叫好,拍手称快,对于朝廷的拥护空前坚决。 我大明之所以能够在英宗被俘之后,还能打赢京师保卫战,坚决地守住北方,或许也有这个因素在里面吧。 然而,建州女真建立后金汗国才只十数年,仍以部落联盟制为主,要想构成如我华夏这般封建家国制,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种残酷的丧葬制,或许也依然在大行其道,占据着大多数女真贵族的主流思想吧。” 黄台吉看完了袁崇焕的拜帖,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将夹在其中的私信拆开,因为信封之上写的,赫然便是——大金汗主亲启。 可他,虽因数年前便开始的重重布局,从而在这场汗位争夺战中节节胜利。 明里暗中掌握的权利与资源也越来越多,却始终未曾一跃而上,成为新的大金汗主。 “天明之前,放回原处。” 黄台吉又将这封信夹在了拜帖里面,交给随身侍立的一人,那人依言退下,他便又问另一人道:“确定只有袁崇焕的拜帖,却没有国书吗?” “奴才再三确认过,确实没有。” 黄台吉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忍不住拍案骂道:“袁崇焕真是只老狐狸!” 黄台吉虽然坐着,但烛光照在他那魁梧的身形之上上,仍在其身后形成了一个长长的黑影。 而在这黑影之中,此时却突然有着一道声音传出:“会不会是那叫作黄小贰的守备尚且藏着,只等主人接见,才愿献上国书呢?” 此人气息轻缓,言语温润,若不仔细去看,便极难察觉他的存在,似乎与黄台吉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而若是仔细看去,此人一身黑衣,垂手弯腰,一副心甘情愿的奴才相。 话一说完,他便又静静地杵在那儿,毫无存在感。 黄台吉的侍卫们也都没有丝毫惊讶,像是早就习惯了一般。 “明日七王聚首,接见明使,自然可见分晓。”闻言,黄台吉缓缓点头,旋又轻轻摇头,便将此事暂且放下。 他将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几下,沉吟了片刻,便又突然问道:“我那兄长阿善,此时正在做什么?” “天一黑便已进入大妃的寝宫,此时尚未有消息传出,想来是尚在那儿。大贝勒在大妃处停留的时辰,一日长似一日,今儿怕不是要在那边过夜了?” 黑影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 “这混账家伙,父汗刚去便如此作为,简直禽兽不如。” 黄台吉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满脸怒容,显得义愤填膺,心中却嘿嘿冷笑道:“抓紧时间,尽情停留,最好能过个夜。因为再过几日,便没有机会了。” 念毕,他便又道:“与德因泽谈妥了没?” “已妥,只等主人令下,便可揭发大贝勒与大妃的苟且私情。” “如此甚好,就是这女人的胃口未免有些大了,一个庶妃而已,哼。范先生,这几日辛苦你了,且去休息吧。” “主人言重了,为主人效劳,责无旁贷。奴才这便走了,主人也请早些歇息。” “嗯。” 黄台吉轻轻点了点头,目送范文程倒退着消失在了烛光的映照范围。 他又发了一会儿呆,令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 这才起身来到里间,也不洗漱,便连鞋子都未脱,就那样和衣躺在了炕上,转眼之间,便已鼾声大起,疲惫地进入了睡眠模式。 令他厌烦的是,奴酋又频来入梦,一遍遍地诉说着临终前的那番言语。 “朕本来是不想将汗位传给你的,聪慧如你,应该看得出来,朕最喜欢的乃是老十四,因为朕的众多孩儿之中,唯有老十四的脾性,几乎跟朕如出一辙。 但老十四太小啦,而朕却偏偏坚持不下去啦,就算勉强为他铺好路,怕是也会被你赶下大汗之位吧?你莫要狡辩,知子莫若父,朕还不了解你么? 你从许多年前就开始布置了吧?当年阿善与大妃的那件事,也是你的杰作吧?呵呵,老八啊老八,你当真是好算计啊。 而且朕知晓,以老十四的脾性,不失为一员猛将,却并不能带领大金走出困境,冲破辽东,入主中原,问鼎天下。 为我大金千百年的基业打算,朕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便让你做了这大汗吧。 这半年来,朕痛定思痛,或许你真的是对的。对于明人,哪怕是再卑微的明人,都不能仅以铁血的手腕去镇压。 因为这些人的忍耐之心和反弹之力,都异常强大。一旦压迫过甚,那反弹之力,怕是会伤到大金在辽东的根基。 明人不是很讲气节么?那么便以此入手去奴役,让奴才之心,让奴性,深入到他们的气节当中去。 如此温水煮青蛙一般,却又直击内心的手段,或许会比身子上的激烈煎迫,更加地有效果吧? 承袭汗位之后,你需谨记,对于大明,宜徐徐图之,不可如父汗这般操之过急,因为大明实在是太大了。” ( 第九十五章 又见沈阳故宫(求订) “像萨尔浒、辽阳、广宁那样的惨败,我大金只需经历一场就会倾覆,可大明却仅仅只是由盛转衰,此后一连串的失败,也仅仅是让他喘不过气儿来。 你能想象我们的赫图阿拉被明军攻占么?我儿,即便是有朝一日能破关而入,也不要急着去攻打大明的京师,因为大明有的是人前来勤王。 靖康之耻你该知道吧?渡过黄河,饮马长江,俘虏二帝,那时的大金是何等威风啊! 可也正是因此,引起了宋人的激烈反抗,之后百年非但再无寸进,还亡了国。这其中虽然有蒙古人的缘故,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我们自己。 我儿即位之后,一定要小心蒙古人,这个族群有过太过辉煌的过去了,稍有机会便能再度恢复祖先的荣光,一定要慎之又慎。 至于朝鲜,我儿该是早有主张了吧? 好了,父汗这次是真的要去了,我儿切记,对于大明,当剪其羽翼,徐徐图之,能战便战,不能战便以利诱之。 因为……大明实在是太大啦……朕征战一生,竟也只取得了辽东的一隅之地……可谓起于辽东,阻于辽东啊……朕不服……实在是不服啊……” 奴酋在黄台吉的睡梦之中,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最后嘶吼着说不服,便将睡得极不踏实的黄台吉也惊醒了,一看窗外天色,已蒙蒙有些亮光,竟已过去了一夜。 “这么快天就亮了?该起身去会会袁崇焕派来的使节了。” 昨夜本就睡得极晚,又睡不踏实。 于是,黄台吉只觉得身子与精神都更加疲累了,很想倒头再睡一觉,但为了唯一的那个位子,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召来贴身侍卫,侍候自己梳洗。 他的二哥阿善,也于此时强打精神起身梳洗。 不过与苦行僧般的黄台吉相比,他可就享受多了,抱着一具温软玉香的雪白身子,停停歇歇,歇歇停停,大狗一般耸动了半夜。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被榨得实在是没有库存了。 但美人恩重,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了,便巧舌如簧,手口并用。 直至寅时,小兄弟又有了精神,便又来了两下子,才好歹让那明明熟透了,却仍像少女一般紧凑的美人满意了,这才相拥而眠,小睡了片刻。 这一夜,星月灿烂,黄重真一行在院落之中喝酒吃肉唱歌,狂欢了半夜,便很节制地收敛下来。 然后枕戈待旦,养精蓄锐,直至天色将晓,启明星于东方闪烁着自强不息的光芒,便也起身,收拾,整顿。 一切准备妥当,便又打开沉重的朱漆大门,待第一束阳光投进来时,又排着整齐的两列纵队,走上了由巨大青石铺就的沈阳街道。 祖大乐在前带队,大胡子一颤一颤的,神情动作却一丝不苟。 黄重真在后压阵,轻轻喊着“一二一”的口令,军容整齐地往沈阳故宫行去。 与昨日之随意不同的是,无论闻讯前来沿街观瞻的人怎样指指点点,或者恶语相向,他们都不再羞怒,不再发狂,目视前方,踏步前行。 那昂首挺胸的架势,以及整齐的步伐,也很快便令观瞻者啧啧称奇。 大明军人的全新姿态,终于在黄重真的苦训之下,首次在彪悍的女真族群中,展现了出来。 尤其是最后那个格外高挑的少年,身边跟着的那条大黄狗,简直威武不凡。 黄重真不是第一次来沈阳故宫了,但这一次却与上一次有了很大不同。 拐过街道的转角,便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直通那两扇古朴陈旧的朱漆大门,隐藏两旁房舍内的暗哨也不在少数,堪称守卫森严。 “不知是因为七王争位的缘故,还是为了给我等刻意营造的威严氛围。”黄重真默默地想道。 再看守护值守的八旗子弟,或许并非是女真族群中最强壮的,身形却都健美而又矫健,精气神十分,挎刀握枪,站得如标杆一般笔直。 从奴酋开始,后金的历代皇帝都在努力推崇自己的文化。 但这些八旗子弟身后所守护的地方,虽是由奴酋亲自督建造的,却仍是一座充满着汉族传统风格的雄伟建筑。 “显然,奴酋穷极一生,机关算尽,却于潜意识之中,终究无法摆脱汉家文化对他的浸润,或者说,无法挣脱那段于汉家武将家中为奴的可耻经历。” 黄重真再次想道,与上次的匆匆一瞥不同,这次倒是有闲暇好好欣赏这座22世纪的历史文化遗产了。 由远及近,只见八角重檐攒的屋尖,殿顶满铺黄琉璃瓦且镶绿色剪边。 十六道五彩琉璃脊,大木架结构,榫卯相接,飞檐斗拱,彩画、琉璃、龙盘柱、相轮宝珠、梵文天花,相映成趣。 唯独具有八旗气质的,或许便是那八大力士了吧。 一行少年堪堪踏步至宫门之前,厚重朱漆大门便恰好“轰隆”一声打开了,前方视力可及处的大政殿前,一道声音正自传来:“宣明国来使入殿觐见。” “不是上次的那个公公。”黄重真听之,原本略有些忐忑的心情,立刻大定。 于是,宫门口的八旗守卫,也都齐声嘶吼,声音低沉有力,像是要在气势上压倒这行军容整齐的明国使节。 这座尚未扩建的宫殿,从奴酋决定迁都沈阳时才开始建造,但无论规模还是历史的厚重感,都无法与大明的紫禁城相比。 正如黄重真所说:“两扇门,一个殿,十个亭。” 不过,祖大乐等人都未曾见过皇宫长啥样儿。 没有对比,也就没有伤害,再加上守卫的确森严,便格外觉得雄伟壮观。 女真人的下马威也确实下得很足,尤其是殿内隐隐传来的隆隆战鼓之声,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但临进传说中的龙潭虎穴,心中便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你好呀,又见面了,沈阳故宫。” 黄重真是从钢铁森林般的22世纪穿越而来的,自然没有一点儿的心理负担,只是轻笑着与之打了个招呼,便蓦然提气,大声喝道:“全体都有!齐步走!” 一行少年一个激灵,胸腹间誓死的浩然正气再次被激发,便在祖大乐的带领之下,毫无惧色地进入了高大深邃的宫门。 并且穿过了林立两旁的十王亭,在大政殿前的阶梯之前,停住了脚步。 阶梯很短,也就三十来阶吧。 每隔三阶,便左右都站着一名全幅武装的八旗子弟。 腰挎战刀,一手握着枪杆,一手握旗杆。 代表着八旗部落的八种颜色的锦缎旌旗,随风飞扬,猎猎作响,好不威武。 但即便如此,仍无法掩饰阶梯过短,故宫过窄,前方的大政殿,也过于狭小的事实。 吴三桂因为家世颇丰,小的时候曾随父亲取过经常,因此是一众少年中,唯一有机会远远瞥见过大明皇宫的。 不过他就是个二愣子,眼看着传说中的龙潭虎穴竟不过尔尔,便张大嘴巴怔怔地说道:“原来奴酋的故宫,居然才这么点大。” 好在黄重真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便跟祖大寿说让他站在队伍的中间,再加上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又有秋风瑟瑟,便没有被别人听到的。 唯独祖大寿撇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左右的周吉与袁七,也都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大政殿前方的狭窄平台上,正立着一名锦衣绸缎的少年。 他一手端在身前,另一手通过锃光瓦亮的前额,随意地伸向脑后,正潇洒地玩弄着他那漂亮的金钱鼠尾辫,脸上现着贵族的标志性浅笑。 不过,当他看到明国使团踩着整齐的步伐由远而近。 虽然只穿着简单的麻布军装,腰间也只是随便地挎着一柄夹缝单刀,便连火铳都没有一支,强弩都没有一柄,却偏偏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自信与洒脱来。 锦衣少年便轻咦一声,俊朗的面上先是好奇,旋即就逐渐变得凝重,最后竟然陷入了沉思。 “这便是关宁军的将士么?明国,竟已有了这样一支军队?宁远城下力阻父汗,觉华岛上力挫老五哥的,便是他们吧? 若以这种整齐划一的步伐,精神饱满且全副武装地迎面而来的,不是这三五十号人,而是一个万人方阵,那又该是怎样的威武呢? 白甲铁骑自不用说,那是大金国的王牌,精锐中的精锐,满万不可敌。可普通的万人队与之相比,孰强孰弱呢?” 念及此处,一向自信的女真顶级贵族少年,骄傲自负的心中,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忐忑。 “不过好在,即便是再精锐的军队,一旦到了明国官员的手中,就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掣肘。 便连父汗也说了,明国的军队其实都不孬。杜松、刘挺,无一不是悍将。戚家军、白杆兵,这些南来之军,也无一不是铁军。 只可惜,杜松和刘挺因为杨镐的瞎指挥,从而将自己和全军精锐都葬送在了萨尔浒。然而便连父汗自己也承认,这场事关国运的大战,赢得有些侥幸。 若非杨镐分兵过度,还自负到将全军的布置都写信告之,若非杜松贪功冒进,若非刘挺迷路,若非马林怯战,若非李如柏溃逃,那么孰胜孰败,还真的不好说。 至于白杆兵与戚家军,皆因辽阳城的一战而下,从而成了孤军。但即便如此,装备不足的白杆兵仍无畏地发起冲锋,全军将士,力战而亡,无一投降。 戚家军趁着白杆兵冲锋的时候就地立寨,用火器炮轰围拢过去的大金步骑,杀伤甚重。 然而最终,却因明廷的火器供应不充足,弹药耗尽,营寨被突破,便又结成鸳鸯阵浴血杀敌,直至全军战死。 这场大战,父汗和二哥五哥八哥等人,都是亲历者,二哥五哥八哥更是有着亲自出战,甚至冲锋的经历,其惨烈程度,可见一斑。” 此人正是年少轻狂的多尔衮,在心中权衡利弊了一番自家军队与关宁军的他,最终自行宣布八旗军远胜他关宁军。 正自得意庆幸,却被底下蓦然而起的争吵,从思忖之中拉了回来。 多尔衮仔细一听,便灿烂地笑了。 却原来,是殿前侍卫不允许那么多人同时上殿入见,而是只允许正副二使。 即便所有明使为表诚意,都已将佩刀解下,放至一边,便连寸步不离黄重真的大铁剑,也都接下来扔在了一边,忠于职守的殿前侍卫,却仍旧不肯通融。 多尔衮偷偷地笑着,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桥段,其实就是由他安排的。 身为这段时间在女真各部玩得风生水起的小贝勒,他当然不会立刻就上前阻止,而是继续负手而立,另一手把玩着他那自以为很漂亮的金钱鼠尾辫。 “就是玩儿呗,嘿嘿嘿……”他默默地想到。 不过,那个大胡子似乎也不是好相与的,竟脸红脖子粗的,与强壮的殿前侍卫叫起板来:“有没有搞错?我们统共也就五十三号人,外加一条大黄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且还都解除了武装,赤手空拳。你们这么多人,还全副武装,又在你女真的地盘上,莫不成反倒还怕了我们这些大明汉人不成?” 说着,他便又将战火引到了正准备继续看好戏的多尔衮身上,仰着头喊道:“嗨,上面那位帅气的小将军,您倒是给评评理啊!” “小将军?还帅气?好吧,老子的帅,连同为男人的大胡子,都不得不承认。” 多尔衮自以为潇洒地甩了甩锃光瓦亮的头颅,暗道:“老子乃是大金国最有出息的小贝勒,你一个敌国人,在老子的地盘之上,与老子的奴才叫板,还叫老子给评评理?真是岂有此理!” 尽管,多尔衮很想叫底下的奴才,将这个堪称丑陋的大胡子抬起来扔出去,却又觉得与这群明国底层的丘八计较,简直就是辱没了自己昂贵的身份。 于是,他只撂下一句“叫他们都上来吧”,便潇洒地转过身去,让长长的金钱鼠尾辫来了一个漂亮的神龙摆尾,便回到了大政殿内。 ( 第九十六章 大政殿里会群奴 侍卫无奈,只得放行,祖大乐便似一只斗胜的公鸡那样,领着众人拾级而上。 大明乃是礼仪之邦,自然不会冒然闯到殿内去。 即便是递上了袁崇焕的拜帖,经过通禀,得到殿内诸王的同意之后,也并没有一拥而入,而是从中选出了五个人。 除了祖大乐与黄重真这对正副使者之外,还有吴三桂、袁七、周吉。 其余人则都在殿外等候,随着祖宽一声低喝“稍息”,便都负手而立,双腿自然分开,自有一股简约却又不失威仪的气势。 且如此做派,倒更像是岗哨一般,与带刀的八旗侍卫们相映成趣,令人刮目相看,不敢小觑。 更叫人忍俊不禁的,是他们所带来的那条大黄狗,竟也趴在了一旁,就像身后的大政殿,乃是他家主人的们一样。 其实他们不知道,二狗的想法很单纯:“狗爷的大哥在里面,老子趴在门口等。在狗的世界里,这太正常了,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因此,当上来两个要事情的侍卫,生怕它突然狂吠出声,便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扮出一副凶悍的样子,想要将它赶走的时候。 它便从狗鼻子里喷出两道淡淡的鼻涕,将硕大的狗头扭到了一边去,摆出一副“老子就是不走了,有本事你撵我”的嚣张架势。 侍卫们不敢再有过激的行为,生怕惊扰了殿内的贵人,便只好无奈作罢。 这一幕,让留在殿外的祖宽大牛吴老三等人,差点儿憋出内伤。 后金森严的封建规矩,多半是在黄台吉执政时期,使用了诸多手段加强皇权,才逐渐建立起来的。 奴酋时期则部落风气尚存,反倒没有那么多刻板死眼的规矩。 尤其是在这段汗位交接的时间之内,争位者为了拉拢更多的力量支持自己,便都放任自流,便连有着规矩强迫症的黄台吉,都未能例外。 因此,当听闻明国遣使而来的时候,沈阳城内但凡是有点儿资格进入故宫的贵族或者官员,几乎都来了,其中不乏女子,还有早先投降的明人。 可大政殿其实并不很大,实际上装不下很多人高马大的女真人。 可但凡是有资格入殿的人,都不想放过这个“接见”明国使者的机会。 因为这是自后金建立以来的第一次,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因此,挤一挤也就过去了。 于是,实在挤不下或者资格不够的,便都躲在十王亭里,已与多尔衮一样,见识过黄重真等人的风采,自以为已对他们非常了解了。 大政殿内的女真贵族,听了多尔衮关于明国使者野蛮无礼的描述。 便都戏谑地等着这帮所谓的使团一拥而入,好籍此无礼之举,大肆嘲弄一番,打压一下他大明在文化胜利上的自信。 却见进来的只有五个人,且年纪虽大部分偏小,却一个个精神饱满,昂首挺胸,虽然没有顾盼睥睨的架势,却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质。 挤挤更健康的后金贵族们愣然之余,倒也觉得这行明使能屈能伸,便打心底高看了几分。 突然有甲士齐声呐喊,并且奋力击鼓的声音传来,直将刚刚跨进殿内的黄重真五人,吓了一大跳。 五人对于女真战鼓之声所代表的含义,并不陌生,知道此乃聚将鼓。 也知道了沿途那些赤膊的肥壮鼓手,为何会那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毕竟大政殿也就那么点儿空间,挤下了那么多的女真贵族,便再也放不下战鼓了。 并且在如此狭窄的殿内击聚将鼓,鼓面倒是没破,贵族老爷们的耳膜倒是要被震破了。 这番迎接的态势,还是有些别开生面的。 不过震撼是震撼了些,早就习惯了军旅生活的黄重真等人,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依然若无其事,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还踩着鼓点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几步。 鼓声未停,他们也想继续往前走来着。 奈何挤了一群女真贵族的大政殿,再塞进了五个略显瘦削的高个子少年,便格外显得捉襟见肘了。 再前进几步,怕是便要与端坐于汗座之下的七王面对着面了。 五个少年可没有这种爱好,并且一对一也不够分啊。 最重要的是,已在黄重真的影响之下,非常注重个人卫生的几人,哪怕是最邋遢的吴三桂,也觉得这群人的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体味。 这还只是秋天,若是到了冬天,厚厚的衣服裹上几层,再一整个冬天不洗澡,而辽东的冬天又总是特别长……那还了得? 再说满堂的女真贵族们,见了五个少年极富韵律的步伐,心中不免生出了怪异的感觉来:本是用来威压这些明使的战鼓之声,怎么反倒像是在欢送着冲锋的英雄呢? 身份最为尊贵的七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阿济格没好气地挥挥手,便有时刻注意着殿内举动的侍卫,朝下打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鼓声顿止。 黄重真等人站在大殿中央,并指成掌,指尖叠加,拇指再与手掌并拢,弯腰作揖,对满堂的女真贵族,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古朴汉礼。 然后,便又对居中而坐的七个年龄各异的男子,拜谒道:“大明国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都司祖大乐,守备黄小贰,守备吴小三,亲军袁小七,哨官周小吉,见过尊敬的金主。” 虽然进殿时的匆匆一瞥,黄重真等人便已看清汗座之上根本就没人,但还是以此作为了开场白。 若是因此而戳到后金的痛处,引得殿内的女真贵族们大怒,岂不刚好? 从黄重真的角度而言,这权当是为谍战后金的八百个草衣卫,做了一次小小的掩护而已。 遣词造句之上,也堪称咬文爵字,自称“大明国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而不是以大明朝廷的名义,又以“金主”称呼想要拜谒的对象,而不是金国大汗。 毕竟,即便是一败再败,大明却始终未将后金当作一个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国家。 这在邦交之上都是一些很小的细节,见惯了猪跑的黄重真,自然信手拈来。 而且在他的心中,“金主”二字,不像某国政要,倒像是个有钱人,还是一夜暴富的那种。 听了黄重真的这番话,济济一堂的女真贵族,竟无一人回应。 因为直到此时,除了济尔哈朗被联合排挤在了这场汗位争夺战之外。 留在沈阳的七位贝勒,尚未决出胜利者,可这伙明使一上来便客客气气地说“见过尊敬的金主”,当真是有些欺负人,叫人怎么回应嘛! 便连对于宝座无限渴望的阿敏,都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尊臀放到那座底下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宝座上面去。 多尔衮更是满脸都涨得通红,大有暴走之势。 莽古泰则只管盯着黄台吉。 阿济格与多铎,也都看着几位哥哥。 最受众人瞩目的阿善与黄台吉,虽面不改色,却又各自心惊。 对于这伙年纪尚轻的明使,再也不敢等闲视之。 祖大乐四人,原本还有些忐忑。 却见这等极具危险性的犀利言辞,非但没有惹得脾气不好的后金贵族们当场发飙,反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便在心中对于黄重真钦佩,再度深邃了几分。 吴三桂更是忍不住偷偷地瞥眼看他。 “外交上的小手段而已,何足挂齿。”黄重真暗道,默默地保持着拜谒状态,就像等不到主人应答,便一直这样拜谒下去似的。 到底是阿善与黄台吉颇擅心计,只见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后者轻轻点头,前者便轻咳一声,低沉而又愤懑地说道:“你们来晚了,父汗,已驾崩了。” “啊!怎么会如此?”黄重真五人立刻惊呼。 祖大乐更是翘着大胡子叹道:“未曾想到坊间的小道传言,竟是真的。” 这句有感而发的话,其实非常地在情在理。 至少听在阿善与黄台吉的耳中,便自行脑补了袁崇焕遣使而来的这一行为——无非便是道听途说了,于是前来求证。 虽然阿善黄台吉等人,直至此时都未正式对外公布奴酋的迅速,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因此,便也只好默默地咽下了这个暗亏。 唯独有一个脾气不太好的贝勒却听不下去了,愤而起身,戟指怒道:“竖子无礼!我大金雄主,岂容尔等肆意置喙!甲士!给本王拿下!” 这人,自然便是脾气暴躁的多尔衮。 有甲士在殿外轰然应诺,便要冲进殿内来拿人。 所有的女真贵族包括阿善与黄台吉在内,都只冷眼看着,并未阻止。 然而黄重真五人,竟也依然不动如山,没有丝毫惊慌,倒是令人颇感惊讶。 不过黄重真也知晓,接下来的交锋,恐怕已不是祖大乐这个大胡子所能应对的。 毕竟之前的那些言语,也是自己苦口婆心教育了无数遍的成果,再想让他见招拆招,他那耿直的脑回路,怕是已经不够用了。 ( 第九十七章 此乃大明国土(求订) 于是,黄重真微微踏前一小步,作揖道:“请恕在下眼拙,未曾想到这位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已是贝勒之尊。 不过贝勒倒是想差了,我等并未有丝毫亵渎贵主之意,正如贝勒所言,贵主一代天骄,又岂是我等蕞尔小卒所能置喙的?” 一代天骄! 这确是奴酋生前,私底下孜孜以求的。 以他的暴躁跋扈,竟也不敢与铁木真汗比肩,由此可见成吉思汗在大明北方的震慑力,是何等之强。 然而俱往矣,在黄重真的心中,不念过去,不畏将来,只重当下。 多尔衮听了他这番看似不卑不亢,实则暗暗捧了一把奴酋的话,便轻哼一声,抬手阻止了已冲到殿内的甲士。 黄重真便又稍稍压低了音量,让本就富有磁性的嗓音,更是带上了一丝神秘感:“所谓千秋霸业,百战功成。实不相瞒,吾等小卒之于贵主的感官,便像是和成杰思汗一般无二。 便连我家大帅,虽从未与贵主谋面,还对其侵我国土杀我国人的行径深通恶绝,却又偏偏颇为相惜,所谓不打不相识,大抵便是如此吧。 这不,惊闻贵主驾鹤仙去,我家大帅当真是惊愕交加,便派遣我等前来求证。若假,自然最好。若真,便权当吊唁罢了。” 这番话听得祖大乐周吉这些老实人,都快要吐了。 便连阿善与黄台吉这些颇有自知之明的人,都颇觉恶寒。 吴三桂倒是极为向往,似乎也很期待自己成为战刀一出,便有千军万马奔腾冲锋,指哪打哪的人。 其余后金贵族包括多尔衮在内,也都极为受用。 黄重真本人,虽然内心极度地鄙夷自己,面上自然是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不过是几句拍马奉承之话,若能达成迷惑敌人的目的,从而让此次谍战行动有一个良好的开始,何乐而不为呢? 事关家国天下与民族兴衰,适当的不择手段,又有何妨呢? 此时的大明包括后世的大中华,最令升斗小民诟病的地方便在于,死端着大国的面子不放,死要面子活受罪。 许多当权当政者表面大义凛然,忧国爱民,实则却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远远超过民族大义。 当然,华夏最令人欣然骄傲的地方,便在于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一批仁人志士,纵然无权无势,纵然百般掣肘,却依然不惜身,不妥协,不投降。 而是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方式,为着这个国家与民族,奔波不止。 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抵便是如此吧。 多尔衮眯起眼睛盯着黄重真看了许久,便弹弹手指,语带不屑地问道:“这个大胡子叫祖大乐,怕是那个祖大寿的族弟吧?都司?嗯,还行吧。本王记下了。然而,你又是何人?在所谓的关宁军中,任何职啊?” 黄重真略一抱拳,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方才已经唱过名了,姓黄名小贰,在关宁军中任守备一职,忝为此行副使,资历背景,一目了然,蕞尔小卒,理当不入贝勒法耳。” “黄小贰?店小二?这名讳倒是稀奇。”多尔衮故作莞尔,当即引得满堂哄笑。 祖大乐与吴三桂顿觉面上无光,倒是袁七周吉这些在底层摸爬滚打的小卒,从未觉得面子是可以当饭吃的,便没啥反应。 黄重真更是丝毫不为所动,还在嘴角扯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多尔衮见挑逗不了这个家伙,顿时觉得无趣,愤怒的劲儿过了,便又拉不下脸再叫甲士进殿来拿人,也不知该如何再将这场邦交进行下去。 正自尴尬,恰好黄台吉轻咳了一声,道了声“十四弟,休得无礼”,于是便不屑地“嘁”了一声,悻悻然地坐了回去。 黄重真朝他拱拱手,便顺势将目光转向了黄台吉。 凭皆他坐的位置和心中的感觉,黄重真早就断定,此人便是历史上那个将后金改名为清,又将女真改名为满,比其父还要难缠几分的清太宗。 也是未来十几年,大明所要面对的最为棘手的敌手。 经他之手,那个单纯意义上军事强大的部落制汗国后金,将从政治、经济、军事,无论哪个方面,都全面趋于封建化。 同时,他又将谍战玩得比其父更加炉火纯青,在两年之后震惊天下的乙巳之变中,仅放回了两个俘虏后的小太监,便成就了压垮袁崇焕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黄重真仔细地打量着他,而他竟也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与多尔衮年纪相逾的少年,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虞之色。 “真是只阴险的笑面虎。大明吾皇,终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劲敌啦。”黄重真默默地感慨一句,便朝黄台吉作了一揖,道,“见过八爷。” “你认识我?”黄台吉讶然说道。 “猜的。我还猜测,这位是二爷,这位是五爷,至于这位,想必便是阿敏贝勒吧。” 此本无心之言,阿敏听在耳中,却觉得格外刺耳——咋到了本王这儿,就不称爷,而是连名带姓地称作“阿敏贝勒”了? 于是,他果然不负济尔哈朗所评价的那样,硬是忘记了心中对于这行明使的期望,当即便怒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竟敢在我大金的大政殿上,大放厥词?” 黄重真朝他拱拱手,无辜地说道:“在下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吾等五人,包括外边的那些袍泽,皆来自于辽东关宁,在巡抚袁崇焕袁帅麾下,充任蕞尔小卒。” “???” 阿敏被绕得有点儿晕,茫茫然了一阵,便又冷然笑道:“毛头小子!袁崇焕怎就派了尔等前来?是所谓的关宁军经宁远一役,损失惨重,无人可派了么?哦,倒也不尽然,这位大胡子倒也老大不小了。” “回阿敏贝勒的话,在下也就十八岁而已,是个一零后哦。”祖大乐抱拳解释,权当一次弱弱的反击。 此乃这个少年大胡子的无心之举,倒是出乎了黄重真意料。 阿敏果然一怔,不明所以道:“一零后?” “是啊,若在下所知没有错误,阿敏贝勒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人吧?我们汉家有句古话,听说阿敏贝勒深悉汉家文化,不知有否听闻过。” “什么古话?” “我们汉家有条长江,想当年贵族先祖越过黄河,饮马长江,何等威风?因此这话便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这个大胡子摇头晃脑的样子,活像个迂腐的教书先生。 就连黄重真吴三桂等人,都想将乱糟糟的虬髯,给一把揪下来。 阿敏则终于听出,这大胡子就是在嘲讽自己年纪大了,当即怒道:“你才死在沙滩上呢!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自己十八岁不到,要不要脸?” 祖大乐虬髯般的胡子微微一抖,委屈地说道:“在下真的尚未满十八岁,不信你问他们!只是可惜了,我华夏尚未发行身份证……” “本王信你个鬼!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叫大乐,为何要叫小乐?” “我汉家有句古话叫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名字亦父母所赐也,若非万不得已,怎可轻易更改?” 祖大寿先前还摊着手好好的,突然之间就须发皆张,彻底怒了,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况且自古英雄出少年,贝勒怎可单凭年纪,便如此羞辱我等?” “你们快看,你们快看,这大胡子刚才就是这表情,好笑吧?” 多尔衮突然又从座位之上跳了起来,却陡然见到满堂贵族,都像看傻瓜一样怔怔地望着他,阿善与黄台吉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悻悻然地坐了回去。 “你……”阿敏被敌人和自己人都狠狠地噎了一下,当真是一阵,许久才又像是听到了一个天的大笑话般,哈哈大笑道,“尔等乳臭未干,也配称英雄?” “你……未免欺人太甚!”祖大乐与吴三桂当即大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前提之下,袁七与周吉也是义愤填膺。 黄重真抬手制止了他们,便再次朝着阿敏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类似于晏子使楚的高深故事,诸位贝勒虽对我大明文化孜孜以求,却想必是未曾听说过的。 不过,在下悉闻贵主健在之时,对于我大明的《三国演义》极为推崇,给底下将领人手发了一本,而且还是图文并茂的那种,强令诸将得空便要通读。 阿敏贝勒博学多才,曹阿瞒与刘皇叔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想必早已了然于胸了吧?” “这……这是自然,父汗之令,又有谁敢违抗呢?”阿敏的回答,有些闪烁其词,显得色厉内荏。 “怎么?明国来使,竟想在我大金的土地上,与我大金勇士论一论谁是英雄么?”阿善自家人知自家事,立刻便替阿敏解了围,眯眼盯着重真,笑眯眯地说道。 “你也就是只笑面虎,不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黄重真暗自腹诽,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下并无此意,不过二爷若有此意,我等虽是绒毛初显的毛头小子,却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然而有一事在下必须再次声明,沈阳并非贵国领土,而是我大明国土,隶属于辽东巡抚治下。 只不过暂时被尔等夺了去,吾等关宁将士之所以组成关宁军,便是立志要在大明吾皇的英明统帅之下,将这片土地夺回来,以正辽东巡抚之名的。” ( 第九十八章 怒怼武讷格 “好胆!” “放肆!” 此言一出,大政殿内立刻便“嗡”的一声炸开了锅,纷纷对着黄重真大声喝骂。 更有殿外甲士下意识地将兵器出鞘,只待殿内的任何一个贝勒一声令下,便冲进殿里来拿人。 唯有一人,本躲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听闻此言却凤目一亮,眼波流转,仔细地打量起黄重真来。 他觉得这小子有点儿眼熟,却没有记忆的节点,便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于何时何地曾经见过。 事实上黄重真这样的坚毅国字脸,放眼整个华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他长得稍微帅气了一点儿。 再加上这半年多来,这小子与他的虎熊兄弟一样,都长高长壮实了不少。 还被辽西走廊的临海阳光,晒得肤色有点儿变黑,已和首次进入沈阳的那会儿,无论气质还是外表,都大不相同了。 再加上那一次来,他穿的可是海耶西金光闪闪的女真战服。 而这一次,只是套了件粗糙的麻衣军装。 任范文程想象滔天,也无非与之前的那个假扮海耶西的黄重真,联系在一起。 黄重真的感官何等敏锐,立刻有所感觉地回瞥过去。 只见一袭淡绿色的汉服衣衫,在这满是女真服饰的人群当中,是那样显眼,便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见是一名样貌颇好的女子,便微不可查地轻轻颔了颔首。 在这刹那的时间内,阿善已抬手制止了殿内的喧闹,说道:“古人曾云,一个士兵是否英勇,只需看他身上的伤痕便可知晓,武讷格……” 阿善说着打了一个响指,一员异常魁梧的女真将领,便已越众而出,抚胸说道:“末将在此,大贝勒可有吩咐?” “武讷格?”黄重真只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略一思索,便已从丰富的历史知识中找到了答案,嘴角勾了出一个淡淡的弧度,便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 这员女真悍将确实很强壮,穿着女真族尚处于渔猎时期的原始服饰,将他的四肢肌肉和壮实的身板,衬托得更加明显。 这般衣着风格,倒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为了迎接他们这一行,从而刻意为之的,反正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刚从白山黑水间被捉回来的大狗熊。 “那捶着胸膛的样子,倒与我兄弟大熊挺像的。”黄重真突然有点想兄弟了。 阿善吩咐武讷格道:“将你受过的伤,给明国来使展示一番。” 武讷格道了声“喳”,便奋力地捶了一下厚实的胸膛,怒吼一声,便猛地将上衣扒了下来,生猛地犹如扒小姑娘衣衫的禽兽一般,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那些已然逐渐知礼的女真贵女看在眼中,只觉得一阵作呕。 武讷格指着腹部的一处狰狞伤痕道:“这里,是早年在白山黑水间与大虫搏斗时,被抓伤的。好家伙,差点没把老子的肠子掏出来。” 说着转过身来,将后背的狰狞伤痕也展现给人看。 他自己则介绍道:“这里,是昔日与大汗狩猎时,一头大黑熊突然冲了出来,眼看着便要伤到大汗了,俺便冲了上去将大汗扑倒,自己却被拍了一掌。 好家伙,当时那可真叫一个血肉模糊啊!便连大汗都夸奖俺不但忠勇,还壮实无比,堪比黑熊呢!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汗将俺带在了身边,四处征战,攻城拔寨无数,受伤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俺的伤痕与战功,也都叠加得越来越多,直到……” 武讷格说到这里,差点儿收不住口,情绪也低落了起来。 “直到觉华战败!”黄重真暗自替他完成了补充,表面上敬佩地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我也觉得您堪比大黑熊!” 彪悍的女真将领们都听得悠然神往,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天天有仗打的时代。阿善与黄台吉等相对文明的女真人,却听得一头黑线。 这皮肤黝黑的国字脸型明国小家伙,是堂而皇之地在嘲讽女真将领野蛮如熊呢,可恨这群蠢笨的家伙非但毫无自知,还洋洋自得。 “我若为汗,定要改善这一状况,使明国刮目相看。”黄台吉暗暗发誓。 幸好武讷格话锋一转,又开始介绍下一个伤痕:“这个,是征伐叶赫部时,被他们的第一勇士用狼牙棒抽了一下。好家伙,差点没将老子的肩膀给打碎。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哎,这些都只不过是小伤,俺都忘记是啥时候受的伤,反正没有一处是明国人带来的。 哦,倒也不尽然。这里,是在萨尔浒被明军的箭手所伤,看到没?就是这里。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时隔多年,伤痕都已淡化,都快找不着了呢。 还有手臂上的这里,是在辽阳城下,被城头的霹雳炮擦了一下,当时看着挺吓人,肉都快熟了,不过也就这样,金疮药都没用,没过几天就好了。” 说完,武讷格便挑衅而又得意的看向了黄重真。 黄重真笑了,笑得很得意,便也学着阿善那样打了一个响指,道:“小三儿。” 吴三桂的心内对于这个绰号,实则是拒绝的,尤其是得知了这个词汇所代表的含义之中,但是没办法,黄重真对他的另一个称呼竟是——小桂子。 相比于入宫侍奉皇族的公公,他觉得还是做个插足别人爱情的真男人比较划算,于是便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当然,也只有这个为自己取过箭簇的人,才能这般称呼他。 若是周吉,哪怕是袁七,他都会冲上去,用双拳与之理论一番。 尤其是在这种大敌当前事关荣辱的时刻,更是不能有丝毫迟疑,一定要精诚团结,一致对外。 于是,吴三桂马上便会意地将上身的军装扯了下来,捆在腰间,将少年特有的肌肉线条,以及数道伤痕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些伤痕与武讷格身上的不同,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狰狞,却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深邃与凶险。 都是箭伤!有几处还是在当胸,十分挨近心肺! 这些伤势都是黄重真处理的,所以他便当仁不让地指着,如数家珍地介绍道:“我们先来看看这一处,正是你们那些白甲骑兵的杰作,当真牛瓣啊。 那一箭的风情,直上城墙,贯穿皮甲,一箭入胸,深入血肉,伤及筋骨,只差一点便伤到了肺叶。我们的军医以贯穿之法取箭,好家伙,那叫一个凶险啊。 当是时也,血肉模糊,鲜血如注。再强壮的少年都扛不住,即便不死,也会元气大伤。亏得小三儿命硬如小强,竟硬是扛了下来。 我亲眼看到一名关宁战士在你们的箭下活了下来,却被同伴蛮横地把箭拔出来,鲜血喷涌而死。 好家伙,当时的场景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啊,鲜血飙得老高老高,把房顶都给染红了。 我关宁将士也是取出之后方才知晓,那箭簇哪里是箭簇啊,简直就是死神的爪牙。好家伙,你们怎么能制作出如此狠毒的箭簇来的? 死在这些箭簇下的关宁好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啊!当真是好家伙!(狗日的) 我们再看这处,虽然没有刚才那处来得凶险,却仅仅是因为箭簇不同,若仍是白甲骑兵用的那种,便还要再凶险几分,当真是好家伙。 至于这儿这儿这儿,正如武将军所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伤,不足挂齿,就不作介绍了。 不过,这些伤全部都拜贵族箭无虚发的弓箭手所赐,且无一例外都在正面,倒是与武将军您有所不同,当真是个好家伙。” 黄重真学着武讷格的语气说话的样子,那憨憨的样子,引得好大一帮女真贵族吃吃发笑,尤其是那些有资格位列大殿的尊贵妇人们。 毕竟,俊俏的小哥哥谁都喜欢,这店小二虽有些脸黑,五官却长得很好,脸部的线条也十分坚毅,没有丝毫的羸弱,那份黝黑,更是让他看上去更加刚毅。 尤其是鼻子很大很挺,据说男人的鼻子象征的就是那个地方,越大越挺,便也代表着那个地方也越大越硬越挺…… 至于那个脱去了外衣的小哥哥,虽因拘谨而显得呆头呆脑的,却也蛮俊秀的。 武讷格本人虽有些恼怒,却被吴三桂身上的伤痕所深深震撼着,便连黄重真竖起的大拇指,都视若无睹了。 吴三桂倒像是雏男一般,显得有些儿羞涩,尤其是被一群女真贵女火辣辣的目光盯着,见黄重真解说完毕,便一丝不苟地将军装穿了回去。 场面,一度尴尬。 黄台吉便适时的插话道:“你叫黄小贰?” 重真颇为无奈地拱手道:“在下正是。” “大明的辽东巡抚之职,已有多年搁置,想不到仅是宁远城下的一场小胜,便又重设了,可见堂堂大明对于胜利的渴望,已低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 仅宁远那样的小规模失利,在我大金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乃至说是毫发无伤都毫不过分,却被你大明吹嘘成了所谓的‘宁远大捷’,当真是可笑至极。” 黄台吉嘴角微微上扬的语气之中,略带着一丝揶揄,与阿敏多尔衮者完全不通,轻轻而言,娓娓道来,其杀伤力却非常非常大。 “你……”吴三桂等人闻言,虽然愤怒,却也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是黄重真轻轻摇头,淡笑不语,以无声的反抗,来抵御黄台吉的犀利言辞。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若连小胜都无法取得,何谈大胜? 况且,黄台吉口中的所谓小胜,哪怕是有着含糊其辞的正史支撑,那也只是后金的片面之词,若真的如他所言,后金方面只在宁远之战中折损了数百人。 那么,堂堂后金大汗统帅乌泱泱的数万兵马气势汹汹而来,在丝毫战果都未取得的情况之下,会甘心就此灰溜溜地退兵?以成“未尝一败,只此一败”之名? 因此,黄重真的亲身经历,便证实了他去往辽东关宁前的推断。 ——奴酋受伤,军队受创,才是后金最终放弃攻打宁远主城,转而趁着海面冰封突袭觉华,以屠杀岛上军民,来发泄因为终尝失败滋味,从而导致的羞恼成怒,并最终不甘退兵的主要原因。 黄重真的无声反击,令黄台吉的犀利言辞,就像狠狠一拳打在了棉絮之上,软绵绵地无处着力,十分无趣,更觉难受。 但其堂堂贝勒之尊,又不好籍此发作,否则岂不显得格局太小? 于是,便只好咬咬牙吃下了这个暗亏,主动转移话题道:“昨日在太平别院内叫嚣的那个,便是你吧?” “正是在下。”黄重真抓抓脑袋,颇为不好意思。 “十只羊,五头牛,吃完了没有?” “今早又饱餐了一顿,滴血不剩。倒是二爷不曾配酒,好在我等自带了。” “好家伙,武将军自是英勇无敌,尔等也不愧为少年英雄。” “八爷谬赞。” “来人,赐酒。” 当即有侍卫端来酒盘,黄台吉亲自抓起酒壶,滴酒不洒地斟满了五杯,便放下酒壶,朝黄重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多谢八爷。” 黄重真随意地朝他抱抱拳,举起一杯便一饮而尽,没有丝毫犹疑。 祖大乐等人见状,也都有样学样。 见五只酒杯空空如也地回到了酒盘之上,黄台吉赞赏地点点头,便又揶揄地说道:“就不怕本王毒死尔等蕞尔小卒?” “那便是在下小觑了八爷,正如八爷所说,吾等蕞尔小卒,怎值得八爷以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亲自下手。”黄重真大笑道,“不过八爷的这杯烧刀子酒,当真是不怎么样哦,还不如我等自带的呢。” “哦?何不端上来尝尝?”黄台吉确实是个城府极深的敌人,听了黄重真不无嘲讽的话语,竟然无悲无喜,只是饶有兴致地说道。 而那只顾冷眼瞪他的莽古泰,听到有好酒,便双目一亮,跃跃欲试起来。 黄台吉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丝变化,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冷哼了一声。 ( 第九十九章 以酒论英雄 “来人,上酒。”黄重真蓦然大吼。 立在殿外的战友,当即便进来了两名,人手两个大酒坛抱在怀里,以至于走起路来都如肥鸭子一般,显得有些摇摆了,颇为引人发笑。 不过,当黄重真接过一坛拍开封泥,浓郁的酒香顿时四溢开来。 嗜酒如命的女真男人们,立刻便酒虫大动,纷纷鸭子一般伸长脖子探头看去,恨不得立刻便捧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个痛快。 端着酒盘的侍卫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回神,退入人群里一阵摸索,再回来时,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三个大碗,堪堪将酒盘放满,端着便走了过来。 “我要倒酒了,你可端稳了。”黄重真朝他咧嘴一笑,便将琼浆一般透明醇香的烧刀子,洒水一般将三个大碗倒满。 只可惜他的倒酒技术实在是差,还不如洒出去的多,看得彪悍的女真男人们捶足顿胸,大叫可惜。 然而,当黄重真大吼“哪位女真英雄愿意上前,满饮此碗”的时候,却又谦虚地要想将这拔头筹的机会,让给其他人。 眼见济济一堂的女真汉子们,竟无一人有此胆色,便是以黄台吉的城府,都禁不住阴沉着脸,点名却又不对,于是冷哼一声便要亲自品酒。 谁想莽古泰偏巧于此时,抢在他之前站起身,抓起一碗端在手中,冷然说道:“别说一碗,便是十碗,本王也立刻喝个干干净净。” 说着一仰头,便以一个极为豪爽的姿态,猛然将满满一大碗六十五度的烧刀子,给倒进了嘴里面,也不见如何品尝,便吞进了肚子里。 于是,性烈如火的烧刀子,便也在他胃中桀骜不驯地猛烈燃烧起来,让他那张历经了无数风雪的糙脸,在刹那之间涨得通红,似乎随时都能喷出一股火焰来。 他紧闭着嘴巴坚持了稍顷,便猛然张嘴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那浓郁的酒香,倒是将他冲天的口臭都给遮掩过去了。 他大吼道:“爽!真彼娘爽!这才叫烧刀子嘛!” 说着,他便狠狠地将酒碗扔在地上摔得粉碎,看得端酒盘的那个侍卫一阵肉疼——这可是他多年的收藏啊! 眼见莽古泰抓起第二碗酒一饮而尽之后,便又想照法施为,这侍卫赶忙端着酒盘凑到他的面前,点头哈腰地说道:“五爷!五爷!咱喝酒!咱喝酒!不摔碗!不摔碗!” “聒噪!不就是几个酒碗么?真小气!滚一边去!”莽古泰瞪着牛眼,醉醺醺地嘟囔了几句,却也依言将空酒碗放在酒盘子上。 又抓起第三碗酒,对着黄重真嘿嘿一笑,便一扬脖子,第三次一饮而尽。 三大碗六十来度的烧刀子下肚,没有下酒菜,也没有缓冲的时间。 饶是莽古尔泰体壮如牛,酒量如海,都抵挡不住那猛然上涌的酒劲儿,摇摆强壮的身躯着退到太师椅前,一臀部坐了下去,眼睛一闭,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五爷!” “五弟!” “五哥!” 大政殿内当即乱作一团,更有几名憨憨的女真将领凶恶地叫嚣:“酒里有毒!甲士,将他们都拿下!” 黄重真立刻便无语了,摊着双手道:“五爷的呼吸平稳有力,就差打鼾了,你哪只眼睛看出酒里有毒了?” 无巧不成书,黄重真话音刚落,便像是彩排好的一般,莽古泰立刻鼾声如雷,牛鼻子里还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真是既令人感到莞尔,又令人感觉丢脸。 黄台吉掏出手帕,亲自将五哥的鼻涕擦去,便转过身像是一条毒蛇般,冷冷盯着黄重真。 其余人也都冷眼相向,大有黄台吉一声令下,便冲上去撕咬重真的架势。 殿外的二狗似乎是察觉到了主人遇到了危险,竟不知于何时,一声不吭地来到了他的身边,还学着老虎的样子蹲在他脚边,对着黄台吉虎视眈眈。 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大有你若敢放狗动狗爷我的大哥,狗爷我便咬你丫的。 堂堂后金汗国的四贝勒黄台吉,被这只硕大的黄狗盯着,明明很清楚地知道它只是一条狗,却感觉像是被一头吊睛白额大虫盯着那样,心中一阵阵地发憷。 被这么多或狼或蛇一般的眼神盯着,便连祖大乐和吴三桂这些大咧咧的憨憨,都禁不住冷汗直下。 黄重真却仍像个没事的人儿一般,摊着手无辜地说道:“三碗不过岗,烧刀子就是这般猛烈,非英雄不可驾驭。 在下事先便已说了,是英雄才能满饮此碗。但五爷偏偏不信这个邪,一下子就喝了三碗,可见五爷当真是条响当当的女真汉子。 其实之前在辽阳,济尔哈朗贝勒也是如此。不过他那酒品可比五爷差多了,喝多了便搂着在下称兄道弟,还硬是要跟在下一起做那入幕之宾…… 啥?啥叫入幕之宾?这是我汉家一个极其深奥的成语,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同一个女人做连襟啊。怎么?你们还是不信?那好吧,酒来!” 周吉依言将酒坛交还给了黄重真,他捧起来便将坛口倾在嘴边,咕咚咕咚地一口气便喝了小半坛。 这姿势看似豪迈,其实洒出去的更加多一些,再加上之前洒出去的那些,实则还不如莽古泰喝得多呢。 清澈醇香的酒液沾湿了他的军装,一坛烧刀子也便见了底,倒是令那些嗜酒的女真汉子们,再次肉痛起来。 与此同时,阿善的心中则另有一番令其郝然,却也分外刺激的感悟:如此说来,某与某的父汗,岂非…… 豪饮完毕,黄重真学着莽古泰的架势,就在满堂女真人的大政殿上,狠狠地将酒坛子摔了个粉碎。 这嚣张的气势,倒将祖大乐等人都给吓了一大跳——这可是人家的大政殿啊,其意义就跟京师皇上与大臣们朝政的地方,一模一样呢。 可他,却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愤愤不平地说道:“有毒无毒,一看便知。但我堂堂大明使节,怎可在此受辱?别院内还有十几二十坛,这三坛也都放在这儿了,请诸位爷自便,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着,他睥睨而又随意地拱拱手,便愤然转身,招呼一声,欲要离去。 阿善赶紧朝武讷格使了一个颜色,后者会意,踏前一步便大声吼道:“英雄尚未论完,明使这便要抱头鼠窜了么?我堂堂大金大政殿,岂是尔等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那你待如何?”黄重真止步转身,盯着他道。 “休要再耍嘴皮子,我看便由手脚见个真章吧!” 武讷格说着,便如恶狗一般扑向黄重真,也不打声招呼,当真是有奴酋的军事作风,看似憨厚粗犷,实则狡诈无比。 黄重真大叫一声“来得好”,迅速地后退了小半步,沉住身子便要接招。 眼角却瞥见一道身影已飞快地越过他,义无反顾地朝武讷格拦截而去,正是身为此行老大哥的祖大乐。 “当心!不要和他硬拼!他力气很大!”黄重真大叫着提醒。 武讷格却大笑着吼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二人已短兵相接,实打实地搏斗在了一起。 这场交锋,也终于由虚转实。 或者说,是由软刀子一般的交锋,转变成了实打实的硬碰。 孰胜孰负,也很快便见了分晓。 说时迟,那时快。 虽经重真提醒,可有意无意为武讷格压着阵的女真将领们,却将祖大乐腾挪的空间无限压缩,并且他也并非善于利用周边环境与敌周旋之人。 所以,两人一经交手,便是拳拳到肉,以硬碰硬,便连半分的花哨都没有。 身为祖大寿的族弟,祖大乐这个年少的大胡子,在关宁军中也称得上是一员小悍将,唯一的缺陷就是还未发育完全,少年郎的身躯还未完全长开。 因此,无论是肌肉的力量,还是身板的壮实程度,或者对战的经验,都无法与五大三粗,能与虎熊搏斗的武讷格之对手。 虽然,他拼着少年的热血咬紧牙关,以命搏命,一拳换一拳,却很快便撑不住了,被武讷格摁在地上狠狠地摩擦,便连胡子都揪下来好大一把。 好在,他那堪比酒碗的大拳头并没有落到祖大乐的脸上,也就没有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 见状,黄重真心中大定,立刻便叫停道:“住手!我们认输!” 武讷格转过头看看身后,见阿善与黄台吉都点了点头,便嘿嘿一笑,猛的掐了一把祖大乐的脖子,借势跳起了身。 看那敏捷的样子,非但力大无穷,灵敏度也是很高的。 黄重真看在眼中,心中已对这员女真悍将的武力值,有了一个基本的评价。 抱着酒坛进殿的祖宽,忙与吴三桂一同上前,将犹自“呜呜”低吼的祖大乐扶了起来。 黄重真替他整理好乱糟糟的衣衫,用猿猴一般修长壮实的手捶捶他的肩头,以资鼓励道:“好样的,多谢了。” 祖大乐狠狠瞪了武讷格一眼,稍稍平复好沸腾的热血与心情,便转向重真羞愧而又自责地说道:“好啥呀?都输了!不过老子不服!如果老子再长几年……” ( 第一百章 初战多尔衮 “那就再来啊!”武讷格拍着厚实的胸膛傲然嘶吼,其他女真将领也都大笑着帮腔。 “真的已经很好了,我大明缺的就是这种敢与后金正面硬碰的血性,便是大帅与将军,也不会因为今日之败而责怪于你,反而会竖起拇指大声称赞。别多想,接下来看我的。” 黄重真好生安慰了一番祖大乐,才转向后金诸人,朗声说道:“以伤痕论英雄,双方各有千秋,便算打平了。以酒论英雄,我大明的酒虽然赢了,我等的酒量却输了,五爷海量,在下甘拜下风。” 重真说着还不忘朝犹自酣睡的莽古尔泰拱拱手以示佩服,才又说道:“以武论英雄,拳脚之上,我们确实输了,但是年纪之上,我们却又赢了。试问武将军贵庚?而我家都司小将军,却芳龄几何?” 贵庚?芳龄?这…… 武讷格等文化程度较低的女真将领,当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便连阿善与黄台吉都皱起了眉头。 吴三桂等人却乐开了花,祖大乐也郁闷尽去,彻底地敞开了心扉,放下了这个心结。 黄重真不给众人反应与反驳的时间,接着说道:“当然,正所谓英雄不论年纪,输了便是输了。不过比武讲究三局两胜,第二场你们派谁上场呀。” 他话音刚落,人群便被一人分开,一名锦衣少年越众而出,挺着初具规模的胸膛,用公鸭般的嗓音傲然说道:“我来。” “哦?”黄重真好奇地看着这个胡须初长,却犹自带着一丝婴儿肥脸的少年,拱手道,“未请教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 “我叫豪格,女真族爱新觉罗氏,是我阿玛的儿子。”说起乃父,少年显得尤其骄傲。 “豪格?你当然是你家阿玛的儿子,难不成还是老子的儿子?若你这蠢小子是老子的儿子,仗着大汗长子的身份,都还斗不过你那十四叔,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看着少年白净的脸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黄重真没去计较他那虎愣愣的语病,而是惊讶地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似乎是要看清他的虚实。 接着,便老气横秋地说道:“好小子,果然虎父无犬子。不过,我们这里无论是谁都比你年长两三岁,就不和你比试了,免得被人反过来说我们欺负小孩子。 这茬子毕竟是我提出来的,可不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样吧,第二场便由在下出战,你们派一个年纪差不多的上来,和在下比一比吧。 在下若侥幸赢了,就不要再比第三场了,就当打个平手,双方各退一步,握手言和,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在下若输了,按照三局两胜的规矩,自然便是输了,并且输得服服帖帖,毫无怨言。” 少年人最恨被人小觑,豪格乳虎一般怒吼一声,便张牙舞爪地欲要扑上来,却被乃父阻止了。 “莫要胡闹,回来。”皇太极呵斥了一句,便问重真道,“你怎么知他是我儿子的?” 黄重真笑道:“我不知道啊,不过现在知道了。” 皇太极一愣,笑骂了一句“好个牙尖嘴利的臭小子,就是不知道抗不抗揍”,便蓦然喝道:“多尔衮,你去与他一战。” 多尔衮一直像只毒狼一般盯着黄重真,闻言立刻怒啸一声,便恶狠狠地扑了过去。 黄重真大叫一声“多谢八爷抬举”,便以扎实的底盘,配合着腰马合一的柔劲,接下了多尔衮凌空飞来的凌厉一脚。 并且以一招四两拨千斤的寸进,猛然一发力,让他从哪里来便回了哪里去。 气势正盛的多尔衮仗着少年人的灵巧,双脚猛的一蹬地面,便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再一次地怒啸而来。 并且吃一堑长一智,并不给黄重真四两拨千斤的机会,而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发起了一阵暴雨般的攻势,看得祖大乐等人一阵屏息,紧张万分。 满堂的女真贵族,无不因此而轰然叫好,便连殿外的侍卫们,也都将大政殿的门挤得满满当当,差点儿便连门框都给挤下来了。 反倒是大牛等人,任由殿内风雨交加,他们仍如山岳般矗立在那儿,雷打不动。 身在局中的黄重真同样丝毫不乱,以快打快,见招拆招,便像是一个不倒翁般,守得稳如磐石,滴水不漏。 满殿的女真男女老少,无不为多尔衮的英勇迅捷而目眩神迷,大声喝彩,唯有寥寥数人蓦然发现,那个黑脸小子,竟连脚步都未曾移动过分毫。 与他磐石般的稳健相比,狂风骤雨一般攻得正起劲儿的多尔衮,看似占尽上风,实则却更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更令人惴惴不安的是,明明处于风暴之眼,可他却毫不自知。 毕竟刚不可久,这样的进攻不可能太过持久,而一旦力有不逮,那个沉稳如山的黑脸少年,一定会发起山崩一般的反击,令多尔衮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狂风骤止,暴雨初歇。 嗓子眼干得厉害的多尔衮,仅仅只是想喘上一口气儿,双拳也仅仅只是慢上了半拍,便被重真铁钳一般死死地钳住双手,一个凶猛的靠背顶住身子,一声怒喝“野马分鬃”,便被狠狠地摔了回去。 不过,多尔衮也算了得,虽然很狼狈,却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勉勉强强地止住了失控的身子,重新找回了平衡,却也不敢再如刚才那般猛攻回去,而是颇觉脸上无光地怒声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太极。”重真掸掸衣袖,才终于有机会摆开架势,朝多尔衮勾勾手道,“够爽。还来么?” 多尔衮当即大怒,立刻作势欲扑,黄台吉却适时地出言阻止:“住手吧。” “八哥!”多尔衮愤怒而又不甘地看向黄台吉。 黄台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将他躁动的情绪安抚下来,才转向黄重真道:“据本王所知,太极拳法乃是大明国道家圣地武当派的绝学,尔年纪轻轻,不可能去过武当,是从何处学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究其缘由,还要拜你大金所赐。”黄重真不无讥讽地说道。 “哦?愿闻其详。”黄台吉眉尖一挑,非但不怒,反而颇觉有趣。 其余诸人,不论女真人还是祖大乐等明人,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尤其是袁七,更是竖起耳朵,听得聚精会神,一字不漏。 因为,监察黄重真,收集有关于他的一切信息,便是袁崇焕派他在这个自称从极北之林而来,一路南下,一路西进,过关斩将的神秘少年,身边的任务。 只听黄重真娓娓说道:“我很小的时候,便因铁岭陷落而如孤魂一般在辽东流浪,有一次差点饿死,却有幸被一老道收留。 他见我骨骼惊奇,便不但给我吃的,还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我坚持勤学苦练,方有今日之小成。” 黄重真说着,便面露追忆之色,明明是个黑脸的少年,却无论是眼神还是气质,都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头一般,实在是令人感到有些惊奇。 而且……他竟是铁岭人氏?那可远得很呐,还要往北往东不少路程呢,是后金对于大明早先取得的几场大胜之一。 犁庭之下,竟还有铁岭的漏网之鱼?倒是令人难以置信。 只是……这便说完了?不是说来话长么? 众人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却迟迟不见他说话,多尔衮实在是有些讨厌这小子的故作深沉,便忍着怒道:“你倒是说下去啊!” 黄重真沧桑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扑闪了两下星星一般明亮的大眼睛,摊摊手无辜地说道:“我说完了啊,接下来的功夫,你不是都见识过了吗?” “你……”多尔衮怒不可遏,作势便又要扑上来,与这个老是喜欢逞嘴皮子的家伙,一较长短。 只是在他的内心当中,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不仅仅是会耍嘴皮子,一身的肌肉和手上的功夫,也是很扎实。 “行了。” 黄台吉立刻出言制止这个冲动的老十四,说道:“毕竟远来是客,这场英雄之论便就此打住吧。双方虽各有胜负,不过正如明使所言,各退一步,握手言和,以平局收场,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二哥,您觉得呢?” 阿善点点头道:“你决定就行。” “明使,你们觉得呢?”说是你们,但皇太极却只看着黄重真,显然已是意识到,身为副使的这个黑脸小子,才是此行明使的核心。 这是一个非常简易的离间计,简直毫无掩饰,却往往也最容易成功。 黄重真一行都是精挑细选的关宁军精锐,虽称不上铁板一块,却绝不会那么容易便屈服,更不会如此轻易便上了后金的狗当。 因此,便只是相互看了看,就像是事先排演过的一般,异口同声地抱拳说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全凭八爷做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黄台吉不动声色地哈哈一笑,便又盯着重真说道:“如此说来,小将军倒是道家传人咯?巧了,我大金也有来自大明的道家传人,这便与你引见。亦欢……” ( 第一百零一章 攻心直指范文程 黄台吉说着,便微微侧了侧身。 只见人群很自然地分开了一条小道,重真顺着看过去,只见一名女子静静地立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女真男人中间,满堂的荷尔蒙异味,却不见她有丝毫的异样。 即便是成为了众人的聚焦点,也只见她浅绿色的衣衫轻轻摆动,不急不躁地款步行至众人之前,与重黄真面对着面。 接着,两人便又像是排演好的一般,同时躬身作揖,将修长的指尖贴在一起至胸前推出,行了一个古朴的汉家见面礼。 “黄小贰。” “徐亦欢。” 互道姓名,礼收,相互点头致意,便算是见过面了。 淡然却又不是礼貌,倒是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寓意,诠释得十分清晰,令紧紧盯着二人的众人,既有些惊奇,又有些失望。 黄台吉目光炯炯,却也无法从中找出自己想要的丝毫破绽。 唯独当事的二人心中,隐隐有些躁动,对彼此充满了熟悉而又陌生好奇。 “你长胖了,也变白了。” “你变瘦了,也长黑了。” 十二年前的惊鸿一瞥,仍在脑海之中盘旋。 两人对照着曾经那张稚嫩的脸,无不在心中爱怜地叹息着。 只不过即便如此,黄重真仍然猜不透这个名字很好听,长得也很好看,身段也十分姣好。 穿着一身素雅淡墨的浅绿色衣衫女子,在后金这个虎狼环伺的大政殿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更猜不透黄台吉的用意。 传说当中忝为后金汗国国师,也就是自己的二师兄徐道政,并未出现。 出现的,竟是他如已然初步长成的女儿。 黄重真不用想也知道,这其中定有缘由。 他相信十二年前那个惊鸿一瞥的麻花辫小女生,轻易不会背叛故国,背叛师尊,背叛她的父亲。 然而,他却没有把握。 若无耻的女真人以她的父亲为要挟,从而让其来试探自己,她为了唯一一个亲人的安危,会否会出卖自己,以及她本人美丽善良的灵魂。 于是,黄重真便浅尝辄止。 籍机主动出击,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来自大明国的奴才身上:“倒是想起来了,临行之前,我家大帅千叮咛万嘱咐,勿忘问候他的一位故交。 然而此人身份特殊,在下思前想后,还是当着诸位爷的面问候一声比较好,免得引人遐想,还望八爷允准。” 黄台吉立刻就来了兴致,双目炯炯地盯着重真,道:“哦?竟有此事?此人是谁?明使尽管问候便是。” 其余女真人要不就是紧盯着他等待答案,要不就是用极为锐利肃杀的目光,在投诚过来的明人之中梭巡,便连祖大乐等人,都颇感惊讶地望着黄重真。 ——袁帅啥时候把此等任务,交给过这个同行了?俺们怎么没有听说?难道是秘密任务。 “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范文程,我等远道而来,你便是不尽地主之谊,难道也不知出来打声招呼么? 你曾寒窗苦读的那些圣贤书,是已然搁置了,还是全都还给授业恩师了?或者说,你从来都只是将这些知识,装在臀部当中的。” 万众瞩目中,黄重真朗声说道,言辞极为犀利。 女真人可不敢他的语气如何,只是因为他话中的内容,而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女真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钉在了躲在角落里的那介书生身上。 更有许多人喝骂不止,便连多尔衮多铎这些位高权重的后金贵族,都禁不住对其怒目而视,乃至恶言相向。 若是眼光和语言能杀人,怕是已将这个身材欣长的文弱书生,撕碎无数遍了。 然而即便是没有实际的行动,范文程还是觉得瞬间坠入冰窖,从内心深处冒出一股寒气,却又偏偏冷汗直冒,很快便浸润了衣衫。 好好一个影子般隐在角落中冷眼旁观的儒雅书生,刹那间就变得狼狈不堪。 好好的一个七尺男儿,即便是微微佝偻着身子也不见得多少矮小,却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只听扑通一声,他竟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膝行至黄台吉等人面前,用带着哭腔的语调颤声说道:“八爷,诸位爷,奴才对于大金的忠心,日月可鉴呐。” 说着,便深深地拜服下去,就像一只臣服于主人的哈巴狗一般,即便是主人想要杀他,都毫无反抗之意,还要呜咽几声,舔舐一番,以示不舍。 日月可鉴,可不就是大明可鉴么? 尤其可见,范文程叛明降金之心,确实已不可挽回。 “这……”可此番场景,却令祖大乐等人惊得瞪大了眼睛,便连祖宽这个祖氏家丁,都觉一股寒气直从心内升起,由衷地升起了一股作呕的感觉。 殿内也逐渐安静下来,静等黄台吉发落,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本属于奴酋的奴才,已被这个排行老八的四贝勒收入麾下。 便连阿善都轻蹙着眉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老八兄弟。 黄台吉看了脚下的奴才一眼,便轻声说道:“一个拙劣的攻心离间计而已,以范先生之才,难道还会看不出来么?起来吧,无需放在心上。” 范文程感激涕零地依言起身,所有人都知道这番话并非说给他听的。 因为,黄台吉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重真,目光是那么锐利,话语很轻,可语气却是那么森寒。 很显然,这个城府极深的后金下任大汗最有利的争夺者,已被这个国字脸型的明国少年,一而再再三的言语挑衅,真正地触怒到了。 可恨这小子却怡然不惧,而是狠狠地撕下了一截衣袖,丢在地上愤愤地说道:“既如此,那么某与你,自今日起,便割袍断义,再无瓜葛。” 做完这番动作,说完这番话。 黄重真便又像是换了副脸孔那般,抱着拳歉然说道:“很抱歉,刚才那番言语,乃是我家大帅的原话。在下不得已而模仿之,还望诸位爷和范先生见谅。 二爷,八爷,诸位爷,我等来意已然道明,今日之事也已了结,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在贵主的灵堂之上祭拜一番,这也是我家大帅的意思。 不知二爷、八爷,还有诸位爷,可否让我等如愿呢?” 黄台吉看看阿善,后者便道:“明使路途劳顿,新的住处已备好,可先行回去休息,昨日是我等怠慢了,还望明使见谅。至于祭拜一事,便待来日再说吧。” “行。”重真爽快地点点头,然后一边朝殿内四处都拱手,一边说道,“暂且别过,诸位爷,请了。” 祖大乐等人也都有样学样,说着便转身欲要离去。 佝偻着身子的范文程,其实一直用奴才特有的办法,关注着他主子脸色。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黄台吉递过来的一个非常隐晦的眼神,立刻便一改低眉顺眼的模样,抬头挺胸踏前一步,戟指喝道:“站住!” 黄重真万万没想到这个奴才还有如此理直气壮的一面,便依言站住,还转过身去看着他,轻笑道:“怎么?范先生还有何指教吗?” “堂堂大金国大政殿,何等威严之地,岂是尔等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泱泱大明来使,竟是这般无礼么?” 范文程怒视着黄重真吼道,本来颇为儒雅的面孔,因为愤怒和他的奴才扮相,从而显得格外狰狞。 “大明的水和粮食竟养出了这样一个白眼狼,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论前世今生,黄重真都对这个受万人唾骂的奴才,以及他与狼共舞的行为而深通恶绝,既然有机会碰上了,自然要好好地教训一番。 于是,他便冷然说道:“这样的大帽子,对于我们这群关宁军中的蕞尔小卒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作用,范先生想要怎样便直接说了吧,我们这群粗糙的丘八汉,不吃你们读书人的那套弯弯绕绕。” “说得好。”此话听在祖大乐吴三桂等人心中,分外受用,禁不住在心中为黄重真喝彩,同时也都纷纷坚定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那意思很明显,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范文程你这个狗奴才,尽管放马过来吧。 范文程见状,便也不再废话,直接便道:“尔等不是喜欢论英雄么?不知敢否与某家论上一论?” 黄重真“嗤”的一声便笑了,范文程顿时大怒,吼道:“明使何故发笑?可是不敢接受某家的挑战?” 黄重真无语地摇摇头道:“吾等是受大帅遣派,前来拜访或者拜祭金主的,眼见殿上济济一堂,满眼都是女真族的英雄,便忍不住生出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虽然略逊一筹,倒也心服口服,且获益匪浅。至于你……范先生,我倒是真的很想问问你,你给自己的定位,到底是华夏族的读书人,还是女真族的英雄呢? 若你是前者,那么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因为现在的华夏,您也知晓,正处于百万战功不及一篇锦绣文章的时代。 吾等为国戍边的小,兵纵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因此这英雄不论也罢。若是后者,那么论上一论,倒也未尝不可。” ( 第一百零二章 以华夏民俗文化碾压范文程 “你……我……”黄重真此言,像是直击范文程的要害,令其一下子便涨红了脸,久久无法言语。 扪心自问,他虽很早便以奴才的身份主动投降了后金,内心深处却仍保留着华夏民族读书人的骄傲。 奴酋等后金贵族,也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听话好用的奴才使唤,却始终未曾想到过,要将他这份隐藏地很好的骄傲,也给无情地剥夺走。 然而现在,这个故国来的黑脸少年,关宁军中一个小小的守备,却以极为犀利的言辞,将他迫到了死角。 让他不得不在明金两国皆有人在场的见证之下,做出这个艰难的,介于心系故国与甘心为奴之间的选择。 范文程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岂止是言辞犀利,简直就是智计百出,且其心可诛。 若任其回到大明,那么无论是对于后金还是自己,都是极为不利的。 于是,范文程深深看了黄重真一眼后,便将愤怒与担忧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云淡风轻地说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某家虽然不才,却也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还做不出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情。” “好。”黄重真大声说道,“纵然无法苟同,但拿得起放得下,也不失为一条汉子。范先生请出招吧,在下接着便是。” “琴来。” 范文程的长臂往后一探,当即便有他的奴才干事为他取来了一架古琴。 只见他就地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腿上,便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着琴弦,就像抚着自己的爱人,话语也变得格外温柔,说道:“且听某家弹奏一曲吧。” 黄重真捂着脸道:“范先生莫不是读书读傻了?你非诸葛亮,我也不是司马懿,此处济济一堂,也并没有半点儿空城的样子,干嘛非要听你抚琴呢?也罢也罢,吾等虽为牛犊,但勉为其难听上一曲,又有何妨呢?” 众女真贵族听他说得就跟说书人一样,又是他们最为熟悉,或者说仅为熟悉的三国内容,便纷纷低声笑起来。 范文程虽打定注意不再废话,却也气得脸色发青,但又无法反驳,毕竟谁都清楚司马在三国末期做了什么,因此丝毫不敢以此自比,便只好十指连动,憋着劲儿弹奏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仔细倾听起来,且听他到底会弹奏一曲什么样的乐曲出来。 黄重真侧耳一听,顿时就乐了——不知这家伙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还是意有所指别有用心,竟赫然弹着一首《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死……哦,原来这家伙是把自己比作那善鼓琴的伯牙,而将老子比作钟子期,是想让老子赶紧归天呢。” 祖大乐这些不学无术只会装酷的家伙,自然只能听得大眼瞪小眼。 黄重真这个坏家伙却反而还和着节拍,轻轻地哼唱起来,唱到最后,自然便明白了范文程恶毒的弦外之音。 不过在女真族群之中,哪怕是阿善与黄台吉这两个对汉家文化颇为了解之人,也没有听懂范文程的这番隐晦比喻。 而是将他摇尾乞怜般的示好,认为是这两人隐隐有着断袖之癖。 阿善与黄台吉交换一个眼神,便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作呕的冲动。 一曲终了,众人尚沉浸在优美的音律当中,被伯牙和钟子期的友情所深深打动着。 范文程却又拿过一架琵琶,旋律一转,先是弹了一曲《金蛇狂舞》,之后更是来了一曲《十面埋伏》。 顿时,封闭的大政殿内便像是狂风骤起,听者无不心旌神摇,像是殿外伏着无数的刀斧手一般,摔杯为号之后,便会冲进来殿里来。 所幸的是,之前的莽古泰已狠狠摔过酒碗了,倒是并无伏兵一拥而来。 许久,就当殿内众人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快要蹦出来的时候,曲终。 黄重真从范文程换上琵琶起,便已跟不上节拍,此时却又抚掌叹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范先生高风亮节,真是令人甘拜下风。” 范文程极其不满道:“你能不能不要乱引用成语,此乃琵琶,那是古琴。与我汉家秦赵渑池相会时的琴瑟和鸣没有关系。” 范文程就像一个好为人师的长者一般,对着黄重真好一顿教育,所引所用者却全然都是汉家的古老历史与文化。 却与他当下所侍奉的主子没有半点关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讽刺。 可他与满堂的女真贵族竟都没有察觉,显然不管怎样都是在内心深处认可汉家文明,甚至将之奉为主流的。 因此,黄重真竟难得的没有怼回去,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范文程心中便终究还是摸不准,这个可恶的少年是真通音律,还是装模作样。 可黄重真忽而又作出恍然大悟状,拱手致歉道:“啊?这不是琴瑟啊?好吧好吧,范先生学识渊博,精通音律,请恕在下不学无术之罪。” “你……你故意的吧!”范文程瞪着他道。 “没有啊!我认真的啊!”黄重真一脸冤枉。 碰到这样一个有文化的滚刀肉,范文程肺都快要气炸了,狠狠地拂了拂衣袖,作势不去理他。 殿内男子,无论女真人还是汉家子,都被两人的斗嘴逗得哄堂大笑。 多尔衮多铎阿济格这些极度看不惯范文程的人,更是笑得极其夸张。 范文程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简直被羞辱得体无完肤。 然而让黄重真不得不佩服的是,他居然还能忍耐,很快便又当做没事人一样瞪着自己道:“不论如何,某已鼓瑟吹笙,哦不……某已抚完琴弹完琵琶,接下来该轮到你展示才艺了。” 范文程说着,便一脸傲然地望着黄重真,似乎断定这个丘八纵然身怀杀敌绝技,也不可能身怀如他那样的才艺。 面对范文程挑衅的目光,黄重真觉得就这样认输似乎有些儿窝囊,便道:“在下一介丘八,不像范先生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跳上一支舞,以助范先生胡抚琵琶乱弹琴之雅兴吧。” 范文程的一口老血真的差点儿便脱口而出,却强行吞了回去,也终于领悟到,他的前任主子为何会因袁崇焕的攻心之计而吐血了。 “攻心为上,古人诚不我欺也!我要向他学习啊!”范文程感叹道。 黄重真却已在女真贵族的期待与斜视,以及吴三桂等人的惊愣之中,跳起了一段极富韵律与力感,又节奏感十足的广场秧歌舞。 并且还是难度系数最高的自唱自跳:“左手锣,右手鼓,手拿锣鼓来唱歌,别滴歌儿我也不会唱,单会唱个凤阳歌……” 此曲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配上舞蹈之后节奏感十足,其文化内涵也已与大明现实所流行的通俗演义十分吻合,更加贴近于百姓大众。 与范文程所弹的高雅之曲《高山流水》相比,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但女真人大多原始俗气,竟在情感之中更加倾向于后者。 伯牙鼓琴其实与凤阳歌一样,都是黄重真小时候所学的知识之一。 只不过前者是在国语课中,而后者则是于音乐课时。 如今隔着时光灵活运用,真是别有一番深厚的华夏情感。 吴三桂等人先是瞠目结舌,听着听着却突然就像醍醐灌顶般轰然叫好,丝毫不在乎一双粗糙的手掌已拍得通红。 便连殿外不动如山的大牛等人,也都鼓掌怒吼起来。 “好!好啊!” “小贰好样的!加油啊小贰!” 甚至先前一语不发的二狗,也兴奋得人立而起,“汪汪”地为自己的大哥鼓掌助兴。 凤阳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明的中都,朱元璋的故乡,在后金的大政殿上被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出来,确实非常涨华夏之气。 因为朱元璋在北驱蒙元之时所号召天下人的,赫然便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而不管在当世之人还是后世之人眼中,这鞑虏,便包括侵占大明领土的后金。 大多数的女真贵族却不明所以,一边鄙夷,一边却又看得津津有味…… “嗯,这跳唱比刚才的独奏好听多了……倒是挺有我族萨满巫祝之韵味的。”诸多女真贵族纷纷作出评价。 范文程其实是因为读书读不过大明那些实在太会读书的读书人,觉得以自己的资质,在人才辈出的大明,实在混不出什么人样儿,才毅然选择人才缺乏的投奔后金,以求博出一个灿烂的前程来的。 因此对这些汉家民间的小调儿,说实话是颇觉喜欢。好久没听了,听着听着竟听出了感情来。 再加上内心深处对于农民终成皇帝的传说故事,也是极为向往的,恨不能成为其中的主角。 因此,竟忍不住鼓瑟吹笙,哦不……是拨动琵琶,为之和起音来。 直到感觉到他那城府极深的主子,骤然投过来的杀人般的目光。范文程这才察觉到不妥,连忙讪讪地住手。 阿善黄台吉这两个对大明历史颇为了解的贝勒,即便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一边极为不甘地装傻子,一边冥思苦想该如何扳回这个哑巴亏。 范文程强行将自己从故国情怀之中脱离出来,强烈怀疑这小子是故意以此来打击他的,却苦于没有证据。 若换作以往在乡下老家的时候,若遇上别人与他耍无赖,他一定会有辱斯文地狠狠骂过去。 没文化的听到那文绉绉的粗言,一定会气得脑壳疼。 而有文化的就一定会气得颤抖着指着他,用一句毫无杀伤力的“有辱斯文”,来回敬他。 此乃范文程曾经屡试不爽的妙招,然而今天,却无法在这沈阳城里的大政殿上再次使用。 因为奴酋率领下的大金汗国,最被明人所诟病与不齿的地方,便在于它的野蛮,以及奴酋曾于明人李成梁手下为奴的经历。 而今,曾经为奴的大汗已逝,曾经为主的封疆大吏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 这些经历,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野蛮的习性,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 在与他的新任主子黄台吉,暗中的接触与谈话之中,范文程能够感觉到,他有着比乃父更加狡诈的政事天赋。 并且拥有率领着大金汗国效法大明之制,由原始部落向着大明文明所过度的决心。 大明国曾经七八十来流的读书人,来到大金之后却一跃成为了其中最为文明的人。 范文程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否因为这种优越感,才让他如此殚精竭虑地为着这个野蛮的东北汗国,出谋划策。 即便是为奴为狗,也甘之若饴。 因此,范文程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在这群看着还挺有文化的丘八面前,展现出哪怕一丝一毫被原始同化了的可能。 那就是一种退步,是一种束缚。 他悲愤地看着黄重真以更加贴切的民间艺术,来冲淡他刻意营造出来的高雅氛围。 直至片刻之后,歌止,舞终。 范文程脱口便冷笑道:“吾大明……啊不!尔大明自诩风华绝代,歌舞升平,却不想如此庸俗,简直是有辱斯文。这一场便算某家赢了,明使可有异议?” “你胡说……”吴三桂冲冠一怒便要言语。 却见黄重真抬了抬手,便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怒视着范文程,那脸红脖子粗还突着眼珠的样子,别说还真有些吓人。 有着满堂女真贵族撑腰的范文程,却怡然不惧。 反而觉得这年轻人的这副样子,若是剃去头发只在脑后留一簇金钱鼠尾用以绑辫子。 那锃光瓦亮的光头,定会将其衬托得更加可爱,也更加威武。 于是,便给了他一眼友善的笑容,旋又冷眼斜睨着黄重真。 “在下就是个小老粗,打架还行,鼓瑟吹笙却是真的不会,你赢就你赢,某家甘拜下风,就请范先生不要再为难在下了。” 黄重真自诩颇有教诲心得,却也自知无法将这个心甘情愿的奴才拉回大明,便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拒绝了他胡搅蛮缠般的挑战。 旋即,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阿善等贝勒抱拳说道:“我等不见沈阳风情已久矣,此番好不容易前来,便想在城内四处逛逛,以解相思之苦。 顺便看看这座昔日的大明军城,在贵国被奉作京师的治下,已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还望二爷八爷还有诸位爷,不吝允准。” 女真贵族也觉得看两个汉家子无趣的争斗,难道要看一天不成? 还是自家的事情重要,于是便都顺着黄重真的话语,将目光聚集在最炙手可热的两个贝勒身上。 可阿善巴不得大家不要看自己,挥挥手便打发过去了,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于是众人又都看向了黄台吉。 黄台吉的心中,对于这行明使始终都存有警惕之心。 因为以己度人之下,以他的城府去揣度袁崇焕,觉得这个大明国的这个狡诈的衣冠禽兽,冒天下之大不韪遣使而来,绝对不会如表面上说得那么简单,一定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 这目的是什么呢?随着这个黑脸少年集自艾自怜和奉承请求于一身的话语,答案已呼之欲出,那便是——刺探军情。 奴酋非常喜欢并善于运用细作,而黄台吉更是青出于蓝,对于谍战和谍报工作的重视和精细程度,远超其父。 所以,任由黄重真说得天花乱坠,黄台吉的心内都已打定注意——不行,很简单却又很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正如范文程前来投诚时说的那样,明人多不了解女真,可女真这些年却一直热衷于对大明的情报搜集,上至朝堂时局,下至黎民百姓,来者不拒。 这是一份很好的优势,要继续保持下去。 ( 第一百零三章 以华夏古礼挑拨女真七王 因此,黄台吉不希望以这个黑脸少年为核心的这行明使,将任何有关于大金国的情报带回去,以供袁崇焕研究,让关宁军这根硬骨头,变得更加不好啃。 然而问题来了,便是以铁血手腕将松散的女真部落捏在一起的奴酋,都无法完完全全地做到一言九鼎,令出必行,何况他黄台吉还不是后金大汗。 即便是了,在收拢权利的道路上,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于是,当黄台吉断然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终于逮到反驳机会的阿敏,立刻便跳出来反对道:“为啥不行?明使远道而来,要见识一下我大金治下的繁华都城,有何不可?莫非是碍着谁了?” 帮腔阿敏的人虽然很少,但即便是那些早已明里暗里表示支持黄台吉的女真贵族们,也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了。 毕竟,先主奴酋这许多年来带着大伙儿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在明国面前争一口气儿么?如今机会来了,不好好显摆一番大金的繁华与鼎盛军容,更待何时? 见出言支持自己的人,竟比帮腔阿敏的还要稀稀拉拉,黄台吉无奈地望向阿善。 后者立刻便道:“阿敏言之有理,且明使的这个要求也并不过分,便成全了他们吧。不过,身为他国来使,该有的自觉还是要有的。” 黄重真对望过来的阿善拱拱手道:“这个自然,二爷请放心,不该去的地方,我等一定不会去,多谢二爷和阿敏贝勒。既如此,我等这便先行离去,但有差遣,二爷使人来吩咐一声便是。” “好。”代善点点头,略一沉吟,便又道,“父汗将于三日之后出殡,明使若是有心祭拜,便请一同来送父汗的最后一程吧。” 黄重真堪堪作势欲要转身,闻言骤然停住,愕然说道:“这便将要入土了?怎可如此?” 此言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女真族人立刻瞪圆了眼睛怒骂出声,更有兵甲铿锵作响,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来拿人。 范文程惊愣之余,心中幸灾乐祸,面上却气愤填膺,骂得极为起劲,唾沫星子飞了一地。 便连周吉袁七等人,也都吃惊得看着这个总是语出惊人的小伙伴——你这个惹祸精,眼看着第一关就要闯关成功了,咋又还主动惹祸上身捏?。 黄重真却理所当然地摊着手道:“诸位爷先别急着骂我,我且问你们,由谁来支持这场入土仪式? 听不懂?我的意思是,贵主一代枭雄,殡葬的规格必定是极高的,所将用到的人力物力财力,必定都是极多的。 那么,由谁来统一调配,发号施令呢?是二爷八爷还是十四爷?或者阿敏贝勒?或者多铎阿济格贝勒?又或者,是这位犹自酣睡的酒中极品,三贝勒五爷?” “来……我来……再喝……”莽古泰骤然发声,倒把众人吓了一大跳,旋又见他只是嘟囔了一声便复开始打鼾,这才稍感心安。 不过经他这么一闹,众人哭笑不得之余,便都平静下来,先是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交换意见,看到没人敢于出头,便又都低头故作沉思起来。 刚开始尚有几个老油条胆敢交头接耳,很快便在这前所未有的肃杀气氛中,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了。 更没有一个贝勒敢自告奋勇,站出来说:“那便由本王来给父汗发丧吧。” 哪怕是筹谋多年,自诩在这场汗位争夺战中胜算最大的黄台吉。 一时之间,大政殿内,静至落针可闻。 周吉吴三桂等人,无声地相互望了望,再看向黄重真的目光,已变得犹如黄河泛滥……呸呸,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便连袁七祖宽这些家丁性质的私兵,也都打心眼里对他敬佩不已。 许久,黄重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又弱弱地出声说道:“其实,在我大明有句流传已久的古话,便是长兄如父。 多半普通人家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论长子平时多么无能多么不管事,多么无赖儿,也会毅然地站出来,担负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而不论兄弟姐妹们平时多么爱争执,也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无条件地支持长兄,一切的一切,待先辈入土再说。 当然,也不排除那些全然不顾尸骨未寒,逮着机会便非要争个你长我短的家伙。 虽然他们都知道,长短其实都是从小便生好的,争或不争并没有什么用,顶多就是助长一下嚣张的气焰罢了,可有些无聊之人就是喜欢这些无谓之争。 皇家就不一样了,对于最是无情的这个帝王之家,我们华夏的先人们研究出了一句很是无礼,却又非常富有哲理的话,专门供之使用。 这句话便叫作——停尸不顾,束甲相攻。这典故最先出自春秋时期,不知各位有否听过? 什么?没听过?也听不懂?就是先皇的丧事必须由他的继承者来全权发号施令,其他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否则便是乱了人伦朝纲,不成体统。 这下总该明白了吧?尔等生在帝王家,不用为油盐酱醋发愁,也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却注定要少一些寻常人家的人伦亲情。 二爷,五爷,八爷,十四爷,还有阿敏贝勒,请恕在下多嘴之罪,这便走了,尔自珍重。” 黄重真说着便拱着手一个一个地招呼了过去,就像是在提醒一般。 然后转身便走,没有一点儿的留恋,很快便将殿外后者的同伴,也都带到了大政殿前短短的阶梯之下。 回头望望颇为雄伟的大政殿,黄重真龇着牙缩了缩脖子,便与伙伴们取回摆在地上的各自兵器,然后率队快步离开了这个即将变作旋涡中心的是非之地。 队伍因此而变得散乱了一些,黄重真也无暇他顾,只求快步离开,免得卷入其中。 唯独二狗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只将一个硕大的狗屁屁,展现给面面相觑的皇家侍卫们。 而他这一走,经他提醒的女真各方势力,顷刻之间便像是鸟兽一般散去,去为那个所谓的发丧资格,去做最后的准备了,或冲刺,或放手一搏。 阿善派人追上来要带他们去临时准备的驿馆,却被黄重真拒绝了。 说:“老子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幽静的太平别院,随行物资也都在那边,搬来搬去的太过麻烦,就是柴火十分短缺,若再不送些过来,便连横梁都要被拆了。” 那八旗侍卫被黄重真唬得一愣一愣的,忙快步去跟阿善汇报了。 吴三桂小跑着追上龙行虎步的黄重真,端着一张颇为妩媚的讨好笑脸,道:“停尸不顾束甲相攻,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啊,在后金用用也就罢了,我大明忌讳甚多,待回去了可不能乱说啊。” 黄重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知道,我又不傻。” 吴三桂歪着脑袋瞅瞅他那虎头虎脑的样子,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便继续追着说道:“你那太极拳法朕不错,能不能教教我?” 黄重真笑道:“我每天都在教啊,兄弟们也都在认真地学,虽然因为时间的原因不至于太精,却多少都会一些,只是你吴大公子看不上眼,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而已。” “这便加入,这便加入。”吴三桂陪着笑脸道。 二人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斗着嘴,祖大乐等人跟在身后乐呵呵地看着,虽然黄重真的话中隐隐带着些挖苦,却没有一点儿的异议。 因为经此一役,这个比他们还要年少几分的少年,已给了他们太多的震撼。 便连吴三桂这个一向高傲的少年,以及袁七祖宽等袁氏祖氏吴氏的心腹家丁,也都开始对他心悦诚服起来。 不知不觉间,这个脸黑黑的大头兵,在关宁军中的地位和作用,已越发地受到重视起来,尽管他还仅仅只是守备,一个多如春笋的武将职位。 可春笋的成长速度,往往也是万物之中最快的,其作用也不容忽视。 众人正快步行进着,想着待回到别院之后看清楚局势,再行下一步打算,却忽听身后有人呼唤,还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子声音。 男人大抵便是如此吧,在这样紧要的关头,若是个男声或者破锣般的嗓音,便连理理的功夫都没有。 可一个很好听的女子声音追在身后,频频地呼唤而来,便连再铁石心肠的猥琐男子,都会忍不住回头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顺便一睹芳容,更何况是一帮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呢。 不过,陌上少年也是有所矜持的,尤其是在敌对国的占领区之内,容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错。 于是,众人虽然随着黄重真停了下脚步,却都没有转身,而是静静地候在原地。 稍顷,一阵淡淡的香风袭来,紧接着一袭浅绿色的衣衫衬着一个黄莺般的少女映入眼帘,令人眼前一亮,神清气爽。 说实在,能在本属于自家领土的异国之地,看到传统的故国衣衫,本身就是一种非常难得的享受与体验,尤其是对于一群母猪都海没有上过一头的军中少年而言。 ( 第一百零四章 缘之一字 妙不可言 哦,也不全对……毕竟吴三桂已经不是少年了,而是已然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了。 不过自打这少女一出现,刚刚在大政殿上面对彪悍的女真人都没有退缩,并与之斗智斗勇的大明好少年们,竟纷纷屏息凝视,唯恐唐突了佳人。 吴三桂尤其如此,待近距离看到此女之后,是那么明显地觉得,他之前所奉若至宝的那些女人,是那样的平凡,简直寡淡无味。 “早知道,本少爷就将这亭亭玉立的少年之身再留几年了。啊,本少爷真的好后悔啊!” 吴三桂捂着脸,心中懊丧至极,却也在潜意识之中暗暗地为自己推脱:“这都怪重真这小子啊,都是他坑害了本少爷,这不怪本少爷,不怪本少爷。” 他却不想,别人都忍得住,缘何他却忍不住呢?重真不去坑别人,缘何只坑他一个人呢? 却说面前的这个少女单独拎出来之后,竟显得比一群女真人的衬托之下,还要漂亮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也反而于此时,自其芳心深处由衷地散发了出来。 黄重真立刻就知晓,她刚才在大政殿上的淡定与坚强,都是装的。也立刻就推断出,他的二师兄确实遇见了危险,她也确实受到了威胁。 但她表面上虽然屈服了,实际上却只是虚与委蛇。 瞬间想通想透这一点,黄重真的心中倒是有些复杂,既欣慰于她的坚定,又担忧那个终于被建奴抓起来了的二师兄的安危。 少女小跑着拦在重真面前,轻吐芬芳喘匀了气儿,小脸红扑扑的犹如春天的花儿一样,那模样真的是可爱而惹人怜,把一群荷尔蒙格外旺盛的小牛犊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少女,便正是大政殿上,由黄台吉引见,试图试探黄重真的徐亦欢。 但其余少年们连黄重真的身份,都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更别说知晓他在五岁还是个小胖子之时,就与这样的小美人留下了一段姻缘。 只见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面前,用莲藕一般修长的手臂轻托着小蛮腰,那亭亭玉立的样子,要多赏心悦目,就有多赏心悦目。 但黄重真却没有如身后那些没用的家伙一般沉迷进去,而是颇有些冷眼地看着她,与大政殿上的相敬如宾截然不同,说道:“是你啊,有什么事儿吗?” 这话,简直是令刚刚还对他心悦诚服的少年们捶足顿胸,恨不得将他摁在地上狠狠地摩擦一顿。 徐亦欢也明显怔了一下,却也很快便整理好了思绪,用黄莺般婉转动听的声音说道:“听闻贵使此番前来,并非出于皇帝的旨意,而仅仅是受了袁崇焕的指派,真的是这样吗?” 其余少年只觉得这声音真是好听啊,敏锐如黄重真者,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丝的近乎哀求,心中怜意大起。 却知此时此刻,必定有后金的细作隐藏在街道的四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实在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来。 因此,他仍然没有放缓语气,说道:“这是我们大明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 祖大乐等人虽恨透了重真的绝情模样,但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正如重真所说:这是我们大明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个能在大政殿上游刃有余的女人? 哪怕,您确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 这群狗日的少年,看女人的眼光毒辣得很,竟能一眼看出这腿长且直少女,尚是完璧之身,而不是某些贝勒的小妾假扮的。 想通了这一点,众少年的眼神与心灵,便又逐渐变得清澈起来。 除了吴三桂这厮,继续在心内做着剧烈的斗争…… 看得出来,这个在大政殿上与众多女真人相处都面不改色的少女,却像是被黄重真的几句话便伤到了一般,清澈的眼眸之中泛起一丝迷蒙。 不过即便如此,她却仍然倔强地不打算放弃,轻咬着粉粉的嘴唇,用略带低沉的声音说道:“实不相瞒,家父乃是奴酋钦封的后金国师。” 国师?当真是好霸气,好原始的职位。 黄重真没有说话,却看得出来在上扬的嘴角中带着一丝冷然与嘲讽,其余少年,也都现出果不其然的恍然之色,唯独吴三桂…… 只听徐亦欢继续低声说道:“家父勉为后金国师,实乃无奈之举,故国兵败,辽东糜烂,眼看着夺回故土遥遥无期,便唯有行这曲线救国之策。 其实,家父一直在为奴酋放下对大明的仇恨而煞费苦心,对他动不动就屠戮大明百姓的行为,更是苦苦相劝。这许多年下来,倒也略有成效。 家父从不曾像范文程那样,为着自己一家的荣华富贵,从而弃大家于不顾,不遗余力地为着后金出谋划策,去谋夺故国的土地,更陷百姓于水火。 家父与这个自甘为奴的人,一直都是针锋相对的。说来也怪,奴酋对于怪石一般又臭又硬的家父,竟颇有些尊敬. 而对谄媚的范文程,表面上虽然信任有加,内心深处却是极度看不起的。半多年前,奴酋意欲兵发宁远,将大明在榆关之外的布置彻底拔除。 家父苦劝未果,便送了一字箴言给他,希望能为宁远军民取得一线生机,却不想竟一语成谶,奴酋被‘阻’于宁远。 号称满万不可敌女真铁骑,更是惨败于一座小小的觉华岛之上。奴酋盛怒之下,便将失败的原因,迁怒于家父的事先不说清楚。 范文程等真正的奴才之流,更是籍此机会落井下石,家父因此被囚于大牢,至今未曾被赦,已半年多矣。” 漂亮的脸蛋,可怜的身世,感人的故事…… 吴三桂真的好想好想,将之搂入怀中,恣意爱怜。 祖大乐这些天真无邪的少男们,自然听得又是感动又是钦佩,禁不住便想好言相劝几句,却硬是忍着没有出声,而是看着黄重真,静等他的答复。 徐亦欢也没有对装模作样的吴三桂稍假词色,而是一双略显迷蒙的双眼皮杏目,一瞬不瞬只盯着十一年前的那个小胖子,如此的国字脸型少年。 “你瘦了,也黑了,不过却长高了,也长壮了。” 终于见着这个“他”了,少女芳心深处,既有无限的伤感,又有无限的欣慰。 秋风徐徐,拂过少女娇嫩可破的脸庞,也拂过她那散落于前额的些许刘海。 黄重真差点儿没忍住一步上前,帮她将这些柔弱的青丝撩至耳边。 然而,大敌当前,潜伏于暗,他不能。 因此,他坚毅的面上虽微微现出了一丝认可,却仍然显得无动于衷,说道:“不知,令尊赠予奴酋的,是哪一字箴言?” 徐亦欢道:“那是一个‘阻’字。家父的本意,是要奴酋不要妄杀宁远军民,只需将其阻于城中,便能迫其投降。 此计虽乃下下之策,却好歹能为故国多保留一份薪火,他日若有反攻辽东之举,也好多一分里应外合的可能……” “原来如此,想不到二师兄因为我的‘勇闯沈阳,促战宁远’而方寸大乱,只能以这模棱两可的一字箴言,妄图阻止奴酋,同时也可将自己置身事外。 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一语成畿。而且是奴酋反过来,被阻于宁远。二师兄啊二师兄,我师弟对不起你。然而无论师弟是否有促战之举,宁远之战,都势必会发生啊。” 黄重真心念电转,嘴上却冷笑着接口道:“所以,奴酋一到宁远,便将之团团围住,还重点堵住了通往榆关的永清门。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宁远城头的红衣大炮,将营寨扎得离城太近,从而初来乍到,便被轰得个外焦里嫩。” “外焦里嫩?小女子不懂军中之事,却也知道此战的结果,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尤其是觉华岛上的一战,后金虽百般掩饰,小女子却仍从一些只言片语中得知,实在是惨烈无比,直接战损或者坠海被淹者,竟不下于七千人。要知道,这可都是后金的精锐铁骑啊,这许多年来,奴酋便是仗之,才能得以纵横于这白山黑水之间的。 即便是杜总兵刘总兵等人联手,也未能使其尝到一败,却不想在一座小小的海岛之上,折损如此之重。不过,我听说大明也为此付出了超出十倍的代价?是真的么?” “哪有!” “这后金贼可真不要脸啊!” “惯会装蒜,简直无耻!” 徐亦欢的这一问,立刻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一干气血方刚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义愤填膺,就在这大街之上愤愤不平的骂起来。 一群身着大明军服的少年,本就颇引人注意,如此一来,更是引来了一大片愤怒的目光,那些细作更是恨不能冲上前去,与之厮打起来。 也就是他们刚从大政殿上毫发无损地出来,阿善的贴身侍卫还追上来问过几句话,令那些嚣张而又敌视的女真行人,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否则,一场惨烈的流血冲突,怕是避免不了的。 少年本就豁得出去,绑在腰间的火药包更是底气所在,大不了同归于尽,便也都毫不示弱地回瞪了过去。 在皇宫内有惊无险,却不想在这大街之上,竟磨出一大串的火花来。 黄重真几乎已和所有贝勒都过了几招,对此更是不甚在意。 因为他很清楚后金的部落等级制度是何等森严,几个贝勒都莫奈他何,御前侍卫和宫廷侍卫也都没有阻拦。 其余八旗子弟在没有接到明确暗示或者指令之前,也就只能用眼神当武器,顺便咚咚嘴皮子了。。 毕竟,奴酋便是这些人的天,而这片天才刚刚坍塌,在新的天尚未拟定之前,这个由这些看似彪悍的人所组成的部落制民族,就像是被炮轰过一般,显得那般底气不足。 这个世间就是这般奇怪,有些人百折不挠,而有些人百胜唯一败,却从此一蹶不振。 民族,亦然。 不过不论如何,徐亦欢的这个提问,倒是在无意间将双方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毕竟血浓于水,在彼此骨子里流淌着的,都是源于炎黄的血脉。 “掩其过夸其功,篡改历史数据,抹黑大明史实,从而达成稳固自身统治的目的,也让《明史》成了一部最受争议的朝代史书,后金的这个无耻习惯,大概便是源于此时吧。” 黄重真轻笑着摇摇头,喃喃自语了一番,便认真地看向徐亦欢,微笑着说道:“十倍是没有的,三倍倒是不假,那一战,退无可退,堪称置之死地而后生。加上城垣几乎被摧毁,又有一些粮草和船只被焚毁,代价确实不可谓不大。” “实不相瞒,你眼前的这位,就是觉华岛上那场惨烈大战的亲历者——黄重……哦不,黄小贰,黄将军。”吴三桂终于忍不住羞涩地开腔说话了。 “为了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漂亮女人,为了卖弄表现引起注意,这就把队友给卖了?小桂子啊小桂子,你这小子这辈子,迟早毁在女人手上。 另外,她是老子的女人,你若是敢打她的主意,当心老子敲断你的第三条狗腿。”黄重真怒其不争地白了吴三桂一眼,心中暗暗发誓。 而后者却抖着小腿洋洋自得,一副“你奈我何”的贱笑。 “真的吗?”徐亦欢看了看吴三桂一眼,便令其浑身酥软,乐不可支。 不过,徐亦欢却觉得这个谄媚的小白脸,可信度好像不是很高。 便又看了看祖大乐那可信度极高的大胡子,见其轻抚虬髯微微点头,再看向黄重真时,便满眼都是崇拜与钦慕。 毕竟少女怀春,每个妙龄女子都有一个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梦,少年英雄,不就是这个梦最理想的样子么? “黄小贰?好土的名字哦。”徐亦欢大大的眼眸深处,全是偷笑。 黄重真见她漂亮的眼眸之中,赫然全是自己坚毅的国字脸庞,哪怕有过无数的红颜知己,此时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竟破天荒地黑脸一红。 ( 第一百零五章 这是老子的女人 黄重真略显尴尬的表情瞬间便逗乐了徐亦欢,“噗嗤”一声就掩嘴轻笑起来。 这一笑,当真是犹如海棠花开,所有的感官之中,尽皆填满了靓丽的春的味道。 缘之一字,当真妙不可言。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特么就这样爱上她了,这下前功尽弃了。”黄重真心中大悔,暗道红颜果然就是祸水,不过转念想想其实这也没什么。 相反,若是在如此青春靓丽的少女面前,由始至终地保持镇定,那么自己还算是个真男人么? 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若非取向或者能力有问题,便铁定是欲盖弥彰,反而更加会惹得黄台吉这只中年狐狸猜疑。 念及此处,黄重真便又心中大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再把控自己,任由少年心性充分发挥,满脸满眼的都是爱慕之情。 徐亦欢当即可这火辣辣的攻势,撩得脸蛋儿羞红,羞涩地躲避着情郎的目光。 吴三桂无耻地认为,这番变化全都是因为帅气而富有经验的自己,最初看到美女的羞涩劲儿一过去,便索性放开了嗓子夸张地吼道:“千真万确啊。” 引来了更多女真人投来愤怒的目光,似乎是在责怪他们这群大明来的汉家旅客,当真是没有素质,那么大声说话做什么,打扰了这座本就乱哄哄的后金皇城。 “公众场合小点儿声。”黄重真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见徐亦欢用漂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略一沉吟,便对她最先的那个问题进行了回复:“我等此行,只带有我家大帅的拜帖与书信,并未携有国书。 至于朝堂上的兖兖诸公,怕是可能直到现在都尚未得知吧。不过依我家大帅的性子,最多待我等凯旋之后,便也掩藏不住了。” “好你个黄重真,竟敢在背后说大帅的坏话,看老子回去不好好参你一本。” 袁七作为袁崇焕的家丁私兵,吃他娘穿他娘,自然对其忠心耿耿。虽对黄重真也十分钦佩,但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家父所行,终究不负大明。而大明,也值得家父在后金的占领地之内,为其奔忙。”徐亦欢听了这话,很明显地如释重负了。 她颇为欣然地自语了一番,便对着黄重真等人说道:“多谢告知。后金虎狼之地,请这位小将军和众位壮士多加小心,大街之上多有不便,小女子冒昧打扰,还望恕罪。这便别过了,若是有缘,自当后会有期。” 说着,便躬身作揖,行古朴的汉家道别礼。 然而转身之时,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朝黄重真投以了深深一瞥。 回眸一笑,百媚顿生,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秋景,都因之失去了颜色。 祖大乐与吴三桂好点纳闷,自己明明与黄重真差不多大,却为何他能被称作“小将军”,而自己等人却只能被称为“众位壮士”。 然而美人恩重,只能手忙脚乱地还礼。 其余少年,也都赶鸭子上架一般,有样学样。 虽人模狗样的一点儿都不标准,不过在这后金的皇城之中,能以汉家古礼相见,本身便已是一件万分难得的事情。 秋风一吹,晴朗的天空中出现了几朵乌云,像是这座本属于汉家的城池,也感动得快要哭了。 倒是黄重真,虽脸黑黑地像个乡巴佬一样,却将还礼行得一丝不苟。 只可惜,汉服的封闭性实在太大了,除了她天鹅般修长而又白皙的玉脖,他那极具侵犯的目光,实在钻不进那保守美观的汉服里面去,便也难有所寸进。 不过,只是看着她那赏心悦目的少女背影。 黄重真毒辣的眼光,便似乎透过了那袭浅绿色的衣衫,看到一双笔直修长的玉腿,携着一副挺翘浑圆的臀儿,随着款步轻轻地扭动摇曳着。 少女独有的摇曳生姿的样子,如柳腰款摆。 好看,真是好看…… 并且这样一个不施粉黛便已千娇百媚的女子,从日后的某一天开始,必定会与自己相枕而眠,更时时地抱在怀里,那种感觉想想都令人激动。 黄重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耻,便轻咳一声,但是心中又道:“男人嘛,这很正常。” 况且,黄重真在前世可是个花中君子,红颜知己多到连婚都没结,洋荤也开过不少,但是自从来到大明之后,不是作战就是训练,竟是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没有碰过。 黄重真极其恼恨吴三桂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已然远去的背影看,见他一副快要流口水的猪哥样子,便立刻想到:“这可是老子的女人,你会有你‘冲冠一怒’的红颜知己陈圆圆,还盯着老子碗里的作甚?” 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 又想起这个长得还挺人模狗样的少年,很有可能将会在十八年后,因为一个陈圆圆而开关延敌,而对民族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更是怒其不争。 公家的仇与私人的恨纠葛在一起,黄重真便感到格外气愤,伸手就在他探头探脑的脖颈之处,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瞧你这点儿出息。” “你不是也盯着人家的臀部直看。”吴三桂立刻梗着脖子极不服气吼道,引来一阵心虚的哄笑。 黄重真被气乐了,便道:“你啊你啊,一世英名,迟早因为女人而毁于一旦。” “说笑了,我哪有什么一世英名。况且男人嘛,冲冠一怒为红颜,又有啥不可呢?”吴三桂嘻嘻笑道。 “这小子,还真的说出这番话来了!”黄重真顿时大怒,冷冷说道,“你还真说得出口?若被袁帅祖将知晓,还不狠狠地抽你一顿?况且,若是要以家国天下和整个华夏民族为代价,你还是否敢于冲冠一怒,只为红颜呢?” 黄重真抛出了两条重磅讯息,便不顾吴三桂的惊愣,率先朝那个名字很好听,却冷清无比的别院行去。 祖大乐拍拍吴三桂的肩膀,道了声“加油”,便像是个很称职的副将一般,带着其余人紧紧跟了上去。 任由这个便宜外甥怔在原地,久久不能释怀:“家国天下?华夏民族?老子不就是比较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么?少年慕艾,这不是很正常么?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阿黄的确将二狗子这个角色,扮演得极其称职。 竟先一步回到了太平别院,此时正趴在别院的朱漆大门前,对着街道的转角翘首以盼。 远远地看到大哥带着一大群手下来了,倒也没有摇头摆尾地上前迎接,而是支起身子蹲在一边,“汪汪”地催促起来,似乎在说:“快点儿吧,狗爷我饿了。” 那理所当然的架势,与左右的两尊石狮子相比,威势上略逊一筹,却不似他们那般冰冷,而是自有一份鲜活的气息。 “还是我家二狗最乖了。”走近之后,黄重真便蹲下身子轻抚它的大脑袋,意有所指,祖大乐等人立刻轻轻地哄笑起来。 吴三桂则恨得咬牙切齿,认为这家伙一定是在骂自己,还不如他的狗听话。 其余少年也都对二狗报以了善意的微笑,鱼贯而入时,不是与它招招手,便是朝其吐吐舌头,而二狗也都长大嘴巴,“哈哈”地回应着。 走在最后感觉被冷落了一路的吴三桂,也想讨好他一番,毕竟没人理会于他,便觉得在狗身上找点儿安慰,也是好的。 然而这气人的二狗,待看到他时,竟闭上狗嘴,径自趴回了地上。 “狗眼看人低!”吴三桂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便蹬着腿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陌上少年,别看平时刻苦训练,汗流浃背,上了战场更是奋勇厮杀,抛洒热血,平日里却也都是爱热闹的主。 冷宫别院,本死气沉沉,却因为有了他们的入住,顿时就变得富有生气起来。 昨夜里匆忙间没得收拾,如今该忙活的事儿也都告一段落了,黄重真便像是别院的主人一般,当仁不让地布置起来。 腾空房间,清扫院落与门庭,忙得好不快活,硬是将一座冷宫,治理得其乐融融,喜气洋洋,就差门前挂灯笼、贴对联儿了。 阿善遣人又送来了五头牛十只羊,那些侍候主子家里的牛羊的奴才,见到这一幕,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放下牛羊便屁颠屁颠地跑去打小报告儿了。 黄重真对此自然是不在意的,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堪称关键的时候,这些女真奴才的主人,只求自己等人别惹出啥幺蛾子来,其他的一概不会计较。 当然,若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地,要想在这场汗位争夺战最激烈的时刻参上一脚。 那么,那七个各怀心思的贝勒,一定会先齐心协力,将他们解决了再说。 即便是有着火药包傍身,五十三号人,也不够这个权利的旋涡,塞牙缝的。 黄重真乐得清闲,也乐得冷眼旁观,只不过老是烤肉炖肉,也没意思。 于是,他便使人去市面上购置了一些锅碗瓢盆,亲自掌厨,炒炖煮煎涮,每天不重样。 ( 第一百零六章 黄重真的新发现 黄重真的厨艺令同行少年,以及被关在此处的那个可怜女人,见识到了什么叫作秀色可餐。 至于油盐酱醋这些古代生活中奢侈品,在这个商业文明堪称原始的部落制联盟里,是不可能买到的。 好在阿善一并送来了许多掺满了杂质的粗糙盐巴,黄重真便用最为原始的手工方法,亲自动手将之提纯成了精盐,那犹如积雪般的样子,真的别提有多么引人欢喜。 尽管,对于黄重真时不时展现出来的那些神奇技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是这一手,还是令祖大乐周吉等人,惊喜莫名,若非他反应敏捷躲得快,差点便要被狠狠地抱住亲吻一番了。 而这些精盐,也要被整个儿吞下去了。 毕竟,关宁军中可是有着抢食的训练习惯的。 自古传下来的农耕习俗,令黄重真等人不习惯餐餐吃肉,便杀好牛羊,去市面上置换了一些这个时令生长于辽东的传统蔬果,以及米面粮食。 令黄重真颇觉惊喜的是,竟还换到了许多产自白山黑水间的优质大米,那白白胖胖的样子,将他乐得合不拢嘴。 同时也有着新的发现——人类的文明发展到了这个时代,即便是无法迅速腾飞,也可逐步改善老百姓的温饱问题。 只是,当权的人往往不知去钻研,去发掘,去推广,而是只知山珍海味,锦绣文章,光宗耀祖,尸位素餐。 至于普通的老百姓,奋力地祈求上天风调雨顺,同时苦哈哈的往土地里刨食,便连守住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权利,都在迅速失去。 想起已经到来并将越来越严重的小冰河时期,无论关内关外的百姓,都将被裹挟着进入这前后数百年间最惨烈的时期。 黄重真的心情就变得颇为沉重,再也无法因为那场防守反击战的胜利,以及目前看似大好的局面,从而喜悦起来。 阿济根这个被关在此处,已不知道有多久的女子,这些时日倒好生回味了一番贵族女人的生活——睡到自然醒,醒来有饭吃,并且还是秀色可餐,味道极佳的那种。 食物的美好滋味不断冲击着她的味蕾,也终于打开了她的心肺,滋润着她那寒冰一般的心灵。 黄重真趁机与她厮混……哦不,是混熟了,然后不着痕迹地展开谍战行动——敞开了心肺的女人,若不当成谍战目标,岂不太浪费了? 于是,黄重真便打听到了不少有关于后金贵族圈里的趣事,并往往能够从中推断出一些有用的情报来,从而默默地记在心中。 当然,阿济根只是奴酋的一个庶妃,所知的其实都很有限。 她每天絮絮叨叨说得最多的,还是后金贵族女人圈里的那些趣闻,每每添油加醋,说得好不生动。 其中就包括阿善与大妃的那件持续了好久的荒唐韵事,在圈内几乎就是公开的秘密,便连奴酋都略有察觉。 只是不知为何,大家伙儿却在这件事情上,无不心有灵犀地帮助那对男女打马虎眼儿,因此,竟硬是没有被他找出证据来。 或许,大家都很担心一旦被找出证据,在他残忍的盛怒面前,人人都不能保证置身事外吧。 祖大乐吴三桂这些个小混蛋儿,每次都因她那绘声绘色的描述,以及那阿善与大妃层出不穷的惯用手段,从而听得面红耳赤,却乐此不疲,直呼过瘾,百听不厌。 黄重真却对此毫无兴趣,只听了一遍就听腻了,总是将话题岔开,或者用美食打断,令吴三桂等人爱恨交织。 在黄重真的劝说下,不修边幅已久矣的阿济根,也终于重新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而且或许是因为心态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精致,也更加有气质。 那尽管已经快三十了,却仍旧如少女般吹弹可破的肌肤,那因为被关了许久而楚楚动人的神情姿态,一颦一笑,一扭一捏,简直可怜而惹人怜。 别说,即便是没有胭脂俗粉,天真丽质的女人但凡是打理干净了,就会变得清丽脱俗。 且因经历和心态的关系,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柔嫩的水蜜桃般的气息,似乎只要轻轻地咬上一口,就会唇齿留香。 尤其是用了黄重真送给她的雪花膏之后,往小手小脸上一涂一抹,便更加显得清香淡雅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一群小混蛋更是被迷得神魂颠倒。 尤其是吴三桂这个混小子,竟仗着读过几本书,就专门挑些富有文化的荤段子讲,每每都把阿济根逗得咯咯直笑。 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地就快要玉成好事了,黄重真实在是看不过眼了,便籍着训练的由头,用太极在别院外的街道之上,狠狠地虐了吴三桂一顿。 看到吴三桂虽然变得老实了,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变得充满了愤恨。 黄重真无奈地摇摇头,暗道:“这小子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色字头上一把刀,简直荤素不忌,老少通吃。” 他倒也不想想,上辈子的那个特种兵在执行任务或者下钟了之后,可不就是那样子的么?有时候为了完成任务,啥九分熟的啦,五分熟的啦,都是想要涉及一番的…… 而阿济根也就三十不到点,在这个豆蔻女子便要结婚生子的时代,自然已算年纪大了,在后世那个却正是女孩子最为美好的年纪。 别院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关于阿济根的,早已被每天都来送一次物资的女真奴才们,除了禀告给自己的主子之外,还传到了市井之中。 于是,各种版本的趣事便香喷喷地出炉了。 最叫人唾弃也是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五十三号小牛犊子一般强壮的大明少年郎,都爱上了阿济根,也都拜倒在了她的旗袍裙下唱征服。 这真的是……好生令人向往……啊不!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啊!丢女真贵族女孩子的脸啊! 据说,连那条纯毛的黄毛,都没能逃脱她的魔爪呢。 不过好在,因为都是少年郎的缘故,大多不顶什么用。 除了那个叫作店小二的,还有那个小三儿的。 这不,为了争夺谁才是最强壮最厉害的那一个,二人便像是白山黑水间的头狼,争夺谁才是部落王者的那般,公然地在大街之上一决高下。 结果,那个据说能与多尔衮贝勒打成平手的小伙子胜,便冷哼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别院,去行使他对于部落所有物品的主权了。 可是……阿济根明明是属于女真族的啊!与他大明辽东关宁来的少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黄重真听到了这个版本之后,不禁目瞪口呆,那天他实在只是帮助阿济根在拉伸经脉,用养身的话来说,就是延年益寿,益气养颜。 毕竟,在话语古语之中,有着“筋长一寸,寿延十年”的说法儿。 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真相的周吉祖大乐等人,都宁可相信坊间流传的那不切实际的夸张版本呢?吴三桂更是因此而再次憎恨上了自己。 这一天,阴沉的天气将傍晚的沈阳衬托得更加昏暗。 范文程一如他那女真主子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黄台吉身边,佝偻着身子道:“启禀贝勒,奴才刚刚收到消息,继那日因为徐亦欢而当街争论之后,那店小二与那小三儿,再次因为一个女人而当街争斗。” “哦?”黄台吉放下手中的书籍,揉揉深锁的眉头,挑挑眉问道,“谁赢了?” “自然是店小二那小子,毕竟是能与十四爷当殿争斗而不落下风的人,那吴小三儿被他揍得嗷嗷直叫,鼻青脸肿。” 范文程笑嘻嘻地说道,说着便朝黄台吉下手那个一身华丽锦衣,正悠闲地喝着茶的十四爷,充满歉意地拱拱手。 多尔衮放下茶盏,看着他道:“是因为阿济根那个女人么?” 多尔衮年纪不大,眼神却如鹰隼一般犀利,尤其是在大政殿内,被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稍稍挫败之后,非但没有消沉,反而变得更加具有攻击性了。 范文程被他盯得有些紧张,不明白为何自己百般示好,却仍然无法像在奴酋与黄台吉处那般,得到这个耀眼存在的认可。 他却不知,奴酋与黄台吉这两个心思深沉之人,哪是对他产生了认可,分明就是将那份鄙夷与厌恶,深深地埋藏于心中,顺便压榨他那利用价值而已。 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啥心情都写上脸上的少年多尔衮,更加耿直一些。 任凭他以奴才的身份出人头地的心志,再如何坚定。 此时,也禁不住心头微微苦涩,便将身子佝偻得更低了一分,陪着小心道:“回十四爷的话,正是那个女人。” 多尔衮哼了一声,便再次开始静静地品尝大明江南的茶水,不再说话。 范文程等了稍顷,等不来命令,便又试探着对黄台吉献计道:“启禀贝勒,所谓少年慕艾。奴才斗胆,恳请贝勒投其所好,以美人相赠,以作试探。” 黄台吉沉吟稍顷,便放下书本看向他道:“这些人的底细,都查清楚了么?” ( 第一百零七章 黄台吉的怀疑 范文程道:“回八爷,都调查清楚了。虽然这半年来,我们潜伏在关宁军中的细作经过宁远一役便几乎被剔除干净了。但是根据之前的资料推断,那个叫作祖大乐的大胡子,便是祖大寿族弟。 那个吴小三,虽声名不显,但奴才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多半是吴襄的儿子,毕竟他的身边,总是若有若无地跟着几个亲兵, 这些亲兵,不是叫做老三,就是叫做老四老五,姓的也是吴小三的那个吴。与那个叫做祖宽的性质一样,那是大明新兴的家奴制度。 倒是这个叫做黄小贰的,资料缺乏,好像是突然便冒尖出来的一般,经宁远一战,便从一个小小的大头兵,一跃成了关宁军中的守备,实在是奇也怪哉。” 范文程说着便隐晦地瞟了多尔衮一眼,他敏锐地察觉到,当自己说到那个国字黑脸的少年之时候,这位十四爷的耳朵便悄然地竖了起来。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其便赶在黄台吉之前问道:“他可真的是铁岭人士?” “到底是少年心性。”范文程暗笑了一声,面上则越发恭敬地回答道,“回十四爷,此事虽然八九不离十,却有待明证,奴才尚不敢妄自论断。” “黄小贰?皇重真?”黄台吉到底心思细腻,远非多尔衮能及。 他喃喃了两声,便蓦然问道:“范先生,你觉得这两个人会是同一个人吗?阿克公公已随父汗去了,徐国师也已下了大狱。放眼沈阳,也就你与那个家伙有过正面交锋了。” 黄台吉说着,便又叹道:“两个白甲巴图鲁,再加二十个他们的精锐扈从啊!居然一个都没有回来。唯一没有当场战死的那个,居然在横渡浑河时淹死了! 真不知道此乃天意,还是那个叫作皇重真的,刻意为之的。若是后者,那这个家伙的实力,实在是太过可怕了。只是这样一个人,如何又会凭空消失了呢?” 就在黄台吉有感而发的时候,范文程也已完成了极为细腻的思量。 只见其略加犹豫,最终还是很轻,但却足够坚决地摇摇头,道:“绝不可能!” “好吧!如此多的工作,真是难为范先生了!”黄台吉感叹道。 范文程闻言,当即受宠若惊,跪伏于地,再次宣示效忠于他,甘为其做牛做马,并作为攻略大明的急先锋。 黄台吉浅笑着表示欣赏,又再安慰鼓励了几句。 多尔衮却极其看不惯他的奴才样儿,嘟囔了一句“一个没用的奴才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遭到了他那老八哥凶巴巴的一瞪眼。 多尔衮无奈,便又抓起茶壶倒了一盏清澈的绿茶,装模作样地对付起茶水来,边品还边头头是道地说道:“嗯,这石笕茶不错,要本王说比那所谓的龙井好多了。” “身为大金王族,你能不要这么土包子吗?”黄台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真想把心底的这句话,通过嘴巴说出来。 他却不知,多尔衮这番看似贬低羞辱的言语,听在范文程的耳中,却不亚于一份别样的惊喜。 以至于让堪堪起身的他,再次佝偻着作揖,狗腿子一般欣然接受了,嘴上还直呼感恩。 黄台吉表示很不理解地摇摇头,暗道:“这大概就是奴才心理吧。” 只见他轻轻地合上书本,将一只手搁在桌案上,便又盯着范文程,郑重地说道:“当务之急,仍是承袭大业。 不过范先生言之有理,派人试探一下,倒也未尝不可。毕竟,本王荣登大汗之位后,定是要整军再伐大明,替父汗完成此生唯一之遗憾的。 同时,也是完成本王对于十四弟的承诺。” 说到最后,黄台吉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多尔衮。 多尔衮听得感动至极,欣然说道:“只要能尽早地与大明作战,为父汗报仇,洗刷宁远之耻,我便鼎力支持八哥。你先下去吧,本王与八哥还有要事要谈。” 范文程看了黄台吉一眼,得来一句“按我们事先的布置去做吧”,道了声“奴才告退”,便倒退着来到殿外。 然而,心中对于多尔衮的若即若离,却像是有着强迫症一般,始终耿耿于怀。 “锦衣少年,天之骄子。可你大概还不清楚,你二爷与你额娘的丑事吧,大概还不清楚八爷铁丝网般的布置,以及无情的手段吧。 明灯下黑,当局者迷。可悲,可叹哟,呵呵。”转身之时,他不禁轻轻一瞥房内的兄友弟恭,腹诽着,暗笑着,得意着。 然而,却依然佝偻着身子,踩着小而迅速的奴才步伐,匆匆地依计行事去了。 他忽然觉得,自从来到大金之后,这具身子就从来没有直起来过,十数年下来已彻底习惯了,也快要变成真正的驼背了。 “是不是得去大明转转,调剂调剂呢?”他极其不要脸地暗暗想道。 多尔衮瞥了眼范文程远去的驼背佬身影,终究还是忍不住对着他的老八哥吐槽道:“八哥对于这个主动来投的明国奴才,是否太过于信任了?” 黄台吉笑道:“他是最先归降于我大金的明人,深受父汗器重,对于明国知之甚详,又深谙劝降反间之道,这正是我们勇猛的女真族人,所最不擅长的。 八哥诸般布置,挖空心思即将得来这大汗之位,但是想要我大金国真正地强大起来,从而彻底地挫败大明,直至问鼎中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大明物华天宝,这些年虽天灾人祸不断,为官不仁者甚重,但庞大的底子摆在那儿呢。 正如父汗临终前所说,大明实在是太大了。如萨尔浒那样的惨败,我大金只需经历一场便有倾覆之忧,可大明明明已一败再败,却依然稳如泰山。 你能想象我们的赫图阿拉,被大明攻占么?这便是父汗临终之前,反复说与我听的一番言辞。 父汗天纵之资,雄才大略,推行八旗制度,又封我等为贝勒,行八王议政之权,又以铁血手段,将松散的女真各族揉捏在一起。 虽解了燃眉之急,却毕竟太过粗糙了些。族人的太少,始终是我大金的一大弊端。 就算是不断地往白山黑水间抓野人女真,也只是望梅止渴,跟不上消耗的速度啊。你也知道,仅是宁远一战,我们便折损了好多好多勇猛的族人。 所以,只有巧妙地利用明国人,养狗咬狗,方能弥补我们的缺点,这便是明国人所说的扬长避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多尔衮,有朝一日为兄若如父汗一般不幸离去,而你又有机会掌控我大金大权,请千万记得为兄今日所说的这一番话啊。” “啊?我……这……”多尔衮先是大惊,再是大喜,然后若有所思。 旋又见到他的老八哥,正满眼皆是深邃睿智地看着他。 俊脸顿时一红,郝然说道,“八哥说笑了。八哥春秋鼎盛,即将初登汗位,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哪有这般早便忧心身后之事的?” “十四弟说得是,你我兄弟齐心,必能其利断……嗨嗨,必定大展宏图,是为兄多虑了。”黄台吉哈哈一笑。 紧接着,便又故作神秘地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十四弟觉得,这继承人是尽早确定好呢?还是等最后一刻揭晓才好? 你不必急着回答,为兄也是有感而发。 毕竟父汗尸骨未寒呐,可他的得意之作八王议政,在他一经离世的那一刻起,就迅速地分崩离析,分成了几大阵营,对于明国的压迫,也几乎土崩瓦解。 若父汗在天有灵,对于这样的结果,必定十分痛心啊。幸好有十四弟你支持为兄,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一切争端都将尘埃落定了。” 黄台吉深沉地望向前方的庭院,这番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意有所指。 多尔衮天生思维敏捷,却又尚待蜕变,虽听得心中感动,却又隐隐觉得这他娘的就是好大的一个坑,正引诱着他往下跳呢,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回答。 忽而,他灵光一闪,也学着黄台吉一般压低声音,道:“明国来使在大政殿上堂而皇之地与范文程打招呼,听说他回赠的那首曲子叫作《高山流水》。 臣弟叫人查过,这曲子代表的乃是情比金坚,还他娘的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那种,端的是低俗至极。 然而这奴才仗着有点儿文化,便公然与帝国来使这般眉来眼去,真当我大金猛士看不出来么?八哥,臣弟还是对这个狗奴才不放心,何如让臣弟试探一番?” “哦?那你打算怎样试探呢?”黄台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 “让多铎去吧,他垂涎范文程的漂亮老婆已经很久了。”多尔衮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他还是个孩子啊!不过试试也好,但切记不可太过分了啊!” 黄台吉表面上无奈地叮嘱着,心中却颇为欣喜,冷笑道:“女人,又是女人。二哥毁在女人身上,如今看这兄弟二人,怕是也过不了美人这个关咯。” “好嘞,八哥放心吧,保管多铎用过之后,便完璧归赵。你来,去给十五爷传话,就说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八哥与本王,都答应他了。” “喳。”当即有奴才领命,然后佝偻着身子踩着小碎步,前去传话。 “高山流水情比金坚?用完之后完璧归赵?这真是……”黄台吉的心中,对于多尔衮这种一本正经瞎用汉家成语的行为,自然是极为不齿的。 然而面上,却不无责备与宠溺地埋怨道:“还日思夜想?你们啊,还真是……叫为兄怎么说好呢?哎。” 多尔衮却嘿嘿地嬉笑着,只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好玩,真好玩儿。 就这样,在这场汗位争夺战的战火,已然烧至白热化程度的时候,这兄弟二人看似推心置腹,实则各怀心思,以茶代酒,把盏言欢,直至深夜。 这几日,连续阴沉,却又偏偏不下雨,沉闷地可怕。 秋日少有这样的时候,因此,迷信的祖大乐等人纷纷猜测:“是否连老爷天,也在昭示着沈阳城内的暗流汹涌呢?” 穿越而来的黄重真对此,实在是不好评价,便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后金对于黄重真一行看似礼遇,除了一些重要的地方外,也准许他们在城内各处,随意闲逛。 但暗中的监管却十分可怕,明岗暗哨,一刻都不曾松懈,倒让昔日冷清的太平别院,享受了一番皇宫的待遇,也让外出之人得到了堪比贝勒的资格。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几大贝勒互不信任,都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没有信心,便都加强了警戒,其中尤以越来越胜券在握,却尚未完全收网的黄台吉为甚。 毕竟,他可不前功尽弃啊,便只好在这最后时候,如履薄冰了。 对于阿敏和莽古泰所掌握的权利和私兵,他知道得非常清楚,所以很害怕他俩不顾规则,狗急跳墙,和他拼个两败俱伤,甚至鱼死网破。 其实若行雷霆手段,以他这些年的布置,是完全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像奴酋用铁血手段一般,将后金八旗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再重新进行全力洗牌的。 可是一来,这样的糅合太过于勉强,他又自知无论威望还是手段,都不及乃父,怕一个不慎便引起极大反弹,反倒打乱他多年的布置。 二来,黄台吉很想让后金的整体实力更上一层楼,而不是像奴酋在位时那样——出则为兵,入则为民。 八旗制度看似军容鼎盛,实则却乱哄哄的,没有一点儿规矩的样子。 黄台吉情愿多等些时日,也要籍此让自由散漫惯了的族人,开始知道什么是规矩。 三来,雷霆手段还会对阿敏和莽古泰所统率的部落,造成极大伤害,从而离心离德,非但不利于日后的统治,还会像明廷那样,让国力削弱在漫长的内耗当中。 因此,黄台吉殚精竭虑,充分展示着他颇为深谋远虑的布局能力,又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或挖坑,或利诱,或挖坑,或行苦肉计,或开空头支票。 总之,是要争取到大贝勒阿善,以及多尔衮三兄弟支持他完成布局。 ( 第一百零八章 黄重真的太极谍战法 最重要的是,黄台吉非常忌惮父汗生前最宠爱的那个妃子。 因为,她有着整整三个全部都由奴酋所生的儿子,并且年纪轻轻便已个个都展现出了龙凤之子。 尤其是多尔衮,堪称这一代女真贵族之中,最优秀的存在。 反而是自己的长子豪格,与这三兄弟处于同一个年龄层,却天真烂漫。 黄台吉每每念及,便深深忧虑,因此才有那夜对于多尔衮的试探。 毕竟,没有人比他清楚高处的寒风,是多么凌厉。 做一个英明的皇帝还想要长命?除非像汉武那样天赋异禀。可是若不争取,便是将自己这一脉以及所掌握的权利,都交给别的兄弟去决定。 这种命运掌控在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黄台吉非常不喜欢。 而且,那个妃子长袖善舞,便连大贝勒阿善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再有一些时日,怕是便会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部落全力,全都双手奉上了,还甘之若饴吧。在这个女人长袖善舞的算计之下,难保多尔衮的怒而投诚,只是一种假象。” 黄台吉默默想到,因此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布一个惊天之局,一个让大妃毫无防备,却容不得反驳反抗的——必死之局。 而这样一个棋局,在各大旗主皆有自己的部落,皆有自己的军队,皆有自己发号施令之权的目前的后金,仅凭他一个人的能力,是万万不可能办到的。 因此,便唯有说服并且联合他的二哥阿善,方能一举成功。 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时期,重真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初心。 一边悠闲地煮饭练功,一边洞悉时机,充分运用自己对于这段历史的所知,在黄台吉的严防死守中寻找漏洞,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去发现,去了解,去深挖。 其实,阿敏和莽古泰都是突破口。但是那样一来,目标就实在是太大了。非但不利于后续工作的展开,还极有可能将自己等人都搭进去。 并且,如果如此直接,那还叫谍战工作么? 因此,黄重真情愿从自我感觉良好的女真百姓中,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黄重真对于食材的要求不高,但凡是能吃的就不会怎么浪费,却一如后世人那样,除非是没办法,否则能新鲜便要新鲜。 所以,他每天都会派出几个看似憨厚实则机灵的少年,去市面上采办,或者去沈阳城里那些女真贵族百姓的家中,进行换购。 这无可厚非,便是范文程都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毕竟就连他这个奴才,都觉得后金的商业文明,实在是原始到了寒碜的地步。 以物易物,各取所需,互补不足,是哪怕女真贵族都经常在做的一件事情。 这样原始的交换方式,在华夏早已不叫商业,而叫迎来送往,人情往来。 这些小家伙们也都不辱使命,每天都会以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带回许多消息回来。 其中,有大家都知道的常规常识,也有那些贵族百姓随口说出来的小道消息,还有神秘兮兮,卖弄式地说出来的所谓秘辛,更有大家都津津乐道的花边热点。 这些消息与采办置换而来的物资夹杂在一块儿,虽显得分外糟乱。 但黄重真最擅长的,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进行精密的筛选、对比、剔除、组合、印证,然后能得出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其中的一些,甚至便连黄台吉阿善这些女真贵族,都没能意识到的。 少年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大大加深对于这个古老而又原始民族的了解。 在黄重真的眼中,黄台吉这个为自己取了个汉家谐音的人,其实真的很坏。 或许是为了撑死他们,或许是为了展示后金的富庶,也或许是想要用每天都吃不完的肉食,来瓦解他们这些关宁少年的斗志。 总之,是在食物供应这方面,显得极其大方。 若无黄重真的严格控制,这些一辈子都不可能吃到这么多肉的少年,还真有可能就此沉沦。 毕竟长时间的暴饮暴食,乃至于只吃肉食,对于汉家数千年来养成的杂食肠胃,伤害是很大的。 除了体型这些年轻人,尤其是吴三桂注意节制之外。 黄重真还会变着法儿地制作美食,以美味来提升战友们对于食物的需求和要求——吃惯了熟食,谁还吃生肉?吃惯了美食,谁还吃猪食? 有一天,黄重真突然觉得烧烤吃腻了,想吃牛排。 人在后金盛京,新鲜的上好牛排肉,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可是没有煎牛排的平底锅呀。 于是,黄重真便画了一张图纸,派了几个小家伙,去城里的铁匠铺里,寻找铁匠大师傅,打造一只回来。 为此,他还被误会成是在窃取冶铁情报呢。 直到后来成品打造出来了,误会才解除。 不过,黄重真确实已从这只平底锅的制作工艺上,大致推断了出后金的冶铁锻造水平,大概处于怎样的一个阶层。 如此种种,还有许多,于平凡之物中找到想要答案的方式。 因此,黄台吉等女真贵族自诩极其严密的监视,对于黄重真这个做过特种兵的新世纪少年来说,简直形同虚设,日防夜防的反谍战系统,更到处都是漏洞。 这份深谙人之心理的思维,以及逻辑推理能力的专业技能,是后世华夏特战队员的标配。 毕竟很多时候,首长在布置任务时所给的信息都非常有限,更多的还是需要他们到了任务点之后,进行实地的查探。 对于以这种方式谍战而来的情报,黄重真自然不会记录在本子上,也没有刻意地说给人听,免得像吴三桂这样爱卖弄的大嘴巴,到处瞎咧咧。 他最喜欢以闲聊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去改变大家对于女真的认知,但求有朝一日,这些成长起来的少年,不得不与后金针锋相对时,能自然而然地想到办法。 黄重真将这样的方式,称作华夏民族古老的传统——薪火相传,且润物无声。 除了吴三桂这种自恋狂,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在长大。 大多数人都只有在蓦然回首之时,才会发现自己似乎长高了,长壮了,变得更加明辨事理,也变得更加会与这个世界相处了。 黄重真觉得,成长就该是这个样子的,而不是耳提面命,甚至拔苗助长。 这一日,一个小战友还未采办完便“蹬蹬蹬”地跑了回来,把一个甚嚣沈阳上空的消息,告诉了正在指导阿济根打太极的黄重真。 “昨日晚间,范文程亲自将自己的漂亮老婆送到了多铎府上,陪着笑脸交给了多铎贝勒府的侍卫。 今日一早,又亲自陪着笑脸将老婆接回了家。据说出府之时,文程老婆显得非常疲惫,却又满面都是春天的味道,直至回到家中都未完全散去。” 籍机喝水的黄重真,差点儿将温水混着口水,全喷在阿济根红苹果一般的脸蛋儿上。 见那小家伙又绘声绘色地去跟小伙伴们描绘了,黄重真便怒吼着将之叫了回来,先是骂了了一句:“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知道瞎咧咧。” 然后,便又耸耸肩膀,摇头叹道:“他终究变成了那副最令人不齿的模样,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忍辱负重么?” 说着,便又准备手把手地教阿济根打太极。 “这说明多铎的功夫不错呀。不过这家伙别看年纪不大,坏心思却一大堆,谁知道有没有叫侍卫帮忙呢。” 阿济根满脸笑嘻嘻,却又满眼不屑地说道,说着还勾魂地白了黄重真一眼。 这番话从一个充满风情的女人口中,以一副“我太了解了”的口吻说出来,便连黄重真这个心理上的老熟男,都有些面红耳赤。 那一句“莫非你试过”,差点儿没脱口而出。 吴三桂看着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对黄重真监守自盗的行为极为不齿,恨恨地嘟囔了一声,便拉着他那心爱的小伙伴儿,去深入研究这让他们极为有兴趣的新闻去了。 最终,它俩得出一个结论——女真族的男女关系,还真是有点儿乱。 接着左右瞅瞅,见没人注意,便忍不住感慨——做一个女真男人,真幸福啊。 躲在后边偷听的祖大乐,简直恨透了这个便宜外甥虚头巴脑的王八模样,上去便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他那长着反骨的后脑勺上。 “谁!咦?大乐舅舅?”吴三桂先是大怒,待看清楚来人,便立刻秒怂。 看得带消息来的小伙伴儿嘿嘿暗笑,便连他的亲卫都暗暗摇头。 毕竟,黄重真这个同龄人的优秀摆在那儿,再看看倾力守护的自家少爷,便觉得分外稚嫩。 尤其是在漂亮女人的面前,这大少爷似乎是很难把持,甚至有点儿饥不择食。 虽说黄重真贴着身子教阿济根跳舞……啊不,打太极的方式,确实挺叫人不齿的。 但据他自己所说,他这是牺牲自己的少年身躯在为大明打探消息。 毕竟,这个女人属于女真的高层贵族,所知的内幕消息,自然不是那些小老百姓所能比拟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黄重真将这种方式称为——太极谍战法。 ( 第一百零九章 中秋辽东秋意甚浓 而且,据黄重真所知,这已是阿济根最后一段容光焕发的时期,也是人生旅程当中的最后一段美好时光。 因为很快,这个可怜的女人便会以一种极为惨无人道的原始方式香消玉损。 那便是原始部落中古老而又残酷的——殉葬。 黄重真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帮助这个漂亮女人,在这个令人流连忘返的美好人世间,留下最后一道美丽的轨迹。 并且这种行为,还有一个闻所未闻却又非常好听的名字——人道主义援助。 大概便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吧,就连阿济根自己都似乎这么认为,这段时间也真的是完全放飞了自我,活得好不潇洒。 其实,若不是黄重真始终不曾放松对于双方的压制,她并不介意每天都换一个精力旺盛的小男朋友。 并且她于投手投足之间,都在对着这群精力旺盛,却自制力还欠点儿火候的少年,撩撩头发,摆摆长腿,对于生命最后时刻的彻底放松,充满了无限的渴望。 只是有一次做得实在过分了些,差点儿就要得手,却被黄重真撞见了,疾言厉色地呵斥了一顿,才让她有所收敛。 可言语之上对于这群少年郎的挑衅,却还依然如故,并且每每还咯咯直笑。 少年郎们精力旺盛,热血沸腾,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擦枪走火,尤其是吴三桂。 黄重真无奈,便只得亲自上阵,以身试法,才好歹将这试图挣脱人世间一切束缚的小妖精,给彻底地镇压了下来。 因为黄重真知道,这其实是后金对于自己这行明使的一个极为阴险的考验。 顺水推舟,堪称阳谋。 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看自己这群少年郎的意志,是否足够坚定。 她毕竟是奴酋的女人,并且是要随着他下九幽黄泉,继续旅行庶妃职责,去服侍她那奴酋大汗的。 但凡有一人沾染,便是自我沉沦,踏入无尽的深远。 自己这些人,要么在奴酋墓前身首异处以谢罪,要么一辈子在后金做牛做马以赎罪,便连带大明都要跟着丢脸。 所以,于公于私,黄重真都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并对同行之人严加训诫。 大家伙儿理所当然地将这种大义凛然的行为,理解成为明明可以上,却又偏偏不敢上,还他娘的拦着别人也不让上,尤其是吴三桂。 毕竟,对于一群十五六岁的大头兵而言,更在乎有没有饭吃,能不能吃饱,谁又能像黄重真那样,拥有两世为人的丰富经历,并且纵观五千年呢? 家国情怀,自然也有,否则也不会在关宁成军,誓死抵挡后金铁骑了。 但是,当饿到两眼发昏的时候,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意志,能够战胜求生的本能呢? 当身处风口浪尖的关键性历史时刻,谁又一定能窥破历史的重重迷雾,做出有利于国家与民族的选择呢? 芸芸众生中的多数,无非便是先小家,后大家罢了。 更何况这群人中,还掺着一个极有可能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存在。 黄重真的职位虽不高,却自知时光机的抉择与遣派,必定不是让他来度假的。 哪怕是袁崇焕与祖大寿知道了,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乎,即便是暗中受到唾骂,黄重真也要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任。 周吉对此,仍是一如既往地无条件支持。 况且他天性纯洁,性子恬淡,本我如真,是一个非常传统而坚定的华夏少年。 还真看不上一个淡妆浓抹的,连吃个饭都要搔首弄姿,起身喝个水都要柳腰款摆的女真贵妇。 祖大乐与袁七得到过自家将帅的谆谆训诫,也能管着自己的亲信,保持着较大的克制。 其他小崽子们经过黄重真的谆谆训诫,也都还行。 除了,吴三桂…… 毕竟,范文程即便是卑躬屈膝,却仍要陪着笑脸亲自送老婆的示范,已成了一个很经典的前车之鉴。 让这些死守辽东的关宁的少年硬汉,对于沦为后金奴才这件事儿,仅是想想便会汗毛倒竖。 况且,大家伙儿实在是打心底里钦佩这个,每每给人带来惊喜的同龄少年。 又是每天都吃着他亲手做的美食,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而且黄重真这小子实在坏得很,闲来无事便对他们进行魔鬼式般训练。 少年郎们的精力即便是再旺盛,也禁不住后世那些近乎苛刻的特战训练法,并且不达标还要减饭量,如此数管齐下,便也没有精力再有其他的念想了。 阿济根见状,便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难得地正形起来。 别说,漂亮的女人一旦端庄起来,便自有一股优雅的出尘气质,反而更加吸引男人的眼光。 不过,这群来自大明辽东关宁地区的少年郎们,却已无太多的私念,更多的只是欣赏罢了,就像在欣赏着一朵美丽的花,或者是一只好看的花瓶。 除了,吴三桂…… 这厮或许是天赋异禀吧,所展现出来的身躯素质,便连黄重真都颇有些感叹。 意志也是出奇地坚定,竟依然对着阿济根前边凸后边翘的身材,以及涂了雪花膏之后吹弹可破的脸蛋儿,念念不忘。 许多时候,午夜梦回,黄重真都觉得床铺有着些许的抖动,抬头一瞥,也实在是有些佩服吴三桂的手速,以及旦旦而橹…… 有时候就连吴三桂自己,都会以说梦话的方式,将自己的心底的这个夙愿说出来:“小了白了兔,白了又了白,两只眼睛啊亮了起了来。喔唷宝贝,你那享受的表情,简直迷死本少爷咯……” 这在其余五十二个少年之间,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笑话了,便连吴老三等吃他娘喝他娘的家丁,也昧着良心不愿对其提及。 毕竟,这实在是有些丢人。 若是如愿了倒还罢了,只是很可惜,这小子始终未能得偿所愿。 起先是在黄重真的阻止,以及大家伙儿合力的监督之下。 后来,便连阿济根自己,都不再升起这个念头了。 她似乎也认命了,对于吴三桂最后一次实在不堪忍受了的怒吼,幽幽地说道:“妾身的脸蛋儿再漂亮,身材再好,也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妾身的这辈子,只属于那个残忍的酋长,对于你们这群肌肉匀称,彬彬有礼,知道怜香惜玉的汉家少年,已是不敢奢望了。 否则,九幽之下,大汗怕是会将妾身往更加无尽的深远驱使,让妾身无限沉沦,永不超生。” “那好吧。”吴三桂嘴上这么说,但从他堪称歇斯底里的眼眸深处,黄重真看到了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的决心,以及毅力。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那样的乱世之中,具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本钱吧。不过只要我还活在大明的这片时空下,便决不会让后金与你得逞。” 黄重真默默感慨着,却也默默地下着决心。 不过很快,便连吴三桂也不得不将这个念头剔除了。 毕竟,这小子虽然年纪轻轻就有些重口味,却没有在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体之上耸动的习惯,哪怕是睡着了他也是会失去兴致的。 他最喜欢的,还是让那些女人坐上来,自己动。他空出来的那两只手,则可以去抓她们晃动不已的那两颗大白兔奶糖。 唯独可惜了,他之前所遭遇的女人,穿衣服的时候看着还挺大,宽衣解带之后则实际就是一块平坦的飞机场。 阿济根不是,他是亲眼见识过那硕大规模的,若非黄重真喝止,还差点儿沉甸甸地捧上去呢。 中秋过后,辽东的秋意便越发浓了。 吴三桂摇头晃脑地对着月亮背诵《静夜思》,二狗豪迈地对着圆月装狼嚎,黄重真则用广东地区的方言,教大家唱了一首《秋意浓》。 农历八月的最后一个夜晚,一群汉家少年围着一个充满韵味的女真贵妇,有说有笑地吃过晚饭,正将粗糙的大碗茶当作香茗细细品尝着。 突然,便瞥见本来好好地趴在门口,悠闲地甩着狗耳朵打瞌睡的二狗,蓦然起身便朝着朱漆大门狂吠起来。 紧接着,一群穿着原始且面色狰狞的女真旗人,便恶狠狠地闯了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吴三桂俨然将这太平别院当作了自己的家,站起来戟指喝道。 黄重真祖大乐等人放下茶碗,也都站起来盯着他们。 “此乃我们女真正白旗内部的事情,与尔等汉家子无关,还请不要多管闲事。”为首的一个女真旗人还知道先礼后兵,朝黄重真祖大乐抱了抱拳。 说着,便用力地挥了挥手,其身后那群凶狠的正白旗人,便凶神恶煞地走上前来,倒是没有去为难阿黄,而是径自绑走了阿济根。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堪称简单粗暴。 而阿济根对此,竟也没有反抗,只是在临去之前,向黄重真和众多的少年壮士,投去了一个五味杂陈的眼神,有苦涩,有感激,有不舍,也有遗憾。 少年们看向黄重真与祖大乐,祖大乐也歪头看着前者。 “这的确是人家的家事,但也可以说成是国事,我们乃大明使者,确实无权干涉别国内部的家政之事。 这一点,若尔等以后有机会涉及外交方面的事物,一定要谨记,轻易不要对别国的这些地方指指点点,甚至横加指责。 因为,此乃我华夏自古以来的美德,我们没兴趣去管别的国家内部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 我华夏自汉武帝开始,对于外交便只有一个准则——打到他认输,乃至灭国为之。 我大明成祖亦有祖训——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不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黄重真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以两世为人的丰厚经历说出来的这番话,分外地有分量,听闻者无不郑重点头,若有所思。 唯独吴三桂好像啥都没有听进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少年情绪里。 只见他宽阔的额头青筋凸起,双拳紧握,似乎很想冲上去打倒那些凶神恶煞的女真旗人,从而将这个让他垂涎欲滴的女真贵族女子,给解救下来。 但是,他那双拳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那份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勇气,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丝丝,倒成了他心头的一大遗憾,一个久久都不能释怀的心结。 所谓的太平别院,虽住着五十三号特爱瞎咧咧的少年郎,以及一只有事没事就爱仰天长啸装狼王的二狗,却于这最后一夜,终因困居于此的一个女人离去,从而彻底地沉寂了下去。 黄台吉承袭后金汗位之后,扩建沈阳故宫。 此处便摇身一变,成了巍巍宫殿中冰冷的一角。 然而,女真人也是很快便发现,随着大金在黄台吉的励精图治下越发兴盛,以故宫为中心的沈阳城也变得越来越繁华。 便是戒备森严的故宫之中,每天都是人来人往,官员上殿,军情往来,好不热闹,却唯独此处,似乎始终都与朝气蓬勃的沈阳格格不入。 便是炎夏时节,但凡途径此处者,便能感到一股淡淡的寒气袭遍全身,哪怕是气血再旺盛的女真人来到此地,也都无法抵挡这股寒气,无法待得长久。 好些能在白山黑水间与熊瞎子搏斗的汉子,在莫名其妙来到此处之后,甚至都一病不起,最终在瑟瑟发抖中郁郁而终。 细思之下,竟都是那日晚间将阿济根绑走的正白旗旗人。 于是,这个可怜女人不服殉葬,亡魂作祟太平冷宫的说法,便不胫而走。 黄台吉自诩此事做得确实过分了些,但堂堂后金汗国的第二任大汗,并即将晋身为满清皇帝的存在,岂能轻易认错? 为此,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不惜将牢中的国师放出来作法,还让命格极硬的徐亦欢住了一段时间,却都无法改善。 相干的仍然无法幸免,不相干的除了感到阴冷了些,却都无甚大碍。 无奈之下,最后只能将之封闭,专门用来关押那些犯了错的宫中女子,让之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冷宫。 说来也怪,这些可怜的宫女和贵族女子可怜兮兮地入住之后,战战兢兢地住了一段时间,却发现并无不妥。 ( 第一百一十章 “阿哈”来沈面见重真 反而能让充满怨恨与苦楚的心,在那个充满激荡的乱局当中,变得平静下来。 很久以后,大明携雷霆之威全面反攻辽东,女真铁骑苦苦作战,却一败再败。 这一处地方,在整个后金国都风雨飘摇,女真族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反倒成了最后的一片安静祥土。 此乃后话,不吐也罢。 且说天启六年八月的这最后一夜,也是黄重真这行少年明使,逗留于沈阳的最后一晚。 所有人的内心深处都憋着一口怒气,没有人再有说话的兴致,只是默默地将别院收拾干净之后,便静静地和衣而卧,等待东方泛明。 唯独入睡之前,黄重真说了今夜的最后一番话,也是最后的一番动员,因为接下来的时间直至彻底地回到关宁之前,便再也没有这份有限了。 “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最后的战斗即将打响。养足精神,明天开始,至彻底地进入关宁军的势力范围,也就是真正地回到大明之前,接连的恶战,会耗尽我们最后的一丝力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且问你们,怕是不怕?” “不怕。”低沉的回答,坚毅的表情,已然将少年的报国之心,展现得淋漓尽致,便连吴三桂都不曾例外。 黄重真洒然一笑,便开始抓紧最后的时间做准备,包括睡觉。 深沉而警惕的睡眠之中,时光点点滴滴地溜走,悄然来到了汉历天启六年的九月初一,丑时刚过,寅时续起,鸡鸣,狗吠。 有人隔着高大的院墙朝内喊道:“众位明使,我家贝勒有请。” 黄重真一直都有训练众少年紧急集合的习惯,所以在这样特殊的时日里,一点儿都没有显得手忙脚乱。 古有闻鸡起舞,而这些少年早在鸡鸣狗吠之前,便已自然醒来,有序起身,收拾整顿,简单洗漱,还在宽阔的院中舞了一番太极剑术。 这,大概就是黄重真给予这支本就强悍的明末铁军,所带来的改变。 待外边有人叫喊时,一众少年早已准备妥当,军装齐整,武器傍身,精气神十足,并且备足了水和干粮,就像是即将出征的战士一般。 干粮是趁着这几天的闲暇,黄重真亲自准备的,有风干的牛肉,也有简单压缩后的干面饼,便于携带。 阿黄狂吠了一番后,听到外边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像是觉得有些熟悉般,歪着大脑袋倾听了一阵,竟不再叫唤,而是轻轻地摇起尾巴来。 黄重真心有所感,满怀期待地打开沉重的朱漆大门。 只见门外火把林立,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中,一群辫子侍卫簇拥着一个丰神玉朗的锦衣少年,果然正是济尔哈朗这小子。 后者见开门的果然也是那个令之又爱又憎的黄重真,便笑嘻嘻地看着来到了脚边的大黄狗,笑着招呼道:“你好啊,阿黄二狗。” “您怎么来了?啥时候回来的?”黄重真一头黑线,却又喜滋滋地迎上去,给了济尔哈朗一个大大熊抱。 还在他肩头轻轻锤了一拳,竟像是忘记了他那位高权重的贝勒身份,反而是当作了久别重逢的朋友。 济尔哈朗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哈哈一笑,道:“昨日城门关闭之前入的城。” 两人把着手臂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彼此,济尔哈朗又率先感慨道:“看到你安然无恙,本王便放心了。” 黄重真也道:“是啊,辽阳一别,时日尚短,却发生了太多太多,就好像是隔着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看到贝勒风姿卓越,更甚往昔,在下便也放心了。” 济尔哈朗没有去深究一个世纪到底是多久,而是俊脸一红,压低声音道:“你那方子确实不错,治好了本王的顽…… 嗨嗨,本王是说,本王少年心性,不知节制,旦旦而伐,还一个不够要两三个。这段时间修身养性,又有你那方子帮着调理,确实是心平气和,元气大固啊。” 黄重真嘿嘿笑道:“少年人戒之在色,一切都是贝勒自己的功劳。” 济尔哈朗犹豫了一下,又凑在他耳边道:“那日醉酒之后,本王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重真吃惊地望着他道:“酒能助兴,也能乱……嗨嗨,在下的意思是,那时我俩已然醉得一塌糊涂了,谁还记得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莫非贝勒还有这酒后记事的惊人本领?” “本王正是因为不记得了才问问你看的嘛,哈哈。”济尔哈朗先是开怀大笑,接着又阴郁地盯着他,恶狠狠地说道,“那夜你往本王脸上糊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马德,恶心死本王了。” “乱讲!我哪有往你脸上糊东西?倒是你,离我那么近,口水全喷在我脸上了,擦了几天才擦干净,臭都臭死了。” “大胆!你居然嫌弃本王有口臭?” “我嫌弃啥呀我?只要你的小福晋不嫌弃就好了,所以我才开了副方子给你嘛。唔,看来效果不错,闻着好了很多,再坚持服用一段时间,定能尽数祛除。 你说什么?大点儿声!哦,子嗣艰难啊!啥?小点儿声?用不着!因为那不是您和小福晋的错,是那小家伙淘气,观音娘娘还想留他在身边调教一番。 天上一天,地下万年,多做几日善财童子,既是造福于人,也是为他的爹娘还有他自己祈福嘛。” 济尔哈朗很想掐住重真的脖子狠狠地摩擦,却终究舍不得动用贝勒的身份与权利,去压迫这个有趣的灵魂。 单凭肉身,又似乎打不过他…… 况且,那朱漆大门后边的五十二号少年,一副龇牙咧嘴的狗样子,看着也不似好惹的, 刚才还虎头虎脑的对着自己摇头摆尾的大黄狗,此时竟也咧开狗嘴,露出了里边满嘴尖牙,那牙尖锐的,都快能与森林里的狼比肩了。 最重要的是,这黑黑的壮小伙子离自己这么近,正所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他那神秘的太极拳法,便连多尔衮都能挫败,揍翻自己还不跟玩儿似的? 大黄狗这家伙最是狼心狗肺,蹲在地上的那样子,还真把自己当老虎了? 济尔哈朗真想质问它一句,就像小福晋这段时间发现自己不是很热衷于那事儿了,便撒起泼来骂自己的那样:“你那良心被狗吃了?” 不过不知为何,济尔哈朗最终,还是讨好地朝它笑了笑。 二狗顿时欢快地甩起了硕大的脑袋,长长的尾巴也摆得分外有力。 济尔哈朗探手抚抚它的脑袋,道:“好阿黄,不枉本王喂了你那么多肉骨头。阿黄……啊不,黄重真,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边走边聊吧。来人,牵马。” 黄重真笑着婉拒了辫子侍卫递过来的马缰,而是虚扶着济尔哈朗上了马,道:“在下怎敢与和硕贝勒齐头并进?在下还是与我的战友们一同,用脚再丈量一遍这座伟大的城池吧。” 跨上了战马的济尔哈朗,用食指虚点着他道:“果然还是生分了吧!” 只是黄重真已转向身后,“啪”的一个立正,吼道:“立正!齐步走!” 反过来甘为黄重真副手的祖大乐,立刻带着两列纵队走出了别院。 那齐整的军装,那整齐的脚步,那十足的精气神,便连见惯了千军万马的济尔哈朗,都看得啧啧称奇。 他带来的那些侍卫都是族中的精锐,见了之后也是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只是一眼,这些深谙军马之术,并且对于军阵一道有着惊人天赋的女真人,便已立刻看出。 这群少年明使所组成的这个小小军阵,并不是如以往的明军大阵那般,徒有其表,华而不实,而是从上至下,从小到大,人人有劲,浑然一体。 很难想象用这样的小军阵凑成万人大阵,会是怎样的军容鼎盛。 与这些还显得有些小的少年相比,由虬髯大汉组成的女真万人阵,威势上面虽然更甚一筹。 尤其是骑兵阵,万马奔腾起来,简直排山倒海,无人能敌,却显得乱哄哄的,猛则猛矣,却毕竟缺少一些章法。 这样的猛士与布局极乱的明军作战,自然无往而不利。 但是,若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汉唐军队,哪怕是鼎盛时期的明国军队作战,胜负最多也在五五之间。 念及此处,济尔哈朗禁不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看向黄重真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复杂,想起临来之前黄台吉的谆谆嘱托,更是陷入了深深的犹豫。 不过,他随即又想起多尔衮的趾高气扬,立刻便气打一处来,暗道:“去特么的,尔等率先将本王挤出了汗位之争,硬是将八王夺权变作了七王争霸。 最后时刻却还想让本王蹚这趟浑水?简直休想!本王才不管你们这些功于心计、私心甚重的所谓贝勒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腌臜事情呢。” 济尔哈朗念头刚落便已轻催战马,在本族侍卫的簇拥之下,带着黄重真一行,往沈阳东郊他那奴酋伯父的永世安寝之地——福陵,缓缓行去。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对于《西游》的探讨 济尔哈朗刻意放缓了马速,使得黄重真与侍卫能跟上他的速度。 不过,他与黄重真再怎么暗生情愫……哦不,是惺惺相惜,却毕竟所属有别,大义不同。 且一个骑马,一个走路,本质上便有着天壤之别,明明只隔着几尺的距离,却好似比沈阳的街道还要宽。 各有所思之下,便只顾着正视前方,默默行路。 行了半程,仍是济尔哈朗先把持不住,出声道:“你可真是行啊,大政殿上一番言辞作为,虽不像孙猴子那般将天宫搅得天翻地覆,却也让我大金的八王……哦不,是七王夺位的战火,提前点燃。 这短短的十几天里,沈阳城可谓是暗流汹涌,明争暗斗,我女真一族各部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呵呵,当真是好不热闹。 最终的结局虽尚未显现,但是待那等承袭汗位之后,便不知有多少英魂因此而落魄,又不知有多少鸡犬之辈,会跟着水涨船高呢。 不过这一切,倒与本王无一丝一毫的关系。倒是那多尔衮,上蹿下跳的,跟只跳梁小丑一般。 你可能还不知,前些日子还以儒将自居的偏偏佳公子,昨日晚间竟暴跳如雷,差点儿便与他的两个兄弟,捉起刀子冲到阿善的府里,去将他砍了。 与之相比,你在大政殿上将他力挫,让他颇失颜面的行为,倒显得微不足道了。不过,本王倒更情愿你再狠狠地挫一挫他的威风。 毕竟此事于我大金而言,实在是太丑了。本王也是大金的一份子啊。这些年,大金在父汗的铁血统帅下纵横睥睨,却终究显得乱了一些。 这不,父汗一宾天,所谓的八王议政就迅速衍变成了八……七王夺位。若是父汗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可惜啊,他老人家怕是尚未得知吧。毕竟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入了土,魂却尚未归天得安,更谈何在天有灵呢? 昨日晚间,阿敏喝了半夜的闷酒而不醉,据说最后还是喝了你带来的烧刀子,才醉得艰难入睡,才过去个把时辰,也不知醒了没有。 若是错过了今日的大事,或是表现萎靡,失了贝勒威仪,怕是连兵权和旗主的身份,都要被某人趁势剥夺而去。 至于莽古泰,倒想捉刀子冲到某人府上去,不过终究只是一时冲动,最终也只能像阿敏那样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 不过他的酒量是真的好,一杯一杯地竟怎么都喝不醉。怕也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三碗不过岗吧? 不过,他可没有我那阿敏兄长那么孬,喝完酒便披挂上阵,带着所属亲卫强行叫开城门,浩浩荡荡地往东郊去了,也不知是去督工了,还是要做最后一搏。 然而以某人的布局手段,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怕是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吧?” 这样好的收集情报的机会,自然是不能放过的。 黄重真默默地听着,也默默的记着在心里。 类似于是否您家二大爷与您大娘之间的好事儿,东窗事发被别人知道了了,这种挨刀子的疑问,黄重真是不会冒冒失失问出口的。 更不会对阿敏或者莽古泰,有着丝毫的置喙。 否则,身为后金贵族最高层次的济尔哈朗恼羞成怒倒还在其次,让他起疑从而横加戒备,那可就大大划不来了。 身为一个两世为人的稳重男人,黄重真自然是不会将这些历史所知,拿出来去跟一个敌营小朋友显摆的。 不过,他心中也是飞快地转着对于此事的看法。 阿善那家伙早有前科,从而被奴酋所不喜,也因此与汗位渐行渐远。 他怕是自知斗不过黄台吉,或者,也并不十分想与这个老谋深渊的老八兄弟争斗。 毕竟哪怕是十多年后,黄台吉死因成谜,他身为后金资历最老的贝勒,也没有滋生出如多尔衮那样的野心。 不过,两人喜欢熟熟女性的本能,倒是非常相似。 大妃身为三个贝勒儿子的额娘,按照概率学的角度出发,自然不甘心将大汗之位拱手让人,而是想要利用自己的身份与美貌,争上一争。 阿善与她,本就有所绯闻,无所顾忌之下,自然当即一拍即合。 然而,阿善很有可能只是贪恋她的身份与美貌并存,说直白了就是想睡她。 毕竟不睡白不睡,即便是如黄台吉那般断然而又委婉地拒绝,这个一心想要成为正牌老佛爷的女人,也会去找莽古泰,去找阿敏。 甚至情急之下,找比她小好多岁济尔哈朗,都并非没有可能。 敏锐如黄台吉者,对于此事非但视若无睹,反而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给予方便都未尝没有可能。 然后,他便可以充分利用此事,让本就对汗位不怎么抱有希望的阿善,彻底地倾向于自己,顺便一箭双雕,让多尔衮三兄弟彻底地放下念想。 毕竟,额娘出了这档子丢人的事儿,骄傲的多家贝勒三兄弟,息事宁人都还来不及,哪还有这个里面来与他争夺这个位置呢? 再者一石三鸟,为原始而又残酷的殉葬埋下伏笔,彻底地杜绝后患,也迈出他整顿后金,集中汗权的第一步。 “如此心计手段,当真有成为大明立国以来最难缠敌人的潜质。大明也终将迎来最为焦头烂额的黑暗时刻。中原华夏一族,也即将陷入天昏地暗之中。” 念及此处,黄重真暗暗一叹。 自己倾力帮助大明取得了觉华岛之胜,也默默地做了不少改变。 然而,这些所作所为在滚滚前行的历史列车面前,却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历史大潮中那般,所泛起的,只不过是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浪花。 只能略加缓解历史前进的进程,却无法彻底改变其前进的方向。 “江山美人,商女亡国。吾辈男儿,怎能将这份担当,推给那些美丽动人的女子呢。” 不知怎么的,在这样一个颇觉愁感的时候,黄重真的脑海之中,竟浮现除了徐亦欢的身影。 ——红颜也好,祸水也罢,这个注定成为自己女人的豆蔻女子无疑皆有潜质。 以黄重真的眼光去看,无论是与后世的明星去比,还是与陈圆圆柳如是这些明末红颜相较,徐亦欢都是丝毫不差,甚至隐隐有着略胜一筹的趋势。 这样一个女子在历史潮头,又会有着怎样的际遇呢?是否也会如陈柳二人那般,因为各自的男人,从而被在青史之上,略微占有些篇幅呢? 虽然,明末耳熟能详的历史上,并未有这样一个女子的相关记载,也并没有他黄重真这个名字。 但是两人合在一起,会否就是那只小蝴蝶的两只小翅膀,随着不断地煽动,终究使得这段悲壮的历史,有所不同呢?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历史,本就扑朔迷离。穿越,确实挺复杂的。 黄重真甩甩头,将这些奇怪纷杂的念头轻轻甩去,便又使头脑保持着清醒。 济尔哈朗久久没有听到他的言语,便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刚好捕捉到这个看似十分烦恼的动作,便噙着一丝自嘲说道:“怎么?你也觉得本王说得有理么?” 黄重真已迅速调整好心态,当即笑道:“军国大事,蕞尔小卒又岂敢置喙。在下只是惊讶,贝勒竟读过《西游记》。” “说起来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呢,本王这些天来热衷于修身养性,闲来无事,便找了些汉家的书籍来看。别说,还真挺有趣的呢。” 济尔哈朗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由衷的笑容。 黄重真笑笑说道:“自然有趣,一只猴子,不喜束缚,不受委屈,哪怕是天宫能敢捅他一桶。别说,还真被他搅得天翻地覆。由此可见,男人只要是有本事,便不惧这世间的任何事情。” 济尔哈朗先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旋即却又收敛笑容,有感而发道:“只是可惜啊,终究逃不过束缚,翻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人物。 却仍旧逃不过如来佛祖的一双手掌,被镇压在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啊。 后来还被套上了一个紧箍咒,不情不愿地跟着唐僧取经去了。 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 “我们华夏有句古话,叫作玉不琢不成器。不经重重磨难,终究过于轻浮,难成大器。孙悟空与唐僧师徒情深,历经九九十八十一难而修成正果,成就一代斗战圣佛,足以自傲了。 后来三界有难,他不但倾力拯救,最后更是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自我煅烧,修成克制‘无天’的最后一颗,也是最重要的一颗舍利子——无骨舍利。如此大义,令人叹服啊。”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你们汉家的佛语吧?确实令人钦佩。还有地藏王菩萨那‘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誓言,也的确是大义凛然啊。 不过,本王倒更喜欢你们道家的那句——死道友莫死贫道,以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咦……《西游记》不是取完经便结束了么?怎么还有后续?” 济尔哈朗努力回忆着这些天来,所全盘接受的汉家文化,骤然才反应过来。 “那是后传,未如本纪那般流传甚广,改天再说予贝勒知晓。” 黄重真解释了一句,又道:“《西游记》虽是神魔,难道贝勒就不觉得其映射的,实乃我们所处的这个世道么?对了,贝勒,您最喜欢书中的哪个人物呀?” 济尔哈朗略一沉吟,便豁然开朗般地挑挑眉,欣然说道:“还真是。里面那些爱吃小孩心肺的妖怪,俨然便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当朝权贵。 便连乌鸡国王那样的人物,都已算是圣明之君了,这世间的帝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要不是狗皇帝,便俨然就是好皇帝了。 不过,本王可并且此等中庸的人,本王性喜自由,又酷爱军武。 最喜欢的,当然便是孙猴子了,一身本领,降妖除魔,逍遥自在,好不快活啊。唯独那唐僧的碎碎念般的紧箍咒,着实令人感到厌烦。” “孙悟空受着诸般质疑,打死了诸多妖怪,才捞了个斗战胜佛当当。难道贝勒就不觉得猪八戒和沙和尚,才是其中最划算的存在么?便连台词都不多,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黄重真突然揶揄地说道。 “大胆!你是觉得本王只配做一只好吃懒做的猪?还是跟班一样的挑夫?”济尔哈朗这会儿反应倒是挺快,当即勃然大怒,斜睨着他道。 黄重真连道不敢,那笑嘻嘻的不羁样子,倒是与孙猴子有几分相似。 “那你又自诩为何方神圣啊?”济尔哈朗看着他的这副样子就心烦,恨恨地反唇相讥道。 “倒是未敢自诩。不过我很想做唐僧,明明长着一副风流倜傥的好皮囊,却偏偏生着一副拯救万民的好心肠,苦行励志,一心向佛,救万民于水火。 最重要的是,最终还他娘的让他成功了。纵观整条取经之路,他不是指责徒儿错认了妖怪,就是被妖怪抓走了。最先成佛的却偏偏是他,您说好笑不好笑?” “这世道确实有点儿荒唐。不过,本王倒是突然觉得,你与那唐僧,着实挺搭边么?”济尔哈朗斜睨着他那能被夜色覆盖的完美黑脸,不无嘲讽地说道。 “岂止搭边,我与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生简直就像开挂了那样。”黄重真哈哈一笑,忽又收敛笑容,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到东城了。” 济尔哈朗这才惊觉已行了好长一段路,而自己沉郁的心情,也因着与这个黝黑少年的一路扯皮,从而开朗了不少。 前方出城的道路,因为城门尚未打开,以及各旗势力的汇聚,虽说便连女子都多数骑着马,却仍被堵得寸步难行。 彪悍的女真人们隔着老远便要打招呼,人喊马嘶,显得极为嘈杂,与其说是去给他们的奴酋大汗送行,倒不如说是去赶集。 与之相比,倒是黄重真这五十三号大明来得使者以及黄狗,分外安静,分外庄重。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奴酋的埋骨之地 这些来自关宁的少年因为身子尚未完全长开,肌肉也尚未完全形成,除了有些人的腰间鼓鼓囊囊的以外,与彪悍的女真大汉比,大多都显得瘦瘦的。 与全身披挂的女真武士不同,他们也就在腰间别着一柄单刀,却单手握住,精气神儿十足,那目不斜视的样子,更加显得少年威武。 一群少年精神十足昂首挺胸的样子,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尤其是那个左牵黄,一柄大铁剑从右肩斜着探出头来的少年,黝黑的脸在这火把明灭的黑夜之中,显得那样棱角分明,没有丝毫想象当中汉家男子的柔弱。 许多人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已初步接受汉家文明,从而渐渐喜欢上了斯文少年的贵妇贵女们。 这些大多有数的女人,再回过头来看着身边的虬髯大汉,便显得那般粗俗,竟情不自禁地从芳心深处,无端生出一股浓浓的厌恶来。 有几个甚至眼波流转,趁着昏暗的光线,将妩媚的秋波频频地送过来。 黄重真从怀里掏出了一朵白色的小孝花,用连在两侧的细白绳绑在左臂上,其余少年得了祖大乐的指令,便也照法施为。 “此为何物?”济尔哈朗见了,便好奇地问道。 “为了表达对于死者尊重的手中花朵。”黄重真笑笑,给他也递了一朵。 济尔哈朗这才惊觉,似乎所有人都只顾着迎接新的大汉。 却忘了尊重死者,才是一个民族得以永久传承的象征。 他用双手郑重地接过,便微微俯身叫侍卫学着黄重真的模样绑在左臂之上。 这小孝花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出自一双灵巧的手。济尔哈朗感激之余,便摆出一副“你居然还会女红”的吃惊模样,瞪着黄重真。 黄重真哑然失笑道:“不用谢我,这是你的姨娘为了报答我等的一饭之恩,从而一针一线,为他已死的大汗夫君,所亲自制作的。 那个可怜的女人大概是自知必死,对整个女真族群都心如死灰,却唯独对你这个并非大汗亲生的小贝勒,颇有几分好感,因此便多准备了一些,全是你的。” 他话音刚落,周吉与大牛便捧着那些小孝花踏步上前,将之全部交给了济尔哈朗的贴身侍卫。 这侍卫讷讷地接了过来,便抬眼看向马上的主子。 “姨娘?哦,你说的是阿济格那个女人?她怎么了?她不是被关在宫外的那座别院里么?置身于七王争位的旋涡之外,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啊!你是说……” 济尔哈朗先是一愣,接着恍然,旋又迟疑,还王八一样轻轻缩着脑袋,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四周,唯恐被别人听到一般。 黄重真道:“对,就是她,就是你想的那样。尽管大胆说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作敢为,这般畏首畏尾的,成何体统?” 济尔哈朗秀眉紧随,迟疑道:“老八真打算这么做?” 黄重真斜睨着他道:“你以为只有他一个人,会做得出此等今天之事来?” 济尔哈朗悚然大惊道:“啊?你是说,二哥也……他们会做到何等程度?” 黄重真稍稍压低声音道:“不外乎那种最野蛮最残酷的死法而已。你或许还是低估了你的老八兄长,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会让你从内心深处感到寒气直冒。 不过这与你无关,毕竟你只是个置身事外的贝勒,只需静静地看着就好。无论东郊福陵将会发生何等惊世骇俗之事,都势必不会让你受到牵连。” “那谁会受到牵连?”济尔哈朗显然是个极其敏锐之人。 黄重真只是稍加点拨,他便像是捕捉到了大量的信息一般,似有所悟,紧紧地锁着眉头,沉思起来。 他的亲卫身为合格的奴才,当主人以平等的语气和身份与人说话时,自然是不会多言半句的。 况且平日里,本就不善思考的他们习惯了唯命是从,思维能力也都退化了不少。 然而黄重真的话,还是让他们枯井一般的内心,像是突然注入了大量的清水一般,跌宕不已:“今日的东郊福陵,大汗的沉睡之地,将会有何等大事发生呢?” 看到他们一副消化不浪的忧郁样子,黄重真便也不再说话,免得他们还便秘。 他默默地回到自己队伍的最前方,就像个教官一样,与他的战友们一同,静静地立于这秋霜遍地的黎明之中。 若非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个还算中肯的后金贝勒,在突然见识到他那老八兄长的霹雳手段之后,因为惊恐而彻底地沉沦下去。 再也无法对黄台吉形成一丝一毫的羁绊,任由其改元天聪之后,进一步地加强后金集权。 硬是仅仅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将乱糟糟的女真族,改编了封建巅峰的满清皇族,便连这番话,黄重真都是不会说的。 他的心中,有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尚处于雏形阶段的计划。 那便是——等回到关宁之后,想法设法与坐镇辽阳的济尔哈朗保持联系,用商业利益等诸多手段,让他最终不甘受到黄台吉的控制,从而在阿敏莽古泰等人相继倒台之后,仍能对之形成掣肘。 且不论这份掣肘,处于明处,抑或暗处。 深秋的冰霜打在少年们乌黑的头发上,润润的,打在脸上,却又燥燥的。 幸好临来之前,少年们已将最后的雪花膏,尽数涂抹在了脸上。 时光似缓实快,犹如白驹过隙,总是匆匆而过。 很快,大地的东方便迎来了第一抹的鱼肚白。 天色因为这丝亮光的出现,反而变得分外黑暗,却又隐隐泛着一丝充满希望的大亮色彩。 “这大概便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吧,女真族的关键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黄重真默默感叹。 只见嘈杂的女真人群也像是有所预感一般,竟逐渐地尽皆安静了下来。 很快,随着“轰隆”的一声闷响。 沈阳城东墙南侧沉重的抚近门,在数名旗人城卫的合力之下,缓缓地打了开来。 并且,随着城卫将拦在城内城外道路上的拒马鹿柴,尽皆搬开,通往后金天命大汗奴酋东郊福陵的道路,便终于通了。 生活在沈阳城内的,无论女真人还是明国人,尽皆非富即贵,在这个部落联盟制的奴隶制汗国中,多少都握有一些权力,自然无需盘问。 来自八旗的城门守卫只需稍加维持秩序,庞杂的人群便已鱼贯而出,倒也颇为井然。 到了城外之后,有马的贵族便抽鞭奔跑起来,没马的奴才也发足在后边狂奔。 说也奇怪,这许多女真人堪堪离城之时,彼此隔得并不很开。 可一旦到了旷野之中,便像是回到了自然中的精灵一般,如鱼得水,没有丝毫人拥马挤的样子,便连剐蹭都没有,更不要说追尾了。 他们叫嚣着,呼哨着,追赶着,嘲弄着,怒骂着,不甘人后。 那样子看着虽然非常的不文明,但那强盛的尚武之风,便是在后世见惯了各国精锐阵仗的黄重真,都不得不心中承认。 他暗叹道:“连年的战火碰撞出了强烈的火花,瀚如烟海的汉家文明正以江河奔腾般的速度,向着这个原始的地方灌输,滋润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份心灵。 这个奴隶制政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封建接近,很快便能在黄台吉的大力推动之下,由这些野蛮的体魄,掌握相对先进的封建文明了。 届时,若大明再不能有所改变,有所进步,仍旧恪守着朱重八制定的祖制而故步自封,那么一年继一年地衰败下去,便无可避免。 届时,两股这个世界上最先进,也是最后的封建文明,相互激烈碰撞,火花四溅,烈火煅烧,哪怕大明有着马奇诺般的关宁防线,孰胜孰败,还真的不好说。 幸好,这个原始民族因为思维与眼界的局限性,当达成了既定的目标之后,对于文明的向往,就会变得非常有限。 从而使得博采众长的汉家文明,再一次有了主导这片东方大地的可能。也让我们这些穿越者,可以充分利用这些局限性,从而有着改变历史的可能。” 马蹄轻响,是济尔哈朗的亲卫,牵着他主子的马走了。 黄重真便也与战友们齐步并进,向前经过城门,离开沈阳,往即将埋葬后金天命大汗奴酋的东郊福陵,一步又一步地行去。 走到福陵的时候,天光已经十分明亮了。 福陵的守备就非常森严了,不但用栅栏立成了军寨,还用大块的橙黄锦布包裹着,似乎旨在展示着天命大汗的最后荣耀。 不过,这场景在黄重真看来,倒更像是皇家的围猎之场,反正女真人尽管到了夏雨荷时期,也还是有着皇家渔猎的传统习俗。 黄重真觉得这样的习俗必定是好的,便人五人六地拍打着猎场最外围的旗人小统领的肩膀,说道:“这样优良的传统,一定要传承并且发扬光大下去啊。” “你谁啊你!”这个旗人小统领不耐烦地说道,并不受其聒噪的影响。 黄重真见这些旗人守卫尽皆脸生得紧,便大胆猜测,这定是隶属于黄台吉秘密栽培的力量,为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刻的到来。 ( 第一百一十三章 黄重真的森然杀机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黄重真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说着便带着身后的少年伙伴们,还有那只虎头虎脑的大黄狗,很自然地朝福陵的入口行去。 代表着各方利益的八旗军团,驻扎在不远处的各个方位。 通往军寨的道路上,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除了济尔哈朗这样的贝勒之外,便是再尊荣的女真贵族,都要受到一番严密的检查,确定没有携带危险武器之后才准放行,便连一柄小刀子,都不能带进去。 有些贵族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自诩还挺有地位的吧,硬是不肯将贴身携带了一辈子的武器,暂时交给别人看管,还出声怒骂:“你们这些奴才……” 然而,还未等其骂完,便已被他眼中的“这些奴才”,无情地摁倒于地,用布团塞住嘴巴,然后拖着便走。 黄重真亲眼看到这些,觉得那个同样姓黄的台吉,绝对实在籍此机会,清楚第一波异己。 因为他看到好多次,明明有贵族愿意交出武器,可侍卫们硬是不让交…… “这不是找茬么?”吴三桂也看见了,便轻声嘟囔道。 黄重真朝他摆摆手,示意他无需担心。 若姓黄的那个台吉要拿下自己等人,还需等到今日今时么? 因此,当他排在一大群女真贵族的后边,来到福陵入口的时候。 当即便遵循了入乡随俗的原则,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坚持所谓的尊严,很慷慨地解下了大铁剑,抛给那个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正白旗侍卫。 看着这个全身都被包裹在铠甲之中的高大女真人,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而被压得颇为狼狈,黄重真轻轻一笑,便快步跟上前边的贵族,进入了福陵军寨。 至于济尔哈朗那家伙,早就很没素质地插队进去了…… 祖大乐等人,自然也将悬在腰间的夹缝单刀取了下来。 倒是腰间行囊一般的火药包,虽略显鼓鼓囊囊,却一如其往地仍被认作了增加腰围的腰带,在那些趾高气扬的奴才侍卫鄙夷的目光之中,都被带到了军寨里。 黄重真倒不觉得什么,毕竟在22世纪的时候,便是再大的阵仗他也见识过。 初入后金军寨的祖大乐等人,倒是暗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些从未示人的火药包,也是他们谍战后金的最后依仗了,轻易不肯让人看见,唯恐愚昧的女真人中间,还藏着些进步人士,从而被看出了端倪。 对此,黄重真更是一千一万个放心…… 后金的政权体系与社会治理,或许因为思维原始以及派系众多的原因,从而显得非常杂乱,然而他于这个时代的军容之鼎盛,便连黄重真都不得不承认。 祖祖辈辈常年在苦寒的白山黑水间打磨的经历,让那些粗糙的女真汉子对于打仗的本领和自信,好像是拓印在图腾里面的那样,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拥有了。 八种颜色的旌旗随着秋风猎猎作响,随意一站便显得威风凛凛,没有丝毫王朝末期双枪兵的颓丧模样。 军旗林立之中,长刀若芒,剑气如霜。 中间,一群身着女真传统渔猎服饰的萨满巫祝们,踩着威严的鼓点,跳着古老的舞蹈,高大的身材在堪称破烂的粗犷服饰衬托下,显得更加野蛮。 从白山黑水间迁徙而来的女真贵族们,按八旗部落扎成了八个大堆,已能将占地极广的福陵挤得满满当当。 此时此刻,却无论是八王台上的贝勒,还是台边以大妃为主的妃子群,或者其余的贵族,都随着鼓点与萨满舞的节奏,唱着从远古传下来的女真祭祀歌谣。 时而深沉,时而粗犷,时而嘹亮,时而凄婉。 但不论如何变化,都透着磅礴的战意。 如此尚武之风,看上去竟比经由严格训练过的大明最精锐的军阵,尚要威武几分,便连祖大乐和吴三桂这些心志坚定之辈,都看得心神摇曳。 黄重真见之,虽然站在历史的高度上默默感叹了稍顷,但是坚决守护大明的坚定初心,依然未曾受到丝毫影响,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他轻咳一声,帮助战友们从这份下马威般的震撼之中脱离出来,便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双腿微微自然分开,双手负于身后,静静站立,默默观看。 至于济尔哈朗,自然是要与其余的七大贝勒去凑成“八王”的,好叫他们的奴酋大汗,最后一次感受到“八王议政”的优势,以慰其入土为安,在天之灵。 这个时代,远没有那种让人死了许久以后,都仍旧保持栩栩如生的技术。 哪怕是冰镇,也没办法保证肉身长久不腐坏,而用咸鱼去掩盖腐坏的气息,终究显得太过不孝。 因此,哪怕是七王和大妃都忙着争权夺位,奴酋的枭雄肉身,其实已很早便与一堆陪葬财宝一起,装在了一个庞大密封的石棺之中,便只需入土即可。 古老的战歌,古朴的萨满舞,都在一声重重的鼓声之后,突兀地停止了。 殡葬的流程开始了,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哭喊。 这非常非常残酷,一堆又一堆底层的奴才,或兴奋,或麻木,排着队儿从一个并不很大的入口,进入了奴酋灵柩的入土之地。 整个过程,显得残酷而又萧瑟,看得从未惧怕过的吴三桂等人,心惊不已。 在这样一个肃杀的时刻,便是再炸呼呼的女真汉子,都憋着气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那个战无不胜,以十三副破烂铠甲创下后金庞大基业的主子亡灵。 就黄重真所知,自从以七大恨宣布征讨大明之后,奴酋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针对大明,削弱大明,壮大女真之上。 唯独,却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的陵寝问题。 因此,他的这座陵寝着实是匆匆而建,占地虽广,工程却并不浩大,也并不复杂,便连殡葬流程都在萧瑟的秋风之中,进行得很快。 在好多好多个女真壮汉的发力之中,随着轰然一声闷响,石棺入陵,仪式便已接近尾声。 然而令人颇感奇怪的是,八王台上那八个头戴孝巾的贝勒,却并没有急着下令封闭陵寝,而是转向了台下的贵族族人,神情肃然,却又眼神各异地扫视全场。 毕竟是这个原始部落制汗国中最具权势的八王,合在一处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儿,就像戎马一生的奴酋本人在看着族人一样,还真挺威武的。 与他们对视者,便连武讷格这样握有兵权的悍将重臣,都感到心中凛然。 黄重真秒懂,这叫蓄势,也叫立威,会持续较长的一段时间。 毕竟从这一刻起,无论奴酋的后金时代多么耀眼,多么铁血,也终将过去,终将告别,接下去便是属于这八王之中其中一王的时代,顺着昌,逆者亡。 而且看这架势,似乎也是在向着族人宣告,八王始终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以安许多族人的忐忑以及浮动之心,利于后金稳定,从而继续去与明国争锋。 果不其然,这种状态持续了许久,黄台吉几乎是将台下的族人一个又一个地望过去,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将脑袋轻轻地撇向阿善,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于是,这个八王之首的贝勒暗暗一叹,便向前迈了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份锦帛,宣读并歌颂了奴酋生前的丰功伟绩。 所有女真族人,都跟着他那因为疲惫而更加富有磁性的嗓音,心旌神摇,热血沸腾,像是回到了肆意驰骋,睥睨辽东的无敌时代。 不过听在黄重真等人耳中,那些动辄斩首数万,而自己却只折损了几十人的战绩,实在是有些夸大其词,显得分外不真实。 这种完美结合了夸张与春秋笔法的悼文,还在用图文结合版的方式,进行扫盲的女真人,是万万写不出来的。 大明文人却几乎个个都精通,哪怕只是个监生贡生,都能咬文嚼字,顷刻成章,尤其是用华丽的辞藻去歌功颂德,粉饰太平。 于是,黄重真不免又带着愤恨与鄙夷,看向了那个甘愿以一副奴才相佝偻着身子,站在高台之下以陪衬八王,同时也是向所有女真人表达忠心的范文程。 范文程正百无聊赖地数着脚下的泥粒,似有所感地回望过来,与黄重真的目光一碰,非但没有一丝羞恼,反倒正了正身子,还颇为自傲地轻轻一笑。 饶是黄重真脸皮极厚,此时此刻也真的快要吐了,暗道:“我大明汉地山清水秀,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不要脸的人呀?” 也是正于此时此刻,黄重真赫然明白,用言语羞辱的分量,对于这个甘愿堕落的奴才来说,已远远不够。 对待这样的人,只能用计让他的主子对他的忠心产生怀疑,让他再无论怎么努力讨好,都不再被其主子所信任的折磨之中,最终被主子的屠刀所杀死。 念及此处,黄重真活络的心思便又电转起来,开始构思如何将这个甘愿为奴的狗东西,借他宣誓效忠的主子之刀,如杀猪屠狗般杀死。 范文程也蓦然感觉到了森然的杀机,凭着小人物对于危险的直觉,豁然抬起头来,便只看见那个来自故国的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森寒光芒。 他心中一凛然,但又并未十分当回事儿。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贝勒间的明争暗斗 冗长的悼文终于念叨完了,阿善便趁着族人正处于震撼之中时,掏出了另一份镶着金边的黄颜色锦帛,宣布了奴酋的遗诏——传位,黄台吉。 然后,在众多族人瞠目结舌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便已将锦帛合上,郑重地递给了那个垂手而立的黄台吉。 黄台吉没有推辞,只是将腰弯成了九十度,同样郑重无比地接过,谢恩的时候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与悲戚。 可再直起身子时,便是内心再如何激荡,面上却已然变得沉稳自若,威风赫赫,倒真有一份大汗的威仪。 大咧咧的女真贵族这才惊觉,在四个大贝勒中排行最末的黄台吉,反倒大贝勒阿代善一同,站在了八王之中的最中间,并隐隐领先于其余众人小半个身位。 女真人天生粗犷,之前没有横加细看,还真的没有看出来。 并且,整个殡葬仪式,似乎都是在他的主持之下完成的,便连大贝勒阿善在发号施令之时,都要若有若无地瞥瞥他,似乎在征求意见。 至于其余六王,几乎毫无动作,便连阿敏和莽古泰,都几乎没有什么作为。 阿善趁着族人还处于惊愕状态之时,便表达了对于黄台吉的支持和信任。 并且,号召族人紧密团结在新任大汗的周围,拥戴他,热爱他,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带领后金走向更加辉煌灿烂的明天。 言辞当然要更加泛古,也更加富有文采一些,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其余六王也于此时七嘴八舌地出声,同意阿善的说法,力挺黄台吉继任天命之汗的权威。 就这样,黄台吉便连三推举三推辞的传统流程都没有走,便毅然、坦然、当仁不让地,承袭了后金的汗位。 并当场宣布,从次年开始,便改元“天聪”。 传说中的汗位之争,似乎便已这样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落下帷幕。 在以阿善为首的七王号召下,在场的女真贵族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思,都群情激奋地嚷着效忠黄台吉,那嘈杂而不成体统热闹的场面,让他既开心,又不满。 不过好歹,汗位已到手,大局已定,便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收拾他们,拾掇父汗传下来的这个硕大摊子。 “这手笔,真特么……” 黄重真知道这样堪称无耻的操作,也多半是范文程替他新任主子出的鬼主意,便是已连看都懒得看他了,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借刀杀之。 祖大乐吴三桂周吉等人紧绷的神经,随着女真人的震天欢呼,从而缓缓地舒弛了下来,刚才那波紧凑的传位节奏,还真是看得他们既激动,又期盼。 期盼啥呢?自然是期盼有人当场便跳出来,对那个即将接任大汗之位的人,产生质疑,甚至祭出罪证,横加指责咯。 但是很遗憾,并未有此等事情发生。 “或许就奴酋的陵寝之外,那些有可能产生异议的人,都已被捉拿走了。”周吉若有所思地想到。 吴三桂则轻声念叨道:“终于结束了。” 这才有空,抹去宽阔额头上的密集汗珠。 “哪有这么简单,最残酷的事情,还没开始呢,难道你们忘了阿济根吗?” 黄重真却小声提醒道,便又开始琢磨如何利用今天,就在他的主子们心间,埋下怒而斩之的必杀火种。 在狼群一般的后金汗国中,身子骨相对孱弱的明国人是很难生存的。 但是在奴酋制定的“受降者奖”的策略之下,还是有着不少人趋之若鹜。 尤其,是范文程这种自知在明国读书读不过别人,又不爱参加劳动,便想要通过其他途径,谋取荣华富贵的无耻之人。 纵观这个即将把民族和国名,都改成三点水旁的部落制汗国历史,汉臣几乎贯穿了始末。 尤其是在那个闭关锁国的王朝末年,本族贵族大多只知遛狗逗鸟,便连引以为傲的八旗弓马之术,都彻底丢弃了。 在东西方文化摩擦出剧烈火花的时候,这些养尊处优做着天朝美梦的贵族们,更是一脸懵然,甚至抱残守缺不思进取。 于是,朝廷便也只好将权利下放给最善于与时俱进的汉民,全赖汉臣苦苦支撑,才让越发糜烂的时局,不至于立刻崩溃。 由此可见,这个古老民族的头狼,或许是自知自己的族人善于战斗却不擅于治理,于是在小心防备汉民的同时,也大胆地录用着。 也正是因此,像范文程这种在明国并不出色的读书人,才能在这片古老的黑土地上,找到立足的空间,让两代金主至少在表面上,都对他信赖有加。 他并非大才,但是对于此时的后金而言,已足够重要。 对于这一点,即便是多尔衮和多铎都是心知肚明的,纵观历史的黄重真自然也是知晓的。 可他更知晓,要杀范文程,看似很不简单,但说难也不难,一切全在乎后金高层贵族的一念之间,尤其是在局势逆风的时候。 意念飞快地触及此处,黄重真轻轻地笑了笑,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而就在他想通了这件事情的时候,黄台吉也正式完成了承袭汗位的简单流程,接下去大概便是要结束殡葬仪式,然后回到大政殿去正式登基了。 几乎所有的女真贵族,都是这么认为的,却唯独经黄重真提醒的济尔哈朗,以及关宁少年,还有深悉历史进程的他本人,知晓最为残酷的时刻,已悄然来临。 哦,或许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早已有所感觉罢,所以才会在那几天里,想要尽情地放纵自己,只是黄重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罢了。 果不其然,当激愤的群情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刚刚还躲在黄台吉身后的阿善,骤然又踏前了半步。 这让台下的女真贵族尽皆惊愣了一下,纷纷暗道:“莫非,大汗还有啥委托大贝勒的遗旨,尚未交代下来?” 阿善并没有让大家猜疑太久,只见他变戏法似的,又从怀中掏出一份金光闪闪的锦帛。 却没有打开,而是单手平托着,以从未有过的威严表情,用全身的力气吼道:“父汗遗诏——责庶妃德因泽、阿济根,陪葬。令大妃,与朕同穴。” 他这一吼,似乎想要将心内的悲愤都尽数发泄出来,便连吼坏嗓子都在所不惜,以至于便连边缘处的侍卫都听见了,立刻便瞠目结舌。 陪葬,大家都懂,两个庶妃而已,对于思维原始的女真人而言,给荣耀的雄主陪葬,是她们的荣幸。 哪怕是他们的至亲之人,都只会觉得哀荣,却不会有丝毫反对。 可是,令“大妃同穴”,又是怎么回事?生同衾死同穴,代表着夫妻恩爱。 可你是大汗啊!你入土为安之后,墓穴是要立刻封闭的,免得那些盗墓贼起贪婪之心,工匠自然也是要封在土里的,也就是说,大妃也要跟着殉葬? 天呐!那可是大妃啊!是即将登基的新任大汗黄台吉名义上的额娘,更是多尔衮等三个小贝勒的生母啊!如此身份,如此权势,怎么会……怎么会要陪葬呢? 短暂的怔愣之后,便是再愚笨之人,都已然明白了阿善手中的所谓“遗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地看向了多尔衮三兄弟。 而他多家贝勒兄弟,只觉得阿善的嘶吼犹如滚滚惊雷,平日里思维敏捷,这一刻却反倒因为,震惊而变得迟钝起来。 也正是感受到众人的灼灼目光,才蓦然反应过来,便立刻便热血上涌,几乎同时脸厚脖子粗地大吼:“你说什么!”“额娘!”“我看谁敢!” 三人反应各异,却又无比真实,又因身份尊贵,各具一番威势。 同时怒而大呼之下,倒将台下的众多贵族,震得久久不语。 偌大福陵,人头攒动,却宛如万籁俱寂,唯独秋风猎猎。 但是,当阿济格与多铎看见前方三个不动如山的大贝勒,尤其是阿善递过来的充满严厉警告的目光,竟都踟蹰不前,唯独多尔衮,毅然而又决然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张开双臂作势拦截,旋又并指为剑,指着阿善吼道:“老……二哥,你什么意思?你想杀我额娘?你吃干抹净……” 多尔衮很想把阿善丑恶的行径,当着众多族人和明使的面抖出来,却瞥见黄台吉看向他的目光,骤然凌厉了起来,便生生地止住了。 此时此刻,率真耿直冲动热血的少年多尔衮,突然有些懂了。 他沉默了下去,但那张倔强的脸和那双倔强的眼睛,却依然透着倔强的意志。 面对多尔衮激烈而又无声的质疑,阿善深深吸了口气,便沉声喝道:“十四弟,父汗遗诏在此,你可是亲自要勘验真伪么?” 阿善说着,便用力地将锦帛举过头顶,虎目圆睁,直瞪着多尔衮。 别说,他虽常年好相与,也不怎么发脾气,可一旦发起怒来,还真的挺有威势的,更高举着所谓的“父汗遗诏”,以壮声势。 便连年少轻狂的多尔衮,都不敢直樱其锋,指着他“你”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最后,多尔衮只好将摊开的手掌紧紧地握成拳头,狠狠地凌空一挥,看向一言不发的黄台吉,用几乎哀求的声调吼道:“八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被他寄予了最终厚望的八哥黄台吉,自从改元了“天聪”,正式成为女真族的第二任大汗之后,便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此时此刻,也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十四弟,这是父汗写给我们兄弟的最后一份诏书,为兄也没有办法。” “什么!这……怎么可能!”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态度,多尔衮先是惊得呆住了,可是很快,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父汗有遗诏也好,没遗诏也罢,总而言之,是八王之首的老好人阿善,以及刚刚确定承袭汗位的伪善之人黄台吉,要联手置自己的额娘,于死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额娘身为大妃,本就身份尊荣,又长袖善舞,颇有谋略,最重要的,她是有着三个贵为贝勒的亲生儿子。 假以时日,哪怕黄台吉的汗位已经非常稳固了,也由不得他不芒针在刺,所以才要籍此机会,以殉葬的名义痛下杀手,否则,怕是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用他大明汉民的话来说,就是过了这个村,便再也没有这个店了。 心思灵巧的多尔衮很快便想通了这些,且有八成的把握确定,这阴损的计谋多半是黄台吉的手笔,阿善与额娘之间…… 虽然难以启齿,却毕竟有着肌肤之亲啊。 可是……老八哥黄台吉,昨天还对自己好言相劝,前天还与自己把酒言欢,大前天还对自己推心置腹,言语之间却鲜有痕迹,却很明显又是拉拢又是许诺啊。 一切的一切,片段一般在多尔衮的脑中闪过,像是串起了一部电影一般,也让他豁然明白:自己这个所谓的老八哥行事,哪有什么痕迹不痕迹的,分明就是滴水不漏,恐怖如斯啊! 多尔衮念及此处,细思极恐,明明秋阳正好,正徐徐升起给大地带来一份特腾腾的光辉,可他却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发寒,双眼阵阵发黑。 他能去勘验“父汗遗诏”的真伪么? 不!不可以!哪怕上面其实什么都没写,他也不能! 他蓦然想到了阿善怒吼中的意思,既是警告,又是苦劝,还带着一丝相当隐晦的惭愧——他保护不了自己的额娘,却想尽全力地去保护她的儿子。 长兄如父!长兄如父啊! 黄重真虽隔得较远,但锐利的目光却分明看见,多尔衮的眼睛变得赤红一片,雾气弥漫,显然是有着血泪在生成。 可他,却仰着头以极大的毅力忍耐着,硬是不让这行血泪流下来,直至借助太阳的光热,将之尽数地蒸腾干净。 在此过程中,无论阿善黄台吉,还是阿敏莽古泰,或者多铎阿济格,以及台下众多的女真贵族,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等待着多尔衮的最终决断。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秋风萧瑟 三种心态 偌大福陵,满寨子的人,竟无丝毫声响,唯独秋风萧瑟,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黄重真相信,只要这个天生便极富人格魅力的少年,于此时此刻,在八王台上振臂一呼。 那边不管黄台吉事先的布置有多么完美,冲冠一怒之下,还是会有着不少的女真贵族,愿意站在他的那一边。 然而,许久之后,他却低下了高昂地头颅,而且又深深地低垂下去,哪怕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他欣长的身子在轻轻颤动。 可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这个高傲的少年,迫于对他极为不利的时局,以及庞大的压力,最终,选择了臣服,或者说——就范。 见状,阿济格与多铎哀鸣一声。阿善明显松了口气,黄台吉却非常隐晦地勾了勾嘴角。 未曾听到他吩咐,甚至不见他有丝毫动作,便有一队白甲侍卫从八王台的后方走了出来,往大妃之处径自行去。 多尔衮瞥了一眼便已发觉,这些白甲都是父汗生前的贴身侍卫,在这场汗位争夺战中一直保持着中立的姿态,却不想不知何时起,已被黄台吉收入毂中。 深深地瞥了一眼这个心机深沉却又不动声色的老八哥,多尔衮却与他那悲呼不已的两兄弟不同,只木桩一般静静地立着,却已将仇恨,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如众星拱月般的大妃,也被阿善的嘶吼吓了一跳,却很快便平静下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旁观着八王台上发生的一切。 或许是天生丽质吧,又或者是多年身居上位的颐养,令孝衣都掩不住这个女人的雍容华贵,身后一群女真贵妇的簇拥,更是将她衬托得如同女王一般。 她并不相信在这个汗国之中,有人能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除非她自己愿意,就如与阿善之间那样,你情我愿,水到渠成。 在那代表着大金汗国权利象征的八王台上,三个是她的亲生儿子,一个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她的…… 因此,哪怕是一队高大孔武的白甲侍卫蓦然现身,步伐铿锵地朝她走去,也未曾见她有丝毫慌乱。 直到……那些本属于她那夫君大汗的白甲侍卫,抽刀便将想要护主的家奴当场格杀。 鲜血当着大妃娇嫩惊慌的面容喷溅,但这些白甲侍卫的控刀能力却极强,竟半滴都没有溅到她。 只不过,还刀入鞘之后的刹那,便已毫无情面地将她反手锁拿,容不得嘴唇嗫嚅的她,半丝反抗。 后边的白甲侍卫,也干脆利落地锁拿住了在其身后瑟瑟发颤的德因泽。 德因泽早已恐惧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妃白皙的脸却蓦然变得通红,努力压制着芳心深处的恐惧与怒火,朝台上吼道:“黄台吉,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额娘,父汗遗诏,儿不得不遵从。”黄台吉满眼的无奈,满脸的悲戚。 “你才刚刚承袭汗位啊!便要行如此禽兽不如之事么?本宫可是你名义上的额娘啊!”大妃终究无法遏制自己怒火,盛怒冲破了所有的恐惧,大声怒喝。 “额娘确是误会儿了,这确是父汗遗诏,儿也是不久之前才刚刚得知。额娘若是不信,自去与父汗相见,当面询问,便知真伪。” 黄台吉说着,似乎是怕迟则生变,终于朝那些面无表情的白甲侍卫,使了一个隐晦的眼色。 便见白甲侍卫在众多女真贵族的骇然之中,赫然捉住大妃与庶妃德因泽,决然地朝着尚留着一个缺口的陵寝走去。 众多的贵族也是这才惊觉,原来之所以不将这个缺口封住,竟是这般用途。 与此同时,又有几个白甲侍卫从八王后方走出,中间护着一个女人。 众人看去,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阿济根呢。 然而这女人,倒是大妃的愤怒刚烈,以及德因泽的恐惧瘫软,完全不同,竟似十分享受地眯眼向着太阳,便连押解都不用,只是自己静静地行走着。 再看德因泽,先是恐惧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再是苦苦哀求,临到缺口之时,眼见生还无望,终于悲愤交加地尖声大喊:“黄台吉,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你与我事先说好的并非如此,黄台吉……黄台吉……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然而,随着她深入福陵,声音显得越来越微弱,便连诅咒都显得那般无力。 况且,正如黄台吉心底所轻视的那样,一个庶妃而已,在权贵遍地且极重出身的后金,显得那般人微言轻。 她所爆料的,有多少人会信,便是信了,又有多少人会在乎呢。 缺口通往福陵深处的通道似乎很小,第一队白甲侍卫压着德因泽进去后,第二队并未跟着进去,这便给大妃留出了一些时间。 她扭过身看往八王台之上垂手低头,不敢目送自己殉葬的三个儿子,心中深深一痛,却强行将悲愤压制,而是深深吸气,蓦然便厉声吼道:“多尔衮,抬起头来。” 若她叫的是黄台吉,这些已被他收服的白甲侍卫,出于效忠大汗的护主心理,或许便会横加阻拦,可她叫的是自己的儿子,试问又有何不可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毕竟这些侍卫,别看年轻,却也多半都是当父亲的人。 于是,他们相互望望,便轻轻地松开了铁钳一般的手掌,让阿飞得以将整个身子都转过去,面向高台上的八王,其中便有着她的三个儿子。 母凭子贵,三个贝勒的亲生额娘,却不得不因为一道所谓的“遗诏”而去死,这般原始而又强势的制度,令黄重真唏嘘不已。 他静静地看着,见多尔衮三兄弟郝然抬头,阿济格与多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口中不断地呼唤着“额娘”,便如找不到母亲的无依婴儿。 多尔衮压制了许久的血泪,也终于禁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但也仅仅只有那么两串。 秋风萧瑟,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所有人都没有作声,便连黄台吉都没有阻拦的意思,给这份天地间最珍贵的血缘关系,留下了足够的深情对视的时间。 许久,福陵中逐渐传来白甲侍卫铿锵的走动声,阿飞这才蓦然惊醒,便又大声说道:“额娘这就要去陪你们的父汗了,我儿自需振作,待见了你们的父汗,额娘自会将你们的英勇报予他知晓。” 见多尔衮三人重重地点头,她便又看向黄台吉,说道:“黄台吉,你若能答应本宫,重用本宫的三个儿子,本宫便泰然地去与大汗同穴。否则,待本宫亲自向大汗问清殉葬缘由之后,必定会回来,告之予你。” 说着,嘴角竟勾勒出一抹冷艳艳的笑容,一双灵动的美眸不断地在阿善与黄台吉之间梭巡,“否则”的意味不用说,便已清楚地传达给了二人。 如此警告,竟比那“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诅咒,还要来得令人发憷。 阿善与黄台吉的心中,也立刻便“咯噔”了一下,也是这才惊觉。 他们所联手陷害的这位,可是堂堂大妃,便连炎热的夏天,都爱穿着长袖给奴酋跳舞的大妃。 她曾因故而被赶下这个位置,却用了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又回到了这个位置上。 如此手段,若是没有后手布置着,便是自诩极善布局的黄台吉,都不敢置信。 而且,黄台吉敏锐地察觉到,台下已有着不少人在蠢蠢欲动,若是再耗下去,难保不再生事端。 届时,若是半数以上的贵族跳出来,质疑阿善手中那封所谓的“遗诏”,那么这个真伪,到底是验还是不验呢? 黄台吉不仅善谋,而且善断,当下便知当务之急,乃是这样一个人物先消失,否则便是后患无穷。 于是,立刻便点头说道:“十二弟十四弟十五弟,都是本汗的好兄弟,额娘便是不说,我也会重用的。而且,这毕竟也是父汗的意思。” 听见这个逆子竟又将奴酋的余威拿出来压迫自己,大妃冷冷一笑,听见背后响动,便用深邃的眼眸将台上的八王一一望了一遍。 然后,便扯去孝衣,一挥衣袖,愤然转身,决然地步入缺口,往奴酋的陵寝深处,毅然行去。 阿济格与多铎悲呼不已,多尔衮喉头哽咽,却只是默默看着,大概是将所有的悲痛,尽皆埋在了心的最深处。 与二人相比,阿济根的离去倒是显得那样平静,便连一个族人都没有看去。 反而,是转过头朝黄重真等大明少年所在的方位,投去了深深的一瞥,留下一道浅笑,便泰然进入福陵,去继续陪伴她陪伴了一生的大汗。 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在同一件事情上,却因为经历与心态的不同,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但不管怎么说,殉葬,无疑便是人类文明史上最惨烈的悲剧。 没有歌声,没有舞蹈,没有鼓响,女真贵族们也只是用集体沉默,为这三个曾经辉煌过的女人送行。 在黄重真曾经生活奋斗过的22世纪,人类的文明几乎已占据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欲回大明 便连那些原始的部落,都只能一边融入新的社会,一边去缅怀曾经辉煌的部落文明。 然而,有一些西方的古老家族,却仍旧守着祖先立下的所谓古老的家族遗训,用惨无人道的殉葬法,肆意践踏着人类的尊严。 虽说从明国人的角度去看,后金人是死一个好一个的。 但当黄重真站在人类的高度去看待时,却仍旧对黄台吉籍由所谓的“父汗遗诏”捣鼓出来的这件事情,深恶痛绝。 也被他便连父亲的死都要充分利用的所谓布局手段,所深深恶心到了。 秋风陡然间凌厉起来,如狐一般呜咽悲鸣,八色旌旗哗哗作响,像也是看不惯这种行径,又像在为那三个,已然成了后金惨烈的汗位争夺战牺牲品,送行。 然而偌大福陵,满满当当的女真贵族,竟无一人恸哭,更无丝毫动作。 便连刚才好嚎啕不已的多铎阿济格,也止住了哭声,只是轻轻地抽噎着,竟像是为奴酋送行都忘记了。 一代枭雄,征战一生,堪堪入土,便已冷清若斯,倒是万万令人想象不到。 他国内政,身为明使,本当不予置喙。 可生性耿直的黄重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又因与擂鼓坪离得极近,心有所感。 便在祖大乐等人的惊愣之后,赫然出列走了上去,从一个光着膀子的女真肥鼓手手中抢过鼓槌,便重重地敲在了鼓面上。 咚! 一声沉闷的鼓响,便连看着他行动的祖大乐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那些只顾看着泥匠封闭陵口的女真贵族,更是被吓出了魂儿,还以为奴酋不甘心就此入土,跳出来找他们算账了呢。 好在骇然一瞥之下,入目的乃是一个偏偏少年,赫然立于高高的擂鼓坪上,用一双猿猴一般的臂膀,用手中的棒槌,奋力地将战鼓擂得轰隆作响。 咚咚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的心里,就像是以最为热烈的形式,向着怒气致敬,为着三个殉葬的女人送行。 擂鼓坪上的其他女真胖鼓手先是愣然,旋又有心想要压倒重真,却自知不敌。 后来,便禁不住轻轻地擂响各自的战鼓,去向心中所敬仰的大汗,致以最后一份敬意,同时也是在为黄重真助威,就像是配合主唱的和声一般。 这第一声鼓声,竟是一个明国人敲响的,倒是令所有的女真贵族始料未及。 便连黄台吉等八王,都只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用复杂的心态接受着,却是不能横加阻止。 毕竟,象征着一代大汗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鼓声,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停止的? 然而在黄重真心中,自己所擂响的,无非便是“堂堂华夏要让四方来贺”的情怀与气势。 便连祖大乐等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也随着昂扬的鼓声心旌神摇,似乎汉唐铁骑纵横大漠的光辉重现,似乎成祖五征蒙古的豪情万丈,已热血回归。 在敌对国的占领区内擂响战鼓,这是何等的胆量,是何等的激奋人心啊! 于是乎,数种不同的心绪,竟都被黄重真一人带动起来。 擂至半晌,看着旌旗与猎猎的响声与他辉映,他更是禁不住开嗓唱道:“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少年人的嗓音本该如公鸭一般沙哑,可黄重真却偏偏天生一副好嗓子,沙哑中透着嘹亮,嘹亮中带着沙哑,完美地柔和在一起。 便像是后世KTV里的麦霸一样,极富磁性,分外迷人,大姑娘小媳妇家的,听得格外芳心摇曳,不能自已。 许久,鼓歇,歌止。 却无论是后金的女真人,还是大明的汉家子,都只觉得心中久久激荡,许久都极难自禁。 最终,还是黄重真自己深深地呼气吸气,然后将鼓槌丢还给棒槌一样杵在边上的胖墩儿,道了声谢。 便又对范文程吼道:“吾辈男儿,不会抚琴,也不会吹那什么萧,更不会犹抱琵琶半遮面,擂鼓倒是挺专。此鼓曲叫作《霸王别姬》,承让了,范先生。” 说着,便朝范文程拱拱手。 范文程性喜安静,正被呼啸的秋风吹得凌乱不堪,又被黄重真的鼓曲和歌声扰得烦躁不已,闻言更是郁闷得快要吐血了。 ——我跟你发起挑战的时候,你说你甘拜下风。现在我都没有说应战,你也没有发起挑战,却直接说你赢了,这特么是啥子道理哦! 又是谁说无耻之人读过书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的?明明是当过兵之后! 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况且这个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少年,哪里是个兵啊!分明就是根老油条,简直就是个……就是个……**嘛! 范文程张开嘴就被秋风灌了一口,呸呸了两声正要反驳。 站在迎风处的黄重真,却又抢先朗声说道:“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做大明人。这便是我等关宁将士和无数大明志士的誓言。 后金与大明争斗了数十年,战火越烧越烈,丝毫都没有停歇的迹象。在此过程中,大明输多赢少,数十上百万将士血洒辽土,惨烈悲壮。 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仅仅只是小儿科,重头戏还在后边呢。华夏一族与女真一族,终将产生最为激烈的碰撞。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也终将达到最为关键的岔路口。 却不知到了那时,范先生又会如何抉择呢?是继续南辕北辙,受千千万万华夏儿女的唾弃呢?还是螳臂当车,以血肉之躯成就华夏之魂呢?” 这番话貌似说得很明显,其中的深意却极少有人能够明白,啥辙啊车儿的。 憨憨的女真贵族们犹如听雷的老鸭一般,将嘴巴张得老大,也将脖子伸得老长,却硬是半点儿没听懂。 便连祖大乐等还算有点儿学问的关宁少年,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便是黄台吉这个对于时局和大明,都有着极深研究和思索的后金新任大汗,都听得眉头紧锁,似有所悟,却始终不得其中的要领。 范文程却是心中一动,无耻的脑海之中,竟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后金在他的出谋划策之下,如他们的女真祖先一般,率满万不可敌的铁骑,悍然破关而入,攻占幽燕,越过黄河,荼毒中原,饮马长江。 这样的场景,仅是想象便已令范文程热血沸腾。 他强行压抑着这份臆想,迎着剧烈的秋风,着魔一般面色狰狞地吼道:“当吾大明的老师鄙夷吾朽木不可雕的时候,当吾大明的同窗嘲讽我愚笨如猪的时候,当吾大明的乡邻嫌弃我穷困潦倒的时候。 当大明所有人都不认可吾的时候,吾便选择通过帮助后金,来实现这一生的志向。卖国求荣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总之,是要令昔日看不起吾的那些人,刮目相看,直至追悔莫及。 你们这些狗日的关宁少年,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要当那大明之狗。那么现在,吾范文程也告诉你,此生无悔入后金,若来世有的选择,便直接选择成为一名女真的勇士,又何妨呢?” 这番话便算是表明心迹,甘愿为奴,也将范文程幡然醒悟的可能性,尽数抹杀了。 他日,若日渐式微的大明能在各种能人志士的帮助之下,再次变得强盛起来。 他即便是想要回到大明,哪怕是立下天大的功劳,也只能是将功赎罪,却不会再被任何一个大明人所原谅与接受了。 黄重真点点头,很干脆地说道:“明白了,袁帅所托,我已尽数传达,也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自今日起,你范先生便与华夏再无干系了。袁帅也不会再有念想,只是誓守关宁罢了。” 乌泱泱的女真贵族,冷眼看着两个明国汉人在奴酋的陵寝边上,围绕着“华夏”这个深沉悠久的话题,为着心中之志而争一语长短。 黄重真的话固然令他们迷惘,范文程的话倒听得十分清楚,也明白了他的心迹,不免觉得欣然自傲。 然而,黄重真紧接着的“袁帅所托”、“袁帅念想”,却又让他们惊疑不定起来——范文程与袁崇焕真的认识?还暗中有所曲款? 若真是如此,那么问题真的大了,先主征战一生从无败绩,无论是羊还是熊,只要来了辽东,便都会被宰了吃掉,且无一不是以少胜多,赢得干脆利落。 却又缘何,一遇上袁崇焕,便对他所守的那一座宁远小城,束手无策呢? 便连黄台吉都禁不住眉头轻锁,深深望了擂鼓坪上那个迎风而立的少年一年,又轻轻一瞥被他激得有些气急败坏的短髯中年,一时之间竟也无法拿定主意。 随着“轰隆”一声,巨石落下,奴酋的陵寝,恰于此时完全地封闭了。 黄重真便没有给女真贵族留出太多思索的时间,又说道:“大汗,诸位贝勒,各位爷,我等此行,心愿已了,不辱使命,也不负此行,这便离去了。 他日若在战场之上狭路相逢,便请各位女真族的勇士,不必手下留情。吾等关宁少年,‘上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就此别过,各自珍重,请。”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旗鼓相当 因为两个少年的“阵前决战”,自黄重真握上剑柄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了。 多尔衮提起沉重的斩马刀指向黄重真,刚想循着剧本叫阵,却听后者已先发制人,横剑吼道:“明国辽东巡抚袁崇焕账下守备黄小贰在此!谁敢与某一战?” 女真贵族嘘声四起——一个守备,也敢叫得这般大声? 祖大乐等人虽也听得有些郝然,却更加觉得热血沸腾。 多尔衮虽被先声夺人,却也毫不示弱,吼道:“金国多尔衮在此,小子休要猖狂!” 至于自己尊贵的身份,他连提都懒得提,便已策马向前,人马合一,便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狠狠地冲向黄重真,更是声若春雷,吼道:“先吃爷爷一刀!” “来得好!”黄重真针锋相对,也是疯魔一般策马迎上,坐下枣红马犹如一团红色火焰,手中大铁剑犹如一刀黑色闪电,那气势比之多尔衮,丝毫不逞多让。 “铿锵!” 刀剑狠狠地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 两匹高大的战马错身而过,马上的少年骑士纹丝不动,待快要奔至场边时,奋力一拉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原地漂移一般调转方向,再次狠狠地冲向对方。 很显然,第一回合,双方战成了平手,且看第二回合,谁能占据上风。 当然,这只是外人的看法。 身在局中的黄重真却暗暗吃惊——能于日后有魄力数次带领女真人入关的这个家伙,确实还是有两下子的,拳脚功夫虽不如自己。 但身为职业骑兵,他的马上作战能力,确实比自己强上不少。 虽然,这差距很小很小,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高手之间的胜负,往往取决于这毫厘之差。 幸好,自己这具手长脚长的小壮身子,极富韧性,多尔衮便是咬紧牙关使尽浑身解数,也休想在短时间内压倒自己。 所以,黄重真没有丝毫的退缩闪避,与多尔衮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乃至于以命搏命,丝毫都不肯相让。 因为他很清楚,而在这样的决战之中有所避让甚至胆怯,那么等待自己的,除了被无情斩落下马,便再也没有其他的结局。 而他,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结局出现的。 因此,在黄重真的奋力拼搏还击之下,这场三国猛将对垒的决战,虽然惊险,却也煞是好看,便连以马术为傲的女真贵族们,也看得都不得不心生佩服。 毕竟,这样的明国小子,真的不多见呀。 故而,两人甫一开场,便已令人热血沸腾,却无论女真人还是明人都没有叫好,生怕影响马上拼杀的各自族人,同时无不屏息凝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八王台上,便连黄台吉阿善,还有陪演一般一言不发的阿敏莽古泰,以及刚刚经历额娘殉葬之痛的阿济格多铎,都看得目不转睛。 剑眉星目的济尔哈朗,更是一瞬不瞬,目光炯炯。 没有任何的花里胡哨,两个少年的任何一次冲锋,都是实打实的较量。 冲锋,加速,近身,奋力,错身的同时,兵器交击,铿锵作响。 没有太多的巧劲可以利用,拼的都是实打实的功夫,两人甚至连任何的呼喊都没有,只是默默地憋着一股劲儿,都想将同为少年英杰的对方,挑落下马。 少年相轻,大抵便是如此罢。 虎口震,手臂麻,肌肉紧绷。 这样的“阵前决战”,在势均力敌之下,很快就变成了意志的较量。 刚开始的时候,多尔衮还能凭借过人的马术略占上风,可是他很快便吃惊地发现,那黑脸少年竟以惊人的速度在成长着,渐渐地便压制不住了。 那一天能吃下一头牛犊的少年身子,真的壮如牛犊一般,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他不断地催动着座下的枣红战马,甚至于不惜主动发起冲锋。 然后,高高挥起那柄通体乌黑的大铁剑,狠狠地斩向自己,以至于自己明明可以从更加精妙的角度出刀,却不得不挥刀格挡。 “这大概就是先发制人,攻敌之必救吧!” 多尔衮默默地想到,同时愤怒至极,拨转马头再次冲锋时,也不管不顾地率先一刀斩去,迫使黄重真也不得不挥剑格挡。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丝毫都不肯相让。 马上的两个英俊少年,一副以命搏命的英勇样子。 而座下的战马也都很神骏,又因为马速太快,每一次的冲锋,却连两次挥动武器的时间都没有,看上去更加的凶险。 这样毫不避让的实打实较量,对于少年的身子和座下的战马,都是极大的考验。 毕竟,在极速移动之中,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摩擦,都有可能令战马失控,且就算是钢板,也极易变形。 可两个少年却这样你来我往,硬是交战了近百回合。 周吉心系他的阿真,看得焦急无比,却又偏偏帮不上忙,只得站在原地默默地跺脚挥拳,或大惊,或惋惜。 终于,他突然意识到也该为自己的好兄弟做点什么,眼睛便下意识地飘向擂鼓坪。 只见,一整排战鼓边上的光膀胖鼓手们,都魔怔一般看着场中的决战,却连半丝反应都没有,便捅捅旁边的袁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袁七立刻会意,便又叫上了吴三桂,以及大牛等其他几个兄弟,悄悄地来到擂鼓坪上,各自看准下手的对象,便劈手从胖鼓手手中夺过鼓槌。 然后,相互点头致意,便同一时间将手中的棒槌,重重地敲在了厚重的鼓面之上,一下,又一下。 咚!咚!咚! 粗壮的鼓槌敲在厚重的鼓面之上,发出了厚重鼓声,且鼓声齐整,无丝毫错乱,就像敲在人的心中一样,让心跳也跟着战鼓的节奏,有力地跳动起来。 女真贵族还以为是自家鼓手在为多尔衮助威呢,抬眼一看却差点儿气得半死,好在周吉没有将事情做得太过分,尚有一半鼓手手中的的棒槌,没有被夺去。 但那些被夺去的想要夺回来,却也是万万不能,因为每一个擂鼓的少年身边,都有着另一个少年,正在牢牢地守护着。 剩余的胖鼓手们见状,便只能将满腔的怒气,往各自面前的鼓面之上发泄,被夺去吃饭家伙的,也只好有样学样站在同伴身侧,既是守护,也是助威。 双方人数相当,都憋着一口怒气,短时间内谁也压不倒谁,既是一次比较,又像是一次合作。 场中,两个少年被隆隆的战鼓声催得更加热血,终于出声了。 黄重真哈哈大笑,两世的情怀凝聚于丹田,吼道:“痛快!” 多尔衮仰天长啸,似乎要将心内的憋闷都发泄出来,吼道:“再来!” 于是,两个少年再奋力催动座下战马,疯狂地冲向彼此,谁也不肯稍落下风。因为两人都明白,这一战,既代表着明金两国的荣耀,也能够瞬间决出生死。 阵前决战,生死有命,技不如人,不能怪天。 三国,乱世,不正是如此么? 八王台上,阿济格多铎终于也使劲地叫喊起来,奋力地挥着拳头为自己的同母兄弟加油,稍小的多铎还不顾形象地上蹿下跳起来。 阿敏与莽古泰交换一个眼神,便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一般,又同时地移开目光。 阿善看向黄台吉,后者面上欣慰,轻轻点头,心中却暗暗一叹。 ——经此一役,多尔衮少年之中第一人的名头,算是彻底坐实了,身份尊荣,又有大妃额娘殉葬前的铺垫,他便是再怎么防备与不情愿,也不得不重用了。 济尔哈朗的表情当属最丰富的的,虽然没有多铎那样夸张的行为。 却要不龇牙咧嘴,要不倒吸冷气,不论谁占上风,谁遇凶险,都是如此,也不知道到底希望谁赢。 其余女真贵族,也都嘶吼着呐喊着为自家贝勒加起油来,其言语之粗俗,倒是令他们自己,变得更加热血沸腾。 秋风呼呼吹来,两匹神骏战马的鼻息,终于变得粗重起来,通体都是晶莹的汗珠,马上少年的衣衫,也早就被汗水浸润。 动作也变得迟缓了不少,只是在咬牙坚持着,谁都没有露怯,谁都不想认怂。 便连坪上的战鼓之声,都越发激烈而又急促起来。 黄台吉与阿善到底比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深邃一些,明白这场决战即便是再进行下去,多尔衮的赢面也不大,最好的局面便是战成平手,同时收手。 但是,照目前的架势看,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前者。 身为资深的战将,两人都非常清楚,战场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 而多尔衮身为后金的贝勒,身份尊荣,若是折在了明国一个小小守备的手中,哪怕只是两败俱伤,那都是丢脸丢大发了。 起先,他俩也都不认为那个明国小子都与多尔衮在马上争雄,便也乐得由他出面,既能疏散心中之郁,又能打压明国,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然而,当两个少年的决战之火越演越烈,无限接近于白热化的时候,两人站在后金新任大汗与大贝勒的角度,便又不得不忧心起来。 于是,阿善再次看向黄台吉,后者会意。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再战多尔衮 黄重真说着,便紧接着躬身作揖,以一个古朴的汉礼作为道别,便转身走下擂鼓坪,带着祖大乐等人,便要离去。八王台上,被打乱计划而心中惊诧的黄台吉,刚想出言挽留。 却听身边一声怒喊,竟是沉默了许久的多尔衮抢先开腔,撕扯着喉咙怒道:“我大金之土,岂是尔等明国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兀那店小二,本王要与你决斗!听你声声口口关宁少年,少年英杰!本王却只问你,是否敢于应战?若敢,那便战!若不敢,那便滚!” 对于这种不敢向心中的怒火,向着始作俑者喷涌,却选择无辜旁人作为发泄对象的懦夫行为,黄重真的内心深处,自然是十分鄙夷的。 于是,他便吃惊地看向这个历史记载中杀心甚重的后金贝勒,像是重新认识了一番似的。 多尔衮却错误地以为是黄重真怕了,便冷笑着嘲讽道:“你不是很喜欢与人比拼?很喜欢与人论英雄么?怎么?怕了?” 激将法对于黄重真是没有用的,但他转念一想,便知多尔衮是在刻意地拖延时间,以延缓黄台吉回到大政殿内登基为汗的时间。 虽然聊胜于无,但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也是这个少年贝勒反击的开始吧。 飞快地想通此点,黄重真便洒然一笑,朗声说道:“既是贝勒相邀,在下又何敢不从呢?却不知贝勒想与在下决斗什么,仍是拳脚功夫么?” 祖大乐等人闻言,顿时笑了。 多尔衮白皙的瓜子俊脸一红,倒与黄重真黝黑的国字型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恼羞成怒道:“双拳难敌四手,拳脚功夫再厉害,在战场上也发挥不了多少作用,所以我们不比拳脚!” “那比什么?” “我大金以骑射之术称雄辽东,我女真勇士以弓马娴熟论英雄……”尽管黄重真的斜睨让多尔衮有些脸红,可他还是骄傲地仰着头说道。 不过他尚未完全铺垫开,便听黄重真爽朗地答应下来:“行,那就比弓马之术吧。” 祖大乐等人闻言大惊,若论弓马之术,此行少年之中,以吴三桂公认最强。 毕竟他的出城追击,斩数十名八旗士卒的头颅而归,乃是宁远之战中,唯一的一次主动出击。 虽说回城之时因为紧张而马失前蹄,摔了一个狗啃泥,却依然被传为了一时佳话,便连袁祖二人,对于此等莽撞行为,也是表面责怪,心中暗赞的。 祖大乐朝吴三桂使使眼色,后者恰好也不是个孬种,虽说并无把握,却仍毅然出列说道:“黄守备,请让在下吴小三,来与十四贝勒比试一番吧。” “你给本王滚。”多尔衮大概是很反感他的那声称呼,当即便如被点燃的炮仗一般——炸毛了。 少年吴三桂当即俊脸通红,冲冠而怒,怒视多尔衮。 后者身为后金贝勒,便也毫不示弱地回敬着他。 两个宿命人物,竟以这样的形式,首次交锋起来,倒让黄重真始料未及。 他摆摆手安慰吴三桂勿躁,便问多尔衮道:“贝勒想要怎么比?” 多尔衮指指远处的一大片树林,道:“比打猎,规定时间内,谁打的猎物多,谁就赢。” 祖大乐等人再次大惊,生怕这啥都不怕的小子,会满口答应下来。 黄重真瞅瞅那片浓郁幽深的树林,自然不会蠢到拿宝贵的生命去犯险。 单看那庞大的树林之中,却连只惊鹊都没有的样子,便知这很有可能便是多尔衮为他量身定做好的陷阱,为的就是不让初显峥嵘的自己,活着回到大明去。 一旦进入,哪怕是不慎从马上跌落摔断了脖子,也是一个很好的杀人借口。 于是,黄重真便很自然地笑笑,摇头道:“贵族先人以渔猎之术在白山黑水间传承,传到你们这一代时,更是已经称雄于辽东。 而我华夏先人,起源于黄河,躬耕于中原,耕读传世,诗礼传家,是个不折不扣的农耕民族。 临山的虽也打猎,临海的虽也捕鱼,所谓的渔猎之术,终究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从而不得不自学成才的兼职,又岂能与专职的贵族相比呢? 在下与贝勒比打猎,就好比贝勒与在下比种田,实在是长短本不宜,没有可比性。 所以在下认为,若是贝勒一定要比打猎,那便干脆不用比了,在下认输便是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低头抱拳。 那甘拜下风的诚挚样子,以及一口一个的“贵族”,倒让思维单纯的女真贵族们,沉浸在了祖先的渔猎荣光里,颇为自傲。 范文程却听得眉头大皱——这小子,分明是在嘲讽女真人原始野蛮,像野人一样在白山黑水间艰难生活,便连最起码的种田都不会…… 哦不,那不能叫生活,叫生存才更加贴切一些。 然而,他能出言提醒或者反驳么?当然不能,于是,便也只能暗暗苦笑罢了,心中暗道:“十四爷啊十四爷,您要比就比,干哈恁多废话呢?” 黄台吉也听得眉头大蹙,却偏偏不能发怒,因为一旦发怒便是恼羞成怒,便是承认黄重真所言,说到了如他这种女真族进步人士的心坎之上。 于是,便也只能将这份苦楚藏在心中。 同时暗暗发誓,定要奋发学习先进的汉家文明,让女真人与野蛮二字,彻底地剥离开来。哪怕是为此将国号与族名都改了,也在所不惜。 多尔衮表面平静,实则心中乱极,更被黄重真无赖一般的行径激得大怒,瞪着一双漂亮的星目,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华夏人都像你这般婆婆妈妈么?那你说,你想比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本王自当奉陪。” “自然仍是弓马之术。”黄重真轻笑道。 “哦?怎么比?”多尔衮斜睨着他。 “我华夏先人从赵武灵王起,便开始研习弓马骑射之术,虽称不上看家本领,倒也颇有心得。 汉唐铁骑无不称雄大漠,更留下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千古佳作。 哪怕是我大明开国之初的骑兵,也曾五征大漠。就比百步穿杨,或者辕门射戟,哪怕是后羿射日,在下都行,不知贝勒意下如何?” 黄重真继续笑眯眯地,不疾不徐地说着,还不忘涨一涨自家威风,令无论是女真人还是大明来的少年们,都沉浸在那“黄沙百战穿金甲”的铁骑雄风里。 便连范文程这个甘心为奴者,也听得心神摇曳。 多尔衮却终于明白对付所谓的华夏人,就不能听他废话,因为听着听着就会被他绕进去,汉之匈奴,唐之突厥,莫不如是。 于是,他便不再废话,只将大手往旁边一摊,怒吼一声道:“弓来。” 当即,便有奴才为他奉上弓箭。 黄重真一看——好家伙,这可真是一把强弓,又粗又大又硬,若非英雄,断难驾驭。 却不见多尔衮如何蓄力,便像是信手拈来一般,连续取过三支大箭,只听“唰唰唰”三声剧烈的破风声响。 便见百步开外的一颗杨柳,树干倒是没被射中,三缕细长的快要枯萎的柳枝,却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好!”如此箭术,当真是冠绝三军。 震天般的喝彩声顿时响起,便连吴三桂等人都本能地想要鼓掌叫好,却又突然意识到不妥,手举到一半便又讪讪地放下,既希冀又担忧地望向黄重真。 “弓来。” 黄重真也学着多尔衮那样大叫一声摊开手掌,却觉空气冷嗖嗖地飘过,哪有人为他奉上弓箭啊? 祖大乐等人面面相觑,便连夹缝单刀都被收缴了,哪来的弓箭啊? 他自己那张大半人高的长弓,也留在宁远了。 那些看守弓箭的女真奴才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乐得看热闹。 多尔衮却突然郁闷地发现,黄重真对他挑了挑眉,像是抛了一个媚眼般,示意他将手中的弓箭借来一用。 堂堂贝勒自然不会充当汉家的小厮,便吼了一声“给他弓箭”,当即便有女真奴才翻着白眼,不情不愿地将一副弓,一壶箭,交到黄重真的手中。 这小子道了声谢,便将弓握在手中仔细观察摩挲了一番——好家伙,和多尔衮的那副长弓差不多,也有可能略逊一筹。 毕竟,他那弓显然是定制的,而自己这副,多半是量产的。 黄重真不得不承认,女真族能以弓马之术世代雄踞于东北之地,并且两度崛起,攻略中原,确实有其独特之处。 不说别的,单看这弓,便有不同凡响之处——清弓,既是华夏弓箭史上最后的绝唱,也是巅峰之作,绝不是同时代的大明卫所官兵所持有的弓箭所能比拟的。 以这个时代的大明军队战力而言,大概也只能以最为精良的强弩、火铳、大炮,才能在射程以及威力之上综合起来,克制持有此类清弓的后金铁骑。 且这个时代的女真人,便像是格外受到上天的眷顾一般,虽没有铁浮屠射雕手这些超级特种兵一般的存在,却个个都有着中上之姿。 以娴熟的弓马之术,驱使着掳掠来的各族奴隶为先锋步兵,或者披甲奴兵,他们则跟在后边捡人头,这样的战术更是几乎所向披靡。 这是黄重真以犀利的洞察能力,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观察所得出的结论。 无需死不承认,也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没什么好丢人的。 因为此行,本就是为了加深对后金全方位的了解,待回到大明之后,整理成册,仔细钻研,厚积薄发,克敌制胜,仅此而已。 黄重真上辈子就将复合弓玩得贼溜,执行任务热武器的弹药耗尽之时,或者在一些特殊的场景里,也曾自制弓弩克敌制胜。 清弓虽较难掌控驾驭,但说实话与徐文长传承给他的那柄长弓相比,还是略逊一筹,因为有着深厚的功底,简单熟悉了一下之后,便也能上手了。 虽然短时间内,做不到如多尔衮那样驾轻就熟、信手拈来,却见其弯弓搭箭,举重若轻,分明也是个极善弓术之人。 又见其同样是连开三弓,脸不红气不喘,同样显得游刃有余。 虽没有多尔衮那样看着连贯而又赏心悦目,但那“嗖嗖嗖”的三声破空声响,倒也颇具声势,“笃笃笃”地钉入百步开外的杨柳之中。 虽没有那么细致入微,妙到巅峰,然而入木三分,称一声百步穿杨,倒也丝毫不为过。 黄重真亲身实践过便知,这样的清弓,若是长得不够高大,手臂也不够长,单是开弓搭箭都相当困难。 而若是气力不足,即便能够拉开弓弦,也必定不能持久。 不过,重真自诩无论臂力还是腰马之力,都不会输于多尔衮,又长着一副猿猴一般灵活修长有力的手脚。 同样是少年身躯,没有养尊处优的后金贝勒那样白皙精致,却多了份粗犷,更显得高大几分,也更显坚毅。 祖大乐眼见重真丝毫不落下风,当即轰然鼓掌叫好,女真贵族酝酿了许久的嘘声没有派上用场,不免有些怏怏。 若是战场杀敌,黄重真的这三箭便也足够了,毕竟战场之上比的是实打实的厮杀对射,可不是作秀,大多数的战况之中,无需用到那么精妙的箭术。 因为大多数的明军将领,其实就连一件像样的铠甲都没有,便都无法在野外作战之中,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许多时候,只需普通的女真弓骑兵加以突袭,攒射,便足够了。 这个时代的女真人中,哪怕是贵族,箭术高手也比比皆是。 好多人都明显觉得,这黑脸少年对于箭术要领的掌握,还不够细致到位,甚至是有些用蛮力。 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显得他具有潜力,假以时日,即便是不能成长为传说中的射雕手,也必定是一名箭术高手。 而一名箭术高手若是运用好了,在战场之上能够发挥出怎样的作用,怕是无出这些专门喜欢以高超箭术,去射杀明军将领的女真射手之右了。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古典马战 尽管,看到有人能在引以为傲的领域,不说超过,单是迎头赶上,便让这心高气傲的女真贵族显得很不服气,内心深处却已杀机大盛,欲杀黄重真而后快。多尔衮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深深地望了一眼黄重真,便走到奴酋的供桌之前,拿起两个苹果,对一个离得近的奴才勾勾手道了声“你来”,便将其中一个置于他的头顶,又转身对重真说道:“你来。” 那意思很明显,而且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嘱咐:“别动,但凡动一下,本王便砍下你的脑袋。” 这一手,可将祖大乐等人惊得不轻,黄重真也颇感意外,却丝毫不慌,手脚沉稳的抬手就是一箭,瞬间便将那硕大的苹果击碎,散落。 那奴才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显得有些慌,却硬是晃都没有晃一下。 弓箭其势不减,倒是略微改变了一点方向,差点击中一面镶着金边的蓝色旌旗,令这一旗的女真贵族微微变色。 多尔衮板着脸点点头算是认可,便又对重真说道:“轮到本王和你们的人了了,谁来?” 祖大乐吴三桂等人,立刻面面相觑。 黄重真却没有将问题抛给他们,而是当仁不让地踏前一步,说道:“身为副使,职责所在,自然便是我了。” “怎么啥事都是你?你声声口口华夏华夏,莫不成堂堂华夏,除你之外,竟已没有其余人等,可堪一用了么?” 多尔衮心内窃喜,嘴上却忍不住讥讽了一句,便招过那个奴才,示意他将苹果放到黄重真的头上去。 却不想周吉已出列上前,朗声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偕行。贝勒,便让卑职来充当您的箭靶吧。 阿真,你别说了,堂堂华夏,泱泱大明,岂有让你又是攻又是守的道理?嘿,这位兄台,来,把苹果给我吧。” 周吉说着,便不由分说地从那个惊甫未定的女真奴才手中抢过苹果,面向多尔衮置于自己的头顶,用眼神示意他,尽管开弓射箭。 多尔衮恨不得一个大嘴巴子甩给自己,狠狠地弯弓搭箭,一气呵成,一箭击落,干脆利落,也没有如黄重真那般,发生弓箭改变方向差点误伤旌旗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箭却似乎让他觉得很是挫败,加上心情本就奇差,又不能在别人身上赚到爽点,不免显得有些低落。 尤其是祖大乐等人的大声叫好,不知是否暗含讽刺,总之是让他又是低落,又觉得心中憋着一口闷气,始终无法释怀。 黄重真看着他那憋屈懊恼的样子,便觉得好笑,事实上这位十四爷确乎是高估了自己,便是没有那句反唇相讥,周吉也一定会站出来的。 一世人,两兄弟,那是能在战场之上将后背交给彼此的人,岂会就此退缩?正如周吉所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放眼全场,也就在大龄河畔与之相识,并一同参加过锦州阻击战,以及觉华反击战的周吉,知晓他的真正箭术,并不比多尔衮相差丝毫,甚至犹有过之。 只不过,黄重真本人害怕风头太劲,便有可能让女真人想起那个“一人屠一城”,并于浑河南岸射杀了白甲巴图鲁伦多,然后神秘消失的“皇”重真。 因此,适当地卖个拙,既让人看不穿自己,也不至于让能与黄台吉针锋相对的多尔衮,完全丧失信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多尔衮显然是个天生便颇为意志极坚的人,额娘的殉葬更是让他咬牙切齿。 故而,他低落的情绪几乎只持续了一晃神的功夫,便又大声吼道:“店小二,我们再来比一比真正的骑射功夫吧。” 见黄重真斜着眼睛睨自己,多尔衮俊脸一红,也觉得似乎过分了些。 然而,这个时候若不能找些事情做,他真的很害怕自己会疯。想起大妃额娘决然离去之前,那寄予厚望又万般不舍的眼神,他便心如刀绞,沉痛无比。 黄重真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却深谙人之心理,故很能理解。 虽然,他对这个下达“剃发易服”令的臭贝勒非常警惕,却仍轻轻一叹,道:“在下早就说了,骑射之术是肯定比不过贝勒的,与其自取其辱,倒不如甘拜下风。 这样吧,我们不若就来学一学三国当中的人物,来一场阵前决战吧。贵主那般喜欢这本汉家的历史演义,便权当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吧。” “阵前决战?告慰父汗再添之灵?好!那好啊!来!快来啊!” 星目依然微红的多尔衮,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喜之中只觉得一阵热血沸腾,眼睛直直地盯着黄重真,口中却已吼道:“马来!刀来!” 当即便有马奴刀奴依言而来,并为他整装,虚扶着他跨上神骏的黑马。 黄重真瞅瞅他的黑马,觉得与自己的那匹大黑马,倒是很有些神似,不免便有些想念,便再次学着多尔衮的样子吼道:“马来!” 祖大乐等人嘿嘿地笑着,自有后金奴才翻着白眼,极不情愿地牵来战马,而且还不敢给次品,免得被人说作弊,让十四爷即便是胜了,也并不光彩。 便连黄台吉这些后金的绝对贵族,都禁不住白眼直翻,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大金的土地上,何时轮到一个明国小子呼来喝去了?难道一场宁远之胜,便让他们认为大金无人了么? 此时此刻,黄台吉下定决心,待登基之后便着手整军,为再攻大明做准备。 话说马奴为黄重真牵来的,乃是一匹通体深红的枣红马,性子也是烈如火焰,即便是被高大的马奴用力牵着,仍极不服气地踢腾着硕大的马蹄。 唯一略逊一筹的,大概便是此乃一匹母马吧。 祖大乐吴三桂等人也都是识马少年,见了之后不免暗叫可惜。 黄重真却毫不在意,母马骑起来,不更有意思? 眼看着这匹头颅硕大,四蹄健硕不亚于雄马的枣红马,好不容易被强壮的女真马奴牵着,来到了黄重真的面前。 便打着大大的响鼻,更瞪着硕大的马眼,瞅着面前这个修长笔挺的少年,似乎是在观察,这小子究竟是否有着骑它的能耐。 黄重真很擅长与动物交流,瞬间便看明白了它的心思,顿时就乐了。 ——便是那种危峰兀立,怪石嶙峋,芳草萋萋,金发碧眼的白虎大洋马,或者俄国白天鹅,他都能驯得服服帖帖…… 哦不是,黄重真的意思是那种西域的双峰驼骆,他都能骑着在大漠之中健步如飞,只是一匹性子烈了些的枣红马,自然不在话下。 他用手轻轻触着枣红马硕大的脑袋,还将自己的脑袋凑上去与它碰了碰。 万物有灵,枣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澎湃有力,以及心中那团骑它的火焰,竟仰天一声嘶鸣,然后便低下硕大的头颅,示意黄重真快点儿跨上来。 那刨着地面令尘土飞扬的马蹄,更加显示出了它的急不可耐。 “好马!”不论是女真人还是祖大乐等大明少年,都禁不住脱口赞叹,再也不敢因为这是一匹母马,从而小觑于它。 多尔衮座下的那匹黑马,似乎也起了比较的心思,仰头嘶鸣了一声,便开始低头喷吐浓郁的鼻息,一只健硕的前蹄,重重地刨着地面,令之尘土四起。 黄重真纵身一跃,便已跨上了枣红马,试驾一般策动着它奔跑了一小阵。 秋季干燥,尘土顿时飞扬。 引来女真贵族的一阵叫骂,却不得不纷纷避到边上,将场中的一大片地方让出来,给两个少年学着三国里面的人物那样,来一场“阵前决战”。 明金之间打了十几年的仗,这样的场景却从未出现过,别说,还真挺期待的。 那明国小黑子的马术也不错,挺熟练的,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 多尔衮却看得冷冷发笑——能骑马,并不代表便是一名合格的骑兵了。 女真人无一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而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兵,乃至于跨上战马便是人马合一,非苦练与悟性而不可得。 他多尔衮,便是这样一名出色的骑兵。 横刀立马,静则不动如山,动则迅若奔雷。 然而他蓄势待发,却并不能立刻便发起冲击,因为那小子跑了几圈才发觉没有趁手的兵器,便讨好似的望着他道:“还望贝勒下令,将大铁剑还给在下。” “你小子事情真多!快点!”多尔衮不耐烦地吼道。 当即便有奴才替黄重真搬来大铁剑,咬牙切齿地递上马来。 而他,竟大喇喇地坐在马上,也不稍微俯一下身子,竟等那纯黑的剑柄到达位置了,才顺手接过,呼呼耍了几个剑花。 原本属于满桂佩剑的大铁剑,通体都由上好的精铁打造而成,剑身沉重,远不是那些轻飘飘的观赏长剑可以比拟。 黄重真臂力惊人,配合腰马之力,竟能单手便将之耍得有模有样,虎虎生风,差点割下那奴才的脑袋。 那奴才立刻抱头离开,心中恼恨,却不敢叫骂,便是连任何言语都不敢有,便飞快地退至他的奴才位置。 ( 第一百二十章 离开福陵 当场中的两个少年再次错身而过,拨转马头,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状态,然后再一次冲向彼此时。 黄台吉终于首次动用了他继任大汗的威仪,抬手大吼道:“住手!” 秋风瑟瑟,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迎风而立,面容严肃,眉头微蹙,不怒自威,倒确有大汗之威。 就像是排演好的一般,他一出声,鼓声顿止,叫喊加油之声也瞬间消失。 刚刚还热闹不堪的奴酋福陵,竟在瞬间变得平静无比。 唯独秋风呜呜,以及两匹战马呼呼地喘着气儿。 决战的双方,多尔衮与黄重真,稳稳地坐在马上,兵器斜指地面,都死死地盯着对方。 并且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热烈燃烧的战火,以及永远都不会言败的战意,还有永远都不会屈服的倔强。 至此,二人都已明白,若是他日在战场之上狭路相逢,即便是一方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另一方大获全胜,但无论是谁,都不会投降。 唯死战一途,唯战死一道。 于是,就像是约定好的一般,双方同时收起兵器,同时抱拳,互道“佩服”,心中虽然恨不得对方立刻跌落马下摔死,却又不得不装作惺惺相惜地相互致敬。 这便是宣布这场“阵前决战”以平局收场,称得上皆大欢喜吧。 但二狗却对此略有些不满,因为它一直蹲在场边,等待它的大哥,将那个臭小子的头颅砍下来,好上前将之叼走了。 它连姿势都摆好了,连从哪里下嘴都想好了。 毕竟,那个臭小子锃光瓦亮的头颅,其实还挺大的。 狗爷的狗嘴虽然也挺大的,却不一定咬得住,况且他那头发又很少,那根鞭子也像老鼠的尾巴一样,根本就叼不住。 “狗爷我从来都不会多管闲事,去捉拿耗子的,但事关大哥的荣耀。”二狗大概是觉得挺气愤的,便嘟起狗嘴,“汪汪”地叫了两声。 黄重真转过头朝他哈哈一笑,喝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周吉等人刚刚想要嘶吼鼓掌,为其喝彩,闻言只好生生地住了嘴。 唯独吴三桂,扔掉棒槌之后,连手掌都快要拍红了,喉咙都快要喊破了。 却又蓦然发觉,全场除了他与二狗,似乎再也没有发生的第三者,便生生地停止动作住了嘴,面色极其古怪。 全场的女真人包括济尔哈朗在内,也都面色古怪地望着场中的两个少年。 剧烈的秋风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其二人衬得更加英姿勃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家贝勒的头发少了点儿,发型丑了点儿。 然而不论如何,站在土地占有度的角度上看,后金是主场,且人多势众。 反观明国所谓辽东来的关宁少年一方,无论再怎么斗志昂扬,都给人一种势单力孤的萧瑟感觉。 然而,那个少年却能在这样的状况之下,狠挫后金由贝勒亲自出场的咄咄相迫,三番五次维护了大明的尊严,对于后金而言,已然便是一种挫败。 而且这片土地,本属于大明,本属于华夏。 多少年了,来自大明的华夏儿女多少年未曾踏足了,更别说以这样一种方式,去与武风盛行、勇士遍营的后金,针锋相对,并且不落下风了。 所以,当多尔衮的家奴佝偻着身子凑上去,腆着脸鞍前马后地伺候之时。 黄重真的小伙伴们也都喜滋滋地围了过去,无论对人还是对马,都又是擦汗,又是端水,又是嘘寒问暖的。 挤不到黄重真身边的,便亲昵地抚着枣红马的大脑袋,更有甚者还拍着它那硕大的屁屁,就像奴才伺候主子一样,一副爱不释手的谄媚样子。 更有几个大胆的臭小子,从多尔衮的家奴那儿夺了一些精饲料过来,一颗一颗慢慢地喂给枣红马吃。 枣红马十分受用,用大脑袋亲昵地蹭蹭,或者甩甩漂亮的马尾,以示认可。 英雄渴望千里马,而千里马更加渴望,这个世间能有属于自己的一位伯乐。 黄重真简单休憩了一番,便轰开那些马屁精,走过来捧住枣红马的大脑袋,还亲吻了一下它那热气蒸腾的前额。 这些,多尔衮自然是不屑做的,他的那匹神骏黑马,俨然便是他的奴才一般,自有其他的奴才精心伺候。 他还像丢弃敝履一样,扔下了那柄缺了好几个口的战刀,带着一身的热汗回到八王台上。 他一把推开迎上来的阿济格多铎,与已然跳出贝勒之圈,晋身为大汗之尊的黄台吉,四目相对,毫不相让,看了许久。 然后,突然便单膝跪地,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让铮亮的前额面向土地,让梳着一条长长鞭子的后脑勺,对着又高又蓝的秋天。 如一个战胜归来的后金勇士一般,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与浑厚,大声说道:“臣弟多尔衮,拜见大汗。” 黄台吉赶紧蹲下身子将他扶起来,把着他的手臂欣慰地说道:“好兄弟。从今以后,我们兄弟齐心,必可其利断……明。” “对。兄弟齐心,其利断明。”阿善也凑上来表态。 事已至此,阿敏与莽古泰便是再怎么不甘,也不得不紧随阿善之后。 阿济格多铎自然与多尔衮步调一致,倒是济尔哈朗,便如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一般,只能在最外围伸着脖子,跟着喊口号。 其他的女真贵族,也都纷纷喊起口号来,还都恶狠狠地望向黄重真一行,那狰狞的模样,似乎想一口将他们给吞了。 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会儿的东郊福陵,竟再次变得热络起来,也不知是否会打扰奴酋的清修,不过他向来喜欢热闹,应该不会怪罪。 而且,其平生最得意的“八王议政”之作,并没有在他死后,就立刻演变成兄弟闫于墙的激烈内斗。 至少从从表面上看还其乐融融,继续为着伐明大业团结一致,若是泉下有知,终归是可以安息了。 关宁少年对于这种当面羞辱自己国家的行为,非常不满,纷纷面露怒色,然而身在敌人的占领地上,却是汉奴不敢言。 黄重真倒是看得开,便如怒海之中一艘乘风破浪的帆船一般,沉稳地安慰着自家小伙伴。 待女真人的情绪终于在黄台吉的抬手示意之下,立刻便平静了下来,他这才带着大伙儿上前。 先是以标准的古朴汉礼,对他承袭汗位的行为表示恭贺,还主动承诺待回到宁远之后,便会赶制一批烧刀子以及雪花膏,作为贺礼送过来。 当女真贵族为其孝心而飘飘然之时,黄重真便又趁机提出了辞呈。 黄台吉当即愕然:“哥的登基大典还未举行呢,这便要走了?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站在他的角度上而言,登基大典若是有明使参与,无论这些明使的身份地位如何,无论是否大明皇帝派来的,只需他们站在大政殿上目睹他登基的全过程。 并且,以汉礼恭贺,便是对他最大的认可。 对于戎马一生、战无不胜,开创后金基业的奴酋而言,也是一种无声的超越。 毕竟,那位枭雄以雪耻为目标奋斗了一生,大明也只是将他当作李成梁的家奴来看待,哪怕是一败再败,也从未认可过,更为屈服过。 于是,黄台吉以后金准大汗之尊,诚挚地出声挽留道:“明使这便急着要走了么?何不多留几日?况且今日已近中午,也赶不了多少路了。” 黄重真虽未从过政,但吃惯了猪肉,便也知晓政体内的所谓象征意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因此,他哪会不知黄台吉的真实想法与目的,也更加不会给予他这个机会。 于是,便也无比谦逊地婉拒道:“沈阳繁华,怕是再留几日,我等便不愿再回苦寒的关宁了。 且贵族好客,天天大鱼大肉地伺候着,我等每天都吃得满嘴流油,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胖到刀枪都提不动了。 此行心愿已了,接下去便是贵族盛事,我等怕是已不便多留。 故大汗美意,我等心领。还望大汗赐我等人手一匹好马,成全我等似箭一般的归心吧。离国虽未久,但祖国已频来入梦矣。” 黄重真说着,深深地瞥了范文程一眼,便坦然而又诚挚地望着黄台吉。 黄台吉面沉似水,看着台下这个微仰着国字型脸的大明少年许久,似乎要将他从内到外都看个通透。 而这脸黑黑的小子,也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着。身后的小伙伴们,没有无礼地直接看向黄台吉,却都默默地盯着黄重真的后背,以示绝对的支持。 一人一马,毕竟是要休息的,哪怕是风雨兼程,也跑不了多远。 就算这群少年提前半日回明,弓马娴熟的后金骑兵若是想追,旬日便可追上。况且,这毕竟是在后金的占领地上,主动权全然掌握在他这个新任的大汗手中。 而且,明使决意回去,他也不能横加阻止,毕竟当务之急,乃是修好大明,承袭并且稳固汗位,整军备战,择机再攻大明。 飞快地想通这些,黄台吉洒然一笑,便道:“着实可惜了一些,然而也罢,那么便祝明使此归,一马平川吧。” 黄台吉说着,便轻轻一甩衣袖,又朗声对他的族人说道:“父汗既已入土为安,便轻诸位随我回宫,继续我大金的千秋霸业,百战功成吧。” “千秋霸业!百战功成!”就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般,口号又再次响了起来。 也有不少后金贵族率先行动了起来,其余贵族见状,哪怕是心中尚有不服,也只能被大流裹挟着,向着盛京沈阳,缓缓前行。 莽古泰用大嗓门招呼着他的族人,像明使那样排好队,有序前进。 然而人喊马嘶,你招呼我,我招呼你,所谓贵族,却像是赶集的市井一般,显得那样纷乱杂陈。 黄台吉对此殊为不满,也更加坚定了改制八旗,并向大明学习汉家规矩的决心。 与之相比,黄重真一行少年的秩序井然,分外鲜明,周遭虽闹哄哄的,却始终不动如山。 从马奴手中接过膘肥体壮的战马之后,便由牵着枣红马的黄重真率队。隐隐排成了一个坚固锋锐的锋矢阵型,随着人潮缓缓向前。 然后,又逐渐地与人群分离,直至分道扬镳。 黄台吉看在眼中,便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规矩!这便是规矩啊!虽然那些所谓的军阵、方阵、三角阵、长蛇阵,在我大金的铁蹄之下显得那般可笑,但规矩就是规矩,礼不可废啊!” 战马矫健的蹄子由慢到快,终于哒哒地奋力迈了开来。 尘土飞扬,再无道别,然而黄重真却知道,身后一定有着无数的目光,或复杂,或愤恨,或仇视,或森然,或阴冷,目送着自己一行离去。 其中还夹着一道充满不舍的目光,黄重真若有所感,转过头去,四目相对,隔着千米,确认了眼神。 “山水有相逢,千万保重。” “好的。你也是。” “有朝一日,你一定要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这我恐怕做不到,不过八抬大轿,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好,那我从今日开始,便翘首等待了。” “行,那从今天开始就每天洗白白,说不定哪天,我便要钻进你的被窝来呢。” “滚!” “好!”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然而国师之女,七绝命体,与后世而来的宿命之人,终归是会再有交集的。 半日之间,紧赶慢赶,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点干粮。 直到日暮时分,一行少年终于远远地离开了沈阳,不过黄重真心中的危机感,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浓烈了。 夜晚,他本想继续赶路,但这片广袤的黑土地,已因多年的战乱而显得人烟稀少,漆黑的夜色成了野狼鬣狗最好的掩护。 再加上地势又不甚熟悉,故夜间行路,实在是有着太多的未知。 于是,一行少年便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围绕一颗孤零零的大树搭建了一个坚固的小型营寨,扎好两个中型蒙古包,伺候好战马,又使人轮番上树警戒。 就这样衣不解体,手不离刃,便连取暖的火堆都没有升起,和衣而卧,直至天明。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折柳的送别 待天色尚且蒙蒙亮的时候,一行养足了精神的少年,已矫健地收拾妥当,正要再次出发,却听树上的暗哨小声地示起警来。 黄重真忙猿猴一般上树查看,只见远处火把明灭,便如秋晨里的一条长蛇,正徐徐而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怎么办?加速逃离么?”祖大乐咬着黄重真的耳朵问道。 黄重真眉头轻蹙,摇头道:“那样势必会立刻让对方察觉我们的位置,此处一马平川,拼战马的脚力,我们绝对不是后金骑兵的对手。 且我们连弓弩都没有一架,与其落荒而逃,倒不如奋勇向前。做好战斗准备,静观其变吧。若局势不妙,便分散突围,看能否多跑几个回去,将此行见闻说给大帅听。 若突围不成,那么便按事先说的那样,千方百计待敌人离得近了之后,点燃火药包,不成功便成仁吧。” 祖大乐略一沉默,道:“那最好你跑回去。” 黄重真立刻便回答道:“我没有抛弃战友,独自逃生的习惯。” “好吧,我也没有。”祖大乐轻轻一叹,便下树安排去了。 黄重真也不能确定这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若是追兵,则必定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若不是,那么在黄台吉登基后金汗位的这个关键档口,又怎会蓦然出现规模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呢? 看那长长的火把队伍,以及嚣张的架势,简直不下于后金的贝勒仪仗嘛。 念及此处,黄重真忽有所感,心中便是一动。 他的夜视能力很不错,对方又有火把照明,故很快便隐隐看得清了。 嘿——还真是济尔哈朗的扈从。 他来做什么?不是应该留在沈阳,与其余的贝勒一同,为黄台吉庆贺么?说是庆贺,其实不就是变相的严加看管,乃至于是软禁么? 莫不是……黄台吉觉得济尔哈朗还是比较能放心的,便派来追杀自己,而他又念于情分不太情愿,便故意以火把示警? 营寨没有远离大路,毕竟在这片后金骑兵纵横睥睨了无数次的土地上,即便是藏得再深,也会很快就被找出来。 倒不如大大方方,也省得增加遭遇狼群鬣狗群的风险。 故而不管怎么说,随着对方逐渐接近,随着天光逐渐变亮,对方也很快便察觉了黄重真这一行人。 喊话道明身份之后,两个主事的都排众上前,济尔哈朗还跃下战马,缓缓地往黄重真走来。 黄重真才不管那么多呢,趁着他的扈从们,还笑吟吟看着自家主子遇上老朋友的时候,便快步跑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然后狠狠锤了一下他的肩膀,吼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老哈啊老哈,你可想死我啦。” 济尔哈朗被他有力的臂膀抱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愤愤地推开他,看着他浮夸的演技狐疑地说道:“你是想以我为质吧?” 黄重真勾着他的肩膀边往自家人群里走,边道:“贝勒可真会说笑,哪能呢。倒是您,不留在沈阳陪你的兄长大汗,连夜跑到这里来作甚?是要回辽阳么?” 济尔哈朗停下来苦笑道:“是啊,不回辽阳又能去哪里呢?盛京的那潭子水哟……你是不知道,就在黄台吉登上大政殿主位。 意气风发,蓦然转身,试图以大汗之尊,接受所有族人顶礼膜拜的时候,他的长子豪格,却被其最崇拜的十四叔喂了一颗秋枣。 本来也没什么,可谁知当大家伙儿跪下来山呼‘大汗圣明,大金万岁’的时候,这小子竟然因为被吓了一跳而被噎个半死。 若非我用上你在本王府上用过的‘海姆立克急救法’,将枣核给顶出来,那个耿直的孩子怕是当场就得给噎死咯。” 黄重真由衷赞道:“贝勒活学活用,真乃天纵奇才也!” 济尔哈朗斜睨着他道:“你少来,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你都用此法救过本王的小福晋了,若非看在这份上,本王无论如何都要治你的罪…… 咱不说这个,再说豪格那小子,口臭实在是有点严重,本王到底是下不了人工呼吸那个决心。不过,幸好他很快便悠悠醒转了。 你是没看见大政殿上当时那个乱哟,豪格的额娘,当场就差点儿把多尔衮的脸皮都给抓破了。你说这事儿整的,好好的一场汗位承袭仪式,竟闹得跟兄弟分家似的。” 济尔哈朗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黄重真却已轻轻叹道:“豪格啊豪格,你可真是个小白。” “小白?” “就是蠢得可爱,惹人怜惜的那种。” “好吧,还真是!”济尔哈朗歪着脑袋想了想,细数自己这个侄子的过往,不得不点头承认。 “豪格的额娘封号是庄吧?” “封号是庄吧?啥意思?哦,你是说昨日刚被赐封的庄妃吧?她是辽阔的科尔沁草原孕育出来的钟天灵秀,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小白来? 咦?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莫非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难不成只此一行,你便已在盛京布下了暗桩?” “怎么可能,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小道消息早已传遍了沈阳,只是你久居辽阳,不知道罢了。 我倒是担心你们将我的人,策反成你们的细作了呢。毕竟,你们最擅长的就是做这件事情了,可叫我大明吃了好大的亏啊。” 黄重真说着,便故作轻轻一叹。 济尔哈朗颇觉尴尬,嘿嘿笑着不作回应,他便主动转移话题道:“咱也别顾着说话了,您不是要回辽阳么?正好顺路一道。 除了《西游》,你还看过我汉家的哪些书籍?在下很想跟您探讨一番呢。” “哦哦,哈哈,倒是真看了不少。比如《水浒》之类的,不过本王最喜欢的,还是那传说中的金陵书生所作的那一本……就是太难找了,本王叫底下的奴才找了好久,都未找到。” “哦……贝勒果然是英雄啊!那本书其实很好找的,待回到宁远,在下便连同烧刀子给贝勒寄过来。” “寄过来?” “哦,是遣人送至辽阳。” “哦,哈哈。那敢情好,敢情好,哈哈。” 两个少年嬉笑着跨上战马,往辽阳徐徐而去,这一次,黄重真倒是丝毫都没有避讳与这个身份又高了一层的后金贝勒,并驾齐驱。 一回生二回熟,他的扈从与祖大乐等少年跟在后边,虽然泾渭分明,倒也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尤其,是吴三桂这小子仗着读过几本书,老说一些有文化的段子,每每都令相对单纯的后金侍卫们羞红了脸,以大笑掩饰尴尬。 聊得畅快了,两人相视一眼,也哈哈大笑。 忽然,便驱动坐下的战马撒开蹄子,在这广袤的黑土地上驰骋起来,肆意展现着自己旺盛的精力。 渴了累了,就停下来歇歇。 济尔哈朗及其扈从,对于烧烤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却都对黄重真等人分享过来的牛羊肉干以及压缩干饼,惊叹不已。 有着后金贝勒的亲自护送,黄重真所担心的伏击一次都没有出现。 见济尔哈朗始终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黄重真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这份恩情记在了心里。 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旬日之后,辽阳城已然在望。 官道之上,两人言笑晏晏,依依惜别。 “你真的把那方子给了豪格治口气?” “是啊,正如你所说,好东西要大家齐分享嘛。怎么?有何不妥么?” “倒也不是不妥,只是那方子大部分的功效,其实是用来治疗顽固疾病的,半大的孩子服之…… 嗨,无碍的,也就只会变得更加蠢萌蠢萌,惹人怜爱。至于身高……多少总有些影响吧。” 黄重真将声音压得很低。 “蠢萌蠢萌?啊?影响身高?啥?顽固疾疾?” 济尔哈朗先是一愣,接着陡然提高声量,旋即又觉得不妥,红着脸压低脑袋,小声道:“你是说……本王……你不是说……本王……” 黄重真觉得语无伦次的济尔哈朗实在是有些蠢萌,也不好再捉弄他。 于是便宽慰他道:“贝勒且宽心,经过这几日为贝勒诊脉,在下已然断定,贝勒的顽固疾疾已经全部好了。 您无需再像一头老黄牛般每一天都那么辛勤劳作了,只需厚积薄发就可以了。 大胖的散财童子,也会很快便来到您与福晋的身边,并且很有可能是联袂而至,幸福双响哦。” “幸福双响?双胞胎啊!这敢情好,这敢情好啊,最好是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呵呵。”济尔哈朗乐不可支,所有的尴尬与羞涩,都随着这份憧而憬烟消云散了。 “那在下便提前恭祝贝勒喜得贵子贵女了。在下就要回大明了,尊敬的大金汗国和硕贝勒爷,我们就此别过吧。”黄重真道了声贺,忽然躬身作揖道。 “好吧,本王就不请你去城里坐坐了,并且也只能护送你到这里了。好……兄弟,保重啊。” 济尔哈朗很想学一学汉家的文人之风,信手折一枝杨柳。 可惜这个时节,便连枯黄的柳枝都已经凋落了,他只好学着汉家古人那般抱了抱拳,道一声:“珍重。” 黄重真看着这个最受汉家文化浸润的后金贝勒,也由衷地说道:“珍重!”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后金马贼来了 秋,本身就是一个容易伤感的季节。 于是,这个多愁善感,在短时间内历经风浪的后金贝勒,便郑重地拍了拍重真的肩膀,略一犹豫,却还是用了一个较为冒讳的称呼——兄弟。 “女真人看似憨憨,但这些高层贵族的谍战基因,倒像是与生俱来一般,或者说完美继承了奴酋如狐般的狡诈。大明要想在这个敌人凶猛而又狡诈的攻势之下,存活下来,单凭硬扛,确实是不够的。” 黄重真听着却一点儿感动都没有,反而暗暗感叹,便又对济尔哈朗及其身后的侍卫抱拳说道:“就此别过,各自珍重。” “吾等,一定会回来的!” 身后的祖大乐等人也都有样学样,便都翻身上马,深深地看了不远处高大的辽阳城墙一眼,默默地发了一个无声的誓言,便拨转马头,毅然策马,绝尘而去。 男子汉,无需那般婆婆妈妈,优柔寡断。 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需干就完了。 济尔哈朗望着飞扬的尘土,久久不语。 直至尘埃逐渐落定,人也远远地再看不见,他才悠悠叹道:“以老八的布局手段,怕是早已在浑河对岸布下天罗地网,正张网以待,翘首以盼呢。 希望你们,还能有命活着回到大明吧。 很抱歉,本王能力有限,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总算是不负相识一场吧,接下来就要看你们自己的命,到底够硬不够硬了。” 说着,他便转身率着一众奴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辽阳城。 与黄重真相处久了,他便觉得赞阿多这类城守特别蠢笨,尤其这家伙还是老八钦点派来的,于是济尔哈朗怒火上涌,狠狠一鞭便甩到了他那相迎的笑脸之上。 赞阿多不敢躲避,生生受了这鞭,脸上火辣辣的疼,心中却只觉得委屈,便连半点愤怒都不敢乍起。 没办法,在这个以作奴为荣的部落制国家里,奴才,主子,就是这么残酷。 战马奔腾,黄重真一行很快便来到了浑河边。 河水因着秋日的萧瑟而显得有些枯竭,却仍旧不是战马用蹄子,便能踏过去的。 后金天生侧重弓马骑射,对于舟船历来轻视,这份抱残守缺祖上荣耀的心理,即便是到了两百年之后,都无法扭转过来。 这个时期就更加不用说了,加上辽东战乱频繁,百业萧条,不管南岸北岸东岸西岸,别说舟船渡口,没有一片荒芜就算不错了。 幸好人烟一旦稀少了,草木树林也就显得格外茂盛。 于是,黄重真一行便都下马,就近砍伐木头,加紧制作木筏,用以渡河。 从沈阳到辽阳的这一路上,因为有着济尔哈朗的同行,黄重真所担心的“马贼截道”,并未出现,但是渡河之后就不好说了。 关宁军的少年们,个个都是安营扎寨的能力,所以木筏很快便制作好了。 囊中最后的一口烧刀子洒进这片深沉的土地里,用来祭奠浴血抵抗后金,埋骨在此的浙兵与川军亡灵。 然后,灌满煮开摊凉后的浑河水,将最后几只大铁锅砸烂,沉入深沉宽厚的浑河底,祖大乐重重地一挥手,吼道:“破釜乘舟!” 黄重真也吼了一声:“渡河回国。” 便率先牵着枣红马踏上了其中的一只木筏,并且亲自撑杆。 木筏不大,最多也就只能容下两人两马,所以人数虽少,数十筏齐发,倒也显得浩浩荡荡。 好在,极有可能潜伏在对岸,由后金军扮作的劫道马贼山贼,并没有嚣张到在黄重真一行渡河的时候发起进攻。 那样毕竟显得太过明显了,黄台吉正在着手整顿闹哄哄的后金,还不想给大明留下口实。 约摸一刻钟,渡河完毕,将竹筏尽数摧毁,黄重真等人却没有立刻跨上战马,往关宁锦防线的方向狂奔,虽然归心似箭,却也只能放平心态,或者强行按讷。 他们牵着战马慢慢地往前行进着,同时仔细观察着周边情形,因为河的两岸颇为平坦宽广,所以一览无余,不利于伏击,倒是能让他们稍感心安。 但是很快,这份心安便随着隆隆的马蹄而迅速散去。 ——后金到底是后金,在黑土地上嚣张惯了的女真人,虽说在宁远城下吃了一个大瘪,但仍然不是那么有耐心。 “有敌人!” “快进右前方的树林!” 虽然年少,却没有人天真地认为,这是袁崇焕或者祖大寿派来接应他们的关宁铁骑。 于是前哨示警,黄重真立刻发布军令,并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自觉断后,祖大乐则自然而然地便立刻率队执行。 封建王朝的上下级军制一向很严,但是在这支小队里,这不太合理的一幕却一次又一次的发生,有人当仁不让,有人心甘情愿,有人习以为常。 这情景跟重八老大哥刚参加红巾军时很像——汤和明明比他大,却心甘情愿地以小弟自居,并紧随其后,最后终成开国功臣,并难得地得以善终。 以祖大乐的粗犷性格,自然想得不会那么多,更不会那么深,却因为此行的经历,至少在回到锦州宁远之前,已心甘情愿地供黄重真驱使。 因为他相信,这个黑脸少年的脑袋里,藏着深沉的智慧。 自己虽是此行正使,又军衔最高,却万万不可能带队如此出色地完成袁帅和祖将的所托,并从狼窝般的后金全身而退的。 而这个少年却奇迹般地可以,并且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在辽阳混得风生水起,暗流汹涌的沈阳,更是被其搅得风起云涌。 同理,他和其余的少年,包括吴三桂在内,都深深地相信,这个起于微末,没有一点儿背景的大头兵,一定能带着他们回到宁远去。 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让人有些心乱,密密匝匝的树木却又让人稍感心安,尤其是黄重真最后一个跃入树林,一脸的平静与坚毅,更是给了其余人强大的信心。 “我们藏在这里的火铳强弩,还找得到位置么?”一进来,他便问道。 “在这里!”已有人自发地循着记号去寻找,很快就找到了,并且起了出来。 黄重真立刻上前察看,剥开重重油布包裹,赫然可见数十杆大明目前所拥有的最先进,却也有着较大改进的火铳。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些在幽暗的树林中透着森幽光芒的火器,已不足以形容用“火铳”二字来形容。 因为,经过黄重真于谍战后金之前,带着关宁军工厂的那些憨子们耗费大半年的时间,研究,熔炼,锻打,实验,失败,总结,最终有所突破。 关宁军中此时所局部持有,但却尚未大规模装备的这些“火铳”,那拥有着长长铳管的外形,已非常地接近于黄重真所最早见识的火器——养父的猎枪。 这些火铳虽然仍然需要依靠点燃火绳,从而击发铳管内的铁砂弹,但是无论是射程还是精确度,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这丝提升放在后世精益求精的火器技艺中,自然微不足道,然而放在明末,却让一直都在发生量变的华夏火器,终于往火绳枪的方向迈出了质的脚步。 “突破”二字,当之无愧。 黄重真端起一杆像极了火绳枪的“火绳铳”,细致地摩挲了一阵。 便确定这些铳管格外长的大伙计们,虽在地下埋了近两个月,但干燥的秋季和松软的泥土,却很好地保护了他们,故而依然完好无损,性能优越。 除此之外,强弩也保存得很好。 经过几千年的演变与发展,这一中原王朝赖以克制北方游牧骑兵的强力武器,到了明末几乎已经发展到了巅峰。 体型小巧了不少,最轻捷的可单手执发,且可连发数箭。 单就威力来看,这些体型较小的强弩,虽与诸葛连弩、十字弩、神臂弩等中远距离利器不好比,却胜在携带方便,装填迅捷,可悬挂在腰间。 就像后世的特战队员总要随身携带一柄手枪,当作最后的射击武器那样。 只不过,随着威力更强,射程也更远的火器问世。 到了明末,这种老祖宗苦心造诣了几千年的克敌利器,却已渐渐地被世人所遗忘,从而正逐渐地退出历史舞台。 熟读明史的黄重真知道,曹文诏及其所率领的军队,几乎就是它最后的绝唱了。 正所谓手中有枪,心中不慌,众少年因此而心中大定,信心大增,便是奴酋复生亲自前来围剿,也敢端起这些似枪非枪,似铳非铳的火器,轰他娘的。 马蹄声在树林外较远的地方停住了,虽不断地绕着林子梭巡着,却不敢进来。 众少年都是听声辨量的能手,早已听出来者的大概数量——千余骑兵。 比自己的三五十号自然是堪称甚众,放在平原上也能算作乌压压的一片,但若是散进这片又大又深的林子里,那是不够的。 正如黄重真所说,如果他们敢进来,就给了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 他没有带着大伙儿闲着,而是抓紧一切时间,充分利用地形,构筑着一些简单而有效的防线,只要是能克敌制胜,哪怕只能拖延时间,都不会放过。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关宁是东方的马奇诺 后金的骑兵显然也是有所意识,或者说有所忌惮的。 并没有冒然地进去林子来歼敌,也不像寻常的山贼马匪那样朝内喊话,而是死死地盯着,同时侦骑四处,绕着林子不断奔跑,试图找到入林的通道。 然而,辽东本就多森林,数十年的战乱使得人烟稀少,血肉融在土地里更是成了养料,草木便更加繁盛,荆棘遍布,并非那么好进入的。 先期的女真人虽钻惯了山沟子,但这一代女真人却大多以骑射作战为主,也在逐渐丢失祖先传承下来的生存能力。 所以一时之间,倒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焦虑。 深秋日短,夜幕一旦降临,便能很快地笼罩大地,不论万物的本色如何,都将披上一层重重的黑纱。 这一夜还没有月亮,因此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外边的人没有燃起火把,里边的人也不敢生起火堆,双方都是简单地吃了些自带的干粮,便再次小心地对峙起来。 秋高气爽,哪怕是秋夜寒冷,也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然而这样的一种对峙,却让人觉得分外沉闷,但凡是心理素质差一点的,直接崩溃都有可能。 不过黄重真与众少年却都知道,打仗在很多时候拼的其实不是战力,而是耐心。 昔日大明国力明显占优,却一次又一次地败在了这一点上。 并且在之后的十数年内,也将因为皇帝的急躁优柔患得患失,从而一次又一次地令麾下大将尝到失败的苦果。 并最终,将一支又一支好不容易拉起来的王牌军队,都尽数地葬送了。 敌对是怎样的一副情景,黄重真清楚,也不想知道。 反正,他是将底下的五十二号人外加一条大黄狗分成了两拨,分批休息的,枕戈待旦,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奋起反击,甚至是主动出击,发起最后的战役。 然而一直到了半夜,敌对那边虽然嘈杂,却依然没有攻进林子来的动向。 祖大乐巡视安抚了一下小兄弟们的情绪,便摸到他身边,看着他始终都如一头黑豹般盯着外边,连姿势都没有换过,甚至连一寸地方都没有挪动过,便龇了龇牙,佩服地说道:“这可真是折磨人啊。” 黄重真头也不回地说道:“沉住气,敌人比我们还焦虑呢。毕竟自从宁远一战之后,这片土地的归属,便有了极大的争议。” 祖大乐点点头,自我稳定了一下情绪,道:“你说袁帅会派人接应我们吗?” 重真轻笑道:“当然。我们是祖将军的嫡系,你更是他的族弟,三桂是他的便宜外甥。 袁帅……爱兵如子,责任心很强,不是那种随意抛弃底下兵将的人。况且我们出使后金的所见所闻,对他接下来针对性的布防,有着极大的帮助。” 祖大乐终于释然了,收起患得患失的心思,道:“对面情况如何?” “不清楚,不明朗。我猜,他们的主将,应该还在举棋不定吧。” “不会是我们的火药包的秘密,被发现了吧?所以他们才投鼠忌器的。” “不会。倒更像是在宁远城下以及觉华岛上,被我们的大炮轰破了胆子。” “嘿嘿,倒也是。袁帅说得很对——恃坚城,凭大炮。克制后金骑兵者,唯火器尔。” “火器要想完美克制骑兵,至少还要再发展两百年吧。”黄重真暗叹。 “好吧。”祖大乐没有去质疑这个少年的断定,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有些不安了,“这群后金贼,不会是想将我们困在此地,直至粮绝吧?” 黄重真不怪他,毕竟大明这辆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的战车,轰隆隆地开到现在,已被残酷的现实磨去了太多棱角,开始变得不那么自信。 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军队和百姓对于朝廷的荣誉与信心,正在逐渐失去。 华夏历史,终究还未发展到那个抛头颅洒热血,无名小卒也可立碑受百姓铭记与膜拜的年代。 黄重真想了一想,倒是不再出言安慰,而是实打实地沉声说道:“有这种可能。” “那怎么办?”祖大乐吃惊地望着他。 “使人探探吧。” “那很危险……好吧,我去叫三桂和袁七过来商议一下。” 祖大乐说着便匆匆地去了,黄重真也飞快地思索起来。 要想将他们困死在这里,是不太可能的,毕竟辽东丰富的山河资源,养养他们这五十三个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的关宁战士,外加一条大黄狗,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有可能的,还是敌对自己这行人惊疑不定的原因,毕竟不论是红夷大炮还是三眼鸟铳,都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及惨痛的教训。 在原来的历史上,这份惊疑甚至可以说是惊恐,持续了很久,尤其是在黄台吉发动宁锦之战的那一次,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也是狼群一般的后金军在日后,对于破关劫掠无比热衷,却始终不太敢与关宁军硬钢的原因,即便那个时候,袁崇焕早就已经死了。 况且金秋时节,正是与袁帅祖将约定好了的大致归来的日期,已进占右屯,并将兵锋推至大小凌河的这二人,一定会如约派遣侦骑四处,侦查他们的动向。 杨国柱等人,更是会不遗余力地寻找他们。 若这些侦察骑兵始终没有与后金的游骑遭遇,并且受到阻挡倒还罢了,反而是一旦受阻,便会加大力度,甚至从锦州调遣大部队过来,都未尝没有可能。 这是一种遇强则强的弹簧反应,关宁军无疑正是这样的一支钢铁般的军队。 尤其是现在,正因宁远城下与觉华岛上狠挫后金铁骑,并间接致使一代枭雄奴酋抑疽病发而亡,从而锐气正盛呢。 放眼现时的大明,试问谁敢遣使深入辽东?又有谁敢谍战后金呢? 唯铁血关宁军尔,唯少年关宁军尔。 然而此时,黄台吉却正被后金的内部矛盾,以及八旗之间相互牵连相互掣肘的复杂关系,牵扯了几乎所有的精力,不可能派大部队过来。 并且他认为,五十三号关宁军里的毛头小子,哪怕再精锐,哪怕在沈阳表现得再不凡,也不可能让他劳师动众地前来围剿。 因此,黄重真大胆推测,林外的千余骑兵应该黄台吉的唯一布局,是阻挡他们重回大明的所有力量了。 对于土地,华夏民族一向都是极为热衷的,极其擅长无声渗透的。 后金的战败与兵线收缩,让浑河太子河到大小凌河的大片肥沃土地,几乎成了无主之地,哪怕战乱随时可能再启,哪怕只能屯田一年,大明现存最擅边防的袁崇焕、祖大寿、赵率教,也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此消彼长之下,林外的千把后金骑兵扮作的马匪,哪怕是再来去如风,也不可能在袁祖二人的步步紧迫之下,在浑河与太子河的南岸待太久。 后金的将领哪怕再愚蠢,临行之前也会得到黄台吉的叮嘱,因此不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女真人在战场上,也一向喜欢直来直去。 自己也就五十三号人,即便是人手一柄三眼鸟铳,只要千余骑兵一拥而上,又能轰死几个呢? 茂密的林子虽是极好的架枪据点,但粗壮的树木也是很好的掩体啊。 那么,他们到底在等什么呢?为什么围而不攻?真的是因为投鼠忌器么? 念及此处,疑窦顿起,想起女真人极善夜战的特点,而且极其喜欢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偷袭明军营寨的作战风格,黄重真的心中,便是耸然一惊。 正巧,祖大乐已带着吴三桂袁七周吉来到。 在来的路上,三人已从祖大乐口中得知黄重真的想法。 虽然都觉得十分危险,也不见得完全同意,但周吉作为他的死忠粉,还是义无反顾地说道:“阿真,就让我去探探吧。” “不,不要去探。”黄重真脱口否决。 祖大乐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向来果断坚决的他,为何会突然改变之前的决定。 黄重真便解释道:“我细细思量了一下,敌人不可能毫无准备,女真斥候也都不是泥捏的,反而是我大明的斥候一次又一次地吃亏,便连两厂一卫都全线缩进了榆关之内……” 见四人缩着脖子惊恐地左顾右盼,黄重真自知失言,忙停止评论。 周吉忙接过话题,替他掩饰道:“但是我们关宁军不一样,我们的谍战之士和侦察兵,与后金的游骑斥候相比,毫不逊色,还犹有过之呢。” 黄重真大义凛然地说道:“不抛弃不放弃,我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好兄弟们冒这个险的。况且敌人的意图我已大致推测出,无非就是疲兵之计,让我等放松警惕,你们仔细去听,外边的声响其实不是嘈杂,而是鼓噪。” 四人侧耳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并且他们的心绪,也都因此而多少有些不宁。身为核心的五人尚且如此,其余小兄弟就更加不用说了。 “待到黎明时分,我等因戒备一夜而昏昏欲睡,疲惫不堪,怕是敌人就会火箭齐发,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秋季干燥,届时甚至不用攻进来,烧都烧死我们,他们只需轻轻松松地在外边补补箭就可以了。” 黄重真的冷幽默一点都不好笑,使得四人惊恐不已。 祖大乐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仍然难掩其中的一丝颤动,道:“那怎么办?” 袁七虽随着袁崇焕见多识广,却习惯了听命行事,此等危难时刻,便不禁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吴三桂低声咆哮道:“既如此,倒还不如现在就冲杀出去。” 唯独周吉,仍然目光炯炯地望着重真。 因为以他对这小子的理解,知道这小用这些几乎是恐吓的语言作为铺垫,一定是要引出更加令人惊骇的语言。 果不其然,黄重真继续徐徐善诱道:“我们兄弟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冲杀出去也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不过,却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吴三桂冲冠一怒,低吼道:“大丈夫死则死尔……” “锦州应该已经彻底建成了吧?据祖将军说,一旦建成,便是一座铜墙铁壁般的城池呢,能令后金难越雷池半步,真想去看看啊。” “吾辈少年……” “至此,关宁锦防线正式竣工,堪称东方的马奇诺,令后金始终都无法从这里突破,要想入关就只能绕道走,除非……”黄重真目光炯炯地盯着吴三桂。 “马奇诺是啥?又除非什么?”吴三桂被看得一阵莫名其妙,心中一阵不爽,暗忖道,“搞得爷爷有权利开关延敌那样。” “后金与大明的修好……哦不,是黄台吉与我家袁帅的修好,其实都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表象,两人都在争取时间,巩固自身。 待黄台吉从后金的泥潭中抽出力量来,就一定会再起战兵,攻我大明。或者说,他会借我大明这把刀,替他剜除一些他认为不好的血肉。 至于袁帅,也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若黄台吉不能及时地加以阻止,一定会像修筑锦州一般,修建出一个又一个类似宁远的堡垒出来。 真想留着一条性命,回去参与这些盛事,参加接下来更为激烈的战斗啊。” 谁不想活着回去?关键是怎么样才能活着回去? 祖大乐与袁七一脸的不明觉厉,周吉却苦苦地忍着偷笑。 吴三桂的脑子倒是转得快,盯着重真道:“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办法你就快直说吧,只要能活着回到大明,哪怕是吃再多的苦,那也是值得的。咦?方才你说黄台吉想要入关就只能绕道走?这……不太可能吧?” 黄重真赞许地朝吴三桂点点头,可包括周吉的四个少年,都已满脸恐惧。 他们都知道关宁锦防线其实就是辽西走廊,是辽东进入中原的最主要要道。 在这之前的两百多年里,也是大明控制辽东的战略要地,而到了现在,则是抵挡后金铁骑扣关的最后一道屏障。 ( 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进蒙古 这道屏障里布满了堡垒,军城军寨修建到哪里,擅长耕种的汉民族便将农耕文明再次播撒到哪里,以屯田蚕食的方式,逐步夺回并巩固在关外失去的土地。 除了宁远锦州之外,在这条狭长的走廊里还有松山杏山等较小规模的军城。 并且,因为黄重真争分夺秒的建议,大小凌河以及左右屯卫的防线,虽未加紧修筑,但是蔡家楼台等堡垒形式的防御点,却在众少年谍战后金之前,便开始构筑了。 这样的一道防线,无异于铜浇铁铸,确实能让后金难越雷池半步,甚至令其望而生畏。想要从此处突破入关,非付出极大的代价不可。 以后金的人口规模,单凭从白山黑水间去抓些野人来充军,是绝对禁不起消耗的。一旦消耗过甚,其锐利的锋芒必定会渐钝,国力也会渐衰。 届时,大明便有了全面反击,夺回全辽的机会与希望。 这便是袁崇焕的战略初衷,是对孙承宗构筑关宁防线以拒后金,这一军事策略的继承和发扬。 然而大家也都知道,从关外通往关内的道路,绝对不止一条。 长城九边,关隘众多,山海嘉峪娘子关,喜峰古北与大安口,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但不可否认,每一道关隘都代表着,至少有一条道路可供关内关外通行。 可是……山海关乃是距离后金最近,也是最为熟悉的一道雄关呐,对于大明的意义也十分重大。一旦占据,便可居高临下,俯瞰中原,威胁京师。 而其余的关口,哪怕是如昔日的蒙古那样暂时突破了,也不可能长期占据,终究还是要在大明军队的轮番攻势下,退回关外的。 并且,自从蒙古日渐衰落之后,那些道路许久都未曾有大队人马通行,荒废日久,早已极难通行,找不找得到都还两说呢。 最重要的是,那些道路都在蒙古族的领地之内,这几年虽然日渐衰微,可是草原黄金家族的余威尚存,后金虽然日渐崛起,却敢主动挑衅么? 故,攻略辽西走廊并,且最终抵扣山海关,实在是公认的后金最好选择。 以黄台吉的狡诈,会舍近求远?以黄台吉的算计,会不考虑到这种种因素? 开玩笑!女真人绕道入关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怎么会可能发生?黑夜给了你两排洁白的牙齿,可不是让你用来扯犊子的。 但是……如果、万一,是真的呢? 黄台吉如果比他用十三副祖传破烂铠甲起兵的父汗,还楞呢? 自从蒙古黄金家族的余威逐渐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后,喜峰大安古北口这些关隘便久无战事,本就防备松弛,猝不及防之下,能抵挡住后金铁骑以及披甲奴的突袭么? 届时,野蛮的脚步踏过文明,文华璀璨的大明山河支离破碎,躲在皇城内的皇帝固然惊恐,平日里满腹经纶诗书礼仪的衣冠禽兽们狼奔豕突,最可怜的还是耕牛一样在地里劳作的中原百姓,将会惨遭荼毒。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这样的场景若是出现在梦中,都能瞬间将人惊醒,若是但凡是有一丝可能真的会发生,如何能令人不惊恐? 毕竟,放眼整个大明,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关宁军里的士兵,更加了解后金女真军的野蛮与可怕。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虽然是个笑话,但辽东的汉民,却真的快要被蛮兽一般的女真人杀光了,便是苟活下来的,也时时受着奴役,哪怕是像范文程那样甘心为奴的狗。 四人越想越可怕,吴三桂沉声道:“那还等什么?快冲杀回去告诉大帅啊!只要有一个人……” “三桂!”祖大乐沉声将他呵斥。 “好吧,阿真,你来决定该怎么办吧。” 黄重真缓缓说道:“西行进入蒙古,再折道向南,抵达长城,不论从哪一个关口进入关内都行,只要能给守军以及朝廷一个警醒,我们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可是……我们不认识路啊!哎,我就说不要把那些木筏摧毁,不然还可以顺流而下的……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吴三桂不耐烦地挥挥手。 黄重真却耐心地解释道:“秋季河水枯竭,顺溜而下的速度不一定比得上战马。而河水一旦湍急,便又充满了变数。所以若非万不得已,此计实不可取。 小桂子,你要记住,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兄弟一场,我不希望你成为那条道路上的先河。” 大家早就习惯了黄重真对吴三桂有意无意的针对,或者说谆谆教诲,虽不明其意,但总觉得他那少年老成的话语之中,蕴含着某种恨铁不成钢的含义。 可惜这高傲的少爷从来不当一回事儿,仍旧我行我素。这一次同样是撇了撇嘴,翻翻白眼,便对如此忠告,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黄重真暗暗一叹,便又吩咐道:“叫大家把战马的蹄子都裹上步,再套上马嘴。再给老子拿二十个火药包过来,若他真敢用火攻,我便让他知晓,谁才是玩火的专家。” 大家对黄重真时不时蹦出来的新鲜名词,早就见怪不怪了,闻言便依言行动起来。 这支队伍里真正属于黄重真的,其实也就周吉和大牛两人,哦,还有二狗…… 其余少年与其说是朝廷的兵,倒不如说是袁祖吴这三姓的家奴。 尤其是祖吴这两个在关宁根深蒂固的家族,其中的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即便是袁崇焕都剪不断理还乱,行事起来多少有些缚手缚脚。 反倒是黄重真这个小小的守备,就像背后有着一个大大的靠山一般,行事起来毫无顾忌,要求极其严厉,对吴三桂更是呼来喝去。 可说来也奇怪,大家偏偏都对他极为信服,哪怕是吴三桂,表面上虽然不服气,心内却也是羡慕嫉妒恨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策略确实有着极大的可行性,苦则苦矣,但试问在这个越发不讲理的世道里,哪个当兵的不是苦哈哈? 只要能活命,哪怕是跟着走一遭蒙古,又如何呢? 关宁少年的执行力,那是不用说的,待黄重真用又小又韧的藤条绑上火折子,做了一番简易的牵引装置,以防备后金不用火攻却用战马踏进林子里来。 其余少年也都准备妥当,并偷偷地用砍刀清理出了一条西行的道路来。 亏得外边的后金马匪鼓噪不休,听不见林子里的些许响动,甚至连林中人马在祖大乐的带队,以及黄重真的断后之下,早已悄然离去,都未曾察觉丝毫。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黄重真已带着他的少年兄弟们,在昏沉的黑暗之中,头也不回地偷偷摸出去老远,直到身后远远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二十个经黄重真制作的火药包,一起轰然作响,那威力真的不是盖的,虽隔着老远,仍令人十分震撼,并隐约有着气浪袭来。 除始作俑者外,其余人都骇然地转身望去,只见遥远的地方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的天幕,半空中似乎还有着一朵像极了蘑菇的云朵,正在逐渐消失。 “这云朵是天神下凡了么?”少年们以为是神迹,都捂着嘴惊骇地呼叫起来。 唯独黄重真知晓,那是威力巨大的热武器,瞬间释放能量的结果。 对于气候已经逐渐变得恶劣的地球来说,对于生存在这个蔚蓝色星球上的一切生灵来说,这其实并非是件好事情。 可是,谁在乎呢? 在所谓的科技日新月异的后世,虽然很多人都意识到地球迟早被破坏,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自觉地去控制。 能抑制人类亲手制作的这个恶魔的存在,唯更强大的热武器尔。 “我的玉帝爷爷哟,火药包的威力竟恐怖如斯,我们还一个个傻傻地绑着它走了好远好远呢。”惊骇之后,一行少年又是一阵后怕。 “我忧郁的秋树和树叶啊!” 唯有黄重真看着火光映天,想到又会有多少生灵,毁于这场自己一手布置的大火,便心如刀割,忧郁地哀叹一声。 这才转过身去,朝着已逐渐透出一丝亮光的漫漫前路,毅然前行。 “快走!后金马贼很快就会追上来的!快跟着重真走!”祖大乐毕竟年长几岁,官职也高,率先回神,振臂大呼道。 众少年这才惊觉,这一幕的发生,不正代表着黄重真的预判,是完全正确的么? 那么西行进入蒙古领地,再折道向南迈入长城,回到大明,应该也在他的把握之中吧? 一念及此,便连心中不忿的吴三桂,都收拾好心情,屁颠屁颠地跟上黄重真,哪怕是因为道路的崎岖而深一脚浅一脚,也毫无怨言。 大火吞噬了数十个偷偷摸进林子查探的后金“马贼”,看着他们拼命地呼救奔走,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直至燃尽最后一丝生机,与树林一起变作焦炭,再不分彼此。 被黄台吉从沈阳派来的武讷格及其麾下,无不惊骇莫名。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明火器之威 竟已恐怖如斯 要知道,他们可是连奴酋的丧葬都放弃参加,为的就是守株待兔,扮作马匪在半道之上,将那伙表现优异的关宁军少年,尽数截杀。 但是万万没想到,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这样惨烈的结果l。 数十骑精锐的女真勇士啊,啥都没做呢,就这样葬身大火了? 即便是亲眼看着他们在火堆里跳舞,都难以置信啊。 大明火器之威,竟已恐怖如斯! 还是真如徐国师在狱中所言,经宁远一役,袁崇焕所带领的关宁军,已然脱胎换骨,有如神助,变得不可战胜了。 念及此处,武讷格又极其不甘地怒吼道:“不!伟大的女真勇士才是不可战胜的!哪怕只有千骑,也不是几十个毛头小子所能戏耍的! 那精明的小子才不会以身试法,壮烈殉国呢。他一定是带着人,像只草原上躲避狼群的兔子那样,蹦蹦跳跳地逃跑了! 往哪儿跑了呢?东南的道路已被封死,往回走也无异于自投罗网。 既然是兔子,那么便只余一条道路,便是西行进入蒙古草原,绕好大一个圈,再从所谓的九边重镇中的其中一个进入关内。 且最有可能的,就是距离最近的蓟州镇。 然而这几年,蒙古孬种虽然变得越来越怂了,很少跟明国人死磕了,但黄金家族的骄傲尚存,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但有发现,便绝对不会让明国人那么轻易地进入领地,又那么轻易地离开。 唯独可惜的是,在距离大明长城极近的草原之上,已经很少有蒙古族的部落存在了,大多数的蒙古人,都搬迁到了草原的更深处。 因此,这群少年若是真的胆大如斯,还真有可能通过蒙古人的领地,从而重返大明,回归关宁。” 当本不善思考的武讷格,沉下那颗粗糙的大心脏,痛定思痛之后,便觉得那个店小二的此举,无异于汉家成语中的饮鸩止渴。 但是,又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那可是黄金家族后裔的领地啊!哪怕是被大明的汉民赶回了草原,也极少有人胆敢亵渎,便连大汗都对之尊敬有加。我武讷格,到底要不要率军追击呢?” 武讷格纠结地想了许久,蓦然狠狠地跺了跺脚,道:“管他黄金白银的先祖,有过怎样的辉煌呢!在我武讷格眼中,那就是群蒙先祖余荫而无法自拔的怂蛋。 我女真族世居辽东,传承比之更加久远,我的祖先也比之更早地攻入中原。况我当代女真纵横辽东数十载,又有什么好怕的?走!速速随同本将军追上去!迟恐不及!” “喳!”扮作马匪的众多女真骑兵,尽皆领命。 武讷格按讷下出师不利的羞愤,嘶吼着下达了焦虑的命令,便率领本族勇士远远地绕开火场,向着西边黄金家族后裔的草原,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黄重真一行也走过了一段极为难走的路,入眼处赫然便是一处颇为辽阔的旷野,战马沉闷地走了半夜,终于撒开四蹄,欢快地狂奔起来。 “前边就是蒙古族的领地了,大家当心。”黄重真沉声提醒大家。 不过这一次,他的担忧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正如武讷格所了解的那样,这边的草原距离大明和后金都很接近,也就是非常接近于随时都可能产生战争的地方。 因此这十数年来,暂时无意于参与两国之争的蒙古族部落,大多已迁徙到了草原的更深处。 哪怕是此处的草原因为长年的无人放牧,从而显得分外茂盛,轻易也不会南下牧马。 就黄重真的理解,沟通关内关外的燕山孔道,其实就由许多的古道组成的。 无论是承德古道还是柳河古道,他都于22世纪走过好多次。 然而数百年沧海桑田,在这人类文明还赶不上自然变迁的年代里,寻路真的有些艰难,尤其是逆着时光的流去寻找。 不过,黄重真仍凭着精准的方位感以及地图比例,以及隐约的记忆,找准了方位,找对了方向。 待战马警惕而又小心翼翼地驰过蒙古族名义上的旷野,踏过深秋荒芜的枯草,一行少年便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踏上了回明的最后一段,也是最为难行的路程。 女真骑士完美继承了其祖先的狩猎天赋,个顶个的都是追踪的老手,然而循迹而来之后,看着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却也只能望而兴叹。 毕竟,钻山沟虽然是他们赖以传承千年的祖业,但是发展到他们这一代,早已进化成了骑马作战时代,倒是差不多快要将祖传的手艺丢干净了。 不过,当武讷格用笨拙的脑袋,想到铩羽而归之后,那个得势四贝勒的那张臭脸,以及好朋友莽古泰时不时在耳边说的“老八真阴险”的坏话。 他便觉得雄壮如狗熊的身躯浑身一个激灵,便咬着牙关,毅然率人追踪进了山沟沟里头,心中也暗暗与自己较着劲儿。 ——非要将那窝狡猾的明国小兔崽子,撵出来杀了吃肉不可。 小伙子们的脚程注定迅速而又轻灵,即便是在崎岖的山路之中,也走得很快。 况且,黄重真在对草衣卫将士进行山地负重越野之时,其他将领耳濡目染,虽不至于魔鬼一般压榨麾下,倒也有样学样,好好地进行了一番强化训练。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黄重真训练麾下时这句令人抓狂的口头禅,终于开始有所体现。 反倒是武讷格,虽是一员猛将,可这些年以来,同样有着很多时间处于养尊处优之中,四肢因为食物的丰富而显得更加强壮,肚子却也不免便便了起来。 若穿上铠甲在原野之上发起冲锋,自然犹如一架人形坦克般,威势十足,但若是走起山路来,便很快后力不济,气喘吁吁了。 而且,一旦进入山林里,这些擅长骑马作战的女真人,便又失去了最大的依仗——速度。 此消彼长之下,双方在技巧上的优势,倒是扯平了。所比拼的,唯意志而已。 而在意志的比拼之上,黄重真相信以他和祖大乐为首的关宁少年,绝不逊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不过,武讷格好歹占着人数的优势,随便选些能吃苦的女真族人出来,便可充作先锋。 女真人又又几乎个个都是追踪的能手,虽然一时之间无法完全追上,但是轮番追逐之下,便也逐渐地拉近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黄重真这行关宁军中的精锐少年,何等敏锐,虽未亲眼见到身后的追兵,却已隐隐察觉到了来自后方的威胁,自然想方设法地加以摆脱。 于是,两伙人一前一后,在长城外的山岭之间,你追我赶,若是彼此间和睦一些,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倒也其乐融融。 可后边的咬着牙关可着劲儿追,一旦看到兔子尾巴,便忍不住弯弓搭箭,如同他们先祖狩猎时的那样,欲要猎杀之而后快。 黄重真也偏偏是个要事情,沿路布置了很多兽坑陷阱,还常常用黄台吉送给他们的战马当作诱饵,倒让这些脱离渔猎才不久的女真勇士,吃尽了苦头。 吃一堑长一智,很快他们便也学聪明了,不再追赶甚急。 而是犹如他们的先祖狩猎时那般驱赶着猎物,想要待慌乱的猎物狼奔豕突将力气折腾干净,再一拥而上,驯服猎物。 敏锐如黄重真者,哪会不知道这些野蛮糙人的小聪明,便也从容不迫地布置起了更多的兽坑陷阱,还就地取材,利用大大小小的树木,做了很多简易的机关。 估摸足够抵挡一阵子了,他便带着麾下骤然发力,如资深的长跑运动员一样,发动了一次小冲锋,与身后想要跟着自己节奏的小白,迅速拉开了一段距离。 武讷格果然气急败坏,严令追赶,却堪堪上了黄重真的狗当,折损甚重。 然而,黄重真一行也没能高兴太久,因为跑着跑着,就发现前方横着一条不是很宽也不是很深的河,却正好足以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是啥地儿?” “这又是啥河?” 好不容易看到生机的祖大乐吴三桂等人,就如被清凉的河水浇了一个通透那样,望着缓缓流动的清澈河水直发愣。 “是柳河。”黄重真说道。 “这么说,我们真的沿着柳河古道,正在不断地接近长城?”吴三桂先是一喜,接着又斜睨着黄重真,狐疑地问道,“你咋又知道?” 黄重真理所当然地回答道:“看地图啊,袁帅祖将那里有那么多呢。我们大明有许多来自西方的测绘师,所以的地图精细程度远超汉唐。 这是多么好的教材啊,难道你们都不看的么?一名优秀的将领必须是一名合格的地理学者。否则空有一身武力,却因找不到敌人而无法施展。 最后还有可能因为迷路而反过来被敌人包饺子,这是多么憋屈啊。大刀刘挺在萨尔浒之战中的前车之鉴,不就是最好的教训么?” “好了好了,您先别说这些了,快先说说怎么渡河吧,后金贼都快追上来了。” 大家对于黄重真但有机会便说教,哪怕是在这种危急时刻都不放过的作风,真的是怕了。 尤其,是吴三桂。 (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黄小将军 快些上船 吴三桂忙龇着牙将黄重真的话语打断,又环顾四周,郁闷地说道:“附近怎么连片像样的树林林都没有?倒像是被人齐刷刷地砍伐过一样。” 憨直的祖大乐等人这才发觉,河的对岸郁郁葱葱,树木参天,可河的这边却只有一些杂草和小灌木,别说制作木筏,便是隐藏都极为艰难。 眼见身后较远处的林子里百鸟惊飞,后金贼已越追越近,难道要泅水渡河?可是火铳和强弩的弦,都是经不起河水浸泡的啊。 一念及此,一群少年便都免不得心急如焚,便连黄重真都一筹莫展,咬咬牙便要下令将沉重的火铳都抛进水里,然后游到对岸去。 “快看,那里有船。”还是从小便偷看府中侍女洗澡的吴三桂眼尖,忽然便看到斜上方的喝道之中,一叶扁舟拐过了一个河湾,正缓缓而来。 少年们循指望去,只见蒙蒙秋雨之中,舟上的老汉头戴青箬,肩披笠绿蓑衣。 用一根巨大的木篙灵巧地撑着扁舟,正在河水之中穿梭,嘴里还哼着绵长深沉的腔调,看上去好不潇洒快活。 少年们喜形于色,忙拢嘴大呼:“嘿,船家,船家,您过来一下。” 黄重真视力极佳,明显看到老汉听到呼喊怔愣了一下,循声望来之后看到这么多人,明显犹豫了一下。 但终究还是将小舟撑到了河的中央,戒备着遥遥回应道:“来者何人?来此作甚?” 有少年迫不及待地喊道:“船家,我们都是大明的兵,建奴正在后边追赶我们呢,你快过来载我们过去呀。” 老汉闻言勃然大怒,中气十足地喝道:“胡说八道,大明的兵早已缩到长城里面去了,都多少年没有出来巡视了,怕是早已忘记这片土地也是大明国土,也有着汉家百姓在此生存了。” 黄重真听这老汉的语气,似乎对于大明以及大明的兵丁,颇有怨气。 其余少年倒是没有察觉,见这老汉不信,便又焦急地解释道:“船家,我们真是大明的兵,还是在宁远大败后金的关宁军呢。” 老汉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张嘴便骂道:“一派胡言,关宁军正在榆关和宁远一带驻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依我看,尔等倒更像是彼娘的后金贼。怎么?宁远城下和觉华岛上吃瘪了,便发现关宁道走不通,便要从这柳河古道破关而入?” 黄重真想不到一介山岭老汉竟有这般见地,可见黄台吉绕道关宁,并非一定是多么出人意表之举。 只是不知为何,从朝堂大佬到边关守将,宁可相信孙承宗及袁崇焕打造的关宁防线,便能耗尽后金的国力,从而力挽狂澜。 然而黄重真却知道,国防是一个整体,取决的是整体的实力和综合的因素,永远不是一两道坚固的防线便能牢牢守住的,险关能从内部突破,防线也能被绕道,铜浇铁铸般的马奇诺防线,就是最好的明证。 于是,黄重真便沉稳地喊道:“船家,我们真是大明辽东巡抚袁大帅麾下的关宁军。 您看我们手中的这些火铳,是比大明目前最先进的三眼鸟铳,还要先进的火绳铳。还有这些强弩,后金贼擅使弓箭,不具备火铳的生产能力,也使不惯强弩。” 黄重真的例举显然很有说服力,老汉凝视了一会儿,便轻轻点了点头,但还是心有疑虑,说道:“若尔等真是关宁军,一定知道其中的几个少年英杰。” 吴三桂立刻喊道:“不知我吴三桂可算其中的一员?” 老汉立刻动容,脱口呼道:“你便是那出城追击,斩首而归的吴小将军?” “正是某家。”吴三桂大声应道,还得意地瞥了黄重真一眼。 黄重真一笑,便朝老汉抱了抱拳,道:“我叫黄重真,不知可算其中的一员?” “啊?”老汉闻言惊呼一声,稳健的双腿轻轻一颤,沉稳的身子微微一晃,连带着小舟都摇晃了几下,竟差点跌到河里去。 “当心啊!船家!”少年们纷纷近乎。 一世英名差点毁于一旦,老汉却丝毫没有在意,而是忙用木篙稳住小舟与身子,也稳住了心神。 然后,便深深吸气道:“你便是那觉华岛上,在赵率教将军的率领之下,与我大明的两万军民出生入死,勠力杀敌,阵斩五千后金骑兵的大蝗虫,蝗虫真?” “正是在下。”黄重真点点头,对于“大蝗虫”这个绰号,丝毫都不在意。 然后,他指着周吉与袁七道,“并肩作战的少年英杰,还又他周吉,还有他袁七,还有英勇战死的金冠将军之子,金士麟。 吴小将军因为在宁远城头奋不顾身,勠力杀敌,身受重伤,抱憾缺席。” 吴三桂得意的脸色转为阴霾之后,终于又因这番解释而好看了一些。 祖大乐对此颇觉无奈,便喊道:“某是祖大寿将军的族弟,祖大乐。” 周吉也道:“我是炮营周吉,阿真的副手。” 袁七又道:“某是袁七,乃袁帅亲军。” “俺叫大牛!” “俺是……” 其余少年,也都迅速地纷纷报名,其名头虽无黄重真吴三桂那般响亮,却也多多少少有着一些光彩的战绩。 “啊!真是关宁英杰!真是关宁英杰啊!” 老汉每听一个名字便轻呼一声,再也不疑有他,嘬指成哨,便见小舟上飞起了数只灰黑游禽,凶猛而迅速地朝来路飞去。 “老汉的船小,载不下这许多人,不过已经使灰头它们去叫乡亲们撑船过来了。来来来,先上来几位小将军,让老汉先载你们过河。” 解释的同时,老汉灵活地已将小舟撑到岸边,吴三桂当仁不让地率先跳了上去,倒也不忘朝老汉抱拳致谢:“有劳。” 老汉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话音刚落,便又惊觉后方的林中惊鸟四飞,还隐隐可以听见女真人呜哩哇啦的咒骂之声。 “不好!是建奴追上来了!”祖大乐大惊。 黄重真忙道:“莫慌,你率人先行渡河,周吉袁七,吴老三老四老五,还有一分队,端上你们的火绳铳,随我阻敌。” 话音未落,黄重真便不由分说地端着火绳铳,冲上了后边的小高坡,趴在灌木丛里,将黑幽幽的铳口,默默地指向狭小的来路,倒像是个后世的狙击手一般。 不仅如此,他还利用土地的厚重,将沉重的火绳铳架得稳稳的,增加了精准。 周吉袁七等十来个人,与他并肩作战数次,虽未系统学习过他的战术战法,却早已耳濡目染,见状忙有样学样,占据高地对准前方。 他们的人数虽少,倒也组成了一片小小的火绳铳林,在这狭小的路口,形成了一道还算密集的火力交织网。 “嘭!” 很快,山路口便有彪悍的女真身形显现出来。 但随着一声闷响,当先的咬着辫子狂奔的那人,立刻便被一枪轰爆了他的辫子头,无头的强壮身子往前狂奔了两三步,才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后边的几个追兵当即惊慌失措,却已收不住脚,只能勉力地想要往旁边的坡壁上闪躲。 却听闷响之声接连响起,当即便被交织的火力网轰成了筛子——周吉等人对于热武器的掌控,毕竟没有黄重真那样纯熟,但火力交织之下,效果同样惊人。 ——黄重真为什么将这类火器称作火绳铳,而并非火绳枪呢? 因为这些火器,暂时还未脱离铁砂弹的范畴,而不是精准度更高的子弹。 再后边的女真追兵,耳听得那些可怕的火铳声响,眼看到前方族人的惨状,立刻放弃突破,改而凭借猎人的直觉,用箭术抛射。 “闪避!” 黄重真忙低喝一声,朝旁边滚了几圈,其他几个泄漏位置的,也都纷纷躲闪。 幸好火铳的射程好歹比弓箭远不少,女真人虽以箭术称雄,但终究短了一些,不过却仍有一箭,特别势大力沉,有一个少年没有及时闪避,就被射中大腿。 “啊!” 他强行想要忍着,却依然忍不住低沉而短促地叫了一声。 其他少年听了,索性也叫了几声,以掩盖他的位置。 女真人还真被混淆了视听,以为前边的明军崽子们都被射中了,便有几人顶着个光秃秃的前额探出头来查看,却不想那些叫声都是骗人的。 留着铁砂弹的周吉见了,便毅然打开火折子,迅速地点燃了火绳。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其中一个锃光瓦亮的前额,立刻变作了血肉模糊。 袁七与其余两三个少年,也都纷纷开枪,将其余几个探头探脑的女真人,要么打死,要么吓得像王八一样都将脑袋缩了回去。 ——三段射击法,或者说分批射击法。 经黄重真在觉华岛上再现威力之后,便在关宁军中深入人心,周吉袁七与重真配合得最为默契,故无需吩咐,自然而然地便能做好该做的事情。 在这个短暂的空档内,黄重真与其余少年,便都在新的身位上经历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这一繁琐的换弹流程。 然后,再次稳稳地将火绳铳架了起来,只是尚未打开火门盖,还用手紧紧地捂着,免得其中的火绳因受潮而不易点燃。 这一过程,虽动作娴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效率也极高,耗时极短,甚至有种破火铳范畴玩出狙击步枪的畅快之感。 但黄重真却仍然有些不满意——哪怕是火绳枪,也终究没有扳机火枪那般使用方便,精准度也要差上好大一截。 不过,女真人算是被这种最早期的枪支给打怕了,只敢躲在山塆后边往空中抛射箭支,但因为追上来的人数本就不多,又被打死打伤了十多个,无法形成箭雨覆盖,又因距离过远,终究显得威慑力不足。 他们不出来,黄重真等人便都没有开枪,只是沉默地架着,女真人便都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具体位置,盲目地放了几轮箭之后,便停止了这种浪费箭支的行为。 有几个女真人想绕到高处去放箭,却因滑泞而不易攀爬,又因大型树木都被砍伐光了了,山体之上没有遮挡掩体,稍有不慎弄出了动静,还会被重真周吉等枪法好的当作靶子打,几次三番之后,便也都放弃了。 于是,凶猛惯了的女真勇士,竟硬是被一群小鳖崽子堵在了路口,心中烦闷捉急,呜哩哇啦地乱吼乱叫着,却又毫无办法,只得派人去催促后方的武讷格将军快些派大队人马过来,用人数的优势碾压过去。 火绳铳的巨大声响,将撑船的老汉吓了一大跳,却仍稳稳地载着三五个少年,迅速地往对岸驶去。很显然,他虽是山间莽汉,却也知道争分夺秒的道理。 吴三桂紧紧地握着拳头,很恼恨自己为什么要第一个上船,搞得像是抛弃战友的逃兵一样。 不过好在,当他踏足对岸的土地之后,忽然看见河湾处小舟攒动,竟有十数小舟顺着水流迅速而来。 撑船的汉子高矮胖瘦不一而足,打扮倒是与那老汉如出一撤,都是头戴青箬笠肩披绿蓑衣,手撑一直长篙的模样。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吴三桂学着黄重真的样子,欣然吟了一句诗,令这蒙蒙秋雨的河边湿意更甚,却换来了几个大大的白眼。 ——兄弟们正在对岸用血肉筑城堡垒,为我等的渡河争取时间,你却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吟诗?啥玩意儿?真是! 十数只小舟加上老汉,终于满满当当地载着祖大乐等人,以及剩余的十几匹战马,迅速来到了柳河对岸。 再撑过去载黄重真等人时,竟又有两个女真先锋小队赶到,并且还在迅速增加,像是感觉到猎物即将再次逃遁似的,便又不顾死伤地发起了又一轮冲击。 虽然,还是被威力巨大的火绳铳压制了回去,拉近距离的那些女真勇士,却也在临死之前放出了好多支箭,射伤了好几个关宁少年。 “黄小将军,快些上船。” 岸边传来老汉压低着的呼声,黄重真立刻便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顾家庄记 “不行,关宁军可以没我周吉,却不能没有你这只大蝗虫。你们先走,我断后。袁七,你快带着阿真离开。”周吉低吼。 “那就一起走!开铳!” 嘭嘭嘭嘭嘭…… 短火绳被迅速点燃,十来声炒豆子一般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少年们将火绳铳里的铁砂弹都轰了出去,便迅速地调转身躯,借着滑溜的杂草,顺着山体的斜坡,迅速地往底下滑去。 然而那些受伤的少年,却只是将手中的火绳铳狠狠地抛了下去,还一把将猫着身子前来搀扶自己的兄弟推开。 建奴的箭支猛然袭来,没走的几个少年又添了新伤,眼看是走不成了。 “兄弟!”黄重真等人堪堪滑到底下,抬头看到这一幕之后,无不悲痛大呼。 “走啊!”坡上的几个少年也悲痛咆哮,又一轮箭雨落下,只听几声短促悲壮的大叫,便都没有了声响。 “走!”黄重真拾起地上已经开始受潮的火绳铳,便悲愤地跳上河沿的小舟。 从始至终,阿黄都紧紧跟着他的主人,哪怕祖大乐等人千呼万唤,都不肯离开一步,也是直到此时,才将四条健硕的腿,稳稳地踏在木筏之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周吉等人也都眼含热泪,憋着一口悲愤劲儿,迅速跳上已经开始撑篙移动的小舟。 因为建奴的箭已经一支近过一支,若再婆婆妈妈,那么前边的兄弟便白死了。 小舟堪堪离开河岸,便见高坡之上人影攒动,建奴呜哩哇啦地叫喊着,奋力地弯弓朝小舟射箭,却发觉距离太远,便怒吼着想要冲下来。 几艘小舟因为载满了人而显得分外沉重,即便汉子们奋力撑动竹篙,也很有可能躲不过弓箭的射程。 黄重真精准地估摸,一轮箭雨怕是逃不掉的,都已经同时抽出满桂大宝剑,以及朱梅老当益壮的宝刀,准备格挡了。 可就在这时,却陡然看见刚才埋伏的高坡之上,火光剧烈一闪,紧接着巨大的声浪袭来,将小舟都冲击得差点儿翻船。 “这是啥玩意儿啊!”撑船的汉子们忍着巨大的恐慌,好歹稳住了各自的竹筏小舟。 “轰!”一声巨大的闷响这才传入众人的耳中,也应证了黄重真曾经说过的话——光的传播速度,要比声音快很多。火器炸响之时,总是先看到火光,再听到声音。 “啊!兄弟啊!”巨大的声响之中,小舟好不容易被稳住了,却差点又因为黄重真周吉等人无比悲痛的捶足顿胸,从而再次侧翻。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这声巨响代表着什么,也不知是哪位少年兄弟侥幸未死,或者装死躲过了建奴的凶恶补刀。 总之,那位少年关宁战士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在这潮湿的秋雨之中,引动了火药包,幸好这几日一阵秋雨一阵凉,否则一场山火,怕是免不了的。 大明并不缺少不惜以身殉国的勇士,可为什么却没能守住江山与文明呢? 到底是底层百姓的问题?还是朝堂大佬的问题? 或者朝代更迭,以汉家文明为主的大明,终有此劫? 一向沉稳的黄重真,终于此时,痛苦地沉思起来。 吴三桂那些等在对岸的少年,也都心情沉重地跃上小舟,顺风顺水,顺流而下,很快便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荒芜渡口。 毕竟,从宁远出发至今,到沈阳去饶了好大一个圈,其中之凶险着实不足为外人道,然而伤亡,却直到今日才出现。 少年们不知该是庆幸,还是该悲伤,总之在这秋雨之中,显得沉重而凌乱。 撑船的汉子们也都没有说话,只是载着他们从一个隐蔽的小支流里拐了进去,又在一个树木繁茂的隐秘小河湾里停好舟船,才招呼他们上岸。 逝者已矣,生者奋发。 黄重真有着五千年阅历,深悉历史兴衰,又早已见惯了生死,所以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将悲伤挥洒在这天地之间,跟着上岸,走在弯弯绕绕的山间小路之上。 “我们这是去哪儿?”吴三桂忍不住傻傻地问道。 “莫笑农家腊酒浑。小将军们远来是客,又为我等阻挡建奴,我等自然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最先的那老汉试图缓解这沉闷的气氛。 吴三桂难得地俊脸一红,郝然说道:“哪里哪里,倒是我等将这些可恶的建奴狗贼引了过来。” 老汉摇头道:“关宁防线固若金汤,想要攻破谈何容易。奴酋一代雄主,自叛出李成梁府的那一天起,便未尝一败,却被一座小小的宁远城,阻挡住了扣关的脚步。 承袭建奴汗位的是黄台吉吧?老汉觉得,他于公于私,都一定很快便会再次攻打大明的关宁防线,可辽西走廊在袁帅的驻守之下,都已将钉子钉在锦州了,堪称水泼不进。 黄台吉初承汗位,后金内部矛盾重重,八王各怀异心,八旗彼此掣肘,战力不见得会比奴酋在世时更加强大。 既然两次都在这条入关最近的通道上吃瘪,那么黄台吉一定便会痛定思痛,绕道破关与死磕关宁相比,便不见得不会让愚顽的女真人接受了。 那么,距离建奴最近的柳河道与承德道,便是建奴最好的选择。故,小将军们无需自责,即便是没有你们的此次带路,建奴也迟早会来到此处的。” 黄重真终于察觉这莽莽群山间的蓑笠翁,到底不对劲在哪里。 若仅仅是几个成语几句古诗,还能看做是华夏民族的耕读传家之风,那么这番见地,却绝对不是一个在山间以渔猎为生的老汉,所能拥有的。 而且,他还意有所指——女真人日后的绕道入关,其实是由他们间接造成的。 这是一种隐晦的警示,暗示他们事后最好不要将此事当作炫耀的本钱,频频对外提及。 否则,若黄台吉真有绕道入关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事先走过这条道路之人,反而会被治以重罪。 至于罪名,何患无辞? 不过黄重真只看吴三桂等人的面色,便知道这群夯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好在自己敏锐地察觉到了。 这令他非常震撼,疑窦丛生——自己到底是来改变历史的,还是本来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同时,他也由此想到,黄台吉日后的绕道破关,确实并非那么出人意表。 且不说长城万里,九边重镇,关卡众多。 每一个关卡都至少有这一条道路,能从关外通往关内,每一个关卡都是需要重点守护的。 这是一个二狗都知道的常识! 没道理戍边将士和朝中大佬都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守住了关宁锦防线,便能阻挡后金不得寸进,便能保证大明北方漫长的边陲防线,万无一失了。 昔年,蒙古祖草原黄金家族的余勇尚在之时,也曾从喜峰等关口突破入关,劫掠中原,对关内沃土造成极大破坏。 前车之鉴,犹自明悬于前。 可是,上至朝堂大佬,下至边关守将,却为何偏偏选择视而不见呢? 是侥幸心理?还是将大明从一个精明强壮的巨人,拖成一个沧桑老者的罪魁祸首——责任推诿,也就是派系斗争,在作祟呢? 念及此处,黄重真深深瞥了老汉一眼,由衷地道了一声谢。 老汉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随意地摆摆手,旋即又欣喜地指着前方说道:“快看,那便是我等山间俗汉的避世村落了,小将军们路途劳顿,快请进去歇歇脚吧。” 黄重真抬眼望去,只见这最后一段笔直的山路尽头,赫然便是一道高大的木制栅栏,还有一道青藤缭绕的小门,与小道完美地衔接在一起。 鸡鸣狗吠之声,从中隐隐传来,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情境。 老汉说着,已像个孩子一般快跑两步,远远地朝内喊道:“小秋,小秋,家里来客人啦,快快出来相迎。” “爹,您回来啦。”小门里闪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矫健地跑到老汉身前,然后一蹦便蹦到了老汉怀里,唯独不知,是否老汉口中的“小秋”。 “哈哈哈,爹的好儿子,快让爹抱抱。数个时辰不见,又长高了一丝,也长壮了几分啦。” 老汉哈哈大笑,与方才那个沉稳深远的中年人完全不同,倒是与捕鱼而归的蓑笠翁形象,更加贴切。 “爹,我觉得您一点都不像外表看上去的这般老实,娘就是这般被你骗到手的吧?”小男孩天真无邪地说道。 “臭小子,有你这般说自个儿老爹的么?”老汉笑骂道。 黄重真等人却哈哈大笑,对这粉雕玉琢般的微胖男孩,好感顿生。 一只大黄狗摇头甩尾地追着小男孩出来,却蓦然凝住了身形,用狗眼往黄重真的脚边看。 ——嗬,好大一只黄犬,好生威武,虽被淋得毛发都搭在了一起,却像黄重真这些少年那样,散发着沧桑沉稳的气息。 黄犬相见,分外亲热,便连各自的主人都不顾了。 毕竟同类之间的异性,总是格外相吸的。 不顾两只黄犬到何处叙旧去了,黄重真等少年在其一群老汉和一个小男孩的带领之下,从青藤小门步入栅栏之内,便看见了他们口中的村落。 入目之处,俨然可见阡陌交通,严整井然,各家门前也都站着迎接自家男人与客人的女眷与小孩,倒与《桃花源记》中的记载,极为相似。 嗯……如果让黄重真写的话,这个惯会模仿的家伙,一定会将一篇《顾家庄记》,跃然纸上。 (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顾炎武为何不可出现在这里(求订) 吴三桂等少年,顿时看得心旷神怡,夜以继日赶路的疲惫,在这顷刻之间被温馨的家的感觉抚慰。 黄重真却更加确定,这位自称姓顾的老汉,绝对不是普通的孤舟蓑笠翁。 这份好奇与疑惑,一直持续到迎上来的妇人一手打着伞,一手从顾老汉手中接过小男孩,嗔怪道:“藩汉,你又不撑伞到处乱跑,当心得风寒。” “娘,孩儿壮得很呢,跟爹一样强壮,长大了要跟爹一起去打渔狩猎呢,你快看。”小男孩说着,卯足了劲儿比划自己胖嘟嘟的肱二头肌。 黄重真觉得藩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妇人无奈而又宠溺捏捏儿子的红扑扑的小嫩脸,便又将之放下,也顺手将伞给了他,叫他快些回到屋里去,莫要唐突了客人。 可大概全华夏的孩童,都知道在客人面前跟父母提要求,特别奏效。 于是便又缠着父亲撒娇道:“爹,您就给孩儿改个名字吧,孩儿不想叫顾绛,搞得好像孩儿日后会忘却大明,投降敌国一样。 孩儿最是仰慕文天祥学生王炎午的为人,待孩儿长大了,也要像他那样,匡扶社稷,救大明百姓于水火之中。” “娃啊,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大明百姓生活得好好的,哪里形同水火了!”顾老汉忙想用粗糙的大手,去捂儿子童言无忌的嘴。 可小藩汉却灵巧地躲了过去,还待撒娇。 黄重真已灵光一闪,牛犊般壮硕的身子已狠狠一震,黧黑的脸上也很难得地表现出一抹震惊,惊叫道:“顾炎武?你是顾炎武?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周吉自忖自认识黄重真以来,尚是首次见到他对于一人一事如此惊讶,尤其是那句“你怎会出现在这里”,于是眼皮一抬,便讶然望了过去。 其余人如祖大乐吴三桂顾老汉者,也都对此十分惊诧。 妇人秀眉轻蹙,显得有些不虞。 倒是小男孩落落大方地转过身来,讶然轻咦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名字?是我爹爹告诉你的吗?” “哦,哈哈哈,你不是说最仰慕王炎午的为人嘛?所以很容易就能猜到咯。”黄重真这才惊觉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忙稍加解释。 又炉火纯青的,以称赞的方式移众人的注意力道:“顾哥,嫂子,您俩的这孩子,生得可真是好啊,眉清目秀,胆大活泼,他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明史之上也必定有他浓重的一笔。” 顾炎武说仰慕文天祥学生王炎午的为人…… 黄重真说明史之上必定有他浓重的一笔…… 这一大一小的意思,是大明终究是要亡的,并且就在这数十年之内? “这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周吉暗惊道。 然而不论如何,若被京师那些咬文嚼字的御史言官们听见了,必定会像打了鸡血那样,洋洋洒洒地写一篇万言书,对二人来一次狠狠的口诛笔伐。 若被锦衣卫或东西二厂得知,下场必定会更惨,株连九族都有可能…… 想到这些,顾老汉禁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好在,大家似乎都惊愣于黄重真的过激反应,而且也似乎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毕竟,面前的这些都还只是一帮入世未深的少年嘛,且投身军伍,耿直刚硬,才没有衣冠禽兽们的那些花花肠子呢。”顾老汉如此安慰自己。 便连受袁崇焕嘱托,身负监察黄重真使命的袁七,都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深悉黄重真向来稳重,一旦对某件事或某个人颇为重视,就说明这事这人很重要。 而方才那般近乎失态的样子,尚是首次。 所以,袁七便忍不住多看了这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几眼,想要看出这个所谓的顾炎武,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只是他以憨直的眼光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何出奇之处。 无非便是眉目清秀了些,眼睛乌溜麻贼了些。 两条大黄狗不知何时,又从旁边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也不知究竟是二狗不顶事,还是那母阿黄显得特别矜持。 总之,顾炎武这胖男孩与大部分的华夏孩童一样,特别喜欢调皮捣蛋。 刚刚还在与父母较真名字的问题,转眼便将雨伞收拢起来,去戳阿黄的屁屁,还怂恿自家母犬扑上去咬它。 母犬倒是扑上去了,也作势咬了几下,不过却更像是亲切的亲吻礼。 顾炎武大怒,举着雨伞便要驱散二狗。 “小武,休得无礼。”顾老汉呵斥了一句。 他便得胜似的喊着:“耶,爹答应我叫炎武咯。” 然后,便麻溜地跑回了屋内,便连一点反悔的机会,都未曾给予他的父母。 顾老汉看着儿子胖嘟嘟的背影,宠溺而又无奈地摇摇头,便转回来对重真轻施一礼,歉然道:“犬子顽劣,还望黄弟……呃,还望黄老弟与众位小兄弟莫怪。” 黄重真正暗自感叹缘分的妙不可言,闻言忙摆摆手道:“不怪不怪,能与小武在此处相识,既是缘分,又令我等感到三生有幸呢。” 其余关宁少年虽觉不以为然,却也客客气气地跟着附和。 吴三桂翻着白眼,觉得这癞蛤蟆一样的小子,绝对是对人家的天鹅老婆不怀好意,才如此殷勤的。 没有哪一个母亲,不喜欢听到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儿,夸赞自家的孩子。 于是,顾老汉的清秀老婆便将在门内探头探脑的儿子叫回身边,将一双柔嫩的小手,温柔地按在他肩头,柔声说道:“藩汉……嗯,炎武,快叫叔……嗯,还是叫大哥哥吧。” 那嗲嗲的声音,把吴三桂听得骨头都快酥了。 “娘,您搞错了吧,我爹称他一声老弟,我是应该叫他叔叔。”顾炎武扭着脖子抬起头,用稚嫩的声音,老气横秋地纠正他的母亲。 非但把大家给逗乐了,还让吴三桂掩饰了蓦然而起的尴尬。 “好吧,随你怎么叫吧,都行。”清秀的顾母显然与他粗糙强壮的丈夫一样,对于聪慧机敏的儿子十分喜爱,也十分宠溺。 “小叔叔们好。”顾父口中的顽劣犬子,却在称呼人的同时,将古朴的华夏子侄之礼,行得一丝不苟。 但又偏偏单独转向了满脸虬髯的祖大乐,道:“大叔您好。” 惹得少年们一阵大笑,祖大乐则笑得颇为尴尬。 吴三桂更是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道:“那你该叫我大哥哥才对,因为你口中的这个大叔,乃是我的小表舅。” 谁知,顾炎武却斜睨着他,一脸不屑地说道:“那你先叫我爹一声叔叔,再叫我娘一声婶婶,让我听听。” “你……”吴三桂顿时大囧。 “哈哈……”这下轮到祖大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小武,不得无礼!”顾老汉豪迈大笑。 他的清秀老婆则大囧,嫩脸微红,看得久未食髓的吴三桂,狗眼都直了。 “好一个顾炎武啊!想不到我与他,竟会在此处相见!”黄重真爱极了他那闲时顽劣,忙时端正的样子,便蹲下身子开心地问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华夏的许多孩童天生便有着非常敏锐的感官,能感觉到哪些人是真的对自己好,哪些人只是装给自己大人看的。 顾炎武显然是认可面前这个小叔叔的,或许是因为他那沉稳的面向,孔武修长的身材吧,以及真挚灿烂的笑容吧。 在抬头征得父母的同意之后,他便龇着牙张开一双小手臂,跳进了重真怀里,还耀武扬威地朝吴三桂吐吐舌头扮鬼脸。 惹得这猥琐的家伙,更加想用某种方式,以求补偿。 黄重真大笑着将顾炎武胖嘟嘟的身躯抱了起来,觉得此行真的不虚。 不过,若是知道吴三桂的心中正在作何感想,他必定会抽出满桂的大宝剑,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再不然回到关宁之后,便从朱梅那里要回“汝钦”宝剑,让他享受被尚方宝剑砍头的荣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秋日的傍晚,显得凉爽而湿润。 一群少年兵洗尽了被追逐多日的铅华,在人家的庄园里彻底放松了精神之后,那种稚气与沉稳的交织,还是很有看头的。 顾炎武的父亲顾同应甚至有些后悔将他们带回来了,因为便连自己的水嫩媳妇儿,都要将漂亮的眼神若有若无地飘过去,更别说其他糙汉们的糙媳妇儿了。 尤其是那个身材修长脸蛋儿黝黑的国字脸少年,受关注的程度最高。 可是在顾同应看来,不分明是那个被叫作小三儿的吴小将军,更加清秀一些么?女人啊,搞不懂,真奇怪。 不过好在,这些少年兵倒是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倒是与一帮小屁孩打得火热。 那幼稚的做派与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全然不同,倒让顾同应这些见识过的人,蓦然觉得有些恍惚。 不管怎么说,朋友来了有美酒这句话,是流淌在华夏民族血脉中的好客之道。 农家腊酒虽然略显浑浊,但汉家男子无酒不欢,有酒便欢,几个山野小菜,便能举杯邀月,把酒言欢。 酒至半酣,吴三桂突然觉得如此良辰美景,若是被不懂风情的建奴破坏了着实可惜,便惊叫道:“不好!” (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顾家庄的来龙去脉(万字更新求订求票) “怎么了?”祖大乐被这个便宜外甥吓了一跳,忙放下酒碗,抹着胡渣上的酒渍追问道。 其余人也都愣然望向他,唯独黄重真,仍自顾自地小口品着浑浊的米酒。 “建奴狗会不会泅水过来追击?”吴三桂压低声音担忧地道。 祖大乐等人,立刻面面相觑。 “惊弓之鸟?早干嘛去了?”黄重真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同时也深深地意识到,想要挫败后金,守住大明,真的任重而道远,竟连无惧一战,并且取胜过的关宁边军核心人员,都对之仍有着如此深的忌惮。 作为这支队伍的核心任务,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这不是几百年后那个可以用精密仪器探测的年代,在这片古老的时空下,一切都还是以人为本。 不过,当他想留下人员监测时,却发现两叶扁舟已脱离大队,在两个隐蔽却视野开阔的河湾里隐藏下来,便不再多此一举了。 吴三桂作为一名注定要在关宁军中斩头露角的中下层将领,本该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直至此时才惊觉,可见其火候实在是有些欠缺。 祖大乐袁七这些人,留在各自将帅的麾下日久,习惯了听命行事,竟比他还要迟钝一些。 由此,黄重真又想到:“关宁军虽在日渐壮大,单兵作战与团体配合的能力,虽在日益提高,但是将领的指挥素质,却仍然亟待极大的提高。” 面对众人捉急的目光,黄重真捉起酒碗与端着酒碗笑而不语的顾同应碰了碰,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酒,才道:“放心吧,顾大哥早就安排好了。” 少年们吃惊地望向顾同应,后者则惊讶地看了看黄重真,才一口饮尽碗中的浊米酒,摆摆手道:“安排不敢当,只是留了几人监视建奴的动向罢了。 建奴人都是旱鸭子,只知骑马而不识舟船,而且视弓弩如至宝,弓弦若经河水浸泡,便都要作废了,故而泅水来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建奴人又一向偏激怔愣,最喜出其不意,故又不得不防。倒是黄老弟观察入微,真是令顾某佩服佩服。” 说着,顾同应又倒了一碗酒,朝黄重真举了举,便一饮而尽。 黄重真也回敬了一碗,道:“岂敢岂敢,顾大哥思虑周详,才令吾辈军人佩服佩服呢。” 顾同应又连道“不敢不敢”。 而看着两人相互吹捧的恶心样子,祖大乐吴三桂等人,忽然觉得整张糙脸都火辣辣的,也不知是给羞愧的,还是这浊蜡的米酒后劲十足的缘故。 总而言之,也只能借着酒意来掩饰了。 顾同应嫩扑扑的媳妇儿,又领着一帮大小媳妇儿,端了几个小菜上来。 吴三桂猪哥一样看着她许久,连喝酒进去的又洒出来了,都未曾察觉。 直到祖大乐用强壮的肘子狠狠顶了顶他,才让他收起这般无礼的举动。 吴三桂郝然朝着顾同应敬酒,他的老婆却抢过那只酒碗,与诸位少年一碰,便一饮而尽,其余小媳妇儿虽然长得粗糙了些。 然而一碗浓浊的米酒喝下去之后,便都被一群少年看得面红耳赤,倒成了一道难得的风景,只不过很快便又羞羞地跑回屋内去了。 不过这一幕插曲,倒是令得男人们喝酒的氛围,更加高昂了几分。 菜过五味,一群大老爷们和一群少年,便都喝得醉醺醺的。 关宁少年们隔脚晾手,人五人六地猜起拳来。 顾家庄的糙汉们见状,自然分外觉得有趣,于是便在一群少年老三老四的教诲之下,“哥俩好啊六六六”地划着拳,拼起酒来。 黄重真是个耿直的人,觉得心中有着一团疑窦实在是不吐不快,便借着酒意忽然问道:“顾大哥不是北方人吧?” 顾同应稳健的大手剧烈一颤,手中的酒碗不慎滑落,又在跌在地上摔个粉碎的前一秒,被他用同一只手接住。 猜拳声因此而顿止,一群大老爷们吃惊地望着黄重真,少年们则惊讶地望着顾同应。 后者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情,便反问道:“何以见得?” 黄重真倒了一碗犹自带着些大米粒的浑浊米酒,端起酒碗朝他致敬,便又一口喝到了肚子里。 周吉见状,便严重怀疑这个千杯不醉的大酒鬼,只是为了多喝几碗酒。 顾同应却一本正经地道:“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这首诗中的山西村,指的并非北方的山西省,而是陆放翁的故乡江浙山阴,这没错。 米酒黄酒,皆是江南特产,这也没错。可你总不能仅凭这些,就断定顾某是南方人士吧?” 没有人能够明白黄重真的江南情怀,于是便也不作解释,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顾同应,看似醉眼朦胧,后者却分明觉得这份目光,似乎有着洞悉人心的魄力。 于是,沉默了稍顷,他便轻轻一叹,无奈地说道:“好吧,你赢了。实不相瞒,顾某与在座的父老乡亲,皆是江南人士。” 说着略一犹疑,与身边几个年长的糙汉交换了几个眼神,征得他们点头同意之后,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干脆将这些年心中的烦闷和盘托出了:“顾某祖上,曾在南直隶担任过兵部右侍郎,也算江南大族,风光一时无两。 不过,顾某不才,屡试不中,有辱门风,一气之下,便有了弃文从武的打算。适逢大明在萨尔浒新败,建奴强势崛起。 便领着一帮乡亲来到北方,投入熊廷弼熊帅麾下,欲效法班定远,投笔从戎,匡扶大明,报效华夏,把建奴赶回深山老林去,只可惜呀只可惜……” 顾同应说着,便连喝了三大碗米酒,打了一个浓浓的酒嗝,才继续以怒其不争的语气,苦闷无比地说道:“你说熊帅镇守辽沈,扶辽左于将倾,堪称铜墙铁壁。 还使疲兵之计,叫建奴疲于奔命,便以奴酋的狡诈,都称他一声熊蛮子。但凡熊帅一日在辽沈,便不敢寸进一步。 可是好好的,为什么要将他撤下来啊?这与自毁长城,有何区别?果不其然,熊帅一走,辽沈便失陷了,端的叫人痛心疾首啊。” 一群大老爷们快要哭了的样子,实在是很难看。 于是,黄重真便端着酒杯故作轻松地说道:“辽沈失陷,精锐如戚家军白杆兵者,尽皆覆没。然后熊帅起复,复守广宁,才只数月,便小有成效。 然朝廷派了个老王过去,使熊帅处处受到掣肘,最后被奴酋利用两人间的矛盾,一举攻陷广宁,几乎占领全辽。 此战失利,老王本难辞其咎,却反过来诬陷熊帅。时值东林掌权,楚党式微,于是乎,誓守辽东的熊帅便成了替罪羊,被斩首示众,传首九边,可悲,可叹。” 黄重真说着便一仰头,复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 顾同应等人听他说起此事如数家珍,那番沉痛的情绪也并非伪装的,便对他好感更增,纷纷端起酒碗,与他同饮,然后沉默地倒酒,夹菜。 少年们也都举碗赞助,不过在一饮而尽时,借着脸般大小的酒碗遮掩,祖大乐吴三桂袁七三人,眼神一凝,闪过不明的色彩,然后又很快地变回醉眼朦胧。 米酒的后劲儿很大,顾同应心情沉重,于是便真的喝醉了,搂着黄重真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说道:“袁帅真是好样的,比昔日的熊帅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们一群小娃娃,绒毛尚未完全退去,无疑也都是好样的,竟敢深入辽东,谍战后金。 嘿,他锦衣卫蟒袍飞鱼斗牛,两百多年来缇骑天下,所到之处,鸡犬失声,夜止儿啼,多少威风。 却在关外被仅有数十年谍战历史的后金细作,杀得片甲不留,从此以后便将关外当作死地,连来都不敢来了,只敢在关内耀武扬威……” “老哥,慎言。”黄重真一点都不在意将他浓郁的酒气喷在自己脸上,却对他的抱怨苦笑不得。 要知道,他的这支队伍虽在对付后金时上下一条心,但成分复杂,待回到关宁之后,难保没人将这番话说予自家的主子听。 “怕啥?事实便是如此,还不叫人说么?要不然,袁帅也不必苦心孤诣地重整谍战体系,如履薄冰地排查后金细作了。老弟啊,你知道老哥最担心啥么?老哥最担心的,便是他袁帅,步入熊帅的后尘啊……” “放肆!”顾同应此言一出,黄重真便情知不妥,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果然便见袁七霍然起身,戟指喝道。 祖大乐吴三桂以及其他的一些少年,也对他怒目而视。 “放啥肆呀?实不相瞒,在见到你们之前,某已决定带着族人回江南。辽东势危,中原纷乱,西北收缩,西南困顿。放眼这大明天下,唯独江南尚有几分繁华,虽有丧志之嫌,却多少还可苟安几日……” 顾同应却大着舌头满不在乎地说着,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借酒三分醉,总之是要将心内的沟壑,以及这些年的抑郁,尽数说给人听。 ( 第一百三十章 教顾炎武学太极 “不过在见到你们之后,某家又决定,便在这关外再坚守几年,又有何妨呢?待袁帅……待袁帅像熊帅那样被迫辞官,再回江南也不迟……” 顾同应本想说待袁帅如熊帅那样含冤致死的。 话到嘴边,便又换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且话刚说完,便“咚”的一声趴在酒桌上不动弹了,还很快便鼾声如雷。 “阿真,这……”少年们自然而然地看向重真,顾家的大老爷们也都看向他。 黄重真轻轻一叹,道:“先把顾大哥扶回去休息吧,小嫂子,热水烧好了没?” “烧好了,各位小将军可是要洗漱?”远远传来小嫂子们的娇呼。 “嗯。关外苦寒,小嫂子和诸位大哥大姐,切记要多喝热水啊。” “知道啦,生水里面有许多小虫子嘛……呀,我夫君这是喝了多少酒啊?不过好久没看到他这么放纵自己了,多年苦闷,一朝得解,多谢各位小将军。诸位叔伯,夜深了,也请快去歇息吧。” “好嘞好嘞,婆娘们,快随自家夫君回家去咯,可别跟错人走错门哦。” 也不知哪个糙汉喊了一嗓子,笑骂声中,聚了半夜的汉家男女,便都迅速散去,热闹了大半夜的顾家庄子,也渐渐地趋于平静。 连夜收拾出来的干燥柴房里,同屋的周吉等人已渐入梦乡,鼾声渐起,黄重真却眯着眼安静地躺着,脑海中回荡着顾同应说的那番话。 袁七作为袁崇焕的家丁,自然不希望听到任何人说他的任何不是,尤其是在自家大帅能人所不能,率二万孤军誓守宁远,狠挫奴酋的情况之下。 祖大乐吴三桂作为袁崇焕的嫡系,也容不得外人对自家大帅说三道四。 可是黄重真却知道,顾同应的担忧,一定会成为现实。 袁崇焕一定会步入熊廷弼的后尘,并且结局比之那头熊蛮子,还要更加悲惨一些。 其中有朝堂的原因,也有这个自负的“本部院”自己的因素。 熊帅被斩之后传首九边,自然无比冤屈,可好歹由后来的崇祯皇帝平反了。 可袁帅不但被崇祯皇帝下旨给剐了,连身上的肉,都让被舆论误导的百姓给争相购买,煮熟了吃进肚子里,或者拿去喂狗。 不但受到当世的谩骂,便连后世都争议不断。 黄重真觉得,崇祯皇帝的这一手甩锅本领,堪称炉火纯青。 可他却不知,这一甩锅,却将诸多有担当的官心也给甩没了。 自袁帅死后,泱泱大明,文武百官,便再也没人愿主动请缨前往辽东。 大明最后的时刻,洪承畴被迫前往,与后金劲旅战于松锦,终因朝堂大佬和皇帝的催战,以及十三万九边劲旅的复杂成分,战败,投降。 黄重真觉得,崇祯以身殉国的气节无可争议,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为后世明粉所津津乐道。 但凭良心来说,这个优柔的君王就像被捆在网中心的蝴蝶,虽奋力挣扎,却终究并非乱世里的一介圣明之君。 但是这一切,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大头兵罢了。 即便是知道历史的轨迹,那又如何呢?如果狂妄地去螳臂当车,无非是让自己粉身碎骨罢了。 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尽力去改变身边的人与事,因势利导,奋勇抗争,就像觉华岛上与后金铁骑的力战那样,唯死战尔,其他的,便交由天命去决定吧。 重真崇祯,会否有所联系呢? 念及此处,便连重真二世为人的稳健,都感到心脏狂跳了一拍。 不过旋即,他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认为那个自诩黄半仙的养父,真有这般通天彻地的先见之明。 虽然他确实有些跛脚,眼神也不是很好,两样都沾。而华夏的算命先生,也大多不是瞎的,便是缺腿的。 其实皇帝也好,小兵也罢,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便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充其量只是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但是不可否认,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中,掌有更多权力的人,对于历史的推动无疑更加显著。 权与利最容易挂钩,所以天下熙熙,不为利来,便为权往。 皇帝重真是不想的,不过总兵都督兵部尚书内阁首辅啥的,他还是有点儿兴趣的,毕竟要想更有成效地去守护大明,首先便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利。 正所谓臀部决定思维,位置决定所应承担的责任嘛。 在这个世界上,首辅有首辅的责任,匹夫有匹夫的责任,就看他们愿不愿意负这个责任了。 黄重真自嘲地想到——目前的自己,实在是人微言轻,只能在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流,因势利导,却不能一言九鼎地去主动改变。 自己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虽每每令人啧啧称奇,却也受到了不少非议。 远的不说,只说这支出使后金的小队里,除了周吉大牛之外,大多数人虽然钦佩自己,却做不到死心塌地,便连吴三桂这小子都敢动辄质疑。 其实黄重真最期望的,便是他袁崇焕真的有撂挑子不干的那一天,那么便由自己来接替他的位置。 从而避免大明战力最强,两次硬钢后金铁骑并且取胜的关宁军,变成一把对内作战锋利无比,对外却别说进取,便是守成都变得有些吃力。 想着想着,酒的后劲与倦意便已叠了一层油一层,带着一队人马牛犊一般低着头从沈阳拱到柳河的少年,终于彻底地放松身心,沉沉地进入了睡眠模式。 庄子里的鸡犬都似乎很给面子,或许是昨日被黄重真救了一命的缘故吧。 ——朋友来了有美酒,好客的顾家庄人本想将家里的公鸡都宰了的,毕竟母鸡是要用来下蛋给娃娃们吃的。 那么问题来了,母鸡没了公鸡,到底还能不能下蛋呢? 这个问题,黄重真想了两世都没想明白。 顾同应家的威武大公鸡,直到天光大亮才顶着硕大的鸡冠,伸着修长的脖子奋力鸣叫起来,就像大将军一声令下那样,嘹亮的鸡鸣之声便此起彼伏。 在山巅徘徊了许久的太阳公公似乎接到了信号,一忽儿便跃上山巅,将可爱的笑脸展现在世人面前,见草木之间全是露珠,便笑吟吟地蒸腾干净,驱散湿润。 这颗善良的恒星,带给地球的人间以光明温暖和干燥,让苦苦求存的这个时代的华夏儿女们,心中充满着对于生存和美好生活的渴望。 虽然昨夜睡得很晚,却已经是谍战后金之后,睡得最香甜的一觉了,黄重真照例闻鸡起舞,来到院中进行早锻炼。 浓墨般的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发髻,又用一根金箍棒般的小木棍,随意地缚在脑后,举手投足之间,显得那般干爽利落,富有力感。 周吉等少年,也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后,便连桀骜的吴三桂,都心甘情愿地成为这堂早课里的学生。 顾家庄子占地颇大,外围是田地,最中间是一个极大院子,像是华夏古文明中的校场,供演武,供聚集,供晒谷,又像是后世城市里的广场那样,所有的房舍都绕之而建,也足以容得下好几百号人。 早睡早起的顾炎武,早就像一个孩子王那样,领着一帮小屁孩在院内转悠好一会儿了,只是得了各自母亲的严令,才没敢闯入柴房,去揪祖大乐叔叔拉渣的胡子,去拔大蝗虫真哥哥茂盛的腿毛。 却见大哥哥们起床之后简单洗漱,便来到院中如老太爷一般慢悠悠地动作,先是捧腹大笑,紧接着觉得有趣,竟也跟在后边,一板一眼地学起来。 嘿,别说,还挺有模有样的。 尤其是当黄重真取过大铁剑,看似缓慢,实在犀利无比地挽起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剑花之后,小屁孩们无不羡慕地惊叫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家里,取回父亲用竹子做成的大宝剑,喝哼哈嘿地耍起自创的剑法来。 那场景,堪称群魔乱舞。 小嫂嫂们,也就是他们的母亲,却站在檐下奋力地鼓掌叫好,嫩脸之上浮起良多羞红,满是宠溺的幸福。 宿醉的汉子们好梦正酣,被院内的热闹吵醒,便骂骂咧咧地来到房外,醉眼惺忪地看到自家娃儿,竟笨拙而引以为傲地耍着集自创与父亲教的庄稼把式呢。 于是乎,满身的慵懒纷纷消失,都尴尬地想要唤回尽给自己丢脸的娃儿。 “爹,为什么不让我们学啊?”顾炎武不满地质疑自己的父亲。 其他的小屁孩见自家大王杵在原地不动,便也假装没听到自家父亲的呵斥。 “你们那叫学么?简直……简直就是瞎胡闹。”顾同应满脸通红,也不知是酒劲尚未消散,还是给躁得慌。 “哪有啊,爹。”顾炎武顿足反驳,一如后世那些平日里在课堂上接受良好教育,放学了或者双休日便漫山遍野撒欢的华夏孩子,灵动,聪慧。 “你过不过来?我数到三……一,二……”顾同应照例说不过儿子,便照例想要重新树起父亲的威严——威胁,动武。 顾炎武撅着小嘴挪动脚步……其他的小屁孩们,则早就很有眼力见地跑到了自己父亲身边,咧着嘴冲还想挣扎的顾炎武直笑。 阳光,田野,双亲,孩子,鸡鸣,狗吠,猪叫…… 这不正是黄重真最为向往的童年,以及退休之后的生活么? 可惜呀,自己眼看着就要退伍了,却差点儿挂了,被首长以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时光机传送到了大明。 在此过程当中,他那强壮的肉身毁灭了,万幸灵魂成功传送,与大明抚顺一道稚嫩有趣的灵与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如今想来,或许自己一向尊敬的老首长根本就是故意的。 毕竟,他好像不是很放心自己这些经受战火千锤百炼的特种兵,带着一身的武艺与国家秘密,回到繁华和平的地方,去过寻常人的生活。 “顾哥,孩子们要学,便让他们学吧。”黄重真适时地出声帮衬。 顾炎武欢呼一声,立刻跑到他身边扯住他的衣角,乌溜溜的大眼睛,则可怜巴巴地瞅着父亲。 其余小屁孩,也都重新跑进院子,围绕在两人身边。 “黄弟……不是,老弟,这……好吧,那便有劳了。” 华夏古人对于授艺是很看重的,虽然院内的这个国字脸型少年,并没有开坛收徒的意思,可顾同应还是站直身子,郑重地行礼。 其余的糙汉和小嫂嫂们,也都纷纷行礼。 “哪里哪里,是我等叨扰了。” 黄重真等人忙郑重回礼,然后便一人揪准一个孩子,瞬间就变成了大魔王形象,二话不说便嘶吼着想要展开魔鬼训练,令孩子们瞠目结舌,心内惊恐。 “循序渐进,可别吓坏了他们。”黄重真无奈地摇摇头,忙出声提醒。 然后,便转向他的开山大弟子顾炎武,说道:“学武可不是这般容易的,尤其是学剑。十八般兵器之中,剑乃君子,既可中正平和,亦可剑走偏锋。 但不论何种剑术,都讲究剑出如虹,惊鸿一现。所有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剑术之中,我最喜欢的,便是这一门,太极剑术。今日,我只耍一遍,你可看仔细了。 第一段:起步,并步点剑,弓步削剑,提膝劈剑,左弓揽步,左虚步撩…… 第二段:弓步平斩,弓步崩剑,歇步压剑…… 第三段:仆步穿剑…… 你要记住,剑法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你要融会贯通,便自然而然地能令剑法也活起来,说白了便是灵活运用。 看清楚了么?好!那便耍一遍,让我看看你的记性与悟性,到底如何。” 黄重真在后世的时候,就从来不跟别人讨论华夏传统武术与西洋搏击术孰胜孰略的问题。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然后苦练,将之融会贯通,令之成为说话吃饭那般简单随意。 与人对战之时,配以力量、速度,便往往能够一招制敌。 即便是与人势均力敌形成鏖战,也能够凭借自小苦练传统武术所带给自己的身躯柔韧度与坚韧的意志,取得最终的胜利。 (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番薯惊现长城之外(日更万字) 作为华夏传统武术中的后起之秀,并传承得比较完好的佼佼者——太极。 入门简单,却又博大精深,非努力钻研以及良好的悟性,而不可得窥其中之精髓,无疑是非常适合用于武术启蒙的。 黄重真一直坚信,对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备受争议的华夏精髓,只要是真正喜欢并且坚持钻研,便一定能够将之发扬光大的同时,也令自己获益匪浅。 首次学习的小炎武学得一板一眼,非常认真,悟性也不错,意志也远比同龄人坚韧。 其余孩子已在叫苦不迭了,他却仍咬牙坚持着,哪怕是汗流浃背,都乐此不疲。 顾同应夫妇乐呵呵地看着那个少年,近乎严苛地指正儿子的错误动作,非但没有不虞,反而觉得对于这些野惯了的熊孩子,就应该这般严格要求。 不过旋即,又觉得实在是瞎操心,毕竟人家才是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还以出使为名,深入敌营,谍战后金,说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都不为过。 尤其是那个脸黑黑的小伙子,一张略显黝黑的方正之脸,看着就很坚毅,年纪虽小,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大师傅的风范已隐隐展现。 与之相比,自己这些江南来的所谓文武双全的士子,读书读不过人家,便想剑走偏锋,学班定远投笔从戎,虽然不远千里投入了熊帅麾下,却并未真正与凶狠的建奴正面硬钢过,反倒显得文不成武不就。 顾同应看向自己的娇妻,后者也心有灵犀地看过来,明眸之中尽是幸福与欣然的味道。 顾同应觉得有些羞愧,便用粗糙的大手牵起他柔嫩的小手,返身来到屋内……嗨嗨,去为大家准备早餐,算是一种弥补,却遭到了娇妻的极力嫌弃:“君子远庖厨,出去出去,别碍事儿。” 顾同应只好回到院内,一边豪爽地洗漱,一边看着平日里无法无天的小家伙们,在一群少年的手下,变得服服帖帖,哪怕是叫苦不迭,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因为这些倔强的孩子,都憋着一股相互比较的劲儿呢,谁都不想第一个讨饶。 尤其是顾炎武,明明被最为严苛地要求,明明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却硬是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不知为何,平日里难得降服自己儿子的顾同应,心内深处竟嘿嘿笑起来。 “华夏传承,尽融于此。” 黄重真看到的层面却完全不一样,且深悉顾炎武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历史评价,注定是要成长为华夏民族的之灵魂的,于是更加珍惜这次机会。 少年们满腔热血,孩童们一腔热汗。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深秋大地的温度也回暖了一些,半来个时辰悄然过去。 黄重真见有些孩子的笑脸不再红润,而是有些显白,便适时地宣布停止早练。 精气神儿一放松,刚刚还倔强的孩子们,双腿一软,便想坐到地上去,却被各自的教练给拦住了。 “不要立刻停下来,那样对身体很不好。所谓收放自如,便是要有度。来,绕着院子走两圈,让身子慢慢冷却下来,完了用热水洗洗手脸,便可吃早餐了。” 吴三桂对于黄重真的套路已经很熟悉了,自告奋勇地抢过了最后一道工序的监督权。 “这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祖大乐严重怀疑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小子,有着不良企图。 黄重真倒是乐得轻松,接过周吉递上来的热布擦了擦汗,便走向正在檐下帮着娇妻摆桌的顾同应,其余少年,也被其余乡亲热情地招呼了过去。 鸡蛋番薯稀饭咸菜,对于自给自足,看天吃饭,勤劳填肚的顾家庄子来说,确实已是竭尽全力地在待客了。 尤其是鸡蛋,本是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吃的,平日里可没有一个大人舍得吃一口。 然而,顾同应分明看到,当黄重真瞧见这三样食物的时候,牛犊般黑壮的身子轻轻一颤,刚毅的方脸也变了表情。 “是嫌寒碜么?” 顾同应内心一突,毕竟他刚教完自己的儿子,虽未正式拜师收徒,但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华夏人心中,已经将他当作孩子的师傅了。 正所谓“无鸡,鸭亦可”,可桌案上这样的食物,显然是大大怠慢了孩子的师傅。 “可是……这已竭尽某之所能了啊。”顾同应内心苦笑,已决定吃过早餐便去河里捕鱼,再到山里去看看前日放的兽夹,有没有所收获。 这种无奈,虽然很小,却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何其相似。 只是,黄重真的接下来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只见他三两步便来到桌案前,捧起那只装满红皮番薯的粗瓷碗,便仔细地端详起来。 那爱不释手地模样,就像看着一个清丽脱俗的少女那样,很不得一口将之吞了,又非常非常不忍心去做那摧花的屠夫。 “这……黄贤弟……你……”顾同应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就是个番薯么?你好歹也是经历宁远大捷,觉华之战,并且谍战后金过的人,怎么还像个土包子那样,一点见识都没有? 虽说,番薯本身,确实已土得不能再土了。 “顾哥,这是啥玩意儿?哦哦,我是说……此为何物?” 顾同应无法理解黄重真的番薯情怀,便也无法理解一个刚毅果决的少年将军,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语无伦次,于是只好解释道:“此物名为番薯……” “真的是它,真的是它。” 话音刚落,黄重真便已开心地像个孩子那样叫起来,还抓起一个便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后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嗯,对,没错,就是这个味儿。” 大家伙儿都怔愣地看着他,尤其是祖大乐吴三桂等人,便连与之亲厚的周吉都没能例外,不明白这个向来沉稳坚毅的少年,为何突然之间会如此失态?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一盆又一盆的……番薯? 别说,这倒的确是个稀罕物,还是首次见到呢?是这山中的特有产物么? 出于对黄重真的信任,以及心中的好奇,少年们也都纷纷抓起一个,皮也没剥便塞到嘴里咬了下去。 嗯,软软糯糯甜甜的,味道真不错。然而,并没有啥出奇之处啊。 “难道……这是某种珍稀的山珍,功效堪比人参?”想起黄重真那神奇的救人治病的能力,此念在少年们的心中悄然而起。 尤其是吴三桂,得黄重真亲自救治,还喂过人参汤,虽说那一大碗参汤,他只喝了一口,其余的全进了这家伙的肚子。 于是,他的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二话不说便狠狠地往嘴里塞。 其余少年相互看了看,也都狼吞虎咽起来,便连祖大乐和袁七都未能免俗。 唯独周吉,性子恬淡坚毅,只是静静地立于黄重真身边,从粗瓷碗里抓起一个不大不小的番薯,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吃着。 对于伙伴们快要发展成你争我夺的行为,他表示理解,却不敢苟同,也没有阻止。 其实祖大乐等人的想法,也都很简单。 无论食物还是补品,多吃一口便多一分精神气力,上了战场便能多一点杀敌的力气,受了伤流了血,也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与可能。 黄重真就曾经说过,小桂子之所以能在那样严重的伤势下活下来,除了他那神乎其技的手术技巧之外,还与这小子从小便以精细玉食打下的良好身体基础,有着莫大的联系。 “这……你们……别抢……此物产量不错,多得是呢。吃完了锅里还有,管够。” 这情形可就看呆了顾家庄子的人,忙出声提醒,可是这个时代,当兵的多多少少都带着些痞性,热血上涌的时候,哪还管得了这么多。 “阿真,你快看看他们吧。”安静吃着番薯的美少男周吉,大概是觉得同伴的行为很丢人吧,便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重真了。 黄重真依言回神,看到这丢份的一幕,便怒其不争地吼道:“都跟着瞎闹腾啥呢?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以后出去,别跟人说自己是关宁军的一员,免得损了袁帅的威风。此物唤作番薯,块茎状植物。 正如乡亲们所言,产量颇高,就像我这样的怂娃一样,对于土地的要求并不很高,有点营养和水分便能茁壮成长。 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填肚子当为首选,却并非补品。且吃多了容易放屁和反胃,吃快了还容易噎着。” 话音刚落,便好像是在证明他的话一样,有个少年因为吃得太快而被噎住了,且番薯外表冷却了,内里却还很烫,便难受得上蹿下跳,旁边的伙伴没脸焦急,手忙脚乱,却又束手无策。 很快,他干呕了几下后,便吐出了一堆黄黄的带着热气的东西。 檐下的公阿黄和母阿黄嫌弃地瞥过脑袋去,不屑一顾。 倒是顾炎武,走过来乖巧地拿起旁边的扫把畚斗,蹭蹭两下便扫干净倒入一旁的鸡舍中,显然这好孩子从小便知道“一米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道理。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番薯在华夏土壤的前景(日更万字) “要你们平时多学些急救知识,就是不听。” 黄重真无奈,上前轻拍这少年的背,还将他的两只胳膊抬起来,又将桌上装着温开水的竹杯递给他。 少年“咕噜咕噜”地灌下一杯水,这才好受了些,长长呼出一串浊气,感激地道:“谢谢你,阿真。” 黄重真摆摆手,便又环顾其余少年,道:“看到了吧?都慢点儿吃。” 说着,便又狠狠瞪了吴三桂一眼,似乎在说——别瞎带节奏。 吴三桂缩着脖子翻了个白眼,显然知道错了,却又并不服气。 黄重真牵着顾炎武的小手回到自家檐下,顾同应打从心里钦佩地说道:“老弟年纪轻轻便见多识广,竟连此物都知晓,还这般详尽,实在是令顾某佩服啊。” 黄重真自忖在这个时代里,还没有人能够明白自己的番薯情怀,心中已由激动变作疑惑,便问道:“据小弟所知,此物并非华夏原生物种,不知顾哥是从何处得来的?” “老弟竟连这个都知晓,佩服佩服。” 老实的顾同应没有去深究黄重真为何会得知这些,而是由衷地叹道:“实不相瞒,某在江南偶见此物高产,也比稻米容易种植,还无需如稻米那样精心照料。 欣喜之下,知我华夏中原北方,连年遭旱,粮食欠收,便在乡里推广,也好多些储备,支应战乱频繁之地。 不过大概是因为江南富庶吧,并没有许多乡绅愿意将自家种着稻米的良田,改成种植番薯的旱地。 某后又听闻熊帅在辽阳等地屯田戍边,抵御后金铁骑,便带着此物来投,以略尽绵薄之力。 然而,熊帅毕竟是首次见到此物,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便未在当年大范围种植,而是先试种,以观后效。 当然,某与乡亲人力有限,所带数量有限,也没有办法大范围种植。第一年,便权当育苗了。第二年在许多地里种了下去,可熊帅却被弹劾卸任了。 袁应泰来了,倒也没有将那满地的藤蔓拔除。可好不容易等到快能收获了,建奴又来了,被袁应泰诩为固若金汤的辽沈,瞬间告破。 乱军之中,某与乡亲拼着命挖了一些,随乱军退回广宁,一切都显得那样闹哄哄,朝廷的粮草迟迟未到,某与乡亲万般无奈之下,忍着不舍吃了一些。 好在后来,熊帅复任来到广宁,拼着命稳住局势,也照法将番薯种到地里去,它们倒也拼了命地生长,可好不容易盼到丰收之年,建奴狗他娘的又来了。 熊帅拼了老命去守护,却因处处受到掣肘,尤其是老弟说的那个老王,故而终究战败。 我等势单力孤,无法挽回颓势,便只好再施前法,于乱军之中,拼了命地挖了些番薯,慌不择路,狼奔豕突,来到这山岭之间,虽然荒芜,倒也没有追兵。 或许便是缘分吧,路上竟与同样为逃兵灾的拙荆遇上了,便在此地开荒垦地,生儿育女,也算是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了一片苟安之地。” 黄重真一边将剥下来的番薯皮扔到旁边的鸡舍里,一边缓缓咬着隐隐冒着香气热气的番薯肉,同时听顾同应娓娓道来,心中感慨万千。 他知道,直属于大明朝廷的三大营精锐,在土木堡之役中损失殆尽之后。 为了应对日益频发的地方叛乱,大明的军权便有着下放的趋势,以家族或者民族为基石的军队也逐渐多了起来。 在平寇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戚家军和俞家军,西南的白杆兵和狼兵。 辽东李成梁家的辽东铁骑,以及明末分别由卢象升和孙传庭拉扯起来的天雄军和秦军,便都是其中的翘楚。 不过,这些军队虽然带有较强的家族或者私人性质,却无不忠君爱国,为着大明这个最后的汉人王朝,付出了一切。 与戚继光李如松秦良玉卢象升孙传庭相比,吴三桂左良玉之流,相去甚远矣。 而顾同应与他带来的江南乡亲们,在这越发纷乱的世界里,显得那般微不足道,却也在用自己所熟悉和所能及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脚下的汉地和夏土。 所以,黄重真起身,“啪”的一声站直,并指成掌举于脑际,将手臂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郑重地朝顾同应既其乡亲,行了一个标准的现代军礼。 周吉及其余少年,便连吴三桂,也都心甘情愿地照样施为,既是尊敬,也是感谢。 顾同应不明所以,却也感受到了少年们的诚意,连连摆手说道:“这是作甚?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倒是顾炎武,既觉庄重,又觉有趣,“嘿”的一声也将小身板挺得笔直,小手也勾在小脑瓜之际,形成了似模似样的现代军礼。 黄重真哈哈一笑,替他纠正了一下细节,便轻抚他轻柔的汉家孩童发髻,后者抬起头,朝他莞尔一笑。 重新坐下后,黄重真透出一丝凝重,对顾同应说道:“如此说来,辽阳与广宁两地的番薯,已尽为后金所得?” “确是如此。” 顾同应无奈而又心疼地点点头,旋又宽慰他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建奴惯不擅耕作,又不悉番薯习性,北方见过此物者又甚少,故哪怕是知晓此物高产,想要研习透彻之后大范围种植,也必定需要好多年时间。” 黄重真默然,他一直认为,番薯应当在大明中叶以后,便已悄然传入华夏。 只不过因为通讯不发达,官府不重视,且华夏百姓向来喜欢种植古老传乘下来的作物,对于外来物作大多比较排斥。 加上小冰河现象越发严重,天灾越来越多,人祸也随之越演越烈,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人,出于诸多原因加入造反的行列。 安心种地的人与环境,都越来越少,故而迟迟未能得到推广。 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后金入关,小冰河现象逐渐过去,大浪淘沙,喜欢造反又敢于造反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华夏这片古老的土地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由于能吃的东西实在太少,番薯这种高产又相对易种的作物,才迅速推广开来,养活了许多人,也让人口日益增加,倒是让不擅耕作也不喜耕作的女真人捡了个现成的便宜,成就了所谓的“康乾盛世”。 念虽如此,黄重真却仍希冀地问顾同应道:“江浙地区,东南沿海,是否已大范围种植此物?” 顾同应摇头道:“江浙水网纵横,向来富庶,稻谷可一年二熟。闽地多山,耕地略显贫瘠,不过只要勤快一些,便可从大山之中刨出许多的食物来吃。 粤地就更加不用说了,运作好了,稻谷一年三熟都不在话下。也正是因此,这些江浙与东南百姓,对于番薯的高产反而不是很看重,尤其是富庶的乡绅权贵之家。 毕竟老弟也知道,此物吃多了容易放……有些不雅,且容易反胃。江南东南之乡绅权贵,大多富可敌国,天天山珍海味。 对于番薯这种粗粝的粮食,也就贪个新鲜,又有谁会当作填肚子的主食来吃呢?并且,江南东南大部分的良田,都在那些乡绅权贵的手中。 又有谁愿意拿出来,种植这种猪都十分爱吃的作物呢?也就是穷苦些的老百姓,会在房前屋后开垦出两三垄地来,种些应季的蔬菜杂粮,番薯也在其列。 毕竟这天下的纷争越来越烈,朝廷对于富庶之地的税赋摊派也越来越重,江南东南,虽然富庶,以食为天的百姓倒也能未雨绸缪,能多储备一口吃的,便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一番话说下来,黄重真暗叹一声“果不其然”,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不知顾哥可曾见过土豆? 哦,就是一种圆圆胖胖的,也是长在地底下的西洋作物,据说还可以叫作荷兰豆。见过?也是江南百姓经常种植的杂粮之一?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么玉米呢?就是这么大一个一个的,长得有些像棒子,黄澄澄的像金子粒一样。也见过?那可真是太好了哇,真是天佑大明啊。 啊,我好想飞到江南东南去,将这些好东西洒在华夏的每一寸土地上啊……” 感慨到一半,黄重真便觉得黑黑的脸有些火辣辣的。 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大家正用火辣辣的目光,看傻子一样地看待自己,竟难得地黑脸一红,嘿嘿一笑道:“让每一个穷苦的华夏人都能吃饱肚子,这梦想难道不好么? 顾哥,我们加个微信吧……哦,小弟的意思是说,常联络,常联络。对了,顾哥,您当真暂时不回江南么?我觉得您还是回去的好。 回江南,晓之以理也好,动之以情也罢,总之是要早日推广这些作物,哪怕不折手段,坑蒙拐骗也在所不惜。 您是说,有个叫徐光启的朝中大佬已经在做这件事情了是吧?哎,大佬诸事繁杂,顾虑也多,哪有我们这些底层百姓来得直爽快意? 且京师权贵多如我家二狗的狗毛,这些人大多对人不对事儿,田地又多是乡绅权贵的。 徐光启便是再大佬,掣肘重重之下,也不见得会以毕生之精力,投入到推广高产作物这件事情当中去。 你怕后金从通过柳河道承德道入关?届时也好给大安口马兰峪等守将报信? 放心吧,此路由我等亲测,虽然难行,大队人马要想通过更是困难重重,却终究是可行的。以女真人愣头青一般的架势,后金该来还真得来。 不过,若真有建奴大军由此处压境扣关的那一天,若关内与关上没有做好准备,那么关外无论有多少人报信,那都是于事无补的。 实不相瞒,我家大帅的眼光着实不仅仅局限于关宁锦一线,只是宁锦古道离后金最近,又屡屡扣关,才不得不重点防御。 不过,待我们从大安口马兰峪等关隘进入关内回到宁锦之后,相信就算这些关隘的守将再愚昧,未能意识到其中之关键。 我家大帅也一定会看得清楚分明,从而上折向皇帝建议,整顿这些地方松弛的兵备。” 顾同应被黄重真的一番话说得怦然心动,他本就有携妻带子回江南的想法,便与这小子一拍即合,答应不日便着手准备,入关回江南。 不过,大安口马兰峪等长城关隘的守备再松懈,若他们这些平民冒然出现,也还是会受到一番严苛的盘查的。 毕竟这条道,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走了。 且顾同应在关外取得这个小媳妇儿,又长得这般水灵漂亮,韵味十足。 其余大嫂嫂小嫂嫂虽粗糙壮实了些,被这好山好水养了这么久,好歹都有些姿色,且一个个都危峰兀立的,臀儿也肥。 枯燥守关的兵将骤然见到这么多,还不狗一样嗷嗷叫着扑上去? 所以,黄重真便劝说他即刻便收拾,跟随自己等人,一道入关。 顾炎武对此欢呼不已,黄重真笑着给他剥了个鸡蛋。 却听他用被鸡蛋塞满的小嘴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哥哥你吃吧,我娘已经给我剥了一个,正吃着呢。” 说着,还挥挥手中剩余的那半个。 黄重真笑了笑,便也往嘴里塞了半个,咀嚼几下之后,又把另外半个也塞了进去——这是他来到大明之后,吃到的第一个完整的鸡蛋。 这令他非常感动,以至于看向顾同应的目光,更加诚挚,简直含情脉脉。 顾炎武用胖嘟嘟的小手又给他剥了,坑坑洼洼的,黄重真却只选蛋壳上占着的那些吃了,把整个儿的留给他长身子,眼睛却没有一瞬都没有离开过他的父亲。 还好是父亲……不是母亲…… 从小吃鸡蛋却已好久没吃鸡蛋的吴三桂,倒是来者不拒,一口一个,腮帮子自从吃第一口鸡蛋起,就一直鼓鼓的。 配上连鸡蛋壳都不会剥,只会等家丁剥好了递给他的难看吃相,让本来还颇为英俊的脸,显得极为狰狞。 家丁一个没吃,他却一口气吃了五六个,犹嫌不足,但竹钵里已经没有了,便盯着人家小孩子手上剩余的半个咽口水,引来熊孩子们的一顿鄙夷。 ( 第一百三十三章 醪糟也可烧烧酒 幸好吴三桂这家伙好歹还知道害臊,吃完了鸡蛋便红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焦黄的番薯,那生无可恋的样子,就好像在吃着一坨便便。 家丁们见这个小祖宗终于被伺候好了,才暗暗放松下来,便捧起香喷喷的番薯,欢乐地啃咬吞咽起来。 有一个实在饿极了,吃得快了些,不小心被噎着了,忙在同伴的帮助下喝了半竹杯的水,瞅瞅望过来的黄重真,尴尬地笑了笑。 顾炎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差点被鸡蛋噎着,便喝了一口温水,小口小口地吃着第二个鸡蛋,瞥过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粗糙的父亲看了许久,见他还在犹豫,便忍不住出声喊道:“爹……” 顾同应强壮的虎躯微微一震,思前想后,终究觉得,反正迟早是要回,倒不如随这群小将军一道入关,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他也是当过兵的人,对于这个越来越纷乱的大明,所谓官兵的那一套,知之甚详,心中也不无担忧。 而关宁军携宁远大捷,以及觉华“惨胜”之威,哪怕是个小兵,只要带着军令,便能行走于大明的每一寸土地。 何况这支小小的队伍里,既有祖大寿的族弟,又有吴家的小将军。 要想带一群百姓入关,非但没有丝毫困难,还是一桩不小的功绩呢。 念及此处,顾同应终于点了点头。 顾家庄的其余男子,显然是以他为首的。 见他决定了,便一个发表其他意见的都没有——每逢佳节倍思亲,其实他们,也很想回去了呢。 女眷们虽是关外人,但是汉家女子向来随夫。 所以男人们决定了,便都没什么意见,虽也难免故土难离,却更想去丈夫口中繁华的江南去看一看,并在那里开始更加美好的生活。 老百姓,终究是向往美好生活的。 如此计定,顾家庄便极为高效的行动起来。 男人们有的去收兽夹,有的去捕鱼,有的整饬田地,好把地里最后的一份粮食也带上,只是对于亲手耕耘出来的肥田沃土,多少有些不舍。 女人们则在家中收拾细软,做糕烤饼,以便路上能多一些干粮。 昨日夜里喝的那些米酒,都被灌在了皮壶或者竹筒里,腰粗膀圆的大嫂子们,轻易便将家中的硕大木桶搬到了门外, 眼看着就要把桶里酒香四溢的米酒渣子倒在沟里了,黄重真恰好看见,连忙大声阻止,情急之下,便连沉稳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了。 大家都惊讶地看向他,不明白这个稳健的少年,为什么突然会如此激动。 不过好歹,黄重真算是阻止了大嫂嫂小媳妇们浪费粮食的行为。 关宁少年们却都含笑不语,对于黄重真蒸馏酒米糟子,以成烧酒的技能,早就已经见识过,并且不止一次地尝过了。 在顾家庄的这几天,也就是因为之前携带的烧刀子,便连最后一口都洒在浑河之畔,以祭奠埋骨于那处深沉土地的川浙军亡灵了。 否则,一定会拿出来,与顾家庄豪爽的男主人们,共饮的。 附近正巧有片小竹园,大概是顾同应有着江南情节,才在这片平均气温相对较低的长城外边,养育出来的,一看便知费了好多的心思。 黄重真去竹园里砍了几根新鲜的竹子,选了个大小适中的木桶,找了几件顾家汉子们的蓑衣,用石头在院子里搭了个锅炉。 一个简易的蒸馏米酒酒糟以成烧酒的设备,便制作完成了。 这是前世还很小的时候,便在村里耳濡目染学来的——村里的成年汉子几乎个个都会,唯独他那有点儿跛脚的养父,从来都只知捡现成的。 在那个社会日益繁华,科技日益发达的新时代里,大概也就东南丘陵深处的古老村落,才坚守着这样一个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古老结晶。 长大之后,黄重真替这份古老的华夏技艺,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顾炎武好奇而又兴致盎然地在一旁帮衬,见一股清泉般的透明液体,被一根细长的镂空竹子引至坛里,立刻便惊奇地哇哇叫起来,引来一片关注。 浓郁的酒香,也逐渐溢至顾家庄子的每一个角落。 不论是在屋内收拾的妇人,还是恰好归庄的汉子,或者调皮追逐的孩子,或者精心照料所剩不多的战马,以及游手好闲的吴三桂,全都围拢了过来。 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垂涎欲滴。 黄重真接了满满一碗,笑着递给祖大乐。 祖大乐早就知道烧刀子的威力,哪敢一口闷进肚子里,不过也喝了一大口,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胡髯,长长地“啊”了一声,由衷地赞道:“果然好酒。” 然后,便递给了眼巴巴盯着他的吴三桂。 后者恰如许久都没有开过荤的嫖客,看到母猪便嗷嗷地扑了上去。 接过这还剩下大半碗的清澈头酒,也不嫌弃小表舅的口水臭,脖子一仰,便咕咚咕咚地灌进了肚子里——本少爷行事,可没有给别人留下余地的习惯。 头酒醇绵性烈,只见吴三桂一张白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火热,却紧紧闭着嘴巴不肯让醇香的酒气逃走分毫。 许久之后,才张嘴喷出一个绵长的酒嗝,吼道:“爽!许久都未曾这般爽了!” 便是这酒嗝夹着他浓烈的口臭,也可闻到酒的醇香,丝毫都不下于烧刀子。 黄重真由衷地朝他竖竖拇指以示佩服,吴三桂受用地嘿嘿一笑,随手便将粗瓷碗抛开,转身便摇摇摆摆地往顾同应家走去。 黄重真用脚背垫了一下粗瓷碗将之接其,迅速地环顾一眼,见围观群众里并没有小嫂子。 便生怕一双贼眼老往她姣好的身段上瞟的某人,酒后乱来,忙叫祖大乐跟上了去。 祖大乐深知这个便宜外甥的脾性,索性再接了一碗酒追上去,半哄半骗地给他灌下去,陪着他耍了一会儿酒后威风,便扶他进了柴房,哄着他呼呼大睡起来。 “山中无闲人,大家都很忙。唯独吴三桂,睡了一大觉。”顾炎武玩着他重真大哥哥给他制作的大风车,一首打油诗于蹦蹦跳跳之间,便已信手拈来。 顾老汉满糙脸的尴尬,顾小娘子一脸的羞怒,其余人等则无不拍手称赞:“好诗!好诗啊!” 直到深夜的时候,所有的酒糟才被全数烧至成了醇香透明的烧酒。 剩下来的酒渣残滓,这才被顾家汉子们洒进泥土里,就当是给养育庄子多年的这片厚重土地,进行最后的施肥,不管日后还会不会回来,总算不负相识一场。 整整一日半夜的忙活,大家都有些疲累。 用温水简单清洗之后,便都沉沉睡去。 为了早日回到关内,一连三日,大家都在这般忙碌着。 这是黄重真来到大明之后……不,自从上一世成为一个半大的少年之后,就已从未有过的体验,此番重拾,当真是回味无穷。 偷得三日闲散,农家生活忙碌充实,身子虽然疲惫,心却是极度放松的。 军令如山,军情如火,黄重真自然是知晓的。 但他更明白,让这些少年紧绷了无数天的情弦得以放松几天,是多么的重要。 人毕竟不是用钢丝,而就算是钢丝,紧绷得久了,反而会变得松弛。 他觉得人的韧性更像是弹簧,说古朴点就像竹子,张弛有度,方可在拥有强大斗志和战力的同时,保持男人的持久。 袁崇焕虽很迫切地想知道后金的情报,却也知道此行着实凶险,便没有硬性规定归营的日期。 因此,一场以出使为掩饰的谍战刺探,在黄重真的刻意营造之下,有点像是一场探险自驾游,过程中颇多波折,但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好歹踏上了归途。 归途虽非一片坦途,可果断地西行绕道,一番跋涉,几番追逐战阻击战下来,终于见到了同根同源的同胞,离长城之内的华夏故土,也越来越近。 离乡越近,少年们原本放松的心情,反而急迫起来,归心似箭。 野菜番薯再加从柳河中捕来的肥美鲜鱼,主食大多是粗糙的糜子,麦子也远没有后世那样磨得精细。 却足够让少年们因为吃了太多烤肉,从而老是放臭屁的肠胃,得到了极好的调理,也给土地增添了许多的养分。 看见少年们脸上红里透白的青春痘,已有了一丝改善的痕迹,黄重真为这三天的修整,而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三天后,拂晓时分。 庄里的大公鸡们照例打开嗓子打卡上班,之后便被显得有些烦躁的大嫂子们,捏住脖子装到了鸡笼里,准备将这些好不容易驯化的禽兽,都带到关内去。 每逢搬家,恋旧的华夏儿女们,总是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即便有些物件看上去又老又旧,已没有半点儿价值,然而华夏基因,古老相承,便是如此。 只是如此一来,要拿走的东西便多了,多到人人都大包小包的。 便连顾炎武这些孩子,手中都拎着一个密封的,只留一个出气与喂食口的小笼子。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山神擂鼓(日更万字) 若非知道里面装的确实是些刚孵出来的小鸡仔黄,黄重真都要把他们当作百十年后,那些走街串巷到处遛鸟的贵少爷了。 当然,两者最大的不同,仍是胸中的沟壑与报复,一个甘于现状做着盛世美梦,一个发愤图强振兴中华。 以及脑袋上的发型,一个乌黑浓密,梳着汉家男孩的发髻,一个锃光瓦亮,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开始留金钱鼠尾辫了。 幸好还有十几匹黄台吉送的战马,只是都比较高傲,不甘沦为驮人的驽马。 尤其是枣红马,当顾同应将绑好的两个包裹甩在它雄壮宽厚的背上时,竟踢腾着前蹄人立而起,嘶鸣不已,还差点儿伤了顾炎武。 黄重真大惊,上前好生一番安慰,并亲自牵着缰绳,才令之碍于面子,安静臣服。 后来赶路的时候,来到一些相对平坦的地方,还知道拿硕大的头颅蹭蹭顾炎武,示意他爬到背上来,以示歉意,极为有灵。 正午的时候,一切装备就绪,又都饱餐了一顿,便都带着各自的情绪,或不舍,或开心,或深情,总之都毅然踏上了入关的行程。 老天似乎也乐见其成,连着几日放晴,令崎岖的山路易行不少。 不过行了三日之后,黄重真敏锐的直觉便告诉他,身后似乎有所尾随,感觉很淡,只有一丝,说明只是远远地缀着。 起初,他以为只是野狼衔尾,便叫人留了个心眼,别让孩子落在最后,以免被叼走。 可是后来,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却反而越来越强烈了。 就像上辈子中小学运动会上的长跑,明明已遥遥领先,身后几乎已听不见脚步与呼吸,却深知有着那么一群人,正在卯着劲儿咬紧牙关地追赶。 不同之处在于,那时被追上只关乎荣誉,而这次,却有着强烈的危机之感,显然是关乎着生命。 并且,因为顾家庄男子妇人孩童的加入,入关的速度变得很慢,好不容易才经过山路十八弯,进入承德道,可那种被尾随的感觉却越发强烈,显然是因为前进的速度过慢,正被敌人一点点拉近距离。 到后来,便连顾同应这些常年在山中打猎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份危机。 为了避免妇人与孩子恐慌,顾同应悄悄与黄重真一合计,问道:“会是柳河边的那伙建奴么?”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黄重真轻轻点头。 心中却有些纳闷儿,到底是什么激励着武讷格,不辞辛苦地绕了一个大圈,也没有放弃追赶自己这几十号关宁少年呢? 如果是为了黄台吉的严令?值得么? 难道,是那个在觉华岛上品尝了惨败苦果,从而受到整个后金暗中鄙夷与唾弃的耿直悍将,知道了这支队伍中的某个少年,乃是促成觉华保卫战的始作俑者? 黄重真知晓,那场海岛突袭战,是奴酋在黄台吉的极力撺掇之下才下令的,原以为会轻易获胜,未曾想尝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惨败。 黄台吉主动揽责,表面上看是在为莽古泰与武讷格请罪,更重要的却是在向后金的所有部落显示,自己有着莫大的担当。 哪怕是成为大汗之后,也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失败,从而怪罪某些将领。 哪怕,获胜就是英雄,战败就是狗熊的想法,早已深入每一个女真人的心中。 武讷格曾不止一次地咆哮,要血洗前耻,以报汗恩。 此仇不共戴天,血洗前耻,无可厚非。 只是……他是如何得知的呢? 会是徐亦欢泄漏的消息么?还是关宁军内部,依然潜藏着后金的细作呢? 若是前者,那么早在沈阳那会儿,那狗熊般健壮的悍将,便会得知。 若是后者,那么究竟是后金细作,还是伏于深处的汉奸呢? 一瞬间,黄重真便想到了这许多,一腔怒火,立刻遍布全身。 他不动声色地便将剩余的火药包都收拢了过来,向来稳健憨直的黑脸之上,有那么一瞬,现出了深藏已久的狰狞。 “若尔等土著还敢追来,我便叫尔等挫骨扬灰,且永远洒在这青山之间。” 武讷格及其麾下,虽然被这崎岖难行的山路荒路,折腾得苦不堪言,疲惫不堪,却一个都没有轻言放弃。 也不知是出于对黄重真等一行少年的仇恨太深,还是因为女真先祖吃苦耐劳的精神支柱,又或者,若毫无斩获地回去,将会受到极大的责罚。 黄重真一边行走,一边基于后世华夏地图的精准认知,从而进行精准地估算。 又有顾同应这些常年在山里打转的活地图,虽然行进得也十分艰难,却没有迷路,更不会走错方向。 因此,每一秒都要比上一秒更接近华夏民族的璀璨文明——万里长城。 走过一串长长的一场难行的山路,前方豁然开阔起来。 站在稍高处极目远眺,甚至隐隐能看到远处的山巅之上,一道蜿蜒的石墙正在崇山峻岭之间盘亘,雾锁山头,天光云影,便宛如一条巨龙,在苍茫云海只见若隐若现。 “快看!那便是长城!”与母亲一同骑在枣红马宽阔的背上,如头领一般领着路的顾炎武,用胖嘟嘟的小手指着前方,大声喊道。 于是,所有人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齐声欢呼起来,不论男女还是孩童。 便连走在最后面压阵的黄重真,都展演开心地笑起来——长城,作为华夏民族的伟大象征,确实能给人以无穷的力量。 只是……来自身后的危机感,也越发浓烈了…… 前方是一片颇为开阔的坦途,若不加以强有力的阻止,那么在这片坦途之上,自己这支有着妇女孩童及诸多搬家物资的队伍,一定会遭到善于狩猎的女真人的残酷打击,损失一定会非常残重。 即便,每一个男人手中,要么握着猎枪,要么握着猎弓,也不见得能将豺狼伤害人之前,便将之尽数击杀。 “这群狗日的一定就是这么想的,既如此,便怪不得我了,只是可惜了山间的这许多草木。” 计已定下,黄重真便让被强行拉着殿后的吴三桂,上前催促众人加快前进的速度。 他自己则与周吉以及其他几个少年留下,着手在狭窄的山路上布置火药包的触发引燃装置来。 初冬的风呼呼刮来,可是并无雨雪来袭,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燥的可怕。 黄重真也不打算将这些火药包再带回关宁了,所以尽数布置在了这条狭长的山路上,只要有一个被引燃,便会引发连锁反应。 而且,为了能尽可能地杀伤女真人的有生力量,他将引燃的装置,布置在了中后段,只待大部分的女真人踏入,才会触发,最好能将武讷格那头大笨熊,也笼罩进去。 小冰河时期的天气极为反常,风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从长城的方向刮来。 届时风助火势,黄重真深知热武器及自然之威,即便心如磐石,也禁不住偷偷捏了一把汗,忙招呼周吉等人奋力地往前奔跑。 隐隐的,似乎有着将领的喝骂,小兵的嘟囔,战马的嘶鸣,嘈杂地从山的深处沿着蜿蜒的山路,传到外边。 黄重真几人轻装简从,脚程极快,很快便追上了大队。 却见他们仍慢悠悠地走着,于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小三儿,你丫的在搞什么!大家听我说,跑!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啊!我亲爱的大嫂子哟,当小弟求您了,别管这些所谓的辎重了,辎重丢了还可以再创造,命没了可就啥都没了!” 出于对黄重真的信任,队伍行进的速度,开始加快。 “这下你们相信了吧?阿真,这可真怪不得我啊!” 吴三桂倒退着摊手解释了一句,便转过身如猴一般,一下子便窜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几乎能与带队的祖大乐并驾齐驱了。 “快快快!三桂,你快带着大家先跑!”祖大乐与顾同应一左一右闪到一旁,停下来为后边的妇人孩子打气,来不及细想,便吩咐道。 “好嘞!您就放心吧!”吴三桂答应一声,振臂一呼,很享受这种领军大将的风范。 他倒也没有抛弃大家独自逃跑的想法,虽然遥遥领先,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停下来催促身后那些慢吞吞的妇人与孩子。 也幸好,这些妇人都没有缠小脚,否则非把他那焦虑的性子给憋坏了不可。 望山跑死马,就当所有人都跑得汗流浃背的时候,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 就像一面巨大的战鼓,被一副巨大的棒槌狠狠锤了一下,而且还被锤破了,那声响巨大而又沉闷。 并且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连成一串的,又几乎汇成了一声的,十数声巨大而沉闷的轰鸣,宛如平地而起的天怒惊雷。 轰…… 大地都在震动,让人以为是山神发怒了。 惊恐之下,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好奇地往后边看,只知发足往前边狂奔。 战马人立而起,惊恐地嘶鸣,若非牵马的少年紧紧地抓着马缰往下压,又忍着惊恐不断地安慰,非发足朝前边的妇人孩童冲撞不可。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次相逢马兰峪(日更万字) 黄重真的一声“卧倒”,生生地在出口之后被狂风吹散。 十几个火药包瞬间引燃产生了巨大气浪,从长城里面吹来南风还算强烈,却被瞬间盖过,压弯了地上草木的腰,将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因为狂奔而显得有些松散的汉家发髻,无论男人的女人的还是孩子的,都瞬间便被打乱,乌黑的长发随风乱舞,人人都宛如在狂风中狂舞的疯魔。 有几个身子轻的孩童,甚至有着随风飞翔的错觉,还未来得及张牙舞爪地大叫,便被各自的父母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将最后的一丝力气用在了发足狂奔之上,气浪也很快过去,枯黄的山野上躺了一堆手软脚乱,心如小鹿乱撞的男男女女。 也是到了此时才,有空抬起疲惫的眼皮,支起沉重的脑袋往后边查看,只见刚才通过的那条山路上空,仍积聚着一层厚厚的灰云,云下,是冲天的火光。 “你说,被这大火吞噬的,是那支建奴的先锋,还是本部呢?”吴三桂不知何时挪到了黄重真的身边,幽幽地说道。 “不知道。”黄重真怔怔地望着那边迅速变得通红的天幕发呆。 “希望是本部吧。只是可惜了那么多的人头,一颗就是好几两银子啊。” “你想回去收割么?”黄重真瞟了他一眼,见他像只猎豹一般匍匐在地蓄势待发,将两只手搭在一起支着脑袋的样子,像极了大黄狗,便揶揄着道。 “还是算了吧,都烧成灰烬了。” 吴三桂伸出舌头哈哈喘了几口气,摇摇头道,蓦然觉得有人在学他的样子,恼怒地看过去,顿时与二狗大眼瞪着小眼,忙紧紧地将嘴巴闭上。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发奋图强吧。”有人吃吃地笑出了声,黄重真却没有嘲讽他,而是看着他认真肯定地说道。 天知道吴三桂为什么那么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尤其是黄重真这个同龄人。 闻言,他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弹起身子该趴为坐,收起往常的嬉皮笑脸,望着远处的天空郑重地说道:“放心吧,我会的,一定。” 这一声天怒惊雷般的轰响,吓坏了在后方督军前进的女真虎将武讷格,几乎瞬间便瘫软在了地上。 他那肥壮健硕的狗熊身躯,好不容易在同样惊慌无比的亲卫帮助下,艰难起身。一声“我就知道,还好爷爷留了一手”才刚刚出口,便见山火正顺着风势迅速地蔓延过来,烧红了半边天空。 他惊恐地睁大双眸,声嘶力竭地发喊一声,便再也顾不得其他,扭着粗壮的身子,往回夺路狂奔。 他的麾下其实早已锐气尽失,只是苦于等级制度的森严,主将不走而擅自逃跑者,抓到之后不但会被无情斩首,还会连累家人沦为奴隶,部落也会受到所有同族的鄙夷,这才苦苦追随。 现在看到主将跑了,便瞬间崩溃,齐齐地转过身子,手脚并用,夺路狂逃。 只是慌不择路之下,加上你推我搡。 有人被丛生的荆棘紧紧缠住,且越挣扎便缠得越紧,最后伤痕累累力气全无,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火袭来,引燃枯黄的荆棘,也将之无情地吞噬了进去。 有人失足跌下山涧,虽然不深,然而要么头破血流,要么四肢受损,极少能够再爬起来。 死于火药包者,倒不如相互践踏者来得多,且就算回到后金,等待他们的,也将是冷酷无情的奴隶制军法。 武讷格身为一员悍将,二度损兵折将,只是凭着探路之功勉强保住了性命,却终究失去了奴隶主的所有权利,也失去了再次征战大明的勇气。 火炮,火铳,火药包,取缔了他心中所有身为女真健儿的荣耀与勇气,让他成为了第一个被热武器所征服的女真高级将领。 即便,这些在他眼中犹如神迹的热武器,在黄重真看来,其实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初级阶段。 这一声山神发怒般的巨响,沉闷地传出去老远,正在马兰峪上依着粗糙古朴的巨砖晒太阳的守关兵将们,也都有人隐隐听到了。 “嗯?你们听到啥响动没?”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兵,就像被噩梦惊醒的那样一骨碌地爬起来,惊慌四顾之后,才对那些仍懒懒地倚砖半卧的同伴说道。 “没有啊,看你那屁滚尿流的样子,莫不是梦中偷人被东家发现了?” 一个一看就是兵油子的满脸麻子的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满不在乎地说着油腻腻的荤话,引来了一阵哄笑。 “滚犊子。爷爷真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极了辽东袁帅麾下的那些红衣大炮,吐出炮弹砸向建奴时的声响。”老兵骂了一声,又认真地说道。 “切,还红夷大炮呢,这里远离辽东,如何听得到?况且你又没去过辽东,怎知红夷大炮的声响?依我看,怕是山神打鼓吧。” 麻子脸调整了一下卧姿,懒得理这个经常危言耸听说,建奴打不过袁帅,打他们这群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搞得好像刚继任的奴酋黄台吉,会放弃关宁防线这条入关最近的道路,从而不辞辛苦地绕道而行一样。 “就算是山神打鼓,也要探清楚原因吧?”老兵聪明地攀着他的话,希望得到支持,却发现大家都已撇过头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也很想放弃这份徒劳的挣扎,随着大众的想法而逐流。 但是心中,终究过不去凡事较真的那道坎,无奈地摇摇头,便独自一人爬上日益破败的哨楼,孤独地举目远眺。 目光的尽头,天际与绵延的群山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有些泛红,倒也分不清是晚霞映的,还是被火给烧的。 老兵摸不准,便犹豫着要不要去禀报这座由戚帅加固的关卡守备。 却听关下,已传来他的声音:“睡你娘的蛋,统统都给老子起来,马世龙将军不日就要到了,再不起来把关防弄得像样点儿,当心老子用鞭子抽你们。” 刚才还懒洋洋的兵油子们,立刻便条件反射般地弹跳起来,慌慌忙忙地找到自己的武器,扶正头上像帽子胜过像头盔的护具,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甲。 然后,便挺胸缩腹,站得笔直,显然守备的鞭子和上将的巡查,比有可能出现的敌袭,更加的具有威慑力。 老兵哭笑不得,忙跳下箭垛来到守备面前,道:“禀将军,卑职方才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像极了……像极了火器的炸响。” “火器炸响?快!快把城门先给老子关咯!”守备像是被毛虫蛰了一下,惊恐地下着军令。 可他底下的那群兵油子平日里自由散漫惯了,竟都觉得守备是小题大做了,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竟无一人动弹。 麻子脸还笑嘻嘻地说道:“姜守备,无需如此紧张吧?老孟向来都是这般一惊一乍的……” 看那抖着小腿的随意样子,显然往日没少以这般态度与姜守备说话。 以往,姜守备笑骂几声也就过去了。 可是今日,换来的却是狠辣无比的一鞭,还差点儿就抽到了脸上。 麻子脸忘记了肩头火辣辣地疼,一脸懵然:“将军,您……” “将你马个蛋,还不快点依令行事!你以为马总兵为何突然突然要来巡视?不妨告诉你,是京师的火器作坊不知怎的突然炸了,据说死了老多人。 便连躲在深宫里只知钻研木工的皇帝,都给吓得钻到……都给惊动了,大怒之下下旨彻查,据说牵连了老多人呢。 你们这群狗东西再不听话,当心也成为其中的一员,被马总兵给抓起来以儆效尤了。到时候,可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们。” 姜守备一番恐吓,当即便令木桩般杵在原地的兵油子们,旋风一般行动起来。 看着虽然很乱,一点守关兵将的秩序都没有,但如此热闹的场景,马总兵见了纵然不觉得欣慰,应当不至于怪罪吧? 姜守备心中想着,便满意地点点头,却隐隐觉得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瞥见老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当真听到了火器炸响?不是山神敲鼓?” “禀将军,卑职也不确定。”老孟实话实说。 “既然如此,那本将军令你,出关查探一番,待查清楚了再来如实禀报。” “啊?将军,为什么是我?” “蠢蛋,谁叫你先提出来的。” “将军……这……” “你到底去不去?” “好吧……可是将军,我一个人去吗?” “哦,我给你配个人。”姜守备点点头,便朝看上去都很忙的手下吼道,“你们谁愿意陪老孟走一遭啊?” 没有人回答,大家似乎更忙碌了,还尽可能地缩着身子,免得增加被将军看上的风险——走一遭?笑话,走一遭哪里啊?阴曹地府吗? “将军,便让王麻子陪标下走一遭吧。”老孟突然咧开嘴笑了,用粗糙的手指了指那个很懒很痞,又老爱跟自己抬杠的兵油子。 “好的。王麻子,你过来。”守备从善如流,说着还将手中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缩着脖子竖起耳朵的王麻子闻言,当即便在心中将两人的十八代祖宗,都搬到了自己床上,狠狠虐了一遍。 同时,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样子,随同老孟一起,在同伴的帮助下迅速地武装到牙齿,然后被吊篮放在关下去。 天幕逐渐暗沉下来,远处的天际便越发像是被火烧红的。 这下,姜守备也相信了老孟的话,见两人隐没在前方昏暗的山林之中,便也深深地担忧起来。 不过很快,二人便又折返回来,来到关下压低声音呼道:“快把吊篮放下来!” 姜守备觉得二人这未免也太敷衍了些,便想呵斥两声,却蓦然见闻前方的山林之中,原本已归巢的夜鸟纷纷惊飞,不是非常高大的树木也有较大的攒动,显然是有着一支不小的队伍正在通行。 兵将们平日里虽然油滑,可这份侦察的本事好歹没有落下。 况且,黄重真等人也没有刻意隐匿行踪,反而还加快着脚步,期待能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已近在咫尺的长城关口。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更加让城上守军认为,是有敌人骤然来袭。 “敌袭!戒备!” 自从调任马兰峪守将以来,姜守备还是首次遇到这种情况,刹那间只觉得慌乱无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好歹还是下达了军令。 “弓箭手!弓箭手在哪?快就位!就位!” “吊篮呢?快放下去,把狗日的老孟和麻子接上来!娘的,都是这两个狗日的,把敌人引过来了!” “将军……这……冤枉!”两人死狗一般被同伴用吊篮扯回关头之后,才敢弱弱地替自己声援。 姜守备却懒得理会他俩,依然怒吼道:“火铳呢?爷爷的火铳呢?啥?本就是破烂玩意儿,还都生锈了? 他大爷的!那大炮呢?大炮呢!哦,那就是个吃空饷的空缺是吧?他姥姥的!那投石机呢?总该还在吧?快,都搬到城上来!热油呢?热油还有吗?” 城墙上瞬时便炸开了锅,一声声呼喊,一道道军令,伴随着慌乱下达给了麾下的兵油子们,兵油子们又伴随着慌乱,勉强地执行了下去,效果还是有点儿的。 毕竟是边关守军,在大明朝堂和百姓的认知中,那可是九边精锐呢,总不可能如卫所官兵那样糜烂至毫无战力。 只不过因为久无战事,兵将们许久都无人问津,便都得过且过,有些消极怠工罢了。 片刻之后,城墙上终于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姜守备左右睨了一眼,心中便打起了鼓——几百号人,高傲胖瘦暂且不说,反正几乎人人都面有菜色。 几架吱嘎作响快要散架的投石机,百来架弓弩,十来盆热油,剩余的便只有刀枪剑戟这些传统的近战武器了,被各自的主人,紧张而又紧紧地握在手中。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峪外夜想 “好歹能抵挡一时吧?据说袁帅那里不是大炮就是火铳呢!老子这里也太过寒碜了吧! 不过,只要坚持到马总兵到来就好了!不对!不好!马总兵……马总兵可不能来!老孟!老孟你快过来……” 姜守备瞪大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的山林,心中却猛然吃了一惊,唤过老孟,小声嘱咐道:“你快去截住马总兵,要么请他速速回转,要么回转之后率人来援,可别带着几个亲卫就单枪匹马地杀过来了!” “将军,总兵大人来了不是更好么?您就可以……” “蠢蛋!我们战死了不要紧,至少已在关内留好了香火!可总兵大人若是不幸阵亡,你以为我们的妻儿家小,就一点都不会受到波及么?” “不会吧?朝廷怎么可能……” “这其中的门道,等我们活下来了,我再细细告诉你。速去,速去,莫要再耽搁了。” “好,将军保重,卑职去去就回。”老孟偷偷地回到关内,打马便走。 姜守备适时低吼道:“老孟去向马总兵求援了!兄弟们千万挺住了啊!” “诺!” “这太好了!” “还是将军想得周到啊!” 兵油子们的回答各不相同,可气势好歹算是上来了。 姜守备刚想松口气,却瞥见身旁的小亲卫,竟自作主张地想要点燃火把,忙一把将之拍散,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特么的有没有脑子?巴不得老子早点死是吧?” “将军,我……”小亲卫快被吓哭了。 “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建奴,都非常地善于骑射。尤其是建奴这帮刚从山沟里钻出来的臭狗熊,专门喜欢逮着别人家的将领射箭,就连被千军万马保护着的杜总兵,都要身中十八箭啊……好了好了,别哭了,吃一堑长一智,好好保护我。” 姜守备因为紧张而显得话特别多,不过好歹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全凭底下兄弟的保护,尤其是亲卫,便拍了拍与自己带有亲戚关系的小亲卫,那瘦削的肩膀。 这一会儿的功夫,黄重真已带着人钻出了山林,来到了马兰峪这道长城关卡前方,还算广阔的空地之上。 抬头望去,朦胧的暮色之中,一道古朴苍黄的由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城墙,如蜿蜒在山岭间的一条巨龙。 而在那个并不十分巨大的缺口里,便是马兰峪这道没有榆关雄伟,却也非常重要的关隘。 “马兰峪!”这三个古朴苍劲的小篆,深深地镌刻入城门上方的青砖之中,被暮色一衬托得,便显得更加沧桑。 黄重真抬眼望去,深情地凝视着。 关上刚才嘈杂的声响,已被他敏锐的听力收入耳中,出于对这些声音的熟悉,他立刻便判断出,关上是在布防,以迎接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同时,黄重真在脑海中下意识地便开始模拟,以蒙古人或者女真人的攻城能力和技术,在大明准备充分的情况之下,该怎样攻克这道关隘。 而若是大明没有防备,又该怎样防备这样的突袭呢? 结果不太好,若是没有防备,便是一战而下。 而即便是有所防备,也很难抵挡黄台吉的举国来攻,除非是像宁远那样,兵将上下一心,又有充足的大炮和火铳。 吴三桂也探头探脑地凝视了一会儿,便跳着脚怒道:“岂有此理!竟把城门给关了!” 祖大乐也有些气愤,道:“老子去叫开城门!他大爷的,我等为国鏖战,谍战敌营,连建奴都未能拦下,却被自家的大门给拦在了关外!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说着,举步便要往关下走去。 黄重真忙一把将之拉了回来——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走过去,被攒射成刺猬的可能性很大。 祖大乐想想也是,便愤愤地止住了脚步,其余少年也都非常不忿,便连周吉都未能例外,不过倒也还能克制,只是免不了抱怨几声罢了。 正如祖大乐所言,在敌营受到千难万阻那都是应该的,他们非但不会有半句牢骚,反而会被激发起雄心壮志,觉得热血沸腾。 就像大政殿上与狼群斗智斗勇,在东郊福陵与那头正在成长的小狼王力敌。 但是,就在快要到家了的时候,在归心似箭,心中的热乎劲儿正旺盛的时候,却被生生地阻拦住了,哪怕这份阻拦只是例行检查,也会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那样。 那感觉,就像媳妇儿明明已在暖烘烘的屋内暖好了床,却不想自个儿还要在外边的冰天雪地里过一夜。 所以,哪怕是在后金的占领地内,都纪律严明的关宁少年们,竟纷纷变得焦躁起来,哗变闯关倒是不至于,也没有那么傻,但是抱怨几句,咒骂几声,却是免不了的,就连祖大乐和吴三桂都跟着瞎起哄。 黄重真很理解这种心情,情知这些情绪完全是因为长期的紧绷而骤然放松,又骤然紧绷起来的缘故,若是强行弹压,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便如后世的指导员政委那样,好一番安慰鼓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重提关宁军的骄傲,又将一份美好的蓝图,展现在一群正是憧憬年纪的少年眼前。 如此一来,便连吴三桂这个彻头彻尾的利益主义者,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非但焦虑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而且便连斗志和爱国的情怀,都高涨了几分。 随行的顾同应等人耳濡目染,也都觉得十分有幸。 尤其是顾炎武这些似懂非懂的孩子们,黄重真这番本是说给战友们听的言辞,竟无心插柳,反而在他们幼小的心中,撒下了火热的,可以燎原的火种。 冷静下来后的关宁少年,执行力是很高的,随着黄重真一声令下,便趁着还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在这空旷之地扎下了营。 ——两个蒙古包,一个容纳妇孺绰绰有余,另一个被浑身汗臭的男人挤得满满当当,幸好臭味相投,才不至于抱怨谁的脚丫子最臭,谁的鼾声最响亮。 没办法,顾家庄的男人们看似粗糙憨厚,可在浑水偷腥这件事情上照样不含糊。 顾同应可不希望自己水一般嫩滑的小媳妇,被别的男人占去哪怕半点儿的便宜。 在这件事情上,每个对老婆是真爱的男人,都是小气鬼。 找老婆跟找朋友其实道理都一样,就是在寻找能忍受彼此气味的人嘛。 还有一些小型营帐或者睡袋,扎在较为隐蔽的地方,或者直接横在为数不多的几棵大树上,那是给夜里警戒的哨兵用的。 吴三桂很担心关上的守军会将这一行为当作是挑衅,从而趁夜出关偷袭。 毕竟两个这么显眼的蒙古包,哪怕是在夜间也能看出一些轮廓来,很容易让关上的友军产生误会,为此他还轻轻抱怨了一句。 黄重真拍拍他的肩膀,来了一句“不是所有大明军队,都有关宁军这样的勇气”,直接便将关宁少年们的荣誉感提升至巅峰,争着抢着要给战友站岗放哨。 黄重真挑选了几个,婉拒了吴三桂假惺惺的要求,便道:“抓紧时间休息,明日一早便去叫城门。” 关宁少年们得令,倒头便睡,顾同应等人仿佛回到了昔日的军营,很快便习惯了这样的军旅生活,也跟着和衣而卧。 值得一提的是,顾炎武在临睡之前,硬是从母亲的怀中钻了出来,道了声“我去爹那里睡”,便像只小狗一般,掀开营帐钻入了这个满是汗臭味的蒙古包。 他像小狗一般抽抽鼻子嗅了嗅,咧嘴一笑,便跳着脚来到跟他招手的父亲身边,蜷缩着身子躺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娘那儿睡么?” “不知道哪位婶婶临睡前还乱抹胭脂,害得我老打喷嚏,还是爹这里好,我宁可闻这个味道。” “好儿子,那就快睡吧,明天就能入关了。” “嗯嗯。” 连续的跋涉,已让顾炎武极度疲乏了,很快便在父亲有力的怀中进入睡眠,还打起了可爱的小呼噜。 少年们和男人们听着,只觉得分外安宁温馨,很快也都沉沉睡去。 黄重真给树上的睡袋留了一条缝,瞅瞅远处仍显得十分通红的天空,忧郁地叹了口气,道了声:“罪过。” 又转头瞅瞅好像是被严防死守着的马兰峪朦胧城垣,他的心中好歹感到了一丝安慰,暗道:“看来此地守军并非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但凡是能再下一番苦功,增加一些投入,即便是打造不出如关宁锦那样坚固的防线来,也不至于在不久的将来,让咬牙豪赌的黄台吉,如此轻易便破关而入。 然后上瘾,从此以后,便以绕开关宁,从其余关卡破关而入,劫掠中原为乐。 北方诸省,京畿重地,天子国门,竟硬是被以这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被掠夺,终至糜烂。甚至绕过京师,使得关宁防线的筹建者孙承宗,都悲壮殉国。” 念及此处,黄重真不仅幽幽一叹,轻轻地合上漆黑明亮的双眸,养起神来。 他倒是希望,关上守军能有主动出关,趁夜偷袭的血性。 只是他又觉得,多半是没有这丝可能的。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来自辽东关宁(日更万字) 黄重真猜得很对,王麻子是故意怂恿他的将军派人袭营来着,还自告奋勇。 姜守备却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只嘱咐严加戒备,以防敌人趁夜袭关。 主动出关袭营? 开玩笑,多少年了,所谓的九边精锐,已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壮举了? 姜守备遥想了一下许多年前大明成祖皇帝五征蒙古,李如松的辽东铁骑纵横朝鲜辽东,还有戚继光驻守蓟辽时情况,不由向往而又不甘地深深叹息。 这一夜,他和他的兄弟们没有窝在关内吃着浊酒吹着牛皮,臆想着等日后飞黄腾达了要玩多少多少漂亮的女人,而是在苦寒的关上,驻守了一夜。 哪怕从后半夜开始,北风陡然凌冽起来,还有多多雪花飘落下来,并且越来越大,很快就变得纷纷扬扬,让城关与人都为之白头,都没有躲避。 还好人人腰间都挂着一个酒壶,虽然形色各异,却都装满了浊酒,觉得冷了便灌上一大口。 一向抠门的姜守备,还叫伙头兵别再爱惜无论怎样节省都显得捉襟见肘的粮食储备,烙了好多热饼送上关来,否则还真的挨不过去。 姜守备还叫人将那套许久都未曾穿过的破铠甲搬上来套上,当真是将军角弓不得空,都护铁衣冷难着,然而没有办法,这一关,他们守也得守,不守也得守。 天快亮的时候,被顾家庄勤劳的妇女保护得很好的大公鸡们,照例起到了闹钟的效果,随着顾同应家那只特别大的一开嗓,便此起彼伏。 这此起彼伏的啼鸣之声,在马兰峪外寂静的凌晨里,显得格外嘹亮,甚至连关上的守军都听得一清二楚,疲惫地搓了一把脸,面面相觑。 ——游牧人扣关,向来只驱赶牛羊为食,啥时候连公鸡都带上了? 不知是因为白日的火药包轰鸣,给了大家莫大的安全感,还是因为临近故土,有着长城的守护,内心就变得极为安宁。 这一夜,这支入关的队伍中,不论是谁,都酣睡地极为香甜。 不论身处何地,闻鸡而起的习惯,早已成为深入华夏民族的烙印。 寂静了一夜的帐篷,瞬间便热闹起来。 男人们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出帐外,吸一口鲜冽冽的空气,顿时神清气爽,精神百倍,连日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 女人们在帐内简单梳洗打扮,便开始收拾物品,为入关做准备。 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帐外怔怔地瞅着曾无数次从父亲口中听说过的汉家象征——长城,这条由巨石砌成的后边,便是毫无争议的汉家领土。 本就沧桑的天地之间,因为飞扬的雪花而显得苍苍茫茫。孩子们用心地看着,无数个念想在天真的脑海中形成。 对于华夏,对于汉家,终于有了第一个直观的印象,尤其是从小便勤于思考,且有许多新奇想法的顾炎武。 黄重真扯开睡袋,朝北方忘了一下,见入睡之前红彤彤的天际,已被雪花覆盖成了一片苍茫,便彻底地放下心事。 一夜之间,冷冽的北风彻底盖过了在长城内外徘徊挣扎的南风,使得长城内外,都变得一片苍茫,此情此景,让黄重真胸怀激荡,诗兴大发。 “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吴三桂刚刚故作深沉地念出一句古人的经典,还偷偷瞄了一眼因为大雪的衬托,从而显得格外慵懒且水灵灵的顾小娘子。 却听黄重真在那棵孤零零的参天大树上清了清嗓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清新的空气,张嘴便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一首毛爷爷的大作《沁园春·雪》,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居高吟诵。 那情调,那胸怀,便连祖大乐这种粗糙的汉子,都沉浸在了其中,既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如痴如醉,又因宁远大捷,谍战后金这些壮举,而显得壮怀激烈。 那“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虽略显张狂了些,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却分外地涨汉家志气——大明汉人连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都能赶回草原,还斗不过区区一隅之地的女真建奴么? 尤其是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堪称点睛之笔。 曾经的汉唐辉煌,早已消失在那历史的长河之中,汉家文明流传数千年而不灭,所依仗的不正是当是时也,汉家子民的前仆后继么? “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活在当下,诸君加油。”吟诵完这首长词,黄重真又幽幽一叹,像是自言自语,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吴三桂仰着头怔怔地望着重真,直到他拿着睡袋跃下大树,突然便羞红了脸。 一直以来,成为一名儒将都是他孜孜不倦的追求。 但是与眼前这个同龄的少年相比,却显得那般文不成武不就,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些挫败感,更多的却是嫉妒与愤怒,为了掩饰,终于将骄傲的头颅低了下去。 顾炎武这些孩子早已经受汉家文化的启蒙,所以虽然才只个位数的年龄,却已经能够听出这首词的不俗,于是,便满脸崇拜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大哥哥。 妇人们看向他的目光,也是顾盼生波,却让满脸不明觉厉的糙汉夫君们,生不出半点儿嫉妒之心。 毕竟这个少年所展现出来的才华,已远远超出这些庄稼汉的认知。 顾同应这个曾经的江南士子,则最是惊为天人。 可是,他尚未来得及感慨赞扬,却见黄重真轻轻一挥手,道:“走,随我去叫守关将士,为我等打开城门。” 说着,他便率先往还算威武雄壮的马兰峪关城行去,似乎刚才那首大气磅礴又不失柔情风骨的长词,不是出自他的口那样。 祖大乐跟着族兄久了,见识颇广,便是巡抚经略也见过不少,一向眼高于顶。 此时,却已对这昂首挺胸,负手而行,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着率性与自信的少年,心悦诚服,自然而然便跟在了身后,周吉大牛自不必说。 身负袁崇焕所托的袁七,也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吴氏家丁下意识地想要迈开脚步,却见自家少主尚未迈步,便都望过来征询。 吴三桂将嫉妒与愤怒压在心底的最深处,道了声“走”,便跟了上去,家丁们还以为少主的脸红是被风雪冻的,只求快些入关,便也不作他想。 顾家庄的妇孺汉子们,也都迅速收拾好一切,紧随其后。 一行人顺着风雪,踩着已有了些许厚度的积雪,一直到距离峪口一箭之地,才在关上守军带着深深戒备与一丝颤音的“来者止步”中,停了下来。 “将军快看,那些人过来了。”关上,王麻子手搭凉棚挡住迎面砸来的风雪,冲他的将军嚷道,听声音倒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我看到了。”姜守备回敬一个没好气的大白眼,却见他接下来竟毫无动静了,立刻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吼道,“夯货,还不快问问他们是谁。” “哦,哦哦。” 王麻子这才惊觉从兄弟单位关宁军那儿学来的铁皮喇叭,正被自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忙提起来放在嘴边,尖声吼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语气,那架势,不像守关的将士,倒是劫镖的强盗,气得姜守备又是一脚抽在他腿肚子上,骂道:“说人话。” “哦哦。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吼声透过风雪传了过来,黄重真便抬起头,扬起脸,任由雪花飘洒在头上肩上,好一副无惧风雪的样子。 同时,也好让关上守军,将这张汉家特征极其明显的国字型脸,看得更加真切一些,然后抱拳喊道:“在下辽东巡抚袁崇焕大帅麾下守备,黄重真。” “守备,吴三桂。”吴三桂心存攀比,事事争先,忙紧随其后而唱名。 “哨官,周吉。” “大帅亲军队正,袁七。” “……” “都司,祖大乐。”祖大乐最后压轴道。 军衔最高者,反倒落在了后边,好在他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也知事急从权,只是暗怪自己的便宜外甥有些不懂事。 “竟是关宁军的守备耶,而且还有两个,与将军您平级呢。其他人不是哨官就是队正,最次也是伍长,当真是一支豪华的队伍呀。 哇咔咔,最后这个了不得,竟是都司,叫祖大乐,与关宁军的祖大寿将军,只差一个字……哎哟……” 王麻子拢耳倾听,边听边咋呼。 姜守备恨透了他的蠢样子,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拍过去,让他油光发亮的前额与城砖热吻,若非上面覆盖着一层不薄的积雪,非因公殉职了不可。 王麻子揉着前额,委屈地看向自己最敬爱的将军,却见后者剑眉紧蹙,已凝聚目力望向在风雪中一字排开,坦然站立,接受检阅的来者。 一箭之地并不远,虽然下着大雪,却仍有几分看得清。 姜守备一边一再地告诫自己慎之又慎,心内却已不由相信了几分。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长城如苍龙(万字更新求订求收) 汉家衣衫,汉家发髻,汉家脸孔……以姜守备多年戍边的经验,一眼便可看出这番装扮绝不似伪装。 因为汉家的精气神,无论蒙古鞑子还是女真建奴,都是不可能模仿出来的,即便装得再像,也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痕迹。 再者,这或许是血脉间的共鸣吧…… 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像他乡遇故知,又如老乡见老乡,虽彼此并不认识,但只要一见面,便会觉得分外亲切。 “你们五个,走上前来,余者原地等待。”姜守备骤然吼道,声若洪钟,根本就无需铁皮喇叭的帮助。 “好一员虎将。”黄重真闻声辨人,暗赞一声,便率先迈步向前,还稍稍张开双臂,显得那样胸襟坦荡。 周吉与大牛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祖大乐与袁七,紧随其后。 吴三桂虽生性多疑,惯会权衡利弊,但少年血性,脑袋一热,便也毫不示弱。 关宁少年们一步一步,距离马兰峪越发近了。 姜守备的手臂轻轻抬了起来,关上稀稀拉拉的弓箭手,立刻奋起余力,将不得控的角弓,拉至满弦。 那轻轻颤动的样子,显然控制得颇为吃力,眼尖的黄重真还真怕其中一位会力有不逮,让箭离开弓弦,从而引发连锁反应。 好在,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姜守备终于看真切了,惊愣地看见踏雪而来的五人竟都是少年,五张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庞,被风雪冻得红扑扑的,充满着活力。 火铳绑在左肩上,强弩插于腰间,刀剑斜斜地绑在背上,只留一个刀柄或者剑柄,从肩头透出来,一副远急行军的打扮。 其中为首的那个少年最是夸张,竟两样都有。 他们的年纪虽然都还不大,无论肌肉力气还是气势,都未长至巅峰,可那虎虎生威,精神十足的样子,当真是像极了一群初生的牛犊一般,壮实而又无惧。 自个儿手底下的这群虽然人高马大,但都一副吊儿郎当的兵油子架势,与之相比,反倒落了下乘。 “好一群小子。”姜守备脱口便赞,心中的疑窦与戒备已去了大半,不过仍再次确认道,“尔等如何证明乃是袁帅麾下?可有护碟?或者令牌?” 黄重真停下脚步,仰着头抱拳说道:“我等此次出关,乃是去建奴占领区内刺探军情的,以袁帅之谨慎,又怎会给予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字或者物件呢?免得落下把柄,予建奴可乘之机。” “既如此,那又怎么不直接回到关宁去,反而辗转跋涉,来了这里呢?” “说来惭愧,我等在建奴占领区内兜了一圈,有惊无险。却反而在渡过浑河南归之时,被千余建奴骑兵假扮而成的马匪,堵在了林子里。 我等虽也有战马,却绝对跑不过建奴骑兵,这一点相信将军您也懂得。 无奈之下,我等便只好先西行进入蒙古族的领地,再折道向南,只求寻得一线生机,绕道回到关宁,将刺探来的一切,都报予袁帅知晓。 不曾想误打误撞,竟先入柳河道,再经承德道来到此马兰峪口,惊扰了将军与众位同胞兄弟,还请见谅。 不过我等由衷希望将军与众位同胞兄弟,能行个方便,快些放我等入关。” 黄重真说得都是实话,且有理有据,思路清晰,言辞诚恳。 关上守军相互看了看之后,已完全相信了。 姜守备也缓缓地将举起的右手放了下来,那些奋力地会挽雕弓如满月的军卒,便都纷纷将箭簇垂下,放松弓弦。 “将军,这就放他们进来?”王麻子见状,忙很狗腿地朝自家将军建议。 “这……”姜守备却仍有些犹疑,不是他优柔寡断,实在是身为守将,责任重大,整座城关的军民及家眷的性命,都交托在他的手中,由不得他不谨慎。 吴三桂看得心中火气,但有求于人,只好强行忍着,祖大乐也有些不乐意,毕竟看对方那身破铠甲的制式,也就是个守备,比自己低了整整一阶呢。 黄重真却知道这是负责任的一种表现,心中多少有些欣慰。 于是念头一转,便又说道:“实不相瞒,我等归来途中被柳河所阻,眼看着便被建奴追上了,幸得居于山野的顾家庄民所救。 为避免事后被卷土而来的建奴所报复,整个庄子百余人都已随我等前来,妇孺孩童皆有。其中一人叫作顾同应,乃是江南士子,早年间带着一些乡民游历天下,矢志报国。 却不想出关之时恰逢辽东糜烂,兵荒马乱中逃至柳河一带,与一些逃难的女子繁衍生息,反倒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自给自足的庄子。 此次随我等前来,便是希望能回到关内,重回故土,以全思乡之情。贴身所藏的身份路引,虽然破烂了不少,倒也勉强可以辨认。将军若是同意,在下这便叫他呈上。” 姜守备点点头道:“只他一人前来。” “三儿,你去叫顾大哥过来,其余人且稍安勿躁。”重真也点点头朝一旁吩咐。 吴三桂双目一凸,老大不情愿地往回跑去。 不一会儿,便领着屁颠屁颠的顾同应过来了。 这许多年来,顾同应从未像今日这般与故土接近过,以至于好端端的一个大老爷们,近距离看到那些巨大的城砖之后,竟有些嘴唇嗫嚅,不能自已。 强耐着激动的情绪,才在关上守军的示意下,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成方形的麻布,郑重其事地放在垂下来的吊篮上。 还不忘仰起头朝关上喊道:“将军,您看的时候小心些,在下出关之后便遭逢战乱,随身物件都丢了,也就只剩下这两份贴身藏着的纸张,才能证明在下也是纯正的汉家子了。” 这些说辞,彼此间都是说好的,并且推演了一路,可不敢说曾经当过兵,否则很有可能会被当做逃兵处理。 也就是辽东糜烂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些,有些人才刚入伍便遭遇大败,便也分不清是不是逃兵了。 况且说句实在话,顾同应这个江南士子虽也长得颇为高大,却还真不是一块当兵的料,在山里消磨了这许多年,别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军人气息,就是江南士子的书生气质,也早就被岁月和起早贪黑的农活,给洗礼干净了。 所以,尽管姜守备刀子一般的目光在顾同应身上逗留了许久,也只能看出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在山野里挣扎求存的黑黝黝的老农。 他认可地点点头,这才取过王麻子递过来的方形麻布,依言小心翼翼地摊开,仔细查看起来,同时心中也在仔细印证着彼此间的说辞,发现完全都能够对得上。 于是,姜守备心中仅存的犹疑如潮水般褪去,将麻布仔细折好之后放回吊篮示意还给顾同应,沉吟了一下,为保万无一失,这才盯着重真说道:“你方才说还有妇孺同行,就在后边?” “是的。” “可敢让他们先行上关,若无问题,我再打开关卡让尔等入关?” “不可能……阿真,你可不能……” 吴三桂话音未落,黄重真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然后看向顾同应,后者朝他咧嘴一笑,道了声“我去叫他们过来”,便已往回飞奔。 吴三桂无奈地摇摇头,只好闭嘴不言。 ——反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已习惯任由黄重真做决定,便让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来扛吧,且看他能扛多久,又能扛多少。 黄重真可不管吴三桂怎么想,只是觉得这份无条件的信任让自己很感动,仰起头道了声“有何不可”,便不再言语,只是紧紧地盯着关上的那个魁梧守将。 姜守备也丝毫不让地回敬着他,却觉得自己虽然居高临下,却反而有些压不住,并且有那么一瞬还产生了错觉,觉得这少年的眼神非但锐利,还睿智,深沉。 二人隔着巨大的城砖用眼神交锋的时候,顾同应已领着妇孺过来了,男人们自然是不放心的,所以也都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 有些垂着脑袋,生怕被人看出脸上的愤怒,有些则忍不住朝关上的守军怒目而视,搞得好像自己的媳妇孩子,就要被抢走了似的。 事实上,在这片越来越纷乱的明末时空中,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早已被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与出卖,冲刷得一干二净。 妇人和孩子,自然也都不希望离开家中的顶梁柱,哪怕时间和距离都很短。 平日里老爱吵架的夫妻,在这一刻都紧握着彼此的双手,久久不愿松开,孩子要么被牢牢地牵着,要么就被紧紧地抱着。 这些在顾同应的教导下,经历过初步启蒙的小家伙们,心中已对自己的民族有着一个简单的印象。 如长城,如黄河,如长江,这些足以代表这个古老民族的伟大象征,也都以耳濡目染的方式,深深地烙印在他们那尚在成长的稚嫩骨子里。 孩子们首次见到这由巨石砌成的苍龙一般的存在,纯净的眸子里,也仅带着一丝好奇的惶恐,反倒比自家的父母要放得开一些。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咸猪手误事 看见从风雪中走出来的,非但不是异族的千军万马,反而是拖家带口的同胞百姓,马兰峪的守军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仅存的一丝犹疑也消失殆尽了。 毕竟,哪有牵着怀抱乳猪的小胖子前来扣关的人? 若有,那这戏未免也演得太好了。 瞧那一双嵌在肉缝里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长城,眨都不带眨一下,显然已是彻底震惊了,就连口水哗哗地滴下来浸润衣领,也浑然未觉。 有吊篮垂下来了,却没有人情愿第一个上前,哪怕顾同应本着极大的担当精神,对他的漂亮老婆又哄又骗。 最后,还是顾炎武实在看不下去了,竟趁母亲不慎甩开她的手,飞快地跑过去,毅然坐到了吊篮里面。 他家的母阿黄最喜欢跟着小主人,吊篮装着小壮小壮的顾炎武后,又堪堪能够容纳它那壮硕的身子。 于是,这一人一狗,便在顾氏的尖叫声中,被哈哈大笑的王麻子拉到了关上。 上升过程中,顾炎武这没心没肺的小子,一边嫌弃自家的狗挤着自己了,一边还笑嘻嘻地与大家打招呼,还探出身子安慰母亲:“母亲莫慌,孩儿叫他们放篮子下来,将母亲也接上来。” 这小家伙说话的时候一个不慎,差点跌下去,幸好母阿黄无时不护着小主人,一嘴便将这不让狗省心的崽子叼了回去。 “篮子!篮子!”冲到墙根的顾氏,用自己的嫩手奋力拍打着冰冷坚硬的巨砖,浑然不觉由此产生的疼痛。 顾同应也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见吊篮七七八八地送关上垂下了,便跺脚催促道:“还愣着做啥?快上啊,抓紧时间入关啊。” 妇人们这才抱着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过去,跨上吊篮之后,又回过头来与自家男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那场景,要多矛盾就有多矛盾。 “也就只有顾老汉与黄二狗这两个二愣子,才会相信。”吴三桂看着这一幕暗暗冷笑,却默不作声,只将自己当做了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在他年少的印象中,这种骗人的狗当他吴家可没少做,只是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关上的那个守备在知晓了自己等人乃是关宁军从属之后,若还敢这么做,那可真是狗胆包天了,所以便也怀着复杂的心情,没有阻拦。 很快,妇人孩子便都登上了城关,还不忘努力伸长脖子,朝关下打招呼。 就连母阿黄都狂吠了两声,催促吃干抹净便回到重真身边的公阿黄,快点入关与它团聚。 王麻子还抱起那个抱着乳猪的小胖子,使劲儿朝底下挤眉弄眼,喉间却咕咚咕咚地吞着口水,对怀中的小胖子……哦不,是对小胖子怀中的乳猪垂涎三尺,很想今天晚上就烤了吃了。 “将军,该是您兑现诺言的时候了。”黄重真的双眸始终与关上那员魁梧的汉子纠缠着,彼此丝毫都不肯相让。 此时,却故意示弱地微微低了低头,抱拳喊道。 “言而无信之事,本官便是对外族都自问做不来,况且是袁帅从属,以及我汉族同胞呢。”姜守备朗声说完,便又断喝下令,“开关,迎我同胞入关。” 轰隆。 马兰峪这三个古朴苍劲的小篆刻字下方,那扇很有年代感的厚重关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顾家庄的糙汉们,自然是激动万分,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丝纪律,顷刻间便荡然无存,无不欢呼着入关,就连好不容易带到这里的物资,都丢弃了不少。 关宁军的少年们,却随着黄重真的一声断喝——列队。 便在关上守军惊诧的目光之中,迅速牵回各自的战马,迅速排成两列纵队,还不忘煞有介事地整整凌乱的衣衫。 然后,便默默地立于地上,如标杆一般,笔直安静,任由风雪拍肩,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入关。” 果不其然,随着黄重真的又一声断喝,两队仅剩下了四十多号的少年,在那个胡子拉渣的自称都司之人的率领下,同时提步开拔。 他们靴子虽已因长途的跋涉而显得破烂不堪,可是踩在积雪之中,却显得那样整齐划一,那样嚯嚯有声。 虽只有四十几号人,却那样有着杀伐果决的气势。 就连那个在风雪之中负手而立装了好久的少年,都只能收起满身的桀骜,成为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至于发号施令的那个少年,则待到最后一名军士走过身边的时候,才抬步入列,身边还伴着一只高大雄壮的黄犬。 “好一群少年,关宁军果然名不虚传!” 身为马兰峪这道边关的守备将军,姜瓖无疑是骄傲的,谁让他拥有一个总兵哥哥呢。 但是看到这一幕,却仍旧不得脱口赞叹,心内对于他们的身份,也已是深信不疑。 毕竟,放眼这大明天下,姜瓖实在找不出还有哪支军队的气势,能与硬钢后金铁骑并让之铩羽而归的关宁军相比。 回头看到的却是边上这些属于自己的麾下,一个个缩头缩脑,傻里傻气。 姜瓖便怒气勃发,凌空一脚抽在王麻子的腿肚上,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看看人家,学着点儿”,便领着亲卫向关下走去,准备亲自相迎。 ——没办法啊,关宁军作为大明有史以来最为豪华的边军,中下层武官多如狗毛,随便来上一支小队便又是守备又是都司的,谁扛得住? “要学着点儿的,明明是将军您好不。”王麻子幽怨地揉了揉发疼的小腿,嘟囔了一句,便快步上前,走在了自家将军前边,一副为其挡箭的架势。 姜瓖见状,多少感觉到了一丝安慰,龙行虎步之下,便下了城关,与昂首入关并背着关门列队等候的关宁少年们,打了照面。 “祖大乐。”祖大乐上前一步,立正行礼。 “姜瓖。”姜瓖稍稍一愣,看着虽然粗糙,却将传统的汉家抱拳军礼,行得一丝不苟。 两者都不是繁文缛节,却都显得极为庄重。 于是礼毕之后,四目对接,便都咧嘴一笑。 或许都拥有一把不修边幅的豪放的大胡子,彼此之间好感顿生。 华夏男儿间的情感,便在这简单的过程之中,神奇地建立起来了。 不过,正当二人想要引见身边重要之人,并作进一步交流的时候,却听关上传来一声妇人的惊呼,并引起了一串连锁反应。 然后,便是小孩的发狠之音,男人被咬的惨叫,紧接着又是犬吠扑咬,男人的惊慌惨叫,军卒的喝骂,甚至是兵器的出鞘。 顾家庄的汉子们涌入关内之后,便想登上城墙与老婆孩子团聚,却被守关军士拦着,不得寸进,却隐隐能够看到关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情急之下立刻便激愤起来,眼看着就要与守军发生肢体冲突了。 这突然由其乐融融转变成剑拔弩张的画风,让许多人都不适应。 不过,身为领头将军的祖大乐与姜瓖,立刻便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因为,双方的信任毕竟才只刚刚建立,一旦起了冲突,不但立刻会破碎,还很有可能迅速衍变成火拼。 待这些富有血性的华夏男儿都杀红了眼之后,便再也无法控制,唯有一方的败亡或者投降,才能制止。 而骄傲的关宁军,显然只会选择血战,姜瓖也认为带了好几年兵的自己,无论碰上谁都不会那么怂。 故,二人第一时间便已安抚弹压住身边蠢蠢欲动的精锐麾下,姜瓖更是立刻下令,让王麻子上关查看情况。 然而他的军令刚刚下达,却瞥见一只黄犬已跃上登关的石阶,两道猎豹一般的矫健身影,紧随其后,正是那个下达指令的少年,以及桀骜得一塌糊涂的那个。 “人快人快,还是狗快。”姜瓖心急如焚,深深望了祖大乐一眼,便回身来到已开始冲击守军的顾家糙汉面前。 对于他们,自然不会那么客气,面目狰狞地咆哮道:“停手!否则,杀无赦!” 说着,便再也不看一眼,在亲卫的簇拥之下,龙行虎步地往登上城关。 顾同应好歹读过书又当过兵,眼见守军的弓箭再次上弦并拉满,便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大声招呼兄弟们安静下来。 为了避免加深误会,祖大乐没有莽撞地率人上前护着他们,却也遥遥地打着手势安抚,示意他们一定要保持克制。 嘭! 一声闷响,厚重的城门重新合拢、上阀,将所有人关在了戚继光设计督造的这座小小的,像极了瓮城的空心敌台之内,也让人跟着轻轻一震,好歹冷静下来。 祖大乐侧耳倾听,便听到关上的嘈杂已在重真的制止下消失,并开始调解处理,便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且将这带有公关性质的事宜,全权交由重真去处理。 他只率兄弟们背着城门,静静地立于并不宽敞的瓮城之中,寸步不移,腰杆子挺得笔直,便是周遭全是不善的目光,更有些不讲究的守军偷偷地拉满弓箭瞄着,依然面不改色。 很快,他便听到自己的外甥,在听到顾炎武“他轻薄我娘”的愤怒指责之后,便怒吼道:“吃老子一鸟铳!” 然后,便听一人惊慌失措地颤声求饶,似乎是被黑幽幽的火绳铳口抵在了颌下,接着便是一些守军的喝骂,以及一连串刀剑出鞘的声音。 不过,这些只玩过自己腹下那杆子枪的守军,似乎是以为这些黑黝黝的鸟铳,只需在主人的手中意念一动,便会喷出一大蓬铁砂,将敌人打成筛子,故而都不敢轻举妄动。 满城关的守军,竟被吴三桂一人给震慑住了。 这样的勇气,大概也只有关宁军才拥有吧? “这小子真是添乱啊!不过好样的,老子喜欢!嘿嘿!” 祖大乐很有荣誉感的激动地搓着手,便听黄重真再次出声了,当然不会去指责吴三桂的鲁莽,而是对姜瓖说道:“将军,说法。” 言简意赅,义正言辞。 吴三桂很有眼色的收回了鸟铳,将处置权全部交给姜瓖,以示对他的尊敬,以及自己的坦荡。 当然在收回之前,狡猾如他,怎会忘记在那柔软的下颌处狠狠抵一下,令那瘦弱猥琐的守军闷哼一声,却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毕竟如此行事,便连他的袍泽兄弟都非常不齿。 事情其实很简单,马兰峪的这些守军戍边已经好多年了,也被遗忘好多年了。 不过军中自有规矩,轻易不可离开,否则便会被当做逃兵处理。 因此这些年下来,便连母猪都难得见到一头,陡然间见到这么多妇人,还不抓紧时间大饱眼福。 有几个半夜时分经常用手解决导致身子虚的人,甚至控制不住脑补起来。 还有一个实在忍不住,便将咸猪手伸往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妇人挺翘的臀部。 虽说隔着好几层布料啥都摸不到,却仍把他给美的,那一声娇呼也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只可惜乐极生悲,先是顾炎武小狼崽一般凶狠地冲上去,狠狠咬在那只能搓出半斤污垢来的咸猪手上,还破了戒,生平第一次“呸呸呸”地往地上吐着口水。 紧接着,母阿黄一个恶狗扑食将之摁在地上,便是一阵胡乱的撕咬。 若非黄重真及时喝止了作势欲扑的公阿黄,这快要虚脱了的家伙,即便不死也要退层皮。 当然,两只阿黄也避免不了会被其他守军伤到。 姜瓖恨透了自己麾下丢人现眼的行为,也暗恨自己平日里对这些本就吊儿郎当的**太好了,以至于一个个都变成了老兵油子。 他甚至怀疑,若蒙古或者女真真的由此扣关,这些兔崽子会丢下自己逃跑。 于是,姜瓖暗暗决定待得日后,定要像戚继光镇守蓟辽时那样,狠狠操练他们,便恶狠狠地说道:“领军杖八十,即刻执行。” 那名守军好不容易在袍泽的搀扶下站起来,听到这话便彻底瘫软在了地上。 军杖八十?别说是他,便是老孟和王麻子这些虽然壮硕,却长期营养不良的军卒,都极有可能挨不过去呀。 ( 第一百四十章 姜瓖姜守备(日更万字求订求收) “求将军饶命。”他立刻看向姜瓖求饶,可自家一向护短的将军,此时却重重哼了一声,非但拂袖不理,还催促亲卫快些将他拖下去。 于是,他便又求助地看向边上的袍泽。 可这些人都觉得他的行为太过丢人,又有军令在先,便都撇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没办法了,为了活命,他只好可怜巴巴地看向那个一脸严肃的少年。 黄重真看那眼神,觉得此人其实并不坏,只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从而使得定力也变得很差。 再者,摸一下小媳妇儿挺翘臀部这种事儿,实在罪不至死,于是便向姜瓖拱手道:“将军……” 然而,他接下去的话尚未出口,便听姜瓖已接口道:“好,那便先欠着。你且记住,你这条狗命,属于某家,也属于这位小将军。” “是是是……”守军抹一把鼻涕抹一把泪,感动得一塌糊涂。 “哭个鸟,看你那怂样,还不快站起来!” 那瘦弱军卒依言,忍着被阿黄撕咬过后的疼痛,艰难地撑起瘦弱的身子。 “还不快谢谢这位小将军。” “多谢,多谢这位小将军。” “再向小娘子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哼!”顾炎武依旧气鼓鼓的,叉着腰一副不依不挠的样子。 黄重真觉得,这小子似乎有些恋母情结,不过紧接着便又释然了,试问哪个华夏男孩在看到自己的母亲受到委屈时,会不冲冠一怒呢? 顾氏长期在关外求生存,看似柔弱,内心却极为坚强,又担心儿子会因此而被记恨,为母则刚之下,立刻便坦然接受了守军的道歉,还落落大方地朝姜瓖和重真施了一礼,道:“多谢二位将军。哦,还有吴小将军。” 黄重真与姜瓖微微点头,吴三桂则乐得心潮澎湃,腹下的狗东西一阵火热。 令他尴尬的是,众人因为顾氏的这声道谢,从而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黄重真看他略显异样的表情,便知道这家伙正在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出丑,狠狠瞪了他一眼,暗骂“要你从小吃那么多补品”。 便走到那名瘦弱军卒的面前,取下腰间的酒囊,倒出纯澈的烧酒,替他清洗被母阿黄咬得血肉模糊的伤口。 吴三桂很恼恨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又很感激他引开了别人的注意力。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重真那鹰爪般宽大有力的双手,非是因为他为袍泽清洗伤口的熟练动作,而是因为那从酒囊之中潺潺留出的醇香透明的美酒。 在血肉模样的伤口上滚了一圈之后,让伤口变干净了那并不重要,就那样白白流在了地上,才分外让人惋惜,便连那名正在接受疗伤的守军,都上下滚动着喉结,很想制止这种堪比败家子的好心行为。 黄重真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便怒其不争地加重了力道,疼的他龇牙咧嘴,鬼哭狼嚎。 清洗完毕了,黄重真又从随行的小药包中取出干净的纱布,细细地替他包扎好。 瞅瞅并排蹲在地上一副不关自己狗事的两只大黄狗,黄重真觉得这名守军断不至于患上狂症,毕竟两只阿黄的饮食都是很有节制的,从不乱吃野味,自己还经常用粗粗的柳条替他们清洗口腔。 “叫什么?”包扎完毕,重真突然发问。 “大狗。”大狗艰难地将目光投向那张坚毅黝黑的国字型脸。 “汪!”二狗似乎不满于他的名字比自己威武,叫了一声以示反对。 “大狗?我觉得你应该叫瘦猴儿。”黄重真哑然失笑,又晃晃手中的酒囊,问道,“好这口?” 瘦猴儿连连点头,简直要被美酒拍击酒囊的声音陶醉了。 “行,那便喝一口压压惊吧。”黄重真二话不说,捏住他的下颌,就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 瘦猴儿下颌受控,无法挣脱,立刻便将眼珠子凸了出来。 大家还以为他是给美的,却不想黄重真放开他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差点没背过气儿去。 “好喝么?”黄重真笑吟吟地看着他。 “好呛……嗨嗨……不过吾等戍边,苦寒无趣,需得这般烈酒,才够不虚此行。”瘦猴儿虽然很瘦也很虚,说出来的话却颇具豪情。 “不失为一条好汉。”黄重真赞赏地点点头,便嫌弃地将沾满他那腥臭口水的酒囊塞进他手里,嘱咐道,“省着点喝。” “我知道,这酒太呛了,太快了喝不下去,还容易醉。” 瘦猴儿往嘴里灌了一小口,陡然瞥见周边袍泽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忙将酒囊紧紧地护在怀里,嘟囔道:“看什么看?这是这位小将军赏给我的!” 说着,显然还觉得不放心,便对着囊口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进去。 所有人都嫌弃地撇过头去,黄重真也干呕了几下,才没好气地说道:“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此酒珍贵,喝完了可就没有了。” 吴三桂见姜瓖幽怨地盯着黄重真,又察觉似乎有越来越多狼一般的目光,往自己腹下…… 哦不,是腰间看,便赶紧取下酒囊扔给姜瓖,爽朗地笑道:“将军莫急,某这儿还有呢。开关之恩,便权以此酒作谢了。” 黄重真觉得吴三桂很适合做生意,尤其是待价而沽。 便见姜瓖接过酒囊后,拨开木塞凑到嘴边,咕咕地灌下去好大一口。 老烈的酒了,他陡然喝下这么多,却一点事儿都没有,只是威武的糙脸涨红了不少,显然不但豪爽好饮,还非常擅饮,便连祖大寿这个老酒鬼都要略逊一筹。 腹中一阵火热,热血上涌。 他不像瘦猴儿那样立刻便打出了酒嗝,而是闭着嘴巴感受了许久,待烈酒被雄壮的身子完全驯服了,才吐出一口长长的酒气,怒声赞道:“好酒!” “将军海量,小弟佩服。”黄重真由衷地拱拱手,又道,“只是狼烟风沙将起,还请将军少饮些酒,保重身子,多做些事,替我大明守好这边疆。” 吴三桂闻言,不禁暗骂黄重真不懂事儿。 姜瓖却并不觉得这年轻轻的守备,是在教育自己怎么带兵戍边,反而认为他真诚可信,便又举起酒囊抿了一口,幽幽叹道:“我汉家边关的狼烟风沙啊,从古至今便从未停止过。 昔年,我大明太祖皇帝起于微末,北驱蒙元,大将军徐达督造长城,始有九边,成祖皇帝五征蒙古,气吞万里如虎,皆以九边为基点。马兰峪虽小,远不如嘉峪山海这些军事要塞,却也举足轻重。 后来,戚帅镇守蓟辽,加固古北、喜峰等中小型关卡之关防,其中便有我马兰峪,以此震慑蒙古诸部,使其不敢贸然扣关。 戚帅何等眼光,可见这些关卡虽然很大,其重要性却不言而喻。只可惜,时至今日,朝堂之上,兖兖诸公,不知是没有这份眼光了,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这番话若是传到京师,一份妄议朝政的罪责是免不了的。 只是马兰峪无人问津已久矣,守军也如一群被刻意以往的人。 闻听此言之后,非但未曾觉得不妥,反而脸现悲戚,甚至义愤填膺,便连吴三桂都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黄重真觉得这守将的眼光与胸怀都还不错,有心结交,却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便抱拳歉然说道:“重真惭愧,尚未请教将军大名。” “不敢当,某家姜瓖,幸为马兰峪守备。” “姜瓖?” 黄重真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便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心中一震便想起了他是谁,不正是那个无奈投降了入关的后金。 不久之后,又趁其将精力放在南边的时候,在大同起义,一度令后金焦头烂额,最后让多尔衮花了好大的精力,才最终剿灭的血性汉子么? 他虽然先降李自成再降后金,但最终反水,不失为一条汉子,且前后两次投降,多少都有些为形式所迫。 不像小三儿,引后金入关,是因私情,绞杀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是因私心,之后反水妄图复明,是因私利。 如此三“私”而后行,无论当世还是后人,都极为不齿。 黄重真“啪”的一个立正,对姜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礼毕之后又拱手道:“原来是姜将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将军若是不嫌弃,便让小弟称您一声大哥吧。” 姜瓖本就在风雪之中站得如同一杆标枪,受宠若惊之下,忙照着黄重真的样子回了一礼,又谦虚地道:“哪里哪里,惭愧惭愧,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吴三桂早就习惯了跟着黄重真便会被无视的惨痛经历,见这二人惺惺作态,却也忍不住翻翻白眼,觉得这二人真的好假。 一个久仰久仰,一个哪里哪里;一个失敬失敬,一个惭愧惭愧……呕…… 姜瓖觉得手中的酒囊颇为碍事,便将之递给了亲卫,示意每人喝一口暖暖身子,毕竟在这风雪之中守卫了一夜,别说手脚,便连沸腾的血液都快冻僵了。 瘦猴儿见了怪不好意思的,便也将酒囊递给了身旁的袍泽,却遭到了集体嫌弃,只好求助地看向自家将军。 ( 第一百四十一章 顾炎武吟诵《沁园春》(万字更新求关注) 姜瓖懒得理这夯货,摊摊手复又对黄重真说道:“至于做事,愚兄也很想啊。 只是贤弟你也看到了,马兰峪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便连军饷都好久没发了,愚兄有心成就一番事业,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黄重真上前捣鼓了一下投石机,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 脑补蒙古甚至女真铁骑铺天盖地般来袭之时,这些老伙计拼着老命投出巨石或者热油,最后在城破之后被无情拆卸的场景,心中便是轻轻一叹。 从今日所见可以看出,以姜瓖为首的马兰峪守军,虽然有些油滑有些痞,完全无法与关宁军这样的铁军相比,却也并非不尽职。 至少,他们顶着风雪在关上守了整整一夜,便是不争的事实,天明之后盘查得也堪称仔细。 只是这份尽职与仔细,在野蛮的铁蹄之中,怕是连半日都支撑不住。 明知问题所在,却因重重限制而无能为力,正如姜瓖所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种感觉真的很打击人的积极性。 然而,黄重真从来不喜欢消极怠工,更不喜欢坐以待毙,迎难而上这些词语在日后的华夏,被大多数人排在了字眼的前边,哪怕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农。 故而,黄重真将肩上的火绳铳解下来便扔给了姜瓖,诚挚地说道:“正如姜哥所说,太祖皇帝昔年也是起于微末,由南统北之功震古烁今,洪武一哥的地位名副其实,毫无争议。 吾等不敢与洪武比肩,但戚帅在剿寇成名之前,也只不过是一个世袭的破落军户,凭着自己的努力,创建戚家军,抗击倭寇,北御蒙古,民族英雄之名,同样是名副其实,毫无争议,还注定青史留名,名传千古。 事在人为,只要肯努力,青史之上任何名耀千古之人,都是可以追赶、比肩,甚至超越的,因为他们在取得伟大成就的过程中,其实都只是一介凡人,只是寻比常人更加努力罢了。” 姜瓖被黄重真迅速解下火绳铳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把接住之后,便又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小小的顾炎武却已听得热血澎湃,便如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的学生一般,灵机一动,忍不住叫嚷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便是大哥哥说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呀,娘,您别掐我呀。” 说着,扭过头奶凶奶凶地瞪了顾氏一眼,紧接着不由分说,便将重真才只朗诵了一遍的《沁园春·雪》,吟诵了一遍,竟是一字不差。 顾氏爱极了儿子的聪慧,又担心他锋芒过甚,引来关上守军的不喜,便只紧紧地将之护在怀中。 清澈的童音在风雪之中的长城关头,吟诵这首气势磅礴之词,真的既应景,又透着少年孩童的勃勃生机。 姜瓖是个粗人,诗词鉴赏能力一般,一时之间却也听得呆了,怔怔地瞪着顾炎武道:“小朋友,这是你的诗作?” 顾氏毕竟是一介妇人,被个凶巴巴的军汉这样盯着,不免有些胆怯,便将顾炎武搂得更紧了。 小家伙倒是丝毫不惧,使劲挣了挣,发觉挣不脱,便只好在母亲怀中努力地挺起胸膛,傲然说道:“自然不是,这是我大哥哥做的。” 说着,便指了指黄重真。 姜瓖又怔怔地看向重真,道:“贤弟,这……” 黄重真笑道:“没错,小弟身无长物,这杆火绳铳乃是我关宁铁骑之最新标配,这便赠予姜哥了,以助兄长御敌守关。” 姜瓖闻言大喜,一边说着“怎么好意思,又是吃又是拿”之类的客套话,一边爱不释手地轻抚着火绳铳黝黑发亮的枪杆。 同时,嘴里念念有词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火绳铳啊!不过怎么没听说过呢?三眼鸟铳某倒是听说过,就是没见过……” 吴三桂闻言,当即没好气地说道:“这是我关宁军工厂的最新发明,比京师火器作坊的那些所谓三眼鸟铳,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黄重真怪他不经意间就透露了关宁军严守了大半年的秘密,狠狠瞪了他一眼,吴三桂连忙闭嘴。 好在,姜瓖却似乎并没有听出其中的含义,只是兴奋地说道:“真的吗?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呢!果然是好家伙啊!” 一壶酒囊的烈酒,根本就禁不住关上的酒虫们分,争相分食之下,很快便一滴都不剩下了。 在此过程中,便连顾炎武那磅礴的吟诵,都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更别说吴三桂的无心之言了。 他们喝完了酒,意犹未尽地左顾右盼,这才被自家将军手中的好家伙吸引,纷纷围拢过来,几个没大没小惯了的,更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过一把手瘾。 刚刚还大方分酒的姜瓖,此时却表现得极为小气,立刻将这些咸猪手拍了回去,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别看姜瓖平日里对这些没个正形的麾下,不是笑骂就是踢打,动辄就打成一片,真的严肃起来,还是很令人信服的,发起怒来也很令人畏惧。 于是,守军又将羡慕而又好奇的目光,投向抱臂旁观的吴三桂。 后者接触到这些饿狼一般的目光,忙紧紧抱着手上那杆火绳铳铳,挪到报团取暖的妇孺身边,结果自然是引来了“真小气,看看都不肯”之类的鄙夷。 或许是因为天生不要脸的缘故,吴三桂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尤其是认识了黄重真之后,脸皮已被训练得越发厚了,对于这些激将法,便连嗤之以鼻都欠奉。 夺人所好之类事情,黄重真自然是不会做的,不过再给守军一些烈酒以作答谢,还是非常乐意的。 于是,他便往关下招呼祖大乐等人,扔些酒囊上来。 他话音尚未落下,心系妻儿的顾同应等人,便一边暗骂守军都是酒囊饭袋,一边又争先将自己的酒囊扔上城关。 那愤愤的架势,倒更像是在扔手榴弹,远远看去,便又像是起了冲突。 黄重真正自哭笑不得,却听远处一声惊雷般的怒吼:“住手!” 循声看去,便见一员魁梧的虎将,在一队亲卫的簇拥之下,飞快地来到。 人还未至,愤怒的咆哮已传遍了整座小小的马兰峪城关:“大敌当前,不思御敌,怎么自己人倒先干起来了?” 很显然,他是将在石阶处与守军对峙的顾同应等人,当做了闹事的刁民。 于是三两步近前之后,便指着顾同应的鼻子骂道:“某看你也是个大男人,能不选在这个时候闹事么? 两个选择,一,上城助战。二,滚回去待着。有啥委屈,待退敌之后,本将自会替你做主。否则,便按军法论处。” 黄重真一听这话,便知这员虎将还是挺有脑子的,一番言辞威慑中带着安抚,他的亲卫更是钢刀出半鞘,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便钢刀加身的架势。 顾同应虽说既读过书又当过兵,毕竟招架不住这般威势,立刻败下阵来,嗫嚅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黄重真刚想出声解围,便见魁梧的姜瓖已踩着莲步迅速地迎到关墙下去,躬身施礼道:“末将马兰峪守备姜瓖,见过马总兵。” 说着,便朝躲在后边的老孟狠狠瞪了一眼。 “马总兵?哪个马总兵?莫非是……”黄重真跟在姜瓖身后稍一思忖,便已有了猜测,只是并不急着去点破彼此的身份,而是静静地看着。 却见马总兵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休要怪他,某肩负守边之责,怎有明知敌人犯边,却逡巡不进之理? 某且问你,是蒙古哪一部前来犯边?有敌几何?可曾都查探清楚了? 真是奇了怪了,此处许久都未曾探到蒙古人的踪迹,怎么突然就来了呢?难道……难道是建奴……” 想到这种可能性,马总兵心中大惊,一双虎目圆瞪,一瞬不瞬地盯着姜瓖。 姜瓖受不住这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忙低头拱手,解释道:“若真是建奴来犯,末将此刻怕是正在关上浴血督战,哪还有时间来下关迎? 总兵恕罪,是末将搞错了,扣关的既非鞑子也非建奴,而是我们的袍泽关宁军的兄弟们。 以及他们这群吃饱了撑的,由江南到关外去游历,却被战乱所困,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我马兰峪,欲从此处入关回家的所谓士子们。” “来自江南的士子?还有关宁军的兄弟们?在哪儿呢?” 马总兵的担忧被惊讶与惊喜所取代,看了一眼顾同应和他身后,便忽略了这些啄米小鸡般的人物,只顾往周边寻找着关宁军的踪迹。 在大明原有的历史浪潮中,黄重真记得他要在乙巳之变后才会起复,而今宁远大捷之后,便已提前复出了,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到来的缘故。 从广义上来说,他也是关宁军的一员,孙承宗打造关宁防线时,被其荐为山海关总兵,一道镇守辽东,后因误信后金细作送来的假情报,遭至柳河之败。 恰逢孙承宗被罢官,便也被参弹劾,在家赋闲了一段时日。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海关总兵马世龙 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向朝廷证明了自己与恩师构筑关宁防线,以拒后金的策略是正确的。 大明朝堂有鉴于辽东经略高第与山海关总兵刘麒龟缩入关的行为,一则太怂,徒被天下耻笑。 二则实在是对不起袁崇焕与孙承宗的努力,稍有不慎还会让这好不容易稳住的局势实再次糜烂。 籍此,马世龙莽莽撞撞却又不失敢打敢拼的军事作风,在与高第杨麒之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情形之下,便被朝中那帮挥斥方遒的大佬轻而易举地想起。 于是,在这微妙的时候,被起复坐上山海关总兵这个微妙的位置,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 袁崇焕对于马世龙的到来,并且兼顾蓟辽防线的权利,持不置可否,稍有嫉妒的态度,曾与心腹大将祖大寿分析过,可惜祖大寿不太勤于思考,更不擅长。 于是,黄重真这个既被质疑防备,又被认可重用,既敢打敢拼,又有许多鬼点子的家伙,便顺势进入了袁崇焕的幕僚队伍。 根据黄重真的分析,朝廷的意图无外乎制衡,防备,压阵。 袁崇焕对此感到非常气恼,甚至一度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委屈巴巴,黄重真便对其好言相劝,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马世龙也算是一员敢打敢拼的将领,且只是镇守山海关,无法对袁崇焕在辽东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 毕竟,大明自从被杨镐大大地坑了一把之后,便习惯于将一块地方交由一个人经略的同时,再派个巡抚或者监军之类的过去,原意是既有掣肘制衡,又有相辅相成,现实的效果却往往只有前者。 此举,确实能有效防止地方官员形成藩镇格局之势,却也致使大明的军队战力,处处受到掣肘。 从而明明握有非常丰富的御边经验,却竟然无法遏制逐渐崛起的后金,甚至在“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部落制军政制度下,一败再败。 大概便连魏忠贤,都被高第这类货色给坑怕了。 于是,便派了马世龙这样一员在关宁军中具有一定人脉与威望的人过来,在山海关这处对大明京师无比重要的九边重镇,形成一道与处子之膜差不多功效的屏障。 袁崇焕被黄重真的趣味分析给逗乐了,于是便破涕为笑,兴冲冲地去与刚刚还称之为**的山海关总兵,书信往来,沟通感情去了。 因此,黄重真虽未与马世龙照过面,却也并不陌生。 于是,当马世龙的目光望过来时,他便不再借由姜瓖魁梧的身子做阻挡,很自然地往旁边跨了一步,郑重无比地立正行礼,大声道:“标下黄重真,见过马世龙马总兵。” 是非真伪,一看这逐渐在关宁军中传开的架势,便可知晓。 以马世龙的阅历城府,也不会惊讶于这个脸黑黑的少年兵能认出自己,反而笑吟吟地说道:“你便是黄重真?” 说着,便上上下下将之打量了一边,认可地轻轻点头,道:“手长脚长,精瘦干练,不卑不亢,与元素笔下那只老爱四处蹦跶的大蝗虫,倒是如出一撤。” 元素乃是袁崇焕的字,黄重真对此自然是知晓的,却并不知晓自己的名号竟然这般响亮,不觉弱弱地抱怨道:“我家这位大帅哟,就不能给标下取个器宇轩昂的形容词么?” “形容词?”姜瓖听出了这丝小媳妇儿般的幽怨,立刻低着头缩着脖子憋着笑。 旋又听见马世龙放声长笑,才陪衬着哈哈大笑起来。 “马屁精。”黄重真鄙夷地斜睨了他一眼,自己却也配合着嘿嘿干笑了两声。 便听马世龙将笑声一收,挤眉弄眼地对自己说道:“你不是被元素派去后金蹦跶了么?怎么又蹦跶到这边来了?” 黄重真暗道这位总兵大人还真是个妙人,难怪能被魏党赋予重任的同时,又与袁帅打得火热。 面上却已顺溜地说道:“标下去的乃是沈阳,那可不是后金的土地,只是暂时被占了而已,迟早还是要被我们收复的。 后金的水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深,还是太浅了些,只蹦跶了几下就已见了底,且变得浑浊无比,标下心系大明,于是便回来了。 只是在回程之时遭遇马匪劫道,万般无奈之下,方西进寻求生机,再折道向南,却不想来到了这马兰峪,倒也是种缘分。” 马世龙哈哈大笑,使劲锤了锤黄重真山棱一般挺拔的肩膀,道:“果然什么样的将帅便能带出什么样的兵,你小子比你家大帅还要嚣张几分呢。” 旋又幽幽一叹,道:“收复失地,吾辈做梦都想啊,可后金大势已成,哪有那么容易。” 黄重真笑而不语,因为据他所知,自己所说的迟早,最迟不过三百年。 华夏民族驱除鞑虏的意识便会再次觉醒,以席卷天下之势,将深沉的黑土地与广袤的草原,都牢牢地囊括进来,并以“中华”为国名,组成一只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公鸡,傲然屹立,以嘹亮的声音唱着东方红。 那般伟大,想想都令人感到无比的骄傲啊。 于是黄重真面带微笑,满脸自豪。 马世龙显然很看不惯此类志得意满的样子,立刻便斜眼看着他道:“你是怕再蹦跶下去,便会被淹死吧?蝗虫遇上水,可就蹦跶不起来咯。” 黄重真砸吧了一下嘴道:“后金八旗,八大贝勒,野蛮中隐着阴险,粗犷中藏着细腻,着实不是省油的灯啊。 尤其是黄台吉,其狡诈阴险,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我大明之悬梁大患呀。” 马世龙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黄台吉已成为后金新汗?” 黄重真心中微惊,心想以黄台吉周详的思虑,当会在登上汗位的那一刻,便派出使者,将这一消息送往朝鲜蒙古等地,以壮声势,让自己的汗位变得更加稳固。 大明更是重中之重,毕竟奴酋毕其一生都想得到大明的承认,故而黄台吉承袭汗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帮助父汗完成心愿。 同时,若能让大明不慎之下以国书的形式加以回复,便可造成后金不是大明藩属,而是白山黑水间一个汗国的既成事实。 这,便是极其微妙的外交政治手段,颇为隐晦,寻常人的思维不太会往这方面去涉及。 黄重真因为参与过太多次保护华夏外交大使的任务,颇为熟悉其中的门道,故而能想到此点。 但身为山海关总兵的马世龙,却并没有见到这批使者,这便有两个可能: 一是高估了黄台吉,并未掌握如此简单,却又无比高明的外交手段,便是他的幕僚范文程,也因格局有限,从而未曾涉及。 二是袁崇焕将黄台吉派来的使者拦了下来,且并没有报予大明朝堂知晓。 若是前者,那便是件令人感到高兴的事。然而若是后者,黄重真便暗暗一叹,不由得在心中为袁崇焕担忧起来。 这员誓守辽东的“本部院”,功过是非以及到底能不能守住辽东,暂且不去说,但最受后人争议的地方,无疑便是与黄台吉私底下的书信往来。 或者在袁崇焕的心中,这是周旋,是运营,是无私而睿智的行为。 反正忽悠又不要钱,还能令黄台吉探不清关宁防线的深浅,从而不敢轻启战兵,为大明这条沧桑的巨龙争取舔舐伤口的时间。 内平民乱,外筑防线,逐渐扳回劣势,形成反击之势,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在大明朝堂的眼中,这不是眉来眼去,又是什么? 心念于电转之间想通了这些,黄重真并没有在人精般的马世龙面前透出哪怕一丝异样,而是轻轻叹道:“是啊,那可是个布局高手,奴酋才死没多久,其余贝勒便很快失去了与之抗衡的能力与勇气。 只不过,他使人假扮马匪截道,让我等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消息送回关宁,报予大帅和总兵您知晓,着实可恨。” 马世龙不疑有他,道:“事关重大,我需立刻回到山海关,与元素商议此事,你与我一同回去吧……只你一人安全归来?” 黄重真道:“哪能呢,差不多都回来了。三桂,三桂,你躲在上边做啥呢?还不快过来见过总兵大人。” 黄重真朝关上吼了一嗓子,便又语气微黯,低声道:“标下与大乐将军三桂将军竭尽所能,却仍有十数人不曾带回,只带回他们的骨灰。此乃标下无能,待回到关宁,便自去向大帅请罪。” 马世龙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一双虎目却已然盯在了“蹬蹬蹬”跑下石阶向自己行礼的吴三桂身上。 “小侄三桂,见过世伯。” 一句小侄,一声世伯,可把姜瓖吓得不轻,缩着脖子骇然地瞅瞅吴三桂,又瞅瞅马世龙,一双手心在这雪花纷飞的大冷天里,全是汗水。 黄重真也颇为惊讶,暗道难怪你小子平日里这么爱表现,今日却躲着不肯见人,初时还以为是想与关上的小嫂嫂们多温存一会儿呢。 果然,马世龙上上下下将吴三桂打量了一遍,脸上的表情已由惊讶慢慢变作欣慰,道:“吴襄竟舍得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派去那种虎狼之地,看来真是铁了心要找回一些面子呢。” 说着,又非常大力地拍着吴三桂的手臂,感受到上面扎实的肌肉,点头赞赏道:“不错,比你父亲强太多了。吴家累世将门,能否复起,便权看你是否争气了,好好干,不要让你父亲还有世伯失望。” “诺!”吴三桂微仰着脸大声应诺,毫不在乎冰冷的雪花飘落在脸上。 黄重真尚是首次看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掉眼泪,心中对于他的感官,不由更加复杂了几分。 有熟人,好办事,接下来的事情便非常顺理成章了。 祖大乐乐呵呵地跑过来,不知道他那辈分是怎么排的,竟也对马世龙见了子侄之礼,害得后者又是一阵惊喜,对着这个当年还是个小犊子的壮汉,又是捶打,又是笑骂。 已然能够独当一面的祖大乐,却全都傻乐傻乐地接着。 正当所有人都满脸欣慰地看着三个大男人其乐融融的时候,黄重真却在暗暗吐槽,这三个辽东将门世家的关系,可真够乱的。 马世龙很想即刻启程回到山海关去,一面将这两个小子带回去,一面将黄台吉已然承袭后金汗位的消息,传递给京师,以及正在加紧修筑关宁道,时刻提防着后金再次来袭的袁崇焕和祖大寿。 姜瓖却死活不让好不容易来一趟的马总兵现在便走,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修整一晚——毕竟上了年纪了,比不得这些一路风餐露宿,却仍精神百倍的小崽子。 雪,下得越发密集了,雪花也大得犹如鹅毛。 在关上冒着严寒守了一夜的马兰峪守军,终于得到了回营修整的军令,当即排着乱糟糟的队伍,在哨官队正的带领之下,回了营地。 黄重真对此很是过意不去,顾同应的漂亮老婆虽然被小小轻薄了一下,却不是不识大体之人,也着实感激守军的开关之举。 于是振臂一呼,慷慨的顾家庄汉子们,便都将辛辛苦苦带来的猪羊鸡鸭,都贡献了出来。 关上留了值守,伙头兵们磨刀霍霍向猪羊,守军们嫌慢,便帮着捉猪脚,追赶被孩子们无意间放生,从而满关城乱跑的鸡鸭。 一个又一个的火炉子也旺盛地燃烧起来,冷清多年的马兰峪一片热络,便是风雪也掩盖不住。 将顾同应一行在马兰峪的小城关内安顿妥当,顺便将想要跟来的顾炎武安抚好之后。 黄重真便带着得到真传的关宁少年们来到军营,充分展现出了过硬的生存技能,一个个虽无庖丁解牛之能,却也非常熟络,更是连半滴血都没有浪费。 看到那些将嘴巴凑到刀口上去喝血的守军,他便毫不犹豫地上前踹翻,用器皿接住兽禽之血,加点儿盐巴,在扑扑冒着热气的锅里烫熟了,才递还给他们。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吴三桂的挑拨(日万求关) 黄重真还说:“长白山里的野人女真才这般吃相,泱泱大明儿女,堂堂华夏子女,莫不是连这些野人都比不过?不但血肉要煮熟了吃,便是水,也要煮开了喝。 你们知道我们在后金的奴隶市场看到啥了么?我们看到好多好多被关在笼子里的野人女真,要么不出恭,一出恭便是一坨又一坨的虫子,纠缠在一起,恶心至极。” 茹毛饮血的守军嘴里吃着美味,耳中听着令人作呕的教训,立刻便被唤起华夏民族的傲然正气,如学会刀耕火种的华夏祖先那般,从此以食生肉喝生水为耻。 大块吃肉,大口吃酒。 被冷落多年从而逐渐寒心的守军们,也都从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当然,黄重真想了一想后,还是决定不提供酒了,让他们喝自己的低度浊酒。 毕竟,以这些酒鬼碗到酒干的架势,骤然喝道性烈如火的烧刀子白酒,很容易喝醉,而且美酒的数量很有限,便是人人一小碗都不够分。 黄重真觉得,还是将之敬献给马世龙比较好,姜瓖也可以分他几壶。 说曹操曹操到,奔波了一晚的马世龙稍作休憩之后,便在亲卫的簇拥和姜瓖很狗腿的陪同之下,来到乱糟糟的军营里慰问探望。 还毫不嫌弃地与衣衫破烂的兵丁一起吃肉,一起大笑,一起趁着酒意说荤段子,讨论女人的时候,守军心中成年累月叠加起来的对于上官以及朝廷的抱怨,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马世龙唯独就是不怎么喝酒,据说是因为类风湿关节炎,不太能够喝得。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因为嫌弃酒太差,不过这样更好,能少一个争酒喝的人,毕竟酒肉朋友已经足够多了,酒和肉都快分不过来了。 在如此欢乐的氛围之中,黄重真带着关宁少年们指责这里不干净,指责那里太邋遢,就着实有些过分了。 好在他并非那类只知指手画脚之人,而是亲自带头,将马兰峪的军营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看得姜瓖一阵汗颜。 马世龙唤了他好多次都得不到回应,便疑惑地看向陪在一边的吴三桂。 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少爷耸耸肩膀,道:“世伯随他去吧,这家伙有很强烈的洁癖。” “何为洁癖?” “便是不干净不整洁,便浑身难受,定要收拾妥当了,才会舒坦。” “丘八汉子,向来如此,这又是何苦?” “世伯有所不知,诸如清洗干净再吃饭,将军营收拾得一尘不染等规矩,虽然令人诟病,却着实有效。 刚开始的时候,我关宁军中也多有人抱怨。只是这小子不知给大帅灌了什么迷魂汤,严令必须如此,不如此便没有饭吃,还要加倍训练,便也只好咬牙坚持了。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如此坚持一段时间之后,军中生病之人,诸如痢疾啊,肚子疼啊等现象,便连伤寒热病都减少了许多。 那家伙管这叫有效降低非战斗减员率。啥叫非战斗减员?顾名思义,就是不是在战场上死于敌人的刀剑,却因为这些病症而死了在军营之中。 之前这种人很多,确实叫人惋惜,毕竟都是辛辛苦苦拉起来的军力啊。更令袁帅祖将他们惊喜的是,士卒们无论是心态状态还是精神,都因此而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袁帅祖将的军令如山,世伯您是知晓的,但是即便是很苦很累,我军将士也从无一人抱怨,每日里只是重复着吃饱,穿暖,训练,睡觉。 如此生活,实与猪牛无异。可那家伙却说这叫备战后金的再一次进攻,还说什么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尤其是由他亲自训练的一营士卒,每天都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却偏偏一个个都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且人人都以加入他的那一营,接受魔鬼训练为荣。 但凡是有了这一经历的将士,无论战力还是规矩,都会大幅度提升,其余将军也都有所效仿,但是效果却要打一些折扣,也不知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便是满桂满将军麾下那些桀骜的蒙古族人,都对之十分钦佩呢。” 马世龙闻言,若有所思点点头,旋又问道:“如此收拢军心之举,会否太过刻意?你家大帅和各营将军,就没有什么意见?” 吴三桂继续说道:“世伯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就狡猾在此处,嘴上说的也并不见得有多少大义凛然,却从不贪恋军权。 但凡是完成了所谓的训练课程,便会发回各营将军的麾下,并且平日里除了见面打声招呼,便不会再有多哪怕一丝的交流。 用那家伙的话来说,他很忙,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停下来交流感情?伤营更是将此所谓的卫生条例,执行得一丝不苟。 每一项能够接触到伤者伤口的事物,哪怕是医者的手,缝针的线,切割伤口的医刀,包扎的纱布,都要经历在开水中煮,在烈日下晒等过程,那小子称之为消毒。 因伤致死者,也因此而大大减少。有好多人在以往看来,明明已经没治了,但是经过如此精细的治伤手法,月余之后竟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 刚开始,还有将军认为这样太过靡费,认为不值当。可这家伙却说,只要是能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兵,便都是老兵。 其价值难道不比新拉扯一个新兵来得高?其价值难道比不过三个五个,甚至十个二十个新兵蛋子? 小侄亲眼见到,一些已因受伤而烧得迷迷糊糊的家伙,伤口都已经化脓得不成样子了,但是经过割肉消毒,精心护理,也不见得有多少草木灰砸下去,顶多就是喂点儿黄芪水,便有好多竟硬是挺了过来。 不瞒世伯,小侄曾在关宁之战中受过重创,全赖这家伙妙手医治,替小侄取出后金白甲骑士歹毒的狼牙箭,才得以一点儿后遗症都未曾留下,只月余左右,便已活蹦乱跳,能够四处蹦跶了。” 吴三桂倒豆子一般迅速而小声地说着,一会儿幽默一会儿郑重,一会儿吐槽一会儿赞扬,极难分辨他说这些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马世龙以及边上的姜瓖,在经历最初的惊讶之后,便都听得极为认真,生怕落下每一个字。 吴三桂说完,马世龙便沉声说道:“如此种种,为何你家大帅丝毫都未曾与某家称道?” 吴三桂闻言心中大惊,不禁暗悔自己的有感而发,顾头不顾尾,便赶紧补救道:“袁帅军务繁忙,既要督造锦州与大小凌河防线,又要时时监察后金动向,防备其突然来袭,哪有时间与世伯说这些啊? 这些在我关宁军中并非秘辛,都快要人人皆知了,可见袁帅并未有丝毫隐藏之意,现在由小侄说出来,不也是一样的么?” 马世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瞥了眼黄重真忙碌的身影,又道:“这小子真有你说的这么有能力?元素倒也常与某提及称赞,细处却从未提及。” 吴三桂轻叹道:“世伯与姜大哥想必都已看出,小侄私底下与这只蝗虫其实并不是很对付,那是因为小侄不甚服气,但是打心眼里说,小侄对之,不得不服啊。” “为何突然与某说这些?” “小侄也不知为何,总归是看到世伯,便啥都瞒不住,只想将小侄所知,都说予世伯听。”这话就说得有些肉麻了。 马世龙心知肚明这小子的心思,无非是自己赋闲之后又迅速起复的经历,让这只无利不起早的小狐狸,认为是搭上了阉党这条线。 否则,怎么可能孙承宗仍然在家养老,而自己却得到了重用呢? 于是乎,这奸猾小子将关宁军蜕变的秘诀,尽数抖出来的目的,便呼之欲出了,无非便是想要从自己这里拿到线引,从而去穿阉党这个针孔。 迅速想通这些,马世龙心内颇为不快,然而城府极深,面上却未展现丝毫,只轻轻点头,心中已是有所计较。 与滔滔不绝却一事无成的将门虎子相比,马世龙还是比较喜欢那个话不多,却一直都在干实事的黑脸小子。 ——瞧他那如牛犊般强壮勤快的样子,最难得的是做起事来有条有理,细致认真,与那些大大咧咧笨手笨脚的莽汉比起来,便显得分外难能可贵。 这不,黄重真带着除吴三桂以外的关宁少年们忙活了大半夜,便硬是在一群醉汉的太婆帮忙之下,将鸡窝一般的马兰峪军营,收拾得有点儿人住的样子了。 “说实话,若非今晚要在此将就一晚,老子才不费这个劲儿呢。罢了,权当帮姜瓖这位有血性的老大哥一把,也尽可能为大明多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 怎么马世龙不喝酒老看着自己呢?都老半天儿了,莫不是看上自己了? 呸呸……原来是这老将军是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啊,难怪虽然起复还高升了,还是一脸的倦容呢。只是……小桂子啥时候名副其实,化身成为传话的太监了?” 黄重真比马世龙更加明白吴三桂的为人秉性,因此默默腹诽道。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是马兰峪不是马兰头(日万求收订) 对于马世龙的类风湿关节炎,黄重真其实是有着一定办法的。 毕竟他的上辈子,有着一位赤脚医者的养父,知晓几味民间常见的土味药材。 比如红豆杉之类的,浸泡白酒对这疑难杂症有一定功效,还会推拿之法可以帮其缓解,只是最为有效的针灸之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施展。 学成老祖宗总结概括,并且代代相传的博大精深的中医之术,并且穿越回古代反过来造福古人。 这种感觉就像飞翔在缘分天空,令黄重真半点儿疲乏都感受不到,乐此不疲。 马世龙在原本的历史上,便是崇祯初年的重要将领,在北方军系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作用与地位。 在后金首次绕过关宁道入关劫掠的最后阶段,孙承宗就是在他的帮助之下,最后收复了黄台吉留下阿敏镇守,想要永久占据的河北四镇,将后金赶回关外。 这才结束了发生在崇祯二年,那场惊动整个大明,乃至蒙古朝鲜的乙巳之变。 黄重真相信,若是马世龙贺虎臣这对龙虎兄弟能晚死个十几二十年,左良玉之流当不至于从矮个子里冒尖出来,从而被崇祯皇帝依为倾世名将的。 故而,黄重真便在后半夜的时候,给这员被风湿关节炎这一疑难杂症,折磨得像只大狗一样趴在床上的虎将,推了个拿,拔个了罐。 再从马兰峪惨不忍睹的医疗卫生体系中,遴选出一些土药材,拼凑成一副简陋的土方子。 也不知是这方子真有作用,还是心理作用,总归马世龙服下之后不久,便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他的亲兵拉着黄重真修长敦厚的手,好一阵千恩万谢。 可他无疑是个宇宙钢铁直男,十分讨厌这种断袖之癖般的亲热相。 甩脱之后,他便带着给自己打下手的周吉回到的营房之中,就着战友们留着的热水简单擦拭,便又在战友们自发留出来的最佳位置躺下,然后秒睡。 终于再次能够以大明的土地为铺盖,以大明头上的青天作为被子。 故而这一觉,不是在战斗,便是在战斗路上的关宁少年们,睡得格外踏实,破天荒地直到天光大亮,才在一阵鸡鸣之中,睡醒睁眼。 倾耳一听,竟是顾同应家的大公鸡,带着一群手下在打鸣呢,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带着一群小弟,从昨夜那场捕捉鸡鸭的活动中幸存下来的。 黄重真估摸,多半是得了顾炎武这精灵般孩子的帮助。 顺带着还藏了一群鸭子作为燎原之火种,还有小胖墩的宝贝乳猪,害得王麻子红着眼睛找了个把时辰,才在一阵诱人的香味中,选择放弃。 只是这小孩再聪明也只有两只手,无法捂住所有公鸡母鸡的嘴巴,也捏不住鸭子们伸得老长老长的脖子,便连那头乳猪也钻出胖墩的被窝,笑出了猪叫。 “啊,真是一群愚鸡蠢鸭,还有你这头笨猪。”被这些叫声惊醒的顾炎武,没好气地一掌拍在与自己抢了一夜被子的猪宝宝头上,气得胖墩差点与他翻脸。 马兰峪的守军们睡得简直比猪还沉,公鸡打了好一阵鸣之后,才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惺忪中还以为是在做梦呢,过了好久才清醒过来。 便觉得这些叫声分外讽刺,也分外诱人,于是忙不迭地起身捉起杀敌用的刀子,钻出营房便要去寻找昨夜的漏网之鸡,之鸭,之猪。 只是尚未来得及行动,便被校场内的那群彼此隔着好几个身位,却仍旧排得非常整齐的关宁少年所吸引。 那慢悠悠的如老头夜游般的动作,是啥玩意儿?又有啥用呢? 啥?这就叫打太极? 这高贵的玩意儿,不是朝中的文官大佬们才有资格打么,一群苦哈哈的底层兵丁,跟着瞎费什么劲儿啊? 咋?马总兵怎么也跟着人模狗样地打了起来?据说是能够逐步改善类风湿关节炎?那敢情好啊,常年在边关爬冰卧雪,谁还没个膝疼腕痛啥的? 据说黄台吉那老小子成了后金新一任的大汗,如此说来此举还真是寓意深远呢,打太极打太极,打后金新汗黄台吉,既能去病又能御敌。 简直就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咱也赶紧跟着打打太极,以求黄台吉继续率领后金这个由小部落组成的大部落,在漫长坚固的关宁防线上,与小强一般的袁崇焕死磕吧。 可千万不要绕道来到喜峰口,大安口,马兰峪,古北口这些防御体系破破烂烂,军备松松垮垮的小地方啊。 爷爷们已被自家朝廷蹂躏得够惨了,可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啊。 毕竟,古老相传的柳河道承德道,没理由那只爱蹦跶的大蝗虫能走,擅长打太极的后金大汗黄台吉,却走不得。 太极太极,云来推去,不就是绕道而行,以达目的的意思么? 咦?那群孩子啥时候窜进校场的?军营重地,又岂是闲杂人等可以进入的? 还每一只肉嘟嘟的手中都握着一柄竹剑,人人都声称自己手中的那柄,乃是天下第一大宝剑,斩妖除魔,杀奴除寇,不在话下。 那有模有样的架势,倒的确有几分华夏好男儿接班人的模样。 将军宝刀横跨,鞭子在冷冽的空气中啪啪作响,他们的亲卫更是一副杀气腾腾的督军模样,那尖酸刻薄毫无情面的形象,与皇帝从皇城里面派出来的监军有啥区别? 得嘞,咱也别惦记人家的鸡鸭猪狗了,赶着跟着训练,完了有口稀粥喝,有个黑乎乎的白面馍馍吃,就不错了。 没看到在伙头兵的忙碌之下,热气已经蒸腾起来了么?天爷爷啊,多久没有这般待遇了?若是记忆没差,该有七八十来年了吧? 朝廷的银子全喂给辽东那帮尽打败仗的孬种了,不过幸好,袁帅好歹带领大家迎来了一场期盼已久的胜利,连带着九边将帅都沾了光。 这不,关宁军的兄弟们一来,伙食都好起来了,还有酒有肉呢。 想到这些,原本还懒洋洋的马兰峪守军,也都卯足了精气神儿,似模似样地学起来。 加上昨天夜里酒足肉饱,力气见长,一个个看着都挺人模狗样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就这样,自从戚继光调离蓟辽之后,由其亲自督造加固边防的马兰峪,再次迎来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清晨练兵之景象。 为数不多的百姓听见动静,纷纷围在校场外边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原本还因为这群兵爷爷鬼哭狼嚎扰民了半夜的抱怨,总算是得到了一丝安慰,朝雪地里吐了口痰,骂了声“这还差不多”,便又纷纷散去,各忙各的生计去了。 太极打完了,纷飞的雪花竟也瞬时停了,就好像老天爷也看到了脚下这群大明人的努力一样,给了一些安慰。 马世龙从地上抓起一团雪便塞入嘴中,待嘴里的温热将雪化成水咽到肚子里去,热腾腾的身子与胃里的冰凉,让他到达了久违的爽点,虎喝一声,才道:“雪算不得大,草原上的鞑子应该还能坚持一下,不至于来我大明打草谷。” 黄重真很认真地看着马世龙道:“若是总兵大人一意孤行,那么标下所做之努力,便都是无用功。 想必小桂子也已经跟您说了,不喝生水,不吃生食,乃是关宁军中上至将帅,下至军卒,都需遵从的基本军法。 违者,我家大帅都会叫执法队将裤子剥下来,打到他打心坎里记住。 况且,标下昨夜里也跟您说了,您这病症虽然极难根治,却可以有效缓解,而尽量不让寒气入体,便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防备手段。” 马世龙天不怕地不怕,便连后金的夜营都敢咋呼呼地冲过去劫上一劫,唯独却对这小子有着几分惧怕。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小子推拿起来,那叫一个痛啊,便是多年爬冰卧雪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马世龙,都禁受不住,昨儿晚上被其折腾的,好一番龇牙咧嘴。 有好几次,这员虎将都忍不住央求这小子停下来休息一下,可谁知这小子却说,推拿一旦中途停下来,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无奈之下,马世龙只得选择咬牙坚持。 可这小子旋即却又说,这般力道已经是最轻的了,因为总兵大人您还是第一次,所以可不敢太用力,免得一下子就给推坏了。 马世龙一度怀疑这小子在开车,苦于抓不住证据,只得在心内大骂:“你才是第一次,你全家都是第一次。”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从养父去世之后,黄重真虽有好多**,也有很多红颜,却一直保持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 故而骂他一人跟骂他全家,没两样。 当然,马世龙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点儿真功夫的,熬过了那般疼痛,便那叫一个酸爽,不但困扰多年的湿寒之苦缓解了不少,连觉都睡得特别香。 若说黄重真那略带怪责的语气,已让校场内的兵将们惊愣了。 那么身为总兵的大将军,竟对大明王朝多如牛毛的守备小喽啰点头称是,还连道“以后再也不会了”的行为,便足以让人惊得下巴都挨到雪地上。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向着山海关进发 马世龙却浑不在意,拍拍手中的雪沫子,道:“某这便要回山海关去了,尔等赶紧收拾一下,随某一道回转吧。” “总兵大人您就这么快……”姜瓖惊得脱口而出,话语与表情充满了不舍。 “你特么才这么快,你全家所有男性都这么快。”马世龙狠狠瞪了姜瓖一眼,才在他的莫名其妙中,给了一个“军情如火”的解释。 总兵要回驻防之地,身为辖区内的守备,自无阻拦的道理,只是马兰峪历来穷困,没啥拿得出手的赠礼,便连土特产都没有…… 姜瓖咬了咬牙,便想从自己微薄的俸禄之中拿出一些来。 马世龙却随意地挥挥手拒绝了,也不知是真的不收礼,还是嫌这礼太轻。 不过身为上官,他好不容易来趟偏远辖区看望苦苦戍边的兄弟们,也没带半个子儿的朝廷所拖欠的饷银过来。 如此一来一去,便权当扯平了吧。 倒是普通的军卒挺舍不得总兵大人的,毕竟总兵大人一来,吃的东西便多了起来,原本许久不知肉滋味,昨夜里却都吃了不少,还喝了那么好喝的美酒。 于是,当军卒排着歪七歪八的队伍,在内关口与马总兵黄重真一行,以及顾家庄的男男女女鸡鸭猪养挥泪告别的时候,姜瓖便恨不得一个个往腿肚子上踹过去。 白瞎了总兵大人以及重真兄弟还感动得一步三回头,这群王八蛋其实只是惦记着囊中所剩不多的美酒,以及漏网的鸡鸭猪羊呢。 好歹人家也将火绳铳送给了马兰峪,还手把手地教会了使用方法,便连那个抠门的小桂子都忍痛割爱了,只留了强弩防身,怎么还可以惦记其他的东西呢? 毕竟那头乳猪还那么小又那么可爱,怎么可以现在就烤了吃了呢?好歹也要养到过年啊! 啥?咱养不起?这不胡说八道么?咱这么多兄弟每人少吃一口,还怕节省不出一只小猪崽子的口粮来?开什么玩笑。 不论如何,关宁少年的谍战后金之行,随着绕道入关,总算是暂告一段落。 死去的少年,自有兄弟所默默铭记,而只要是活下来了的,经此一役,便都是一桩大大的收获,假以时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哪怕是家丁出身,比如祖宽,便是被吴三桂当作奴才使唤的那几个老三老四,也都逐渐成长为关宁军中的中流砥柱。 有一些,甚至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替大明镇守一方。 后话暂且不提,却说马世龙带着黄重真一行以及顾家庄的人,沿着长城内的官道日夜兼程,一路向东,不日便来到了重镇遵化。 望着古朴的城墙,黄重真百感交集。 不只因为这座军事重城的沧桑坚强,还因为临别在即,终究要和顾炎武这个未有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小小年纪不仅可爱聪颖,便连坚强不屈与极有主见,也已可见端倪的大明未来之栋梁,挥手告别了。 在顾同应夫妇的印象中,小炎武极少哭泣,然而此时此刻却苦得稀里哗啦,硬是用小手抓着黄重真的衣角不肯松开。 黄重真也很舍不得这个坚强到近乎倔强,倔强到近乎执拗的孩子。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胡乱地改变他人的成长方向,反而可能收到揠苗助长的效果。 故而,顾炎武隐藏在乌溜溜的眼眸深处的希冀,黄重真并没有替他说出来,而是揉着他柔软乌黑的长发,说道:“山水有相逢,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有朝一日,您会来江南么?”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若有机会,自当南下,领会苏杭天堂与金陵秦淮之风光。”黄重真目光悠远,饱含深情地说道。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这份情感只是发自内心,无需丝毫伪装,别人却觉得他是真的向往江南的繁华,马世龙看在眼中,不禁微微有些担忧。 ——江南虽好,但是此时的大明江南,吴侬软语,温酒唱戏,十里秦淮,士子舞文弄墨,自诩风华济世,戏子吹拉弹唱,脂粉飘香,一派歌舞升平。 若在太平盛世,这般繁华璀璨本也无可厚非,但在这越发吃紧的辽东局势,以及逐渐紧张的北方形式衬托下,终究醉生梦死了些。 “如此,便这样说定了。来,拉钩。” 顾炎武脸颊垂泪,嘴上说着小大人一般的话,手中却做着孩童的行为。 黄重真笑呵呵地蹲下来与他拉钩约定,并温柔地替他揩去小脸上的泪痕,这才让他破涕为笑。 知子莫若父,顾同应多少知道些儿子的所思所想——投笔从戎,以身报国,是每一个华夏有志男儿揣在怀里的少年梦。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当兵,也就后悔个三五年,而不当兵,却足够后悔一辈子。 儿子的胸怀抱负,从很小的时候就已初显端倪了,从他主动要求改名为“炎武”,便已可见一斑,身为孩子的父亲,顾同应对此不但乐见其成,还颇为支持。 可这孩子毕竟太小了,现在便随黄重真前往关宁历练一番,无疑是不现实的。 况且娇妻跟着自己背井离乡,无怨无悔,唯独这个可爱聪慧的儿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 故而,顾同应还真怕二人做出什么让妻子无法接受的约定,于是江南之约,便成了皆大欢喜的最好结果。 于是,为了避免这对以兄弟相称的少年孩童继续深入探讨,做出例如北上之类的约定。 顾同应终于找到机会朝重真拱手作揖,郑重地转移话题道:“贤弟,愚兄有个不情之请。” “哪儿的话,顾哥请说。”重真立刻爽朗地说道。 “还望贤弟将那首《沁园春·雪》写在纸上,让愚兄带着回到江南去,好叫我那自诩天下文化无出江南右者的风流士子们,醒一醒脑。” 顾同应粗糙的脸上带着一丝惭愧,话语却很是诚恳。 黄重真刚想答应,却不想顾炎武已争着说道:“爹,不用了,孩儿已经会背了。” 说着不由分说,便用小奶狗般的声音,学着大人们喝醉酒后的豪迈,将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以及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的评价,都给吟诵了出来。 听者,无论首次还是再次,无不热血澎湃,便连本对重真的这份才华,羡慕嫉妒恨的吴三桂,都对此甘拜下风。 因为这些天来,自诩能文能武的他,也尝试着模仿着写出这样一首佳作来。 但思前想后却都憋不出一个屁来,恼羞成怒之下,便觉得只有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才符合自己风流而不失睿智,儒雅而不失孔武的儒将气质。 “这长短句是你作的?” “回将军,是的。” “军中无戏言。” “愿立军令状。” 黄重真多少有些汗颜,但想想自己同样是为了让华夏千万万底层百姓过上有尊严的美好生活而在奋斗。 毛爷爷他老人家胸怀天下,应该不会怪罪,这才释然,便说得随意而又斩钉截铁。 马世龙虽行事略莽,还被袁崇焕称作过**,更不像吴三桂那样从小便被当做未来的家门顶梁柱在培养。 但好歹读过一些书,加上身份地位以及阅历,便反而更能体会到这首大气磅礴的词作当中的不凡。 在与袁崇焕的书信往来中,经常可见其对这只大蝗虫的赞扬,马世龙看得出来,这多是有感而发,并无炫耀之意。 但从那字里行间,也可看出那个书生隐藏得很深的质疑与担忧,或是因为无处倾吐才写在信中,又或许是一种刻意的试探。 毕竟,那个狗书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走了那个权阉的门路。 然而,当听着顾炎武吟诵完这首词之后,马世龙不但对这些质疑与担忧全部嗤之以鼻,还更加坚定了挖那个自负书生的墙角,将这只蝗虫留在山海关的想法。 后金细作?开玩笑,就那个《三国演义》都当作兵书来读的部落制汗国,也能培养出如此文采斐然的细作来?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他的笔下都是只识弯弓射大雕。 建奴敢做出这样的评价?那群龟孙渴望攻入中原已久矣,巴不得与昔日的黄金家族结盟,好扯着黄金汗旗的余威以壮声势呢。 毕竟现时的大明北方,没有哪个部族比之更加期盼出现一位成吉思汗,好带领部落继蒙古之后,占据汉家江山,牧马中原,奴役汉人。 哪怕是攻入关内烧杀抢掠一番,也是好的。 然而,他们这是痴心妄想!只要我马某还是山海关守将,便休想得逞! 至于由纯粹华夏后裔所立国的大明汉人,置喙一下成吉思汗又有何不可呢?难道我泱泱大明,立国两百五十余载,还要腆着脸去巴结鞑子么? 况且,鞑子亡我大明之心不死,从来都如饿狼一般在的大明头顶窥伺,只是这些年来日渐衰微,黄金家族的荣耀与勇武逐渐流失,这才消停了些。 某家马世龙没读过几本书,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却还是知道得。 即便后金已由昔日的家犬变作饿狼,再化身为猛虎,但只要扛过它的一扑,一掀,一剪,便要且看打虎者的拳头够不够大,够不够硬了。 蝗虫真那样的人,不把他当作打虎将去栽培,难道要将之训练成看门犬么? 况且,这样怀疑来怀疑去,莫将他真的弄到后金去了,这样的例子可不少哦。 关宁本一家,既然你袁大帅对他有所质疑,那便交由本将来与他推心置腹吧,哈哈哈…… 正当顾炎武用一路吟诵的方式,带着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以及鏖战宁远,激战觉华,谍战后金的种种传奇,沿着运河一路南下。 并经由落魄文人及说书先生之口,将之传遍黄河两岸,风靡大江南北,引起文坛震撼,聚拢百姓驻足倾听,并且热血澎湃的时候。 黄重真一行却已随着马世龙,低调地向着山海关进发。 回到了关内,就暂时无需担心被后金捉回去。 故而直到此时,黄重真才着手开始整理此次谍战之行的心得体会。 他从此行的所见所闻为出发点,加上自己的所思所想,以及站在后世人五千年知历史兴衰的角度。 有时见微知著,洋洋洒洒叙述万言,只为阐述八旗部落制中的一个小小弊端。 有时又以大见小,一言以蔽之。 总之,每一个观点,每一道消息,只要是有点儿文化与见识之人,看了之后保管会有种一针见血,豁然开朗的感觉,禁不住便会拍案叫绝,拍手称快。 对于后金这个陌生的部落制汗国,迅速加深认知,从而减少对于野蛮的恐惧。 事无巨细,他都记录在了一个小本子上。 马世龙对此充满了好奇,便动用特权去要,但这小子却笑呵呵的推说,这本册子只有袁帅才拥有先睹之权。 “拿袁崇焕来压老子?你行!”马世龙将虎目一瞪,便又命令亲卫去夺。 但这小子别看年纪不大,却壮得跟个牛犊似的,三五个亲卫非但拿不住,反而被他支使地东倒西歪。 这让马世龙很没面子,又不好意思增添人手,以免让这只机灵的蝗虫对自己生出厌恶之心。 黄重真看见马世龙气鼓鼓地板着一张脸,便笑嘻嘻地将其中的道理掰开揉碎,讲给他与袍泽们听,这才令他感到面子回来了,笑骂道:“你小子,可真不地道。” 重黄真道:“不是标下不肯给将军看,实在是因为标下用的都是文绉绉的语言,将军怕是看不习惯。” “好你个臭小子,是在嘲笑本将军书读得少是吧?”马世龙当即一个巴掌拍过去,却被这小子坏笑着躲开了,便恨不得将这巴掌抽在自己嘴边。 ——这小子说得已足够委婉了,可自己干嘛非得揭自己的短呢。 对于这些其乐融融的氛围,便连祖大乐和袁七,都是乐见其成的。 唯独吴三桂颇为幽怨,却也只是恨不能代替重真的位置,倒是并无其余想法。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巡视山海 摆擂邀战(日万求收订) 毕竟没人会傻到去拒绝一个总兵的善意,更没人会认为重真这是背叛了袁帅和祖将,即便这支队伍里,不是祖将军的嫡系,便是袁大帅的亲军。 黄重真作为一个后世之人,对于原本历史上的关宁军,只能从一些零散的片段,或者被修饰过的记录之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将这些见闻衔接起来,加上自己对于历史的理解,才能得出自己所需要的结论与见解。 黄重真自信这番见地还是相当独到的,便连曾经的国家元首都称赞不已,马世龙更是赞不绝口。 然而现在的关宁军,根据黄重真的理解,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于宁远大捷之后宁锦大捷之前,这段堪称微妙的时期里,已微妙地分成了两个部分。 那便是由袁崇焕亲率的宁锦边军,以及由马世龙统帅的山海关守军。 此二者相辅相成,又有点儿相互防备的意思,加上在宁远之侧的由赵率教暂时坐镇的觉华水师,便形成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点。 至于由毛文龙统帅的皮岛明军,暂时还完全游离于这个平衡点之外。 边军不奉诏是不得私自入关的,否则很有可能会被当做谋逆论处。 在进入马兰峪之前,黄重真本对此颇为头疼,只待入关了再做打算。 碰上了马世龙,实数意外之喜,大概二者皆姓马,自有一番机缘吧。 山海关明军尚属于守军的范畴,马世龙又得了朝廷巡视边关的指令,带几个迷路的关宁小兄弟回来,自然是不在话下。 马兰峪与山海关都在河北境内,一行人紧赶慢走,旬日之后,有着天下第一雄关美誉的山海榆关,便已然在望了。 “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雄关漫漫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沧桑雄伟之气,黄重真有感而发,两句再熟悉不过的诗信手拈来,拼在了一起——反正在场的都是丘八,多半还分不清楚什么是平仄,什么是押韵。 “好诗!好诗啊!” 果不其然,祖大乐等人立刻不吝赞美之词,不过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两个字。 毕竟,这位哥每每都有出人意表的才华展现出来,早就见怪不怪了,相比较而言,诗词虽是新近产物,但很显然只是小道尔。 吴三桂也对这只大黄狗出口成章的狗样子,彻底没了脾气。 马世龙尚是首次亲耳听闻,立刻便惊为天人。 紧跟重真的周吉与大牛则是始终面带微笑,也不以物喜也不以己悲,倒是比马世龙的亲卫还要称职一些。 马世龙将这两员哨官一路的宠辱不惊与坚定立场,都看在眼中,心中对他二人的赞赏,反倒要远远超过鞍前马后的吴三桂。 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便是那脸黑黑的小子,为什么非要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还说是“从头越”呢?莫非是古有梦游天姥,今有梦游榆关? 又或者……是前世今生,宛如昨日梦中的那一套? 好笑,榆关又不是美女。虽然在马某眼中,雄关实比美女的雄峰更加可爱。 要不说人但凡读书多了,傻的会变得更傻,无耻的也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呢。 马世龙就从来不喜欢多读书,也不喜欢勤于思考,想不通,当即便微微摇头,不再庸人自扰。 他却不知,黄重真还真来过山海关,不过却是在五百多年后。 不过那一次倒不是来执行任务的,而是难得放个年假,陪着那个认真爱过的峰大臀肥的微胖女友,前来旅游的。 所谓不到长城非好汉,后世人但凡是有些条件的,鲜有不往长城一游的。 不过那时候的山海关,虽被越来越爱复古的华夏人尽可能地维持了原貌。 但毕竟年代久远,便处处透着一股用高科技修缮翻新的气息,与眼前随时准备接受战火洗礼的沧桑古朴,自有气质上的本质不同。 况且,游客如织的热闹场景,实与兵将驻满城的肃杀氛围,不可同日而语。 但不论如何,华夏最令人们喜爱的地方,大概便是其代代传承下来的物质,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 大浪淘沙,有许多永远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中,留下来的这一部分,便更加显得弥足珍贵,被所有华夏人所珍惜,令所有华夏人所自豪。 明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偏偏做出一副沧桑深邃的模样来,还偏偏与气质完全相符,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感。 马世龙受其感召,也忍不住沉下心来,细细地打量起这座已经熟悉于心的雄关来。 别说,还真被他找出了几处从内部攻破的破绽来,立刻大惊,下令全速入关。 跟在后边打马入关的重真,很想像上次那样在关内肆意漫游,用手掌细细地摩挲每一块城砖,再去老龙头好好对照一番,看看与后世是否有所出入。 可马世龙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他也终于知道这员看似鲁莽的悍将,这一路上所表达出来的欣赏与善意,其实都是为了此刻的抓苦力,做的提前补偿。 甫一入关,黄重真便被马世龙亲自带着,勘探伙房,勘察伤营,参观士兵们下榻的夹杂着汗馊与臭脚丫子味的营房,最后来到练兵的校场实地踏勘。 这一趟下来,黄重真的眉头始终轻轻皱着——同样是关宁军,虽微妙地分成了两部,但彼此间的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最触目惊心并且首要必须改善的,自然便是卫生条件,以及对于伤营的管理,连个最基本的条例和流程都没有。 由此可见,袁崇焕在此处是藏私了的。 其实黄重真早就对他提过建议,将宁锦边军的练兵之法,纵然不分享给整个大明,也要做到对前来驻守的马世龙推心置腹,他也说会考虑。 然而显然,那个骄傲如孔雀的力挽狂澜之士,仍是心存芥蒂,并没有采纳。 陪同的山海关中层守将见他这副表情,自然老大不高兴。 反倒是马世龙这个总兵,不辞辛苦地亲自引着他从头到尾,倒像是在引着领导视察,还不耻下问地向他请教传说中的魔鬼式训练法。 黄重真本就打算便是袁崇焕事后怪罪,也绝不藏私,权当弥补,又感其真诚,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那些中层守将以及逐渐围拢过来的军卒,却对他的指手画脚大为不满,认为这个唇上还长着绒毛的家伙,实在是大放厥词。 黄重真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便让吴三桂去摆擂台。 吴三桂从小便是个要事情的刺头,闻言非但忽略了对于重真老爱支使自己的本能不快,反而欣然应诺。 宽阔的山海关校场,自然是有点将台的。 吴三桂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回身朝马世龙施了一礼,便一跃而上,褪下破了好些地方的皮甲,摆出一副接受挑战的嚣张样子。 关宁少年们都是一群敢与后金硬钢的牛犊,何曾怕过谁来? 见状无不轰然叫好,第一时间跑过去占据点将台最前边的位置,替他助威。 黄重真唯一欣赏并且服气这家伙的地方,便是其与生俱来的傲慢,微微一笑,也发自内心地替他加油打气。 他当惯了英雄,听惯了喝彩,此时却突然发现,站在路边替英雄鼓掌的感觉,其实也蛮好,至少比躲入喧闹的酒吧醉生梦死,强太多太多了。 替同伴喝彩,也显然比花钱听人打碟来得划算。 并且喧嚣入耳,内心却仍旧是孤独的,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驻守山海关的,也是一群心高气傲的家伙,何曾受过这等挑衅? 当即便有人对吴三桂戟指怒喝,更有一人越众而出,强健的双腿猛然一蹬地面,便飞快地越往点将台,当即引来一片叫好。 然而,这片叫好声只进行到一半,便已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愤怒的指责。 原来,是吴三桂这厮使坏,未等第一个挑战者落地,便跳起来一个凶狠的凌空鞭腿抽在他的当胸,当即便令之重重地跌落回了人群里。 幸好他的同伴靠谱,没有散开,而是将其接住,否则若是摔在坚硬的夯土地上,不摔断骨头,也要震出内伤。 不过,仅是这样就已足够那人受的,胸口一阵憋闷,差点儿喘不上气来,还稍有动作便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瞬间便失去了再战之力,也算是个莫大的教训吧。 怕是从此以后,但凡是与人作战,再也不敢以这种华丽嚣张的方式出场了。 黄重真见状,也不禁点头暗赞,吴三桂最引以为傲的鞭腿威力,他是知道的。 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大概也就是这厮的脸皮了。 面对潮水般汹涌的怒骂指责,他竟还横眉冷对,待得群情稍加冷却,还反口教训道:“兵者,诡道也。尔等竟连这般最基本的兵法常识都不知么? 吾且问你,若是在野外遭遇建奴,以这群龟孙的狡诈凶悍,可会待你摆开了阵仗,再发起进攻?啥都别说了,下一个。” 遭遇过柳河之败的马世龙,对此是最为感同身受的。 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赞赏地点点头。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男人的关键时刻不能叫停(日更万字) 山海关的骄兵悍将见主将如此反应,只觉得脸上蒙羞,便不再作无用的指责,而是咬牙切齿,誓要找回这个场子。 很快,一个看着就身手矫健,还比吴三桂更加雄壮些的将领,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点将台。 吴三桂见他始终瞪眼盯着自己,便故作轻松地摊手笑道:“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某不会再发动偷袭的,你叫什么名字?” “某家崔宗荫,忝为马总兵麾下,山海关守备将军之职。”崔宗荫出于主场礼节,不得不略微拱手。 “这么巧?某家也是守备诶,叫作吴三桂,你可记住了。”吴三桂也笑着拱手,然而话音未落便已发动了进攻,当即引来一阵“不要脸”之类的怒骂。 他却浑不在意,但求攻人不备,可那个崔宗荫却丝毫不乱,也无所畏惧,反而大叫一声“来得好”,悍然迎了上去。 “好一员骁将。”黄重真心中暗赞,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是有些熟悉,应该是在哪本不全的文献记载中有过一目之缘。 思忖之间,两人已凶狠地斗在一起,都是丝毫不留后手,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对方,赢得一场精彩的胜利。 两个硬汉间你来我往,以硬碰硬,正面硬钢的搏斗,自然是极为好看的,引得各自的同伴疯狂地呐喊助威。 黄重真的锐目也紧紧盯着台上,觉得崔宗荫的搏击功底虽然很扎实,力气也比吴三桂更大一些,却少了一股子既刁钻又狠辣的劲儿。 故而,此战的旗鼓相当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选择迎面硬钢的崔宗荫,便在骤然发狠占了先机的吴三桂狂风骤雨一般,且又手脚肘膝都是攻击部位的打压之下,越打越心惊,锐气渐失,竟开始缓缓地往后退却,试图稳住局势后,再图反攻。 可最喜欢穷追猛打的吴三桂,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当即又是一阵紧锣密鼓般的压制,令崔宗荫抵抗得更为艰难,直至左支右绌,也终于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破绽。 “一鼓作气,再三而竭,三桂要赢了。”黄重真见状,立刻小声说道。 一旁的祖大乐袁七周吉等人,也都轻轻点头。 马世龙也听见了,还有点儿不服气,可很快就面色一变。 却见吴三桂蓦然便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爆锤,终于攻破了崔宗荫的中路,三两下狠狠地击打之后,令其失去了大部分抵抗之力,这才略加收手,只是将他打得从点将台上滚落下去。 连输两场,且还是被同一个人打败,也就是说己方以车轮战的方式,连续出战两人,非但没有打过,反而都被对方打了个满地找牙。 马世龙便是再喜爱抬举黄重真一行,也当即觉得面上无光,脸色阴沉得可怕。 所谓君辱臣死,他忠心耿耿的亲兵中,当即便有一人排众而出,迅速登上点将台,绷着脸瞪着眼,恨不得将吴三桂吃下去。 与崔宗荫的一番鏖战,其实也令吴三桂消耗颇大,再战一场怕是要输。 故而祖大乐觉得,应该将之替下来,换上其他兄弟。 黄重真却很想看看这厮到底可以拼到什么样的程度,而且打输了对这骄傲得一塌糊涂的家伙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坏事,且还能照顾到马世龙的面子,一举两得,便没有答应。 至于吴三桂本人,连续两场胜利中的其中一场,轻松取胜,另一场也并不见得多少艰难,已让他自信心爆棚,大有天下虽大,舍我其谁的气势,就像争夺交配权胜利了的野兽那般仰天怒吼道:“还有谁?” 于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况且这个世上,向来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 马世龙的那个小亲卫看着不声不响的普通至极,下手可黑着呢,偷袭的时机抓得比吴三桂还刁钻,且劲儿也大,身手还敏捷。 一会儿黑虎掏心,一会儿猴子偷桃,一会儿海底捞月,一会儿插眼珠子。 总之,不是上三路就是下三路的,把个一向自诩君子的吴三桂折腾得汗流浃背,好一阵招架,心中一急,气息便乱了,招式力量也乱使了,于是破绽百出。 那小亲卫也坏,并没有将他一下子打残,而是憋着劲儿一阵狂虐,虽不至于体无完肤,却也令之狼狈至极。 “伪君子,当真是需要真小人来克制的。”黄重真笑嘿嘿的感叹道。 念头刚落,吴三桂便被狠狠一脚踹在挺翘的臀上,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扑出点将台,还正巧跌在了阿黄跟前。 阿黄也坏,将硕大的脑袋凑上去,嗅了嗅这个从来都把骨头啃得比自己还干净的家伙,还调皮地汪了一声,当即引来一阵哄笑。 吴三桂的家丁老三老四等人,赶紧跑过去将之扶起来,心中却也憋着笑呢。 吴三桂想死的心都有了,很想回头怒斥那家伙的无耻,但是转念想起“兵不厌诈”的这个头,好像是自己开起来的,便也只有将这份苦涩往肚子里咽了。 如此一来,紧张的氛围倒是缓解了不少。 马世龙紧绷的脸也松弛了下来,装出一副很严肃呵斥道:“兄弟之间切磋,竟怎么阴险就怎么来,成何体统?接下去的较量,当正大光明,明火执仗,再有使阴招者,自领三十军棍。” 话虽如此,可所有人都能听出总兵大人心中的畅快,便都笑嘻嘻地轰然应诺。 事实上,便是马世龙不出言定下规矩,其余的宁锦少年也断然学不来吴三桂的下作。 于是接下来,走上点将台切磋较量的双方,非但互唱姓名,还点到为止。 只是如此一来,无论是搏斗的基本功,还是身体的柔韧度,都早已被黄重真训练得无比扎实的宁锦少年们,反而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当然,山海关守军也不是泥捏,反而卧虎藏龙,因此胜负自然是互有的。 但是,每一个宁锦少年,都最少能扛下三五个山海关守军的连续挑战,最后实在是力有不逮了,才会被打败。 祖大乐这个好几个月没刮胡子的大家伙,更是一连接了八个客,还脸不红气不喘儿的,像个大猩猩那样笑嘿嘿地在点将台上晃悠。 满满当当的少海关兵将,没能耐的怕打不过,有能耐的怕胜之不武,故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竟出现了短时间的挑战空白。 气氛,一度很尴尬。 黄重真实在看不过去了,便叫周吉上台,将这满身都是体毛的非人类换了下来。祖大乐自然老大不乐意,一下台便开始对着他小声抱怨。 黄重真回敬一个大大的白眼,道:“你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全胜者,这牛至少可以吹半年,知足吧。” 大猩猩听了,这才转悲为喜。 周吉几乎是随行的宁锦少年中最不起眼的一员,平时都习惯性地隐在重真的侧后方,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是一走上点将台,那股子不动如山的气质,便逐渐显现了出来,不过仍有好几个山海关守军觉得他好欺负,便争着上台。 相互致礼唱名之后,便是一阵猛攻,却都被稳稳扎在台上的周吉抵挡下来,并且在对手第一次后力不济企图换气的时候,便反守为攻。 有好多次,他甚至在防守时连脚步都没有挪动,反攻时也仅仅只是跨出了一步,便已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不攻则已,一攻便如泰山压顶。 这句话,大概便是对周吉最好的写照。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虽豪取了七连胜,却仍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马世龙看得心头一阵火热,真想把他和重真一同,都从袁崇焕那里挖过来。 然而他也知道,以那个书生貔貅般小气的性子,怕是不太可能,急了还会跟自己翻脸呢。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吉的表现,当真是让双方都对他刮目相看。 吴三桂看得既羞怒又不忿,一个个都表现得这么好,最少也能赢三场,反将他这个综合实力足以排进前五的人,给比了下去。 尤其是这个周吉,这么有能耐你早说啊,扮猪吃老虎又得算什么兄弟啊? 祖大乐也看得急了,再这么赢下去可要赶超自己了,且他都是以反守反击的方式取胜,非常节省体力,因此还大有可战之力呢。 黄重真很想看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低调亲密的伙伴儿,到底有着怎样的潜力,于是便对着他那投过来询问的眼神,鼓励地重重点头。 周吉也重重点点头,把对于重真的信任,展露无疑。 只不过,他的下一个对手实在是生猛,赫然便叫作曹变蛟,单听名字就生猛无比,上台之后,凌厉的气息更是迎面直扑周吉。 周吉从来不大意,十二万分郑重地摆开防守的阵仗。 可那曹变蛟的攻势,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作一力降十会。 周吉没有顶住那番可令山崩的攻势,闷哼一声,败下阵来,竟破天荒地现出一抹遗憾之色,深深看了曹变蛟一眼,抱拳施礼之后,便又默默地走向黄重真。 这样淡然沉稳的气质,立刻为其赢得了一阵激烈的掌声。 黄重真上前两步迎接亲爱的战友,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抚在他的肩膀上,微笑道:“好样的,真不错,辛苦了,休息一下吧。” 周吉报以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心中仅存的一丝阴霾,也随之散去。 黄重真毫不避讳地牵着他的手,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这个时候,大牛憨憨地登上了点将台。然而健硕如他,可以倒摔女真牛录额真卡卡木的存在,竟也抵挡不住曹变蛟的三十个回合。 如此一来,黄重真便陡然发现,这下竟轮到己方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台应战了。 这情景让马世龙极为长脸,乐呵呵地朝他使了个挑衅的眼神。 “当真是一员绝世猛将啊!难怪在原本的历史之中,能于松锦大战之中,差点儿便冲散黄台吉的八旗中军!这大概便是大明诸将留在青史之上,最后的荣耀了吧!” 黄重真很想会会这个便连清史,都只敢如实记载其勇猛,却不敢记载其究竟如何勇猛的绝世猛将。 只是刚想迈出那一步,便见袁七已抢先一步,出列往点将台走去。 “嘿,小心些,他可生猛着呢。”黄重真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出声提醒。 “好叫你知道,某家缘何能在大帅的亲卫之中,位列第七。” 袁七却随意地挥挥手,话音落时已上了点将台,与曹变蛟针锋相对,看那气势,竟是不遑多让。 他却不知,黄重真已从这句无心之言中读出了好几个重要信息。 ——袁崇焕看着本本分分的不蓄私兵,其实却有着一支不下于七人,既忠心耿耿又生猛彪悍的亲卫。 不过想想也是,便连马世龙的亲卫之中都不乏能人。 袁崇焕堂堂辽东经略,被人称作大帅的存在,麾下总兵都有好几个,若无一支绝对属于自己的力量,能指使得动那群骄兵悍将? 故而,黄重真转瞬便觉释然,只将注意力全数投在点将台上已然开展的两道身影之上。 黄重真知道袁七很强,藏得也深,却未曾想到还是低估了他,全力展开之后,竟能与蛟龙般的小曹棋逢对手,争斗得旗鼓相当。 “难怪能在觉华守卫战之中,与我还有赵将军等人,冲杀至最后一刻!”他默默想到,炯炯的眼神,却始终一瞬一瞬地盯着台上。 这般激烈程度的争斗,胜负只在须臾之间,哪怕稍稍留手半分力道,都有可能令对方气势大盛,此消彼长,因而落败。 因此,二人一上来便是全力出手,拳来脚往,丝毫都不肯相让。 这哪里叫切磋,分明就是搏命,稍有不慎,便会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马世龙既害怕折了军中最猛的一员骁将,又怕折了袁七不好跟袁崇焕交代,急得满头大汗,偏又想不出啥好办法。 总不可能现在就叫停,叫这两员明显都是不肯轻易低头的猛将,握手言和吧。 这就好比男人在最为关键的时候被迫停下来,很有可能会就此不举。 同理,若是冒然叫停,便极有可能对这两员猛将造成难以弥补的打击。 (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怂男人左良玉 身为男人和总兵,马世龙深悉此二点,便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黄重真,却见这能耐的小子剑眉轻蹙,貌似也没啥好办法。 只不过,他也悄悄地打出手势,带着关宁少年们悄悄地挨近点将台,以便无论是谁收不住手,或者生死存亡,都能及时阻止,或者救援。 不过好在,这些担忧似乎都是多余的,台上的二人竟势均力敌到了几乎丧心病狂的地步,打了半天都没有分出胜负,害得台下的这许多人白白担心了好久。 慢慢的,两人显然是打累了,动作变得迟缓起来,反应也变慢了,但就像是调过的机器那样,竟连这下降的幅度都相差无几。 眼看两人先是像豹子一样撞在一起,恨不得立刻便生撕了对方。 然后,慢慢地变作两只为了争夺与母狗的交配权,从而相互撕咬的大狗。 再接着,又化身成为两只吃饱了草的老山羊,你用羊角顶我一下,我也用羊角顶你一下,最后牢牢地顶在一起,却仍然满脸凶狠地互瞪着,谁也不肯让谁。 不论关宁少年还是山海关守将,显然都对这些变化很不适应,一个个的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好的一场凶猛对决,到最后竟衍变成了老农斗殴,这谁能接受? 唯独马世龙非常高兴,搓着手絮絮叨叨地说着“都是猛将”之类的废话,还叫两人分开,握手言和,不打不相识,就当交个朋友。 然而却突然发现,这两个狗东西居然不鸟自己,便连亲卫与麾下都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这番话。 这人被人忽视的感觉,令他感到好没面子,粗糙的马脸一阵阵的火辣。 于是,马总兵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但是柳河之败让他学会了动脑子,转念想想,又觉得这个时候动用总兵的权利与威严,似乎并不十分光彩,便索性跟着大家一起装傻,看看二个夯货究竟能硬到什么时候。 “最好两败俱伤,累得倒在点将台上一个指头都动不了,被各自的同伴抬回去,躺他娘的个把月。”堂堂大明总兵,还不无坏念头地腹诽道。 黄重真也对此很无语,灵机一动,竟率先大力地拍着手掌,大声地叫起好来。 祖大乐等关宁少年们先是一愣,紧接着跟着他鼓掌叫好,便连龇牙咧嘴的吴三桂都不例外。 山海关守将们这才恍然,忙如法施为,便连马世龙也将双掌拍得通红,喉咙也差点儿喊破——发现猛将如此,他是真的高兴啊! 如此声势,终于是让快要疯魔的二人清醒了,顿时心中郝然,脸颊火热——都没打赢呢,鼓掌做什么呀?这不是打脸么? 于是,二人再次神同步般地收手收力,各自站着点将台的一处边缘,抱拳说着谦虚的话,眼中虽仍带着些许不服,心中却已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黄重真大感欣慰,竟很二百五地登上点将台,人五人六地站在了最中间,对二人都说着恭贺的话。 “这不是本该老子上台嘉奖的时候么么?”马世龙将眼珠子一凸,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不过很快便又释然了。 因为黄重真并不是去行使上将权利的,而是去替本次擂台挑战赛收官的。 当曹变蛟与袁七各自下台,回到各自的同伴中间之后。 他便环顾人群,很有礼貌地拱手说道:“拳脚无言,伤了和气可就不好了。吾乃宁远黄重真,斗胆向山海关的各位将军讨教,权当本次切磋的谢幕之战吧。” 马世龙闻言,对其好感更增——这小子,点子多,脑子活,有眼力,懂礼貌,就是不知武力值怎么样,能不能与曹变蛟袁七相比? 便是不能,那么与周吉祖大乐,哪怕是吴三桂相比,又如何? 念及此处,马世龙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而正当他心念电转之间,山海关大大小小的守军守将们都已想起,方才便是这个家伙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净在自家的总兵那儿搬弄是非。 害得大家好不容易等回了敬爱的总兵大人,本想着多多少少总会得些嘉奖,却未曾想到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得到,还平白受了好几顿臭骂。 于是群情激奋,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刻上台,好让这毛都尚未长齐的可恶家伙知道,平时低调点儿没啥坏处。 只是碍于这群看似不起眼的娃娃一样的兵,实在是有些扮猪吃老虎,便都没敢轻举妄动,而是小声怂恿着身边之人,好让道友先去探一探他的深浅。 黄重真一直觉得,自己的长短是可以骄傲地展现出来,供损友羡慕嫉妒甚至是测量的。 也可以帮着那些长度不够,从而力不从心的好友们,穿过花丛一探花蕊的奥秘。 至于自己的深浅,无论是否有歧义,他都是要暴起反击的,因为黄重真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试探的感觉。 这不,上来了一个叫做左良玉的家伙,身材修长细皮嫩肉的,卖相不错,至于是有真材实料还是银枪蜡头,就只有试过才知道了。 黄重真估摸着,这家伙之所以第一个上来,估计打不打得过自己倒还两说,关键是想抓住机会在马世龙面前混个脸熟,毕竟再不上台,可就没有机会了。 而且这个时候上台,多少还能在别人心中增加一些好感呢。 当真是一举两得,心思细腻。 黄重真行事向来率性而为,但求问心无愧,无论是后世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规则体系,还是钢铁城池里的条条框框,都无法将之束缚住。 他就像一匹自由奔跑的猎豹,或者一名永葆初心的猎者,无论身处城市,草原,沙漠,大海。 故而,他最看不惯的,便是这种带有极强目的,并且对着自己人耍心机的行为。 于是,擂台之上画风突变,简直看呆了众人。 这个将礼节施行得一丝不苟的少年,陡然之间展现出了极强的速度,敏捷,力量,直接撞入左良玉中门,瞬间便让之失去了大部分的还手之力,却并没有就此停手,而是继续虐了大概有个一百遍。 令黄重真略微惊讶的是,左良玉竟也是个硬茬儿。 哪怕已经鼻血长流,脸也肿得像个猪头,却仍咬牙坚持着,并且尽可能地让脸来接自己的招儿,好让他看上去更惨一些。 同时,还时不时地做些反击,好让人知道他是多么的有血性。真个是无利不上台,并且非得赚足了利益,才肯罢休。 黄重真系统学习过心理学知识,并且在敌国间谍身上积累了大量经验,早已将他的如意算盘看得一清二楚,对于这家伙的不要脸,也真的是无语了。 用脸接?这是算准了自己不敢取你狗命么? 黄重真自然不会让这家伙给算计了,于是便含怒在他的关节或者穴位之上用了一些巧劲,让他看上去不至于那么惨,疼痛却偏偏直往骨子里面钻。 如此一来,彻底失去反抗之力便成了必然。 左良玉强大的内心之中,终于升起了惊恐,并且迅速反应在脸上,便连满脸的青红皂白都掩盖不住。 与左良玉相熟的同伴见状,虽极为讨厌这厮平日里的偷奸耍滑,爱占小便宜,此时却不免生出了同情之情,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便纷纷出声声讨黄重真。 便连马世龙都觉得这小子未免太过分了些,莫不是恃宠而骄? 谁曾想,黄重真竟连半点儿适可而止的意思都没有,左良玉都站那儿不动,默认投降了,然而这小子,却还是缓缓地抬起右手,握在了肩后漆黑的剑柄之上。 “不可!” “尔敢!” 此举让祖大乐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呼不可。 山海关的守军守将们,更是纷纷戟指怒喝,更有人想往台上涌。 但随着重真毅然而又轻轻地将大铁剑抽出一截,感受到其上散发出来的森幽光芒,便都骇然止住了脚步。 左良玉从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杀机,并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同族袍泽。 他不明所以,难以置信,却又丝毫都不敢怀疑,这愣小子真会将武器搁在自己脖子上。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自己上台之后也就唱了个名,且还说得客客气气,不就是为了让他手下留情么?怎么就反而平白遭了这样一顿毒打,还惹上了性命官司呢? 虽众目睽睽,然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心念电转之间,他已权衡利弊完毕,暗暗咬了咬牙,竟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喊道:“某认输。” “这……混蛋!孬种!怂货!” 只是,左良玉自认为的,万般无奈的,博取同情的保命之举,收到的竟是截然相反的结果,并且盖过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令人吃惊的行为。 先是让人一愣,紧接着潮水般的指责与鄙夷,便在所有人的心中,激荡开来。 马世龙瞬间觉得好没面子,脸色阴沉无比,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便连这山海关里的寒冬都掩盖不住,连他的亲卫都为之却步。 ( 第一百四十九章 谍战后金时的缴获(日更万字) 与之相反,刚刚还满身都是凌厉杀气的黄重真,竟在此刻展颜大笑起来。 这就有点儿过分了,立刻便彻底点燃了众人的怒火,祖大乐等人也紧张起来。 可是对于左良玉而言,这一笑却真个好比冬雪融化,令他瞬间便感觉到如洪水一般席卷而来,如山崩一般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压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骤然的变化,终令他心神失守。 再也无法控制又酸疼又无力的身子,一个重重的翻身,呈大字型躺在点将台上,大口大口吸着气,却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需马世龙吩咐,自有军卒迅速上台,将这丢份的家伙抬下来,丢给他麾下的几名亲信。 所谓的亲信与一条绳上的蚂蚱意思其实差不多,故而虽然心中很是嫌弃,却不得不接手,抬着他迅速回了营房,免得徒遭白眼。 如此一来,仍在台上的黄重真,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 没有血性的男人,便不会来守山海关。 故而,群情没有因为左良玉惨兮兮地离去,以及黄重真又变作执礼甚恭的模样,而稍减丝毫,反而觉得这小子假惺惺的,分外惹人憎恶。 马世龙也不帮他了,嘴角扯着丝冷笑,冷眼看这小子该如何收场。 黄重真情知此事想要善了是不可能的,也不打算低声下气地道歉,反而郑重大方地朝南边拱拱手,说道:“在下这样做,只是想让诸位知晓百炼成钢的道理。 陛下和百姓将这道京师咽喉的天下第一关交托于吾等,吾等就必须将之打造成钢板一块。河西走廊,关宁防线,就是这样一块钢板。 而我们这些人,就好比一块块的钢块,在衔接得密不透风的同时,还要将自己锻造得坚不可摧,才不会给予后金丝毫的可乘之机。 而要想成为一块好钢,就必须承受千锤百炼。试问,若连在下这个教官的所谓魔鬼训练都经受不住,还谈何去抵挡后金白甲骑兵的冲锋与穿透呢? 天启六年正月,奴酋亲率步骑数万再攻我大明,吾与袍泽兄弟在袁帅的率领之下,克服高第之辈龟缩入关之举。先阻奴酋于宁远城,令其损兵折将,却始终难越雷池半步,此谓宁远大捷。 再战奴酋的骑兵万人阵于觉华岛,以一万五千余名袍泽为代价,阵斩并使其溃逃而溺于冰海者,逾七千之众。 战死的兄弟之中,包括姚抚民和金冠这样的将军,也有许许多多我至今都叫不出名字的少年。谓之觉华惨胜,名副其实。 但吾等始终都未曾惧怕,也未曾屈服过。数月之后,吾等惊闻奴酋悒郁疽发而亡,为辨其真伪,袁帅与祖将又派遣吾等抱着必死之志,深入敌营,谍战后金。 大政殿上,受满殿女真贵族的诘难,但吾等针锋相对,丝毫不落下风。某还当场与他们尊贵的贝勒爷过了几招,略占上风。 多尔衮为找回场子,便于奴酋之东郊陵寝,迫某与之马战,某全力与之鏖战,丝毫不落下风。 某说这些,就是想问问尔等。尔等守关,是只想如高第那般龟缩在关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还是想要轰轰烈烈地战他一战? 若为前者,那么大可高枕无忧矣,吾宁锦边军虽只数万,也只占有数城之地,但气势如虹,凭这狭长的防线守他个二三十年,丝毫不成问题。 若为后者,那么便从即刻起接受某的魔鬼训练。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他日上了战场,即便是深陷死地,多拉一个建奴做垫背,也是不亏的。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多尔衮虽然悍勇,却还不能将某全部的潜力都激发出来。 来吧,尔等尽管轮番上台,全力以赴吧,且看何时才能将某击败,最好让某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就是比刚才的那位兄台还要惨,某也毫无怨言。 来吧,快上台来,与某一战吧。此战于尔等而言,权当试金,且看某有没有这个资格。于某而言,便权当一次考验,且看自己能禁得住怎样的锻打。” 黄重真的这一番话,说得时而诚恳,时而睥睨,时而激将。 马世龙虽读书甚少,好歹是个总兵,心内跟明镜儿似的,情知这小子是在攻心,正如他所说,百炼成钢,若锻体是捶打,那么攻心便如淬炼。 要想成为一块好钢,此二者缺一不可,否则要么不够硬,要么刚过易折。 于是,他那紧绷的面孔不知不觉间便已缓和了下来,还带了一丝笑意,暗暗称赞道:“好小子,果然不愧为小桂子口中的王牌魔鬼教官。”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的麾下却仍踌躇不前,于是这员刚刚还乐颠颠的虎将,立刻怒其不争地唬起脸喝道:“愣着作甚?快上啊!难道还要本将军亲自上台不成?” 将点将台围得水泄不通的守军守将们,这才惊觉是在自家主场,可不是一般的丢份,于是为了挽回,便争先恐后地上台与重真大战。 那番架势,堪称你方唱罢我登场,竟连一秒的空闲都不让重真得到。 “这未免也太有节奏感了吧?” 一连将十八个挑战者,以丝毫都不留手的方式打下点将台,便连黄重真牛犊般强壮的身躯,都略感吃不消,禁不住暗怪自己吹牛吹大发了。 不过,他那层出不穷的攻击手段,以及毫不留情的攻击效果,还有那效率,还是让底下的山海关将士极为震惊,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来。 而这一打量,便只觉得这脸黑黑的家伙。 虽然没有那个满脸虬髯的家伙那般壮硕,但是在那身破了好几个地方的劲装军服包裹之下,赫然便是极为健壮而又匀称的身材,并且手脚奇长,手随意垂下,便已及膝盖。 尤其是那双手掌,真是又大,手指又长,又粗,说是集虎掌与鹰爪的优点于一身,都丝毫不为过。 若将祖大乐的虬髯移至他的身上,便是一只活脱脱的丛林猿猴,便连建奴从白山黑水间抓来的那些最为强壮的野人女真,都尚要略逊几分。 他不如曹变蛟袁七那般刚猛,也不像祖大乐那样惯会使用蛮力,却往往能找出别人的弱点,或中门强攻,或侧击,或灵活地绕到最后。 总而言之,怎么简单有效就怎么来,因此节省了许多体力。 最重要的是,看那柄大铁剑乌漆嘛黑的样子以及尺寸,就能知道分量不轻,少说也有个三二十斤,他却就那么随意在缚在背上,便是与人战斗也不曾解下。 但凡如此行径者,若非托大,便是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极为清晰的认知。 而他,显然是属于后者。 据说当年的刘大刀,便能将一柄五十多斤重的大砍刀使得运转自如,莫非他是刘挺转世?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改用剑了? 眼见满场的麾下竟又怂了,马世龙那叫一个气啊。 不过,他也总算是看清楚了黄重真真正的实力,完成了对他的认可,心内欢喜得不得了,真想将之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恣意揉捏……哦不,是帮助自己练兵。 想通这点,马世龙当然不可能再怂恿麾下用人海战术,将这意犹未尽的小子轮得下不来台,便首次动用了总兵的权威,终止了这场擂台挑战赛。 他赞扬了黄重真以及关宁少年的实力,便连蹲在一旁的二狗,都得到了称赞。 对自己麾下的整体表现,则于整体的批评中带着个别闪光点的肯定,并且强烈要求重真留下来开展魔鬼训练,将这帮眼高于顶的家伙的潜力,都给激发出来。 心高气傲的山海关将士们,对于重真这个唇边尚是绒毛的小子,已是彻底服气了,便也纷纷出言挽留,希望他留下来狠狠地操练自己等人。 对于这份上进的好学之心,黄重真自然是无法拒绝,也不会拒绝的。 毕竟,只看马世龙眼中暗含的威胁之意,怕是由不得自己。 于是,他便主动与之定下了半月之约。 答应在这半月之内,定会将自己所知的练兵之法,倾囊相授,至于能够学到多少,并且能够坚持训练,便只能看他们自己的内心是否强大,意志是否坚定了。 “老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马世龙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为了不引起祖大乐等人的不满,也为了让望穿秋水,渐已失望,甚至绝望的袁祖二人早日安心,马世龙一进山海关,便已遣人将他们归来的消息,飞报宁远。 然后,略尽地主之谊,待第二天天一亮,便放之出关。 祖大乐袁七等人,坐在马上与立在雄伟城头的黄重真凝视了一会儿,便毅然地扭转马身,打马而归。 周吉也在此列,他虽然以重真的跟班自居,但毕竟是宁锦边军的人,是袁崇焕的麾下。 马世龙为了尽可能地不给这小气的文禽落下口实,便只留下了黄重真一人,以及寸步不离的黄犬,还有从后金缴获而来的那匹枣红马。 “赠送?不存在的!分明就是我等于谍战后金之时的缴获!”面对吴三桂的口误,黄重真曾严肃纠正。 ( 第一百五十章 锻铁一般锻造王朴(日万求关) 所谓兵不厌诈,文不知耻,这份不大不小的收获,若不好好利用一番,怎么对得起从后世学来的伟大的政事才能? 吴三桂倒是死皮赖脸地想要多留几日,也被马世龙给撵出了关。 恼羞成怒之下,他只得发了一声“某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此地主人”的宏愿,便也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快马加鞭,不出数日,祖大乐一行便已到了宁远地界,因为归心似箭,甚至只比马世龙派出的信使晚了几个时辰。 祖大寿正巧也在宁远,与袁崇焕商讨修筑大小凌河以及左右屯卫防线的军情,商讨完之后,便又对黄重真等人的了无音讯,长吁短叹,悔不当初。 蓦然听到马世龙遣使而来,明言这群小崽子西行进入蒙古地界,并经由柳河、承德两条古道,已然由马兰峪进入关内,并随同巡边的马总兵回到了山海关。 只稍作休整,不日便会返回宁远的消息,当真是又惊又喜,当即便派出了贴身亲卫,快马往山海关相迎。 在官道上奔驰了没多久,那信使便与祖大乐一行相遇,大喜相认之后,便联袂返回。 袁祖二人得到前哨禀报,欣然亲往城头相迎,直将这群再苦再累都咬牙坚持的少年硬汉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情感丰富的吴三桂更是甫一见面便扑倒在地,抱着他大寿大舅的裤腿儿嚎啕大哭,惹得这员从未落泪过的虎将也虎眼通红,还生平第一次做了安慰人的事儿。 袁崇焕感叹了一句“复宇的第一次就这样被夺了去”,找来找去却找不见黄重真,当即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便连声音都带着一丝沙哑,追问道:“重真呢?本帅的大蝗虫呢?那兔崽子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么?” 正巧祖大乐这夯货从怀中掏出了数个小骨坛子,袁崇焕颤着双手接过,捧在手中仔细地看着,不知不觉间热泪已糊满了眼眶,低声喃喃道:“就这么死了?” 以祖大乐的情商,还体会不到袁崇焕究竟在悲伤什么,只是见他这么伤感,此行的种种热血与艰难困苦的时刻,便如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一放映。 于是悲从中来,点头惨然说道:“是啊,柱子锤子钉子铁头榔头木头竹竿……所有战死的英灵,都装在这些小小的坛子里了。 尤其是锤子,在柳河边上抱着火药包与建奴同归于尽,为我等争取了过河的时间。大帅且看,他们的名字还是重真写的,并且亲手贴上去的呢。” 袁崇焕何等敏锐的人物,闻言立刻愣然道:“重真写的?” “是啊,那家伙自愿留在山海关,正屁颠屁颠地跟在马总兵后面,帮他练兵呢。”吴三桂不知怎么的就突然不哭了,扭过头抢先说道。 “啊,我可怜的柱子锤子钉子铁头榔头木头竹竿啊,尔等死得……当真是悲壮啊。”袁崇焕瞄了这个惯会演习的家伙一眼,便绝口不再提黄重真,只因数名少年的谍战牺牲而悲痛不已。 他先是嚎了一嗓子,便收拾好眼泪,于儒雅中带着悲戚,郑重其事地说道:“不过尔等放心,大明与本帅都不会忘记尔等,尔等的遗孀遗孤,本帅一定会照顾好的。天地与诸位将士,皆可为本帅作证。” “大帅英明,不过他们都年纪都很小,还没有老婆孩子呢。” “那便入吾关宁军之英灵堂,世受吾关宁兄弟之供奉。吴三桂,此时由你督办,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说起来,这英灵堂还是重真那小子建议创设的呢。 你与他皆为复宇麾下之守备,不论将来的局势如何艰难,都应守备相望,彼此相助,共克时艰。关宁乃至整个大明辽东的未来,还需尔等这些年轻人撑起来呢。谨记,谨记。” 不得不说,袁崇焕儒雅而果决的样子,真的很有人格魅力,吴三桂尽管自诩有祖大寿撑腰,却仍不敢有丝毫怠慢,忙起身躬身,抱拳领命:“诺。末将定不负大帅教诲。” “同是守备,一人始终自称标下,一人却早已自称末将。” 袁崇焕心中暗暗计较,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而是剑眉微蹙,淡然却又不是威严地微微仰头看天,道:“周吉何在?” “回大帅,周吉在此。”周吉应声出列,立正行礼。 “数月不见,长高长壮了不少,也更加沉稳了,不错,加油。”袁崇焕上上下下将这小子打量了一遍,不吝赞美。 待周吉将身子挺得犹如标杆一般谢过,才又说道:“关宁本一家,你兄弟要脱离本帅而入马总兵麾下,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你与他向来形影不离,怎么就舍他而回了呢?” 周吉微笑道:“吴守备的表述有一点错误,重真确是自愿留在山海关帮马总兵练兵的,不过并非自愿自愿,而是被迫自愿,还与马总兵定下了半月之约。” 这拗口的文字游戏具有很强烈的重真风格,也不知是周吉得了他的真传,还是那小子言传身教的接过。 总之,便是再愚钝的人听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奥义。 袁崇焕望向袁七求证,后者抹去脸颊上的泪痕,重重地点了点头。 祖大乐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交到袁崇焕手中,小声向着吴三桂埋怨了一句“休要胡说”,便郑重说道:“禀大帅,这是吾等于此行之中对女真族人的见闻。 皆由重真整理记录。还附上了他的许多的心得与思索,颇费了一番功夫,实属难得。 不过,他却一点儿都不贪恋这份苦功,见马总兵死皮赖脸地要将他留在山海关,便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便托我将这册子,亲手转交予您。” 袁崇焕低头定睛一看,只见粗糙的封面之上,赫然写着《后金见闻小录》,下边还跟着“黄重真著”这几个略小的字。 身为堂堂的大明辽东巡抚,他当然不会去计较重真之于专著权的那点小心思,反而如获至宝地捧在手心,还转头狠狠瞪了吴三桂一眼。 吴三桂便只好搓着手尬笑,承认是自己没能理解重真的无奈,以及一片苦心。 才只半月,弹指一挥间。 故而,祖大寿虽略有不爽,却也没有过多计较,只是顺着族弟的话音笑骂道:“马世虫这厮当真是死皮赖脸,竟打起吾宁锦边军的主意来了。 然而关宁本一家,吾等孤军在外,山海关实为宁锦后盾……大帅,便许了这厮半月之期吧。若半月之后,这厮未能履约,吾再亲往山海关兴师问罪也不迟。” 袁崇焕情知是这么一个理,却对这种利用官场套路挖自己墙角的行为极为反感——就凭咱哥俩这么好的关系,借个人用上十天半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用得着玩这些拙劣的手段么?论到玩手段,你这**还能玩得过本部院? 并且谁能保证半月之后,你这**又会找出怎样的借口,整出点儿怎样的幺蛾子出来呢? 袁崇焕越想越气,实在吞不下这个哑巴亏,于是当即点齐了人马,便要亲自往山海关去将黄重真抢回来。 但是行了几步,便又忽然觉得不妥。 ——从军事目的而言,关宁确实无法分家,大明在辽东的占有,也就只剩下了山海关至锦州这狭长的一带,顶多再推进至大小凌河一线,粮草军需,一应匮乏,若无大明内腹通过山海关源源不断的输送支持,绝对无法坚守。 也正是因此,昔日奴酋来袭,高第携物资百姓龟缩入关,作为孤城的宁远,才会守得那般艰难。 而从官场的角度出发,辽东是辽东,关内是关内,而作为京师咽喉的天下第一雄关,正好完美地将两者区分了开来。 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若是前往山海关与总兵守将马世龙会晤,被京师那些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盯着别人,并且盼着别人出错的御史言官们得知,以他们捕风捉影的能力,风闻奏事之下,这员辽东巡抚,自己还要不要当了? 念及此处,便是以袁崇焕的骄傲自负,也骤然觉得全身都像被蛛网束缚住了一般,有力难施,力不从心,不得不喟然一叹,恶狠狠地骂道:“希望半月之后,你爬都给本帅爬回来。” 说着,便传令各部各司其职,守好各处。 再下令派人日日在宁远道上守候,但有重真的消息,便立刻回禀。 两言三语,袁崇焕便已安排妥当,才与祖大寿一道,将风尘仆仆,衣衫破烂的祖大乐一行,迎回巡抚衙门,也就是所谓的帅府。 在此过程中,远在山海关对守军守将们进行极为严苛的魔鬼训练的黄重真,打了好几个喷嚏,暗暗盘算祖大乐他们也该回到宁远了,心中欣然,便自打训练开始的那日起,首次现出了一抹笑意。 然而,这抹笑容看在受训的山海关将士眼中,却无异于恶魔的微笑。 “幸好我有周吉,还有大牛,此二人皆是吾发乎心内的好友,袁七虽是袁帅亲卫,可将能生死交托。 指望小桂子实话实说,还不如指望祖大乐那榆木疙瘩开窍呢。不过其余的伙伴,虽没有多少话语权,但若小桂子实在过分,多多少少还是会仗义执言的。” 尤其,是当黄重真想到这些,从而发自心内地会心一笑的时候,时刻用眼角余光察其言观其色的山海关守将们,当即便是心中一突,暗嚎大事不妙矣。 果不其然,黄重真心中畅快,便将手中的鞭子摔在空中啪啪作响,豪气干云地说道:“今日加练,五公里负重越野。五公里是多远?就是十里,并且是单程十里。对,就是去十里,来又十里,总共二十里。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是乳虎就该啸谷,是鹰隼就该试翼。这苍茫天地,这千古八荒,不就是让吾等男儿,纵横睥睨的么? 若是自甘堕落,自认怂货的,现在就可以站出来。人各有志,没有人会对着你说三道四。只是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吾等的兄弟。山水相逢,再次相遇,唯路人而已。” 随着他的话音,有人咬牙切齿,有人赌咒发誓,有人问候他全家,却没有一人出列,没有一人选择放弃,更有些大牲口般强壮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试。 但当黄重真亲自带着大伙儿踏上宁远道开始拉练的时候,却无一人为了出风头而冒然冲锋,也无一人甘愿落在最后,而是默默跟着当先的那道背影,匀速前进。 岁月流转,时光流淌,半月时间放在光阴的流里,无异于沧海一粟。 黄重真没有因为对于左良玉先入为主的偏见,便对他有所排挤。 相反,非但一视同仁,还特殊照顾,比如多做几个俯卧撑,多跑个几百上千米啥的,那是常有之事,饭食也会相应的多那么一些。 这让左良玉痛并快乐着,短短半月比魔鬼还要恐怖的训练,玉树临风的浮夸模样便已消失,人黑了,瘦了,也壮了,看着踏实多了,还将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道理,深深地镌刻在了心中。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曾试仗着几分聪明劲儿偷奸耍滑。 却每每被黄重真的火眼金睛所识破,非但会被加练,还会减少饭食,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几次之后,他便老实多了。 与左良玉一同享受这份特殊待遇的,还有一个叫做王朴的年轻将官。 黄重真几乎是以锻铁一般的态度与方式,在锻造着这个天赋还算可以的少年守备。 这人的心志还不如左良玉坚定,几番折腾下来便叫苦不迭,却迫于黄重真实在是有些强悍,在反抗非但无果反而加大了训练强度的情况之下,只好四处求告。 甚至,拼起了他那官至左都督的爹,便连马世龙都拐弯抹角地替他说情。 可黄重真却依然初衷不改,依然像对待初恋的小男人那样,白天有多少加倍的疼爱,晚上就有多少无度的需求,最终令王朴放弃了无畏的挣扎。 并且一改前来镀金的公子哥架势,奋发训练,发愤图强,还咆哮着放出狠话——迟早有一天,要将这啥背景都没有乡巴佬踩在脚下,就跟踩死一只蝗虫那样。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宁远宁远 宁静致远 黄重真对于这种威胁般的挑战,一直都是持欢迎态度的。 他一边为王朴量身定做了既可耗尽其精力,又可将其潜力尽数激发出来的训练方案,同时放话回应——只要你有这个本事,你变尽管放马过来。 从此以后,便连马世龙都佩服这个愣头青初生牛犊般的气势,再也不干涉他替自己练兵。 否则,这坏小子便会在为自己施针之后,再行推拿之时,陡然加重力道,让自己也饱尝痛并快乐着的味道。 而自己堂堂山海关的总兵,非但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拐着弯儿表示感谢。 毕竟针灸推拿再加药酒,效果确实不错,极大改善了困扰自己多年的风湿。 半月眨眼即过黄,重真如约向驻守在这道雄关内,彼此已极为熟稔的人,提出了辞呈。 马世龙与这道雄关的守军守将们,便是再舍不得,也不得不将这个少年送出关外,并且目送着他单人单骑单狗,便如游侠一般背负着一柄大铁剑,仗之行走天涯。 微风随着骏马的奔驰,而在耳边呼呼作响,很像后世开着绚烂敞篷跑车时的感受,却又比之更加畅快,更加贴近自然。 黄重真非常享受这种内心宁静而又略显孤独的感觉,来到大明已经十个多月了,奔波忙碌都算轻的。 许多时候都处于拼命的状态,却从未如此刻这般,静下心来欣赏沿途的风景。 因此,离开山海关视线所及之后,他便将枣红马的马速降下来,闲庭散步,走马观雪,好不惬意。 同时,也在整理着心中的思路。 关宁本一家,从地理位置上而言,宁远道与山海关,本身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之间相辅相成,但凡缺一,便不可能形成这道从辽东直达大明京师的狭长路线。 而从军事角度而言,二者形同一体,共同组成关宁防线,将席卷辽东的后金铁骑,牢牢锁在了关外。 宁远大捷后,袁崇焕趁机将防线延伸出去,形成了关宁锦防线。 可是,不论他在辽西走廊之上有着怎样的建树,若无山海关的压阵并且支援,那么防线上的宁远、锦州、松山、杏山等城,便会孤悬在外,宁锦边军也会成为孤军。 而若无这些城池如钉子一般,牢牢地楔定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屯兵坚守,蚕食后金所占领的土地,并伺机发起纵深打击。 那么山海关便是再雄伟再险峻,也只是一道矗立于边境的孤塞,孤寂地望着曾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黑土地,散发着孤独而又凄凉的叹息。 在原来的历史上,关宁锦防线中的宁锦一段,要随着十八年后,大明于松锦大战中的惨败,祖大寿献锦州城投降,才被后金占据。 而关宁一段却要等到吴三桂投降,开关延敌,才被后金所踏足。 故而,山海关在这道防线中的重要性,已是不言而喻。 也正是因此,黄重真不遗余力地帮助马世龙练兵,企图盘活这段已经有了一些小小改变的历史,也让他这个知晓历史走向的后世人,看到了一丝好的转机。 而且,根据之前的认知,加上这十个多月的亲身经历。 黄重真认为,大明末期的军队战斗力,绝对不像明黑历史上所记录的那样不堪一击,而是极有深度,极有血性的。 就拿此时的山海关守军为例,十八年后率军冲击后金军阵,差一点就于千军万马中取下黄台吉人头的曹变蛟,自不必说。 善于投机钻营,一直混到大明亡了他都没死的左良玉,也暂且不提。 仅是如崔宗荫这些在历史上寥寥数笔,甚至没有丝毫记载的佼佼者,便已一抓一大把。 黄重真一直认为,代表着华夏正统的大明王朝之血性,不仅仅体现在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岁币,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上。 也不仅仅是由孙承宗、卢象升、孙传庭、史可法、张煌言,这些为大明战至最后一刻的一线人物所谱写的。 若这些著名人物与这个王朝本身所存在的,被后人所津津乐道的铁一般精神,铸就了倔强到近乎偏执的大明风骨,那么大明的血肉,这段历史的基石,便是由这些无畏的无名者,用热血谱写铺就而成的。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黄重真坚信,不论这段历史如何变迁,由山海关守军与宁锦边军组成的关宁军,一定会成为一股极其重要的力量,被大明朝堂所依赖。 外御建奴,内平贼寇,两线作战,生命不止,战斗不停。 不论大明最终将走向何方,这支军队都注定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重绚烂的一笔,被后世人所津津乐道。 更何况,顶多半年之后,正摩拳擦掌想要大展宏图的后金新汗黄台吉,便会秉承奴酋制定的“出则为兵”的八旗制度,尽起兵马,再攻大明。 对这条沧桑的东方巨龙继续施加压力,令其不得抽空疗伤,同时树立新汗威严,顺便借助对外战争,磨平八旗之中那些桀骜不驯之辈的棱角。 是故,这段历史虽因自己的到来,从而有了一些小而好的转变,但是黄重真认为,声势比宁远之战还要浩大一些的宁锦大战,仍然无可避免。 蒸蒸日上的关宁军,终将迎来这一检验成果的时刻。 宁远古道因为战乱的关系,这几年光景之中,几乎常年都没有普通的行人,暗中的商队或者没有建立起来,或者在袁崇焕的严厉打击之下,暂时偃旗息鼓。 因此,沧桑的古道显得宁静而又深远。 觉华觉华,觉醒中华;宁远宁远,宁静致远。 华夏汉城的名字,一切都显得那么意境深远,名副其实。 黄重真就这样走走停停,似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总之,似乎已在郊外渡过了好几个美丽而又孤独的夜晚,直到三五日之后,才看到人的身影。 “来者止步。”那人像个劫道的强盗一般站在高处朝着黄重真大吼,顿时将他精灵般空灵出尘的心境气质,破坏殆尽。 “何事?” 黄重真大为不满,气质出落得更为沉稳,声音不大,却已足够对方听到。 “来者可是黄重真?”那人又远远地喊道。 毕竟隔了数月,黄重真的变化还是挺大的,他也摸不准远处此人,是否就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王牌魔鬼教官,也就是袁帅祖将口中的那只大蝗虫。 蓦然,他便又身躯一震,怪叫一声便拨转马头,策马向着宁远方向狂奔而去。 “正是在下……呃……怎么跑了?” 黄重真一阵愕然,倒是从那声怪叫之中,听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欢喜,情知对方没有恶意,且多半还是曾经一起守护宁远的兄弟,便由得他去了。 否则,凭借座下枣红马出色的马力,以及自己过人的控马技术,要想追赶上他,并非是件难事。 尽管身为关宁铁骑中的一员,那人的战马已是十分精良,骑术也颇为精湛。但是与自己这个王牌魔鬼教练员相比,还是有所差距的。 “嗷呜!”“吼!” 也就是在这时,一道威严的虎啸,伴随着一声熊吼,在左侧的山林中响起。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何况还有一头威武的黑熊呢? 一时之间,山林显得极其安静,便连惊鸟都没有一只。 黄重真却无丝毫胆怯,反而朝着声音地方向,惊喜地叫道:“小白,大熊,你们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返回宁远?” 随着他话音刚落,林边的灌木一阵窸窣,树枝攒动,很快便现出了老虎虎头虎脑的说道脑袋,它的旁边,也赫然便是一脸憨憨的黑熊脑门。 “哈哈哈!我的兄弟呀!想煞我啦!” 黄重真跃下枣红马,大笑着便伸展双臂,飞奔向前。 堂堂老虎与黑熊,竟像与主人久别重逢的狗子一般,围着他,蹭着他,摇头摆尾地“呜呜”叫着,似乎是在喜极而泣。 这令二狗很是不满,认为这应该是属于它的台词,蹲在泥地上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汪”了两声。 老虎与黑熊似乎这才发觉这个陪伴着主人,闯荡了一番龙潭虎穴的小兄弟。 大概是在辽阳和沈阳吃肉吃多了,二狗竟长得十分茁壮,硕大的狗屁屁蹲在地上,那黄澄澄的毛发在冬日夕阳的映照之下,竟也显得威武不凡。 老虎与黑熊低低地嘶吼一声,便走了过去,一左一右地蹲在他身边。 嘿,别说,倒还真将衬得二狗人模狗样的。 “好家伙!”黄重真心中暗赞,也不确定这半路加进来,却与自己形影不离的伙伴,是真的缺根弦儿,倒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而显得狗胆包天。 动物界的血脉压制,竟对其起不了丝毫作用。 极北的寒风通过辽西走廊,直抵山海关边缘。 但黄重真却觉得心中分外温暖,真想此刻拥有一只手机,将这三只憨憨的友好样子,给定格在这永恒的瞬间。 那名报讯的骑兵奔了半日,便与下一个侦查点上的骑士接头,将黄重真已由山海关回归的消息传递给他,让他继续往宁远飞报。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闲庭雅步回宁远(日万求关) “你确定?”另一名关宁骑兵确认道。 “当然,黄二狗寸步不离,虎子和大熊都亲自跑到这里来迎接了,我临来之时已听到了它们的嘶吼之声。还能有假么?快去吧,别让大帅等急了。” “怪不得它俩销声匿迹了这许久,原来是跑到这里来等候它们的大哥了。那您且歇着,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这名骑兵说着,便已拨转马头,转眼便已在冬日的夕阳里,绝尘而去。 如此一骑接着一骑,沿途的关宁铁骑轻装简行,始终保持着充沛的体力马力,效率比之朝廷驿站的八百里加急,尚要快上一分。 虽被人打扰了清修,也被人探知了行踪,但重真却热衷于和三个动物伙伴游历山林,丝毫都没有快马加鞭赶往宁远的打算。 毕竟,以袁崇焕和祖大乐恨不得关宁军立刻变成天下第一雄狮的猴急劲儿。 但凡自己一回到二人的身边,必定会抓住干活,并且当作苦力般奴役,半点儿自己的空间都不会有。 人非钢铁,长此以往,终究是会感觉到累的。 于是,正好趁着在路上的这段时间,放松身心,调整状态,为接下来的连番大战,以及几乎是急转直下的大明局势,做好从容应战,充分应对的准备。 当然,以黄重真目前的身份地位,这些应战应对,仅限于军事层面。 至于朝堂上乌烟瘴气的政事,他还没有这个资格染指,也懒得去管。 自得了黄重真精心整理出来的《后金见闻小录》,袁崇焕便如获至宝一。 整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便是钻研这本小册子上的内容,便连宁锦各城的防务,都交给了几大总兵暂时接管着。 比如祖大寿,就被他正式派往锦州,镇守那座辽西走廊的入口军城。 觉华岛的状况已经有所改善,并且日趋稳定,于是便正式由金士麟这个少年领游击将军衔,掌管岛防、水师、屯粮、屯兵,等一切事物。 并且,根据黄重真早就给出的建议,训练水师的登陆作战能力,以备必要之时,不仅仅是以水师的力量对来犯的后金形成牵制,而是能乘坐战船北上登陆。 不求发动突袭,但求让后金也尝尝后路被切断,粮道被毁坏的滋味。 这一招,黄重真称之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并且,觉华水师若是拥有了这等能力,对于皮岛毛文龙部的依赖,便大大降低了,袁崇焕对此是乐见其成的,自然大力支持。 赵率教被调回了内陆,主掌塔、杏、松,三座小而险峻的山城之防务,以为祖大寿后援。 这段时间,后金内部大概是忙于争权夺势,倒是疏忽了对于辽左的压制。 于是,这两员虎将在严格督促麾下将士刻苦训练的同时,偶尔也给自己放个小假,翘个小班,公费旅个短途游啥的。 尤其是祖大寿,有事没事就往宁远跑,半月之后的这次,更是逗留了许久。 满桂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挤兑嘲讽了几句,他还义正言辞地反驳:“吾在等吾之爱将。” 满桂对这种不要脸的言行,持嗤之以鼻的态度,不过倒也挺期待重真归来的。 毕竟,在这支成分颇杂的军队之中,唯独那个看似颇受所有大佬看重,实际上却啥背景都没有的楞头小子,才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戒备与排挤。 说起这员骁勇的蒙古将领,袁崇焕的作法着实是有些小心谨慎地过了分,竟就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主管一些鸡毛蒜皮的重要军务。 以他传统文人的眼光来看,虽说这些年来,这异族将领招揽了许多异族人为着大明咬牙苦战,堪称不遗余力,劳苦功高。 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奴酋昔年不也对李成梁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满桂貌似忠勇忠厚,但谁能保证在自己离任或者死了之后,他会否转过头来对猝不及防的大明,再造一次难以弥补的伤害呢? 黄重真是知晓袁崇焕的这份心思的,也自嘲地做出了一个小小的总结:泱泱大明,归根结底还是被奴酋诡诈的军事政事手段,从而折腾得疲惫不堪了。 故而,宁可如履薄冰,针锋相对,苦苦支撑,也不敢放胆施为,大刀阔斧去创新,去改变,去出其不意,去攻其不备。 重真所做的一切努力,便是想要改变这种小心无大错,从而缩手缩脚的心态。 道路有尽头。 当敢爱敢恨的袁崇焕收到重真即将归来的消息时,几乎想要出城十里相迎。 祖大寿唯恐宠坏了这小子,并且此举对于祖大乐等人也着实不公平,极易导致这些并肩作战归来的年轻人心生嫌隙,于是便出言劝阻。 袁崇焕心中也有些不忿黄重真的迟迟不归,于是从善如流,却仍然亲至城头,将其迎回了宁远。 阔别已久,再次相见,自是别有一番欢喜。 几位大佬的笑容,还是那般真切,就是双鬓各自添了些许白发。 由此可见,虽然狠狠挫了一次后金军队的威风,打破了其“满万不可敌”的传说,但这数月以来的防守压力,还是相当大的。 黄重真站直了身躯,一个又一个地敬礼过去,包括满桂、左辅、朱梅,这些在关宁军中挑着大梁的中坚悍将。 悍将欢迎人的方式,自然与众不同,人人都上前来狠狠锤一下黄重真的肩膀,得了便宜还要啧啧称赞:“好小子,竟越发壮实了,果然是百炼成钢。” 一个人这般说还可以当做是巧合,可每个人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还略带不满,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黄重真一听,便知马世龙这家伙,一点儿都不像表面上看着那般单纯。 自己在不遗余力帮他练兵的同时,还在一个劲儿地帮着袁崇焕解释,为什么不早些将这么好的练兵方法分享给他,连理由都说得非常完美——大帅欲成兵书,故只是暂时藏拙,待得兵书一成,自然便会传扬天下。 可他倒好,竟一直都在与宁远通着气儿,似乎唯恐袁崇焕将之当作外人一样。 不过在他的心目当中,关宁本一家,这是好事儿,黄重真乐见其成,于是便乐呵呵地以傻笑回应着每一只拳,每一句话。 悍将们心眼儿没那么多,丝毫没有被当做傻子对待的自觉,还乐淘淘地认为这小子真的很享受,也一如既往地尊敬自己呢。 轮到袁崇焕的时候,这招终于不管用了。 他负手迎风而立,冷冷地盯着重真质问道:“听说在你的眼中,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都是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莽汉?” 黄重真汗如雨下,心内感激,当即顺着袁崇焕的话补救道:“并非在标下眼中,而是在我华夏儿女的眼中。‘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嘛。” “这还差不多。”袁崇焕冷哼一声,又道,“在此之前,你曾去过山海关?” “向往已久,梦中一游而已。”黄重真照例裂开嘴角,现出了一丝欠揍的微笑。 “某也是这么认为的,古有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今有黄重真梦游山海留诗句,虽有欺世盗名之嫌,却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袁崇焕微微点头,这才上上下下将之打量了一遍。 见他果然如大伙儿所说的那样,不但毫发未伤,反而长得更加健壮了,虽仍带着一丝少年的气质,却已沉稳了太多太多,便欣然说道:“归来仍是少年,这种感觉一定很好吧?” 黄重真一愣,大笑道:“确实如此。” “那么,欢迎归来。”袁崇焕张开双臂,迎风做出拥抱状。 “谢谢大帅。”重真肃然立正,一个敬礼之后,终于单膝跪地,发自内心地对其行了一个最为郑重的古代士兵礼。 袁崇焕将之虚托而起,然后紧紧地将之拥抱在怀里。 “好了好了,大帅乖,大帅不哭。”黄重真轻轻拍打着他那十分宽阔,却并无多少肥肉的脊背,心中像是哄孩子一样地哄着他。 打造关宁防线,二拒后金,使其难越雷池半步。 乙巳之变,千里驰援,护京师周全。 面对误会,面对质疑,面对凌迟,怡然不惧,以诗明志——忠魂依旧守辽东。 且不管他有多少争议,单凭这些,黄重真觉得,这礼,他当得起。 这哄,他也担当得起。虽然袁崇焕若是知晓其内心所想,必定会暴跳如雷。 “要你小子行单膝跪礼,可真是艰难啊。” 袁崇焕大概是觉得这浑身坚实肌肉,又长高长壮了不少的小子,抱起来实在费劲儿,便一把将之推开,然后狠狠一拳锤在他肩头,笑骂一句,便哈哈大笑。 黄重真也应声大笑,其余人等,也都跟着大笑。 笑声之中,饱含畅快,以及对于未来的希望。 后金,建奴,黄台吉,好胆你就来,吾等枕铳架炮,恭候多时矣。 山海关只有马世龙一个总兵,宁锦边军里,总兵副总兵倒是一抓一大把。 再加一个皮岛总兵毛文龙,故而仅是辽东一地,大明除了袁崇焕这个巡抚之外,还拥有好多好多的总兵。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以金融之战吸后金之血(日万求关) 大明在辽东以外的地方,巡抚总兵倒是设置不少,总督的权利却极少下放。 就黄重真所知,胡宗宪似乎是最耳熟能详的那一个。 然而仅是总兵巡抚的频繁设置,已足以显示本将以文制武奉为国策的大明,已深感关内外形势的日渐严峻,从而对于松弛已久的武备,引起了足够的重视。 在许多人的眼中,这都是一件好事——朝廷开始重武修文了,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在黄重真的眼中,这却无疑是把双刃剑,虽然在对内对外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却也在无形之中,对大明这个国朝的根本,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某是总兵,杜总兵也是总兵,有什么资格命令某?某又为什么要听他的?” 大刀刘挺在萨尔浒之战中,对奴酋派去冒充杜疯子的细作说的这句话,虽是一句玩笑,却也是种真实的写照。 这便是总兵增多之后,势必会显现出来的弊端,很容易让人想起汉末的群雄并起,唐末的藩镇割据。 也就是大明的独特魅力,使得直到现在,大部分的总兵巡抚都尚未生出异心。 但是松锦一战,八大总兵,互不统属,连最后的拼死一战都没有尝试,便抢着突围,说各自为战都是轻的,为了夺路而逃,甚至连自己人都可以挥刀相向。 战场形势的瞬息万变,注定了大多数的战争都不可能一帆风顺,许多战争的胜利更都是苦熬出来的。 因此,黄重真对松锦大战中率先夺路而逃的王朴等总兵,简直深恶痛绝。 根据历史进程,宁锦边军中那些堪称护国栋梁的总兵副总兵,都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在与后金的消耗战中相继折损。 尤其是崇祯二年黄台吉首次绕道入关的那一次,赵率教不负“奔袭大将”之名,顷刻而至,受伏,战死。 满桂,京师之外冲后金军阵,战死。 便连袁崇焕这个缔造关宁军的关键锁链,也间接因为黄台吉的反间计而亡。 再如左辅,朱梅等良将,大明也将于接下去的几年当中,相继痛失。 虽有曹文诏叔侄相继崛起,但振翅欲飞的关宁军经过乙巳之变后,便简直是遭遇了折翼,至此以后,对于后金几乎是只知固守,却再无进取之心。 杨国柱这个后起之秀,也会英勇战死。 吴三桂、左良玉、王朴等后浪,也在此过程中相继崛起,走上历史舞台,在大明仅剩的十几年历史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其结果,众所周知。 所以,黄重真在对中于下层武将,进行魔鬼训练般的培养时,也充分发挥着特长,特别注重运用学自后世那个跛脚养父的高深中医之术,尽可能地去改善这些糟老头子因为长年的爬冰卧雪,从而落下了慢性病根的身子。 尤其是这次归来之后,历来小气的袁崇焕大手一挥,大方地拨给了三天假期,让他给左辅朱梅等人,调理一下身子。 满桂也腆着脸带着他的蒙古亲信来了,黄重真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情愿,原来还笑嘻嘻的脸瞬间便冷了下来,却是望闻问切,来者不拒。 满桂及其蒙古麾下外表粗糙,内心却极其细腻,被施针或者火罐,或者拿到调理的方子之后,无不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把袁崇焕稀罕得不行。 毕竟很多时候,便连他都只能面对满桂坑坑洼洼的臭脸,以及那两个不是鼻涕就是鼻粪,还留着好长一截鼻毛的鼻孔,简直令有洁癖的袁崇焕作呕。 黄重真猜测,他之所以不喜欢这个蒙古族悍将,大概这便是其中的原因吧。 于是,便对满桂极其麾下直言相劝,要他们有事儿没事儿,多注意一下个人卫生。 别说,满桂对于任何人都是人五人六的,对于黄重真的建言,倒是颇易接受。 大概,这个外表邋遢内心却颇为精细的人,也已意识到了,这个无甚背景的神秘小子,是发自内心地对他好。 男人的第六感,有时也会如女人和小孩一般准。 所谓一见钟情……哦不,是一见如故,大概便是如此吧。 祖大寿最是过分,情知已失去了在宁远待下去的理由,便逮着黄重真,替他关宁军锦州所部,酿造清洗伤口用的高纯度烈酒。 这门古老相传的华夏民间技艺其实并不难,黄重真也早已无偿贡献出来。 不过因为粮食的短缺,并未大规模酿造,又为了不让细作遍地的后金侦知,袁崇焕只敕令几户为大军屯田的百姓,于暗中酿制。 数量虽不多,但那些立下过重大军功,或者高级将领的直系子弟受了伤,便都能享受到用烈酒消毒这一奢侈待遇,虽然这些杀才只想将如此醇正之美酒往嘴里灌,却不是往伤口上倒,然后白白流失。 更有甚者,还会在伤口下面放个盆,完了之后便连血带酒地喝到肚子里去。 黄重真对此深恶痛绝,却无奈生活条件实在太差,因此屡禁不止。 不过若只是供应几个高层将领,倒是绰绰有余,便连远在山海关的马世龙,都时而能收到几坛作为交好的礼物。 可祖大寿却非说,只有黄重真亲手酿制的才醇正够味,喝完不口干,不上头。 “还不是您想出来的馊主意,尽给酒里面掺水。” 若黄重真敢鄙夷地斜睨祖大寿,他便会抽出虎掌般的大手,一边拍着重真的肩膀,一边说着鼓励的话:“小伙子,好好干,某家很看好你。” 前世今生,黄重真尚是首次尝到痛并快乐着的滋味,只得亲自指导那些酿酒的军户,赶制了一批出来,让祖大寿运回锦州,顺便给济尔哈朗也捎了一些过去。 足额供应自然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掌握了一条生财之道,自然要好好把握,充分利用。 祖大寿这坏蛋,照例将运往辽阳的那批都倒出了三分之一,再往里面掺半坛子的水。 他还没脸没皮地嘱咐那几个毅然担任运输任务的亲卫:“若是和硕贝勒问起来,就说锦州粮食不够,就这些都是节衣缩食,竭力供应了,不知贝勒是否能够支应一些?” 济尔哈朗正沉浸于小福晋有喜的喜悦之中,立刻瞒着辽阳城内的后金贵族,豪爽地拨了一批陈年的粟米以及蜀黍,给黄重真送去。 ——根据黄重真的建议,祖大寿是以他的名义,偷偷与济尔哈朗往来的。 其实就算他不这么建议,祖大寿也定然是会这么做的。 黄重真也知道这坏透了的家伙会这么做,因此便索性主动承担起来。 工艺简单又物美价廉的雪花膏,倒是装在简陋的小木盒里,一批又一批地装车运往辽阳,再以此为集散地,向着整个后金占领区倾销。 是的,是销售,而不是白送。 毕竟,黄重真从未有过天朝上国的自觉,知晓唯有耕耘一分才能收获一分。 并且坚信,只有自己的族人,才会为着这个民族负重前行,才会在关键时刻用肩膀去扛,哪怕是因此而付出一切。 然而到目前为止,女真族还在与大明汉族进行死磕,尚未有最终并入华夏民族,成就中华传奇的自觉。 又或许,他们是想成为中华民族中的话事者吧。 雪花膏因其迷人的香味,以及可以愈合风干冷裂后的皮肤的神奇功效,从而受到了后金女眷的热烈欢迎。 便连那些已逐渐开始学习汉文化,开始变得知书达理的公子哥儿们,也都颇为欢喜,有事没事便要抹上一些,以掩盖传了千百年的体味,也好让野蛮的气质,变得斯文一些。 那些向汉人医者学习了一些皮毛的萨满巫医们,更是突发奇想,尝试着将珍贵无比的雪花膏,抹在那些受伤勇士的伤口,或者久治不愈的脓疮上。 还因雪花膏白中透着一丝淡淡的金黄,便为之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金疮药。 不知是否因为心理作用,因伤而死与被治愈者,仍然是几乎各占一半,不过偶有奇迹发生,于是萨满巫医们,便将之当作了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 黄重真从草衣卫初步建立起来的谍战根系网络中,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立刻便忍着巨大的薄利多销,从而锐减了雪花膏的产量与供应。 价格却大幅提升,非但没有减少利润,反而多赚了好多,还供不应求。 为此,济尔哈朗没少写信来控诉他的这种背信弃义般的商人行为。 黄重真在回信之中,隐晦地表达出了后悔不迭,还抱怨因此而遭到了袁祖二人的重罚。 于是,狡猾的女真人便自动将雪花膏由限量版升级成了珍藏版,哪怕是萨满巫医们暗中以高价收购,都是千金难求。 那些公子哥儿福晋格格们,更是以拥有一盒,从而得以在贵族聚会中暗中炫耀为荣,倒是不怎么舍得使用了。 如此歪风邪气,直到整日里忙于军国大事的黄台吉,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愤怒严查才堪堪刹住,使得生活一好起来便已透着奢靡的八旗贵族们,有所收敛。 然而,因为有着市场需求,不论是烧刀子还是雪花膏,都在后金无可避免地成了由大明关宁边军所限量供应的奢侈品。 既然是奢侈品,自然便是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普通的八旗子弟都无缘得见,更别说那些从白山黑水间抓来的野人女真,以及已然有了一丝雏形的汉八旗了。 尤其是口味醇正性子刚烈的烧刀子,便是黄台吉处理完一天的公务之后,也会小酌几杯再行入睡。 浓烈的酒精入喉再被吞进肚子里,就像一杯又一杯桀骜不驯的精灵被驯服,能让其生出征服世界的雄心壮志。 且酒精进入黄台吉雄壮的身躯后,终于令其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高速运转的思维,得到了真正的休息,也令他能够真正地酣睡一两个时辰。 聪明的华夏人,数千年来与异族人做生意,就从来没有吃亏过,但是明末却有着很大一帮杀才,帮着后金赚钱,吸取同胞的鲜血以自肥。 因此,黄重真希望通过从一开始就定下的极高基调——赚后金的钱,吸后金的血,来对这种杀才般的汉奸行为,造成强烈的冲击。 商人嘛,毕竟大多都是逐利的,若能从后金赚到足够多的利益,又何须费尽心思从自己同胞的身上,冒着让祖宗蒙羞的风险,去获取那一份份血汗银钱呢? 身为后金总经销商的济尔哈朗,自然不会蠢得用境内所有的粮食,去与黄重真换酒喝。 貂皮熊皮虎皮等上好的皮草,在白山黑水间的时候,简直比大明百姓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粗布麻衣还要便宜,但是一旦运到大明境内,便会价比黄金。 济尔哈朗便尝试着,将这些物品折合成银钱或者粮食的价格,去与重真交易。 黄重真自然是来者不拒的,因为以他锱铢必较,并且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算盘,但凡折合一次,便能从中白白获取一成的利润。 天生骁勇的女真人在军事一途上,天生便拥有着惊人的天赋,这些年在奴酋的大力推动之下,更是令其发展到了巅峰。 黄台吉上台之后更是大胆启用汉人,政治手段也在迅速地进步着。 但是经济能力以及经商头脑,却仍停留在极其原始的阶段。 以物易物,丝毫不以为奇。 因此,这个优秀的猎人民族对于皮草的价值,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毕竟大明这么大,要让这些连长城都没有进来过的异族人,知晓南北物价的差距,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们了。 极其有钱的江南富豪们,对于一件毫无瑕疵的上好皮草,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求,不惜一掷千金,都渴望拥有一件,好在冬天彰显其雍容华贵,却又低调内敛的贵族之气。 至于虎鞭鹿茸熊胆,明明很有钱却藏着掩着还到处哭穷的兖兖诸公,无不求之若渴,好在年轻女子的娇嫩身躯之上再振雄风,偏好至此,不惜鼻血长流。 “听说,便连号称为大明续命的张居正,都是在少女的身边陨落的呢。女人啊女人,少女啊少女,哎……”黄重真不无邪念地感慨着。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王叫我去巡山 “既然如此,那何不从22世纪无声却又残酷的金融之战中,借鉴一些皮毛过来,从而对后金这个原始的部落制联盟,达成渴饮其族本鲜血之目的呢?这种吸血之法,无声无息,防不胜防呀!” 灵感一来,黄重真便突发奇想:“并且如此一来,也可从那些肥硕的大明蛀虫身上,刮出点儿营养丰富的蛋白质出来。嗯,口味虽然重了点儿,但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黄重真顺理成章地对袁崇焕提出建议——要想守稳辽东,紧紧依靠屯田的微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还应该另辟蹊径。 以袁崇焕玲珑般的心思,自然是当即便秒懂,于是经过与第一心腹祖大寿的秘密商议,一支代表关宁军利益的军商队伍,便迅速成立了。 若是国家稳定,那么黄重真的内心深处,其实是非常反对军队沾染商业的。 因为商业中的巨大利润,是最能让人产生腐败堕落之心的。 毕竟,自人类社会有了物资积累,从而有了“商业”这个专用名词之后,“金钱”便被人类赋予了太多的功用,甚至能够剥夺人的尊严,权利,性命。 有钱能使鬼推磨,于是为了将各大总兵都牢牢地捆在同一条战船上。 无论是赵率教、左辅、朱梅这些老实人,还是虎愣愣的蒙古族悍将满桂,都被袁崇焕拉了进去,又被忽悠着拿出了所有积蓄,欢天喜地地入了股。 便连似憨实狡的马世龙,也在半推半就之中被拉上了贼船,还成了第三大股东,并且几乎是属于躺着就能拿钱的那种——没办法,谁叫海关在人家手中呢。 刀剑开路,银钱开道,关卡在手,平时盈利,年末分红,当真无往而不利,好一副欣欣向荣皆大欢喜的场面。 为了嘉奖始作俑者,黄重真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守备,无需任何出资,便占了半成份额。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对于财富的积累,他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却又实在妙得很,当即便托付给了袁崇焕代为保管,令在座的股东无不对其点头称赞。 经常对其怀疑来试探去的袁崇焕,更是因此而暗暗羞愧。 黄重真的想法很简单,与其数年之后让私心甚重的吴家占利,还不如让这些为了国家奋勇厮杀的大佬们,提前获益。 人一旦有钱了,精神便足了。 没准儿左辅朱梅看到满屋的银钱之后心情一好,寿命便长了呢? 人一旦有钱了,还会变得更加惜命。 没准儿赵率教与满桂这两个耿直汉成了富家翁之后,不再一发现敌人便嗷嗷叫着往前冲,一开战便英勇死战了。 而是用点儿智慧,留待有用之身,该周旋时便周旋,该死磕时才死磕呢? 袁崇焕是不在乎由谁接任后金汗位的,在这个骄傲的文武兼修的大明巡抚眼中,女真人虎背熊腰,豹头猪脸,鹰环狼顾,长得都差不多。 黄重真却对于黄台吉却颇多忌惮,他情愿莽古泰或者阿敏来做后金的这个新任大汗,哪怕是阿善济尔哈朗,甚至是“剃发易服”,所谓定鼎中原的多尔衮。 对于大明而言,都不如面对黄台吉来得更有压力。 因为,这家伙比他狡诈的父汗更加不按常理出牌,绝不在一条道上与大明死磕,也绝不在哪儿跌倒便一定要立刻从哪儿爬起来。 而是想方设法地去消耗大明的精力,吸取大明的鲜血,甚至不惜拐弯抹角,长途行军。 大明这么大,这么强,这么倔,加上一群失去了土地的农民,竟也被折腾得疲于奔命,面目沧桑。 待确认大明已虚弱无比的时候,才吸取十八年前的那次教训,毅然再一次地围困锦州,并且围点打援,最终消灭了大明倾国之力打造的九边精锐,取得了松锦大战的胜利。 想起一群脑后绑着辫子的自以为是的鞑子,会对中原文明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黄重真便感到汗毛倒竖。 于是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将心中的担忧,以及启蒙于王阳明的防守策略,一股脑儿地说予袁崇焕听——说服朝廷,修补大宣蓟辽的长城防线。 即,将九边之中的大同、宣府、蓟州、辽东四大重镇的长城防线,构筑串联起来,形成一道坚固的既可针对蒙古人,又可防备女真人的防线。 当看到袁崇焕用看白痴一般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时候,黄重真轻轻一笑,便退而求其次,将此次进言的真实目的给说了出来。 ——加强喜峰、密云、古北、马兰峪等河北境内长城关隘的军备,简称蓟辽防线,以加强其防备蒙古或者后金骑兵突袭的能力。 照理说,有之前的觉华岛预言作为铺垫,袁崇焕纵不至于大吃一惊,也至少会引起重视。 然而,他却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 “大帅,怎么了吗?”黄重真出言问道。 他之所以令人欢喜,大概便是因为待人真诚,但有疑惑,无不直言不讳。 袁崇焕深深一叹,认真地盯着他道:“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为何?”正是这种刨根问底的精神,才使黄重真学到了这许多的本领。 袁崇焕知他性格,且看其表情便知不会轻易放弃,又想起觉华岛的主动请缨,浴血奋战,最终化腐朽为神奇,创造了打破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奇迹。 于是,便又深深吸气,以颇为沉痛的语气解释道:“你道本帅这个辽东巡抚真的只将眼光局限于辽东一隅么?在此之前,某已向朝廷上了奏折,洋洋洒洒,万言成疏,控诉蓟辽武备之松弛,痛陈修筑长城关隘之迫切,然而你道如何?” “留中不发?石沉大海?”黄重真试探着问道,毕竟大明现时的内阁已屈服于魏忠贤,做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呵,若是如此,本帅便不会如此气愤了。” 袁崇焕冷哼一声,旋即便以近乎痛心疾首的神态语气,近乎歇斯底里地低吼道:“兖兖诸公纷纷上折,指责本帅是在推脱责任,是在唯恐辛苦打造的关宁防线防不住后金,甚至是形同虚设,从而在为自己寻找退路。” “这……怎会如此?”虽遍读史书,但从未亲身参与过古代政事的黄重真,对朝堂诸公的这般行为,表示出了极大的惊愕。 喜峰、密云、古北、马兰峪等河北境内的长城关隘,与关宁防线以山海关为枢纽,从而紧密相连,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毫不为过。 况且从地理的角度而言,这些关隘便如扣在大明头顶的瓦片,如若被狂风掀起,最先承受暴雨浇顶的,便是大明苦心经营的京畿重地。 便连京师这颗重兵守护的心脏,虽不至于透心凉,但是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拔凉拔凉的,却是无可避免的。 自大明有史以来,这样的屈辱在正统、正德、嘉靖年间,都曾有所经历。 便是黄重真这个仅是以史为镜的穿越者,都感觉这些屈辱的情景历历在目。 以天子守国门为己任的皇帝,以及自诩栋梁辅佐皇帝的兖兖诸公,这些亲历者,却为何会视而不见呢? 众人皆醉我独醒,这种感觉在每日三省吾身的后世,界限非常模糊,但是在大明,黄重真却首次觉得这般清晰,这般无语。 “果不其然,大明之败,不在边境,也不在百姓,而是在于朝堂之上,在乎大明本身。”黄重真微微一叹,只好暂时地保持沉默。 袁崇焕毕竟是一方巡抚,短暂的沉默后便已调整好状态,盯着黄重真轻笑道:“说起京师,本帅倒的确有一件事情,交给别人不放心,亲往又不合适,思来想去,便也只能交由你去办了。” 黄重真从袁崇焕的笑容之中,嗅到了一丝不怀好意的气息,于是当即便躬身抱拳,道:“标下蓦然想起,尚有一件祖将军交代的要事尚未办妥,这便告退。” “你家祖将军的事情重要,还是本帅的事情重要?”袁崇焕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修长的手指,以及尖锐的指甲。 “都重要。”黄重真只好硬生生地止住欲退的脚步,没好气地说道。 “年轻真好啊。”袁崇焕看着面前越发健硕了的少年,忽而轻轻感慨了一下,才又认真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非心思灵敏之人不可胜任。” “小桂子聪明得很呢。” “那小子也就作战还算勇猛,处起事来却只会耍些小聪明和小手段,说是见小利望义而做大事惜身,都是抬举了他。 马谡是言过其实,他却是言不符实,两者刚好相反,但是用起来却都要掂量着点。况且,吴家累世都为辽东将门,牵连甚多。 其家主吴襄,这个不争气的逃跑专家,正可着劲儿四处巴结人,好东山再起呢,这不还与你家祖将军结了亲戚么? 若遣吴三桂去,他必然会巧借本帅的名头,将他吴家所求,放在本帅之事先。本帅说了这么多,你能听懂么?” 袁崇焕说完,便将一只手臂搁在书桌上,身子前倾,盯着黄重真。 (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传说中的历史疑团——天启大爆炸(日万求关) 袁崇焕敲着桌子佯怒道:“少跟老子装蒜,以你的智慧,能体会不到本大王……的深刻内涵?” “了解,了解。”黄重真嘻嘻笑道。 “你啊你……”袁崇焕突然觉得对于此子,当真是又爱又恨。 黄重真对于这样的小分析自然也是驾轻就熟的,见人堂堂辽东巡抚都跟自己推心置腹了,最终便也只好点点头道:“好吧。大帅想让标下去哪儿?京师么?” “正是。”袁崇焕将身子依回太师椅上,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 “去干啥?”黄重真微微叹息。 “给魏忠贤祝寿。”袁崇焕淡淡说道。 “又要祝寿?他不是才在宁远大捷后,过过生日么?袁帅您不还派人送了些关宁的土特产过去么?”黄重真无言以对。 “过生日?土特产?倒是新鲜。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对于生日,还不是想过几次就过几次,土特产就更加不用说了,他这样的人,啥样儿的山珍海味没吃过。” “好吧。那难道每天都过也行吗?” “那恐怕连他自己都会觉得恶心。” “倒是好歹还有些羞耻之心,可是……” 黄重真略一犹豫了,还是说道,“自从东汉董卓奉诏入京,霍乱朝纲之后,边军未奉诏不得擅自入京,便是历代铁律,我关宁军真的要为一介权阉,而开大明立国以来之先河吗?” 袁崇焕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的冷笑,斜睨着黄重真,以不屑的语气说道:“你当真以为那个权阉仅凭自己,便能将我大明只手遮天?” “那又是为何?”大致原因重黄真也能推测出来,可是他觉得在骄傲得一塌糊涂,又嫉妒心极强的袁崇焕面前,还是装得蠢笨一些好。 袁崇焕果然极其受用,眯着眼睛道:“是陛下的秘密中旨,让你去一趟,魏忠贤以投陛下之所好著称,又无利不起早。 故籍此良机大摆宴席,既可完成陛下交代之事,还可替陛下作掩护,又可为自己大捞一笔,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好吧,千古权阉,果然不同凡响。”袁崇焕的话刷新了重真对于魏忠贤的认知,点点头后又道,“原来竟是陛下让某去京师,那他老人家这么急着找标下,到底所谓何事呢?” “他老人家倒说得好的”袁崇焕一脸坏笑,斜眼看着重真道,“想知道?” “嗯,还请大帅不吝告之。”黄重真诚恳地点点头,将那丝与有荣焉又诚惶诚恐的表情,表现得恰到好处。 袁崇焕这才觉得满意,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大概两月之前,京师的火器作坊突然炸了,你可曾听闻?” “啊?真的炸了?”黄重真脱口惊呼,心中则暗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历史疑团——天启大爆炸了吧?” “真的炸了?如此说来,你早就知道了?”袁崇焕一听这小子居然知道,枉费了自己的故作神秘,当即有些不悦。 黄重真笑道:“听马总兵提过,不过他也就不小心说漏了嘴,之后便任由标下百般垂询,都不肯再透露丝毫。” “哼,果然这就是个老狐狸,你日后与他相处之时,小心着点儿。” “好的,标下有数,多谢大帅。” 袁崇焕摆摆手又压低声音道:“我们秘密创办火器军工厂的事情,被陛下知道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 “别担心,陛下并无怪罪。只是不顾本帅劝阻,执意将我等尚未成熟的研制成果搬到了京师。要说搬就搬吧,您倒是连人一起搬呀。 可京师的火器匠师从来都以大师自居,看不上俺们辛苦培养的人,于是好不容易搬过去了,一着不慎,嘭的一声,就啥都没了。” 袁崇焕说着耸着肩膀摊摊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啊?这……可如何是好?”重真却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传说中天启年间神秘无比的火器炸响案,竟与自己有着直接的联系。 “别担心,陛下也知晓这并非你我之过,又深知火器乃至克制后金步骑的最大利器,故而非但并无怪罪,还欲邀请您秘密前往京师,行临场指导之责呢。” “这……大帅可真折煞标下了,陛下也太过抬爱了。标下能取得这些成绩,不还是大帅您老人家统帅有方么?” “嗯,本帅也是这么认为的,你有自知之明便好。”袁崇焕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于这些大大小小的功劳,照单全收。 黄重真暗叹仅是一场宁远大捷,便令之在初衷里面掺杂了如此多的个人情感,若是再来一场宁锦大捷,还不得骄傲地飘到天上去? 要知道这些胜利虽与他的统帅直接挂钩,却也是底下将士一刀一枪,一铳一炮拼出来的。 若无将士们不顾生死地与凶狠的女真人硬刚,你袁大帅守卫宁远之心便是再坚定,那也只是一根光杆司令。 黄重真有心去改变这位临死都认为自己没错的大帅,却又深知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移动的,只好迅速地暗自吐槽一番。 忽然灵机一动,道:“大帅,标下突然觉得,我们在蓟辽防线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稍微猥琐一点儿。” “啥意思?走魏忠贤的门路?” “正是。” “这……合适么?本帅可是个读书人,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又是孙师门生。 恩师在权阉所编撰的《东林点将录》中,乃是地短星出林龙大学士呢,乃是权阉欲除之而后快的死对头。 某若走了其中的门路,岂不是令恩师蒙羞?恩师年纪大了,被某气煞都有可能。故而……此事……万万不……可……” 黄重真情知袁崇焕绕来绕去,到了最后更是几乎一字一顿,便是在给自己说服他的机会,换句话说,其实就是不肯被这个锅,而照例想要自己去背。 因此,他心中大骂其无耻,但出于家国情怀,还是义正言辞地说道:“袁帅为国为民之心日月可昭,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管那么多做什么。” “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啦……” 袁崇焕对他善解人意的灵敏劲儿非常满意,当即稍作犹豫,便欣然应允,不过却千叮咛万嘱咐道:“此事入得你耳,天知地知,万不可叫别人知晓。” 黄重真对于照拂领导面子这种事儿,简直就是驾轻就熟,笑道:“您就放心吧,托魏忠贤转呈的折子,便由标下执笔吧。” “你一个**……不是,本帅是说,你一个小小的守备,还会写奏疏?虽然你那长短句写得还不错,但诗词毕竟只是小道尔,你见过奏疏长啥样儿么?” 袁崇焕虽然及时改口了,却仍满脸不信地斜睨着重真。 黄重真哈哈一笑,道:“自然不可能洋洋洒洒,万言成疏,却只为引出一句轻飘飘的谏言。” 袁崇焕当即怒道:“你在嘲讽本帅尽说废话?” 黄重真嘿嘿笑道:“您可别误会,标下说得乃是朝中的兖兖诸公。袁帅出品,定当字字珠玑,必属精品。” “这还差不多。所携物品及随行人员,本帅自会准备妥当。你既如此自负,这便去写你的折子吧,本帅给你三日为限,可够?” “足矣。标下告退。”黄重真点点头后行了一礼,便退出了这个熟悉的书房。 其实写一篇上万字的议论文,一日便足够了,但为了照顾袁崇焕的自尊心,便再低调一些吧,毕竟低调才是最牛皮的炫耀嘛。 来到大明已经快一年了,除了极北之林外,黄重真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沈阳,再去马兰峪遵化等地旅了个游,大部分的时间,仍只是在关宁之地徘徊,连京师的影子都没看到过。 虽然黄重真明知,越是天子脚下,便越是藏污纳垢,暗流汹涌。 但是为了守住大明,这颗已被层层蛛网笼罩其中的心脏,他是一定要接触一番,深入了解一下的。 况且,不论是从历史进程推算,还是从暗碟斥候传回的消息来看,距离宁锦之战,尚有数月时间。 故而此时离开关宁前往京师,并不会错失这场无比热血的鏖战,只需速去速回即可。 因此,黄重真对于京师之行并不排斥,只是对于此行目的,略有微词而已。 然而,“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时机尚未到达,便先顺势而为吧。 在黄重真的努力之下,宁锦边军与山海关守军的关系越发密切了,统称为关宁军,已是丝毫不为过,合军一处也只是时间问题。 也因为这种每有奇思妙想的能力,黄重真在于关宁军中,赫然便是自由人一般的存在,这小子又与各大总兵混得极熟,因此走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拦。 普通士兵因其会治伤,又将锻体效果极佳的太极剑术和拳法,以及擒拿格斗等近身搏斗之术,毫无私心地倾囊相授。 虽说训练之时手段狠了些,态度也恶劣了些,却仍受大部分将士发自内心的尊重欢喜。 故而,从山海关回来之后,黄重真便轮换骑着枣红马与大黑马,像个领导一样,将整条关宁锦防线的角角落落,都实地勘察了一遍。 ( 第一百五十六章 袁崇焕的狗不理地图(日更万字) 小凌河堡及左右屯卫,虽尚未来得及修筑城池,却好歹立下了军寨。 塔山、松山、杏山等小而坚固的军城依山而建,如钉子一般楔在狭长的辽西走廊上,拱卫着锦州,守护着宁远。 于是,在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用一手漂亮的小楷,写就了一篇名为《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的议论文折子之后。 黄重真便将接下来的两日半时间,除去吃饭、睡觉、早练、晚课,其余都用在了描绘地图之上。 三日之后,一份论点清晰,论据充分,言辞恳切的万言折子,与一套无比详细的蓟辽防线地图集,便同时放在了巡抚衙门的书房桌案上。 这段时间以来,袁崇焕已将辖区内的防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关宁防线好比一条以宁远锦州等城池为齿轮,以日益精锐的各部军马为动力的链条。 袁崇焕根本就无需事必亲躬,只需统揽大局,便可坐享其成。 因此,当黄重真将两份宝贵的资料轻轻放下之时,被鬓间白发衬托得更加儒雅帅气的袁崇焕,正支着脑袋在沉思问题。 感觉到动静,他随意瞥了一眼重真,便随手拿起其中一份,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翻开,嘴角噙着一丝揶揄的笑意,打算一目十行地读完。 然而,仅仅是看到像是镌刻在折纸之上苍劲的小楷,他便轻咦一声,待看了几眼内容之后,便被深深地迷住了。 一口气读罢之后,这位进士出身的高傲儒生,更是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好啊!好一个蓟辽防线相辅相成,若辽东空虚,则建奴铁骑直可长驱扣关。若蓟州空洞,则辽东便是再固若金汤,便也形同虚设。 臣下以为,明金之间于关宁一线,必再有一场旷世大战,其结果必定是吾大明取得比宁远大捷更加辉煌的战果,而后金则以惨败收场。臣下斗胆,已将之定义为宁锦大捷。 然,建奴新汗黄台吉必吃一堑长一智,待得军力稍有恢复,必将虚晃一枪,佯攻关宁,实则绕道蒙古,再折道向南,通过柳河、承德等古道,猛攻古北口、喜峰口、大安口、马兰峪等长城关隘。 届时,若吾大明早已做好准备,必能给予长途跋涉的建奴以迎头痛击,取得比宁远、宁锦大捷更加辉煌的战果,乃至扭转明金之间的攻守之势,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若巡抚漫视,守军懈怠,则恐被建奴铁骑突入关内,造成朝野震荡,中原惨遭毒图的惨痛后果。 关键是这还不算完,建奴尝到甜头之后,必将乐此不疲,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技重施,疲吾边军,虏吾百姓,掠吾财富,损吾皇之威严。 故,臣下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炮营守备黄重真,斗胆恳请吾皇,下旨敕令蓟州边军修筑长城武备,以夯蓟辽防线固若金汤,以保大明京师万无一失。 嘶……怎么还把本帅给扯进来了……哦,本帅的意思是,这最后的一番话,说得会否太重了一些,届时一顶危言耸听的帽子扣下来,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守备,便是本帅,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袁崇焕见重真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点儿斜,情知这小子这么年轻是不可能中风的,便轻咳一声,补充道:“你不要误会,本帅不是怕了,本帅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京师的水可深得很哟,御史言官们只需一人吐一口唾沫,便足以将你这只老爱瞎蹦跶的大蝗虫淹死。 罢了罢了,像你这样的牛犊子,便是撞了南墙也是不会回头的,便叫你碰个头破血流好了。 你只需记得,若真个被怪罪了,便一口咬定,这折子虽出自你手,却是本帅以及辽东的各大总兵副总兵,乃至参将游击都司,共同商议的结果,便连哨官队正都可以扯进来。 很熟悉是不?嘿嘿,还不是跟你学的,本帅还给此招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法不责众。行了,一会儿封上本帅的火漆,便由你往京师呈给那个权阉吧。 这又是啥玩意儿……” 若说折子只是让袁崇焕觉得惊艳,那么这套蓟辽防线地图集,便足以让其惊呆了:“这……这是……啊,这是本帅辽东巡抚所在的宁远府。 咦?旁边居然还有一行小字——天启六年正月,袁崇焕率二万军民阻奴酋于此,建奴步骑猛攻城池,非但不得寸进,反而损兵折将。 唔……虽只寥寥数语,却将其中之凶险激烈,描述得淋漓尽致。只是……这两个小弧度里面的‘公元1626年’,又是咋回事儿?” 黄重真非常理解这种心理偏执人士,自言自语的行为,见袁崇焕以不耻下问的目光看向自己,便解释道:“回大帅,这是地图集。” “哦,是地图集啊,可真是细致呀。”袁崇焕被这份答非所问成功带偏,爱不释手地捧着地图集,小心翼翼地翻着薄薄的纸张,生怕一不小心就给翻坏咯。 黄重真适时道:“您说咱们的皇帝那么偏爱木工,会不会移情别恋呢?” “不会的……啥意思?你要干哈?将这宝贝送给陛下?我跟你说,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抱歉吾皇,吾皇圣明,吾皇万岁…… 某的意思是说,咱们的朝堂啊,其实就跟一堵漏风的墙差不多,朝廷一旦知晓了,建奴也极有可能便会知晓了。” 好好一个儒生,在辽东待了没几年,便老爱学那迷人的东北腔儿,还使劲地瞪着眼睛,倒是为其儒雅,平添了几分刚毅的气质。 黄重真莞尔道:“有图有真相,才有说服力嘛。请大帅翻到第十页,对,就是那儿。看看标下所推演的黄台吉进军路线,以及我军的阻敌路线,防守策略。” “本帅亲率九千关宁铁骑于广渠门外力战数万八旗军?何至于斯?这未免也太过骇然听闻了吧? 虽然这很威风,但是不可能!绝不可能!便是真有那么一日,本帅大可登城布防,与京营将士同仇敌忾,何须列军于城外,孤军奋战呢?” 袁崇焕连连摇头,情知面前的这个少年虽每每语出惊人,却像是预言那般准。 且他本身便对空乏无力的蓟州防线,有着很深的担忧,故而情感上虽不肯相信,但是理智上细细一思索,便触及到了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地方,不免惊诧不已。 重黄真见袁崇焕竟有心乱如麻的迹象,情知这枚炮弹放得有些重了,忙出言安慰道:“大帅勿忧。吾等边关将士,便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左右全局。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一切所为,但求问心无愧。至少到目前为止,吾等都在大帅的英明率领之下做得很好,不负吾皇,无愧天地。” 袁崇焕无疑是明末有数的意志坚定之辈,闻言立刻便逐渐平静下来,道:“说得对,不论如何,先将数月之内,便极有可能发生的宁锦大战,应付过去再说,为吾皇再豪取一场大捷,再言其他。” 见袁崇焕恢复了儒雅豪迈,黄重真放下心来,便沉吟着道:“如此,标下便将这页撕下来吧,免得魏忠贤看了,都不敢呈给吾皇了。” “别介,这未免太过可惜了吧?” “这算啥?待标下自京师归来,必精心绘制一幅更加精细精致的赠予大帅。”黄重真说着,还偷偷瞥了一眼悬在袁崇焕身后的那副粗糙的辽东防线图。 袁崇焕儒雅的俊脸立刻变得羞红,恼怒地吼道:“来人。” “大帅请吩咐。” “将那破图取下来,撕碎了喂狗。” “诺。”亲卫管他有理没理,惯将袁崇焕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只是很快便又跑回来了,尴尬地复命道,“呃?禀大帅,这地图,狗都不理。” “你……” 袁崇焕再次如个东北老爷们般吹胡子瞪眼,可是那句“你说本帅狗都不如”,却是怎么都不肯对中心不二的榆木亲卫说出口。 憋在心中却只觉得烦闷无比,最后,只好见这口闷气发在偷笑的重真身上,吼道:“滚!快滚!本帅看见你们这群少年们就心烦!快与小桂子一道滚去京师吧!” “诺。”黄重真领命而去,入关之行的序幕,就此展开。 若说由马兰峪入关的那一次,只是一次路过,是一场美丽的邂逅,那么此次的京师与登莱之行,于主角黄重真和他的关宁伙伴们而言,便是一场修行。 黄重真其实很理解袁崇焕的心理与行为,为何会那么矛盾。 明明挺讨厌吴三桂的,也挺排斥辽东吴氏这个将门的,却又一次又一次地给他立功或者表现的机会。 因为,关宁军虽是孙承宗与他一手拉扯起来的,然而派系颇多,成分复杂。 袁崇焕此举,无非便是想多收拢一些军心,好将辽东守得更稳一些,或许,还有祖大寿这个铁杆粉丝的因素在里面。 但不可否认,袁崇焕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真令黄重真感到挺奇怪的,比如在对于毛文龙的态度上。 以黄重真的眼光来看,无论是站在后世还是当下,都觉得皮岛总兵和皮岛明军,虽然确实有些痞,但对于大明目前的辽东局势而言,无疑是有帮助的。 后金无水师,更无海军。 故而,毛文龙只需学到一丢丢的游击战精髓,便能将皮岛附近的后金占领区,闹得鸡飞狗跳,更能对后金军队形成极大的牵制,令其在对大明采取军事行动的时候,总要防备毛文龙**一般的无耻行径。 但是袁崇焕,却将此类军事行动看做是猴儿般的上蹿下跳,更觉得老是与自己套近乎并且声声口口配合作战的毛文龙,非常碍眼。 后世更是有所讨论,若是袁崇焕没有矫诏杀了毛文龙,那么乙巳之变,便极有可能不会发生,即便是发生了,也很有可能无法对大明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包括起复之后担任为蓟辽总督的袁崇焕本人,也成了此战最直接的受害者。 然而旁观者清,身为这段悲壮历史的当局者,袁崇焕是不可能透过历史迷雾,从而看清其本质的,倒是黄重真这个穿越者,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思来想去,他都觉得,这无非便是传说当中非常激烈的明末派系斗争,也就是所谓的党争心理在作祟吧。 据说东林毕业生与权阉攀附者之间的斗争之火,已经燃烧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于是黄重真默默决定,此去京师,倒是要好好感受一番。 他很感谢袁崇焕拨给自己的,仍是那几个熟悉的人。 除吴三桂外,还有周吉、袁七、祖宽,赵率教的麾下赵大同,来自觉华岛血战余生后的金福麟,他是金士麟的堂弟。 路过山海关的时候,马世龙除了死缠烂打着黄重真,替他再推了一发。 还尝试了一番新近打造的银针疚,一边意犹未尽地赞叹,一边贪得无厌地想塞好多名小兵进队。 对于这种拿人当牲口使用的无耻行为,黄重真是非常唾弃的,便以此行事关重大为由,坚决地拒绝了大部分人,只收了一个叫做马宝的少年。 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在原来历史上的吴三桂麾下,似乎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就是不知道就是面前这个腼腆却又很坚毅的少年,还是同名同姓,机缘巧合。 吴三桂的军衔虽也是守备,与重真同级。 但无论是官方文件还是众人心理,都将重真当作此行领队,吴三桂则是陪衬。 于是,一共八人,再加一只大冬天都喜欢吐着舌头哈哈喘气,还老是喜欢学狼叫的大黄狗,先是随着关宁商队,浩浩荡荡地往京师进发。 关内人多眼杂的程度,远胜打了数十年仗,几近糜烂的辽东。 因此,黄重真本来是拒绝老虎与黑熊同行的。 然而,两只憨憨粘人起来,简直比马世龙那个家伙还要过分。 重真无奈,便也只好将它二只,纳入了此次公费游京师的名单之内。 只不过,并不允许他们与商队同行,而是在路旁的山林中潜行跟随,以两头陆地兽王的警觉,倒是省却了派遣暗哨。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入关向着京师进发 此行的人数虽然没有谍战后金时那么多,但因为有了老虎和黑熊的加入,并且是在自家的地盘之上,路上的盗匪总不可能比建奴更加凶残吧? 而且既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谍战。 只是祝个寿,表达一下包括觉华守军在内的关宁军,对于九千岁殿下的尊敬之意,再送点儿土特产孝敬一下,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因此,一群少年倒是分外地有安全感,一路之上,有说有笑,纵情高歌,尽情享受着青春带来的美好感觉。 关宁商队的存在,暂时还保持着隐秘,以免各自有着朝中大佬作为靠山的沿途关卡狮子大开口,反倒是扮作普通的商队,最多也就是被吃拿卡要一番而已。 只不过,每一支商队领队的怀中,都偷偷揣着一大一小两本账本,大的记买卖,小的记行贿,细致到几枚铜钱都有明确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并且,不仅仅是被动行贿,有时候还主动出击。 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于不知不觉间编织一张千丝万缕的坚韧蛛网,令那些自诩智商超群的朝中大佬,束缚其中不可自拔,却还毫不自知。 这般腹黑的点子,以袁崇焕的正统思维以及各大总兵的野蛮思想,自然是不可能想出来的,所以只能是黄重真这个来自22世纪的腹黑小子。 大铁剑,大黄狗,大黑马,有时候也可能是枣红马,已然成了他的标配。 不过此次京师之行,他骑的还是那匹通体乌黑,形同乌骓的伙计,原因是身为母马的枣红马,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斗之后。 最终,还是臣服在了神骏健壮的黑马之下,并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于马厩之中,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关宁军里经验丰富的马夫头子,猥琐地躲在墙根听枣红马叫唤了半个晚上,便断定她是在与黑马行那传承之事。 第二天仔细查验了一番之后,更是断定大红已是珠胎暗结。 于是,黄重真便再也舍不得跨在她坚强宽阔的马背上,好让之为关宁军培育出更多强壮的后代出来。 出发那天,看着大黑马吃干抹净,便雄赳赳气昂昂驮着主人,往山海关进发,枣红马人立而起,发出了不舍的嘶鸣。 黄重真狠狠一鞭抽在大黑马健硕的臀部,大笑道:“以后对老婆好点儿!” 大黑马得意地嘶鸣一声,既当是答应,也算是回应。 然后,便驮着背上这个追风少年,风驰电掣般的,往山海关奔驰而去。 祖大乐站在永清门城头,使劲地挥舞着满是毛发的手臂,不舍而又羡慕地嘶吼着:“再见了!一定要早点儿回来啊!” 他那便宜外甥却只顾闷头直往前冲,便连回复都没有一个。 反倒是祖宽扭过身去,投去了“老子终于自由了”的深情一瞥。 祖大乐大骂吴三桂没良心的同时,当真是被祖宽这个家奴,好一阵感动。 山海关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与大明京师的距离,所以才有着“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的美誉。 黄重真一行入关之后,便过永平,穿迁安,越玉田,经蓟州,抵通州。 并于此与商队分别,商队继续南下,而他们八人八驹一狗,再加隐于道旁山林中的老虎与黑熊,则西入京师。 亏得这个时代的生态环境相当之好,若换作后世,这两只不被在高空行驶的汽车看到才怪。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便连官道都修得格外平整。 与越发纷乱的大明各处相比,此处百姓往来,摊贩林立,商队络绎,好不热闹,俨然一副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远远的,京师威武而不可侵犯的城墙,已然在目。 “这便是吾所忠爱的大明京师么?好!好呀!” 黄重真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无数的溢美之词浮现在脑中之中,却终究只是化作了一份深沉的爱恋——大明竟是,当真是个好地方。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大明情节,就像他从未想通徐文长为何能活那么久,又为何拥有那么多通天彻地般的本事,更为何始终对于对他不起的大明,念念不忘。 周吉袁七等六人,自打出生以来便在天地人之间挣扎求存,何曾见过此等繁华之场景,便也沉浸于其中,只顾着用眼睛看,在心内感叹,嘴巴却是久久不语。 唯独吴三桂,搞得好像就他来过京师一样,叽叽喳喳地卖弄着他那寒碜的地理知识:“由此道一直向前,便是京师东边的广渠门了,我等将由那道城门,进入皇城外城。” “广渠门么?”黄重真将这名字喃喃念叨了两遍。 想起若按历史进程,黄台吉将会于两年之后率领凶悍的后金步骑,经由这道城门首次捶打大明的心脏。 如此强悍之外力,便如激起千层浪的一块巨石,却仍然无法将沉醉于其中,做着盛世美梦的兖兖诸公们幡然醒悟。 悲愤的同时,黄重真的内心,更多的却是怒其不争。 于是,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迅速在他心内成型,并宣之于口:“诸君可敢与某一道,冲一冲这京师的盛世繁华、粉饰太平?好叫在皇城里面高枕无忧的诸公,知晓我边军的不易。” 其实历代边军对于历朝最大的不忿,便是戍边之苦不被理解,守关之劳不被认同。 故而黄重真的此言一出,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喊道:“有何不敢?”“好啊好啊。”“何时冲?现在么?” 吴三桂瞅瞅这群显然已被黄重真带偏了的傻大黑粗,盯着他谨慎地问道:“如何冲?” “自然是像打仗那样冲咯。”黄重真说得轻描淡写。 吴三桂当即大吃一惊,忙道:“皇城之内岂可纵马,此乃死罪,故万万不可。” 黄重真反驳道:“我们在城外,又不在城内。” 吴三桂立刻以针锋相对:“此处百姓众多,唯恐误伤。而且冲击城门,也是死罪。” 黄重真见除了周吉之外,其余五人皆被吴三桂唬得有些犹疑,便出言安慰道:“小桂子你且宽心吧,某既提出,自有万全之策。” “计将安出?”吴三桂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小子又将自己当做宫内的公公了,紧追着问道,倒是很恢复了几分宁远之战中,对着后金衔尾追击的气势。 但是这份架势,却被一道陡然而来的大喊大叫打断了:“啊?我的钱袋儿呢?谁偷了我的钱袋儿?破衣服的那个,你给老子站住!别跑!抓小偷!抓小偷啊!” 八人正骑在马上,放眼一看,便见一个衣衫破烂的矮小个子灵活地绕开路人,往着广渠门的方向狂奔,很快便将那个嗓门奇大的锦衣胖子,远远甩在了身后。 此事立刻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追一逃更是引发了一定的混乱,可仅仅是这样的场面,显然无法扰乱京师百姓见惯了大场面的心。 路边的百姓一边继续着手头的活计,一边伸着脖子静看事态的发展,挡住两人去路的百姓则迅速闪到了一边。 混乱迅速平息,路中央空了,可道路两边却变得拥挤起来。 偷东西?小事尔。这年头哪个地方还没几个小毛贼?便是京师也不能免俗。 只不过,这样一份看热闹的平静心态,很快便被一声尖锐的呼喊而改变:“小姐?呀!快放开我家小姐!来人呐!有采花贼呀!” 黄重真等人立刻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俊俏玲珑的小丫鬟,拼了命地想要挤出人群,却被一堆汉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了路边,便又只好在拼了命地在人群中穿梭,一边大声呼救,一边艰难地往广渠门的方向追去。 百姓们耳听着她那惊恐的求助,立刻变得群情激愤。 京畿重地,皇城脚下,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端的是岂有此理! 于是,小丫鬟附近的百姓们,或兴奋,或愤怒地拥作一团,将她夹在中间,往前方追那早已不知所踪的采花贼。 前边或者后边的百姓,尚未完全搞清楚状况,但只见人群往哪儿,便也跟着往哪儿。 广渠门外的官道之上,顷刻之间,便已乱作一团。 “让开!你们都让开啊!挡着我了!小姐!小姐啊!” 那小丫鬟虽被簇拥得跟个女王一般,却完全看不见了那个采花贼的背影,脆生生的小喉咙都喊哑了,却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效果,只是被裹挟着往前走。 她那两只小脚都快沾不到地面了,直急得眼泪哗哗,却又毫无办法,在百姓们不明所以的愤怒之中,显得那么弱小无助。 黄重真等人均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故而将这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并且,将那采花贼的身影也牢牢地锁定着,不管他怎样灵活地利用人群掩盖自己的行踪,都无法从这些极富侦察经验的关宁士兵眼中,逃脱分毫。 “驾!” 黄重真生平最恨这个无耻的职业,毕竟这种无耻的花丛小贼,与他这种片叶不沾身的大盗,本身就有着很强的职业冲突。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广渠门外捉拿采花贼 于是,这来自辽东关宁的少年啥也没说,怒喝一声的同时,便已猛地一抖缰绳,神骏的大黑马嘶鸣有声,便立刻迈开蹄子,小跑起来。 “关宁军捉拿反贼,闲杂人等统统闪开,否则踩死无论!”无需招呼,配合默契的周吉等人立刻便打马跟随,并且齐声怒吼,以壮声势。 “这……莫不是天意?”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自从黄重真成为守备并展开魔鬼训练的那一刻起,便迅速地传扬开来,成了每一个关宁战士的座右铭。 是以,吴三桂纵然有所不甘心,但出于职业习惯,也是立刻便参与了其中,只不过他的心思与周吉等人的耿直,略有不同罢了。 关宁军历经宁远之战以及刻苦的训练之后,早已不是那支受到诸多质疑的新军,若说名扬天下只是一个虚衔。 那么,摆出冲阵杀敌的架势之后,那铁血般的杀气,可真的是犹如实质一般。 队伍最后面的百姓,直感觉后背犹如芒针在刺,耳中的那一声声怒喝,更是犹如惊雷炸响,当即便手忙脚乱地闪向两边。 挤在最中间的那几个,只觉得一道劲风扑向后脑勺,惊得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差之毫厘地避了开去。 看到或者听到战马硕大的蹄子,踏在离自己只有咫尺的地面上,将被雪水浸润过的大地,踩得泥汁四溅。 有好多啪的一声飞在了脸上,直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却不敢大声惊叫,更不敢稍作停留,只是拼了命地往两边攀爬,便是被石子划破了手掌,也浑然不在意。 因为紧随那批通体乌黑的战马之后,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七匹战马,马上七个狼一般凶恶的骑兵齐声怒喝着,沿着皇城官道,冲往广渠门的方向。 有略通军事的细心百姓,于惊慌之余发现,这七个呼啸而来的狼骑兵,与前边那个一言不发只顾闷头冲锋的骑兵组成的,赫然便是一道简易的锋矢阵。 战马那四条强壮的蹄子,起初因为人群挡在前面,还是小跑,可眨眼间便又因为人群的落荒让道,从而撒蹄狂奔起来。 随着人群如水流一般被从中分开,马速在几个呼吸之间,便被骑术精湛的关宁少年铁骑们提到了极致,虽未横刀相向,却已然犹如一支真正的锋矢。 这支锋矢,此时正直接指向大明京师的广渠门。 目标——帮小姑娘捉采花贼……不!是捉拿反贼! 那拿人钱财的采花贼心里也苦,在心中疯狂大喊:“老子就是菜花从中的一条小花蛇,什么时候成为反贼了?” 至于广渠门的守卫,内心则更为震撼。 什么?关宁军捉拿反贼?吾皇何时下旨令关宁军进京捉拿反贼了? 这是要出大事啊!关宁军造反了? 还是已经出大事了?关宁军已经造反了? 可若是造反,为什么只有八个骑兵? 又为什么明明只有八个骑兵,却硬是给人以千军万马的错觉? 且看乌泱泱的人群,被八个骑兵驱赶得狼奔豕突,慌不择路,犹如绵羊的狼狈模样,哪还有半点儿京师百姓的尊严? 其中更是不乏便服的官宦显贵,甚至是锦衣卫东西厂的便衣。 可他们面对或者背对这八个少年骑兵的表现,与普通的百姓简直如出一撤,甚至还更显狼狈。 “才八个骑兵啊!才八个骑兵啊!” 有摔在了路边热血的百姓,横卧泥地之中,气呼呼地指着那八个犹如旋风般的所谓关宁铁骑。 并且,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这八人的年纪似乎都不大,还都只是少年。 “才只十七八岁,便已如此勇猛?这便是敢与建奴死磕,并取得宁远大捷,乃至觉华惨胜的关宁军关宁铁骑么?” 个别思想振奋的百姓心中,禁不住生出这样的想法来,怀揣着热血的心脏,也随着战马蹄子的击地,从而轰轰地律动起来。 当然,也有激进的爱国百姓,不觉悲愤地想到:“但凡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番子厂卫们振臂一呼,便是用手揪都将他们揪下马来,用口水都能将之淹没吧?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顾着闪避,竟连一个站出来的人都没有呢?” 总而言之,皇城人们求生的本能,甚至远远超过了战马的速度。 刚刚还熙熙攘攘的官道,顷刻间就变得空空荡荡,所有人都躲到了旁边的荒泥地里,便是误入小水坑滚了满身的泥,也拍着胸脯庆幸不已。 那个破衣矮个子和锦衣大胖子也都不要钱了,一个执意要还,一个却上气不接下气,连接的力气都没有。 采花贼失去了人群的保护,当即便现出身形来,身材很高大,并不如想象当中的那般猥琐。 但他的脚步却反而非常轻捷,简直健步如飞,哪怕肩上扛着一个不声不响不吵不闹,显然是被弄晕过去了的蓝衣女子。 从其窈窕的身段,以及正对着黄重真双目的翘臀来看,浑圆而又小有规模,确是良家少女无疑,难怪能被采花贼盯上,并且忍不住当场便作案。 这个采花贼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苟且之事,果然也是身法老到,手法专业,艺高人胆大。 眼看着就要随着广渠门内,那些刚刚接收到城外骚乱气息,从而堪堪出城,便又惊慌地欲要折返的百姓,奔入皇城了。 皇城内房舍鳞次栉比,人员更为密集,届时真是天高任鸟飞,洞多任鼠钻,几个纵越如飞,或者七拐八拐,便会消失在外城密密匝匝的小胡同里。 看这采花贼的架势,显然是名真正的高手与老手,知道郊外反而不利于隐藏行踪,倒不如回到城内,取那大隐隐于市之意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以及没拿防身刀具的便衣便服们惊慌失措也就罢了。 手握刀枪又肩负守城之责的五城兵马司城卫,像个无头苍蝇般窜来窜去,还跟着百姓大呼小叫的,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好不容易有个胆大机灵的城卫,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拒马给推到了路中间,便见那采花贼轻轻一踩地面,一个微小的飞跃,便要越过拒马,奔入城门洞口了。 看其不慌不忙驾轻就熟随心所欲般的身手,显然没少躲避这般形同虚设的堵截,且不管堵截之人,是锦衣卫还是东西二厂,或者五城兵马司。 可是这一次,他所碰到的是来自于与后金接壤的辽东边境,正气势正盛处于上升期的关宁少年,而且还是其中身手最为矫健,杀伐最为果断的佼佼者。 说时迟那时快的这一幕幕,飞快地在黄重真的眼中闪过。 只见其怒发冲冠,赫然便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型手弩,一抬手便毅然扣动了扳机。 跟在后边的吴三桂见了,骇然失色之下连呼“不可”,却已然来不及了。 随着“噗噗”两声轻响,采花贼右肩连中两弩,钻心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措手不及之下一个趔趄,便扑倒在了地上。 隶属于五城兵马司的广渠门守卫,非但没有上前将之擒拿,也没有去解救那名显然是摔痛了的窈窕少女。 反而瞪大眼睛,看着两支尚自嗡嗡而颤的弩箭尾羽,过了好一会儿,才以惊恐无比的尖锐颤音发声道:“敌袭!敌袭啊!” 黄重真堪堪猛然一扯马缰,控制着大黑马以一个极为漂亮的人立而起,停下奔腾的脚步。 这就好比后世跑车的急刹车,对于车手和车的要求都很高,而重真这个车主的技术和状态,以及大黑马这辆超跑的性能,无疑都非常优越。 其余关宁少年,也无不如此,不负铁骑之名。 然而,当他们听到“敌袭”二字,并且城门守卫手中的刀枪,已直直地指向自己之时,心中那叫一个气啊。 真想再次纵马上前,亮出各自的武器,好叫这些安逸已久、耀武扬威的皇城守卫知晓,什么才叫真正的敌袭。 但是他没有冲动,因为他是个有着成熟思维,以及稳重性子的男人。 若是直冲城门,那便是坐实了反贼与敌袭的罪名。 届时,袁崇焕非但保不了自己,反而会受到牵连,在宁锦大战开始之前便被迫丢官,还有可能会被强大的御史言官们喷死。 于是,黄重真只是骑在大黑马上,用双腿和马缰,还有自己的心,安抚着因为桀骜而显得有些躁动的爱骑。 同时,用眼角余光冷冷地注视着广渠门外所有人员的一举一动,冷静得如同一个旁观的局外人。 说来也怪,城门守卫对着采花贼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对上所谓的“敌袭”,却反而应对得颇有些章法。 他们先是将所有的拒马,都搬到了广渠门的中央。 接着单刀出鞘,长枪前指,一边催促着慌乱的百姓快点入城,一边戒备着为首的那名少年骑士,以及紧接着而来,以同样精湛的马术操控着战马停下来,与他并排而立的七名骑兵。 这些皇城守卫平日里没少干些欺压百姓的活儿,此时倒还挺有良心。 偶尔还会分出手来,扶一把因为慌乱而摔倒的百姓,便连那个背后受袭,从而摔得七晕八素的采花贼,都被揪了起来,扔上了一辆经过的菜车。 两个便衣番子跃上菜车,随手便将一条粗粗的铁链缠了上去。 (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京师的慌乱与沉着(日更万字) 广渠门守卫见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快速地点头致意——敌袭时刻,正当同仇敌忾,齐心保民,勠力退敌,谁还在乎这点儿功劳呀? 那个窈窕的蓝衣少女倒是没有受伤,反而因着嘈杂的声音嘤咛一声刚巧醒来。 正自茫然之际,便被她的俏婢挽住胳膊,一边半搀半拽着往城内逃奔,一边催促道:“小姐快走!有敌袭!敌人的骑兵来攻打京师了!” “敌袭?骑兵?”蓝衣少女蓦然回首,只见一群灰黑劲装的少年默默立于官道中央,无数的百姓如激流一般蜂拥而至,却又如同碰上磐石一般从两旁掠过。 “八个骑兵?再加一只大黄狗?”许是心有灵犀,少女下意识地便将目光,锁定在中间那个明显高出其余人小半个头的黄重真身上。 黄重真也正巧看向她,四目相对,启齿一笑。 陌上少年,脸虽然黑了一点儿,可那山棱一般坚毅的轮廓,崭齐的大白牙,健壮的身子,以及蹬在马镫上的修长双腿,顿时给予了少女莫大的视觉冲击。 少女俏脸一红,正是怀春的年纪,芳心骤起波澜。 虽只匆匆一瞥,便已将这个马上少年的诸多优点,深深地镌刻在芳心的深处。 ——样貌身材倒还满意,身子也强壮,唯独白马换成了黑马,仙狐换成了黄犬的出场方式,让她略感失望。 且又不知文采几何,看那样子,都不似读过书的…… 只是,便是读过再多的书又如何呢? 小女子生于市井闹市,却滑稽地有了深入侯门的命,羡煞了不知多少人,却又有多少人遵从过自己这具窈窕的身子之中,近乎疯狂的呐喊呢? 抗争?没可能的,朱明二字悬在这方天地之间,已快有二百五十年了,根深蒂固,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抗争得了的? “哎呀,小姐你别看了!快回去吧,怪可怕的!” 蓝衣少女浑浑噩噩地正自浮想联翩,那俏婢却已催促并且拉扯着芳心大乱的她,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了广渠门的城门洞子里。 出于一个男人的习惯,黄重真一直盯着她那初步长成的窈窕身段看。 直到其隐入皇城深处,还有闲情雅致与远在沈阳的徐亦欢作了一番比较,觉得一个坚强中透着柔软,一个柔弱中透着坚强,各有不同,别有滋味。 略一品味,思绪回归,看着眼前发生的慌乱中带着一丝秩序,匆忙中透着一抹从容的一幕幕,黄重真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一些安慰。 这,大概便是大国气象,便是大国自信吧。虽然略显焦灼,但是底气尚存。 虽然近十年来,大明于辽东屡败屡战,但其守卫国门的倔强基因,始终都没有减少。 大明京师,这座经受过好多次异族入侵的安全应急演练的古老城池,所承受的伤痛虽已逐渐被岁月抚平,但其伤痕却始终不曾褪去。 放下伤痛,深藏伤痕。 这,便是诸如重真周吉等热血男儿,便是倔强到近乎偏执的大明。 但不可否认,不论何时何代,都少不了那种懦弱到叫人恨不得将之一把掐死的混蛋。 你说你逃就逃好了,干嘛还要在人群当中宣布不实的谣言,来掩盖你的懦弱呢? 区区八个骑兵,硬是被夸大成了八万。 堂堂关宁边军,硬是被抹黑成了鞑靼,或者瓦剌。 便连二狗,都被影射成了投降异族,并且甘心带路的关宁军狗腿子。 拜托你造谣也造得专业一些好不好,鞑靼与瓦剌都已掩埋于历史长河,这些年与大明在辽东对峙的,乃是建州女真所建立的后金汗国。 便连吴三桂都差点儿被气歪了鼻子,真想纵马冲入城内,将那几个明明逃得最为不堪,却又大放厥词的混蛋,给揪出来一刀砍翻。 ——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衔尾追击,痛打落水狗。 想当初在宁远,连凶悍的建奴都敢追击,遑论几个造谣的混蛋。只不过彼时是出城追敌,此番却是入城追杀自己人,想了想后,还是怏怏作罢。 偏偏对于普通的民众而言,谣言像是有着独特的魅力,很容易便会深入人的内心,直击人的灵魂。 于是,谣言便得以在广渠门内的一隅之地迅速流传,更有着向内城传播的趋势。 就连两厂一卫的便衣们亮出身份努力辟谣,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只得出手擒拿那些散播谣言之人。 但是谣言一经转手三四道,短时间内便极难找到源头。 若是不能迅速扑灭,那么且不管敌袭是否是真,对于朝廷养了两百多年的特务机构而言,一道失职之罪,是万万免不了的。 此时,大部分的百信或已奔入皇城,或绕着城墙四散逃奔,城卫们一边心存疑窦与恐慌,一边硬着头皮缓缓退往城门。 城墙之上,已有弓弩手匆匆而至,弯弓搭箭,瞄准了距离城墙只有七八十步远的八个关宁军少年骑士。 事态的迅速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并有着短时失控的迹象,这是连黄重真都没有预料到的。 这事儿根本就无从解释,关宁军的骄傲与尊严,也令他们不会就此退缩。 于是,便只静立于原地,以此明志,又希望驻守皇城的军民,能够擦亮狗眼好好看看,摆在广渠门外的,到底是一副怎样的情境。 很多后世人都说,大明从张居正死后的万历中段开始,便已江河日下。 黄重真却觉得这是在扯淡,大明一直倔强地坚守到了1644年,直到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以身殉国,才悲壮收场。 这还不算延续了几十年的,悲壮惨烈的南明抗争史呢。 故而,黄重真坚信,此时的大明,仍然是能人辈出的。 当一个人对着某个目标坚信无疑的时候,便连全宇宙都会调集能量,来帮助这个人,曾无数次品尝“柳暗花明又一村”滋味的重真,对此深信不疑。 很快,一辆马车便自城内缓缓驶向广渠门。 看其制式,并非属于寻常百姓,而是属于官员或者士子,不过,却并没有丝毫奢华的气息,反而还显得颇为简陋。 两个车轮每次滚过青石板之间的不大缝隙,都会轻轻地颤动一下,马车便也会跟着发出一声“吱嘎”的声响。 青石板自然是一块一块的,车轮滚过缝隙的间隔很短。 于是,马车便也几乎毫无间隔地“吱嘎”作响,就像有人在马车上面行那苟且却又美妙之事,引得沿途百姓纷纷侧目,鄙夷而又羡慕地为其让开一条道路。 马车在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文士的护送之下,自崇文门外一路行来,几乎畅通无阻,眼看着广渠门在望,不消片刻便可出城,却偏偏被阻住了,且有喧闹嘈杂之声,轻易透过惨不忍睹的隔音系统,传入车内之人的耳中。 “怎么回事儿?”车主侧耳倾听了一阵,却未听出头绪,倒是感受到了一丝恐慌的气息,于是便出声询问策马跟在外边的年轻文士,以及控着马车的老车夫。 老车夫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望向纷乱而又密集的街道。 年轻文士看着柔弱,一出声却中气十足,将当先迎面奔来的一个百姓喝止,怒声喝问道:“汝何故慌不择路?” “啊?你说啥?”百姓慌忙而又茫然地回应。 年轻文士大怒,见他听不得文绉绉的官话,便以白话口语迅速问道:“你干什么慌慌张张地往城内跑!还一边跑一边叫!堂堂京师,天子脚下,像什么样子!” “敌袭!敌袭啊!”百姓一边惊叫,一边扭身指向广渠门。 “胡说!京畿重地,重兵护卫,哪来的敌袭!”年轻文士闻言,怒气顿时更甚,俊脸涨得通红。 “真的,整整八万骑兵呢!还有四万关宁军的狗腿子!快逃吧!” “是啊是啊!别往哪儿去了!快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二人简短交谈的时候,其余惊慌的百姓已纷纷而至,见一辆马车停在当街,旁边一个英俊的青年文士正在垂询,便都好言相劝。 谁想这年轻文士非但不听劝,反倒勃然大怒,一张俊脸也因此而显得通红且狰狞,大声喝止道:“逃?尔等不思守城退敌,却只知道逃么? 京城虽大,却也是有范畴的。若真有如此多的骑兵突袭而至,破城就在须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尔等逃得了一时,还能逃得了一世么?” “这……”百姓们为其气势所震慑,正自踌躇犹疑。 正在这时,只见马车的帘子一掀,竟从中走出一名青年文士,一看便觉儒雅沉稳,且腰悬三尺青峰,最重要的是身着大明官服。 虽是文官服饰,但却立刻便成了在场百姓的主心骨。 毕竟华夏百姓在有困难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这群狗日的当官的都在干嘛!怎么还不来! 现在当官的来了,便都自然而然地围拢在了他的身边。 这青年官员也确实没有叫人失望,一点儿官腔都没打,立刻便手握剑柄,肃容大喝道:“尔等若是怕了,便自请离去,引颈等待就戮。若尚有男儿气概,便随某往城外,一探究竟。” ( 第一百六十章 青年官员的浩然正气 青年官员说着,便铿锵一声拔出佩剑,喝道:“福伯。” “老爷。” “驾车。” “诺。”老车夫福伯轻声应诺,便猛然一抖马缰,蓦然大喝,“驾。” 中气十足,精神抖擞,动作利落。 在他的驱使之下,简陋的马车一往无前,颇有几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一支。 车上的文士,迎风而立,剑指前方,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年轻文士虽未携带佩剑,竟也毫不犹豫地一夹马腹,紧紧相随。 百姓们见状,深藏于心中的炎黄正气终被点燃,随着与年轻文士交谈的那名百姓一声发喊,振臂一呼,便都跟在了后边。 前边正惊慌逃遁的百姓们,见了这辆逆行的破马车,一抬头便见车上站着一个文官打扮的儒雅文士,目不斜视,不怒自威。 便都下意识地让至两边,硬是在这拥挤的广渠道上,留出了一条通往城门的通道,使得马车载着文士毫无障碍,迅速地直抵城门。 此时,多数的百姓都已奔入城内,其余的也都绕着城墙四散而遁,守卫广渠门的五城兵马司,也似乎搞清楚了一些状况。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保持着戒备的姿势缓缓退入城内,并硬着头皮想要关闭城门。 “住手。” 就在两扇厚重的广渠城门缓缓闭合,将要完全合上之时,一声来自城内的大喝,终于让之留下了一丝缝隙,也给许久未尝战事的大明京师,保留了一份尊严。 城门守卫们往后望去,只见一辆简陋的马车迅速驶来,其上立着一名青年文官。 看其官服,在高官王侯遍地的京师,品秩并不显得很高。 然而其剑指前方,肃容而立的样子,顿时便令沉着的气息扑面而来,其官服在弄堂风的宰割之下猎猎作响,更为其平添了几分声势。 守卫们如遇救星,立刻躬身抱拳:“大人!” 队正更是立刻上前,为其牵马坠蹬。 然而,这文官却毫不领情,而是以很淡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打开城门!” “大人?”队正大惊,犹疑。 青年文官勃然怒道:“现为何时?尔竟敢擅自关门,其罪之大,实与谋反无异。某且问你,城外的八万异族铁骑与四万关宁铁骑,可是你亲眼所见?所谓的异族,究竟是蒙古诸部,还是女真建奴,抑或久未犯边的倭寇?” “大人……”队正惊呆了,城外那八个少年骑兵与一条大黄狗的身影映入脑海,顿时汗如雨下。 青年文官见他还不开窍,终于忍不住骂道:“蠢货!吾大明屯重兵于九边,厂卫广撒网于天下,若真有十二万铁骑闯入关内,怎会兵临京师方才察觉?汝大祸临身尚不自知?且是诛九族的大醉!还不快开城门!” “快!开城门!快开城门!”队正悚然一惊,下令的同时,也慌忙上前。 “待吾会会这八万异族,四万关宁!”随着城门再度缓缓开启,凌冽的寒风瞬间便灌入了城门洞里,青年文官却无丝毫瑟缩,反而使劲舒展身躯大喝一声。 老车夫福伯毅然轻抖马缰,架着自家老爷,缓缓出城。 虽只一人,一马,一车,一夫,却犹如携着千军万马出城一般。 “保护大人!” 城门守卫们好歹余勇尚存,随着队正一声大喝,便将马车团团簇拥,护着青年文官来到城外,停在拒马之前,与来自关宁的少年铁骑,隔着七八十步而对峙。 百八十步的距离对于拥有精湛马术,骑着精品战马的关宁少年来说,须臾便至。 当城门缓缓闭合的时候,其余七人便都看向重真,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上前阻止,然后解释清楚。 黄重真却知这万万是不可行的,若城门真的闭合并且上榫,他会立刻拨转马头,将八匹精锐的战马藏起来,让极通人性的二狗暂时看管。 然后,乔装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混入城内,见过魏忠贤之后,便会带着对大明京师的失望,立刻回到关宁防线上,全力以赴备战即将到来的宁锦之战,便当此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就算事后有御史言官籍此弹劾袁崇焕也不用怕,毕竟这个年代可没有摄像头,兹事体大,若非抓个现行,或者掌握实打实的证据,便极易被人理解为诬陷。 事实上,已经有着御史言官表达出了对于袁崇焕这员封疆大吏的担忧,但是到目前为止,不论是天启皇帝还是魏忠贤,都采取了绝对信任的态度。 毕竟有了熊廷弼的前车之鉴,万岁九千两位爷便都知晓,辽东并不是那么好守的。除了熊廷弼之外,便只有孙承宗和袁崇焕师徒,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袁崇焕更是以孤军守宁远,为大明取得了自与建奴开展以来的首次胜利,一时之间,人心振奋。 若不依靠他,还能依靠谁?如高第一般龟缩入关的东林书院毕业生么? 黄重真直觉七八十步外与自己对峙的这个青年文官,并非毕业于文官迭出的东林书院。 因为,东林士子装得出一副忧国忧民与仁义道德的样子,却无法从骨子里透出这样一股浩然正气出来,也轻易不会具备直面骑兵的热血与勇气。 黄重真在打量青年文官的时候,后者也飞快地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八个骑兵……八万异族铁骑…… 饶是青年文官涵养极好,且年纪轻轻便城府颇深,还是忍不住有种骂娘的冲动,道:“这便是尔等口中,连鞑靼瓦剌还是女真建奴,都分不清楚的八万异族铁骑?这装扮,这气息,哪里是异族所能装扮出来的,分明就是吾汉家同胞!” 他的双目虽仍然盯着重真八人,队正却知道这讥讽之言是对自己这些五城兵马司的守卫说的,忙拱手尬笑道:“是吾等眼拙,还请大人恕罪……” “嬉皮笑脸,成何体统!”青年文官微微撇头呵斥一声,便又将目光在蹲于大黑马旁边的二狗身上停留了一瞬,悲愤而又自嘲地叹息道,“一只黄犬四条腿,四万充作异族狗腿的关宁铁骑,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你说什么?” “放什么狗屁!” “哪只狗在乱嚼舌根子,有本事站出来,爷爷保证不打你!” 其实自古以来,京官京兵与边关将士的关系,一直都处于一种互不理解,更互不服气的状态,有时候很微妙,有时候很较劲,有时候还会发生摩擦冲突。 一方认为自己常年戍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另一方却认为他们不是诉苦就是夸大功劳,有事没事还杀个良冒充军功。 所以,青年文官这句并无恶意的无心之言,倒成了激起千层浪的石头。 祖宽等人纷纷出言反驳叫骂,自诩儒雅风趣的吴三桂更是极为激动。 便连古井一般的周吉,都忍不住握紧了双拳,二狗都以示抗议地汪汪直叫,直到黄重真轻轻唤了一声它的名字。 青年文官自知失言,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拱拱手以示歉意。 在文官大行其道,武将处处掣肘的年代里,能有这样的礼遇,足够让祖宽这些糙汉们受宠若惊了,于是针对他的愤怒之火立刻消失无影,转而直指城门守卫。 被八个虽然年纪不大,身躯却已颇为健硕雄壮的骑兵,用铜铃般大小的牛眼瞪着。 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城门守卫们,心里还真有点儿怵,又自知理亏,便硬是憋着没有反骂回去,从而将矛盾升级,而是学着青年文官的样子,抱拳拱手,以表歉然。 礼仪之邦,以礼相待,且同根同族,无仇无怨,很多事情,一笑置之即可,没必要抓着不放。 黄重真挥挥手示意大伙儿安静下来,拱拱手便算打过招呼了。 其余六人见状,便也当即释然了,纷纷拱手回礼。 唯独吴三桂还有少许不忿,但见这青年文官身上穿的乃是外放知府的官服,只见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便立刻也换上了一副笑脸。 青年文官见状,便也现出了一抹儒雅的笑容,说道:“兹事体大,不若就此作罢,如何?”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立于马车旁的队正,见后者忙不迭连连点头,还不断地朝着前方八骑打躬作揖,便又目光一转,看向前方的八个少年。 黄重真抱拳笑道:“多谢大人从中穿引,吾等也正有此意。” 周吉等六人也轻轻点头,吴三桂更是抢着说道:“是啊是啊,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况且这也不算仇怨,顶多算是个美丽的误会。” 青年文官欣慰地点点头,笑道:“若某所料非差,尔等便是辽东巡抚袁大人麾下从属,替吾大明扼守辽西要冲的关宁军将士吧?” “哪里哪里。” “岂敢岂敢。” 哪有人不喜欢被别人称赞的,青年文官一句信手拈来的,也不见得带有多少溢美之词的赞美,却让一帮少年老兵们喜笑颜开,与有荣焉,却又扭捏作态。 “哈哈哈!不错!正是某等!”吴三桂最是讨厌这样的装蒜行为,于是便表现得极为吸引人的眼球。 只不过,青年文官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投向正中的那个面庞黝黑的少年,静待他的答复。 吴三桂的大笑顿时变成了尬笑,黄重真无奈,只好拱拱手道:“大人谬赞。” “某家非是称赞,只是如实而言罢了。”青年文官认真地肯定了一句,便又问道,“此番入京师,却是为何而来?” 吴三桂从这青年文官年纪轻轻便可外放成为一地知府的经历,大胆推测其定是阉党门徒,有心结交,于是便又抢着说道:“魏公公寿宴在即,吾等远道而来,自然是为恭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佑吾大明……” 黄重真知道大明末年既有满腔热血又有浩然正气,而且还符合年纪的能官干吏不多见,故而青年文官一出场,便已在猜测他的身份。 并且,就在在孙传庭、卢象升,甚至洪承畴这几个历史名人之间转来转去,却又不敢确定。 听到吴三桂这么说,便情知要遭。 果不其然,刚刚还笑意吟吟的青年文官,几乎是在瞬间就变得面沉似水,蓦然喝道:“既然如此,皇城当前,还不下马!” “呃……这……”吴三桂愣然看向黄重真,却见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后者,已是乖乖地跃下大黑马,并且还左牵黄由牵黑,让至路边静静而立。 周吉等六人唯重真马首是瞻,无需他吩咐,便已照法施为。 吴三桂顿时满面通红,心中无比羞愤,却也只能有样学样。 青年文官倒也未曾料到向来桀骜的边关将士,会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变得如此乖巧,稍稍一愣,心中便已有了些许猜测。 一双星辰般深邃的眼眸在重真身上转了一转,满腔怒火最终化作一声冷哼,还剑入鞘,转身朝高大沧桑的皇城,投去深深一瞥,便叫着老马夫道:“福伯。” “老爷。” “驾车,离开这些竖子。” “诺。”老马夫应诺一声,便一抖马缰,架着马车,载着主子,沿着官道向着远处,缓缓驶去。 马车错身而过之际,黄重真下意识地抱拳告别,青年文官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却只拂袖冷哼,便昂首挺胸,迎风而立,如出征的勇士一般,傲然离去。 祖宽等人见状,自是愤愤不平。 心怀怨恨的吴三桂更是抱怨道:“阿真,他在骂我们诶,你还对他如此礼遇。”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吾等只是顺带,他骂的主要还是这里面的人。”黄重真咧嘴笑道,“外有少年戍边,内有青年支柱,谁说这大明天下已糜烂至无可救药的?” “谁说的?究竟是谁说的?”众少年耳听得重真用很轻的音量,却说着分外深沉的话,便随着他悄悄所指看去,入目的赫然便是高大伟岸的皇城。 便是再桀骜的边关将士,都逃不出阶级的限制。 且大明王朝在这些年中,虽然随着辽东的数次战败而有所式微,如一条沧桑巨龙,受创颇重。 然而巨龙百战之威更甚从前,还不是他们这些苦哈哈的兵将,都能撼逆与质疑的。 ( 第一百六十一章 正气浩然如卢象升者 故而,便连吴三桂都立刻缩起王八脑袋噤若寒蝉,还顺势将目光定格在了与青年文官一道出城的年轻文士身上。 大明皇城,威严不可触逆,边关将士别说纵马奔驰,便是骑着高大而富有野性的战马进入城池都是一种罪过,除非是受到御旨特批的有功将士。 大明对于武将的要求堪称苛刻,普通将士回京之时,在距离城门百十步开外便要下马步行,以此磨去身上的桀骜之气,同时显示皇城之威严。 也正是因此,黄重真才会在击中采花贼之后,在这大致的距离之外,赫然展现了一手精湛的骑术。 并且在这之前,再也不肯逾越雷池半步——开玩笑,你京师想以规矩给我来个杀威棒,我便在规矩之内,回敬你一记下马威。 好叫京师的大兵小将大官小吏们知晓,苦苦屯驻九边重镇的兵将们,尤其是驻守辽西走廊的关宁将士,可不是好欺负的。 反过来,大明对于文官的宽宏,似乎犹在明确规定“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之上,受十里秦淮脂粉文气的影响,对于文士的追捧也有些过分热烈了,尤其是年轻的,好看的,一看便知有大好前途的。 这名骑着挨过刀子的代步用的游春马,摇着折扇招摇过市的年轻文士,无疑便是此类社会风气下的产物。 当那个关宁少年牵着高大雄壮,荷尔蒙气息爆棚的八匹战马走近的时候。 正努力伸长脖子挥着手,为青年文官送行的年轻文士倒也不觉得什么,他座下的游春马却骤然变得焦躁起来。 尤其,是当吴三桂让自己的坐骑凑过去的时候,更是陡然惊变,竟首次对背上的人类产生了反抗之情,猛然人立而起,差点便将年轻文士从背上掀下来。 年轻文士当即惊叫,却并未如吴三桂所料的那样狼狈不堪。 修身的文服之下,修长的双臂和双腿都展现出了颇强的力量,外加周吉适时地上前帮忙拉住马缰,便又将受惊的游春马控制,并且安抚下来。 “多谢。”少年文士颇为矫健地跃下游春马,一边轻抚它那狭长的马脸,一边朝周吉致谢。 从来都不喜欢多说话的周吉,笑着摆摆手。 小算计落空的吴三桂为了掩饰自己的故意行为,便主动找着话题道:“请问这位兄台,那官员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竟这般大的派头,简直比巡抚出京镇守一方,都要来得威风八面。” 古时候的每一个士子都是精于文字的高手,怎会在言语之上输给吴三桂这个才读过几本破书的半文盲小流氓的狗当呢? 只见年轻文士正色说道:“家兄以一人仆一马一车出任大名知府,还有比这更加轻车简从的么?何来派头大之说? 哦,你大概是觉得家兄太过孤傲了些,说话太过直白了些吧?诚然,家兄所言有时确实不太中听,为人太过方正,处世不够圆滑。 那是因为家兄自幼苦读,将圣贤书真正读到了心里,并且身体力行,所说之言,所行之事,都只是秉承圣人知之为知之的态度而已,与威风八面,实无干系。” 吴三桂自私自利的性格既是先天形成,又经后天养成,早已根深蒂固,极难更改,且不管别人所言是对是错,只要是不符合他的利益,轻易都是不肯承认的。 果不其然,见年轻文士说得无法让他反驳,便撇撇嘴以示不屑,还扭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黄重真却听得心中一动——河北有一府之地名为大名,大名有一任知府名为卢象升,便颇为激动地朝年轻文士拱拱手,问道:“未曾请教令兄高姓大名?” “高姓大名不敢当,姓卢,名象升,字建斗。”年轻文士拱手回礼。 “果然是卢公当面,怪不得有如此胸襟气度,着实令人钦佩。” 黄重真极为欣然,旋又轻轻一叹,朝卢象升离去之方向深深躬身作揖,礼毕之后又憾然叹道:“有缘相见,无缘攀谈,可惜,可惜呀。” 周吉等人尚是首次见到,他对于初次见面且已分别的某个人如此敬重,不觉有些惊讶,年轻文士更是既感吃惊莫名,又觉与有荣焉。 唯独吴三桂斜眼看着重真,不无讥讽地说道:“怎么?您在京师也有熟人?倒是未曾听闻,藏得够深的呀。” 边军小兵与京师大佬相熟,这种稍有不慎便会擦枪走火的帽子,是可以往自家兄弟身上乱扣的么? 情节严重了,别说他们这些小兵赖赖,便是袁崇焕袁大帅都会受到牵连。 袁七身为袁崇焕的亲军,从不轻易与吴三桂此等将门公子起冲突,此番却着实听不下去了,出言道:“吴小将军,您能不能别说了……” 谁曾想,吴三桂非但不听规劝,反倒反唇相讥道:“关你何事?袁帅遣你随行,不是来帮腔重真,而是来监视……” 兄弟之间,这些心知肚明的话是可以乱说的么? 便连祖宽这个家丁都听不下去了,蓦然大喝道:“表少爷……” “怎么?”吴三桂讶然望向他。 “请您自重。”祖宽自知身份,忙低头抱拳。 “哼,也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吴三桂冷冷一笑,再想去找重真的茬,却只见周吉已站在他的身后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便扑上来撕咬自己的架势。 就连二狗都将长长的舌头收了回去,只顾用一双略微泛黄的狗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吴三桂在同龄人之中很少怕过谁,却唯独对周吉这个人狠话不多的少年颇为忌惮,又自知双拳难敌这二人一狗的联手。 于是,一口浊气憋在狭窄的胸膛之中,瞬间觉得无比烦躁又无比压抑,竟仰天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嘶吼,便再也不理众人,躲到一边顾自生闷气去了。 黄重真也很惊讶这家伙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作如此偏激的一个人,知晓这其中既有家族的催促,也有心态的问题,还有自己的压制,更有后金的利诱。 如此多的压力,骤然叠加在一个少年尚在成长的瘦削肩膀上,确实很容易让人的心理发生扭曲的转变,若是不及时地加以引导与宣泄,压垮只是时间的问题。 于是,黄重真便温言叫道:“小桂子……小三儿……” 若重真直呼其名,吴三桂反倒会排斥,反而是这些曾经极为抵触,却又悄悄接受了的绰号,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低吼一声,牵着战马离得更远了。 以重真的经验来看,这人前极为倔强的小家伙,八成是偷偷哭去了。 重真制止了想要跟上去找个台阶下的祖宽,心中则嘿嘿笑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而已,老子带过这个多的新兵蛋子,还治不了你了?” “他没事吧?”年轻文士显然是未曾料到,这位到处找茬貌似充满斗志的同龄人竟是如此脆弱,忙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小孩子耍小性子,至不济打一顿也就完事儿了。” 重真随意而恶毒的话,显然将年轻文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指着吴三桂高大的身躯,难以置信地说道:“就他还小孩子?” 吴三桂本就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更是竖着耳朵偷听呢,但是听到的内容却令他惨嚎一声,产生了一种直接在旁边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冲动。 但是为何,反而觉得心内好受了不少呢? 重真知道这家伙的受虐倾向已是越来越严重了,见他终于籍此宣泄了出来,便彻底地放下心来,再不理会他,而是朝年轻文士拱拱手道:“足下是卢象……” “观,某家与兄长只差一个字,叫作卢象观。” “哦,原来是象观兄当面,失敬失敬。” “岂敢岂敢。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在巡抚袁大人麾下担任何职?” “无名小卒,不敢妄自称大。吾名黄重真,忝为辽东关宁一守备。” “黄重真?这姓名怎的这般熟悉?啊?某记起来了,莫非阁下竟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大蝗虫黄重真。” “我就叫黄重真,哪来的大蝗虫啊?”重真顿觉无语。 周吉等人都乐呵呵的,对于重真能与京城文士热络攀谈的行为,乐见其成。 吴三桂却对两人的相互吹捧快要听吐了,远远地喊道:“象观兄说得没错,你就是一只大蝗虫,一只四处祸害庄稼的大蝗虫。” “他这是……”卢象观对他迅速的态度转变十分惊讶。 “打蛇随棍上,一贯的本领罢了。”重真挑挑剑眉。 “蝗虫兄的意思,某家就是一根棍子?” “我只是打个比喻,你不要对号入座嘛。” 重真斜了他一眼,便朝吴三桂汉道:“玩够了就回来,休要再那般瞎咧咧,一会儿京城百姓误以为蝗虫真的来了,从而引发恐慌,甚至惊动皇城内的贵人,你便真的百口莫辩,百死莫赎了。” 皇城对于吴三桂的压迫,显然已深入到骨子里,明知重真是在出言恫吓,却还是乖乖地归了队。 卢象观自知失言,忙闭嘴不言这个话题,只将自己当做地主,把八个年轻矫健的关宁将士,以及他们那八匹健硕的战马,通过广渠门引入了城内。 哦……差点儿忘了脚边还有只阿黄狗兄弟,得亏它“汪汪”叫了两声。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次坞打面“打的好” 隶属于五城兵马司的广渠门守卫们,见状当即搬开拒马,目送着这所谓的八万异族铁骑与四万关宁狗腿进入京师,方觉短短片刻,全身都已完全被冷汗浸湿。 冷风刺骨,透过脖领的缝隙直往身子里钻,禁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才总算从此此乌龙事件之中,回过神来。 小兵们都眼巴巴地望着队正道:“大哥,不会再有事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有卢大人作保,且边军将士向来豪迈,晾也不是斤斤计较之辈。”队正的这番话既是在安慰手下,也是在宽慰自己。 从队正率人重新打开城门放卢象升出城“迎敌”的那一刻起,便有许多百姓在城门里边探头探脑。 还有些胆子大的穿过城门,跟在了卢象升的马车后面以壮声势,然后甫一出城,便知不知被哪个王八犊子给骗了。 绕城而走的那些久未听见大的动静,便也逐渐意识到事情并非想象当中的那般严重,于是也有一些大胆地绕回来查看情形的。 待亲眼所见之后,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恼怒又是羞愧。 身为骄傲的京师百姓,距离天子最近的臣民,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岂非极没面子? 于是,回来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回到官道之上,该摆摊的摆摊,该叫卖叫卖,该招呼的招呼,该逛街逛街,该吵架的吵架,该杀价杀价,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又因心中有愧,便都扯着嗓子恨不得使出在婆娘身上的劲儿,倒将这文华有余而武备不足的皇城,在不知何时探出笑脸的晨光之中,衬托出一丝血气方刚来。 皇城之内熙熙攘攘的百姓们,先是为重真等人让出一条道路,静静地待其通过之后,便也自嘲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卢象观领着重真一行,导游一般一路介绍一路游览过去。 令祖宽这些从未见过大城市繁华的乡巴佬目不暇接,恨不得像重真所讲述的《宝莲灯》里的二郎神那样,从眉心也生出一只眼来。 吴三桂倒是见过一些世面,不至于因为这些最普通的物质而迷失自我,唯独恼恨周吉这小子入了京师,见了繁华,还表现出一副随遇而安的恬淡样子。 别装了行不?是男人就喜欢美女,就喜欢权势地位,就喜欢显赫富贵,江山那也不是不敢想,但凡是时机到了,那么喜爱一下也是未尝不可的。 最终,卢象观引着重真一行来到了一条极为热闹的街市之中,立于一家颇具规模的客栈之前。 “江南饭店?这名字倒是颇有意思!”吴三桂抬头看着匾上地四个烫金大字,用食指摩挲着下颌的短胡须,故作深沉道。 这四个烫金大字古朴苍劲,显然并非凡品,却又与大明文化格格不入。 周吉等人也觉得有些奇怪,唯独黄重真却像是回到了后世一般,一波回忆杀瞬间涌进脑海,令其有了刹那的慌神。 不过旋即,他便轻笑着摇摇头,在卢象观的再三邀请之下,取下战马臀上的大包裹,便将大黑郑重其事地交到迎宾小厮的手上,掸掸一路风尘,步入其中。 二狗亦步亦趋地跟着大黄,小迎宾的厮欲言又止,但见这些人虽然年轻,然而龙行虎步,顾盼之间威势隐显。 并且人人携带兵刃,又并非像京城的官兵老爷们那样,松松垮垮地别在腰间,也不像那些士子一般,仅仅是用作装饰的,而是很稳地缚在一个最为熟悉的位置。 身上穿的衣物,除了那个还算白净的少年是锦缎做的之外,其余七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都是一身粗布麻衣,透出一股水洗的颜色来。 有几个甚至还打了补丁,但都很清爽,将健硕修长的身材很好地展现了出来,且还衬托出了一股干净的豪迈之气来。 小厮虽未走南闯北,但在这客流量极大的京师做生意久了,平日里见过的形形色色之人便非常之多,只一眼便看出他们的不同寻常,最有可能是常年作战的精兵 再加上又由一个儒雅俊秀的年轻文士领着,便也没有遵循“狗与乞丐不得入内”的规则,只当做没看见。 在这个时代里,大多数的人类都在为着多吃一口饭而苦苦挣扎着。 哪怕身为世界强国之一的大明京师的骄傲百姓们,也极为认可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句华夏格言,尚未空闲到慢悠悠地品早茶的习惯。 哪怕这家“江南饭店”将士子追求的高雅格调,以及普通百姓期盼的质朴,实惠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但是农户工匠商户小贩们才赶完早集,还赶着回来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以及哪怕是年纪再大也不肯让自己闲下来的老人。 自然不会将好不容易赚来的钱,转手便在外面享受了。 因此这个时间,店内几乎没有客人,二楼的宝箱雅间更是没有开启。 只有最里边颇为阴暗也极为清净的角落里,背对着门坐着一个看其背影便知是个相当魁梧的汉子,正沉迷于酒,自斟自饮。 看其一仰头便是一杯,然后一边往嘴里扔茴香豆,一边给自己斟满便又是一杯的架势,显然也是一个将普通浊酒当作水来喝的好饮之人。 吴三桂真想将酒囊内的烧刀子倒出来,狠狠地吸溜一口,在这个酒中乡巴佬的面前,好好地显摆一番。 奈何肚子已被饭店独有的气息勾得咕咕直叫,随着重真与卢象观坐在临窗的三张小方桌后,便忙不迭唤过小二,要其速速上酒上菜。 谁知小二竟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却撅臀躬身,看向了卢象观。 吴三桂很生气,却也真正意识到儒雅从来都不是自诩的,也不是逮着机会便卖弄显摆的,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别人一看便发自心内承认的。 江南饭店自然以江南美食为主,却也有些能代表其他地域特色的美食。 可北方人似乎不太吃得惯南方的米饭,因此,这些美食便又以面食类为主,比如热干面啦,拉面啦,刀削面啦,阳春面啦,打面啦等等。 江南人多以米食为主,但东南丘陵中有一个叫作“木陀之城”里的人,却非常喜欢吃面食,尤其是打面。 据说喜食面食的大多豪爽,黄重真曾经很是引以为傲。 次坞打面,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种。 据说大明太祖朱元璋在平定江南时曾吃过,还夸赞说“打得好”。 于是,便一直以当地民间美食的方式,流传了好几百年,不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工薪阶层,便是官员干吏都非常喜欢,大有流传千古之势。 当吴三桂翻开小二递过来的菜谱之时,黄重真一眼便看到了这道曾经百吃不厌,便是穿越之后也十分想念的美食。 想想以卢象升的家国情怀,便是做了大官也不会贪污受贿。 卢象观的言行举止深受其兄长的影响,一袭儒雅的文士袍看样式材质显然并不昂贵,却一个劲地拍着胸膛,说:“诸位随便点,今儿这顿早餐,某家请了。” 黄重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便想点一碗最实惠的次坞打面来吃吃,谁料刚想开口,吴三桂便已抢先问道:“给某来份拉面。” “好的,请问是要小份中份还是大份。”小二一边询问,一边作势欲记。 “大份大份,超级大份。”吴三桂将菜谱推给其他人,嘴上理所当然地回答。 ——开玩笑,爷爷可是出了名的大胃王,再说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舍大择小之理?最重要的是,反正是别人请客。 “好的,现拉的拉面,超级大份一碗。”小二回头提桑朝内厨唱道,握笔的手无需眼睛盯着,已飞快地记录在册。 这份本事几乎每一个后世的学生都拥有,在这个有点文化便很牛皮的年代里却极为难得,因为首先要识字并且会写,而且所用之笔还是华夏至宝——毛笔。 “到底是江南饭店,所谓文华物宝,可真舍得下本钱。” 见小二嘴角噙着一丝隐晦的嘲笑,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黄重真轻轻一笑,便道:“就来碗传说当中洪武大爷脱口而赞‘打的好’的次坞打面吧,要用这么大的碗装的那种。” 说着,还比了比手势。 小二眼珠子一瞪,一脸“乡巴佬”的嫌弃之色,却见这个肤色黝黑的国字脸少年又望向其他人道:“你们呢?” “和你一样就好。”其余人的一致决定,瞬间引来店小二的又一脸嫌弃。 毕竟之前吃的都是军中伙食,跟喂猪差不多,又从未进过饭店点过菜。 且就算是袁七祖宽马宝赵大同这些别人家的家奴家丁,都已隐隐地以重真为首。周吉更对其言听计从,金福麟最为夸张,简直将之奉若为战神一般的存在。 吴三桂撇撇嘴暗暗吐槽,决定回去之后,定要好好打一下这些没有节操的家伙的小报告。 “好,那就来七碗一模一样的。对了,象观兄,你吃什么?”黄重真看向卢象观。 “想不到诸位竟如此节俭,得嘞,那某家便也来一碗洪武大爷脱口而赞‘打的好’的次坞打面吧,还必须是用超级大碗装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吃不完的,非英雄。”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前门大街周玉凰 卢象观原本打算节衣缩食一个月,也要充一下大款。 却见这些来自辽东关宁的少年大兵们如此节俭,顿时乐不可支,搓着手嘿嘿一笑,说着还朝吴三桂眨了眨充满智慧的大眼睛。 吴三桂莫名其妙,本来还颇为好用的智商,因为肚子饿得咕咕叫而显得有些迟钝。 店小二踩着舞步去往后厨的过程当中,还在朝里吆喝:“现拉的拉面一碗,超级大份。现打的打面七份,超级大碗。” “好嘞。”后厨也很快就传来了一声回应,并且还吆喝着重复了一遍。 黄重真咀嚼着这个坏坏的店小二言语之中的含义,倒是颇觉好笑,但也没有在意,反正是吴三桂吃的。 走近后厨想要帮衬的店小二,还惊恐地发现。 那厨子正堪堪系好裤腰带,似乎是刚刚上完茅厕,连手都还没来得及洗,便已操持着一团粉白的面粉,开始了拉面。 其动作行云流水,一大份拉面便已一气呵成,果然是超级大份。 掀开木制的锅盖,放进竹制的框里,就着沸腾的热水,几起几落,迅速地浸润透了,便捞出来放入了一旁的超级大碗里,适当地加些调料。 一份香喷喷的超级大份拉面,便已完成。 “你……”店小二指指高大魁梧的厨子。 “怎么了吗?”来自江南的大夯货,一脸憨憨。 “没洗手!” “呀!又忘记了!罪过罪过!那这碗……要不你吃?” “我才不吃!我端出去了!你记得洗手!” “好嘞!”厨子不用被扣工资了,直乐得将手洗得干干净净,还煞有介事地更换了备用的操作台,才开始噼里啪啦地打面之举。 热气腾腾地现拉拉面很快便端上来了,果真是比脸盆还大的超级大份,店小二还彬彬有礼地善意提醒:“还热乎着呢,客官赶紧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吴三桂斜了他一眼,便从竹筒里面抽出筷子,呼哧哈啦地吃起来。 黄重真与卢象观等八人,则都笑咪嘻嘻地看着他吃,一度让他误以为要扑上来抢,便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护着,直到各自的超大碗面条端上来才作罢。 豪爽之人吃起面条来定然声响很大,八个大男人狼吞虎咽,更是气势十足,引得边角上那个自斟自饮的汉子,都忍不住回过头来,好奇地张望。 黄重真没有饮早酒的习惯,可是当有所感觉地抬起埋在大海碗里的脸,回望过去看到他沧桑的脸庞,忧郁的神情,深沉的眼睛时,便从腰间解下小酒囊,拨开塞子先往嘴里灌了一口,旋即便扔向了那名汉子。 汉子随手接过,便连一滴酒都没有洒出来,一只大手将酒囊拿捏得毫不费劲,凑在鼻间轻轻一闻,深沉的眼神顿时一亮,脱口赞道:“好酒!真是痛快!” 说着,便凑在嘴边咕咚咕咚了灌了好大一口。 虽因估计不足而有些猝不及防,却见喉结耸动,竟有小半酒囊醇香的烈酒,都进入了他的胃里,却只见面色微红,看上去竟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黄重真一边埋首吃着面条,一边朝他比了比大拇指,既赞扬他的好身手,也赞扬他的好品味,以及好酒量。 汉子一把抹去洒落在短髯上的些许酒渍,抱拳对着重真道了一声谢,便迫不及待地再次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那架势,简直豪迈得一塌糊涂,看得极少服人的吴三桂都呆了。 黄重真自忖交游甚广,却还从未见过在烈如火焰的烧刀子之下还能如此豪饮之人,由衷地朝他抱拳回了一礼。 汉子轻轻一笑,倒也知晓了囊中之酒的刚猛劲道。 便也不再好饮,而是一口将桌上小壶中的清酒吹干,将烧刀子倒入之后再斟至小酒盏里,端起来凑在鼻间狠狠地嗅一嗅那浓郁的酒香,再一口闷进嘴里。 若非亲眼目睹了这番既有粗犷也有细致的操作,黄重真一定不会相信这家伙会是无师自通的。 但是亲眼见证之后,他便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某些事情上,确实是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天赋的。 吴三桂等人被勾起了酒虫,又对汉子小口品大口闷的喝酒方式极为向往,便问小二要来三只酒壶十个小酒盏。 不但就着面条吃起了酒,还“五魁首六六六”地猜起拳来,倒顿时便让略显冷清的江南饭店,瞬间就变得热闹起来,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很想进来一探究竟,顺便吃完热乎乎的面。 大冷的天气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就着烈酒下肚,那暖烘烘的滋味哦…… 不过,在看清楚了这群丘八吆五喝六的样子之后,便都纷纷止步了。 小二看得一肚子暴脾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在心里将这群只拣最便宜且实惠的食物点的乡巴佬们,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还暗暗决定跟老板提意见,将“狗与乞丐不得入内”的标签,改成——狗与乞丐以及自带酒水者不得入内。 毕竟,闻着如此之香的美酒,他却因为工作的原因没得喝,这群看上去很是豪爽的汉子们,也没有邀请一个小二共饮一杯的自觉,这让他既感泄气又觉气愤。 幸好,这样的场景只持续了片刻,便随着门口的迎宾小厮的一声谄媚至极的高声叫喊——“两位姑娘快里边请,请问是喝早茶还是吃早餐呀”,从而收敛。 旋即,便听一副脆脆的嗓音道:“谁要吃你家的早餐和你家的早茶,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家小姐何等身份。” “呃……这……” “小伍,休得无礼。” 却听另一名拥有黄莺般好听嗓子的女子小声埋怨一句,又落落大方地对迎宾小厮道:“我们是来寻人的,不知小二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二人进去。” “方便方便,自然方便。” “俗话说好狗不挡道……”婢女试图学习自家小姐的以礼待人,却终究有着东施效颦之嫌。 不过效果很好,因为激动而一直挡在门口的小厮秒懂,连忙闪至一边,殷勤地邀请二人进去。 听到这两道好听的声音,黄重真的脑海之中,不禁浮现出广渠门外差点被掳走,然后于一个极富情调或者极其凌乱之地,被无情采花的蓝衣女子,以及她的俏婢来。 真正的小二哥早已像个狗腿一样,去往门口接小厮的茬了。 男人但凡是听到“姑娘”二字,不论何等身份哪个年龄层,都是要瞅一瞅,看一看,品一品的。 那些道貌岸然的或许会故作高深欲擒故纵,但暗中绝对会往女孩的关键部位上,狠狠地瞟上两眼。 于是,当两只轻足在裙摆的衬托之下,堪堪跨过门槛的时候,屋内的所有男人便已各凭本事,先从下至上再从上至下,将二位姑娘的样貌身段收入了眼帘。 尤其是对重点部位进行了迅速品味,只是品味的表情与方式各有不同罢了。 来自将门世家的吴三少爷品味女孩子,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好看就直勾勾地盯着,不好看就狗都嫌弃。 反倒是周吉祖宽这些与凶狠的建奴真刀真枪拼杀的汉子,甫见两名黄莺般灵动的少女,尤其是进门之后便往自己这边走来,嗅着那迎面而来的淡淡清香,满腔的铁血豪情,顿时化作了自惭形秽。 那眼神闪躲却又忍不住往上瞟的懦弱样子,还不如狗腿般的小二,以及亲自往迎的谄媚掌柜,来得爽快呢。 年纪稍长的青衫汉子倒是颇为平静,瞥了一眼之后,便又静静地自斟自饮。 黄重真虽然有过很多段纯洁到可以上床的友谊,却真的非常嫌弃后世那些动不动就将整个小腹半个球,展现出来以博眼球的女孩装束。 反倒十分欣赏大明姑娘一丝不苟,却又落落大方的着装。 因此,虽只一眼便已认出充满着汉家气息的两名少女,正是自己在广渠门外所救的那两位,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款款走来。 不唐突,不冒昧,不邀功,只是养眼罢了。 卢象观仗着一副好皮囊以及颇有名气的才学,与寻常女子的交往向来都是泰然自若的。 然而当他看清其中一女的相貌之后,立刻便惊得跳将起来,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道:“周姑娘。” 此举令重真等人颇感惊讶,掌柜更是脱口便问:“周姑娘?哪个周姑娘?” “前门大街,闹中寓静,又有几个周姑娘能如此钟天地之灵秀?”卢象观起身淡淡瞥了掌柜一眼,便又将握着折扇的手叠于颌下,微微低首,以示礼遇。 周姑娘当即微微一蹲,盈盈一礼,当真是窈窕知性而又温婉可人。 倒是她那俏婢,从小俏鼻中发出一声而骄傲的冷哼,大喇喇地受了这礼,倒是透出一股率真的少女气质来,便是略显无礼,也让人不忍生出苛责的心思来。 “啊?莫非是受皇后娘娘钦点为信王妃,那位玉中之凰的周姑娘?”掌柜颤声惊呼,对于自己机智般的亲自相迎,感到十分庆幸。 周玉凰姑娘当即掩嘴轻笑,道:“掌柜的言重了,小女子受皇后娘娘垂怜,幸甚至哉,钦点二字,倒也无可厚非,却尚是候选,王妃二字,着实当不得。” 观其言行,当真是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掌柜闻言,忙打躬作揖道:“姑娘说得极是,是小人孟浪了。” 说着,便迅速用衣袖拂去旁边凳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殷勤地邀请被一身蓝色衣裙衬得,像是天地灵秀般的周玉凤快些入座,一边吆喝小二快将最好的早茶端上来。 小二尚未来得及答应,便被周玉凰姑娘所阻止:“不必了,小女子此番前来,只为感谢几位英雄的救命之恩。” “此话怎讲?”掌柜瞥了一眼听到信王二字便已豁然起立,并且局促不安的吴三桂等人。 “莫非……”卢象观看了眼身旁缓缓站起,正礼貌地望着周玉凰轻笑不语的黄重真,前因后果稍加印证,便已猜出一个大概。 周玉凰自然不会多加解释,只是对着黄重真等八个关宁少年盈盈一礼,郑重致谢,便连看到美女就蹲坐于地装高冷的二狗,都未曾落下,投以微微一笑。 这一笑衬在端庄的气质里,真如夏花盛开,倾国倾城。 二狗显然也被其感动了,轻轻地“汪”了一声,以示认可。 “哇!好可爱的小黄狗啊!”她那如小孔雀般骄傲的俏婢,也深深地蹲了下去,探出凝脂般的小玉手,轻轻地抚摸着二狗硕大的脑袋。 因为,每每念及广渠门外的那份无助,她便极为惊恐。 别说小姐真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少却几缕头发,她都百死莫赎。 故而,这个怀春的少女虽更加倾慕卢象观这样的儒雅才俊,对于稍显邋遢的那八个强壮男子,也是由衷感激。 至于本就卖相极好二狗,又被黄重真拾掇得极为干净,且又教导得极为彬彬有礼的二狗,自然也是爱屋及乌。 “它哪里小了?分明大得很!简直能与老子的狗东西一较高下了!若是入了你那狭窄柔嫩的躯体,保管你舒适地无法自拔!” 吴三桂等七人顿觉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还礼。 然而前者,却又极其猥琐地遐想开了。 唯独居中那个略黑的国字脸型少年,仍旧平静,还笑呵呵地说道:“周姑娘不必多礼,吾等边关将士,戍边卫国,来了京师,卫道除魔,也是本分。” 周玉凰点点头道:“若小女子所料非差,诸位将军当是袁大人麾下从属吧?” “正是。” “关宁将士,果然个个都威武矫健,怪不得能阻奴酋于宁远,令其铩羽而归。这一年不到的光景中,更是拓地数百里,修城数座,修堡百余,将建州八旗牢牢地阻挡在辽西走廊之外,扼守山海关要冲,保京师安宁……” “过奖了,过奖了……” 一方不停地夸奖,一方不断地谦虚。 只是蓦然,周玉凰话锋一顿,竟从温婉的俊脸上透出一抹严厉来:“只是据小女子所知,边关将士未奉诏令不得入京,诸位轻骑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登莱参将张盘 “这……”爱表现的吴三桂因为在卢象升那儿吃过亏,因此嗫嚅而不敢言。 倒是重真拱拱手大方地告之道:“实不相瞒,吾等前来,是替魏忠贤祝寿的。” “果然如此,想不到堂堂辽东巡抚,为我大明镇守辽西要冲之大帅,面对阉臣的嚣张气焰,竟也不得不折节示好。” 周玉凰轻轻一叹之后,话音就变得极为清冷:道,“既如此,那么小女子便不打搅诸位的雅兴了,预祝各位边关将士,在阉臣的寿宴之上,与那些谄媚之辈相处融洽,其乐融融。小伍,我们走。” 说着,便转身欲走。 只是转了半身便又停住,将一副近乎完美的侧颜杀,拓印入众人眼中。 只见她从仅堪一握的纤腰之间,取下一枚精致的玉佩,托在羊脂玉般又透着红润的掌心,深情地凝视着,似是自语又似是对居中的那个少年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以此玉作为谢礼,至此之后,春水再皱,与卿却再也无事了。” 说着,便要将珍贵无比的玉佩,放在简易廉价的小方饭桌上。 俏婢小伍顿时被吓得俏脸煞白,连呼不可,还咋咋呼呼地嚷道:“小姐你疯了!这可是信王给你的定情信物!” 吴三桂等人立刻大惊,重真倒是颇觉莞尔,被刀削过般的坚毅嘴角,勾勒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周玉凰尤带着婴儿肥的俊俏少女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又浮现出一丝苦笑,道:“他若长情,何须定情?他若不长情,又何须定情? 小伍呀,你不是说最想化身为鸟儿,在这天地之间尽情翱翔么?一入侯门深似海,你我主仆情深,怕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便让这枚玉佩,载着你我游历于这大明天下之梦,随着最为英勇的将士,纵横于这天地之间吧。” “小姐你糊涂,他们只是守卫边关的苦哈哈……”俏婢偷眼瞅了瞅身姿挺拔的几个大男人,俏脸微红,声音也越来越小。 “阉焰熏天,朝纲乌烟,灾祸频仍,烽烟愈烈。终需有一支百战之军,外镇鞑虏,内平霍乱。你家小姐自幼学习经史子集,以史为镜,自有论断。” 随着大明末年的乱象频生,社会现象以及人的思想,也变得极为复杂。 一方面是连科举文体都受要到固定的文化思想,进一步受到禁锢,乃至毒害。 另一方面,却也有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从圣贤书中汲取精华,从而形成自己的思想精髓。 并有相当一部分以天下为己任,试图力挽狂澜,救国于纷乱,救民于水火。 周玉凰的这番话,显然已是极为叛逆了,不管是与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还是被极力粉饰过的盛世太平,都显得格格不入。 不论是隐隐摸到进步思想之门槛的卢象观,还是叛逆至心理扭曲的吴三桂,都听得目瞪口呆。 升斗小民如掌柜与店小二者,大头小兵如祖宽赵大同之辈,更是噤若寒蝉,大冷的天气里,汗如雨下。 周玉凰瞥见之后终究不忍,又自忖无异于对牛弹琴,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便只轻轻一叹,吩咐俏婢小伍将玉佩放在桌上,她本人则已翩然转身,黯然离去。 望着她的故作坚强,将窈窕的背影衬托得更加赏心悦目,纤腰更瘦,翘臀更挺,重真却首次没有用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去欣赏品味,而是发自内心地肃然起敬。 只是,在这时代的浪潮之中,个人的力量无论多么坚强,个人的思想无论多么进步,终究显得太过单薄。 正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在这被围墙围得水泄不通的围城之中,大多数人仰起头之后都只能看到一方四角的天空,偶有一窥天际与奥秘者,又有何用呢? 无非是被当做疯子,或者泯然众人罢了。 正如周玉凰所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如若被诸多高大坚固的城墙以及京营将士牢牢保护着的京师,赫然是座水泼不进的围城。 那么,被两厂一卫明里暗里层层守卫的紫禁皇城,便是一只被团团丝线所缠绕着的茧。 困在里面的大小毛虫欲要破茧成蝶也好,甘于作茧自缚也罢,终究是极难冲开那重重叠叠的束缚,甚至连破茧的勇气都未曾提起过,只是甘于现状罢了。 黄重真知道,周玉凰此去,便是向着现实低头,甘心去做那温婉贤淑的信王妃了,若是命运幽默想法太多,便是皇妃都可做上一做。 毕竟,天启虽然醉心木匠,对于同是五行缺木的乱世兄弟却是格外在乎,又托魏忠贤的洪福而尚未诞下子嗣,若是明知支撑不住,传位信王便是历史必然。 届时,孝节周皇后便将比懿安张皇后更加身体力行,欲挽大厦于将倾,为此不惜节衣缩食,荆钗布衣,亲耕躬织。 在她的帮助之下,以勤补拙的崇祯皇帝没有将丝毫精力浪费在后宫,而是一心扑在了国事之上,虽然称不上圣明之君,但至少实现了“天子守国门”的誓言,也铺就了“君王死社稷”的悲壮。 千百年来,得国之正,亡国之壮,皆无出大明右者。 念及此处,黄重真古井般的心像是蓦然注入了一股清冽的泉水,甘之若饴。 他毅然朝着周玉凰的背影“啪”的一个立正,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嘴上也郑重地大声喝道:“吾黄重真在此立誓,必以此身为我大明戍边,为我华夏征战。” 这神来之笔般的表忠心行为,立刻让机灵的吴三桂犹如醍醐灌顶,忙紧跟着大吼道:“某吴三桂在此立誓……” 紧接着,是“某周吉”、“吾袁七”、“某祖宽”、“某掌柜的”、“吾店小二”、“吾迎宾小厮”、“吾黄二狗”…… 卢象观也被激起文人傲骨,一展折扇,疯魔一般大笑道:“某卢氏一族,必为吾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三桂一听,生平首次对人生出了钦佩之心,暗道:“到底是读书人,物尽其用,无耻至极,佩服佩服。” 便连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颇为平静的青衫汉子,都起身抱拳表明心迹道:“某家张盘,甘为大明力战建奴,冲锋陷阵不在话下,便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如此热血的表白,终究是让周玉凰那颗逐渐甘于平庸的心,复又变得滚烫起来。 她蓦然回首,嫣然一笑,便在俏婢小伍的轻搀之下,蓝裙轻摆,跨过门槛,转瞬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徒留一群男人与一只黄犬,回味无穷。 美女走了,支撑众多狗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热情,便也逐渐消散了。 吴三桂不觉懊悔起来:“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信王?信王是谁?与立生祠的九千岁比起来,不过是个被囚禁于皇城的卑微千岁罢了!啊!某究竟是做了多么傻的一件事情啊!都怪那只大蝗虫,都是他给某家带偏了!” 卢象观与他的兄长一样一身正气,说得出做得到,自然是不会后悔的。 至于周吉袁七等人,则都满不在乎,毕竟只是辽东关宁的一撮小兵罢了,顺着天下大势随波逐流便是,想那么多做什么? 黄重真更是不会局限于此,而是转向那个跟着自己自报了姓名的青衫汉子,抱拳说道:“原来兄台叫作张盘,失敬失敬,某观兄台器宇轩昂,举手投足无不体现大将之风,定是吾辈袍泽无疑,敢问在哪里高就呢?” 他的心中,也有一个叫做张盘的大明军人,只是与面前之人多少有些出入,时间上也无法吻合,无法确定,故而有此一问。 吴三桂等人闻言,便都转头看去,还下意识地将他与自己等人比较起来。 只觉青衫之下,身躯健壮,四肢修长,若是披上铠甲,不失为一员虎将。 与自己这些刚在关宁军中斩头露角的中少年武官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便都轻轻点头,纷纷拱手以示认可。 张盘哈哈一笑,抱拳回礼道:“在力挫建奴的关宁军袍泽面前,某家何敢当得高就二字?某乃登莱巡抚袁可立大人麾下一名小小的参将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哈哈哈。” “参将?这还不值一提?”吴三桂把不大不小的眼珠子使劲儿往外一凸。 来到京师,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人,先是年纪轻轻便外方称为知府的卢象升,再是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却已荣登参将之职。 两相比较之下,倒是让他那颗桀骜浮躁的心,谦逊了一些,也平静了一丝。 登莱与关宁,曾被关宁防线的创建者孙承宗誉为拱卫京师,力克建奴的两只犄角,彼此相辅相成,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前的宁远之战,也是因为气温太低,海面结冰,巡弋于渤海湾的那支可以上岸陆战的水师,才无法支应宁远,对奴酋形成钳制。 不过,当宁远之战接近尾声的时候,仅是受袁可立节制的皮岛总兵毛文龙,遣军骚扰被后金所占的辽南数城,便成了促成奴酋退兵的其中一个因素。 ( 第一百六十五章 辽东的森林 由此可见,名义上节制着皮岛游击队的登莱水师,对于关宁防线而言,确实有着相辅相成的作用。 对于这样一支在侧辅助的友军,且不管袁崇焕内心如何作想,底层小兵肯定是认可接受并且内心感激的,因此袁七等人忙再次郑重地行礼。 果然豪饮之人大多豪爽,张盘大笑着摆手,连道:“皆是军中好汉,何须如此多礼?” 若人生是一场不断超越自我的修行,那么这一生,无疑便是重真的二度修行。 他深知结交志同道合之辈,也是这场修行的一部分,且他本身就爱找呀找呀找朋友,并会为找到一个好朋友而开心一整天。 于是,黄重真便顺势提出何不并做一桌,同饮一杯,还豪迈地吼向小二,叫他尽管把上好的下酒菜端上来。 掌柜与小二自然喜笑颜开,一面暗暗吐槽这群丘八果然乡八,吃了这么大一碗面居然还没吃饱,一面屁颠屁颠地忙活去了。 卢象观却被唬得面如土色,忍不住伸手入怀,可怜巴巴地摸了摸仅剩的几枚碎银子,便狠狠咬了咬牙,决定硬撑到底。 酒至半酣,双方代表便彻底地熟稔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五魁首啊六六六”,好一副兄弟情深的画面。 在旁服侍的小二与在门口吹冷风的迎宾小厮见了,一面满脸羡慕,一面在心中大声咒骂:“也就一群酒肉朋友!狐朋狗友!有啥好得意的!” 对于来自关宁的少年们,以及登莱的青年参将张盘而言,酒肉朋友也好,狐朋狗友也罢,总之这顿酒是吃得开心的。 烧刀子不但烈,而且后劲很猛,便是以张盘的海量,到后来也不得不打着长长的酒嗝,在关宁少年八兄弟的轮番攻势之下,败下阵来。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祭出参将的身份发酒疯耍无赖,便见门口忽的闪进一人,却又转身看着窗外阴冷的天色,不无担忧与感慨地说道:“乌云稍敛,才透出个把时辰的微弱晨光来,怎么转眼又变得如此阴沉?却不会又要下雪了吧?” 张盘定睛一看,酒意顿时醒了一半,霍然起身迎上去道:“孙大人,怎么样?” “哎,别提了……”孙大人轻轻一叹,颇为萎靡地转过身来。 看到摆在桌上的酒杯酒壶,登时双目一亮,颓丧一扫而空,上前抓起一杯便倒入口中,当即便觉口齿生香。 入喉入腹,只觉一股暖流沁遍全身,瞬间便驱走了寒意。 “这……这酒……”孙大人当即愣在当场——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股醇香浓烈么? 记忆深处,那个刚到宁远之时还有着麦色皮肤,几个月后便被辽西走廊的临海阳光晒得满脸黝黑,却又唇红齿白。 那张国字脸也被军旅生活磨练得更为坚毅,身躯也被粗粝的军中伙食,喂养得跟只大狗一样健壮的少年,顿时浮现于脑海之中。 谍战后金?何其难也! 奴酋可是用间的行家里手,袁崇焕虽是孙师高徒,但毕竟初出茅庐,初次担当辽东巡抚这一大任,会是他的对手? 自己多劝了几句,竟被这厮赶出了关宁体系,回到京师就任闲职,继续在图纸之上钻研火炮与炮台的应用技术。 即便是明知被袁崇焕当作了一颗扔在京师的棋子,却也心甘情愿。 因为用战场上的话来说,东林毕业生与阉派人士的权利争夺,在某些层面和地区,已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自己这个官职不高也不低,又身怀铸炮之术的技术性人才,正好能够从中起到缓和双边关系的作用。 毕竟关宁体系虽然出自东林一脉,却已隐隐独树一帜,魏忠贤很想要,却又十分忌惮的,不敢一口吞下——他也怕撑死。 其中之关键实在是颇为微妙,普通人根本想不到,却难不倒进士出身的孙元化。回到京师之后,他倒还心系关宁。 无论是松山塔山还是锦州,筑城之时他都无不使人将炮台的筑造图纸捎过去,可袁崇焕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却像是忘了他一般,竟连半坛的烧刀子都没回敬。 哎,其实这也不能怪罪袁崇焕,谁叫那个所谓蒸馏之法的始作俑者,接了谍战后金的任务,便携带着几乎所有匆匆而制的烧刀子踏上征程了呢。 便连他的直系上司祖大寿将军好说歹说,也才克扣了两坛。 那个黑脸少年也真是,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自然是可嘉的,却不知是有惊无险,已然回来了,还是凶多吉少,葬身于野人般的女真人之口了? 那个欲与天公试比高,便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觉得略输文采稍逊风骚,更是敢将成吉思汗说成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莽夫的黄重真,会是那只爱四处蹦跶的大蝗虫么?莫不是同名同姓吧?虽说普天之下姓黄还要名重真的人,实在不多。 孙大人正自因为一杯烈酒,从而定定地握着酒杯长吁短叹之时。 朦胧的眼角余光却骤然瞥见,身旁被忽略的几人之中,长身站起一人,拱手欣然道:“孙大人,昔日宁远一别,别来无恙吧?” 重真甫一说话,孙元化孙大人瘦削修长的身躯便轻轻一颤,豁然转头望过来,却见脑海深处的那个少年,正咧着大嘴冲自己傻傻地笑呢。 孙元化猛的一喜:这不正是那个国字脸少年标志性的笑容么?乍一看确实挺冷酷的也挺桀骜的,实则却充满了真诚与豪爽。 于是,一向沉稳的孙元化轻轻地“啊”了一声,儒雅的脸上满是惊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道:“大蝗虫?真的是你?” “普天之下除了我,谁还能蒸馏出如此醇正的烧刀子来呢?不只是我,您再看看,来的可都是老朋友呢。”黄重真笑道,还示意孙元化注意自己身边的几人。 “袁七,周吉,吴三桂,祖……啊,大家都来啦,哈哈哈。”孙元化当即一一看过去,脸上的惊讶已被惊喜所取代。 袁七笑着打趣道:“孙大人,数月不见,您还是老样子,还是这般……目中无人呀。” 此言立刻便将少许的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宁远之战时的种种艰难,种种同仇敌忾,种种共克时艰,顿时浮现于孙元化以及八位少年的眼前。 便连蹲坐一旁的二狗,都是满眼迷蒙,显然是想起了将它养大的前主人。 对于铸大炮筑炮台的孙元化来说,没有比天降一名技术精湛的炮手,用大炮将来犯之敌轰得人仰马翻外焦里嫩,来得更加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 同时,也更加令他感到欣慰的了。 尽管,黄重真所发明炮架,使得笨重的大炮变得可移动的行为,很有种抢饭碗的嫌疑。 但是他认为,炮台依然具有在特定环境中发挥出巨大作用的功能,并非炮架所能完全取代的。 袁崇焕虽于情急之中,将永清城头的简易炮台尽数拆除了,但是战争结束之后听了孙元化的分析,对此也是极为认定的。 因此,不论松塔杏等地势险要的山城堡垒,还是钉子一般楔在辽西平原西南端的坚城锦州,在拥有正在不断改良的炮架的同时,也都筑有许多坚固的炮台。 孙元化还从黄重真有意无意展现出来的奇思妙想中,得到了许多灵感。 虽然很多时候都只有只言片语,却往往比自己的所知范畴高深那么一丝,每每都让对于某些技术难题百思不得其解的他,豁然开朗。 因此,孙元化与黄重真因炮结缘,交情莫逆,是真正意义上的**。 除此之外,虽然年长但却性格温和、平易近人的孙元化,与得到重真炮术真传的周吉,以及袁祖私兵中的佼佼者,以及吴三桂这员少年骁将,也都颇为熟稔。 甫一见到这么多曾并肩作战过的人,那毫无芥蒂的调侃,也还是那股熟悉。 孙元化这员感性的儒将顿时眼含热泪,却又哈哈大笑道:“是啊是啊,普天之下除了大炮,便也唯有这只大蝗虫蒸馏而出的烧刀子,才能入得了某家的法眼了。啥也别说了,先喝完这一杯。” 说着,抓起酒壶便斟满酒杯,仰头便已一饮而尽,那猛然的姿态,豪迈得一塌糊涂,丝毫不像一介文员。 便是因此,黄重真这群底层丘八才能与他打得火热,并且发自内心地爱戴敬佩,见状便纷纷举杯,与他饮满此杯。 孙元化却还不过瘾,大叫了一声“好酒”,便又道:“来来来,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店小二早已很有眼力见地补齐了酒杯,已有了五六分醉意的张盘等人,自是杯到酒干,奉陪到底。 唯独黄重真觉得,这家伙就是贪杯,并且觉得这台词有些熟悉。 心中一动,灵感一来。 他那极富磁性的少年嗓音,便已开口唱道:“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瑕;是否依然对我丝丝牵挂,依然爱我无法自拔,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过的地方啊。 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着大地,藏着你最深处的秘密。或许我不该问,让你平静的心再起涟漪,只是爱你的心超出了界限,我想拥有你所有一切…… 一首《辽东的森林》送给大家,献丑了,献丑了。” 简约而又极富音律的节奏,简单而又隐含深意的歌词,透过一副带有磁性的少年嗓表达出来,立刻便让在场之人沉浸其中,如痴如醉,不可自拔。 待熟悉了节奏之后,店里店外所有听闻之人,更是轻拍桌子,或者轻轻鼓掌,为其打起节奏来,便连张盘这个从不知音律为何物的糙汉,都没能例外。 一曲终了,黄重真脸不红气不喘地将这首后世传承百年的经典歌曲,改了两个字,便据为了己有,别说,还真挺贴切的。 这个时代的辽东,确实也拥有着这般歌词中所写的这般美景。 并且将“挪威”改成大明的辽东,更加符合这个时代悬于大明王朝大多数人心中的主旋律,也更加贴近关宁少年们深沉细腻的内心,以及对于故土的感情。 店小二与门口的迎宾小厮,尚自摇头晃脑地沉醉于其中。 心思灵敏的掌柜,却已快步走到柜台旁边,提笔便凭借长年记账所练就的过人记忆,用一手漂亮的行草,直接便将歌词记录在了账本之上。 身为来自江南的资深掌柜,江南的靡靡之音他早已听腻,又深悉十里秦淮的生意已越来越难做了,竞争压力越来越大,这才有主家将生意开拓至京师的壮举。 这首闻所未闻的潇洒新词,若是献于主家,想来定能如一艘新投入秦淮河的画舫一般,泛起层层涟漪。 说不定经过主家的精心宣扬,还能开创出一个新的流派呢。 念及此处,掌柜心中火热,双目灼灼地望向店内的这拨唯一客人,尤其是那个又黑又高又壮,如同刀切斧凿般的国字型脸庞,连笑起来都透着一股子坚毅味道的少年小兵。 孙元化也很快便回神过来,由衷地感慨道:“先是一手精湛的开炮之术,再是出神入化的蒸馏酿酒之术。 当所有人都认为你只是一个破落书香门第的丘八之时,你一首长短句,借着一名孺子之口自北而来,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长城内外,大河上下。 其豪迈之气势,立刻便将大明文坛中的靡靡之音冲击得七零八落,更将吾辈文士羞辱得体无完肤。 若之前某还有所疑虑,认为彼黄重真非是你这只大蝗虫,而今亲耳听闻这首音律新词,便是确信无疑,你抚顺黄氏,不愧累世书香之名。 尔一介自抚顺仓惶出逃的黄口小儿,在来到山海关被孙师袁帅收拢之前,在奴酋犁庭扫穴般的攻略之下,不被杀死也足以被风雪冻死好多次了。 却又是如何学到这一身的本领的呢?真是奇也怪哉。尔一介辽东关宁的大头小兵,又究竟还藏有多少拙呢?真是令人既觉惊奇,又感期待呀。” ( 第一百六十六 从建奴那里抢来的银子 对于黄重真这种享受过时光机的老油条而言,被人当面夸赞的感觉很不错,毕竟他那少年脸皮是很厚的,内心也是很强大的。 不过,黄重真也听出了孙元化的言外之意,便是为着其本人,也为这个大明天下,问自己讨教一个说法。 其实不仅仅是他,许多人都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以及所展现出来的这一身本领,持有疑虑。 袁崇焕就一直在试探自己,甚至暗中调查,只是碍于祖大寿对于自己的坚决信任而颇为隐晦,又因自己在关宁军中的作用,从而患得患失罢了。 与之相比,孙元化的询问虽然婉转,却于直白之中,显得不容置疑。 黄重真并不介意用一些善意的谎言,给予大明时代的同根同族们一个交代。 只是从来都没有人堂堂正正地来问过,顶多也就是些旁敲侧击,便也乐得保持一些神秘,更是懒得主动开口。 在沈阳故宫的大政殿上,面对黄台吉的质问,他都不介意透出一些口风,更别说在这大明京师,面对大明时代火器专家孙元化的质疑了。 于是,黄重真郑重地整整衣衫,将双手举起来对着青天拱拱手道:“辽东抚顺,黄氏重真,虽经城破家亡,亲人丧尽之苦,却又连遇贵人。 吾在被孙师袁帅收拢成为关宁小兵之前,一直便如一只孤单的大狗,随着游历天下的恩师,在广袤的黑土地上游荡。” 孙元化闻言见状,也朝青天拱拱手以示尊敬,追问道:“敢问尊师高姓大名?” “某家恩师,便是先于东南平寇,再往辽东御虏,先后为胡宗宪与李成梁幕僚,前后有戚继光与李如松为徒,堪称一代俗世奇人之徐谓,徐文长。” 面对黄重真几乎是一字一顿的正色之音,孙元化却大惊失色道:“徐文长?不是吧?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哦,某是说羽化登仙了么?” 黄重真眨巴了两下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道:“是啊,你们这些文官害死了恩师引以为傲的大徒弟与二徒弟,气得他老人家直接便翘辫子了。 如今正在天上看着他硕果仅存,也最为不肖的三徒弟呢?怎么?孙大人可是想当面质询他老人家?” 孙元化闻言便是勃然色变,道:“岂敢岂敢。只是黄老弟此言,可否当真?” “这是自然。”黄重真扬扬眉笑道,“孙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亲去辽东求证一番,想来黑土地虽暂时被后金占了去,却多少还是会留下一些恩师之痕迹的。” “这……”孙元化目瞪口呆,对于重真无耻般的调侃,简直深恶痛绝。 想了许久的对策,才咬着牙说道:“待某家用大炮将建奴赶回老林子里边,定捉着你这只大蝗虫,亲往辽东腹地走上一遭。” 黄重真为之动容,郑重说道:“孙哥高义,重真不及。弟愿与孙哥携手努力,并肩作战,争取让这一天早日到来。” 张盘闻言大笑道:“杀建奴怎能少得了某张盘?袁帅已用事实证明,大炮乃是克制建奴步骑的利器。某虽不才,却尚有一身蛮力,愿为先驱。二位的大炮指向哪里,某便冲向哪里。” 吴三桂虽然心思颇多,对于打仗却是从来都不含糊的,当即也插话道:“那某便只好护着二位的侧翼了,以免被建奴骑兵所乘。” 向来严谨的周吉突然现出一丝笑意道:“冲锋的兄弟但凡是陷阵了,某周吉定为其炮轰建奴,助兄弟杀出一条血路来。” “好兄弟!”吴三桂大叫着首次搂上他的肩膀。 周吉也严肃地笑着,将手臂搭了上去,首次没有排斥于他。 袁七等人也纷纷大声表态,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大有誓灭建奴的气势。 店小二被这番突然而来的激情,惊得瞠目结舌杵在原地不知是该附和,还是该装木头。 掌柜却对这些丘八动不动就赌咒发誓,定要将建奴怎样怎样的举动很不以为然——蕞尔建奴,才几许人口?纵使暂时占优又如何? 反正前有宁锦后有榆关,将狭长的辽西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区区建奴,即便出则为兵也不过数十万兵马,总不可能攻城拔寨杀进关内来吧? “照某说呀,还不如将这场已持续了十数年的战争当作生意来打呢,还能将江南的货物米粮运到北方卖个高价,你有饭吃我有钱赚,皆大欢喜,他不香么?” 掌柜暗暗思忖,轻轻摇头,却绝对想不到再过几年,当辽饷剿饷练饷摊派下来时,便是富庶如江南者,也要叫苦不迭。 当烽火连天,后金入关,荼毒中原之时,便是江南已渐入文人士大夫与地主豪强之手,也断然无法独善其身,守住汉家的半壁江山。 若非从那孙姓文官的口中,得知那个脸黑黑的少年,竟还是那首脍炙人口的长短句的作者,自诩在秦淮河上练就了一番好见识的掌柜,免不了便要争论一番。 眼见一群军汉变作了醉汉,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没有水准,丝毫不符合大人参将的气质,掌柜的也越来越怀疑这群丘八,是欺世盗名前来混吃混喝的。 否则,哪有大早上便将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更何况在此之前,已有太多的所谓原著正主,在各大酒楼饭店混吃混喝,最后被无情揭发并毒打一顿的事例了。 一念及此,掌柜的便越看越像,就连刚刚还推崇无比的新词都觉得庸俗起来,于是就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迎宾小厮,使了个早已对过无数遍的眼色。 小厮当即心领神会,迅速绕道马厩,将养在后店充当打手的那些高壮汉子,都给叫了来堵在了门口。 升斗小民眼界有限,且不管他们如何作想,如何动作。 重真这些在战场上警惕无比的大兵小将们,压根就懒得去察觉这些寻常百姓间的勾心斗角,总归是怡然不惧的,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豪言壮语,沉浸在杀退建奴的美好憧憬之中。 “我们兄弟齐心,定能其利断金。” “说得好,后金后金,这国号取得可真不咋滴。要知吾大明之所以国运昌隆,属的可是火德,当烈火烧至白热化的时候,便是真金也能炼化,何况只是后金。” “阿真阿吉,你俩那开炮之术练得怎么样了?届时还需多多仰仗啊。” “自然是精益求精。孙哥您呢?您那大炮铸造得如何了?” “哎,大炮的钻研与铸造何其之难,这大半年来,哪怕是袁帅无偿供给了一架红衣大炮,某参照着细细研究,也只是有着些许寸进而已啊!” “日积月累,聚沙成塔,每天进步一点点,便迟早会有化量变为质变的一天。” “托你吉言。对了,某最近碰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一直想不通,你小子一向鬼点子多,咱找个地方说道说道?探讨探讨?” “行啊。小二,结账。”黄重真说着,便将一枚还挺有分量的银锭扔了过去。 看着小二手忙脚乱接银子的样子,卢象观立刻腆着脸笑起来。 毕竟,自从孙元化豪迈地叫店小二切五十斤牛肉上来之后,他怀中那点可怜的银子,就再也负担不起这桌昂贵的早餐了。 吴三桂无悲无喜,照例是没有付钱习惯的。 孙元化的铸炮局只见银子出,不见银子进。 见黄重真出手如此阔绰,便在收拢吃剩下的牛肉茴豆的同时,打趣道:“哟,才只数月不见便成富家翁了?袁帅赏的吧?” “我们那位大帅您还不了解么,对于军功是不吝上奏的,至于银子嘛,无论如何都是不肯多赏的。”重真对于顶头上司的吐槽,立刻引来一阵糅着认同合着爱戴的哄笑。 孙元化立刻愤愤不平地接口道:“对,用一毛不拔去形容都是对他的抬举,他简直就是雁过拔毛,定要将每个经手之人的功用都榨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 从店小二手中接过这枚尚是万历年间制作的官银,掌柜的端在手中看了看真假与成色,听了这番言论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道:“那么,客官的这枚银锭是从哪儿来的呢?” 重真等人立刻诧异地看过去,别看祖宽平时不声不响地甘愿扮演着祖氏家奴的角色,那脾气可爆得很。 闻言,立刻便招招手示意掌柜的走到近前来,便将此银锭的来龙去脉告之。 掌柜晾他也不敢在京师生事,于是便大胆上前,还暗中示意堵在门外的打手们进来,大有一言不合便捉着他们报官的凛然架势。 谁想,祖宽竟不顾这些威胁与牵制,仍然伸手便扯住掌柜的衣领,像抓着一只雏鸡一般拖至面前。 一张少年糙脸,紧紧贴着他那中年嫩脸,吼道:“你给爷爷听清楚了,这锭官银是爷爷们深入辽东腹地,从敌占区的后金贼身上夺过来的。除了这枚,爷爷们的身上还有许多,要不要都拿出来给你看看,一辩真假呀。” 随着嘶吼,祖宽那臭烘烘的口水,便喷了掌柜一头一脸。 (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与孙元化秉烛夜谈(日更万字) 中年掌柜在生意场上混了半辈子,深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又早已练就了一身唾面自干的本领,连道:“军爷说笑了,小人岂敢怀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还请军爷放开小人,也好找还给军爷一些碎银子。” “哼,这还差不多。”耿直的祖宽这才冷哼一声,一把将之推开。 谁想掌柜被小二搀着甫一脱险,便朝着门口正自发呆的打手们尖声吼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打死他们!老子是养着一群饭桶么?” “你……”祖宽气极,没有处理好此事,顿觉面上无光。 当即便迎着打手们冲上去,怒吼着将他们都打趴在了地上,而且还能兼顾着不殃及边上的桌凳,免得事后被索赔。 ——没办法,从小便苦惯了的关宁小兵们,就是这么节俭。 卢象观虽深受卢氏正气家风的熏陶,丝毫不惧为国捐躯,却何曾见过这等场景,而且始作俑者竟还都是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同龄人。 刹那间只觉五味杂陈,惊诧、担忧、汗颜、钦佩、向往等情愫,纷至沓来。 反观重真等人,却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只静静地为祖宽压阵。 便连张盘孙元化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面带揶揄的微笑。 卢象观见了,心中当即便隐有感触,暗道:“这便是关宁将士之风采么?据说建奴比之还要凶恶几分,由此可见,建奴确是我大明立国以来的最大劲敌。 便连吾兄都断言建奴顶多也就在关外蹦跶,绝对不可能入关,如今看来却万不可大意啊。再见吾兄之时,定要将这一切所见所闻,如实相告。 只可惜,北直隶粉饰太平,南直隶醉生梦死,成祖皇帝五征蒙古,将关外诸部驱赶得犹如绵羊一般的盛况,何时才能重现呀?哎……” 卢象观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念及这些后便深深一叹,再看向重真等人的目光之中,已带有深深的敬意。 小二与小厮尚未来得及上前帮忙,便见主家养的那些据说混过江湖的魁梧打手们,被一个并不十分强壮的少年,干脆利落地撂翻在了地上。 又见祖宽不怀好意的目光望过来,心中一个激灵,当即便若无其事地一个抬头看天,一个假装擦桌子。 掌柜的也惊呆了,一双芝麻绿豆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足可塞下两个鸡蛋。 祖宽见没人可打了,就上前在那些东倒西歪的打手臀部狠狠地踢上一脚,当即惨嚎阵阵——没办法,这家伙下起手来实在是又狠又准,别说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便是能起来,也要在地上多赖一会儿。 重真轻轻摇头便打算跃过这些躺在地上装死狗的家伙,谁知掌柜竟又贴了上来,躬身追着他谄媚地说道:“军爷哪里去?这前门大街可没有比小人这店更好的了,不若就在此歇息了吧?小人不收银钱也就是了。” 说着,还毕恭毕敬地将奉起来,端至重真手边。 重真为之失笑,很干脆的收起银子,道:“你缘何前倨后恭?莫不是想趁我等睡熟了,想害我性命,偷我银子?” 掌柜苦笑道:“亲身见证了军爷与建奴作战的身手,小人哪里还敢生出这样的心思?” 重真揶揄道:“那难道之前就敢生出这样的心思?” 掌柜的脸更苦了,连连作揖道:“军爷恕罪,小人只是觉得有所得罪,想要赔礼道歉罢了。还装死狗么?一群没眼力见的饭桶,还不快给军爷赔不是!” 打手们连忙扶着桌凳站起来,躬身致歉。 这一人性中的欺软怕硬,虽然很令重真讨厌,但不与百姓争利,不与群众置气,是几百年后那支源于百姓的子弟兵的传统美德。 况且堂堂关宁将士,自成军那天起便以灭虏平寇为己任,又怎会与那虽然私利却又不失良知良善的普通百姓,去争那一日之长短呢? 毕竟少年人心性高傲,在迎风而尿以及长短这方面,都是有着绝对自信的。 因此,重真略一思忖,便接受了江南饭店服务团队的歉意,将这家闹中取静的客栈,定作了此次京师之行的落脚点。 江南饭店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外间饭厅还略显平凡,内进客房却颇为奢华了,占地不大,却很深,且亭台楼阁,茂林修竹。 即便是在冬季,也让吴三桂这些见惯了北方大院的少年们,好生领略了一番江南小院的别致风情。 重真隐隐觉得,这地方并不只是招揽食宿之客那么简单,但也没有多想,婉拒了掌柜天字号上房的美意,而是选择了五间普通客房。 ——加上孙元化与有心结交的卢象观,每两人一间,刚好。 这让掌柜的暗暗吐槽——两个大男人一间,还不算多出来的一条大黄狗,这怎么睡?尽管在他的手下,两三个人挤作一间,乃是常态。 他却不知,对于关宁这些苦惯了的大兵小将们而言,两人一间普通客房的待遇已是极好了,住天字号上房反而会浑身不自在,这一点便连吴三桂都不例外。 因此对于重真的安排,甘之若饴。 卢象观选择了周吉,其余六人自然而然便搭配在了一起,剩下吴三桂这个将门少爷无人问津,就只好便宜了满脸络腮的张盘。 看着这厮搓着双手嘿嘿直笑的猥琐样子,字典里从来没有惧怕二字的吴三桂,便也不禁为了自己白皙修长的身子,而忧心忡忡。 但是没有办法,在参将大人的盛情邀请之下,人小桂子也只好半推半就了。 黄重真与孙元化一间,两人甫一进房便开始咬耳朵。 尽管两人讨论的有关于铸炮话题的深度,完全没有保密的必要,毕竟在成为资深的大炮研究者之前,是完全听不懂的。 然而黄重真知晓,保密条例,就应该从最小处着手建立,并且严密执行。 否则,看似厂卫遍地威风八面,却实则四面漏风的大明朝堂,便是辛苦建立的谍战新体系的后尘。 孙元化觉得深入,而重真却觉得浅出地进行着学术技艺的交流探讨,丝毫不觉时光流逝,直到夜幕降临,天色暗沉下来,不得不掌灯了,两人才有所察觉。 于是叫小二端来一些吃食,便又开始秉烛夜谈,直到深夜。 看着与自己探讨了一天,收获许多急需消化的孙元化,就那么和衣躺在了床上,顷刻间便进入了深眠状态。 重真欣然一笑,轻声念叨:“这便是我华夏大匠的钻研精神呐。” 夜气很冷,却仍留着一丝透气的缝隙,他闭目静坐,大铁剑搁在桌上触手可及处,大黄狗趴在脚边,一如身处军中,为袍泽值夜警戒。 当是时也,在距离紫禁皇城很近却又很静僻之处,赫然有着一座占地极广且又极为豪奢的府邸之中,名曰魏府。 其中一个极其奢华的小厅堂之内,给天启皇帝打了一天工回来的魏忠贤,葛优躺在一张黄檀木制作的名贵太师椅内,品着从皇帝那儿克扣下来的香茗,哼着秦淮河上最新的小曲,好不悠然自在。 一阵小碎步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有一人在门外轻声喊道:“公公。” 尽管小心谨慎,却仍然立刻便将这份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贵族气息破坏殆尽,魏忠贤眉头一皱,放下名贵的茶具,端坐起来,带着丝慵懒道:“进来吧。” 房门轻启出一条缝,闪进一个小巧的身子,又迅速合上。 “有何事非要深夜上禀呀?”见是跟了自己好多年的心腹,魏忠贤神情略松,便又捧起香茗轻抿一口,淡淡问道。 “公公……” “嗯?” “啊不,九千岁殿下。” “嗯。” “启禀九千岁殿下,袁崇焕遣派之人,已然入京。” “哦?到底是关宁军,脚程挺快嘛,都来了哪些人呀。” “都是些小角色,最大不过守备,一是吴三桂,另一个的名字倒是很有趣,叫作黄重真,被他的诸多袍泽戏称为大蝗虫。” 魏忠贤听到这三个字,轻轻点头,放下心来。 亲信未听他说话,偷眼见他神情略异,还以为是对袁崇焕不满呢。 便装着义愤填膺的样子说道:“袁崇焕自从当上辽东巡抚之后便越来越嚣张了,此次更是只派了这么几个人来,简直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也不想想是谁将他捧上如此高位的?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魏忠贤斜睨了这个妄图揣测自己心意的心腹一眼,摆摆手道:“树大招风,这正是袁崇焕的高明之处啊。” 心腹暗惊,忙躬身低首,不敢再妄起话端。 魏忠贤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直到觉得威压足够了,警告到位了,才又阴柔地说道:“这些小家伙何时入的城呀?又做了些什么呀?可有四处奔波?” “倒是没有,只是落脚江南饭店,还在里面喝酒打架,凶得很呢。” “若是没有几分凶狠劲儿,又怎能抵挡饿狼般的建奴呢?” “是是是,殿下所言极是,不过那也得殿下慧眼识珠,统御有方呀。对了,这群凶狠的狗崽子还在入城之前,于广渠门外纵马追剿采花贼,用强弩射伤之,据说救下的那朵花儿,还是皇后娘娘钦点的信王妃候选周氏女呢。”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传统榫卯之惆怅(日万求关) “哦?竟有此事?然后呢?” “然后……随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阵惊叫——敌袭,堂堂关宁铁骑竟反被百姓误认为异族铁骑,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慌乱,还与城门守卫好一阵对峙,差点便迫之关闭广渠门了呢。” “哼!一群饭桶,然后呢?” “然后……幸赖那个不识时务,被打发出京,去往大名府任职的卢象升主持,才避免了一场尴尬与祸事呢。” “确是差点便酿成一桩足以惊动圣上的祸事呀!卢象升这个愣头青,果然是有几分胆略的,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心腹偷眼看到魏忠贤的表情包,在短时间内历经饶有兴致,薄怒庆幸,惜才自语的过程,便打消了魏忠贤越过自己暗中遣人掳掠周氏女的念头,放下心事,为了掩饰,便赶紧又道:“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说吧。” “殿下已将厂卫控在掌,京营握于手,为何不干脆将五城兵马司也收入囊中,将东林书院的那帮迂腐之辈,彻底地打压下去呢?直至效法赵高呢?” 自诩深受信任的心腹无论如何都未曾料到,魏忠贤会因为这个问题而真正发怒,将一半侧脸转过来,另一半隐在灯火明灭的黑暗之中,阴恻恻地斜睨着他道:“是谁给你这个狗胆妄议朝政的?” 心腹深悉魏忠贤脾性,深知他所愤怒的不是自己妄议朝政,而是擅自揣摩他的心意,顿觉两股阴冷之气,一股扑面而来,一股由心而生。 吓得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认罪,便是磕破脑门都在所不惜,只求这个可以用最凶残的方法置对手于死地的阉主,能够饶恕于他。 待心腹重重地磕了三五十下响头,脑门一片血肉模糊,魏忠贤才轻挥了一下手掌,出言道:“算了吧,下不为例。” 心腹如蒙大赦,连声致谢,却仍然不敢伏于地面,未敢起身。 魏忠贤看着他那畏缩的惨状,阴冷的心中终究生出了一丝人性的不忍,竟轻叹一声:“你有所不知”。 而后,更是细细解释道:“咱们这位圣上看似沉湎木工不理朝政,其实东林腐儒也好,吾等所谓的阉派人士也罢,都不过是其平衡朝堂势力的工具罢了。” “啊?”心腹豁然抬头,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展现给魏忠贤看。 魏忠贤吓了一跳,终于提高音量没好气地骂道:“啊什么啊!跟着老夫如此久了,还是一块无法抬举的茅坑石板!你道圣上真的昏聩无知么?你道大明立国两百五十余年,除了厂卫便没有其余手段了么? 东厂西厂内厂,哪一个不是大明皇帝根据需要创造出来,为其监察百官,控制朝堂的?那么当今圣上捣鼓些诸如内卫暗卫之类的出来,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妨告诉你吧,咱们对待东林的一切手段,包括弹劾孙承宗钉死杨涟在内,若无圣上默认,哪一桩能够办成?便连咱们暗中所做的一切,看似隐秘,其实圣上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呢。 而且,咱们这位潜心钻研的木匠皇帝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你道关宁军中所用之强弩,就是那只大蝗虫射伤采花贼的两支轻巧弩箭啊,是经何人改良的?” “莫非……是圣上?”心腹喃喃出声,便连满脸模糊的血肉,都差点掩盖不住心中之震撼了。 “不错,武宗世宗神宗,吾泱泱大明哪个不理朝政的皇帝,是易于之辈?同理,当今圣上即便是一事无成,也万万不可小觑,何况还以天子之尊,掌握着一门精湛的木工技艺呢?” “这……”魏忠贤的一番话,似乎似乎刷新了心腹对于皇帝的认知,只知傻乎乎地跪在原地,一脸茫然。 魏忠贤见了,便又轻笑一声,颇为自得地说道:“小高啊,你我都只是奴才,奴才的职责只是侍奉主子,至于分忧,那便要看主子愿不愿意了。你还年轻,跟在老夫身边好好再学几年吧,老夫保管你前途无量。” 心腹小高不清楚皇帝的奴才到底算不算奴才,反正自从决定投入魏忠贤门下并被其挑中为心腹的那一刻起,他这个奴才身份早已是确认无疑的了,闻言便深深地拜伏下去,道:“小高愿奉殿下为主,唯殿下马首是瞻。” 魏忠贤随意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这些话老夫都已经听得腻歪了。去内府领些银子,找个医官把脸看好。嗯,再领株老参补补身子吧,这些年你替老夫所做的一切,老夫都看在眼里呢。” 小高闻言大喜,又再拜了三拜,起身之后都是躬着身子倒退的,待尊臀快要挨着房门时,才像是后面那只眼也看得到一般,转身启开一道缝便迅速钻了出去。 “这小子见缝就钻的本领,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魏忠贤哑然失笑,又侧耳听着小高迈着轻快的脚步迅速离去,不禁轻抚着颌下并不存在的胡须,得意洋洋地自语道:“到底年轻,一制就服,呵呵。” 他却不知,小高甫一出门,便将一丝得意的笑容挂在朝着地面的脸上,便连额头的伤势都满不在乎,只是暗暗在心中笑道:“果然奉承拍马也是一门学问。你不学无术,我熟读兵书,有朝一日我高起潜的权势地位,定会在你魏九千之上。” 魏忠贤瞅着满屋奢华自鸣得意了一番,便将尚温的茶水一口喝干润了润桑,才骤然喝道:“来人。” “九千岁殿下。”黑暗中闪出一人,站在阴影里,无声无息。 “叫管事去安排一下,三日之后,为老夫寿宴。嗯,毕竟今年已办过好几次了,今次就低调一些吧。还有,那件事你们办得着实不怎么样,再去办一次吧,今次记得隐秘一些,利索一些。” “诺。”黑影轻声应诺,便又消失,似乎从来就未曾出现过。 魏忠贤却双目炯炯地盯着那处,喃喃自语道:“老夫也有暗卫呢,还都是一等一的江湖好手哦,嘻嘻。” 他自以为笑得儒雅阳光,其实却十分阴冷,便连烛火都轻轻闪烁了一下。 与此同时,紫禁皇城,养心小院。 木工小屋,黑衣暗卫正单膝跪在阴影中,向着被魏忠贤误认为已然就寝的皇帝,道:“启禀圣上,关宁军黄重真一行,已于今早入得京师。” “哦?可曾观察?印象如何?”天启收起扑在一张巨弩上的心思,转过身来望了他一眼。 “人如其名,爱折腾,善蹦跶,不愧大蝗虫之称呼。” “爱折腾好啊,只有爱折腾,才能将吾大明这潭活水越来越少的龙潭,搅得风生水起,折腾出一股新的源头活水来。也唯有善于蹦跶,才能从北至南,由东向西,闯荡出一个全新的大明来……嗨嗨……” 天启欣然说道,还说得极为豪迈,只是说着说着,却拢着拳头轻轻咳嗽起来。 暗卫大惊,当即不无担忧地劝诫道:“圣上还请保重龙体呀……” 天启怅然放下手中的刻刀,叹道:“传统之木工榫卯,终究比不得新兴之铸铁炼钢,嗟乎,悲乎……” 暗卫默然,他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些。 天启情知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便又叹道:“罢了,护朕去皇后那里吧。九边将士勠力戍边,朕又岂能懈怠,便只好卖力耕耘咯。” 这话暗卫就更加不好接了,只得低头应“诺”,依言行事了。 翌日一早,大雪纷飞。 江南饭店内里,亭台楼阁,茂林修竹,都覆盖着皑皑白雪,美不胜收。 可无论是孙元化和卢象观这两个文士儒生,还是黄重真等来自关宁防线的少年糙汉,非但提不起一丝观赏的兴致,还都颇为担忧。 从重真处获益匪浅,只匆匆消化了一夜的孙元化,便又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密室之中,去用用实践检验这些真理去了。 冬雪萧瑟,万物蹉跎,宛如大多数人都无所事事那样。 环境不错的江南饭店,终于一大早便迎来了许多的客人,将二楼挤得满满当当,并且窗户大开,任由风雪拂面,一边观赏雪景,一边煮着清酒,好不潇洒惬意。 更有诗兴大发者吟诗作对,在一片“好诗好诗”的奉承之中,自鸣得意,以为腹中才华直追李杜三苏,却也只能发出一些“好大的风,好瑞的雪”之类的感慨,连半句应景诗句都憋不出来,更别说直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豪迈了。 也有自诩大才者纵论天下大势,直言朝堂弊端。 在一片“慎言”的奉劝之中,张狂大笑,自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才能不下袁崇焕,若以他为辽东巡抚,必如何如何如何,直至主动出击,用红衣大炮和三眼鸟铳将建奴轰个片甲不留。 虽引来嘘声阵阵,但大声附和抚掌向往者,也不在少数。 总之乍一看,好一副文昌武盛的盛世景象。 有个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怒怼这些言行为实乃“文恬武嬉、粉饰太平”,当即引来一连串的嘲讽反驳,仅用口水便打赢了少年。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怒怼东林士子 更有一些醉醺醺的佩剑士子,若非看这少年气度不凡,怡然自得,丝毫无惧,都想上前揍他一顿了。 掌柜的为了缓解气氛,便现学现卖,将昨日听来的那曲新词吟唱了出来,还不如得意地说道:“此曲,名叫《辽东的森林》。” 顿时,嘲讽连连,更有甚者大笑道:“我说掌柜的,您这也叫诗词?快别丢人现眼了,快滚下楼去拨打您的如意算盘吧。” 在同桌人哄笑着的附和声中,掌柜很听话地回到了柜台,笑吟吟地将这桌人的酒钱提升了少许。 直到黄重真等人从内厅出来的时候,他才亲自迎上去,引着众人复又回到二楼,寻找座位。 满堂士子立刻便对这个看似谄媚,实则高傲得一塌糊涂,此时却由骨子里散发着一股谄媚之意的狗腿掌柜,投以鄙夷的斜睨。 但当看清他所引着之人,只不过是些身着粗布麻衣,配着阔刀铁剑,像极了江湖游侠的年轻人时,便又惊讶好奇,禁不住在心内猜测起他们的实际身份来。 正巧有一人背对楼梯,脚踩楼板头顶房梁,面向窗外并不十分剧烈的风雪,使劲儿伸展手臂作拥抱状,意气风发地做着流传千古的诗句:“下他三年何妨?” 吴三桂实在是被这一路行来的迂腐酸儒给憋坏了,发根一竖便怒而接口道:“放你娘的狗屁!” “放屁!” “好胆!” “有种你就报上名来!” 此言尚未引得随行的关宁少年抚掌大赞“好诗好诗”,立刻便如巨石投入威风荡漾的池塘水中,满堂士子当即大怒,如法炮制着口水仗,想以此让这个一看便知不太好惹,却又大放厥词的可恶家伙知难而退。 吴三桂岂会怕他们,只是冷笑连连,还作势掳掳衣袖,一副好胆你就来的嚣张气焰。 袁七祖宽等人也都对着这些穿着士子袍,便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少年们怒目而视,便连周吉都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吴三桂感受到了坚强的后盾,便索性丝毫无惧地自报家门道:“某家关宁军守备吴三桂是也,所谓君子动手不动口,有种就跟某从窗口一跃而下,在这前门大街的闹市之中,手底下见个真章。” “这……你……你这有辱斯文的丘八,简直欺人太甚……” “你说谁是丘八?” “这……某……某说得就是你,怎么着吧?” “爷爷真想抽你,真想教你怎样做人。” “你……这……简直有辱斯文。那你倒是过来啊。” 吴三桂真想冲上去,将这蹦跶得最厉害的家伙扔到窗外,去与雪花共舞。 但毕竟对方人多啊,又把握不住这厮有恃无恐,会否是贵人家的公子,于是便犹豫了一下。 也正是这丝微不可查的犹疑,当即便被鼻子比二狗还敏锐的士子们捕捉到了,立刻便得寸进尺,嚣张得不可一世。 更有甚者还咄咄迫人,步步紧迫,直到重真铿锵一声抽出大铁剑,唰唰挽出几个剑花,然后又迅速地还剑入鞘,微笑着安然落座,稳重得像是一头笑面虎。 却立刻便将士子们的激愤群情,硬生生地掐灭了,呐呐地回到了座位上。 尤其是两个离得近的,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凌厉剑风,吓得当即便缩着脑袋坐回去,端起酒杯喝酒压惊,简直噤若寒蝉。 ——没办法,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啊。咱们佩剑都只是为了好看装个样子,可这家伙似乎是为了杀人? 而且,大家的佩剑都只是装饰用的细细长长,代表君子的正直修长。 可他的倒好,又黑又粗又长,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啊。 吴三桂这次倒没有因为被重真抢去了风头而生气,毕竟关宁军能够重峦叠嶂般立在山海关与辽东之间,凭借的就是不管内部有着多少派系,但凡遇到外敌便团结一致共同御敌。 他冷哼一声,趾高气扬地招呼着袍泽兄弟们端坐了下来。 雪天饮酒,他不香么?为何要将宝贵的时间口舌,浪费在一群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明明胸无大才还自我感觉良好的酸儒身上呢? 于是,两拨截然不同的人,竟在江南饭店的二楼,泾渭分明地饮酒赏雪起来。 不过,黄重真等人虽然动作粗俗,与这文华了两百年的京师气质略有些格格不入,却显然是有着心理优势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的酒,比你们的更醇,更香,更烈,更辣,还不上头,这才应该是男人喝的酒。 在一片羡慕嫉妒恨以及不服气之中,有士子认出了躲在八个高大少年中间装低调的卢象观,见挫不败这些糙汉的威风,便转而对他冷嘲热讽。 同为北漂士子的卢象观,本不想与这些同类把关系闹僵,却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怒而起身,将三句诗冷冷地甩了过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种田很辛苦,农夫辛苦耕作,在所有可耕的土地上都种了粮食,却还是有饿死或者冻死的…… 这自古皆有并且人尽皆知的社会现象,本应叫人足够悲伤,可是大多数人于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刻意回避,都在视而不见,都在粉饰太平。 然而现在,这家伙却将这个伤疤揭了开来,血淋淋地展示在大家面前。 从而显示出我们这群喝酒吃肉,还特么大放厥词“下他三年何妨”的所谓士子,如此讽刺,似乎连“粒粒皆辛苦”的道理都不懂。 于是,满堂皆惊,却又无法用言语反驳,只得让这口怒气堵在心里。 卢象观落座的时候,吴三桂朝他挑挑大拇指,前者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慨然一叹,一仰头便往嘴里闷了好大一杯烈酒。 吴三桂却立刻很狗腿地为之斟满,前者端起来便又是一饮而尽。 后者又斟满,前者又一口闷。 后者还斟满,前者怒视,无声怒骂:“你他妈的……” 然而不可否认,整个世界都似乎因为卢象观那三句犀利的前人之诗,从而陷入了沉寂,只听得窗外的雪花扑簌簌地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落在檐下的大街上。 黄重真其实是个很感性的男人,想起正在关宁锦防线上紧张备战的袍泽们,替大明苦苦戍边于马兰峪的叫花子一般的同胞们。 便忍不住还想往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甚至“何不食肉糜”的士子们的伤口上撒点儿盐,于是便道:“京师的雪都如此之大,何况九边乎? 别说下他三年,便是再下三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便会跨上饲养了一年的战马,成群结队地来我大明打草谷。 腹地士子锦衣玉食,更无切肤之痛,自然是永远无法理解边关百姓与戍边将士心中的那种祈盼,惊慌,与抵触的。 这就是个处处充满了争端的大争之世,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罢了。” 这番见地有感而发,逻辑清晰,高深伤感而又符合实际情形。 卢象观与角落里的那名少年,钦佩地朝重真拱拱手,却都没有说话。 便连最喜起哄的吴三桂祖宽,也都心有戚戚焉——负重前行者,不就是我们这群可怜而又可悲,还不被理解的丘八么? 士子之间却炸开了锅——这就是在讽刺我等只知高谈阔论,却眼高手低,非但不知农事,便连大明最基本的兵家常识都不知道咯? 于是,立刻便有自诩孙武赵云之才的士子站了出来,沉声质问道:“阁下何出此言,吾大明既有长城万里,又有九边重镇,雄兵百万。 两百年来驱除北元,五征蒙古,设奴儿干都司,犁庭扫穴,便连奴酋都差点饮恨宁远城下,最终抑疽病发而亡,区区鞑靼残部,又有何惧哉?” 黄重真头也没回地说道:“如你所说,这些辉煌的往事距今已有两百年了,然而近十年以来,吾大明在辽东接连战败,奴儿干都司早已不复存在,对于辽东的统治,也仅剩由袁帅统帅之下的关宁军,所苦苦守卫的辽西走廊了。” “你……怎的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觉得大明已然不行了么?” 这帽子可真够大的,便连桀骜的吴三桂都听得吓了一跳,怒吼一声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们啥时候说过这句话了!” 黄重真却平静地欣赏着掌柜专门奉送的精美酒盏,微微一笑道:“若某等拥有这样的疯狂想法,还会以血肉之躯修堡筑城,将辽西走廊打造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么? 某只是觉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与其在此纵古论今臧否天下英雄,以吸引他人眼球,乃至幻想被伯乐相中,为自己寻找一条出仕之路。 还不如亲往边关走上一遭,待认清现实之后,再回来埋首务实,做一些有利于大明以及华夏百姓的事情,来得更加有意义。” “你……谁跟你说这些?某与你探讨的,是吾大明地大物博,内有千万百姓,外有长城九边,又有百万雄兵镇守各处,又何惧加起来都不过数十万人口的建奴与蒙古? 便是……便是两者联起手来也是不惧的,何况蒙古诸部向来一盘散沙。建奴建奴,也只是建州女真而已,更遥远的海西女真乃至野人女真,都尚在老林子里钻山沟呢。” “这厮也太愚蠢了吧?为了博人眼球,竟连如此狂妄的悖论都敢说出口?”黄重真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看傻子一般投去充满鄙夷与不屑的一眼,见那士子相貌堂堂,仪表非凡,好一副欺骗众生的好皮囊,不禁摇头失笑。 这士子见了立刻大怒道:“汝何故摇头?又何故发笑?是自知词穷,说不过某么?” “既无知,更无耻。无耻之人读过书之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说得就是你这种人。” “你……你怎么骂人?简直有辱斯文。” “爷爷本来就是一介粗人,何来有辱斯文之说?倒是你……无赖不可怕,却怕无赖长得好,还特么有文化。” 重真每说出一番妙语,吴三桂等人便会唯恐天下不乱地鼓掌叫好,以为声援。 反观那士子,虽然情感上受到同伴的认同,奈何说出来的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更有不经过大脑之嫌,因此竟无一人帮腔。 然而尽管势单力薄,这张狂士子仍奋力地张开双臂,勃然嗤笑道:“诸位且看,这厮说不过某,便开始骂人了。没文化到底是没文化,丘八到底是丘八。” 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一些附和,更多的士子却只顾低头盯着杯中的浊酒发呆,也有斜眼看他的,因为大家都为这厮的强词夺理而感到丢人。 黄重真被也被这家伙的不要脸行为给逗乐了,道:“某若在与你行这口舌之争,便是拉低自己的智商,沦为了与你一般的层次。” “你……” “这样吧,我问你几个问题,若你对答得当,某便甘拜下风,就此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好,你说,某时光亨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你尽管放马过来吧。” “原来你便是时光亨?真是久仰久仰。” 重真微微一怔,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朝他拱了拱手,便又不顾众人的诧异,问道:“强如战国燕赵,却为何要与胡人接壤的边地之上,修筑长城?” 时光亨轻笑道:“这还用问?赵国为了北御匈奴,燕国大破东胡拓五郡之地后,为了防止东胡残部的侵扰,便在辽东等地修筑长城,以保边民。” “那么秦皇一统天下之后,以强秦之威武,又为何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将这些长城连接起来呢?” 时光亨斜睨着重真道:“这又算得什么问题?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此乃秦皇壮举也,每念及此,某都心向往之,恨不能生在始皇的年代。” “穿越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的。那么以汉高祖刘邦威加海内的荣耀,也为何要不断地加固长城呢?” ( 第一百七十章 冬日已临 春日不远(日万月余) “你说什么?什么穿越?哦,你说汉代长城是吧?众所周知,大汉与匈奴乃是死敌,尤其是汉初国力羸弱之时,修筑长城乃是最好的抵御匈奴的手段。 即便很多所谓的长城段,其实只是一片薄薄的黄土夯成的矮墙,但是,那也无法抵消我泱泱大汉北击匈奴之雄风……” 时光亨说着说着便怀疑地看着重真,严重怀疑这家伙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三国两晋,可有修筑长城之举?” “你这……”时光亨怒意上涌。 “隋唐宋元至我大明,几乎重修了一遍长城,再设九边重镇,又是为何呢?” 时光亨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戟指喝道:“你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大同小异,你到底想说什么?” 重真盯着他认真地说道:“某想说什么,聪慧如你,难道会想不到么?” “这……某……”时光亨粗略一品,便已沉默了下去,其余士子也都沉思起重真这些简单的问题之中所蕴含的深意来。 灵魂五连问,深意呼之欲出,满堂士子皆为熟读史书之人,怎么可能想不到,便连吴三桂都心中一动,细品起来。 ——长城万里,毁了修,修了毁,其中饱含着多少朝代更替血泪,又见证着多少华夏百姓的血泪啊。 袁七祖宽这些糙汉虽说书读得不多,但是身在军中,历朝历代的戍边往事多少还是知晓一些的。 再加上感同身受,内心反而比那些善于思考的士子更加容易产生共鸣,即便是周吉,也是首次触及到重真内心深处对于这片土地的爱之深沉。 大明自北伐成功开始便开始伟大而又漫长的修复长城的历程,还设置了九边重镇以加强重点段位的防御,不可谓不重视。 然而为何近些年来,九边局势却越发紧张了呢? 这就是个非常深沉的话题了,一时之间是不可能想通想透的。 然而自诩大才的时光亨,仅是接触了重真思想的冰山一角,便已深受冲击,犹豫了一下,竟对之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 重真大喇喇地受了这礼,却也抬手示意他落座。 时光亨依言回到座位,连喝了三杯浊酒,才让胸怀的激荡平复下来。 其余士子虽仍有不服重真者,却也都收敛起来,喝酒品雪,与方才的张狂相比,反倒多了一份儒雅恬静。 这种相安无事的状况持续了许久,一直到一名微醺的士子忍不住起身,抱拳道:“在下李明睿,敢问诸位真是来自辽东的关宁军将士?” 重真将杯中浓烈醇香的烧刀子一饮而尽,用侧脸勾勒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却笑而不语,吴三桂见状便拱手回应道:“如假包换。” 李明睿点点头转而朝吴三桂拱拱手,又道:“其实这些时日以来,来自辽东的关宁军将士,在京师可谓是大行其道。” “哦?这是为何?”重真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倒是颇感兴致。 难不成,是除了自己这一批,袁崇焕还派了其他人来给魏忠贤祝寿? 不可能吧……那么…… 却听李明睿答非所问道:“不过那些人无一例外,自报的家门都是一个叫做黄重真的人,有些还干脆自称为大蝗虫,如兄台这般自称吴三桂的,倒是第一个。” 吴三桂顿觉无语,微怒道:“本少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为何要冒充他人?” 李明睿道:“是这个理,名姓亦属是身体发肤,某等虽无‘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志向,但是如那些地痞流氓般冒充他人以骗吃骗喝的苟且之事,却也是不屑为之的,也压根就装得不像。” 吴三桂连连点头表示认同,重真却瞥了他一眼道:“他在说我们就是一群骗吃骗喝的地皮无赖呢。” “啊?这……你……”吴三桂怒而起身,怒目圆瞪,戟指怒喝,那样子倒还真有些吓人。 李明睿却丝毫不觉畏惧,反而笑道:“某等久闻黄重真大蝗虫之大名,听闻他不仅孔武过人,并且诗情上佳。 见天降大雪,张口便吟诵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旷古佳句来,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兄台若是能够代为引见,便足以证明乃是关宁将士不虚。” 吴三桂当即便指着重真,愤愤不平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引见的?这只大蝗虫不就在尔等眼前么?还一直蹦跶个不停呢!只是尔等有眼无珠罢了!” 李明睿当即斜睨着他道:“这位兄台确是见识非凡,但是否有着甘为多娇江山而折腰的风采,却是尚未可知了。” 吴三桂虽恼恨重真的风头老是盖过自己,但当外人质疑时,却又忍不住想要维护,维护完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上几个嘴巴子,却又欺骗自己说是在维护关宁军的军威。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只听他下意识地立刻便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句诗也是出自这家伙之口,可否证明?” 李明睿略一品味便脸色凝重起来,道:“确是好诗句,但若是仅此一句,便还不够。” “好吧,你等一下。” 吴三桂将手按在重真肩膀上,看着他认真地说道:“向他人证明你才华的时候到了,不要只知在我关宁军中显怀。 阿真,若你能于此时出口成章,将这老是拐着弯骂我们的可恶家伙的威风挫败下去,我吴三桂至此以后便认你做大哥。” “都是兄弟,何出此言?”重真洒然一笑,仰头饮了一杯烧刀子之后,便站起来潇洒转身。 瞅着窗外簌簌而下的雪花,心中一动,出口便吟诵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显然是一首柔情却又不失豪迈,应景却又寓意深远的长短句,细品之下,便不难品出现在的大明虽暂时被风雪肆虐着,却一定会迎来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冬日已临,春日不远。通俗点说就是——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重真面色虽然黝黑了一些,然而身材欣长,身躯健硕,四肢修长孔武。 那负手而立,张口便吟的卖相,比之卢象观这等士子中的佼佼者,都不遑多让,更别说满堂只是中下之资的迂腐士子们了。 他那嗓音充满磁性,更又吟得一首好诗,周吉吴三桂等人听了,当即轰然叫好。 尤其是张盘,何曾见过这般不输文曲星君的武将,激动之下,简直把一双糙手都给拍红了。 满堂士子则是完全相反的一片静默,李明睿更是已然瞠目结舌,却仍然不肯向一个丘八认输,虽然拱拱手颓然坐回了位子上,却连一句赞美之词都没有说。 场面一度很尴尬,在一楼记账的掌柜嘿嘿一笑,立刻便将这首词风焕然一新的佳作,记在了早已准备好的宣纸之上,然后拿到楼上去向重真献殷勤。 然而,就在他刚一当着众人的面摊开,正自得意地等待赞扬之时,却听角落里传来一声轻蔑的冷哼,虽然很轻,然而在静谧的二楼显得那么嘹亮。 掌柜立刻怒视过去,却见一少年长身而起,走上前来将他的得意之作一把扯过来揉成一团,道:“你这破字充满了铜臭味,怎配记录如此佳作?” “你……小犬无知……” “休要聒噪,笔墨伺候。” “好吧,若你的字真个比某好,便免了这顿酒钱。若是连某都及不上,便怪不得某叫人将你丢下窗户去。”掌柜恨恨地指了指少年,便叫小二将时刻捧着以提供给那些文人雅士的笔墨纸砚端上来。 周吉等人,也很有眼力见地为这虽然狂得一塌糊涂,却对自己表达出了足够善意的干净少年,收拾好了桌子。 少年也不客套,提笔沾墨,便已笔走龙蛇,一副笔力遒劲的墨宝,顷刻便成。 重真看得很仔细——虽然他的那手自小便在那座古朴的斯民小学堂里,将字练得很是不错,一笔一划都显得非常稳重。 但就书法艺术上来说,却少了一份灵动飘逸,挥洒自如。 再看这名少年,手腕笔走龙蛇,笔端轻重有度,字体飘逸自如,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书法造诣,便连那些士子,都看得叹为观止。 落款处,赫然便是“黄宗羲”三个略小的行书。 于是当其还在准备落印的时候,重真便已做好了抢夺下来,收入囊中的准备。 毛爷爷的词,黄宗羲的字,时光融合至斯,说其是人间至宝,都毫不为过。 重真很不理解这些士子的倔强,到底是有着什么自傲自负作为支撑,承认一下别人比自己强又不会死,从而虚心请教以此自勉,有那么难吗? 如果说被自己一介大头小兵挫败了很丢人,那么少年黄宗羲这手功底极深的书法艺术,总能令之由衷赞叹两句吧? 只可惜,答案依然是“不”。 短暂的惊愣之后,他们便纷纷对着这份造诣真的很高的书法作品指指点点。 重真也终于确定:“这就是一群鸡蛋里挑骨头的混球,也就是所谓的杠精。” ( 第一百七十一章 童谣靡京师(日更万字) 海纳百川的华夏文明走到这一天,究竟还是有了故步自封之嫌,唯有破而后立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倘若自我涅槃成功,则天地之大任我翱翔,但倘若被女真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落后民族入主中原,还不定倒退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一念及此,重真是越想越气,而少年黄宗羲早已被气得满脸通红。 二狗对于那些向着大哥狂吠的两只脚的动物,也早就看不顺眼了,尽管并没有得到大哥的示意,却还是自行启动了护主功能。 只见它那硕大的身子,便如一头黄狼一般蹲在楼板上,仰头一阵狼嚎般的长啸,然后向着那些士子展现出了不亚于狼牙般的尖锐牙齿。 士子们被吓了一跳,纷纷指责阿黄“有辱斯文”、“多管闲事”。 丝毫没有因为这是条狗而有所宽容,也未曾意识到狗之所以喜欢多管闲事,完全是因为耗子太过聒噪可恶。 二狗大怒,也不多吠,只是用四条粗壮的狗腿,支撑起被大哥用牛羊肉养得十分魁梧的身子,又将两条格外粗壮的后退微微下沉,作势欲扑。 再加上黄宗羲吴三桂等人也都如恶犬一般虎视眈眈,士子们的嚣张气焰终于被压制住了,时光亨与李明睿首当其冲,更是被吓得抛兄弃友,落荒而逃。 “若是某家的两位二哥来了,还不将尔等吓得屁滚尿流!”二狗尚是首次用出在小二哥身上学来的这一招,见果然有用,便禁不住一甩狗头,得意地想到。 黄重真与之心有灵犀,当即便伸手摸了摸他硕大的狗头,以示鼓励。 掌柜却识破了时光亨与李明睿这一拙劣的逃酒钱伎俩,拦在门口的打手好歹发挥了作用,对着两人上下其手一阵搜刮,才任由敢怒不敢言的两人在一片声讨之中,逃入风雪之中。 “真是一对难兄难弟。”重真从二楼的窗户看着两人狼狈离去,不禁摇头失笑。 ——十八年后,当大明历磕磕绊绊一路行至崇祯十七年,无论是提议南迁的李明睿,还是阻止南迁的时光亨,都必将难以成为最为明智的选择。 对于走到那一步的大明而言,大概也只有“君王死社稷”这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壮行为,才能将“天子守国门”的倔强,推上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巅峰了。 重真作为这个民族的一员,便是想以辽东关宁一小兵起家,一步步地去改变大明王朝最后十数年的历史进程,直至影响1644年的历史结局。 身为这段悲壮历史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唯努力拼搏而已,其余的便交由时光去淘沙,任由历史去裁决吧。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这一天,重真这些来自关宁的小兵与少年黄宗羲以及青年张盘,在江南饭店赏雪品酒,把酒言欢的时候,“蝗虫真来京,马踏广渠门,力擒采花贼,佳作挫士子,放狗咬睿亨”的童谣,迅速风靡京师。 更是于深夜之时,被厂卫传到了只手遮京师之天的魏忠贤耳中,也经由宫廷暗卫之口传入木匠小院,为那个被人误认为只知钻研木工的误国昏君,所获悉。 黄重真从少年黄宗羲处得到的不仅有一份墨宝,还有魏忠贤将于三日之后为自己举办今年的又一次寿宴的消息。 吴三桂对于这个消息非常的患得患失,因为直到第三天傍晚都没有收到请柬,甚至连来个最不起眼的厂卫知会一声都没有。 眼看着夜幕笼罩下的京师,从紫禁皇城开始执行起了宵禁制,吴三桂头皮上的毛孔张开,发根倒竖,焦躁而又不甘地在重真房内走来走去。 重真对于九个高大男子,以及一条健壮黄狗,挤在一个标间内的行为很无奈。 还好在自己的影响之下,包括张盘在内的八人一犬,也都养成了勤洗澡更衣的习惯,哪怕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也要冲个井水澡以练筋骨。 二狗则最为直接,只需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地里滚上几圈,再抖抖狗毛,然后随便找个人替它擦身就行了。 基于这样的心志心态,重真从不在乎“山来不来就我”,而是以时局为参考,发乎内心,用“我该不该去就山”作为人生信条。 魏忠贤当然不会给自己这群来自关宁的边军小兵发贺寿请柬,一是因为他们确实不够格,二是因为彼此处于两个正敌对的阵营。 不过,这份敌对此时正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时期,大明政局于此时奇妙地找准了一个平衡点,形成了一架政局天平,一端气焰嚣张,一端偃旗息鼓。 然而重真却知晓,气焰嚣张也好,偃旗息鼓也罢,都只是暂时的。 这份假象很快便会因为怠政皇帝的逝去,以及勤政皇帝的即位,从而被打破。 若由自己这个来自关宁边区的二愣子不小心打破了,又会如何呢? 会否对好不容易套上了平稳假象的大明时局,形成巨大的冲击呢? 会否让在皇权的乐见其成之下,形成鼎足之势的两派人士手忙脚乱,又让深宫里那个疏于政事的技术型皇帝措手不及呢? 又会否让徘徊在权利旋涡之外,又不得不受旋涡强大吸力影响的袁崇焕,一边跳脚骂娘,一边又嘎嘎大笑呢? 一念及此,一丝会心的微笑浮现在了黄重真坚毅略黑的国字型脸庞之上。 周吉等人见状,当即便心中了然——得,这家伙又有坏主意了。 吴三桂立刻便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重真便笑呵呵的,将自己的大胆想法说了出来。 “你说真的?这可行么?魏公公的府邸距离紫禁皇城,那可是非常接近的啊。且公公为人阴鸷……吾等若是不请自去,无异于硬闯……”吴三桂听闻之后,当即是既紧张又害怕,激动得再次来回走起来,活像一只焦躁的小猎豹。 “怎么?你也有怕的时候?”重真微笑,斜睨。 吴三桂觉得这家伙的表情真的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立刻便如踩在了火堆上那样跳着脚道:“开什么玩笑?本少爷为着关宁军赴汤蹈火,连暂时被建奴占去了的沈阳故宫都敢闯一闯,还怕我们自己家的皇城么?” 周吉等人无不嘿嘿笑出了声,自尊心极强的吴三桂这次却也没有羞恼成怒,而是不怀好意地笑道:“此来京师,某印象最深的便是,这座看似威严的皇城里面所关着的,不是看家的忠犬,而是待宰的羊羔。 身为戍边将士,我等既然来了,便是该好好冲一冲这靡靡之音,也好叫京师的人们知晓,这个天下唯有我们关宁军,才能替我大明看护住辽西走廊这扇国之门户。” 对于这份自比看门犬的自嘲,重真一点都没有排斥,反而欣慰地笑起来。 周吉等人也都认可地点点头,这些底层小兵虽深受这个时代阶级禁锢的压制毒害,但久处边地,尤其是宁远城下与建奴的一番恶战,早已练就了一颗不惧风雪的强大内心,所以都静默地等待着重真给出明确的指令呢。 而重真向来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别说有着一班兄弟支持,便是身后空无一人,也会孤独而又倔强地前行。 是以,当偌大京师在紫禁皇城的威压之下沉寂下来之后,当大多数的百姓官员都躲在家中不敢擅自上街的时候。 重真这些来自关宁的小兵们,却拖着张盘,带上二狗,向着京师深处,向着皇城大道,虽未举火把,却也大摇大摆,草衣夜行。 就连极重仪表的卢象观都褪下了儒士袍,换上了周吉的麻衣劲装——两人无论身高体重还是身材比例,都最为接近。 很奇怪,这一路行来,被厂卫阴影所笼罩的京师街道上,竟无一人前来阻拦。 便是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于朦胧之中看到这十人一狗,也都绕道而行,就好像重真一行才是在京师街头横行无忌的恶霸一般。 吴三桂由瑟缩变得惊疑,最后昂首挺胸,还啧啧称奇。 重真倒是乐得轻松,因为唯有他才清楚,此来京师,并非给魏忠贤贺寿那般单纯,或者说这只是一个幌子,真正原因是出于皇帝的暗中邀请。 少年悍卒的脚步,那可不是一般的坚毅快捷。 很快,便在卢象观的心如乱撞之中,重真驾轻就熟翻过关闭着的并且由五城兵马司守卫着的正阳门,就像小时候翻越学校围墙去上网那样,轻松自如。 进入皇城大道后,明岗暗哨便明显多了起来,可是很奇怪,却仍然视若无睹,就像早就得了指令一般,卢象观的心跳这才逐渐恢复了平稳。 于是在那寂静的街道中,重真等人便如一行突兀的逆行者,步步迫近华灯甫一初上,便已迅速演变成灯红酒绿的魏府。 当站在门口充当迎宾的小太监得了通名,立刻便忍着激动,以极为尖细的高分贝嗓音唱道:“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亲卫袁七,炮营守备黄重真,骑营守备吴三桂,炮营哨官周吉,携礼到访……”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夜讽阉派诸僚 “总兵祖大寿麾下骑营哨官祖宽,携礼到访…… 总兵赵率教麾下骑营哨官赵大同,携礼到访…… 总兵马世龙麾下步营哨官马宝,携礼到访…… 觉华游击金士麟麾下水师守备金福麟,携礼到访…… 登莱巡抚袁可立麾下陆营参将张盘,携礼到访…… 大名知府卢象升之弟,南直隶国子监监生卢象观,携礼到访……” 这看门犬字正腔圆,尾音拖得极长,咬文嚼字,哪怕是无丝毫官身的卢象观,都硬是被扯出了两个上得了台面的身份,介绍得不厌其烦。 对于这份小心思,重真的反击便是——索性将二狗也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番,还煞有介事地将一份包装精美的土特产,放进它的嘴里,让它叼着走…… 已许久不知僭越为何物的小太监,终于把眼珠子一凸,颇为不耐地唱道:“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炮营守备黄重真麾下,军犬营队正黄二狗,携礼到访……” 尖锐的声音透过一扇扇拱门,传入深似侯门的魏府深处,直达纸醉金迷的寿宴厅堂,满堂也曾苦读圣贤书的儒官们的奉承拍马之声,顿时戛然而止。 当小太监唱完来者之名,才又轰然响起,纷乱陆离。 阉派诸僚,飞鹰走狗,于此尽显。 重真的行为,极近讽刺,只是阉派沉溺于美酒与权力,不敢稍有清醒。 魏忠贤也于此时将细细品尝的一杯清酒一饮而尽,发出了自诩豪爽豪迈,实则却比夜枭还要阴鸷几分的狂笑:“哈哈哈……” 满堂儒官,顿时也跟着张狂大笑。 重真从这阵狂笑之中听出了说不清的志得意满,并被引着穿过重重拱门,穿过广袤的庭院,来到魏忠贤大宴阉派高层的寿厅之中。 自始至终,他都面容微笑,神情坚毅,脚步沉稳,不卑不亢。 为了助长这些也没多久可以嚣张的气焰,重真轻喝一声“敬礼”,便领着其余九人,蓦然将本就如标杆一般的身躯站得笔直,甚至因为太过齐崭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啪。 清晰无比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终止了他们的张狂的大笑。 稍顷,礼毕。 重真权当将这个敬礼感谢魏忠贤所统领的阉派集团,在之前数年的时间里,对关宁军所用的种种手段——弹劾,打压,掣肘,收服,花钱。 当然,花钱不仅是为了收服,也是为了让这支好不容易拉拢拼凑起来的军队拼命,替大明也为他本人挡住饿狼般凶狠的建奴,好让他可以在京师多贪几年银子,多享几年只手遮天的权利。 所谓花国家的钱,办自己的事,便是这个人类的最如意算盘。 虽然二者的权势地位天差地远,但是并不妨碍重真使用捧杀这种高级手段。 魏忠贤何等敏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阴鸷的眼睛盯着重真看了许久,却始终只见后者坦然清明地与自己对视。 最终,他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伸出去的酒杯刚巧接住服侍专人倒出来的清酒,端至嘴边再次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大笑:“哈哈哈……听说红衣大炮又是威武又是圣贤又是忠义的前缀,便是你这颗大脑袋想出来的?” “正是。” “不错不错,甚合我意。哈哈哈……听说你小子还擅长吟诗作对?” “谬赞。” “何不赋诗一首,以助酒兴?”魏忠贤从太师椅中微微探出身子道。 “满堂圣贤,标下不敢班门弄斧。”重真照例是要谦虚一番的。 “莫非你是浪得虚名?”魏忠贤下首第一位,那个将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儒生,好整以暇地说道。 “既如此,那某便献丑了。” 重真负手而立,当即便清清嗓子道:“山一程,水一程,去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此长相思本是某准备在回程时所用,不知可有一助酒兴的资格?” 这是毋庸置疑的,重真充满磁性的嗓音刚一开腔,满堂便已安静下来,待吟诵完毕,更是已然静至落针可闻,闻者无不面面相觑,由衷赞叹,却又不肯轻易承认。 许久,方才说话的那名老儒生才颇为不易地整理好情绪以及思绪,又道:“故园无此声?敢问将军是何方人士?” 重真有的是办法应对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行为,朝魏忠贤所在的东北方向拱拱手便道:“某乃辽东关宁一小兵,将军二字,实不敢当。 某来自抚顺黄氏,祖祖辈辈耕读传家,祖上还曾出过举人,这一切讯息,袁帅都是仔细调查起底过的,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我辽东宁远,问袁帅调验宗卷。” 老儒生显然未曾想到,一个面庞黝黑中正的大头兵,不但长短句做得好,举止无可挑剔,言辞还这般犀利,还小小地反将了自己一军。 偷眼瞥见魏忠贤略有不满之色,他便不免微微有了些意料之外的恼怒,却又不肯自降身份怒声斥责,便只好故作大方地摆摆手道:“这倒不至于。不过既是抚顺人士,却为何还要发出故园没有风雪之声的感慨呢?” 重真闻言,坚毅的国字型脸上,顿时勾勒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老儒生当即觉得自己是被鄙夷了,怒道:“汝何故发笑?” 重真失笑道:“每当冬季来临时,抚顺的风雪之烈,比榆关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只是在某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前人之诗都只能咿咿呀呀磕磕绊绊地背诵的时候,抚顺还是一片净土,尚无刀剑之声。 因此,这‘故园无此声’,说得并非是风雪肆虐之音,而是刀剑交击所发出的铿锵之声,倒是老大人想差了。” “你……”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讶,老儒生更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怒不可遏地指着重真道,“你什么意思?是在影射老夫……” 魏忠贤适时地轻咳了一声,重真也摊摊手眨起了无辜的大眼睛。 老儒生这才如梦初醒,羞臊地涨红了老脸,却仍顽固地说道:“这首长相思虽堪称当世佳作,不过魏相要你做的乃是诗,可你做的却是词,算不得过关。” 这就是连老脸都不管不顾了,便是座内的那些同派人士,都觉得这个并无服众之能的“五虎”之首,非但过分了,而且丢脸丢大了,嗡嗡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并且不绝于耳,令老儒生更加羞恼,也更加愤怒。 张盘与卢象观,更是再次刷新了对于重真的能力认知…… “汝何故百般刁难我等……”吴三桂终于忍不住发根倒竖,大有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为兄弟冲冠一怒再说的迹象。 反倒是重真抬手让他别出声,张嘴便来道:“天井四方方,周围是高墙。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话音一落,吴三桂等人不管听得懂听不懂,无不轰然叫好。 其余大大小小的官员儒生,细细一品,也都微微点头。 老儒生却严重怀疑这混球又在影射自己,便只强行忍着,明知此诗实乃佳作,却又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道:“五言?不算不算,何不作首七言来听听?” “你这老……”吴三桂简直就要出离愤怒了。 重真却哈哈一笑,信手一拈,又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好!好啊!”此诗一出,周吉这些兄弟自是奋力鼓掌,使劲叫好。 满堂儒生,也都悚然大惊,对这个虎头虎脑的臭小子刮目相看。 张盘卢象观,更是已满脸愕然,满心崇拜。 魏忠贤常替天启代劳批阅奏章,虽然自身没多少文化,却见过太多锦绣文章,也见过不少或自负或匍匐的新老进士,要说眼高于顶,丝毫不为过。 但此番亲耳听了重真的二诗一词,却仍然极为吃惊,禁不住仔细打量着底下这个少年,见他身如长枪般笔挺,一脸的云淡风轻,便禁不住轻轻点头表示赞许。 被好一顿狂怼的老儒生呆滞了好一阵,却仍然固执地摇头,对重真横加否认。 重真见状,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怒声斥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好啊!好诗啊!”吴三桂眉飞色舞,以往处处找重真的茬,今次却丝毫不吝赞美之词,尽管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一句。 “大胆……”老儒生像是抓住了莫大的把柄一般,眼冒精光,还待再行挑衅。 “还请公公为某等主持公道。”重真却已终于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少年人的清亮怒音,当即便将他老态之中仅存的一丝底气,也给冲刷得一干二净。 “你……”老儒生顿觉一口郁气憋在胸口,无比难受。 “我劝天公重抖擞……欲与天公试比高……说得好,说得好啊,哈哈哈……好说了,好说了,哈哈哈……”魏忠贤却没有理会他。 不知为何,竟还将这两句联系在了一起,反复念叨之后,大概是将自己当做了天公,竟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笑至动情之处,甚至还拍起了太师椅的扶手…… 他这一笑,当即便带动起了满座宾客,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老儒生见状,立刻便也跟着赔笑起来,才只干笑了两三声,便已代入角色,笑得前仰后合,竟连半丝尴尬与羞恼都不再看得出来。 便连底下的少年拱拱手无声地说了声“佩服”,他也权当没看见。 如此修养,也当真是没谁了,重真由衷地朝他竖竖大拇指,心中也已结合他的位置,对他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 当然,这不重要。 见魏忠贤一杯接一杯地似乎喝不醉,满堂儒生更是有着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气势,便大吼一声道:“好酒配英雄,公公,诸位大人,还请尝尝我边关浊酒,虽无法与诸位杯中之酒相比较,但胜在一个字——烈。” 说着,重真解下了悬在腰间的大皮囊,拨开塞子,做邀请状。 其余事先做足了准备的九人,当即也都有样学样,是以囊口虽小,浓郁的酒香仍汇在一起向着八方飘溢,须臾之间,便已酒香满堂。 “哦?”魏忠贤探出身子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许久都未曾有过冲动的肠胃,发出了一阵期待的巨响,忍不住催促道,“快呈上来让老夫尝尝。” 重真举起酒囊,仰头往嘴里悬空灌了一大口,咽进肚里大叫了一声“痛快”。 才像个忍痛割爱,却又装作极为豪爽的酒鬼一般,将硕大的酒囊交到前来取酒的侍女手中,那重量倒让小巧的侍女双手微微一沉。 魏忠贤哈哈大笑,爱极了他的懂事,也爱极了他那豪迈的喝酒姿态,捧在手中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浓郁的酒味顿时令得唇齿生香,但是酒的狂野,酒的浓烈,酒的桀骜,也让他吃了一些苦头,差点儿便要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在忍辱负重乃是他的本能,见满座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硬是将酒咽了下去,然后闭紧嘴巴将往上涌的酒意生生地憋了回去,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张嘴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吼道:“好酒!痛快!给老夫满上!也给诸位换酒!” “公公,此酒虽烈,却要用大碗喝,才最为痛快。”重真又善意地提醒道,说着还滚动了一下喉结。 “好,换大碗。也赐这十位壮士人手一只大碗。”魏忠贤尖着嗓音,故作豪迈,从善如流。 清澈醇香的烧刀子倒入大瓷碗中,顷刻之间,满堂皆是浓郁的酒香。 三碗下肚,十大皮囊酒也差不多都喝完了,成果便是豪饮之人的百态人生。 有人酣睡,有人或大笑,或阴笑,或傻笑,也有大哭的,更有发酒疯的。 甚至不乏绕着重真这些只喝了一碗的真正豪饮之士翩翩起舞者,拉着他们的袖子称兄道弟者…… 倒是魏忠贤的酒量让重真颇感意外,阴鸷的目光也因此而变得清亮了不少,红着老脸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装可爱,盯着厅中唯一站得笔直的十个健硕军汉。 但他无形之中透出来的阴冷猥琐,却直让人心中发毛。 ( 第一百七十三章 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日万) 北风卷地,大明极东北疆域的老林子里,汉人的足迹久未抵达。 黄重真从未想过会在如此原始的森林里,生存十一年之久。 哪怕是在22世纪无声而又艰苦卓绝的谍战生涯之中,都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这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白雪皑皑的极北之林里,仅是生存就极为艰难了。 但是,那个老人非但可以保持衣衫的整洁,还将头发和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并且生活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老人具有极为明显的汉人特征,一柄五尺有余的长剑,被这个八尺男儿当作拐杖在使用。 黄重真经常看到老人拄着长剑,于大雪纷飞的年三十,遥望南方的深沉背影。 于是,黄重真心内深处极为久远的记忆,便也会被勾勒起来——不论是22世纪与那个跛脚养父窝在深山里的幸福时光,还是17世纪大明抚顺的温馨时刻。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时光机穿越漫漫的时空隧道,将他有趣的灵魂带至抚顺之乱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奴酋骤袭抚顺,大开杀戒,屠刀之下,幸存者寥寥无几。 黄重真若非有着老人的拼死相救,以及一个带着小女孩的中年道人的拼死掩护,早就连穿越重生的第二次生命,都已失去了。 老人还拥有一张形影不离的弓。 十一年前,他先是背着黄重真,用那柄五尺有余的长剑杀出重围。 再用这张足有着五石的长弓回身射击,箭无虚发,将追上来的一小队建奴精锐骑兵,尽数地射落马下。 就连奴酋派来围剿的一整个建州女真牛录的精兵,都被他利用老林子的掩护,以长剑和长弓屠戮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才是老林子里最为桀骜不驯的野人女真一样。 老人身手矫健,武艺高强,见闻高深,学识渊博。 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在大明的煌煌史册之中,没有丝毫的记载。 因此,这十一年来,黄重真在跟随他努力学习本事的同时,偶尔还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身份。 然而每次,老人都笑而不语。 可二世为人的黄重真分明能够看到,老人眼眸深处闪烁着的深沉泪花。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每念及此,黄重真都会咧开嘴,冲老人灿烂地微笑。 这几年,老人大概是年岁确实大了,尤其是五年之前用一壶甘醇的烈酒自我庆祝了百岁寿辰之后。 黄重真觉得老人的剑术和箭术,虽然更加出神入化了,但无论是精力还是开弓的力量,都略嫌不足了。 黄重真在老人的悉心教导之下,自小练习箭术,虽然还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是一个极为出色的森林猎手了。 他还经常与林子深处的野人女真进行箭术较量,已掌握了老人的箭术精髓,正在融会贯通,只是力气还差一些。 但是以他狼少年般的身体素质,以及骨骼肌肉的成长状况,老人觉得这丝不足只需时间的沉淀便可弥补,一点都不用担心。 于是,老人就把长弓正式传承给了黄重真,令他用之,射杀建奴。 唯独长剑,老人依然珍而重之,轻易都不肯出鞘,更别说拿给重真耍剑花了。 老人很喜欢喝酒,黄重真就收集了老林子里的许多野果,运用坡脚养父教给他的酿酒技术,酿造出了许多醇软绵香的果酒来。 但老人显然是个酒中的妙人,觉得这些果酒虽然口感很好,却不够劲道。 黄重真咧嘴一笑,转身就做了一个简易的蒸馏装置,将这些果酒全部蒸馏至了五十来度,这才堪堪达到老人对于美酒的追求。 一手拄着长剑,一手捏着酒壶,于风雪之中静默。 观看小徒儿与一头半大黑熊摔跤,与一头半大老虎搏斗,就成了老人晚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刚开始的时候,黄重真每次都被那双虎掌和熊掌揍得惨不忍睹,需要老人花费好几天的时间,充分利用老林子的稀有珍贵药材,才能将他的伤势完全治好。 在这种近乎变态的训练之中,本身就有着极好作战意识的黄重真,进步非常显眼,很快就能在二者的夹击之下勉力支撑,然后逐渐地游刃有余。 直到十六岁年末,黄重真的身体初步长成,狼少年般的身躯在兽皮的随意掩盖之下,显得极为矫健。 非但能在正面与二者斗得旗鼓相当,还能在经受住最开始的狂猛攻击之后,便充分利用老林子的地形,反将二者攻得疲于应对,怒啸连连,却又毫无办法。 最后,二头通灵的少年猛兽干脆耍起了无赖,躺在雪地上不肯起来了。 就等着黄重真讷讷地前去查看,然后一个猛扑,将他扑倒在地,再用带着倒钩的舌头,亲昵而又细致地,一遍遍舔舐他那坚毅的少年国字脸。 看到这一幕的老人,终于久违地放声大笑起来,覆盖在参天大树上面的雪,竟也扑簌簌地往下落。 黄重真分明从中听出了一丝悲壮,二头通灵的少年猛兽也觉得不太对劲,纷纷朝老人看去。 只见老人竟缓缓抽出了长剑,骤然北风大作,卷起了一地的飞雪。 但黄重真定睛一看,竟是一边喝酒一边舞剑的老人,在身边掀起的一阵又一阵几乎没有间隙的劲风。 “这力道,这精气神,这妙到巅峰的剑法……华夏传武之精髓,尽融于此!” 许久,剑止,归鞘,风停,雪落。 黄重真看得叹为观止,却又瞧见老人盯着老林子外那个火红的夕阳,发出了不舍而又无奈的叹息。 黄重真赶紧咧开嘴,将一个朝阳般灿烂的笑容,展现在自知迟暮的老人面前。 但是,以往每次都会因这个笑容而倍感欣慰的老人,这一次却依然只是平静而又落寞地笑着,还朝黄重真说道:“小徒儿,老夫的大限,终究还是到了。” 黄重真赶紧从雪地里爬起来,上前握紧住那双粗糙的大手,手心里充满着的沧桑温热,正在逐渐变得沁凉。 感受到老人的生命力确实正在迅速流失,外冷内热的黄重真,终究抵挡不住两世孤独的人生经历,坚毅的国字脸上浮现出了一片悲戚。 老人却抬起手轻触少年温暖而又柔韧的脸,安慰道:“莫要悲伤,老夫此生三起三落,早将生死看淡。寿终于一年零五岁,又得高徒有三,夫复何求? 老夫的开山大弟子,乃是……” 从老人格外絮絮叨叨的诉说之中,黄重真得知,那个为了解救自己而被建奴抓走的中年道人,正是自己的二师兄,深得老人天文地理、星宿占卜之学。 凭着一根三寸不烂之舌,以及惯会忽悠的本事,竟在豺狼遍地的建奴之中混得有声有色,其地位颇为超然,甚至比极被奴酋倚重的范文程都要更甚一筹。 其名,徐道政。 黄重真稍感安慰,却从未在明末的历史见闻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但是,李如松这三个字,却是如雷贯耳。 他竟是老人的开山大弟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师兄,深得老人东南平寇之学,曾进入朝鲜平灭倭寇之乱,将不可一世的小西行长,杀得哭爹喊娘。 这让黄重真极为震撼,也对老人的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但他并没有选择去追问确认,而是为了回报老人的养育之恩以及倾囊相授。 便将自己的秘密,也就是在重伤垂死之际,被华夏特种兵的首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时光机从22世纪送到了17世纪的离奇经历,和盘托出。 本以为老人听后定会极为震惊,却不想他只是哈哈一笑,说道:“抚顺之乱的前夜,老夫便是看到了紫微星与破军星同时闪耀于抚顺上空。 惊觉天下有变,这才不顾一切地前往查看。正巧碰上了奴酋偷袭抚顺,残杀汉民,当然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 但老夫衰微,只勉强救下你一人,还赔上了一个二弟子和小徒孙女。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坚毅聪慧,短短十一年便继承了老夫的平生绝学。 这十一年来,老夫都在尝试着看破你的命理,却别说一窥究竟,便连初窥皮毛都做不到,就好像你那稚嫩的命理周边,围绕着重重叠叠的星空迷雾。 老夫自诩精通星象占卜之学,却对此一直捉摸不透,百思不得其解。但若你真是来自六百年后,那么这一切就很说得通了。 星空之浩瀚缥缈,又哪是所谓的星象占卜之学,所能窥破其中之万一的呢? 哈哈,老夫终于豁然开朗了!你既不是紫微降世,也不是破军重生!你的存在,本就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是一切邪恶与万般不公的克星!” 老人豪迈地将葫中之酒一饮而尽,便将寸步不离了半世的酒葫芦一把甩到了远处。 便一手抓着黄重真,另一手将五尺长剑,郑重地交到重真手中,脸色涌现出一片激动的红晕,殷殷嘱托道:“大明将倾,华夏危亡! 你便携带着这一弓一剑,由这久未有汉人抵达的极东北之林,一路南行,一路西进!杀建奴,斩贼寇,扫清这世间一切妄图让我华夏文明沉沦的艰难险阻吧! 然后由南及北,再将我汉人的足迹踏及此处,也将我华夏的版图拓展至此。 袁崇焕正在孙承宗的督促之下修建宁远城,旨在修建关宁防线。 那小子虽然狂妄无知,但孙承宗却着实是个国之栋梁,宁远也不失为一个大明反败为胜的起点! 去吧,就去那里,在所谓的关宁防线上,从一个小兵做起吧!” (亦糯知道看到这个书名,大家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许多话想说。其实亦糯还知道,您各位这些问题的大致方向和囊括范围,请放心,亦糯都会细细解答的,若有遗漏之处,您在书友圈提出来,我会酌情弥补。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还请各位道门鲲鹏助我,一起完成此书,开创一条别样的历史脉络。)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漫京师 雪与月光(日更万字) 比如瑞雪兆丰年啦,比如陕西的匪患已被有效遏制了啦。 在此过程中,魏忠贤还获批贬谪了两个不大不小的东林官员,空出两个不痛不痒的官位来. 而每一次得到首肯的口谕,便都有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他们只管传达,却自有团队妥善处置。 待步入养心小院,小宫女小太监尽皆止步于院外. 魏忠贤瞅准天启眯眼享受阳光难得照进小院里的档儿,躬身禀报道:“禀皇上,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炮营守备黄重真,有本上奏。” 天启果然来了兴致,讶然道:“黄重真?便是传闻中的那只大蝗虫么?他才多大点儿官呀,怎么还有本上奏了呢?说,是不是你给他的胆子?” 魏忠贤慌忙跪在地上,道:“皇上明鉴,老奴哪有此等狗胆,更没有此等本事呀。老奴核实过了,这折子确是这名副其实的家伙所写。 不过却是得了袁崇焕首肯的,更得到了关宁军中所有总兵副总兵,乃至守备哨官这些小兵赖赖的支持。” “还说与你无关,朕看就是你这狗东西指使的。”天启斜着眼轻哼道,在魏忠贤大叫撞天屈的时候,又摆摆手道:“那他所奏何事呀?” 魏忠贤低头道:“仍是袁崇焕之旧事重提。” “是么?这家伙果然是狗胆包天呢!看来……关宁军是已然成为东林的囊中之物了?”天启刚才还言笑晏晏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魏忠贤首次觉得天启的冷笑经过阳光的折射之后,是那么的具有威慑力,顾不得欣喜,忙宽慰他道:“皇上勿忧,有老奴在呢。 关宁军虽是东林一手缔造,但成军未久,且成分颇杂,派系颇多,还由不得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只手遮天呢。” 天启哼了一声又道:“这些家伙仗着有拥立之功,整天只知道拿天下大势和黎民百姓来压朕。 朕难道不晓得先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举,极为不易么? 朕难道不晓得百姓疾苦,该多加体恤么? 朕难道不晓得该‘整饬九边军备,修筑蓟辽工事,以拒蒙古而驱后金’么? 说得好像都不用钱似的,最终还不是需要朕出钱,需要朕的内库出钱? 谁给朕搞钱,还不是只有大伴儿你?指望他们?哼,明明盆满钵满,却还指望国朝将他们的商税跟农税都给免了呢。 言之凿凿,大言不惭,却又眼高手低,还不如像朕这样钻研木工来得实际呢,至少还能让戍边将士的强弓劲弩,提升些许威力。 蓟辽总督?呵呵,他们还真是敢想。自从太祖爷以‘日月生辉,唯我大明’立国之日起,便从未设过如此大的官儿,难道还想从朕的手上破例不成?” 魏忠贤曾无数次地听到,天启有意无意地表达出对于东林的不满,但像今天这样有理有据的还是第一次,并且成语迭出,引用也颇多,不免既失落又惶恐。 这位爷用装傻控制朝堂的效果,本来就不亚于世宗的心眼与神宗的倔强。 而今又正在迅速成长,似乎已经不太忽悠得过去了,莫不是数月之前的火器炸响,让他将那些惨死之人的灵智,都吞噬了去? 毕竟,那些愚民将声巨响当作巨龙的咆哮,更将那朵璀璨着升腾而起的蘑菇状云朵,看作是巨龙的叹息。 至于那些被烈火吞噬,则被当做是被巨龙给一口吃了,便连那些被激浪所波及的,也都说是被巨龙呼出的气息所伤呢。 而普天之下除了面前这位,还有谁有资格被称之为巨龙呢? 不过,老夫好歹也是扼杀过尚未出生的龙崽的存在,那么是否连这头巨龙都需要下重手遏制一下呢?就像扼杀他的龙嗣一样。 魏忠贤的心念,随着天启的话语而熟稔地电转着,嘴上却也在其话音刚落的瞬间,便已顺溜地接口道:“皇上息怒,至少还有老奴看家护院着呢。” 天启这才转怒为喜,重新负手眯眼,用侧脸对着温暖的阳光道:“你怎么看?” 魏忠贤又将身子俯低了一些,道:“老奴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皇上怎么想。” 天启抬首斜望天空,道:“朕心中所想,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魏忠贤直起身子,照例将手中的折子递至天启探手就能取过的位置,道:“皇上莫急,不若先看看那只蝗虫别出心裁的折子吧?” “哦?” 天启饶有兴致地取过打开,衬着阳光才只一眼,便果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重要与迫切疏》? 好!好啊!好一个关宁蓟辽以榆关为互通而相辅相成。 好一个明金之间于关宁一线,必再有一场旷世大战,且此战必以大明之大胜而结束,后金只能落个比宁远之战还要惨淡的收场。 好一个在这一年不到的光景里,关宁军的进步一日千里,拓土百里,防线更固,火器更多,兵甲更足,且士气正盛,兵将们无不积攒了针对后金步骑的防御经验。 然而后金,却仍然抱着奴酋‘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规划原地踏步,甚至逆水行舟,此消彼长,不进反退。 好一个吃一堑长一智乃是人的本能,哪怕建奴野蛮愚顽,却也勉强称得上人。 是啊,建奴新汗黄台吉,明知在坚固的关宁锦上死磕不过朕的大明,难道不会绕远路抄近道么?俗话说水无常势兵无常形呀。大伴儿,此折真是重真所写?” 魏忠贤无比肯定地说道:“老奴已再三确认过,袁崇焕毕竟乃是进士及第,写骈文是把好手,却并不具备写出如此文体与文字的能力。 且就算是有这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胆子用如此犀利的言辞写下来,还要斗胆托老奴呈到皇上的面前来。 在整个关宁军中,也唯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敢挑一挑刺的楞头小兵,才能写出有别于那些用华丽辞藻堆砌起来的万言书,只将一切想说的话,用最平时的语言记录下来,呈给皇上看。 只不过这小子还算聪明,知道将袁崇焕以及大大小小的所有武将,都捆在这本足以令天下震惊的折子之上,从而免除了被天下儒生用口水淹没的无妄之灾。” 天启捧着奏本叹道:“是啊。‘数风云人物,还看今朝’。此话比之曹阿瞒说的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尚要猖狂十倍。然而细思之下,又觉他所指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朕啊。” 魏忠贤嘿嘿笑道:“他所指的自然便是皇上您了。试问当今之世除了皇上您,还有谁拥有这个资格,能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以及成吉思汗相提并论呢?” “理倒确实是这个理……既如此……” 天启歪着脑袋思忖了一下,便蓦然猛地合上奏本,提气喝道:“拟旨——令山海关总兵马世龙督蓟州防务,拨银十万以修长城各处关隘之工事。 各级官员若有胆敢染指者,伸手砍手,伸脚跺脚。马世龙若敢监守自盗……千刀万剐,夷三族。” “皇上……这……不设蓟州巡抚么?”魏忠贤简直快要被天启蓦然展现出来的杀伐果断惊呆了,抬头怔怔地问道,心内一个极重要的位置落空,倒成了其次。 “不设。你快去拟旨,拟好了速速拿予朕过目。”天启冷然说道。 “此计甚妙,皇上英明。”魏忠贤甫一接触到天启冷幽幽的目光,自诩历经大小场面的内心便狠狠打了一个激灵,忙俯身领命。 然后,在他起身倒退出了养心小院的过程当中,还得了另一道指令——朕之前与你说的有关大蝗虫之事,速速安排一下。 魏忠贤答应一声,便忍着心内的惊涛骇浪,遵着旨意迅速地拟旨去了,并且还要安排重真暗中重建火器局一事。 ——对于此事,皇上可是要随时过问,并且急于要看到成果的,因此老夫忙得很呢,连半丝阴奉阳违的时间与空间都欠奉。 况且,宦权来源于皇权,依附于皇权,本就如此。 大明的立国之策有别于历朝,虽动不动就蹦出几个耀武扬威的宦官出来。 但有着自成一体的文官集团制约,顶多也就是狗仗人势一番,要想如汉唐宋那样拥有反咬皇权的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两百年来,在大明宦海这条道路上,也就老夫走得更远了一些,却仍然只敢在心的极深处,将这个想法谨慎地转上几个圈儿。 因此,魏忠贤尽管对于天启近些日子以来的变化有着些许的不适应,却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况且他的死对头东林,仍然无法从天启这个天马行空般的决定中,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好处。 反倒是他,收了不少贿赂的最佳人选虽然落了空,却也并不是全无益处,至少马世龙能够再度被启用,确实是走了他的门路的。 东林?嘿嘿,不好意思,老夫又胜了你一筹。 魏忠贤退出去之后,一道黑影便跪在了进入木工房的天启身侧的阴影之中,奏道:“皇上,待重建火器局一事渐入正轨,是否需要从权阉手中接过一切事宜?” “他已察觉锦衣暗卫的存在,朕设立尔等的初衷,乃是为了保护朕和皇后的安全……” 天启沉吟了一番,点点头道:“火器乃是国之重器,必须由朕全权掌控。况且这一年多来,两厂一卫皆入他毂中,使得他比之前嚣张跋扈了不知几许,私心越来越重,僭越也越来越多。 掣肘一番也是好的,好叫他知晓朕的沧海一粟,冰山一角,从而好歹收敛一下,老老实实地替朕压制东林。你去安排一下,务必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接管于无形。” “诺。”黑衣暗卫领命一声,便又隐退。心中对于天启这些时日的迅速变化,也是极为欢喜,唯一担忧的,便是皇上似乎又开始努力压抑他的咳嗽了。 这天晚上,黄重真其实并没有睡觉。 因为不知为何,他那颗向来淡定的心中,始终有着一道淡淡的不安,使得他自从当了兵之后,首次失眠了。 雪只下了昨日一夜,今日大半个白天,到了傍晚便已停止了。 等到从深宫般的魏府出来的时候,甚至便连月亮,都从漫天的阴云之中,展露出了峥嵘的一角。 等到一群少年小酌几杯,酣然入睡的时候,更是将绝美的月光,铺满了人间。 感受到月光竟悄悄透过微开的窗户,爬到了自己脸上,黄重真索性睁开眼睛,透过那道窗户的缝隙,整整地望向明镜般的夜空。 “既然睡不着,那索性便起身,去雪夜之中走走吧。”黄重真默默地私语了一声,便披上了那件麻布外衣,便连大铁剑都没有携带,便悄悄走出了房门。 随着“吱呀”的一声轻响,周吉嘟囔着翻了个身,便又沉沉睡去。 大概是最信任的战友在身边,便睡得特别安心吧。 又或许确实是累了,其实都是一帮少年,正是贪睡的年纪啊。 二狗的两只大耳朵轻轻一动,便抬起狗头来张望,并用眼神询问大哥:“需要跟班不?” 黄重真朝他微微摆了摆手,它便又将脑袋埋进了温暖的狗腿圈子里。 清冷寒冬,月如轻纱。夜色很美,也很凉。 血气方刚的黄重真,也不免将披着的军装,套在了身上,还扎紧了腰带。 不知不觉来到了马厩边,跪伏着休憩的大黑马闻到了主人的气息,轻轻一撑四蹄便站了起来,还轻轻嘶鸣了一声。 黄重真便也走上前去,轻抚它的马鬃,还从内兜里掏出一把上好的马料,摊开手掌凑到它嘴边。 大黑马噌噌了两下便吃了干净,在主人“睡吧,伙计”的安抚之中,乖乖地以跪坐之资,再次开始了休息。 京师的夜晚真的挺安静的,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吧。 毕竟雪夜,似乎自带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气质。 农夫们也终于有了明日无需去田里干活的理由,大多数的商户,也以反正明日开门太早了,也不会有客人,来安慰自己略显懒惰的心。 ( 第一百七十五章 雪夜少年救双美 一切都显得那般宁静安详,前门大街,皇城中心,便连关宁地区入夜可闻的夜枭、狼嚎,都并无半分。 江南饭店的后院虽然挺大,却显然不够黄重真这个高个子闲逛的。 很快,他便已踱了好多圈的步子,都快将地上的积雪给踩融化了。 可是,却仍然没有半丝的睡意,心中那丝隐隐的不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略加清晰起来。 他以后世特种兵以及关宁侦察兵的眼光和本领,细细地侦察了江南饭店中,以及周边的每一寸土地,直觉告诉他,这丝不安,并非来自这附近。 “难道是今夜的皇城之中,将会有一些小变故发生?”他喃喃自语道,“既如此,那何不趁夜,将这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古城,侦探一番呢?” 主意既定,他便索性翻墙出院,循着月光的阴影,大胆却又寂静地散起步来。 黄重真曾看到过一份刊登于报的研究,说是这座古城在这个四方四正的时期,大致可分为东西南北四块区域,即东富西贵,北尊南贱。 这四块区域便是以前门大街为中间点,进行大致分类的。 于是,这条大街便成了各色人才聚集的一个地方。 既汇聚着卢象观这样的儒雅士子,也生活着一些贩夫走卒,乃至不少官场新规,也将此处作为一个暂时的居住之所,以便更进一步,迈入“北尊”之行列。 江南饭店地处皇城闹市,取闹中取静之寓意,不得不说还是挺有讲究的。 黄重真从卢象观的话语之中,得知之前所救的那个蓝衣少女,也就是准信王妃周玉凤,便也是居住于此。 他还略有耳闻,这个不但精通诗书礼仪,还怀着一颗巾帼不让须眉之心的女子,她父亲其实就是在这条大街之上,给人看相算命,混口饭吃的。 “不知道那个玉兔般乖巧洒脱的女子,是住在何处的。又或者被张皇后选中之后,就搬到信王府去居住了?”黄重真闲庭信步般地走着走着,脑海中不知为何,竟浮现出了那个准信王妃身着蓝衣蓝裙的曼妙身影。 男人但凡是想到一个女子,少有不去与另外一个女子作比较的。 尤其,是两个都让他颇为心动的妙龄女子。 于是,远在沈阳那个浅绿色汉服少女的身影,便也蹦入了他颇为胡思的脑海。 若按照后世的法规,他必须从中做出选择。 当然,这个从来都是很守规矩的军人,很多时候却是个不愿受到束缚的渣男。 因此,他很有可能将两者都发展成为红颜知己之一,有空品品红酒,吃吃牛排,跳跳小舞,上上小床…… 两相比较,谁面貌更好一些,谁的皮肤更加白皙,谁的玉脖更加修长,谁的腿更直更长,谁的小蛮腰更细,谁的臀儿更翘更肥,谁的小白兔更大…… 以黄重真的美女鉴赏能力,早已一目了然。 最终得出结论:二女各有千秋,以他浪子的本性,任何一个都想拥有。 在这个本该心神宁静的雪夜之中,他的思绪却显得那般纷乱。 不过身处当局的他,竟尚未察觉,只是凭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倔强与执着,不肯就此迷失,便连片刻都不肯,于是便由着内心,漫无目的地迈着坚定的脚步。 直至,心灵身处那道调皮活泼的嗓音,映入他的耳际:“小伍?” 黄重真过目不忘、闻声识人的本领都很强,哪怕是关宁军中再普通的一个小兵,只要与他见过一面,便能记住他的基本信息。 何况,是一个小家碧玉,却又自有少女魅力的可人女子呢? 尽管,俏婢小伍将略显刁蛮的动听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又因距离的较远,而显得模糊不清。 黄重真如一只雪夜中的雪豹一般,缓缓地接近着声音的来源处,同时略微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他已顺着月光下的屋檐阴影,踱步到了正阳门附近。 “这么冷的深夜,她来这里做什么?” 这丝疑问刚刚在心中升起,俏婢小伍的声音便也清晰起来:“小姐,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天怪冷的,也怪可怕的。老爷若是发现了,便又要责罚小伍了。” “周姑娘也在?”黄重真心中既感心安,又感惊诧,也终于意识到徘徊于内心的那丝不安,究竟是来源于何处了,不免又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与此同时,他已移步到可以看见两人身影的暗处,只见月光的阴影也掩饰不住两名少女靓丽的气质,一个娇俏可爱,一个温婉动人。 俏婢小伍仍是那副灵动活泼的样子,而那周玉凤,则换成了一袭浅黄的衣衫,被雪夜衬托得更加温婉迷人。 黄重真的内心,有着那么稍顷的火热,但很快便又随着周玉凤的言语,从而平息下去:“他以信物约我至此,必定是有所缘由的。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可是……我们已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虽生性低调,却乃堂堂信王,实受万众瞩目,或许是因为什么而耽搁了吧,再等等。”周玉凰欣长的身子,始终面向正阳门的方向,仪态端庄。 “好吧,那就再等一刻钟,若信王还是不来,我们便先行回去。来日方长呀,小姐。”月色清冷,寒风呜咽,小伍的声音,焦急之中带着一丝慌张。 而她的小姐,最终也选择了遵从这个俏婢的意见:“好吧。” “信王朱由检,约了周姑娘在此处见面?”黄重真心中一动,内心再次火热起来,说实话,他也很想看看传说中的崇祯皇帝,到底长啥样儿。 听说他才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快要走不动路了,那该是怎样羸弱不堪呢? 黄重真严重怀疑,不能走路的并非他的双脚,而是他不举的第三条腿。 三人在雪夜的阴影之中翘首以盼,但却并没能如愿,信王朱由检没来,一道压抑着狂喜的猥琐笑声,倒是适时地响了起来:“嘿嘿嘿……” 随即,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便从阴影之中,现出了身形。 “果然是圈套!”黄重真心中暗道,但也并不担心,因为他有着十足的自信,能在黑衣人掳走那对俏丽主仆之前,便将之擒拿,哪怕啥武器都没有携带。 “你是谁?”周玉凰与俏婢小伍却当即便掩嘴惊呼,“信王呢?” “信王?哪来的信王?约你们的那个人,只是老子罢了。” 俏婢小伍将结实的小腿一蹬,凶巴巴地反驳道:“你胡说!若非得了信王的信物,我家小姐怎肯夜半相会?” “嘿嘿嘿,你说的信王是这个吗?这类王公贵族的玩意儿,九千岁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俏婢小伍顿时惊慌而又语塞。 倒是周玉凰颇为平静,微微叹息道:“皇后娘娘叫小女子小心这个阉人,毕竟小女子虽出身寒微,却也是受其挑选,不日便要成为信王妃的呢。 这个阉人设计害了皇后娘娘好多次,为防出现另一人有胆与之对峙的人,提前下手也并非不可能。但小女子人微言轻,未必会被其放在眼内,谁知却想差了。” 暗处的黄重真微微点头,忖道:“果然是有资质成为我大明皇后的女人,一番话看似平淡,实则滴水不漏,隐含威压。” 那黑衣人果不其然略加迟疑,旋又冷哼道:“你少拿这些话来压我!什么皇后娘娘!不过是个已无诞嗣能力的深宫怨妇而已!” “你们……好大的胆子!”周玉凰勃然色变,戟指怒喝,倒也自有几分威严。 “有何不敢?”黑衣人冷哼一声还道再说。 不知阴影的何处却另有声音传来:“老三,休要再与这两妞废话,快点擒拿去交给大哥享用,这边有个第三者,我先将他拿下,为老四报那双箭之仇。” “什么!竟还有人躲在暗处!”黄重真大惊,因为直至此时,他也未能锁定那人的位置,显然刚才的那番话,是用类似腹语的方式所说的。 而那个被叫作老三的黑衣人更是大惊失色,脱口便道:“关宁铁骑?他们不都着了九千岁的道了吗?” “蠢货!闭嘴!”刚刚用腹语说话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了。 “在那里!”黄重真也立刻就锁定了他的位置,但是并没有率先针对他,而是迅速往那两个碧玉般的人儿冲去,试图先将二人保护起来。 “你休想!”两道怒喝同时响起,那明处的黑衣人立刻便往周玉凤主仆掠去。 而那暗中之人也立刻现出身形,从一旁的屋顶之上飞身扑下,往狂奔中的黄重真攻去,那森寒的刀光在惨淡的月色映衬下,显得更加寒光朔朔。 黄重真鹰隼般锐利的双目,有着刹那的刺痛,一顿之下终究慢了半拍,那个老三已率先一左一右掳起两名俏人,狂笑着飞身而去。 “好胆!”从未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掳走过保护目标的黄重真顿时大怒,却并无追上去的间隙,因为那苍鹰般扑下来的黑衣人,已持刀攻了过来。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军中猎杀之术惊现于江湖(日更万字) “哼!找死!”黄重真内心冷哼,同时略一侧身,便躲过了这必杀的一刀,鹰隼般修长犀利的手指,几乎同一瞬间,扣在了他那漏洞百出的脖子上。 “你……”黑衣人大惊,但还未来得及惊慌,便听“咔嚓”一声脆响,已被其单手折断了粗壮的脖子。 “怎!可!能!”临死之际,他好歹艰难地说出了内心的恐惧。 “以你的身手,若在平地与我决斗,尚能撑过三五十回合!然而凌空作扑,欲学那苍鹰搏兔,却不想漏洞百出,才被我一招制敌!江湖人,到底是江湖人!” 黄重真一把抢过他的夹缝单刀,丢下这句冰冷的解说,便往那黑衣老三的方向,悍然追去。 今夜种种,电影片段般在心中掠过,所有的困惑便都解开了 他终于明白周吉等向来警觉的关宁少年,为何唯独今夜会如此贪睡。 固然都是少年,又骤然来到这繁华的大明皇城,然而多年以来生死经历所养成的习惯,并非那么容易为富贵所移,这一点便连吴三桂都无可例外。 现在看来,全都是着了魏忠贤的道,并且其所用之迷魂药的含量,很低很低,才让这些时刻保持着警惕的少年,于不知不觉中,终难幸免。 向来沉稳安静的自己,为何唯独今晚会心神不宁的原因,也找到了。 他曾见识过军医以西药治疗军中新兵的轻度焦虑症,明白这无非便是生命个体顽强的意志力,在与这些精神药物作斗争时,所产生的神经反应。 念及此处,黄重真便在心中,将权阉列入了必杀名单。 若周吉或者那两个女子于今夜但凡有所差池,他便不惜杀入魏府,浴血成魔,也要杀之而后快。 哪怕因此而令阉派彻底崩盘,东林崛起,令这本就乌烟瘴气的大明朝廷,瞬间便混乱不堪,也在所不惜。 他确实有点儿担心周吉等人,尤其是那憨憨的二狗与大黑,但正所谓重色轻友,方为男人本色,他更担心的自然还是前方显然是被弄晕了的两个古装美女。 毕竟,如此美丽动人的两个女子,就算不能被自己所拥有,也不能任由她们被野猪给拱了。 刚刚被自己击杀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这伙采花贼团队里的二哥。 和之前在广渠门外被自己用强弩射中的那人一样,属于中等身材,而这个黑衣老三却身材高大,且健步如飞,才几个起落,便已落进了一道狭小的胡同里。 黄重真如一头雪中的猎豹一般,几乎紧追着他进入了胡同,他却已不见踪影。 他也不着急,只是立于原地,并不冒然行动,而是用锐利的双目,不断地梭巡着。 毕竟这老三若要与那传说中的老大,对两个女的行那苟且之事,多少是会发出一些声响的,即便是撕扯那浅黄衣衫时的些微声响,他也有信心捕捉他。 毕竟皇城边上这条胡同里的雪夜,不知为何静得吓人,便连最为常见的儿啼、狗吠、梦呓,都没有半句,就好像早就已经被魏忠贤的威名给吓怕了。 又或者,是事先得了这个权阉的警告。想想他与他的阉派儿孙们在京师只手遮天的嚣张气焰,确实是有着这般能力的。 黄重真也并不认为那个黑衣老三拥有那么大的能力,扛着两个看似窈窕,实则却颇为结实还挺有分量的少年,真能一直蹦跶下去。 因此最大的可能,还是躲在胡同的某处,唯独不知这个地方,是否就是他与传说中那个想要享受准信王妃的采花大盗,既定的安排之地。 忽然,一声极为短促并且轻微的“嘤咛”,自胡同深处的左侧传来。 似乎是一个女子正要幽幽醒转,却又被陡然捂住了香唇。 黄重真灵敏的双耳轻轻一动,便已了然于胸。 但他并不表露在脸上,也不急于一时,而是过了稍顷,便像是按讷不住的那般,开始缓缓地朝内移动,同时一脸戒备地找寻起来。 为了避免激怒对方,那柄抢夺过来的夹缝单刀,早在进入胡同之前,便已被他插在了背后的腰带之上,因为身材高大健硕,竟连刀柄都没有透出来。 可他需要用到之时,只需探手往臀后一摸,便可将之抽出,接着骤然杀敌。 黄重真轻轻悄悄地往前挪移着,但双脚踩在积雪之上,还是难免发出些许声响,很快,他便来到了胡同中心一座双层的木结构楼房之前。 因为他的缓慢接近,二楼临窗那两道原本掩饰得很好,听上去就像是正自熟睡的平民一般的呼吸,便逐渐粗重了起来。 靠近内侧的另外两道呼吸,倒是仍然轻巧自如。 直到黄重真踏步到阁楼窗下的时候,黄重真清晰地听见,那两道显然属于男子的呼吸,达到了临界点,他甚至有那么一瞬的警觉,可很快便又平息了下去。 “倒是挺有忍耐力!”黄重真心中冷哼,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便连抬眼往上瞥的动作都没有,免得吓坏了两只惊弓之鸟。 他继续往前走,直至整个后背都展现在那扇破了两个小孔的窗户之前,那柄夹缝单刀,也将惨淡的月光,折映入了那两个小孔之中。 而此时,正巧便是那两道粗重呼吸略微松了口气,又因陡然眼睛的陡然受刺激,以及心内的惊恐悲伤,从而正处于放松旋又惊惧的微妙时期。 深谙心理学的黄重真知晓,这千钧一发之际,便是人类潜意识中最无力的时刻,于是他便如雪中猎食的雪豹一般,骤然发动了攻击。 “是二哥的单刀!” “不好!” 两道怒吼也恰于此时传来,紧接着便是破窗而入的声响,旋又响起了一声惨叫,那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老三离黄重真更近一些,竟被他一刀便封住了喉结。 “嗬……嗬……你……”黑衣老三用宽阔的双手奋力地捂着脖子,却仍旧无法阻止鲜血如注一般,从那狭长的伤口之中喷涌而出。 很快,他体内的鲜血便再也无法支撑那具高大的身躯,重重地跌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老三!”看着黑衣老三倒在迅速流散并且渗入到了楼下的血泊之中,才只抽搐了几下,便在透窗而入的冷风之中,彻底地停止了挣扎。 黑衣老大悲呼出声,却也不顾脸上的刀痕,而是顺势闪身到了犹自昏迷的周玉凤主仆身边,抓住了俏婢小伍的脖子,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惜!”黄重真暗自懊恼,因为刚才那必杀的一道,他本是想双杀的,然而这黑衣老大身手不俗,竟被他躲过了,于是便淡然说道,“关宁铁骑,黄重真。” “又是你!你不是被九千岁……”军中猎杀之术惊现于江湖,黑衣老大脱口惊呼,又蓦然住嘴。 “你家老三已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了!”黄重真咧嘴笑道。 “什么!”黑衣老大微微一滞,便觉刀光一闪,迅速袭来。 那个原本立于窗口沐浴着月光的少年,也瞬间便如雪豹一般,冲入到了月光不及的阴影之中。 “你别过……”他只下意识地发出了半句警告,便觉抓着那个软糯少女的手,猛的一凉,旋即便是滔天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 “叮!”夹缝单刀随着一声闷响,钉入了后方的木板之上,入目足有一般,并且剧烈地颤动着,由可见这一刀的威力,着实骇人。 他也瞥眼一看,入目之处赫然是满目的血液,正从那切口平整的断臂之处,喷涌而出,喷了俏婢小伍满脸满身,也将她玉脖下的衣襟,浸润了一大片。 黑衣老大下意识地略微瑟缩,俏婢小伍少了他那左手的支撑,顺势顺势倒进了他的怀中。 他这才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惨烈的吼叫,想要自救,想要抽身,想要杀敌,想要杀了那两个掳夺而来,却没有享受福分的女子。 心中有后悔,有懊恼,也有不甘。 无数个念头瞬间袭满他的内心,然而那道矫健的少年身躯却已降临,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所有的念想,全都掐灭了。 “你……牛!” 黑衣老大并未十足惊慌,反而咧嘴现出了一个阴暗至极的笑容。 黄重真眼角的余光便已瞥见,他那完好的右手已伸入怀中,飞快地掏出了一根细长的玩意儿,用粗壮的手指拨开,迅速地举至嘴边奋力一吹。 便有一道青烟,钻入了黄重真的鼻孔,就好像袁崇焕用鼻子吸烟时那样。 怀中的少女,也吸入了少许。 黄重真骤然遭袭,右手猛的发力,便几乎掐断了黑衣老大粗壮的脖子,抽身后退的同时,也顺便将仍自昏睡的俏婢小伍,搂入了怀中。 但他尚未来得及稍松一口气,便听黑衣老大已张狂大笑,道:“便宜你了!便宜你了!哈哈哈!” 黄重真瞧见,黑衣人还将那根冒着青烟的细长竹管,奋力扔向了周玉凤,虽因受创极重而没扔准,又很快便被灌入的冷风彻底吹熄了。 但,躺在地上的那个浅黄衣衫的少女,还是无意中吸入了少许。 (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迷迭香的味道(日更一万) 黑衣老大因为这奋力的扔物动作,以及剧烈的大笑,本就受创极重的脖子,终于不堪头上那个硕大头颅的重负,斜斜地垂了下来。 他双目圆瞪,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个浅黄衣衫的温婉女子。 “连睡觉都这么好看……可惜了啊……”这是他停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声呢喃,可惜很快就被灌窗而入的夜风,吹散无形。 “自作孽不可活!”黄重真冷哼一声,便看向怀中那个整体结实局部柔软的少女,轻声唤道,“小伍……小伍……” “嗯……啊?”小伍“嘤咛”一声,幽幽醒转,揉着迷茫的大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少年看了稍顷,便掩嘴惊呼道,“怎么是你?你不会……” 黄重真笑道:“很意外是么?不过将你与你家小姐掳来的可并非在下哦。” “啊!小姐!小姐呢?”在小伍单纯的内心之中,她那温婉可人的小姐,似乎永远排在第一位,便连她自己都有所不及。 “喏,在哪里睡觉呢。”黄重真努努嘴道。 “呀!”小伍扭过修长的脖子看去,果然发现她的小姐安静地躺在地上,嘴角还挂着一丝恬静的微笑,似乎正在做着美梦呢。 “小姐!都什么时候了!”小伍薄怒,想上前将之摇醒,却发现除了脖子以上以及两只胳膊,还有两条腿弯,其余身躯都不受自己控制。 她这才发现竟被这个国字脸型的英武少年,以公主抱的方式搂在怀中,当即便羞得满脸通红,芳心瞬间大乱,心如鹿撞,娇呼道:“你快放我下来!” “好。”黄重真犹如坐怀不乱的伪君子一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便将之轻轻地放在了地上,那动作轻柔地就像在摆放一个珍贵的花瓶。 然而,有便宜不占的那就不叫男人了。 在此过程中,他也很小人地顺势将小伍挺翘柔软的臀儿,轻抚了一遍。 小伍哪会感觉不到他的小动作,但一来芳心涟漪骤起,又心系小姐安危,便只是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羞红着一张俏脸,转身便要去查看她的小姐。 却不想,复又被这个健硕有力的少年,一把拉进了怀里。 小伍尚是首次这般近距离地接触男子,而且还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高大少年,长得也很是耐看,最重要的是满身都是令其迷醉的军人气质。 因此,她便感觉面庞火辣辣的,几乎可以滴出血来,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温热鼻息,瞬间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轻声呢喃道:“你……做什么?怎么了吗?” 黄重真这种宇宙钢铁直男,自然是不会如吴三桂那样,随身携带手绢的。 于是,他便变戏法般掏出小伍腰间的小手绢,替她细细地擦去了脸上和天鹅脖颈上的鲜血。 这才放开搂着她腰的那只咸猪手,柔声说道:“看你满脸都是贼人鲜血的样子,可别吓着你家小姐,快去叫醒她吧,窗户破了,再睡下去会得风寒的。” 小伍这才惊觉将要滴出血来的面孔,竟真的铺满了鲜血,唬得掩面尖叫起来,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下的衣襟,更是鲜红一片,润得都能看见里面的薄薄衣衫了。 黄重真顿时看得食指大动,为了防止被别人误解成自己在调戏良家少女,便大着够胆一步上前,第三次将这娇俏客人的少女搂在怀里。 大嘴一张,便将少女惊呼的小嘴,给一口吃了进去。 “唔……”小伍嘤咛一声,顿时软软地倒在少年健壮有力的怀中。 小粉拳“噗噗”地捶打在他那壮实的肩头,却哪里还挣脱得了。 而纯情如他,香舌首次被一个热血沸腾的少年含在嘴里,唇齿相依,舌尖相触,瞬间便如陷入魔潭的公主一般,再也不可自拔。 周玉凰好巧不巧的,偏于此刻醒了过来。 她依身半卧,迷茫地看了一圈四周,倒是未曾注意到地上那两具正迅速冷却尸体,却对房中那两个红袖添香的人儿格外注意。 一见如此,便掩嘴惊呼:“小伍!你……” 惊呼的同时,这火热生香的一幕,也瞬间便将她潜意识中竭力抵挡的心防,冲击得七零八落,芳心深处的深厚情感喷薄而出,再也无法遏制。 传统如她,竟有种张开双腿的冲动。 这令她大惊失色,忙紧紧地夹住修长的玉腿,面上也强自平静,竭力克制着自己,不现出异样的表情来。 小伍倒是因此而惊醒了一瞬,黄重真快要陷入彻底疯狂的灵台,那抹即将熄灭的清明,也瞬间便明亮了起来,虽然摇摆不定,但好歹不停地闪烁起来。 “是迷迭香!” 黄重真悚然望向周玉凤前边那支细长竹管,心内大恨,倒也并不惊慌,而是赶紧面向破了一大片的窗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低声而又迅速地念叨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如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此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确实有着稳定心神的作用,乃是前世幼时,他那极重国学佛学的跛脚养父,悉心教导给他的,因此背得很熟,张口就来。 此时,雪夜寒风吹拂着脸庞,内心又有金刚经加持,倒的确使他与那并未吸入太多的迷魂香,产生了相对平衡的对抗作用。 然而很快,周玉凤的惊呼,便令其瞬间便方寸大乱:“小伍!小伍你怎么了?” 耳中传来小伍压抑而又痛苦的娇呼,黄重真一边诵经一边扭头看去,立刻目眦欲裂。 只见小伍本已被他擦拭干净的脸庞之上,再次涌现出了状似妖艳鲜血的颜色,似乎那张吹弹可破的白皙面孔之下的血液,随时都要喷涌而出。 整条天鹅般修长白皙的玉脖,也早已涨得通红。 最重要的是,她那渗着香汗的纤纤玉手,竟开始宽解自己的衣带。 如此情景,哪个正常的男人挡得住?遑论受迷迭香影响的热血少男了。 黄重真狂兽一般低低地嘶吼着,那修长脖颈前倾的架势,倒与小白打哈欠时的样子分外相像,只不过后者慵懒悠闲,前者却于此时,快要克制不住自己了。 “这到底是什么迷迭香!分量也太大了吧!” 黄重真心中大骂,但最后的一丝理智,终究抵抗不住玉人的一声恳求:“求求你,快救救小伍!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老子要你做我的女人!”黄重真嘶吼着便化身成了扑食的老虎。 “楼上冷!去楼下!” 这一声指引,更是将黄重真灵台的最后一丝克制,也给彻底的冲散了。 楼下居然有张床,这谁挡得住? 可怜的黑衣老大,给自己准备的床铺,就这样被黄重真给占有了,少年作战无疑是很生猛的,于是可怜的板床便又可怜兮兮地惨叫了起来。 虽然有着木墙的隔绝,又有着冬风的遮掩,但这丝声响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到了附近几家居民楼里。 一个小男孩被吵醒了,听了半晌硬是没听懂,便问他的父亲:“爹,大半夜的啥声儿啊!怪吓人的……” “嘘!别做声!是魏九千在捉拿犯人呢!” “魏九千?不对吧爹,他怎么会有能力发出这样的声音来!他分明就是个阉……唔……唔唔……唔唔唔……” 那个小男孩显然是被他兴致盎然的爹地,捂住了好问的小嘴。 小伍的小嘴也整个被黄重真捂着,不过不是用手,而是用大嘴。 她那娇俏的脸蛋儿逐渐地变回了正常的白皙,却有一层香汗淋漓于上,这香汗有着淡淡的迷迭香味道,也让本就娇俏可人的小伍,看上去更加迷人。 双放手的黄重真看得眼睛都红了:“想不到你看着挺小家碧玉,倒也挺有料!哈,看老子的直捣黄龙,与君痛饮!” 周玉凰听着他那粗俗的言语,看着他那粗俗的动作,已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之上,内心无比渴望,面上一阵羞赧,却又强行克制着。 ——平日里,这丫头伺候自己沐浴之时,偶尔还会调皮地与自己比上一比。 但她芳心深处,却又没羞没躁地想到:“没想到这家伙看上去脸黑黑的,皮肤却这么好,又这么白,穿衣显瘦……” 便连她自己都觉得嫌弃自己,捧着一张火热发烫的脸,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渴望也不甘心,不渴望又不甘心。 窥见小伍那渴望到再也不敢渴求的样子,周玉凰幻想着自己若是与这个矫健关宁少年发生这一切……想着想着便禁不住娇躯一颤。 她再次羞赧地捧住了自己发烫的俏脸,却又忽然听见小伍从弊端发出了一串长长的闷哼之后,便也在没有了声息。 “小伍!”周玉凰慌忙看去,幸好幸好,这丫头只是高兴得晕了过去。 那个少年似乎又挺怜香惜玉的,竟也不再折腾于她,那道豹子一般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往自己看来。 周玉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也衣带渐宽终不悔起来…… 这谁挡得住? 黄重真立刻就像大熊那样拍打着壮实的胸膛嘶吼了一声,又像老虎那样扑了过去,那样子看似凶猛,可是…… “这……这就结束了?”周玉凰有着瞬间的呆滞。 所幸,黄重真储藏了十七年的元气,还是挺有料的,好歹让周玉凰缓慢而又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我在哪里?做什么?我怎么了?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迷惘之中,今夜发生的一幕幕,迅速在周玉凰的脑中闪过,让她羞愤得想要自杀,又愤怒地想将那个躺在小伍身边,已酣然入睡了的禽兽少年,给捶一顿。 但她没有武器,又手无缚鸡之力。 最终,只能颓然一叹,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略显凌乱,以及小伍半开的衣衫。 望着小伍那被鲜血浸润了的前襟,周玉凰恍然若梦,对于那个呈大字型睡在床上的关宁少年,说不出是憎恨,是厌恶,还是该感激。 “要杀了他吗?她夺走了我和小伍的一切啊!” “可是,他分明是为了救下自己和小伍,才着了敌人的道啊!” “他就是个禽兽……” “可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啊,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啊。信王虽然身份尊贵,别说暂且无缘得见,就说相见了,怕也少了这个讨厌鬼的这份英姿。” “罢了,便索性将一切都给了你,若信王怪罪,我便以死谢罪好了。” 周玉凰本想怀抱着小伍就此离去,却又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竟俯下了身子。 许久才抱起小伍柔软的身躯,推开单薄的门,迎着寒风,踏着白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门大街因张皇后与刘太后看重,从而蓬荜生辉的小屋,缓缓行去。 温热的清泪自她脸颊缓缓滑落,她的嘴角却又噙着一丝笑意。 在某一瞬间,她那身心都像接受了洗礼那般喃喃说道:“你是有梦少年,我本怀春少女,一切都给了你,终究不负妙龄人生一场,也好,也罢。那个叫做大蝗虫的关宁少年,望你不负我主仆二人,倾心一场,献身一夜。” 说完,她那瘦削的身躯便犹如脱胎换骨般的,在凌厉的寒风之中行走得十分稳健,再也没有了半丝的颤抖。 胡同的另一头,两个黑衣人瑟缩着本就小个的身子,一边迎风向前,一边轻颤交谈:“大哥二哥三个他们,该完事儿了吧?” “不知道啊,要说大哥他们也真是的,那么迷人的少女,竟也不带带我等。” “说得也是,不过只要我俩将这风把好了,还怕大哥不多给些银钱么?到时候我俩一起去找春风楼的那个老鸨子……” “好啊好啊,到时候你走天桥,我走地下道……” “那也不可能一直这样,总要换一个姿势的。” “也行也行……” 二人有说有笑地迎着寒风来到了那处楼房,却因天气实在太冷,从而没有抬头看见阁楼窗户上的硕大破洞。 ( 第一百七十八章 老虎进京 还有黑熊 黄重真迷迷糊糊地睡了稍顷,恍惚中听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听见有人惊疑了一声,便有人叫了声“怎么不是大哥他们”,旋即便是“噔噔噔”上楼的声音。 一声充满惊恐的惊呼陡然传来,楼下那人连忙询问:“怎么了?” 便觉有水从楼板的夹缝之中渗下来,滴在了他的脸上。 他用鼻子嗅嗅,觉得味道有些难闻,用手一抹,一看,顿时便跌坐在了地上。 也是这才发现,地上已积了好大一滩,且就在跌坐的地上。 “是血!好多血!” 他固然吓得浑身瘫软,楼上那人的恐惧却比之更甚,颤声道:“大哥他们……死……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是床上的这个人吗?”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杀了他?为大哥他们报仇?” “好!杀了他!” “好啊!那你下来啊!咱们一起!就像杀那个老鸨子那样!” “好……不,我下不来了!” “为什么?” “有……老虎!啊!” 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旋即便是一阵骨肉被咬碎,并被咀嚼的瘆人声音。 “老虎?堂堂京师,怎可能……啊!那是什么!是黑熊!堂堂京师怎么可能有黑熊!不要……啊!” 这黑衣小个子滚爬着避到了楼梯口,却仍旧无法躲开黑熊那堪称暴躁的冲击——这惯会使用蛮力的家伙,将木门连带着楼梯,都给撞坏了。 老虎探出脑袋朝楼下瞅瞅,用钢针般的胡须测量了一下,觉得以自己已经挺大了的身躯,断然无法经过这些只有人类才能通行的楼梯。 便干脆趴在了二楼窗户的旁边,瞪着一双虎目,警觉地注视着胡同的前后。 大熊看似蛮横,实则却还不如老虎阴狠,它都不怎么喜欢用嘴去咬人类,更别说是咀嚼他们腥臭的骨肉了。 因此,只是不屑地瞅了瞅那个被一掌拍死了的小个子,又用宠溺的目光看了看那个犹自酣睡,甚至连口水都流出来了的大哥,不满地嘟囔一声。 便在趴在地上,犹如在极北之林时那样,静静地守护起这个贪睡的祖宗来。 周吉源自于黄重真的生物钟,让他准时醒了过来,发现重真不在,还以为他去院内打太极了,便起身打开窗户,往外边看去。 “咦?没有啊!去哪了?”周吉左右瞅了瞅,没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便看向一边起身抖了抖狗毛的阿黄,问道,“看到你家大哥了吗?” 二狗睁着一双无辜的狗眼,迷茫地摇了摇头,打了几个狗喷嚏后,才如梦初醒一般狂吠起来,边叫还边使劲地刨起门来。 “咋滴了?”周吉一怔,旋即便焦急道,“不好!定是阿真出事了!” 吴三桂袁七等人也于此时醒了过来,伸着懒腰走出房门,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这个时辰照例是用来打太极的。 然而,以往总是最早的那个少年却并未出现,还听到了二狗的狂吠和挖门之声,便都围拢过来,朝窗内的周吉道:“怎么了吗?” “阿真不见了!” “你说啥?” “那小子能在你和二狗的眼皮子底下被掳走?” “怕不是去青楼鬼混了一晚,马失前蹄了吧?”吴三桂总是那么语出惊人。 与他缓和了一些的周吉立刻便将面色一沉,道:“我没开玩笑,他真的不见了!我隐隐记得,昨儿晚上他是自己走出房间的,但直到此时也尚未回来!不信你们问二狗!” “汪!” 张盘到底年长几岁,又历经人生骤变,处事经验丰富许多,细细想了想昨日晚上发生的一切,突然沉声说道:“你们不觉得,我们几个昨晚都睡得特别死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吉的脸色更加凝重了,道:“昨日阿真起身之时,我很想抬起眼皮问问他要去干嘛,可就是睁不开眼。” “如此说来,吾等关宁少年,是被人下了药了?” “会是谁呢?” “还能有谁?” “魏忠贤!” “他妈的,这个老阉鬼!” “阿真会有危险吗?” “不知道,趁着行人不多,痕迹尚未被破坏,吾等快去找吧!” “好!二狗!头前带路!” “汪!” 房门打开,二狗便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左嗅嗅右闻闻之后,立刻便锁定了方向,撒开四条健硕的狗腿,开始向着那条无名小胡同的方向狂奔。 周吉等人紧随其后,好在再勤快的贩夫走卒,也因昨日的那场大雪而偷了一次懒,这些极善追踪的少年循着痕迹两相印证,便都确定无疑。 但是,当他们心急如焚地找到那座二层的楼房之时,看到的一幕却让他们瞠目结舌,只见这个让人担惊受怕的小子,竟啥衣服都没穿,就那么大喇喇地躺在床上打着愉快的小呼噜,从嘴角留出来的哈喇子,都快将他淹死了。 房的一角,是那被一缕阳光照得分外舒适,从而看到一群人在一条黄狗的带领之下涌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看的大笨熊。 地上有一眼血迹,已经快要干涸了。 侦察经验极其丰富的青少年们抬头看了看,便知晓楼上一定死了人。 祖宽自告奋勇地绕过大黑熊,跃楼梯口的那具残破尸体,便通过被破坏了一半的楼梯,有力的双臂轻轻一抓二楼的木板,便已一跃而上。 却惊呼一声,差点儿没被那个硕大的老虎臀部,吓得倒跌回来。 见那只老虎甩了甩尾巴似乎并没有回身攻击的打算,祖宽又从其毛色之中判断出,这大家伙就是重真的二弟之一,这才察看起二楼的情形来。 “楼上有两个死人,黑衣服,无身份牌子!一人在窗口被破窗而入之后,一刀封喉,另一人被斩断了左臂,脖子也被拧断了,如此果决,该是阿真的手笔!” 周吉也说道:“阿真也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似乎……似乎……” 吴三桂最看不惯他事事都要维护重真的狗腿子架势,便道:“似乎啥呀?不就是太浪玩虚脱了么?不过根据这小子的身体状况,昨晚到底有几个肥硕女人一起上的呀?居然把这豹子一般的小子,压榨成这样?” “以你的经验呢?”张盘坏笑着道。 吴三桂脱口便道:“以我的经验,应该不止俩……” “嘿,原来你就这么点能耐儿。” “张盘你……” “叫张大哥!” “哦,张大哥你……” 黄重真不晓得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似乎只有一瞬,又似乎有那场时光之旅般漫长,总之等他醒来的时候,呜咽了一夜的寒风早就停止了。 他睁开双眼,入目的赫然是数张凑在一起的脸色复杂的面孔。 吴三桂、卢象观、袁七、金福麟、赵大同、马宝、祖宽,表情各异,有焦急,有鄙夷,有惊愕,有疑惑…… 便连周吉以及一个硕大的狗头,都是满脸古怪。 “怎么了吗?”多少年了,黄重真尚是首次以迷茫的眼神看世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突然发现不着寸缕,便左摸摸右掏掏道,“我衣服呢?我衣服呢?” 黑熊一脸嫌弃地将他的衣服叼了过来,扔在了床头。 “谢谢,呀!大熊,你怎么来了?”黄重真一点都不嫌弃黑熊将他的衣服当垫被,反而分外欣喜。 黑熊似乎是迎来了又一轮的生长发育,这段时间与老虎一样都长得很快。 人立而起之后,那个憨憨的圆脑袋便几乎可以碰到二楼的天花板了。 但它比划来比划去,黄重真也愣是没听懂,它与老虎究竟是怎样进入被高大城墙包裹着的京师的。 老虎听得急了,便从二楼的窗户跃下来,将毛茸茸的四肢爪子踩在雪地上。 却并没有进屋,而是在外低低嘶吼了一声,似乎也知道屋内再挤不下它越发庞大的身躯了。 二狗好像是听懂了,朝主人“汪汪”了两声,就当解释过了。 无奈一屋子自诩聪明的人类,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便只好在三头四条腿动物的催促之中,往江南饭店行去。 他们进店的瞬间,刚巧就是魏忠贤与客氏私会聊天的时间。 胡同内的积雪早就被踩得七零八落了,奇怪的是依然未见半个人影,照理说如此大的动静,至少也会出来一些人查看一番。 然而直至他们离去许久,才有这条胡同里的孩子王,趁父母一个不注意便逃脱了魔爪,然后聚集在了这里。 “哇!真的是老虎的爪印诶!” “是啊是啊!还有狗熊的!” “胡说!熊就是熊!狗就是狗!哪里来的狗熊!” “好吧好吧!呀!里面还有死人诶!” “血!好多的血啊!” “你害怕不?” “怕!当然害怕!” “那我们还是快去告诉我们的爸爸妈妈,让他们快点报官,我等从旁协助,定能一举而名动江湖!” “好的!那快走吧!” “死人了?哦……什么?报官?报你小鬼头啊!该干嘛干嘛去!这年头哪怕京师,哪一天不得死几个人,又及时见过官府有所作为了? 吾等升斗小民,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就是不敢与官府有所瓜葛。太祖成祖宣宗的大明风华犹在眼前,然而此时这乌烟瘴气的大明京师哟……” ( 第一百七十九章 黄重真支使吴三桂(日更一万) “爹,您说错了吧,堂堂大明京师怎么会乌烟瘴气呢?您说的该是辽东吧?” “辽东那是百战之地,刀光剑影之下,倒是比这京师,尚要明亮一些呢。” “爹,你说的这些,孩儿听不懂……” “现在听不懂又有什么关系,爹娘只盼你快快长大,届时便啥都懂了。” 每一对父母都将各自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在自家孩子的头顶。 然后便招呼了几个邻居,去往那间许久都未曾有人居住过的屋子,将里面的尸体、血迹,都默默而又迅速地清理了干净。 对于这间屋子于昨日夜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丝毫都没有去追究。 的确,哪怕仍是寒风徐徐地灌进这件门窗都破了的屋子,但里面浓郁的血腥味却丝毫没有消散,倒是盖过了那激烈人伦过的味道。 大多数的痕迹,也早已被几只动物和人类给破坏了。 至于灰褐床单上那多娇艳的少女之花,有着屋内那么多滩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做掩饰,又有谁会在意呢? 魏忠贤不动声色的无耻行径,当真是给一众心性耿直的戍边少年,好好地上了一课,吴三桂这个天生的坏蛋份子,更是一边佯装愤怒,一边默默感叹。 黄重真这个来自22世纪,纵观五千年的特种兵,道了声“佩服佩服”,便引导着伙伴们从这个阴影当中走了出来。 反正,又没什么损失…… 唯独可惜的是,他成了继吴三桂之后,第二个贡献出了雏男之身的少年,以后再也不能拿这方面开他的玩笑咯。 不过,自己的破身对象非但是个完璧之身,还是九十分以上的那种,而且持续的时间也很长,吴三桂那种着急忙慌胡乱塞了两下的秒男,怎能与自己相比呢。 并且,老子也是两个哦…… 虽然后面的那个,无论姿势、身段、样貌,还是身份,都实在是太过撩人。 身经百战的到底是上辈子的那个自己,这一世的自己还没持续作战过的经历呢,因此便连那层薄薄的膜都没有触及,便缴械了。 丢人哦…… “没想到那个小伍妮子看着挺小家碧玉的,却那么幽深,别说是旁边还有一个,只要这妮子再坚持一会会儿,老子便要辜负美人恩了呀。” 黄重真捂了捂脸,回味无穷。 有些人的脑子就是这么奇怪,无论喝得多醉,都能清楚记得醉酒后的每一个细节,尽管当时好多细节都不受自己控制。 黄重真就是这样一个人,别说醉酒,就连麻药,若是剂量不够,也只能让他的身体失去行动能力,却无法让他的大脑失去思维与记忆的功能。 无论如何,发生了这样一出,张盘和来自关宁的少年们,都算见识到了这座皇城的险恶,接下来的几天,倒是没怎么出门,权当公费吃喝住宿了。 当然,回去之后能否找到袁崇焕报效,黄重真也没什么把握。 倒是吴三桂,无论如何都能从家族里支些银子出来,不过这家伙忒也小气,去青楼都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去的,还尽选白天。 因为经此一役,晚上大家的警惕心都很高。 尤其是二狗,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那狗耳朵就会支棱起来。 老虎与黑熊就更加不用说了,吃喝拉撒都在后庭里,苦得那本是管前台的店小二,被掌柜的派来专门负责清扫它俩的粪便。 刚开始的时候,小二还胆战心惊的。 但是与这两只混得熟了,便常有骂骂咧咧之举。 他倒是挺喜欢二狗,因为这狗子无论吃饭睡觉还是排便,都很有规矩。 老虎与黑熊也不与他计较,倒是老拿硕大的眼睛瞪着他离去的背影,歪着硕大的脑袋,思索着该从哪里下嘴,或者哪里下爪比较好。 好好的饭店竟成了动物园,可是掌柜的却丝毫没有生气,因为这给这家新近进军京师的饭店,带来了极大的名人效应。 老虎与黑熊进门的当天,就引来了一大群人的围观。 虽说连着好多天都没有一点儿生意,还挤坏了不少桌椅。 但是,当骄傲的京师百姓得知那虎熊双煞,竟是关宁少年的兄弟,也算关宁军中的一员之后,便逐渐放心了下来,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起来。 这一试探,便是得寸进尺,江南饭店的生意,陡然就火爆了起来。 好多人慕名而言,为的就是一睹传说中老虎与黑熊以及一群男人友好相处的温馨画面。 偶尔还能听见一只黄狗人五人六地朝它俩“汪汪”犬吠,似乎是在教育它俩该去何处方便。 而不是在这如此美丽的江南风景院落之内,随处大小便,还以此作为记号,当作他们的势力范围,上面写着:“人与狗不得入内,店小二除外。” 老虎与黑熊表示很无奈:“店里的厕所太过狭窄,若是咱哥俩挤进去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就都要随地方便了。” 黄重真对此也很无奈,便亲自写了一张“小处不可随便”的宣传标语,贴在饭店门口,以此提醒游客们不要大声喧哗,不要乱丢垃圾,更不要随便喂食。 他那字虽然没什么艺术气质,倒也得到了黄宗羲卢象观的称赞。 周吉等人更是再次对其叹为观止,纷纷说道:“你小子藏得够深啊,非但吟得一首好诗,竟还写好一首好字!” “一人屠一城,唯吾黄重真。谬赞,谬赞。”黄重真谦逊摆手。 吴三桂虽然不学无术,字都不怎么会写,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鄙夷这个爱伪装的小子,便道:“您这话也太猖狂了吧!” “猖不猖狂我不知道,但我确乎在抚顺关城西城门两边,自制毛笔,沾着敌人的鲜血,写下了这一副对联。”黄重真也继续不遗余力地打击着吴三桂。 “你……”吴三桂顿时语塞。 这事儿虽然夸张,但在谍战后金之时,确实是得到了一些印证的。 袁帅那儿已经给他记了一功,只是暂时压着没有上报而已,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因此大伙儿也从不在外人面前讨论这件事儿。 至于张盘、卢象观、黄宗羲三个志同道合之人,自然已并非外人。 “哦?竟有此事?这小子未免也太过猖狂了吧?”醉心木工的天启得知了魏忠贤的小报告,当即便来了兴致。 魏忠贤还想搬弄点儿是非,却听天启又道:“不过他身为朕的子民,携带着一虎一熊来到天子脚下,衬托天子的威严,又有何不可呢?” “是是是,皇上说得极是,老奴就是这个意思。”魏忠贤连连点头称善。 “你先下去吧,那件事儿抓紧了办,都多久了,怎么还是没有一点儿进展。朕将如此多的事情托付予你,不是让你扯着虎皮狐假虎威的吧?” 魏忠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行了行了,快滚吧。”天启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凡事你多盯着点儿,朕给边关将士研制的最新强弩正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忙得很呢。” “皇上日理万机,皇上辛苦了,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滚!” “诺诺诺,老奴告退,老奴告退。”魏忠贤出了天启那阴冷的房间,这才惊觉自己于这大冷的天气里,正汗如雨下。 “太虚了,最近实在是太虚了,看来年纪大了就应该知道节制啊!况且客氏那方水田,老子也已耕耘腻了,是时候换一亩了!嗯,该换谁呢?” 魏忠贤想起那道高高在上,对自己不屑一顾的身影,当即便是浑身一个机灵,心烫如火,更是汗出如浆。 “千岁,您怎么了?”一个小黄门关切地躬身问道。 “哦,没什么,你去把崔呈秀叫来,老夫有事叫他去办。” “好嘞。” 兵部竟也派了人来核实老虎与黑熊的存在,并且来的还是尚书本人。 这倒是令黄重真颇感意外,周吉等人尽管敬畏,却并没有多少好脸色,吴三桂倒是受宠若惊,赶在大哥之前,“崔大人长崔大人短的”,鞍前马后,好不狗腿。 二狗觉得这家伙就是在模仿自己,于是“汪汪汪”了三声,以示抗议。 “咦?这黄狗似乎并不欢迎老夫啊?”头发花白的崔呈秀斜睨着二狗。 二狗也不说话,只拿一张狗嘴和一双狗眼,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吴三桂自诩跟二狗混得熟了,多少还是有些脸面的,便一边对二狗打着手势,一边腆着脸对崔呈秀道:“哪儿能呢,咱家二狗这是在欢迎老人您呢。” “是么?”崔呈秀表示狐疑。 “是的是的,二狗有个习惯,叫声越多越长,便表示越是欢迎。” “好吧,你刚才是咱家二狗?” “嗯,是啊,可不就是咱家二狗么?” “‘咱家’这个称呼,倒是许久都没有听到了。” 黄重真刚巧在后院喊道:“小桂子……” “啊?”吴三桂探头回应。 “过来一下,你张盘大哥有事找你。” “好嘞。”吴三桂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便转过身来朝崔呈秀尬笑道,“大人先请。” ( 第一百八十章 百姓眼中最“浪漫”之事(日更万字) 崔秀成拂袖冷哼道:“老夫既非二狗,又非小桂子,为何要请?你把那唤作蝗虫的家伙叫出来见我。” “哦了。”吴三桂学着黄重真的样子比了个“OK”的手势,边跑边得意地喊道,“大蝗虫,崔大人叫你出来一趟。” “好一条狗腿子。”崔呈秀看着吴三桂那背影,便忍不住满心鄙夷地暗忖了一句,陡然瞥见二狗仍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没有熟人在场,那貌似凶巴巴的样子倒还真挺可怕的,有心想要跟它套个近乎,但又不知狗语怎么讲,忽然灵机一动,竟下意识地张嘴便道:“汪?” “汪汪汪汪汪……”二狗最讨厌有人学它说话了,因为这让它觉得对方就是在鄙夷自己是条狗,于是便连连狂吠以示不满,倒也保持着克制没有扑上去。 崔呈秀想起吴三桂的介绍,当即便乐了,于是便兴致勃勃地与他对吠起来。 “崔大人?哪个崔大人?”黄重真停止了正在做的高级俯卧撑,拍拍手问道。 “兵部尚书崔呈秀崔大人啊!”吴三桂顿时急了。 黄重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道:“那天晚上魏忠贤旁边那条狗?” “什么狗不狗的啊!那可是阉派五虎之首啊!”吴三桂压低声音道。 老虎一听有五只老虎来了,且不管它是阉还是作种的,当即便来了兴致,猛的抬起头来。 ——难怪今儿没什么游客,原来是又来了五只老虎啊,敢情都去看它们了? 黑熊也抬起憨憨的脑袋,嘶吼着嘟囔了一声,还在地上打了个滚,似乎在嘲笑老虎。 老虎立刻不满地朝它“嗷”了一声,似乎在说:“想打架?” 黑熊立刻起身,还人立而起,“咚咚咚”地敲响了自己厚实的胸膛。 这技能老虎不会,百试不爽。 果然,老虎不满地嘶吼一声,一扭硕大的臀部,便摆动起了老虎尾巴,以牙还牙。 黄重真对它俩争强好胜的行为,早就见怪不怪了,只对看着它俩发愣的吴三桂道:“好吧,他来做什么?” 吴三桂回神之后又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啊!不过他可是兵部尚书啊!按规矩你我这些大头兵都归他管,他叫你出去,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呢?” “行,那你先去张盘那里吧,我去会会传说中的阉派五虎之首。”黄重真说着便朝外走去。 “讲究点儿,那可是真老虎。”吴三桂嘱咐道。 “知道了。”黄重真说着便打了个响指,老虎得了信号,立刻便跟了上去,临走前还朝黑熊得意地抬了抬硕大的脑袋。 黑熊哪里肯落后,立刻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后庭往前厅的门儿,第一次的时候被黑熊挤坏了,掌柜的便索性将之开拓到足够黑熊与老虎同时进出,倒也方便了如织的游客。 看到那个器宇轩昂的少年身后,又探出一虎一熊两只猛兽的脑袋来,饶是崔呈秀有着心理准备,还是被唬了一大跳,后退了几步竟差点儿跌倒。 他的几个跟班儿连忙将之扶住,黄重真也上前握住了那双充满罪恶的手,道:“崔大人,什么风把您老怎么来了?快快请坐,快快请坐。小二,快上茶。” 那客气劲儿,像是两人之间丝毫都未曾发生过过节一般。 “好嘞。”刚刚清扫过后庭的店小二应诺一声,便忙活开了。 至于掌柜的,早就将板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擦拭了一遍又一遍,这会儿终于可以与有荣焉地邀请崔大人落座了。 崔呈秀显然也挺佩服这小子的心态的,依言落座之后,便道:“老夫今番前来,是有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儿,就是特意前来见识我关宁将士之英姿,顺便看看这两头守护神兽,端的威猛无双啊,有猛士猛兽守护关宁,吾皇可高枕无忧矣。” 崔呈秀不吝赞叹之词,并且真的好想伸手摸摸重真身后的虎熊双煞。 奈何身在大明中枢多年,早已练就了一番不摸虎头的本事,实在没那个胆子。 二狗似乎因为将其忽略了而有所不满,便愤怒地“汪”了一声。 崔呈秀哈哈大笑,摸着他凑过来的脑袋,道:“行行行,还有你,还有你。” 黄重真倒是未曾料到,这老爷子会与自己的猛兽三兄弟这般融洽相处,尤其是二狗,想来身为阉派五虎之首,自有其过人之处。 略微点点头,便又拱手说道:“那另外一件事情呢?” “兹事体大,可否借一步说话?” “行啊,您要多少部,标下有的是资源。” “啥?啥资源?” “哦哦,标下是说,后庭有的是秘密场所。” “哦,好好。”崔呈秀老脸一红,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说着,便起身随着黄重真往后庭走去,老虎黑熊与二狗,还有他的三个跟班,全部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阿真哥,茶……”店小二如约而至。 “给我好了,你去忙吧。”黄重真接过茶盘。 “好嘞。哟,客官来啦?今儿个怎来得这般迟?快里边请。想看老虎与黑熊?巧了,它两只刚刚回后庭,这会儿怕是还没躺下呢,快请,快请,门票一两银子。” “好坑哦……” “嗨,虎熊双煞哦,咱大明辽东关宁的守护神兽哦,便连皇上都派了兵部尚书崔大人亲自前来嘉奖呢。” “你说崔呈秀来了?” “是啊,这不刚和那只大蝗虫进了后庭么?” “后庭?沃糙!谁要看他俩互进后庭,你把银子还我!” “门票费恕不退还!” “行,够黑,你给老子等着!” “欢迎客官再来!” 黄重真未曾想到,自己与崔呈秀的会晤,竟这般迅速便传遍了整座京师。 更未想到自己姑且一试的议论文奏折,竟起到了如此好的效果。 这些天,东林反对声讨袁崇焕和关宁军的折子,堪称漫天飞舞。 却仍旧无法阻挡天启皇帝修筑巩固万里长城蓟辽段的决心,就像无法阻止其钻研木工的决心那样。 黄重真唯独嫌弃拨银少了点儿,十万两对于万里长城蓟辽防线众多关隘的庞大军费开支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仅是一座小小的马兰峪,若想修筑得固若金汤,便非得十万雪花银不可。 然而重真又知晓,坚固堡垒除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外,另一个作用便是被无情攻陷,或者从内部被攻破,再者也可以绕道而行,就像马奇诺那样。 黄台吉为形式所迫,也终究会做出此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况且长城万里,关隘何其之多,不可能都像山海关和关宁防线那样,打造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因此,修筑万里长城蓟辽段关隘的象征意义,远胜于实际意义。 与此同时,他也深悉此时的大明财政有多艰难,便也表示理解。 毕竟有总比没有好,况且让朝堂大佬和九边将士多注意点儿长城边防,终归不是坏事儿,也总算不枉此行。 至少,对于马兰峪等被遗忘了无数年的戍边将士们而言,仅仅是得到了皇帝的再一次关注,也已经非常满足了。 因为这至少说明,大明并未忘记这些苦守边疆的糙汉们。 而他们也将以极大的热情,回报这丝知遇之恩,哪怕对于日理万机的皇帝而言,这丝恩情实在微不足道,忙于派系斗争的兖兖诸公,更是不甚在乎。 然而,孤城,孤独,坚守,百战,不破,不还。 这些名词,便是无论哪个华夏时代,边塞将士们最为普遍也最为寻常的心态。 总而言之,黄重真这行来自辽东关宁的小兵,这些时日遭到了留守京师的东林大佬们的口诛笔伐。 极在乎别人看法的吴三桂被骂得发根倒竖,便连淡然的周吉都有一种快要体无完肤的感觉。 唯独黄重真丝毫不在乎,照常吃饭喝酒,如常睡觉锻炼,将这难得悠闲的生活,过得有条不紊,更将江南饭店衬得诗情画意,生意蒸蒸日上。 ——不好也难啊,毕竟每天天才微微亮,店外便冒着严寒排满了想要进店,一边煮酒论英雄,一边指桑骂槐唾骂某些王八丘八吃里扒外的所谓士子。 便连远在辽东关宁的袁崇焕都遭了秧,谁叫漏风的大明朝堂,将《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确是那只蝗虫所执笔撰写,却又得了关宁军上下一致认可的消息走漏了出去,就连具体内容都一字不差呢。 于是,这篇论文体裁奏折的影响力,瞬间便盖过了已然被公认为精品的那首五言,两首七言,以及两曲新词。 那首白话性质的《辽东的森林》就更加不用说了,士子们无不大骂俗不可耐,有辱斯文,啥玩意儿…… 大明京师文化璀璨,江南更是诗情画意,谁在乎悬在关外的苦寒辽东呀? 但辽东的关宁军在乎,辽东的汉家遗民在乎,便连全华夏的普通百姓都很是喜欢,忙碌劳作累了,便都会自嘲地唱上几句。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瑕……捂不热融不化的朝堂大佬、地主老财的心哦,您们就要将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煎迫至何等程度哦……能让咱老百姓混个温饱不?” 温饱,大概便是百姓所想之——最浪漫的事。 ( 第一百八十一章 空谈误国 实干兴邦 黄重真上辈子的老家——江浙义务诸暨地区,更是悄然流传一句民间谚语:“啊则噶会有噶种萨开萨开萨否熟个猪头个嘞?” (怎么会有这种煮去煮去煮不熟的猪头的?) 以此,来表达对于那些占地越来越多,却交税越来越少,反将越来越重的赋税,加在他们这些土地越来越少的苦哈哈身上。 其实对于靠天吃饭问地刨食的基层百姓而言,并不太在意天公是否会重新抖擞降下人才,只求老天爷将雪下成瑞雪,将雨洒作甘霖。 待到粮食收割完毕之后,再他娘狠狠旱他几天,好将粮食晒干、收仓。 不过,百姓的诉求在大多数的时光里,都无法直达天听。 于是,东林在读生和毕业生的谩骂之声继续甚嚣尘上,都快将好不容易把温和的笑脸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太阳公公,给重新遮盖住了笑脸。 祖宽等耿直汉子一致认为,骂老子可以,骂老子的将军大帅却不行,暴脾气与犟脾气很难不摩擦出火花,于是没少发生肢体冲突。 一方彪悍,一方人多,各有受伤。 就是狗日的关宁丘八老是放狗咬人,真是让人受不了。 更过分的是,还总是将绳子套在老虎和黑熊,牵出来遛…… 这特么的谁受得了? 便是那狗都已极为彪悍了,前门大街的狗儿们,甚至那些被豢养在高墙大院里的所谓猛犬恶犬,见了那黄崇崇的大狗之后,最后也就狗仗人势地叫上两声。 然后,便在它狼嚎一般的猛扑之中,立刻便夹着尾巴撒开狗腿,在一片呜呜声中狗奔豕突——没办法,人家身后正蹲着一虎一熊两头煞星,不服不行啊!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便连将户口迁到了京师的魏忠贤都看不过去了,试着以小报告的形式,将这些有趣的事儿说给了天启听。 当即,便逗得这个热衷于木工的木匠皇帝,哈哈大笑,便连身子骨都硬朗了一些,不但三餐规律了起来,饭量也好了起来,晚上耕田也更加卖力、有力了。 张皇后究其原因,便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关宁少年,尤其是那传说中又是发明炮架,又是驰援觉华的大蝗虫,分外青睐,倒是让自家的皇帝夫君,呷起醋来。 不过张皇后对付皇帝自然是有一手的,一个媚眼跑过去,在魏忠贤面前人五人六的皇帝,还不乖乖地躺下让她主动来骑? 嗨嗨……这种别人家闺房中的隐蔽私趣事儿,咱不嚼舌根子。 总之,吴三桂对于二狗的表现是极为满意的,也总算扬眉吐气了。 每次二狗吓完人,他都会抚着它的大脑袋吼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老子身边都是些上过战场渴饮过建奴血的真正男子汉,又岂是那些家狗能比的。” 这骂人功夫都快青出于蓝了,东林士子们简直气炸了,于是一拥而上,一拨急红了眼努力想要找回场子的人,和一群多少留着些手的人,再次扭打在一次。 老百姓们轰然叫好,于是那些久不得民心的东林少年士子们,便更加起劲了,还步步紧迫,追进了店里。 江南饭店的桌凳都因此换过好几茬了,就连小二小厮和那些大手,都被误伤过好多人次了。 但那掌柜却仍旧笑吟吟的,浑不在意,似乎砸得不是他家的财产一样——毕竟是个打工的,财产是主家的,坏了可以报销,命可是自己的,丢了可就没了。 黄重真对于这些阴招阳谋,向来都是来者不拒,当仁不让的,出手那叫一个快狠准,其阴狠果决的程度,便连吴三桂都自叹不如。 袁七曾一度担心会给自己的大帅主家招惹麻烦,但黄重真却坚信,自家的直系上司袁崇焕对于这些无用的唾沫星子,定然也是浑然不在意的。 他一定会明里跳脚骂娘,暗里嘎嘎大笑的。 对于那些打将上来的所谓士子,虽然是一个门派的,严格来说还都是他的师弟们,但对于他们不做实事的作风,也必定是欲揍之而后快,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因此,他得知之后明面上可能会怪罪,暗地里却只会竖起大拇指称赞,或许还会多给一些军饷,多给几顿肉吃呢。 袁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奈何军饷和肉是始终悬于华夏军人头上的利刃,闻言立刻便如狼入羊群,愤而冲入了孱弱的士子群里,纵横睥睨,大杀四方。 大义凛然的东林士子们见这群少年丘八实在是有辱斯文,吃了几次亏之后,便也只敢捶足顿胸,再次展开所擅长的口水大战了。 不过,黄重真紧接着的一句话,就将他们彻底地闷翻了:“同样是少年,有本事就跟随我等去关宁走一遭,与建奴真刀真枪地干上一架!” 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自古以来武科生打仗,文科生骂人,妥妥的安排。 缘何到了这小子嘴里,就那么不是滋味儿呢? 沉闷许久,才有东林士子反驳道:“谁跟尔等丘八去与那些野蛮人打架!” “那就闭嘴!啥本事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嚷嚷!” 重真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就带着二狗它们回到了店内,还吩咐掌柜的说:“这群龟孙子有钱,把参观老虎和黑熊的门票费,收得再高一些!” “好嘞。”奸商掌柜当然不肯放过这种哄抬物价的机会。 “怎么走了?有本事别走啊!” “是啊是啊!有种的出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二狗与老虎黑熊扭着硕大的臀部一进店,东林士子们的嚣张气焰就回来了。 吴三桂觉得自己的暴脾气已经好很多了,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来到二楼打开窗户吼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等匹夫既有空在此耍嘴皮子,何如去给老百姓干点实事?平整一垄土地也好啊!” 围观的百姓当即轰然叫好,便连黄重真都朝二楼竖起了大拇指,虽然这小子这句话里的两句名言,都是抄袭了自己的。 但他并不排斥全天下的人,都能尽早明白这两句话的含义,从而让这个焦灼而又不知实干的社会风气,逐渐地转换过来。 但事实证明所谓的东林少年士子,根本就是一群杠精,当即有人反驳道:“你这个老匹夫……哦不,你这个丘八小匹夫知道啥叫空谈误国,啥叫实干兴邦不?” 黄重真终究还是选择把吴三桂叫了回来,然后派遣二狗领着老虎与黑熊出去镇压这种口水起义。 三只萌宠也并没有动手,而是站在街上咆哮了一阵,那群以口水仗见长的东林少年士子们,便都狼奔豕突,一哄而散了。 吴三桂朝黄重真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还是大哥有办法,我服了。” 黄重真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便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瘦削坚毅的肩膀,还给了他一个充满鼓励的笑容,道:“好好干!” 吴三桂瞬间便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大有冲冠一怒的趋势。 “得,老子以后还是继续打压你吧!”黄重真耸耸肩膀道。 “为啥?” “老子怕你冲冠一怒为红颜!” “老子说了老子不会的!” “那就最好!希望十八年后,你依然牢记着今日所言!” “别说十八年,便是一百八十年,老子也记得!” “那时候你早就成为一捧黄土了!” “那就让老子的子子孙孙家祭之时,告诉老子!” “好!老子会让老子的子子孙孙,告诫你的子子孙孙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黄宗羲左瞅瞅右看看,不明白刚刚还同仇敌忾的两个人,为何会突然这般较真,至于二人的绕口令,以他之才,自然是无需分辨的。 卢象观却早已经见惯不惯了,拉着他就去后庭喝酒研究书法去了。 张盘是个大老粗,加不进如此文雅的行列里,便扯着吴三桂研究兵法去了。 魏忠贤的手下向来都是东林做什么,我便与之针锋相对的。 不过这一次,倒是没有因为重真的奏折是老魏提上去的,便与东林大唱对台戏,而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倒是魏忠贤不肯让这种好机会白白流失,权衡许久,还是报告给了天启。 本以为天启多少会埋怨几句不干正事儿,却不想这一次却哈哈大笑,还极有兴趣地问道:“谁赢了?” “当然是关宁来的少年们,毕竟是一群会武功的,尤其是那只蝗虫,据说连我大明国教之精髓——太极拳和剑术都十分精通呢,遑论还有三只猛宠呢。” “哦?朕记得他自称是抚顺人氏吧?哪儿学来的这些本领?” “据说是他师尊教的。” “师尊?”天启稍愣,倒是想起了自己的老师孙承宗,才道,“是谁啊?” “据说……是徐渭徐文长呢。”魏忠贤神秘兮兮地说道。 “徐渭徐文长是谁?”天启愣然问道。 魏忠贤终于确定,这个皇帝不知道赵高是谁的行径,大免并非装的。 于是心中稍安,解释道:“那是世宗皇帝时期,总制南直隶、江浙、福闽等处大臣胡宗宪的幕僚,助其于东南平寇;后又前往辽东为李成梁幕僚,收其长子李如松为徒,授其于日后援朝破寇之才。” “朕太太爷时期的人?那不是早就死了么?”天启更加惊愣了。 魏忠贤赶紧说道:“皇上莫急,那小子自己是这么说的,老奴也不是很清楚。” “查!” “诺!” “朕吩咐你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正尝试与其接触,未免东林获悉,因此老奴才故意导演了这出烟雾戏。” “真有你的,你果然就是东林的克星啊!” “皇上谬赞,老奴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 “行了行了,没啥事儿就快滚吧。” “老奴遵旨,老奴告退。” “对了,你说该不该给那三头朕的猛兽,挂点儿官职啥的呢?也好增其威势,助朕打压东林。” “皇上请说,老奴照办。” “嗯,就封它们为虎威将军,熊威将军,狗威将军吧。” “虎威?熊威?狗威?”魏忠贤呆了一瞬,终于确定皇上还是那个没怎么读过书的皇上,心内大定,赶紧领旨告退,去给心爱的皇帝办实事去了。 另一边,哪怕憋着一口劲儿的吴三桂,再怎么即将那些天天都来的东林士子。 也休想将这群干啥啥不行,口水第一名的墙头草,拐骗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辽东去,哪怕是最为接近山海关的关宁地区。 谁都知道辽东苦寒,风雪如刀,这都还在其次。 关键是袁崇焕那个二愣子的屠刀,有时候硬是连自己人都砍。 早些年孙督师还在辽东主持大局的时候,这家伙便连副总兵都说砍都砍了。 在蛮荒之地待久了的糙汉,会否在乎地上横着一堆狗屎呢? 不会的。扫干净就是了,至不济踩上去将它踩个稀巴烂,也就是了。 在他们的心目当中,虽与袁崇焕师出同门,却毕竟是有所区别的。 尽管,几乎所有的东林士子,都很羡慕袁崇焕的升官经历。 “这大概就是这群龟孙子总是喜欢大言不惭的原因吧?袁帅啊袁帅,你究竟是引领了怎样一股社会风气啊?”黄重真不无埋怨地腹诽道。 好在,这种情况在“虎威将军、熊威将军、狗威将军”这三道敕封令,以大明内阁的名义颁布下来。 并由兵部尚书崔呈秀,亲自为三头猛兽授将军牌之后,才得以遏制。 看着三头本就威风凛凛的猛兽,因为三块金光闪闪的铜牌而显得更为威武不凡,无论东林士子还是围观百姓,众皆哗然。 东林士子与阉派人士争来争去的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当朝皇上么? 既然皇帝都变相下旨支持关宁来的这些丘八了,还有啥好争的? 散了吧,都散了吧…… 东林士子们无精打采,犹如斗败了的公鸡那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但不可否认,前门大街的围观风潮,算是被彻底地带动起来了。 之前还颇为冷清的江南饭店,也因为关宁丘八的存在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就连那些算命瞎子也摸索着漆黑的世界,将看相摸骨测字的摊子,搬到了这里来。 (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日更万字) 几个在这一领域有身份有地位的,还占据了极为靠近饭店门口的好位置。 比如周玉凰小姐的豪爽老爸,崇祯皇帝的抠门国丈。 黄重真对于这门极为古老的华夏玄学,一向是颇为有兴致的,即便知道其中的大多数都是骗人的糟老头子,却仍然有事没事就要去测个字,算个卦,求个签。 若觉得人家还真有两下子,便免不得要探讨争论一番。若发现对方是个大忽悠,也不点破,不管好话坏话都照单全收,就连铜钱都照付不误。 别说,这生意还真是好做。 除了一向恬淡的周吉,仍然虎着一张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脸,便连天生便以自我为中心,并且极有可能在十八年后变得神憎鬼厌的吴三桂,都很吃这一套。 祖宽袁七这些别人家的奴才就更加不用说了,见到一个算命老头便连称“大师”,还笨拙而又矫情地再三请教,自个儿到底有没有翻身农奴做主人的那一天。 黄重真对此很是无语。 只好在一天深夜酒喝多了之后,搂着两人的肩膀,大声说道:“只要勇敢作战,天佑大明,别说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便是混个总兵当当,又有何难?” 如此豪言壮语,自然是需要大声附和叫好的,就连张盘都嘶吼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粪土当年万户侯”之类的豪言壮举。 祖宽袁七更是大着嗓门叫嚷:“是啊是啊,王侯将相……” 惊得黄重真连忙捂住两人的大嘴巴,又恨不得用大嘴巴子狠狠地甩在这两个夯货的大嘴巴上。 除了睡觉前的密议,以及睡觉时的窃窃私语之外。 一群关宁少年其余时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要通过大明层出不穷的两厂一卫明岗暗哨内卫暗卫,传递给这座城池里最有权势的一男一妖的。 可是,这两个故作坚强的夯货,真是白瞎了自己刻意营造的好机会…… 至此以后,黄重真再经过那些测字摊时,便对那些眼巴巴的目光视若无睹了。 直到半月之后,那个突然多出来的紧挨着饭店大门,却非但啥事儿都没有,反而还让一群饭店打手,狗腿一般围着保护的卦摊小老头。 忽然跳将起来,指着重真“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咋不装瞎了?”黄重真觉得有趣,走上前去踢踢他那拐杖,还大方地伸出了自己宽厚有力的手掌。 老相视忙用沧桑的老手颤颤巍巍地双手接过,翻来覆去惊疑不定地瞅了许久,还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双眼,仔细观察了他的面庞之后。 才用仅可耳闻的音量呓语道:“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就是黑了一些,却少了一丝孱弱,多了一份宽厚,这手这腿这腰,看上去也更加有力。” 就当满街惊奇的时候,黄重真却从他几乎无声的唇形之中,读出了这些信息。 正自惊讶,老头却收回了到处乱摸的一双老茧之手,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之前抱成一只拳头,提高音量道:“老汉多谢壮士舍命救下小女之恩,只是可惜了小伍,哎,多好的姑娘啊……那些贼子,真该千刀万剐!” 黄重真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很是势利眼的饭店掌柜,不但不敢驱赶这个看似寒碜的算卦老头,还将他保护起来。 原来,他竟是已被确定为信王妃的周玉凰小姐的父亲。 黄重真的心内尴尬至极,毕竟小伍那妮子的第一次其实是交给了自己,便连她那即将成为信王妃的女儿,也…… 就是不知,那丫头是怎么过了那些老宫女挑剔之辣眼的,难不成老子这辈子的第一次,真的这般不济,还是那迷魂香的副作用实在太大? 居然……居然连夜御两个都做不到了?真的连那丫头的膜都没捅破? 苍天啊!老子的上辈子,可是可以连御七个的啊!还是轻熟的那种! 电光火石之间念及这些,黄重真既觉遗憾,又觉庆幸。 总之没有破坏别人的幸福,自己又捡了个便宜,就别卖乖了吧。 对了,这老头还说自己与这大明时空里的一人极为相像? 那么对方会是谁呢?是这闹市里的泼皮,还是他老家的瓜怂? 莫非……是自己这个怪名字终于找到了出处? 尽管黄重真向来喜欢大胆假设,却也吓了一跳,禁不住像二狗一样龇了龇牙。 却不想,将还未经由大明朝堂之气滋润颐养的周奎小老头,吓得往后退了三步,便连忙拱手回礼道:“举手之劳,吾等关宁少年自当为之,老丈不必多礼。” 周奎拈着颌下一缕青白的胡须,故作深沉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一些时日,他几乎每天都来,却也不进店,只是问掌柜要一壶免费的酒,一盘免费的肉,仍守着他那快要散架的摊儿。 重真若不出现,他就可着劲儿替别人算卦策字,收敛钱财,生意出奇的好。 但黄重真若是与其他关宁少年一同出现了,却无论是进还是出,也不打招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 除了那个国字脸型的少年之外,他还着重关注了吴三桂、周吉、张盘这三人。 对于这种垄断行为,其他摊位的老头即便是内心鄙夷憎恨,却也不得不面上恭维,另谋他处。 没办法,谁叫人家技高一筹,自打女儿出生的那一天起,便算准了她会成长为一只雏凤呢,却又深知他那半瓶水的才华,并不足以教授。 于是乎,即便是一贫如洗,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在旁人的冷嘲热讽之中延请西席,终将之教导成为精通书画,熟悉女红,贤淑温婉的一代才女。 并于一日心有所感,历经艰辛携女搬迁至京师的前门大街,继续行医测字,静候机缘。 这番说辞别说是普通百姓,便连那些苦读圣贤书的士子,都被忽悠得深信不疑,并对细看之下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周奎,五体投地。 黄重真从掌柜口中了解了这些经过之后,便也确信这家伙留在青史之上的淡淡一笔——贪财,确实是没有被篡改,也没有夸大其词。 除了走进走出点头示意之外,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事情,再未与之有所交集。毕竟男子汉大丈夫,惦记一介老头,何如惦记人家温婉贤淑的女儿呢? 但,或是因为身份的骤然提升而变得尊荣起来。 又或许是准信王妃的身份,就像一层无形的枷锁,将她百灵鸟般活泼的身子牢牢地束缚住了,终究是再也不曾抛头露面。 这自然引得无数士子与采花贼,捶足顿胸。 黄重真的心中,也不无遗憾,并且认为,这一遗憾将伴随终身。 当男人对一个女人快要没有念想的时候,为了寻找心灵的寄托,很自然地便会想起另外一个女人。 黄重真何能例外?他想起了远在辽东沈阳的徐亦欢,两相比较,不禁心有所感,对着再次飘起来了雪花的天空,惆怅地吟诵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古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那缠绵悱恻的文字,硬是将一个豪迈的丘八,渲染成了一名深闺怨妇,真的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可是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忧郁气质和优雅言行,却让那些恨不能将全大明的名妓目光,都吸引在自己身上的东林士子们,好一番羡慕嫉妒恨。 旋即,便又是一波铺天盖地的谩骂,嘲讽,侮辱。 这一次,便连权阉底下那帮年轻多情的士子们,也都加入了声讨的行列。 一时之间,来自辽东关宁的小丘八黄重真,竟成了京师士子的众矢之的。 当事人对此很是无辜,也很无奈。 吴三桂倒是想,只可惜无论如何都做不出那样的诗作来。 在那些士子眼中,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匹夫。 自暴自弃之下,吴三桂白天去青楼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似乎只有在那群胭脂俗粉的吹捧与侍奉之中,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直至,有人抓住这首千古佳作的其中两个字,大做文章。 ——故人?你的故人是谁?谁是你的故人?莫非是信王妃? 笑话,人信王妃周姑娘金枝玉叶,会是你这只懒蛤蟆的故人? 即便你确实救过她一次,但是臣子救王妃,本就是分内之事,怎可心存幻想? 至于曾来江南饭店当面答谢,并且以信王给的定情信物作为谢礼之事,掌柜的守口如瓶,小二小厮打手们也都三缄其口。 那时的周玉凰虽已小有名气,却远没有现在这般受万众瞩目,因此知晓之人并不多。 但是,这并不妨碍隶属于东林院派的士子们,天马行空般地奇思妙想,硬是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低调了十六年的信王千岁,也牵扯了进来。 并且,以准信王妃为枢纽,勾勒出了一副莫须有但却生动丰富,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三角恋画面——信王与准信王妃情投意合,奈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时之间,包括吴三桂在内的关宁少年,竟成了京师士子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助天启重塑京师火器局 并且这一次,东林的年轻士子们竟与阉派的底层党羽无声联合,联手攻讦。 倒是寻常百姓默默地力挺着他们,毕竟这些人在两厂一卫的阴影之下被压抑得太久了,非常渴望天公抖擞,降下能将金枝玉叶拐走私奔的人才。 于是,江南饭店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掌柜的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痛并快乐着,只好向主家申请了一大批的打手过来,全部放在门口充当门神。 最后,还是首当其冲的黄重真给他出了个无耻的主意——凭票入店,而不是免费入店,凭票参观。 但即便如此,无数充满想象的士子,仍然趋之若鹜。 只为站在店内,朝后庭大骂一通。 掌柜的因此而赚得盆满钵满,乐得合不拢嘴。 很快,便连六科给事中以及御史们,也就是大明王朝的所谓言官们,也都参与了进来,从而再也控制不住战火,迅速燃燃至了内阁,还漫延到了御前。 还动辄就是千字文万言书的,倒也有些引经据典的骂人锦绣文章,横空出世。 天启对此,不闻不问。 权阉对此,不置可否。 反倒是信王到底稚嫩了些,最先坐不住了,十六年来首度向着整个京师发声——孤本无心,卿等随意。 此言一出,无论东林士子还是阉派党羽,尽皆弹冠相庆,大获全胜。 但不知为何,阉派也突然偃旗息鼓了。 东林仍然不肯罢休,并且乘胜追击,将矛头对准了正在筹备婚礼的信王府。 信王无辜躺枪,勃然大怒,正想再度发声,却被周玉凰所阻。 望着面前这个因为担忧自己,从而抛下男女之防,偷偷跑来相见。 首次见到自己修长的身材,以及儒雅的容貌,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一如坊间传言中温婉贤淑窈窕的民间才女,信王立刻食指大动,便连小信王都蠢蠢欲动。 于是,他便关闭王府大门,全身心地投入到准备大婚事宜的热情当中,并扳着手指期待洞房花烛夜,掀起红盖头的那一刻,快些到来。 在阉派骤然调转枪头的嘲讽声中,东林院派对于信王大失所望,终不再有丝毫奢望,同时也明白,那个权阉的政事斗争手段,当真是没有下限。 一场被刻意挑起的争执,无端无谓地甚嚣尘上,至此终于逐渐地尘埃落定。 身为无心插柳的始作俑者,黄重真一直像个局外人般的冷眼旁观,却也总算是彻底见识到了大明朝堂派系林立,并且彼此争斗之激烈。 一首本该被传为千古佳作的柔情七言,都能被人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加以攻击,这还有啥好说的呢? 对于躲在京师里“干啥啥不行,吵架第一名”的两派士子乃至官员,黄重真终究是无言以对了。 他明知明末的派系斗争非常激烈,却万万没有想到。 这些苦读圣贤书多少都该睿智一些的人,竟反而变得这般肤浅,这般焦虑,连带着本当沉稳如山的大明京师,都被累得焦灼起来。 一块小石头,竟能激起层层叠叠的波纹浪涛。 若非有个不问国事醉心木工的皇帝…… 黄重真突然觉得,被当世以及后世吐槽,尤其是《明史》当中被描绘成一无是处的天启皇帝,选择一门爱好并且醉心其中,似乎并非一件坏事儿。 至少,还能保证沧桑巨人般的大明,能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还能缓慢运转行走,还能让一些国事在双方怨气得以短暂平息的间隙中,得以缓慢推进。 就拿重塑火器铸造体系这件事情来说,就当东林院派三面作战。 一面和阉派大打口水仗,一边和一群隶属于东林却貌似叛变了的人大动干戈,并且对信王大为唾弃的时候。 天启的旨意,却悄无声息地通过被阉派掌控着的内阁,传达至黄重真手中。 黄重真坐起立行,一得旨意,当即便雷厉风行地开始执行。 他觉得当权力集中掌握在一个派系手里的时候,好是真的好,至少在办事效率和保密这两方面,占了较大的优势。 否则,若是被东林所得知,还不定要扯皮到什么时候呢。 至于腐败那只能是两说的,因为就算是多派掌权,该有的腐败还是会有,不该有的因为反对而反对也会有,然后迟迟地争执不出一个有效的章程来。 当大多数人都以争出高低为目标,以驳倒对方为乐的时候,个别要想真正为这个国家与民族半点儿事实的人,便也会变得举步维艰。 这是后世华夏人在五千年的文明之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所以在后世的华夏,执政者对此奉行不渝,百姓除了极为认可偶尔吐槽之外,也都努力地想要成为其中的一员。 也正是因此,后世的华夏很强,非常强,尤其是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局势之时,其反应速度和硬钢困难的态度,直令世界各国都刮目相看。 黄重真对于这片热土,无疑爱得深沉。 因此,当大明国朝将重建火器局这类危险而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之时,他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毅然担当起来。 毕竟,这是他最喜爱的朝代,更因在这片热土之上生存着的,乃是与他同根同源的华夏先民。 黄重真知道,在明末华夏纷纷扰扰的时候,这个世界也正在发生着波澜壮阔的变革。 火器,便在这场变革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且会在未来的数百年中,将人类命运推向最为残酷的阶段。 传承了数千年的农耕文明,早已深入华夏人的骨髓。 因此,即便是到了科技极为发达的22世纪,农耕文明作为一种文化,仍然在华夏这片热土上,拥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钢铁森林的空隙之中,茂林修竹,菜园遍地。 人们的生活也由21世纪略显浮躁焦虑的快节奏,慢慢地转变为复古悠闲,舒适而又繁华的又一种人生态度。 然而每一个华夏人都清楚,若没有那么多负重前行之人,牢牢地守护着国门,死死地震慑着那些觊觎之辈。 那么,960多万平方公里陆地,广袤的海域,广阔的领空,便会再次承受莫大的屈辱。 “我们铸造飞机大炮乃至宇宙飞船,就是用来保护我们自己人的菜园子的。”这是黄重真听过的最为土鳖,也最为热血的宣言。 故而,但有机会便大力发展火器,乃是穿越来到大明之后,黄重真内心所定必须进行的一件事情,关宁军中的秘密火器作坊与研究小组,便都是基于此点。 虽然,这个所谓的秘密早就被天启窥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信誓旦旦保密的袁崇焕,用这个秘密去和皇帝做了交换。 并且,还被皇帝窃取了成果。 只不过,天启皇帝毕竟是专攻木工技术的,对于火器显然并不擅长。 因此,“轰”的一声,小半座京师都差点儿毁于一旦。 无数的国民因此身死,因此受伤。 直接或者间接经济损失加起来,黄重真估计得有个几十上百两白银吧? 幸好这个传说中的木匠皇帝,多少还是有点在乎脸皮的,并没有把这一事故的责任,扣在为大明负重前行的一群人身上。 而是降罪自身,同时叫头号手下将这伙人请来,秘密地搞研究。 关宁军作为一支边关军队,所进行的一切火器研究与生产,都是偷摸着进行的,因此需要顾及的地方和掣肘都极多,可利用资源也严重不足。 即便是有着充足的理论最为支撑,实际的进度也十分有限。 不过现在好了,天启授意只手遮天的权阉,给予了自己最大的权利与空间。 就算这份权利与空间的周围,仍有着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阻碍,好比蛛网一般交织在周围,对于大明的火器发展形成了极大的制约。 但是黄重真相信,在自己的努力与权阉的全力配合之下,一定能够冲破重重阻碍,让华夏的火器发展,在大明就步入一条正确的轨道上。 但是不可否认,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因为数月之前那次堪称惊天动地,也收割走了无数人命的炸响,不仅东林院派大力反对,便连阉派都并不提倡。 百姓在知悉其中的缘由之后,也都是一片反对之声,因为那次炸响,摧毁了太多即将丰收的菜园子。 魏忠贤也就是得了皇帝的直接旨意,并且再三过问,否则也是不肯出力的。 因此,这个任务不但危险,而且吃力不讨好。 便是以魏忠贤的跋扈,都只敢将黄重真叫到暗房里,亲自压低着声音授意,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密。 还威胁说若走漏了风声,皇上与他都是不会承认的,所有后果都要由他一力承担。 “得嘞,继谍战后金之后,又一个成则分内,败则背锅的苦差事。不过虽然无耻,倒也坦诚。 不像某些上位者,明明只愿给下属一块很小的饼用来充饥,却总是喜欢画一张超大的饼,让人垂涎憧憬。” 黄重真暗暗吐槽,便权将这些经历当作是厚积薄发的积累。 甫一接手,他便骑着大黑马,带着众兄弟,以踏遍祖国大好河山为幌子,开始实地探勘京师周边的地形。 ( 第一百八十四章 煤山火器理论研究所 黄重真没有欺瞒兄弟的习惯,并且此事确实并非个人的力量所能胜任。 于是,在他的大力推荐之下,周吉吴三桂等少年也都参与了进来,包括这些天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张盘、卢象观、黄宗羲。 后三者虽耻与阉派为伍,却也知晓火器乃是平寇灭虏的好东西,尤其是张盘这个见识过火器在海上妙用的登莱参将,因此也都极为热忱。 至于孙元化,已有好多天没有现身了。 也不知道从黄重真刻意透露给他的启发之中,顿悟了多少,又突破了没有。 研发火器,注定是一门需要精益求精的技术活儿,绝不仅仅是建造一幢铸造大炮和枪杆子的房子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要重塑研发体系,形成研发系统。 在这个体系之中,过硬的冶铁技艺,铸炮铸枪杆并且压膛线的技术,纯熟的理论支撑,一切已知的未知的理论与实践,缺一不可。 待到研发成功可以投入使用时候,还需要稳定的流水线生产,充足量产以保证战争,或者守护国门的需求。 因此,在黄重真的认知当中,火器局就应该拆分成数个分工明确,又能统筹合作的小部门,如铸炮局、造枪所、试验场、研发部、理论研究所、储存仓库等。 在这之前,大明将这些部门统统挤在一块儿,并且就放在了昔年的武宗皇帝圈起来想要扩建京师,却因经费不足而不得不搁置的空地之上。 那地方虽然没有住户,客流量也不多,但火器一旦炸响,威力何其之大?别说京师震动,城墙震塌,伤亡重大,便是直接将这座古都夷为平地都有可能。 财务损失倒还在其次,最可惜的还是那许多的工匠,以及刚刚触碰到火器门槛的研发人员,随着连串巨响和连番火光,便都化作了天地之间的尘土。 有的尘埃落定,有的随风飘荡。 孙元化若非是个实践与理论相结合的人,时不时地都要往郊外跑。 那天又正巧碰上大无畏的科研精神发作,冒着被野兽袭击的危险,独自一人去往荒郊野岭,寻找将守城大炮运用于荒野作战的灵感。 从而逃过了那惊天般的一劫,黄重真便要痛失这一位代表着当今大明之世最高火器理论与实践家的战友了。 《神机法要》可能也真要被后金改成《西法神机》,从而窃为己有了。 《经武全书》也很有可能无法著完十卷之中,最为重要的最后一卷了。 因此,黄重真对于坐拥朝堂拿着高工资,却又屁事不干的兖兖诸公,只知唇枪舌剑的愚蠢行为,持极为痛恨的保留态度。 身为一个实干家,他所采取的方式,便是既不谩骂,也不讽刺。 只是默默地选好了几个地方,以供魏忠贤及其背后的那位定夺。 研发部和试验场皆在京师西北郊外的香山,需要更强的守卫力量的前者,更是设在了主峰“鬼见愁”之内。 ——反正这就是一座皇家园林,守卫颇严,寻常百姓严禁踏足,大多数的时候却都空着靡费钱财,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用白不用。 至于理论研究所,黄重真力排众议,觉得煤山是个好地方。 毕竟,那里有着一棵有可能见证大明最后一段悲壮时刻的歪脖子树,且又在皇帝的直接掌控之内,免得他们一天看不到,就老犯多疑这个皇帝专属的职业病。 至于储存火器用的仓库,黄重真觉得魏忠贤的催促很没有道理。 于是,便没怎么鸟他,反正他也没鸟。 正所谓百炼成钢,不经纯熟理论的支撑,以及地位极低却又极其重要的华夏大匠们,经锻造技艺反复打磨出来的火器,能堪大用?能批量生产? 别到时候搬到战场上了,要不炸膛要不哑火,徒坑自己人,还要被敌人耻笑。与其如此,还不如继续用火铳,用弓弩,用刀枪,用红衣大炮跟敌人先拼一段呢。 反正,只要这个几乎与文明不搭边的豺狼部落继续“出则为兵入则为民”,在关宁防锦线上继续与大明死磕,那便仅是这些原始火器,就足够克制了。 哪怕,这些原始火器中最为先进的西洋制式红衣大炮,无论是从制作工艺上,还是理论支撑方面,都比不过跛脚养父常用的那只,传承自21世纪的蹩脚猎枪。 但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宁锦大战,也越来越近了。 然而关宁军在袁崇焕的统帅之下,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更是翘首以待呢。 唯独就是关宁军苦一点儿,不过大明的军队啥时候轻松过了,苦点就苦点吧。 当孙元化终于闭关结束,携《神机法要》和《经武全书》这两本著作,闪耀登场的时候。 在黄重真的大力推荐之下,魏忠贤经过思量之后点头同意,便报予天启审批,升为兵部职方郎中,并统领火器局诸事。 这便预示着由黄重真暗中主持督造的火器局诸部,已然能够秘密而又正式地投入使用了。 对于一个来自22世纪的特种兵而言,这门被天启和权阉认定为重中之重的精细而又极富技巧的活儿,毕竟没有很大的技术难度。 哪怕经由他颐指气使重建起来,比炸毁之前精细了无数倍的火器研发体系,在其眼中也其实真的非常非常粗糙,粗糙到近乎原始。 但是没办法,当世大明的对于火器的认知能力以及炮身枪杆的锻造水平,暂时就只能承载这么多了。 虽然每一个穿越者最大的愿望,便是恨不得所喜爱的王朝,都在自己的努力之下迅速强大起来。 然而万丈高楼平地起,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地进步成长,实在是比揠苗助长要好许多。 对于大明时期的华夏而言,铺好轨道,引导着其进入正轨,便已然足够了。 至少天启就对此非常满意,魏忠贤这个丝毫不知技术含量为何物的权阉,更是对此这种堪称雷厉风行的形式作风,瞠目结舌。 毕竟在这之前,他所经受或者看到的每一件事情,都要经过大量的扯皮,才有可能在大量的推诿之中,被得以少量地执行。 皇帝下了暗旨赞扬这群十七八岁的关宁少年,魏忠贤便也不吝赞美之词,几乎将他所知道的成语都用上了。 对于袁崇焕给他推荐如此人才之举,更是非常受用,于是非但满足了关宁军的需求,连带着登莱军的军需,也都大手一挥,全额拨付了。 醉心木工的皇帝满意,权倾朝野地权阉开心。 黄重真便也幸不辱命,可以功成身退,回辽东关宁复命了。 毕竟若是再不离开京师,东林院派那些狗犊子一样的士子们,便真的要疯了。 骂又骂不过,打也打不过,咬也咬不得,便连自诩擅长的吟诗作对,填词赋曲,都比他不过,这特么的谁受得了? 总而言之,关宁军是注定要在强军辈出的当世大明名扬天下了,不仅因为他那克虏平寇的功绩,更因为其中出了一只爱蹦跶,擅蹦跶的大蝗虫。 短短月余,他便将京师的水搅得更加浑了,都快看不清其中的小鱼小虾了。 在告别之前,黄重真还给火器局总结了四字方针——厚积薄发。 为此,早已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孙元化表示,一定遵从。 只因为这只大蝗虫又给了自己极大的启发——不要老是将研究的目光局限于怎样缩短火绳之上,更不要老想着怎样才能生产出更加不易受潮的火折子。 毕竟,是火器就有受潮的可能,我们应该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机括扳机的研究发明之中。 就像由弓到弩的飞跃,不再非要极强的腰力臂力而发射不可,而是只需食指轻轻一扣,随着机杼之声响起,便会有一支劲弩箭矢,闪电般袭往敌人。 强弩虽在射程之上,不太比得过那些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但是架不住操作简单,只需稍加培训就可大规模装备,并投入战场使用的优势呀。 大秦凭什么能傲视东方六国?强汉为什么能力克鼎盛时期的匈奴? 强弩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缘由。 同理,扳机火枪虽然代表不了一个国家一定强大,却一定是未来至少百年之内,一个国家是否强大的标志。 两百年后,更会衍变成为一种标配,然后是标准,接着是基本。 这个世界随着西方资本的强大,以及工业化的普及,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而发生着变革,只需百年便可超越之前的数千年。 在这场变革之中,大明若不能再次敞开华夏民族海纳百川的胸襟,那么即便是守住了西北正北东北的国境线,继续延长国祚。 但是两百年后,也会被西方殖民掠夺者的坚船,用利炮轰开东南沿海的国门。 因此,黄重真一改以往总是无意间透出一些口风,用以启发当世大明人士灵感的风格,而是搂着他的脖子,滔滔不绝地好一阵小声讲解。 “胡说八道,火器怎么可能通过机括击发……” 孙元化起初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还暗暗窃喜终于逮着机会,狠挫这只明明骄傲得一塌糊涂,却老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样子的大蝗虫。 (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以贯之 钻研火器 可是话说了一半,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孙元化便突然想起华夏先民钻木取火,击石生火的典故。 于是,他便硬是捂住了嘴巴,并且身心俱震,怪叫一声便跑去做研究了。 黄重真最感欣慰的,便是华夏民族一脉相承的钻研精神。 目送着孙元化挤进摩肩接踵的送行人群,消失在广渠门的城门洞子里,他咧嘴一笑,眼角也都满是笑意。 周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儒雅而又显得有些忧郁的笑容,于是便也一改一脸肃容的样子,展颜笑了起来。 吴三桂祖宽等人,逮着这最后的机会,与前排的一些东林士子好一阵对骂。 见对方再次被自己毫无畏惧的态度,以及层出不穷的粗言秽语骂红了脸,只能在原地跺脚痛呼“有辱斯文”,当真是好不快活,毫不潇洒,简直意犹未尽。 “走了。” 可黄重真一声招呼,这群打架在行嘴炮也擅长的关宁少年们,便都令出立行跨上战马,拨转马头,打马便走,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都没有。 并且,就连战马的步履都出奇地一致,在士子们的见证之下,展示了关宁铁骑精湛骑术的冰山一角。 至此,近乎全部东林士子的欢送之下。 在五城兵马司广渠门守卫的戒备而又钦佩的目光注视之中,一群关宁少年在初到京师时救下未来皇后的地方,短暂停留,便又潇洒离去。 至于老虎和黑熊,早就在认路的二狗带领之下,狂奔出去老远了。 还站在远处的高坡之上,用各自的嗓音怒吼催促。 老虎和黑熊倒还罢了,二狗的狼嚎又是咋回事儿呢? 这令东林士子们于惊诧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只能认定,那群所谓的关宁少年,其实就是一群狼崽子。 吾等文化人,怎屑与之为伍?滚吧,快滚回关宁,戍尔等的边去吧。 马蹄声的迅速远去,使得士子群中一道使劲往前边挤的瘦削身影,变得气急败坏,最终只得在颓然放弃之前,使出平生力气尖着嗓子喊道:“准奏——” 西风东进,竟追上了大黑马急骤的步伐,被自小便感官特别敏锐的黄重真收入耳中,嘴角立刻勾勒出一抹淡然而又欣慰的笑意。 准奏什么?大概便是自己厚积薄发的建议吧,又大概是天启不被东林所知的,表明态度的一种隐晦方式。 总之,对于火器的大力研发,是会贯穿大明始终的。 就像天启本人,对于木工近乎偏执般的钻研一样。 聪明的华夏人说话从来都不用那么直白,黄重真更是从中读出了魏忠贤“不干涉,不瞎指”的承诺。 权阉的承诺,也能信? 黄重真笑笑,没有说话,也表示不相信。 从这段时间里的蛛丝马迹来分析,他知道魏忠贤最想掌控的大明机构,还是新兴的火器局。 但是,以往对他百依百顺的天启,这次却好像不怎么肯放权,而且他本人其实也不太敢僭越。 毕竟,火器实在是过于危险,好不容易搬离了京师,远离了九千岁娇贵娇弱的身子,不趁机敬而远之,难道还要赶着送上门去么? 万一再如之前那般,轰然一声巨响,将这具好不容易爬到了一人之下的身子炸个尸骨全无,那可怎么办哟? 奔驰了一段距离之后,黄重真骤然停马。 他不准备从这座大明最重要的城池之中带走点儿什么,他只想记住那个发生在那条小胡同里的夜晚。 “对了,我上次差点儿被人暗算了的小胡同,叫什么名字?” “狗尾巴。” “春光旖旎的狗尾巴胡同,好名字啊。” 随口说着话回过头去,京师威武沧桑的城墙已然看不到了。 黄重真便知晓此番京师之行,真的彻底结束了。 自己这群关宁少年的到来,不可否认给予了这座历经沧桑,却被粉饰得相当繁华的城池里昏昏欲睡的人们。 尤其,是那些自恃才华,便足可救国救民的东林士子们,以当头棒喝。 然而,到底能不能将这些习惯了装睡的人们彻底惊醒,他并不十分看好。 好在,身为皇帝却醉心于木工的天启,似乎并不像后金修撰的《明史》之中所记载的那般,是个单纯而又昏聩的木匠皇帝。 多多少少,他还是在做着一些努力的,只不过选择了一种近乎没有下限的方式罢了。 对此,以往的黄重真也是颇有微词的。 但是,当他见识了东林院派与阉派的无谓斗争之后,便也能够理解了。 魏忠贤更是个实实在在的权阉,便是后世一些博人眼球的混球,怎么洗白都没有用。 短短月余,黄重真算是见识了在这座城池里,他是怎样狗仗人势,横行无忌的。 国家利益于他而言只是兼职,他的本职工作,还是为己谋私,虚荣权势。 对于这只老狗的阴森可怖,别说黄重真这只来自辽东关宁的大黄鬣狗,便是以信王之尊,都要退让几分呢。 别看他表面上对于关宁少年还挺和颜悦色的,那是因为对其确有大用。 至于信王,那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利益冲突,他又确实低调。 以至于魏忠贤都不带正眼儿看他的,只将戒备的矛头,指向天启的正宫老婆张皇后,以及龙嗣。 一行关宁少年本想立刻就直奔山海关,回辽东关宁的,因为将祖大寿传来的数个消息整合之后,黄重真便得出了宁锦大战风雨欲来的讯息。 而且年关也近了,对于孤独的灵魂来说,还有什么比铁打的营盘,以及营盘里流水般的兄弟,战场上的忙碌、拼杀、血战,更能抚慰寂寞的心灵呢? 可是,因为黄重真等人而总算要到了军饷的张盘,却为了表示感谢,执意邀请他们一行去登莱做客,美其名曰参观指导,还说是得了袁可立的授意。 黄重真本想婉言拒绝的,但一听到这个与岳武穆一同,被后金所忌惮封杀的民族英雄的名字,立刻便改变了主意,拨转大黑马一路向北之硕大头颅,便往登莱所在的山东半岛,狂奔而去。 张盘等人先是目瞪口呆,吃了满嘴的灰尘,紧接着便怪叫一声,打马跟随。 好在卢象观与黄宗羲虽是儒生,马术却也不差,在黄重真等人照顾着他自尊心的状况之下,不仅得以轻松跟随,还游刃有余。 哪怕自己也属于儒生的行列,但与明明很随意却处处透着清爽的豪迈之人待久了,他二人便觉得那些精心打扮的儒生,岂止做作,简直就是肮脏与下作。 在旷野之中奔驰久了,便又觉得那四堵围墙不论将门窗开得多大,不论将院落圈得多广,哪怕是形成京师那般的大型城池规模,都依然气闷。 当见识了天空的广袤,更觉得高墙大院上方的四角天空,显得那般狭隘。 于是,卢象观突然便不甘成为一只井底之蛙,不愿去南京国子监读书了。 此举,立刻得到了吴三桂这个见不得别人比自己优秀的大力支持。 祖宽袁七赵大同等真正的丘八,也都怪叫着怂恿支持,鼓掌叫好。 黄重真倒是觉得,书还是要读的,不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行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去登莱感受一下军旅氛围,甚至去辽东亲眼目睹建奴的凶狠野蛮。 开拓了自己的视野胸襟之后,再去南京那个被繁华锦绣,渲染得乌烟瘴气的地方读书,对于这个注定要在时空之下绽放一番光彩的少年来说,并非是件坏事。 而最令黄重真感到欣喜,无疑便是黄宗羲也一并跟了来。 毕竟,这可是明末华夏的三大思想家之一啊! 当看到二人似乎因为能与关宁铁骑并驾齐驱,从而洋洋自得的时候,黄重真哈哈一笑,修长有力的双腿,便猛然一夹大黑马全是肌肉的腹部。 便听这位浑身黝黑的宝马兄弟,发出了一声畅快之极的长嘶,终于能够毫无保留地迈开四蹄,酣畅淋漓地在这天地之间翱翔……哦不,是奔驰了。 周吉吴三桂等人紧随其后,还习惯性地组成了陷阵用的锋矢阵。 张盘自也不甘落后,就连二狗也闭紧了嘴巴,如大狼一般闷着硕大的头儿奋力狂奔,一身的黄毛因为风驰电掣而紧紧地贴在身上。 至于老虎和黑熊,则又跑到道路两旁的原生态林子,狩猎野鸡野兔去了。 徒留卢象观与黄宗羲吃了满嘴的灰尘,一边面红耳赤地呼喊“等等吾”,一边骂着娘催促臀下心爱的小摩托——受了惊的游春马。 当世大明,大多数人或仍未意识到,或者不肯承认,但不可否认,乱象已生。 尤其是出了京畿地界,入了山东地头之后,拦路的劫匪越货的强盗,便都多了起来。 “自古山东多响马,名不虚传。”吴三桂倒竖着发根,将最后一名作恶多端的山贼头颅砍下来,嘴里却发出了一声叹息。 卢象观轻轻摇头道:“没办法,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啊!” 黄宗羲也微微叹息道:“唯独不知圣人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究竟是怎样治理出来的,还是仅仅是个传说!” “管他娘的,来一个老子就杀一个,来两个老子就杀一双。” 跟祖大乐一样长着一脸胡子的祖宽大声说着,便将染血的阔刀在脚下那名死去山贼的破衣服上,擦拭得干干净净。 ( 第一百八十六章 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辛酸奋斗史 周吉指挥着几名刚刚决定替天行道并学着别人拦路抢劫,却反被他们给劫持的新人,挖坑埋尸。 十一人十一骑,带着一只硕大的黄犬,道旁还有老虎和黑熊默默守护,就这样一路向东,不断地接近目的地——山东半岛,登莱军镇。 若是路遇劫匪,他们便以关宁军的身份平推过去,听到有无恶不作的匪类,更是要铆足了劲儿追杀,好叫世人知晓,泱泱大明,仍有正义。 遇上有贪官污吏为祸乡邻,这群无法无天的少年,便免不得又要扮作仗义的游侠,狠狠地惩治训诫一番,好叫百姓晓得,当世大明,仍有公平。 在那几名被迫无奈沦落为盗匪,然而“人之初性本善”的新人眼中,这样的表现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好像这些少年跟全大明的恶人都有仇一样。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脸黑黑的少年,明明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却嫉恶如仇。 别看他连背后的大铁剑都很少拔出来,然而剿匪济贫,劫富济贫,惩官济贫,都是他想出来的,还美其名曰——黄氏化缘法。 呸,就你喂狗都用整块肉的奢侈,还化缘? 不过,他们对于寻常百姓,乃至有良知的一些小贼小匪,却都颇为宽容。 尽管有些百姓其实十分贪婪,那些有良知的所谓小贼小匪,也很想把那只肥硕的黄狗宰了煮狗汤面吃。 然而,他对于贪婪却总是笑眯眯的,对于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没那么客气了,脾气一上来动辄拳脚相向,有时候还要祭出那柄一看就很重的大铁剑,唰唰唰地挽出几个剑花,再回剑入鞘,用以震慑威吓。 无独有偶,其他几个少年的作法也都差不多,态度甚至还要恶劣一些。 唯独那两个白净一些的书生模样的人,显得温和了一些,也更加悲天悯人一些,动辄长吁短叹,有时候还欲哭无泪地质问老天爷——泱泱大明,何至于斯? 真是笑话,像你们这种白白胖胖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子弟,怎会明白在这片大地上苦苦挣扎的底层百姓之辛酸。 所求者也无非便是多一口吃的果腹,多一件衣裳御寒。 哪像你们,不是为了寻求荣华富贵,就是为了追求所谓的职业理想。 荣华富贵老子也想,但是去你娘的职业理想、天下苍生吧,老子只能自己和自己的兄弟,能有一口饱饭吃。 至于那个稍微年长一些的青年壮汉,则老是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架势,看样子应该跟山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兴许还是个当官的,或者武将哩。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大明王朝早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以前的时候,每当老百姓的生活落至谷底的时候,还会有些回升,多少给人一些希望,可是自从张居正死后,大明便每况愈下,终至一落千丈了。 大家都说,再兴盛的朝代都不过两百来年,五十年上升,五十年衰落,五十年中兴,五十年苦难,然后战乱纷争个几十年,最后轰然倒塌。 大明以驱除蒙元而莅临华夏,两百多年来,无论是南边的无尽蛮荒,北方的广袤草原,还是东北的雪域森林,西北的漫天风沙,都曾为之深深震慑。 日月生辉,唯我大明——这话一点儿吹嘘的成分都没有,这个得国无出其右的纯汉人王朝,确实很让人骄傲。 然而行至今时,随着越来越大的士族阶层,越来越自肥,百姓无可避免地便越来越瘦骨嶙峋,所谓万国来朝的王朝气象,便也无可挽回地逐渐衰微了。 盛唐有个太宗说过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到百姓再也不堪重负的时候,国运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遗憾的是,这些从古至今传下来的道理,甚至便连普通百姓都能看透的地方,今时今日的当官当权者,却都保持着一致的态度——视而不见。 为富该不仁的依然不仁,为官该贪腐的仍旧贪腐,如果像太祖爷爷那会儿那样剥皮实草,多少还能震慑一批,改善一批。 可惜当今皇帝做木工倒是一把好手,这样的魄力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拥有的。 一路行来,那三个叫作大狗二牛三胖的小小少年,见惯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关宁少年所使用的手段,以及展现出来的智计,倒是学到了不少,也想了很多。 虽然,他们仍像卑微的佃农一样被呼来喝去,但是那现学现卖的游侠儿模样,却令那些跟着他们受苦的半大孩子们,更加信服了。 这令重黄真觉得很是稀奇,便默默地仔细观察。 很快便发觉这些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人生信条的未成年热,却已担着成年责任的孩子们,其实都不是坏人。 他们聚在一起扮作劫匪学人截道,无非是想给自己,以及带着自己逃荒求生却再也走不动了的老人,或者嗷嗷待哺弟妹,努力而又不甘地搏出一条活路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流传华夏千古的话,道尽了多少穷人的辛酸自嘲,又道尽了多少底层百姓的奋斗历程呀。”黄重真悯其孝义,便在打磨之余谆谆教导。 有时兴致上来了,还会给他们讲讲水泊梁山的故事,以及断文识字的技能,还有擒拿厮杀的技巧。 尤其是太极,对于这些还有许多成长空间的小年轻大男孩们,是很有好处的。 吴三桂对此持质疑态度,认为会被有心人猜出身份。 黄重真却道:“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我挺喜欢我族尚武之风盛行的。况且太极乃是国粹,是国粹就该发扬光大,若是敝帚自珍,便迟早会失传。《水浒传》连建奴都好多人看过了,没道理本国百姓却无缘得见。” “好吧,谁叫你是我大哥呢。”吴三桂点点头,便不再置喙。 吴三桂看得出来,虽只短短半月,但这些孩子对于自己等人,尤其是那个处事果决,手段狠辣,却隐含善良的少年,已产生了敬仰之情,乃至于十分依赖。 然而带着他们去登莱见袁可立,甚至是将他们带回辽东,显然都不合时宜。 届时一顶蛊惑乡民聚众作乱的帽子扣下来,便是袁大帅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即便这些所谓的乡民,其实早已经被那些尸位素餐的当权者所忽视,甚至抛弃,但凡抓到便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要盘剥走。 于是,吴三桂思前想后,破天荒地的提出了一个靠谱的建议。 ——在进入山东半岛之前,让这些被裹挟着做了一路苦力,也学了不少本事的孤苦伶仃的半大孩子们,携带着一定物资,找个无人的山窝窝,自力更生。 黄重真对于吴三桂能够产生这样的念头表示很欣慰,于是欣然同意,还说:“那此时便由你安排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吴三桂对于重真的指使非但不再排斥,还很高兴他能分派点活儿给自己,于是便满心欢喜地执行去了。 看到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的孩子们依依不舍,相顾无言的样子,他免不得便要恐吓再加安慰一番,还定了一个五年之约——好好活着,五年之后,再行相遇。 这让黄重真怀疑,这小子也被人穿越了,因为五年之后,被袁可立治理得欣欣向荣的登莱军镇,差不多也要乱了——吴桥兵变。 非但毛文龙的几号痞子手下,会在那场动乱中反水大明,投降后金,便连接替袁可立成为登莱巡抚的技术人员孙元化,也将间接而死。 并且,若重真没有记错,这场兵变最后就是由吴三桂带兵摆平的。 彼时的他,也已经由一介小小守备,升为了关宁军中举足轻重的重要将领。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呀。”结合自己穿越而来的神奇经历,黄重真抬头望向冬日多云的天空,暖阳忽隐忽现,便如神祗的一只硕大巨眼,有感而发。 而在这样的乱局之中,存人,永远都是一个民族得以复兴的基石。 山窝窝的地址,是由精通祖国山川地理的黄重真,亲自挑选的。 因为首的三个小家伙——大狗,二牛,三胖,小小年纪便已学人桃园三结义成了兄弟,却又皆打记事那天起便不知自己姓什么。 于是,又得重真建议,取“华夏”其中一字为姓,唤作华大,华二,华三。 现时大明多得是无名无姓,只有一个破名好养活的孤苦孩童,正好以此类推。 这三个半大的孩子领着一群更小的家伙,用双手扎起一圈篱笆以拒野兽的落脚点,整饬田地,很快便形成村落规模,并取名为——华庄。 百十名孩子在此习武耕作,识文断字,倒也自得其乐。 只是少了那些凶巴巴的好人,多少有些失落。 于是,便又暗中关注着山外局势,翘首盼着五年后的相遇快些到来。 从关宁到辽沈,再到马兰峪山海关,直至京师登莱。 从吴三桂济尔哈朗,到姜瓖马世龙,再到王朴曹变蛟,直至华庄诸孩儿,以及顾炎武黄宗羲卢象观等人。 黄重真很高兴自己的默默努力,多少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些人,聚拢了一些人,帮助了一些人。 就像下围棋时落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那样,有用无用,日后自有分晓。 ( 第一百八十七章 信王贪欢 重真翱翔 一路向东,约莫大半个月,一行少年终于抵达登州,见到了登莱巡抚袁可立袁大人。 袁大人看上去是个儒雅友善的小老头,实则治军颇严,性情正直刚烈,并且极富智慧谋略。 他对张盘没有亲自押送军饷,并且比运银兵还要慢的脚程相当不满。 对于走了魏忠贤门路这件事儿,虽是经由黄重真牵线的,张盘这个耿直的愣子几乎没出什么力,也终究心存芥蒂。 军饷照收,该有的批评也丝毫不差。 颌下的胡须与头上的青丝都已花白,可精神却很矍铄,腰板也挺得笔直,数落起张盘起来,胡子一翘一翘的,相当带感,声音也十分洪亮。 张盘像是认错的孩子般,低着硕大的脑袋承认认错,心中却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像是游子回家听到了长辈带着关心的责备一般,感到十分舒坦。 不过,当袁可立听到张盘说他是和黄重真等关宁少年一同到来之后,瞪眼埋怨了他一句“你咋不早说”,便匆匆地往外走。 在亲卫的惊讶之中,袁可立不但亲自来到巡抚府衙门口相迎。 而且等在府外的关宁少年尚未来得及见礼,尚未跨国门槛的他,便已笑呵呵地拱手相迎道:“关宁友军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这态度可折煞了一群少年郎,祖宽袁七赵大同等家奴更是受宠若惊,直接便忽视了跟在后边挤眉弄眼的张盘,连手忙脚乱地回礼。 吴三桂更是内心微震,连忙与重真一同,以标准的大明武将之礼拜见,并详细地自报了姓名职位,以示对这位礼贤下士的巡抚之尊敬。 袁可立以一方实干巡抚的眼光,将包括卢象观黄宗羲在内的诸位少年,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是以他对士卒的严苛要求,都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便点点头赞叹道:“元素老弟领兵作战确有一套,怪不得能在宁远城下力克建奴,还炮轰奴酋,送其归西啊。听说……那枚炮弹还是你这只大蝗虫打的?” 重真炮轰奴酋虽是大功一件,却因引导袁崇焕以身犯险而在关宁军中成了禁忌。 因此,重真觉得这面善的老头,其实还挺坏的,便略带惶恐地说道:“标下已因此事而成了大帅亲军的共同仇敌,袁公就绕过小子,不要再提啦。” “哈哈哈,好好好,不提不提。”袁可立哈哈大笑,却旋又正色说道,“但有机会,别说以身诱敌,便是身陷敌阵,也尽管向老夫开炮。” “袁公高义,实非吾等小卒所能及。” 重真由衷地深深一拜,却也立刻便又劝道:“然而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双存。标下等人恳请袁公哪怕再艰再险都要保重身躯,以图后计。” 吴三桂等人也都纷纷附和,便连卢象观与黄宗羲都深深一拜。 此言好歹让簇拥在袁可立身后的亲卫脸色好看了一些,张盘也偷偷地抹了把冷汗,抱拳说道:“若使袁公身陷敌阵,则末将必定已被敌军乱刀砍死。” 袁可立听他说得沉重,又瞥见手把手带出来的一众手下,正诚挚地望着自己。 那颗因为朝堂之上日益激烈的派系争斗,从而显得疲惫沉痛的心,多少感觉到了一些安慰,哈哈大笑道:“老夫也就随便说说,尔等不必如此。” 旋即,略一琢磨重真的那句——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双存。 袁可立深沉的老眼顿时一亮,便欣然看着他道:“听张盘来信说,你这大蝗虫其貌不扬,却诗词出众,妙语迭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远有信王大婚,近有炮.王莅临,某袁可立能在有生之年得遇此些事,已是不枉此生了呀。外边风大,吾等入府再叙,诸位,里面请。” 黄重真听闻袁可立话里话外都透着些意志的消沉,想起有关他的一些史料,不免有些担忧。 此时的大明,虽然越来越有内忧外患的趋势。 然而,辽东有袁崇焕牢牢守着辽西走廊,登莱有袁可立扼守登辽航道。 二袁并立,便如一把铁钳一般牢牢钳制后金,令其再也不复破竹之势。 此为对外,对内,二袁所率之关宁军与登莱军,便有如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牢牢拱卫着京师——外御内拱,必要时还可迅速勤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此,若袁可立辞官归隐,于大明这座大厦而言,便是失去了一根真正的栋梁。 与之相比,信王与周玉凰大婚的消息,仅仅令其古井般的心起了些许波纹。 这些波纹,也都是因为那个犹如清泉般甘冽的玉中之凰,今夜之后的温婉周王妃,一年之后的节俭周皇后,以及那个娇俏可爱的俏婢小伍。 否则,他便连半丝的兴致都欠奉。 “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啊!也不知道小伍怎么样了,听周奎那老头子说,周姑娘并未抛弃于他,信王也仍令其服侍王妃!” 这一夜,远在京师的信王朱由检,与温婉贤淑的才女周玉凰,在礼部司仪的主持之下,低调地于信王府内,举行了一个隆重而又节俭的中式婚礼。 谁都没有邀请,包括同为皇族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就连亲哥哥天启皇帝朱由校,本想携妻亲往见证的,但是考虑到魏忠贤的感受,又或许还有其他的考量,可能是为了保护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吧。 总之与张皇后一合计,便毅然舍弃了这唯一的出宫机会,只叫小黄门送了道祝贺的旨意,御赐了一些并不十分名贵的新婚贺礼。 一柄小巧精致的强弩静静地藏于其中,信王翻到之后,捧在手中,热泪盈眶。 皇帝都没去,魏忠贤自然更加不会自降九千岁的尊荣,去给一个小小的千岁贺喜,不过想了一想,最终还是送了一份薄礼过去。 得到信王拿到礼物之后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的消息时,魏忠贤更是忍不住一串阴恻恻的长笑,大手一挥,衣袖一甩,无比的志得意满。 权当是对这个贵为亲王却很识时务的犒赏,至此,便再次将这个十六年来终于有了一些存在感的皇室纯正血脉,给无视了过去。 信王大婚在皇室与官员之间,并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却在年轻而又普通的士子以及怀春少女之间,引发了一场轰动,每个人都恨不得以身代替那对夫妻。 人心都是善变善忘的,关宁少年黄重真的突然出现与短暂停留,终究犹如白驹过隙一般,因为这场轰动而被冲淡了痕迹,又或许说,是被刻意遗忘。 唯有很少一部分,在很少的一些时刻,才会想起那些惊艳般的诗词,尤其是在失落之时想起那一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影响与改变,终究还是有的。 夜半,喝了不少酒的新郎信王,终于挑开了新娘王妃的红盖头。 周玉凰略带羞涩地望着面前这张,犹如刀斧劈过的棱角分明之国字型脸庞,清澈的眼眸深处泛起一丝迷惘:“是他?不是他?” 虽努力克制,然眼前之白净与故作镇定,终究还是与脑海深处那张老是噙着一丝随意笑容的黝黑之脸,重叠融合在了一起,化作了她最为喜欢的小麦色。 喝过交杯酒,信王终于试探着伸出了那双合法的咸猪手,握住了王妃的纤手。 然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新娘没有刻意迎奉,却也于因为一杯浊酒而双颊酡红,因为羞涩而双目迷醉。 木生火,朱由检酝酿了十六年的烈焰因此而彻底地燃烧起来,十六年来首次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这一夜,犹如茧中之蝶的信王终于放飞了自我,贪欢一晌。 直至日上三竿,才因蓦然察觉迟了,龙精虎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望望在侍女的服饰之下弄妆已迟的王妃,便觉因为一夜鱼水欢而出落得更加水灵大方了,侧脸的肌肤吹弹可破,单是侧颜便美得不可方物。 不免暗暗得意,忍不住嘿嘿轻笑了两声,惹来一个娇羞温婉的嗔怪眼神,心底一阵火热。 耳听得侍女吃吃发笑,其中一个大胆的,更是眉目含春地瞟了他一眼。 但信王显然不会像乃父那样,做出连开二苞甚至更多的荒唐之事,收捏了一下心神,便配合簇拥上来的侍女,伺候自己梳洗更衣。 片刻之后,那个风度翩翩的白净信王,便又回来了。 这一夜,如雏鹰一般翱翔于大明东北角的炮王黄重真,坚决推辞了袁可立设在登州城内最高档酒楼的洗尘宴。 而是选择在巡抚衙门与他和他的亲卫们,以及闻讯而来的部分中上层文官武将,吃了一顿管饱的大锅糙米饭。 然后,又在袁可立的强烈邀请之下,就在巡抚厅堂设置茶桌,以茶代酒,推杯换盏,秉烛夜谈,纵论时局,无眠一夜。 一番简单的探讨下来,黄重真便知袁可立确为当世大才,国家栋梁。 加之又礼贤下士,推心置腹,没有因为他们只是一群少年大头兵而存有丝毫轻视,反而是频频请教力克建奴之法,令其大为感动,便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第一百八十八章 登莱巡抚袁可立的考量 重真有着上下五千年的见闻为基础,特战队员的经历为根骨,因此虽然年轻,然而妙语迭出,对于现今大明的很多时局弊端,往往一针见血,直抵要害。 吴三桂也再次刷新了对于重真的认知,也算彻底服气,再难生出嫉妒之心。 祖宽袁七赵大同等丘八,照例是如同老鸭听天雷般,扑闪着懵懂的大眼睛。 反倒是言语极少的金福麟,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卢象观与黄宗羲等少年英才,则都获益匪浅。 陪同袁可立列席的登莱文官武将们,即便对巡抚大人之于这群辽东丘八的过分礼遇,从而颇有微词,此时此刻却也听得津津有味,也逐渐认可了这个绯闻谣言、英雄事迹应有尽有的辽东小兵。 尤其是武将们听到这些大头小兵们,居然在京师狠挫了那群明明没有半分官身,却集眼高于顶,手低于足,高不成低不就的士子们。 便都轰然叫好,令同为文官儒生的袁可立卢象升黄宗羲等人,相顾失笑。 至于袁可立,学识渊博,情感充沛,思维深重,因此感触最深,因此而发出了“百闻不如一见”的感慨,也被面前这个少年的远见卓识、真知灼见,所深深折服,甚至觉得他抿嘴一笑,都充满了哲学道理。 黄重真也为其深远的忧虑,以及深厚的家国情怀,所深深倾倒。 于是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这一老一少竟就这样结为了忘年知己。 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以茶代酒,相谈甚欢,丝毫不知时间流逝,中间也几乎没有去上厕所。 少年郎倒还罢了,然而袁可立这个小老头居然也有着这样的憋尿功夫,倒让黄重真大为惊叹,不禁朝吴三桂抬了抬头,以示提醒。 张盘等人都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便都哈哈大笑,直将一群憋尿憋得满脸通红的登莱文武们,逗得差点儿失禁。 筹光交错,时光交融。 直至这个寒冷冬晨的第一缕阳光,随着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而投在天井之中,才使人惊觉天光早已大亮。 袁可立意犹未尽,本想趁着兴致即刻邀请重真一行前往登州卫所军营看看。 但是重真却执意要他先去休息,而其本人却带着吴三桂等人,在宽敞的天井之中打起了晨练太极,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疲倦。 然而那起势缓,动作柔的所谓关宁军独有的晨练之法,似乎也没多大看头。 袁可立则与麾下的惊异指点,甚至肆意嘲笑,有所不同。 他虽然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压抑已久的内心,却因感受到了那份澎湃的活力以及韧劲,从而想要仰天长啸。 袁可立之所以如此礼遇重真,是因为张盘这个被自己从女真人的围攻之中救下来,为报恩而舍毛文龙而投至自己麾下的悍将,来信时对这个少年的大加褒扬。 又在与辽东山海关驻军以及宁锦边军的上层交流之中,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他的名讳和事迹,之前不怎么当回事儿,甚至觉得有夸大的嫌疑,权且一笑置之。 然而,耿直憨厚的张盘真的很少夸人。 袁可立只是略一思量,拥有多重思维的脑袋,便将所有有关于黄重真的事迹互相印证,从而确定这个被戏称为“大蝗虫”的关宁少年,确爱蹦跶并确有能力。 惊讶之余,袁可立还使人细细地去收集了一番资料。 这不收不知道,一收吓一跳。 奴酋趁孙承宗卸任辽东经略之际,挥师直扑宁远的第三天,当西洋大炮炮弹用尽,重金购买的红衣大炮变为哑炮,辛苦培养的炮手也伤亡惨重的情况下。 这个自极北之林一路南下的刀盾兵,竟主动接受,并且大展神威,一炮而红,令气势汹汹的后金八旗不得不鸣金收兵。 当夜,更是连夜打造炮架,改善了红衣大炮因炮身沉重而搬运极难的缺点。 翌日,更是在袁崇焕以身诱敌引奴酋迫近城池,极为接近大炮射程的情况之下,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赫然开炮,终将戎马一生的奴酋轰落马下。 接着,便是主动请战驰援觉华,与赵率教一同,率觉华军民浴血奋战,硬是以九成伤亡的惨烈代价,令七千余名被女真人引以为傲的八旗铁骑,饮恨岛上。 其中,他所发明的又细又长,横在空中便肉眼难辨的铁丝组成的网,发挥了极大作用。 更别说一张也不见得很厚,甚至还有些凹凸不平的铁皮,竟硬是令因为海水结冰而一筹莫展的海船,乘风破冰,不在话下。 之后,是主动请缨,毅然接下“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这件十分危险,却又并不能捞到功劳,稍有不慎还会成为背锅侠的苦差事。 不仅在沈阳城内后金伪宫的大政殿上,舌战群“熊”,羞辱全大明读书人的反面典型范文程,还于奴酋的埋葬地福陵,先是坏坏地献上了一曲《霸王别姬》。 再与八王之一的多尔衮比拼箭术,纵马鏖战,不落下风,维护了大明威严,也让以铁骑为傲的女真人,见识了新兴的关宁铁骑之威风。 袁可立刚听到袁崇焕遣使前往吊唁奴酋的时候,直气得须发皆张,本想狠狠地参他袁崇焕一本。 但想到被打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东林,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这一把,方才恨恨作罢,却仍然出言怒骂了几句。 直到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得知了此行的真实目的之后,袁可立才知错怪这位与自己同为巡抚的本家了。 而且资料显示,“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这一堪称深入虎穴的计谋,其实也是由面前那个带着伙伴打太极的少年,所提议的。 袁崇焕的本意也就是派个使者豁出性命去嘲讽几句,至于使者是不是会被恼羞成怒的女真骑兵装在麻袋里踏成一滩肉泥,这个楞头巡抚其实是不管不顾的。 最令袁可立称赞的,是重真率队在回归大明的途中,没有盲目地一味南下。 而是先西行进入蒙地界,再折道向南,经荒废日久的柳河道与承德道,再由马兰峪入关,实现了几乎全身而退光荣事迹。 可是,那小子却好像还不怎么满意,路遇马世龙,便很狗腿地又是为这厮练兵,又是用中医推拿之法,为他减轻类风湿关节炎的痛苦。 总之,是令这个有着严重墙头草嫌疑的家伙,得了不少便宜,乐得合不拢嘴,在自己写信跟他求证的时候,还可着劲儿地炫耀呢。 虽说可恶了些,却比元素那家伙闷声不响发大财的无耻行为,好太多了。 回到宁远之后,黄重真更是献计组成关宁商队,专事在明金之间干那被人诟病的倒买倒卖,低买高卖的无耻行径。 ——袁崇焕也已不止一次地发来邀请,希望袁可立无本参股,毕竟登辽海道比之崎岖狭窄的辽西走廊,着实是省时省力太多太多了。 这些事情无论那件拿出来都足够吹嘘一辈子,许多人碌碌一生都无法完成一件,很难想象一介少年小兵,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不但完成了,还完成得很好,很出色,便连关宁军在狭长的辽西走廊上举步维坚的处境,都因此而改善了不少。 便连新近于京师,将那些在诗词领域狠狠羞辱,甚至不惜动粗的丘八行为,也为许多正直的老儒生表面上破口大骂“有辱斯文”,暗中却拍手称快。 毕竟,那些自诩拥有经世之才的所谓士子们,在袁可立这些务实的老辈读书人眼中,不过是些口出狂言,眼高手低的愣头青罢了。 尤其,是在听到了这些少年成军,却已将匹夫之身献给大明的诺言之后。 国难当头,唯有犀利的火炮火铳,锋利的刀枪剑戟,才是守住大明国门的利器啊。可惜的是太多人都没有意识到,或者干脆选择了视而不见,只求得过且过。 最重要的是,这只大蝗虫非但武功了得,文采竟也是当世一流,真不知他那自称只读了五年的书,而且是幼年懵懂时期的五年,到底是怎么读的。 无论是“欲与天公试比高”,还是“我劝天公重抖擞”,或者“人生若只如初见”,哪一首不是当世佳作?哪一句不是千古名言? 不仅那些狷狂的年轻士子该羞羞,就连袁可立这等拥有真才实学且身居高位的儒生,都感到无比的汗颜啊。 一番佐证下来,袁可立虽不像马世龙那样生出了挖袁崇焕墙角的心思,却也好一番羡慕嫉妒恨,甚至破天荒地对于其敝帚自珍的行为,生出了鄙夷的情绪。 于是,他立刻给张盘去信,令其绑也要将这只大蝗虫绑至登州来,就算只给自己用十天半月,袁崇焕那家伙也能相应少用这些时日,那也是相当解气的。 张盘幸不辱命,就是像个在娘们洞口磨蹭来磨蹭去的怂货一般,一点儿悍将的风范都没有。 好在这个来自关宁的小小守备人如其名,仅是观其言行,便知其真的像只大蝗虫那般能蹦跶,善蹦跶,爱蹦跶,却绝不瞎蹦跶。 (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吴三桂口中的隐疾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家伙虽然年少,深藏于胸的家国情怀却并不下于年迈沧桑的自己,这也是为何甫一见面,才言谈数句,便将之引为忘年知己的最大原因。 念及这些,袁可立终于暂且放下了心事,便依重真所言,在晨练太极收势之后,休息去了。 然而出于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却并没有前往卧房。 而是于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处理公文的书房,待惊觉之后稍稍一愣,转念一想:“反正来都来了,便将昨日搁置的公务处理了吧,顺便还可将早餐给吃了。” 老仆袁阿福虽心系老爷的身子,却也深知其脾性,便连劝都没有劝,一声喟叹,便去厨房端糙米粥与糙米馒头去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袁可立年轻时也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这些年却多少因为年老体衰而有些不济。 不过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便是能在房事之上省下一大堆心思。 老妻又远在老家照顾幼孙与老母,所以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之后,清晨原本是其最高效的一段办公时间。 然而今天,却效率极低,非但一点儿都看不进去那些记载着登莱地区鸡毛琐碎的公文。 尤其是想到这些看上去大公无私的公文之中,实则蕴含着无数权阉对于自己这名封疆大吏的指手画脚与警告,便蓦然生出了厌烦之感。 “吾虽忙于辽务,中立于朝,然朝堂诸公纷争至斯,终是大明疲弱之源头。也罢,是时候应东林魁首高攀龙之请,联手打压阉派气焰了。 至不济,也可与阉派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免得使其独大于朝,形成宦官乱政之局。只是,该从何处入手呢?” 袁可立揉揉发胀的眉心,思索良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就连老仆阿福将半点儿精致都称不上,却已然十分幸福了的早餐盘轻轻地放于桌案边角,都没有察觉。 老仆见惯了自家老爷苦苦思索的模样,虽然心疼,却终究不忍打扰,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研墨。 以便从小一起长大,却仍像孩童时期那样喜欢托腮思索的老爷,随时都能下笔,流畅地写下便连神宗皇帝都要称颂,当今圣上更是无不嘉允采纳的文章。 此时此刻,被老仆阿福誉为天人的袁可立,正细数朝中乱麻一般千丝万缕的关系,欲要抓住其中的一个线头,却始终不得要领。 正当其恨不能祭出快刀,将这团乱麻彻底斩碎的时候,一道年轻而又矫健的身影映入脑海,便蓦然福至心灵,欣然提笔沾墨,细数其功劳,褒奖其潜力。 总而言之,一篇夸人的折子,很快就以华丽的辞藻而堆砌起来了。 若非天启与魏忠贤都对重真有所了解,甫见之后,定会无比惊讶。 不过有了先入为主的定位,自以为已将重真及其背后那位尽皆收服了的魏忠贤,看了之后,却只会暴跳如雷。 因为这份夸人的折子,完全是站在东林院派的角度之上,一蹴而就的。 袁可立在心中对重真说了好一通抱歉,面上却笑呵呵地吹着纸上未干的墨渍。 然而他稍稍用力了一些,便不知是因为一夜未眠,还是长时间殚精竭虑的缘故,竟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咳嗽冲动。 向来要强的他想要憋回去,却终究按讷不住,须臾之间便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将那白纸黑字染作一片腥红。 老仆蓦然见到了那触目惊心的色彩,连忙一把扶住被这一大口鲜血吓得已瘫软在椅中的老爷,悲吼道:“老爷……老爷……” 重真多少有些为大明王朝所展现出来的沧桑暮气而担忧,即便关宁与登莱两地其实都挺有活力的。 然而这些活力大多都是因为朝廷的大笔投入,致使当地军民,乃至军阀的短暂兴起,终究有些枯木逢春,甚至饮鸩止渴之嫌。 不过重真依然觉得,大明王朝即便因为小冰河时期的来临而天灾频仍,导致人祸不断,再加外地虎视眈眈,确有衰颓之像,却远未如后世明黑说得那般夸张。 这些明黑始终都说:明亡,始于天启,始于万历,甚至始于嘉靖。 他姥姥的,咋不干脆说始于洪武呢? 洪武功绩,永乐盛世,不亚于华夏史上任何一个强大王朝的开国盛世。 就连他的灭亡,都因“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从而显得那般悲壮。 所以,大明即便有再多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却终究是重真这等民族历史偏爱者,最最忠爱的一个热血朝代。 他只是少了一些气运,碰上了小冰河时期,故而没有涅槃成功,浴火重生罢了。 但他确乎是将“天子守国门”的无声祖训,坚守到了最后一刻的。 晨练之后的重真一行简单洗漱,便来到登州街市之上,一边骂骂咧咧地啃着从无良摊贩处购来的肉包,一边在这闹市之中闲庭信步,享受着市井的喧嚣。 汉家子的眼光看上去非常淳朴,甚至愚昧,其实都是是很毒辣的。 当地人只一眼便可看出,这群老有那么几个咋咋呼呼的混球后生,并非本地人,于是纷纷投以注目。 当看到那个为首少年脚边的大黄狗嘴里,竟也叼着一个肉包子的时候,便都怒目而视,甚至加以唾弃,发出“人不如狗”的感慨。 重真对此照例是不加理会的,俗称“狗不理”,周吉依然安静得像个美男子。 卢象观与黄宗羲边走边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市井生活一旦进入他们的视野,便会迸发出别样的情怀与感悟。 至于祖宽袁七马宝赵大同金福麟这些糙汉们,只要肚子管饱,便谁去理会这些世俗的眼光呢? 惹急了一句“你愁啥”甩过去,却极少能收到“瞅你咋滴”的回复。 倒是吴三桂听不得那些小声的咒骂,时不时地便要对着无辜路人龇牙咧嘴,好让他们望而生畏。 重真从来未曾想过自己所无比崇敬,明末官场少有的正直善良之辈。 甚至有着清流之称的袁可立袁公,会为了大局而将自己这个来自关宁的小兵,神来之笔般当作一颗小卒,往如日中天的阉派阵容发起悍然冲锋。 所以,当得到袁可立吐血晕厥的消息之后,他第一时间便往巡抚衙门跑。 当奔至巡抚衙门的时候,登州最有名的大夫还没有被请到,袁可立的卧房内外都站满了人,就像赶着来见他最后一面那样,空气极其不流通。 以至于重真在一众兄弟野蛮的开路之下,好不容易挤进去的时候,只见袁可立面色苍白,使劲地想要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却抢不过那些心肺功能比他强大的年轻混球们。 于是,重真立刻反客为主,叫吴三桂等人将这些碍眼的家伙,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便给赶出了门外。 便连袁可立的亲卫都没有例外,只留他与便连双目紧闭时都紧皱着眉头的袁公,独处于房中。 岁月静好,一丝风都没有,于是窗户也都开到最大,以便这几年中难得的冬日暖阳,得以将更多的阳光气息往屋内流通。 登州文武对此自然极不服气,文官纷纷指责,武将则出言怒骂,亲卫们更是几乎想要拔刀相向了,张盘则十分尴尬地站在中间做人民调解员。 若非有他作为缓冲,彪悍的山东军汉与桀骜的辽东悍卒,还真有可能爆发冲突呢。 吴三桂带着一众高大健硕的兄弟,外加一只棕黄二狗,如门神一般站在门口,双目锐利,缓缓扫视着对他们怒目而视,或者愤怒指责的人群。 这小子历经宁远之战,并且是那场防御性质的战役之中,唯一一个敢于出城追击,还取得了丰硕战果的人。 在满堂女真贵族的大政殿上,还与虎熊般的女真悍将们对峙过,并且一点儿都不怂,好歹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 因此虽年纪轻轻,一双锐目以及挺得笔直的腰杆,还有握着战刀的架势,竟也颇具威。 再加上满院文武生怕房中的大蝗虫怒而伤害袁可立,投鼠忌器,竟不敢多有异动,就是聒噪了些。 吴三桂最烦的就是这一点,于是便吼道:“别吵了,我大哥医术高得很,昔日后金之行,不仅医好了济尔哈朗的宿醉,还治好了他的不孕不育之症哩。” 要不怎么说后世华夏人的八卦基因,是从古人身上一脉相承而来的呢。 满院文武闻言,先是一怔。 旋即,便更加热烈地讨论了起来,犹如一群大苍蝇。 只是将话题从袁可立这个熟人身上,转到了略有耳闻的后金小贝勒济尔哈朗处。 据说,不孕不育症属于令许多名医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要不怎么便连当今圣上都尚未诞下龙嗣呢? 张皇后那口嫩田可是肥得很呢,因此肯定是圣上的龙种不太好。 那个其貌不扬的年轻小伙子,竟连这种病症都能医治好? 嗯,那医术一定很不错,改明儿让他给俺也看看——治疗不孕不育与壮阳或者延长时间的道理,应该差不多吧? 吴三桂对于这群不听话的家伙简直是无语了,便再次怒吼道:“别不相信,我大哥就连困扰马总兵多年的隐顽之疾,都手到擒来呢。” ( 第一百九十章 把脉登莱 诊断可立 吴三桂的本意是——隐蔽的顽固之疾。 毕竟,贵为大明王朝武将的最高军衔——总兵。 马世龙总不可能逢人就说,自己的类风湿关节炎其实已经很严重了,那不是向世人宣告,他已不再适合在北方乃至辽东,爬冰卧雪带兵打仗了吗? 可满院文武有着之前的不孕不育症作为铺垫,立刻便理所当然地想歪了,于是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更加热烈地讨论起来,那些军汉更是说着说着就掐起架来。 “隐顽之疾?会是啥呢?” “这还用说,自然是和济尔哈朗的病症差不多的咯,甚至更为严重呢。” “嘿嘿嘿,想不到马总兵看着粗犷威武,实际上竟然……嘿嘿嘿……” “你还不是一样?要么就是不举,好不容易举起来了,也快得跟个炮仗一样的……哎哟……你怎么还动手了?恼羞成怒了是不?” “你个锤子……老子锤死你……” 吴三桂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这群混球,又瞥见包括卢象观黄宗羲在内的兄弟们,都一边朝竖着大拇指,一边却又像看傻子一样斜睨着自己。 就连二狗都扭着脖子仰起硕大的脑袋,哈哈大笑般地吐着白气,吴三桂立刻便将此解读成了莫大的嘲讽。 他有心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虚地瞅瞅马世龙塞到队伍里面来的家奴马宝,暗道:“那家伙不是老爱挖人墙角么?不若老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将他的人挖过来吧。反正一个家奴而已,他少一个不少,老子多一个不多。” 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吴三桂也默默下了决心,待回到宁远之后,定要多读几本书。 还要不耻下问地多向重真请教,怎样说话才能不讨人嫌。 那声好没面子的“大哥”,毕竟可不能白叫。 一张血迹已干的折子,被前去邀请大夫的袁阿福体贴地放在床头。 他认为自家老爷的鲜血喷薄实源于此,放在这里便有利于大夫来了之后,能迅速做出准确的诊断,以便最为迅速地医治好老爷的病症。 却不知,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机军机之外,还有一种机密叫作国家机密。 很显然,袁阿福虽然跟着做了大半辈子官的老爷大半辈子了,却依然没有培养出半点儿的政事敏锐性。 重真只瞥了几眼就看了一个大概,他的思维比袁可立还要多维。 于是,立刻便想明白了袁可立这份奏折中的政事考量。 虽然,只要是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片热土有着哪怕一丁点儿的好处,便不吝付出乃至牺牲,可被自己所尊敬尊重的人坑,多少有些不好受。 老子敬您一声“袁公”,您竟拿我当棋子? 可怜的重真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 于是,不自觉地便家中了手上的力道,使得袁可立当即便闷声喊痛起来。 重真瞥了这个为大明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头,便停止了在其腕上二指处内关穴的按摩,蛮横地将他高大瘦削的身子横抱起来。 再翻过来扔在床上,粗暴地扯去打满了补丁,并且被洗得发黄发白的内衬之衣,重重地按了几下之后,就从怀内摸出一个小木盒。 打开之后,只见其中的小布条上插满了亮闪闪的银针,吼了一声“别乱动”,便抽出一根寸二长的银针,重重地扎了下去。 袁可立又惊又疼,不仅小小地抽了一下,还“啊”地叫了一声,门外的文武官员顿时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他那几个还挺彪悍的亲卫还想往里冲,然而都是军伍的行家,一眼便看出这几个年轻小伙子组成的小小军阵,实则无比结实,简直将房门守得牢不可破。 登莱军也算一支雄师,成军时间还比关宁还略早,此时却也不得不由衷地暗赞:“不愧为关宁军。” 吴三桂最是见不得这种猥琐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喝道:“看什么看?我家大哥正在给袁大人施针,昔日马总兵的叫声简直跟杀猪似的,然而痛过之后,也就快乐了……” 吴三桂这话才说到一半,便突然瞥见同伴们正用看白痴一般的眼光斜睨着自己,还轻轻地往旁边挪了几步,甚至便连军阵出现了些许破绽都在所不惜。 便又生生地住了嘴,恨不得大嘴巴子甩自己一脸,并且暗暗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登州文武们,才不管谣言到底是从而起的呢。 只是瞪大双眼伸长脖子使劲儿往里瞧,嘴上则看似关心实则兴奋地说道:“袁大人也有隐顽之疾么?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声音不大,却足可房内已恢复了不少精神的袁可立听到,猛然一扭身子想要怒骂——你才有隐顽之疾呢,你全家都有隐顽之疾! 却不想,因为牵动了背上的银针而疼得龇牙咧嘴,还伴随着些许惊悸。 重真怒道:“都说了别动啊,标下在给您治病呢。清者自清,袁公还怕这些流言蜚语么?收捏心神,放松身子,一刻钟后拔针,标下再给您推个拿,促进您那因为日夜伏案工作,从而僵硬无比的督脉血液循环。” 说着又转头朝门外怒吼:“小桂子,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小桂子?”包括袁可立的亲卫在内,院内的所有登州文武都将目光锁定在小桂子之所以会被称作“小桂子”的那个地方。 吴三桂觉得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引诱甚至嘲讽激将,都不再说话。 袁可立也恨恨地闭着眼睛咬着枕头巾,心中暗暗发誓——待自己好了之后,有一个算一个,定要好好修理一番。 嗯,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那总是说错话的小桂子,还要给元素取信,好好说道说道。以自己的撰文水平,定会叫这个小兔崽子被元素修理得嗷嗷直叫。 一刻钟后,袁阿福和其中一个袁公亲卫,几乎是架着一个高大瘦削的大夫,脚不沾地地来到院外,却见满院都是人,连喊道:“大夫来了,让让,快让让。” 人群依言挤出一条缝儿来,三人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却不想门外还有一堆高挑健壮的门神,直将闷头往里挤的三人给弹了回去。 “这……你们……大夫来了。”袁阿福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嗓子早就哑了。 吴三桂终于逮着机会好好说话了,便睁开眼将淡然的目光,往那所谓的大夫身上转了转,说道:“是啊,黄大夫在里面早就已经忙活一阵子了。” 此时的重真已拔了银针,正在给袁可立推拿呢。 推拿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很考验推拿师的功力,还讲究循序渐进,以及慢工出细活。 重真的养父最擅长的,就是推拿针灸。 巧了,22世纪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推拿师。 除了推背的,还有足底按摩,屁屁按摩,甚至平板变沟壑的超高技术含量专业按摩,最受人们欢迎的当属以国家为前缀的,比如泰式啦,日式啦,欧式啦。 这些新兴行业无疑给传统的中医推拿,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重真的针灸推拿之术继承了养父的六七成功力,毕竟后面有些荒废了嘛,而养父则是日夜钻研,精益求精,几乎臻至化境了的。 照理说,重真不该给一个初次接受针灸推拿的小老头下重手,而且还是尊敬仰慕了好久好久,终于牵上线见了面的领导。 就拿马世龙来说,重真所掌控的力道,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可是,重真真有些恼恨袁可立前一天晚上还使劲儿夸赞自己,第二天一早便拿自己当枪使的行为,于是便刻意加重了力道。 高大瘦削的袁可立本就有心脾两虚之嫌,这下哪里守得住,疼得死去活来。 久违的汗水也都快了地从毛孔里面蹦出来,散发着一丝腥臭。 然而,却又因为有了心理准备,硬是咬紧牙关,实在忍不住了才从喉底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而不是像马世龙那样,叫得跟个被捉住了猪脚的猪似的。 袁阿福听到了自家老爷压抑的叫唤,立刻便心急如焚,将手中的大夫扔在一边,跳着脚儿往门内嚷道:“老爷,老爷你怎么样了?” 吴三桂似乎是个一旦认定了某人做朋友,便会倾力维护的人,愤怒地瞪着这糟老头子,道:“蝗虫出手,天下我有。我大哥连开炮都从未失过手,岂会在小小的针灸推拿一道上,阴沟里翻船呢?” “开炮与针灸,有关系么?”袁阿福怔怔地想到。 他是见过大炮堪称巨无霸一般的炮身的,与绣花针一比,似乎风牛马不相及,于是便更加担心了。 然而仔细一听,又从自家老爷压抑的悲呼中,听出了一丝久违的快活与轻松。 又不见老爷喊停或者求助,满院文武好像也都一副幸灾乐祸……啊不,是乐见其成且有满脸期盼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什么,横竖等所谓的黄大夫完事了再说。 时光流转,半个时辰后,随着黄大夫拨动着袁可立瘦嶙的身子,完成了左右侧位姿势的按压,一个小六九姿势的颈部拉伸,便终于宣布这一个钟完事儿了。 袁可立的内衬衣服完全被汗水浸润了,虚脱了一般躺在床上,心里面却说不出的快活,因为他感到身体的最深处,正在犹如泉涌一般升起一股精力来。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华夏国术 吾道不孤 这股泉涌虽然很细微,很缓慢,却不断地滋润着袁可立的身子,令这具明明很高大却像被掏空了的身子,重新变得充实起来。 这已是这具日渐年迈的身躯,许久都未曾出现过的体验了。 袁可立甚至预感到了至此之后,便再也不用强打精神,殚精竭虑地忙于登莱公务了。 而是如以往那般精神饱满,雷厉风行,将登莱军打造得让辽南海疆的后金鸡犬不宁,寝食难安,直至配合袁崇焕深入辽东腹地,直捣黄龙。 重真也出了些微汗,用手背随意抹了抹,便来到了门外沐浴阳光,以及众人的眼光。 不知为何,看到他那淳朴干净的笑容,大伙儿的心中,也都充满了阳光。 面对袁阿福希冀的眼神,他笑了笑,道:“袁公已无大碍,你去厨房准备一壶烧开的温水,还有温热的米粥,鸡蛋,肉馅馒头,端到这里来。先让袁公睡一会儿,再过小半个时辰,怕是就会喊饿了。” “好嘞,好嘞。”袁阿福欢天喜地,挤开人群一溜烟地跑没影了,丝毫不像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儿。 其余文武也都沉浸在“袁大人的隐顽之疾终于被治好了”的喜悦之中,甚至还有几个人羞羞答答地表示,想请重真给自己也看一看。 谁知重真却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大家不要误会,袁公的身子其实很好,没有丝毫的隐疾,顽疾。 袁公只是全身心地扑在登莱军政要务上,一心想要壮大登莱水师,用以克制没有半条海船的女真八旗,先固辽南海疆,再收辽东奴儿干都司。 长时间的殚精竭虑,极大地损耗了袁公的心力,膳食上又非常节俭,堂堂巡抚竟然连块肉都舍不得,使得身子有些虚。 加上与吾等秉烛谈了一整夜,尚未来得及休息,便又忙于公务,身心憔悴之下,才有方才因为心力不济而吐血晕厥之险。 经过在下的一番调理,已然没有大碍了,尔等想请在下给看看身子有没有问题,这自然没有问题,不过要等在下给袁公看好了之后。 只是,标下也想请诸位同心协力,多为袁公分担一些,不要让袁公事必亲躬,不至于那么累,乃至鞠躬尽瘁。 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当为这大明天下多一分责任担当。在下一介丘八,说话做事向来直来直去,实事求是。 小兵也好,小吏也罢,行事但求身体力行,问心无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有不当,还请诸位上官莫要责怪。” 重真说着,“啪”的一声,行了一个庄严威武的现代军礼。 便又转向那位几乎是被挟持着而来的大夫,躬身道:“这位想必便是登州最负盛名的张大夫吧?还请张大夫再给袁公诊治一番,也给在下把把关。 在下就想实实在在地给袁公开一副疏肝理气的方子,之后再以归脾汤多调理一些时日,不知可否?” 须发皆白的张大夫,原本还因为被忽视了而有些不快,见这个脸黑黑的小伙子对着满院的文官武将老气横秋,对于自己这个垂垂老者却这般谦虚。 施了一礼后,还让至了旁边,便不免心生好感,点点头便抬步上前。 吴三桂等人,也都很有眼力见地撤到了一边。 “袁大人肝郁脾虚,心脾两虚,不宜大补。先以疏肝理气之法理顺其肝郁,所谓护肝先健脾,再以归脾汤强健脾胃。而此汤本身就有着宁静安神的功效……” 张大夫进去之后,须臾便又出来了,先是喃喃自语了一阵。 接着,便对着门口那个身材高大、脸型坚毅的少年郑重一鞠。 最后,便抖一抖衣袖,顺着众人让出来的小道走出了院子。 观其背影,有一丝落寞,更多的却是欣喜欣慰。 行至院外空旷处,张大夫望着头上的青天红日做了一个深呼吸,便又大笑一声,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吼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吾道不孤,后继有人矣。” 说着,便又大笑着离开了巡抚衙门。 他的意思很明显,便是:身为华夏国粹的医术,正被后人继承并且发扬光大。 身为一名一辈子潜心中医之道的医者,他表示很开心。 满院的登州文武,本来还对重真的狂悖而多少有些不满,但有了这位登州名医的言行作为见证,禁不住又是惊叹,又是折服。 中医自成一体,在世界医学史上独树一帜,在华夏历程中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其佼佼者无不受世人所敬重。 因此,满院文武的官职军衔所都比重真高不少,却无不撅着臀部,微微欠身以示尊敬,很想找些话题出来与这位小名医聊聊。 有些粗犷耿直的军汉,甚至想将困扰多年的隐疾顽疾搬出来,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晒晒。 却见重真就那么盘腿坐在了檐下,好让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温润的阳光之下,就好像是在为酣睡的袁可立护法那样。 回想起房内那个高大的花甲老人,自从来到登莱之地就任巡抚之后,就几乎没有好好地睡过觉,就连吃的饭都大多为粗粝之食。 且很多时候因忙于公务,都是匆匆地对付几口,还有不少时间是与下属官吏以及武将士卒一起吃的,名副其实的与士卒同甘共苦。 自打其以当今圣上的那句“弹压登莱非公不可”从而就任的那一天起,直至今日,已有将近五年的光景。 在这五年中,登莱文武在他的统帅之下,剿灭寇贼,收服流民,安抚百姓,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还纷乱的山东半岛一片海晏河清。 接着更是厉兵秣马,操练水师,收复并且巩固辽南海疆,呼应孙承宗,节制毛文龙,牵制后金兵力,可谓功效卓著。 就连在场各位的军饷俸禄,都是他周旋而来的,为此不惜派遣张盘前往京师。 大伙儿都知道,此举便是隐晦地在向其最为憎恶的权阉低头。 短短五年光景,被天启寄予厚望的登莱确实为其弹压住了,却也将好好的一个富态可掬的老者,折腾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 因此,重真张口闭口的“袁公”二字,他受之无愧。 念及这些,满院文武,竟然鸦雀无声。 直至袁阿福端着餐盘“噔噔噔”地跑来,破坏了这份难得的静谧,便对之怒目而视。 袁阿福呆呆地缩了缩脖子,便怔怔地将盘子交托给起身盯着他看的重真。 因为针灸推拿以及全身心放松的小憩,从而使得精力得以迅速恢复的袁可立,恰于此时被汹涌而来的饥饿感而惊醒了,便咽着干巴巴的唾沫喊道:“阿福……阿福……某饿了,快给某弄些吃的来……” 定睛一看,却见端着餐盘走近屋内的,竟是那个黑黝黝的小伙子。 方才的一幕幕,便犹如潮水一般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当即便像个小媳妇儿似的羞愧得不可自抑,连忙再次闭上眼睛装睡,还打起了小呼噜。 重真见状,觉得这小老头儿着实有趣,心中的些许不满犹如烟云般消散,便笑着拱拱手道:“袁公为这大明江山殚精竭虑的高义,令标下着实钦佩。 但是身体力行,若无一具好的身子,还谈何理想,谈何为国为民?还请袁公莫要太过焦灼,先下床将这丰盛的早餐吃了,再睡他娘的半天。 天黑之前醒来吃过标下为您准备的晚膳,再睡他酿的一晚。待明日醒来,必定神清气爽,龙精虎猛,办起公务来,也必定事半功倍。” 袁可立无奈,只得睁眼起身,来到桌前坐下,叹道:“国势维坚,百年太久,吾唯愿只争朝夕,在有生之年,将这登莱打造得犹如铜墙铁壁般坚固,与元素的关宁防线一同,牢牢地拱卫住京师,钳制住建奴,再伺机反攻,收复辽东。” 说着,便接过重真端至面前的那碗温水,咕咚咕咚像是喝酒一样,豪饮了个干干净净,再接过重真递过来的满头,狠狠一口咬下去,肉汁如口,唇齿生香。 “嗯,这馒头做得不错啊,好吃。”袁可立一边如少年人一般狼吞虎咽,一边口齿不清地称赞道,还邀请重真一起吃。 重真虽然从不挑食,却撇撇嘴想:“这也叫好吃?您是没吃过标下亲手做的。” 嘴上却道:“慢点儿吃,都是您的,标下吃过了,不和您抢。” 那样子,那语气,就像是在哄孩子,听得屋外的众人瞠目结合。 重真却想起在原来的历史上,登莱终会因为面前这位“袁公”的辞官,辞世,以及皮岛的毛文龙被袁崇焕砍头,从而在五年之后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 ——火炮专家孙元化折戟,耿仲明内应孔有德攻陷登州,投降后金。 尚可喜终也携带着大炮投降后金,使得那个落后的部落制联盟,终于有了制作大炮和使用大炮的能力。 孙承宗,袁崇焕,袁可立,三人苦心孤诣的的心血谋略,至此尽付东流。 大明王朝行至那一步,也终于步入了焦头烂额之际,崇祯皇帝所能使用的最高明招数,便是拆东墙补西墙,甚至是搞募捐的悲惨境地。 每将史书读之此处,重真都会振腕叹息,悲痛不已。 ( 第一百九十二章 欲巩登莱 护我海疆 而今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重真就一定要努力地去改善袁公——改善他的健康状况以及心理状态,让他不要因为失望而辞官,又因失落而辞世。 同时,也要完善登莱的攻防体系,让黄台吉所率领的后金,但凡是要想进入中原劫掠,乃至进军山东,便不得不考虑登莱水师到底是否同意。 海疆,注定成为国防之中极其重要的部分。 海军,也终将在战争史上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 放弃大海,闭关锁国的愚蠢行为,终将令泱泱华夏止步不前,历经百年伤痛。 就大明目前的军队状况和军力部署而言,排除八闽郑氏在东南的海上势力,登莱水师便是最有希望蜕变成强力海军,乃至海军陆战队的正规军。 因此,重真对袁崇焕都有所保留,对于袁可立,却可谓以诚相待,毫无保留。 人一旦生病了,便格外听医者的话。 又或许袁可立是真的累了,总之乖乖地睡了一下午,待重真用登州城内最为寻常的食材,将一桌丰盛的晚餐做好,并且端至他的卧房之时,方才幽幽转醒。 对于这份掐点的功夫,重真是非常佩服的。 袁可立硬拉着重真一起用餐,于是两人在袁阿福的侍奉之下,喝了点儿酒,如风卷残云一般,将重真特意做成两人分量的晚餐,吃了个干干净净。 饭后,重真带着袁可立去散了会儿步。 面对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袁可立下意识地发出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慨,重真却以《龟虽寿》鼓励之。 袁可立终究不是一个自怨自艾之人,只是精力着实不济,内心也因朝堂之上越发激烈的派系斗争,从而倍感失望与沧桑罢了。 现得重真调理并疏导,多少有些好转。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天幕彻底黑暗下来,深知老爷节俭的袁阿福,也终于在卧房之内点上了煤油灯。 消了大半食的袁可立,又有点儿想睡觉了。 然而眉头轻锁,像是仍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似的。 重真便笑着表示,明日一早便想参观登州的军营校场,就连城池的布防也想仔细一观,也好学些经验,回到宁远之后给袁帅提供一些参考。 袁可立哈哈大笑,觉得这小子真是有趣,便更对那封带血的折子而感到羞愧,同时也非常庆幸,没有将之送呈上去。 他低头略一沉思,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一下歉意,豁然抬头时,却发现早已不见了那道修长矫健的身影。 “春日游,杏花春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也是这般不羁放纵,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袁可立悠悠一叹,便收拾好心情,斗志昂扬地睡觉去了。 ——那小子说得没错,睡觉同样是人生大事儿。婴儿睡觉会长大,少年睡觉可壮肌,老年睡觉能养神。周公啊周公,今夜便让老夫好好地会一会您吧。 有了关宁商队半成份额的重真,其实完全可以将生活过得比较奢靡,却仍然秉承着艰苦奋斗的精神,坚持与兄弟们同甘共苦。 ——同吃,同穿,同睡。 这是从前世的22世纪,便已养成的雷打不动的规矩,也是一种习惯。 因为对于他们这些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危险的特战队员来说,始终都认为战友的卧榻之侧,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安全,也最为安心的地方。 虽说这家伙很多个晚上都会溜出去,与他的那些红颜知己私会,且大半个晚上都在探索那芳草丛生,泉涌幽潭之深邃奥秘。 张盘连俸禄都许久未拿到了,因此在京师的吃住费用大多都是重真垫付的。 虽说江南饭店因其而彻底地在京师站稳脚跟,从而使得这小子理所当然地吃了许多天的霸王餐,房钱也就象征性地付了一些。 但耿直的张盘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到了登州之后,便想去最上档次的客栈定几间上房,以尽地主之谊。 重真得知之后,自然是严词拒绝的。 并且,还婉拒了袁可立将自己等人安顿在了驿站的行为,称不要给国家增加负担,而是在校场边上要了一间营房,以作落脚与休憩之用。 此举,首先让因为袁可立与张盘的过分礼遇与看重,从而多少有些嫉妒的文官武将们,对这伙来自关宁的大头小兵们,有了些许改观。 驻扎在校场周边的三千登州将士,则是颇觉惊奇。 ——哪有人主动要求住军营的,军营住宿脏乱差的条件是出了名的,哪有去客栈充当大老爷舒坦,反正又不用自己出钱。 退而求其次住驿站也行啊,总比军营好许多,而且反正一应费用都由朝堂承担,不住白不住。 还不给国家增加负担?装啥清高呀?偌大国家,会连这点小钱都出不起么? 圣上若是知晓了,还不定是会高兴,还是会觉得受到了羞辱呢。 因此,当那个姓吴的守备带着七八十来人以及一条大黄狗,整理那间因为闲置许久而堆满了杂物的营房,认真且毫无怨言时。 受张盘管辖的那个原本还自鸣得意的守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念想想毕竟远来是客,自家参将大人之所以对他们礼遇有加,定然是有所原因的。 且又听闻拖欠了半年之久的军饷,之所以能够拿到了手,那个被称作大蝗虫的人,是出力甚巨的。 因此,便收起了看好戏的心思,带着十来个人上前帮忙。 虽说就快收拾完了,但因为重真的熏陶而涵养有了不少提高的吴三桂,仍然对于袍泽的加入表示感谢与欢迎,还诚挚地邀请他们到新收拾好的营房坐坐。 这个叫作张山峰的守备欣然应允,然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面对如此干净整洁几乎一尘不染的营房,他直感觉进入都是一种玷污,更别说小坐片刻了。 于是带着麾下甫一进入,呆滞地转了一圈目光,便无地自容地告辞了。 ——简直可恶,老子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此等羞辱。 一群大男人点什么熏香呀,杀才们的脚丫子味与汗馊味,不应该是历朝历代挣扎求存的丘八们的标配么?这些混球怎么愣是不守规矩呀! 改明儿,老子也非要带人将营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点上好大的一支熏香,再邀请这些混球来参观不可。 当重真从袁可立那儿来到校场军营的时候,节俭到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的战友们,已在吴三桂的带领下洗洗睡了。 重真轻车熟路地便钻了进去,那熟练的动作,真不愧为每一年的大学夏令营,都要钻好几个女同学营帐的混球。 天气干冷,于是值勤警戒的那人就与阿黄一起躲在了门内。 重真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两双闪亮的眼珠子在黑暗中触了触,便无声地点点头。 机警的阿黄早就听到动静了,但是没有出声,还慵懒地甩了两下尾巴。 就着伙伴们留好的温水简单洗漱,重真便也钻进被窝,被单虽然是旧的,但是显然被清洗并且曝晒过,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暖阳气息,掩在颌下非常舒适。 月余的相处,张盘这个邋遢鬼显然也受到了莫大的影响,变得爱干净起来。 他曾暗暗发誓,定要牵头把将士们住的地方,由杂乱无章整顿成井井有条,以此来开启登州军的改变,也籍此让袁可立这个爱干净的老头子,高兴一点儿。 黄重真确实说得很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连自己的人和窝都不会收拾,谈何收拾华夏偌大的土地呢? 黄重真一直认为,人一旦干净了,精气神便也不一样了。 家一旦干净了,住着也就舒心了。 而军营一旦干净整洁有序了,精神风貌与理想信念,立刻便会与众不同了。 关宁军之所以成军不久,便成了力克建奴的王牌边军,除了红衣大炮和优秀炮手,三眼鸟铳等火器,还有勤练不辍的关宁铁骑之外。 军营的干净整洁有序,以及军士的清爽利落,也是极其重要的一个因素。 而且,现在的关宁军,比之历史上的那支明末铁军还要强悍三分,这三分便体现在将士的精神风貌改善之后,就变得更加坚韧的斗志之上。 这是大多数的大明内地军队所不知晓,即便知晓了也多半不会认可的一个理论。 然而无论是马兰峪守军,还是关宁军山海关原马世龙部,都已成了这丝小小转变,从而首批最为直接的受益者。 若是精锐程度不下于关宁军的登莱水师,也能因此而受益,那黄重真可就太开心了。 以袁可立继承并发扬自戚继光的治军之道,登州城的布防自然是深谙现时大明最为先进,也最为稳妥之军法要义的。 早在第一天进城那会儿,重真仅是略有观察,便已得出此城极难从外边攻破的结论。 唯一的缺陷是炮台略少了些,配备的大炮也略显不足,且都是大明自制的虎蹲炮,无论是威力还是射程,都无法与宁远城头的红衣大炮相比。 ( 第一百九十三章 藏智于民 藏粮于技 不过,此乃关内。 前有关宁军力御,侧有毛文龙牵制,又有登莱水师在后虎视眈眈。 黄台吉就算是有心绕道入关,也不敢尽起八旗之兵,前来攻打登州,进行一场关乎国运的豪赌。 至于跨海来攻——后金是没有水师,更没有海军的。 组建水师,非有强大的技艺支撑而不可。 况且前有皮岛,中有觉华,以骑射为傲的后金即便是东拼西凑勉强下海了。 在这辽东、渤海海湾之内,也完全就是大明水师的天下。 天启派遣袁可立巡抚登莱,也是意在使山东半岛安定下来,不至于被从辽东败退过来的乱军,以及趁势而起的贼寇,给搅乱了紧挨着京畿的山东之地。 同时,又可以与关宁军共同发力,就像一把钳子那样,外钳建奴,内拱京师,三保地方平安,一举数得。 袁可立不愧明末屈指可数的爱国栋梁,抗金英雄,短短五年,便将乱哄哄的登莱弹压下来,并且无论军兵政事还是民事生产,都治理得井井有条。 在重真眼中,这一座城池唯一的威胁,大概便是袁可立辞官之后,继任的技术型人才孙元化因为不善从政,从而被有心之人利用,引发吴桥兵变。 “既然老子来了,就绝不允许这样的历史得到重演!”重真默默地下着决心。 “只要袁公不辞官,只要东江镇的毛文龙依然健在,吴桥兵变便绝不可能发生!孔有德、耿仲明之辈,也万万没有携我华夏铸炮之术,投降后金的机会!” 重真随着袁可立及登州城的文武班子,对于登州城防进行了极为细致的寻常,一趟下来,一应的城防布置,便已了然于胸。 感慨于袁可立大才的同时,他便由衷地表达出自己对于登州文武的勠力同心,十分钦佩,也欣然将“此城牢不可破”的想法,公之于众。 虽说这家伙只是来自辽东关宁的一个小小守备,但毕竟经历和能力都摆在那儿呢,又擅长治顽疾,不服不行啊。 于是,忐忑的随行文武们得了重真的赞赏,便也都放下心来,喜形于色。 重真其实不太喜欢一群官员在国事之上其乐融融,因为那很有可能预示着这群家伙尸位素餐,屁事儿不干。 然而,登莱的官僚体系在袁可立的带领之下,显然属于干实事的那一类,因此便也笑得十分坦诚。 他还煞有介事地朝他们行了一个军礼,由衷感谢他们为关宁军牵制住了大量后金军力的行为。 尤其是在孙承宗刚刚接替王在晋,经略辽东的那断空窗期。 那时候的关宁军成军未久,诸多堡寨和宁远也都还在赶进度,山海关外无比残破,百废待兴,几乎没有抵御后金铁骑的能力。 若非袁可立与毛文龙并在一处拼了命地在侧牵制,巩固海疆,进攻辽南。 并反复争夺辽宁半岛以及沿海土地,极大地消耗了奴酋的兵力与精力,关宁防线能不能建设起来,还真难说。 登州文武们见重真如此言行,当即感动无比。 有些感性的甚至潸然落泪,将这小子引为了知己。 ——没有军饷,没有功劳,一天天地就这么瞎混,宝宝们的心里,着实苦啊。 现在好了,终于有人能够理解宝宝们了,虽然只有十个人,但好歹还有一只吐着舌头散热的大黄狗啊。 毕竟,在遏制后金攻势这方面,登莱水师无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军队种类上而言,都只能屈居第二。 此时的世界东方,终究是以陆军为主的。 尤其是关宁军在袁崇焕的率领之下,豪取宁远大捷,勇闯觉华惨胜,并且抢占辽西走廊全段,并以军城锦州,牢牢地楔定住之后。 这支后来的军队,便已一跃而上,稳居大明现存军队之榜首。 士为知己者死,重真一行至此,才算真正融入了对于后来居上的关宁军,多少有些抵触的登莱体系。 至于被孔有德与耿仲明之辈从内部攻陷,终是袁可立辞官辞世,并且毛文龙被杀之后才有可能出现的连锁反应。 而且那三个无耻的家伙,此时此刻尚在皮岛毛文龙麾下,紧紧盯着后金动向,随时准备戳他小菊呢。 若是冒然说出,只会徒使关宁军,皮岛军,登莱军,这三方友军相互猜忌,有百害而无一利。毕竟此时的袁崇焕,已对皮岛毛文龙的言行举止非常不满了。 纵观明末历史,重真觉得只有这三方友军同心协力守望相助,海疆陆疆并重,才能一正一辅一游,有效遏制后金对于蓟辽防线的威胁,弄不好让本属于崇祯皇帝疲于奔命的宿命,发生在黄台吉的身上都不一定。 因此,对于这些有可能在未来发生的不好的事件,重真连半点儿口风都不会透漏,只会默默地去努力改变。 有时候想想,穿越者也挺难的。虽然知道历史走向,然而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是要经过仔细衡量的。 唯一让重真觉得有些遗憾的是,身为山东大汉的登莱守军,大多都是高高瘦瘦的,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状态,甚至面有菜色,面黄肌瘦者都不在少数。 人一旦读过书之后,有些会变得更加迂腐,有些则会变得更加无耻,再有一些只会变得更加正直。 重真觉得,很会搞事并且搞钱的袁崇焕,无限接近于第二类,而袁可立则完全属于第三类。 登莱官场甚至暗中流传着一句话——军饷不够,俸禄来凑。 朝廷总不可能连巡抚的俸禄都要克扣拖欠,然而大明官员明面上的俸禄真的不够,袁公又是个正直到迂腐的人,那点儿俸禄能顶得上什么事儿哦。 便连最近的这批军饷,都是在京师游走无果的张盘,得了重真的帮助,无所畏惧地走了魏忠贤的门路,才得以下发的。 否则,也就袁可立还在任上,但凡换一个人,便极有可能发生哗变。 深谙心理学的重真看得出来,袁公面上虽默认了此事,内心深处却极为痛苦。 重真甚至有所猜测,大概也正是因此,袁公才会最终下了辞官归隐的决心吧。 但是重真真是没有办法,有些燃眉之急,该解还得解。 将士若连肚子都填不饱,若连家中的老人老婆孩子都安顿不好,还怎么安心保家卫国?还怎么奋不顾身地与凶悍的建奴去拼命? 此时此刻,重真心念电转,无比渴望春日早些到来,好对妥善保存的番薯种科学育苗,精心栽种,尽可能地提高产量,也可多喂饱几张嘴巴,几个肚子。 虽是粗粝之食,吃多了还容易反酸和放屁。 然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哈哈们被贫穷限制了想象,但求果腹,哪里还敢有更高的物质追求哦。 若差不多也该抵达江南,并且安顿下来的顾同应等人,能够如约想方设法地运送一批番薯玉米,乃至土豆种过来。 那么,这些在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的江南,只能体现出一半价值的高产作物,一旦抵达中原,扎根北方,便能体现出十分的价值来。 至于徐光启试图通过北直隶的官僚地主,来推行这些新作物在京畿地区试种的方法,据重真暗中考察,简直举步维艰。 徐大人六十多了,精力多少有些不济,又迟迟找不到新作物的种植窍门,无法形成高产,位高权重盘根错节的京畿豪强也不怎么鸟他,因此几乎已是放弃了。 况且,重真觉得这位大明目前最为前卫的文人儒生,对于新作物的见解,虽潜心研究了十来年,却还不见得会比自己高呢。 毕竟许多难以攻克的理论,经过时间的实践检验,便都会成为被百姓所熟知的常识。 至少,徐大人并不知晓仅仅一个番薯,一个土豆,便可培育出好多好多碧绿可爱的藤秧来,仅仅一颗玉米粒,便可栽培出一株茁壮的玉米苗来。 这在22世纪,除了大城市里面那些认为牛就是用来杀了吃肉,西瓜就是在水果店里卖的混球,农村里即便是半大的孩子,都是因为耳濡目染而知之甚详的。 藏智于民,藏粮于技,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 越来越频繁的天灾兵灾,越来越高的佃租,越来越激烈的土地兼并,以及越来越不顾百姓死活的勋贵豪情们。 已将勤劳善良的大明基石——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百姓,压迫得快要喘不过气儿来了。 毕竟,对于那些习惯了吸食百姓鲜血的豪强勋贵们而言,宁可看着装满了百姓血汗的血库溢出,宁可为养家猪而便宜硕鼠。 也不肯将这些即将溢出来的利,让与供养着他们的百姓,更不肯让库存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空缺。 重真的想法很简单,便是与其腆着脸,巴巴地恳求那些锦衣玉食脑满肠肥不思进取的家伙,帮忙种植新作物,还不如花力气在最需要食物的地方进行推广。 到了那时,为史书所津津乐道的“番薯盛世”,便会被勤劳善良的大明百姓所喜滋滋地迎接。 而不是被一群木讷的百姓低低地匍匐着,又高高的举着双手,卑贱地献给从来都不事生产的后金贵族,去成就所谓的“康乾盛世”。 ( 第一百九十四章 袁公袁帅 二袁合力 重真决定,待番薯苗一旦培育出来了,便让听了自己建议正在着力培养新作物种植技术人员的袁崇焕,派遣专人带着藤秧,经登辽航道来山东半岛指导种植。 其实也不怎么用指导,因为就算是在房前屋后垅一垄地出来,那宝贝儿藤条也会扎根底下,然后顽强地长出成串成串的宝贝疙瘩出来。 番薯藤的用处也不仅仅是拿来喂猪,毕竟猪能“吧嗒吧嗒”吃的,一般情况下人也能吃得很香。 想到这些,重真便当着登州文武的面,将心中对于番薯土豆玉米等新作物的认知、习性、产量等方面,向着袁可立和盘托出。 身为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一方巡抚,袁可立对于徐光启一度大力研究并且推广的这些新作物,其实是有所耳闻的,却不可能知道得非常详细。 如今听重真细细道来,当即再次开启了多维度的思维方式,将前前后后有关于此的见闻相互印证了一遍,便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所言,多半非虚。 自从宁远之战落下帷幕之后,黄重真其实一直都在琢磨,新作物推广种植最难的地方,在于哪里。 思前想后,他终于得出了以下结论: 一来,是因为华夏向来是个怀旧的族群,钟情老物件,怀念老时光。便连睡习惯了的破床,用久了的破碗,都能生出感情来,更遑论是祖祖辈辈种植了数千年的农作物呢。 二来,便是良田统共也就那么多,如果种上了并不为华夏土壤以及农夫所熟悉的新作物,那么必定会对在这片土壤之上,种植了几千年的老作物形成巨大冲击。 若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新作物的身上,那么一旦欠收,老作物又一株都没种,就仰仗土地有个好收成以维持一年生计的老百姓,便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袁可立一直认为这个后果,就连徐光启都未必敢毅然去承担。 并且觉得他所着力引进的这些新作物,虽然不错,但要想于短时间内便在大明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推广种植,未免太过操之过急了些。 然而如今,听重真这么一说——新作物耐涝、耐旱、耐热、耐寒,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金贵,对于土地的要求更是没有那么高。 房前屋后,山坡田垄,甚至找上一只破了的大缸,填满土壤,放在屋檐下任他雨打风吹去,都能种出满满一缸硕果出来。 以袁可立为首的一应登州文官武将闻之,当真是喜形于色,简直将重真惊为了天人,夸张之声连绵不绝。 若是换一个人,多半会在这些赞扬声中迷失自我。 然而,重真来自当今大明最为坚韧的关宁军,又有前世二十多年的特战生涯作为铺垫,因此依然眼神清明,思路清晰,对答得体。 关宁商队的存在,仍是一个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大佬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不可能曝晒在大庭广众之下的。 虽说大明有的是这样的营生,潜在的规矩,甚至损国利己的勾当都不在少数。 因此,重真于傍晚时分再一次与袁可立独处一室,为之针灸推拿的时候。 便又偷偷将与顾同应的约定,以及其在南直隶昆山千灯镇的联系地点,事无巨细,全部告诉了袁可立,恳请他遣人与之取得并建立联系。 同时充分运用正在着力往江南挺进的关宁商队,铺设一条集运河水运、登辽海运、陆路车马为一体的粮食、小商品、生活用品、抗金物资等等的输送航线。 袁可立一边感叹长城以外的莽莽群山之中,竟还遗落着汉家村寨,同时凭借着多维度的思维方式,也是立刻便有了盘算——此事,可叫张盘全权负责。 毕竟,登莱军目前最紧缺的就是粮食,一如舟船大炮乃至最为寻常的衣服等抗金物资,更是有多少要多少。 毕竟,大明的将士无论多么英勇多么热血多么不怕死,总不可能裤衩儿都不穿的,就去与建奴血拼吧?建奴倒是豁得出去,可知耻的大明汉人却做不到啊! 张盘及其心腹麾下接手这等好事之后,高兴还来不及,只会不遗余力地去办好。 至于泄密或者中饱私囊——呵呵,张参将的狠辣以及杀奴大刀之犀利,别说在登莱军中,便是在整个东北,那都是出了名儿的。 至此,重真的新作物推广种植计划,终于趋于大熟。 只待来年开春,便可胆大而又心细地展开了。 “袁帅努力了很久都没有达成的目的,又被自己因势利导而办成了,待回到宁远之后,这位小气到可爱的边关大帅,应该不会怪罪自己不加请示,便私自率队来到登莱,拜会袁公的行为了吧? 一个袁帅,一个袁公,二袁合力,相得益彰。现时只需稳稳地守住辽东的最后几寸土地,待时机大熟,只需水陆并进,定可收复黑土地,直捣黄龙府。” 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明月当空,月光如纱,轻抚整个登州城的同时,也透过军营里简易的木窗缝隙,在黑暗的营房之中,渲染出了几个斑驳的光影,就像几朵洁白而又坚强的梅花。 黄重真躺在炕上,完成了静夜里的最后一丝冥想,便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第二日清晨,暖阳自大海的方向缓缓升空。 张盘从袁可立亲到校场观看重真一行晨练开始,便开始与座下的几个守备一起,亲自带领着懒懒散散出完操的三千麾下,整理军营。 谁叫有事没事总爱唠叨几句的袁可立,总在他的面前,把那只可恶的大蝗虫当作别人家的麾下呢? 我张盘堂堂登州参将,被建奴重重围攻都不带眨眼的狠角色,哪里不要面子的啊? 羡慕嫉妒恨这种事儿,咱大老爷们做不来,然而虚心接受努力学习,还是可以做到的嘛。 况且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似憨实聪的张盘已在细致观察中,总结出了关宁军之所以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后来居上,一跃成为大明第一铁军的秘诀。 那便是——守规矩,打胜仗。 这个守规矩可不仅仅体现在遵守军纪军法上,同时也要讲究个人卫生,以及军营整洁。 就比如这八个来自关宁的丘八,除了吴三桂这个小白脸之外,其余七人明明粗糙得难以附加,却每天睡觉之前都是用温水洗漱,没有温水就用冷水将就。 最气人的是在起床之后,竟硬是要将被子折叠成豆腐形状。 真的是日了狗了啊,被子不就该随意地铺在床上,怎么舒服怎么来吗?像个狗窝一样钻进钻出也省点功夫和力气呢,干嘛他娘的非要折叠成方方正正的呀? 嗯,定是这家伙的脸方方正正的像块豆腐,更棱角分明的像个“国”字,因此非得跟所有方方正正的事物较劲儿。 不过房间也好,军营也罢,但凡是睡觉的地方,干净整洁一些好像是不错昂? 至少不用再忍受那股糅合着臭脚丫子以及汗了馊的味道了,虽说男人嘛,丘八嘛,不就该以拥有这股味道为荣么? 没见后金的八旗崽子们,终其一生都不见得洗澡几次,长长的辫子更是脏得可以挤出油儿来,却生猛得跟白山黑水间的虎熊一般么? 最令大明军队受不了的是,每当在下风口摆好防御阵型准备接战的时候。 北风一吹,战鼓一擂,便觉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味先发而至,简直比黑火药燃烧后的味道还要刺鼻,有些爱干净的健儿还未接战便开始吐了…… 这当然只是个传说。 不过,张盘曾几何时,确实以所带之军队脏,肮脏并且野蛮与兽人无异为荣。 因为他觉得,唯有用野蛮的体魄,将大明越发文明的思想武装起来,才能抵御住从白山黑水之间,向中原迁徙的那般熊瞎子和狼崽子。 于是,骄傲的张盘尚未进京便被狠狠地鄙夷了一番。 堂堂登州参将,差点就被拦在了广渠门外,硬说他是个逃兵,若非后来遇上爱干净的重真,又经他悉心开导,差点便要在骄傲而又脆弱的心里,留下阴影了。 对于登州军的这些最基本的变化,重真自然是非常乐意看到的,笑呵呵地拍拍张盘的肩膀,鼓励他继续努力,继续加油。 在袁可立的注视下,张盘憨憨地接受了这样的激励。 然而,当顶头上司带着重真以及坏笑的吴三桂等人,去其他地方视察的时候,张盘又蓦然醒悟过来。 ——老子堂堂参将,年纪也比那小子大,却为何会性甘情愿地做小呢?啊呸,你才做小,狗蝗虫……啊不,是吴小三,小桂子,祝你全家都做小。 袁可立不愧为大明王朝天启时期,一股绝无仅有的清流,传统而不失开明。 开明的同时又绝非夸夸其谈之辈,而是确有真才实学,在重真眼中不大不小的登州城,被他打造得犹如铁桶一般,极难从外边攻克。 如此中规中矩的守城之法,自然是值得肯定的。 至少好过袁应泰放着现成的城墙不用,非要将大炮搬到城外去建立营寨,还美其名曰与城池互为犄角的行为,来得更为直接,也更为有效。 也与袁崇焕“恃坚城,凭大炮”的守城之法,不谋而合。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怒发冲冠与冲冠一怒 然而,与大明现阶段所奉行的国策——守稳辽东,如出一撤。 登州城防守有余,进取之心却显得极为不足,哪怕指挥布防之人,乃是现时大明所有的巡抚之中,最有进取之心的一位,没有之一。 针对此点,重真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的改善办法出来,总不可能把登州城牢固的小马面城墙拆了,再将之修成宁远那般犹如剑般锋锐,险而又险的样子。 天下无不陷之险关,无不破之城池,以人为本的重真,自然不会将战争的成败,民族的兴衰,全部都依赖在这些由砖石糯米构筑的工事之上。 未来世界,人的坚韧精神与科技的发达程度,才是决定这一切的主要因素。 因此,在未来的半月之中,重真将所知的练兵之法,不管是从后世的现代社会中学的特战训练法,还是从古代社会中悟出来的古老练兵法,都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倾囊相授给了袁可立与张盘,以及登州大大小小的中下层武官。 尤其是在遵守军纪军规,以及洗脑般的爱国主义教育方面,下了极大的功夫。 毕竟在重真的认知当中,若历史按照原有的进程继续前行,那么不出五年,这支被天启寄予着厚望的水陆之军,便会被一些有心人诱导着,踏上反叛之路。 内耗一批,投敌一批,成为继关宁军之后,又一支为后世的明史偏爱者,所扼腕叹息的天启明军。 在对待所有可堪一战之军的态度上,重真觉得现在的信王,之后的崇祯皇帝,是要负很大责任的。 在后世的明史偏爱者之中,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天启不死,大明不亡。 重真觉得这句话未必完全正确,却确实是有一定道理,并且有迹可循的。 至少,那个把木匠当主业,却以国事为调剂的皇帝,很有可能并非像《明史》当中所记载的那么昏庸,那么一无是处。 至少,钳制住了后金破竹般的攻势。 并且,在崇祯初年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的天宁军与登莱军,都是在那个生错了地方挑错了职业的皇帝,在混混沌沌的历史记载中中,含含糊糊地建立起来的。 尤其是关宁军,虽说从乙巳之变之后起就开始变质了,却确实陪伴大明到了1644,那个悲伤而又悲壮的年份。 其中那支被八旗所深深忌惮的铁骑,就更加不用说了。 即使悲伤,即使悲壮。 华夏,两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却组成了一个愿意牢记历史,并善于从历史当中总结教训的坚韧民族,历经五千年乃至更久,都在黄土地上耕耘不休。 而在重真的思想当中,无论是西北的黄沙还是东北的黑壤,都是大公鸡的一份子,不可或缺。 因此,不论身处哪个年代,重真都在不遗余力地为着这个民族所付出。 坚毅如他,极少时候也会眼中含泪,那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登州军在张盘的努力带领以及他的倾囊帮助下,正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悄然而又迅速地蜕变着,这让重真非常欣慰,也非常感谢袁可立的开明。 毕竟,但凡二袁合力,关宁商队便可水陆并进,如虎添翼,运输效率大大提升,成本却大大减低。 这些节省下来的损耗兑换成将士们的福利,买排骨吃他不香奥? 于是,对于三千登州军而言,最直接的改变就是无论大兵还是小将,都能吃得饱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节衣缩食,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毕竟人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那些脱离了食物的理想抱负,在重真看来都是空谈。 对于挣扎求存的苦哈哈们来说,天花乱坠的赞扬激励,何不如一餐饱饭来得实在呀? 所有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行为,都是无耻的剥削行为,不应该存在于华夏这个高尚的国度里。 一连半月的任督二脉疏通行为,也就是正反两面的针灸推拿,再加归脾汤简单实惠却又有效的调理,袁可立的身子有了很大起色。 看上去已真的像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了,由内而外的精神焕发。 让张盘觉得,若是这老家伙的老妻在此,隔个十天半月的,梅开二度都不在话下。 只不过袁可立是个定力极强的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阳气,自然不可能就那么白白浪费,而是要全都扑在国事之上的。 水师,才是由他一手创立的登莱军的王牌,莱州近海,因此水师都在那边。 早在十天之前,身子才刚有了起色,袁可立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带着重真去看看。 无奈之下,小伙子只好使坏,在对他的督脉进行推拿的时候,加重了力道,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差点儿虚脱,这才好歹延后了十天。 袁可立的身体底子其实很好,若不然也不可能殚精竭虑了这么多年,明明吐血了却只简单调理,便又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打老虎那是不可能的,可是骑马却不在话下。 老仆阿福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也牵来了一群高大的战马,带着一群亲卫跟在了自家老爷的身边。 这一幕,让吴三桂等人啧啧称奇,便连黄重真都有点刮目相看,登州的文武官员以及百姓,却早已见怪不怪。 骑马出城的时候,许多百姓见了这主仆二人之后,在让至一边的同时,还会亲切地与袁可立打招呼。 ——“袁公,出去啊?” “又要去巡视水师啊?袁公。” “早点回来啊,袁公。” 袁可立平易近人,一一点头致意。 那样子不像出城巡视的巡抚,倒像得胜而归的袁帅。 打马跟随的重真,斜了斜吴三桂那副不无羡慕的表情,很期待这寻常的一幕能够对他起到教育意义。 若自己的奋斗终究无法阻挡那个关键历史节点的来临,这个注定成为关宁军中重要一员的辽东军阀子弟,也不要冲冠一怒,只为红颜。 怒发冲冠与冲冠一怒,毕竟是有所区别的。 黄重真也知道要想在古代活得久,身体素质那是排在第一位的。 因此,他才格外注重锻炼与保养,而不是仗着有一副好身板而肆意挥霍,至少也要像袁可立这样,活到六七十岁了,还能骑着战马在原野之上驰骋。 虽说大黑马其实只发出了五成的力,但是重真还是很期待那种老骥伏枥,伏在马背上任由风在耳边呼呼吹过的感觉。 也突然明白了跑车在成为后世华夏最基本的交通工具之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老头子喜欢开着敞篷追小妞。 原始的马力比不过跑车的速度。 但是那种与战马融为一体,全身上下都在乘风破浪,好像御剑飞行的感觉,却是那个钢铁森林逐渐代替原始森林的时代,所极难能够感受到的。 ——重真也是在长大了之后,才于某一天突然发现,儿时记忆中的马路,在不知不觉中,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立交高速公路。 看得出来,袁可立年轻的时候必定也是个十分张扬的少年。 或许是许久未曾享受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竟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扭过头朝始终与他保持着半个马身的重真嘶吼。 那声音被风灌进了重真耳朵,是一句疑问:“你可曾见识过水师?了解过水战?” “或许是因为不太好意思,因此才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发问吧。” 重真想到,然而这坏坏的小子也不回答,只是仰天一声长啸——想起后世华夏的强大,但凡是炎黄子孙,便都会引以为豪。 大黑马早就不耐烦照顾领导自尊这种腌臜事了,以为主人发出了全力冲刺的命令。 于是乎,便也跟着一声长嘶,立刻就将健硕的四蹄有力地踏在大地知上,瞬间便如一道黑色的旋风,与袁可立座下的小红马拉开了好几个马身。 小红马早已养成了不尽全力便可稳居第一的习惯,见状立刻大怒,竟不待袁可立发出指令,便也跟着长嘶一声,奋力地追赶起来。 若非袁可立年轻之时练就了一身好骑术,年纪大了也未曾落下,非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刺摔下马来不可。 可即便如此,袁阿福等人还是被吓得不轻,却又没有飞身换马的能力,只得拍马紧紧跟随,生怕袁可立出现任何意外。 周吉祖宽等人的骑术,放在关宁铁骑之中也是绝对的佼佼者,也都紧随其后。 吴三桂更是凭借着精湛的骑术,胆大心细地缓缓靠近袁可立,与他保持着一个马身的距离,一副但有差池,便立刻飞身相救的架势。 多少让袁阿福等袁可立的家仆亲卫,放心了一些。 从沈阳绕道回到关宁,要么草原辽阔,要么山高路险,为了甩脱身后的凶悍追兵,重真等人将黄台吉赠予的枣红马等代步工具,运用到了极致。 诸多看似强壮的战马,或因力竭而死,或因失足而摔下山崖,唯独少量战马紧随它的身后,牢牢地将四蹄踩在大地之上。 即便是来到关宁,那些战马也都因为高强度跋涉,从而或多或少出了一些问题。 唯独枣红马非但没有,反而变得越发强壮。 ( 第一百九十六章 空军空战与星河大战之遐想 便连袁崇焕听了它的事迹之后,也不禁感叹道:“毕竟是连后金贝勒多尔衮的专用坐骑,都敢正面交锋的存在,真是一匹好马。” 然而,这样一匹通灵而又强大的战马,不过一个晚上,就心甘情愿的,被重真座下的这匹大黑马骑了,还珠胎暗结,怀了它的孩子。 因此,马中首领当久了的小红马,哪里会是大黑马的对手。 也就勉强追赶了片刻,便呈现出了力竭之相,若非重真控着大黑马收起了三分脚力,只这片刻时间,便非得累得口吐白沫不可。 蓦然,重真猛地一扯马缰,大黑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两只前蹄重重地踏在地上,踩出了两个小坑,迅速前冲的身子也陡然停了下来。 这对于战马来说,其实是会造成较大损伤的,就跟跑车急刹车一个道理。 但强壮的大黑马却一点事儿都没有,反而打了一个响鼻,以示对主人的弱弱抗议——如此短时间的冲击强度,还不至于让它酣畅淋漓。 袁可立见状,下意识地便控着座下的小红马开始减速,最后希滤滤地来到大黑马身边,昔日高傲的奔跑冠军,此时却呼呼喘着气儿,瞅着高大的黑马。 一双通灵般的眼眸深处,既有求饶,又有钦佩,讨好地将硕大的红脑袋伸了过去,大黑马却嫌弃地扭过头去,并再次发出一声嗤之以鼻般的响鼻。 黄重真哈哈一笑,便明白了这位老伙计的心思:“老子是有老婆的马。” 袁可立再怎么事必亲躬,自然都是不会去理会两头牲畜到底交流了些什么内容的。 他只是瞅瞅端坐在马上,灿烂地对着自己傻笑的重真,再扭身看看纷纷抵达的关宁健儿与自己的亲卫,以及落在最后边的老仆和亲卫。 见一只硕大的黄狗,竟也吐着白气呼呼地赶了上来,不免生出了人不如狗的沮丧感觉。 这是一种无关嫉妒,只会在最优秀的人心中生出来的,遇强便要越强的好胜心理。 重真从来也都是这样一个敢于自我鞭笞以求奋进的人,多少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立刻便朝着冬日里暖阳当空的广阔天际,一阵酣畅淋漓的大叫:“啊!” 就当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向他时,他才蓦然收敛,轻飘飘地说道:“莫说水师水战,便是空军空战,星河舰队星球大战,某家也不曾陌生。” 说着,便不管人听得懂听不懂,轻轻一夹马腹,便沿着登州通往莱州的官道,缓缓前行。 周吉也不顾忌袁可立的身份,只朝各位登州袍泽微微拱手,便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吴三桂略一犹豫,对袁可立说了句“大人,标下在前方等您”,便也策马跟随,祖宽等人见状,莫不有样学样。 倒是卢象观与黄宗羲,大概是同为文人的缘故,一直循规蹈矩地跟着袁可立。 “空军空战?”袁可立瞅瞅晴朗的天空,脑海里面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了一群翼装人类飞上天空,用刀剑对砍,用弓箭对射,充其量用火铳互轰的场景。 至于“星河舰队星球大战”,以他多维度的思维也难以脑补,只能勉强想到与牛郎织女相关的天河,以及天空中偶尔出现的流星,以及更少的流星雨。 望着那一人一剑一马一狗的矫健人影,袁可立百感交集。 既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又觉得又是对其深入了解,便越觉得这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年轻小伙,胸腹之中怀着的如海般深沉的情怀与学识。 “普天之下,怎会有如此年轻,却又如此博学……哦不,是杂学之人呢?有时候觉得他是在吹牛,有时候轻轻一言,便能发人省醒。真想多与他相处一些时日,好好对他深入了解一番啊。” 袁可立一点儿都不气恼地跟在关宁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地看过去,觉得真是天佑大明,降下了如此多的将才,甚至帅才。 袁七祖宽赵大同金福麟马宝这些关宁军中的好少年,无不忠勇憨直,假以时日,必定会成长成为张盘一样的悍将。 吴三桂身上那层掩饰得很好的伪装,照样逃不过袁可立如炬的慧眼,但也不失为热血少年,但凡是好好培养,再加以一定的枷锁,便是一员国之干才。 看上去,重真也一直在引导这小子。 那个沉默寡言,老是像只跟屁虫一样,跟在那只大蝗虫身后的小伙子就更加不用说了,乍一看毫不起眼,却是这八个关宁小兵中,仅次于重真的坚毅之辈。 只要运用得好,别说将建奴牢牢的阻击在辽左,便是完成岳武穆未竟之遗志——“直捣黄龙府,与君痛饮耳”,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只是可惜,大明除了立国北伐的那会儿,就再也没有武将统御大军独当一面的例子了。 就连戚继光都要与张太岳搞好关系,李成梁更是养寇自重,最终给大明养出了一头强大的野猪皮出来…… 那么,如卢象观黄宗羲这些正在受到时光与经历打磨的读书人,是否有机会成长成为如于少保那般,力挽大明于怒涛狂澜之中的存在呢? 想想自己的经历,即便非常不愿意承认,但袁可立还是慨叹着默默摇了摇头。 ——青史之上,这些心怀天下的读书人,或许会大放异彩,但是想要文能安邦,哪怕镇守一方,那也是极其艰难的。 因为,大明的派系斗争,实在是太激烈啦。 那些真正想要做些事情的文臣武将,所受到的掣肘与枷锁,也实在是太多啦。 一如自己,一如徐光启,一如袁崇焕…… 哪怕是马世龙,贺虎臣这些已经非常小心翼翼的武将…… 八个关宁小兵的举动虽然有些无礼,但袁阿福还是非常感激重真才只轻轻一语,便让自家并不安分的老爷,将狂奔改为老老实实的慢走。 至于重真所说的空军空战,乃至星河舰队星球大战。 这小老头是提不起半点儿兴趣,甚至嗤之以鼻的。 倒是道路远处的山林之中,隐隐传来的虎啸熊吼,让他颇有些心惊,座下的战马也有点儿慌张。 但是反观那八个关宁少年以及他们的牲畜伙伴儿,哪怕是卢象观黄宗羲,都像是没事人一样儿,有时还会以长啸遥遥地回应几声。 尤其是那只硕大硕大的黄犬,到底是狼是狗啊?那老是仰天长啸学习狼嚎的样子,让袁阿福很是吃惊,觉得这帮人不是傻子,就是傻狗。 从登州出来之后,重真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袁可立治理地方的水平。 虽是冬日,万物萧瑟,但是官道两旁,仍可看出阡陌交通,平整有序。 甚至许多老农大冬天的也不曾歇着,而是趁着冬阳正好,将前几日因为严寒而产生的寒冰,捯饬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搬到田里去。 有的用车在拉,有的则用肩膀在挑,还有的则杠在抬。 爷字辈的伛偻着身子走在前边,尽可能地驼着背,让被绳子牢牢捆着的冰块往自己那边滑。 却不想孙字辈的跟在后边,早就用一手一肩抵着杠头,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抓着粗糙的麻绳。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太平盛世里辛勤而又充实的喜悦。 每一个看到袁可立的人,不管隔着多远,都会抬起头大声地与他打招呼,双脚却并不停止,手上的动作也并不停歇。 袁可立无不一一回应,在这由自己守护着的和平里,像个孩子一般尽情地笑着,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灿烂菊花。 哪怕他的心中,充满着对于未来的担忧,也不会对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们吐露。 一切,只需默默守护即可。 袁阿福与他的亲卫对于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卢象观与黄宗羲却似有所悟,蓦然觉得自己的心胸也都开阔了不少。 便连吴三桂那颗坚韧而又狭隘的心,都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重真更加不会去拆穿这些极易被乱世打破的承平景象,看到这一幕幕,便只是会心地笑着。 他的脑海之中,也不禁浮现起前世小的时候,稻米或者番薯土豆,乃至特产香榧丰收之后,他与那个跛脚养父用杠抬回家中藏起来的场景。 那个时候,苍老的养父心疼他稚嫩的肩膀。 可十来岁的他,却也倔强地想要体谅养父那日渐伛偻的肩背。 这番温暖温馨,最终成就了一个奋发向上的黄重真。 这样的一种态度与精神,哪怕是穿越来到大明,也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前世,为着中华人民负重前行。 今生,为着华夏百姓灭虏平寇。 枪杆子里出政权,等到杀光了那些想要撕咬华夏血肉的胡虏,以及本土之中不肯安分守己的鬣狗,再去考虑天下大定,华夏大同吧。 尽管袁可立很想早日带着重真抵达莱州,但见他对这路上的一切都极感兴趣,又从无事献殷勤的吴三桂口中得知。 这个有着“大蝗虫”绰号的家伙,对于许多地方并无蝗灾,却比蝗虫肆虐还要令百姓痛苦不堪的官府乡绅,是极其深通恶绝的,唯独对此情有独钟。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华夏军人的良好习惯 联系起张盘的延时,以及同在山东为官的地方大员来信抱怨,说是遭受了一股数量不小的盗匪袭击,请求支援,袁可立心中不无骄傲,却又心照不宣。 于是,便依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放缓了脚程。 在此过程中,同为拥有真性情与家国情怀的爱国者,二人每每有感而发。 二人都是务实之人,于细微处得真知,立足实践探真理,基于山川工农论天下时局。 非但彼此之间获益匪浅,更令卢象观与黄宗羲这两个欲行万里路的儒生,眼界大开,大受启发。 对此,袁可立与重真都是十分的乐见其成。 周吉总是不言不语,却若有所思。 吴三桂铁了心的少说话多做事儿,且因书读得实在太少,见闻受限,因此也插不进话去。 至于马宝赵大同袁七祖宽等货……哎,笨了点儿。 “我的伙伴里除了阿吉,也就是金福麟兄弟聪明点儿啊!”重真摇头叹息。 天晚了,一行人就干脆宿在小村庄里的老农家中。 这里有平整的泥地小院,忙于家务又盼君归的大嫂子,满地儿撒欢的孩子。 还有看到阿黄先是狂吠几声,见高大的阿黄理都不理,便又摇着尾巴凑上来套近乎的小狗子。 朴实的农人无不用最丰盛的晚宴,来招待这些守护他们安居乐业的人——咸菜炖豆腐,以及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舍得喝上几盅的腊酒,有些都藏得有些发酸了。 吴三桂于吃食一道最是娇生惯养,皱着眉头咽不下去。 重真却碗到酒干,还将酒葫芦里的烧刀子倒出来,与之分享,看着面色黝黑的老农们脸上,那受宠若惊般的惊喜笑容,别提有多开心了。 虽然农人坚持不肯收银钱,但是袁可立还是坚持在第二天清晨离去之时,留下一些铜板儿,或者极细的碎银子。 非但鼓励他们去登州莱州,或者附近的集镇,采购一些生活或者耕作的必需品,还鼓励他们将家中多余的物件或者食物,也都拿去交换。 重真一边感慨泱泱大明,尚且存有以物易物的华夏古习俗,一边又对袁可立的认识上了一个新台阶。 ——难怪他能将登莱治理得这么好,军政二道自不必说,关键是还触摸到了经济的大门,虽说还停留在最为基础的阶段。 五天之后,当夕阳在天边燃烧出一片红晕的时候,海风一吹,潮润的空气驱散了冬季的干燥,并不十分高大,却古朴苍劲的莱州城墙,已然在望。 不过,袁可立并没有立即率人入城,甚至不曾派人去惊动此地的知府与参将,而是径自拍马绕过莱州,率先迎着呼呼的海风,往海边飞快奔驰。 他的亲卫紧紧相随,就连很担心自家老爷会从马上摔下来的袁阿福,都压制不住内心喜悦的,不断催促着座下马匹。 重真等人相互看看,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第一时间便打马跟随。 很快,一行人在袁可立的带头之下弃马登上一个小山坡,站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 在残阳映射下的蔚蓝色大海,闪烁着这一天中最后一轮金灿灿的阳光,便映入了眼帘。 眼光略微往下,便是一片金灿灿的宽阔沙滩,就像大海伸出的强壮臂膀,在岸上形成了一个伟岸的胸怀。 海水在这胸怀之中,冲上来又褪下去,让人生出想要投入她怀抱,去与风浪搏斗的冲动。 海浪拍打着两侧的岩壁,偶尔冲起数米高的浪花。 昏暗的天空中,云朵层层叠叠,大有欺负夕阳抵近黄昏的气势,让整片天地都逐渐变得昏暗起来。 颇为通晓海洋气候的重真立刻便推测,一场规模不小的风雨,很快便要从海洋深处来到海岸线上了。 然而他投眼望去,沙滩之上却仍有许多人,似乎是在忘情地冲浪、嬉戏……他们的衣胄兵器,就丢在沙滩的入口处,也就是重真等人的面前。 定睛一看,才知并非如此。 那些少说也有一米八身高的山东大汉们,却都赤着身子,光着脚丫,连裤衩都脱了,只用一块白色的兜裆布护着各自的小二哥,踩着被海水浸润得分外柔软的沙子,正在一个百人队正的率领之下,“嘿哟嘿哟”地奔跑着呢。 空气很冷,海水更冷,他们却丝毫不在乎。 即便是海浪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用力地拍打在被晒得与古铜无异的黄皮肤上,甚至将有几个猝不及防的汉子冲得一个趔趄。 然而不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仍然努力地保持着队形,最先的理当最先,中间的敢于忠勇,殿后的不耻最后。 虽只是一个百人队,但那与天地大海融为一体并且乘风破浪的气势,以及那健硕的腱子肉,匀称的身材,还真有几分水师健儿的风采。 “真不愧为袁可立带出来的兵,真不愧为大明末年战力最强的正规水师。”重真默默观察,默默赞叹。 只不过,这个百人队显然已经跑了好多个来回。 每个汉子都呈现出一副快要力竭却仍不肯服输的倔强样子,有些人甚至已步履蹒跚,甚至冷不防一个趔趄,快要掉队了。 然而,哪怕是被调皮的海浪冲得摔在沙滩上,这些水师健儿也都立刻便会挣扎着爬起来,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奔跑。 那副咬紧牙关不肯放弃的架势,就好像跑不完袁可立便不给饭吃似的。 面前那一堆又一堆泾渭分明的衣胄武器,横平竖直地犹如一群队列齐整等待检阅的士兵。 唯一的不足就是衣胄没有整齐折叠,武器也没有朝一个方向摆放,而是顺着主人最顺手的姿势。 看着这一幕幕,重真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了好胜之心,又瞅见袁可立捻着花白的胡须得意地朝着自己笑。 阿福更是聒噪地吹嘘着:“小将军,你们关宁军确实骁勇善战,但是我登莱军也不赖吧?尤其是水师,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瞅瞅,您看看,就这样的百人队,在我登莱水师三五十支百人队中,还不是最强的呢。 实话告诉您吧,在这漫长的海岸线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诸多沙滩,每个沙滩中都分配有一支或者数支不等的百人队,在这风浪之中,或自主训练,或对抗厮杀。如此无惧风浪的气势,与贵军的觉华水师相比,又如何?” 黄重真听着挺不耐烦的,于是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几个简简单单的小技巧,他便将衣物方方正正地折叠了起来,大铁剑也解下轻巧地搁在衣物上,免得这套打满了补丁的珍贵麻布劲装,被大风刮了去。 这,便是重真于后世的谍战之旅中,所养成的独属于华夏军人的良好习惯。 重真认为这是一份很好的传统,不但要传承给后人,既然穿越了便还要向前人发扬。 大黄狗终于在越发剧烈的海风面前闭紧了嘴巴,抬起硕大的脑袋看了看主人怪异的行为,便将四条健壮的狗腿一分,极为干脆地趴在了主人的衣物旁边。 吴三桂等人对于这对主仆的默契,早就见怪不怪了,也都很有默契地开始脱衣解甲,并也早就因为重真有意无意间的引导,改去了邋遢随意的习惯。 毕竟军人嘛,守规矩打胜仗,可以无惧潜伏于地,甚至在泥地里打滚的肮脏,却绝对不允许在干净的地方邋遢随意。 一旦随意惯了,军人的精气神儿,也就丢得差不多了。 此时的关宁军与原本的历史之上相比,无疑已有着极大的改变。 非但士气如虹,“以辽人守辽土”,同仇敌忾,誓与建奴厮杀到底,而且精神饱满,精气整洁,思想健康,是一支极富上进心的铁军。 各大总兵与派系之间,也都因为关宁商队的利益关系,从而逐渐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 无论是谁想坑谁,谁想打谁的小报告,都得仔细掂量掂量,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坑害了别人,也牵连了自己。 这虽然很容易让关宁军变成自成一体的地方军阀,但就短期来看,对于大明还是非常有利的。 毕竟,只有守稳辽东,大明这个沧桑的巨人才能腾出臃肿的臂膀来,去着手解决并且改变其他的事情,哪怕这个过程将会很慢很慢。 因此,重真一直在默默地促成关宁军中驳杂派系间的团结与平衡,这也是他于无形之中,带给关宁军的极大改变。 金福麟气恼于袁老头无意间的轻视,早就将自己脱得只剩一条经由重真改良传给金士麟,再由那位嫡亲堂哥穿给他的贴身四脚裤衩。 并且,当仁不让地站在了八人小队的最前方。 重真见了立刻嘿嘿一笑,这可是个在觉华守卫战中,跟随自己与赵率教誓死冲锋,并且幸存下来的大小伙子,当之无愧的血战余生者,生猛得一塌糊涂。 让他来做这次锋矢阵型中的锋,也是非常和事宜,就连争强好胜并且惯喜冲在最前面的吴三桂,都没有跟他抢。 转眼,八个脱得只剩下贴身裤衩的关宁少年,便优哉游哉地往沙滩上走去。 卢象观与黄宗羲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觉得袁可立和他麾下的狗腿子们的眼神,实在是有些不太友好,便也很干脆地脱去衣物跟在了后边。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冲击登莱水师陆战百人队 反正早在京师的时候,卢象观与黄宗羲的小内内就已经被重真改良好了,加入进去也不会显得另类,还刚好可以凑个整数。 尤其是黄宗羲穿在身上的那条,还是重真亲手裁剪并且缝制的,他洗过之后穿在身上,那叫一个舒适合身,简直奉若至宝。 若非重真一连给他缝制了好多条,并且一再叮嘱这玩意儿只要条件允许,便要日日更换,他还不舍得脱下来呢。 登莱水师这支百人队的警觉性,绝对也是过关的,当一行人甫一站上那块极其显眼的巨岩,便被察觉了,只是未加理会罢了。 毕竟靠海吃海的渔民那么多,若是个个都加以理会,那还要不要训练了? 最重要的是,聪明睿智的巡抚大人为了保证底下军队分驻两地还能勤于训练,便创建了一支唤作“督训”的小队。 名字倒是很好听,其实就跟建奴打仗时,站在第二条冲锋线上充当督战队的八旗子弟差不多,同样都灭绝人性。 若这群人就是那些最爱各种挑刺儿的崽子们伪装的,届时一群借故开小差的帽子扣下来,那么明天的训练任务怕是就要加倍儿了。 于是,这一百个山东大汉反而操演得更加认真了,直到用眼角余光瞥见这些崽子脱去衣物来到沙滩上晃悠,并且张头探脑地往百人队靠拢,不免又觉得奇怪。 ——他们是来作甚的?洗澡?冲浪?玩沙子? 咦?他们裆间的玩意儿怎么那么奇怪? 老子们数层厚的兜裆布将各自的小老二护得严严实实,而他们的那个地方却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布,让整个部位都显得鼓鼓囊囊的。 尤其是奔跑起来的时候,更是随着两条加速的健腿左右轻摆,简直呼之欲出。 等等,这群犊子为什么蓦然朝我等飞奔而来?想打架? 不对啊!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打只小松鼠。 两个“一二三四五”加起来,不就刚好十个人么? 十个人就要突袭登莱水师的百人队?开玩笑的吧! 包括队正在内的一百个山东登莱水师健儿正自懵圈,大岩石上的袁可立却已心急得快要跳起来了:“还愣着作甚?快结阵御敌啊!” 当十个散漫的内裤小伙儿,在冲锋的过程中迅速结成锋矢阵型的时候,一百个兜裆布健儿这才幡然醒悟。 队正见对方才只十人就敢对自己所率百人队发起冲锋,立刻大怒,咆哮道:“敌袭!结阵!” 被兜裆布衬托得更加健硕的登莱健儿们,立刻明白了队正的意思,那便是先抵住这十个犊子的第一波冲锋,紧接着便可加以还击了。 届时一百个人一拥而上,十个打一个,还怕不将让这些犊子完犊子? 他们的反应也还算可以,迅速地收缩训练阵型。 若是对上无组织无纪律的流寇,自然称得上无比迅速。 对上寻常的卫所官兵,也不在话下。 可若是对上中上水平的建奴骑兵,这反应速度就不够看了,毕竟已是失了先机的。 遑论突袭而来的,乃是关宁军关宁铁骑之中,不用参加集训却仍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呢? 只见处于锋锐位置,对大海也是最熟悉的金福麟,当一双脚掌触及到海水之时,当真是犹如大鱼入海。 冰冷而又剧烈的海浪非但没有成为他的阻碍,还助长他灵活了三分。 竟猛然一个加速,虽然略微与紧凑的锋矢阵型脱节,却也令反应速度最快,堪堪合裆塌腰摆好防御姿态的兜裆布队正猝不及防,被当头一拳,狠狠地轰个左边的脸颊上。 要紧关头,若非队正也是个悍卒,于千钧一发之际微微转脸,用侧脸去硬抗,怕是便要被轰在鼻子上了。 届时鼻血横流都算轻的,笔挺的鼻子塌陷下去都有可能,因为这一拳包含着金福麟想要一较高下的愤怒,实在是太痛了。 可即便如此,队正还是觉得脸颊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一般,火辣辣地疼。 即便是整个人都被轰得飞起来摔在海水中,冰冷刺骨的浪花狠狠地冲击在身上,也冲刷不掉这种耻辱。 只见他愤然跃起,全然不顾满头满脸的冰冷海水,只是犹如大海那般咆哮道:“给老子揍死他们!” 紧接着,便又咆哮着冲了回来。 其实不用他发令,十个拥有着两坨胸肌,八块腹肌,四肢之上也覆盖着流线型肌肉的内裤小伙,已然从他所站的那个位置撕开缺口,正如一支锐利的锋矢,捣入了这支百人队的腹心,并且凶狠地欲要将之凿穿。 健硕的兜裆布健儿们哪里肯让他如愿,力竭的样子早就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狠的呵斥,以及奋力的还击。 内裤小伙们从来都是人狠话不多的角色,以拳对拳,以脚对脚,以硬碰硬,拳拳到肉。 砸到对方了,也不得意,被对方砸了,也不喊痛,只是咬紧牙关,默默而又奋力地往前突击,突进。 这气势可比建奴还要凶狠几分,便连曾在辽南沿海与建奴来回作战的登莱水师百人队健儿,都不太扛得住。 再加上毕竟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体能实在是有些跟不上。 因此,即便奋力抵抗,却仍旧免不了被重真等人将严密的阵型打乱,并且无情地撕成了两半。 这一波犀利的冲锋与硬钢,若是被京城或者江南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见了,必定会兴奋得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尖叫。 毕竟极富力感的肌肉,可是年轻女孩们的最爱。 袁可立却看得差点儿忍不住跳脚大骂,暗恼袁崇焕在关宁培育出来的麾下,一个个的都这般凶狠狡诈。 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对待建奴就该无所不用其极,抽冷子下绊子打冷枪,都还算轻的。 昔年野猪皮刚刚起兵那会儿,大明辽东在李成梁的率领之下军容鼎盛,那没脸没皮的野猪皮,便连孙子都好像装过。 即便是恩主李成梁死后,对待余威仍在的辽东军,他也是用了抽冷子下绊子打冷枪的下三滥手段,才取得了诸多胜利,抚顺,铁岭,萨尔浒,莫不如是。 大刀刘挺,不就是死在他的奸计之下么? 然而兵不厌诈,成王败寇,大明只有在失败之中找原因,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若是一味地找借口…… 念及此处,心中波澜起伏的袁可立便平静下来。 可是,当他眼看着刚刚杀出重围的关宁崽子,直将矢尾变作锋矢,竟任由那两个江南来的崽子为前锋,想杀回去再杀一个进出。 而己方百人队才在队正声嘶力竭的呼喊之中,勉强再一次地组建起凌乱的防御阵型。 袁可立觉得,若是再被轻而易举地凿穿一次,老脸便实在是搁不住了,于是就斜睨着落后自己半个身位的亲卫队长,恨铁不成钢地怒道:“还不去帮忙?” “啊?哦!”正看得热血澎湃的亲卫队长被吓了一跳,忙带着十来个手下三下五除二地解下兵器,脱下衣物随意地扔在地上。 当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块兜裆布的时候,却又扑闪着大眼睛羞涩地看向袁可立,道:“大人,帮谁?” 麾下棒槌如此,而战机却稍纵即逝,眼看着那八个矫健的关宁崽子,再加两个还算高大的江南犊子,已再次杀入了己方的百人圈。 一向温文尔雅的袁可立,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了,怒道:“帮你个锤子!” “锤子?是哪方?”年轻的亲卫队长萌萌哒。 瞅瞅在越发剧烈的海浪中搏斗的双方,觉得山东人确实壮得跟个锤子一样,可关宁犊子们不怕死的精神,好像更加符合锤子的气质。 “你个锤子!”袁可立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儿就要喷涌而出了。 还是袁阿福这个小老头儿机灵,到底是从小就跟着袁可立的,抬腿便是一鞭腿,抽在这个由自己推荐的子侄臀部,骂道:“当然是帮自己人了!还愣着作甚,快冲上去帮忙啊!没看到我们的人已经顶不住了吗?” 亲卫们连忙转脸看去,发现己方百人队确实快要被二度凿穿了,却仍不肯放弃,仍奋力地阻击着那些个牛犊一般的崽子。 于是,属于登莱军的宠辱骄傲被立刻激发,纷纷怒吼着跃入沙滩,如一头头矫健的鬣狗一般,往海滩边正在激烈搏斗的双方冲去。 待他们冲到近处之时,卢象观与黄宗羲这两个未曾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的江南少年,竟硬是凭借着满腔的热血,带领着八个来自关宁军的同龄少年,将大明王牌水师的一个百人队,给生生地凿穿了。 然而,就在堪堪杀出重围的那一刻,两人的眼前却没有想象中的豁然开朗,骄傲感自然也无法油然而生,而是陡然看到前方多出了十来个生力军。 袁公亲卫的想法很简单,你想凿穿军阵,那我便加厚军阵,或者将缺口堵上。 卢象观与黄宗羲自然不肯让前功尽弃,那怎么办?迎面相逢,勇者胜! 于是,双方便连一秒钟的犹疑都没有,就狠狠地搏斗在了一起。 (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与山东健儿惺惺相惜 重真万万没想到,中正耿直的袁可立竟也有如此无耻的一面,但他觉得这是一种好的现象,至少代表着他的那颗刚烈的正直之心,正在向着灵活机动转变。 重真甚至觉得,正是自己的针灸推拿疏通了他那淤堵的经脉,又以心理疏导为辅,才让他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发生了这样喜人的转变。 集刚正,灵活,无耻于一身的读书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否则征战一生从无败绩,又狡诈凶狠得犹如豺狼一般的奴酋,也不会在袁崇焕这个毛头小子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 如今,袁可立这个文化底蕴比袁崇焕还要深厚的封疆巡抚,已然朝着成精的路上迈出了脚步。 无论是对于大明而言,还是对于欲挽大明将倾的重真来说,都是可喜可贺的。 只是自己竟成了袁公成精路上的第一块试炼石,倒是令重真始料未及。 说时迟,那时快。 眼看着卢象观与黄宗羲已闷声不响地一头撞了过去,重真等人更加不会示弱,也看不清到底是谁带领谁,总而言之是闷着头皮一阵猛冲,不管身侧和身侧有多少拳头,只管往前就可以了。 关宁少年,自然是无比生猛的。 不过袁可立的亲卫也不赖,既是生力军,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硬钢了再说。 于是,虽然重真等人一下子便撂翻了好几个人,却奈何对方死战不退,更有甚者就算被揍趴下了,也还要紧紧抱住他们的脚丫子不松手。 还能怎么办?都是袍泽,总不可能对其脆弱的后脑勺下手。 于是,迅猛前进的势头也被遏制了下来。 身后,百人队里尚且能站立着的,第一时间便围堵了过来。那些被冲得摔在浪花之中的,也都挣扎着起身,如凶猛的大鱼一般狠狠地扑过来。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其速度之快,转变之突兀,足以让人始料未及,难怪有人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纵即逝。 幸好重真等人皆是来自关宁的百炼之钢,立刻便肩挨着肩,背靠着背,由一往无前的锋矢阵型,就地转变成为防御性的小圆阵。 在海边风浪里的这场搏斗,就此转入短暂的相持阶段。 重真等人防御得十分有章法,让这支赤手空拳的百人队加上袁可立的亲卫,因为赤手空拳的缘故,并不能发挥出人数的优势来。 最令已将观战距离无限拉近的袁可立主仆气恼的是,己方十倍于对方的人数,非但没有取得有效战果,竟然时不时地还要被防守反击,打趴下那么一两个。 别说袁阿福这个练家子想要亲自上阵,就连袁可立都感到手脚发痒,跃跃欲试,却终究还是拉不下那个脸皮。 蓦然,袁可立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关宁军最擅长的,可不就是防守反击么? 想起袁崇焕那张儒雅年轻,总是噙着一丝恼人嘲讽笑容的脸,袁可立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羞红着脸咆哮道:“壮士断腕!” 事实证明,袁可立在登莱军中的威望,与袁崇焕之于关宁军一模一样。 百人队和他的亲卫们听了,瞬间就疯了,不管不顾地发起了猛攻,别说落在身上的是拳脚,就算是刀剑,也都丝毫不惧。 亲卫队长和百人队正更是亲自以大无畏的换子精神,将卢象观和黄宗羲作为突破口,猛然撞入小圆阵。 其余的兜裆布健儿惯与二人配合默契,瞬间便抓住机会,以重兵突进的方式,将牢固的防御性小圆阵分割开来。 至此,这场突如其来的对抗搏斗,经由突进与相持两个阶段,终于衍变成了一场大混战。 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谁的拳脚够硬,谁的身体韧性与抗击打能力更强,谁取胜的意志够坚定了。 来自关宁的小伙子们虽然很生猛,但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山东的年轻大汉们也确实都不差,好歹趁机挽回了一些脸面。 不过,袁可立的面色却并没有好看多少。 ——十来个打一个,若是被朝堂上惯会扯皮的兖兖诸公们知晓了,还不定要被怎样嘲笑呢,更不用说被袁崇焕那个护犊的家伙知晓了。 好在,混战只持续了大约半刻钟,就慢慢地开始平息了。 刚开始的时候,重真十人只是占了突袭以及体能上的优势。 但少打多本来就要消耗更多的体能,尤其是衍变成混战之后,对方的人数优势就充分发挥了出来,双方的体能便得以迅速地持平。 而无论是基础训练的扎实程度,还是身体韧性与抗击打能力,或者意志的坚定程度,以及身为军人的荣耀。 辽东关宁军与山东登莱军,同为大明王朝外御建奴,内拱京师的两大王牌铁军,彼此之间其实相差不大。 因此,这场对抗搏击若是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就只剩下以命搏命一途了。 于是,打出了真火的双方,竟逐渐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并且,最终由狠狠对了好几拳好几腿,情知无法在短时间内战胜对方的百人队正和重真,齐声怒声叫停,便心照不宣地同时收住了手。 哪怕是灌满全力的一拳才刚刚挥出,也硬是停在了空中。 这份收放自如,终于令袁可立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不过,他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又惊呼出声。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巨浪猛然打来,将他殚精竭虑拉扯起来的勇士们,都摁倒在了沙滩上。 好在无论是谁,都是经历过人生风浪的人。 就连卢象观与黄宗羲这两个书生都并非泛泛之辈,便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巨浪而慌乱了手脚,而是迅速地相互搀扶着离开了海滩。 那连滚带爬的架势样子,以及躺倒在沙滩入口呼呼喘气的样子,倒与方才大展拳脚时大相庭径,显得狼狈多了。 袁可立迅速地数了数,一百二十五个,一个不少,这才放下心来。 百人队正扭头看着互相将彼此从水里捞出来,又相互搀扶着躺在泥沙之中,那个有着一身经由太阳渲染过后的黝黑皮肤的混球。 刚想说话,却冷不防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硕大狗头吓了一大跳,经由对方安慰之后,方才龇牙咧嘴地说道:“原来是二狗啊,失敬失敬,那尔等又是何人啊?” 重真显然没想到这个憨货其实还挺坏的,却也没有生气,而是咧嘴笑道:“吾等乃是来自辽东关宁军中的小兵,久闻登莱水师大名,受袁帅派遣造访登莱,又受袁公邀请,特来拜会。” “竟是力克建奴的关宁军袍泽,怪不得拥有如此战力,老子心服口服。”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队正闻言便特意喘匀了气儿,才认可地点点头,又没好气地说道:“只是有你们这么拜会人的么?二话不说上来就打!嘶……疼死老子了,娘的!” 重真嘿嘿笑道:“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的英雄好汉,不都是打出来的么?” 队正讶然道:“你也看过起源于俺山东的水浒么?” “四大名著,谁没看过?” “四大名著?” “就是水浒,三国,西游,还有一本红楼,你可能没看过,有机会俺找来给你瞅瞅。” “这敢情好。听说袁帅遣人去过后金,建奴将俺们的《三国演义》当作兵书来读这件事儿,究竟是不是真的?” “确有此事。不过那是属于奴酋的时代,如今的后金已由其子黄台吉统帅,会比之前更加的难以对付。无论是你登莱军,还是俺们关宁军,可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了。” 队正坐起身子,咧开嘴拍带着狗熊一般壮实的胸膛,道:“时刻准备着,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对了,你怎么知晓得这般清楚?莫非……” 重真也坐起身子,点点头道:“没错,俺便是谍战后金的其中一员。在场的他他他他,与俺一样,都有过前往后金盛京,也就是我大明故土沈阳一游的经历。” “啊!谍战后金,绕道入关,让建奴悍将武讷格跟在后边吃了一鼻子的灰尘,便是尔等关宁少年?真是失敬失敬,佩服佩服啊。” 队正悚然动容,肃然起敬,郑重地拱拱手后,又现出悠然神往之色,道:“俺也好想去建奴的占领地,甚至大本营里,酣畅淋漓地游历一番呀。” 他的麾下以及袁可立的亲卫,无不对此无尽向往。 重真哈哈大笑道:“有机会的,定然是有机会的!” 仍在一旁静静观察的袁可立,也轻抚斑白的胡须,一脸向往与欣慰地笑着。 对于这支时刻准备与建奴大战,极有可能进步成为华夏史上首支海军陆战队的大明强军,重真对其历史宿命,是感到非常惋惜的。 因此,便更加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改变其命运的,润物细无声的机会,于是便道:“你们的兜裆布真是太丑了,我华夏男儿怎可穿这样的玩意儿?” “啊?哦,你说这玩意儿啊,有甚办法?大家伙儿不都是这么穿的么?哦,也不对,你们这是啥玩意儿,将那玩意儿包裹得如此……显而易见。” ( 第两百章 防火防盗谨防曹贼 队正说着,瞅了瞅重真裆间那高高的隆起,惊讶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重真愣然道:“啥怎么做到的?” 队正道:“你这裤裤分明跟女人家的……亵衣亵裤很是类似。然而大家都知道,女孩子家的是……咳咳,总之你是如何做到既包裹,又不露的?” 重真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简单,抠个洞然是别抠破,不就得了。” 队正挠挠后脑勺道:“俺听不懂。” 重真解释道:“这个你不用管,藏你那小玩意儿,还不跟玩儿似的,你只需知道这叫裤衩儿。改明儿我就把设计图绘制出来,再拿给裁缝让其量产。 彻底将这既难看穿着又不爽的兜裆布给改良了,身为大明最强水师的优秀水手,大明海军陆战队的雏形,怎么可以连一条贴身而富有弹性的泳裤都没有呢。” “哦,好吧。那这玩意儿怎么办?”队正指指自己的那条兜裆布,似乎很纠结于此点,便连重真随口所提的“海军陆战队”,都给忽略了。 “这是鬼子才穿的玩意儿……” “鬼子?” “就是倭寇啊。” “倭寇?真是岂有此理,我华夏男儿怎可与倭寇一样,穿这尿布一样的玩意儿。”队正的情绪竟激动起来,二话不说便扯去兜在裆间的湿漉漉的布条,一把扔往大海的方向。 其余登莱健儿见状,也都有样学样,大呼小叫着,更有人将之团成一团,像扔垒球一样扔向大海边缘。 重真看得目瞪口呆,无奈地道:“你们这样既浪费材料,又污染环境。捡回来吧,回去之后清洗干净,然后交由裁缝改造一下不就好了么?啥?不想捡?也行,不过你们明天训练的时候,喝的很有可能便是队友的尿布水……” 队正瞅瞅那满沙滩的遮羞布,都已经分不清楚哪块是谁的了,是真不想跑过去捡,毕竟男人扔出去的东西再捡回来,那很丢份…… 然而,袁可立在不远处负手迎风而立,才只轻轻一咳,他便嗷嗷叫着,赤条条地奔跑过去…… 幸好他的手劲儿最大,扔得也最远,至于其他一丝不挂的小伙伴们,能不能找回属于自己的那块遮羞布,他这个始作俑者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大群古铜色的腱子肉,在最后一丝夕阳的映衬之下,显得荷尔蒙爆棚。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剧烈海风,眼看着海浪一浪高过一浪,重真犹如标杆一般立于这天地之间,不免生出了乘风破浪,直至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骄傲之感。 而最令年轻男儿感到骄傲事情,又是什么呢? 调皮而又豪情万丈的重真,蓦然扯下小内内,掏出硕大的小二郎,迎风便是一泡三尺之尿,一边撒还一边迎风怒吼:“去彼娘之后金贼!” 吴三桂最喜欢做这种事情了,见状当即第一个掏出他那狗东西有样学样,祖宽袁七等人届时好事之徒,也都纷纷哄笑着跟随,就连卢象观黄宗羲都不甘落后。 周吉最为腼腆,好在小二郎的本钱也不小,便也跟着他们胡闹了一回。 这下轮到一百一十五个山东大汉目瞪口呆了,好在各自的小二郎也都规模不小,又都赤条条的正好方便,对于侵占华夏土壤的后金贼也确实痛恨。 索性,便也托腰挺胯,一边跟着重真大吼,一边酣畅淋漓地将憋了一下午的水放了出去——队正有规定,训练之时,谁都不能偷偷往海里防水,否则军棍伺候。 袁阿福这个小老头儿看得兴起,竟也一掀衣袍,掏出了干瘪瘪的老狗东西。 嘿,别说还是有点儿老当益壮的,且虽然迎着海风,但是站在岩石之上,只要稍微有些力道,便不愁湿了鞋头。 “阿福,你……”袁可立刚开始还觉得此举实在是有辱斯文,可是当所有人都这样做的时候,便只觉得实乃男儿本色。 布于胸腹之中的沟沟壑壑,蓦然被豪情万丈冲击成万丈平原,终令他气沉丹田,仰天长啸一声,便也豪迈地撩起衣袍,掏出能与重真一较高下的老小二郎。 而随着这番动作,他也直将积于在心底最深处的抑郁缠绵,通过这酣畅淋漓的放水,以及发自内心的迎风怒吼,尽数地排遣了干净。 哪怕是让麾下目瞪口呆——原来袁公竟是这样的袁公。 哪怕喉咙很快便因奋力的撕扯而变得嘶哑起来,也在所不惜——吾袁可立,只想要大明与自己,都变得强大。 瞥见这一幕的黄重真,那是相当欣慰。 因为从心理学的角度上看,此举之后的袁可立,已不仅仅是历史上那个刚烈耿直的袁可立,还是一个狂野狂浪的袁可立。 这样的袁可立,这样的袁公,必定不会因为朝堂党争的乌烟瘴气,以及兖兖诸公的坑壑一气,从而心若死灰,甚至愤而辞官归隐,最终忧愤而终的。 更不会因为后金的一时得意,从而放弃守卫华夏国土的初心,以及信心。 这样的袁可立,这样的袁公,必定会像一股清澈的激流一般,注入大明朝堂那股浑浊的死水。 更能率军北上,在辽南甚至辽东沿海,乃至海参崴库页岛等更北之地,带给没有海军也不重视海军的后金,更多的惆怅,直至沉重的打击。 念及此处,黄重真开心地用瘦削而又坚硬的肩膀,碰碰队正健硕的臂膀,小声道:“吾叫黄重真,绰号大蝗虫,尔高姓大名?” 队正低眉瞅瞅他那比自己还要长出半截,也更加圆润庞大半分的小二哥,没好气地说道:“都是豪爽的汉子,整得这么文绉绉的作甚?俺们大明还不够文明么?可坏就坏在这太过文明之上,依俺看呀,就该野蛮一些……” 队正一边撒尿一边絮絮叨叨,蓦然察觉这小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麻雀,浑身一个激灵,道:“俺叫柯镇大,大家伙儿一般都叫俺可真大……” 说着,又瞅了瞅重真那不像话的小二哥,以往的骄傲感怎么也无法油然而生。 骄傲的表情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手上的那块兜裆布穿也不是,扔了也不是,看上去憋屈不已。 重真情知自己确实有些欺负人,便轻轻抖了抖身子,将骄傲的小二哥收回了小内内里面,挤眉弄眼地笑道:“嫂子与您洞房花烛那会儿,见到您的小二哥,是否张嘴便道——额滴娘,可真大。” 柯镇大顿时怒道:“滚你个犊子,贱内与俺洞房之前,是个纯正大黄花闺女,还是个大家闺秀呢。虽然那晚俺柯镇大足以号称一夜七次郎,但俺那小媳妇儿一整个晚上可都是羞答答地闭着眼睛的……” “是么?那经过您的辛勤耕作,小嫂子是否已出落得更加珠圆玉润,水灵大方了?” “那当然。”柯镇大终于可以骄傲地扭过脸去,对这极有可能还是个雏的牛犊崽子不屑一顾。 只不过蓦然又转过脸来,警惕地瞅着重真,压低声音戒备地道:“你啥意思?想作甚?你不会是觊觎我家小娘子吧……” 重真一本正经地小声说道:“俺倒是啥都不会想,更是啥都不会做。不过您一定要小心这家伙……” 说着,还偷偷指了指正在兴头上的小桂子…… “莫非,这小子与曹贼一样,喜欢……”柯镇大咕咚一声,吞下干涩的唾沫。 见重真无奈而又羞愧地点点头,再瞅见那个长得还算清秀的小伙子,不但作战凶猛,就连迎风而尿都要和人比出个高低来。 大家伙儿差不多都收势了,他却仍嚷嚷着使劲儿摇甩着自己的同姓小兄弟,与新认的几个异性大兄弟比划:“我的大我的大……我的远我的远……” 那意犹未尽的样子,果然猥琐无比。 于是,一头黑线的柯镇大,便将这个少年悍卒不仅天庭饱满,就连后脑都圆溜溜的,极其适合剃光头的特点,深深地映在了脑海深处。 当重真终究看不下去而将吴三桂喝止的时候,他还一脸的不情愿,丝毫未曾察觉这个新认没多久的大哥,实在是无比贴心,已在默默地帮他寻找掣肘日后“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力量了。 确如袁阿福所言,登莱水师单是正规的百人军团,就有五十个之多,配备的民夫、舵手之类的辅战人员,或者辎重兵,更是数不胜数。 这是因为袁可立爱民如子,将登莱治理得井井有条。 但凡是有把子力气的汉子,便都以加入登莱军为豪,实在是无法加入的,那么成为其中的辅战兵,也是好的。 因此,登莱水师无论是战船的数量还是规模,均胜过遭受重创前的觉华水师,更非皮岛总兵麾下的百来条大小不一的所谓战船,所能比拟的。 当然,觉华水师经过守岛一役,早已经浴火重生。 在金士麟的率领之下,全岛军民同仇敌忾,在袁崇焕的鼎力支持之下,不遗余力地打造战船与练兵,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同为外御建奴内拱京师的巡抚,袁可立对此是全然了解的,并无丝毫嫉妒之心,反而乐见其成,给予了许多帮助。 ( 第两百零一章 袁可立这个“老员工” 至于皮岛之上那支桀骜不驯的剑走偏锋之军,当袁崇焕知晓重真没有率人直接回关宁,而是去了登莱之后,便派人送来了书信,让他代为试探。 于是,重真便在当夜为袁可立针灸推拿调理身子之时,开诚布公地表达出,袁帅欲代替袁公节制觉华的请求,理由是皮岛离辽东更近。 由关宁军节制皮岛毛文龙部,更加方便一些。 袁可立当即敏锐地摇头表示不可,并且一针见血地解释道:“辽西走廊与登莱海角互为犄角,关宁军与登莱军相辅相成。 前者有觉华,后者有皮岛,二者刚好达成一种奇妙的平衡。而若将辽西走廊、觉华岛、皮岛,连成一片交由一人统帅,看似牢不可破,实则极易产生数大弊端。 其一,便是打破朝堂刻意而为,并且乐见其成的这种平衡,使元素为人所忌,平白遭受弹劾。 其二,便是誓将让登莱水师沦为抵御后金侵袭的二线军团。关宁军看似增长了力量,然而此消彼长,孤掌难鸣,独力难支。 反而不利于孙承宗与老夫苦心孤诣,打造起来钳制后金的战局。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反而是极为不利的。 待回到关宁之后,你定要将其中之关键详尽地说与你家大帅听。这些弊端其实显而易见,那些忙于党争的庸才或者不屑一顾,看不透的也大有人在。 但以元素的睿智,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又为什么会有这一请求呢?而且需要通过你一介大头小兵,先来询问老夫的意见……啊?莫非元素他……” 袁可立简要分析并嘱托重真,将其意思传达给袁崇焕,便又低声喃喃了几句。 也就是在这瞬间,蓦然惊觉了袁崇焕的大胆意图,便悚然一惊,猛然扭身想要去看重真的表情。 但背上正插着金针呢,这一剧烈动作立刻遭受了巨大牵扯,微微颤抖了起来,他也当即便痛得龇牙咧嘴,僵在半空。 重真大惊,忙扶着他缓缓趴回面部镂空的床位之上,再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根金针拔出来,看着暗红的血液在细小的针孔外边形成一颗颗小血珠。 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用干净的手帕擦拭干净,小声埋怨道:“幸好未曾伤到内脏,袁公,标下不日就要回关宁的,为了彻底地治好您的脾虚心郁之疾。 今日这几针扎得深了一些,幸好为了安全起见,扎的乃是斜针,您倒好,差点没将标下给吓出个好歹来……” 袁可立着实受到了惊吓,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反而不敢动弹了。 针灸确实是越扎越怕的,重真只好抚着他缓缓侧过身子,以保证血液的流通,叮嘱道:“袁公,现在倒是可以动了,只不过您年纪大了,无论做啥事儿都要放缓动作,再不能如年轻时候那般雷厉风行,一惊一乍了。” “好你个臭小子……”袁可立莞尔一笑,放松了心情,便又认真地盯着重真,压低声音郑重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家大帅,是否欲除皮岛总兵而后快?” “袁公……”自从来到大明之后,重真还真未经受过这样的震撼,一时之间,竟讷讷地说不出话儿来,对于面前这位老者的敏锐,心中那可真是既惊且佩。 “袁公言重了,我家袁帅心系大明天下……立志在关宁防线上让建奴耗尽鲜血……怎么可能……” 在袁可立如炬的眼神注视下,谎话从来都是张口就来的重真,竟连打马虎眼都结结巴巴起来,自打前世将第一次给了一个洁白的女生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呢。 “你可真是个滑头……不过此处没有别人,且此事关乎抗金大局,请你务必实话实说。”袁可立笑骂了一句,可是表情却非常严肃。 重真无奈,只好挑了些平日里袁崇焕对于毛文龙的不满言论,说给袁可立听。 尤其是从祖大寿口中得知的,宁远之战即将结束时,毛文龙来信套近乎,表明了出兵援助,却被袁崇焕当作抢他功劳的事情。 包括,毛文龙于信封纸上所写的“吾兄崇焕亲启”,也被他有意无意的,将“吾兄”与“崇焕”,撕成了两半。 袁可立听得大怒,愤然挥拳道:“这个袁崇焕,怎么还是个愣头青的性子,昔年他在老孙手下任职之时,就敢私做决定斩杀副总兵。 而今成为一方巡抚了,斩杀一方总兵之类的蠢事儿,还真是干得出来……知徒莫若师,老孙要某多看着点他的这个得意弟子,看来确实是没有错的。 只不过,那小子在宁远之战前倒是还好,侥幸赢得那场惊天之战的胜利后,整个人便都飘到天上去了,别说是某,就是老孙亲来,都不见得会听他的话了。” 袁可立之于袁崇焕的剖析,虽只寥寥数语,却已深入浅出,极为到位。 有着五千年见闻的黄重真听在耳中,简直叹为观止。 见他再这么激动郁闷下去,自己对他的治疗非前功尽弃不可,于是便灵机一动,弱弱地叫道:“袁公……袁公……” “作甚?”袁可立抬头狠狠瞪了重真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啊你,待回去之后,好好劝着点儿你家那所谓的大帅。 妈了个巴子的,某老袁都不敢自称袁帅,他又是哪来的自信?难道就因为一场小小的所谓宁远大捷? 真是笑话了,若非你坚持驰援觉华,并力战建奴上万骑兵,勇创惨胜,这所谓的大捷,简直就是个笑话。” 重真忙委屈巴巴地说道:“他是巡抚大帅,俺是大头小兵,这可怎么劝嘛。” “是啊,以元素孤独而又桀骜的性子,若是再取得一场犹如宁远之战般的大捷,都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又有谁劝说得动呢? 后金新汗黄台吉甫立,发动一场立威之战乃是必然,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而大明却再也输不起了,也唯有元素,才能将建奴铁骑阻击在关宁防线上。 输有输的烦恼,赢又有赢的苦恼,真是烦躁啊……哎……” 耳听得袁可立慨然叹息,重真连忙说道:“袁公,毛总兵有尚方宝剑是不?” 一语惊醒梦中人,袁可立连忙起身握住重真的手,喜不自胜地说道:“是啊是啊,老孙受阉党谗言被迫辞官之时,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他的得意门生获陛下御赐尚方宝剑。 原因便是元素在私自斩杀副总兵之后,他曾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连尚方宝剑都没有,怎么就敢行这惊天之事? 以元素的高傲性子,很容易理解成为——一旦有了尚方宝剑,便可随心所欲,别说副总兵,就连总兵都可斩得。 如此得意忘形,焉有不败之礼?毕竟阉党不但善于打压,更擅长捧杀。哈哈哈……老夫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呢?幸得你提醒,幸得你提醒啊。哈哈哈…… 老夫决定,只为元素那个愣头青的安危着想,也誓要将这个登莱巡抚做下去。阉党捧他,老夫就上折子损他。阉党弹劾他,老夫就替他说好话。 总之,是不能让他去找满桂乃至毛文龙的茬,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哈……” “袁公果然有辞官归隐的念头。”重真闻言,心内暗道。 不过现在好了,因为自己不遗余力的身体调理再加心理疏导。 也因他本人的坚强和刚毅,因为袁崇焕无意中的从旁辅助,以及家国天下等层层因素,他终于取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将登莱巡抚这个“老员工”继续当下去。 除非,哪一天皇帝突然又不想让他当了,就像对待老孙那样,将他闲置了。 黄重真看着袁可立酣畅淋漓的笑容,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也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配上略显黝黑的国字脸,看上去分外阳光。 袁可立受其影响,沧桑的心中竟也生出了朝阳一般温润,而又暖洋洋的感觉。 这样的相互促进,正是黄重真这个来自未来的少年,所孜孜以求的。 只不过,袁可立始终紧握着他那双手的动作,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若非百分百确定,袁可立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宇宙钢铁直男,而粗犷的自己也不像细皮嫩肉的小桂子那样,多少能与兔儿爷挂上点儿钩,还真会有些担心。 只是,袁可立那双可洞穿人心的眼眸,蓦然间便含情脉脉地紧紧盯着他,又让他像个羞涩的少男一般忐忑起来,眼神躲闪,竟不敢与他直视。 若非害怕伤了这位老人家好不容易重新树立起来的自信心,羞涩的少年小重真便连鹰爪一般大小,虎掌一般厚重的肉手,都是要抽回来的。 幸好,袁可立的含情脉脉才只持续了一会儿,并且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歧义。 只听他赞许地点点头道:“不错,这才是少年该有的样子嘛,好好的瓜怂,非得总是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做啥子哦?你那幼小的心灵再沧桑,能沧桑得过老夫么?” 袁可立说着,就放开了紧握着重真小手的那双沧桑大手。 重真这才知道被这个老头小小地试探一把,撒娇是不可能的,只好莞尔一笑。 ( 第两百零二章 拜袁可立为师 重真问道:“对了袁公,我家大帅的表字,真的是叫‘元素’么?” 袁可立道:“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好吧,好奇怪的表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叫啥元素,水元素还是氢元素?莫非给袁帅赐字的哪一位,也是穿越者?”重真禁不住喃喃自语道。 “啥水元素氢元素?啥穿越者?”袁可立扑闪着迷惑的大眼睛,他自诩也算学贯古今,见多识广,思维颇有深度了,然而这些词语,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 “哦,没什么没什么。袁公,咱刚才说到哪儿了?”重真忙岔开话题。 袁可立没好气地说道:“说到你就是个瓜怂了!” “哦哦,对对。小子是瓜怂,确实是瓜怂,可瓜可怂了。”为了不让凡事就爱刨根问底的袁可立,再次变得纠结,重真不惜以自黑来顺他的意。 “瓜怂都是抬举,你就是只蝗虫。”袁可立大笑,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重真稍感放松的心弦紧绷了起来,“黄重真,老夫且问你,想不想拜老夫为师?” 重真顿时瞠目结舌,望着面前这个受自己万般敬仰的抗金英雄,心中霎时涌起了滔天海浪,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袁可立真切的面容,稳重的呼吸,以及嘴角挂着的一丝真诚微笑,无不预示着他并非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试探。 说实话,黄重真对人处事确实平易而又淡然,骨子深处却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尤其,是携带着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见闻,以及后世两百年间总结出来的,相当一部分科学知识和生活常识,乘坐着时光机来到大明之后。 虽然仍旧深深爱着这方土地,但骨子深处对于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百姓,多少带有一些文明人类看待土著居民的感觉。 放眼整个明末,能让他心甘情愿大礼参拜的,大概也就只有卢象升、孙传庭等人,这些有勇有谋,为了这家国天下,受了委屈就往肚子里咽,实在咽不下去了,就不惜以死报国,以全民族大义的真正英雄。 因被乾隆将其与岳飞一起封杀,从而鲜为后人所知的袁可立,更是其中之一。 有幸来到大明,更有幸拜他为师,骄傲如黄重真者,自然也是千肯万肯的。 这是从他内心出发的肺腑情感,而若是俗气一点,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拜袁可立为师,乃是来到大明之后的最好际遇。 比袁崇焕的赏识,祖大寿的看重,要来得更加荣幸一些,至于魏忠贤不怀好意的亲近,重真面上恭敬有加,实则只是虚与委蛇,心中自然更是不屑一顾的。 袁可立既不从属于阉派,又不隶属于东林,而是在党争方酣的大明朝堂之上,自成一体,地位超然。 又因其确有经天纬地之大才,故而就连不可一世的魏忠贤,都轻易不敢动摇他的地位,东林人士包括几个大佬在内,更是对其倾力争取。 袁可立早年为官便已刚正不阿,不畏强权,为民请命,故在民间亦受万民敬仰,甚至有“袁青天”之称。 这样的一个人物,若能拜他为师,那可真是荣幸之至。 只在前世跪过养父的重真,差点儿就要跪下来,高呼“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三拜”了,可是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够格。 于是,他竟生平首次略有些扭扭捏捏地说道:“您堂堂登莱巡抚,可标下却只是一员武将啊……何德何能……三生有幸……” 袁可立当即鼓励他道:“武将怎么了?我华夏土壤,哪一寸不是先由武将打下来,再由文官用双脚丈量,加上百姓的勤劳双手和一颗颗热乎乎的心,蒸蒸日上,最终治理得海晏河清的?” “可是……标下来自辽东关宁,乃是袁帅的麾下呀……” “那又怎么了?关宁与登莱本就相辅相成,外御建奴,内拱京师。别说你是元素的间接麾下,就是老孙的直系手下。 老夫若有意收你为徒,他也要大摆宴席,奔走相告,以示庆祝。不过国事维坚,这些俗礼就免了。老夫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别婆婆妈妈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少年人愿意就答应,不情愿就拉倒。你驰援觉华的决心呢?谍战后金的勇气呢?羞辱天下士子的气势呢?” “大人,标下哪有羞辱天下士子……”重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但见袁可立话虽如此,竟连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轻锁的眉头还是那么英姿勃发,还是那么郑重,深邃的眼眸之中,还隐隐有些期待。 难得有人如此真诚而又无私地对待自己,于是,重真便再也找不出顾虑,去拂老人家的满腔热血与一番好意。 只见他“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蹭蹭蹭”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抬起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师傅……” 这一声叫唤,差点儿把袁可立的骨头都叫酥了,心中徜徉起一股暖流。 面上却只严肃地“嗯”了一声,道:“茶呢?为师说俗礼免了,就真的一切都免了?便却连敬师茶都没有一杯么?” “啊?弟子没茶,倒是有酒,还是弟子亲自酿制,亲自蒸馏的呢。尊师再上,再受弟子三拜,请喝酒。”重真说着,又再拜了三拜。 然后,迅速解下腰间的那个小酒壶,用双手捧着,递给袁可立。 袁可立也郑重地用双手接过,拨开酒壶凑到嘴边美美地灌了一大口。 感受着烧刀子的醇烈桀骜,就像自己与面前这个少年的性子一般,便开怀大笑,道:“好酒,痛快。实话说与你听,老夫馋你这酒已经许久了。 然而身为一方巡抚,明抢定然是不成的,暗夺也不妙,便只好设计让你乖乖地主动奉上了。你这徒弟,老夫收下了。 为成全尔之孝心,为师明日便带你参观我登莱水师之海港大营,也叫你好生看看,为师治军治民的真正才能。 把其余的关宁崽子,还有那两个来自江南的愣子,都一并带上吧。” 重真闻言,略一犹豫,还是小声而又隐晦地劝说道:“师傅,其实有些军务,您没必要透露给我们这些小兵赖赖看的。” 谁知袁可立慧眼如炬,只轻轻一瞥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轻笑道:“你是在担心吴三桂那个小崽子吗?” 重真没有一点儿小心思被看穿的尴尬,道:“正是。此人心术不正,弟子已引导了许久,却仍旧没有十足把握。” “你怕他投敌?投降建奴?”袁可立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重真望着师傅那双深邃的眼眸,轻轻点头。 “你的眼光还不赖,不过与为师相比,仍是相去甚远。” 袁可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又耐心解释道:“有些人,当故国稍遇挫折时,便一门心思地投敌了,一如范文程者。 除了其本身甘愿为奴的卑贱德行之外,无非便是怀着在故国郁郁不得志的悲愤甚至憎恨,想以身家性命,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博个前程。 而另外一些人,哪怕德行有缺,但其本人与家族都在故国有着根深蒂固的利益,非但会受到千丝万缕的掣肘,并且一旦投降,这些利益便会被连根拔起。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这些虽然通晓不了民族大义,却惯会权衡利弊之人,是一定不会投敌的。 尽管叫那小子一并来看看吧,也好叫他看看故国与友军的强大,以坚定他抗争到底的信心。哪怕是最终还是想要投敌,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若非站在通晓历史的高度之上,重真自诩看人待物的眼光,绝对不可能这般独到,甚至到了毒辣的地步。 一法通,万法明。 听了袁可立的深入剖析,黄重真便蓦然觉得自己站在厚重的历史见闻之上,竟隐隐感觉抓住了一丝灵感。 就像,是开启了看待某些历史事件与当下事态的睿智一般,整个眼界与心胸都变得开阔起来。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之前与袁可立的交谈哪叫推心置腹啊,一如方才的这番见地,才是这位资深巡抚的真才实学呢。 重真心中,对于能拜袁可立为师,真的感到莫大的荣幸,以及庆幸。 尚在思考该怎么由衷赞叹,顺便拍拍马屁,也好从这个睿智的老头脑中,掏出更多的学问与见识来供自己学习。 却听袁可立又道:“你不是颇擅谍战么?嘿嘿,论起此道,放眼这大明天下,为师但凡是自称了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就连奴酋那只老野猪皮,都只能对为师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至于元素那个愣头青,只是触及了其中的小小门道,便于宁远之战中肃清了后金细作,为宁远大捷打下了最基本的根基。 实话告诉你吧,在这莱州城里,正有着一位后金降将呢……” 重真灵光一闪,双眼一亮,脱口便道:“刘爱塔?奴酋的女婿?” 袁可立讶然道:“此事颇为隐秘,毕竟若是朝堂知道了,必定会让老夫交出他的狗头来,想不到你一介来自关宁的小兵竟然知晓,莫非……” ( 第两百零三章 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见袁可立剑眉轻蹙,重真忙宽慰他道:“老师莫忧,此事在建奴之中也颇为隐晦,更别说我大明漏洞百出般的官方消息网了。 弟子掌握着关宁军的谍战网,又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是在奴酋的一名妃子那儿,探听到这一消息的。” “如此甚好。”袁可立这才宽心,又颇为动容道,“想不到你竟能与老野猪皮的妃子打到一块儿去,莫非……” 说着,他便现出玩味的笑容,可眼眸之中却前所未有的严厉。 重真忙解释道:“老师想差了,那只是个可怜的待殉葬的女人罢了,弟子也只是给予了一些人道主义帮助,却不想换取了不少后金秘辛以及宫闱秘闻。” 袁可立老脸一红,道:“哦,这倒是意外之喜。赶明儿为师让你和刘爱塔见上一见,认识认识,以你的眼光与手段,说不定还能见微知著,探听出一些不同寻常的讯息来呢。” “弟子怎敢在老师面前自称有眼光。” 为了防止师傅的面子受损,从而恼羞成怒,重真连忙认谦,又转移话题道:“对了,老师,若是袁帅气恼于弟子拜您为师这事儿,弟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袁可立笑道:“待你回去之日,为师自会修书一封,让你捎给你家大帅。届时他里子面子都有了,还会为难你才怪。当然,以元素性子,免不得一番装腔作势,却非但不会气恼,反而会沾沾自喜,甚至更加看重你呢。” “这又是为何?”重真不耻下问。 “还不是因为他愣,对人也好,待事也罢,一旦认定了便轻易不会改观,爱就是爱,憎就是憎,犟得跟头驴子似的,别说是劝,拉都拉不回来。” 重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狠狠地揉了揉脸,道:“弟子给您老人家脸上抹黑了。” “此话怎讲?”袁可立目现期待。 重真道:“因为弟子与老师是师徒,大帅与孙督师也是师徒,弟子与大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老师收弟子为徒,也就是在间接承认,您对孙督师,甘拜下风。” “你知道就好。”这寻常而又拗口的关系,寻常的之人还真理不清,因此,袁可立虽轻轻瞪了重真一眼,可眼眸之中的赞赏却怎么也无法掩饰住。 ——这个弟子,收得值呀,竟这么快就开始现学现卖了。 可是,这小子接下去却又自以为是地吹嘘道:“不过弟子虽然不如袁帅,却时时以他作为学习的榜样呢。” 这就让袁可立气不过了,瞪圆了深邃的眼眸,骂道:“学他作甚?学他小气学他楞?学他排挤满桂,欲杀毛文龙?奶奶个腿儿的,还是说老子满肚子的学问还不够你学的?” 重真忙道:“老师莫气,老师莫气,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不可复制的,弟子就是跟您开个玩笑,您喝酒,您喝酒。” 袁可立自知酒量一般,往嘴里灌了一小口过过瘾,砸吧着嘴嘟囔道:“你小子这嘴啊,有时候是真欠,有时候又是真甜,难怪便连九千岁都对你青睐有加。” 重真立刻感觉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立刻将身子站得犹如标枪般笔直,低吼道:“老师此话,可真是折煞弟子了。” “难道不是么?”袁可立蓦然发现,自己很喜欢重真这种用最嚣张的气势,说最怂的话的气势,于是就揶揄地说道。 “以老师的眼光,该不难看出袁帅遣俺去给魏忠贤祝寿,只是拍拍马屁,虚与委蛇罢了。”重真目不斜视,视死如归,以示清白。 “哼,谁知道呢。”袁可立优哉游哉地又灌了一口酒。 “老师……您一定要相信俺呀……”重真煽情地扑闪着偌大的眼睛。 袁可立轻轻反了一下胃,也不知道是给恶心的,还是被醇烈的烧刀子给顶的,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以你的才思敏捷,不去考个状元着实可惜了。” “啊?弟子只是个武将啊!”重真双眼一瞪,难以置信地看向袁可立。 “你都说了,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不可复制的……虽说老夫不甚明了复制是啥意思,想来该和模仿临摹差不多吧? 既如此,那我袁可立的弟子,何不尝试着去走一条不可能让别人复制的成功道路呢?去给这死气沉沉的大明天下,注入一股纯正轻快鲜活的源泉呢? 正如你诗中所言——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其实为师觉得呀,天公是否能够重新抖擞精神倒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我们这些在这天地之间生存之人,无论是庸才还是人才,都应该发愤图强,为这华夏土壤贡献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只是可惜……可惜……” 袁可立握着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酒,感受着醇香刚烈的烧刀子流淌入怀,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耸了耸肩膀,又摇了摇头,潇洒而又沧桑。 重真对于这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儒雅而又忧郁的气质,简直不要太羡慕。 人们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重真却觉得旁观者的看法,只是站在主观意愿上的推断,因此才会有“一千个读者眼中,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类的说法。 有些事情,有些情感,有些滋味,没有身在局中,是无法真正体会到的。 重真自诩虽称得上是二世为人,然而前世今生所经历过的时光加起来,也不过才是个四十不惑的小哥哥,在大明的时光更是才只十几年,根本就无法与已在大明经历生活了甲子岁月的袁可立相比。 因此,他虽然偏爱明史,却仍旧比不得这个早就已经将自己的一生,都绑在这个倔强王朝上的抗金英雄那般,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虽然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知晓这个悲壮年代的历史走向与最终结局,却仍旧比不得面前这个已将大半辈子,都洒在这片热土上的亲历者一般,对于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悲哀,看得那么深刻,那么透彻。 “十七岁就已成了守备,如此升迁速度,折煞了多少自诩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身居高位之后,却又只能碌碌无为的官宦豪族子弟呀。 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如你所言的那个小桂子一样,稍有些战功便沾沾自喜呀,更不要因为稍有些功绩,便一定要占据怎样的位置。 很多时候,夯实根基比迅速升迁更加重要。谦则溢满则损这句话,懂的人很多,然而能以此自律并且自勉之人,却寥寥无几。 以史为镜,唯独拥有真才实学之人,才能在身居高位之后做出一番功绩来。便如张太岳,忍着孤独默默潜行,一朝得势,终成一代首辅。 即便德行有亏,但其殚精竭虑为朝廷设定的新政,却确实让逐渐衰败的大明,有了一丝新兴的气象,然而神宗他老人家恼他恨他的要死…… 由此可见,私德又是多么的重要。不过他好歹是做出了一番政绩来的,与之相比,所谓的阉党五虎崔呈秀之流,简直就是尸位素餐的大蛀虫。 你绰号大蝗虫,却并无半分啃咬民脂民膏之举,反而外御建奴,内拱京师,用血肉补充着万里长城的空缺。 他们身居高位,争抢功劳是把好手,为此不惜同族倾轧,残害忠良,徒让我大明本就不富裕的国力,损耗在这内斗之中。 然而一遇战事大事,却又推诿扯皮,别说如于少保一般毅然揽责力挽狂澜,便连站出来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如此误国误民,误君误臣,哪是内阁学士,六部大臣啊?分明就是吸食百姓血肉的大硕鼠啊! 可怜某袁可立独孤惯了,便是豁出性命去喷他们一口老血,但终究只有一个人呀,就连老孙都不得不辞官归隐,回老家高阳颐养天年去了。 况且以他们那群人的无耻程度,别说是唾面自干,就是溅了个满脸鲜血,也有吃干抹净,然后笑嘻嘻地掏出刀子,从背后狠狠捅你一刀的能力呀。 听说关宁军中多的就是如你这般的娃娃兵?守备一样的中层武将虽然也就你与那个小桂子,然而少年队正少年哨官,却多如牛毛。 此乃好事,却又并非大明之福呀。军队之中的少年人越多,便越说明这支军队,乃至这个国家,已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 哎,大明啊大明,某所深爱的大明啊,便连土木堡之变都未能将你击垮,却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你变成了如此这般令人痛心疾首,扼腕叹息的模样啊…… 关内乱象纷呈,关外险象环生。从抚顺到萨尔浒,从开原铁岭到辽阳沈阳。 无论是守边的辽东军,还是增援的戚家军、白杆军,抑或是袁应泰、熊廷弼这些巡抚经略,都纷纷折戟在了那片黑色的土壤中…… 老孙艰难地打造出关宁防线,堪堪稳住了关外形势,却受弹劾而辞官了…… 元素以殉国之志击退了建奴,令吾辈扬眉吐气,却面临着被捧杀的危机…… 老夫殚精竭虑镇守登莱,不要功名,粪土利禄,于是他们便真的过分得连军饷都不给了,便连老夫腆着脸派人去取,也都东推西阻,拖三欠四的……” ( 第两百零四章 理性与感性并存之人 袁可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这些年来大明的悲痛,心内的悲苦,同时也完成了一次对于面前这个唯一弟子的谆谆教诲。 其实对于这个坚强的男子而言,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将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宣泄出来,而不是都憋在心里,对于治疗他的抑郁心疾更有作用。 但是重真又知道,这个瘦削男人的心理坚强程度,不亚于特战队员出身,有过专业而又系统的心理教育培训,并且通过重重苛刻考核的自己。 因此,重真没有打断,更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扮演着一个优秀心理导师的角色,用信任的目光鼓励袁可立继续对自己吐露心声。 直到袁可立说到后来,理性的思维终于开始向着感性的情感转变。 重真才从怀内掏出一个很小的酒葫芦,拨开塞子之后举在手中轻轻晃了晃。 待酒香堪堪溢出来之时,便在袁可立的愣愣的注视之中,自行与他碰了碰杯,然后猛地凑近嘴边美美地喝上大一口,完了还美妙地砸吧一下嘴,以示回味无穷。 袁可立酒量虽然不佳,品酒的能力却很好,只从那股比自己手上这葫还要醇香的酒味之中,便已推断出这个坏徒弟手上的那葫,才是最佳的纯酿。 于是,他便鄙夷地瞪着重真道:“你这个兔崽子……有点好东西也不知道孝敬老师……” 说着,便用手中的大葫芦与重真的小葫芦碰了碰,失笑着摇摇头,才很有节制地轻轻抿了一口。 至于重真尬笑着想与他交换葫芦这件事儿,袁可立压根就没理。 ——开玩笑,老夫这么多年来,不就是凭借着这点儿坚持,或者说矜持,才在派系斗争如火如荼的大明朝堂之中,于夹缝之中求得生存,再独树一帜的么? 对于这种心如磐石的最佳心防队员,重真情知是棋逢对手,便又变戏法似的从怀内再掏出了一个小酒葫芦,一手喝着,一手随意地抛给了袁可立。 “你这怀中究竟还藏着多少宝贝呀。”袁可立一把接过,无语地盯了盯重真那尚且略显瘦弱,却已十分宽阔坚实的胸膛,欣慰而又不忿的感慨了一句。 便学着重真的样子,潇洒地用单手大拇指拨开塞子,一仰头却只往嘴里灌了一小口,可就是这一小口,立刻便让袁可立彻底地爱上了。 那更醇更烈的酒味,也终于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豪迈之情全数激发,忍不住大叫一声“好酒”,便猛然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很快,一小葫芦大约三两烧刀子,便被他在与重真的频繁碰杯之中喝完了。 重真觉得他醉了,便劝袁可立别喝了。 然而,袁可立也像那些真醉了的豪爽汉子那样,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某没醉”,一边大声催促着重真把最好的酒拿出来。 重真无奈,只好从怀中掏出第三个小酒葫芦,并且满嘴肉疼地说道:“呐,这真的是最后一瓶了啊……” “小气鬼……老夫信你个鬼……”袁可立一把夺过,一改儒雅之风,左手握着大酒葫,右手捏着小酒葫,举至嘴边便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一大半儿。 “连个下酒菜都不奢求,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好饮豪饮之人吧。”重真钦佩地看着,也将葫中之酒一饮而尽。 袁可立终于嚎啕大醉了,心防也就此大开,眼泪就像是打开了闸门的水坝一样,止都止不住,刚开始还是嘤嘤的哭泣,很快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大哭。 他还狠狠捶打着将他默默抱住,以示安慰的徒儿肩膀,并且大声宣泄:“没想到居然连你也来欺负老夫……” 这下好了,就连守在外边院子里的亲卫都给惊动了,着急忙慌地破门而入,想看看堂堂巡抚大人,到底是怎么被重真欺负的。 却不想,看到的京师如此怪异而又温馨的一幕。 只见重真默默搂住袁可立高大却又瘦削的身子,轻轻地拍打着他几乎瘦骨嶙峋的脊背,还肉麻无比地附在他的耳边道:“师傅乖……师傅不哭…… 师傅,徒儿要告诉您一个秘密,其实徒儿手中,就有着一柄尚方宝剑……您先别着急,且听徒儿说完。 这柄宝剑名曰‘汝钦’,乃是世宗嘉靖皇帝赐予抗寇先贤胡宗宪大人的。对,后来之事您大概了解一二,但是有一点你必定万万没有想到。 那便是——徐渭徐文长其实没有那么早死,他一直活到了一百零五岁,是一年之前才于极北之林,溘然长逝的。 他的坟茔是徒儿亲手所挖,墓碑是徒儿亲手所立,墓志铭也是徒儿亲手所写。 没错,就是他将徒儿从抚顺于奴酋的千军万马之中解救出来,倾心抚育并且悉心教导十一年,才有了您面前的这个徒儿。 是的,他便是徒儿这一辈子的师尊,唯一的师尊。而您,便是徒儿这一辈子的师傅,唯一的师傅。 为啥说这一辈子?呵呵,因为徒儿还有记忆深刻的上一辈子……” 黄重真用充满磁性的嗓音,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袁可立便也嘟嘟囔囔地倾听着,一直到他的亲卫们最终闯进房里来查看。 看着他们那趔趄的样子,显然也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黄重真便朝他们耸耸肩膀摊摊手,给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憨厚的袁公亲卫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觉得自家巡抚大人像是在被重真欺负。 反而从满屋子的酒香,以及洒落在地的几个酒葫芦之中,可以看出,这个酒量不咋滴的巡抚大人,无非就是被灌醉了。 黄重真一把便将袁可立手中的大酒葫芦夺过来,甩给了这些时刻守护着他唯一师傅的亲卫们。 后者正浑身起着鸡皮疙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亲卫头子一把接过酒葫芦,凑在鼻端嗅了嗅:“哇塞!好酒啊!” 瞬间,他们便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涌回院内分喝美酒去了。 传阅着将葫中之酒分得一滴都不剩之后,这才又依着重真的吩咐,将正在厨房准备宵夜的袁阿福给唤了过来,侍候巡抚大人就寝。 袁阿福耳听着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倔强老爷,终于发出了数十年来都未曾听见过的愉快小呼噜声。 他便简直不要太开心,忘情地握着重真的手,激动地说道:“大蝗虫将军……啊不,大黄重真将军,困扰老爷多年的心疾,是否便已这样彻底治愈了?” 重真对于古人这种毫不避讳与同性牵手的行为,当真是既感怪异又觉无奈,这要是放在后世,不被误解成为那种关系才怪。 然而这在华夏古代,尤其是在文人墨客之中,却颇为寻常。 黄重真为了顾忌这个耿直老仆的自尊心,又不好意思将之甩脱。 便只好耐心解释道:“病根易除,痊愈却是没这么简单,尚需服用三个月的归脾汤,既可健脾又可养身,一举两得。” “多谢小将军,多谢小将军。” “不必客气,袁公一心为国,这一切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更遑论承蒙袁公不弃,已收我一介糙汉为徒。但我毕竟乃是袁帅麾下,迟早都是要回关宁去的。 不过在离去之前,我会将一应调理之法都详尽地写出来,最重要的还是明年三伏天的龙骨灸。连灸三年,必有极大功效。其实……” 袁阿福见重真欲言又止,便颇为担忧地追问道:“其实什么?” “其实老师的身子并不太难恢复,就是我不在的时日里,便要有劳您照顾好老师了。” “哪里的话,照顾自家老爷还都是应该的。倒是……少爷您,距离建奴最近,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呀。” “放心吧,关宁防线坚固无比,关宁军蒸蒸日上,此消彼长之下,以建奴当前不增反损的军力,是绝对无法一战而下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其实从个人身体的角度出发,远离官场的勾心斗角,放下登莱的细小琐事,确实是最佳的疗愈之法。 毕竟这许多年的殚精竭虑下来,袁可立的心力已经快要耗尽了。 但大明不能没有袁公,登莱不能没有袁公,便连关宁都少不得袁公这一臂助。 因此,重真便没有将这其中的原因细细地说出来,免得被满眼都是自家老爷的袁阿福听到心里去,也会被正在酣睡的袁可立,收入潜意识当中。 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与观察,重真已将袁可立与自己归为了一类人。 ——理性与感性并存。 这样的人做事细致,思维缜密。 事无巨细,只要是分到手上,便会做得井井有条。 于是,便会形成一种隐性循环:做得越好,任务越多。 久而久之,便会心累,继而神疲,若不及时加以排遣调剂,迟早都是会心力不济的,从而大病一场的。 22世纪的那个黄重真,也就是性格开朗,所求甚淡,只是默默地在外负重前行,一边学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边多处几个红颜知己,以享受人生。 却是从不绞尽脑汁去靠近权利的旋涡,从而让自己被众多的条条框框所限制,身不由己,活得很累。 ( 第两百零五章 观莱州水师海上争锋 对于处事之道,重真自问比不过袁可立。 对于人生态度,重真自诩比袁可立更为开阔,更为辽远。 袁可立若能挣开这些套在身边的模子,让这大明王朝里牵扯了两百多年的沟沟壑壑,不能够成为其内心里的枷锁,便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夫唯不争,则天下莫敢与之争。夫唯无求,才能无欲则刚。 然待到可争该争之时,定要头破血流地去争,哪怕是粉骨碎身也浑然不怕,只求留得一些清白,在这大好人间。” 黄重真趁着给袁可立换低枕头的机会,将这番话送入了他的脑海,然后再三确认了他不会呕吐,这才嘱托袁阿福守在一边。 因为他知道,这个花甲老人与自己一样,哪怕是喝再多的酒,喝得扑在小姐姐的身上耍酒疯,哪怕是躺在护士姐姐旁边要她先按脚,思维却是不会醉的。 醉的,只是心中那片从未与人打开的沃土罢了。 当微醺的重真经过严密的身份勘验,回到莱州军营临时营房的时候,清冷的一弯明月又从云层之中探出点脸儿来,似乎是在照着他回家。 想象当中的暴风雨,终究没有降临到海边来。 充作警戒之犬的大黄狗,也正在虚掩的营房门内等他。 重真抬头给了月亮一个灿烂的笑容,便推门而入轻抚二狗硕大的脑袋,简单洗漱并在周吉旁边睡下之时,已经很晚,很晚了。 牛犊般的身子也有点儿疲乏,却觉得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那般值得。 第二天清晨,乌云散去,晨光正好。 当重真再一次见到袁可立的时候,察觉他那神清气爽的外表之下,带着一丝丝的尴尬,便知道自己所料非差。 ——昨夜的袁公虽然醉了,但是对于醉后的一言一行,却都记得那般清晰。 这是脑容量极大,运转速度也极快的一种表现,除非被麻醉,否则若只是喝酒的话,便无论喝得多醉,都能清楚地记得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这说明袁可立的脑子确实很好用,多维度的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很强。 但是同时,这也是个便连一醉解千愁都无比奢侈的莫大缺点。 帮助领导适时地解除尴尬,乃是一个优秀下属所需掌握的基本拍马技能。 于是,重真立刻便蹦蹦跳跳地上前拜见,学着后世那些女学生的表情语气,甜甜地说道:“老师,快带弟子去参观一下水师大营吧。” 袁可立听得汗毛倒竖,差点儿没一巴掌拍到他的脖颈上。 来自关宁的小兵重真,被身为一方巡抚的朝堂重臣袁可立收为徒弟的消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便已不胫而走。 因此,当听到重真对于袁可立的称呼时,便也不觉多少惊讶了。 只是有人羡慕,有人乐见其成,有人叹为观止,唯独没有人嫉妒。 毕竟,单是徒弟为师傅针灸诊病这本事,就足以让人望尘莫及的了。 便连吴三桂,都提不起丝毫嫉恨之心了,同为来自关宁的一介守备,便只想问重真取取经,也好他日也找个巡抚当老师。 见十个大小伙子,尤其是吴三桂这厮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袁可立呵呵一笑便道:“这就走吧,为师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事实证明袁可立真的很靠谱,绝非那种收了徒弟便撒手不管之人。 他不仅带着重真一行参观了布于莱州海港的登莱水师大营,还将海战要素细细地讲解给这些陆战已颇为内行,水战海战却都极为生疏的旱鸭子听。 当然,袁可立也听了一些重真的劝,并没有事无巨细地透露,并且着重将战船的武器配备兵员布置等情况,当作了军事机密。 但即便如此,吴三桂祖宽等人还是听得两眼茫然。 唯独参与过觉华大战的重真、周吉、袁七,以及血战余生的金福麟,听得极为仔细,也将所有的重点都默默记了下来。 尤其是金福麟这个本就喜欢并且擅长海战的少年,简直获益匪浅,暗赞不虚此行。 同时也暗暗决定,待回到觉华之后,定要将一切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详细地告诉兄长金士麟,并说服他定要与登莱水师建立联系,加强沟通,虚心学习。 相信袁帅对于同为巡抚,又是长辈的袁大人,定然不会如对待毛总兵那般,非但自己恼他恨他看不起他,还不许麾下与之交往。 话又说回来了,毛总兵也是挺搞笑的,明明由朝廷明令受登莱巡抚袁可立袁公节制,却偏偏对他阳奉阴违,反而腆着脸去巴结离他更近的辽东巡抚袁崇焕袁帅。 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真如重真所分析的那样。 登莱水师因为朝堂以及地理因素的关系,已有好几年没有北上与后金争雄作战了,并且袁可立袁公的年纪,也确实有些大了。 反观袁崇焕袁帅,却是一颗尚在上升阶段的帅星,注定是要如昔日的袁公那般,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 看似不学无术的鲁莽总兵毛文龙,无非就是在提前为自己寻找退路,寻找新的朝廷靠山,好让他继续在皮岛做他的海岛土皇帝呢。 眺望台之上,金福麟的思维只发散出去了一会会儿,便随着袁可立蓦然的一声令下,便又收了回来。 十名关宁少年迎着海风,抬眼望去。 只见原本分布于海港各处的那些战船,随着传令台上那些代表着不同旗语的旗帜舞动,从而竟帆出海,游弋到了大海深处。 再像是约好了时间一般,忽然从海平面上同时出现,好比忽见千帆隐映来,那千帆竞技,乘风破浪的场面,已经足够震撼人心的了。 但是,当这千帆在各自旗手的命令之下分成两军对垒,形成百舸争流,喊杀震天的实弹对抗演习。 便连重真这个曾经亲手开过军舰的后世特战兵,以及同样出身于水师的金福麟,都看得震撼不已,心怀激荡。 箭矢虽然没有安上具有杀伤力的箭簇,但也包扎得很妥当,足够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对方的战船、水手、水军,或者船帆之上。 海面之上,箭雨如飞蝗。若是实战,那么配以火箭,船帆燃烧,烽烟纷起,那种惨烈的场面,众人完全可以想象。 除了大战船的交锋,冲锋小舟的争锋,也是异常激烈。 甚至于不时的有战士落水,被击落水者都便被判定为牺牲,会静静地游回大船附近,再由甲板上的水手扔下绳子救回船上去。 善于见微知著的重真由此推断,作为一支老牌劲旅,登莱水师的训练制度,以及救治伤员的程序,都是颇为完善的。 若是能将自己的先进理念、方式,诸如小手术、缝合伤口之类的技术,都运用进去,那么势必便会令其伤营的水平,跟上一层楼。 这些,早在随同袁可立在登州观摩学习之时,便已悉数告之,并且还总结成了一本小册子,有的还图文并茂,以供登莱军营里的军医,能够时时观看学习。 重真陡然看见柯镇金率领着十数架冲锋小舟,奋勇无比地冲散对方应战的小舟,将那支同样无比悍勇的海上百人冲锋队,冲得七零八落,船上水军纷纷落水。 但是他却没有张扬而得意,而是指挥小队迅速而又默默地围上对方的大战船,不停实施群狼战术,困之,扰之,以为己方猛虎般的战船,创造绝杀的机会。 双方知己知彼,彼此的战术都非常熟悉,谁也无法对谁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于是,便更加突出了这场演习中斗智斗勇的重要性。 当更为惨烈的跳帮作战来临之时,重真便知这场海战将要接近尾声。 双方各有可圈可点之处,也有操纵失误,需要改进的地方。 如此古代海战,便连重真都看得目不暇接,赞叹不已,其他人就更加不用说了,已在心中将水战海战的重要程度,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尤其是卢象观与黄宗羲,这两个自小便生活在水道纵横,湖泊林立的江南儒生,其中又以黄宗羲感触更深。 因为,南直隶便有一条通往大海的长江,其地位一如黄河之于华夏民族那般。 对于重真来说唯一遗憾的点在于,他最为期待的登陆作战,不知是否因为登莱陆军不在莱州的缘故,没有对抗之军,便也没有进行。 然而据重真所知,他的这位师傅对于水师的重视与钟情程度,似乎远超陆军。 这从莱州水师与登州陆军的规模差距,便可看出。 后金无水师,更无海军。 因此,以水师为主,对辽南沿海的后金占领区进行骚扰突袭等战术,确实能对这个天生便对大海极为抗拒的渔猎民族,形成极大的牵制,也给予较大的打击。 在孙承宗刚刚开始打造关宁防线的起始阶段,袁可立确实运用了水师运兵速度快,突袭能力强等特点,节制着皮岛毛文龙部。 将辽南的后金占领区闹得鸡飞狗跳,甚至一度收服了辽南沿海数百里土地。 奴酋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最后索性便将沿海汉民尽数掳掠进了重兵把守的城池里,奴役着他们在城池附近耕作。 ( 第两百零六章 袁可立赐字 岳武穆授武 这些战绩,确实是明金开展以来难能可贵的战果,也为关宁防线的建立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金更是对之讳莫如深,最后干脆在大兴文字狱的时候,将袁可立与岳武穆英勇抗金的事迹一起,列为了封杀内容。 便连《满江红》之中的内容,都篡改了好多。 然而在重真看来,将一帮擅长水战之人,搬到陆地上去与悍勇的八旗步骑争锋,未免又陷入了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尴尬。 皮岛毛文龙部又成分复杂,非但痞气十足,更不乏与后金暗通曲款之辈。 对于袁可立的命令,也常有阳奉阴违之举,悍将张盘便是在毛总兵自作聪明的擅作主张之下,被得到消息的后金军队重重包围,差点儿力战而死的。 因此,善于登陆骚扰的皮岛毛文龙部,虽也是一支不容忽视,乃至举足轻重的抗金力量。 然而在重真眼中,却尚且无法担当正规海军陆战队登陆后金敌占区,以堂堂正正之师,突袭沿海的后金驻军,甚至深入白山黑水之间,直捣八旗部落的重任。 念及这些,心忧明金战局的重真,顾不得他与袁可立之间悬殊的地位差距。 也没有去在乎到底哪个是师傅,哪个是徒弟,更管不得迎风而立的老师此时也免不得心中得意,便已耿直地提出了三点建议。 “其一,在针对后金的军事行动中,不要将水师与陆军分割开来,而是要有机结合,虽说从古至今,水师是水师,陆军是陆军。 但是为何不能开历史之先河,打造出华夏乃至人类历史上,第一支拥有强大海战水师为后盾的海军陆战队呢? 因此,弟子斗胆恳请袁公,将张盘所率之登州陆战营,分批拉至莱州进行海上登陆作战,以期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挥师北上,出其不意,直捣黄龙。” “其二,登莱登莱,以登州为首,巡抚府邸也确实是设在登州的。 但是,莱州海战水师,才是登莱军的王牌,我们应该将这支王牌军队的优势无限放大,一直到后金为之深深恐惧的地步。 在伤害不到敌人的地方构筑再多的大炮工事,那都是没用的。 还不如将登州城头的那些大炮,拆到水师战船上面来,在甲板上浇筑坚固的炮台,同时充分运用炮架的可移动能力……何为炮架?袁帅怎么…… 哦,徒儿这里有一份结构图,您拿给铁匠铺里的铁匠看看,便见分晓。总而言之,若彼娘之后金贼,胆敢在我海军陆战队登陆之时加以偷袭,就轰他娘的。 啥?登州城头的那些大炮都是仿制的,尚且没有进口红衣大炮的威能? 那又有什么关系?彼娘的后金贼早在宁远城下被大炮轰怕了,现在只要是一见到大炮就心里发憷。 就他们的那点儿原始兽般的听力与眼力,还分不清哪些大炮是进口的,哪些又是自制的呢,我们只需注意悉心呵护炮身,不要让大炮炸膛就可以了。” “其三,莱州港的格局还是太小了一些。 其实在这山东半岛上,我大明令有一处天然海港,并早在洪武年间便已设立,只是时光荏苒,不知不觉竟已被世人遗忘了两百年……” “你说的是威海卫?”袁可立瞅着一脸哀伤的爱徒,剑眉轻蹙。 “没错,威海威海,威震海疆。那里面朝黄海海域外海,海面宽阔。若在那处建立一支强大的海战水师。 则北上可威服朝鲜后金,东进可震慑东洋倭寇,南下可平定东南诸盗。届时我大明海疆,将再无东洋倭寇之乱,东南西夷之忧矣。” 重真情知这番话若是对袁崇焕袁帅说的,那么那家伙非得找各种理由反驳一番,至不济也要矜持一下,才会去考虑到底是否要采纳。 然而袁可立袁公却又不一样,这就是个真正地心系大明,并且为了大明能够博采众长的朝堂大佬。 因此说完了这三点建议,黄重真便默默地站立着,静待老师消化。 很多人都理解重真所说的东洋倭寇是怎么一回事儿,却不明白所谓的东南西夷又是啥玩意儿。 身居朝堂高位的袁可立倒是有所耳闻,深藏于胸的蓝图随着爱徒的话语一展开,便心中大动,很想大干一场,却仍有些顾虑。 略一沉吟,他才说道:“但为师只是登莱巡抚,并无节制威海之权呀……” 话未说完,见爱徒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这才蓦然想起昨夜酒醉之后,这小子附在自己耳边的那番,关于争与不争的低语。 是啊,自己自小便以于少保为榜样,也确实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为官忠正,不畏强权,无论朝堂之上还是百姓之间,都博取了良好的名声。 然而扪心自问,终究还是少了点什么…… 在别人眼中已相当完美的袁可立,却对自己的缺点知道得很清楚,那便是少了于少保那般“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精神。 ——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爱惜羽毛的。 此时此刻,在爱徒几可洞察人心的炯炯目光注视下,袁可立竟有点羞愧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恼怒,而是仔细思索了重真所提的那三点建议。 越品越细,越细越品,蓝图越展越开,胸怀越来越广,眼界越来越宽…… 对于圣人那句“舍生而取义者也”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就好像佛家的顿悟一般,无论是从心境还是追求之上,都正在发生着量的提升,然后于某一刻某一秒,“咔嚓”一声,便如凤雏破壳,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至此,从昨日黄昏迎风的狂浪,至昨夜醉酒的洒脱,再到今日启迪的不羁。 在黄重真这个深谙心理学的未来少年之层层引导下,大明登莱巡抚袁可立,明末朝堂之上少有的一股清流,终于达成了质的蜕变。 而在重真眼中,袁可立唯有完成了这丝哪怕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会迎难而上的蜕变,才真正拥有了能与岳武穆比肩的资格,才是一名与之齐名的抗金英雄。 蜕变后的袁可立,便觉眼神都格外清明,思维都更加清晰。 看到重真的目光坦然清澈而又执着,袁可立感到心中很是欣慰。 因为他很清楚,每一个时代里的大多数人看待问题,都只会从是否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出发,从而决定是否值得。 只有极少部分人,才会从家国民族的角度出发,去考虑是否应该。 袁可立清晰觉得,自己的这位爱徒,定然便是这样一个民族情怀极重极重,重到近乎偏执的人。 袁可立并不认为少年人的偏执偏激,会是一件坏事,甚至觉得这一被大多数人所诟病的品质,与坚韧坚强一同,串联起了泱泱华夏的民族脊梁。 他也从未觉得徒弟就非得比老师蠢,老师不是一定处处要比徒弟高明,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对于壮如牛犊,人也略有些黝黑,眼神却格外清亮,笑容也特别眼光的爱徒,袁可立越看越喜,越看越爱,不知为何,竟蓦然发自内心地朝他微微一揖。 这可吓坏了黄重真,在这个礼法森严的封建时代里,天地君亲师,可万万没有老师向弟子行礼的道理。 于是二话不说,他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用最大的声量,吼起了最怂的话语:“袁公,您这是想让弟子走在您的前面啊!” 袁可立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以后就叫师傅好了,啥袁公不袁公的,为师可担当不起哦。” 吴三桂看着他俩师徒情深,多少觉得有些儿泛酸,便赶紧开口拍马道:“便连我家大帅都以‘袁帅’为荣,‘袁公’二字,您当之无愧。” 重真无奈地摇摇头,周吉等人也立刻就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尤其是袁七。 袁可立倒是不以为意,继续与重真说着话:“你是抚顺人士?” “对的。抚顺黄氏,耕读传世。” “家中长辈尚存?” “尽丧于奴贼之手。” “当真是国仇家恨啊。”袁可立轻轻一叹,又道,“已年有十七?” “对的。” “婚配否?” “暂无?” “需要为师介绍一个?” “建奴为灭,何以为家!况且徒儿已有心仪之对象……” “好吧,少年人戒之在色,切记切记。”袁可立若有若无地瞥了吴三桂一眼,便继续看着黄重真说道,“表字尚无?” “对的。” “为师不耐俗礼,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你这大礼参拜。便托大赐你表字一双,你可愿意接受?”袁可立郑重地低头看着黄重真。 重真微愣,旋即大喜,忙大吼道:“愿意愿意,徒儿一百个愿意。” 说着,便深深地叩拜了下去,以极其虔诚的态度,静候老师赐字。 心中则是大声感叹道:“赚了赚了!这下真特么的赚了啊!袁可立赐字!与岳武穆授武有何区别?简直想都不敢想啊!” 袁可立略一沉吟,便道:“尔所言所行,皆心系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今日,为师便取‘道觉斯民,斯举有利于民焉’之意,将‘斯民’二字赐予尔。 望尔不忘初心,今后一切所言所行,皆以华夏大义为先,启‘斯民’之智慧,迪‘斯民’之本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若自觉可为,尔便接受,若自觉不可为,尔便推却……” ( 第两百零七章 道觉斯民 启知迪行 袁可立说到这儿故意稍稍一顿,重真立刻便直起身子,大吼一声便又深深地参拜下去,道:“弟子叩谢老师赐字之恩。” 不怪他如此激动,因为“斯民”二字,正是前世那个跛脚养父所坚守了一辈子的小学堂的名字,那座由康有为题词的“汉斯孝子祠”。 吴三桂实在是太羡慕这样的际遇了,便连嫉妒的情绪都有了抬头的趋势。 于是,他便忽而灵机一动,单膝叩拜在地,几乎是以低吼的方式对袁可立说道:“还请袁公,也赐在下一双表字!” 在场之人无不对这家伙的无耻瞠目结舌,便连黄重真也对这家伙新的无耻高度极为愤慨,怒吼道:“小桂子你啥意思儿?袁公是俺的师傅!” 可谁知,吴三桂竟鸟都不鸟他人,只是抬头无比渴望地看着袁可立。 袁可立微微一怔,却不甚在意,还对重真摆摆手以示安慰。 他深邃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吴三桂,直至后者以为被看了个通透明了,大冷的天气里汗流浃背,才轻声说道:“你确定?” “在下确定。”吴三桂立刻大喜,便将另一只膝盖也跪在了地上,学着重真刚才的样子大礼参拜了下去,只是因为太过激动,多少显得有些做作。 重真看向袁可立,只见他轻轻点头,略一沉吟,便已说道:“既如此,吾便以‘长伯’二字,赠赐予尔吧。” “长伯?啥意思儿?”吴三桂霍然抬头。 “愿你长情,祝你早遇伯乐。”袁可立淡淡解释。 “长情?伯乐?长伯?吴长伯!袁公高义,在下拜谢!”吴三桂喃喃念叨了两遍,才满心欢喜地再次拜伏,大声致谢。 袁可立对他微突的后脑勺轻轻一瞥,不动声色,就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示意二人起身。 吴三桂跳将起来拍拍膝盖,瞥向缓缓站起的重真,笑嘻嘻地叫道:“大师兄?” “滚!”重真佯怒。 吴三桂嘿嘿一笑,乐不可支。 却不想云淡风轻的袁可立肃容道:“老夫赐你表字,是看在你为国戍边,悍勇可嘉,是个可造之才的份上。至于师徒关系,请恕老夫不敢奢求。” 吴三桂自知太过得意忘形了,忙抱拳作揖道:“袁公言重了,是三桂不敢奢求。三桂谢过袁公赐字之恩,孟浪之处,还望袁公海涵。” 袁可立轻抚胡须,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 相对于吴三桂理所当然的无耻,重真更加恼恨祖宽等人的愚顽。 明明羡慕得要死,要仍死端着自己自卑的架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傻笑憧憬。 在连续使了数个眼色都没有被意会之后,重真终于确定这就是一群傻子。 便怒吼道:“还愣着作甚?是想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么?还不快跪下求俺老师给你们这群泥腿子赐字,真乃朽木不可雕也,俺怎么会结识你们这群二愣子!” 祖宽等人这才如梦初醒,顾不得感激长吁短叹的重真。 便连忙“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也不提要求,只是磕头如捣蒜,就好像袁可立是位想要夺取他们性命的山大王一般。 重真无语,捂着脸恨恨地说道:“真是一群夯货啊,倒是把心中所求说出来啊,难道还等着袁公巴着你们求他啊!” 祖宽等人这才相互瞅瞅,便像是排演好的一般,异口同声地说道:“恳请袁公!赐予我等表字!” 看着爱徒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捉急样子,袁可立不觉莞尔,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莫急,莫急。一个一个来。” 表字在华夏古代的文人墨客中属于常态,但许多乡野村夫却连拥有的资格都欠奉,祖宽、袁七、马宝、赵大同这四个来自关宁的小兵尤其如此。 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就像昔日在李成梁府上为仆的奴酋一样,是这个时代中被普遍认同的家奴。 说好听点是家将,说难听点便是奴仆,建奴更是将其深化成了奴才。 袁可立虽也是个有着老仆的官僚老爷,却深悉此时代弊端,并且颇为痛恨。 因此,他首先给官宦子侄的金福麟,取了“守华”这副表字。 并且,当他得知坚守觉华以身殉国的金冠将军之子金士麟,也尚无长辈赐字之后,便嘱咐金福麟将“拓夏”二字带回觉华,送给那个身负守岛之责的小游击。 守华、拓夏,虽无典故出处,然大气磅礴,意境深远,刚好能与有着“觉醒中华”之称的觉华岛完美融合,所寄予的厚望,更隐隐比之吴三桂尚要深厚几分。 金福麟喜不自胜,纳头就拜,想起那场虽然短暂但却惨烈异常的旷世大战,竟然留下了悲壮而又喜极的泪水,直至重真拍拍他的肩膀,将之扶起来。 接着,袁可立便将目光投向马宝,赐字“榆木”。 看向赵大同,让其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字“疙瘩”,却不想赐字“顽石”,喜得他深深地拜伏了下去,心中感恩至铭。 袁可立看向祖宽,略一沉浸,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赐字“援剿”,与其日后获封“援剿总兵”,不谋而合。 黄重真听之,差点以为袁可立也是穿越而来的。 但见自己这位表面德高望重,内心则已海阔天空的老师,看向袁七,没有当即赐字,而是咧嘴一笑,问了一句:“你叫袁七?乃是袁帅亲军?” 袁七心中一突,暗道:“难不成因某是袁帅麾下,便不得赐字么?” 他偷偷地瞥了眼重真,见其投来一束鼓励般的阳光笑容,便大声回答道:“禀袁公,小人正是袁帅亲军中的老七,故贱名袁七。” “都是我华夏好儿郎,啥贱不贱的。”袁可立呵呵一笑,略微沉吟了一下,才道,“自此之后,‘三八’二字,便是你的表字,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在重真仰天捂脸的动作之中,袁七感恩戴德地点头如啄米,旋又扑闪着迷惑的大眼睛道,“只是……三八是啥意思呀?” “没啥意思,那是我华夏古老相传之中,一位巾帼英雄的名字。” “巾帼?那不是女子么?” “是啊,华夏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军装!是女子又如何呢?”袁可立负手而立,抬首望天,海风拂过他的衣衫与发梢,显得儒雅而又深远。 向来木讷的袁七蓦然就明白了他的深意,也是重真曾说过好多次的话——谁说女子不如男,野百合也有春天,小人物同样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大梦想。 叩谢之后,袁七反复念叨着“三八”二字,无比欣然。 祖宽三人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表字略显粗俗,而有丝毫的不平衡,反而更加崇敬感激袁可立。 对于自小便背负着家仆身份的三人而言,从小便知取个破名好养活的道理,而今得一巡抚赐予表字已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心中知足得紧,却是不敢再有奢求。 八人之中已有七人得赐表字,尚有一人不争不抢,不求不闹,只静静地立在那儿。 袁可立看向他,他也刚巧收回替兄弟由衷高兴的目光,恬淡的笑容之中,眼眸清澈,嘴角微微上扬,坚毅而又期待。 四目相投,虽隔着天壤般的身份差别,袁可立却心中暗赞,指指重真道:“于斯为盛,周吉周斯盛,不知少年如斯,是否满意呢?” “多谢袁公!标下周吉周斯盛,必誓守大明,绝不掺水!”在周吉却中规中矩的拜谢之中,吴三桂终究还是产生了些许的嫉妒心理。 祖宽等人皆大欢喜,相互祝贺,唯独重真,却心神颇震,略显恍惚。 斯民斯盛,前世今生,后世前沿,是时空的宿命,还是上天的安排呢? 斯盛堂,不就是被乡民誉为乡绅的养父,经常跛着一只脚前去喝茶写字,与几个坚守乡村的老师读书论道。 也是小时候那个调皮的自己,经常主动请缨前去打扫的地方么? 黄重真将略显深邃的眼眸掠过驰骋的千百艘战船,直至海天交接之处。 坚毅的心中,终究无法避免地升起了一抹沧桑,理性的思维也终究化作了感性,触及到了回忆深处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柔软而又温馨的净土。 便连袁可立与卢象观及黄宗羲的对话,都似乎发生在很远的地方。 “卢象观,大名知府卢象升之弟。自幼聪颖,年少成名,一年前便已身中秀才,却仍苦读圣贤,立志匡扶社稷,不亚于古之先哲,便以‘幼哲’唤你,何如?” “多谢袁公。”卢象观一揖到底。 “黄宗羲,东林七君黄尊素长子,自小苦读经史子集,故年纪虽轻,却已极为博学,当真为吾辈读书人之典范。 然年少成名之后,却又不再一心只读圣贤书,而是踏遍山川河流,立志治那‘知行合一’之学,格局何其宽广也,折煞了多少闭门造车之辈。 汝之前对某提出的‘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想法,与圣人‘民为重,君为轻’的主张不谋而合,某也觉得颇有道理。 然,这样的大实话在老夫面前说说也就可以了,在外就不要对别人说了,否则便会对你的仕途带来难以想象的掣肘……某便以‘太冲’唤你吧,可否?” ( 第两百零八章 又是一年腊八节 “谨受教,多谢袁公。”黄宗羲尚无功名,又从袁可立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他对父亲的尊敬,便一丝不苟地跪拜了下去。 袁可立笑呵呵地虚扶着他起身,看着这许多年轻有为的文武,想着华夏大统后继有人,便觉心中大慰。 “听到没有?年轻人做事儿不能太冲动。”吴三桂热情地搂住这个最后被赐予表字的兄弟肩膀,老气横秋地教育他道。 袁可立终究还是没忍住,笑眯眯地走过去狠狠一掌拍在他的脖颈子上,在他的龇牙咧嘴中骂道:“夯货,老夫的意思是年轻人该有有股冲劲儿。倒是你自己,请记住今日所言,若遇人生重大转折,务必三思后行,不可冲动。” “哦,好的。”吴三桂委屈地捂着脖颈,心中却已乐开了花,那丝嫉妒也已烟消云散。 眺海台不大,故而随同的莱州文官,只能将最里边的位置让给关宁来的客人。 袁可立的亲卫则由袁阿福带着,同衙役一起分立外围,保护着众人的安全。 目睹了袁可立赐字的全过程,莱州文官心情各异,有乐见其成的,也有不屑一顾的,面上则自然不会表露丝毫。 袁可立的亲卫就没有这么好的城府了,有觉得委屈的,也有感到嫉妒的。 袁阿福也没有自家老爷的那份城府,看着这群携亲带故的少年郎们,非但不朝气蓬勃,反而一个个的端着一副死人脸,便觉来气。 于是,他便一脚又一脚地抽过去,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能得老爷赐字者,哪个不是年少有成之人?尔等想要若此,便拿出点儿像样的战绩,或者才华出来。 然而看看你们那熊样,比得过关宁儿郎,还是比得过登莱健儿?怎么?老夫将你们从爹娘手中弄来当巡抚亲卫,就一个个的都觉得光宗耀祖了是吧?出息!” “才华我们是没有的,然而战绩……那也要有所战机啊。”有人弱弱地回怼。 “还敢顶嘴……”袁阿福立刻暴怒地一掌抽在他脖颈子上,旋又指向大海的北方,中气十足地吼道,“战机是不?那么战事再起之日,尔等便随军出征吧。” 便连呜呜的海风,都掩盖不住这位老仆须发皆张的怒吼。 莱州文官也不觉得他有喧宾夺主之嫌,反而纷纷颔首以示认同,并将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了身后那些跟随自己而来的子侄亲信之上。 “战机很快便会出现的……”袁可立面朝北方,轻声说道。 “战事很快便会再起的。后金八旗,尽管放马过来吧。无论锦州宁远,还是登莱水师,都在等着你。”极目远眺的重真,也默默想到。 过了腊八便是年,黄重真在莱州与袁可立一同喝完腊八粥,也算是陪他老人家过了个小年。 但关宁子弟属于关宁,家在关宁,故而尽管有再多的不舍,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来了。 没有惊动整个莱州的官僚体系,袁可立只是带着老仆与亲卫,默默地来到莱州港送别爱徒,以及其余九个年少热血的晚辈。 登上一艘中型战船之时,重真望见几艘大型战船在旭日东升的海天相接处漫游,蓦然想起另一片时空下,发生在这片海域上的关乎国运的大战。 他便有感而发,凭栏对袁可立喊道:“师傅,这些战船可有专属名称?” 袁可立一愣,迎着海风中气十足地喊道:“倒是没有,不过我每一名水师健儿,都对每一艘战船极为熟稔,专属的名称?就不需要了吧?” “战船有灵,若有名称,则更加威武。”重真哈哈一笑,大声道,“您为我等赐字,那么这战船之名,便由弟子来赋予吧。” “如你所愿,好。”袁可立也哈哈大笑。 “那一艘,便是体型最大的那一艘,便称之为辽宁舰吧,作为老师您指挥水师驰骋海上的座舰。” “辽宁舰?辽宁辽宁,辽东安宁。好,好啊!便叫辽宁舰!哈哈,待火炮搬运到船上之时,但凡发现敌军便先万炮齐鸣,战船称战舰,当之无愧矣。” 重真又指着另一个方向道:“那稍逊半筹的两艘,便取名为威海号、定远号吧,既可为辽宁舰左右护卫战船,又可为我登莱水师威震海疆,平定远方之先锋。” “威震海疆,平定远方……好寓意,好名字啊!”袁可立抚须长笑。 没有兰舟催发,然而战船却忽然微微一震,重真便知是甲板上的水手收起了船舵,船舱内的舵手发动了战船,准备送他们回到关宁。 他便拢嘴喊道:“至于其他的,弟子不敢越俎代庖,便由老师亲自命名吧。” “你真是个惫懒的小子……”袁可立也将双手拢在嘴边,使尽平生力气喊道。 “老师,别哭鼻子,我们还会再见的。” “你就是个混球般的臭小子……” “哈哈,多谢老师夸奖。” 就在这时,突然便有虎啸和熊吼之声,逆风传入了莱州港。 旋即便有两只硕大的兽王身影,一边不无委屈地怒吼着,一边奔向海港。 “有老虎!戒备!” “还有黑熊!保护大人!” “喔糙!这两样陆地兽王,啥时候来的莱州?” 莱州古海港众多的官员、水师、心腹、亲卫,终因此而陷入了混乱。 唯独袁可立迎风大笑,他的老仆袁阿福也巍然不动。 众人见状无不心中大奇,又见这一虎一熊,并未对沿途之人造成丝毫伤害,别说猛扑,便连恐吓都没有,只是一味地往那艘待发的中型海船狂奔。 于是,便有将官率先冷静下来,大声喝道:“不要放箭!” 已率先上了海船的二狗与大黑马,顿时或狂吠,或嘶鸣起来,似乎在说:“你俩快点儿啊!还怪我等不等你俩咯?谁叫你俩如此贪玩的!” 黄重真张开怀抱,哈哈大笑道:“差点忘了某的好兄弟啦!真对不起啊!” 这话顺着海风传到了一众莱州文武耳中,当即无不惊叹:“除了那条简直通晓人性的硕大黄狗,这家伙竟还有着一虎一熊,这两头陆地兽王当宠物?” “这……还是人不?” “哦对了,是在说真龙脚下出现了几头瑞祥猛兽,还被皇上御赐了封号呢,好像是叫……是叫啥来着?” “虎威将军、熊威将军、狗威将……。” “对对对,就是这叁,就是这叁!话说咱皇上的取名水准,还真是……” “不咋滴!” “对!真不咋滴!” 面面相觑与议论纷纷之中,一艘中等型号的莱州水师海船,终于载着八名关宁少年,以及黄宗羲这个江南儒生,根据海风调整船帆,扬帆起航了。 半帆的战船,在经验丰富的水手与舵手的操纵下,开始寻找着海风的方向破浪而行,渐行渐远,很快便让迎着海风负手而立的袁可立,成了一道小小的人影。 重真使劲地朝他挥着手,也不管他是否还看得到,只觉得就像告别养父时那样,眼眶润润的,哪怕养父一再安慰,他只是回归天国,而并非离开这个世界。 与诸多战船错身而过时,重真看到许许多多与他相处了半月的水师健儿。 包括正在辽宁舰的甲板之上,进行对抗训练的柯镇金与他的百人队在内,没有招呼,没有折柳,只是纷纷举起右手勾勒出一个稳定而又庄重的三角形。 重真与周吉等人见状,也都纷纷回礼,便连吴三桂都一丝不苟。 此致!敬礼! 海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而袍泽战友之间深厚情谊,却已在双方的心中荡漾开来,比天还阔,比海更深。 正如重真一再强调,并得到了所有登莱健儿认同的那般——关宁登莱,外御建奴,内拱京师,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对于登莱军,重真没有像山海关守军那样,几乎进行了回炉重新锻打。 只是在交流的过程当中,不断地将一种思想渗透进去,那便是——不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何人统帅,都要守规矩,打胜仗。 目前来看,效果不错。 卢象观其实很想去大明抵御建奴的最前线,也就是关宁防线所在的辽西走廊走一走,看一看,为自己的“读万卷书”,谱写“行万里路”之壮举。 但是,因为开春之后便要抵达南京国子监报到读书的。 故而在莱州城门之外,他便与众位少年分别了。 临别之际,无论行事方法还是思维方式,都还显得中规中矩的卢象观,向着明显比他更加敢闯敢拼,毅然决定北上关宁的黄宗羲叹道:“吾不如太冲兄多矣。” 黄宗羲道:“幼哲兄言重了。幼哲兄不仅功名再深,还行事稳健,实乃吾辈少年之楷模。 他日若有幸与幼哲兄于乡试会试乃至殿试之中相逢,还请全力以赴,不遗余力。若有幸同朝为官,却盼与兄同舟共济,匡扶社稷。” “好。一言为定。”卢象观拱手大喝。 “一言为定。”黄宗羲也拱手应诺。 然后,两人同时作揖,深深一礼。 礼毕,又相视一笑,重重点头。 卢象观便毅然上马,向着对他拱手道别的重真等人抱了抱拳,便拨转马头,猛夹马腹,大喝了一声“驾”,便已绝尘而去。 重真等人目送着他消失在官道尽头,这才前往莱州港口,才有了先前这一幕。 ( 第两百零九章 乘风破浪会有时 海路水路其实跟陆路一样,从来都不是一条笔直的航道。 尤其是在古代,大海航道的路线,几乎与陆地上的那些走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形成了的道路一样,是经由千万条船只勘探出来的。 因此,许多的航道其实都是固定的,尤其是在暗流汹涌暗礁众多的地区,船只的行进路线堪称苛刻,有时候便连时间点的把握上面都很讲究。 甚至只是差之毫厘,都会谬以千里。 登辽航道,顾名思义,便是一条可从登莱地区,直接抵达辽南沿岸的海路。 目前的大明,关于这条海路的航海图志与技术,全部都掌握在莱州水师手中。 渤海湾颇为平静,因此,这条海路虽然不是随便找只船,找个船夫便能横渡的,但是对于莱州水师中极富经验的水手与舵手而言,无异于一片坦途。 因此,别看帆船七拐八拐好像没个固定的方向。 重真却知,只需数日,便可看到宁远一线的海岸。 吴三桂显然也知道时间还很充裕,便笑呵呵地提议道:“趁着莱州水师的兄弟们都在,要不然我们绕过辽东半岛,去皮岛毛总兵的地盘瞅瞅?” 这一石,顿时激起了千层浪花。 对袁崇焕忠心耿耿的袁七,认为这是在挑衅袁帅的权威,当即勃然色变。 憨厚的“援剿总兵”祖宽,也像看傻子一样看向自己的这位表少爷。 就连战船都像是触及了一股激烈的暗流一般,陡然摇了三摇,唬得几乎不发表意见的马宝等人,都纷纷出言怒斥吴三桂——神明在上,休要胡言乱语。 “某只不过开个玩笑,尔等如此较真作甚。”吴三桂耸耸肩膀,反而一脸埋怨,一副尔等连玩笑都开不起的样子,真是气煞旁人。 重真摆弄着一根不大不小的鱼竿暗暗摇头,理都不想理这个源于人品深处的放荡不羁的家伙。 照理说,自己对他的谆谆教诲也算可以了,却仍旧无法改变这家伙的叛逆与任性,难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者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还是说叛逆之人就像磁铁那般,具有相互作用的引力? 这副看着还挺不错的皮囊,难道终究还是会与皮岛之上那几个臭名昭著的家伙,狼狈为奸,甘为后金走狗,将华夏江山祸害得体无完肤? 最后,更是因为一己私利,绞死最后一名南明皇帝,让无数忠魂守护大明的希望,彻底破灭。 “老子一定会更加深入的去了解你,改造你!吴长伯,准备接受某黄斯民的思想风暴吧!”黄重真深深地望着吴三桂,暗暗发誓道。 “不去皮岛,那我们就去觉华岛转转吧。”吴三桂唯独对于重真的目光有些心虚,然而心中对于他的这个爱好,却又那么的嗤之以鼻,那么的不以为然。 重真将数根串着带饵鱼钩的鱼线纷纷甩到船下去,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理由。” 吴三桂迎着海风张开双臂,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万类霜天竞自由。那一次若非某重伤在身,定也要如周吉袁七那般,随你一同奔赴那场震古烁今的觉华守卫战的,对于建奴,小爷某从来就没有怕过。” 重真这才转过头正眼看他,点头认可道:“宁远之战唯一的一次防守反击,便是你带给大家的。好吧,如你所愿,便去觉华转转吧。 好久没见那边的老友了,此番路过,不管幸存的还是壮烈殉国的,便都与他们喝喝酒,陪他们说说话吧。” 重真说着便看向周吉与袁七赵大同,八目交投,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黄宗羲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心理学,然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对于人性已颇有把握,思维方式也远较寻常的同龄儒生大气磅礴。 很快便从八个关宁少年的言行举止中,推断出了关宁防线、觉华岛、皮岛这三方抗金前沿阵地的亲疏关系。 为了纪念在觉华守卫战中壮烈殉国的大明军民,也为了永远记住这场付出了巨大代价的胜利。 金士麟本来是想将这场仅仅持续了一天,却惨烈无比的战斗之遗址,全部保存下来的,也好为后人诫。 然而,觉华岛面积有限,不足以支撑新兴的觉华水师另建新城。 幸存的觉华军民在养好了伤势之后,便在袁崇焕的全力支持,以及莱州水师的援助之下,怀着极度悲愤的心情。 收拾好因战火而生的断壁残垣,并在其上修建起了一座新城。 吃一堑长一智,这是一座颇具防御能力的小而弥坚的城池,以防有朝一日海水再冰,记仇的建奴卷土重来之时,却又守得那般吃力。 在重真的建议之下,金士麟率人为所有壮烈殉国的军民举行了火葬,并收起一捧骨灰装在小坛子里,写好名字,以作祭奠。 其余的则全部洒在了海岛以及周边的海域之内,以其忠魂,世代守护这座有着“觉醒中华”之称的华夏岛屿。 那些收起来的小骨灰坛,则都迁入城池中央特意新建的那座英灵堂,也就是守将姚抚民壮烈牺牲的地方,以供全岛军民,永远纪念。 统御这艘莱州水师战船的,是一个叫做张焘的百人队正。 他再三地邀请重真,替这艘中型的战船取了响亮的名号。 重真依稀记得在原本历史上的吴桥兵变中,有个帮助叛军打开登州城门,致这座登莱巡抚府失陷,并间接导致孙元化被崇祯处死的人,也叫张焘。 再瞅瞅面前这个百人队正,虽长得也有柯镇大那般高大威武,却无他忠勇憨直,眼神的深处也闪烁着鬼灵般的隐晦光芒,重真便觉得十有八九便是这家伙了。 但拗不过其盛情难却,重真便将这艘由他统御的中型战船取名为——破浪,寓意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张焘虽然不学无术,但李白的这句千古诗句,还是知道的。 因此,这自然是个极好的名字,喜得张焘乐不可支,连连致谢。 “张将军不必客气,替某多帮衬一点老师便是。”重真十分隐晦地敲打着他。 张焘忙郝然说道:“黄老弟哪里的话,守护大人,守护登莱,乃是吾等登莱水师份内之事,贤弟日后若是再说这样的话,为兄便要生气了哦。” 重真大笑道:“那兄长便休要再说感谢之词啦。” “哈哈哈,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感谢贤弟您啦。” “你还说……” “哈哈哈……” 重真佯怒,然后二者便相视大笑,一切亦尽在不言之中。 周吉对于重真的言行脾性最为了解,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着,却已多留了一个心眼,祖宽等憨憨照例是只会跟着傻乐的。 黄宗羲的心思细腻敏锐,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仅从“张将军”和“黄老弟”这两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称呼之中,便已心如明镜,似有所映。 辗转进入辽东湾之后,破浪号以乘风破浪的架势还未前行多久,便被已将这片海域当作自家花园的觉华水师,给探知了。 也许是快要过年了,总该渲染点氛围,又或许是越来越靠近辽东,总之破浪号蓦然便从晴艳艳的天空下,驶入了白雪纷飞的季节里。 前方是雪花纷飞的苍茫,后边却是艳阳高照的碧波。 如此神奇的场景,顿时便看呆了众人。 气温已经很低了,有幸在辽南海疆与建奴征战过的张焘知晓,若是在陆地之上,必然已是泼水成冰,然而这点温度想要冰冻大海,却还远远不够。 因此,今年的觉华岛,倒是不虞再有去年的那份危机了。 然而,当张焘看到三艘巨大的战船呈品字形破浪而来,身后又跟着无数的中小型战船之时,才知道自己统御的这艘中型战船,着实有些名不副实。 不过,当他看清这些战船的船首之下,竟都包裹着厚厚的铁皮,便又释然了。因为这样的战船若是取名为破浪号,实在是有些浪费,称之为破冰号还差不多。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先的三艘铁皮战船,便是当初重真随同赵率教驰援觉华之时,当先破冰而行的那三艘。 其中一船当先最大的那艘,称之为关宁舰,与登莱水师的辽宁舰,遥相呼应。 另外的两艘,分别为破冰号,以及破虏号。 当得知好兄弟重真周吉袁七赵大同,正乘坐莱州水师的战船,沿着登辽航道而来之后,身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游击将军,觉华守将金士麟顿时欣喜若狂。 当即,他便将能叫的战船都叫上,亲自率领舰队,以近乎迎接袁崇焕的架势,去往渤海深处迎接重真。 张焘与有荣焉的同时,内心也是极为震撼的,暗叹莱州水师若是再不加把劲儿,便真要被这后起之秀迎头赶上了。 尤其是包裹着船尖以及左右侧弦的那层铁皮,若是以此与敌船狠狠相撞,怕是会在几乎毫发无损的情况之下,便将敌船撞沉吧? “如此发明,简单却又十分有效,说是里程碑式都毫不为过,却难道是这小子的主意?这小子比老子小多了…… 然而,官职却又比老子大多了……人比人真是气死人,然而如此看来,却又并非没有道理啊。” ( 第两百一十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张焘看了一眼重真,见他一脸欣慰的微笑,便暗暗猜测,暗暗感叹,面上则始终笑容可掬。 黄重真从觉华水师逆着海风,却仍破浪而行的气势之中,看到了它那一往无前的气势,朝气蓬勃的活力,以及坚韧不拔的毅力。 真可谓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见微知著,重真便知晓无论是这支舰队还是舰队上的战士,经由正月里的那次重创,非但没有萎靡下去,反而被激发起了坚决守土与抗争到底的斗志,彻底地浴火重生了。 觉华觉华,觉醒中华,那场惨烈大战之中的惨烈获胜,确实唤醒了辽东的华夏儿女不愿俯首做奴隶,甘以血肉筑长城的精神,意义深远。 不惧风雪的重真,赫然站上了破浪号船首楼台的甲板之上,迎风张开臂膀,与那个站在关宁舰上同样位置,做出同样动作的少年游击,来了一次隔空拥抱。 从靺鞨口登上觉华岛之后,重真等人更是受到了热烈欢迎。 隔空互以军礼致敬之后,好多军民便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喊着跑过来,相拥而哭,哭完了又把臂大笑,尽管有些军民只剩下了一只手,有些则已齐腕而断。 祖宽等人虽未参与那场旷世大战,但是宁远守卫战也同样惨烈。 因此感同身受,堂堂七尺有余的关宁少年,也都眼含热泪,只因对于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之上挣扎求存的人,爱得深沉。 张焘及其手下的百人队早就看呆了,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登莱军这支劲旅中的百人队千人队之间,虽也颇有袍泽之谊。然而,未曾经历过艰苦卓绝的惨烈决战,彼此之间生死相托的情谊,终究难以得到升华。 当所有人都被情感充斥了胸怀的时候,唯独吴三桂保持着清醒。 出身于武将世家的他,从小便被灌输了一整套根深蒂固的收人御人之术,对于此类情感,却着实是有些难以理解的。 有些人类在从小接受了灌输式教育之后,便相当于是被定格了那样,再也无法挣脱那套封建的枷锁,只会自私自利地继续生长。 在碰上重真之前,吴三桂无疑便是这样一个人。 而有些人类,当少年时期人格塑形之中的所见所闻、所遇之人,与自小便奉为真理的立身处世之道,产生激烈冲突的时候,便特别容易摩擦出绚烂的火花。 因此,倔强却又无法忍受孤独如吴三桂者,在这众人皆醉他独醒的环境之中,清醒着清醒着,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融入不进去之后,便逐渐变得迷惘起来。 “是某错了吗?可是……某究竟何错之有啊!” 他痛苦地反思着小时候奉为偶像,惊为天人,后来却做了一件惊天错事的父亲,从小便教导给他的那些所谓“至理名言”,独饮着独饮着,便彻底地醉了。 祭拜过英灵,在沙滩上燃起篝火喝过兄弟酒,耍过刀枪棍棒以助兴。趁着酒性以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气,讲述完深入后金占领区,惊险而又畅快的谍战经历。 微醺之后又纷纷一甩衣摆掏出小二哥,迎着北风尿了他娘的三尺远,并以“去彼娘之后金贼”,来表达对于那个集权制奴隶部落的不屑与不满,以及无所畏惧。 黄重真于穿越而来之后,终究也首次把自己的心也给喝醉了,搂着已然醉得一塌糊涂的张焘的肩膀,教训道:“这场景,这架势,你好好瞅瞅,好好看看。” “看啥?”张焘像个聋子一样大声闻道。 “我说你看出了啥?”重真将嘴附在他耳边,喷涌着酒气大吼道。 “有啥?不就是热闹吗?” “不,你不懂,这不叫热闹,而叫激情。激情,你懂不?登莱军啥都好,却唯独缺少一种情愫,那便是——激情。” “激情?好,俺知道了。回去之后,定如实禀明巡抚大人。” “好,有劳有劳。”重真醉醺醺地朝他拱拱手。 看着重真摆着醉步走到篝火附近去,张焘又蓦然朝他喊道:“怎么你自己不跟巡抚大人说,是怕伤了你老师的心么?” 重真朝他摆摆手,便“铿锵”一声拔出大铁剑,在呼呼呜咽着的来自北方的寒冷海风之中,热情洋溢地“呼呼呼”地舞起太极剑术。 只见沉重的大铁剑握在重真的手中,像是与他融为了一体般,天马行空般挽出一个又一个,毫不花里胡哨的剑花,赢得阵阵叫好。 在这热烈的氛围之中,张焘禁不住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醇香热烈的烧刀子,随着众人奋力地鼓掌叫了一阵好。 然后,便在两个麾下的帮助之下,仰天便大喇喇地跌倒在了觉华岛独有的松软沙滩之上,嘴里喃喃有词:“某酒多了,某真的酒多了……” 相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或者说过得特别快。 但一群大老爷们,可没有“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矫情,而是大声唱着重真第一次来到觉华岛时,便教给他们的那首慷慨激昂悲壮的《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当黄重真于布置岛防之时,无意中哼起这首旋律激昂,催人向上的歌曲之后,便在觉华军民之中,掀起了极大的斗志。 当那场卫岛之战进行到最为激烈的时候,这首歌当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无不在觉华军民的心中澎湃回荡。 便连那些战死勇士于生命的最后一瞬,也在无声地怒吼着:“前进!前进!前进!进!” 受此影响,每一个人都是倒在冲锋前进的道路之上,金冠如此,那最终只剩下了数十人的一千名关宁铁骑雏形——宁远铁骑,也是如此。 战后,所有血战余生之人,更是深深明白了这些歌词中的含义。 当黄重真第一次离开的时候,觉华将士就是用这首歌与他挥泪道别的。 而这一次,他们再次眼含热泪,唱响了这首悲壮激昂的旋律。 与第一次相比,人数更多,声音更加嘹亮,情感更加充沛,底气也更加充足。 张焘的一百名麾下也因此而心怀激荡,虽是首次听闻,却像是听过这般旋律与歌词一样,竟也能够用低沉悲壮的嗓音,低吟浅唱。 反倒是张焘这个队正心存疑惑,暗道:“建奴又没炮!咋是炮火呢?” 大雪纷飞之中,重真一行乘坐着被赠予了一块厚厚铁皮的破浪号,在两艘觉华中型水师战船的护卫之下,于宁远沿海登陆。 在重真的大力邀请之下,加上张焘也对袁崇焕坚守下的宁远心向往之,便留下了大多数人守卫破浪号。 他本人则带着几名心腹,随同重真奔向那座以孤城之力抵御建奴,并使未尝一败的奴酋,尝到了人生当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滋味的传奇军城。 军队这根大多数时候都必须绷得很紧的弓弦,适当的时候也需要放松,否则便会弓崩弦断,或者遭受反噬。 袁崇焕显然是个极擅领军之人,竟将人情味这种本不该出现在军队当中的情愫,硬是糅合了进去。 哦,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人情味,而是人间烟火味。 当整座军城里的军民都在包饺子,当煮饺子的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 那无数从更为辽远的黑土地上,退到辽西走廊以求生存,并在退无可退之际,由袁崇焕统御着击退建奴,从而守卫住了最后一片家园的汉家军民。 虽说日子极为极为艰苦,袁崇焕治军治民也堪称苛刻,更有许多少年,沦为了将门世家里的护院家丁。 但与建奴统治下被奴役得嗷嗷直叫,朝不保夕近乎麻木了的汉家遗民相比,终究还是多了几许安家落户的味道。 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啊,遑论建奴统御下的辽东,仍占着多数人口的汉家遗民之家,便连草窝都算不上。 也正是这丝在内地之人看来,仍旧朝不保夕的家的味道,贯穿成了袁崇焕“以辽人守辽土”、“辽辽土养辽人”的理念。 从而使得关宁防线,快要达成最为坚固的巅峰了。 当重真率人通过宁远东门——春和门守卫的身份勘验,进入这座小而弥坚的军城之时,瞬间便闻道了那股熟悉的香味,立刻便口舌生津,简直不要太欢喜。 因为,他于上辈子所生活的那座小城,虽然坐落于江南,但那里豪爽的人们却对面食以及饺子等北方美食,十分喜爱。 那里的人们不论男女,为人处世大多耿直豪爽,平日里两夫妻说个情话都跟吵架似的,于是便有着“木陀”这一褒义之戏称。 黄重真跑去帅府见了袁崇焕,听了一顿夹枪带棒的赞扬,奖赏照例是没有的,便连关宁商队的那半份子提成,抠门的大帅都像是忘了一样,丝毫未曾提及。 用袁崇焕的话来说,不用军规惩罚你小子就不错了,还敢要奖赏? ( 第两百壹拾壹章 滚烫的饺子和醇香的烧刀子 没办法,谁叫重真明明只是奉了前去京师给魏忠贤祝寿的军令,却偏偏要往登莱去绕一圈。 虽说拜访了袁可立,还帮助袁崇焕完成了一直在尝试,却始终不得进展的愿望——拉袁可立下水,一起做点儿养家糊口的买卖。 但关宁商队的存在,也只是一个正在被越来越多之人所渐渐知晓的军事机密,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更加不能搬到朝堂之上去问皇帝请赏。 虽说今时今日的大明,兖兖诸公大多不是地主便是豪强,兼职经商,或者在底下养些低买高卖剥削百姓的商队,简直不要太过明目张胆。 不过袁崇焕这个敢杀总兵,无惧弹劾的巡抚,显然还不想落人口实。 黄重真也觉得关宁军身为铁军,迟早是要与“做生意”这个词语分割开来的, 于是面对袁崇焕恨铁不成钢的怒斥,重真撅着臀部连连点头,丝毫的拂逆与不耐烦都欠奉:“是是是,标下知错,知错。” 袁崇焕看着他那“虚心接受却又坚决不改”的样子就来气,便怒吼着叫他滚出去。 那巨大的声量,让正在帅府大堂心怀忐忑等待接见的张焘,更加地如坐针毡。 当看到重真一溜烟地从袁崇焕的书房跑出来,笑嘻嘻地与他点头致意,还拱拱手说“张焘兄弟,大帅叫你进去一叙”之时。 张焘暗叹一声“早知道老子便不来了”,便又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往帅府深处袁崇焕的书房行去。 听说袁崇焕是个极为严谨极为讲究的巡抚,于是在临进之前,他又仔细整了整那身几乎是最新,也是最为贵重的军装。 然而,甫一见到袁崇焕,张焘便觉得他那如沐春风般的和煦笑容,实在是平易近人,觉得大概自己是客人,又是袁公麾下的缘故。 于是便逐渐地放下心来,却不知已是一步一步地身陷梦幻,终至彻底地沉沦下去。 一直到被这位传奇大帅套完所知的所有关于登莱军的讯息,然后又被他的亲卫客客气气地送到帅府之外,还获赠了三两银子。 张焘都在感叹——袁帅真是个好人呐,和袁公一样,不,比袁公还要好的好人。 毕竟,袁公连军饷都经常派发不及时,遑论额外的奖赏了。 感受到怀中的那三两银子带给自己的厚重感,张焘觉得重真得到的赏赐,一定很多很多。 同样是姓袁,同样是巡抚,一为公,一为帅。 说起来,那位公还是这位帅的长辈。 然而在袁公麾下当差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清苦拉,便连盘剥一下百姓都不行。 还不如皮岛之上的那几位呢,虽然距离建奴很近,多少还是有些风险的,但至少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何等的潇洒快活呀。 念及此处,张焘便率着几名心腹,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便连黄重真极力地邀请他们留下了吃顿饺子,也被他以军务在身为由,坚决地推辞了,搞得好像重真会趁他喝醉,将他怀中的三两银子偷走似的。 重真无奈,只好不舍地握着他的手说道:“行吧,那路上小心。待回去之后,定要将袁帅赏赐的三两银子拿出来,替袁帅请那未曾谋面的一百个山东好汉,吃顿早饭,喝个早茶。” 说着,还真从怀里掏出了一锭五两的银子,随手抛给了一旁的周吉道:“先去买点好酒,过会儿一起吃饺子。” “关宁将士喝的酒,需要买么?”周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只笑笑不说话。 “好的好的,某当然知道袁帅赏赐这三两银子的用意,你小子就放心吧。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焘瞅瞅周吉离去的背影大声说道,转身之时却于心内暗骂:“进了某家怀里的银子,还想让某家再拿出来?没门!别说才只三两,便是三十两,某家也绝对一毛不拔!” “保重,一路顺风。”黄重真朝他拱拱手,便目送着他头也不回的,带着五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心腹,大踏步地离去了。 在重真的心目当中,同是姓张,同为登莱军从属。 张盘与张焘,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给予重真的感触,以及重真回馈给他们的情感,却都是截然不同的。 若是张盘亲来,重真定是要好好地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然而张焘……为其引见袁崇焕,已是极大的礼遇了。 并且,重真细细地一回忆,也终于确定了在五年之后那场彻底摧毁袁可立心血,也间接使得孙元化身死的吴桥兵变中,这家伙确实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重真始终觉得他的气质与吴三桂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至少少年吴三桂在自己的压制与引导之下,正在发生着某些无法预料好坏的变化,而他的人格,因为年纪的关系,似乎已经完全定格,无法改变了。 “吃饺子咯!京师的饭食再好,也还是自家的饺子香啊!” 在与袍泽们热情洋溢的比拼之中,重真吃了两大钵整整五十只硕大的饺子,却仍旧在关宁少年们的吃货排行榜中,屈居于末位。 他个自诩吃饭也还算可以的少年,只好一边感慨那群饭桶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叫作——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一边,又摇摇头将张焘那副老是喜欢从下往上看人的眼光,从脑海之中抹去。 照例在睡前捋了捋此行的得失——做的几件实事,以及随意下得那几步闲棋,黄重真这才挨着早就已经入睡了的周吉,迅速进入极其安心的睡眠。 至此,入关修行在一片充实而又满满的耕耘以及收获之中,圆满收官。 不过酣睡之中,那两道靓丽的倩影又来入梦。 尤其是那个看似刁蛮,实则善良。看似小家碧玉,实则很有料的小伍小丫头,让他忍不住的想唱一首:“小了白了兔,白了又了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 还有那个温婉的碧人,那袭动人的少女长裙,那个白玉纤手勾指的动作:“来嘛……” “这才是此行最大的收获啊!” 早上照例仍是第一个醒来的时候,黄重真对于昨晚的入关修行之后续,还是有些回味的。 “啥最大收获?”周吉照例一本正经,眼中却透着深邃的坏笑。 “没什么。”黄重真情知瞒不住他,却也并未过多解释,生怕败坏了人姑娘的名声,便打了个哈哈揭了过去。 周吉照例是不会多问的,刘挺和王老狗,以及那几个已成长为真正战士的新兵蛋子,脑子不太跟得上,便从来不去琢磨守备大人话语之中的深意。 吴三桂回到老家之后便又矫情了起来,不屑于和一群大头兵挤在一块儿睡觉,回他的少爷府独眠去了,否则定要追根问底。 不过即便追问了,也无非便是另取一番自辱罢了。 营房之内所有之人,无论少年青年还是老狗,都是血气方刚,宁可将阳刚之气用在战场之上,可不像吴三桂那样,动不动就往青楼跑。 因此大清晨的一掀开被子,从温暖的炕上跳将起来,便都是撅着屁屁,相互逗趣,相互嘲讽。 这一点就连刘挺和那三只老狗,都从来不肯服输。 那几个新兵蛋子,还挨着墙壁开始了一较长短。 马老狗当即就一鞭腿抽了过去,怒其不争地笑骂道:“躲在墙角做什么?守备大人叫尔等面壁思过了吗?来来来,转过来,让吾等老狗来给你们评评理。” 看着这糙中有细的一幕,便连黄重真与周吉,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滚烫的饺子与醇香的烧刀子,一夜的安心睡眠,再加上清晨的这份温馨,终将他们“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的风尘,彻底地洗刷了干净。 在后世人看来的小小军城宁远,在关宁人的眼中,却犹如一间巨大的房屋,锁住了他们渴望有一地惜身的内心。 但在老虎和黑熊的眼中,这无疑便是一只硕大的笼子,尽管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都对自己很好,却终究无法让天生就该沸腾的兽血,冷却下来。 人类放在硕大脸庞里的那些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便如嗟来之食,也着实没有自己捕捉而来的那么香,那么富有成就感。 因此,老虎与黑熊在宁远待了一段时间后,便再也耐不住体内沸腾的兽血。 低吼着与大兄弟黄重真道了个小别,便钻入了努鲁尔虎山苍茫的林海之间,去与狼群共舞,并与这边的兽王争夺地盘去了。 重真虽然很不舍,但来自22世纪良好的教养,让他尊重每一个物种源自血脉里的选择,因此非但选择了默认,还不无鼓励之举。 确实,是兽王就该属于森林,若是长久地停留在城墙的保护里,哪怕这座城池的范围再大,也迟早会被圈养成为家犬。 黄重真可不希望自己引以为傲的两头兽王兄弟,携带着一身的腱子肉以及灵动随同自己南下西进,最终却沦落到需要减肥的悲惨地步。 ( 第两百壹拾贰章 人类世界的枷锁 无形有质 任何人类世界无形而又有质的锁链,都不能成为套在它俩脖颈间的枷锁。 天启所赐的“虎威熊威”不可以,那两块镀金的铜牌若非实在不值钱,重真都将它们上交给袁崇焕融化了炼金,充当军资了,就像海耶西的那块令牌一样。 自己的身边有二狗阿黄寸步不离地跟随者,有大黑马和枣红马时刻准备载着自己成为追风少年,便已足够了。 便连这对马中夫妻的崽子,都是那样的充满期待。 袁崇焕对此,却大为不满。 优质的战马他很渴求,对于兽王则更是奢求。 毕竟两头陆地兽王的存在,尤其是由皇帝钦封并且兵部尚书亲自挂牌的“虎威将军、熊威将军”这对名号,对他辽东巡抚的权威,将是一种无形的渲染。 对于关宁军,也有极强的增威作用。 无论是建奴再想来攻,还是守在山海关的马世龙居心叵测,便都要掂量掂量。 因此,他对重真不横加阻拦的惫懒行为,简直深恶痛绝,开会时逮着机会便要痛批一顿,平日里也没少冷嘲热讽,还报复性质地给他加了好多任务。 不过重真俨然没有所谓,用他老家的话来说便是——年轻人嘛,做东来东个。 而且反正来到大明之后,便从未有一刻清闲过,在极北之林与徐渭师尊共处时,确实温馨,但时间也是抓得很近的,否则也不会有他的今天。 自极北而下的那一刻起,他更明白至此便要为着自己心中所忠爱的那个王朝,出力甚巨了,因此早有心理准备,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其实关宁体系之中好多将官都认为,此次入关之行最大的收获,便是与魏忠贤以及袁可立建立了联系。 后者自不必说,前者虽然品行有亏,但毕竟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有权利呀。 古往今来,大概是从赵高开始吧,但凡是有权之人,哪怕品行再坏,身边都不乏一大帮一大帮的拍马追随者。 他们用谄媚到令人作呕的笑容,以及阿谀至让人恶心的言行,只为既得利益,平步青云,却不知别说民族脊梁,便连自家祖宗的脸面,都给丢光了。 然而在重真心中,此行最大的收获,一是重建并且适当地规范化了火器局。 虽然尚且做不到犹如后世那般的精细精密,但好歹走上了正轨。 既让差点儿被那次惊天动地的火器炸响,吓出病来的天启皇帝,重拾了研发火器以克建奴的信心,又能够让大明的火器发展少走许多弯路,一举两得。 最重要的是,孙元化这个大明现阶段最为资深的火器研发专家,经过重真的启发之后,正在尝试着修正大明火器的发展之路。 ——那便是不再拘泥于火绳引信的长短,或者火折子的耐潮能力,而是尝试着往机括的方向去研究,一如华夏先人击石生火,又如由大弓到强弩的转变。 虽然前路漫漫,无数次的失败可以预见,但每一项伟大的发明在经受灵感的启发之后,唯有经过艰苦卓绝的积累,才能最终积量变为质变。 华夏人从不缺少艰苦奋斗的精神,自小苦读圣贤书的孙元化,便是其中之一。 说不定哪一天,由他主持的火器局便会捷报频传,并于再次相见之时,热情而又感激地搂住重真的肩膀道喜呢。 毕竟,重真觉得华夏民族的榫卯结构,便是对于火铳机括的极大启发。 若能发现这项技术中心最为基本也是最为核心的材料——雷汞,那么一切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燧发火铳、火枪,也必将成为华夏民族的伟大发明之一。 重真一直坚信,对于一项研究而言,过程与结果同等重要。 因此,他并没有将所有的信息都说给孙元化听,而是就像让炮弹飞一会儿那样,且让这个大明本土的火器专家,先行研究一阵子。 老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启迪其本能,唤醒其意志,要比无限地给予更加重要。 其二,自然便是结识了袁可立,并且帮他调理了身子,还帮助他克服了心理障碍,取消了辞官归隐的念头,乃至忧愤而终的历史结局,都必然得到改变。 也让有着海军以及海军陆战队雏形的登莱军,找到了明确的目标,并且以正确的方式,正朝着那个康庄大道大踏步地前行。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重真坚信,在袁可立的统御之下,在张盘等一众山东好汉的努力之下,登莱军的成长,定当一日千里,其蜕变也是就在当下。 被袁可立收为徒弟,并且由其赐字“斯民”,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而且不仅自己,周吉、金福麟这些伙伴也都受其恩典,便连吴三桂,以及袁七、祖宽、马宝、赵大同,这些巡抚或者高等武将的家丁,都没有例外。 这又是一份十分微妙的改变,让这些自卑少年的内心,种下了质变的因缘。 只要继续善加引导,便迟早会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那一天。 来到关宁加入关宁军后的第二个年,照例是在军营之中过的。 在袁崇焕的用心主持之下,这个年过得比上一个年更加简朴,也更加隆重。 虽然物质水平仍旧较低,但好歹不用被一碗迟到的腊八粥,便骗得热泪盈眶了,并且精神享受也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历经过宁远之战并且豪取大捷的关宁将士们,无疑都变得更加精神饱满了。 天启七年,便在这种氛围之中,开启了崭新的序幕。 有感于此,重真暗叹,这或许就是袁崇焕的高明之处吧。 为了聚拢军心,他连老家都没有回。 而是在巡视关宁锦防线中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堡垒的过程之中,或鼓励打气,或讲些笑话或者荤段子,以抚慰将士们略显躁动的心。 并且,坚持与基层将士们同吃同住,充实忙碌而且艰苦地渡过了这个年关。 此举,让挤在这条狭长走廊之上挣扎求存的关宁人。 无论是负责守土的将士,还是专司屯田的军民,都感动肺腑,也将守住关宁的决心,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天启对此很满意,便连虎视眈眈盯着袁崇焕,最擅鸡蛋里挑骨头的阉派人士,也找不出任何毛病来。 毕竟天地君亲师,所谓忠孝忠孝,当忠孝不能两全之时,为君尽忠,便理所当然地排在了为亲尽孝的前边。 除非袁崇焕的老母亲去世,封建官僚制度才会充分发挥它的高明之处,让官员回家“丁忧”,以诠孝心。 期满之后,再回来继续为维护封建统治发光发热。 人都是爹生的妈养的,这一点便连主动让自己失去生育能力的自宫权阉都不能例外。 故而苛刻残忍如他,也不敢生出让袁崇焕非正常回家“丁忧”的想法来。 唯独让重真不满的是,袁崇焕巡营便巡营,却偏偏要带着自己,搞得好像自己堂堂一介守备,便如他的跟班儿亲信一样。 拜托,兄弟俺也很忙的好不。 老酒要酿制,白酒要蒸馏。 祖大寿满桂那些个老酒鬼,总觉得那些破落军户酿出来的老酒非但不够卫生,还极有可能掺着水。 否则怎么会一喝就上头,并且于醉酒之后头疼欲裂呢? 于是,便非重真亲酿的不喝,袁崇焕这个挑剔的斯文人,就更加不用说了。 太极要练,魔鬼训练要继续。 身为数万关宁军的武术总教头,以及战场搏杀技巧的总指导,既然归队了,那便想偷一天懒都不成。 黄重真每天从清晨开始,便充实而又忙碌着直到傍晚,吃一顿粗糙而又管饱的晚饭,与黄二狗在夕阳之下散散步,便已是难得的清闲了。 阿黄要遛也就算了,毕竟它是跟自己姓的,给它一顿饭吃,这只忠犬便会“汪汪”地管自己叫一声爸爸。 可是,为什么吴三桂也要屁颠屁颠的跟着自己呢? 骨头都是阿黄的,可没有多余的给他呀。 嗯,铁定是祖大寿给他的这个便宜外甥出的馊主意。 便连大黑马与枣红马都要雨露均沾,否则便要发脾气。 幸好晚上的时候它俩需要胡天黑地,又不需要有人在旁边观摩指导,这才让重真得以挨着周吉这个老战友保证睡眠。 每天临睡之前望望营房门口的二狗,重真每每都会生出人不如狗的念头来。 每天清晨醒来之时,便又会摸着它那柔顺的毛发,揉着硕大的脑袋。深情地说道:“还是俺的阿黄最好了,一饭之恩便足矣,不像某些禽兽不如的家伙,只管对俺索取无度。” 正在用柳枝刷牙的周吉,转过身来宠溺地看了重真一眼,对于他那与太极剑术一样已臻化境的指桑骂槐之功,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唯独觉得,将袁帅祖将也一并囊括进去,毕竟不太好。 毕竟二人所拥有的这间单独营房,乃是二人不吝赏赐给重真的。 刘挺他们的则在隔壁,甘愿与麾下同甘同苦的重真,本来是拒绝的,周吉更是极其随缘,但拗不过袁祖二人的坚持,还拿出了将帅的权威来压迫他们就范。 ( 第两百壹拾叁章 道觉斯民 于斯为盛 斯风老酒 重真对于这人类世界无形而又有质的枷锁表示很无奈,便只好在一群人的唾弃之中,拥有了自己的守备“将军府”,却也邀请几个心腹麾下轮流过来一起睡。 其理由,是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战友在塌边安睡,他便无法入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袁崇焕与祖大寿只由得他开心,吴三桂回到自家的地盘之后,便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屑地放言道。 接过在两大守备切磋武艺,麾下也对抗交流的时候,被刘挺等人一顿胖揍。 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家的少年守备重真非是恐惧孤独,只是害怕寂寞。 二人一狗每天晚上其乐融融,偶尔说些愤世嫉俗的床头密语,倒也不虞被人听到。 可重真却对周吉的劝诫不以为意,仍然一意孤行,这让后者颇为无奈,又很担忧,然而心细如他,这次可真看走眼了。 袁崇焕习惯了关宁境内所有人都对他唯唯诺诺,便对重真这小子偶然展现出来的恰到好处的刺头儿,格外欣赏。 再加上这家伙又确实有些才华,说是关宁军乃至他袁崇焕的心腹副将,也毫不为过,因此即便是吴三桂时不时的就去打小报告,也从不在意。 反而实在不胜其烦了,便对这家伙的小人行径,一顿呵斥。 吴三桂也是,不知知否天生就贱的缘故,还是想在袁帅面前多露几次脸,显摆一下他那“长伯”的表字,又或者实在练习从重真处学来的拍马之功。 总之就是,非但骂不怕,还乐此不疲。 祖大寿更是爱煞了这个小滑头,毕竟就算是将这个糙将惹得勃然大怒了,也只管酿他一大缸醇香的老酒出来,权当赔罪。 若醇绵而又后劲十足的斯风老酒喝着不够味儿,就将那些劣质的烧酒蒸馏至六十多度,让之变成野马一般又醇又烈的烧刀子,便连祖大寿都极难控制。 酒意上头之后,祖大寿甚至敢于大笑着拍打重真这个陪酒师的肩膀,大声嘶吼:“好兄弟,你可真是俺的好兄弟啊。” 这一幕总算是吓退了跟屁虫一般的吴三桂,因为每当这一幕发生时,重真都会坏笑着朝他挑挑眉,循循善诱道:“老子是你的新表舅,还不快叫一声舅舅来听听?” 吴三桂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只得暂且退却。 祖大寿是个无酒不欢,有酒便欢的粗人,袁崇焕却极为严谨与细心,便追问重真为何要将新酿的这些老酒,以“斯风”二字命名。 重真便笑道:“因为标下的表字乃是‘斯民’,阿吉的表字乃是‘斯盛’,便以‘斯风’名之。” “哦,原来如此。你的用意是让小桂子那厮,凡事‘三思而后行’是不?”袁崇焕若有所指地点点头又道,“话说,袁公真的收了你做徒弟?” “是啊。大帅,您最近忧心忡忡的,不会便是因为此事而不开心吧?” “哪里的话。袁公的才能人品本帅自然是极为认可的,况且还是本帅的长辈……” “大帅,辈分这种事儿,向来只能各论各的。就拿小桂子来说,叫他称标下一声舅舅,那是死活都不肯啊。” “你那叫占人便宜,以小三儿那副不肯吃亏的臭脾气,会肯才怪呢。”袁崇焕瞪了重真一眼,却又轻轻一叹。 重真最是善懂人心,便道:“大帅是在心忧战马?” 袁崇焕看了他一眼道:“正如你所说,若单纯只是被动防守,是万万无法力克来去如风的建奴骑兵的,也永远无法重现我汉家铁骑杨威塞外的威风。 骑营虽然根据你的建议扩建起来了,然而国事维坚,战事紧迫。故而骑营的训练堪称魔鬼训练,除了训练基本的冲杀之外。 更是首重战马与火器的相互配合,马上射击之术堪称苛刻,铁砂弹的消耗惊人也就罢了,毕竟军工厂摆在那儿,产量还跟得上。 可是,战马的损耗却不太跟得上了,昔日的大明马场,如今都在建奴的掌控之中。蒙古人卖给我们的战马,又几乎都是次等的。 便连本帅遣关宁商队以重金购买,草原上那群放牧的都是千推万脱的。 尤其是科尔沁草原上那群所谓的黄金家族后裔,好说歹说都不肯将最好的战马卖给我们。” “大帅是想让俺走一遭蒙古?” “你能去当然最好啦,以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大帅,其实关宁军中有个现场的最佳人员,大帅为何偏偏视而不见呢?” “你是说满桂那厮?” “是啊,满将军出身蒙古却忠于大明,但蒙古人对其在情感上还是极为认同的,血缘之上更是有着天生的亲情,何不叫满将军前往一试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若将满桂放回,无异于放鸟出笼,他还会回来么?” “谍战网传来消息,黄台吉改元天聪之后,便已牢牢控制住了后金的军政大权,然而想要模仿我大明彻底改制,却仍处处受到掣肘。大帅您猜,这个比奴酋还要狡诈的后金新汗,会以何种方式来打破这一僵局呢?” “进攻大明?” “除此一途,别无他法。通俗点儿来说,这叫将国内的矛盾转嫁至国外。 通过战争并且获得胜利,使国内的矛盾趋于平缓,通过掠夺还可缓解国内的物质危机,至不济也可损耗一批不听他话的人,节省一些粮食损耗,一举数得。 同时,又可借我大明之手,打磨后金八旗的峥嵘棱角,更加方便其改制。 最重要的是,黄台吉为了立威也好,为了雪耻也罢,都势必会再次从我关宁军的防区,攻我大明。 届时,祖将军镇守的锦州将会首当其冲,而大帅您所坐镇的宁远,将会次之。” “你是说锦州会失陷?”袁崇焕冷冷看向重真。 重真耸耸肩膀道:“当然不是,但是标下不排除黄台吉那个愣头青见久攻不下锦州,便绕过来攻打宁远。毕竟对于锦州来说,宁远才是后金心中永远的痛。” “都一把年纪了还愣头青,这说法倒是新鲜。” 袁崇焕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很多时候其实也挺愣的,且正是以此而守住了孙承宗的心血,更是将之加固拓展,重新修筑了废弃已久的古城锦州。 他认真思考了重真的话,便重重点头道:“那好,便让满桂那厮前往蒙古一试。今夜摆酒,将你最好的酒,最拿手的菜,都拿出来,本帅要亲自为他践行。” “诺。”重真抱拳领命,便屁颠屁颠地跑去准备最拿手的菜了。 至于最好的酒,无论烧刀子还是斯风老酒,他都是有着最高品质珍藏的。 满桂因为出身蒙古族的原因,尽管作战勇猛,是关宁军中当之无愧的悍将,麾下也聚拢着一大批的异族悍卒。 但是在以汉人为主的关宁军中,还是处处受到排挤,算是比较孤僻的存在。 他内心对此颇为痛恨,面上却不以为意。 宁远之战时,袁崇焕也对他表现出了充分的信任,将一整座城门都交给他守护,但该有的隔阂仍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许多小事的发酵,从而不断加深。 若长此以往,满桂非得走上那条告御状的道路不可,成为压垮袁崇焕的最后一根稻草,也间接害了自己。 再加上赵率教的阵亡,朱梅左辅等中坚大将的相继离世,尽管有吴三桂之流的后起之秀,却终究使得关宁军战力大损,也逐渐丢失了进取之心。 并且最终,在吴三桂这厮的带领之下走向深渊,最后湮灭于历史长河。 每每读到这段历史,黄重真都会扼腕叹息。 据说满桂与袁崇焕在最开始的时候,前者不肯以下属之礼拜见。 后者对此虽然很恼恨,却更加鄙夷他身上的那股子因为长久不洗澡,从而散发出来的浓浓体味,以及若有若无的异族气质。 同时忧心盘踞于满桂肮脏的发间,以及邋遢的衣甲之中的虱子,但凡靠近便会跳到袁崇焕那干净的衣衫上去,从而破坏他那儒雅的气质,便也乐得拉开距离。 久而久之,隔阂自然越来越深。 幸好,有深悉历史走向的未来少年,穿越到了这片时空,便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 重真先是以关宁商队搓揉铺垫,让两个即便是路上碰到了,也会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的人,僵硬的关系有所缓解。 至少平日里碰上了,已会隔空点个头,彼此致意一下了。 那也是因为满桂听从了重真的劝说,每次去开关宁商队董事会议之前。 都要先在热气蒸腾的木桶里面,美美地泡上一个时辰的澡,除除身上积年累月都快渗入到血肉里面的异味。 而不是如以往那般,无论春夏秋冬,拎起一桶井水当头浇下,便算完事儿了。 现如今,重真更是以斯风老酒为名,并且借助能把人眼泪都辣出来的烧刀子助威,终于让彼此极有成见的两个关宁军灵魂人物,聚在了一起推杯换盏。 为了这次相聚,满桂也是煞费苦心,不但泡了大半天的加了香料的浴,还在各个重点部位都抹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 那股子胡乱混合起来的香味,虽然也很刺鼻,但好歹能让袁崇焕表示接受了。 ( 第两百壹拾肆章 鄂尔多斯黄河漫瀚调 酒宴开始,豪爽的蒙古族汉子对于酒,自然是来者不拒的。 无论是斯风老酒还是烧刀子白酒,都是杯到酒干。 重真总说满桂是蒙古族人,而不是蒙古人。袁崇焕和满桂对此,都表示疑惑不解。 重真则每次都笑而不语装深沉,因为他知道蒙古族最终会融入华夏,成为五十六个民族之一。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看着两人豪迈地杯到酒干,重真甚至唱起了动人的蒙古族歌谣。 满桂很喜欢这既通俗易懂又欢快有趣的民族风调儿,认为这很能表现出蒙古族人不羁放纵的性格特点。 袁崇焕却对于“鄂尔多斯黄河漫瀚调”,也就是以蒙古族的曲调以及汉家的词儿,糅合编撰的古老歌曲,特别感兴趣。 单纯的满桂天真地以为,这是这个被称作“袁帅”的辽东巡抚,与自己产生了内心的共鸣,是认可自己的一种表现。 重真却知晓,这家伙只是在垂涎万里长城西端塞外,被蒙古部落所占据着的黄河河套地区,那片肥沃的土地,适合耕种,也适宜养马。 喝到后来,这满脸络腮的汉子觉得用杯子喝不过瘾,索性换上了大碗,每次有酒顺着虬髯流淌下来,都被他顺手一抓,又扔进嘴里去。 这份本领和节俭,看得袁崇焕叹为观止,又干呕不止,见满桂瞪着红彤彤的牛眼看过来,心中微震,暗道君子不逞匹夫之勇,于是便谎称自己喝醉了想吐。 得了重真事先提醒的袁崇焕眼见喝不过,便玩起了一点儿小心机。 命令在旁斟酒的重真兼职了一下调酒师的角色,用满满一碗“烧夹老”,敬即将北上西进,为大明寻求战马的蒙古英雄。 满桂对于袁崇焕话里话外的试探与警告,忽然不在乎,唯独用牛眼斜睨着重真,道:“既是敬酒,为何只俺一个人喝?你也要与俺一起喝!” 重真笑道:“您是将军,标下只是一介小兵,怎敢对饮?况且大帅当前……” “大小也是个守备,休说这些有的没的,照我们蒙古人的规矩,你既向我敬酒,需得先和俺一样喝同样多的酒,如此方显公平公正,英雄本色嘛,否则便有卑鄙小人的车轮战之嫌,当得什么英雄? 不过,这是你们汉人的地方,俺虽是蒙古人,却在为你们汉人朝廷打了半辈子的仗,斗胆以汉人自居也不为过,便依着汉人的规矩来。 前边的都算了,这一碗杂酒,你若是诚心敬俺,便也来一碗。俺只问你,敢是不敢?愿是不愿?不敢便称不上英雄,不愿便是看不起俺。” 满桂说话的声音,向来都像一口洪钟轰鸣似的。 门口与院内的亲卫都听得一清二楚,袁崇焕为了显示自己的心怀坦荡,又老是喜欢开门议事,于是便引得一众亲卫纷纷探头探脑地偷偷往里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无异于满桂这个蒙古代表,代表着军中少量却又无比骁勇的蒙古族人以及其余更加少量的异族人。 向着无论人数还是职位,都占着优势的汉人,发出的最后一次“我们是兄弟”的宣言,并且渴望受到认同与接受。 重真若是不接,那么便有破坏民族团结之嫌了。 满桂所统御的以蒙古人为主的异族骑兵,从此以后便会彻底地与关宁军离心离德,并最终以某种令人扼腕叹息的方式,埋下内讧的阴影。 因此,哪怕没有袁崇焕给自己使眼色,哪怕门外的亲卫兄弟们没有伸长脖子看好戏,哪怕满桂的蒙古亲卫没有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都会毅然大喝:“有何不敢?为何不愿?这碗酒标下先干了,您随意!” 说着,便用双手捧起硕大的酒碗,咕咚咕咚地便灌了下去,喉结耸动,速度很快,且滴酒不洒。 满桂朝他竖竖大拇指,也捧着那碗酒,站起身以同样的方式喝了下去。 四目交投,哈哈大笑。 满桂看向袁崇焕,道:“大帅,这小子真真是条汉子呀。不若将他拨给俺,在俺麾下的骑营为您效力吧? 您也知晓,除了您直属的重甲铁骑,俺老满的骑营在所有关宁总兵当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也就祖大寿那老贼能与俺老满一较高下了。 唔,其实赵率教那家伙的也行……” 袁崇焕不置可否道:“既都是本帅麾下,只要大寿应允,自无不可。” 满桂撇嘴道:“那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鳖孙,怎么可能会应允?” 袁崇焕耸耸肩膀道:“那本帅就没有办法了。” 重真对两人将自己像货物一样抢来抢去的行为,感到既愤慨又无奈。 却听满桂又道:“既然大帅要俺老满去蒙古购买战马,那么有关于骑营的事宜,俺老满于公于私,都要说道说道了。” “但说无妨。”袁崇焕仰头便将杯中的烧刀子一饮而尽。 为其斟满酒的重真正准备洗耳恭听,却见满嘴抹着胡子便将一碗老酒干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一下嘴,便又只好无奈而又殷勤地为其筛满一碗。 “大帅您统御有方,治军有策,俺老满是千服万服,但有一点,俺老满却万万不敢苟同。” 满桂说着,便又将一碗老酒干到了大肚子里面去,说出来的话跟他喝下去的酒一样,横冲直撞的,没个章程章法。 重真暗叫一声糟,但是转念一想,也正是因此,有些话由他向着袁崇焕说出来,反而更加合适。 “哦?是哪一点?”袁崇焕端坐不动,只将一杯烧刀子一饮而尽,但重真还是从其猛然的动作之中,窥见了心中的愤怒。 重真像个服务生一样,分别为二人筛满了酒,小声劝道:“斯风老酒也好,烧刀子也罢,都是后劲极大的,您二人可悠着点儿喝……” “你走开!”重真尚未说完,二人便同时转头呵斥于他,旋又回头死死地瞪着对方,竟就这样杠上了。 重真无奈,只得退开,暗道老子的好言好语好酒好肉,都他娘的喂狗了。 却见满嘴在袁崇焕的怒目而视之下,反将牛眼瞪了回去,倔强地说道:“大帅您将好不容易扩编起来的骑兵,都分在了各大总兵以及副总兵帐下。便连参将游击都司麾下都有不少。 要俺老满说呀,这是干啥嘞?殊不知合则好处多多,分则坏处多多,还不如将所有的骑兵都聚集在一起,像建奴一样形成一个万人阵呢。” “你是说我关宁铁军,不如建奴野军吗?”袁崇焕勃然怒道。 “啊?大帅息怒,俺不是这个意思。”满桂这才意识到话语中的不妥,那便是不该将关宁军去与后金军对比,那可是袁崇焕的禁脔。 便连忙纠正道:“俺是说,大帅您大概未曾看见过一万匹马,同时在辽阔草原上奔腾的场面,那叫一个铺天盖地,震撼人心,简直叫人热血沸腾呀。” 一万匹马在草原上奔腾的场面,袁崇焕还真没见到过,但是一万匹马在心中奔腾的滋味,却是品尝到了。 他阴郁地盯着满桂,可后者也不知是满不在乎,还是后知后觉,蓦然指着重真道:“诶,这小子于谍战后金回明途中,西行进过蒙古草原,倒是可能看见过。喂,你说得比俺唱得还好听,来跟大帅说说那场面。” 说着,端起酒碗就又喝了一碗酒——这皮球儿踢得…… 看着小半的,酒淹没在他已经很湿了的络腮胡子中,重真便知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只不过凭着强壮的身子在逞强而已,便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浪费。” 袁崇焕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轻轻地放在桌面上。 重真便知,大帅这是在鼓励自己并且承诺——敞开了说,本帅不会降罪于你。 “喂,你在嘟囔什么呢?还不快滚过来。”满桂大声呵斥道 重真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他那腥臭的唾沫星子味,素有洁癖的他笑嘻嘻地杵在原地,等待空气自我净化。 直到满桂把牛眼一瞪,快要发怒了,才上前为二人斟满酒。 才道:“昔日谍战后金绕道蒙古之时,标下看到的只是戈壁滩一般的科尔沁沙地,草原上万马奔腾的场面,倒是未曾有幸看见。 不过在更早一些的觉华守卫战中,标下倒是见过建奴的万人骑兵阵发起冲锋的场景,冰封的海面比草原更为辽阔,倒也确实气势十足。 不过嘛,所谓的‘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大帅‘恃坚城,凭大炮’的战略思想之下,未必能够讨到多少好处。 无论是宁远城下之战,还是觉华岛上之战,后金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结果仍然铩羽而归,便都是极好的明证。 辽西走廊地势狭长,又被我关宁军以坚城数座,堡寨无数,打造成了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反而不利于万人骑阵的展开。 故而标下认为,满将军说得还算有些道理,却又并非全然在理。标下斗胆套用刚才您对大帅说的那句话——不敢苟同。 冲锋陷阵,关宁军中确实无出将军右者,但若论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充分运用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以为我军增加胜算,您拍马都不及大帅之万一。” ( 第两百壹拾伍章 重真的狡猾一面 重真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谄媚的小人,竟将这番话说得如此模棱两可,非但谁都没有得罪,还恬不知耻地拍了马屁。 他很怕自己活成了曾经作为讨厌的模样,于是便生生地住了嘴。 “你……这……”满桂越听越不对劲儿,但重真说得着实在理,向来嘴拙词穷的他,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出证据来反驳。 袁崇焕却拍案叫好道:“说得好,请继续。” 重真却无辜地看着他道:“回大帅,标下已说完了。” “啥?说完了?好吧,可真是个小滑头。不过本帅也不为难你……” 袁崇焕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稍顷,便端起酒杯自顾自地与满桂的那碗老酒碰了碰,仰头便已一饮而尽。 然后顺势举着空酒杯对准满桂的糙脸,剑眉一掀道:“喂,你养鱼呢?” 满桂情知今夜不醉是不可能的,便以一个极为豪迈的姿态,将这碗特别满的斯风老酒灌进了自己硕大的肚子里面,这一次竟也滴酒不洒。 只因为,这是袁崇焕敬他的。 似乎他也明白:“敬酒若是不吃,那可是要吃罚酒的。” 袁崇焕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蓦然喝道:“来人。” 他的头号狗腿子袁大立刻进到门里来,低头抱拳道:“大帅……” “传令,各大参将、游击、都司麾下骑营,重归于各大总兵帐下听命。副总兵仍御各自骑营,以备时需。” “诺。”袁大领命,如此重要之军令,必定是亲自去跟令兵传达的。 “传令。” “大帅……”二号狗腿子家丁袁二,应声进门,抱拳候命。 “调拨祖宽、袁七并五百骑兵于守备黄重真麾下,调拨赵大同、马宝并五百骑兵于守备吴三桂麾下,将二人并其扈从,调拨至总兵满桂帐下听令。” “诺。” “大帅,这……”望着袁二迅速远去的身影,重真着实吓了一跳。 从袁崇焕原先那番军令的“重归”二字中,重真感受到这位统兵在外的巡抚大帅,对于关宁军的掌控妙到了巅峰。 关宁防线地势狭长,并无一块开阔的土地,可供近万骑兵奔驰集训。 就算是聚集成了一支规模浩大的万人骑兵团,却因受到地势的限制而无法全力展开,徒浪费资源尔。 意气风发而来的奴酋尽起八旗之兵,却之所以被宁远死死挡住了前进的脚步。 便是因为六万后金步骑虽然占尽了人数的优势,却因地势的制约,无法形成铺天盖地之势,无法一战而下。 最终,反而还被吴三桂打了一次极小极小的反守反击,更中了袁崇焕的以身诱敌之计,从而被红衣大炮轰了个外焦里嫩,过年之后就撒手人寰了。 袁崇焕显然极为擅长从敌我双方的得失成败之中汲取经验,便有意将骑兵分至各大将官帐下,于驻地之中边驻便巡边训,一举三得,此乃其一。 其二,辽东将门根深蒂固。 袁崇焕此举无异于阳谋,推恩令般分化瓦解,使得祖氏、吴氏等将门无法阳奉阴违,将其架空。 同时又可使中下层军官对其感恩戴德,使其对于关宁军的指挥,如臂指使。 显然,又糙又悍的满桂只从这一现象中,看到了最为肤浅的表层弊端,对于蕴藏在内里的深刻涵义,却万万看不通看不透,更无法理解袁崇焕的良苦用心。 因此,面对袁崇焕的第二道军令,满桂的表现比重真还要夸张,豁然起身道:“大帅,这不太合适吧?俺老满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啊……” 满桂尚未说完,袁崇焕便摆摆手反问道:“怎么?刚才还跳起跳倒的要将这小子收入囊中,本帅如你所愿了,反倒不敢接了?本帅只问你,敢是不敢?愿是不愿?不敢便称不上英雄,不愿便是看不起本帅。” 这招斗转星移差点儿没将满桂给噎死,只好狠狠瞪了重真一眼,却对袁崇焕抱拳说道:“既如此,末将敢不从命,多谢大帅成全。” “这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人也要到了,满将军就先回去休息吧。购买蒙古战马之事刻不容缓,有劳满将军,明日便出发吧。”袁崇焕说着便再次举杯。 满桂其实快要喝不下去了,见状却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仍是滴酒不洒,喝完之后把酒碗重重地往桌面上一顿,又狠狠瞪了重真一眼,道了声“末将告退”,便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外,在亲卫的搀扶之下,回营去了。 听着这一帅一将才只三言两语,便将决定了重真的去留,而他本人却连发表意见的资格都没有,正自暗叹这便是小人物的无奈与悲哀。 却听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家伙,看似耿直憨厚,其实就跟所有看着粗犷的蒙古人一样,精得跟个猴儿似的呢。” 重真道:“如此一来,满将军麾下之骑兵,便略高于祖将军赵将军他们了。” 袁崇焕道:“本帅要的就是这效果,并且有你这只大蝗虫与小桂子那只猴儿精在,本帅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袁崇焕显然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理解并且运用得淋漓尽致。 幸好重真才不会上了他的狗当,见饭菜因为满桂光顾着喝酒而剩下了许多。 便叫袁崇焕的第八号狗腿子,给自己盛来一大碗满进满出的饭,然后大喇喇地坐在了满桂坐过的位置上,便稀里哗啦地吃起来。 “这小子……” 向来严谨的袁崇焕不知为何,竟爱极了他的这份不羁与洒脱,宠溺地将那支被满桂撕扯过的狗腿递过去,却被他大方地赐给了在一旁馋得口水横流的袁八。 看着二人狼吞虎咽,袁崇焕索性唤人端来满满的一大桶饭,还叫候在院内的另外几个家丁,也一并进来吃。 于是,一众投身于他少年狗腿子,便欣喜若狂地围着心爱的袁大帅,一边伺候他喝酒,一边就着简单的肉食与咸菜,稀里哗啦地吃着饭。 “真是一群饭桶。” 袁崇焕先是哈哈大笑着骂了一句,旋又宠溺而又不无羡慕地瞅着这群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 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母亲身旁也是这样一幅生怕吃不饱的样子,笑着笑着,喝着喝着,沧桑的眼眸深处饱含热泪,最终也就终于喝醉了。 重真不知他仅仅是心醉了,还是全身心都醉了,不过还是将他背回房内,简单洗漱,嘱托袁三好生照顾,才回到了自己新分配的单独营房之内。 烛光明灭的房中,忽然闪出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朝床上正打着愉快小呼噜的袁崇焕轻轻一揖,小声道:“两个小小守备却各自统御五百骑兵,会否不太合适。” 袁崇焕当然知道自己的这名文士家奴是什么意思,无非便是关宁军中都司、参将、游击等武将如云,守备的军衔并不足以服众。 然而,他却连鼾声都没有停止,只是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用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嘟囔道:“寒门将门,某要的就是这效果。” 文士闻言,简单作揖便又隐入了黑暗之中,没人知晓他是怎么进出房间的。 袁崇焕的小呼噜,也很快转变成如雷的鼾声。 唯一留守房内的武士家奴袁三,始终都守着那盏昏暗的烛灯,愉快地打着瞌睡,除非袁崇焕鼾声忽止,才会睁眼瞅瞅大帅,直到他鼾声再起,才又昏昏欲睡。 从始至终,似乎无所谓那个文士,是如何出现的,又是于何时消失的。 但若是重真在此,见状之后必定会感慨万分:如今之大明,无论武将还是文官,豢养家奴,已蔚然成风矣。 就是不知,此乃好事还是坏事,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简单而又隆重的年关,很快就过去了。 这大概是辽东人过得最安心,也是最快乐的一个春节了。 便连北方的关内人士,尤其是临近山海关的河北山东山西之地,也因建奴的终被克制,以及关宁军的蒸蒸日上,而更加欢天喜地。 虽说很多地方的底层百姓,日子着实过得十分紧蹙。 然而,善良的华夏百姓总是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安慰自己,熬过了这几天,便又是一年。 又会在新年伊始的时候,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重真觉得,支撑华夏风风雨雨走过了沧海桑田五千年的,便是基于基层百姓的这种良好心态,坚定信念,以及镌刻在骨子里的善良,柔韧,与勤奋。 正当内地百姓处于春节的余韵之中,并喜滋滋地准备迎接元宵的时候,关宁军已然再一次地开始忙碌起来。 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赫然正是奴酋携未尝一败之威势,滚滚而来之时。 关宁地区除宁远一城之外,在窝囊废一般的辽东经略高第的带头之下,无论军民尽皆狼奔豕突,慌乱退入关内,便连许多的堡寨粮食,都舍弃了。 想起那时的狼狈,想起那一场守城之战的艰难与侥幸,关宁上下无论军民,无不卯足了劲儿训练,固关,备战。 ( 第两百壹拾陆章 勤奋好学的周吉 想起了那一次的誓死守卫,竟令号称“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后金,损失惨重,铩羽而归,便连奴酋都因被炮弹击中而间接身亡。 关宁上下无不热情高涨,坚信哪怕后金建奴在新任大汗黄台吉的鞭笞之下,卷土重来,也一定会再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满桂带着小股骑兵,通过努鲁尔虎山的小道,去往察哈尔、喀尔喀等蒙古诸部购买战马去了。 就重真所知,天启七年初经过了新一轮势力洗牌的后金,仍将正面进攻关宁防线与大明死磕,作为直接伐明的战略。 无论是“东征朝鲜,断其旁援”,还是“西征蒙古,迂回包抄”等高明的战略思想,都远未产生。 朝鲜仍是大明的死忠粉,虽然陆路被切断了,但是海路有着皮岛这个桥头堡,以及登莱水师的护卫,广阔的海域仍被大明所牢牢掌控,因此仍然畅通无阻。 松散的蒙古诸部也仍在观望,并在林丹汗的统御之下,偶尔产生一些坐山观虎斗,或者浑水摸鱼的念头。 因此,重真觉得满桂的成功概率还是很高的。 再加上拥有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助阵,豪迈的蒙古汉子但凡是喝着了这款比马奶酒更加带劲的酒儿,还怕不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么? 除满桂外,关宁军的另外两大总兵,祖大寿驻守于锦州,副总兵左辅朱梅辅助之,可见袁崇焕对于这座新兴坚城的重视,以及寄予的厚望。 赵率教分兵驻于松山、杏山二地,以为祖大寿旁援。 大兴堡、塔山等城寨的防御能力,正在进一步加固。 重真眼中的明末形式,没有比这段时间更好的了。 以大明目前的国力,如袁崇焕麾下的五百名重骑兵,是没有办法扩建的。 然而,人手一件中型铠甲,一支火铳,一支强弩,数支短矛,一支长枪,一柄斩马,如此多配备式的关宁骑兵,却是不在话下。 这就是关宁铁骑,既有强大的较远距离射击能力,也有毫不认怂的近战拼杀勇气,哪怕是正面碰上建奴骑兵中最为精锐的白甲铁骑,也有硬刚之力。 毕竟,就算是白甲骑兵的铠甲,哪怕是奴酋起兵之时,被女真族萨满大巫加冕了刀枪不入巫术,象征着女真最强巴图鲁荣耀的十三副古老遗甲,都不具备抵挡威力强大的三眼鸟铳的防御能力。 而且,重真的作战思想更为偏执,讲究剑走偏锋,枪出如龙。 一发铁砂弹打出去后,便将笨重的鸟铳扔了,毕竟想要在奔驰的马上完成繁琐的更换弹药的流程,从而进行第二次射击,无异于痴人说梦。 还不如尽可能地减轻战马以及骑士的负重能力,再近一点便以强弩射之,更近一些便以短矛投之,然后长枪捅之,最后以斩马刀短兵相接。 狭路相逢,便看谁的勇气更甚一筹,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战争,尤其是鏖战,本来就是一场不可重来不可复活的惨烈游戏。 唯有无惧生死,才能向死而生,赢得最终的胜利。 他与吴三桂每天都统御着五百骑兵,或奔袭冲锋,或对抗冲杀,或乱战厮杀。 虽然每天都免不了有好些个骑兵受伤,但是在关宁军越来越系统细致的军医体系之下,寻常的外伤根本就不在话下。 在如此高强度的堪称魔鬼训练之下,每一名骑兵的单骑作战能力,以及每一支骑兵队的兵团作战能力,都在日益精湛。 便是以他牛犊般的身体素质,每一天傍晚都会拖着疲惫而又充实的身子,回到营房去与周吉等人轮番睡觉,享受大黄狗“哈赤哈赤”摇头甩尾的轻松。 可不知为何,重真却觉得一向沉稳开朗的周吉,这些时日总是有些忧伤。 这一天起床之后,重真照例在抚摸没有丝毫起床气,只会轻轻甩尾以示亲昵的二狗大脑袋。 见正在用柳枝刷牙的周吉,背影实在是有些忧郁,便关切道:“阿吉,你这几天怎么了?是炮营这些时日的强化训练,太过辛苦了么?” 周吉转身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身去将牙齿清洗干净,才转过身来笑道:“那么多的苦日子都过来了,训练而已,怎么会辛苦呢。 是大帅已下令将炮营正式更名为天启盛世神威关宁大炮营,并且一分为二,我被分在了甲字营,不日便要开拔锦州,助祖将军守城了。” 重真点点头道:“意料之中,大战在即,大帅正在抓紧时间排兵布阵呢,以避免如去年那般仓促迎战的狼狈。 骑营虽被正式称为关宁铁骑,却分成了数支,袁帅本人及各大总兵各自统帅一支,为的就是充分适应关宁防线狭长而又险要的地势呀。 我也结束了自由人的身份,却被分在了满将军麾下。 满将军虽往蒙古代购战马去了,却嘱托我与吴三桂带着其他的骑兵兄弟们,日日操演训练,不管天晴雨落,都不可落下一日。 祖将军见我在这异族总兵的麾下如此卖力,便还多有不满,不敢埋怨袁帅,便来信数落了我好几通呢,说我见利忘义,卖主求荣,重色轻友…… 满将军既非利,又非主,更非色,也不知向来耿直的祖将军,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文绉绉的骂人词语的。” 周吉怒道:“定是吴三桂那越发无耻的家伙,每天晚上来蹭吃蹭喝不说,挑拨离间倒是一把好手,真乃小人也。 此去锦州,我定要将他谍战后金时差点与建奴女子勾搭,在京城时又忍不住老是流连青楼这些事儿,好好与祖将军说道说道。” 周吉虽只是一介哨官,但凭其功劳以及在炮营之中不可忽略的作用,想见祖大寿一面,并不困难。 重真向来不是个喜欢在背后捅刀子的人,即便要捅也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从正面一剑此去,但转念想想,却又觉得这或许并非是一件坏事儿。 至少能让耿直的祖大寿,对于他那便宜外甥的人品,心中更加有数。 虽说每一个时代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任人唯亲就变成了大部分当权者最喜欢且又几乎唯一的选择。 但若是日后,关宁军的军权还是无可避免落在了这位守城悍将的手上,在分配关宁铁骑之时,也能适当地考虑考虑。 周吉刷完牙,便也蹲下来轻抚着二狗的硕大脑袋,沉默稍顷才道:“阿真,你说去年才承袭了后金汗位的黄台吉,真的会这么快就率兵来攻么?” 重真轻轻点头道:“但凡以部落制为主的汗国,先期都是以军功来论英雄的。若不抓紧时间借助战争立功立威,他那汗位便坐不安稳。 奴酋创建八旗制度,出则为兵,入则为民,虽将人口不足的后金战力发挥到了极致,然而八王议政,又何尝不是八王之间互相掣肘,互相制衡呢? 这一点,便连已然承袭了汗位的黄台吉都无法避免,只是汗位在手,主动权大多掌握在他的手中罢了。其余七王除非联合,否则便只余被动挨打这一途。 八王心高气傲,棱角分明,奴酋在世时还能居中平衡或者说压制,但他一死,八王若彼此之间靠得太近,便会划伤彼此,反而不利用后金军政。 阿善对此最是心知肚明,因此自知无缘汗位,便只是骗吃骗喝,骗财骗色。黄台吉更是心领神会,故而对于其他的贝勒兄弟,只是拉拢分化,各个击破。 莽古泰人如其名,为人处世直来直去,还想不到这一点。 阿敏即便略有所悟,但他只是舒尔哈齐的儿子,奴酋的侄子,若想染指汗位,其余六王甚至不排除他的亲兄弟济尔哈朗,都不会答应。 多尔衮毕竟年轻了些,但经历了母妃殉葬这件事儿,已然得到了成长。加上同母兄弟的阿济格与多铎,皆为贝勒。 黄台吉的那事儿又做得不地道,虽然铲除了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却也让无数的八旗贵族,对多尔衮三兄弟产生了同情之心。 因此,反而成了黄台吉最大的掣肘,也是最为难以对付的对手。” 这些站在后世角度上的分析,重真轻易是不会跟人说的,尤其是像吴三桂那种有着后车之鉴的人。 但是对于周吉,重真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尤其,是周吉将要与重真分别,去往锦州助祖大寿守城了。 重真便想拓宽他的眼界,加深他的认知,启迪他的思考,并希望他能逐渐地成长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才,最好是能稳稳地超越吴三桂,甚至取而代之。 虽说吴三桂出身于辽东将门,背景不小,又善于拉帮结派,投机钻营。 他本人作战也颇为英勇,早早地便升为了守备将军,晋位到了中层武将的行列。 而出身于辽东锦州卫的周吉,只是一介苦苦守卫着家园的大头小兵,即便有着守卫觉华这样的大功,也只能捞到哨官这样一个底层武官的职衔。 但是,他却厚道忠诚,努力好学,仅是耳濡目染,便对重真所展现出来的炮术掌握得七七八八了,对于骑战、步战、车战,也都正在精研。 ( 第两百壹拾柒章 扒墙头的吴三桂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因此,重真觉得,这位小伙伴定然会成长为一名寒门悍将。 虽然重真搜肠刮肚,他都没有从明末的历史当中,找出一个叫作周吉的名将。 最为接近的,也是一个叫做周遇吉的。 从史书记载中分析,其出身、经历、性格,倒也颇为相似。 唯独想不明白他最终会因为那种原因,而将名字改成那个拒不投降,抵挡席卷而来的李自成达三天之久的武关悍将——周遇吉。 重真看见周吉从眼神当中透出一股恍然大悟的味道来,显然已将自己的详细分析尽数融会贯通了,才又说道:“若黄台吉不能在有生之年将多尔衮的棱角磨平,将他三兄弟牢牢抓在部落军权上的触手斩断。 那么,当后金的权利交接到了黄台吉的长子豪格那里,便连政权也很有可能落入多尔衮三兄弟之手。 知子莫若父,豪格这个十四叔长十四叔短的憨憨,怎么可能是心细如发,而又心狠手辣的多尔衮的对手? 故而,黄台吉若想摆脱这种局面,为自己的直系子孙后代铺好权利交接之路,便首先要让自己成为当之无愧的后金大汗。 对内发动战争,也就是攘外必先安内的手段,将会极大地消耗后金并不富裕的国力,一个不慎,便会给予大明、蒙古,乃至朝鲜可趁之机。 以他精明的算计肯定是又舍不得用的,骄傲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么,借助对外战争以磨平其余七王的权利棱角,甚至斩断他们的触手,便成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途径。 因此,快则三到五月,慢则半至一年,黄台吉一定会对大明发动新一轮的攻势,并且会以正面进攻关宁防线,作为首选目标。 毕竟,这条防线上的宁远,乃是奴酋唯一失败过的地方,觉华岛更是成了满万不可敌的建奴骑兵心中,永远的痛。 他们连奴酋确实做过李成梁家奴这件并不丢人的事情,都需要遮遮掩掩,遑论如此悲痛,又极其打脸的失败呢?” 重真见周吉若有所思,便停下来等他,见他很快便轻轻点头,用明亮的目光再次看过来,内心极感欣慰,便又道: “一是因为奴酋止步于此,被后金视作奇耻大辱,黄台吉自诩承袭的不仅仅是他父亲的汗位,还有他的父志,必定想要为父报仇,一雪前耻。 于是,从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来,便成了这位后金新汗可以被世人所预见的唯一动向了,这并不难分析出来,大多数人皆是这样认为的。 二是因为关宁防线距离后金的占领区最近,无论是跨过辽河略加西进,还是渡过浑河稍加向南,都是我军正在屯田的大凌河诸堡。 并且不论这道防线的前端延伸至哪里,山海关都是它的终端。 若能占据宁远,那么我大明在山海关外的土地,将会全部丢失,无论是辽东经略还是辽东巡抚,都将不复存在。 而若山海关也被不慎攻克,那么犹如宋时那般,北方,京畿等原属燕云十六州之地,中原都将无险可守,乃至江南东南,也终将成为女真骑兵的马踏之处。 届时,我泱泱华夏便会再次全境沦陷在鞑虏的铁蹄之下了。若我所料非差,这便是建奴打的如意算盘。” 想起北宋守卫国土的艰难,南宋崖山海战的悲壮,元时华夏汉人的卑微。 周吉悚然动容,连忙道:“我关宁防线前有锦州,中有宁远,后有榆关,中间堡寨林立,屯卫众多,建奴兵锋虽盛,但是想要全部攻克,也不太现实吧? 袁帅还巴不得建奴与我寸土寸地地反复争夺,好将后金的数十万旗丁,尽数消耗于这一堡一寨的得失之中呢。” “若以常理度之,建奴想要从正面攻克我关宁防线,确实不太可能。然而,无论奴酋还是黄台吉,都不太喜欢按照常理出牌啊。” 重真目视门外,轻声呢喃。 周吉觉得重真的目光蓦然变得十分深远,想起那次虽然艰难,但却最终城关了的绕道入关壮举,便也压低声音感慨道:“黄台吉再攻关宁不下,真的会绕道蒙古,从古北、喜峰、马兰峪等长城关隘卡口,进入中原吗?” “很有可能啊,便连袁帅都对此颇为认同,曾多次凑请朝廷加固万里长城蓟辽一线,却都石沉大海。若非无计可施了,也不会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默认我这啥都不是的中层武将走魏忠贤的门路,行那越阶上奏之惊世骇俗之事了。” “可是……由柳河道、承德道等狭窄小道组成的卢龙塞孔道,也就是所谓的岩山孔道,我们曾亲自走过一遭。 单是我们数十号人马,都通行得极为艰难,更有好多匹战马不慎摔下山崖,遑论后金要想劫掠中原,非千军万马不可呢?” “昔年的萨尔浒之战,是我大明对于后金的最后一次主动征伐。奴酋以‘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愣子精神,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而黄台吉性子当中的愣头青因子更甚其父,故而绕道扣关虽然艰难,也会遭受其余七王的反对掣肘,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喜欢反其道而行。 而且万事开头难,但凡是第一次便被他侥幸成功了,那么女真八旗便会遥想祖先当年钻山沟的荣耀,彻底地爱上这种低成本的劫掠行为。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大明自立国之日起便以‘洪武’二字睥睨四方,两百多年来豪横惯了,碰上这对父子,还真是有够喝一壶的。 长城万里,万里长城,我华夏单是北方的国境线,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国境线长说明领土大,是好事呀。而且不是还有后半句,叫作——楞的怕不要命的么?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传说,已被你在觉华岛上打破了。 我就不信在我华夏健儿的前仆后继之下,还能抵御不住区区二三十万建奴八旗!”周吉也蹲下身子来抚摸着二狗的大脑袋,说得云淡风轻,眼神却格外坚毅。 “是啊,唯有用血肉筑成新的长城,才能将后金入关的最后一丝可能都堵死。只可惜,我大明虽多敢战之兵,却也有许多将士,反而比后金八旗更加惜命呀。” “他们怕,我可不怕。此去锦州,必定助祖将军勠力守城,以大炮力克建奴。如若这样城池还是破了,那便与敌巷战,与城偕亡。” 重真舍不得周吉说得这么悲壮,想起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那场战争的胜利,便是从巷战开始的。 于是,便拍拍他的肩膀道:“有时候巷战并非战争的结束,而是反击的号角才刚刚吹响。 况且,别看后金动辄吹嘘‘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其实攻坚的能力弱得很。 在袁帅‘恃坚城,凭大炮’的战略思想之下,想要以攻占辽沈之势头攻克锦州宁远,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你到了锦州之后也要告诫祖将军,要他多建粮仓,至少准备好两年的粮草,也就是这两年筹措粮草困难了一些。 等到番薯苗培育出来并能被熟练地种植,等到顾大哥通过袁公将土豆玉米等耐寒的高产新作物运过来,在关宁狭长的山地上种满,便多少能供应大军所需了。 届时,哪怕是黄台吉吸取了前两次强攻宁锦不下的教训,从而采取坚壁清野,立寨围困的法子,也无需担忧因粮草不济而不得不弃城突围,甚至献城投降了。 袁帅终究没有听从我的建议,趁着后金收缩爪牙的机会,将钉子牢牢地楔定在大凌河畔,而是依着祖将军的意思,修筑了锦州城。 辅以松山、杏山二座坚固的堡寨,是想将辽西走廊的大门关起来,如此稳打稳扎之举,本也无可厚非,却毕竟想差了。 这扇大门非但关不紧,反而令辽河平原南部,也就是大凌河畔的肥沃土壤,仍然面临着直面八旗铁蹄的危机。 去年的春季麦子,袁帅抱着试探的心态,确实抢收抢种得无惊无险,又赶上了一个好年成,收获颇丰。 然而今年的双季麦子,怕是已已八王争位之中最终胜出的黄台吉,再不能让袁帅如愿了,这一茬的冬麦倒还有抢收的可能。 至于春麦,即便是抢种下去了,怕是也会被久攻锦州不下,从而恼羞成怒的八旗老爷们,白白地糟蹋呀。可惜了,多好的黑土,多好的粮仓呀……” 重真正自感慨,蓦然察觉二狗的耳朵轻轻一动,便将目光投向唯一的那扇木窗之外,道:“小桂子,你究竟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啊?小桂子在偷听?”周吉豁然转头看去,正与吴三桂蓦然窜起来的溜溜脑袋与嘻嘻笑脸碰个正着,便怒道,“还真扒着墙头在偷听!这也太无耻了吧!” 吴三桂这种将门世家的少爷,似乎天生便与周吉这种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从而成长起来的寒门将官不对付。 闻言,立刻便拿斜眼睨着周吉,反唇相讥道:“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无耻?竟在背后议论袁帅与我大舅的治军之道。 喂,你们俩一个守备,一个哨官,有啥能耐与资格呀?还到了锦州一定要告诫我大舅?我大舅堂堂总字辈里的老资格,是尔等蕞尔小卒想见就能见的么?” ( 第两百壹拾捌章 春风又绿辽东海岸 “你……”周吉不像重真那样有着先入为主般的先见之明,却总觉得这个圆脑袋的少爷将军心术不太正。 见他非但行为无耻,还出言不逊,当即心头火起。 却不想吴三桂早就把将他惹怒作为平生之乐,抢先道:“不过你们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等到了锦州,本将军自会告诉我大舅,就不劳二位费心了。 这功劳嘛,也就归于本少爷咯。多谢,多谢了哈。”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意在以自己的淡定,彻底激怒已然不淡定了的周吉。 谁知,周吉闻言竟与重真四目相对,惊喜地说道:“这么说,阿真也能同我一道前往锦州了?” “这……”吴三桂一愣,旋即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又能并肩作战了,这可真是太好了。”重真也欣然说道,旋又看向吴三桂道,“大帅什么时候下的军令?” 吴三桂耸耸肩膀道:“就天都还未亮的时候呀,袁帅一直有这种出人意表的习惯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具体内容是什么?” “令满将军率本部兵马移驻前屯,以为宁远后盾。令我与你率所辖骑兵,随炮营的兄弟们,也就是阿吉他们,移驻锦州,助祖将军守城。” 吴三桂说着又看看左右,缩着脖子压低声音,像极了一个狗腿子的样子,说道:“兄弟你头脑比我灵泛,倒是说说,袁帅这是啥意思啊?是质疑我大舅么?” 重真摇头道:“关宁军三大总兵,满将军擅冲锋,赵将军擅奔袭,而我们祖将军守城时的顽强与悍勇那是出了名的,袁帅质疑谁,都不可能质疑祖将军。” “那又是为何?” “袁帅担忧的非是祖将军,而是新兴的锦州是否能担当重任。 那可是他这一年来的心血呀,也是他顶着被弹劾的压力,力主恢复关宁防线北段以拒后金,尤其是将辽西走廊关起来的战略,是否正确的有力明证。 山雨欲来风满楼,偶尔患得患失一下,实数正常。祖将军与他私交深厚,也不可能因为此举而疑神疑鬼。 咦?你小子问这个作甚?莫非是你家大舅拿捏不定,特意嘱咐你小子来老子这儿打探分析的?” “哪儿能呢?我家大舅远在锦州,而这道军令是今日凌晨才下达的。这不一得到袁三的传令,我就急着赶来告诉你了么?谁知狗咬吕洞宾,你竟说我偷听。” 吴三桂连连摆手道,那样子像极了欲盖弥彰。 重真情知这小子惯会掩饰演戏,便轻笑着摇摇头,并不在意他的比喻。 周吉却听得勃然大怒,道:“你说谁是狗?” “当然是你咯,哦不,你俩都是,你俩全家都是。”吴三桂过河拆桥,小人得志般哈哈大笑。 “那你全家就是偷听狗吠的狗贼。”周吉突然又换成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是便是吧,狗贼总比狗要好……你娘的……”吴三桂最恨他的这副表情,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划算,毕竟自己可是有着一大家子的亲人亲戚。 若是加上祖氏等沾亲带故家族,这个辽东将门便堪称根深蒂固。 而这两个家伙两户家庭加起来,也就这么两个孑然一身,相依为命的小子,若是一定要加上一个,那么明显对他友善多了的黄二狗,也算。 重真对于周吉轻轻松松就将局势扳回来了的能力,感到很欣慰。 却对袁崇焕磨还未卸便开始杀驴的行为很是愤懑,道:“可是,满将军刚刚才率着心腹亲卫进入蒙古,替我关宁军购买战马。袁帅此举,真的合适么?” 吴三桂绕过窗户走近了屋里,先是弯腰尝试着去碰碰二狗的硕大脑袋,见它还是将牙齿龇了起来,只好笑骂一声“白眼狗”。 才看向重真道:“正是因为满将军不在,那群异族兵才莫敢不从呀。况且你我名义之上仍是满将军从属,而满将军又隶属于关宁军,调动你我去替祖将军守城,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重真忽然发觉,吴三桂这厮跟着自己的这段时间,着实是学了不少知识去,至少这番有理有据的分析,以他之前那副冲动的脑袋,是绝对无法如此细致的。 黄重真虽然极善思考,但说话做事都喜欢直来直去,向来不怎么喜欢权谋之术。 可是,这偏偏又是华夏文明中不可获取的一部分,治国、治民、治军,莫不如是。 哪怕是寻常的人际交往,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别人的套路之中。 满桂亲往蒙古购买战马的这趟差事儿,是重真撮合的。 因此,袁崇焕的此举,无疑是把重真也给利用了。 重真不喜欢被人利用,但如果从民族大义的角度出发,偶尔被利用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至于满桂回来之后,除了嫉恨袁崇焕之外,会不会把重真也给怨恨上了,他倒是不甚在乎。 可是,袁崇焕这事儿做得实在是有些糟心,且不说是否有利于关宁军的团结,便连光明磊落都算不上。 当面调度能死么?满桂和他的蒙古麾下就一定会不从么?你那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身上去了么? 难怪别人总说,无耻之人读过书之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 殊不知,您那自诩信手拈来妙到巅峰的权谋,实则已将关宁军的分裂埋下了伏笔呀。 关宁军啊!大明末年唯一一支能与建奴正面硬刚而不落下风的军队啊! 若是就此沉沦,那该有多可惜啊! 真是白瞎了自己的一片苦心啊! 可怜自己这几天,还为您与满将军的关系好转而沾沾自喜呢! 重真越想越气,差点儿就想破口大骂了。 其实从那夜的酒局之上,重真已经从满桂看似莽撞嚣张的言行之中,看出了他那真心想与袁崇焕做朋友做兄弟的态度。 他那一杯又一杯往肚子里灌酒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示好,一种服软。 然而,袁崇焕便连同为汉人总兵的毛文龙的套近乎行为,都感到深恶痛绝,对于更加粗犷的蒙古族总兵就更加不屑一顾,便也在意料之中了。 正如吴三桂开口异族兵,闭口异族兵的行为那样。 吴三桂还是首次看到重真的脸色如此不善,心中惊异的同时,也情知是怎么一回事儿,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安慰,而不是挖苦讽刺。 只见他搂住重真的肩膀,道:“好了好了,说你我是袁帅祖将的心腹爱将,那是抬举。 实际上你我包括阿吉这个得了你真传的炮手在内,在这参将游击一大把的关宁军中,算个屁呀? 兄弟,听哥一句劝儿,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做好你我骑兵守备,阿吉做好炮营哨官的职责也就是了。 袁帅祖将的军旗指向哪儿,我们就往哪儿冲,阿吉的炮弹就往哪儿打,这就可以了。 排兵布阵那是人袁帅的权利,哪怕总兵都没有资格置喙,副总兵更是只有执行军令的份儿。 便连监军纪用公公,都自动请缨滚到锦州助我大舅守城去了,何曾轮得到我等蕞尔小兵咸吃萝卜淡操心? 快随我去校场吧,再晚一些,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就都被我们的那群杀才兄弟吃光了。 这年头呀,谁会在意自己肚子里的食物多哟?哪怕是变成了一坨又一坨的屎,也总比羡慕嫉妒别人吃喝拉撒要好得多咯。” 吴三桂说着,便拖起重真修长粗壮的手臂往外拽。 二狗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上去。 周吉也很自然地跟在了身后,却很不喜欢吴三桂这种总是把一句好好的话,说得很恶心的方式。 便没好气地说道:“您是将门世家的大少爷,在自己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就可以了呗,干哈老跟我们这群苦哈哈来争个头破血流呢?” “你今天的话有点儿多呢。”吴三桂回头看了他一眼,哈哈笑道,“这年头,又有那户人家,会嫌弃自家仓库里的存粮多哦?” “这么说,你家仓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咯?” 见重真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吴三桂恨不得给自己来上几个大嘴巴子,只好装作很大方地说道:“得嘞,下次来给您二位带肉包子,但这事儿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可不能让我的肉包子有来无回啊。” “进了我俩肚子里的肉包子,难道你还想要回去不成?” 吴三桂干呕了两声,终于不想再与这两个钱么没有,拽么很拽的家伙说话了。 时间过得很快,黄重真、周吉、吴三桂等人随军开拔来到锦州之后,转眼便又到了三月。 春风一吹,别说江南的大江沿岸了,便连辽西辽南这些属于大明辽东的海岸,也都变得潮润起来,暖风熏熏,绿意葱茏。 重真变得更加忙碌了,不仅要忙于训练操演,还要带着许多专事屯田的辽人军户,培育番薯苗。 边培育还边要将这一新作物的形态特征,生长习性,对于土壤的要求,以及育苗栽种,管护贮存等方式方法,详细地讲解给他们听。 ( 第两百壹拾玖章 监军纪用的“山川番薯藤蔓图” 黄重真的耐心很好,只要是这些立志守护最后一片辽人家园的军户们想学,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同样一个问题讲好多好多遍,都在所不惜。 直到这些中年乃至青年便已沧桑垂老,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苦哈哈们,完全以自己的方式方法,了解掌握了为止。 但是,他的脾气又是出了名的暴躁,若他们沧桑的脸上,胆敢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质疑以及狡黠,便会被骂到更加沧桑,甚至打到更加苍老为止。 一段时间下来,重真小魔王之名,便如关宁防线一样,从宁远延伸到了锦州,也从军中普及到了民间。 从顾家庄带来的番薯种也不算少,尤其是重真几乎都没舍得吃,也贮存得极好,一个烂了的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摊在一整条关宁防线之上,便也显得捉襟见肘了。 事实证明,他身为农民的儿子非但很荣幸,还能掌握许许多多的生存技能。 以重真农民真儿子的育苗技术,仅是一个番薯种,就可以培育出好多好多稚嫩碧绿的藤苗出来。 总算是将锦州城里里外外,凡是不能种植传统庄稼,就那么空着又太过可惜了的土壤之中,都栽种上了绿油油的番薯藤苗。 尤其是位于锦州东北大概三五十里的那座小黑山,因土质特殊,无论麦子还是蜀黍的产量都很低,又因山势陡峭,种植与收获都很困难,便被弃而不用。 重真看见这么大的一片山坡地空着,实在是太过对不起黑土地对于辽东百姓的慷慨滋养了。 于是,便发动屯田军户,花了不小的力气,将一整片向阳的山坡,都开垦成了一道又一道的梯田。 至于大家伙儿所质疑的灌溉水渠——因受海洋潮润气候的影响,只是老天爷馈赠的那些儿雨水,便已足够支撑耐旱的番薯,成长成为成串成串的人参果了。 当祖大寿像只巡视领地的东北虎那样,在重真这个狗腿子的引领之下,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绿意葱茏的番薯藤蔓之后,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他那口沫横飞的大嘴就从未停止过嘟囔:“这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这个夏天,甚至秋天,乃至冬天,都不愁绿油油的蔬菜吃了。” 想起后世某种好吃懒做的动物睡在圈里,等待主人将番薯藤混合剩菜剩饭煮成的食物投入匣子。 然后迅速地爬起来,拱上去,“吧嗒吧嗒”吃得极其带劲儿的场景,重真就觉得实在是有些符合祖大寿“高大魁梧,吃饭粗鲁”的气质。 纵然于心不忍,但重真还是忍不住小声科普道:“将军,据顾家庄的大哥大嫂们说,这些藤苗刚刚抽出来还嫩的时候,人确实可以吃,可一旦长大了长老了,就有些粗粝扎口了。” “人饿极了的时候,别说粗粝的藤苗,就是粗糙的树皮都照啃不误。”祖大寿狠狠瞪了重真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忘记了曾经的苦日子。 旋又一手叉腰,一手搭作凉棚,望向层峦叠嶂般的梯状藤蔓,嘟囔道:“那可怎么办?恁多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蔬菜,人要不吃,那该有多可惜呀。 某一个人即便食量再大,也吃不了这么多呀。” “将军,其实……还可以喂猪的,它们可不挑食。”重真残忍提醒。 却不想祖大寿非但不气,反而欣喜若狂,重重地挥了挥硕大的铁拳,道:“好办法,城里养的那么多头猪,正愁伙食不够呢。” 说着,便以从未有过的力度,狠狠地拍了拍重真的肩膀,以示对他的赞赏。 重真咧嘴苦笑,不知祖大寿此言,是否将监军纪用也意指了进去。 反正那家伙虽为监军,却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对于军阵一窍不通,打起仗来屁用不定,对于敢杀副总兵更敢于和奴酋硬刚袁崇焕,更是极为忌惮。 于是,哪怕是以巡视锦州之名,脱离了袁崇焕的魔掌,也从不指手画脚,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圈子拦着。 并且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带上三五十个自京师跟来的跋扈扈从,背着手在夕阳下的城廓内外散散步,用脚扒拉扒拉重真带人新种下去的番薯藤苗。 重真自小便被养父教育着自食其力,对于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人家懒汉行为,最是憎恨。 同为穷人家的孩子,咋就怀上了一身王公贵族的富贵病呢? 于是,重真便想了个辙,让皇帝托魏公公派来的监军纪用公公,以及他手下的那几十号扈从,全部加入到了艰苦而又充实光荣的劳动生活当中来。 别说,这群同样穷苦出身的人儿,非但心甘情愿,还乐此不疲。 至于什么样的辙,又是怎样巧妙施展的,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反正来自后世的华夏特战队员黄重真,有的是把旧社会王公贵族,改造成普通百姓的法子。 在此过程中,劳动改造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手段,铺天盖地的思想改造,才是将这些人从万恶的旧社会中,解救出来的不二法门。 便连曾将皇帝宝座视为私有财产的那一位,都被改造成了心甘情愿买票重温的典范,区区一个太监以及几十号扈从,还不是小菜一碟? 别说,纪用公公身为监军太监,还是有些儿才华的。 虽然没能吟得一手好诗,却画得一手好画。 那山水画的造诣,都快赶上重真的素描功底了。 才只寥寥数笔,便将番薯藤蔓在黑山上的长势,描绘得栩栩如生。 “好一副山川番薯藤蔓图啊。” 便连粗糙的祖大将军见了,都不得不由衷地竖起大拇指赞叹,毕竟这个老太监给足了他颜面,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自然也要好好地回敬一番。 纪用显然十分受用,还当众表示要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很低,直将番薯果实在土壤之中生存的态势,也都描绘出来。 并且还是成套的! 从最开始的育苗,再到剪苗栽种进土壤里面,再到其一点一点地生产起来,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之下,几乎个把星期就会有非常明显的成长变化。 这种变化,把个小时候也吃过苦,稍微长大一些便进宫进修,然后一路成长成为外放监军的纪用纪公公,喜得像是回味起了趣味无穷的小时候。 竟就此一头扑进了番薯的育苗、种植、择优研究当中,不可自拔。 无论祖大寿怎样假惺惺地表示大材小用了,他都乐在其中。 最重要的是,他对于新作物的功能并非局限于关宁辽西一带,而是直接便拓展至了京畿地区,严格来说是传入了皇宫。 那栩栩如生的“山川番薯藤蔓图”,并且是图集,便连唯独热衷于木工的天启,都惊叹无比,然后兴致勃勃地询问起魏忠贤来。 魏忠贤吃惯了山珍海味,并且也只喜欢吃山珍海味,越奢靡便越好。 因此在这之前,对于徐光启曾经提出的这些土货,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然而现在,他所侍奉的皇帝有了兴致,他便只好临时抱佛脚,强行补习了。 在他深入浅出的讲解之中,暂时停止了木工必修课的天启,竟听得津津有味,还下旨表扬了远在锦州的纪用,并下令在京畿地区,也试种这一作用。 至于负责人,当然是非徐光启莫属了。 纪用得了皇帝褒扬的旨意,当即干劲十足,短短两月,便已彻底恢复了小时候的农民儿子本色,并首次发现,其实与土地打交道,也是那么的有趣。 终于也生平首次的,对入宫进修之举,有了一丝悔意。 然而往事已矣,纪用纪公公人物其名,从来不做无用功。 才只后悔悲伤了一瞬,便已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新作物的观察研究当中。 就这样,他竟以一个新作物后起之秀的姿态强势崛起,重启了徐光启这个大明最先与西洋文明接触的高官,对于观察研究,推广重视新作物的热忱。 如此效果,如此觉悟,如此无心插柳,别说重真完全没料到,便是祖大寿都肃然起敬,对于纪用公公高尚的人格,更是赞不绝口。 从黑山骑马回锦州的路上,祖大寿终于从纠结番薯藤蔓不适合人吃的遗憾之中解脱了出来,转头看了看落后他半个马身的重真道:“从地底下刨出来的玩意儿,真的能吃?” 已将这个问题回答了无数遍重真,不仅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还耐心地解释道:“大地厚重,从土壤中长出来的果实,必然更加丰硕。” “就像西游记里猪八戒吃的人参果那样?”祖大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重真莞尔道:“人参果那是长在树上的,只有传说当中的神仙才能吃。倒是将军您曾慷慨捐赠,救下上百名老兵性命的人参,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您的外甥为此,还闹过一个笑话呢。” “啥笑话?咋闹的?”五大三粗的祖大寿轻轻咳了咳,对于重真高明的拍马行径随意地摆了摆手,却也是个挺八卦的人。 ( 第两百贰拾章 吴三桂吃“人生果” 重真耸耸肩膀道:“还能咋滴?将番薯当作人参吃了呗,还差点儿没噎死。” “吃独食都吃得这般丢人,真是给俺老祖丢人啊。”祖大寿捂了捂脸。 “倒也不至于,标下和周吉祖宽他们都吃了,其实将军您也品尝过一个。” “某?啥时候?啊?莫非就是上次……” “对,上次标下是趁您醉酒之时,烤着给您吃的,更加酥香软糯,您也不怕烫,整个儿吞下去之后便赞不绝口,还嚷着要标下再给您烤十个八个的。” “那你到底烤了没有?某那天着实喝多了。”祖大寿狠狠地搓了搓脸。 “当然没有了,这宝贝疙瘩如此珍贵,在大规模种植并且丰收之前,标下哪敢随意糟蹋呀。 不瞒您说,绕道蒙古入关的那会儿,马兰峪的那帮杀才以及马世龙将军,就缠着标下非要吃那整筐整筐的番薯。标下宁可牺牲小三儿那骄傲的自尊,也要维护我番薯卑贱的尊严。” “那你给某烤的那个,就是为了今日埋下伏笔是吧?”祖大寿狠狠瞪向重真。 “将军英明。”重真抱拳,笑嘻嘻地恭维。 “真是个狡猾的小子啊!”祖大寿感慨,“某那便宜外甥纵然深谋远虑,却哪里及得上你呀。” “将军,您好像说反了。” “那某说真的,有事儿没事儿,你可真得好好带带他。” “知道,标下对于小桂子的带动,也一直不遗余力的呢。不过这小子之前还好好的,回到关宁之后,便犹如一条站在自家门前的大狗一般,动不动就朝路过之人狂吠咆哮。” 祖大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他妈的这什么比喻?不过你对于这小子的提点,某倒也看在眼里的……先别说了,那小子过来了。” “诺。”重真笑嘻嘻地抱拳应诺。 番薯出苗了,黄重真当然不会将恩师袁可立忘记。 然而,还未等他完全准备好,袁可立的船队却先去了宁远拜访袁崇焕,再沿着辽西海岸北上,直达松山堡附近的海滩,也就是尚未成型的锦州港。 早早得知了消息的重真,早已带着许许多多的烧刀子,恭候多时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盘非但没有要求从他那儿获得本就不多的番薯藤苗,反而给了他许多。 这才让重真将锦州城的里里外外,以及黑山上那片向阳的山坡地,全都种得满满当当。 更令重真欣喜的是,除了番薯藤苗,还有正在发芽的土豆籽,以及黄橙橙的像是黄金粒一般的玉米籽。 一问才知,这是袁可立以巡视大明海疆为名,奏请朝廷同意之后。 派遣船只前往南直隶找到顾同应,便像是押运至宝一般,将这些新作物的籽粒,小心翼翼地押送回到了登莱。 除此之外,竟还有辣椒这种火锅必备品。 黄重真捧着那些犹带着泥土芳香的秧苗,差点儿热泪盈眶:“终于不用吃白水煮肉了,终于可以吃水煮肉片了,也终于可以火辣辣地吃顿唰羊肉了。” 与这些作物秧苗同行的,还有许多祖祖辈辈以种地为生,种着种着不知咋滴就把地给种没了,愿意到外地去讨讨生活看的东南农夫。 这些农夫操持起江南水乡精细的水稻来都是一把好手,对于番薯、土豆、玉米等在东南沿海并不罕见之外来作物的生长规律和习性,也都烂熟于心。 同属华夏东字辈大省,山东的春天,总要比辽东来得更早一些。 因此,当重真还在为培育出了番薯苗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山东半岛上的番薯藤蔓,已经在许多较为贫瘠的旱地之中,展现出了坚强而又旺盛的生命力。 也正是因此,当重真得知恩师不再需要物质支援,便想将自己于匆忙之间培训出来的那些屯田老军汉,派遣过去充当蹩脚技术顾问,以表孝心的时候。 率队的张盘哈哈大笑,模仿着袁可立的口吻,将他的原话传达了过来:“吾虽非农夫,然吾家世代书香,耕读传家,故吾实乃农夫之子也。 区区番薯、土豆、玉米,乃至辣椒番茄等新作物栽种栽培之法,何足挂齿?吾徒勿忧、勿念,集中精力随袁帅祖将守稳关宁,守稳建奴入京之第一门户,便足矣。” 张盘说完,还反过来把十位东南农夫介绍给重真认识,以充当关宁军新作物种植的技术指导。 重真这才明白,袁公为何会有这样的底气,说那样的大话。 给因为衣衫渐少而越发魁梧的张盘,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重真又问道:“率队南下者,也是你吧?” “是的,就是为了贯彻你所说的海军陆战实战演习的军事思想,着实有用。” 张盘欣然点点头,又砸吧了一下嘴道:“短短数月,为兄麾下那些儿郎们登陆作战的能力,便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尤其是在南直隶登陆的那会儿,因为气势如虹,迅若奔雷,驻守沿海的卫所官兵竟以为是倭寇来袭,四散逃奔,狼奔豕突。 便连高高升起在甲板旗杆上的大明战旗,都未曾第一时间分辨清楚,真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啊。” “堂堂江浙,海域辽阔,竟连一直护卫的水师都没有,无异于国门大开。”重真对此也颇为无奈,又话锋一转道,“幸好袁公问皇帝请了一道巡视大明海疆的旨意,至此以后,无论北上伐金,还是南下平寇,便都师出有名了。” “是极,是极。”张盘先是连连点头,旋即便也话锋一转道,“只是不知为何,袁公竟未奏请将莱州水师大营,搬迁至更为广阔,也更为险要的威海卫。” “循序渐进,这正是袁公的高明之处,若一下子要得太多,便连对袁公之请无不应允的当今陛下,也会有所忌惮,权阉之流更会百般阻挠。” 见张盘轻轻点头表示认同,重真又道:“此次南下,最远到了哪里?可曾去福建转转?” “自南直隶登陆并与当地官府交涉之后,我便遣人去往昆山寻找你所说的顾同应等人,我则率领船队继续南下,去了浙东沿海的宁波市舶司转了转。 那个港口本也有一支强大的水师驻守,作为维系我大明与倭国之间勘合贸易的存在,但自从‘贡舶贸易’被朝廷取消之后,便日渐式微。 龙困浅滩被鱼戏,反倒成了商帮的附庸。然而为兄看得出来,我大明王朝登莱水师海军陆战队的出现,对其的触动还是很大的。” 张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至于福建海域,名义上虽未朝廷领域,实际上则是八闽郑氏的地盘。便连袁公都对之颇为忌惮,故而为兄没有冒然南下。” “哦?八闽郑氏,不是已被福建巡抚南居益招安了么?还成了澎湖之战的前锋,助我大明驱除了红夷侵略者。”重真剑眉一挑,想先听听张盘的真知灼见。 张盘道:“那已是天启四年的事情了,六至七年间闽南大旱,百姓食草根树皮仍多有饿死者。 郑氏这一代的掌舵人郑一官,于泉州之地招抚数万百姓入台拓垦,救济贫苦,威望已直追当地官府,朝廷屡招不至,听调不听宣,已有自立门户之势。” “入台拓垦,真是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啊。”重真感慨道。 “你说啥?”张盘一愣,旋又笑道,“你说大海是不?确实如此。我若没有扬帆出海过,便永远不会知晓东海远比渤海黄海,更加广阔无垠。 南洋土著众多,红夷横行,郑一官已在那里占有一席之地,我也真想去见识一番呀。据说再往东南航行,则海域更阔,海浪更大,也更加深不可测。” 重真道:“海洋面积远甚于陆地,海洋争端也已逐渐加入到了未来战争的序列当中来。兄长身为华夏第一支正规海军陆战队的参将,定然是有这个机会的。” “哈哈哈,托你吉言。”张盘大笑。 重真又道:“不过那是东南的军政大事,我等作为东北将士,还是先把这场持续了十数年的辽东陆战打好了再说。” “是极,是极,袁公常说人不可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张盘频频点头。 “然而这也并不妨碍我俩把酒言欢,醉他娘的三天。” “喝酒可以,但别说醉他三天,只是醉酒便万万不可。我在袁帅那儿都只待了一天,若在你这儿醉上三天,袁帅还不定去袁公那儿怎样告我的黑状哩。 闲话休说,快拿酒来,咋哥俩先喝他娘的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你必须准备好三百坛最醇最烈最香的烧刀子,我好回去跟袁公交差。” “行,没问题。小三儿,还愣着作甚?快把咱们最好的酒都搬上来。呀,阿吉来啦。快来,快来。小三儿已经搬酒去了,咱哥几个好好叙叙旧。” “某叫小三儿,又不叫小二儿,你凭啥如此指使于某?”吴三桂狠狠瞪了重真一眼,却还是乖乖地搬酒去了。 毕竟军中平日是禁酒的,好不容易张盘来了可以开开荤,他也早已酒虫大动。 ( 第两百贰拾壹章 新型作物在辽东的推广 几个豪迈的大老爷们喝酒,也不需要多少下酒菜,随便弄几张大饼,便拍开了一坛又一坛的烧刀子封泥,将这些又香又烈的酒,咕咚咕咚地喝进了肚子里。 酒过三巡,微醺的重真得知张盘还要绕过辽东半岛这个大部分时间都被后金占领着的地方,前往皮岛慰问毛文龙部的时候。 略一思忖,除了再加上三百坛烧刀子外,还叫新加入关宁铁骑,又充作了自己亲兵的那个叫做黄小二的新兵蛋子,端来笔墨纸砚。 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儿,为张盘细细地绘制了一份辽西、辽东半岛、辽南沿海的地形图。 重真是有这个能力的,因为地理本就是22世纪世界各国都极为重视,必须从小学开始便打好基础的一门必修课。 又因前世二十多年的特战生涯,早已让他将世界地图了然于胸,绘制地图便也如数家珍。 并且,特战队员经常要到世界各地去执行任务,对于许多地区的地形风貌,都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 祖国的东北,连接着被世界各国都垂涎三尺的进攻华夏的大大跳板,自然更是重中之重,二十多年的特种兵生涯下来,早已无比熟稔。 因此,这并非是一份简单的平面地图,而是一本地图集,并且许多的地方都用文字作出了详细的说明,重点而又险要的地方也都做了标注,堪称图文并茂。 看着重真于一笔一划之间,便将这份堪称完美的山川地理图勾勒了出来,即便是对他极为熟悉的吴三桂周吉都看得呆了,有幸旁观的黄小二更是满眼崇拜。 粗犷的张盘书虽读得少,却显然具备着成为地理学家的潜质,才只寥寥数眼,便将这份堪称复杂的地理图集收入眼底,印入心帘。 事实上,张盘曾在辽东半岛以及辽南沿海与建奴鏖战过,对于那里的地形地貌也是有些了解的。 他在心中相互一印证,便知这份几乎是被重真随心所绘的地图集,简直精确到了毫厘,精妙到了巅峰,堪称军中至宝,甚至说是国家宝藏也丝毫不为过。 吴三桂与周吉也是首次得知重真还有这能力,看着他那犹带着一丝稚嫩的脸庞,无比的投入与认真。 便都默默地放下酒坛,立在一边,静静观看,观赏,观摩,叹为观止。 黄小二不敢离得太近,只好伸长脖子像只鸭子一般,绝不放过如此珍贵的学习机会。 当重真勾勒完最后一笔,轻轻吹气想要墨渍快点干的时候。 张盘双拳抱拳,长揖到底,由衷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与感谢。 重真赶紧将他扶住,道:“兄长这是作甚?你我兄弟,何需如此见外。况且关宁登莱勠力同心抵御建奴,资源互助消息共享,本来就是应当的。” 张盘小心翼翼地捧起其中的一份地图,感叹道:“昔日,大刀刘挺若手持这样一份地图,何至于因为迷路而让杜松将军孤军奋战,导致萨尔浒惨败。 其本人也于之后数日,为奴酋奸计所趁,致使全军覆没。若那时候的巡抚杨镐,能如袁帅袁公那般,重视对于后金军情的收集,何至于今日守得如此艰难。” 重真道:“逝者已矣,生者奋发。墨渍干了,然海上极易受潮,还请兄长快些将这些地图封存起来,回去交予袁公,以备战时之用。 也请兄长告诉我的老师,弟子俗世繁忙,今日时间仓促,便只能如此一蹴而就了,待他日得空了,定将整个辽东的详细地形图,都好好地制作一份。 当然,后金细作无孔不入,因此我会绘制地图这事儿,各位心知肚明便好,绝不可轻易外传。袁帅祖将那儿,我自有交代。” 重真说着,一个又一个地看了过去。 与之对视者无不郑重点头,包括吴三桂与黄小贰。 “一定。有劳。”兄弟情深,张盘点点头后,便也不再客气,唤心腹取来油布等防水之物,奉若珍宝一般亲手将这份地图集收藏好。 或许真是命运的安排吧,这名受重真敬重的,在大明抗金战争做出过许多贡献,却并不为许多人得知的悍将。 继被袁可立于重围之中救出过一次之后,再次握有了一份他的粉丝亲自奉上的保命凭证。 而当那一次死里逃生,突出重围之后,他的命理终于苦尽甘来,命运终于开始眷顾于他,让他多舛坎坷的抗金之路,于仍旧艰难之中,却又变得顺坦起来。 而他本人,也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当中成长了起来,成为大明东北海疆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直可独当一面。 昔日有着见死不救之嫌的同僚,如尚可喜、耿仲明之流,与之一比只能靠边站,他甚至能在陆战之中,与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等后金悍将争锋。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酒也喝了,牛也吹了,留守船上的千余兄弟也得到了犒劳的张盘。 张盘便率领船队满载着六百坛烧刀子,六百坛斯风老酒,寓意六六大顺,另有珍贵地图集一份,无惧即将到来的黑夜以及黑夜中海上的风浪,毅然扬帆出海。 巡视了一天领地防务的祖大寿,终于在船帆快要消失在海天尽头的时候,赶到了海边。 没有理会一众麾下的见礼,祖大寿骑在马上手搭凉棚,举目远眺。 见登莱袍泽的身影都已看不到了,他便故作遗憾地以拳击掌,并看向重真埋怨道:“你喝酒了?怎么不早点派人通知于某?喝酒怎能少了俺老祖?” 重真拍拍额头道:“怪我怪我,害得将军火急火燎赶来,却仍旧没有赶上。标下失职,还请将军责罚。 待再见恩师之时,标下定会向他老人家解释,将军您确是军务繁忙,并非故意没有赶上的。相信袁公和袁帅,都会体谅您老人家的良苦用心的。” “你非但是只大蝗虫,还是个大滑头,大混球。” 在一众麾下的偷笑之中,祖大寿破口大骂,旋又砸吧了一下酒气冲天的大嘴,不无羡慕地说道:“也不知道你小子是走了什么狗粪运,竟能拜得袁公为师。 要知道,他老人家在这越发混乱的大明朝堂之上,乃是最为清澈的一股清流啊。” “哦?我家恩师如何清澈?又如何清流了?”重真饶有兴致地问道。 “少跟老子耍滑头,你会不知道?受陛下器重,受权阉忌惮,受阉派畏惧,受东林拉拢,受万民爱戴,如此若还不能算是清流,那如何才能算作清流? 你还算有良心,自己得益的同时,还让小桂子与小宽子一并受益,也让俺祖大寿享受了一番尊荣,哈哈哈……对了,烧刀子和番薯籽都送出去了吧?” “烧刀子标下多送了三百坛,外加六百坛您最喜欢的纯酿老酒,番薯籽倒是没有。标下未请示便擅自做主,还请将军责罚。” “三百加三百?哦,六百坛是不?都没事儿,反正都是你酿的,你有处置之权。” 祖大寿并不知晓多送出去的那三百坛,是给张盘代替袁可立去慰问皮岛毛文龙部的,于是大气地挥挥手,又疑惑道:“番薯籽又是为何?” “因为恩师所在的河南睢州袁氏,比弟子所在的辽东抚顺黄氏,更加地善于耕读传世。” “啥玩意儿?说人话。”祖大寿强行忍着拍打重真脖颈的冲动。 因为据说这样会把人拍傻咯,他可舍不得麾下好不容易出了个机灵鬼,却因此而变成了傻大黑粗。 “登州参将张盘所带来的新作物籽粒,堆积如山。不仅有番薯,还有土豆跟玉米呢。” “番薯俺知道,你已经给俺演示过了,仅一个番薯的出芽率就很好,俺也应允你在旱地之上种植了。这土豆跟玉米,又是啥玩意儿?” “无需多说,时机一到,便见分晓。将军您就等着锦州城里大大小小的粮仓,粮食堆积如山吧。” “这敢情好,那俺可就等着了哦。”祖大寿的糙脸笑颜如花,俏皮地眨眨眼,一只大手却已重重地落在了重真的肩膀上,以示赞赏与鼓励。 “诺。”重真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龇牙咧嘴,拱手称诺。 天启七年的春风,从大明无暇多顾的南海出发,在广州登陆,然后一路向北,至华夏历三四月之交,终于几经波折,降临辽东。 辽西走廊因为靠近山海关,尤其是近海的缘故,因此春天的迹象更加浓烈一些。 狭长的走廊式土地之上,林立的军事性堡寨之间,绿意葱茏,生机盎然。 尤其是锦州,因为成片成片的番薯藤蔓的出现,更加显得生机勃勃。 待到四月底的时候,发芽的整个土豆也都在好多资深屯田军户的惊恐注视之中,被重真切成了好几个小块,然后播种在了肥沃得发黑的辽东土壤之中。 橙黄的玉米粒,也都发苗成了绿油油的秧苗,正准备栽种在了新开垦出来的一垄又一垄的旱地之中。 为了尽可能也尽快地多收获一些,重真一个籽都没有留下,因为顾同应托袁可立,袁可立又托张盘告诉他——尽管种,不够还有。 ( 第两百贰拾贰章 行尧舜道觉斯民 见识过北方凋敝,又深知番薯的亩产量究竟有几何的顾同应,已在以昆山为中心的江浙地区,竭力奔走,发动族人、乡民、乡绅,推广种植这些新作物。 因此,在重真堪称是大刀阔斧的雷厉风行之中。 短短的时间里,所谓的堆积如山的籽粒,便都培育成秧苗或者发好芽,随着春雨一起洒进了湿润的泥土之中,静等成长,开花,结果,然后喜获丰收。 至于到了丰收的季节究竟能收获多少,除了慷慨的大地竭力输送营养之外,便既要看天是否风调雨顺,又要看人是否辛勤耕耘,还要看局势是否如人的愿。 重真多么希望能给予这些可爱的新作物,足够的适应空间以及成长时间啊,更殷切期盼宁锦大战来得晚一些。 为此,他不惜亲自酿制了好多斯风老酒,还用最新的蒸馏器材,整出了好多的烧刀子。 并且推陈出新,在酿造过程中加入了去年留存下来的,人虽然不能吃,喂猪也不太合适,但苦苦求存的屯田军户们却又舍不得烧掉,更舍不得扔的高粱壳。 令他欣喜的是,高粱在这个时代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蜀黍。 加入了高粱蜀黍后的烧刀子,显示出了一种深邃的棕红。 于是,黄重真便根据上辈子家乡一种极富盛名的烈酒,为之赋予了一个新的名字——同山烧,寓意如海一般广阔无垠,同山一般深沉厚重。 后金显然对于海的广阔无垠没有什么观念,却对山的深沉厚重很有发言权。 且不说白山黑水间的老林子里,养活了多少猛兽,又将多少女真人养得那般强壮。 仅是一道燕山,以及沿山而建的一座蜿蜒的长城,便将关内关外,塞内塞外,彻底地隔阂了开来。 虽说黄重真从毛爷爷那里抄袭而来的名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已通过做生意的传到了后金,但是固执的女真人依旧认为,大明自立国开始便在修筑的汉家长城,里里外外乃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情。 因此,仍挫败大明,以破关而入,作为此生的首要目标。 然而,塞内之的大明人士想要出塞,其实不难,只要他想。 而关外的渔猎游牧民族想要入关,尽管做梦都想,但大多数的时候也就只能在梦里想想而已,便连说都不敢说出来。 否则,关内那个强大团结的国度,便有可能派遣大军,横扫草原,犁庭辽东。 不过在当世的女真巴图鲁眼中,大明国以及大明人士都已越发孱弱,完全不复大明太祖驱除大元,成祖直抵五征蒙古的惊天气势。 此时的大明以及大明军队,也就妄图凭借一道修建在辽西走廊上的所谓关宁防线,便妄图阻止后金入关的脚步。 这是便连与大明做了整整一年生意,并从中获取了许多好处的辽阳镇守和硕贝勒济尔哈朗,都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因此,尽管黄重真将更加醇香浓烈的同山烧代理权,率先给了济尔哈朗,还免费送了他两坛,以祝贺他喜得一对龙凤胎。 儿女双全的济尔哈朗从个人的情感触发,对于黄重真是非常感激的,也着实非常喜欢这种泛着深邃酒红的佳酿。 仅是看着,便透着一股古朴沧桑的味道。 一触唇齿,更是感觉酒味苍劲,非英雄而无非驾御。 但是,当济尔哈朗将酒敬献给大汗黄台吉。 当黄台吉喝了这杯代表着两国友谊的红棕之酒,却仍然决定,尽快对明国采取新一轮进攻措施的时候。 济尔哈朗顶多就是不像其余贝勒那样咆哮着支持,或者大声请愿作为先锋,而是默然不语,并在内心深处,表达出情感上的同情。 余者,再无举措。 便连黄重真都不得不承认,后金前期在军事一道上的执行力,确实还不赖。 军令一出,军旗一挥,“入则为民”的八旗子弟们,便都奔走咆哮,摩拳擦掌,做好了“出则为兵”的准备。 辽河右岸后金军队的调动,蓦然频繁了起来,便连位于浑河北边的辽阳地区,由济尔哈朗所统御的所属旗兵,也都有着频频调动的迹象。 这般迹象,很快被袁崇焕布置在辽河左岸,以及浑河南岸的侦察兵侦知了。 ——虽说好多侦察兵都在与后金细作明里暗里的争锋之中牺牲了,但仍有许多成长了起来,便连杨国柱这个悍勇憨直的汉子,都成长为了优秀的侦察守备。 他一边亲自率队继续监视两条辽西大河对面建奴的动向,一边所探听来的军情,向锦州的祖大寿快马飞报。 祖大寿获悉之后,立刻转呈袁崇焕,便连片刻的耽搁都不曾拥有。 因此,袁崇焕虽坐镇距离辽西平原较远的宁远,却仍旧在最快的时间之内,便收到了建奴军的这些异动。 并且立刻便敏锐地推断出,后金很有可能再次挥师南下,与大明争锋。 而关宁军各部在得知这一讯息后,除了担忧在地里长得很有盼头的庄稼,不能及时完成收割外,更多的却是同仇敌忾。 无论是已然有了一丝职业军人化的关宁将士,还是并非第一战斗人员的屯田军户,无不磨刀霍霍,加紧加固防御工事,时刻准备着,迎战后金。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黄重真也收到了来自草衣卫的谍报。 但与袁崇焕的侦察兵所不同的是,那些谍战勇士并非是单纯地将情报送过来就完事儿了,而是加入了自己的分析与推断——后金,将攻大明。 这一推断虽然与袁崇焕给出的结论完全一样,意义却非同一般。 因为这说明,扎根于后金占领区的谍战勇士草衣卫,已然拥有了自我思考的灵魂,而并非是单纯地去执行上峰的命令。 哪怕这份思考,还处于看看起始的阶段,也非常浅显。 但从无到有,从来就是一个伟大的飞跃。 黄重真坚信,藏技于民,并且多数高手皆出于民间的华夏民族,就不应该被以“愚民”政策而统治,而是应该启迪其本心,令其智慧得以觉醒。 孟子云“行尧舜道觉斯民”的含义,正在于此。 也是黄重真“斯民”这一表字的由来。 尽管很多时候,唤醒人们的思考,从而自发地寻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去行走,要比直接命令人们去走某一条道路,去执行某一件事情,艰难太多太多。 但重真不遗余力,无论前世今生,都一直在默默地努力。 重真也一直坚信,草根出身之寒门人士,在很多历史关头所能发挥的作用,并不会比那些自小锦衣玉食,受到良好教育的所谓贵族要差。 毕竟,以一个后世人的眼光去看待历史,小米加步枪,穿着草鞋打天下,便是一个最为伟大而又漫漫的征程。 哪怕是获取了全民族的胜利,也仍在为着华夏民族的伟大复兴而不懈奋斗。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江山美人,起于微末。 这就是黄重真来到关宁地区,加入关宁军之后,于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便赋予这支大明原有铁军的理念,也是所有关宁少年的理想。 ——我是关宁少年,我是大明军人,我要守护大明。 满桂回来了,通过努鲁尔虎山的崎岖小道,硬是带着一群经验丰富的蒙古牧人,从科尔沁沙地连接着广袤草原的边缘地带,带回了五百多匹强壮的战马。 这些战马就跟强壮的蒙古汉子一样彪悍,除了卫生状况略微堪忧之外,其健硕程度,令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可是堪堪进入宁远的满桂,还未来得及去往帅府问袁崇焕请赏,那丝得意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移驻前屯的军令,被他知道了。 黄重真与吴三桂这两个在出发之前调拨给他的少年守备,也于他出发前往蒙古购买战马之后不久,便被调回了祖大寿麾下。 虽然名义之上,这两个关宁铁骑中当之无愧最优秀的少年英杰,仍受他统辖。 但满桂还是认为,这才是袁崇焕那只笑面虎最无耻,最阴险的地方。 不过出乎很多想看好戏之人的预料,一向脾气暴躁的满桂,却并没有因此暴怒,也没有大吼大叫。 而是板着脸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异族兵团营地之内,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收拾干净,然后趁着晨曦离开了宁远。 至于那五百多匹战马,则被他很大方地送给了袁崇焕。 由赵率教于全军败退之际收复并且修筑的前屯,处于在山海关与宁远之间,距离后者更近,其地理位置从军事的角度上而言,确有护卫宁远的作用。 袁崇焕此举,无疑是自忖仅凭扩招的大明本土辽人,守卫关宁便已不在话下,故而不想让满桂再捞到战功,便将其打发到前屯,名曰拱卫宁远,实为排除异己。 满桂长得虽憨,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有着作为一名异族将领的自觉。 但正如重真所预料的那样,他所不满的,乃是袁崇焕的这种无耻小人的行径。 ( 第两百贰拾叁章 加点高粱壳 便是同山烧 同为关宁军一系,有啥不能明着来,而是非要行那背后捅刀的腌臜之事呢? “照道理,俺满桂在宁远之战中的表现,已足够表明对于大明的忠心,却连公平对待都得不到,更不要说渴盼已久的认可了。” 满桂之所以没有暴跳如雷,实在是因为心里面太过憋屈了,反而略显平静。 因此,移师前屯之后,他也并没有展现出对于袁崇焕的不满,只是默默驻守,唯独一张被草原风沙刻画得更为粗糙的脸,始终阴沉得吓人。 袁崇焕通过眼线得知了这些情况,或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便叫人送了五百多坛新酿的同山烧过去,便好像一匹战马就值一坛烧酒,让人很是替满桂打抱不平。 可其本人却喜笑颜开,追着他臭烘烘的屁屁要债的那些蒙古牧人,也瞬间就把他当作了香饽饽。 当拍开同山烧酒坛的封泥,闻到那浓郁的酒香,看了其红棕深邃的颜色,尝了其醇香浓烈的味道之后,便觉得物超所值。 更觉得草原汉子就该以拥有这样的美酒为荣,于是更加觉得不虚此行。 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之下,正对占了族人便宜而过意不去的满桂,便把将这一百多名强壮的草原牧人编入军中的想法,按讷回了心里。 这些蒙古汉子下酒菜都丝毫不用,便喝饱了同山烧。 却又以极大的毅力,断然拒绝了满桂将三百坛同山烧从坛子里倒出来,灌入特制的大酒囊,以物易物带回蒙古草原的想法。 他们只是将自己的肚子尽可能地管饱,哪怕醉得人五人六,也要多储存一些能量。 然后,便问他要了很多很多的粮食和盐巴,哪怕这些粮食和盐巴,在过惯了汉家相对精细生活的满桂眼中,其实真的非常非常粗粝。 尤其是盐巴,粗粝到简直劣质。 但他们还是将尽可能多的粮食和盐巴,压在了那些吃苦耐劳的骡子身上,而他们本人除了做好步行的准备之上,肩上竟还扛着一些。 那充足的分量,简直能把一个强壮的蒙古族汉子给压垮。 但没有人在乎,人也像牲畜一样,都压满了沉甸甸的粗粮和劣质盐巴。 满桂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行为,心中默默地想到:“哪怕是拼着所有人和牲畜的姓名,将这些粮食运送至了广袤的草原上,又够多少人吃多久呢?” 由此,偶有心系之举的满桂居然推断出,哪怕是富饶的科尔沁草原上的蒙古诸部的日子,其实也过得非常紧蹙,有些甚至于已快要扛不下去了。 若非这些年以来,蒙古诸部越发松散,血脉当中残余的黄金家族荣耀与勇气,也越发地稀薄了,大明非在面对建奴的同时,再加一个占地更广的蒙古不可。 感同身受之下,他在这些强壮汉子大声而又假意的推脱之中,执意将不少相对精细的盐巴,塞入了他们鼓鼓囊囊的饭袋之中,还额外赠送了五只大铁锅。 看着乐开花了的豪爽汉子们,骑在骡子上潇洒地挥挥手,唱着豪迈的草原民谣,一头扎进了苍茫而又凶险的努鲁儿虎山之中。 满桂不禁想到:“虎熊双煞会如护送本将往返努鲁尔虎山那般,帮衬这群土包子回到草原之上么?想来应该不会吧!顶多也就是不干涉不掺和罢了。 毕竟那两憨憨虽然不怎么咬人,却认熟不认生,本将也就是经过重真那小子引见,又喂了它俩吃了不少肉,还开玩笑般地打过一架。 否则,以它俩陆地兽王的孤傲,以及‘虎威熊威’的御赐荣耀,便连本将都爱答不理的呢。草原啊,本将广阔而又忧郁的草原啊!哎,你们自求多福吧!” 想着想着,这名来自草原却又效忠大明的坚强汉子,终于因着欺骗了同胞而产生了一丝愧疚,也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感慨——俺又何时,才能再回草原呢? 念及从蒙古草原来到辽东为大明效力,尤其是随军败退至关宁之后的一幕幕,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更是在心中大骂袁崇焕:你不是人!你生个儿子没有屁屁蛋儿! 身为关宁军的主帅,又身为大明王朝的辽东巡抚,袁崇焕便连装装样子见他们一面的心情都欠奉,更别说与其结盟,甚至收其为己有,共御建奴了。 但是满桂这次进入蒙古地界,除了重温大草原的辽阔之外,还感觉到了这个破落了百年来的成吉思汗的子孙们,那股深藏于天苍苍野茫茫里的勃勃生机。 只要春风一吹,便可现出其中膘肥体壮的牛羊。 一如几经衰落的蒙古部族,即便好多部落里的牧人乃至王公,都已贫穷邋遢得近乎呆滞卑微。 却仍将对于富饶大明的贪婪,对于细嫩汉女的垂涎,对于入关劫掠的渴望,深深地藏在了骨子的最深处。 从东边绕过科尔沁沙地的满桂,更是蓦然感觉到了后金距离蒙古,已然很近很近,甚至超过了大明。 毕竟,大明除了山海关一线之外,已经好久都没有军队出关,长城外边也几乎没有汉人的立足之地了。 反观后金,铁骑一发,便可西进踏足蒙古领地。 满桂很清楚,无论是奴酋还是黄台吉,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八旗子弟,对于已在草原之上飘荡了两百多年前的黄金家族的威名,并不会有丝毫尊重。 反而十分垂涎,并会考虑可否能用这点儿威名成就些什么,比如“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毕竟在数百年前,所谓“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金国,曾被蒙古吊着打。 若连这个昔年的恩怨都无法雪耻,那么何谈像他们的祖先那样,纵马黄河,饮马长江呢? 毕竟,昔日横扫草原之强大蒙古国,入主中原百年不到,便被大明所率的洪武汉家子,给赶回草原了。 鞑靼蒙古,女真金国,华夏大明,这三方的恩恩怨怨,已彼此纠葛着持续了好多好多年,分不清谁对谁错,只在乎孰强孰弱。 大明先有洪武大帝强势立国,后有永乐大帝五征蒙古,中间虽偶有波折,但这两百多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占据着上风,握有着主动。 然而到了今时今日,随着大明在辽东的接连战败,新的格局已悄然形成。 若大明不能尽快与草原上的诸多部落,形成联蒙抗金的局面。 那么一旦后金将“七大恨”的仇视目光,从大明身上往旁边漂移哪怕一丝丝,便极有可能通过一场大战,先确定草原的归属,然后共商攻伐大明之大计。 满桂对于蒙古与后金内部的情况,知道得都很清楚,深悉就目前的实力对比而言,散沙一般的蒙古诸部,显然无法与凝聚力极强的后金八旗相抗衡。 哪怕此时的蒙古草原,正由据说十分骁勇,也十分英明,并且占据着肥沃的科尔沁草原的林丹汗,也就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所牢牢地统帅。 然而,或许无论是大明还是袁崇焕,都不会在意蒙金之间,先狠狠地干上一架吧?这就是衰落者的悲哀吧?大明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的大明,真的还拥有驱虎吞狼,以胡制虏的资格,以及实力么? 能在武将地位普遍低下的大明,混到总兵这个位置上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尤其是像满桂这样的异族总兵,除了足够卓越也足够劳苦的战功之外,但凡是缺点儿心眼,便万万不可能升至如此高位,并且还颇受倚重。 因此,满桂看上去粗犷豪迈,其实心思很是细腻,只一趟科尔沁之行,便看参透了这些颇为深远的细节。 然而,再让他参悟下去,便没有这个能力了。 因为即便是参悟透了,他也仍旧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继续做他大明辽东关宁军中的总兵,就像大多数的芸芸众生一般,在时光中扮演着过客的角色。 虽说黄台吉与他杀伐凌厉的父汗相比,对待降将的态度似乎相对温和一些。 但是满桂清楚,那是对待汉人降将,像他这般原本效忠于大明的异族总兵,若是脑子一犯浑投降了后金,那么下场之悲惨,定会比轰轰烈烈地战死更加惨烈。 念及这些,满桂深深地吸了一口春日夜间,仍带着微寒之意的湿润空气。 春风拂过他那许久都未曾打理过的虬髯,在他粗犷的外表之下,一丝阴冷却正在逐渐形成——袁崇焕,你既不仁,便休要怪俺不义,不要被俺逮着机会。 当远在锦州的祖大寿通过自己的途径,得知了袁崇焕如何对待满桂,满桂又是如何反应的之后,不屑地冷笑了一下下。 还将这些内容像是讲笑话一般,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重真听。 完了还斜睨着重真,道:“你瞅瞅,这便是你差点儿便要投效的满桂满总兵,你声声口口的蒙古族悍将,蒙古族悍将。俺老祖今日便正式地告诉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蒙是蒙,汉是汉,并不存在合而为一,并由汉家主导,团结蒙古族共御外敌的情形发生。” “任何妄图阻挡民族融合的人,终将被历史的车轮碾成齑粉。”重真内心这样想到。 ( 第两百贰拾肆章 欲与重真试比高 可关宁军上层斗争若此,眼界狭隘若此,来自22世纪却在大明辽东暂且忝为蕞尔小兵的重真,又能说些什么呢?于是便笑嘻嘻地说道:“标下唯袁帅与祖将之命是从,哪敢生出其他的心思来呀。” “哼,谅你也不敢。”祖大寿冷哼了一声,便当将这个小小的心结彻底揭了过去,又肃容说道,“建奴欺人太甚,你也统御所部骑兵出征吧,一切小心。” “诺。”重真啪的一个立正,郑重接过军令,便风行一般下了城墙,领着早就已经整装待发的五百关宁铁骑,旋风一般通过镇北门,轰隆隆地开出了锦州。 一身戎装的祖大寿站在城头,看着人数虽不多,气势却很足,马术也十分娴熟的麾下,目露骄傲与期盼之色。 只听“铿锵”一声,却是他骤然拔出佩剑,低沉地唱着那首已为所有关宁人士传唱的《义勇军进行曲》,为这群出征的大义凛然之勇士,践行。 渐暖的春风自海边呼啸而来,吹乱了祖大寿头盔上的那束红缨,也将城头的战旗与他的战甲衣角,都刮得猎猎作响。 少年关宁提起座下战马的马蹄速度,似乎比春天的脚步还要快一些。 只将一袭乌黑的披风留给城头上的袍泽,以及身后的华夏土壤,在苍翠得快要变成墨绿的春意之中,很快便分辨不清到底哪一抹是绿,哪一抹是黑。 哪怕是滚滚前行的马蹄,以及带着海洋气息的呼呼海风,都无法阻拦那句,由一群逆行者所发出的壮烈呼喊,远远地传入留守锦州的众人耳中。 ——吾为先锋,尔为后盾。丈夫许国,不必相送。 后金的八旗大军虽未跨过辽河,然而斥候队却纷纷西进,甚至于成建制的百人队都不在少数,在新培养之细作的全力配合之下,展开了一系列的军事行动。 包括刺探军情,勘探地形。 最重要的,还是对关宁军的那些已然成长起来了的侦察兵,凭借人数和单兵作战能力的优势,形成压制一般的打击,乃至全歼。 试图以此,替全军覆没的卡伦哨探报仇。 如此一来,人数上处于较大劣势的关宁侦察兵,境遇就变得越来越差。 虽然秉承着寸土必争的原则,哪怕是陷入了重围仍然浴血奋战,奈何依然寡不敌众,但后金的细作与斥候又确实弓马娴熟,作战英勇,配合细致。 因此短短几日,由杨国柱率领的关宁侦察兵,便已牺牲甚巨。 重真真的很想拿“存人失地人地两得,存地失人人地两失”这个略显深奥的道理,好好地教训一下袁崇焕大元帅。 免得平白牺牲那么多千挑万选,又经刻苦训练的关宁精英。 毕竟但凡是拥有侦察兵潜质者,无一不是军中精锐。 然而,这家伙自从取得了宁远保卫战以及觉华守卫战的胜利之后,便已将尾巴翘到了天上。 综合之前大明在辽东的一溃再溃,认为寸土必争便是针对后金的不二法门,却连最基本的变通都忘了。 后来还是祖大寿看不下去了,命令吴三桂率本部关宁铁骑出征,又从自己亲自统御的骑兵之中,抽出三百拨付给他统御。 吴三桂统御八百名精锐的关宁铁骑,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浑辽两河战场。 他也着实争气,一开场便豪取了两场全歼百人队的辉煌战绩,几乎重新掌握了辽河左岸先锋斥候之战中的主动权。 然而又是那么丢人,后金都没派出成建制的牛录或者固山军团,仅是斥候队之间相互联合,便利用细作的精密情报,堵住了大有纵横睥睨之风的吴三桂。 那一战,八百对五百,吴三桂小胜,却也损失颇大。 后金斥候的折损虽然更为严重一些,但是那些野蛮的犊子于白山黑水之间,与虎豹熊狼争锋之中自然淘汰,天然成长。 只要是能够长得半大的,便跨上战马便是英勇的骑兵。 反观关宁,每一名铁骑都要经过层层选拔,再经受严苛训练,极其珍贵,多折损一名都是一份极大的损失。 那一战,对吴三桂的心气以及麾下铁骑的信念,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打击。 因此之后的一系列战斗,便免不得缩手缩脚,失去了早先奔赴战场的锐气。 即便吴三桂每战必先,每次都只顾着闷头往前冲,仍然没能取得绝对的优势。 消息传到他的便宜大舅处,祖大寿觉得很没面子,又对那些直系麾下的折损更是极为心疼。 于是,便有了重真统御麾下的五百关宁骑兵,奔赴辽河左岸,支援这场正值胶着状态的斥候之战的一幕。 重真虽极受祖大寿重视,却未能如吴三桂那样,得到三百名祖氏精骑的支持。 但他并不在乎,跨过大凌河之后,并没有一味地向左往吴三桂所部靠拢。 而是稍稍地偏向北方,将重点区域放在了后金兵力布置相对薄弱的浑河南岸,还将沿途的侦察兵都收拢了起来。 重真拥有着十分丰富的谍战经验,又对情报的收集格外重视,对于后金的战术战法又颇为熟稔。 这些侦察兵,又大多是与他一同参加过锦州阻击战的老战友。 血战之后,战友相逢,自是别有一番欣喜,无不相互熊抱,看得那些未能参加那场先胜之战的侦察新兵羡慕,恨不得时光倒回,早生几年。 杨国柱更是闻讯赶来,却绝不不及在此之前是怎样血战余生的,只为老战友的尚且活着,豪取大功,并且长得越加矫健,而欣慰不已。 黄重真问杨国柱借了两日的暂管之权,杨国柱虽也为一方守备,却是毫不在乎他的越权之举,非但连半丝的心里疙瘩都没有,反而全力支持,充满期待。 黄重真花了两日时间,对这些本就由袁崇焕精心挑选,并且倾力培养的侦察兵,进行了紧急培训。 与他们重新约定了一套严谨的谍报传递之法,便又将之尽数地散发出去。 这些侦察兵本身就积累了无数与后金细作斗智斗勇的经验,经黄重真这一集训,当真是犹如脱胎换骨般,变得既灵活机动,又狡诈多变。 这种风格上的转变,竟让狡诈悍勇的后金细作无所适从,一时之间摸不清路数,反让自家动向被侦察了个清清楚楚。 如此一来,重真在这辽河左岸的斥候先锋战场之上,便犹如拥有了无数双耳朵以及眼睛,对于建奴细作的动向,堪称一清二楚。 他再伺机而动,采取先弱后强,先近后远的战术战法,充分发挥骑兵的灵活机动,或集中力量,或分兵突袭。 短短数日,便将沿途零星的后金细作,尽皆连根拔起。 此外,他还趁着意识到军情突变的后金细作,碰头商讨对策的时候,将几个隐蔽的聚集点,都给一锅端了。 还有,他更是率队打了一个严谨时间差,集中绝对的兵力优势,用极少的伤亡代价,将一支分成了两队的后金百人队,吃得干干净净。 此战,堪称游击战术运用之中的漂亮典范,令杨国柱深深叹服,麾下少年铁骑更是极为庆幸有着这样一位果敢坚决的守备统御。 因此,黄重真及其麾下关宁铁骑一加入浑辽战场之后,便每天都有斩获的人头,通过后方与主将保持联系的侦察路线,送至锦州,明明确确地当作是记功。 至于人头的作用如何发挥,便全凭主将祖大寿决定。 出于对自家外甥的偏爱,祖大寿在表扬黄重真之余,照例是要派人将他所取得的战果,告诉吴三桂的。 吴三桂少年心气仍然极重,单独率军取得了一些胜利之后,更是骄傲得一塌糊涂。 得知重真率军来援,本来就有些气不过。 听到同为守备,麾下的骑兵数量还不如自己的战友,竟然短短数日便捷报频传,自然就更加气恼了。 于是,他的作战方式就变得更加凶猛,其本人也更加英勇,麾下铁骑也都跟着他经历了更多更加艰苦的战斗。 然而斩获的建奴数量,却反而与重真所部越扯越大。 其战斗的过程不可谓不悲壮,但是最鲜明的对比,便是斩获量与折损数比例,严重失衡。 以至于祖大寿都不得不再次派人来传达原话,并且语气颇重,不无责怪。 无奈之下,吴三桂只得悲愤地放下无聊的自尊心,率军从越发胶着,也越发惨烈的辽河左岸战局之中抽身而出,转而主动向重真所在的浑河南岸靠拢。 浑河的水系虽不如辽河发达,但其一往无前的气势却何其悲壮,大有将辽河断流的架势,一如吴三桂气势汹汹而来,大有一副将重真所部侵吞了的威势。 就在浑河、辽河,这两条辽西平原中最重要的河流交汇之处,两军会师。 但犹如后世那支传奇军队会师之后的欣喜场景,却并未出现,而是各自沉默。 吴三桂骑在战马之上,更是沉默的犹如一块正在孕育生命的石头。 这一年多来的历练,让他出落得比宁远之战时更为矫健,腰背笔直,双腿健硕,双臂有力,一看便知是关宁铁骑中极其精锐的一员,不负八百少年铁骑少年守备之名。 ( 第两百贰拾伍章 浑辽两河交汇处 然而此时此刻,他那一双丹凤眼却直直地盯着因为春季河水猛涨的浑河,奔腾着冲往更为宽阔的辽河,心中似有所感,却又一语不发。 ——关宁军与后金军之间,谁更像浑河,谁更像辽河?谁又更占优势呢? 为什么?他重真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所取得的战果,都快要赶上我了呢? 为什么?他的麾下军容齐整,粗略一看,竟连折损都近乎没有过呢? 某与这小子之间,谁又更像浑河,谁又更像辽河?谁又更甚一筹呢? 分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吴三桂的心,也跟着逐渐地陷入迷茫,陷入混乱。 重真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大黑马打了一个响鼻,他座下的战马轻轻嘶鸣了一下以作回应,可他却仍然沉默是金。 重真轻笑着摇摇头,只好与他一同观水。 黄二狗蹲在两人中间,将“那人那水那狗,远处还有那山”的生动画面,定格在了这一战争再起的时刻。 至于战马——对于一个优秀的骑兵而言,只要是上了战场,便是人马一体的。 双方的麾下,虽然或多或少都有着私底下的交情,但此时却彼此泾渭分明。 由吴三桂所统御的八百关宁铁骑,已是只剩下了六百来骑。 也就是说,在这短短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在与后金细作以及先锋斥候的交锋之中。 关宁军便在吴三桂的统御之下,损失了将近两百名千挑万选、倾力培养的精锐骑兵。 故而,若是仔细看去,两支骑兵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一块自信犹如精铁,另一块略显颓丧,却也从骨子当中透出如钢一般的坚毅。 吴三桂所部虽仍在人数上略微占优,披风上与铠甲上,也到处都是浴血奋战后的痕迹,显然没有一个是孬种。 然而无论是神情还是精神,都透着一丝疲惫。 尽管,这丝疲惫被他们掩饰得很好,也压制得很深。 然而,重真凭借22世纪二十多年的特战经验,深厚的心理学功底,以及丰富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只一眼便察觉到了。 说实在的,离开坚固的城池堡寨,在野外与后金鏖战。 即便是少年关宁军中最精锐的关宁铁骑,心中也还是有点儿发憷的。 毕竟,一支是百战之军,成名已久,又以野外作战而名闻辽东。 无论是杜松、刘挺这些悍将所统御的军队,还是戚家军、白杆兵这些大明当之无愧的精锐,但凡与之在野外作战者,无不全军覆没。 吴三桂所部以守卫最后一寸辽土的坚定信念,龙战于野,虽也抱着必死的决心,然而先赢后输,便免不得在心中留下一份求胜心切的焦虑。 反观重真所部,似乎每一名铁骑的内心都比较平和。 不疾不徐,不急不躁,军纪严明,却又不失活力。 蛰伏之时犹如匍匐于地的毒蛇,出战之时便如悍然捕猎的猛虎。 在此之前数十场战斗的规模,虽然都比较小,但随着酣畅淋漓的胜利,随着堪称丰硕的斩获,随着己方近乎为零的折损。 必胜之信念,已在这些少年铁骑的心中,悄然建立了起来。 重真觉得,这便是自己做得最好的地方,也是战士们喜欢跟着自己打仗,让自己对这支军队如臂指使的基础。 每一名优秀的战士对于国家而言,都是极其珍贵的。 昔年,名震一时的戚家军就是在蓟州之变中,被自己人戕害了近乎一半的精锐,才最终在浑河之役中,因力战后金而全军覆没的。 因此,眼见如此,重真真的很想籍此机会,狠狠地暴打吴三桂一顿。 然而他却不能,因为大敌当前。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只有精诚合作,互通军情,双方麾下才能亲密作战,配合无间。 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达成袁崇焕与祖大寿,以及全体关宁军所属,包括那些专事屯田的军户在内,所期盼的战果——再次胜利。 而这场战争一旦取胜,其意义将会远胜之前的宁远觉华之战。 因为与那两场防守反击战相比,这是一场关宁军有着主动出击之举的战争。 重真也将目光投注在浑河与辽河交汇点,看着两支辽河平原上最重要的水系,于此处完成了波澜壮阔的融合。 想起古老的女真族再强,也必将融入汉民族,心中也不禁波澜壮阔,便轻声问道:“长伯在想些什么?” 吴三桂虎躯一震,终于因“长伯”二字而稳住了心神,转头看了重真一眼,苦涩一笑,道:“斯民,你说某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究竟哪里不如你呢?” 重真笑道:“此话怎讲呢?” 吴三桂看着咆哮的河水低吼道:“为何某这么努力,每战必先,却终究比不得你呢?你才来了这么几天,就赶得上某大半个月率部浴血拼杀所取得的战果了。” 重真看着他的侧脸微笑道:“你不该以拥有这样的战友而骄傲么?” 吴三桂骤然转头朝他怒吼道:“你就是个混蛋。” 重真伸手挡住他喷吐过来的略臭口水,大笑道:“你大舅说了,混蛋已不足以形容某,唯有混球才勉强合适。” “你……你混蛋……”吴三桂气得浑身发抖,就像一个被提了分手的小姑娘。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重真展开臂长拍拍他的肩膀,却又蓦然收敛笑容,肃容说道,“长伯,我建议你改变一下战术战法。” 吴三桂最讨厌别人在他自诩专业的领域之内指手画脚,哪怕这人乃是同辈之中公认的佼佼者。 于是便努力地压抑着心内的怒火,沉声道:“某哪里错了?某所秉承的,乃是袁帅‘以辽土养辽人,以辽人守辽土’的战略精髓,每一寸辽土都浴血争夺,某何错之有?” 重真道:“如你所言,那是战略,但是战术战法上,是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而灵活机动的。” 吴三桂反唇相讥道:“如何灵活机动?望风而靡么?我们在关外还有很多土地可以退让么?就算是有,就必须退让么? 去年的宁远之战,城下之下的每一寸土地,我们都必须反复争夺。城墙上的每一块城砖,我们都不肯相让。 城头之上铺满了袍泽的尸身,但关宁勇士却仍然酣战不休,寸土不让,这才无比艰难而又无比豪迈地,取得了宁远大捷。” 重真道:“但是在这之前,袁帅却主动放弃了驻军城外堡寨,以与城池互为犄角的既定战法,还将之付之一炬。 让建奴在春寒料峭之中,却连半块御寒的木板都找不到,这便是战术战法上灵活机动呀。 再说建奴方面,眼看宁远城坚无法一战而下,便转而以骑兵突袭处于冰封海面中的觉华岛。 奴酋率军西进之时,可没有这样的打算,这便是根据天时,在战术战法上做出的灵活而又机动的转变呀。” “你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吴三桂不服气地低吼道,“况且觉华大战,后金惨败,我关宁军可是取得了大胜,也终于成就了宁远大捷的。” “是大胜还是惨胜,我比你更有发言权。无限接近于三换一呀,何来大胜之说?所谓大捷,也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痛而已。” 黄重真轻轻摇头,默默一叹。 吴三桂又吼道:“我华夏人口千千万,建奴便是算上老林子里的野人,充其量也就数十万,别说三换一,即便是十换一,那也是极为划算的。” 重真既欣慰于吴三桂终于有了“华夏”这一民族概念,又非常抵触他那视人命如狗命的想法。 便语气也冷了下来道:“昔年的萨尔浒,杜松刘挺马林的数万大军,还没有达成十换一的战果呢,李如柏更是怯战而遁,丧师辱国。” 吴三桂见重真终于怒了,心中便有点儿发憷了,却仍梗着脖子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昔年是昔年,今日是今日,怎可同日而语?” “是不可同日而语,昔年我们坐拥整个辽东,东北平原是囊中之物,白山黑水是势力范围。然而今日,却只剩下了最后一片辽土,最后一班辽人。 所谓的以辽人守辽土,便是连辽河平原的末梢,都要浴血争夺,才能保留一席之地,这哪里是什么战略战法,实在是是袁帅的无奈,我等的悲哀呀。” 黄重真明明是个生长于长白山下的少年郎,但语气却很是沧桑。 吴三桂有时候很怀疑这家伙稚嫩的外表之下,埋藏着的乃是一具沧桑的灵魂,他那黝黑的脸庞之上仅剩的一丝婴儿肥,以及嘴角的绒毛,那都是假象。 “你……这……阿真……”眼见这个向来开朗的要好战友,竟因自己的吐槽而陷入了哀伤。 吴三桂有心安慰,却又从来没有安慰过人,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从何说起。 却见重真早已调整好了状态,质问他道:“我且问你,辽河左岸那么多精锐的侦察兵同志,你为何暴殄天物,弃而不用? 反让之因你的冒然闯入,以及丝毫没有目标与章法地横冲直撞,而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以致谍报紊乱,军情重叠,好好的侦察体系,竟也变得混乱不堪。” ( 第两百贰拾陆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 吴三桂俊脸一红,当即低吼道:“你懂什么?某这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重真冷笑道:“乱拳打死老师傅?既如此,那便就事论事。你明明人数占优,却非但没有形成压制般的优势,反而被区区建奴斥候牵着鼻子走。 甚至于还被打了一次小小的伏击,仅是那一战,便折损我关宁军精锐铁骑五十余。请问,你的乱拳在哪里?” 吴三桂满脸通红,垂死挣扎:“为了防止后金细作混入我军,那些侦察兵都是袁帅直属,袁帅非但全都认得,还都能报得出名字。 便连某家大舅都只有听取情报之谊,却无调动之权,某一介守备,哪里来的资格与底气呀?” “真是个憨憨。” 重真伸出猿猴般的长手臂,在他的脖颈处轻轻拍了一下,轻笑道:“你的资格,便来自于你那辽东将门的出身。 至于底气,便来自于你最大的靠山,也就是你那便宜大舅——锦州城驻守大将,祖大总兵。” 吴三桂凸起眼珠子梗着脖子道:“总兵都不敢,某何敢?” 重真终究没忍住重重一巴掌拍了下去,那响亮的一声“啪”,似乎盖过了河水的滔滔之声,吴三桂麾下的六百骑兵见状,全都缩了缩脖子。 而重真所属,却都挺直了腰杆,伸长了脖子,面色不该,心中却无比自豪。 却听重真口水滔滔地继续怒骂道:“你个蠢货,亏得祖将还叫我多带带你,这么多天的功夫我看是白瞎了,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么?” 吴三桂缩着脖子试探着道:“你的意思是,将军不能做的事情,我们这些小兵却反而可以做?” 重真意味深长地说道:“年轻人犯点儿错误本就没什么,祖将很乐意为我们这些他所看重的后辈担责,袁帅也很乐意看到我们这些兵娃娃敢打敢拼。 我们越是英勇顽强,越是不拘一格,就越代表关宁军蒸蒸日上,欣欣向荣呀。 长伯啊,听哥一句劝儿,年轻的时候不要因为害怕犯小错而缩手缩脚,年轻人的小错都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年轻就是资本。 但是年长了之后,就不能因为冲冠一怒,从而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了。” 吴三桂最恨重真讲大道理,尤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一茬,根本就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喜欢美女,并于京师之时候流连青楼? 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在更早之前,抢过两个胭脂俗粉般的青楼女子? 难道,仅仅因为于谍战后金之时,看到那个徐亦欢便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笑话,哪个男人不喜欢俊俏的女子?他还不是一样?在沈阳的时候就盯着那个叫做后金汉家小妞的臀部只看,简直连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了。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明就是想与那女子伦敦,还幻想得便连夜晚都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经过几千年的衍变与美化,却快传成假话了。 凭什么自己一介窈窕淑男……啊呸,堂堂一名少年男儿,便连偶尔想一次女人,都成为罪过了呢? 明明自己从未有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前科呀!倒是经常为了替兄弟打抱不平而发火呢!哦,有时候还会因为兄弟们的一两句嘲讽,从而怒得发根倒竖! 于是,吴三桂那本来还平息了一些下来的怒火,立刻就猛烈腾升了起来,悲愤地吼道:“你总是有着一大堆的道理,某总是说不过你!” “那便用事实说话吧。”黄重真耸耸肩膀,脸色与语气均很平静。 “事实便事实,如何说话?”吴三桂继续梗着脖子。 话音刚落,一袭侦察兵在游骑哨探的带领之下,通过重重身份勘验,来到重真面前,抱拳便道:“禀重真守备,在五里之外发现后金斥候二十余,余者待查!” “收到,辛苦了。”重真也不下马,只是朝他拱拱手。 便见一旁的黄小二,已将一个小酒囊递给了那个风尘仆仆的侦察兵,后者道了声谢,立刻便拨开木塞,一边美美地喝着,一边退了回去。 可那副陶醉的背影,却将吴三桂看得目瞪口呆,暗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 重真不用看便知道小桂子学会了这一招,便也将一个小酒囊扔给了他。 吴三桂学着那名侦察兵的样子,美美地喝了一口之后。 方才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一下嘴,道:“斯风黄酒,醇绵软糯,确为酒中佳品。不过,某还是更加喜欢同山烧那烈中带柔的味道。” “喜欢绕指柔就直说,可别拖上我的同山烧,那都是钢铁直男的心怡佳品。” “哈哈,据说只有醉了之后,才能品出同山烧的真正滋味,只可惜,不管是黄酒还是白酒,哪怕是混合起来,某家都从未醉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肯与我好好喝,待此战落幕,我俩不醉无归。” “好!一言为定!”吴三桂闻言,仰头一口便将囊中的斯风黄酒饮尽。 春风拂面,酒气暗涌,他那因充足的日晒而终于显得有些黧黑,也因数十日的大战而显得风尘仆仆的脸,终于浮现出了一抹俊朗的红润。 河水滔滔,吴三桂沉吟许久,刚刚捕捉到一丝灵感,想学重真那样诵出一首应景的佳作来,却见重真的游骑哨探又带了一名侦察兵回来。 而这一次,那名侦察兵便将那股后金斥候的详细信息,都报告给了重真。 包括具体人数,武器装备,战马几何,斥探方向,行军速度,距此尚有几许等基本情报,并且还有着自己的推断与建议。 “以这些斥候迅敏的身手以及沉稳的气势来看,当属后金斥候中的绝对精锐。迎面而战难度颇大,变数也较多,因此标下斗胆建议,诱而围之,围而歼之。” 侦察兵话音刚落,吴三桂便大声反驳道:“这有啥难度的?待某率部一个冲锋,便可绞杀得干干净净。即便有所漏网,只消略加追逐,即可令之授首。” 吴三桂对于冲锋战以及追逐杀敌,似乎情有独钟。 却不知,后金骑兵向来都以蒙古骑兵西征之时,主动撤退诱敌来追,然后扭身甚至仰身往背后放箭,要么射杀敌人,要么拖垮敌人的经典战术为榜样。 只不过在此之前,以步军为主的大明军队,便连让后金骑兵使出这一压箱战术的资格都欠奉。 毕竟大明在与后金正式开战以来,似乎也就取得了宁远大捷以及觉华惨胜,这两场防守反击战的胜利。 后金骑兵这项不亚于蒙古族铁骑的弓马之术,还是重真首次发觉,并且小小地体验了一把。 那一次,侦察兵发现了一队约莫五十人的后金步骑斥候队,重真率队出击。 虽以火铳强弩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合而歼之,却仍有五条受伤颇重的漏网之鱼,其中骑兵三人,步卒两人。 重真当时也没多想,挥挥手便派出一个小队追了上去。 就在那场短暂的追逐战中,三名关宁铁骑因为没有防备意识而被无情射杀,且无一例外都是一箭贯脑,可见一追一逐之间,女真骑兵的箭术是何等迅猛精妙。 当麾下紧拽着三个被枭首了的女真骑兵,后脑勺上长长的金钱鼠尾辫,前来禀报战果之时,重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同时,也因让三名关宁铁骑用性命来填充自己的一时大意,而感到深深懊悔。 后金的步卒也不赖,明知跑不过骑兵,便藏身到了青草从中,甚至旱濑洞里,收敛全身声息,待到己方骑兵以地毯式的搜索靠近之时,才暴起伤人。 两名精锐的关宁铁骑因此折损,这让重真无比肉痛。 从此以后,对待被白山黑水锻炼得天生便是战士的女真人,他便一再小心。 能在百米开外杀之,便绝对不会等到五十米。 能以火铳强弩射杀之,便绝对不会自大到去用刀剑,哪怕是看似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若能用火炮将善于骑射的后金轰得哭爹喊娘,毫无还手之力,那便再好不过。 总之,一切都以杀伤后金的有生力量为主,同时尽可能地减少己方战损。 因此,当吴三桂拨转马头便要率领麾下的六百余骑倾巢而出,前往迎战二十名后金斥候,用事实来证明自己之时,重真已提前挥挥手。 袁七仍被袁崇焕拨到了重真帐下,他与祖宽得令,立刻便率领麾下的百人骑兵队,悄无声息地离去。 瞅见那些明明很精锐的骑兵,却小心地策动战马迈着小步,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一点都没有堂堂关宁铁骑的模样,反而像是一群骑着战马的贼偷。 吴三桂便一阵气结,斜睨着重真道:“难怪你对醇绵软糯的斯风黄酒这般欢喜,你倒是自己瞅瞅,好好的关宁铁骑,辽东硬汉,被你带成啥样儿了。 斯民,斯盛,斯风……亏得袁公祖将把你抬得那么高,依某看来呀,这便是三‘斯’而后行,瑟缩不前,犹如娘炮。” ( 第两百贰拾柒章 时光流里的伟大复兴 对于吴三桂的嘲讽,黄重真也不分辨,只是轻笑不语。 黄小贰很有眼力见地为吴三桂奉上了一个小皮囊,后者拨开木塞一闻,见仍是斯风黄酒,便嫌弃地撇撇嘴,却仍然往嘴里美美地灌了一大口。 ——嫌弃归嫌弃,酒还是照喝不误。 就这份厚脸皮,重真觉得这家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潜质简直越来越大了。 “看来以往的敲打还不够,逮着机会得好好治治他了!”重真暗道。 一群铁骑一只狗便这样默默等待,只余浑河与辽河交融的声音,在身后咆哮。 听得出来,浑河似乎不怎么甘心就此被辽河融合,而后者却笑哈哈地,一副管你多么凶猛多么磅礴,一旦到了老子的水系里,就乖乖束手听话的架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便连侦察兵也只是提前一步匆匆来报——袁七祖宽两位百人队哨官,已将后金斥候尽数斩首,大胜而归。 旋即,与离去之时截然不同的两队人马,便在当先两个矫健汉子的率领之下,直奔到了重真与吴三桂的近前。 战马齐刷刷地人力而立,旋又将两只前蹄重重地踏在大地之上,犹如两百副鼓槌重重地敲打在鼓面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这谁不会?关宁铁骑的基本骑术而已。”吴三桂撇撇嘴,尽管面上不屑,心中却极为震撼。 因为第二个侦察兵所报告的二十五个后金斥候的人头,正被当先的二十五个关宁铁骑拎在手里,便连鲜血都淋淋漓漓,尚未干涸呢,显然是刚砍下来的。 而刚刚出去的二百名骑兵,回来的不多不少,也刚好是二百名。 ——吴三桂虽然文学类书籍读得少,算数却貌似还不差,对于军阵更是有着天生的敏锐,仅从这两队少年铁骑的列排列之中,便已得出了确切的人数。 同时他也确定,这二百人都是堪堪从战场之上下来的。 虽然那只是一场极小极小的战斗,然而战与非战,气场是完全不同的,没有一人存在中途加入,滥竽充数的可能。 吴三桂很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 最终,他还是承认再次在与重真的比拼之中败下阵来,并且这次还是在占据了先手的情况之下。 因此,纵使心有不甘,也还是放弃了挣扎。 吴三桂仰头便将囊中之酒“咕咚咕咚”喝得干干净净,旋即愤怒地将皮囊奋力扔向浑河与辽河交汇的地方。 大吼一声“我们走”的同时,已猛然策动战马,顺着辽河的走势狂奔而去,那袭黑色的披风,在其身后猎猎作摆。 黄重真立刻拢嘴喊道:“披风太臊包啦!” 吴三桂其速不减,却立刻便一把将之扯下,揉成一团,也奋力地扔往浑河融入辽河的交汇之处。 看得出来,他已将自己比喻成了浑河,正为避免被融入辽河,从而竭力挣扎。 “太浪费啦,纵使无需取暖,用来裹尸也不错啊!” 重真继续气沉丹田,美声十足,对吴三桂心气打击的力度也相当足。 吴三桂的麾下想要有样学样,闻言却终究不忍,只将这看着拉风,作战之时却碍手碍脚的披风收了起来,默默地垫在了臀下。 “孺子可教也!”重真大笑,继续大吼。 吴三桂不明白为何浑河辽河交汇咆哮的声音,也盖不过重真的聒噪。 不知是刚刚喝酒太猛了,还是战马太过颠簸的缘故,喉间一咸,一口反胃的老酒,便欲夺喉而出,却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吴三桂却哪里知道,自重真喊第二声开始,极有眼力见的黄小二便将一只铁皮喇叭,递给了于他而言,亦师亦友的小小守备。 再加上黄重真的声音本就极富穿透力,他本人又极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才未能将其的声音排斥在外。 一个巴掌,毕竟是极难拍响的。 除了直属于袁崇焕的侦察兵之外,祖大寿在这广袤辽河平原南端,自然也拥有着专属的哨探体系。 吴三桂主动去与重真会晤的消息,很快便被他得知了。 对此,他既对那个便宜外甥怒其不争,又对他纵然低声下气,也要找到不如重真的原因,从而感到庆幸与欣慰。 不过,他俩到底谈了些什么,祖大寿并未得知。 因为重真所统御的虽然只有五百名关宁铁骑,还至少有一般是自己的亲信,但他的战圈却极其严密,轻易无法渗透,便也无法探知他的具体兵力,具体部署。 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后金斥候,在几乎没有漏网之鱼的情况之下,也只能做出一个大致的推断。 祖大寿觉得,保持神秘,让狡诈的敌人猜不到摸不透,心存犹疑甚至恐惧,大概便是重真在浑河南岸,纵横无敌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其实祖大寿更加希望捷报频传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便宜外甥吴三桂。 毕竟,对于华夏民族中的大多数人而言,最顺手的用人手段就是任人唯亲。 并且经过几千年的发展,这份手段已形成一份无法摆在明面之上,却仍旧无法避免,而且脉络可循的网络。 大明其实真的还算好的,但是在许多的地方,国器私用,国营变私企,已成了不可避免的习俗。 对于和吴氏结为姻亲的祖大寿而言,帮助同为辽东将门的吴氏在关宁军中占有一席之地,显然比提拔一个手下,更加符合自己的利益。 虽说从面相以及言行上看,重真显然也非那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但是没办法,辽东就剩下了最后一片狭长的土地了,仅存于上并赖以生存的幸存将门,不得不团结起来,以保留这最后一片立于关外的自由土壤。 亲戚就是亲戚,辽东祖氏、吴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说,祖大寿老是觉得吴三桂的那声大舅,是在占自己的便宜。 可祖大寿把机会和先机都给那个便宜外甥,可惜他没有抓住。 迫得祖大寿不得不再度派出重真,以求稳住局势。 然后,吴三桂便连之前斩获的战果,都在短短十余日的时间里,便被反超了。 这就很让祖大寿怒其不争了,幸好幸好,这家伙还算机灵,还知道问他同为守备的袍泽战友,去取取经。 吴三桂到底从重真那里学到了一点儿什么,祖大寿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在这流速极慢的时光里,那两个时辰的会晤无异于乍和倏分。 不过,从吴三桂回到辽河左岸之后,所遣送回来的每一份战报来看,重真那家伙还是有点儿真东西的。 吴三桂这小子也确实学到了,他那原本一成不变到近乎死板偏执的战术战法,瞬间变得灵活多样起来。 不但暂时收拢了直属于袁崇焕的侦察兵为其所用,还充分发挥出关宁铁骑机动灵活的特点,又从未将之敢打敢拼的血勇,埋没进土地肥沃的辽河平原里。 并且,还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迅速的进步终于衍变成蜕变,到了后来,甚至便连行军打仗从不拘泥于小节的祖大寿,都觉得这家伙的战法,实在太过卑劣无耻了些。 吴三桂仗着自己人多,一个斥候就动用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对之形成完虐。 还派遣会说女真语的士兵,假扮成后金斥候,深入虎穴探取情报,将那些隐匿在茂盛的青草从中,或者蜷缩于旱濑洞里的斥候,有一个算一个地揪出来枪毙。 如此作法,堪称毫无下限。 以至于便连他的便宜亲娘舅,都不得不以“小桂子,兔崽子”怒而呼之。 同时心中,却又无比窃喜。 正如重真近日来信所言,一切都应以杀伤女真人的有生力量为目标。 毕竟,大明从辽东节节败退的过程,其实就是女真人举起屠刀屠戮汉人,让黑土地被汉人的血水泪水所浸润的过程。 这一过程已称不上惨烈,只能以悲惨二字,方能形容其中之万一。 因为这其中的大部分汉人,并非军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包括,妇人,老人,孩子。 明亡金兴,或者说每一次王朝的更替,每一个民族的融合。 其实,无非便是华夏百姓血泪水交织的过程。 也因此,22世纪的每一个中华人都明白,自己所在的中华民族,是一个多灾多难,历经沧桑,终于通过伟大复兴,从而空前强盛的民族。 那份复兴,那份强盛,皆源于团结。 正是因为每一次血与泪水的交织太过刻骨铭心,才成就了那份来之不易和平,才成就了那份玉汝于成的团结。 重真想从一个小兵做起,去达成这个目标。 说真的,太难太难。 但他从未放弃,总是尽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份内份外的事情,总是倾力地去影响引导身边的每一个人。 所谓只管努力,至于成功与否,便交给时间,以及老天。 辽河左岸的战局,严重惹恼了后金八旗,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便打过辽河,让大明在关外的最后一片土壤,也变成后金占领区。 ( 第两百贰拾捌章 风萧萧兮——我的家园笑容与大地 水系发达的浑辽二河以及辽河平原,正好可以用来恢复女真族日渐丢弃的渔猎之术,那般盛况,单是想想就让所谓的女真巴图鲁们兴奋不已。 黄台吉甚至亲自来信质问袁崇焕,为何撕毁明金二国友好相处的协定。 当袁崇焕收到那封封了火漆,又显然被拆封过的密信之时,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怎样难缠的对手,也终于相信了重真的判断——黄台吉之狡诈,更甚其父。 作为大明与后金的战略缓冲地带,辽河平原西南端常有大明的侦察兵,或者后金的斥候活动,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率先派遣大量斥候进入这片地带,展开一系列破坏和平之举的,明明是兀那后金出于不甘心老锦州的废墟堆里,新兴的宁远之下,以及觉华海岛之上的失败心理。 大明的侦察兵这才怒而反击,之后一系列派遣正规骑兵的支援行动,也都只是被迫无奈之下所作出的被动选择。 可黄台吉却反咬一口,并且搬出了那份只是心照不宣的所谓协定,还在密信之中,将后金与大明放在了同等的位置上面。 袁崇焕冷笑连连,很想将这封字字都透着无耻的密信,在烛光之上引燃。 但想起重真的苦口婆心,最终还是忍住了。 同时心中也暗暗庆幸,拆封这封密信并且第一个观看的,并非自己,而是处于关宁防线最前沿的锦州守将祖大寿。 若是不出意外,赵率教定然也是有目共睹的。 袁崇焕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封所谓的密信当中的内容,若是骤然被朝堂之上的兖兖诸公,乃至整个大明天下得知,还不定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呢。 届时,立志坚守辽东的堂堂巡抚,丢官都是轻的。 最让袁崇焕难以接受的,便是如果一顶通敌的帽子扣下来,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倒是无所谓生死,只是可惜了自己辛苦一世所树立的忠魂形象。 “这份形象,决不能被区区建奴而玷污!” 袁崇焕暗暗下定决心,因此非但没有理会黄台吉,反而主动派遣一小队侦察兵渡过辽河,探听军情。 虽然,这队侦察兵很快便被后金斥候发觉,遭受围攻,几乎尽皆身死。 却也以生命为代价,送出了一份极有价值的情报——后金将派遣出两个牛录的骑兵作为先遣,西渡辽河,以支援快要陷入绝境的后金斥候。 其实,重真是反对这种几乎是赴死一般的行为的,但是接到军令的那十名侦察兵,从什长至小兵,便连半分的犹豫都没有,便全部毅然前行。 念及那场事关中华民族存亡,长达了十五年的旷世抗争之战中,多多少少的无名英雄毅然留在敌占区内,展开敌后斗争,他又感到热血澎湃。 于是,重真便也硬着心肠没有阻止,而是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名字,并且唱着悲壮激昂的歌曲,为出征的勇士送行——风萧萧兮,我的家园笑容与大地…… 古辽东,正是古燕国所开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刺秦,千古绝唱。 入敌侦察,更甚刺秦。 只是,当重真很快也收到了来自草衣卫的这份情报,终究觉得十分可惜。 有些牺牲,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然而,无论是袁崇焕祖大寿这些关宁高层,还是彭簪罗立这些关宁基层,都认为这十名侦察兵的牺牲,非常有价值。 极擅政事思虑的黄台吉,也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便是——大明辽东最后一支军队,也就是所谓的关宁军这块骨头。 在袁崇焕这名巡抚的统御之下,在祖大寿赵率教满桂等总兵的镇守之中,是否难啃暂且未知,但是无可否认,着实够硬。 要想消灭这样的一支军队,看似很难,但其实也很简单。 “绕道入关!”黄台吉心念一转,便已有了计较,唯独还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也是靠自己创造的。 黄台吉想尽快给自己创造出这样一个机会来,于是一声号令。 本来还诸多掣肘的后金八旗,自奴酋去世之后,史无前例地空前团结,磨刀霍霍,欲往辽西宰杀猪宰羊。 然而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出征涉及到方方面面,不可能一蹴而就。 八旗军虽自诩“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也不可能无视这个近乎天定的规则。 先锋军,正在黄台吉的有意推动之下,由汗帐之下的七位贝勒展开争夺,你来我往,丝毫不让,似乎人人都想为大金出一份力。 然而始作俑者的黄台吉,却情知这份看似激烈的争夺真假难辨。 因此只是冷眼旁观,静等胜利者角逐而出,再行权利分割,令之相互掣肘,并由此推动他的大汗之权,往着“封建集权”这一至高无上的目标大踏步迈进。 在他眼中,之前那一年的推进,虽说根基稳健,却实在太过缓慢了。 这位稳了十多年的天聪之汗,却蓦然变得太急太急,早就已经等不急了。 两个牛录的先遣骑兵率先准备就绪,随着黄台吉一声令下,便在两个牛录额真的率领之下,驰骋于辽河右畔,由斥候配合着,随时准备渡河进击。 他们自诩隐秘,却不知早已在重真双管齐下的监视之中。 因为重真向来是个得寸进尺的混账男人,既然后金斥候已在辽河左岸坚持不下去,便没有理由让如此大的这片土地,成为真空地带。 至于辽河右岸,既然草根出身的草衣卫,已在那片肥沃的土壤之中深深地扎下根去。 那么重真坚信,那两队牛录骑兵的动向,也必定逃不出那些比野草还要顽强的草根,除非斩草除根,将之连根拔起。 但是显然,极其重视对外展开细作活动的后金,却对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谍战运动,尚且处于浑然未知的状态。 别说草根,便是偷偷冒出的草尖,都未曾察觉。 灯下黑,便是重真昔日用来说服袁崇焕,大胆展开谍战行动的其中一个理由。 牛录,是后金的八旗军制里面最基本的建制。 很久很久以前,因为狩猎需要,一个牛录才只十人,由一名首领率领。 到了奴酋籍此古老制度改制八旗的时候,便以“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为基点,为了满足对外战争的需要,以及对内生产的需求。 以便努力让人口基数处理极大劣势的后金,无论战员还是劳动力,都在短时间内达到最大化,便将一个牛录的人数,扩展到了三百人。 因此,两个牛录的后金先遣骑兵,就是整整六百名骑兵。 若是放任他们渡过辽河,摆开阵仗打一架,或者干脆来场遭遇战。 那么,即便是以关宁铁骑的训练有素,哪怕人数占优,也还是要吃大亏的。 毕竟,这些骑兵根本就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从白山黑水间优胜劣汰出来的。 对于自己麾下的关宁铁骑,终究要与后金的成建制成规骑兵正面抗衡,祖大寿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每天都有信使来往于重真和吴三桂之间,美其名曰探望慰问,还煞有介事地表示:一帮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嫡系麾下,多折损一个便是在消耗他的心血,更别说一个是他的便宜外甥,还有一个是他的心腹爱将。 年纪还轻的关宁铁骑们自然感动得一塌糊涂,被重真启发得越发机灵,也越发无耻了的吴三桂,也差点儿就信了他那便宜大舅的规划。 重真却知晓这家伙只是耐不住寂寞了,想要亲率大军,亲自上阵杀敌了。 于是,便去信劝说道:“若区区两个牛录的建奴骑兵,便要劳驾大明总兵亲自操刀子上阵,那也太丢人了。即便是将之全歼了,也足以成为后金吹嘘的笑柄。” 祖大寿想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于是便只好作罢,却也再次派遣出了三百铁骑,归入了重真麾下。 如此一来,他与吴三桂在名义之上所统御的骑兵数量,便持平了。 只是重真的麾下近乎满编,而吴三桂那里,却已缺编了四分之一还多。 吴三桂对此一点儿意见都没有,毕竟机会是给过他了。 也因此,两支骑兵于辽河浑河交汇处再次会师之后,骄傲如吴三桂者竟也主动提出——暂将自己以及自己麾下的六百骑兵,统统归于重真统辖。 重真豁然抬头望向他,四目交投,吴三桂的眼神非常真挚,丝毫都不似做作。 那一刻,他也终于从其眼眸深处,看到了深沉的土地情结和大地情怀。 至于这份情结与情怀是源于家国天下,还是担忧辽东将门的最后一片生存土壤被褫夺走,暂时还看不出来。 但重真依然对于吴三桂的此举大为欣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认可,却终究没有展开胸襟,将其接纳进来,便以“尔部另有他用为由”,婉辞谢绝了。 吴三桂点点头,便静等他的排兵布阵。 那两个牛录的后金骑兵,最终在辽河对岸选择了一个相对隐蔽却又荒废许久的渡口,作为登船渡河之地。 ( 第两百贰拾玖章 达牛渡口 小试牛刀 然而这个小渡口所对应的,却是辽河左岸颇为有名的达牛渡口。 该渡口地势平坦开阔,不但不利于打伏击,而且有利于骑兵登陆之后,迅速地摆开阵型,作战冲锋。 收到准确情报后的重真,将一群临时抽调而来的屯田军户的体力,发挥或者说压榨到了极致。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在达牛渡口松软肥沃的土地之上,挖出了三道相互连通着的深深壕沟,构成了三道临时防线。 圆满任务任务之后,又将他们于拂晓时分迅速撤离。 与此同时,重真所部八百骑兵分成三队,握着火铳进驻这一防御阵地。 吴三桂对此颇为不满,认为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因为这三道壕沟对于步兵而言或许很深很宽,但对于骑兵而言,只需战马一个小小的飞跃,即可跨跃。 况且,关宁铁骑是关宁军中最精锐的骑兵,自袁帅为之命名的那一天起,就该以马上扬名为终极目标,怎可抛弃战马,却选择了最为窝囊的作战方式呢? 虽说挖壕沟以拒骑兵的战术战法,对于见惯了拒马、鹿柴、车阵、绊马索的吴三桂而言,无异于开历史之先河。 但是,他还是近乎偏执地提出并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若非重真并无将他与他的麾下,一并放入战壕的打算。 而是令之埋伏在侧,马蹄裹布人嘴衔枚,随时准备发动突袭,以完成对那两个牛录的后金骑兵最后的一击,他便随时都要冲冠一怒,远走单干了。 不过即便如此,除了睡觉与拉撒,其余时间便几乎都在马背上的吴三桂,还是不屑地将那三道战壕吐槽成了臭水沟。 吴三桂倔强地拨转马头,率队去寻找最佳的藏身以及突袭地点。 重真麾下的八百铁骑,对此自然极不服气,便连祖宽和袁七都很想追上去将那个眼高于顶的将门少爷拦下,好好地理论一下,甚至不惜一决雌雄。 然而重真却自信地笑道:“是鸿沟还是臭水沟,一试便知。” 说完,转身便亲力亲为地制作陷阱去了。 这所谓的陷阱,是一种浅浅地埋进泥土里,却有一根引线绑在倔强的青草之上,据说人或战马的蹄子只需稍稍地触碰之。 甚至于战马跃过所产生的劲风,都能将之触发,从而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虽然只是陶罐制作的,却足以将人或战马的蹄子,炸成两截的玩意儿。 若是运气差点儿,便连赖以传宗接代的那只第三之脚,都会受到波及。 其威力虽然没有火药包点燃之后那般震撼人心,甚至于很多时候都不能直接带走敌人的性命,却更加阴险,更加防不胜防,也更令人心中发憷。 据说,后金自从于宁远城下以及觉华岛上,在大明的火器面前吃了大亏,尤其是武讷格在火药包上几乎全军覆没之后。 包括黄台吉在内的所有女真贵族,便对之前不屑一顾的大明火器深深忌惮,防范极其严格。 所以才选择了春夏之交这个雨水充足,并不十分适合打仗的时节,妄图以辽东雨季的潮湿,来达成让大明火器哑火的目的。 然而,大明深知火器一旦受潮便毫无用处的劣势,对此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尤其是关宁军,自有防范的土办法。 而这种出于重真临时起意,从而制作出来的所谓陶罐地雷,似乎更加不怕潮湿,便连埋在松软湿润的辽河之畔,都仍能保证其功能——炸响。 就是操持起来麻烦了一些,重真可不敢将如此精细的活儿,交给来去如风,雷厉风行的关宁铁骑们。 哪怕麾下的这八百在自己的影响之下,已越来越像一支真正的铁军,一支真正的铁骑。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制作匆忙,这些陶罐地雷看上去便十分土里土气,一副很不靠谱的样子,数量也并不多,很快就全部埋好了。 重真在埋雷的地方做了一些标记,并将之指给了麾下看,严令他们千万不可手贱去触碰。 看着显然已被唬住了的麾下,一脸信服地频频点头,他便拍拍手上充满了青草味的泥土,又骤然觉得枕戈待旦实在是有些不过瘾。 便大胆地带着几名麾下,走到辽河边洗手去了。 吴三桂正将六百骑兵隐蔽于较远之处一个高坡之下,而其本人则带着吴老三等几名家丁,立于高坡之上观察重真所在的所谓战壕。 见状,立刻便挥拳狠狠砸了砸空气,低声骂道:“这个蠢东西!找死么他!” 两个牛录的后金骑兵,已于此刻开始横渡辽河了。 这些原始兽般的人类所用之工具,自然无法与登莱觉华那样的水师战船相媲美,甚至连军用运输船都称不上。 充其量也就是民用的运载船,打渔用的小舟,甚至于临时制作的木筏。 毕竟老林子里出来的野人,在最最开始的时候,是敢乘坐木筏出海,去朝鲜甚至倭国抢劫女人的强大存在。 当先几组乘坐木筏的女真人,立刻便看到了重真几人,也立刻便看清楚了他们身上的大明制式军服,挂在肩上或者端在手里的长火铳。 于是便呜哩哇啦地呼喊起来,更有一些弯弓搭箭,欲往岸边射箭。 奈何辽河宽阔,河中心距离左岸实在还有些远,即便是再有力的女真巴图鲁臂膀,再力大势沉的箭矢,哪怕是零星的几支狼牙箭,也都无不短了好长一截。 没有警戒之声,没有催促之音,甚至无需有人下令。 重真身后的那几名少年士兵,便已自发稳稳端起已有了长促进步,已快要开始脱离火铳范畴的火铳。 歪着脖子眯上眼睛,悄然便将黑幽幽的火铳口,对准正在江中木筏之跳脚蹦跶的女真人。 “瞎蹦跶啥呢?真正的大蝗虫在这里呢!”黄小贰老咔咔地小声嘟囔道,旋又自知失言,乖巧地吐了吐舌头。 “从其制式铠甲来看,该是镶红旗的人。” 重真却毫不在意,不紧不慢地洗完手,便如大多数的男人一般,豪迈地在自己的衣衫之上擦了擦。 然后,便取下挂在肩上足有自己大半人高的长火铳,好整以暇地点燃火绳,便开火进行射击。 “嘭!”一声巨响盖过了辽河水的奔腾咆哮。 一坨铁砂弹自长长的铳管之中呼啸而出,在半空之中迅速散开。待到击中目标时,已产生了散弹枪一般的效果,正中在第一张木筏之上当先而立的战马面门。 那强壮的战马便连最后的嘶鸣都未能发出,便已应声倒地,重重地摔倒下去,使得木筏狠狠地往水中沉了一沉。 远处高坡上的吴三桂见状,顿时一改刚才的恨铁不成钢,低吼道:“干得漂亮!” 可重真心中却极其不满,嘟囔道:“军工厂的那群被狗日瞎了的东西,老子几天没有把关,就把火器的研发方向带偏了! 居然整出了双管火铳!不过好歹,是从大明目前最为先进的火器技术——三眼鸟铳的错误理论之中,脱离了开来!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鸟铳,因为可以精准地射中天上的飞鸟而得名。但就重真所知,这不但带有极大的运气成分,并且依然未能避免“铳”最大缺点,那便是——火绳,以及装弹。 而这款减少了一个铳管的双管火铳,精准度得到了较大提升,射击距离更是可达到一百五十米左右。这个距离,哪怕是后金最为优秀的白甲神箭手,也鲜有能够超越的。 最重要的是,再力求精准和增加射程的同时,仍旧保留着两根铳管,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装弹这个缺点,两根铳管之中,都分别装有一坨铁砂弹。 也就是说,在装满弹药的情况之下,可连续精准地远距离击发两次,综合性能比三眼鸟铳更为优越。 这无疑已是大明枪支类火器发展史上的一个极大进步,只是重真这臭家伙见惯了22世纪的高科技武器,眼光太高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躲到了战马身后便以为万无一失的女真骑兵,显然未曾料到这支火铳的威力居然这般巨大,射程这般远,成了第一个见识者,也是受害者。 他自忖一双臂膀强壮有力,竟试图扶住心爱的战马,却依然未能阻止其轰然栽倒。 若非它的四蹄牢牢地绑在木筏之上,便差点儿要将其主人都挤进水里去,被奔腾咆哮的辽河所吞噬了。 一阵风浪恰好袭来,令木筏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名仗着战马在陆地之上纵横睥睨的女真骑兵,顿时显得手忙脚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身后那名骑兵的帮助之下,稳住身形。 被奴役着撑筏的汉家老汉,却在这江中心见识过更大的风浪。 双脚仍如钉子一般牢牢地楔在木筏之上,双手用力地撑着长长的竹竿,只见看似薄脆的木筏随着江浪迅速起伏摇晃了一阵,便又迅速地稳定下来。 可惜,这般熟稔的技艺以及中流击水的胆识,并不能为他迎来掌声,反而迎来了一顿鞭子。 失去了战马的镶红旗女真骑兵变得极其暴戾,用狰狞的怒吼催促他快些撑筏,好快点登岸,将那几个放冷枪的大明侦察兵撕成碎片。 瘦弱的老汉连忙下意识地放下竹竿,疯狂摇动着木橹,令顺着河水斜向横渡辽河的木筏,速度再次增加,堪称玩命地靠近辽河左岸。 ( 第两百三十章 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重真身后的那几名麾下,自诩枪法远逊于他,默默等着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待木筏挨近射程,便立刻点燃火绳进行射击,正好将那个暴跳如雷欺负同胞的女真骑兵打成了筛子。 便连同在那张木筏之上的另一名骑兵以及战马,都未能幸免。 女真的骑兵人高马大,加上那套代表着旗人尊荣的镶红铠甲,便显得格外臃肿,因此只是全副武装的前后双骑,便已将前窄后宽的木筏挤得满满当当。 如此一来,当先那张木筏之上,便没有了武装战斗人员。 那名甚至能在鸭绿江上撑筏的汉家老汉,讷讷地摇晃着木橹,非是他不想跳河逃生,而是因为他的双脚也被牢牢地绑缚在木筏之上,非利器切割不得逃脱。 而他除了那根长长的撑筏杆子,以及木橹,狡诈的镶红旗建州女真,便连任何一件武器都没有给他。 而事实上,也容不得他拥有逃脱的时间,甚至都还没有从方才的火铳巨响,以及旗人老爷连人带马暴死的惊惧之中回神。 便已有一支箭矢呼啸而来,从他的后脑贯入,前脑贯出,将之死死的钉在木筏之上,唯见瘦弱的身子如筛糠一般剧烈而又小幅度地抖动了一阵,便再无声息。 灵动的木筏失去了人类的控制,很快便失去了所有灵性,被滔滔的辽河水冲往下游,脱离了船队,并未对其后的女真大队造成丝毫的阻碍。 紧随其后的那些木筏之上的控筏老汉,也都不见得有多少幸运。 无不在旗人老爷暴怒的鞭笞之中,更加卖力地摇动着木橹,操控着木筏更加迅速地往对岸移动。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面对此堪称残忍的情景,无数次重复过这句话的重真及其麾下,均保持默然。 紧随木筏之后的,便是建州镶红旗众多大小不一的舟船。 观其态势,显然并无对岸上的那几支火铳产生畏惧,大概深悉大明火器换弹繁琐,射速缓慢的缺点。 因此都只求快些上岸,跨上战马随便一个冲锋,便能将这几个大胆的明国侦察兵,砍得七零八落。 零星已有箭矢在空中划过一个长长的弧度,越过江面没入岸边松软的滩涂之中,相信很快便可威胁到重真等人。 可是这个家伙,却只是慢慢地往后退着,仍旧在好整以暇地装填着弹药。 在远处的小高坡上骑马观战的吴三桂见状,心中不免升起了一抹担忧,更是忍不住出声骂道:“这个混球,怎么还不开火?不是还有一发铁砂弹么?” 然而很快,吴三桂便对重真所谓的灵活多变的战术战法,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极目远眺,隐约可见装填完弹药的重真,端起火铳便瞄了过去。 但瞄准的却不是其上有了准备,正趴在木筏之上的镶红骑士,或者屈膝蹲下来,以减少受击概率的战马,而是那些可怜而又卖力地摇着橹的老头。 “嘭!”当先的那个可怜老头,应声倒在了木筏之上。 定睛一看,他已被这一火铳轰碎脑袋,连抽搐都来不及,便已再无声息,血与脑浆溅满了木筏,却又很快便被不断冲上木筏的辽河之浪,冲刷得干干净净。 重真向来秉承言传身教的原则,他的麾下也十分擅长有样学样。 见状也都纷纷开火,虽然不像重真那样拥有一铳爆头的精准度,却也打死打伤了好几个撑筏摇橹的汉家老头。 最总要的是,受伤或者没有死透的那几个老头的惨烈悲呼,直接便震慑了其后的为建奴卖命的摇橹老头,被吓得下意识地减缓了祖传的手艺——强行摇橹。 即便身后的旗人老爷死命地挥动着被盐水浸透了的鞭子,也都无济于事。 正在渡河的女真混合船队,终于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也终于有箭矢落在距离重真只有三丈远的地方,这混球便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丝毫都没有关宁铁骑的血勇。 惹得憋了一肚子气,却已越发靠近岸沿的建奴一阵大笑,并且呜哩哇啦地吼叫着,似乎在说“明狗休走”,真将关宁铁骑的脸都给丢光了。 吴三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非是因为重真的窜逃,而是不忍看到那些耿直的女真人,最终掉入那狡猾小子的陷阱。 毕竟吴三桂深悉其为人,深知这小子看似慌张逃跑的肚子里,还不定掩藏着多少的坏墨水呢。 虽然自从上次的会晤之后,他也一向是这么做的,并且做得还要过分,却并不妨碍他将重真所说灵活多变的战术战法,定义为了无耻行径。 “端的无耻啊!”吴三桂无声地感叹道。 事实证明,也只有无耻之人,才会对别人的无耻感同身受。 极目远眺的吴三桂,只见那些可怜的建奴先头骑兵,才堪堪牵着解开了绳索的战马上岸,才刚刚跨上战马奔跑了几步。 还未等飞奔起来,硕大有力的马蹄便因为分量实在是太重,从而深陷在了湿得透透的滩涂之中,欲拔不能,直气得用女真古语哇哇大叫。 “好湿!果然是好湿啊!”吴三桂顿时嘿嘿地大笑起来。 但作为尊荣的旗人老爷,建州女真的镶红旗骑兵无疑是十分凶悍而又勇敢的。 见事不可为,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还索性跃下战马,怒吼着往堪堪消失在了茂盛的青草丛中,大概是藏进了旱濑洞里的重真一行追去。 他们的背后,正有源源不断的木筏舟船泊岸,也有越来越多的骑兵登上了滩涂,强壮而又原始的女真人们,对于这样的战场显然见识得多了。 见状便很干脆地拆起了木筏或者舟船,将一片又一片的木板,铺在了泥泞的滩涂之上,眼看着就要铺出一条通往青草地上,可供战马奔驰的道路来了。 吴三桂无比紧张地握紧了双拳,手心与脊背全都是汗水,压抑着怒吼道:“还在等什么?快开火啊!” 恰于此时,被青草丛掩饰得很好的战壕里,响起了接二连三的火铳巨响。 嘭嘭嘭嘭嘭…… 二三十名徒步冲锋在前的建奴骑兵,还未产生以弓箭探索前方青草丛的念头,便已接二连三地中弹,扑倒在地,流血身亡。 那身代表尊荣的镶红铠甲,并未起到丝毫阻挡铁砂弹的作用,倒是成了铺在滩涂之上最好的垫脚石。 建奴似乎对于生命的逝去并无多少敬畏,眼看着同伴惨死,也并无多少悲痛,而是冷静地继续登陆,铺地,整装,备战。 在之前的十数年中,建奴已积累了大量与明军作战的经验。 因此,仅从火铳的声响之中,便判断出了这伙明军的数量,以及位置。 于是一时之间,百名整装完毕的骑兵,便在一个特别壮硕的建奴带领之下。 仍用古老的女真语一声发喊,便已催动座下战马,顺着那条用木板铺就而成的冲锋之路,迅速且又凶猛地扑往重真所部潜藏的位置。 人马尚未至,箭矢却已齐发,以抛射的方式,没入了半人高的青草丛中。 重真同样拥有闻声辨势之能,并且早有先见之明,在这道宽敞战壕之中布置的人手确实不多。 并且,严格秉承着他那“打一枪便换一个地方”的战术思想,早已躲到了另外一边,默默地为那空了的铳管上着弹药。 待建奴的第一波箭矢堪堪地升入半空,还未因地心引力从而落地之时。 第二波火铳之声,便又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虽未能稳稳地压制已很快将速度提了起来的建奴骑兵,却也足以让当先的那些人仰马翻,又折损了二三十名。 如此一来,这伙镶红旗建奴便稍微有点儿懵,不过仍然坚信只要冲到近前,弱鸡般的明军只要是无所遁形,便会任由彪悍的八旗老爷砍瓜切菜。 因此,其势非但不减,反而更快了一些,几乎已将战马的速度催发到了极致。 第二波箭矢也已搭在了他们的弓弦之上,不过暴露了所有位置的一号战壕里的关宁少年们,已在重真的带头之下,飞快地通过辅道来到了二号战壕。 因此,当建奴箭矢落下之时,想象之中的惨叫竟然一声都没有听到,镶红旗的骑兵老爷们终于无法保持高冷的心态了,怒吼着便冲入了青草丛中。 有战马猝不及防跌入了战壕之中,于是后续的骑兵便都在那条直线上纵马一跃。 正如吴三桂所预料的那般,他们凭借精湛的骑术,轻而易举便跨过了那道战壕,却也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陶罐地雷的简易触发装置。 轰轰轰轰轰! 女真骑兵的控马之术着实出色,铺展开来之后,便都是几乎同时一跃而起的。 于是,炸响之声便也几乎同时响起。 临时制作的陶罐地雷威力很有限,因为战马在那一瞬间飞跃而起的缘故,便并未将马上的骑兵炸得血肉模糊,甚至连波及都极少。 然而,战马的四肢以及腹部却受到了极大冲击,健硕的马儿们纷纷悲鸣着从空中跌倒在青草丛中,狠狠地摔在青草地里。 马上的骑士纵然不被摔死,也跌了个七晕八素。 ( 第两百三十一章 战壕的初次应用 有一些马术实在出众的,大吼一声跃下马来,硬是通过疯狂的前滚翻卸去了那股庞大的摔劲,完了之后还一跃而起,咆哮着左顾右盼寻找着想象当中的明狗。 找不见,便疯狂地挥舞着战马,欲将碍手碍脚的青草全部斩除,嘴里还用蹩脚的汉话吼道:“明狗!滚出来!明狗!滚出来受死!” 回应他们的,是此起彼伏的鸟铳巨响,立刻便将这些旗人老爷的怒吼之声,以及战马的悲鸣之声,掩盖过去。 而紧随而来的铁砂弹在控制迅速散开,达到了散弹枪一般的效果,更对一号战壕和二号战壕之间的青草地,完成了一次火力覆盖。 原来,是重真将二号战壕修得远比一号战壕更长更宽,可以容得下更多的人。 这些人足以呈半月形状,将那些跃过一号战壕的建奴骑兵,不管是趴着的蹲着的还是站着的,统统覆盖在火铳的火力范畴之内,打得再也站不起来。 浓烈的硝烟味在青草丛中蔓延开来,火器的咆哮与建奴骑兵最后的怒吼之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春风都吹不开丝毫。 岸边已完成登陆并已整装待发的建奴大队骑兵,终于意识到青草丛中的那伙明军,绝非零星的侦察兵那么简单,而极有可能也是成建制的。 憨厚的旗人老爷们倒是没有想到,会是那传说中的关宁铁骑。 毕竟铁骑铁骑,就该骑在马上与敌作战,一如英勇的女真铁骑那般,怎会自甘堕落藏到旱濑洞里,就像玩弄女人一样去玩弄火器呢? 但不论如何,一上来就折损了上百名彪悍的骑兵,却连敌人的踪影都还未能摸清楚,这样的耻辱,简直比觉华岛上的那场窝囊大战更甚。 粗犷的镶红旗牛录额真也不是傻子,没有一根筋地继续派遣麾下,从正面往漫无边际的草丛里冲,而是将余下的五百不到的骑兵分成了三队。 他与另一名牛录额真各率两百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从左右两侧迂回包抄过去。 剩下的七八十骑则由一名小额真率着,尽可能地把兵力散开,充分利用战马的优势,虚张声势,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查探过去,也就是所谓的佯攻。 不仅如此,他们还将舟船木筏上的所有农奴尽数捉过来,撕下破布条绑住嘴巴,塞给一柄战刀,便驱赶着在最前面开路。 若胆敢从嘴巴里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来,便一箭射死,或者一刀砍死。 “驱奴为兵!这是建奴最惯用的伎俩!当真无耻!”如此行径,便连吴三桂都看不下去了,低声大骂道,同时也极为担忧。 他有心想要以大吼出声提醒,但是想到重真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一战而定乾坤,才是他于此战之中的最大作用。 于是,便硬是憋着没有出声。 那个国字脸型的少年还说:“善战者,便先要擅于藏兵。” 对此藏兵之道,重真显然是驾轻就熟的,这一点便连吴三桂都不得不佩服。 哪怕并无险关,并无错综复杂的山林之地,而仅仅是一大片无人耕种,荒草丛生的地带,都被他有效利用,硬是藏下了八百名骑兵。 自第二道战壕退下来之后,长长的三号战壕便塞下了足足四百人。 想象一下四百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会形成一道多长的战线,而火铳手之间是一定会留下至少半个身位,以便完美地架起火铳,便可推断,这条战壕大约有多长。 从高处看去,这最后的一道战壕就像一道弯弯的月亮,又如一个巨人奋力地展开双臂,对第二战壕形成了拥抱状。 也幸好达牛渡口足够宽广,才让重真构筑出了这三道战壕,道道相连,环环相扣,誓将来袭的两个牛录的镶红旗骑兵,一口吞下。 至于剩下的四百名骑兵在哪里呢? 他们就在较远处的侧翼,一人看管着双马,健硕的战马蹲着,矫健的少年骑士便蹲在它们的身旁。 战马套着马嘴,骑士也嘴衔木枚,屏息凝视,聚精会神,等待着最后参战,一战而定乾坤的时刻。 这片人迹罕至的荒草丛,有接近大半个人那般高,以至于远处高坡之上的吴三桂,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不过从吴三桂的角度看去,三道战壕倒是极为明显,草丛断层的那长而宽的那一片,便是了。 正面的建奴骑兵就快摸到第二道战壕了,侧翼也快要完成迂回,形成包抄了。 这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却再无火铳的声响,即便他坚信重真一定会将最长最宽的那条战壕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在战局既定之前,他的心还是禁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担忧其实是有些多余的,对于这些基本战术极为熟稔的重真,怎可能会不考虑到这一点呢? 并且,数百人马再怎么小心翼翼地在荒草丛里穿梭,也还是会有迹可循的。 别的不说,便是零星的战马嘶鸣就不可避免,毕竟这些彪悍的镶红旗骑兵只是仓促迎战,并非如重真一般有备而来。 骄傲如旗人老爷,对于自己的定义永远都是冲锋定局,收割成片,便连防御用的盾牌都未曾携带。 如此一来,以有备图谋无备,一切便都在黄重真的掌控之中。 终于,随着布置在第二道战壕上的唯一一个陶罐地雷,也是最后一个地雷被触发,火铳的巨大声响再次传开。 并且这一次,比之前的接二连三以及此起彼伏,都要密集许多许多。 在重真的带头之下,四百名临时火铳手,就像是在发泄憋在胸口熊熊燃烧的怒火一般,将双管之中的弹药尽数倾泻了出去。 在如此密集的火力覆盖横扫之下,顿时荒草折断,青草四散。 荒草青草如被无形的镰刀割过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下。 而草丛里的建奴与战马,也都像是遇到了死神的镰刀一般。 无论是正面佯攻的还是侧翼迂回的,只要是挨近了第二道战壕的,都无法避免用血肉之躯,或者所谓的镶红铠甲,去抵挡铁砂弹呼啸而来的火辣穿透。 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余凶猛地跳入第二道战壕这一途,才可暂时苟活。 不得不说,在以往的战争之中,一向都是担任着一战而定乾坤的建奴骑兵,即便是在女真八旗之中排名并不靠前的镶红旗,也都还是有些能耐的。 在如此密集的火器攻势之下,战马大多不能幸免,却还是有半数以上浑身浴血的骑兵,咆哮着爬入或者滚入那道现成的躲避之所——二号战壕。 只不过如此姿态,当真是前所未有,比之宁远城下的那次撤退,还要狼狈。 但这些暂时求得了一线生机的骑兵,却并无多少慌乱。 只是显得非常非常焦躁暴虐,一个个红着双眼,犹如陷入了猎人精心布置之陷阱的困兽,狂乱地寻找着出口,寻找着生机。 出口自然是有的,那便是通往三条战壕之间的辅道。 关宁少年可以迅速通行,没道理旗人老爷却找不到。 但是是否为生机,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毕竟天下从来就是没有免费午餐的。 战壕上边,响起了骑兵刚刚开始奔腾的沉闷声响。 旗人老爷对于这些声响是极为熟悉的,立刻便从中判断得出:这伙骑兵的数量不多,大概八百骑。 两个浑身是血的牛录额真甚至还听出,其中之四百并非人马合一的骑兵,而只是虚张声势的战马而已。 究竟是怎样的对手,才可布置出这般精心的必杀战场呢? 两个牛录额真无暇多想,猩红的双眸甫一对视,便已互相点头,有了决断。 ——无畏的女真勇士,哪怕陷入绝境,也断无后退的可能。 因此,余下的二百来名多多少少受着伤的建奴骑兵,待火铳的声响终于停息之后,便勇敢地从二号战壕之中站起身来,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弯弓搭箭,往着第三道战壕的方向,完成了第一轮射击。 含怒的箭矢抛飞入天空,很快又因地心引力的作用,被沉重的箭簇带着重重坠下,映衬着璀璨的阳光,就如一群从地面之上蓦然升腾而起的白昼流星。 重真早就带人躲进战壕默默地装填着弹药,将背部紧紧贴在靠近辽河的战壕壁上,并且尽可能地蜷缩起来,以减少受到攻击的面积,受到伤害的可能。 头上,还顶着一个便于携带的坚固的小圆盾。 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如旱濑般缩进洞里的少年,被一箭贯穿脚背,甚至大腿。 惨叫声零星短促而压抑,好歹让幸存的女真骑兵感受到了一丝安慰,寻找到了久违的信心——终于捉到那些无影无踪的伏地魔了。 他们也想完成第二轮,乃至第三轮的射击,因为箭壶之中还有好多的箭矢。 若是机会允许,那些已经阵亡的族人的箭矢,也是可以拿来一用的。 但是好像办不到,因为那两支合拢过来的骑兵队伍中,也有好多好多的劲弩乃至强弓,同样以抛射的方式,蓦然落入初次应用于战场的战壕之中。 ( 第两百三十二章 建奴双牛录的全军覆没 对于这种简易而又新型的防御阵地,女真人断然不可能熟练而有效地运用。 加上重真这个狗东西只是将这道战壕,修得足够身着简易劲装的火铳手架铳射击,套着铠甲的高大男子想要蹲在里边便展开身子弯弓射箭,却万万不可能。 因此,想要射箭便只能将整个身子都探出来。 也因此,这些全副武装的旗人老爷,对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明军劲弩,几乎没有躲避的可能,也就那套镶红铠甲拥有着一定的防御效果。 然而,这些小巧的劲弩似乎是可以一弩连发的,箭矢数量实在有些多,有好多仰面射箭的女真汉子,都是直接便被数支较小的箭矢射中了面门,一击毙命。 也有好多的箭矢,透过铠甲的些许缝隙,钻入到了女真汉子们强健的肌肉当中,对他们完整的筋骨,造成极大的伤害。 两个格外强壮的牛录额真,也都不可避免地被箭矢射伤。 却只轻轻一刀便贴着铠甲将之砍断,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那样的感慨——所谓的八旗各色制式铠甲,到底不如奴汗起兵时的十三副遗甲。 近处的明军骑兵正步步迫近,那些曾被女真汉子们无比轻视的所谓强弩,在如此距离中却发挥出了极其强大的威力,将他们压制得几乎抬不起投来。 更远处也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听那声响,介乎五百与六百骑之间,并且清一色都是货真价实的骑兵。 原来是吴三桂一看那情形,若是再等下去,别说一战而定乾坤的机会,便连参战都要变成一种奢望了。 于是便不等重真发出约定的讯号,悍然策动战马,尽起隐藏在高坡下的麾下,怒吼着冲了过来。 残存的建奴骑兵面面相觑:“没有思考的时间了,更没有待援的可能。” 不仅因为这本身就是一支托大的孤军,还因为那伙从始至终都只有几个侦察兵露过面的明军,攻势阴毒凌厉,丝毫不给人喘口气的间隙。 仅存的女真骑兵们不仅遥想当年,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般压制明军,压迫明军惨败退却之后,却仍守着家园的汉家百姓的。 这些百姓甚至于有了一个专用的称呼——汉奴。 与明国对悍勇的建州女真的称呼——建奴,针锋相对。 外表粗犷,实则颇为狡诈的两个牛录额真,不是没有想过利用明军的火铳手,打击明军的劲弩骑兵。 然而,那些火铳手不知是因为没有弹药了,还是早就预料到了误伤这种可能,竟好久都没有一支火铳再次响起。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被困在这道泥土气息还十分新鲜的沟壑里,女真勇士的血勇与骑兵的优势,都正在迅速地流逝。 两个牛录额真只能各自率着残部,垂死的困兽一般疯狂地吼着,通过左右两侧的辅道,往第三道战壕,也就是火铳声响传来的方向,发起最后的冲锋。 这些辅道无一不被重真监督着,修得比直男还要直。 这边是失去了战马,却仍然奋起余力冲锋的镶红骑兵,无愧女真巴图鲁之名。 而那一边主动舍弃战马的少年关宁铁骑,也没有一个孬的。 他们五人为一组,在各自伍长的喝令之下,一字排开,无需瞄准,只需稳稳地端起双管鸟铳,对着辅道中间开火。 鸟铳的巨响在辅道之中显得格外沉闷,有松软的泥土扑簌簌地抖落下来。 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又一个的镶红女真巴图鲁,在铁砂弹密集的击打穿透之下,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陨落之花。 “嘭……啊!嘭……哦!嘭……尼玛!” 残存的镶红女真巴图鲁依然前仆后继,踏着乃至不惜推着族人仍然火热,却已失去了生机的躯体,挡在身前作为最后的掩护。 而那些端着火铳的关宁军少年战士,也被重真训练得有条不紊,不管前边的敌人冲得有多么凶猛,都冷静地一铳紧接着一铳,只管倾泻着铳管里的铁砂弹。 争分夺秒,沉稳坚毅。其余的,一概不管。 五人十发铁砂弹刚刚倾泻完,这一火铳小队便立刻收铳退往一边,等在另一边的五人火铳小队,立刻平易填补空缺。 在这仅堪两三个铠甲战士并排冲锋的辅道里,一队又一队的少年火铳手们,完成了一遍又一遍的分段射击训练,也将关宁战士于野外直面女真骑兵的勇气,全然激发了出来。 刚开始还有些紧张的少年关宁战士,在亲眼看见了所谓不可敌的女真骑兵,在火器的击打穿透之下变得七零八落之后,终于摒弃了最后一丝心理劣势。 他们端着火铳的手,再也不见丝毫颤抖,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游刃有余。 当那两个格外强壮的牛录额真,硬是凭借着一身的本领,躲过了数次必杀的平射,只剩下了孤身浴血的残兵。 他们孤独地立于已被族人堆积如山的躯体,填塞满了的辅道之中,悲愤地横刀问天,最终却仍然难逃被密集的铁砂弹火力网,击穿得犹如筛子。 “全军覆没!全军覆没!整整两个牛录的建州女真镶红旗骑兵!全军覆没!” 关宁军的少年铁骑们看到这一幕,于短暂的静默之后,蓦然欢声雷动。 因为与敌方堪称悲壮的折损面前,己方的伤亡率,无限地接近于零。 率队冲锋之中的吴三桂,听到女真骑兵困兽般的怒吼从密集变得零星,再到几不可闻,便知重真再一次地大获全胜了。 他很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那个家伙的身上,还有许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尤其是他一再降调的“游击战术”。 这一战术,并非如皮岛的毛总兵那般总是游而不击,还动辄就是斩首上万。而是充分利用每一项有利于己的优势,无限去降低敌方的劣势,从而达成集中己方所有的优势,去歼灭敌方最弱一环的战略目标。 然而这一战果在重真的心目当中,多少还是有些唏嘘的。 因为眼界的高远与心胸的开阔,他比任何一个进步进取的关宁少年想得更加深远,也从这场新兴火器与传统冷兵器的较量之中,看到了新旧时代交替碰撞之时,所产生的悲壮而又绚烂的火花。 这就是足够的野蛮在形成了巨大优势的文明面前,封建文明在近现代文明掠夺式的野蛮面前,不得不经历的惨痛悲剧。 为了这个民族的最终走向,他无怨无悔于一次又一次地祭出猎枪,一次又一次地驱赶,甚至是击杀来犯的豺狼。 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经文明之痛苦。 若一个来自22世纪的特种兵,还不能给这个民族好好地上一课,那么待到二百年后再去上演那悲壮的一幕幕,无疑便会更加令人痛心疾首。 当吴三桂率领麾下急冲冲地赶到之时,终于明白了自己于此战之中的功用。 ——乾坤已定,你小子就乖乖给老子收拾战场。 他对此极其不服,认为若由自己来指挥这场战斗…… “这个混球,究竟是怎么办到以数人受伤,却一人战死都没有的代价,就在正面战场之上,一口吃下一支两个牛录的建奴骑兵的? 这也太太太特么羞辱人了吧……”吴三桂狠狠往青草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想起亲眼看到的重真堪称完美的指挥艺术,也堪称无耻的战术战法,吴三桂好不容易重新堆砌起来的骄傲内心,不得不再次向着那个同龄同级的少年屈服。 他毫不吝啬地将一个大大的赞,通过一个大大的拇指,赠送给了重真。 可恶的是,那家伙非但不谦虚,反而大言不惭地说:“这算什么?若是身处山林之地,吾便能将灵活机动的游击战精髓,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吴三桂这种三观不正,思想也歪,作战方式却耿直得如同狗一般,出生将门,把统御千军万马从北打到南作为终极目标的人。 大概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认同“游击战”这三个字,也不可能体会透彻的。 最多,也就是从重真那儿学些皮毛,便现学现卖,还会自以为是加上自己的理解。 待亲眼见识了这一看似简单的战略思想,于战术运用之中却是如此的博大精深之后,他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在画虎类犬而已。 于是他便悲愤地怒吼一声,转身便带着麾下钻进荒草丛中,抢占胜利果实去了。 看到他们自称为补刀,实则为抢人头的无耻行为,重真的麾下包括袁七祖宽在内,都显得异常义愤填膺。 重真却乐呵呵地等待着吴三桂冒着生命危险,将那些躲在荒草丛里先装死再暴起伤人,或者干脆躲进旱濑洞里妄图躲过这一劫的女真残兵,尽数地收割完毕。 并将所有人头,不管完好的还是破败的,都拎至滩涂之上堆成一座金字塔状,垒成一座京观,重真这才笑嘻嘻上前去与吴三桂分赃去。 ( 第两百三十三章 登莱水师陆战大将再战南关 就分赃这种技术活儿来说,这个时代大概是无人能出重真右者的。 就像得国之正,无出大明右者。 便连天生便带着无耻基因的吴三桂,也斗不过看着大方,实则却锱铢必较,还让人觉得他处处都透着坦诚,处处都在为别人着想的混球——黄重真。 你一吾二,甚至你一吾三…… 最终,吴三桂满心欢喜地分到了一百人份的战利品,包括那些被铁砂弹轰得少了眼睛,少了半张脸,甚至只沾着一根金钱鼠尾辫的脑壳。 当然,还有六百副损坏不一的镶红铠甲,以及无数颇为完好的强弓与箭矢。 吴三桂很要事情,抓起一副几乎完好无损的镶红铠甲,得意着便想往身上套,惹得重真大怒,差点儿将他拖进荒草堆里一阵狂殴。 最后还是给他留了点儿脸面,用下巴指了指它的前任主人——那个被一火铳轰碎了脑门,整个脑袋只剩了一根金钱鼠尾辫连接着的薄薄脑壳。 如此瘆人的画面,便连神经大条的吴三桂都不得不内心发颤,唤来那名从马世龙处调来的心腹马宝,便将那套镶红铠甲赏赐给了他,并嘱他好生保管。 马宝身为马世龙的家丁,何曾被人赠予过这等奢华战甲,当即便感激涕零。 重真看得一阵无言,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是在为以后于同僚面前的炫耀,以及子孙跟前的吹嘘做准备,还是在为日后的投敌做打算。 毕竟这份缴获确实颇为难得,然而这个举动,又实在是太像未雨绸缪了。 此战大获全胜的战报,很快便以快马加鞭的速度传回了锦州,举城军民即刻欢呼。 传到来回于松杏二座山堡之间,加强防务的赵率教处,这员善于奔袭的悍将狠狠挥了挥拳,吼了一声“好家伙”,便更加干劲十足地埋头布防去了。 传至宁远,以及宁远后方的前屯,袁崇焕固然无比欣慰,捻须轻笑。 满桂同样极其欣然,哈哈大笑,狂饮一坛棕红的同山烧,再加一坛犹如琥珀一般的三十斤装的斯风黄酒。 这个蒙古族悍将以一场豪迈的大醉,遥祝那个唯一看重且隐隐佩服的汉家小子,取得从军以来首次于野外正面作战之中,豪胜建奴八旗骑兵的辉煌战绩。 苍鹰与海东青在天空盘旋,全程见证了这场伤亡比例无比悬殊,却依旧堪称惨烈的战斗。 人与战马的躯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杂乱的草丛里。 生命在他们倒下了一瞬间,化作了热腾腾的鲜血,透过被铁砂弹击打出来的小窟窿,汩汩流入厚重的土壤之中,使黑土变得更加深沉,来年一定更加肥沃。 作为天空的宠儿,苍鹰与海东青自然是不屑去吃这些即将腐烂之血肉的。 唯有秃鹫成群成群地飞来,于上空无声地盘旋着,默默等待着地上那群鲜活的生物离去,然后俯冲而下,饱餐一顿。 然而,一个可恶的家伙却一声令下,将那些躯体尽数推入了战壕,并填上了沙土,保留了那些双手双脚的动物,生而为人,归于尘土的最后尊严。 苍鹰与海东青一振翅膀,去别的纯净苍穹里翱翔了。 秃鹫没有刨土的能力,最终也只好极为不甘地嘎嘎叫着,愤而离去。 远处的一座小高坡上,重真骑在大黑马上与吴三桂并排而立,宽阔的达牛渡口在两人眼中一览无余,相视一眼,洒然一笑,终也拨转马头,疾驰离去。 被关宁侦察兵牵制了好多天的后金斥候,终于突破了密集的侦察防线,来到了这片相约好了的地域之中,然而却找不见半个大金骑兵的身影。 不是说大汗已派遣镶红旗的六百骑兵前来支援,以血明军派遣正规军参与斥候之战的仇么? 那么,人呢?马呢?人马呢? 极善追踪的后金斥候很快便发现了蛛丝马迹,驱赶走那些闻见了鲜血味道而围拢过来的野狼鬣狗,刨开厚厚的泥土,终于发现了好多好多无头的破烂尸身。 能证明这些尸身旗人身份的物品,几乎都被吴三桂搜刮干净了。 因此,这些后金斥候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最终根据时间与空间的吻合做出推测,断定却又难以置信——强大的镶红旗骑兵,竟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就变成这般凄惨的模样。 同时,也根据关宁铁骑离去时留下的痕迹判断出,对手的数量该在一千五百左右,不能更多了。 仍旧认为自己全方位都超过明军一大截的后金斥候,对此感到十分吃惊。 因为,这确实是建州女真自十三副遗甲起兵以来,尤其是在改制成八旗之后,在与明军的争锋之中,于野外作战的正面战场之中,所遭受的第一场失利。 至于觉华岛上的那一战,被骄傲的八旗子弟理所当然地认为不能算。 宁远城下以及老锦州废墟堆里的那两场,更是为骄傲的他们嗤之以鼻。 因此,消息甫一传回后金,便令八旗震动,八王震怒,群情激愤。 无数女真悍将拍着狗熊一般健壮的胸膛,咆哮请战,愿为先锋悍卒攻伐大明,踏平关宁,既报宁远之仇,又雪达牛之耻。 便连平日里相互掣肘的八王,都似乎同气连枝,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便连济尔哈朗都快马赶回了沈阳,纷纷对身为大汗的黄台吉,表达了愿意率领本旗兵马,替至高无上的天聪大汗,扫平关外每一寸土地的意愿。 极善布局的黄台吉一番思量,心中便已有了部署,正要首次以奴酋继承者的身份,正式发布后金大汗“出则为兵”的军令,却收到了来自辽南的紧急军情。 ——袁可立麾下登州参将,也就是曾经的南关败将张盘,再袭南关,克之。 大明的辽东其实是个非常广义的称呼,狭义上可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部分。 关宁防线所在的地域,即为辽西。 沈阳辽阳之地,是为辽中。 铁岭开原之所,是为辽北。 抚顺本溪以及丹东北部,包括后金的大本营赫图阿拉,便组成了辽东。 至于辽南,便是以辽东半岛为主,包括皮岛鹿岛獐子岛等诸多海岛所在的海域,以及辽东沿海的广袤地域。 甚至可深入至毛文龙于天启元年,以奇兵突袭而取得明金开展以来首次胜利的镇江堡。 却原来,是统御着登莱水师一千名海军陆战队员的张盘,绕过辽东半岛来到皮岛慰问完毛文龙所部之后,并没有即刻返回,而是巡弋在了辽南海域之上。 重真所绘的辽南沿海以及海域详图,被他拓印在了几块不易受潮,也不易撕扯破碎的布帛之上,时不时地拿出来观察比对,相互印证。 有过天启五年在南关差点身陷重围而死的经历,即便当下的张盘自诩比两年之前更加悍勇,所统御的麾下数目虽少,却更加精锐。 却仍然没有盲目地登陆,去寻找后金的军队作战,而是沉稳地勘探着地形,寻找着战机。 战机很快便出现了,正当整个后金的目光都被辽河左岸的斥候鏖战所吸引,更在心中盘算何时发动更大规模的伐明之战时。 张盘率领登莱水师海军陆战队,于辽东半岛东边的南关海域登陆,奇袭了这个曾让他陷入重围的地方,一举克之。 此战,张盘阵斩守南关的镶白旗旗兵五十余名,戮其从属奴兵三百余,旋又转战金州,于金州地峡设伏,大破闻讯往援的三百镶白旗步卒。 后携大胜之威,大破后金着重布防,以防东江毛文龙部袭扰的辽南重镇金州城,旗丁奴兵尽数被屠,城内汉民则在觉华水师的协助配合之下,尽数被迁。 又于望海堡,旅顺两地的镶白旗骑兵闻讯赶来合围之前,率军急流勇退,回到了广袤深邃的海洋深处,令堪堪赶到的镶白旗骑兵望洋怒吼,却又徒呼奈何。 如此战绩,竟与辽河左岸遥相呼应,也应了重真当初说过的那句话——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不过,张盘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骄傲,而是率领船队迂回来到了距离鸭绿江入海口很近的獐子岛上,蛰伏修整,伺机而动。 已经久无战果的毛文龙麾下尚可喜、耿仲明等人,却对张盘的战绩分外嫉妒,也十分眼红。 最重要的是,这两厮明显觉得张盘放着南关附近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岛屿不修整,而是非要迂回来到距离皮岛最近的獐子小岛之上,分明就是一种挑衅。 二人于是说动已然渐失锐气的毛文龙毛总兵,悍然出兵,兵分数路,再袭镇江,欲效法天启元年的奇袭之战,再上演一次镇江堡大捷。 并且,还盛情邀请张盘率部参战。 曾陷入过死战,于生死之间真正徘徊过的张盘,自然满口答应。 可实际上,却只是率军往鸭绿江口绕了一圈,欣赏了一番鸭江奔流入海的壮丽景观,对于鸭江右岸肥沃土壤的垂涎,远超尚耿二人所许下的承诺。 因为他始终谨记着重真于离别之前,握着他的手,附在他耳边的那番告诫。 ——定要小心毛龙文麾下的尚可喜,以及耿仲明。 ( 第两百三十四章 张盘与多尔衮的交锋 事实上无需重真提醒,张盘本人也对那两个家伙怀有极深的戒心。 因为他非常怀疑,昔年的南关之围,便是源于他二人的拒不发兵救援。 至于被后金重兵所阻的推说,那就是个笑话,茫茫大海之上,大明水师称雄,哪来的后金重兵? 不论后金是在奴酋还是在黄台吉的统领之下,也不管八旗骑兵在陆地上如何骁勇,都无可避免地要在辽南沿海,投入极大的防守精力。 而不是如辽西那般,哪怕是经历了宁远之败,都始终保持着战略进攻的态势。 然而,黄台吉的战略眼光似乎确实更甚其父。 堪堪收到辽南的军报,愤怒的情绪尚未来得及主导全身,便已在大政殿的汗座之上抽出黄金战刀,迅速地做出了部署。 “兹令大贝勒阿敏携小贝勒多尔衮,率两白旗赶赴辽南,驱逐袭扰明军,并于沿海布防,严阵以待。在此期间,决不允许再有一兵一卒的明军水师,登陆大金土壤。” 在此期间,是在哪个时间段里面呢? 阿敏与多尔衮心知肚明,对于不能参战即将到来的举国伐明大战,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服从于至高无上的部落汗权。 就像八旗的旗丁,必须无条件服从旗主的命令那般,虽贵为贝勒,但归根结底,在大汗面前,无非奴隶一枚。 阿敏或许已然习惯了逆来顺受。 可多尔衮却将所受的所有耻辱,尽数埋在了心的最深处,而每一份的羞辱,都像给心底的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添加了一份干柴,令之燃烧得更加旺盛。 正是这团愤怒之火,令多尔衮的行军风格,比之大妃殉葬之前,更加雷厉风行,作战起来也更加狠辣果决。 当阿敏带着自己的部下慢悠悠地往辽南行去之时,多尔衮已亲率麾下精骑日夜兼程,赶赴往来后金斥候于军报之中,所提示的最新作战地点——镇江堡。 毛文龙也很想再次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因此将皮岛军分成了五部,自己亲率一部于沿海巡弋,随时准备登陆支援。 尚耿二人则各率一部,往镇江堡迅速挺近。 还有两部,既为侧翼,又为斥候,沿途破坏,收集军报,同时侦察后金旗兵的动向,以保证尚耿二人及其皮岛军的精锐麾下,能够随时后撤。 毕竟,自从张盘被袁可立所救并且投入其麾下之后,尚耿二人便成了皮岛之上最能打的两位,也是毛文龙的心腹爱将。 只是,这两名毛帅麾下的得力干将才堪堪抵达镇江堡地界,与巡视的旗兵来了一次小规模冲突,便收到了后金贝勒多尔衮亲率铁骑星夜来援的消息。 于是,连正式的攻打都尚未发起,便已仓皇后撤。 皮岛军以步军为主,多尔衮部则多为骑兵。 因此,当尚耿二人堪堪率军登船,退回大海之时,多尔衮的骑兵,也刚刚沿途索迹,追赶至了海边,并且弯弓搭箭,力拔山兮,一阵猛射。 箭雨如蝗,大多落入了湛蓝的海水之中,只有少数能够够到正迅速入海的船只,无一例外都被较为轻松地拦了下来,然而尚耿二人,仍有惊甫未定之感。 已有了一丝发福迹象的毛文龙,对此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张盘却看得极为愤懑,认为尚耿二人虽未损失一兵一卒,然而此举却无异于落水而逃。 于是,他便下令,将座驾威远号打横开来,将船舷一侧甲板上黑幽幽的炮口,尽数对准了正在岸边不可一世的多尔衮及其正白旗麾下。 其余舰船,只要是甲板之上装备着虎蹲炮的,也在旗手的指挥之下照做。 “尝尝火炮的滋味吧,狗奴才们!”随着张盘一声怒吼,举起的右手狠狠麾下,之前一直被藏在船舱里保护得很好的虎蹲炮们,终于得以愤怒地咆哮起来。 轰轰轰轰轰! 虽说虎蹲炮的射程有限,远远不及红衣大炮,然而比之弓弩还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只见成串成串的炮弹往岸边倾泻,直接便将建奴骑兵的嚣张气焰压制了下来,以较为密集的姿态,砸入了极为密集的正白旗骑兵阵型之中。 几乎只是一轮炮弹覆盖,原先不可一世白铠骑兵,立刻就变作了人仰马翻。 八旗的盔甲再硬,毕竟是禁不住铁砂弹的击打穿透的,遑论炮弹的轰击? 最令多尔衮觉得过分并且痛恨的是,紧随这些虎蹲炮弹而来的,竟还有数枚更大的铁疙瘩,犹如流星一般,呼啸而来之时便已气势迫人,更可造成数倍的杀伤,射程也更远,直令中军甚至后军的骑兵,都受到了损伤。 “难道登莱水师也从传说中的红夷鬼手中,购来了那些威力巨大的所谓红夷大炮?”被亲卫死死护卫着的多尔衮,不禁悲愤地想到。 多尔衮猜到了一半,登莱水师的辽宁舰、威海号、定远号上,确实都装备了这些大口径大炮,却并非从红夷手中购置来的,而是大明火器局精心仿制的。 且为了便于区分,红夷大炮之名,也早已因为重真的提议,从而更名成了红衣大炮,至于那段冗长的前缀,也早就被人刻意遗忘了。 张盘所率领的船队以威远号为指挥座舰,其中所装备的虎蹲炮,全部来自于登州以及莱州的城头。 那同样是因为袁可立终究听从了重真的建议,将这些大炮从青砖砌成的城头之上拆卸了下来,转而在了舰船的甲板之上。 让之不再成为被动防御的摆设,而是成为了主动进攻的利器。 至于那些总是带着烈焰的红衣炮弹,则都来自于登莱水师最为亲密的战友——觉华水师,所派来助战的破虏号。 觉华守卫战之后,袁崇焕像是忘记了那三尊跟随驰援的大炮一般,没有问重真讨要,也没有向金冠追问。 于是,重真的奸计便自然而然地得逞了,金冠也理所当然地将这三尊在觉华守卫战中立下大功的大炮,据为了己有。 袁崇焕非但不在意,反而老是对重建中的觉华岛嘘寒问暖,很是关心岛上新招募军民的粮食武器是否足够,若是不够,便尽管提来。 于是,近朱者赤的金冠,便总是将炮弹的大量需求,夹杂在一大堆粮食武器的请求单之中,这才成就了这次对多尔衮的炮轰,以及心理上的压制。 “若是他们在岸上,若是他们在岸上……”多尔衮的内心,是极其不甘的。 虽然见识了大明火炮的威力,但他内心最渴望的战争方式,仍是率领麾下无敌的骑兵,驰骋于陆地之上,将一切胆敢挡在骑兵洪流前方的敌人,都踏成齑粉。 不过,明军的作战方式,似乎真的大有不同了。 虽说许多时候,这样的作战方式形同鸡肋,还会受到诸多因素的掣肘,比如火器受潮便会无用,炮弹不合格大炮便会哑火,甚至炸膛。 然而,八旗子弟引以为傲,曾经纵横辽东的骑射之术,在这种作战方式面前,似乎更加无法发挥出威力来。 再臂力过人的射手,再力大势沉的狼牙箭,也无法对甲板上受铁盾保护的炮手构成威胁。 而那些炮手,似乎只需在桅杆之上那些极目远眺之人,通过旗手的旗帜,得知敌人的方位以及数量,然后调整炮口,进行轰击就可以了。 多尔衮非常希望明军会在岸上布置一队奇兵或者伏兵,更迫切地希望明军这么多的大炮,会有那么一两尊炸膛。 然而许久之后,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明军的火器质量,似乎比宁远之战时,更加优质了。 他却不知,火器质量的精益求精是一个方面。 怎样运用,也是一个极其关键的因素。 当张盘下令所有配备虎蹲炮的战船,通过迂回的方式步步紧迫,并将另一侧船舷甲板上的幽深炮口对准岸上,再来一轮密集炮弹攻势的时候。 当破虏号在一众中小型战船的护卫之下,破开海水,用船首甲板之上比虎蹲炮更加威武的红衣大炮炮口,在固守沿岸的后金骑兵之中,寻找着统领的时候。 因为极度的愤怒与不甘,多尔衮胸腹中的熊熊火焰,都快要将自己给灼伤了。 但也因此,他那坚定的心理防线被打开了一道缺口,海水汹涌进来,平息了烈火。 反而让其从大妃额娘的殉葬,以及近一年来受黄台吉针对压制的抑郁缠绵之中,彻底地解脱出来。 冷静下来的多尔衮,确实是有些可怕的,竟毅然下令全军后撤,犹如退潮的海水一半,瞬间便退了个一干二净。 张盘得到过重真的警示:“后金八王之中,定要小心多尔衮这个人。这家伙看似年轻,实则意志坚定,脑袋灵活,手段残忍,比大贝勒阿敏莽古泰等人更加可怕。” 因此,张盘便并没有自大到将战船靠岸,然后登陆追击。 不知为何,便融入了替张盘摇旗助威的角色里的尚可喜与耿仲明,倒是很想替脸色阴郁的毛帅挽回一些面子,但是想了一想,还是觉得自己的小命比较要紧。 ( 第两百三十五章 蔡家楼台十七勇士 多尔衮虽然暂时退兵了,但是却并没有将整个辽南沿海拱手相让,而是等到本部旗丁赶来,阿敏也终于优哉游哉地率军赶到之后。 充分发挥出了卓越的陆战军事素养,硬是凭借黄台吉吝啬拨付的两旗人马,节制着诸多城寨内的少量驻守旗兵,将长而广袤的辽南海域,守得滴水不漏。 虽拿动不动就跑回船上,撤到海里去的明军没辙。 但是无论皮岛的杂牌军,还是助战的觉华水师,即便是极善登陆作战的登莱水师海军陆战队,都无法深入辽南陆地,去与任何一名贝勒统帅下的旗兵拼消耗。 用重真的话来说便是,每一名百战余生后的战士,都是极其宝贵的财富。 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 一切军事行动,都以消灭后金八旗的有生力量为目标。 只管默默地杀,至于功过是非,就交给朝廷去抉择,交由后人去评说。 毛文龙很想将越来越有大将之风的张盘重新收归麾下,却被他用“以报袁公救命之恩”为名,婉言谢绝了。 毛文龙无奈,只得喟然长叹,倒也听从了张盘的建议,巡弋于海,伺机而动。 辽南的战事,就此陷入僵局。 就像黄台吉并不奢求,也并不希望多尔衮能轻易锁定辽南战局那样。 多尔衮同样并不希望更并不认为,黄台吉能在即将到来的伐明之战中,轻而易举地打开局面。 想通这一点,多尔衮即刻变得轻松起来。 不再因为黄台吉的排挤打压而郁闷,也不再因为无缘这场伐明之战而感到心有不甘,反而对于汉文化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近一年来,他便是通过刻苦研读博大精深的汉文化,从而稍解苦闷的。 心态摆正了,排兵布阵的风格,也就更加天马行空了。 多尔衮细思这一年中苦读过的华夏兵书,忽然灵光一闪,一场比之昔日的南关之围更加庞大的军事陷阱,便朝着张盘悄然展开。 黄台吉对于自己将多尔衮与阿敏放在一起,既能相互掣肘,又能将东江、登莱两镇明军牢牢钳制在辽南海域,不得寸进的部署,极为满意。 与多尔衮“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心理差不多,黄台吉同样认为自己支开了多尔衮与阿敏,便可以藉着攻伐大明之机,好好打磨阿善与莽古泰的棱角了。 天启七年农历五月,辽河平原南部的麦子趋于大熟。 自命为后金天聪大汗的黄台吉,终以“明人之于锦州、大凌河、小凌河筑城屯田,并无议和诚意”为藉口,令多铎率军与济尔哈朗一同屯于辽阳一线。 既为后应驻守后方,又专为大军供应粮草之则,同时也可相互掣肘。 他本人则亲率包括阿善、莽古泰、阿济格、岳托、豪格在内的六万八旗子弟,并数万各族奴军,倾巢而出,再次贯彻了其父“出则为兵”的军事思想。 五月六日,后金大军渡过辽河,再攻大明。 对于这场几经重真提及的战役,袁崇焕准备了许久,也早已完成了部署。 当从侦察哨兵的探报之中,得知后金终究还是撕毁了那份心照不宣的和议,悍然渡过辽河发动战争之后。 袁崇焕极为愤慨,不辞辛苦,亲往各大城寨进行战争动员,见军民一心,同仇敌忾,士气可用,这才放心,便又回到宁远,居中调度。 是役,满桂驻军前屯,以为宁远后盾,从战略布置的角度而言,并无不妥。 祖大寿以副总兵左辅和朱梅为辅,驻防锦州。 赵率教屯军松杏二座无时无刻不在加固的山寨之中,为锦州侧援,以避免这座坚城陷入被围的尴尬境遇。 如此布防,与历史上略有不同,然而万变不离其宗。 总而言之,宁锦大战终究是沿着历史的车轮,行至了一触即发的车轨之中。 并且一鸣笛,便是犹如冒着腾腾黑烟的火车一般,滚滚前行,势不可挡。 谁若是妄图阻挡这场大战,那么无论摩拳擦掌的大明关宁,还是厉兵秣马的后金,都会率先将之碾碎。 宁锦大战,开始了。 而此时正值大凌河畔麦子大熟的时节,关宁少年若退,那么一场夏季的暴雨之后,辛苦了数月的成果,便会烂在壤间化作养料,继续滋养肥沃的黑土地。 或许,很干脆地认怂,将半年的收成拱手相让。 倔强的关宁人,对于这两种结果都是不能容忍的。 因此,莫不铆足了劲儿,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各司其职。 蔡家楼台,是矗立在辽河平原之中,一座集哨望传烽与阻敌防御于一身的小型墩台,常驻明军十七人。 并因其于辽河平原之中鲜有的独特地理位置,在诸多的墩台之中,属于孤悬于外的那一座,犹如小小的螺丝钉,牢牢地楔定在黝黝的黑土地中。 黄台吉原本以为,如此瘦高的一座墩台,根本就不堪一击,只需他伟大的大金天聪汗打一打响指,便自有粗壮的女真勇士一个冲锋,便能将之夷为平地。 然而事实却是,半个牛录的步卒围绕着这座墩台攻打了许久,却仍然没有办法突破至墩台底下去进行攀爬。 因为黄泥掺着芦苇糊就的墩墙之中,有着不少的小孔,不多不少,刚好十七个,正泛着幽黑的光芒。 里面的明军士卒就是透过这些小孔,将黑幽幽的火铳管口伸出来。 都犯不着用眼睛看,只需用耳朵随意一听,便可躲在墙体之内,向着底下呜哩哇啦兴奋嘶吼的女真勇士开火。 随着一圈又一圈巨大的火铳闷响,悍勇的女真勇士便也一圈又一圈地倒下。 黄台吉一度认为,如此巨大的声响单是在如此瘦高的墩台之中回荡,便足以将躲在其中的明军士卒耳朵震聋。 然而睿智如他,能够想到应对炮火对于战马造成影响的最好办法,便是将战马的耳朵捂上。 那么,那些蠢兮兮的明军将士,又怎会想不到将自己的耳孔堵上呢? 于是问题便又来了,堪称封闭墩台之内的明军,又是如何辨别女真勇士的具体方位的呢? 毕竟那些憨憨的女真巴图鲁很善于吃一堑长一智,竟墩台内的明军竟有听声辨位之能,立刻就放弃了大吼,也放轻了脚步,只攥着兵器偷偷地往墩台靠近。 黄台吉很快便找到了答案——那座差不多有着三层黄泥平房那么高的黄泥墩台顶端,始终都透着半个脑袋,居高临下,观察着女真巴图鲁的一举一动。 别说墩台底下那些正在进攻女真勇士,便是自己这个天聪汗以及身后的千军万马,都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 黄台吉大怒,即刻派出数名白甲神射手,只见他们策动战马便冲了过去。 这些白甲骑兵冲到一半,便已弯弓搭箭,以一个妙到巅峰的角度,将沉重的狼牙箭抛射上天空。 狼牙箭至半空时,便又因为地心引力的作用,而被箭簇带着沉沉坠下,重重地落入了墩台的顶端。 如此箭术,当真是出神入化。 黄台吉傲然一笑,还颇为淡定,而他身后的千军万马,却已发出了拍大汗马屁的震天欢呼:“大汗万岁!” 阿善更是振臂高呼“大汗威武”,像是由衷地在为他的八弟造势,令旁边的莽古泰一阵作呕,却也不得不挥动比之更加粗壮的手臂高呼:“大汗威武!” 黄台吉对此颇觉郁闷——如此全军奋发的时刻,尔等就不能配合着点么? 非要与那群奴才不一样,才能显示出仅次于老子的地位是不? 大汗威武?尔等就不能学着明国的那群佞臣一般,祝老子万寿无疆么? 然而很快,无论“大汗威武”还是“大汗万岁”,便都戛然而止了。 阿善粗壮的手臂更是硬生生地滞留在半空,脸色一度尴尬。 因为那些狼牙箭不知为何,竟像垃圾一样被从墩台的顶端丢了出来。 一个脑袋也跟着探了出来,猥琐地瞅了瞅四周,便又王八一般缩了回去。 高傲的白甲骑兵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咆哮着再次弯弓搭箭,却换了目标,犀利的狼牙箭直扑那些黑幽幽的小孔。 随着一阵刺耳的金戈交锋之音,这些狼牙箭也无一例外,被挡在了墩台外边,无力地垂落于黄泥巴浑河芦苇杆子,糊就而成的墙体之下。 经验丰富的白甲骑兵立刻便找出了原因:无非便是所谓的关宁铁盾在作祟。 但是这么多的小孔,是不可能每一个都堵上的。 白甲骑兵展现出了精湛的骑射之术,围绕着墩台连发数箭,箭箭力大势沉,虽有不少被挡在了黄泥墩墙外,却也有半数成功贯入到了墩台之内。 隐约可闻数声极其压抑的惨呼,或者闷哼,显然是伤到了躲在其中的明军士卒,而被狼牙箭伤到的,即便是没有伤到要害,也会被狠狠地剜下一块血肉来。 见攻击奏效,白甲骑兵便照法施为,欲扩大战果。 墩台内的明军士卒自然不会甘心,纷纷以火铳还击,却因战马的速度实在是过快,直行的铁砂弹居然追不上绕圈的马蹄,因此收效甚微。 ( 第两百三十六章 黄重真的矛盾心理 墩台顶端的观察兵,立刻将这一情况传递给了墩台内的战友。 训练有素的火铳手们立刻调整战术,不再等待马蹄声在正前方响起之时再开火,而是隐隐听见之时,便毅然点燃火绳,令火铳轰鸣。 铳管一阵又一阵地发着烫,可平日里对其维护甚佳,比底下那杆枪更加珍惜的火铳手们,却已全然不在乎了,几乎是压榨一般发挥着它们最后的功用。 这些最早批的老伙计们也很争气,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怒吼,便有着一个又一个的白甲骑兵或者脖子被打断,或者臂膀被撕下,或者战马被打死。 一时之间,堂堂女真族王牌骑兵的白甲巴图鲁,竟也尝到了人仰马翻的滋味。 黄台吉默默地目视着这些隶属于莽古泰的白甲骑兵堪称惨烈地死去,天聪汗的立场与眼界,让他坚固的心中没有泛起丝毫怜悯,因为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 只见围攻的女真步卒已在这些白甲骑兵的掩护之下,迅速地围拢了过去。 只需令这些破坏力十成十的步卒靠近,那么那圈用黄泥糊就的墩台,是决计挡不住女真人悍勇的刀劈斧砍的。 黄泥墙体,总不可能比宁远的青砖城墙还要坚硬吧? 黄台吉甚至已经看到了这座瘦高而又碍眼的黄泥墩台轰然倒塌的场景,甚至模拟出了身后的千军万马山呼“万岁”的场景,便连该做出的姿态都预构好了。 然而,世间之事总是那么的出乎意料,尤其是在堪称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 只见那堵远远看去严丝合缝的黄泥墙体最下一层,不知为何却陡然主动掉出来十多块干巴巴的圆形黄泥块,黑幽幽的火铳口刚一伸出来,便已迅速迸出一蓬又一蓬的火星。 轰轰轰轰轰…… 因为墩台较为封闭的缘故,因此火铳的怒吼沉闷得如同大炮的咆哮。 悍勇的女真步卒,也似乎对于这些邪恶的武器产生了恐惧之心,仅仅是十数人应声而倒下,其余的竟变得逡巡起来。 这是黄台吉所不能容忍的,黄金战刀是不可能抽出来的,它注定是属于宁远的,于是进击的战鼓便响了起来,也是给围攻的奴才下了死令。 ——有进无退!退者,斩! 与此同时,铁甲督战队并第二梯冲锋队,也已直扑那座明明很脆弱,却仍坚强地矗立在辽河平原上的墩台。 黄泥与黑土是那般不协调,黄台吉一定要将之拔除,然而全军又是不可能压上去的,因为他是伟大的天聪汗,有着独属于这个职位的骄傲。 可是,当范文程提议用最简单的方法,也就是直接用虎蹲炮轰的时候,也被黄台吉断然呵斥了,其余的女真贵族,也莫不用鄙夷的目光怒视着他。 范文程只得讷讷而退,心中不无感慨——在这些野蛮贵族的心中,大概唯有流传在这个民族血肉当中的骑射渔猎之术,才是这个世间最珍贵的存在吧。 其余的,不过是奇淫技巧而已。 甚至于,他们连投石机都不屑运用。 若是黄重真看到这份战况,定会再次刷新对于这个古老民族的认知,惊呼道:“我的天呐!那些最为原始的攻城器械,对于华夏而言,已经是极为遥远,近乎淘汰的存在了啊!可怎么他们,仍然奉为至宝般的存在呢!” 尽管黄台吉明面上非常重视明国文人,也对范文程极为倚重与重视,但他还是觉得越发卑微,首次对于当初义无反顾的选择,有了些许悔意。 在他略显茫然的目光中,三个牛录的女真步骑,对着那座突兀地矗立在平原之上的黄泥墩台,发起了总攻。 步卒蜂拥上前,挥动粗壮的手臂,将刀斧狠狠地劈在黄泥墙上,即便被夹杂于其中的坚石震得虎口迸裂,也在所不惜。 骑兵将帮着钩子的绳索抛上墩台的顶端,只见战马奔腾,绳索便绷得笔直,墩台顶部的黄泥便也扑簌簌地往下掉。 睿智的明国人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原始的女真骑兵战术,便将墩台的底部修得非常坚实,顶端却又秉承了优良而又常见的偷工减料作风,修成了豆腐渣工程。 钩绳无处着力,便难以对那座显然只有十数驻军的渺小墩台,造成实质伤害。 一些着实优秀的女真骑兵灵机一动,便将钩绳扔进了墙体上的小孔之中,如此精湛的精准度,看得范文程叹为观止,信心再次开始大增。 但墩台内的明军却也显然不会坐以待毙,还未等这些骑兵催动座下健壮的战马发力,便有热腾腾的铁砂弹,以及强劲的弩箭加以还击。 至于通往墩台内的大门,那就是一块与黄泥糊在了一起的厚厚铁板,并且修得实在是太小太小,太矮太矮了。 即便是被轰开了,高大的女真人想要籍此进去,也非得弯下腰去,像狗一样钻进去不可。 但凡是有所选择,这个野蛮却又骄傲的民族就不会承受这样的羞辱,除非有绝对的力量,将这个民族引以为傲的方方面面,都狠狠地践踏一遍。 就这般,三个牛录的女真步骑,围着那座名叫蔡家楼台的黄泥墩台,强攻了整整三个时辰,除了黄泥墙体被破坏得较为严重之外,竟硬是收效甚微, 范文程有种骂娘的冲动,天知道狗日的明国人怎么就变得这么较真了,一座黄泥糊起来的墩台而已,干嘛非要修得这么厚实呢? 当初的李成梁连六堡都能主动放弃,为何现如今的明国士卒,却连这寸丁土地,都不惜以生命去守护呢? 被压缩在辽西走廊的所谓关宁军,难道真的与传统意义上的辽东军不一样? 据说他们的骑兵唤作关宁铁骑,莫非能比昔日的辽东铁骑,还要精锐不成? 范文程的眼神略显空洞,心思略显茫然。 这个甘愿为奴的奴才,最终还是在黄台吉的断喝之中浑身一个激灵,蓦然觉得这个主子还是值得侍奉的:“范文程,叫虎蹲炮营将大炮都开过来。” 所谓的虎蹲炮营,其实也就是几个蔫儿吧唧的奴军,扛着几门锈迹斑斑的大狗一般的炮。 这些所谓的大炮,无非也便是从昔日的辽阳之战中缴获而来的,天命汗不知其珍贵,白白糟蹋了它们。 等到想起它们还是有些用处的时候,它们却以哑火甚至炸膛,来宣示它们并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存在。 哪怕宁远战败之后,充分见识了火炮威力的黄台吉,已将仅存的虎蹲炮当作宝贝疙瘩一般供奉着,却依然没办法改变这一状况。 仅看那些仅存的拥有操纵大炮之能的奴军的待遇,连运输的牲畜都没有,而是让吃不饱穿不暖的他们用肩扛用手提。 便知这所谓的供奉,无非便是另一种压榨与鞭笞而已。 最重要的是,仓库内越来越多的炮弹因为受潮等原因而不堪使用,而后金又是从来都没有钻研精神,从来都不会想到去自主研制的,也没有这个技术。 他们所念想着的,从来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贵财富。 一二三四五……六。 六门虎蹲炮,光是“开机”就花了小半个时辰。 就当自诩涵养极好的黄台吉,也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就当一脸奴相的范文程面红耳赤,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门趴在黑泥地上的虎蹲炮,终于开张了。 只见它大狗一般的身躯蓦然颤动了一下,便听“轰”的一声,一枚黑不溜秋的炮弹从那狗嘴里应声而出,吱溜溜地往蔡家楼台飞去。 别说,奴军的灵魂与信仰,虽因生存的压迫而快要失去了,但是祖传的手艺还在。 竟将这枚炮弹砸得又狠又准,黄泥糊起来的墙体再怎么坚固也抵挡不住,立刻便被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来。 后退了二三十米远的女真步卒并没有因此欢呼,反而感到了一阵羞辱。 一支火铳从那个窟窿里伸出来,火星一闪便有铁砂弹呼啸而来,将一个猝不及防的女真步卒的大饼脸,轰成了麻子脸。 他的女真族人们,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悲伤。 那枚炮弹也并没有催发连锁反应,更多的炮弹依旧哑火,甚至有一枚在炮管内便一声闷哼,像极了炸膛,唬得在旁督战的范文程一阵面如土灰。 然而在黄台吉阴冷的目光注视下,这个奴才不得不以生命为筹码,去赌他的建议得以成功,并由此而在群狼群集的后金汗国中,堆砌出一个灿烂的前程来。 若是重真在这儿见到这一幕,必定便能够恍然大悟。 原来历史传说中数百个高马大的女真人再加六门虎蹲炮,却对一座由十七个明军驻守的蔡家楼台久攻不下的原因,便是如此。 除了这座由黄泥糊起来的墩台分外坚固,十七名驻军视死如归之外,女真人对于火器的不重视,不知保养维护,不会钻研运用,也是一大因素。 重真既希望古老的女真民族,可以将这优良的传统继续保持下去。 又担忧万一万一,他还是入主了中原,便会推动从很早以前便在各个领域傲视全球的华夏民族,奇迹般地跌入故步自封,乃至倒退的深渊。 这实在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 第两百三十七章 火药包再显威 在女真督战队的鞭笞之下,来自汉家的炮兵终究是眼含着热泪,将一枚又一枚的虎蹲炮弹,砸在了蔡家楼台之上。 十数枚之后,黄泥墙体便已伤痕累累,然而这一过程却耗费了整整一个时辰。 如此效率,自然是令黄台吉不甚满意的,再加上蔡家楼台仍如一个倔强的老头一般,坚定地矗立在黑土地之上。 于是,统共也没有发出几枚炮弹的虎蹲炮营,炮火初歇。 女真步骑,再次上场,并且人数增加到了两个牛录,六百人整。 围绕着蔡家楼台,如蝗的箭雨几乎没有间隙地倾泻过去,几乎快要将之淹没了,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力大势沉的狼牙箭,每一箭都能让黄泥扑簌簌地往下掉。 黄泥墙体,显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也有许多箭矢贯入了孔洞之中,却没有如想象当中那般,贯入人的血肉。 毕竟驻守于此的明军士卒确实很倔强,却并非凭着一腔热血的傻愣新兵,而都是一个个生命力顽强的老兵油子。 炮弹一起,包括那名观察手在内,便已放弃了前边两层,钻入了最底下不得不矮着身子的那一层。 十七个关宁汉子挤在里面显得非常拥挤,却刚好将整圈墙体上的孔洞都给堵上了,确保每一个方位都有阻击点,每一个孔洞都是火力点。 炮弹砸在头顶的时候,为了保存体力,并且节省重真口中的所谓空气,他们默默地承受着,等待最佳的战机来临。 韧劲十足的黄泥墙体以低伏的姿态,很好地卸去了虎蹲炮弹并不十分强力的震颤,只为熬过这轮炮弹轰击之后,便能傲然战起,傲视辽河。 于是,当炮弹停歇,敌人一围上来,火铳便又开始怒吼了。 呼啸的铁砂弹以及强劲的弩箭,接连地从最底层的那圈小孔中鱼贯而出,在越来越短的距离之中,火铳这种原始枪支的强大威力,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前有铁砂弹开路,后有弩箭补伤害,每一弹每一箭,都能让一名女真勇士受创,乃至送命。 ——即便围攻的女真勇士,已由甲胄不齐衣衫随意的老林子里的边缘野人,换上了顶盾带甲的八旗子弟。 以往咆哮式的冲锋,也变作了缩成一团,步步推进。 弓手的箭矢则是他们的掩护,但这些手段无法扛住如今近距离的火器轰击。 一门虎蹲炮不知怎么的走火了,并且因为着地不稳的缘故,炮弹的射程短了一截,灰不溜秋的炮弹,歪歪斜斜地砸在了正在稳步推进的八旗盾阵之中,完成了开炮以来的首次收割。 在女真贵族剥皮抽筋一般的怒视之中,范文程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即刻拔刀,将那名奴炮手给砍了。 八旗老爷的气好歹消了一些,范文程却觉得自己的命好苦。 黄台吉将整顿奴军的权利交给了他,但在以八旗为荣的后金汗国里,这真的一点都无关荣耀,无非便是由一个卑微的奴才,去带领一群更加卑贱的奴才。 对于火铳火炮之类的火器,八旗老爷不屑为之,女真野人不会捣鼓,其余的各族奴兵也哆哆嗦嗦的表达了自己的卑贱与蠢笨。 于是卑微而又珍贵的奴炮手,便只能砍一个少一个,然而后金上下,却莫有以此为意者,反而恨不能将这些操纵奇淫技巧的左道之士全部杀光。 野气未脱的女真人纵然无比矫健,然而未曾经历过大规模的战争场面,终究比不得受过了文明熏陶的八旗子弟兵。 顶盾着甲的子弟兵们果然厉害,终究将仅剩下了一截矮矮的黄土墙的蔡家楼台,给团团围住了,还用数枚铁制的盾牌叠合起来,将每一个孔洞都堵了起来。 此时的蔡家楼台与其说是一个楼台,倒不如说是一个墩堡,被人高马大的八旗兵们,轻而易举地淹没在了其中。 只可惜,他们刨开上边杂乱的黄泥块粒才发现,从上通往下的可能已被死死地封住了,真不知那些狗一样的明军将士,是如何钻进去的,又该如何钻出来。 此情此景,让憋了一肚子气的悍勇八旗兵们,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感觉。 只得愤恨得做出了最为原始的动作——刀劈斧砍。 但是这最里层的黄泥墙体却显得有点儿发灰,不知掺杂着什么,劈砍极难奏效,反而还让刀斧都卷刃了。 悍勇的女真勇士只好咆哮着,将只剩下了一个土墩的蔡家楼台,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便连那些可以充作出气孔的小孔洞,都被捂得严严实实。 听着从中传来的隐约扣响以及沉闷咆哮,憋屈了一天的女真勇士们,终于得以发出长串的狂笑,认为龟缩在内的王八犊子,很快就会被闷死。 只是可惜,这串扬眉之笑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声轰然的炸响给冲击得体无完肤。 原来,扣响是对嚣张的最后警示,咆哮是对侵略者的最后怒吼,象征着被捆在土墩之内的关宁人,对于绝不屈服于金人的坚定决心。 这是真正的勇士,十七个关宁人,就是十七个勇士。 十七个勇士,就是十七个火药包。 他们上演了华夏历史上第一批舍身炸碉堡的牺牲精神,唯一的区别在于,炸得乃是自家的碉堡,然而目的是相同的,那便是杀伤敌人。 十七个火药包叠加在一起的威力,超乎寻常的大。 蔡家楼台彻底地消失了,其内的十七勇士,也必定被猛然的烈焰给吞噬,尸骨无存,而两个牛录刚刚还无比得意的女真巴图鲁,也瞬间便几乎死绝了。 恐怖的气浪掀翻了周遭的草地,犹如一个恶魔突破而出,硬是在辽西平原之上松软的黑土地上,圈一个直径二十来米的圆形深坑来。 便连五里之外的黄台吉以及众多女真贵族,都感劲风拂面,战马被惊得人立而起,差点便要将马上骑术精湛的骑兵掀翻在地。 代表着后金八旗至高无上权利的八色旌旗,也被刮得猎猎作响,几乎便要旗杆断裂,旗帜落地了。 气浪很快便过去了,黄台吉也在亲军的拼死护卫之下,好歹稳住了座下的战马,然而剧烈颤抖着的双手,却将他的心惊胆战全然出卖了。 就在刚才短短的瞬间,黄台吉几乎以为,他甫一出兵便要步入其父的后尘了。 尘埃落定,黄台吉也惊甫未定地看去,蔡家楼台非但被夷为了平地,还被掘地三尺,这莫非就是武讷格再三提及的大明神秘火器的威力? 然而斥候来报,蔡家楼台左侧两里,有一座陈家楼台,右后侧三里,有一座张家后台,身后五里,分别有着王家、林家、杨家楼台,各一座。 此时此刻,黄台吉无比后悔没有听从武讷格的再三告诫,也蓦然觉得以他之能,在岳托以及豪格麾下充作一名敢死的先锋官,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然而大军初征,断无临场换将的道理…… 这是黄台吉首次对于自负的布局之能,产生质疑。 武讷格不知何谓火药包,也从未见过火药包,却两次体验过这种构成简单的火器的巨大威力。 因此曾在追击谍战后金的重真一行失败之后,不止一次地告诫。 然而包括黄台吉在内的所有女真贵族,都没有将之当作一回事情,反而认为此乃这个两度失败者的自我推诿。 在他们的认知当中,大明火器的最高水准,无非便是宁远城头的红夷大炮。 余者,皆不足惧。 更有甚者,还讥讽他说:“女真勇士的荣耀来自战场,败便败了,下次再从战场之上找回来,以敌人的鲜血洗涮干净也就是了。却是为何,你非但败了,便连如鲜血一般流淌在骨子里的勇气,都丢失得一干二净了呢?” 武讷格百口莫辩,最后只能与他幸存的兄弟闭口不言,暗暗发誓,但有战机,战死便是,省得再去听别人的冷嘲热讽。 因此,他与他幸存的兄弟们,在这次伐明之战中力争先锋,却终究未能捞到前锋统帅的职位。 而是阿代善长子岳托、黄台吉长子豪格的共同统御之下,充当了一名经验丰富的先锋官的职责。 由岳托、豪格所联合统御的女真前锋,先于黄台吉大军数日而渡过辽河,在广袤的辽河左岸侦骑四出,并将兵锋推进至了大凌河一带。 疾风知劲草,蔡家楼台等的存在,自然无法逃过女真人经验丰富的前锋斥候的侦察。 然而先锋讲究一个快字,以夺取战略先机为第一要务,断无在这些渺小的楼寨之中靡费时间的道理。 甫攻不下,便已迅速绕过,继续猛进,只是留下了小队侦骑,继续侦察监视。 这些经验丰富的侦骑自然不会守株待兔,而是营造出一副大军已然远遁的假象,以求引蛇出洞。 一旦发现明军出洞,便会如苍鹰搏兔一般,迅速进击,击杀明军,抢占楼台。 只是可惜,半人多高的荒草,还无法让他们的一举一动,将三层楼台顶端的那双侦察之眼欺骗过去。 因为所知有限,便也不能给后发而至的黄台吉大军提供有效的情报。 ( 第两百三十八章 争分夺秒 抢收麦子 经历过两次失败之后的武讷格,武讷格早就失去了直达天听的资格,并且即便是再次劝诫黄台吉小心这些大明的神秘火器,他也不见得会听。 于是,一座楼台,十七个大无畏的勇士,十七支火铳以及十七把劲弩,成功阻截了黄台吉大军将近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并且,最后用十七个火药包,送给了黄台吉以及后金大军一份大大的惊喜,顺便收走了两个牛录的尸骨。 六百名女真勇士尸骨无存的教训,实在是太多惨痛。 黄台吉吃一堑长一智,不再试图以女真族引以为傲的骑射之术,去进攻其余的陈家、张家、王家等楼台。 而是每看到一座,便派遣范文尘带着虎蹲炮营过去,试图用这些从明军手中缴获而来的火器,将前方明军所筑的楼台轰成平地。 然而,虎蹲炮弹的合格率本就偏低,后金又并不具备铸造大炮以及炮弹的能力,哪怕是仿制,都还没有足够的技术作为支撑,炮弹便只能用一个少一个。 范文程大致估计了一下,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待大军推进至锦州一线的时候,便也差不多损耗殆尽了。 于是,便建议他那至高无上的女真族主子,改以汉民族最为原始的攻城器械,也就是投石机,作为进攻这些楼台的主要武器。 “说不定,新造的投石机还能在后续的攻城之战中,发挥出其不意的作用。” 范文程腆着一张令人作呕的奴才之脸,劝诫他那睿智无双的天聪汗,无需督战,只管继续往前推进:“至于这些楼台,交给奴才慢慢磨便是。” 正愁无法转移族人视线的黄台吉,当即无不应允。 范文程讨了主子的指令,立刻便从后方运来木料,从辽阳调来木匠,干劲十足地督造起投石机来。 一个夜晚加一个白天,很快便又过去了。 当第二天残阳如血的时候,陈家楼台在黄台吉的注视之下,硬生生地被铺天盖地的石块以及零星的炮弹砸穿,显得十分壮烈。 那神秘的大明火器的威力,也仍然十分惊人,不过却并没有对有所准备,离得更远的女真大队人马,造成过多的惊吓,自然更加无法收获如先前那般的战果。 黄台吉见此计果然奏效,当即便吃了一颗定心丸,还推断出那种所谓的大明神秘火器,固然威力巨大,却并不能如炮弹那般推送出去,只能原地炸响。 只需谨记不要靠得太近,便无法对精于骑射的族人造成伤害。 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将拔除这些楼台的任务,交给了范文程这个狗奴才。 黄台吉本人则率领大军,继续往锦州一线推进。 虽然耗费了两天时间,不过黄台吉觉得问题不大,大概是认为在漫长的时光流里,两天的光阴并不能对即将到来的宁锦大局,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的耳中,不时地有惊天的炸响声传入,每一声便象征着有一个钉子一般楔在辽河平原上的明军楼台,被悍勇而又不失聪慧的女真族拔除。 听得多了,黄台吉的自信心便又迅速回来了,并且扶摇直上,认为以智慧见长的汉民族也不过如此。 女真族定会在他的英明神武的统帅之下,在接下去的关乎国运以及民族气运的战争之中,对之形成碾压一般的态势。 所谓的大明神秘火器,威力再大又如何? 还不是被骑射之术压制得连头都不敢伸出来?几个白甲狼牙神射手,便令范文程这个狗奴才感激涕零,大明读书人的所谓气节,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无时不刻的冥想布局与心力的损耗,加上没时间运动,便促使着一年之前还显得英俊潇洒的黄台吉,如今却已胖了一大圈。 预示着关宁战士携敌而亡,英勇殉国的炸响。 通过蛰伏得很深很深,甚至不惜将自己当做旱濑藏在洞里的关宁侦察兵,艰难地送到了少年守备黄重真的手中。 望着这些战报,黄重真就像亲耳听见了那一声又一声的惊天炸响,目睹了那一道又一道的冲天火光那般。 念及当时的情景,以及烈士勇赴国难前的决绝,然而却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蔡家楼台之所以姓蔡,只因为那里的十七名关宁战士皆姓蔡。 这十七人中的什长,便是有着蔡老狗之称的跛脚青年老头,曾在宁远城头与建奴鏖战过的他,被重真锯掉了小半条腿后,自嘲留在关宁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 便在袁崇焕筛选敢死勇士之时主动请缨,带着已然不存在了的蔡家屯仅存的十六个尚可一战的残废人士,悍然挥发生命中的最后一份辉煌。 重真至今还记得那个十分强壮,却满脸沧桑的青壮老头,嚅动着破得一塌糊涂的嘴唇,将两排连门牙都被建奴射手的强弓击落了的牙龈展现出来,说出了一句令多少饱读诗书之人惭愧不已的话语:“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 无独有偶,陈家楼台,张家楼台,王家楼台。 陈二狗,张大牛,王老五,莫不如是。 想起那些粗糙汉子细腻的音容笑貌,念及与他们肩并着肩杀敌,身挨着身扒饭的情景,重真忍不住眼含热泪,喃喃自语道:“国人皆如此,建奴何敢!” 关于这些糙汉在这个世间最后绝唱的记载,被重真珍而重之地放好,然后飞报锦州的祖大寿,松杏的赵率教,居中的袁崇焕,以及盾后的满桂。 ——军情共享,消息互通,是他一再劝诫袁崇焕必须做到的事情,便连满桂以及山海关的马世龙,乃至一片石那个传说当中神秘无比的黑云龙,都不能忽视。 望着矫健如猎豹的侦察兵,飞身上马飞驰而去。 重真也重新跨上了大黑马,下达了全军出击,务必在大凌河畔已被抢收完毕的麦子,尽数运送进入关宁防线之前,将突进的建奴前锋,阻止在大凌河的对岸。 当祖大寿得知两千名建奴轻骑,由后金大贝勒代善的长子岳托,以及天聪汗黄台吉的长子豪格统帅着,气势汹汹而来。 还配备着武讷格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悍将时,便毫不吝啬地将重真麾下的关宁铁骑,增加至了三千名。 重真很想知道这家伙的手上,到底有多少关宁铁骑,也好推断出这支青史留名,争议不断的明末铁军,究竟拥有着多少数量。 然而很可惜,祖家的人全是外表憨厚粗犷,内心却精明得跟狐狸一般的货色。 从祖大乐这个老熟人的口中,重真套不出丝毫关于祖大寿究竟养着多少家奴的信息,哪怕是傻愣愣的祖宽“祖援剿”,也对此守口如瓶。 重真也不认为锦州都司祖大乐身后的一千六百名全副武装的关宁铁骑,会是已偷偷将重心移至锦州的祖大寿全部的家底。 都司受守备统辖节制,纵观大明历史,也就太祖重八与仅以善终的洪武重臣汤和之间,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不过祖大乐竟也乐此不疲,一上来就给重真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声若洪钟地吼着“兄弟啊,想你了”之类的废话,像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与重真乃是好兄弟似的。 至于麾下一千六百名关宁铁骑的指挥权以及如何作战等事宜,则只字不提。 重真心中大骂,抬手就是狠狠的两拳,脸上则笑嘻嘻地分配好了各自的作战目标,以及所负责的战区。 祖大乐当之无愧地居中,去阻挡突进的建奴前锋悍将,也就是武讷格这个励志雪耻,不惜战死的先锋官。 重真本人则与吴三桂继续统帅各自的八百以及六百少年铁骑,居于祖大乐左右两侧,沿河蛰伏,严密监视初显锋芒、初上战场的岳托与豪格,伺机而动。 若彼此之间相互掣肘,谁都不服谁的岳托与豪格胆敢涉河来袭,便半渡而击。 这大胆的两个少年,甚至做好了率军轻装渡河的准备,以便随时突袭这两位后金目前最为娇贵的贝子,以及大汗长子。 面对对岸枕戈待旦的好大一片骑兵,武讷格终究是没敢冒然渡河。 在林立的森幽铳口的威胁之下,便连搭了一半的浮桥也主动拆除了,免得被狗尾续貂,反让关宁铁骑占了便宜。 摆出一副誓死阻击态势的祖大乐,对此却是乐见其成。 因为重真给他的作战目标,是尽可能地拖延建奴前锋渡河进击的时间,而非在这无险可守的大凌河畔,便与建奴死磕。 在黄台吉眼中无足轻重的两天光阴,对于重真而言却是分秒必争。 在三千名少年关宁铁骑的掩护,并且掩饰之下。 从关宁防线内部蜂拥而来的关宁军户,不论男女老少,都已趁着雨季中难得的连续几日放晴,将散发着浓郁麦香的麦子抢收完毕了。 然后又在武讷格的迟疑观望之中,在岳托豪格的掣肘蹉跎之中。 将成堆成堆现场打下来的麦子装入麻袋,人驮马运,车载船输,硬是将所有的麦子尽数运回,充实锦州、松杏、塔山、宁远、觉华,甚至前屯的粮库。 ( 第两百三十九章 礼仪之大 华服之美 谓之华夏 在此过程中,若是女真骑兵放下所有的迟疑与谨慎,从而迅速突进。 那么在这广袤的平原之上,再多的少年关宁铁骑,再多的火铳,怕是也无法抵挡经由白山黑水优胜劣汰了数千年的骑射之术。 届时,大明苦苦维持的关宁体系即便不崩溃,也会损失惨重,甚至一蹶不振。 因此,重真非常感激袁崇焕能够率领关宁将士阻击六万女真步骑的决心,也非常庆幸自己能用红衣大炮让未尝一败的女真军队,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更是炮轰奴酋,令其受惊受创,间接而亡,从而让女真第一次见识并且亲身体会到了火器的威力,也在古老的原始之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番薯还可以再长,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与其资敌,不如尝鲜。 对于这个时间段内的关宁军来说,就是争分夺秒,与建奴争夺每一秒的先机。 于是,成串成串的番薯被挖出,虽然略显稚嫩,却也收获颇丰,成堆成堆地被运往宁锦防线内,便连那些绿油油的番薯藤都不例外。 即便重真觉得这些粗糙的藤蔓只适合剁碎了煮熟了用来喂猪,可是祖大寿自从尝了其鲜嫩可口的嫩头之后,非一根筋地认为这是一道鲜美的蔬菜。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喂猪怎么了?但凡是猪能吃的,人也照吃不误。” 话已至此,重真还能说些什么呢?只能感慨华夏先祖在这沧海桑田般的天地之间挣扎求存,却仍苦中作乐的乐观主义精神,着实伟大。 为什么华夏的国朝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华夏”二字却依然镌刻在每一个黑发黑眼黄皮肤的华夏人的血肉之中呢? 重真觉得,正是这种自古传承下来的传统精神,以及源远流长的文明,在其中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故华夏文明,源远流长。 黄台吉无疑也有着让自己的民族源远流长的雄心壮志,毕竟女真也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民族,最早可追溯到华夏一族商周时期的肃慎。 接着是挹娄,然后是勿吉、靺鞨,再发展下去便是女真了。 虽说没有确切的文献记载,但是在华夏国的古老文献中,都是有所提及,可以查询到的。 因此,女真族的族名和族源都很悠久,可以说在辽东的松花江流域,在白山黑水之间,一脉相承。 至华夏的宋朝时期,女真族的完颜氏用武力将松散的女真各部统一起来,继而赋予了这个民族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具有国家概念的名字——金。 到了这个时候,女真族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文字,即便所有的记载用的都是汉字,记载史料的人也大多都是汉官,但已是一个极大的进步了。 然而金国女真族被蒙古国蒙古族联合南宋汉人攻灭之后,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几乎瞬间便又回到了最为原始的状态。 与汉族王朝即便是亡国了,却仍然保持着极深底蕴的境遇完全不同。 女真,似乎仍然逃不出那个“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胡人气运怪圈。 奴酋为了改变这一状况,耗费了极大的精力再次创立了女真文字。 然而似乎效果不大,在记录文字时,用的仍然是汉子,在对外交流时,说得仍然是汉语。 别的不说,就说明国来使的那一次。 整个大政殿的女真贵族,竟无一人骄傲得说着属于女真的语言,而是唯恐明使听不懂,唯恐被鄙夷成蛮夷一般,字正腔圆地说着汉话。 念及这些,黄台吉不无唏嘘,便更加坚定了改制后金的决心,哪怕是将天命之汗的规矩全部推翻,全部换上天聪之汗的规定,也在所不惜。 当最后一批黑夜也不曾停歇的运粮队伍,在黄重真、祖大乐、吴三桂,这三支骑兵队伍的护送之下,分秒必争却又无惊无险地退入锦州防线的时候。 东方破晓,晨曦微露,黄台吉大军也终于在岳托豪格武讷格的接洽之中,稳稳地渡过了大凌河。 嗅着依然飘荡于空的淡淡麦香,听着发散开去的斥候,不断来报附近有大明人畜活动过的痕迹。 黄台吉终于明白,陈蔡楼台也好,王张楼台也罢,最大的作用不是阻敌与阻击,而是拖延与拖缓。 看着那成片成片的田亩,以及田亩之中那一茬又一茬的麦秸,黄台吉突然就很恼恨自己为何非要坚守“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行军方略。 况且明国军队并没有也不再拥有这么能力几路而来,而是仅守着关宁锦一线,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姿态而已。 自己为何非要循规蹈矩,乃至墨守成规地遵循着天命汗所立下的规矩,致使平白错失了这一大好的战机呢? 要知道,天命之汗的年代已经彻底过去,现在已然是天聪元年了。 新的年号,就该有新的气象,然而天命汗的威望又确实是高。 直到现在,都还有许多贵族,许多额真,许多旗主。 拿“先汗在世之时,我们是怎样怎样的”,“我们向来如此,这是先汗所定下的规矩”等话语,扯着天命余威,来抵制天聪元年的所颁布军政新令。 若天命之汗是为一代雄主,那么黄台吉对于天聪的定义,便是雄才伟略,更甚天命。 而只要赢得了这场战争,便能走出天命余威所造成的军政阴影,天聪之汗的威望便会彻底地树立起来,独属于天聪的年代便会真正到来。 因此,黄台吉面对着成倾成倾刚被抢收的麦田定了定神,纵然心中再恼怒,也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做出新的部署。 他将手中的六万女真步骑分成三部,大贝勒阿善与三贝勒莽古泰各率二万本部旗兵,分居于中军两侧,尽可能地散开兵马,意图对锦州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数万披甲奴以及各族奴兵,则照例被驱赶在前,以作先锋。 且不说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摩拳擦掌,甚至翘首以盼的锦州军民,是否会被这份显然夸大了的气势所吓倒。 反而是散开来平推过去的六万步骑,着着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且受创颇重,尤其是被黄台吉勒令全速追击的前锋,以及驱赶在前的奴兵。 武讷格嗷嗷嘶吼着,率领麾下衔尾追击了过来。 岳托与豪格也不甘落后,不待扬鞭自奋蹄,显然尚且不知,所面对的是一个怎样不拘一格,并且深谙人之心理特战之士。 在那被割得只剩下了短短一茬的密密麻麻的麦秸根之中,隐藏着许许多多由关宁军工厂争分夺秒赶制出来的陶罐地雷。 随着女真步卒的双腿和战马的四蹄,在这丰收过后的平原边缘毫无顾忌地迈开来,陶罐地雷的简易引爆装置,便也简单地被触发了。 犹如大型爆竹一般的炸响之声,立刻便密集地响了起来。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这种人类文明史上,由睿智的华夏人发明并运用于实战的地雷,堪称简陋,威力也着实不大。 对于迅速推进中的后金军队所造成的伤亡倒在其次,反而是心理创伤更大一些,毕竟女真人总是习惯于用最原始的方法去驱赶猎物,去扫清战场上的障碍。 因此地雷,便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命理之中的克星。 自小便比其他普通八旗子弟更加苦练骑射之术的岳托与豪格,虽然凭借着精湛的控马之术,以及亲卫的拼死保护,从而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 但是,看着那些伤到了腿部甚至子孙根的奴才们,一个个痛苦地在空旷的田野之上打滚,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压抑惨呼着。 这两个从未将所谓的大明关宁军放在眼里,也是第一次走上正式战场的后金初生牛犊,终于禁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他俩终于意识到之前一直不屑一顾的大明火器,种类是那样的层出不穷,手段是那样的防不胜防。 武讷格自从两次大败之后就瘦了一大圈,却反而变得和年轻的女真猎人一样矫健了,骑射之术经过这段时间的苦练,也回到了曾经的巅峰。 他硬是在战马哀鸣一声屈膝倒地的那一瞬间,一跃而起,有惊无险地落在了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田野中,却蓦然察觉自己的脚下似乎被什么玩意儿给绊住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却丝毫都不敢造次。 耳听着附近传来的接二连三的炮仗一般的炸响声,伴随着族人兄弟的惊呼惨叫声,并且越是乱跑,炸响声便越是密集,越是跑得快,炸响声便来得更快。 迷信的族人还以为是土地里的神灵在发威呢,纷纷胡乱地叫喊起来,更有人匍匐于地跪拜起来,然而跪拜下去的瞬间,便又不知触发了啥玩意儿。 随着一声脆响,立刻就被炸得面目全非。 但即便是遭受了这样的伤害,一些身体强壮而又生命力顽强的女真人,一时之间也难以死去。 只是惨叫之声凄厉了无数倍,都快赶上被缚住四脚,缚而杀之的猪了。 ( 第两百四十章 陶罐地雷彰显华夏睿智 如此惨状,即便是在老林子里与虎熊挣命的野人女真,都看得心惊肉跳。 武讷格粗条的神经早已被大明火器折磨得异常敏锐,虽然汗出如浆,却大致推断出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火器。 ——不同于呼啸而来的炮弹,更不同于冲天而起的火光,而是一群隐藏在黑乎乎的泥土里的魔鬼。 武讷格怒吼着命令族人兄弟不要瞎嚷嚷,更不要瞎跑,只需待在原地,轻易莫要动弹,也需安抚好身旁的战马,让其不要随意地迈动强壮的四蹄。 待麾下的千余骑兵以及战马尽数平静下来,武讷格低头看去,只见老母亲密密缝制的军靴背面上,赫然紧巴巴地横着一根与麦秸之色十分接近的细小麻绳。 武讷格一边惊讶于自己竟还有这样的脚力,落地之时竟让靴尖戳入泥土中三寸有余,同时又无比庆幸自己福至心灵一般,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只需稍微一发力,哪怕只是抬一抬脚趾,那根已被绷得很紧的细小麻绳,就会被挣开,大半隐藏在旁边泥土之中的灰罐子一般的物体,便会被掀开盖子。 自小在白山黑水之间练就的对于危险的直觉,让武讷格立刻便意识到,正是这几乎与田野以及麦秸融为了一体的玩意儿,才让自己猝不及防,损失惨重的。 武讷格猿猴一般敏捷强壮的脚趾猛然发力,就连军靴牢固的牛皮底都差点儿被戳穿。 右脚脚掌硬是往泥土里陷了两分,留出了一丝空隙,再小心翼翼地将心爱的大脚抽出来。 他踮着脚儿离开了那个危险的玩意儿,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其他隐藏得很好,却也逃不出猎人敏锐双眼的陷阱。 然后经过好一会儿的亦步亦趋,才像是走出了雷区一般,在再三确认之中,找到了一片安全的可以随意站立的立足之地。 武讷格这才长长地扣了一口气,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才相隔了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重整之后军容更胜的后金军队,再次进犯大明之时,竟连这些昔日的无主之地,都走得这么艰难。 更是如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粗犷做派,横冲直撞的作战风格。 有朝一日,竟也会犹如部落里的那些已然开始学习汉家女红的女人一般,明明虎得不忍直视,却非要努力地去完成那样一串精细的动作。 武讷格一边感慨昔年便连繁华的六堡都可主动放弃的大明,对于这寸丁的并无啥城池堡寨的辽河左岸,缘何变得这般寸土必争了。 一边又百思不得其解,在没有明火的情况之下,那些炸响起来就跟炮仗一般的玩意儿,是如何“嘭嘭”地炸裂开来,莫不是随处可见的豌豆荚不成? 他却不知,睿智的华夏人,是连小孩子玩的那种轻轻扔在地面,便可“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的鞭炮,都可发明出来的可怕存在。 厚积薄发捣鼓个简易版本的地雷出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瞪着一双牛眼看着麾下的族人兄弟,小心翼翼地牵着未损伤的战马,在自己的大声指导之下,夹着股撅着腚儿,亦步亦趋地走出了那片危险至极的区域。 武讷格觉得自己对于大明火器的了解,又加深了几分。 作为女真一族中少有的数次体会过大明火器的威力,并对其深深忌惮的存在。 武讷格突然意识到,就那么怒吼着冲上去,然后被弱鸡一般的明军用火器击杀,似乎很不划算。 于是,立志以先锋官的名义并战死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仍是一个从未失去过勇气的女真勇士的他,突然就不那么想战死了。 他抬头望天,只见透出了一片晨光的太阳,又被乌云吞了回去。 迟来的辽东雨季,终究还是会来的。 武讷格带着族人兄弟好不容易走出了雷区,自然是没有这个勇气回头去排雷的,也没有这个技术,便非常迫切地希望老天爷赶紧酣畅淋漓地下一场大雨。 好让大汗以及两大贝勒的大军,能够无惊无险地通过这片显然已是丰收过了的宽阔而又危险的麦地。 毕竟,大明火器比女真弓弦更加容易,也更加害怕受潮的劣势,是众所周知,显然易见的。 新任的后金大汗果然不负“天聪”二字,选择在这个多雨的时节里进攻大明。 即便很有可能会让女真族的战马四蹄陷入泥泞里,更会让女真勇士陷入雨中跋涉的困境,但大明火器却更加害怕受到大雨的侵袭,哑火的可能,也更大一些。 耐苦的女真一族常年在白山黑水间求存,啥样的苦寒以及潮湿闷热没有见识过? 相比于分外讲究天时地利,并将火器作为最大依仗的明军,优势显然更胜一筹,胜率也更大一些。 武讷格终于想通了这场战争之中最基本的因素,也终于对那个并不认可,甚至有些敌视的新任大汗,升起了钦佩之心。 至于莽古泰这个曾经出生入死过的贝勒兄弟,其行事作风终究还是太过莽撞,思维想法也太过粗糙了一些。 为了防止前方还有未知的大明火器冒出头儿来,武讷格收捏心神,开始专心致志地为后方的六万大军,做一名尽心尽责的开路先锋。 黄台吉觉得现阶段最大的掣肘,仍然来自于阿善、莽古泰,这两个手握八旗军权,并且威望资历身份,皆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亲王呼声极高的贝勒。 哪怕是阿敏,但凡实力允许,布局得当,也不是没有成为大汗的可能。 黄台吉才不认为表面上君子坦荡荡的阿善,暗中会不对曾有肌肤之亲的大妃之子多尔衮,照拂有加。 除了出于大妃殉葬所造成的歉疚,以及所作出的补偿之外,阿善迫于来自头顶的压力,也会为他自己寻找一个强有力的援手。 放眼整个后金,在所有的八旗贵族之中,也唯有在四小贝勒中居于首位的多尔衮,才拥有这个资格,并且无论从哪方哪面来讲,都极为合适。 黄台吉对于这些心知肚明,然而却无能阻止,就像无能阻止多尔衮凭着自己的努力与勇气,已冉冉上升为年轻一代的八旗子弟中,最为璀璨的那颗将星。 长子豪格若非被狠狠坑了一把,两人便仍是最好的叔侄兼朋友。 总觉得缺点儿什么的豪格,仍会将英俊潇洒的十四叔,当作最为崇拜的对象。 因此,黄台吉无能阻止也并不在意身在辽南的多尔衮,能够通过种种途径得知辽西的战事,只求他能挡住来自于湛蓝的辽海深处,那莫须有的威胁。 多尔衮不得不承认,黄台吉对于政事的把控能力,确实有着寻常女真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无论是对于发明前锋的排兵,还是后续大军的布阵,其中蕴含之深意,都让多尔衮不得不叹为观止。 不过,骄傲的多尔衮并不认为那个自命“天聪”,深沉得难以附加的新任汗主,能在军事一道上超越自己。 一如自己并不认为他能通过今非昔比的关宁锦防线撼动时局,更不认为岳托豪格配上武讷格这个前锋组合,能将那道坚固的防线撕开哪怕一丝一毫的缺口。 看着伐明大军尚未到达锦州前沿,便已连续两次受挫的辽西战报,多尔衮冷冷一笑,将目光投注在“豪格”那两个字上,不屑一顾道:“真是个蠢材。” 又将目光投在“武讷格”三个字上,眼前浮现出那个瘦了一大圈,就像开了一次窍的骁将驰骋疆场的身影,轻轻点了点头。 待看到“岳托”二字时,他那俊眉微蹙,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便已蓦然将手上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多尔衮看着这份军报迅速地化为飞回,便已决心不再去管辽西的闲事,而是将全副的精力,都投入到已获袁可立增援的昔日败将——张盘的身上去。 阿敏因为不满黄台吉的统治,更加不满那个家伙总是寻找借口削减自己旗下的人口,又在辽南沿海数次上了张盘的狗当,从而损兵折将。 便索性将所能调配的一切资源,都授权多尔衮暂时全权打理。 半月下来,对于这个小堂弟于军事一道中没有上限的天赋,以及毫无底线的手段,阿敏当真是赏心悦目,叹为观止,同时心中隐隐发寒。 他也终于明白了这个老成的小堂弟,为何会在大热的天气里,也于闷热的军帐之中燃起一盆又一盆的火炉来,无非驱体表之湿,驱心中之寒,仅此而已。 当零星而又豆大的雨点变得密集起来,连粗糙的脸皮都抵挡不住疼痛的时候,锦州城头的祖大寿终于下令,将所有火器妥善地保存起来。 一时之间,静立于渐肥的雨中,已好长一段时间的关宁军锦州守将祖大寿所部,便已迅速地行动起来。 箭垛成了一个极好的隐藏火器的地方,成捆的火铳和成箱炮弹,很快便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便连原本无比笨重的大炮炮身,也因安上了重真所发明创造的炮架,从而由蹒跚变得灵活机动,行动自如起来。 ( 第两百四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祖大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几个大大小小的铁轱辘在几根横轴的连接之下组合在一起,便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 并且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在重真的启发之下,迈出了从无到有这一步的关宁铁匠铺,充分发挥了华夏民族的匠人精神,精益求精。 已将最开始的粗糙炮架,改进得越发精简,实用。 望着五尊由孙元化主持的大明火器局铸炮分局,所精心仿制的红衣大炮。 在铁轱辘的带动之下欢快地藏身于镇北门上临时搭建的避雨小棚里,并且严丝合缝地披上油布。 祖大寿大感欣慰,不禁转头望了望身后的偌大新城,以及那座已经被修缮成了新城外郭的老城。 他似乎看到了城池中央鼓楼附近的校场之上,那小子正与骑营将士全副武装,整装待发的英姿——炮营在周吉的接管之下,已尽是英才,无需重真坐镇。 祖大寿以拥有这小子而感到很幸运,便连关宁军中的其余两大总兵——赵率教与满桂,都对其赞不绝口,千方百计地想要将之挖走呢。 赵率教还好说一些,满桂那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差点儿就被他成功了呢。 “兀那蒙古狗,当真不要脸!”祖大寿抹了一把糙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便走下了巡视已久的坚固城墙。 随着零星的豆大雨点化作大雨,大雨又衍变成了暴雨,瓢泼一般洒在新修的锦州城内,洒在加固了大半年的锦州城墙之上。 城外,墨绿色的大地似乎与黑云压城的苍天连接在了一起。 天地之间一片鸿蒙,似乎想要将锦州摧毁似的,也似乎正在预示着,这座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坚固军城,即将迎来新兴以来的第一次最大挑战。 祖大寿断无让麾下将士静立雨中,恭候后金大军的道理。 于是一声令下,将士们便都迅速地躲入了事先便规划好了的,并且演练了无数遍的躲雨地之中。 只留下高高的岗哨之上,尚且留着数名披着绿蓑衣戴着青箬笠关宁军少年战士。 夏季的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波未平一波又来。 很快,大雨初歇,然而下一波暴雨又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漫天的乌云聚拢成一堆又一堆的,飘在天上嘲笑地上渺小的人类。 太阳的光辉却从乌云的间隙中洒在人间,让人的心中升腾起再见艳阳天的希望。 站在镇北门的城墙之上极目远眺,就像污浊的人间经受了暴雨的洗礼那样,墨绿的植被变得苍翠欲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亮了不少。 然而泥土与青草的清香却并未升腾起来,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腻腻的滋味。 祖大寿抬起带着头盔的大脑袋望了望天,便觉潮湿的辽东雨季终究还是来了,心中不禁升起了一抹淡淡的忧伤。 “这辽东充沛的雨,若是下在缺雨的内地,那该有多好呀。” 当祖大寿再一次地举起一支从西夷手中购置而来的单筒望远镜,便也终于看到天地尽头的青山环绕之处,蓦然拐出一支骑在战马上的女真队伍来。 为首的那名剃着金钱鼠尾辫发型的骑将,率先勒住战马瞅了瞅锦州的方向。 他似乎发现平地上那座突兀的城池前方,几乎一览无余,便将手中的长刀猛然往前一指,身后的那支骤然停了下来的骑兵队伍,便又立刻奔腾起来。 如此静如熊瞎,动如猛虎般的骑术,令祖大寿都不得不叹为观止,纵然极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经受了刻苦训练之后的关宁铁骑,与之相比仍有一定距离。 一二三四五…… 这支骑兵,大概是隶属于正红旗或者镶红旗的一个牛录,奔腾起来时气势十足,就像一支红色的火焰在满地的苍翠之间跳舞。 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又一支大箭一般迅速的牛录骑兵,每五个三百人的牛录,便形成了一个甲喇,每五个甲喇,便由一名固山额真统御。 每个固山都有特定的旗帜,明人称之为——旗。 甫一看去,旗帜的制式都差不多,颜色却有好多种。 祖大寿特意用单筒望远镜数了一下,确实是有八种。 这说明黄台吉果然遵循“出则为兵”的规矩,尽起八旗之兵,前来进攻锦州。 只不过有几面旗帜的下方,人马并不显得很多而已。 庞大的旗人军队从天地的尽头初显端倪,便向着锦州迅速推进,并且很快就现出了全貌,一眼望不到头,也望不到边。 祖大寿哪怕是拥有再好的心态,再坚定的信心,当看到那漫山遍野一片又一片的骑兵之时,也禁不住心中暗忧:“如此军容,新城锦州能承受得住吗?” 主将尚且如此,驻守城墙的士卒们见了,自然更加免不了忧虑。 没错,在去年春寒料峭的时候,身处孤军境遇的大明关宁军,在袁崇焕的统帅之下,艰难地取得了一场无比惨烈的胜利。 然而这一战,天时不同,地势不同,人也不尽相同。 即便关宁军一直都在为着此战做准备,并且自诩准备充足——火器充沛,城池坚固,士气鼎盛。 但是最终的战局如何,还是要经受实战来检验。 尤其,是当火器极大地受到了天时的限制。 昔日的老炮儿也不再坐镇炮营,而是去了骑营。 虽说那个家伙,开炮是一把好手,统御骑营骑马射箭的本领也不差。 但包括祖大寿在内的广大将士的内心,还是更希望他能够统辖炮营,指哪打哪,并且百发百中,再展他炮王之威。 最好再创奇迹,将天聪之汗也引诱到大炮的射程范围里面来。 然后用一轮又一轮的炮击,让其步入天命之汗的后尘。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乌云再次有着合拢的迹象,充满能量的太阳,却将光辉透过层层乌云的阻截,唯独普照在整个锦州城上,将这座新兴的军城衬托得极其威武。 祖大寿这才终于明白,重真那小子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骑营守备,却为何会对这场敌人已经兵临城下的战争,如此充满信心——连太阳都在帮我们的忙呢。 “理想现实一线隔,心无旁骛脚踏实。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每每都有佳作诞生的黄重真,曾不止一次地吟诵过这首诗。 诗是好诗,贴合时局,意境深远,寓意吉祥。 但即便是祖大寿这个糙汉,都觉得这首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分符合那小子“少说话多做事”,孤傲得一塌糊涂的风格。 上进的人们总是觉得沐浴阳光的时间不够多,却又哪怕只是一刹那的阳光普照,都足以让心间充满温热的奋发动能。 在这动辄暴雨的潮湿雨季之中,守城固然不易,然而攻城却更加艰难。 至少,攻城一方尽管气势汹汹,掌握着主动,却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极难寻到。 看着敌军在泥泞的荒野中跋涉,而己方却脚踩着坚实的城墙青砖。 祖大寿明显感受到满城的将士复又散发出一股必胜的信念来,便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还真被那小子说中了。” 在身边将士感同身受的会心呵笑之中,祖大寿转过身去,举起单筒望远镜,对准了这座由自己亲率麾下修筑的坚固军城的中央。 那座象征着新锦州万年的鼓楼之下,避雨过后便又开始整理装备,以便“时刻准备,冲锋陷阵”的新的王牌——少年之军,关宁铁骑。 来自抚顺的黄重真,俨然已是怀揣着热血心脏的其中一员。 此战,袁崇焕便欲以这张王牌,带给不可一世的后金一个大大的惊喜。 同时也向整个大明宣布,他那“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的战略,是极其正确的。 等到战机出现,战局扭转,便连“恃坚城,凭大炮”的战术,都可以变通。 届时,便也是关宁军反攻辽东,收复失地的时候了。 祖大寿情知如此一来,关宁铁骑这支成军未久的大明骑兵,固然会得到血与火的锻炼,并从中得到成长,却也极易让这支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军队,折损甚巨。 不过,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决定,对于袁崇焕的军令,一以贯之。 因为正是那个儒将的坚持与坚守,才让形成于成祖时期,两百年来盘根错节,于李成梁时期到达巅峰,却又于最为不可一世的时候,被陡然崛起的奴酋,揍得犹如丧家之犬的辽东将门,保有有最后一片土地,也保住了最后一份尊严。 至于在这最后的土地上,是发奋图强以求东山再起,还是苟延残喘只求偏安一隅,便全都要看辽东将门自己的造化了。 但是无论如何,是辽东将门就该感激袁崇焕。 是内斗也好排外也罢,都该将那个不惜亲自挑土,敢于亲自冲锋的巡抚大帅,当作这支成分颇杂,以华族辽人为主,异族浪人也不在少数的军队的主心骨。 大团大团的黑云压过黑山,直迫锦州上空,就像在与地上那支直扑锦州的军队呼应一般,山雨欲来,狂风呼呼地灌进锦州的新钟楼,大战也一触即发。 ( 第两百四十二章 雨季也无法令火器哑火 城外千万匹战马踏在地上的沉闷声响,以及女真人刻意喊着的“女真万岁”的古语,融在了夏季的狂风之中,散入城里。 正轻抚着大黑马狭长马脸的黄重真,无需上城察看便可知晓,初次以后金大汗之名义都统全军攻伐大明的黄台吉,这阵仗摆得确实有模有样。 根据草衣卫以及侦察兵送来的情报,此次侵略大明,除了多尔衮与阿敏带走的一部分八旗子弟。 以及济尔哈朗与多铎驻守辽阳的那一部分,还有必要的守护沈阳并且保护八旗贵族女眷的侍卫之外,其余可战之兵,皆被黄台吉带了过来。 大战在即,黄重真终于知晓了祖大寿的麾下究竟有着多少兵马。 关宁铁骑,整整五千,并且全是热血憨直的少年! 可那个家伙上报给袁崇焕以及朝廷的,却少了整整两千! 受他统辖的关宁步卒整整两万有余,同样也比官方记载多出不少。 也不知道这员外表憨憨的悍将,到底是如何在袁崇焕的眼皮子底下,将如此多的战兵掩藏起来,并且还要带领他们养家糊口的。 重真知晓,如此现象是从宁远之战胜利后开始的。 彼时,宁远大捷极大的鼓舞了辽人守卫辽土的信心。 于是大批的辽人从躲藏着的荒野山岭之中走出来,汇聚到了关宁一线。 袁崇焕为了扩充关宁军,几乎是来者不拒,便为辽东将门蓄养私兵提供了有利条件,其中尤以奉令修筑锦州的祖大寿为甚。 毕竟其中的有些辽人,都曾是依附在辽东将门之下的佃户,甚至家奴。 这一行径与内地卫所的吃空饷行为刚好相反,却同样令重真反感,甚至厌恶。 然而屯田戍边,随时面临蛮夷铁蹄的侵袭,哪位将领不希望自己兵多将广,哪个屯田的军汉,不希望自己的袍泽全是操刀便可战斗的猛士呢? 因此以目前的局势来看,这倒成了让大明朝廷最终自食恶果的最佳方法。 继天启之后的崇祯皇帝,更是对之极为仪仗,便连王朝与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吴三桂那个现在的网瘾手打少年身上。 念及这些,黄重真学着二狗那样轻轻地甩了甩脑袋,便收捏心神,将全幅的心思,都投注在即将开始的这场宁锦之战中。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 锦州虽小,却足有青壮战兵两万五,老少军户五万余,黄台吉若只是拥有六万八旗兵,断无可能将之团团围住。 为了弥补族中战兵数量的不足,奴酋非但将最为原始的部落制改为了八旗制,还创造了驱使奴兵为先驱,以消耗明军火器,冲散明军阵型的战法。 凶狠的女真骑兵在许多时候,都只需在战争处于胶着状态时,发动悍然的突袭,便能于觉大多数的情况之下锁定胜局,其中尤以汉家遗民为甚。 如此举措堪称惨无人道,坚韧的汉家遗民便是再怎么耐忍,也大多不堪受辱。 因此,奴酋时期的后金,虽一直都以铁血一般的手腕镇压着辽东的汉家遗民,却也一直遭受着极大的反弹,辽东各处,反抗不断。 黄台吉青出于蓝,虽说模仿女真八旗创建汉军八旗的想法,遭受了全体女真贵族的反对,却很聪明地退而求其次,毅然将驱使奴军,改成了裹挟奴军。 三万奴军分成三部,被左中右三军裹挟着扑向锦州,确实营造了“城外皆为八旗军,人数接近十万”的声势,对关宁军锦州守军的心理,形成了一定冲击。 然而训练有素,立志守土的少年关宁战士们,显然也是经过大阵仗的。 尤其是其中的许多,都是昔日跟随祖大寿于宁远南城,狠挫奴酋的铁血战士,经受过那场惨烈战争的洗礼之后,无不变得无畏坚韧而又经验丰富。 便连当初重真麾下的那几个刀盾营新丁,都已成长为当之无愧的老兵。 那几条老狗以及刘挺这个刀疤汉就更加不用说了,虽说已不再是少年,却赫然与黄小二等新收的亲卫一同,组成了关宁铁骑黄重真守备麾下的核心阵容。 在他们的鼓励之下,那些新编入军并且经受了将近一年半刻苦训练的新兵,便也都怡然不惧了,况且锦州城里非但粮草充足,而且火器充沛。 用祖大寿粗俗的原话来说,便是:“怕他个锤子!” 这家伙始终静静地立于镇北新门的正上方,厚厚的战甲将他高大魁梧的身躯衬托得更加威武,腰挎战刀,单手握着刀柄,于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宛如战神。 不过,或许他自己觉得很拉风。 但是若被重真看到了,定会觉得很骚包,很容易成为后金白甲神射手的目标。 果不其然,一轮力大势沉的狼牙箭迎面而来,还有一些高高地抛上了天空,然后因为沉重的箭簇而被地心引力带得沉重地往下落。 显然,这些神射手的强弓之弦质量都不错,并且被保护得很好。 一场骤雨,还不能让它们变得松弛软疲。 祖大寿却依然一动不动,任由在身边蹲了一圈的亲兵蓦然起身,祭出大铁盾护住了他的周全,便连头顶都护得严严实实。 只听叮叮当当好一阵响动,实际上却没有起到丝毫的伤害作用。 并且这个纯正的汉家糙将,向来秉承“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汉家礼仪。 虽说三眼鸟铳很不耐潮,红衣大炮更像国宝一般被保护着,但是大批量产并已广泛配备于关宁军中的双管火铳。 却于孙元化受了重真的启发而研制之时,充分考虑并且改进了防潮功能,从而能在大部分的雨季之中,得以继续保持着优越的性能。 随着一阵密集的火铳声响,肆无忌惮的正黄旗白甲神射手们,本待在威武的天聪大汗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却显然没有料到,明军的火器在雨季之中还能发威。 一时之间,猝不及防,人仰马翻,折损颇多。 黄台吉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千挑万选的季节,竟还是无法令明军的火器哑火。 也骤然明白了想以巧计攻破这座曾经不屑一顾的城垣,怕是断无可能了。 恼羞成怒之下,他便下令莽古泰率领两蓝旗兵马,并一万农奴军,直接攻城。 又令阿善率两红旗兵马并一万农奴军,绕至锦州东边的宁远门,屯兵于锦州四门之中唯一的外城之外,形成威压,伺机攻城。 而他本人则亲率两黄旗兵马,裹挟着剩余的农奴军,以及所有的披甲奴,堵在了锦州南门永安门的外边,虎视眈眈。 至此,由后金新汗黄台吉亲率,两大贝勒阿善与莽古泰参与,小贝勒阿济格以及无数的贝子悍将勇士参战的后金伐明大军,终于完成了对锦州的围三阙一。 仅留了西侧的一座广顺门,也不知是作何意图。 重真大概能猜到几分,无非便是吸取奴酋围困宁远,反而激起了城内的关宁孤军与城偕亡的信念,从而得不偿失的教训。 黄台吉处处反其父之道而行,其父冬,他便夏,其父围困,他便阙一。 无非,便是对于如何进攻固若金汤的关宁防线的一种尝试,一种摸索而已。 围三阙一,在华夏兵法之中,正是一个显而易见却又极其高明的诱敌之策,能撼动被困方死守城池的信念,又于突围之中,被包围方预设的伏兵一举击溃。 毕竟,锦州守军若是想要突围回到关宁去,必须要往南边走,而黄台吉正好亲自率军堵截在锦州的南边。 这一兵法本也无可厚非,但这一次他却想差了。 祖氏这个辽东将门已将全副的家当都定鼎在了锦州,以祖大寿为首的祖氏精锐,是万万不会弃锦州而去的。 除非万不得已,才有可能献城投降。 然而重真觉得但凡是自己还在,祖大寿便断无可能陷入那般绝境之中。 除此之外,重真还知晓第一次做大汗的黄台吉,骨子当中仍然流淌着极其浓郁的冒险主义血液。 就像那些愣头青一样,心中总会时不时地升起一些疯狂的想法,比如任由莽古泰与阿善继续围困锦州,而他本人则率军偷偷抽身,直扑宁远。 草衣卫的谍报已经证实——去年正月,后金军队于宁远之战中的突袭觉华岛之战,便是源于这种近乎疯狂激进的思维。 对于军事上日加趋于保守的大明来说,这类剑走偏锋一般的军事思维,确实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故而才能于两年之后绕道入关,造成了震惊大明,也震动史册的己巳之变。 不过此时的重真,已无暇对于两年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进行深谋远虑。 北门之外喊杀震天,镇北门前,莽古泰的攻势非常凶猛。 即便天空于暴雨之后,仍淅淅沥沥地下着无间断的雨点儿。 然而莽古泰的两蓝旗女真士卒,却仍驱使着一万名农奴军,分成了数个阵营,以无数波的攻势,一波紧接着一波,从无间断地冲击着锦州城的北墙。 尤其,是镇北门。 ( 第两百四十三章 正镶蓝旗攻镇北 两蓝旗的骑兵射手们,仍跟在这些农奴军的后边,以箭雨压制城头的守军,以精湛的箭术,射杀那些看上去很像将官的关宁健卒。 这种承袭自奴酋时期,仍未做出丝毫改变的战术战法,仍对据城而守的关宁军锦州守军,形成了较大的压制,造成了较大的损伤。 反过来,关宁军却也在宁远之战中,积累了与建奴军队作战的丰富经验,并在重真的推动之下,吸取了教训,汲取了养分。 这些小战士就像是钢铁得到了锤炼一般,已然获得了极大的成长。 在如此被压制的逆境之中,仍然能够窥准空隙奋起反击,既给予来犯之敌迎头痛击,有效杀伤建奴军队的有生力量,同时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伤亡。 这些其实都是战场之上,最为寻常的自我保护意识。 然而古老的华夏从来不缺冲冠一怒之人,不过在重真的灌输与引导之下,大多数的关宁战士,已能较为冷静地处理战场之上的一切突发必然的事件。 哪怕身处的这个战场再热血,再惨烈。 哪怕身旁的战友一个不慎被一箭贯肩,捂着肩头痛苦地摔在青砖之上,也不会冒然分心,只会更加冷漠地瞅着既定的目标,伺机给予必杀的一击。 而受伤者也不会慌乱地大吼大叫,以免影响军心,更有顶着巨盾的青壮军户,半蹲着迅速跑来,护着他们去城墙下边处理伤势。 若伤势较轻,便简单处理之后,即刻回到城墙之上继续战斗。 若伤势较重,便抬至伤营由军医疗治。 但凡是尚有一战之力者,全部选择再上火线。 即便是那些奄奄一息者,弥留之际都在嘟囔着:杀!杀死建奴!守卫辽东! 红衣大炮仍被油布保护着没有发威,双管火铳便成了守城的最大利器,这让莽古泰非常痛恨,也更加痛恨黄台吉。 “继觉华惨败之后,老八,你又驱使老子率先攻城!无非就是想要籍此消耗老子的兵力而已!那老子便让你悄悄,我两蓝旗的杀虎勇士,是何等的巴图鲁!” 即便死去的士卒,大多都是隶属于两蓝旗的农奴军。 但这并不妨碍莽古泰将这一战损极大的罪责,推在黄台吉的军情不准之上,就像那次觉华突袭战的失败那样。 大多来自汉家的农奴军,也恨透了莽古泰的绝情,但是在骑在马上的督战队无情的战刀强弓之下,便没有一个裹足不前的人可以幸免。 没有活路了,却也没有办法。 农奴兵们只得发出决然的叫喊,抬着云梯发疯一般冲往镇北城墙,推着笨重的攻城车,抬着沉重的攻城锤,豁出命去冲向镇北的城墙与城门。 护城的沟壑底下戳满了尖刺,好多先跳下去,再试图爬上来的农奴军,都被尖刺刺死了,或者被扎穿大腿从而嗷嗷直呼。 通过云梯路过的朋友下意识地认为他没有活命的可能了,抬手就是一刀砍在他的头顶,帮他从这个泥泞污浊的人世间解脱出去。 毕竟,在夏日污浊的水里受这样的伤,即便是救上来抬回去了,非但依然活不成的,反而会以更加悲惨的方式死去。 这些年下来,这群在明金两边都讨不得好的人,早就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悲惨的死亡,别说是别人的生死,便是事关自己,许多时候也都全然不在乎了。 一如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农奴军都没有时间,更没权利去考虑生死。 生死存亡,身不由己。 以云梯铺路试图跨过并不很宽的护城河的农奴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关宁军冷酷地从来不念这些昔日同族的旧情,只将他们当做一群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甚至比之犯我家园的建奴,还要更加痛恨几分。 见与建奴为敌时,并不见得有多少英勇的他们,此时此刻却怒吼着奋勇无比地扑上来,便将强弩火铳,滚石檑木,不要钱一般往下倾泻。 令这些连盾牌都没有的可怜虫,在这毒虫遍地的雨季里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的汉家农奴浪人,瞬间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成了真正的亡魂。 尸体很快便填满了沟壑一般的护城河,泥泞的河水与血水雨水掺杂在一起,早就已经分不清楚了彼此。 泥泞中的尸体,也很快便由横七竖八,变成了层层叠叠。 这哪里是在打仗,简直就是用人命在填河,用人命在铺路。 黑沉沉的苍天不知从何处掀开一角,透出一丝光亮来,就像上苍睁开了一只眼,冷漠而又嘲讽地俯瞰着地上的众生,似乎在说:“好惨哦,汉家的农奴军。” 莽古泰抬首望天,向来只有打打杀杀的简朴脑海之中,竟不知为何蓦然浮现出来自那个黑脸少年,却已然从大明传到沈阳的旷古诗词。 于是极度不甘心不甘愿的情绪之中,莽古泰愤怒地戟指苍天,欲与天公试争锋,还想大吼:“贼老天……” 却不想才刚一张嘴,便见一个霹雳直线而下,紧接着便是雷神的怒吼,将向来自诩天不怕地不惧的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便从马上栽倒下来。 莽古泰对于人世间的一切向来无所畏惧,便连已为大汗的黄台吉,都经常有种提刀将其砍死的冲动。 然而这个莽汉却唯独惧怕天威,心中惊惧的同时,也郁闷至极,不吐不快。 便只好将满腔的仇怨都化作催战督战的军令,更加惨绝地驱使已经拼尽了全力的汉家农奴军。 前有守军冷酷阻击,后有建奴无情督杀。 汉家的农奴军们仅以悲惨相连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脊梁骨,终于彻底地断了,残存的苟活信念,也被压得片面不存。 好多汉家农奴军木讷而又惨兮兮地,甚至发疯一般哭着喊着,刚才怎样奋勇地冲上去,此时便如何不要命似的退了回去。 哪怕建奴督战队的呼喝再愤怒,斩杀再无情,也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甚至于谁阻止就弄谁! 就像海中的潮水一般,潮起潮落,全凭海水之势,皆非海岸所能左右。 此时此刻,莽古泰甚至有着一种汉家农奴军比建奴军更加凶残的错觉,便只能无奈地下达了暂且收兵的军令。 凄婉的收兵号令响起,建奴军便随同汉家农奴军一同败退了下来,也就造成了锦州攻防战中的第一次败退。 城头的守军却没有欢呼,眼瞅着凶狠的汉奴军潮水一般退去,只抓紧时机用火铳以及强弩,尽可能地杀伤敌军。 又留下了一堆尸体之后,作为主攻的汉家农奴军,终于退出了双管火铳的射击范围。 当生命不再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些可怜的汉家遗民对于建奴督战队的深深恐惧,才伴随着理智而回归。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也不是,蹲也不是。 只是出于本能地越聚越拢,似乎唯有那样,才能于这嘲闷的雨季之中,感受到一丝温暖。 大雨短暂停歇了一小会儿,祖大寿见机不可失,立刻下令将红衣大炮祭出来。 周吉带着彭簪罗立等炮手,等候这个机会已经多时了。 憋着一肚子的求战之心,暂时退到了城墙之下躲避建奴箭雨的炮营,于接到军令后的第一秒,便迅速地奔上城墙。 飞快地抖落油布上的积水,利落地一把扯开,便推着大炮来到城墙边,塞入炮弹勾出引信,便用新燃起的火把点燃。 轰轰轰! 三尊红衣大炮,犹如猛虎一般同时咆哮出声,那声势当真是犹如虎啸山林一般惊天动地,并且一连十发,总共三十枚炮弹。 零星的雨点以及弥漫于空气之中的水汽,也浇灭不了炮弹上的火星。 这些炮弹流星雨一般落入密集的汉家农奴军阵之中,将听到炮响便又开始慌乱败退的他们,砸死砸伤了好大一片,便连建奴督战队都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最令骄傲的建奴军抓狂的是,竟有好多女真勇士于猝不及防之中,被卑贱的农奴退潮一般的阵势冲落下马,并且旋即便被踩成了肉泥,便连救援都来不及。 莽古泰本来就极为鄙夷汉家遗民,动辄虐骂打杀,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当即便将黄台吉要他纵然不能善待这些汉家遗民,也不能煎迫过甚的嘱托,忘到了九霄云之外,暴怒着派出了隶属于三贝勒的白甲骑兵。 白甲骑兵确实凶猛,人数仅仅一个牛录却散成了三队,便犹如三把尖刀一般,扎入了密集的汉家农奴军阵之中。 一时之间,残肢脑袋血雨四散纷飞,汉家农奴军的退势被生生止了下来,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丝反抗建奴主子的信心,也立刻便冲击得七零八落。 但是不论如何,在后金八大贝勒之中以凶悍出名的莽古泰,对于锦州的第一次鲁莽进攻,便以宣告失败。 莽古泰鲜有地将一对牛眼眯了起来,阴冷地盯着那条看上去十分突兀,更是十分碍眼的城墙,眼中迸出狠毒的光芒,犹如一条夏日里择人而噬的毒蛇。 ( 第两百四十四章 浴火成长的关宁小战士 然而,一直隐蔽在宽敞的哨楼之上指挥战斗的祖大寿,却全然没有将之当回事儿,也并不觉得打退了建奴的一次进攻,便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儿。 镇北守军也同样没有理会那些汉家农奴与建奴的狗咬狗,见射程之内再无敌军,便分秒必争而又有条不紊地加固起城防,准备起守城器械来。 雨点儿再次落了下来,并且很快就又密集了起来。 意犹未尽的三尊红衣大炮,被还未过瘾的周吉等炮手推着回了雨棚底下,再次用油布严严实实地包好。 对于莽古泰而言,这波进攻虽然啥好处都没捞着,甚至连城墙的跟脚都未摸到,便平白损失了千多名给尊贵的八旗子弟做牛做马的汉家农奴。 然而他并不在乎,反而觉得,至少试出了锦州守军的杀手锏,无非便也是老样子——坚城,火铳,大炮,仅此而已。 并且,他还理所当然地认为,汉家农奴军的大量死亡,已经大量消耗了锦州守军的守城器械。 毕竟去年的宁远守军,不也是很快就把炮弹消耗光了吗?遑论是一座新兴的更小军镇呢? 只是粗心如他又怎会细致地观察到,配置于锦州城头的无论火铳还是大炮。 其射程与频率,皆比之前的宁远之战改善不少。 至于精准,这个原始部落的尊贵三贝勒,更是连个概念都还没有过。 建奴的军寨终于冒着大雨立起来了,莽古泰便将统御之地移到了拥有简易避雨措施的军寨之内,便发布了再攻锦州镇北门的军令。 雨中攻城本就比守城更加艰难,不止道路泥泞不堪,城墙也是滑湿异常,即便是迫近了城墙,架好了云梯,也极难攀爬。 并且,黄台吉竟连披甲奴都没有给他留下。 然而,莽古泰丝毫都没有考虑这些,他只认为,女真勇士就该一鼓作气,将锦州这座弹丸小城一战而下。 大雨之中,别说是修整,便是喘口气的时间都是一种奢侈享受的汉家农奴军们,再次被督战队的强弓与屠刀驱赶了起来。 但即便是恨得咬牙切齿,那句“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的怒吼,也仅仅在于心中盘亘,便连喉中都不敢发出丝毫代表着不甘与想要反抗的“呜呜”之声。 不过在这一轮的攻势之中,莽古泰好歹是加入了不少的女真步骑,直接参与到了攻城之中,而无论步卒还是骑兵,无一例外都十分强壮。 建奴骑兵的箭术无疑十分精湛,骑术也十分出众,驰骋于雨中,每一次的弯弓搭箭,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收获。 当然,镇北守军也不是吃素的,你投我以弓箭,那我便报你以火铳,还是双管的哦。 但火铳的数量毕竟有限,数千名守军不可能人手一把。 于是便有好多的健卒,奋力地拉来了华夏民族战争史中最为古老的远程杀伤利器——床弩。 据说,这些床弩还都是经过天启皇帝亲自改良过的,因此关宁战士们用它们来杀敌,就像是皇帝亲临了战场一般,无不铆足了劲儿。 嗡! 每一声床弩之弦剧烈震动所发出的声响,都带着有一支贯穿力极强的粗壮箭矢呼啸着斜飞而下,便往往有纵横睥睨的女真骑兵,被连人带马死死地钉在地上。 他们那引以为傲的蓝湛铠甲,起不到丝毫阻挡的作用。 不过即便如此,两蓝旗的骑兵们仍然不依不挠,前仆后继,当真悍勇。 更有最为精锐的白甲骑兵加入到了攻城的行列当中来,令镇北守军的压力陡增。 女真步卒的身手也都十分矫健,单手举着圆盾顶在前方,护住头胸,便气势汹汹地嗷嗷叫着,闷着头只顾往城下冲锋,活脱脱的一群冲锋野猪。 待冲到城下之后,便又将圆盾举在头顶,开始迅捷无比地往钩梯上攀爬,有些还觉得上方慢悠悠的农奴士卒十分碍眼,竟抬手就将之扯了下来。 那些咬着牙齿好不容易爬到了一半的汉家农奴士卒,立刻惊叫着往下跌,尚未落地便有一支劲弩将之追上,透顶而入,那声惊叫也戛然而止。 女真步卒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块巨大的滚石砸下来,将他的圆盾都给砸碎了,硕大的脑袋被砸得凹进去了一大块,哼都哼不出一声,便撒手往城下翻滚。 紧随其后攀爬的一名步卒,立刻矫健地闪避到了钩梯的另一面去。 更多待攀爬的步卒往旁边轻轻一躲,便蜂拥而上。 马面城墙之上,一名镇北守军见这架钩梯上的女真步卒都快成串儿了,立刻便将手中的两颗刚刚小心翼翼装填好的火铳铁砂弹,倾泻了下去。 在距离较近的地方,铁砂弹的好处显而易见,便是产生犹如散弹一般的效果,只听数声怒吼,便有数名女真步卒受伤,但跌落而下的却仅仅只有一人。 显然,只有当头那名女真步卒受到了致命的一击。 其余的虽然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却躲过了铁砂弹,并依然悍勇地往城头攀爬。 精准,仍是大明火铳急需解决,精益求精的技术难题。 眼见这处隐蔽钩梯上的女真步卒,就快要登上城墙了,马面城墙上其余火铳手纷纷开火。 密集的铁砂弹密集地覆盖了过去,立刻便将那数名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女真步卒,尽数击杀了,连带着钩梯都被打得千疮百孔。 女真步卒以此为突破口攻上城墙的计划失败了,立刻便有敏锐的女真骑兵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处马面城墙立刻遭受了女真游骑的箭雨攻击,其中还夹杂着几支箭矢粗壮,箭簇狠辣的狼牙箭,显然是白甲骑兵也参与到了其中。 两名火铳手立刻便被钉在了城墙之上,鲜血喷涌,眼看已是活不成了。 其余的火铳手们忍着极大的悲愤没有试图去救他们,更没有冒然上前去查看伤势,而是连忙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墙体,以躲避女真骑兵的这一轮箭雨攻击。 有助战的青壮军户顶着铁盾冒死上前,稍一查看便轻轻摇头,然后默默地将二具生机已逝的身躯,拖下了城墙。 锦州的马面战台不像宁远那样凸出,好似扎入敌军腹心的尖刀,却依然可以帮助主墙体上的战友,对敌军构成极大的威胁。 马面战台之间也都隔着合适的距离,每一面凸出的墙体,都有左右两面战台之上的战友,以火铳和强弩照拂。 坚固的主墙体,与凸出的马面唇齿相依,构成了这场战争之中的守城主旋律。 敌我双方,没有花里胡哨,也没有巧可以取,有的只是实打实的硬碰。 所取得的每一份战果,都要看谁的身子更强壮,看谁的杀人技巧更精湛,看谁的武器杀伤力更大,看谁的意志更坚定。 同时,也看谁更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早年间在白山黑水中优胜劣汰的女真士卒,自然更加强壮一些,但在女真人的屠刀之下挣扎求存下来,尤其是经受过战火捶打的少年关宁战士们也不差。 女真人的箭术狠辣精准,但是关宁军所配备的代表着大明最先进火器技术的双管火铳,非但足以弥补,甚至犹有过之。 女真人从不承认自己会战败,关宁人拼死也要将这属于辽人的最后一片狭长土地,给坚决守住,为此不惜将之打造成一条坚固的战线。 至于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方左右着战争胜利的要素。 女真人身处旷野,占据主动。 关宁人据城坚守,被动防御。 潮湿的辽东雨季,最大限度地制约了最令女真人忌惮甚至恐惧的关宁火器,但城墙滑湿,道路泥泞,令本就不擅长攻城的女真士卒,更加不利于攻城。 关宁军同仇敌忾,精诚团结。 建奴军与汉家农奴军之间,却隔着一道天堑般的壕沟。 后金八旗虽被黄台吉强行揉捏在了一起,但是彼此之间也只是暂时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妥协与平衡。 综合起来,便是谁都无法在这场战争之中,取得足以压倒对方的优势。 于是一切的一切,便都要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更加有利于坚持到最后了。 仅从这点上看,有着城池护体的关宁军,显然略胜一筹。 战斗以最快的速度燃烧至了白热化的程度,便连当头而下的大雨,都无法浇灭丝毫,极为惨烈。 每一秒钟都有大量的敌我双方的士卒,要么要死,要么负伤。 每一个瞬间,都有大量农奴士卒或者建奴士卒,定格在进攻城墙的钩梯之上。 只是下一秒,便有可能换了一个精妙的动作,距离城墙更近,也有可能使出浑身解数,都仍然逃不过锦州守军手段百出的拼死阻击。 刚刚还活生生的人,下一秒便有可能成为一具鲜血喷涌的尸体。 更多的女真步卒取代了死伤惨重的汉家农奴军,嘶吼得犹如野兽。 或许是早些年在老林子里练就了一身过人的爬树本领,攀爬起梯子来也是灵活异常,能翻转着不带钩的云梯忽里忽外。 甚至还能以两柄小刀,徒手便在墙体之上忽左忽右。 ( 第两百四十五章 锦州新城的考验 箭雨,再次犹如飞蝗一般覆盖到了城墙之上,密集程度甚至超过了夏雨。 镇北城墙上的关宁小战士们,有那么一瞬被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守城的压力也立刻陡增,好多的女真步卒,都差点儿便要攀上城墙了。 没有办法再保持冷静了,镇北守军无需亲自督战的祖大寿下令,便自发地开始拼命了,拼死也要将这番攻势压制下去。 许多年轻的战士发出了平生最大也是最后的一声怒吼,搬起脚下的滚石檑木便探身往下砸,只是往往才堪堪起身,便已被女真人的箭给一箭贯穿。 有些滚石檑木落在了城墙上,更多的却被悍不畏死的关宁战士,给拼死余生的最后一丝力量,连人一起砸落城墙。 巨大而又沉重滚石檑木,每一枚都能砸死砸伤好几个女真步卒,无论是厚重的圆盾还是薄薄的皮甲,都无法抵挡。 有的甚至连脑浆都被砸得迸裂了出来,内脏随便都伴随着鲜血被狂喷出来。 关宁战士年轻的身子落在城下之后便遭了秧,被暴怒的女真步卒迁怒,顷刻之间就被锋利的刀斧砍成了肉泥。 战火如烈焰,战场如熔炉,年轻的生命悍不畏死地投入进去,却很快便被融化了。 这样的惨烈,这样的热血,只为守住这座再次新兴了起来的军城——锦州。 锦州守将祖大寿自诩坚强得像块石头一样,却也看得悲痛不已,热泪扑簌簌地顺着粗糙的脸颊流下来,却仍然沉着指挥,有条不紊地发布着各种调度的指令。 在城下时刻准备着的两千预备守军被调上城墙,补上了死伤战士的空缺。 火铳强弩床弩滚石檑木,齐齐发威,才堪堪将这轮女真人势在必得的攻势,给抵挡了下来。 可惜的是,国宝一般的红夷大炮仍因大雨而无法使用。 祖大寿短暂偷闲,抬首望天,无声怒吼:“这贼老天……” 老天垂怜,大雨初歇,嚣张的乌云像是被一双虚无的大手蓦然撕开一道口子,一只硕大无朋的巨眼凌立当空,将万丈光芒唯独照在镇北城墙的指挥哨楼之上。 一身铠甲的祖大寿,立刻便被衬得宛如战神一般。 他张狂无比地大笑着下令,三尊红衣大炮便再次被当做杀手锏一般祭了出来,对着远处无间断扑过来的女真后队一阵狂轰。 数十枚炮弹携带着浓烈的火星非常天空再重重砸下,立刻便将女真人的嚣张气焰,尽数都给压制了下来。 有些胆儿小的,甚至下意识地匍匐在了地上,不敢稍有异动,令本是督战汉家农奴军的督战队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抬手就将鞭子甩了上去。 站在军寨高处的莽古泰恨恨地挥了挥拳,短短的时间里,被压制了一年多的抑郁苦闷,便被此战全数引发了出来。 他那一双牛眼布满血丝,双拳狠狠一挥,竟发出了全军总攻的军令。 于是,更多的女真士卒被投入了战场,将锦州城镇北城墙之外被大雨浇得透透的旷野,挤得满满当当,若从高空俯瞰,就如一群在雨中急行的蚂蚁。 沉重无比的攻城锤,在好多健硕的女真步卒的推动之下,重重地捶打在厚重的城门之上,以极为稳定的节奏,发出了“咚咚”的闷响。 仅有的几台攻城车也被鲜有地搬上了战场,“吱嘎吱嘎”在泥泞的土地上蹒跚而行。 艰难地挪到了城墙前方,便有女真骑兵放弃战马一跃而上,矫健地跳到了最上方,“嗖嗖嗖”地往城墙之上放箭。 城墙上的守军在死伤了一片之后,强弩手们顶着巨盾反击,火铳手们也将后背抵着城墙换好火铳的弹药,然后迅速转身回击。 有巨大的石块在空中呼啸了一阵,便蓦然砸在了城墙的青砖之上,把战士们和守将祖大寿都给吓了一跳。 观察哨兵大旗怒指,正在想方设法给大炮降温的周吉,立刻狂怒地调整了炮击的角度与射程,彭簪罗立这两名主炮手同样如此。 随着平日文静,上了战场却犹如疯魔一般的周吉一声令下,炮弹齐飞,立刻便将那处被汉家农奴军处心积虑隐藏起来的投石机阵地,给夷为了平地。 女真人所持有的投石车,这种华夏文明中最为原始的攻城器械,就这样才只一个回合,便都在锦州城头密集的炮弹覆盖之下,被无情地摧毁了。 祖大弼集合了六支火铳百人队,其中的三支紧挨着墙体装填好弹药,在三名哨官的共同指令之下,对着越发挨近了城墙的攻城车一阵齐射。 如此近的距离,立刻便将火铳的铁砂弹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蓬又一蓬的铁砂弹击在由木头组成的攻城车之上,大多贯入其中,入木三分,甚至直接将其贯穿。 一时之间,木屑纷飞。 本就并不十分牢固的攻城车,立刻“吱嘎吱嘎”叫得更加凄惨,加上女真人普遍体格健壮,体重超标,便将千疮百孔的粗壮木头压得摇摇欲坠。 然而,那些被黄台吉从老林子里抓来的女真野人,却显得分外灵活。 双脚轻轻一点,竟就这样凭空地往城墙之上跃来,嘴里还下意识地发出着极富节奏与韵律古老的呼喊——哦哦哦哦哦哦哦…… “哦你个头!还真把自己当做了隔壁家的泰山?”祖大弼战刀前指,另外三支紧挨着墙体待命的火铳队,立刻也将双管火铳中的铁砂弹,尽数倾泻了出去。 攻城车被彻底摧毁了,猿猴般灵巧健壮的野人女真,也都纷纷折戟沙场。 却仍有一名格外健壮格外灵活的,竟硬是凌空改变了一丝方向,跌落在了城墙之上。 他用的不是庞大的强弓,而是极为轻巧的猎弓。 甫一接触到城墙上的青砖,便迅捷地就地一滚,避开了数名关宁战士的刀枪攻击,同时迅速地用猎弓还击。 小巧凌厉的弩箭箭无虚发,每一支都能切中一名关宁战士的要害。 几个年轻的关宁战士怒吼着冲上去,欲以战刀劈砍之,却被他灵活地闪开。 两条粗壮而又猿长的手臂迅速挥动,用一副无比锋利的小刀了,割开了他们喉间的皮肤。 鲜血立刻渗了出来,并且很快就变作了喷涌,年轻的生机随之热血的流失在消散,没有人能救援得及。 祖大寿大怒,却无需他下令,甚至连祖大弼都对此未加理会,而是继续指挥火铳队,击杀冲到了百米开外的女真人。 炮营则继续对数里之外的敌人,进行着炮轰。 如若有可能,周吉还想效法重真,将这进攻镇北门的两蓝旗旗主给轰死。 早已对此战的每一个细节都演练了无数遍的关宁战士们,非但没有因为有人攻上了城墙而有丝毫慌张,反而立刻便自发地做出最为恰当的反击。 只见二三十名长枪兵随着刀盾兵迅速推进,那个在小范围之内极为灵巧地闪转挪腾的野人女真,活动的空间被迅速挤压,生存的空间也终将逝去。 随着一声极为不甘的野兽般的怒吼,在他野蛮气息尚未退化的狰狞面庞之上,一双深邃的眸子之中,透出痛苦而又不舍的光芒。 然而,却又在一群没有怜悯,只有仇恨的目光注视之下,最终暗淡无光。 或许是常年吃牛羊肉的缘故,莽古泰的眼神很好。 远远看见城墙之上似乎仅仅也就有条不紊地热闹了一会儿,便有一具强壮的身子被抛了下来,显然是那个经他千挑万选,桀骜不驯的野人女真首领也失败了。 莽古泰恨恨地挥了挥拳,便只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依然敲打着城门,并且一声狠过一声的攻城锤之上。 只是不知为何,竟有数名关宁战士主动怒吼着自己的名字而跃下城墙,双臂紧紧地夹在肋下:“老锦州王麻子!”“宁远王富贵!”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莽古泰的听力哪怕再好,也无法透过激烈战场之上震天的喊杀,从而听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只听得三两声沉闷无比的巨响,便见城门洞口一阵木屑纷飞,尘土飞扬,残肢乱飞。 堪堪透出半截身子的攻城锤子车,被砸了个正着,立刻便被摧毁了。 那些推动着战车的健硕女真步卒,也都血肉横飞。 直至尘埃落定,也再无一声攻城锤轰击城门的声响传来。 看见锦州的关宁守军竟然为了一座小城如此神勇,甚至不惜生命也要将之守护住,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是为何”的莽古泰,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久扣不开的城门,不知为何又轰隆一声被打开了,便连那座并不十分宽敞,却十分坚固的吊桥,也轰隆隆地被放了下来。 在它落向地面的过程之中,有好多关宁步兵顶着巨盾冲出来,将城门洞口的一切障碍,以及护城沟壑里那满当当的尸身,在它轰然落地之前清理干净。 短暂惊讶过后的莽古泰,却来不及享受这一幕所带来的惊喜,便立刻感受到了其中的惊吓。 ( 第两百四十六章 关宁铁骑正式亮相 只听城内传来了沉闷的马蹄之声,其声势说是千军万马显然过了,却绝对不会少于一千五百骑,并且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的重骑兵。 对于战马无比熟悉的莽古泰,对于听声辨势这一点,即便是隔着一道厚厚的城墙,也有着绝对的信心。 “关宁军中竟有骑兵?还是重骑?”他的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想要下达军令提醒与锦州守军针锋相对,已是热血上头的麾下们,却已略显迟了些。 他的推断十分正确,就当吊桥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便有第一匹战马从城门洞口冲了出来,赶在吊桥轰然落地的那一瞬间,堪堪将战马的两只前蹄踏在其上。 就像是战马将这座吊桥踏落在地一般,令其威势十足。 马上的骑士被一身黑色的戎装衬得威风凛凛,怒喝之声似乎盖过了战场的喧哗,便如一支离弦的箭那般,哒哒两声便踏过了吊桥,然后径直往着敌阵冲去。 紧随其后的,是并排鱼贯而出的一长串的身着重甲的骑兵,数量不多,大约一百,但于战局最为胶着的时候蓦然出现,已足够让莽古泰惊讶乃至惊慌了。 他们担负着冲阵攻坚的任务,堪堪冲出城门,便往敌阵里面扎。 他们的造型与唐宋时的重甲骑兵有所不同,最大的区别便在于手中端着的那一杆火铳。 一边冲锋,一边已将铳管里的两发铁砂弹,往前方或者左右的敌人堆里倾泻,瞬间便将好多猝不及防的女真士卒,无论步卒还是骑兵,尽皆轰得人仰马翻。 铁砂弹打完了,他们也不花时间去装填,而是随手便将昔日明军视若珍宝的火铳丢在地上。 然后祭出长矛,用手掌和手肘配合肋下平端着,就那么直挺挺地往迎面而来的一支一牛录的女真骑兵冲去。 战场之上,狭路相逢,勇者无敌。 而当双方的勇气几乎差不多的时候,谁的防御更强,谁的冲势更猛,便成了左右战斗胜利的重要因素。 与仓促迎战的女真骑兵相比,从鼓楼通过北街直冲镇北门的关宁重骑,人数虽不占优,却显然更胜一筹。 甫一接触,这支纯轻的牛录骑兵瞬间便被压制着往后败退,并且败退的速度,远远无法抵消关宁重骑百人队犀利的冲击。 从莽古泰的角度看去,这次接战几乎只定格在了三个极为短暂的瞬间——接战,败退,然后便是崩溃,己方骑兵的崩溃。 而崩溃,永远伴随着杀戮与鲜血横飞。 眼看着两蓝旗的精锐就那样轻易地死去,莽古泰的双目,已经因为狂怒而完全变作了嗜血的血红。 曾几何时,这乃是女真军队之于明军的标配啊! 然而如今,怎么就……怎么就反过来了呢? 至于那些农奴兵面对关宁军倾心打造的王牌——关宁铁骑重甲骑兵,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别说正处于冲锋直线上的,便连周边的都哭嚎着疯狂地往后边退却,宁愿去挨督战队的马刀,也不愿直缨那簇黝黑的重甲之风。 关宁铁骑,当之无愧! 这支骑兵人数虽少,却像是关宁军的灵魂一般,甫一出现,便令城头的守军欢声雷动,更是擂起了进击的战鼓,为其助威。 而眼见以攻代守的战友如此神勇,更是士气大振,守城守得更加卖力。 一时之间,大炮轰鸣,火铳轰响,滚石檑木齐齐往城下砸,硬生生地阻止了一波又一波想要籍此往镇北门蜂拥的女真步骑。 战场因为关宁铁骑重甲骑兵的加入,而变得更加胶着,也更加的扑朔迷离,更加的瞬息万变。 总体而言,女真的莽古尔泰军仍占据人数的优势以及战略的主动,然而却于城墙边缘陷入苦战,城门一角又面临着被撕裂的危险。 莽古泰仰天怒吼,连忙下达将之围剿的军令。 而几乎就在他下达围剿军令的同时,诸多的女真步骑便以牛录为单位,自发地往这支重骑百人队蜂拥而来,显然是欲以人数的优势,将之绞杀干净。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整整一千四百名关宁铁骑轻甲骑兵,紧紧地护在重甲骑兵的两侧后翼,以火铳强弩以及手中的斩马刀,配合他们直往敌阵的腹心里扎。 狂怒的莽古泰终于不再藏拙,挥挥手便将正在身后待命的整整两个牛录的两蓝旗白甲骑兵,尽数派了出去。 在莽古泰暴躁而又单纯的心目当中,白甲骑兵,皆为女真勇士当中万里挑一者,其起源乃是天命汗起兵之时十三副遗甲的拥有者,实乃精锐里的精锐。 莫说以一敌十,便是以一敌百都不在话下。 放眼辽东,还没有一个牛录的白甲骑兵解决不了的事情。 如果有,那便再加一个牛录。 然而这一次,百战百胜的白甲骑兵,却并没有百试百灵。 只见白甲骑兵的狼牙箭,并没有对那些便连战马,都包裹着一层厚厚甲胄的关宁重骑兵造成实质的伤害。 反倒是随着一轮狼牙箭的平射之后,双方已极为接近,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战马呼啸而出的热烈吐息。 重甲骑兵迅速地将右手中的长矛换到了左手,然后将空出来的右手伸向了自己的臀股之间,掏出一柄短火铳,便扣动了扳机。 随着“轰轰”的声响,整整一百蓬铁砂弹呼啸而出,给了迎面而来的白甲骑兵以迎头痛击。 近百名彪悍的骑兵应声落马,健硕的身子迅速便被奔腾的战马踏成肉泥,直将远处的莽古泰看得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同时也无比揪心。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而不论他如何作想,这些无论是外形制作还是内里的技艺,都还显得极为粗糙的短火铳。 终于向着这个世界宣布——大明,已在技术上完成了从火绳枪到燧发枪的蜕变。 接下来,便是完成技术上的精益求精,以及军队配备上的更新换代而已。 与孙元化关系极为密切的关宁军,便是第一支装备燧发短火铳的大明军队。 据重真所知,这是原为山东巡盐御史,现已被孙元化吸收进火器局的一个叫做毕懋康的大明本土官员,在他正在撰写的《军器图说》中所作出的技术突破。 并且,他并没有如重真先入为主所认为的那般采用雷汞技术,而是采取了颇为简单的“燧石+钢铁”的方法。 也就是用燧石迅速撞击钢或铁,所激发的带有火花的铁粒,去点燃火药。 这丝火花无疑极其微小,微小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对用了重真亲自配制的火药,极易被引燃的最新型铁砂弹而言,已然足够了。 想想也是,当初跛脚养父在小卖部买给自己的那把玩具左轮火药枪,难道还运用了具有腐蚀风险的雷汞么? 因此重真略加思索了一下,便觉得释然了。 这一燧发装置在一定程度上,无疑借鉴了华夏古文明中的榫卯技术以及机括原理,是对古老的华夏文明的又一次传承与发扬。 这说明华夏的火器设计和加工技术,确实于这个时代处于世界领先地位,雄厚的火器制造基础,丰富的火器使用经验,促使大明具有研究燧发枪的后发优势。 至于莽古泰的揪心,乃至“满洲旧习,以弓马为要务,所作向皆自制”,在时代的发展以及技术的革新面前,都将成为螳臂当车的个人意愿。 就像再彪悍的白甲骑兵,都无法硬抗燧发短火铳的短距离射击一般。 珍贵的燧发火铳自然没有胡乱丢弃的道理,关宁铁骑重骑兵队射击完毕之后,便又迅速地将之插回原位,然后迅速地将左手的长矛交回右手。 堪堪完成这连串的动作,关宁铁骑重甲百骑,便与汹涌而来的女真白甲骑兵,迎面相撞,然后凶猛地绞杀在了一起。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短兵相接,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也没有闪转挪腾的空隙。 有的仅仅是开足马力,紧握武器,嘶吼着或者沉默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只是瞬间,身着的无论是白甲还是黑甲,便都有好多被挑落下马,眨眼之间便被敌军或者战友的马蹄,踏成肉泥。 千军万马的分量,即便是厚厚的黑甲,也无法抵挡得住。 白甲骑兵人数占优,因此迅速地将关宁重骑包裹了进去,让迅若奔雷般的关宁重骑像是陷入了泥淖,终于开始变得迟滞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关宁重骑仍像一支黝黑的钢铁洪流,始终保持着勇往直前的态势,不偏不倚,哪怕是速度变得再慢,也只会向着既定的目标,奋勇前进。 重骑的侧后翼便是整整一千四百名轻甲骑兵,作起战来与重骑同样英勇无畏,帮重骑分担白甲骑兵压力的同时,还抵挡着来自三面六方的其余女真士卒。 关宁铁骑,甫一亮相便是极为闪亮的登场。 让以骑兵为傲的女真人,吃了一个大大的王八亏。 然而,莽古泰毕竟拥有两万名建奴军,以及一万名农奴军。 鼎盛而又极为厚实的军阵,绝非一千五百名悍不畏死的关宁铁骑所能凿穿,继而撼动的。 ( 第两百四十七章 关宁铁骑与女真白甲骑兵的交锋 越来越多的女真步骑蜂拥而至,继而如扑咬虎豹一般的鬣狗一般,凶猛地扑上来。 猛虎咆哮,捷豹怒吼,却仍架不住鬣狗越聚越多。 眼看着麾下奴仆,重新占据了战场的主导与优势。 莽古泰凶怒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冷冽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弱鸡一样的明国军队,竟也妄图学习成吉思汗的凿穿战术?简直就是画虎类犬,班门弄斧。” 眼看着麾下儿郎逐渐于城外的战场之中陷入了苦战,尤其是那个分外矫健的少年身影,已是险象环生。 祖大寿心急如焚,不禁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城池的西北角,喃喃说道:“战机已现,该你出场了。” 轰轰轰! 随着三声炮响,就像是收到了信号一般,一支矫健异常的轻骑兵从锦州城外的西北角奔涌而出。 先是一通双管长火铳的声响,继而是一阵燧发短火铳平射,后队则以强弩凌空覆盖。 战鼓轰鸣,震天的喊杀声之中,再次猝不及防的女真步卒,已经不能用被杀得人仰马翻去形容,而是心惊胆寒。 习惯了明军乌龟王八一般缩在城里的女真军队,显然是没有想到,在这座新修未久的小小军城之内,竟藏着两支胆敢主动出城进攻的骑兵。 因此,心灵之上的震动,实在比肉身上的损伤,更加的受到折磨。 这支骑兵乃是清一色的轻甲骑兵,然而首当其冲的女真步骑却感觉,就像是在面对一股奋勇无比的钢铁洪流一般。 远处的莽古泰也是感同身受,只觉得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比从镇北门里奔出来的那一支,更加的犀利。 临时集结的女真牛录,于眨眼之间被冲散。 严阵以待的女真甲喇,于转瞬之间被凿穿。 甚至连镶蓝旗最为精锐的固山旗,都面临着即将奔溃的危险。 莽古泰心急如焚,连忙紧急调度,将堵在镇北门外围剿已由奋勇向前,变成了横冲直撞的重甲骑兵的正蓝固山旗,调往锦州城的西北角。 然而如此一来,由吴三桂所统御的关宁铁骑第一营,便觉压力顿减,也瞬间知晓了,定是重真那家伙终于率领关宁铁骑第二营发动了突袭。 于是,便无不奋起余勇,英勇冲锋,血战杀敌。 仅剩的几乎人人负伤的五十余名重甲骑兵,在他的号令之下重新紧紧地集结在一起,居然悍不畏死地往着莽古泰的方向,发动了悍然的冲锋。 剩下的八百来名轻甲骑兵,也都紧随其后。 强弩中的弩箭,已尽数倾泻了出去。 韧性十足的长矛折断了,两支短矛也被重重地抛了出去,带起了一蓬又一蓬的血雨。 关宁铁骑第一营,终于再无远程武器,唯有缠着布条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厚重的斩马刀,嘶吼着嘶哑的嗓子,悍不畏死的冲锋,再冲锋。 凿穿,再凿穿! 所求者,无非便是战场之上的最高荣耀——英勇战死,马革裹尸,仅此而已。 由吴三桂所统御的关宁铁骑第一营,与重真所统帅的关宁铁骑第二营。 就如两柄犀利无比的宝剑一般,凶狠地刺进了女真人的左右两侧胸膛,并且迅速地朝着莽古泰这颗心脏迫近。 城头的红衣大炮依然在轰鸣,双管的火绳长火铳,依然在祖大弼的指挥之下,不间断地倾泻铁砂弹,然后装填弹药。 炮膛已经变得十分火热,似乎随时可能炸膛。 铳管已经变得十分滚烫,似乎随时就要报废。 但是没有人愿意停下,只求尽可能地击杀敌军,牵制敌军,为出城出击的两柄利剑,减轻压力,争取时间。 当几乎满编的四千五百人的正蓝固山步卒旗,也在关宁铁骑第二营近乎疯魔一般的冲锋之中,快要败下阵来的时候。 莽古泰终于终于感觉到了惊恐,想要紧急调度心目当中的最后依靠——白甲骑兵。 却发现剩下的四百五十白甲骑兵,正在直面关宁铁骑第一营无畏牺牲般的冲锋。 若此时调头,且不说会不会就此崩溃,便是这种无异于败退的行为,也绝非莽古泰所能接受的。 因此,他粗糙的内心迅速地权衡了一下,便下令攻城之军全线撤退,避开这种三线作战的不利局面。 若城内的关宁步卒胆敢出城追击,那便正中他的下怀。 若不出城支援,那么便集中力量,将出城的两支骑兵,给围剿得干干净净。 莽古泰的计策无疑是好的,但是施行起来却又困难重重。 因为,无论是正在心不在焉地攻打城池的士卒们,还是殊死抵挡关宁铁骑冲锋的步骑们,在唯一的撤退指令——鸣金收兵的情况之下,并不能完全体会莽古泰的作战意图。 所有的士卒,无论是只求苟且偷生的汉家农奴军,还是一心只想攻下锦州,掠夺大明的建奴军,都在那一瞬间便如退潮的潮水般,开始一股脑儿地往后败退。 便是正在奋勇抵挡关宁铁骑第二营,并且已将黄重真奋勇无匹的势头,堪堪遏制住了的正蓝固山旗,都没能例外。 眼瞅着再次集结起来,正在从旁协助堵截的镶蓝固山旗,已然一溜烟退得没影了。 正蓝固山旗的旗主怒骂一声,果断地下令全军撤退,便连殿后的人手都没有安排。 白甲骑兵固然没有撤退的道理。 因为在所有白甲精锐骄傲的心目当中,但凡是身处战场,但凡是前方还有敌人,那么即便是主动的撤退,也是无异于败退一般的羞辱。 由天命汗精挑细选的各旗精锐所组成的白甲骑兵,唯一的荣耀便是摧毁面前的一切所谓的坚固堡寨,攻克面前的一切所谓坚城,杀崩面前的一切铁军。 然而此时此刻,潮水一般从身侧“逆行”的族人,或者汉家农奴军,却让这群女真八旗中的佼佼者,别无选择。 为首的白甲额真愤怒地咆哮一声,率军将拦在前方的数名关宁重骑杀退。 然后,斜刺里杀进关宁轻骑之中,一番绞肉一般的砍杀,便杀透薄薄的军阵,在镇北城墙上的守军的注视之下,就那样在城下绕了一个大弯,扬长而去。 期间,也就已积累了丰富炮击经验的周吉、彭簪、罗立三人,所发射的一轮炮弹,对他们进行了轻微的打击。 感觉自己快要力竭了的吴三桂,极度不甘而又颇感庆幸地看着这支人数极少的劲敌犹如旋风一般撤去,追之不及。 他奋起余力装模作样地追击了百来米,便毅然绕了一个小圈,率领同样力竭即将战死的麾下,通过镇北城门回到了城内。 城内的壮实军汉奋力地推动着转盘,沉重的吊桥轰然起身,缓缓归位,两扇厚重的城门也轰隆隆地重新关闭,上阀。 这一次的主动出击,让重真再次感受到了冲锋陷阵的热血。 他很喜欢并且享受这种感觉,却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 他很清楚,纵横辽东无所匹敌十数年的女真军队,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击溃。 于是,重真率军衔尾追击了一阵,便也虚晃了一枪,然后迅速地奔往城池的西北角,意图原路返回,由西侧的光顺门回到城内。 然而,惊觉自己被戏耍了的白甲骑兵却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如愿,愤而追了过来,并且充分展现出了女真骑兵精湛的马术,很快便咬住了他们的尾巴。 力大势沉的狼牙箭超过了战马的速度,呼啸而来,总有殿后的关宁轻骑被箭矢击中,跌落下马。 幸好,重真很快便率军进入了红衣大炮的射程,周吉早就指挥着炮营预估并且调整好了炮击的角度,因此炮弹的掩护立刻便来临了。 呼啸而来的炮弹一轮接着一轮,总是能较为准确地砸入白甲骑兵紧凑的军阵之中。 前方后排的关宁轻骑,也都不再节约箭矢弹药,稍稍扭转身子便可通过扳机的扣动,而将强弩中的箭矢,或者燧发短火铳中的铁砂弹,尽数地倾泻出来。 一追一逃,像极了蒙古骑兵曾经仗之以横扫欧亚的狗带战术。 女真骑兵尤其是他们的白甲巴图鲁,无疑早就学到了这一精髓。 然而这一次,主次却转换了过来。 白甲骑兵的狼牙箭必须要超过战马的速度,才可对关宁轻骑造成杀伤。 然而,关宁铁骑的强弩和火铳,却可轻易地便对白甲骑兵造成迎头痛击。 白甲骑兵可谓冒着枪林弹雨在追击,心中的那种憋屈,那是可想而知的。 昔日蒙古骑兵屡试不爽的狗带战术,竟被明国的骑兵率先重现,那种心理上的打击,也是显而易见的。 就在双方于你追我赶的接战之中,迅速接近锦州西墙与北墙转角处的时候,城头之上蓦然传来了红衣大炮的轰鸣,以及无数的火铳声响,还有震天的呐喊。 这是在重真的建议之下,祖大寿布置在此处的疑兵,数量其实很有限,却很好地起到了震慑敌军的效果。 白甲骑兵紧紧绷着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宣告破碎。 ( 第两百四十八章 关宁铁骑初战告捷 为首的白甲额真眼看着重真率着先头骑队拐入城墙的转角,无可奈何又唯恐遇伏,只得怒吼一声,率军蓦然转向,往着莽古泰立寨的方向,迅速奔去。 华夏的时光虽处于日长夜短的夏日,然而雨天的夜幕,总是降临得比晴天快一些。 太阳好不容易在西边露了个头,便又沉下山去,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罕见的潮润润的晚霞,并且很快便也迅速地敛去了光辉。 最后一丝霞光映衬着最后一名关宁铁骑奔入广顺门内,厚重的城门轰然关上。 便预示着这场不知不觉便已持续了一天的战事,在一场不大不小,却足够酣畅淋漓的主动出击的胜利之中,落下帷幕。 籍夜清点,伤亡报告很快就出来了。 宁锦大战锦州守卫战的第一天,关宁军祖大寿部,于镇守镇北门的战斗之中,折损一千余,重伤五百余,轻伤更多。 仅是第一天,仅是其中的一段城墙,便伤亡如此之巨,可见后金军攻势之猛,也可见关宁军反击之坚决。 至于斩获,祖大寿倒是没办法替后金清算,却也可以大致地估算出来。 汉家农奴军的伤亡,不会少于两千。 建奴八旗士卒的伤亡,也不会少于一千。 这还是最直接的数据,那些因为伤势过重或者伤口感染而后续死亡者。 用黄重真的话来说,也就是“非战斗直接减员者”,都没有计算在内。 若计算进去,则斩获更多。 毕竟建奴军可没有关宁军的伤员救治体系,处于奴隶地位的汉家农奴军,就更加不用说了,便连最后的一块遮羞布,都快被建奴夺走了。 而关宁军的新型医疗体系,则是由黄重真启蒙,由诸多军医共同努力,由全体军卒共同监督、支持、信任,才建立起来的。 经过一年多的发展,已建立了相对完备的体系,积累了丰富的伤员救治经验。 重真从不将之当作是自己的功劳,只认为这是全体关宁将士的福祉。 他很欣慰,关宁军会在他的引导之下,做出这些改变。 在锦州城中央校场的鼓楼面前,率军出击的重真与吴三桂再次碰面了。 望着扯去面罩,褪下头盔之后的吴三桂湿漉漉的疲惫的脸,重真由衷地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赞叹:“真有你的,辛苦了。” 又朝着吴三桂身后那些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疲惫,眼中却因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冲锋而显得神采奕奕的少年骑士们,提气吼道:“筒子们辛苦了。” 吴三桂意气风发地仰天打了个哈哈,小战士们却没有齐声怒吼“为百姓服务”,而是腼腆地笑着,慢悠悠地解着自己身上的甲胄。 重骑的重甲很难卸,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厚厚的铁甲之中,一场酣畅淋漓的冲锋,再加来自于白甲骑兵的庞大压力,让他们汗出如浆,身子滚烫似火。 恨不能一把将铁甲解除了,然后跑到鼓楼上面去吹风,好让火热的身子迅速地冷却下来,只是得了军医的嘱咐,多少有些顾忌,只让战友慢慢地帮着卸甲。 自恃身强体壮的吴三桂却是不太在乎这些的,普通的军医也根本就不敢像对待普通将士那样呵斥于他,也就重真能将之治得服服帖帖了。 只见重真鲜有地瞪起双眼,瞪向呵斥着家奴快快帮他卸甲的吴三桂,嘴上却云淡风情地说道:“你若不想让自己的这具百战之躯就这样死翘翘,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军医的嘱托,一步一步来。” 吴三桂最为恼恨重真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老成样子,自恃于此战之中取得了首功,便毫不示弱地回瞪了一眼,颇为不服气地怒道:“你少啰嗦。” 重真慢悠悠地说道:“你可真像一个人呐。” “谁?” “一个我大明的开国大将,统率骑兵攻城略地的猛将。” “常遇春?” “恭喜你,答对了。” “是么?”吴三桂心中一喜,旋又大怒,道,“常将军猛则猛矣,却不得善终,且据说是暴毙而亡的,你这是在诅咒……” 见吴三桂说到一半才缩了缩脖子,重真便走上前去,将口水尽数喷在了他的脸上,怒其不争地骂道:“怎么才反应过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吴三桂愤恨地用将将卸完了臂甲的双手,狠狠地搓了搓脸,便将怒气尽数发泄在了家奴身上,怒道:“慢点儿啊!这么快做什么!都盼着本少爷早点归西是不是?” 吴老三这些小强一般的吴氏家奴当即唯唯诺诺,早就习惯了这个跋扈少爷对他们的颐指气使,也早已对自家少爷与蝗虫将军相爱相杀,甚至有些认怂的交流方式,习以为常了。 大多数少年人之间的坚定友谊,总是在互损之中才建立起来的。 于是,刚刚还经历了一场出生入死的骑兵小战士们,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乐呵呵地观战着,笑呵呵地一边放松休息,一边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锦州城池的防御能力,虽极大程度地杜绝了后金军对黑夜劫营的几率,但第二场艰苦的攻防之战,仍然随时都有可能降临。 因此,不论战争进入到了哪个阶段,备战都需时刻进行。 入夜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击着乌黑的瓦片。 雨珠被瓦片击碎之后,又汇成了涓涓细流,顺着瓦沟形成雨帘,通过屋檐落在铺着石板的檐下。 战马被军户马夫带去马厩安抚休憩了,战士们也终于有了修整的时间。 有的吃饱了就躺进了营房里面,有些怎么也吃不饱的大胃王,则依然蹲坐在檐下,捧着粗瓷大碗往嘴里扒拉粗糙但是管饱的饭食。 吃到开心处,还傻乐乐地瞅瞅被屋檐挡住了一角的漆黑夜空,大概是觉得未来可期,对未来取个婆娘生个娃娃的美好生活,充满了憧憬吧。 然而,得到了各部伤亡战报的祖大寿,推开吃到了一半的粗瓷大钵,艰难地将几个数字拼凑了起来,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一个城门,一条城墙,一战一天,便已有了将近两千的伤亡。 那么一座城池,四个城门,四条城墙,能守几天呢? 祖大寿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发觉自己的十个粗壮手指完全够用。 于是,他便走出锦州城镇守将军府,来到一座非常简易,但却拾掇得十分干净,也十分敞亮的军营里。 只见他气呼呼地从一堆面容粗糙行止粗鲁,却将自己赤着的脚丫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的骑兵士卒当中,找到了正乐此不疲地与士卒同甘共苦的重真与三桂。 士卒们早就习惯祖将军动不动就找重真这个小守备商讨军情的怪异行为,外边的立刻便警戒起来,里边的也自发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一身便装军服的祖大寿挥挥手,示意大伙儿不必紧张。 毕竟这一年多来,袁崇焕坚决肃清后金细作,重真坚定进行谍战,并训练出一大批侦察兵,毅然展开与后金细作针锋相对的行动,成效是非常显著的。 被袁崇焕首次委以独当一面重任的祖大寿,对于能否守住锦州,或许还有些忐忑,却有着绝对的信心,后金的细作不可能混进城里来。 重真一瞅祖大寿的样子,就知这个外表粗犷的汉子,细腻的内心之中其实紧张地要死,便笑道:“将军不必忧心,建奴今日连破两桩纪录,士气受损,明日攻城,必定不会像今日这般勇猛。” 祖大寿剑眉一掀,立刻接口道:“破纪录?就是开先河的意思,对么?于野外作战之中史无前例地败退,此为其一。白甲骑兵首次受挫,此为其二。可对?” 重真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为亘古不变之理。将军说得极是。” 祖大寿忧心尽去,立刻便又豪气干云起来,狠狠地挥了挥拳道:“便是依然勇猛又如何?锦州城在本将军的镇守之下,将士齐心,固若金汤,怕他个鸟。” 吴三桂接口道:“是啊是啊,况且连番的大雨,必定能浇灭建奴侵我关宁的雄心壮志。某只期望,今夜的雨能够大一些,更大一些。” 重真点头赞道:“少将军也开始思忖天时了,此乃关宁之福,可喜可贺。” 得了赞扬的吴三桂立刻就飘了,伸长脖子压低声音,像个王八一样猥琐地说道:“不若,某俩兄弟今夜率军出城劫个营,以再续白日辉煌?” 对于吴三桂的建议,重真向来只有两个态度——严厉呵斥,笑而不语。 这一次重真选择了后者,毕竟人家的总兵大舅就在现场,总要留点面子的。 果不其然,祖大寿以一种“你就是个蠢货”的表情,狠狠瞪了瞪这个作战固然勇猛,却连“你也就是个猛将”这种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的便宜外甥。 老天爷罕见地应了吴三桂的期盼,夜越来越深,雨也越来越大。 接受了整整一日考验的锦州,终于彻底地沉寂了下来,不见一丝灯火,唯独成批的哨兵披着蓑衣戴着箬笠,仍坚定地在四座城门之上警戒执勤,以防突袭。 ( 第两百四十九章 关宁柱石左辅朱梅 相比于关宁军锦州所部的相对安逸,后金军莽古泰所部,就显得苦不堪言了。 在这个军寨里,夜,也因为雨的侵袭而难以保持平静,一如人们躁动的内心。 雨中立寨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白日里又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在了攻城之中,于是搭建营寨的力量便显得严重不足。 直到不得不将兵力从攻城之中撤下来,莽古泰这才惊觉夜幕已然降临,可立起来的军寨数量却还远远不够。 别说将汉家的那些奴才兵也囊括进去,仅是挤下本部人马,都显得捉襟见肘。 然而,莽古泰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受天命敕封的旗主当得有多么不称职,身为出征大将,指挥又有多么不当。 他只是一味地严令卑贱的汉家奴才继续冒雨抹黑修建军寨,尊贵的两蓝旗子弟,则得以钻入依然显得十分潮湿与泥泞的军帐之中,勉为其难地进行修整。 不过他们的内心,对于这样不甚妥当的后勤调度,还是颇有怨言的。 尤其,是当两红旗的传令兵手执大贝勒阿善的令旗,前来交换军情的时候,从他们惊讶的表情之中,得知了两红旗这一天都在加紧立寨,并未冒雨攻城。 哪有没有对比就不会存在的伤害,当真是让他们本就受创的心,相当不是滋味。 可怜的汉家农奴兵们就更加不用说了,没有军医,食物少得可怜,甚至没有衣物遮蔽身体,简直苦不堪言。 但或许跪得久了,便再也站不直了。 奴才的思维根植于心,就连逆来顺受都显得那么心甘情愿。 在监督的八旗老爷动辄挥鞭的打骂之中,却依然麻木地在雨中挣扎着,艰难地立起一座又一座的军寨。 与奴才心理完全相反的是,莽古泰贵为旗主,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生来尊贵,照例是不会理会底下的奴才是苟活,又是如何作想的。 对汉民极度鄙夷,动辄打杀的他,手底下又没有范文程这种得心应手的汉家奴才,来帮他处理“军心士气”这种堪称高级的行军要素。 毕竟,在之前数十年的征战之中,战无不胜的女真军队,是完全无需考虑军心是否稳定,士气是否堪用,这类在所有女真将领心中,极为低级的因素的。 因此,莽古泰只是一味地喝着被精明的济尔哈朗,再掺了不少水的烈酒。 一味地用战无不胜的大金军队只是撤退,并未败退。 白甲骑兵也将关宁铁骑撵回了锦州城内,这些模棱两可的假象,来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的那颗越发躁动的心。 直至深夜,整个人,整颗心,都完全沉醉了,这才沉沉睡去。 他梦回了奴酋父汗在位之时,八王济济一堂,其乐融融,无所顾忌的盛况。 那时候的女真八旗,无需旗主亲自排兵布阵,甚至于都无需动脑,只需天命之汗将战刀指向何方,便勇猛地往前冲即可。 或许是雨滴始终拍打着上方军帐的缘故吧,这一夜,莽古泰迷迷糊糊地睡得极不踏实,也十分疲累。 但不得不说,他的体魄真的很健壮,第二天天尚未明,便已悠悠转醒。 哪怕头疼欲裂,却仍顶着一根晨勃而起的金钱鼠尾辫,瞪着一双赤红的双目,来到营寨之外,开始喝令亲卫,命令传令兵,对整座像是被水浸泡过的营寨里的麾下,无论旗兵还是奴军,都进行又一轮的发号施令。 然而,人的情绪注定会因激愤而又得不到宣泄之后,变得沉默而低落。 简单果腹之后的后金军莽古泰部,虽然很快就发起了第二日的攻城之战。 但是正如重真所言,无论是攻城的强度还是冲击城池的气势,都较昨日,衰弱了一大截。 阿善在兵临锦州城下的第一天,并没有发动进攻,而是稳稳地扎营立寨,短短一日,便将锦州东面的老锦州外城堵得严严实实。 第二日,东边日出西边雨。 当莽古泰继续严令部下全力攻打锦州镇北门的时候,阿善也终于试探着对锦州唯一的外城,发起了进攻。 虽说只是试探,但诸多的军寨虚实结合地围在外边,佯攻或者实攻的兵马又从未间断,也是颇具威势了。 幸好,守卫东门以及外城的副总兵左辅,实乃大浪淘沙之后的关宁大将。 他充分运用大炮、火铳这些新式武器,配合强弩、床弩等传统武器,结合滚石、檑木等最为原始,也最为简单粗暴的守城器械。 任他阿善的进攻如大雨倾盆,还是细雨绵绵,都只将锦州外城守得水泼不进。 第三日,莽古泰的咆哮声更为凄厉,军令更为严苛,甚至残暴地亲自斩杀了数十名怯懦的汉家农奴军卒,却仍然无法挽回越发衰颓的攻势。 第四日,莽古泰一度披上正蓝铠甲,想要亲上火线,但是想起奴酋在宁远城下的悲惨遭遇,以及自己先前在觉华岛上的惨痛经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五日,莽古泰很想去问诡计多端的黄台吉,讨一个攻破镇北门的计策来,但是内心深处的强大自尊,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向昔日的四贝勒示弱的打算。 他只往阿善的军营之中,派出了一行亲卫。 而阿善与莽古泰的作战风格完全相反,第一日扎营立寨,非但将锦州东边的唯一外城围了起来,还让麾下的两万旗兵以及奴军,得到了略微的修整。 第二日至第四日,一连三日都不温不火地进攻外城,既是练兵,又是探底。 毕竟,后金八旗虽说在这十数年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然而像模像样的攻坚之战,还真的是一次都没有打过。 便连辽阳这样的大城,都几乎是一战而下的,其难度还不如攻打赶来支援,却发现辽阳已然失陷,便当机立寨的戚家军营寨呢。 再者,对于明军引进了红衣大炮之后,“恃坚城,凭大炮”的战术战法,尚未熟悉,从而导致了宁远之败。 不过,当莽古泰的亲卫于第五日走进两红旗营寨的时候,阿善便陡然下令,对锦州唯一的外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只见成批成批的奴军伪装成了建奴军,建奴军又伪装成了奴军,忽进忽退,交替掩护,犹如大海浪潮一般拍打着并不如内城厚实的外城城墙,形势岌岌可危。 然而,大将左辅使尽浑身解数,竟硬是率领着八千步卒,守得滴水不漏。 这轮攻势一起便是一整日,眼看着夜幕降临,相对薄弱的锦州外城好多次都摇摇欲坠,却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名立在哨楼之上的儒雅将军沉着地应对之下,转瞬便又恢复成了磐石一般的稳定。 调度了一天的阿善轻叹一声下达了收兵的军令,又负手而立背对着前来观战的正蓝旗族人,道:“回去告诉三贝勒,就说是他的二哥我说的,无论是对付大明还是应对其他的事情,都应徐徐图之,不可太过心急。” ——奴酋的长子褚英,是被奴酋亲自下令处死的。 因此次子阿善,便向来以八大贝勒的“大哥”自居,其余贝勒为了不去触碰奴酋的逆鳞,也乐得装糊涂。 但是如今,却听他又将称号改了回去,哪怕他仍旧身为“大贝勒”。 由此可见,面对黄台吉层出不穷的布局手段,便连阿善都感到十分的有压力。 “喳,大贝勒。”莽古泰的亲卫应声而退。 风雨又骤,阿善这才扭头北望,任由大雨拍打着脸庞,任由狂风将战袍的边角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对于莽古泰陷身泥泞,却又无法挣脱的处境感同身受。 他微微一叹,轻声自语道:“老五啊老五,老八承袭汗位乃是大势所趋,也是他多年以来布局的结果,便连二哥我都甘拜下风,你又何必苦苦相迫呢? 你若再这般执拗,定会反超阿敏,成为第一个被新汗借由立威的贝勒。届时,便是二哥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狂风灌口,好比现时的女真八旗,正在经受考验的老林子里的穿林风。 令阿善在这嘲闷的夏季里,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通体的寒意,浑身一个激灵,转头看着正有序退入军营的麾下,陷入了极远的回忆,极深的沉思。 在这五日当中,黄台吉对锦州南门永安门的战术策略,几乎与阿善如出一辙。 并且因为急于树立天聪汗的威严,急迫地想要打开局面,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其结果,却仍与阿善所取得的战果大同小异。 那便是极大地消耗了永安门的守城器械,包括守军的力量,更相对狭窄的永安城墙形成了极大的压迫,甚至有着数次登上城头的激动时刻。 但是,在守城大将朱梅中规中矩的应战之策下,竟愣是半点儿便宜都没讨到。 攻守双方的伤亡比例,呈极为接近的一比一状态。 朱梅却对此极为不满,认为祖大寿将大量的步卒交给他统御,却未能取得犹如镇北门那般的战绩。 黄台吉更觉得这样的消耗战极度不值得,因为在他的心目当中,每一名女真勇士都是极为珍贵的,尤其是隶属于他的两黄旗旗兵。 ( 第两百五十章 建奴是攻不下锦州的 “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八旗制度,将后金的战兵力量调至了极限,却也因为宁远城下的一场战败,便令建州女真的兵力显得捉襟见肘。 使得新承汗位的堂堂天聪汗黄台吉,只能派遣好不容易从老林子里出来的军队重回旧地,重操旧业。 只不过狩猎的对象,从野兽变成了至今都在渔猎的海西女真,乃至正在更为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与猛兽搏斗甚欢的野人女真,以充实建州女真的军事力量。 久攻永安门不下,黄台吉便也想过转而攻打“围三阙一”中的锦州西门。 然而,广顺门所在的西墙,呈现出了一个犀利的倾斜角度,甚至都无需马面战台,便可将守城的力量力量发挥到极致,尤其是红衣大炮。 按照宁远城下的经验,关宁军的炮兵之中,是有着一些敢于擦着城墙开炮的愣头青的。 这样的行径虽说极度危险,却也无可否认,将会对正在激烈攻城的女真军队,造成极大的杀伤,以及士气之上的莫大打击。 再者,黄台吉以己度人,坚定地认为看似守备空虚的广顺门,一定有着正等着他往上撞的布置,甚至埋伏。 事实也确实如此,祖大寿听取了重真“善战要先善藏兵”的战略建议。 令麾下参将之中的第一猛士张吉莆,统领三千步卒并一尊红衣大炮,数尊虎蹲炮,火铳强弩,滚石檑木等一应俱全。 布置在了广顺门的城墙之上,既为守备锦州西门的力量,又为机动部队。 若黄台吉偷袭倾斜的广顺城墙,一定会受到迎头的痛击。若是转而攻打,则祖大寿又可紧急调度中军或者南城守军,进行支援。 自从以八千战兵接住了莽古泰狂乱的攻势,并以三千关宁铁骑狠挫其威风,尤其是听了重真的分析,祖大寿便逐渐从亲自镇守的镇北门中解脱了出来。 应对莽古泰越发急迫却又一日比一日散乱的进攻,族弟兼参将祖大弼,足矣。 只不过,祖大寿身为锦州城镇守大将,仍旧半刻都不得闲。 随着东城与南城的战事如火如荼地展开,仅是居中调度四座城门的兵员布置,便让首次独自坚守一座城池的祖大寿,忙得不可开交。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从孙承宗的手上接过辽东防务仅仅数年,袁崇焕儒雅的青丝之中,便已夹杂着诸多的银丝。 为何明明取得了宁远大捷,更于觉华岛上打破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却仍旧无法阻挡更多银丝的出现,并于这一年多中,两鬓微霜,满头斑白。 “是辽东的雪花,染白了某家的头发。” 祖大寿终于确信,袁崇焕的这句玩笑并非玩笑,而是自嘲。 祖大寿将温润的雪花膏涂满双手与脸庞,试图阻止大手变得更粗糙,脸庞变得更粗犷,终于还是忍不住仰天悲呼:“这他娘的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啊!” 可是,让祖大寿将手中的这份军权,交给显然对于此道十分擅长的重真,又并不甘心,也绝不放心。 交给吴三桂他倒是肯,然而从小桂子看向重真之时,那腆着脸与阿黄一般无二的笑容,祖大寿便痛苦地估计出,这份军权到了这小子的手上之后,转个圈儿的功夫,便会出现在那只看似阳光,实则狡猾的大蝗虫的掌心。 思来想去,祖大寿便决定招收幕僚,在关宁军中毫无根基与背景的初来者黄宗羲,理所当然地进入他的视线。 少年黄宗羲志向远大,以考取功名,进士及第为人生目标。 若是换在平时,绝不肯就此屈居于辽东将门之下。 因为,这极有可能让他被打上将门家奴的烙印,不利于日后的仕途,更会给自己的内心套上一层枷锁,从此以后挥之不去。 但是,当看到太多的战兵因为祖大寿的调度不当而无法发挥出最大战力,甚至平白战损的时候,黄宗羲痛彻心扉,便于三度推辞之后,毅然担当了这一重任。 “管他仕途不仕途,枷锁不枷锁的,都先滚一边去吧。”黄宗羲烦躁而又豪迈地挥了挥手。 重真闻言,由衷地朝他行了一个儒生之揖。 黄宗羲郑重还礼,便褪去穿在身上的轻甲,并从最为喜欢的骑兵队伍中脱离出来。 然后换上一袭贴身的儒衫,开始紧跟在祖大寿身旁,帮他出谋划策,排兵布阵,调度兵员。 与此同时,祖大寿还在重真的提议之下,设立了一个“战备军需官”的职务,也由黄宗羲担任,负责调配武器粮秣等锦州城内所拥有的一切战备物资。 至此,黄宗羲竟成了这场战争中最为忙碌的一个人,每天跑上跑下,跑进跑出,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与身在江南时,与一帮所谓的江南士子围在一起,围绕着一些不切实际的话题争论不休比起来,他还是更加喜欢这份脚踏实地的充实。 有着后世见闻作为支撑的重真,眼光自然精准。 由此也体现出祖大寿看人的眼光,着实毒辣。 黄宗羲确有大才,在原有的基础之上通过短短一日的细致观察,便已将锦州城防的一切布局,一切兵员配制,一切战略物资,尽皆了然于胸。 在他的调配之下,锦州城防随着战争的深入非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日趋稳固,战士们守起城池来越发得心应手,并且隐隐透出一种反守反击的气势与自信来。 “建奴是攻不下锦州的!无论过去、未来,还是现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有着这样一股信念。 祖大寿终于将脑子从痛苦的思考之中解脱了出来,便闲得心中发慌。 有时候他真想率领隶属于他的关宁铁骑祖大乐部两千少年健儿,学着重真与吴三桂的样儿,冲出城去厮杀他娘的一个痛快。 然而,当他每次缩着脑袋搓着手,弱弱地表达出这样一个意愿时,无论重真宗羲还是大乐三桂,都会吹胡子瞪眼地加以反对,就好像他们才是大将军似的。 战争,无疑是最快激发人类潜能的惨痛经历。 连续八日的勠力攻城,令原始的女真族群,将对于这个世间的原始认知发挥到了极致,偶然还有所创新。 勇猛也被尽数激发,可就是撼动不了面前那座比宁远还要小上几分的城池。 对于个人而言,向死,或许便能死得极为悲壮。 向生,也极有可能会苟活得极为愉快。 然而,对于身陷战争旋涡的一支军队乃至一个族群而言,向生者往往会灭亡得更快更惨,唯独向死者,才有可能经受住千锤百炼的战火锻打,浴火重生。 无论是后金军还是关宁军,对于这点无疑都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 因此,所有人都想尽一切办法地要将对方置于死地,所有人都在临死之前咆哮着想拉一个垫背的。 当战火激烈燃烧至白热化的时候,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许多危急的时刻,哪怕是关宁军中再训练有素的理智者,都会丧心病狂。 所有人看到最亲爱的人战死,都会悲吼着发起最为无畏的攻击,然后因为少了对自身的保护,被一支箭矢洞穿,或者被一蓬铁砂弹轰成千疮百孔。 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但是,战争却依然无可不免地陷入了胶着状态,谁都无法在短时期内奈何对方。 锦州,依然屹立在那里,承载着敌我双方的悲痛与欢喜。 然而守城的关宁军,无论是从天时地利人和的任何一个角度而言,都较城外泥泞中的后金军更胜一筹。 于是,战争战略胜利的天平,便仍然无可避免地在黄台吉的倾力挽回之下,向着关宁军倾斜。 与清闲的祖大寿相比,黄台吉则恰恰截然相反,处境尴尬,心情焦灼,连续八日的滂沱大雨非但无法将之浇灭,反而更像浇在烈火之上的滚烫热油。 白日倾力攻城,夜宿泥泞营寨,久攻锦州不下。 裹挟而来的汉家农奴军已死伤近半,披甲奴大量身死,八旗旗兵折损甚巨,莽古泰的两蓝旗损伤最是惨重,已濒临必须修整的危机。 八日苦战,也有大量的锦州守军被击杀,城墙也被损毁了好几处,可所有勇猛的八旗士卒,都没有从中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骄傲,唯有满腔的憋屈。 当军中腹诽遍地,不满言论逐渐升腾而起的时候,女真人从来都无需鼓舞的士气,终于无可避免地开始低落起来。 有那么几次,愤怒的额真咆哮着抽打着麾下的旗兵要他冲上去,可那些直面锦州城头黝黑炮口的猛士,却宁可被主子用鞭子抽进泥水里,也不肯发起冲锋。 军心开始动摇了,无论是心腹文臣范文程还是心腹皇族阿济格,都对此表达出了深深的担忧。 可黄台吉非但怡然不惧,反而使得心中那个偏激的念头,疯狂地滋长起来。 ——抽军,直扑宁远! 一定要直扑宁远! 只要攻下那座由袁崇焕亲自守卫的城池,那么山海关外的一切大明城寨堡垒,便将瞬间不攻自破,被切断了入关退路的锦州,更是不在话下。 ( 第两百五十一章 为了胜利 向我开炮 黄台吉偏执地认为,女真猛士就该从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来,只要攻陷宁远,手刃袁崇焕,甚至不惜屠城。非但父亲天命汗的大仇得报,天聪汗的威严也可瞬间建立起来。 “唯有宁远之血,方能洗涮女真之耻!”黄台吉内心大吼! 他坐起立行,不顾阿济格范文程等一众文臣武将的激烈反对,赫然率领全军从锦州南门抽身,急行军直扑宁远,便连伪装与佯攻都未曾布置。 这一记狠辣无比的将军,立刻便将祖大寿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破口大骂黄台吉阴险狡诈更甚其父的同时,当即便要亲率城内所有的关宁铁骑,出城追击。 吴三桂怒发冲冠,与同样焦灼的大胡子舅舅祖大乐全身披挂,随时准备跟随祖大寿开赴城外,追击黄台吉,阻止其进攻宁远。 其余将士,包括沉稳的守城大将左辅朱梅,以及猛士参将张吉莆祖大弼在内,大多惊惧惶恐,唯恐宁远因为猝不及防而失守。 届时,便正如黄台吉所想,山海关外一切所属大明的城寨堡垒,都将再无立足之地,都将不攻自破,锦州军民因为离关最远,更是会狼奔豕突。 幸好,锦州城内还是有一些理智之士的,除了黄宗羲竭力劝诫之外,从未展现过监军权威的大太监纪用,也是其中一位。 不过,他照例没有对关宁军锦州守将祖大寿部,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指手画脚,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是隆重地穿上了皇帝命他出关到锦州监军时的那身服饰,带着几个从京城带来的东厂番子,站到了锦州南城永安门的城墙之上。 从始至终,昂首挺胸,负手而立,无悲无喜,任由稀疏却又豆大的雨点砸在脸面上,砸在他那因为探索新作物而找到了人生价值的身躯之上,也在所不惜。 纪公公堪称怪诞的安静行径,传达出的实际上是一种“你只管将锦州守好,皇上那里,自有本公公担待”的信号。 外表粗犷内心精明的祖大寿见状,终于从焦灼暴躁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满城将士也迅速从惊惧之中回神。 差点儿将怒发冲冠演绎成冲冠一怒的吴三桂,也终于多了一层脑回路。 祖大寿习惯性地将吃人一般的询问目光,投向始终一言不发,却始终紧紧跟随着他的重真。 重真知道劝诫的时机终于来了,便立刻就着议事厅内的精密沙盘,详细地对祖大寿讲解了黄台吉此举的另一个目的——便是引诱祖大寿率军出城追击。 莽古泰与阿善得知之后必定勠力攻城,甚至派兵截断祖大寿的退回锦州的道路,黄台吉则回身攻击。 届时,无论宁远的袁崇焕是否有准备,锦州都将危矣。 祖大寿得知自己差点儿便中了黄台吉的奸计,怒骂的同时,汗出如浆。 重真叫人拿来干布,以“将军一人干系锦州上下数万军民之命”为由,劝导祖大寿褪下铠甲,并亲自将他身上汗水都擦干,换上一身干爽的里衬。 祖大寿在重真和黄宗羲的帮助下重新全身披挂,这才长长呼出了一口郁闷的浊气,对于宁远的担忧却依然没有解除,便摊着手问道:“为之奈何?” 重真与黄宗羲对视一眼,在前者的点头鼓励之下,后者便道:“将军且宽心,黄台吉此计虽然既毒辣又出人意料,大帅却必定有所防备,宁远必定万无一失。” 祖大寿不服气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黄宗羲道:“因为早在黄台吉率军来袭之际,大帅便以‘宁远不容有失’为由,亲自坐镇,而不是如旁人所预料的那样赶赴锦州,亲临前线,亲自指挥。” “你是说,大帅早就料到黄台吉那厮,会有此阴险之举?” “是的。”黄宗羲重重点头。 “何以见得?” 面对祖大寿的再次追问,黄宗羲不再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重真。 祖大寿始终无法完全放心的目光,也终究定格在了这个少年的身上。 只见重真自信一笑,道:“其实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可以了,那便是——宁远,乃是后金之殇。你我皆能料到,遑论袁帅?” “你确定?” “我确定!” 祖大寿再三确认并且得到了肯定答复,终于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 说服自己不再担忧宁远将会面临的战况,只往宁远方向派出了大量侦察兵,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守卫锦州的战事之中。 当毒蛇一般眯着眼睛盯着锦州东门的阿善,得知黄台吉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亲率中军抽身而退,直扑宁远的时候,顿时气得跳起来破口大骂。 但是跳完了,骂完了,他还是必须得替那个任性偏执的老八擦屁屁——不论祖大寿会否中计,老八的退路都不能被截断。 在他骄傲的认知中,后金的天聪汗哪怕有着再多不是,但大汗毕竟是大汗,事关八旗荣耀,就该有大汗的骄傲。 若是被祖大寿堵住了归来之路,哪怕是只堵三天五天,都将会是奴酋以“七大恨”起兵伐明以来的最大耻辱,无限接近于大明英宗被瓦剌也先所俘。 竭力维护后金尊严与稳定的阿善,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为了给祖大寿施加压力,让他抽不出兵力不顾一切地去堵截黄台吉的退路,老好人般的阿善,终于以后金大贝勒之名,下达了最为严苛的军令——勠力攻城! 他甚至不惜亲上战线,在极为靠近红衣大炮射程的地方,指挥军队亡命攻城。 于是,两红旗将士伙同一万农奴军,几乎不给东门守将左辅任何喘息的时间。 宁远门外的锦州唯一外城,其城墙本身就比四道主城墙薄弱一些,又因孤身凸出而三面都要受到攻击。 因此,在代善指挥的比莽古尔泰更加疯狂,更加猛烈的攻势之下,左辅竭力全力,外城却依然宣告失守。 在外城守军潮水一般,往宁远门瓮城惊慌败退的时候,左辅深感有负祖大寿所托,顿时暴怒。 他率着亲卫横刀立马,却连一名从马边掠过的麾下都没有斩杀,只是死死地盯着攻破了外城城门,从而蚂蚁一般涌进来的后金农奴军。 局势急转直下,万分危急。 被祖大寿临时抽调而来的张吉莆见状,见救援已是来不及,也挤不过去,若冒然以强弩火铳射击,或者以大炮猛轰,则唯恐伤到自己人。 便怒吼一声,褪去战甲,光着健壮的膀子,从呆滞的鼓手手中夺过棒槌,将战鼓擂得轰隆作响。 年轻的战鼓手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奋力的敲起了战鼓。 瘦壮的他们不具备张吉莆那样一边擂鼓一边呐喊的威势,便咬紧牙关,只将所有的力气通过鼓槌,敲打在厚实的鼓面之上。 咚咚咚咚咚…… 厚重的战鼓声就像直击在人的心里,慌张败退的外城守军终于回过了一丝神,转身看去时,只见左辅将军正亲自率军浴血奋战,寸步不让,只为给身后的年轻战士们,多争取一瞬退往内城的时间。 百十名亲卫在他的率领之下,硬是将紧随农奴军之后的一支女真步卒,死死地顶在了并不十分宽阔的长街中央。 然而,越来越多的女真步卒,却豹子一般矫健地跃上房顶,一边弯弓往长街之上拥挤溃逃的关宁士卒射箭,一边凶狠地衔尾扑了上去。 这些女真步卒,终于终于再次找到了屠杀明军士卒的畅快感觉,不禁仰天长啸,分外享受。 左辅又急又怒,咆哮着率领残存的五六十亲卫不进反退,奋勇进击,让更多攻入了外城的女真士卒,不得不集中精力率先对付他们。 瞬间,左辅便已身披十余处创伤,亲卫更是死伤惨重,却依然酣战不休。 一边擂鼓一边扭头密切关注着占据的张吉莆见状,目眦欲裂,虬扎般的双臂奋力挥动鼓槌敲打在战鼓之上,发出更加密集而又厚重的鼓声。 瘦壮的战鼓手们也再也顾不得其他,没头没脑地敲鼓、嘶吼,只求这些依然聚成同一个鼓点的鼓声,能够代替自己,上阵杀敌。 永安城墙上的关宁战士,也都悲愤地嘶吼起来,为浴血奋战的老将军助威,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到老将军的身边去,替他抵挡来自侧翼的敌人。 却始终没有一人,将手中的强弩或者火铳,对准城下长街上的自己人。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当浑身浴血的左辅身边,只剩下十余名亲卫的时候,他一刀砍断一个女真步卒的脖子,百忙之中转身,满脸是血地朝着永安门上悲声怒吼。 张吉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猛的将鼓槌击打在战鼓之上,竟将厚实的鼓面锤破了,然后须发皆张,脸红脖子粗地怒吼道:“开炮!” 轰! 永安城头唯一的红衣大炮催发出了一颗炮弹,带着滚烫的火星奔向外城城门的方向。 硬汉张吉莆快要将胸腔融化了的悲愤,也终于化成一滴热泪,顺着被风霜刮得极为粗糙的脸颊,缓缓滑落。 ( 第两百五十二章 为关宁而战为大明而战 厚重的永安城门,终究还是轰隆一声关上了。 外城长街上的关宁战士,终于意识到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将陷入重围的左辅老将军救出来的,也只有自己这帮人。 “为关宁而战!为大明而战!”不知是谁一声发喊,顿时一呼百应。 刚刚还在慌乱败退的关宁军少年战士们,瞬间便体现出了苦训之后过硬的军事素养,对那些箭矢消耗尽了,便提着刀打算杀到人堆里去,享受屠戮所带来的畅快的女真士卒,给予了迎头痛击。 两支这个时代辽东甚至整个东亚最强的两支军队,终于短兵相接,避无可避地绞杀在了一起。 在平野上作战的女真人,多以牛录为最基本的单位。 杀入城内后便很自然地化整为零,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队,就像在白山黑水间猎杀猎物时那样,配合无间地进行着无情而又畅快的杀戮。 这便是令整个女真都引以为傲,直至高喊“女真万岁”的猎杀战术。 可万万没想到,印象当中弱鸡一般的明国军队,竟也在无数的伍长、什长、队正、哨官,乃至守备无比纯熟的带领之下,针锋相对,誓死反击。 一刹那间,竟与人数尚且还未占优的女真士卒,杀了个旗鼓相当。 尤其是有些关宁战士手中,仍握着上着弹药的火铳,以及上着弩箭的强弩。 怒而倾泻之下,顿时给嫌弃铠甲妨碍身手施展,因此并不十分喜欢着甲的女真士卒,造成了很大的杀伤。 少年关宁军原本败退的后队,也瞬间又转化成了反击的前队,在两个守备将战刀前指的怒吼之下,奋勇无比地往重围之中的左辅处突袭。 这两个守备很快就被女真人的神箭手射杀了,于是哨官很自然地便顶上了指挥之位,哨官的数量远远超过守备,一时之间还杀不光。 就算是被杀光了,队正、什长、伍长,乃至头大瘦壮的单兵,也会向着那个既已确定了的目标,奋勇前进,哪怕战至一兵一卒。 这是堪堪赶到永安门上增援的重真,所坚持并且坚信的一份苦练成果。 那便是让关宁军,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哪怕是只剩下了一个人,心中也仍有信念尚存。 他坚信,这丝信念,便是军魂的雏形。 “开城门!”重真一冲上永安城墙,便当仁不让地下达了军令。 然后,立刻便接过那尊将第一枚炮弹打偏了的红衣大炮指挥权,微调了角度,将第二枚炮弹打得又狠又准,几乎是擦着左辅的左侧,凶狠地落在地上的。 将那一处的女真人无情地砸死砸伤了一大片,也将左辅狠狠地吓了一跳。 老将军却浑然不在乎,更无所畏惧,狂吼一声“痛快”,奋起余力,疯狂进击。 战刀砍卷刃了,他便抽出由重真亲自锻造的厚重佩剑,也是最后一柄杀敌的武器,一剑将一个贪功的农奴军卒,刺了个对穿。 军衔明明最高,参将之中资历也最老的张吉莆见状,立刻便痛快地遵令,还派人去往南城以及北城,急调其余的红衣大炮过来。 毕竟,分配给左辅的另外两尊红衣大炮,被布置在外城的城墙之上,此时已即将成为后金军的战利品。 若非女真人实在不太会捣鼓,只消方向一对,炮弹一塞,火把一点,便会化身成为反伤己方的利器。 女真人其实是有所尝试的,不过第一枚炮弹被催发到了城外,差点儿砸中在亲军的重重护卫下走上前来的代善。 第二枚炮弹则将翻上城头的一条线上的女真士卒,尽数掀回了城下,当先那人强壮的胸膛更是破了极大的一个洞,鲜血淋漓。 得不偿失的女真人干脆放弃了这种先进的奇技淫巧,改以最原始也是最拿手的刀剑弓箭,继续杀戮。 关宁战士无畏的反扑,终于将左辅将军从最为危险的困境之中解救了出来。 很快便又第一名年轻的战士无畏地冲杀到老将军的身侧,虽然很快就被猛扑上来的女真步卒砍去了脑袋,但是第二名、第三名、更多名,当即便接踵而至了。 老将军的亲卫已经全部战死了,于是年轻的关宁战士们,便又无所畏惧地护卫在了他的身侧。 想要与老将军一起向前冲杀,夺回外城城门,已是不可能。 但是,护着他在重真精准无比的炮火支援之下且战且退,还是可以办到的。 两尊红衣大炮很快便在两副黑铁座驾的带动之下,增援到了永安门上。 重真如获至宝,当即便将炮弹催发得更加密集与猛烈。 实心弹不会开花的缺点,竟在此时此刻被发挥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优势。 每一枚炮弹都以毫厘之差,贴着关宁战士的身躯,砸入女真人的军阵之中。 昔日宁远城头的少年炮王再度发威,竟几乎便以一己之力,保护着那员只能在亲卫搀扶之下蹒跚后退的年迈将领,一步一步地靠近永安门。 如此神乎其神的炮术,便连登上了外城城头以观永安门虚实的阿善,都无比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由衷地发出赞叹。 阿善举目远眺,发现站在三尊大炮中间颐指气使的身影很是眼熟。 细看之下,便发现竟是昔日在大政殿上舌战女真群雄,并将范文程羞辱得体无完肤,令其不得不当众下跪向女真效忠,却依然受到了怀疑的少年。 不但如此,他还在福陵与女真族年轻一辈中最为璀璨的贝勒将领多尔衮,于马上鏖战而丝毫不落下风。 这人便是有着一张国字型脸的大明少年——大蝗虫,黄重真。 阿善有了这一发现之后,禁不住极为懊悔当初在沈阳的时候,未能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只乳虎扼杀在摇篮之中,以至于让他回到关宁,成了女真人的劲敌。 此时此刻,看着那个少年指哪打哪的自信与风度,阿善就觉得十分来气,忍不住猛然一挥虎掌,命令躲在城下待命的白甲兵入城进击。 只不过他这一挥手,便让视力极佳的重真将锐目一瞥,便将这个把尊贵身份掩饰得很好的后金大贝勒,给认了出来,然后立刻便调整了大炮的角度。 看着三个黑幽幽的炮口直勾勾地对准了自己,阿善瞬间感觉就像是被三尊猛虎盯上了一般。 顿时须发皆张,汗毛倒竖,浑身一个激灵,二话不说便往城下狂窜,这才堪堪躲过了三枚炮弹的轰击。 重真很想追着他那狼狈逃窜的身影轰他娘的,纵然轰不死他,吓也吓他个半死,最好吓点儿失禁出来。 可白甲兵已经攻到外城里来了,左辅的处境立刻又危险了起来,他大叫一声“可惜”,便又将大炮的角度,调整到了那队冲向老将军白甲兵身上。 轰! 大炮轰鸣,炮弹呼啸,砸在了由关宁人自己修建的城池之中。 战局千钧一发,战机稍纵即逝,便是砸烂了也在所不惜,只求砸死砸伤更多女真人的生命,掩护柱国老将军左辅退到内城里面来。 厚重的永安城门,早就在大炮的咆哮掩护之中,轰然打开了。 畏缩不前的农奴军,终究被他们不耐烦了的主子,从后边无情地斩杀干净,混合着新加入的白甲兵,卷地风来一般冲向左辅。 外城的长街狭窄,又有诸多的战友拥挤在一块儿,不利于战马奔驰。 不过,与重真一同来援的吴三桂却早就率人偷偷潜了出去。 先用强弩火铳将那些仗着矫健身手飞檐走壁的女真悍卒击落,又悍然杀了过去,并且迅速地迂回穿插到了左辅的身边,堪堪接住了来自三五十个白甲兵的狂猛攻击。 夏季的狂风骤雨再次蓦然来袭,白甲兵的攻势也犹如狂风骤雨般凶狠,大批大批年轻的生命,在无畏的防守与防守反击之中,被杀得节节败退。 并且每退一步,都会留下一地的尸体。 就连全身披挂的吴三桂,都被刀刃从铠甲的缝隙之中砍了进去。 却也将他骨子里的凶狠尽数激发了出来,带领着接受过重真魔鬼训练的吴氏家奴,拼死反击,竟在某一个瞬间与混合着白甲兵的女真人,杀了个旗鼓相当。 与少年关宁军的节节败退相对的,是女真人每前进一步,便要付出血的代价。 “不要恋战!”重真大吼,配合着一轮狠辣无比的炮弹。 吴三桂与其配合无间,又深得其战法精髓,只听炮声就知道重真传达出的是一种怎样的指令。 因此,尽管头盔下的发根根根倒竖,却没有冒冒失失地被故意露出破绽的敌人,引诱着杀进敌人堆里去,而是死死地护在左辅前方,继续且战且退。 这一次短兵相接,非常非常惨烈,非常非常艰苦,也非常非常热血。 不论是关宁军还是女真人,都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战争的阀门一旦被打开,所有人便只会被吸进旋涡,然后顺着旋涡奋力挣扎,没有人愿意也不可以停下来。 谁先停,谁便率先会被战争的旋涡绞杀得粉身碎骨。 ( 第两百五十三章 好一块滚滚向前的顽石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战斗的胜利天平,变成了以左辅的安危来衡量,老将军每靠近一步永安城墙,便预示着距离胜利又更近了一步。 若他最终活着从永安门通过瓮城退入内城,则不管伤势多重,对于关宁军锦州守军而言,都将是一场极大的激励,对于女真人而言,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花费了极大代价攻破外城的女真人,自然不甘心就此失败。 越来越多的女真人从两侧迂回到了左辅的身后,重重叠叠地堵在长街的后半段,妄图彻底截断这支就快成为孤军的关宁军退路。 可是一来,残存的外城守军就不会让他们如愿,不论是落单的还是尚且小股成军的,都豁出性命去阻击。 甚至在被砍翻在地之后,只要是还有一丁点儿力气,便会用手臂和身躯的重量,死死拖住一个女真人前进的脚步。 女真人咆哮着将马刀凶狠地砍下去,斩下了关宁战士年轻的头颅,但是双脚却依然被那双年轻的臂膀,所死死地环抱着。 强壮的女真人奋力挣了两下也未能挣脱,只得再一刀将两条手臂也砍下来。 却又骇然发现,那个鲜血淋漓的头颅始终紧紧跟随着他的脚脖子,原来是被牙齿狠命地咬住了。 从重真的角度看去,只需轻轻一瞥,类似的场景便所处可见。 他面沉似水,继续指挥三尊红衣大炮以炮弹掩护,同时端起一直双管火铳,毅然点燃火绳,便悍然对准了一名射程内的女真悍卒。 其他的关宁战士接到指令,便在各自的队正哨官的指挥之下,将成堆的弩箭以及铁砂弹,往越发靠近永安城墙,也越发密集的女真人堆里倾泻。 张吉莆亲自率领一队火铳手,冲下城墙奔出瓮城,在刀盾兵的掩护之下,交替往女真人的军阵里平射。 有极为矫健的女真悍卒结成一队想要冲过来,却被城池上倾泻而下的火力阻挡着,难越雷池半步,只得将怒火转到退得越发近了的左辅所部身上。 蓦然,从瓮城冲出一小队关宁轻骑,领队的正是在觉华岛上与女真骑兵激战而存活了下来的赵氏悍奴赵大同,不管不顾地一阵砍杀。 他是赵率教派遣给祖大寿的最大助力,虽只是一介家奴,却端的无比勇猛, 一加入战场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使得彪悍的女真族人断肢头颅纷飞,硬是以杀戮清理出了一条血路来。 祖宽更是犹如疯了一般,丝毫不顾己身安危,只知率队疯狂地绞杀敌人,拼命地靠近左辅。 “好一块滚滚向前的顽石!好一名援剿大将!” 重真看得兴起,顿时大叫道:“好样的,顽石!好样的,援剿!” 两个将门家奴这辈子最荣耀的,大概便是被袁可立赐予表字了,听他的爱徒大声赞扬,当即便被激发出了所有的血勇,与敌厮杀得更加起劲了。 “这两个家伙是疯了么?” 也有女真的神箭手躲在一旁想要放冷箭,却早已被黄重真盯上了,甚至不惜以大炮去轰死这些箭术出众的猥琐单兵,并且长管火铳的射程,也略胜弓箭一筹。 女真人眼见围堵不成,放冷箭杀其将领也不行,便再也不敢随意地堵到长街上来,只得暂时往两边的房舍躲闪,以图后势。 但不可否认,这已是女真人不止一次地在明军面前露怯了。 重真又指挥着在黄宗羲的调度之下尽数抽调而来的虎蹲炮营,对老锦州才堪堪修缮起来的鳞次栉比的房屋,进行了炮火覆盖。 眼看着无数的女真人要么被砸死砸伤,被埋在废墟下惨嚎,要么抱头鼠窜,关宁军锦州守军竟在这外城的城廓之内,形成了局部的人数优势,以及火力压制。 因此,关宁军的少年战士们虽正处于战略败退的阶段,却因为居高临下,战略目标明确,指挥调度统一,将士齐心,同仇敌忾,从而士气大振。 反观女真人,却因为大多数的士卒仍在城外徘徊,无法瞬间攻入城里来,就算拥进来了,也因众多房舍的限制而无法展开优势兵力。 再加上阿善的窜逃而无法形成统一调度,只能凭着强大的战斗本能,为了作战而作战。 但是随着战局的瞬息万变,扑朔迷离,终究显得杂乱无章了些。 并且,随着左辅距离永安城门越来越近,城墙上的虎蹲炮乃至火铳强弩,已可对长街之上衔尾追来的女真后续士卒,形成密集的火力压制,阻断其后援。 在张吉莆、吴三桂、赵大同、黄重真等将士的合力之下,浑身浴血的大将左辅终于被接回了永安门的瓮城当中。 瓮城城洞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同时退入,于是吴三桂亲自护卫,已晋升为他的头号亲卫的马宝,奋力搀着一身甲胄的左辅。 张吉莆与赵大同还有祖宽一起,非但让过了左辅,也将衔尾追击的白甲兵放了进去,却将其余一切能砍死的女真士卒尽数砍死。 然后便在城门前方长街中央横刀立马,向着隐藏在侧窥伺战机的女真残存士卒,发出了最为严重的警告。 剩余的二三十名女真白甲兵紧咬着左辅不放,但是一通过瓮城城洞进入瓮城,就遭遇了一大堆刀盾兵的疯狂阻击。 狭路相逢,盾碎了一地,刀盾兵也躺了一地。 木制的盾牌以及密集的盾阵,竟仍旧无法阻挡这些棕熊般的猛卒疯狂进击的脚步。 但是来自城墙之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凌空远程攻击,终究使得他们手忙脚乱,无暇他顾。 突然“轰”的一声闷响,厚重的瓮城城门被关宁战士内外合力,轰然关上了。 忘我作战的白甲兵这才发现身后并无女真后队,有的只是八九名受创严重,却仍旧坚强站立,将后背紧紧贴住城门的年轻关宁战士。 瓮城城洞里的昏暗,将他们露着白齿却沾满了血迹的笑容,衬托得尤其惨然而又坚毅,一看就是悍然赴死的悍卒。 白甲兵大怒,当即便有三五人回身将他们撕成了碎片,但就算是死,他们的血肉也紧紧地与城门连在一起。 城外残存的关宁战士也已找来绳索乃至铁链,穿过门上的大铁环,用快要虚托了的瘦壮身躯,将沉重的城门死死拉扯住。 白甲兵打不开城门,当即咆哮着全体往前冲,妄图追着堪堪进入永安门的左辅,将这座坚固的城门一战而下——以前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但是这一次,这些白甲兵踢到的,却是与他们同样悍勇的关宁战士。 虽然这些战士中的大多数,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 只见永安门的厚重城门并未关上,反而从城内涌出一大堆步卒,前边的一手擎着盾牌,一手握着看到,后边跟着的可想而知,不是火铳手便是强弩兵。 白甲兵向前冲锋的道路,被密不透风地封锁了起来。 再加上来自凌空的威胁,以冲锋为荣的女真族最为悍勇的兵卒,只好悲愤地怒吼着,退进狭窄的瓮城城洞里。 以苟求一丝生存的时间,希冀战机的出现,从而赢得再次冲锋的空间,扭转这一该死的必死战局。 但是,早将瓮城杀敌这一注定无比惨烈也无比有效的杀敌手段,演练得驾轻就熟的关宁战士,却丝毫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随着步步推进,层层压缩,火力压制便终于形成。 最终,将这二三十名杀光了左辅亲卫,并对其本人也造成了极大伤害的女真白甲兵,死死地堵在瓮城城洞里。 并且几乎是用无数支火铳的铳口抵着,用一轮又一轮的齐射,近乎惨无人道的方式,将这群以英勇战死为荣的白甲兵,以一种极为窝囊的方式,屠戮干净。 出于女真巴图鲁的最高荣耀,他们自然不甘于就戮,却也只能咆哮着死去。 耳聪的重真,还从诸多纷乱的沉闷声响之中,听到了他们用女真古语吼出的求饶之声。 但是这个受过人道主义教育的特战队员,却依然没有升起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他看到了自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猛士,在关宁军顽强的抵抗,以及近乎疯狂的反杀戮之中,竟也有逡巡而不敢进的时候。 便咧开坚毅的嘴唇,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展现在袍泽们的面前。 女真人在外城凌乱的长街之上徘徊了许久,大概是自知无法在关宁军密集的火力之下,将这座每个角度都在红衣大炮射程之内的小小城廓守住,便开始鱼贯而退。 便连那些在纷乱的房舍废墟之间观望的,也都识趣地翻越城墙逃离了。 重真看到有女真士卒想在离开之前,把外城城头上的那两尊红衣大炮也带走,当即勃然大怒,愤而开炮,精准命中。 两轮炮弹下去,炮身有无损坏倒是不清楚,但炮架无疑变成了一堆废铁。 女真士卒哪怕是再强壮,也断无可能轻易搬动。 况且,离得近的那几名还算机灵的女真士卒,就算是没被砸死,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唯恐避之不及都还来不及,谁还会凑上去挨轰呢? ( 第两百五十四章 黄台吉偏执的双刃剑 这是一个极为惊险的设计,是一把双刃剑。 比的就是谁开炮的速度快,精准度更高。也就是在欺负女真人对于火器的认知与态度,尚且停留在敬而远之的懵懂状态。 当重真想要催发第三轮炮弹的时候,军医面色沉重而地冲上城墙,焦急地催促他快去看看左辅的伤势。 重真二话不说,看了一眼重新上得城来的张吉莆,便往伤营狂奔。 原本干净整洁的伤营,因为连续数日的满营伤员,从而再次变得杂乱起来。 不过在这份杂乱之中,受过强化训练的军医们,仍然秉承着华夏医者治病救人杏林天职,冷酷而又有条不紊地救治着伤兵。 只不过,因为数量的严重缺乏,每位医者都几乎没日没夜地工作着,身体已经超负荷运转,却依然在咬牙坚持着。 然而这一切,却因为入城之后的左辅,再也无法在旁人的搀扶下保持站立,从而不得不让人抬着担架,焦急嘶吼着“军医救人”,奔入伤营之后,蓦然哗然。 愤怒的军医在得知担架上那个浑身浴血的着甲悍卒,竟是关宁军中德高望重、地位尊崇的左辅老将军之后,顿时变得手忙脚乱。 伤者们无不要求正在处理自己伤势的医者,先去救治做老将军。 三五个军医围着左辅,迅速地将身上的血迹先清洗干净,以便仔细查看伤势,免得因为不慎而造成二次伤害。 然后,小心翼翼地褪去甲胄,看到左辅身上无一例外都在正面的三十几处伤口,一双医者之手便再也无法保持灵活而又沉稳的状态,变得颤抖起来。 没有一名医者有这个胆识,又有这个能力,来处理这些伤口。 也没有一名医者,有这个魄力主刀,同时指挥其他医者共同救治。 所有医者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张稚气未脱,却又无比冷酷的脸。 已被战火与经历催得熟了不少的少年重真,恰于此时狂奔入伤营。 满营军医便像是蓦然有了主心骨一般,心中蓦然放松的同时。 也迅速想起了此时此刻的自己,应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你做什么,我做什么。 然后,便是各司其事,配合默契,有条不紊。 这场手术当仁不让地由重真主刀,并在他近乎冷酷的冷静指挥之下,替左辅清理伤势,清洁伤口,剜除烂肉,取出箭簇。 小的伤口就仔细而又科学地进行止血包扎,大的伤口则用羊肠线密密缝合。 整整六个时辰,直到最后一个最为狠辣的箭簇被从距离心肺极近,又扎得极深的肌肉之中取出,弯弯绕绕地缝合成一条狰狞的百足蜈蚣形状。 却又没有完全封闭住,而是留了一个极小的孔,插上一根细小的引流芦苇管。 做完这一切的重真,看着全身精赤着的左辅正面,古铜色的皮肤之上一条又一条人为的百足之虫形状。 眼见他那虚弱而又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有力起来,便知这员坚毅的悍将多半能够扛过来,这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可他本人,却感觉就像全身的精神都在瞬间被抽空了一瞬那般,牛犊般强壮的年轻身子,竟也禁不住晃了一晃。 吴三桂刚从永安门上下来,想起昔日的自己也是这么被重真治好救活的。 忙取出锋利的家传匕首,从祖大寿送来的千年人参上切了很厚一片,很狗腿地递给重真。 重真接过,却转手便将之塞进了左辅的嘴巴里,还煞有介事地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这种大补之物要少吃,要不然等年纪大了吃什么?左辅老将军之所以能扛过这一关,全赖平时心境平和,戒骄戒躁,修身节欲。” 吴三桂见他满手鲜血,活像帮助别人刚从鬼门关回到人间的白衣恶魔,哪里敢在这个时候顶撞于他,唯有唯唯诺诺地点头表示受教。 重真在木盆里洗尽了手,便从闻讯敢来的周吉手上,接过那杯温热的加了一片黄芪的水,一饮而尽。 温水与黄芪的温热被年轻的身躯所吸收,迅速地化作一股暖流,顿时便让重真恢复了精神,饥饿感就瞬间便袭遍了全身。 深知他习惯的黄小二,适时将一盆温热的饭食端了过来。 重真二话不说,捧起便吃。 他倒是吃得稀里哗啦,丝毫不忌,却苦了旁边看的人。 锦衣玉食惯了的吴三桂更是看得阵阵欲呕,既鄙夷重真的口味之重,又在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由衷的敬畏来:“这家伙,能在血腥味极重的伤营进食,当真是个狠人啊,某多有不及也。” 外城丢了,但是锦州的关宁军却并没有丝毫气馁,反而更加斗志昂扬。 一是因为在外城被攻陷的过程当中,左辅老将军毅然顶了上去。 如此热血的行径,简直让每一名将士由衷地感到钦佩,同时也从内心深处迸发出了一股坚决守城,斗争到底的信念来。 二来,在外城事先的过程当中,建奴并没有占得多少便宜,反而在张吉莆、黄重真、吴三桂等将领的支援之下,死伤了一大片。 就连二三十名女真族最为悍勇的白甲兵,都在追入瓮城之后,便以一种极为憋屈的方式,被尽数斩杀了。 再者,受创三十八处的左辅老将军,于第二日便醒了过来,虽然十分虚弱,却犹如一种代表着精神支柱的象征那样,给予了锦州关宁军极大的鼓励。 第四,三面环敌的外城失陷,代表着锦州城的战线得以极大地收缩,终于能够形成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坚城,不留一点儿破绽,不给建奴丝毫可趁之机了。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建奴无法长期地占据外城,甚至无法以外城作为指挥的场地,更无法集结兵力,以此为跳板攻打永安门。 相反,永安门上的红衣大炮,却能轰击外城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圈在纪用眼中形同鸡肋,又被建奴当作攻陷锦州的最好突破口的外城,本就是袁崇焕的一次尝试。 是他在拒绝了重真“直接修筑大凌河堡”的建议之后,为了不让这个后起之秀的积极性遭受打击,从而在派遣祖大寿修筑锦州之时,所采纳的创新设计。 其创新程度,与后金的循规守旧形成了鲜明对比。 同时,也可以收拢周吉等老锦州人氏的军心,一举两得。 便连黄重真都不得不感叹:“当真是头没有学过心理学,却深谙人之心理的老狐狸,在下佩服!” 守卫外城的过程虽然十分惊险,但是一战而让阿善所统御的后金两红旗,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无疑损失惨重,便都是值得的。 阿善也似乎知道自己,非但无法通过这圈大半已变成了废墟的锦州唯一外城,去攻打其后的永安门,并且便连真正意义上的占据,都无法长期保持。 但是有一点他却是极为自信的,那便是锦州的关宁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便将这片被圈在锦州城池范围内的地方,从自己的手上夺回去。 然而,就在阿善指挥着麾下的两红旗,不顾伤亡勠力攻城,甚至冒着被红衣大炮轰击的危险,登上外城城墙观察战场,以便更好地指挥作战的时候。 本该与之形成战略呼应攻打锦州镇北门的莽古泰,竟选择了冷眼旁观。 从而,被胆大心细的黄宗羲从中调度,对永安门进行了极为有力的支援,硬生生地将阿善拼着巨大伤亡创造出来的攻势,给打压了下去。 得知这些军情之后,自诩八王之中最为温文尔雅的阿善,气得跳脚骂娘,差点儿就想亲自去往两蓝旗的军寨质问莽古泰了。 最后出于对大局的考虑,终究放弃了这一只能解一时之气,却无关后金团结的念头。 他将自己攻破了锦州东门的外城,还差点儿攻入永安门的战报,以快马送给正在往宁远急行军的黄台吉,希望能让之回心转意,回师锦州,继续围攻。 黄台吉不愧为更甚其父的一代枭雄,收到代善添油加醋的军情之后,立刻采取攻心为上的心理战术,派出大量斥候大肆散布“锦州已破”的消息。 同时,严密封锁宁锦之间的大小道路,便连翻山越岭的山道都不放过,竟在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之内,彻底隔绝了这两座山海关外最紧要城池之间的联系。 并且,还授令阿善派遣斥候前往松山杏山周边,将其攻破锦州外城的消息,以一种近乎于艺术加工的夸张方式,散布给屯守松杏二堡的赵率教知晓。 ——锦州外城告破,内城告急。 必要时,可以牺牲几个汉家农奴军作为使者通告赵率教——限尔速速投降,否则待得锦州被夷为平地,大军云集松山杏山之时,便是二堡毁灭之日。 黄台吉收到阿善战报的时候,已经非常接近宁远了。 他虽因为锦州的进展而欢欣鼓舞,但却还是想尝试一下“抽身锦州,直扑宁远”这一近乎兵家大忌的创举。 对于他而言,这也无异于一柄双刃剑 “成则一切直追父汗,败则大不了重新来过。”黄台吉对于走出其父的阴影,有着近乎偏执般的倔强。 ( 第两百五十五章 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宁锦之间所有的道路,几乎已被隔绝。 黄台吉的数万麾下在虚张声势的情况之下,还是很有可能让宁远的关宁军,将那条夸大了无数倍的攻心之计,解读为:“锦州已陷,天聪大军兵临宁远城下。” 黄台吉的预设很美好也很天真,但确实有较大概率的成功可能。 就算不成功也没事,反正攻心又不用本钱。 不过,深悉锦州坚固程度的袁崇焕,却是坚决不会上了他的狗当的。 锦州有祖大寿镇守,有左辅朱梅从旁协助,有张吉莆、黄重真、吴三桂等作为中坚力量,周吉、彭簪、罗立这些炮营中最优秀的人物,也都派遣了过去。 再加上被祖大寿和吴三桂这对外甥娘舅欲盖弥彰的祖氏家奴、吴氏家奴。 综上,袁崇焕断定锦州的城防力量,比之亲自镇守的宁远,都要强大几分。 作为关宁锦防线之上,直撄后金兵锋的第一道防线上的核心位置。 为了给予祖大寿及其麾下坚守的信心,袁崇焕又将这一年多来所能收集到的一应战略物资,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往锦州偏移。 所以,锦州此时的战略物资,比之宁远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悍将镇守,悍卒支撑,粮秣武器,一应俱全,库藏充足。 如此充实的军事力量,出城与建奴决战,袁崇焕是并不奢求,也不赞成的。 然而若只是坚守,绝不可能仅仅数天就被攻破。 别的不说,只看打着后金大汗旗号的黄台吉,纵然摆出了一副极为庞大也极为强硬的架势,却始终不敢如奴酋那般,将宁远团团围住。 却只敢远远地堵在北边的大定门外,其心虚便可见一斑。 故而,当听到“锦州已陷”,并得黄台吉“劝降”的时候,袁崇焕嗤之以鼻。 只不过,或许是为了回报黄台吉昔日没有杀害重真等谍战使者,袁崇焕也没有斩杀后金来使,而只是将之撵出了宁远。 倒是对于那些往宁远城里射攻心之箭的女真轻骑,袁崇焕命令炮营,给予了坚决的迎头痛击。 黄台吉情知让袁崇焕投降是绝不可能的,又眼见攻心之计并未奏效,望着宁远坚固的城墙以及城头黑幽幽的炮口,心中其实也有点儿发憷。 然而,就此退兵他又不甘,只好硬着头皮,强行挥师,攻打宁远。 但宁远的关宁军在袁崇焕的亲自镇守之下,上下一心,准备充足。 女真人攻过来了,便大炮齐发,火铳齐射,强弩覆盖,床弩点射,滚石檑木,一同倾泻。 黄台吉轻装急行而来,没有携带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故而攻守双方甫一接战,女真人不擅攻城的劣势,便彻底地展现出来。 一连数轮攻势,女真人非但毫无进展,反而损兵折将,徒增伤亡。 甚至于到了后来,对于女真族的战场荣耀有着天生自信的黄台吉,还惊愕地看到了一幕足以让他痛苦不堪的一幕。 只见大批大批的女真两黄旗士卒,宁可跪拜下来匍匐在地,承受额真的无情鞭笞,却不敢向着宁远城头的炮火,前进哪怕一丝一毫。 “岂有此理,关宁的汉人都敢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吾女真健儿安可落后于人?” 短暂的惊愕之后,便是黄台吉极度的盛怒。 然后满心的失望接踵而至,充斥着他那骄傲的内心。 想要籍“攻陷关宁”,而宣示自己足以胜任后金新汗之威的黄台吉,终究对于这道坚固的防线,充满了无力感。 然而,在厌战情绪遍布两黄旗满营,黄台吉即将无奈地选择退兵的时候,却又惊喜地发现,宁远后方竟出现了一支援兵,正步步为营地往援宁远。 在袁崇焕手上没有讨到半点好处的黄台吉,当即打起了这支援兵的主意。 经范文程推测,这该是一支来自山海关的援兵。 普通的后金斥候在与关宁侦察兵的针锋相对之中,并未占到多少便宜,于是黄台吉便又派出了白甲斥候进行查探,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与佝偻着身子的范文程,交换了心照不宣的卑鄙眼神,黄台吉便下达了最后一道猛攻宁远的军令。 骄傲的两黄旗女真人,对于依附于旗下的汉家农奴军,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只是在新任大汗的严厉弹压之下,不敢过分压迫而已。 然而这一次,伟大的天聪汗终于睿智地默许了。 两黄旗的女真人终于如愿以偿,得以无情地驱使着隶属于自己的汉家农奴军,对宁远发起了近乎自杀式般的猛烈进攻。 大明的城寨堡垒在没有从内部松动瓦解的情况之下,无疑是极为坚固的。 别说是汉家农奴军近乎直白的冲锋,便是健硕的披甲奴乃至八旗步骑,在缺少大型攻城器械的辅助之下,也都无法取得任何进展。 因此,宁远照例不动如山,而后金的农奴兵则很快便兵败如山倒。 袁崇焕站在由重真建议修筑的坚固岗哨之上,蹙着眉头将黄台吉自导自演的这波很假的攻势,以及佯装败退,尽收眼底,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很快,当他循着亲卫的手指扭过头去,看到一支援兵已不知何时出现在宁远的侧后方,正亦步亦趋地沿着西侧的山道缓慢前行的时候,所有的疑窦便都迎刃而解了。 袁崇焕紧蹙的眉头几乎只是一瞬便已彻底展开,然而紧随其后的却并非欣喜,而是彻头彻尾的无语和盛怒,便像是遇到了猪队友一般。 在袁大等亲卫的目瞪口呆之中,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帅,终究没能忍住以极为粗鄙的言语破口大骂:“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猪啊!” 袁大很想不通一直都在努力糅合各种抗金力量的大帅,为何总是会对援兵持否定的态度,直到他看到援兵似乎是查探到了黄台吉被大帅击败,从而仓惶败退。 便在一阵骚动之后,悍然冲出了两拨人马,以几乎不留余地的速度,往明眼人一看就是在佯装败退的女真人,没头没脑地直追了过去。 “不要追!那是陷阱!” 袁大扯开嗓子怒声提醒,情急之中便连铁皮喇叭都忘记用上了。 然而在骤然来袭的又一阵狂风暴雨之中,便是与其余亲卫合力用上了铁皮喇叭,都无济于事。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拨步骑结合,并且步卒明显多于骑卒的援兵。 无比艰难地追上了女真人故意落在最后边的农奴士卒,才堪堪杀了几个,甚至都还来不及尽情呼喊。 便被迂回而来的女真骑兵合围,在风雨之中无情地绞杀起来。 天地因为暴风雨的来袭而变得一片混沌,却不能湮灭生命于最后一刻,所绽放出的鲜艳血红之花。 曾在辽阳亲眼见证白杆兵无畏地冲往后金军阵,却又前仆后继地倒在冲锋血泊中的袁大,极不忍心看到这一幕,却又努力地瞪大双眼,看得目眦欲裂。 “我都说了那是陷阱啊!” 一行清泪自他的眼角悄然流淌而下,夹杂着一丝鲜血,被雨水冲刷。 其余袁氏亲兵,皆紧握双拳,袁崇焕本人更是虎躯轻颤,不知作何敢想。 好在,援军之中的另外三拨人马飞快地合成了一处,以一种几乎不求苟活的无畏姿态,悍然冲进了雨幕当中的战团,去解救自己的战友。 所有亲兵都将目光投向袁崇焕,城头之上的关宁战士,也扭过头来看向高耸的岗哨。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正站着关宁军绝对的,也是唯一的灵魂。 关宁本一体,面对这支明显是来自于山海关的苦战援兵,救,还是不救? 若不救,那么无论是之前的两拨还是之后的三拨,都无疑终将全军覆没。 若救,那么极为善于衔尾追击的建奴军队,便极有可能趁此机会,攻破做梦都想攻破的宁远城门。 袁崇焕的亲兵终于知晓一向儒雅的大帅,为何会如此盛怒了。 因为他在看到这支援兵的一刹那,便推断出了这一极有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也情知这个决定,实在是太难下了。 然而,袁崇焕骨子当中的倔强基因,让他几乎是在瞬间,便做出了决断。 ——从宁远城内的五千关宁铁骑中抽调两千,由西侧的迎恩门出击,冲向敌阵,解救援兵。其余三千集结于城内长街,随时准备由大定门出击,迎战敌军。 迎恩门,是援兵唯一能够进入宁远的道路,若敢靠近大定门,则无情射杀之。 ——将十门红衣大炮并所有虎蹲炮,集中于宁远北面的大定城墙、西侧的迎恩城墙,若建奴胆敢衔尾追击,除了浴血奋战之外,便用大炮狠狠地轰其后队。 ——全城动员,青壮尽皆配发武器,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在袁崇焕如臂指使的调度之下,大明辽东关宁军名下最大的这座军事重镇,便如一台战争机器一般,迅速而又狠辣地运转起来。 漫天的雨幕非但阻挡不了关宁军民众志成城的决心,反而成就了其决战到底的坚定信念,便如昔日的觉华守卫战一般——唯死战尔。 ( 第两百五十六章 山海宁远 方为关宁 黄台吉终于看到了麾下铁骑突进到了无限接近于宁远城门的位置,差一点点便可突入城内了,但也仅限于此。 来自山海关的五千援兵,与出城接应的关宁步卒合兵一处,背城列阵,浴血奋战,组成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关宁铁军,并且因此而迸发出了无穷的战力。 两千名出城救援的关宁铁骑,则顺着城墙,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左冲右突。 虽然确实有着“猪队友”的嫌疑,但宁远与山海关合在一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关宁防线! 双边的军队合在一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关宁军! 关宁军的战士们沐浴着血雨,与围追堵截的两黄旗步骑,奋力鏖战。 战火,竟在瞬间便煅烧至了白热化的程度,便连泼天的雨幕都无法浇灭。 那段战马奔驰起来只需一个呼吸的距离,竟成了横亘在两黄旗铁骑以及悍卒面前的鸿沟。 哪怕黄台吉将大多数的白甲骑兵都派了过去,一时之间杀得将泼天的雨幕渲染成了腥风血雨,却依然于事无补。 冒雨观战的黄台吉,无比心焦地往迎恩门下眺望,望着城头的红衣大炮不断地在雨中绽放出花朵一般的火焰,催发出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呼啸入空,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麾下,既无比郁闷,又无比羡慕。 他多么渴望,骑射之术已能与昔日的蒙古铁骑相媲美的女真骑兵,能得一支指哪打哪的火炮部队所襄助啊。 远的不说,如果现在就拥有,那么便能与袁崇焕那厮最为依仗的杀手锏形成对轰的局面,纵然不能将之压制,也能让之投鼠忌器,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可惜的是,偌大的女真族群之中,除了贵为大汗的黄台吉本人,以及范文程等少数的汉臣之外。 其余之人,皆对火器奉为与神明同等的存在,持敬畏有加,敬而远之的态度。 随着战局变得越发胶着,这场战斗的最终结局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深悉麾下的黄台吉已明显地感觉到,昔日攻无不克的两黄旗将士,面对着城头的炮火以及脚下的泥泞,其攻势已越发无力,其攻坚的意志已越发消沉。 可黄台吉真的很不甘心这一努力了很久,眼看着便唾手可得的胜利,最终前功尽弃。 他还是想再坚持一下,哪怕消耗大量的两黄旗力量,也要与关宁军死磕。 只是,局势的发展几乎是急转直下的。 袁崇焕直属的另外三千关宁铁骑,已通过大定门直冲了出来,雨中一个低沉而又炫丽的迂回,目标正是后金的新任大汗黄台吉本人。 沿途的女真步骑看见了,立刻自发地进行了疯狂的阻挠与截杀。 但是,竟无法阻挡关宁铁骑锐利进取的马蹄! 城头不断轰鸣的大炮,或许是其中一个关键因素。 可是黄台吉却明锐地察觉,分明便是女真勇士的厮杀致死之决心,在这场泼天暴雨中的鏖战里,被曾经不屑一顾的明军,给压制了下来。 随着战局的深入,女真人所占得的先机,终究还是被战争的磨盘磨平了。 战至此时此刻,天时地利人和,黄台吉终究便连一项都不再占有。 曾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骁勇的两黄旗勇士,终究硬是被关宁军以坚定的防守与坚决的防守反击,迫至了溃退的边缘。 “大汗,收兵吧。”范文程突然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大部分的兵力都已投入了战场,贵为后金大汗的黄台吉身边,只留下了鳌拜等几个镶黄旗的后起之秀,已再无多少力量可以调度了。 鳌拜等人只是牢牢地守卫着黄台吉,照例是没有发表见解的资格的。 紧随黄台吉观战的阿济格倒是有。 可狡诈如他,巴不得隶属于天聪汗的兵力大量消耗,好让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三人占得便宜,又怎么会蠢到去触碰这个霉头呢? 黄台吉蓦然觉得,放眼所带来的数万人马之中,竟然只有范文程这一介汉臣,能真正触及到自己的心灵。 黄台吉来源于女真族的骄傲内心,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愤怒,豁然看向阿济格,便见后者瞬间便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竟连刹那的对视都不敢,便又觉得无比悲愤。 难道女真巴图鲁的血勇,都他娘的湮没在短暂的富贵里了么? 于电光火石之间,在心中经历了天人交战,黄台吉深深吸了口气,终究还是无比艰难地下达了那道让他觉得无比耻辱的军令——鸣金,收兵。 在下达这道军令之前,他是以“我一定会回来的”来安慰自己的。 但是却万万没想到,这是此生在宁远城下所下达的最后一道军令。 从此之后,终其一生,无论他在辽东腹地掀起了多么如火如荼的热浪,但是对于宁远,别说攻破,便连再窥一次宁远城墙的夙愿,都再未达成。 战火,就像它蓦然燃烧起来那样,又骤然熄灭了下去。 随着后金军撤退的号令响起,刚刚还在城下与女真人鏖战的关宁战士们,连最后一刀都没有补充,便迅速地与之分离了开来。 强壮的女真人们,也放过了拖拽在地的关宁倔强小战士,矫健地归入了天聪汗的营帐之下。 黄台吉神情复杂,最后望了一眼前方那座两度让善战的八旗勇士吃瘪的军城——宁远,便拨转马头,不管不顾地策马离去了。 范文程等人,忙拍马跟随。 鳌拜等后起之秀,更是牢牢地护卫着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大汗。 倒是阿济格,自发担任了断后的重任。 不过他倒是多担了这份心,关宁军并没有丝毫追击的心思,一如女真人纯净的撤退之心。 战争平息的速度之快,就像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那样。 就连瓢泼的暴雨都迅速停歇了,就像是在呼应这场大战的结束那样。 然而,地上却已积蓄了足够多的水,混合着殷红的血水,汇聚成一条条血河,淹没了护城河,终将宁远周边的空地,渲染成了一片血红的海洋。 酣战方休的曹变蛟、崔宗荫,惊甫未定的左良玉、王朴,以及理直气壮的满桂头号亲信满阿大,踏着这些血色进入了宁远。 原本脸色铁青的袁崇焕,在近距离看到这些骁勇守备麾下,原本济济一堂的将士,于此战之中残存下来的几乎无几。 并且人人身负重伤,缺腿断手,甲胄破烂,伤口狰狞,仅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支撑的时候。 这员受过良好教育的儒将,终究禁不住心中一软,挥挥手便让袁大安排他们进入宁远伤营,去医治,去修整。 很快,他便搞清楚了严令过坚守前屯,不得随意出击的满桂,为何也会违背军令,派出了最为得力的头号亲信,率领近半麾下,前来支援的原因。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名义上归自己统帅,实际上却统御着蓟州军务,有着严重阉派嫌疑的山海关总兵——马世龙。 当得知黄台吉尽起后金八旗悍然渡过辽河,再次攻打关宁防线的时候,马世龙便立刻集结了麾下所有能打的战将,商讨是否出兵,援助袁崇焕。 当是时也,背景颇深的左良玉和王朴,话里话外都是不赞成出兵的。 理由很充分——彼时奴酋来袭时,袁崇焕能以孤城宁远而御之。 此时坐拥宁远锦州两座坚城,堡寨无数,还怕不能力克能力威望皆嫌不足的后金新汗黄台吉? 曹变蛟与崔宗荫却是坚决主张出兵助战的,原因只有一句话——关宁成军。 马世龙也觉得宁锦守军与山海关守军,纵然不一定要合兵一处,但是守望相助却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便对主动请缨的曹变蛟与崔宗荫,许诺了向朝廷举荐为参将的职位,令二人统御各自麾下,兵出山海关,往援宁远。 而他本人则收拢战兵亲自镇守山海关,以防锦州宁远但有不测,便扼守这道京师锁匙,将建奴死死地抵御在关外。 左良玉和王朴对于马世龙保举的参将之职十分眼馋,便也紧随曹崔二人而请缨出兵,获马世龙首肯。 四支千人队路过前屯时,自然便要进去拜会身为总兵的满桂。 而满桂觉得身为关宁军中当之无愧的大将,若连在这场战争中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那也太丢人了。 于是便不顾袁崇焕叫他坚守前屯不可出兵的军令,悍然派出了自己的头号亲信满阿大。 五人合兵一处行进至宁远附近时,得先头斥候侦查得知,恰逢后金在袁大帅滴水不漏的守势之中,败退溃散。 曹崔当即察觉这只是佯装败退,主张不必理会,只需继续步步为营地往前推进,与宁远的袁帅形成呼应,迫建奴退兵即可。 满阿大看似憨厚,却也看出了女真人欲盖弥彰的意图,便点头赞同。 可这一路上都在忐忑前行的左良玉和王朴,却偏偏觉得如此战机稍纵即逝,竟一改之前百般推诿畏缩不前的态度,径自各率一千麾下,便冒然追了上去。 于是,便有了雨中中伏被围,顷刻间便被屠戮过半的惨痛经历。 幸得曹变蛟、崔宗荫、满阿大三人不顾一切地冲阵救援,又得袁崇焕毅然派遣关宁铁骑出城接应,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却也仅仅是只身苟且住了性命。 ( 第两百五十七章 奔袭大将赵率教来援 面对五人的请罪,看着经过了一夜的救治与修整,依然显得面色苍白的五人,尤其是曹变蛟、崔宗荫、满阿大三人,明明一身伤势,却仍将腰背挺得笔直。 袁崇焕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在宁远城干净整洁的伤营之中治伤,便再次将全幅的精力,投入到了仍在持续升温,并且越加瞬息万变的锦州战局之中。 在之前十数年的明金战争之中,明军已有过太多次被围点打援的惨痛经历。 抚顺、萨尔浒,莫不如是。 折戟于辽阳城外浑河之畔的戚家军与白杆兵,更是整个大明之殇。 因为他们是南军! 为何便连南军都要奔赴辽东战场,其原因不言而喻! 那便是,大明骁勇的北方诸军,已几乎全军覆没,尽数埋骨辽东了! 因此,孙承宗修建关宁防线的初衷,便是在这条易守难攻的辽西走廊上,修建大量的堡垒充斥于间。 既作屯兵屯粮之用,又能从空间上杜绝机动能力极强的女真人,施行惯用的围点打援伎俩。 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在将关宁防线延伸至锦州一线的同时,又在军中下达了一道很明确的军令:“若建奴来袭,各堡寨城池守军,只需固守各自驻地,坚壁清野,待建奴徒劳无获,兵疲将惫,黯然退兵即可。 严禁擅自出击,更禁擅作增援,以免为建奴骑兵所乘,从而各个击破。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关宁军中,鲜有人胆敢违背袁崇焕的军令,因为他就是个发起愣来,连副总兵都说砍就砍的臭家伙。 赵率教更是甚至以农耕文明为信仰的大明军队,无论是机动能力还是集结速度,或者军队与军队之间配合呼应的默契程度,都无法与“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女真八旗相媲美。 便连历经苦训,又经宁远之战考验的关宁军,都要略逊一筹。 可是,已完成数次人生蜕变的赵率教,实在没有办法在得知锦州外城已陷,全城被围,随时都有可能被倾覆的军情之后,对那个可恶至极的祖蛮子见死不救。 因此,当阿善觉得前期的火候铺垫得差不多了,便派遣了几名作战不利的镶红旗旗兵,带着十来个农奴军充作劝降使者,上到松山对赵率教最后通牒的时候。 这员外表冷漠,实则内心无比火热的奔袭悍将,愤然便将所有的使者全部斩首,还将无头的尸体抛下松山堡,将砍下的脑袋悬在城门上。 同时,严令左右臂膀二狗与三黑,分率三千步卒继续固守松杏二堡,并殷切嘱咐除非自己亲临堡下,否则便不可增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可举堡而降。 而他本人,则迅速集结已快要被固守二堡憋坏了的三千名隶属于自己的少年关宁铁骑,毅然下得山堡,往锦州驰援而去。 这三千少年铁骑的核心,当然便是昔日跟随于他驰援觉华的血战余生者。 因此精锐程度,丝毫不亚于袁崇焕、祖大寿、满桂麾下的关宁铁骑。 阿善想过赵率教最可能的,仍是继续龟缩在松山堡和杏山堡之内。 毕竟自从戚家军与白杆兵这些绝对的大明军队,都折损在了驰援的辽东战场上,可本土辽兵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其覆没之后。 大明军队之间热衷的相互救援,便几乎绝迹了。 锦州乃是所谓关宁防线的延伸段,也是最大最坚固的最前沿据点,一旦有失,那么松山堡与杏山堡,便都无力支撑这段被袁崇焕新修的北段防线。 那么,赵率教趁着锦州城破之前献堡而降,也不是没有可能。 纵然不投降,吓唬吓唬他也是好的,让他不敢出兵救援也是好的。 可阿善万万没想到的是,每一名来到关宁的人,无论是从东北被驱赶而来的,还是从关内驰援而至的,都是生来倔强之辈。 再加上折损颇巨之后的两红旗兵力,已是捉襟见肘。 既要继续封堵锦州的宁远门,防止外城被重夺回去,以保证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又要分出兵力防备祖大寿派兵从锦州的南门甚至西门出击,将黄台吉的退路截断。 因此,心思缜密的阿善,唯独没有考虑到赵率教不愧名字当中带着一个“率”字,竟真的相信了明显是扰乱其军心的拙劣计谋,竟死倔死倔、率真率真地率军来援了。 阿善没有在沿途设伏,却布置了重重斥候,但却尽皆未能逃脱赵率教亲率的前锋“奔袭”。 这员在关宁军中也有着鲲鹏美名的“奔袭大将”,直至距离锦州仅剩十里了,才被阿善的中军斥候所骇然发觉。 接到军报后的阿善骇然失色,一边派遣斥候继续探听,一边迅速地准备应对。 却不想赵率教这个二愣子,竟连最基本的观望都没有,只是查探清楚了阿善最为基本的军力布置,便对其兵力薄弱的锦州南门外围,发动了悍然的奔袭。 “杀!”一时之间,喊杀震天。 这陡然都来的震天喊杀,也是震惊了驻守于锦州南城关宁军朱梅所部,还以为黄台吉的两黄旗突然又从宁远杀回来了呢,便无可避免地慌乱了一瞬。 不过,朱梅及其麾下很快便又听清楚了这些直冲入云霄的喊杀之声,乃是纯正的汉语所形成的,便都喜形于色,却又以为是宁远的关宁军将黄台吉的两黄旗杀得全军覆没,然后携全胜之威,强势来援了呢。 然而定睛一看,当先奔袭的那些骑兵,虽被雨淋透了,却仍随着战马的冲击而随风飘扬着的战旗之上,镌刻着的赫然是一个古朴苍劲的“赵”字。 “是赵希龙!是赵率教!” 军衔没有赵率教高,资历却比之还老的朱梅,既喜又惊,大声了一声“这个赵二愣子”,便使人飞报祖大寿,同时沉着地做着准备,以便随时出城接应。 这些时日以来,随着女真人的攻势不断减弱,甚至衰颓,在黄宗羲游刃有余的调度之下,锦州的关宁军其实已将城池守得成竹在胸了。 祖大寿心中防守反击的想法,更是越来越强烈。 并且随着战争持续的日子越来越长,女真人的士气越来越衰弱。 重真等骨干将领已不再一味反对,而是与祖大寿一起审时度势,整军备战,时刻准备着出城反击的事宜。 当得知阿善正将攻破锦州外城之举,进行大力宣扬之后,祖大寿所唯一担忧的,便也只有统筹守着松杏二堡的赵率教了。 害怕他仍然愣得跟个昔日的追风少年那样,说往前屯冲就往前屯冲,说增援宁远就增援宁远,说驰援觉华就驰援觉华。 他也曾派出好多支侦察兵,试图突破阿善所布置的斥候封锁线,去提醒一下那个“赵二愣子”,但无一例外有去无回,了无音讯。 无奈之下,祖大寿只得派人绕远道翻山越岭,聊胜于无,但求时间上来得及。 而正当那十来个最为优秀的侦察兵,不畏道阻且长,一路攀山越岭达到松山堡时,赵率教率领麾下出发驰援锦州,已足足有十日了。 赵二狗捧着祖大寿的将领与亲笔书信,纵然无比担忧,却也只能眼含热泪地遵循赵率教的严令,固守松山,不得出击,不得增援。 不过,那个叫做袁老五的侦察兵队长,好歹是接受过重真的魔鬼集训,又在辽左战场与后金斥候你来我往,纵横交锋过的,眼界远胜一般的关宁军卒。 他却觉得,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如今的战局之下,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搏他娘的一搏,纵然是死也要死得热血澎湃。 赵二狗受其感召,又深切担忧赵率教的安慰,与闻讯而来的杏山堡守将赵三黑一合计,便都颇为认同。 但放弃二堡倾巢而出是不可能的,他二人也不可能擅离职守。 于是灵机一动,便各自又分出五百战兵,托袁老五等侦察兵沿着赵率教的行军轨迹,全速前进,尽人事,听天命。 身为优秀侦察兵的袁老五等人,虽然从未有过统御如此多战兵的经验,却依然于狂喜的同时,拍着厚实的胸膛保证,定将关宁军的“奔袭大将”赵率教,守护得安然无恙。 时间紧迫,不容过多寒暄。 作别之后,袁老五便带着千名松杏二堡的关宁战士,以“腾细浪”与“走泥丸”的气概,以侦察兵来去如风的速度,向着锦州飞奔而去。 再说锦州城下,不温不火地拖延了几日的攻防之战,随着赵率教的陡然杀出,从而再次激起了千层浪花,并且一层叠着一层,一层高过一层,好似永无止境。 阿善决不允许赵率教迅速杀穿锦州永安门外的镶红旗军寨,从而冲进城里去与祖大寿汇合,因此迅速做出了应对。 他一边严令千余正红旗强悍步卒,督察着所有的汉家农奴军,对着锦州东门虎视眈眈,严防其趁机收复外城。 一边又亲自统领剩余的正红旗步骑,气势汹汹地扑向锦州南门,大有联合奋力阻止赵率教冲击的镶红旗,将赵率教绞杀于锦州南城永安门外的打算。 ( 第两百五十八章 关宁铁骑再显峥嵘 与此同时,阿善还对镇北门的莽古泰进行了最后通牒,以后金大贝勒的名义勒令他倾力攻打锦州的镇北门,否则便再不认他这个兄弟。 莽古泰情知在当下的部族之中,唯独二哥阿善是由衷地不愿意看到他与黄台吉针锋相对的,其余人则都是利用他的鲁莽与血勇而已。 因此,在收到这份最后通牒的那一刻,便一改往日疲而软的攻城态势,以最为严厉的军令动员全军,命令麾下旗兵与农奴兵勠力攻城。 头顶着自上而下的严厉军令,两蓝旗的女真人转而便先将这份严厉,扣在已然折损了过半,剩余小半也几乎人人负伤的农奴兵头上。 属于建州女真两蓝旗旗下汉家农奴军的最后绝唱,惨烈地开始了。 无论是城头的关宁军,还是城下的女真人,都不会对之心慈手软。 失去了灵魂与信仰的人,终究是苟活不得长久的。 再看南城战局,若守军依然秉承着坐看友军覆没的优良传统。 那么阿善的战略目标还真有可能达成,毕竟以骑射著称的女真人,最清楚骑兵的弱点在哪里,又该如何应对骑兵的蓦然冲锋。 因此,当镶红旗的步骑经历了最初的手忙脚乱之后,便在各自的固山、甲喇、牛录额真的层层弹压之下,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并且即刻做出了最为准确的回击。 步卒以强弓射之,以各种各样的障碍物迟滞之,甚至组团近身缠杀之。 骑兵上马集合,从正面迎战之,由侧面攻击之,甚至绕到后边尾击之。 身为关宁军里的三大总兵之一,赵率教当真不负士卒们暗中赠送的“奔袭将军”之名,他的奔袭战术果真是极为犀利的,一度将强悍的镶红旗杀得心慌意乱。 然而,毕竟数量略显不足,身为女真八旗之一的镶红旗,又都不是泥捏的,反而是敌人越强,便越来劲儿。 再加上针对永安门的堵门工事,恰巧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利用为阻击骑兵冲击的防御工事。 因此,赵率教及其麾下三千关宁铁骑,很快便像一名起跑极快的运动员,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障碍阻挠了一般,迅速变得迟滞起来。 并且,因为没能势如破竹地将战局迅速打开,随着阿善亲自统御着正红旗加入战斗,几乎瞬间便陷入了苦战。 但是,赵率教及其麾下的三千关宁铁骑,仍然犹如一支穿透能力极强的箭矢那样,不管尾翼的敌人如何骚扰,不管侧翼的敌人如何阻挠,也不管当先受到了怎样的钝击,依然死命地往着敌人的皮肉里面,狠狠地钻。 可是,女真人也着实是顽强,面对如此凌厉的冲锋,竟无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反而随着代善下达了全军自由出击的军令,从而变得更加疯狂,恰恰将野蛮族群的作战本能,充分地发挥了出来。 赵率教座下的彪悍战马,由雷霆般的奔驰,逐渐变作了走马观花一般的踩踏,并且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着就要停顿下来,便连泥泞都可迟滞之了。 “祖大寿!你个蠢犊子!”赵率教双目赤红,差点儿便要悲愤地仰天怒吼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轰隆的闷响传入了震天的喊杀声中。 赵率教当即精神大振,将鲜血淋漓的斩马刀奋力地往前一指,使出平生力气狂吼道:“全军!凿穿!” 全军出击的号角声呜呜地响了起来,战旗亦随着战刀所指的方向猛然前指。 三千名来自松杏二堡的关宁铁骑,迅速地分成了左中右三队,以中间那队为凿穿主力,奋勇地策动着座下的战马,不管不顾地往前边径直撞了上去。 面对如此完全不顾性命的冲锋态势,首当其冲的镶红旗尽管针锋相对,却终究未能完全抵挡住,防线中段简易的防御工事,率先被粗壮的战马前蹄所踏碎。 一道缺口被硬生生地撕了开来。 悍勇的牛录额真顿时嘶吼着率领几名步卒凶狠地扑上来。 却非但没能补上,反而被急速冲杀的马上骑士轻轻一带斩马刀,犹如昔日的女真骑兵屠杀逃难的大明百姓一般,瞬间便血柱冲天,身首分离。 骁勇的关宁铁骑鱼贯而出的同时,更多的女真悍卒也无惧生死地堵了上来,堪堪游离出去想要从侧翼猛击的镶红旗骑兵,也都纷纷回援。 但是,刚刚奋力出去的左右两侧关宁铁骑,又骤然合拢,硬生生地将这道口子撕扯得很大很大。 至此,由“奔袭将军”赵率教首创的三角凿穿战术,初次于实战之中运用,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堵住!给老子堵住啊!” “那个人就是赵率教!杀了他!给老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斩首!” “白甲兵!老子的白甲兵呢!证明正红旗荣耀的时刻,到啦!” 阿善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下达军令,所有的女真悍卒,都犹如飞舞的狂蜂一般,往即将突破镶红旗防线的关宁铁骑蜂拥而去,但是已然于事无补了。 因为,随着永安门上传来的那声轰隆闷响,城墙上的代表着进击的战鼓,已骤然响了起来,并且鼓声激烈昂扬,鼓点整齐划一。 沉闷的马蹄声,终于传到了喊杀震天的战场之中。 身处中军的阿善,几乎是与最前沿的镶红旗悍卒,同时意识到了一件期盼了许久,却偏偏于最不想发生的时刻,骤然发生的可怕之事——祖大寿,出兵了。 阿善极目远眺,发现锦州城内的关宁铁骑,并非是全部从永安门出击的,至少一半,早就已经悄悄地潜伏至了永安城墙与广顺城墙的转角。 他们之所以不早一点发动突袭,完全是在等待。 等待疯子一般只顾冲锋的赵率教,将几乎所有女真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才以永安城头的战鼓声为信号,悍然发动了突袭。 阿善眼尖,只一眼便看到了冲在最前边的那道骁勇身影,像极了昔日在大政殿上力战女真群雄,又于福陵与多尔衮鏖战,还在宁远城头炮轰于他的蝗虫真。 “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之斩首!” 阿善抽出黄台吉赐予他的那柄曾经鄙夷无比的钢铁战刀,愤然前指,久未亲自冲锋的他,竟狠狠地一夹马腹,策动战马狂猛地冲了上去。 他的亲卫们见状,瞬间便全都失去了理智,犹如野兽一般嗷嗷直叫着,只管护着他闷头往前冲。 其余的悍卒们看见了,谁又还能不拼命呢? 至此,本就战斗能力极强的两红旗悍卒们,终于彻底地疯狂了。 在雨水里浸泡了许久的简易堵城工事,在急速奔腾的战马面前犹如纸糊的一般,轻而易举地便被硕大的铁蹄踏成了碎片。 赵率教的关宁铁骑,悍然凿穿了镶红旗的防线,而由重真与吴三桂合力率领的三千名关宁铁骑,又从另一个方位,悍然杀入了镶红旗的防御圈。 另一队两千名锦州城内的关宁铁骑,则由祖大寿亲自统帅,从永安门猛然冲出,同样以一往无前的无畏姿态,狠狠地朝着镶红旗的围堵线,径直撞了过去。 堪堪杀出重围的赵率教,以精湛的马术调转马头,便再次奋勇地杀了回去。 赵氏亲兵紧随其后,麾下们见状纷纷跟随,略显凌乱的阵型,随着战马的迅速提速,便又重新组合成了锋锐的骑兵突击阵。 建奴的箭矢嗖嗖地在耳边掠过,或者直接便将马上的骑士射落下马。 但,年轻的关宁铁骑们无所畏惧。 火铳里的弹药尽数倾泻了出去,随手便被丢弃,哪怕它是珍贵的燧发短火铳。 冲在最前边的重骑一手持盾,以盾御箭,一手持弩,以弩杀敌。 轻骑兵们挥动沉重的斩马刀,要么将力大势沉的狼牙箭磕飞,要么被锋利的狼牙箭狠辣无比地扎进肉里。 但,年轻的关宁铁骑们无所畏惧。 若从高空看去,便可发现,三支关宁铁骑先是形成了一台三片叶子的绞肉机那样,对着拼死还击的镶红旗,进行了一番无畏而又无情地绞杀。 然后,随着赵率教的回师攻击,便犹如三柄锋芒毕露的出鞘长剑一般,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狠狠地扎入了女真镶红旗这个野蛮而又强壮的巨人身上。 狭路相逢,任何的花里胡哨都在这里失去了作用,任何的投机取巧,都将在这里付出生命的代价。 双方所比拼的,唯独谁的马术更加扎实,谁的马刀更加厚实。 在如此惨烈的拼杀之中,究竟是野蛮的骑射之术更甚一筹,还是由文明铸造的初始热武器略占上风,依然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瓢泼的雨水,没能遏制鲜血的喷溅。 每一个瞬间,都有许多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壮汉,被抹杀在历史的长河中。 便连天公都似乎看不下去了,随着一阵轰隆的雷声,便似乎已将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了一起,暴雨倾盆。 甲胄衣衫早就湿得透透的了,每一次的挥刀,都会比上一次更加艰难,但是所有年轻的关宁铁骑,都在尽最大努力地挥刀,要么格挡,要么砍杀。 ( 第两百五十九章 起来吧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战马每一次迈动硕大的铁蹄,都会比上一步更加耗力,却依然在卖力地奔腾着,不让马上的骑士因为自己的停止,从未受到人数占优的蛮族人的围攻。 城头的红衣大炮因为射程不够,无法给出城作战的关宁铁骑提供火力支援。 但是,永安门却并没有关闭。 除了在镇北门上拼死抵御莽古泰玩命进攻的,以及在宁远门前防备敌人偷袭的,锦州城内的其余关宁战士,包括大量的民壮在内。 都尽皆集结在了永安门上,或在门后列阵,既为在城外拼杀的战友掠阵,又为时刻准备,随时开赴城外,与敌拼死作战。 毕竟,便连贵为总兵的祖大寿与赵率教都在与敌厮杀,满城军民的胸腹之间,早就被满腔的沸腾热血所充斥着,便连泼天的雨水都无法浇灭。 重真不像吴三桂那样热衷于重盔,仅是穿着一身简易了许多的甲胄,戴着一顶颇为厚重的头盔,却照样犹如猎豹一般,矫健地在敌人堆里冲杀。 多年的特战生涯,培养了重真极为敏锐的战场洞察力,因此…… 哪里的敌人最多,他便带头往哪里冲锋。 哪里的军阵最厚,他便率先往哪里冲击。 哪里的反抗最顽强,他便以精湛的马术拨转大黑马,然后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他的麾下,无不紧紧跟随。 徒儿般的心腹黄小二更是寸步都不肯脱离,甚至恨不得冲到重真的前边去。 不过,重真早在战前就严厉制止了麾下的这种想法。 因为,重真其实很想验证一下,穿越而来的自己,到底是否有资格成为这片时空的主角。 若有,那么便更加要轰轰烈烈地拼他娘的一场了。 若没有,那么悍然战死,便也算不虚此行。 大黑马的狂飙之中,大铁剑犹如水中蛟龙般悍然出击,便往往有着一名极为强壮的镶红旗骑兵,应声落马。 偶有怒雷闪电配合着重真的进攻,将他衬托得犹如战神一般,却硬是没有一道天雷,劈在这个最为嚣张的混球身上。 反倒是被雷公电母唬得缩手缩脚的女真人,往往会很不幸地遭受雷劈,有的还要连续被劈好几次,并且就是在同一个地方。 誓保家园的关宁铁骑得到了大自然的助威,士气更胜。 以悍勇著称的女真人,则在自然之威的面前,显得黯然失色。 重真的大铁剑与大黑马早就成人人皆知的标配,便连再底层的女真士卒都已经能够认出来了。 因此,即便是天地之间因滂沱的大雨而显得极其昏暗,然而阿善的一双锐目,却始终紧紧盯着重真的动向。 “白甲兵!冲过去!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他才是我族的最大劲敌,他才是我族傲视辽东,乃至入主中原的最大变数! 我正红旗的白甲兵听令!集合!以锋矢阵出击!但凡是挡在前边的!尽数斩杀!在所不惜!” 代善魔怔一般地喃喃自语了一阵,便又突然疯魔一般大声怒吼起来。 一道闪电迅速劈下,一阵雷声哗啦啦地随之而来,似乎要将这片天地撕开一般,也将刚巧怒吼下令的阿善,衬托得宛如一尊雷雨中的魔神。 两红旗所有的白甲骑兵都集合在了一起,沉闷地催动座下最为健硕的女真战马,往那匹很好辨认的大黑马,沉默而又凌厉地奔去。 然而,大黑马却随着它的汉人主人,杀透了镶红旗最后一方完整的军阵,旋即望着永安城墙的方向,扬长而去。 便连那些看上去很猛的重甲骑兵,同样没有因为取得了一定的优势从而恋战丝毫,而是随着重真迅速地靠近永安城墙。 祖大寿与赵率教情知正红旗已经蜂拥着围堵了过来,便也都急流勇退。 与镇北门平分了红衣大炮的永安城头,终于可以用火炮加以火力支援了。 因为大雨的缘故,火炮的防水能力遭受了极大的考验,却被周吉等日夜钻研炮术的优秀炮手,竭尽所能地保护得很好。 打出去的炮弹虽然因为大雨的侵袭,从而不再显得那般气势凌人,但是那些铁疙瘩狂猛地狠砸在身上,却是实打实的伤害。 随着周吉、彭簪、罗立等,受过重真精细指导的优秀炮手的精准炮击,紧追不舍的两红旗白甲骑兵,立刻遭受了惨痛的炮击。 轰轰轰……轰隆隆…… 炮声与雷声,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 炮借雷势,雷助炮威。 竟将好不容易再次集结了起来,誓报被冲杀之仇的镶红旗普通骑兵,震得瑟缩不前,正红旗的普通骑兵,也逡巡而不敢进击。 便连白甲骑兵都略显迟疑,最后竟选择了暂且退却,暂避锋芒。 “这……这……”魔怔般的阿善最终为之而目瞪口呆,想起白甲兵攻无不克的传统很有可能就此被打破,简直不敢置信,乃至瑟瑟发抖。 但是无论如何,因赵率教的悍然来袭而骤然炙热的战局,发展到这个阶段已不得不暂时停歇,对峙的局面再次形成。 关宁铁骑奋勇冲杀的过程,其实持续了很久很久,在城头压阵的朱梅算数很差,却依然数得十分清楚。 祖将军、赵将军,还有那只蝗虫以及小桂子那个愣头青,在镶红旗的围追堵截以及针锋相对的反冲杀之中,足足杀了七个来回,也就是传说中的七进七出啊。 “嗯,也可以称之为一夜七次郎。不过若是将这七次的时间平摊开来,又似乎显得太短……”朱梅居然没脸没皮地如此想了起来。 然而不论如何,如此壮举,即便是在泼天的雨幕之中完成的,却依然看得永安城头的关宁战士热血沸腾,真想大声嘶吼为战友助威。 却又不得不保持静默,以免影响了战鼓的昂扬声响,向着战场的最深处传递。 在整个冲杀的过程当中,那个黑甲黑马黑剑黑脸的少年,总是率先将最顽强的攻坚任务承担下来,显然成了这场战斗之中最闪亮的星。 便连祖大寿和赵率教这两个总兵,都只能成为他的点缀。 一不小心便总是要热血上头,因片刻的恋战而陷入苦战的吴三桂,则是其当值无愧的跟班。 用家奴补上了麾下骑兵缺口的吴三桂,尽率轻重骑兵,紧紧地跟随着重真,杀得浑然忘我,极其痛快,忍不住仰天长啸,活像一匹浴血奋战后的辽东之狼。 倒与重真这匹自诩来自于南方的鬣狗,衬托得更加不凡了。 黄台吉及其正黄旗麾下对于此战的感官,却与朱梅以及其余关宁将士的感触,完全相反。 当战局胶着的时候,自诩雄才大略更甚其父的黄台吉,甚至觉得憋屈无比,真想挥师上前,帮助越发显得窝囊的二哥阿善,打破这一僵局。 当看到两红旗的骑兵们畏缩不前时,黄台吉恨不能亲自率军冲锋,就像之前打戚家军那样,用锋锐的女真铁骑,将明国号称精锐的一切军队,尽数挑落马下。 当看到两红旗的白甲骑兵们,竟然暂时退却以避大炮锋芒的时候,黄台吉心中疯狂地怒吼,真想冲上前去,将马鞭狠狠地抽在那些白甲骑兵的身上。 但是他不能,因为满桂正在侧后不远处,虎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转头看了看另一个山头上的满桂,以及漫山遍野于雨中蓄势以待的关宁铁骑,黄台吉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忍不住疯狂地扪心自问。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曾经无所畏惧,甚至敢以五百直击李如柏部两万明军的女真铁骑,究竟是为何,又是于何时,变作了这般苟且偷生,便连他们自己都憎恶的模样? 反观之,曾经孱弱不堪,乃至整整两万都会被五百疑兵所击溃的明国军队,又是凭的什么,变得这般悍不畏死? 难道,便是凭的一条所谓关宁防线么?又或者,正如那个仍被关在狱中的徐道师所言:人的脆弱与坚强,许多时候都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可是,整个辽东都几乎要被女真人征服了,所有的辽东汉人都在女真铁骑的铁蹄之下瑟瑟发抖,偏居一隅夹缝一般的关宁防线,又缘何可以例外呢? 难道,正如关宁人所传唱的那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可是,女真分明没有炮火,他们也分明没有前进,反而是兵力和短兵作战能力都占优的女真步骑,在冒着他们的炮火,发动无畏的冲锋。 只不过,向来悍勇的女真古族,却貌似没有中华民族那种冒着敌人炮火冲锋前进的精神。眼见得身边的战友一茬接着一茬的,倒在了极远程的炮弹以及铁砂弹之下,竟逐渐丧失了冲锋的勇气。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我女真杀虎巴图鲁产生了这样的变化呢?是人性的懦弱么?不!女真的荣耀里,从来就没有懦弱二字! 那便是部落制的脆弱了!是的,一定是这样!待回到沈阳之后,不管受到多少阻力,后金改制,都势在必行!”黄台吉表面平静,实则内心犹如万马奔腾。 ( 第两百六十章 欲效大明改制八旗的黄台吉 正当两军重新恢复成对峙状态的短暂间隙,黄台吉脑海中的念头纷至沓来,也终于令他暗暗下了决心:“改制八旗!效法大明!” ——将汉家奴军编入女真八旗的麾下,只是望梅止渴的权宜之计,待回到沈阳之后,便先以大毅力大手腕,破除千难万险,设立汉军八旗,收拢汉人人心。 非但如此,还要西征蒙古,设立蒙古八旗! 东征朝鲜,虽说设立朝鲜八旗是不可能的,毕竟这群棒子吹牛还行,打仗就从未靠谱过,也没有蒙古族昔日祖先的黄金荣誉可以借鉴。 但是至少,可以让他们不敢移动,不在旁边搞破坏。 想通了这些,黄台吉深深地吸了口气,便让目光变得平静无波,投在了身处战局中央,犹自气急败坏的阿善身上。 其实,早在赵率教抵达锦州,并避开阿善的耳目,对永安门外的镶红旗堪堪构筑起来的简易营寨,发动悍然突袭的时候,黄台吉正巧也率军从宁远赶了回来。 在此途中,被袁崇焕从前屯紧急调了回来的满桂,率领着袁崇焕尽数调拨给他的五千名关宁铁骑,加上他自己麾下的三千名。 整整八千名清一色的关宁铁骑,迅速蹑上撤军途中的黄台吉,然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既像护送,又如监视。 黄台吉见状,自然不会让之如愿。 但尝试了几次回身攻击,却尽皆被满桂击退。 试图在沿途设伏,然而伏兵却差点儿反被关宁铁骑包了饺子。 至此,黄台吉终于不得不承认,曾被他嗤之以鼻的关宁侦察兵。 其战场侦察的能力已直追女真斥候,在这条堪称主场作战的关宁锦防线之中,自然如鱼得水,更甚一筹。 而当女真斥候千辛万苦探明这支纯关宁铁骑的统帅,并非是袁崇焕,而是在关宁军中排名首位的蒙古族悍将满桂之时。 黄台吉终于放弃了这些常见战术,也绝了再次直扑宁远的近乎魔障般的打算。 因为他很清楚,要想攻下由袁崇焕亲自镇守的宁远,已是几无可能。 无独有偶,对付满桂号称“冲锋将军”的蒙古悍将,除了摆开阵仗实打实地干他娘的一场,别无他途。 而想要在正面作战中干掉他,非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不可,否则便绝无可能。 故而,黄台吉只好对于满桂的跟随视而不见。 两人各率军队一前一后,几乎于同一时间,双双抵达锦州。 至此,亲征大明的后金大汗黄台吉,及其麾下阿善、莽古泰、阿济格三名贝勒,再次合兵于锦州城外。 关宁军三大总兵祖大寿、赵率教、满桂,也再次聚首一堂,会师锦州。 暴雨,终于初歇,只余闷雷滚滚,余音袅袅。 对峙的时间与方才的厮杀几乎一样长,在此过程中,双方都在心中做着衡量。 虽然女真人仍旧占据着较大的兵力优势,却也不得不正视这场战争正在悄然发生着的转变。 即便黄台吉将此次出征,当作自己的首次亲征来看待,关乎着自己身为女真族大汗至高无上的荣耀,却依然不得不承认,胜利的天平已向着关宁军悄然倾斜。 尤其,是当赵率教率领松杏二堡的关宁铁骑悍然来袭,阿善却因种种缘由而未曾察觉,从而非但错失了半路伏击的良机,反而让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时候。 当赵率教陷入苦战时,祖大寿亲率锦州城内的关宁铁骑,毅然出城突击,突击完成后又背城列阵,而女真铁骑却逡巡不进的时候。 当满桂施施然地跟随着黄台吉亲率的两黄旗,可对此期盼了无数次的女真勇士,却无能将之一口吞下,反倒要时时防备他的八千纯骑兵,突然袭击的时候。 这种悄然,就悄然而又必然地,变作了必然。 然而,黄台吉怎会甘心就此失败呢? 或者说,他怎会甘心连个台阶都没有,便黯然地退兵呢? 黄台吉终究还是大手一挥,将一个甲喇的镶黄旗骑兵交给阿济格,并且严令他立刻就对锦州城下的关宁铁骑,发起冲锋。 满桂怎会坐视不理,立刻做出应对。 在二号蒙古亲卫满阿二的拦截之下,初临战阵的阿济格即便是在亲卫的拼死守护之下英勇作战,却依然被拦在了半路之上,无法寸进。 范文程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附在黄台吉的耳边道:“大汗,趁着胜负未分,收兵吧。” 黄台吉霍然看向范文程,眼神如捕食的鹰隼般犀利。 范文程眼神清澈,坦然无惧地回望着黄台吉。 “好你个奴才,居然临战而扰乱军心!该斩!”黄台吉戟指为剑,怒喝出声。 范文程对其行了一个标准的明国儒生的作揖礼,然后匍匐于泥泞的地上,将脸紧紧地贴在被雨水浸得透透的地里,一言不发。 黄台吉狠狠一鞭抽在他瘦弱的脊背上,冷冷说道:“那便待回到沈阳之后,再收拾你这个该死的奴才吧!传令两红旗!收兵!” “喳!” 传令兵依言而行,旗手也终于得以祭出揣在怀里的令旗,万般不甘而又如释重负的,将代表着两红旗撤退的军令,展现在将令旗吹得猎猎作响的夏风里。 “收兵吧,趁着胜负未分,大贝勒。” 与此同时,有一正红旗的贵族将领跪在阿善的侧后,大声劝说。 阿善几乎暴跳如雷地转身望去,却听他紧接着又道:“大汗回来了。” 阿善一惊,旋又似有所感一般转头望去,便赫然看见黄台吉正立于一座高坡之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在他身后,是代表着撤退的女真旗语,正随风飘荡。 “那……便撤军吧。”阿善轻声说道。 既然大汗已经回来了,那么身为大贝勒的他,便终于得以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担了,谁叫他千方百计一定要爬上那个位置呢? 不论这场战争的胜负究竟会如何,他都自认为在此战之中的努力与战果,已足够对得起后金,对得起八旗,对得起天聪汗,更对得起在天之灵的天命汗了。 于是,他二话不说,转身便犹如退潮的海水一般,带着两红旗全军,撤退了。 黄台吉看着他那几无章法的退兵方式,心中没有一点儿不快,只是大手一挥,亲自压阵,勒令两黄旗全军,缓缓向着永安门外作势欲扑的关宁铁骑,压了过去。 范文程如一只大虾般,从泥泞的地上矫健地弹将起来,顾不得脸上的泥水,跨上一匹战马,带着几个本家的奴才,便大吼着往满阿二与阿济格的战圈里面冲。 彼时彼刻,他竟看不出丝毫瘦削的文弱书生样,反倒像是一只饿了许久,又蓦然找到了食物的流浪狗,嘴里更是犬吠着:“便让奴才为大汗战死吧!” 黄台吉听见了,又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那瘦弱的背影,轻哼一声,弹弹手指便让身边的两个白甲亲卫,各自带上三个牛录的骑兵,后发先至地追了过去。 正对黄台吉形成牵制之势的满桂见状,心照不宣地轻笑一声,挥挥手便派出了由杨国柱与曹变蛟,各率一个千人骑兵队,进行拦截。 同时,又传令明明已经逐渐取得优势的满阿二,缓缓地从战圈之中撤了出来。 阿济格抓住时机,立刻杀出胶着的战圈,奔回黄台吉的身边,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感激,心中却惊惶未定,充满余悸。 满阿二没有立刻回到满桂身边,而是率领着小胜了一场的麾下,在一阵策马小跑之中迅速地完成了整队。 然后,悍然朝着杨国柱与曹变蛟靠拢,对已经奔到了一箭之地的两黄旗骑兵,形成了夹击之势。 一阵箭雨与铁砂弹雨之后,双方实打实地碰撞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人的怒吼,马的嘶鸣,响成一片。 有强壮的战马被强大冲击力硬生生地撞翻,也有强壮的骑士,被更加强悍的敌人用斩马刀砍得往后仰倒。 一阵对冲,错身而过。 哪怕敌人的骑兵队里,混着不少极为精锐的白甲骑兵,但是彼此都是各有损伤,各有斩获,基本持平,谁也没有占到更多的便宜。 眼见满阿二的以蒙古人为基调的关宁铁骑,悍然夹击了过来。 脸上的泥水已被血水冲刷了干净的范文程,悲壮地怒吼一声,便以一往无前的姿态,率先发动了第二次的冲锋。 杨国柱与曹变蛟不甘示弱,再一次奋勇迎击,并且誓要将那个显然是叛徒的狗奴才,斩落马下。 于是,两个主将一左一右,同时朝着范文程扑杀了过去。 在这般极具针对性的冲杀之中,范氏的奴才迅速地尽数阵亡了,范文程的处境也岌岌可危。 眼看着就要成功了,杨国柱甚至模拟好了手起刀落,将这狗奴才的狗头斩下来的场景,却不想从旁杀出了两队白甲骑兵。 一队将曹杨二人拦了下来,一队护着范文程杀透二人所率的骑兵阵,并且迅速往着黄台吉的大军靠拢了过去。 愤怒的曹变蛟联合杨国柱,在满阿二的助阵之下,硬是将这队仗着骑术精湛的凶悍白甲骑兵,尽数地斩落马下。 ( 第两百六十一章 曹变蛟的怒发冲冠 反身看着已然极为接近了他那狗主人的狗奴才背影,杨国柱暗道惋惜。 曹变蛟却怒发冲冠,脑际的青筋突突乱跳,但是衡量了一下现时的处境,终究没有向着黄台吉的中军大阵,发动无所畏惧的冲击。 与此同时,他也在心中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某深陷绝境,宁可发动悍死的冲锋,被建奴就地斩杀也好,被生擒活捉也罢,就是不会像这只狗奴才那样,只为一时苟活,便屈膝投降!” 耳听着范文程的痛哭流涕,黄台吉终于明白,要在此战之中击败尚是首次出现在关宁战场之上的关宁铁骑,是真的不可能了。 于是,便只好暗叹一声,暗道“来日方长”了。 见两红旗已在另外一处小山头之上列好阵势替自己压阵,黄台吉便又下令两黄旗全军撤退,退到了两红旗的后边,然后再反过来替之压阵。 不怪昔日无所顾忌的女真人如此谨慎,实在是因为被关宁铁骑不要命一般的冲锋态势,给吓得有点儿发憷了。 不过,阿善与黄台吉其实都蛮希望,关宁铁骑能冲到红衣大炮的射程之外,纯刀纯枪地与女真铁骑干上一场,决出谁才是这片土地上最优秀的铁骑的。 只是,锦州的关宁铁骑只是默默地于城下列阵,没有鼓噪欢送,也没有趁机冲锋。 来自宁远的关宁铁骑,则只默默地对阿善与黄台吉,形成牵制之势。 阿善与黄台吉在夏日雨后清澈的空气了,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无论心中甘是不甘,都只得暂且撤去对于锦州东南两面的封堵,撤至黑山,暂作休整。 南城以南不再蓝,北城以北不再美。 此时的锦州镇北门以北,雨水与血水汇聚在一起,渗透在泥泞的土地里,早就分不清楚了彼此。 新死的或早就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的尸体,铺满了一地又一地。 当阿善与黄台吉率军经过这处战场之时,尚未得知二人已从东南两面撤军的莽古泰,依然在勠力攻城,并且前所未有的凶狠。 只不过,数日的大战下来,两蓝旗的旗兵们实在是不堪负重了,哪怕是强打精神,也都显得有气无力。 隶属于两蓝旗的汉家奴军,更是差不多死伤殆尽了。 阿善见状,终究是心中不忍,便要派亲军告之莽古泰,要他先行撤军,撤至黑山修整,以图后计。 然而,黄台吉却将阿善的举动阻拦了下来,还冷漠地盯了他一眼。 后者虎躯一颤,讷讷地停止了同为后金贝勒的兄弟情义。 他便又将冷漠而又深沉的目光,投向惨烈的锦州北城战场,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去,似乎想从中看出这座城池的破绽,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稍顷,他便拨转马头,率军头也不回地往黑山行去。 阿善快要被他的举止惊呆了,心中一片冰凉。 在选择违背天聪汗意志与兄弟情谊的两难之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汉家文化里的中庸之道,派遣一名亲军往莽古泰指挥作战的营帐飞奔而去,前往告之。 这多少给了莽古泰一些安慰,只不过,当他看到由天聪汗亲率的两黄旗大军,已头也不回地撤退了之后,便怒火中烧。 本来想问候他祖宗的,但转念想想这不就是在骂自己么? 于是他便愤而朝着那道冷漠背影的方向吼道:“黄台吉,老子必不与你罢休!” 黄台吉像是听见了他的嘶吼一般,豁然转过头来。 一道霹雳“咔嚓”而下,将昏暗的天际照得雪亮的同时,也将黄台吉的脸衬得无比狰狞,直将莽古泰吓了一大跳,差点儿仰面跌下马来。 这更让他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便下令鸣金撤军了。 两蓝旗和所剩无几的汉家奴军,毫无章法地开始了潮水一般的大撤退。 那争先恐后的样子,若是关宁铁骑趁势掩杀,绝对会兵败如山倒。 好在,锦州的关宁铁骑刚刚才经过一场力战,此时入城未久,正在短暂修整。 来自宁远的关宁铁骑虽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善与黄台吉,却又反过来受其牵制,在阿善亲自率军虎视眈眈地压阵之下,并不敢轻易地有所异动。 莽古泰这才得以迅速地全军撤出了镇北战场,只不过受到的折损和留在城外的尸体,实在是有些多,便连阿善都不忍目睹。 但是,派兵前往收取又不太敢,因为所有的战损,都至少是在大炮的射程之内的,想起那个黑脸少年神乎其神的炮击之术,阿善至今都心有余悸。 因为被另外的四个贝勒带走了一部分的后金八旗,其实一开始就并不满员。 此时更是缺编严重,再聚黑山,纵然算不上败军,却也再也不复数日之前军容鼎盛的样子了,除却折损,因为骤雨的缘故,还像落汤鸡一般,颇显狼狈。 昔日的三大贝勒,再加阿济格这个小贝勒,齐聚由奴军迅速搭建的军寨营帐之内,却再无奴酋在位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军情的盛况,而是无边的沉默。 许久,还是已晋位成为天聪汗的黄台吉率先开腔,却将矛头直指莽古泰,以折损最巨,贻误战机为由,将此战未能取胜的缘由,尽数归于这个三贝勒。 并且有意削弱镶蓝旗,以充实镶黄旗的实力。 莽古泰自诩攻城攻得比谁都卖力,哪里肯承认这些,满腹的委屈与压抑更是瞬间便被点燃成了怒火,咆哮着与黄台吉陷入了争执。 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莽古泰,与黄台吉的冷漠平静形成了鲜明,阿善情知前者的就范只是时间问题,想要从中和稀泥,最终却欲言又止,保持沉默。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莽夫居然冲冠一怒,捉起刀子便往汗位上的黄台吉冲去。 饶是阿善自诩也算经历过大阵仗,却依然顿时就被唬得脸色发白,心惊肉跳。 他赶紧冲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头蛮牛死死地抱住。 阿济格怔愣之余,也着急忙慌上前帮忙。 莽古泰毕竟不敢做出弑杀大汗的举动,却仍瞪着一双牛眼狠狠地看向黄台吉,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 黄台吉显然也没有料到这家伙真能混账到这等地步,直气得浑身发颤,豁然起身抓起几上的一只茶盏便扔了过去,吼道:“滚出去!都滚出去!” 茶盏正中莽古泰的前额,却无法对壮如蛮牛的他造成多少伤害。 倒是茶盏应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阿善瞥了地上的碎块一眼,不无背上地暗道:“八王议政,已犹如此盏矣!” 莽古泰便像是被骤然砸醒了一般,浑身的怒气在瞬间泄得一干二净,怔怔地看看手上的刀子,心中便又瞬间被惊恐所填满。 他蓦然抬头望向黄台吉,嘴唇嗫嚅,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善与阿济格赶紧趁机合力,将这头蛮牛推到帐外,并由阿善亲自送至两蓝旗的营寨之中,极尽劝说,阿济格则回到汗帐之内,硬着头皮安抚黄台吉。 这一夜,莽古泰米粒未尽,滴水未饮,就那么眼睁睁地枯坐了一夜。 一直到了黎明时分,这个莽夫终究是抵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惊慌,便在头上绑了一块装可怜用的白布条,跑到了黄台吉的营帐之外请罪。 本来气已经消了,还正在自我反思的黄台吉,看到他额上的那条白布,当即勃然大怒,不仅削了他镶蓝旗的军权,更连他正蓝旗旗主的身份,都给剥夺了。 莽古泰的破口大骂,当即传遍了黎明时分的后金军寨,并且很快就转变成了杀猪般的嚎叫,伴随着极其恶毒的诅咒。 同样是一夜未眠的阿善听见了,轻叹一声,就缓缓地眯上了眼睛。 相比于后金三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关宁军中三大总兵的关系,就要融洽许多了,尤其是在大敌当前的时候。 赵率教与满桂,都被祖大寿以最高的礼仪,迎入了锦州城内。 关宁将士们更是精诚合作,除了必要的休息修整之外,无不抓紧时间修补城墙,巩固城防,忙得脚不沾地。 对于凌乱地堆积在城外的建奴尸体,重真的建议是将这些快要腐烂了的尸身,尽皆还给后金。 于是,无数的军户推着独轮车或者拉着手拉车,将建奴人的尸体,送到了锦州与黑山中间的空地之上。 在此过程中,关宁铁骑毅然于城外列阵。 若是建奴胆敢对这些军户造成伤害,便立刻会发动全军的突击,哪怕是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也在所不惜。 在如此强硬的态度面前,后金军表现得很听话,待锦州的军户尽数退走,才派遣为数已然不多的农奴军,来将这些尸身尽数收走。 望着族人的尸身在军寨前方汇聚成了好大一堆,忧郁的阿善热泪盈眶,黄台吉则依然深沉地遥望着锦州,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于农奴军的尸体就很好办了,脑袋仍然完整的就割下来,在镇北门外堆成一座又一座的三角体京观,脑袋已残破了的,那便随便挖个坑就地掩埋。 ( 第两百六十二章 宁锦大捷后 关宁军何从 反正,此时的后金尚未在辽东推行剃发易服的变态政令。 哪个是建奴,哪个是农奴,很好分辨。 这样的举动,对于农奴军的震慑作用,无疑是十分巨大的。 但却没有一个女真人愿意替他们出头,哪怕是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不愿起来反抗的奴隶们,便也只能抱着苟活一天是一天的态度,继续沉沦下去,直至像狗一样被杀死。 天阴沉了三日,这样的修整对峙,便也持续了三日。 直至第四日清晨的时候,一阵湿润的海风吹来,天又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黄台吉攻打宁锦的心,终于开始动摇了。 于是,济尔哈朗和多铎派人送来的,觉华水师频繁上岸袭击后金粮道的消息。 以及阿济格上报的军中存粮已然不济的消息,便成了压垮黄台吉骄傲的天聪之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不得不极其不甘地下定决心:暂且撤军,先回沈阳。 或许,包括黄台吉在内的所有女真人都认为。 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的主动权,都牢牢地掌握在他们的手上,因此就算战损颇多,也绝对算不上失败,顶多就是暂时的退兵而已。 但是,从战略目标是否达成的角度而言,胜利无疑属于将宁锦战线牢牢守住了的关宁军。 因此,当十余支斥候队将后金确凿无疑已经退兵的消息,送回锦州的时候,满城军民欢声雷动,相拥而泣。 袁老五带领的千余名松杏战士,恰于此时抵达锦州。 看到锦州与主将尽皆安然无恙,便也欣喜若狂,心甘情愿地加入到了打扫战场,修补锦州的队伍当中来。 至此,明末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宁锦大战,以关宁军的成功坚守而落下帷幕。 因其惨烈程度不下于宁远之战,甚至更胜一筹,因此斩获也比单纯的宁远之战,更多了一些。 关宁军的战损却因宁远之战的经验,又因战术战法的巧妙运用,大炮火铳的合理利用,以及天时地利人和的诸多因素,从而大幅减少。 之前为袁崇焕发过声的南京兵部尚书王永光再次抢夺热点:“宁锦一战,尤甚宁远,大捷二字,当之无愧。” 于是,大明上下便皆称此战为“宁锦大捷”,载于史册。 袁崇焕在关宁军中的威望,因此而到达巅峰…… 袁崇焕在朝堂之上的声望,因此而直追权阉…… 当关宁锦上下都沉浸在战争胜利后的狂喜之中时,唯有一人却在思考着这支军队的未来,此人自然便是黄重真,也只有他一人会想得那般深远——宁锦大捷后,关宁军何从? “战争的胜负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改变,但是每个人的努力与否,都将成为左右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很荣幸,我能成为关宁军的一员。” 站在经受了战争洗礼的镇北城门之上,黄重真轻抚城砖,笑得很是欣然。 “历经这两场战火煅烧般的洗礼,关宁军也已彻底地成长起来。但究竟是盛极而衰就此止步,还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乃至于脱胎换骨,还需进一步验证。 相信多了我这个来自未来的谍战之士,便不可能让祖大寿困守锦州,不可能让洪承畴兵败松锦,也不可能让吴三桂冲冠一怒,开关延敌。 这支军队在我眼中,尚未完全变态,改变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加油吧黄重真,好叫国内国外所有的势力都知晓,铁军不论是缺了谁,也依然是铁军。” 就在宁锦大战如火如荼的过程当中,登莱水师陆战队的将士在张盘的统帅之下,也同时不断地袭扰被后金占据着的辽东半岛。 昔日的南关之围,乃是张盘心中永远的痛。 因此这一次,他对于辽东半岛上其他大小城池堡寨的袭扰,其实都是在为攻打南关做掩饰。 当多尔衮得知统领登莱水师的,乃是昔日的南关败将张盘之时,当即便抓住了他的心里弱点,也看透了他的这一意图。 经过一番布置,故意示弱,却在南关张网以待。 尽管有着重真的告诫在前,但张盘还是毅然而又决然地,选择了进军南关。 行军途中,由其率领的登莱水师海军陆战队,即遭到了多尔衮的伏击。 但训练有素、百战成钢的陆战队们却并没有惊慌失措。 而是在张盘沉着的指挥之下,巧妙地利用南关附近复杂的地形,以火铳和强弩,乃至随军搬运的几门虎蹲炮,进行反击。 多尔衮想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便没有下令总攻,而是利用兵力优势施加压力,将张盘及其麾下将士,迫至了一个地形极其复杂的死地之中。 张盘率军苦战两天,干粮已经快要吃完了,但是耿仲明尚可喜这些原本约定得很好的接应援军,再一次没有如约出现。 顾恋旧情的张盘便只好仰天长叹,对于曾经死心塌地的皮岛军,彻底死心。 割袍断义后的张盘显得极其雷厉风行,拿出从重真所描绘的地形图中所拓印下来的南关地图,便找到了那条可通往海滩的,极其狭长难行的隐秘暗道。 这条暗道是重真在绘制地图之中就着重标明了的,因此很容易便可找到。 这是一条在21世纪末期才被发现的古道,狭窄矮小,但若是佝偻着腰,高大的山东汉子也大多都能通行。 经专家鉴定,这条古道大约形成于五百年前,从重真所在的年代往前推算,大概就是处于原本历史上的大明中期。 因此他才毅然将之描绘并且标注了出来,如今被张盘按图索骥般地找着了,便终于开启了他那苦闷悲壮的命理,往着酣畅淋漓转变。 在多尔衮发动总攻的前一夜,张盘下令丢弃一切辎重,率军轻装潜行,通过这条十分隐秘的狭隘古道,直插金州地峡。 并在险峻的滩涂之中,开始让麾下先行登上前来接应的水师战船。 险峻的滩涂提供不了宽阔的泊船空间,只能一艘艘进来,于是登船的速度就显得极其缓慢。 登到一半,惊觉上当了的多尔衮,便已率着最擅追踪的女真骑兵,迅速地追了过来。 张盘令麾下继续登船,亲率五个百人队准备拼死拦截,却蓦然听到一连串猛虎咆哮般的炮响,自身后的大海之中传来。 张盘豁然转头看去,只见高大威武的辽宁舰正破浪而来,船首甲板之上数尊黑幽幽的炮口,便如猛虎的血盆大嘴一般,正不断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怒吼。 一颗接着一颗携带着浓烈火星的炮弹,正朝着多尔衮的骑兵队呼啸而去。 大炮旁边,一袭象征着登莱巡抚的绯红色大明禽兽官服,随着海风猎猎飘舞,高大而又瘦削,不是袁可立,还有何人? 张盘甚至看到了他轻捻着颌下的一茬银须,正对着自己微笑呢。 袁公座驾辽宁舰的身后,威海号与定远号一左一右,与之组成了一个极具威势的品字形,倒是不见威远号以及破浪号,还有诸多冲锋登陆小舟的身影。 张盘迫退多尔衮,登上辽宁舰。 才在袁可立犹如长辈般轻抚头顶的宽慰解释之中,得知这些中型战船正带着柯镇大等精干将士,扮演着黄雀的角色直扑南关,替自己找场子去了。 硬汉张盘瞬间便泪如泉涌,八尺的汉子嚎啕大哭,也终于彻底放下了深埋于心中将近三年的心结。 毛文龙在尚可喜与耿仲明的极力劝说之下,原本打算的以昔日的头号部下张盘为诱饵,直扑镇江堡再立奇功的如意算盘。 因为阿敏的伏击而没有成功,尚可喜更是因为仓皇逃窜而掉入了鸭绿江内,若非部下死命相救,差点儿便要落水而亡了。 与之齐头并进的耿仲明,眼见讨不到多少好处,便也匆匆地退兵了。 至此,辽南的战事,也告一段落了。 而就在这些战事如火如荼的过程当中,重真所布置的那枚暗棋——草衣卫。 却趁着全后金的目光都投注在对外战争的时机,悄然地茁壮成长,并开始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逐渐地向上渗透。 最先感受到这股隐秘力量的,不是自诩高人一等的后金贵族。 也不是自觉技高一筹的后金奴才,而是在辽沈二地有着七绝女之称的汉家国师之女——徐亦欢。 宁锦大捷的消息很快就通过山海关传到了关内,闻者无不振奋莫名。 无论朝堂大佬还是衙门小吏,乃至全大明的平民百姓,都在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哪怕是躲在深宫里钻研木工的天启皇帝,都在报喜的魏忠贤退下之后。 从昏暗清凉的房间之内,走到屋外的酷暑里,眯眼望了望当空的太阳,然后狠狠地朝着空气之中挥了两拳。 这突然起来的动作,当真看呆了在暗中保护的锦衣暗卫。 那些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汉家人们,更是禁不住泪洒热土。 值得一提的是,朝堂之上那些白发诸公的嚎啕大哭,终究显得矫揉造作了些,反倒是基层官员以及老百姓的默默垂泪,其情感显得格外真挚。 老百姓终究是要吃饭的,基层官员也终究是要考虑到老百姓的吃饭问题,以及自身生计的。 ( 第两百六十三章 嘚瑟的吴三桂被无情修理了 但是对于驻防在关宁防线上的关宁军而言,却似乎所有的喜悦、庆祝,都与促成了这些喜悦与庆祝的他们,毫无关联。 这支以少年为主铁军,刚刚又一次艰难地击退了不可一世的建奴,维护了大明王朝于辽东的最后一份尊严。 却上至祖大寿赵率教等总兵,下至堪堪在血战的洗礼之中完成蜕变的小兵,没有一人,不感到义愤填膺的。 只因为宁锦大捷之后不久,关宁军血战余生的热情都还没有消退,正打算趁此机会向着大凌河畔进军的时候。 袁崇焕却正式被迫而又主动地,向着朝廷提出了辞官的请求。 这道辞呈一提交上去,且不管关内民间以及大明朝堂如何反应。 总之关宁一地,无论军人还是军户,无不哗然,继而大怒。 若非蓦然白了青丝的袁崇焕,眼含热泪倾力弹压、解释、安抚,便连哗变,就此叛出大明,在明金之间另起炉灶,乃至冲冠一怒投降后金都没数。 其他人重真没法确定,至少血战之后仍旧屁颠屁颠跟着他学习的吴三桂,就很明显却也很隐晦地有着这种倾向。 若非重真死死地盯着他,不断地对他进行“要相信朝廷”之类的爱国主义谎言,他本人也犹疑不定,还想再看看事态的走向,便真的有这种可能。 袁崇焕好说歹说,并且在黄重真的一再劝说之下毅然发誓:此次辞官实乃迫不得已之举,是为了避权阉如日中天之锋芒,但有朝一日,本部院一定会回来的。 群情激奋的关宁人,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开始眼含热泪,表达浓烈的不舍。 对于这名人性之中不无缺点,却以千万人中吾往矣的书生气概,愤然坚守建宁,炮轰奴酋,挫败建奴,修城锦州,修堡松杏,再取大捷的巡抚。 别说是这些普普通通却情感真挚的关宁人,便连黄重真这个来自未来的冰冷石块,都相交莫逆,入情颇深。 但是最终,他终究啥都没说,只对着他毅然立正,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军礼。 袁崇焕有板有眼地回礼,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相比,都要来得更加神似。 祖大寿赵率教等人,便连满桂等蒙古族的将士,也都仿佛总是喜欢模仿老虎的二狗一般,对于这个即将远行的沧桑中年儒者,以此致以最高了敬意。 原先对于许多事情总是能拖则拖的大明朝堂,这一次却显现出了极高的办事效率。 内阁同意袁崇焕辞官之请的文书,很快通过山海关,传达到了已临明金目前最前沿城池的锦州。 锦州崭新的城砖因为一场大战,便已显得极其沧桑。 袁崇焕立于由这些城砖堆砌而成的坚固城墙之上,那呼呼的晚风将他的绯红官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望着大海的方向,那巍然不动的修长身形,在夕阳的映衬之下显得极其儒雅,却又无比沧桑。 看着他长大的老仆袁福贵,眼见昔日牙牙学语的小少爷,竟于不知不觉间,便长成了这般顶天立地的模样。 却又仍然抗拒不了,于这天地之间无形纵横的规则。 他苍老而又单纯的心中,没有不甘,没有不服,唯有满心的戚戚然,唯有满怀的对于面前这个刚到中年,却已沧海桑田的——你曾是少年。 担忧,心疼…… “少……老爷!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啊!”真正的沧桑老者袁富贵,也学着他那坚毅的家主,奋力地挺直腰板,相劝之言却十分温暖。 袁崇焕回过头朝他灿烂一笑,道:“放心吧福伯,小焕我没事的。我只是在想,待得权阉授首,阉派伏诛,某袁崇焕又该以怎样的姿态,再临辽东。” “老爷您一定会带着阿福我,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之上的!一定!”袁福贵蓦然迎着海风,近乎魔怔般的嘶吼道。 袁崇焕哈哈大笑,负在身后的大手朝他轻轻摆了摆。 袁福贵会意,便收敛骤然而起的情绪,依着这个中年少爷的请求,回房开始打包简单到近乎简陋的行囊,准备回到关内的老家,去伺候那一亩三分田地。 与应袁崇焕辞官之请一起达到锦州的,还有对于关宁将士的嘉奖旨意。 祖大寿赵率教满桂身为大明总兵,军衔上已升无可升,却各有奖赏。 值得一提的是,于此战之中表现可圈可点的吴三桂,竟积功而一跃升作了都司,若非他的便宜小舅祖大乐也升了半级,娘舅外甥便要平起平坐了。 周吉刘挺便连王马张“三条老狗”,乃至祖宽赵大同等家奴,都各有提擢。 总之上至总兵,下至小兵,均由天启皇帝亲自下旨的赏赐,似乎是在安抚关宁诸将以及军民之心,让他们不要因为袁崇焕的离去而闹事儿。 唯独唯独,少了一个无论哪方哪面,都比吴三桂这厮更加战功卓著的黄重真,便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就像没刻意遗忘了那样。 吴三桂这种但凡得志便要变作小人的家伙,照例是要去重真面前炫耀一番的,这次好不容易将他比了下去,当然更加不能放过这样的良机了。 周吉等人本就愤愤不平,见了他的自我夸耀,听了他那看似关切的冷嘲热讽,差点儿没将他拖进营房里爆锤一顿。 倒是重真一点都没所谓,哈哈一笑便一脚踹翻了那个得意洋洋的家伙。 “你作什么!老子可是堂堂大明都司,你比高了整整一个军衔呢!”吴三桂捂着剧痛的肚子,毒蛇一般盯着他,咬着牙齿恨恨地说道。 “别动!这是阿真与你家主子的事儿,你们都别动!”吴老三等家奴出于义务想要护主,周吉刘挺等人,当即挺身而出。 那既为自由之身,又为百战之士的威风,当即便将他们唬住了。 重真本人更是先用大拇指拨了一下鼻尖,用将食指竖在眼前轻轻晃了晃,扯着嘴角冷笑道:“都司?很了不起么?有种单挑啊!” “你……”吴三桂又气又急又痛,白皙的俊脸立刻都快憋成猪肝色了。 他虽然自大,却也很有自知之明。 单挑,他是万万打不过有着“关宁王牌魔鬼总教头”之称的重真的。 群架?撇去周吉刘挺等中下层武将,朱梅左辅铁定是站在他那边的。 赵率教与他有着血战觉华的过命交情,满桂谁都不服,却只服他,因为这小子亲手纯酿的斯风老酒与同山烧,至今仍是与虎熊双煞其名的关宁双绝。 即将过气的袁崇焕?别提了! 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弼这些舅舅?基于以上种种原因,最多也就偷摸着给自己输送点儿武器弹药,至于明火执仗的站位,绝对是不干的! 因为于情于理,那都不符合这个比吴家还要庞大的辽东将门的利益。 “做人做事!无非利益二字!” 吴三桂突然有所明悟,竟在重真的挑衅,以及周吉等人的冷笑之中,自行爬了起来。 然后以一副唾面自干的欠揍表情,拍了拍屁屁上的灰尘,留下一句“走着瞧”的狠话,便冷笑着转身欲要离去。 “这小子,终究还是在‘冲冠一怒’这条路上,渐行渐远了!”黄重真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极其深邃,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极为惋惜,也极为怒其不争。 “对付这样的人太简单了!吴三桂!”刀疤刘挺蓦然站了出来,怒吼了那个将要离去的家伙一声,便毅然持刀冲了上去。 “你做什么!” “滚开!” 吴老三等人顿时大惊,想要阻拦,却哪里是刀疤刘挺那柄沉重大刀的一合之将?当即便被捂着发麻甚至爆裂的虎口暴退。 若非这名像极了大刀刘挺的悍卒手下留情了,下一刀便可砍到他们脖子上。 之所以没有砍上去,那是因为他的大刀,是留给吴三桂那根骄傲的长脖子的。 在吴老三等人的惊慌大呼之中,刘挺三十多斤重的厚背大刀,硬生生地在距离吴三桂堪堪扭过头来的喉结,仅余零点零一公分的地方,骤然停住了。 但那凌厉的刀风,却将吴三桂梳着汉家男子发髻的发梢,刮得往后狂舞。 那令人生寒的刀锋,更是让其浑身发冷,于刹那生出了“吾命休矣”的念头。 因此,刘挺的大刀虽然最终没有砍在吴三桂的脖子上,却也让之浑身疙起,心内狂喊,脑际乱吼:“不要杀某!不要杀某!” 并且那喉结之处本就凸起,再加上一层鸡皮疙瘩,瞬间便主动凑上了刘挺的刀锋,表皮瞬间告破,鲜血顿时渗了出来,浸染着刀锋。 “少爷!你死得……”吴老三等人尽皆悲呼,连接下来的台词都想好了。 刘挺却不耐烦地喝道:“吵什么吵!你家少爷死不了!” “……”吴老三等吴氏家奴暗中彩排了无数遍的表演被生生打断,当真无语。 吴三桂还算俊朗的脸色,因为剧烈的惊恐而难看得吓人。 但他却硬是忍耐住了全身的惊慌,便连喉结都没有滚动一下,因为他很怕再有哪怕丝毫下意识的行为,那柄锋利的大砍刀,就会割断他的喉咙。 ( 第两百六十四章 袁崇焕对关宁军的最后绝唱 刘挺对于他的恐惧最是了解,哈哈大笑道:“吴三桂,某刀疤刘挺只问你,服是不服?” “服!”吴三桂嘴唇微嚅,轻轻地吐出这样一个字。 “好!若还敢嚣张,某刀疤刘挺,拼着一条老命,也要将你定斩不饶!”刘挺大喝,同时收刀,粗糙的脸庞将那道刀疤衬托得无比狰狞。 “好!”吴三桂轻轻点头,只艰难移目对重真投以了深深一瞥,便再也无话,转身便走。 刘挺看着他那萧瑟的背影,便不无得意地说道:“这种家伙就是欠收拾,你小子战场杀敌果敢决断,对于人性的把握,却到底还是嫩了一点啊!” 周吉等人闻言,无不轻轻点头。 然而重真却很轻却又很坚定地摇摇头道:“这样非但吓不住他,反而会激起他内心最深处的疯狂与叛逆!若他的内心如此容易收服,便不叫吴三桂了!” “不会吧?这都吓不住他?”刘挺看着吴三桂始终不肯让几个家奴搀扶的倔强背影,也对自己刚才的吓唬行为,产生了一些怀疑。 “老王,你跟上去看看。”重真没有回答他,只随口吩咐道。 “诺。”王老狗点点头便充当侦察兵去了。 重真等人立于原地,静静等待。 很快便见其匆匆地赶回来了,深深吸气,面色凝重地说道:“那小子一进城便吐了,吐得死去活来,胆汁都出来了,显然确实被老刘吓得不轻!但是……” “但是什么?”刘挺连忙追问。 “但是吐完了之后,他便独自儿依着墙角,咬牙切齿地说——某吴三桂在此立誓,此仇不报,便剃发为奴!” “剃发为奴?啥意思?做和尚?” “不,这就是某一直说的‘冲冠一怒’。看来对于这小子的敲打教育,要好好地钻研一下啊! 嗯,趁着这段时间不忙,我写个针对于他个体的心理治疗方案出来吧。” 黄重真说得平静,眼眸深处却泛着极深的智慧,暗暗发誓道:“但只要有某在一天,你就休想有资格爬上那个开关延敌,致我华夏于水深火热的位置之上!” “袁帅出来了!”重真的亲兵黄小贰突然说道。 重真等人已在永安门外等候许久,闻言忙抬头看去。 只见袁崇焕身穿一袭寻常的儒衫,没有随从,没有诸多的行囊,只有一个老仆驱赶着一辆几乎透风的简单马车。 对于袁崇焕这类从小便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传统儒生而言,儒家文化早已渗透进他们的血脉与信仰。 故根本就无需做作,只是举手投足,就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儒者气息。 座下虽是一匹由关宁军的弼马温亲自挑选的高头大马,却非但没有将其衬托得多少威武,反而被其熏陶得温文尔雅。 “此类气质,根本就不是吴三桂那个做作的厮所能比拟的。”刘挺犹自纠结于吴三桂,禁不住嘟囔了一句,才跟随重真一道上前。 “袁帅!”“袁帅!” 不论青年少年、骑兵炮兵、守备百户,尽皆由衷抱拳行礼。 “都来了啊。” 袁崇焕轻轻一笑,随意地摆摆手,锐气尽皆收敛的目光显得那样儒雅,略一扫视,却仍让人觉得威严十足,道:“吴三桂没来么?” 黄重真从他的这句话中意识到,除了自己与身边众人之外,袁崇焕最在乎的关宁少年仍是吴三桂,可见要不是后者确有过人之处,要不就是前者眼光独到。 周吉刘挺等人,照例是不怎么在袁崇焕的面前开口的。 黄重真便当仁不让地咧嘴笑道:“那小子被我等揍了一顿,回去养伤了。” “是么?”袁崇焕一愣,旋即哑然失笑道,“你们啊你们,老是针对他作甚。” 重真耸耸肩膀道:“谁叫他得了个都司的军衔,便老是来我等面前炫耀呢。” 袁崇焕当即用瘦削了一圈的侧脸面向他,眼神也斜睨着他道:“你是在责怪本帅不对尔等进行大力的举荐,而将战功全部加持在那小子身上了么?” “标下不敢。”周吉等人忙抱拳躬身,断然否认。 袁崇焕大笑道:“本帅还不了解尔等?况且这本身就在情理之中,吾等皆受凡尘约束,又有几人能够超脱凡尘呢?” 重真觉得这家伙经此一役,似乎有种出家为僧的觉悟,刚想劝说几句。 谁知袁崇焕已指着自己道:“除了这仍未让人彻底看透的小子。” “标下又怎么了?”黄重真莞尔道。 袁崇焕没好气地笑骂道:“就你小子姿态高!竟对内阁之于关宁军一连串的调度以及提携任命,半点儿都不在乎!” 重真笑嘻嘻地说道:“标下还不是为了与袁帅遥相呼应。” “你啊你……”袁崇焕伸出一根食指无奈地点点他,便轻轻一催座下战马道,“骑上尔等心爱的坐骑,随我走走吧……” “诺。”重真等依言翻身跃上各自的战马,与他保持着半个马身,策马跟随。 东出的阳光将众人与战马合为一体的身影,映衬得朝气蓬勃。 然而众人已经行得很慢了,但是直至回头快要看不到锦州的城墙了,也不见再有任何一人,前来相送。 “三条老狗”中老马也算历经沧桑沉默寡言之辈,此时却终究按讷不住了,忿忿不平道:“祖将军就算不亲自来送,好歹也派个人过来嘛!他家里那么多人,啥大乐大弼大宽的,随便派个人族弟过来,就比我等职衔高多了!” “谨言!你我可都是祖将军的直系属下呢!”刘挺的内心其实也挺不平的,但终究拗不过祖大寿贵为锦州城驻守大将,兵多将广,根深蒂固的事实。 “瞎说啥呢,老子这几条老狗的面子里子都是这小子给的,一条苟延残喘的狗命,当然也是属于这小子的。”老王老张嘟囔道。 重真见这几个老伙计纵然经历过数场大战,却终究因为所处的位置而眼界不足。 他有心想将这些心腹培养成关宁军里的中坚力量,而不是让吴三桂那小子独占鳌头,无限扩大他的将门势力。 便谆谆教诲道:“祖将军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至于派遣大乐大弼等人,实与派遣我等没有两样。 况且他也派出了他的便宜外甥,只不过那小子实在嚣张,又很不争气地被我等揍哭揍跑了,失去了最后一次在袁帅面前露脸的机会。” 老王虽觉这小子说得在理,却仍旧气呼呼地说道:“祖将军为何不能前来相送?要知道袁帅对他那么好,关宁军三大总兵当中,可拿他当第一心腹呢。” 黄重真终究忍不住用初次相见时的那柄精铁长矛横扫过去,狠狠拍在老王粗壮笔挺的腰杆子上,怒道:“你个憨憨!祖将军若是亲自来送就犯了朝廷大忌讳,你到底懂不懂!” 老王红着一张老脸倔强地道:“有啥好忌讳不忌讳的,人多还热闹一点呢。” “若祖将军等祖家诸将组团来送,甚至加上已奉旨移驻宁远的赵将军,你信不信尚未抵达前屯,已受旨回防满桂将军便会接到密旨。 待袁帅路过前屯之时,便悍然将之拿下,再送抵山海关,交给朝廷派来的极有可能携带着尚方宝剑的所谓钦差大臣。” 黄重真将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掰开了揉碎了,毫不避讳地解释给几个亲密战友听,周吉照例浅笑不语,王马张刘却已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不能吧!堂堂大明王朝,不能这么卸磨杀驴吧?” 黄小贰年纪最小也阅历最浅,满脸的恍然,满眼的懵懂。 袁崇焕也始终浅笑不语,任由身后的少年老兵青年糙汉们争论不休,一颗因为被迫辞官而终究愤愤不平的心,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自古以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大蝗虫啊大蝗虫,你非但是某的福将,还是某于患难之时见到的真情啊。 正如你所说,只有处于人生的低谷,才能发觉谁才是真正的朋友。一个小小的都司便让吴三桂那厮人前人后一口一个末将,便连本帅跟前都敢造次了。 都司不很了不起么?呵呵,在老子眼中,便连副总兵乃至总兵,都是要砍头便一定要砍头的。皮岛的那只现在铁定在看老子的笑话吧? 嘿嘿,你最好期待朝廷不要让某再回辽东,但凡有那么一天,那么为了弥补对某的歉疚,绝不仅仅是复职辽东巡抚那么简单,蓟辽总督都算轻的。 再说我家大蝗虫,要么不成势,但凡成势便必定遮天蔽日。别说本帅,便连那小子本人都从未将一个小小的都司看在眼里过。 老子刚来辽东之时,便二话不说砍了大明王朝的一个渎职副总兵。今番离开辽东,便还朝廷一个称职而又敢战的副总兵吧。 本帅总归是尽了让这只蝗虫破茧成蝶之责了,朝廷若是不允,那便不是本帅的过错,而是兖兖诸公的有眼无珠,也是大明王朝自己的损失了。 蝗虫破茧成蝶,自古未有,绝对是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佳话。没想到老子还会来这一招吧?好期待看到兖兖诸公瞠目结舌的表情啊!哈哈哈……” 袁崇焕无比自得,却不知此举已是他在关宁军里的最后绝唱。 ( 第两百六十五章 如何增进男人间的感情 美女、美酒…… 袁崇焕面上不动神色,心内那个构思许久堪称疯狂的念头,却已越来越坚定。 ——不直接回老家,而是先回京师,动用一切关系,推举于宁远、觉华、宁锦三战之中,居功至伟的一介小兵,为大明王朝有史以来升迁最快的副总兵! 宁远作为山海关外第一座彻底抵御住了建奴脚步,毕竟是由袁崇焕负责修筑并且亲自督造。 因此,赵率教奉旨移驻之后,没有像日后的吴三桂那样占据巡抚府,更没有搬迁进去过过“大帅”瘾。 而是仍将这座昔日的宁远帅府,交由袁崇焕为数不多的亲卫,当作心中的神圣之地来守护。 当袁崇焕路过宁远的时候,全城百姓自发前往城外相送,几乎将官道和两旁的山林田地,也给塞满了。 由此可见此时的宁远,经过袁崇焕的苦心经营,与宁远大战之前,又有了长促的进步,史载:“有兵民五万余家,屯中远至五十里,商旅福辏,流移骈集,远近视宁远城为一片乐土。” 赵率教并没有去避讳什么,毅然全副戎装,骑着战马,手握长枪,站在了这支欢送队伍的最前方。 他没有携带很多的士卒,身后唯独跟着一个几乎同样装束的赵大同。 重真与袁崇焕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用意何在。 重真遥遥地朝他抱抱拳,却没有上前见礼。 “希龙啊……”袁崇焕慨然一叹,与之遥遥地对视了一阵,便策马略微偏移方向,避过宁远北边的大定门,沿着西边的迎恩门,继续往前行走。 赵率教也不挽留,更没有邀请他去宁远坐坐。 而是待其身影快要消失在城墙拐角处时,才蓦然控着座下战马人立而起,两只健硕的前蹄重重地踏于这片厚重的土地之上,怒而吼道:“大帅保重!” “保重啊,袁帅……” “你一定要回来啊,袁大人!” 经他一开腔,原本沉默相送的宁远百姓,无不挥洒泪水,不舍离别。 年轻的关宁战士们职责所在,又不想给阉派耳目的抓住把柄,便尽在城头相送,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谁开了个头,突然怒吼一声:“敬礼!” 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城上城下,尽以重真所教的现代军礼,对于城外那个修筑此城,坚守此城,再兴此城的宁远道使,致以了最为崇高的敬意。 袁崇焕没有停下来,唯独随意地挥挥手,便于夕阳之中渐行渐远。 那辽东夏末的微风,吹拂起他随意的儒衫,显得潇洒而又随意。 反倒是重真等真正意义上的军人,秉承着有礼必回的原则,停下来郑重还礼。 然后,才策马小跑,继续跟随袁崇焕往山海关越发接近。 一次关宁军中的寻常调动,便让重真充分意识到了大明朝堂的布局能力,也清楚明白了如今的大明不是没人,只是习惯了推诿扯皮。 准允袁崇焕辞官之请的同时,敕令祖大寿继续驻守锦州,赵率教移驻宁远,左辅朱梅则分驻松杏塔山大兴堡等地,这番相互制约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朝廷也没有派遣新的辽东巡抚,前来接管袁崇焕的工作,对于群情激奋的关宁人而言,也算是一种默默的安抚。 最妙到巅峰的,无疑便是对于满桂的调动——责令其,即刻回驻前屯。 前屯虽小,确实由赵率教蜕变之后,大明第一片收复的关外土壤,意义非凡。 而将这员蒙古族的悍将放回这个位置,前有赵率教祖大寿,后有马世龙,既可反被其生出异心,又可制衡祖大寿等辽东将门,实在是微妙至极。 袁崇焕原本认为这个向来不受自己待见,还穿过自己明里暗里许多小鞋的厮,纵然不出来冷嘲热讽一番,也不可能像赵率教那样,举城相送,温暖人心。 可事实偏偏出乎他的意料,满桂虽只带着阿大阿二两个亲信,却骑着彪悍的蒙古战马迎头接住了袁崇焕,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刘挺老王等憨憨般的人精见状,当即不无感慨道:“想不到患难关头,竟还是蒙古族的兄弟比较热情啊!世风日下,人情冷暖至斯,当真是可悲可叹!” 袁崇焕因为极为爱惜面子,因此面上浅笑嘻嘻,与满桂言笑晏晏,实则心内充斥着的怒火,都快要将他本不宽厚的胸膛炸裂了。 重真眼看着再这么下去,这两个小气鬼非得提前两年杠上不可,于是便将一个硕大的酒囊甩向了满桂道:“您哪儿来的这么多话呢?喝酒都堵不上你的嘴!” 又叫道:“袁帅……” 袁崇焕当即明白了经他无数次强调的宝贝,男人间的关系该怎样维系呢? 无非美女,老酒,香烟,洗脚,推油…… 袁崇焕想不明白为何洗脚还能增进男人间的感情,尤其舍不得把猪油往身上抹。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满桂呵斥了重真一句,拨开木塞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豪迈地吼了一声“好酒,痛快”,便再次笑嘻嘻地看向袁崇焕道:“袁帅,您喝不?” 袁崇焕嫌弃地瞅了瞅沾满了他那腥臭口水的囊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喝了一半,便扔给了老仆袁福贵。 别看老袁年纪挺大,身手却非常灵活,一把接过之后却没有喝,也不知道是给他老爷暂时保管着,还是害怕前方山海关的马世龙设卡抓酒驾。 袁崇焕又从怀里掏出一包长方形状,外边包着两层防水防潮油布的木制烟盒,随手甩出一支叼在嘴上,便“啪”的一声用火折子点燃。 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浓郁的烟圈。 又深深地吸上一口,将白眼倾吐出来之后,又用鼻子吸了回去…… 转眼之间,半支由重真细细特制的卷烟,便已在他的猛吸之中燃烧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以淡淡的薪火方式,被袁崇焕熟练而又随意地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不知哪来的灵感,竟突然将脑后的发髻拨散了,任由斑白的长发垂直而下。 他眯着眼眸仰起头抽着烟,随意地晃了晃脑袋,连苍茫的原野都掩盖不住他的沧桑,却又男人味儿十足。 虽身处旷野,但一股略微刺鼻的烟草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使得一帮从未闻过这种味道的少年老兵青年糙汉们,神情大振。 那潇洒而又忧郁的气质,更让仰慕汉家文化却又从来学不到其中精髓的满桂,看得叹为观止,羡慕不已,眼巴巴地凑上去道:“大帅,这是啥宝贝……” 袁崇焕一把拍走满桂肮脏的狗爪子,道:“这叫香烟,大前门牌。” “香烟?啥玩意儿?能给俺尝尝不?”满桂似乎对于一切能够增加男儿气概的物品都特别感兴趣,忙不迭问道。 袁崇焕瞅着他那但有便宜可以占,便腆着脸连草原汉子的豪迈,都可以暂时抛弃的的蒙古族悍将,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极为鄙夷的“嘁”,道:“给……” 说着,便派了一支香烟给他,还将火折子也凑了上去。 别看满桂刚才还人五人六的,其实内心也挺忐忑的,袁崇焕的这番分明很嫌弃却又很亲昵的动作,当即让这个备受汉家学者鄙夷的糙汉受宠若惊。 他忙不迭学着袁崇焕刚才的样子,将香烟塞进硕大的嘴里,然后像王八一样将脑袋伸了过去,凑近那窜着淡淡火苗的火折子。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他居然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挡风…… 只见他点燃香烟之后,又学着袁崇焕的样子仰首望天,让本就凌乱的蒙古族发髻随意地垂往大地。 虽因猛然吸入的浓烟而被呛了一大口,却仍然倔强地吐出了一道长长而又湍急的烟线。 黄重真立刻便竖起了大拇指,不吝赞美道:“孺子可教也。” 满桂豪爽地朝他抬了一下下巴,将蒙古汉子的风情展现得一塌糊涂。 一支烟抽完,满桂依旧沉浸在那淡淡的烟香以及呛肺感觉之中。 袁崇焕终于找到了烟友,哪怕依然嫌弃他的邋遢,骄傲的内心深处却像找到了知己一般,正发生着微妙的转变,揶揄地看着他道:“感觉如何?” “好宝贝啊!”满桂局促地搓着糙手道,“可以再来一根吗?” “有何不可!”袁崇焕哈哈一笑道,“只是抽烟如喝酒,别醉了才好!” 满桂瞪着眼睛道:“啥?这玩意儿还能喝醉?老子……末将才不信呢!大帅若是不信,便将这些香烟全都给末将,末将保管在两刻钟之内就抽完。” “此物制作困难,但是满将军难得向本帅正式提出一个要求,本帅卸任在即,便成全了吧。”袁崇焕大笑着将所有的香烟全给了他。 唯独那个制作精美的烟盒,说什么都不肯。 “小气鬼!”满桂的一双粗糙大手捧着一堆小巧细致的香烟,当真是又惊喜又忧愁,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袁崇焕顿时大怒,一支接着一支地给他点香烟。 满桂刚开始确实像个快要饿死了的烟鬼一样抽得很凶,那种一氧化碳与血氧结合所带去的微晕感觉,让他乐淘淘地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欲拔不能。 但连续几支,他就开始有点儿吃不消了,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 第两百六十六章 袁崇焕对尚方宝剑的偏执奢求 阿大阿二看得眼热,有心想要替他分担一些,却被他断然拒绝了。 重真暗笑:“香烟对于男人,果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无论哪个时代。” “小气鬼!”二人也学着他那样儿,小声嘟囔道,顿时惹来他的一阵干瞪眼。 因为从来都是别人服饰的大少爷袁崇焕,早就点烟点得已经不耐烦了。 为了追求速度,也是为了使坏,好发泄一下心底的苦闷,便一下子给他点了两根,然后是三根,四根…… 不但塞进了他硕大的嘴巴里,便连鼻孔都不肯放过,当真是有洞就钻。 满桂自然是要反抗的,可拗不过袁崇焕亲自用嘴点燃,再过继给他的尊荣。 满桂终究是醉了,而晕烟实比醉酒难受一百倍。 看着这个人五人六从前屯出来,却又死蟹一样被亲信合力搀回去,并且一路狂吐不止,便连战马都不要了。 袁崇焕终于乐开了怀,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便朝着满桂半死不活的背影放声吼道:“待某再回关宁之时,定当与将军共饮酒同抽烟,届时某教你怎样成为一名真正的‘烟酒生’。” 满桂挣开亲信的搀扶,回过身来大声吼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那末将便在关宁静候袁帅再次大驾光临了!” “某不在的这些时日,关宁锦防线,就拜托将军了!” “有祖蛮子和赵愣子在前边顶着,怕个鸟!” “他俩某自然不担心,将军也无需担心,可马聋子可担心将军你啊!” “哈哈哈,大帅实在太看得起俺老祖了!” 袁崇焕收敛大笑,不再言语,而是又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解开抽出点燃一支,便将整个烟盒都放在了地上。 只不过嘴上的那支抽了一半,竟也放在了一块石头之上。 满桂自然感动得一塌糊涂,二话不说便要亲自上来取烟,似乎非常心疼那被袁崇焕抽过的半支,害怕晚半秒便会便宜了辽东夏末的微风。 或许他天真地一味,续上袁崇焕抽过的半支烟,便能彻底赢得这个骄傲进士的信任,从而与他成为真正的伙伴。 他一介蒙古族的糙将,也能真正的在大明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进士朋友。 几乎所有之人包括周吉在内,都认为袁崇焕此举就是为了笼络满桂之心,便乐见其成地点点头,老张的憨脸之上更是展现着乐呵呵的傻笑。 唯独黄重真在心内默默一叹,暗道:“吴三桂到底是吴三桂,袁崇焕也到底是袁崇焕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对于他俩的改造重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因为后世传统,后人为先辈上坟之时,若是先辈抽烟,那么哪怕是不抽烟的后人也会备上一包,拆开抽出点燃,吸上一两口,然后放在先人的坟头。 情谊深厚的战友之间,更是大行此道。 有时候便连拆开后的整包,都会放在那边。 告别满桂,暂别前屯,一行人继续往着山海关接近。 重真分明觉得袁崇焕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前屯的发泄而有所好转,虽然表面上依然笑呵呵的啥也看不出,但是其背影却显得更加孤独与萧瑟。 夏末的晚风吹来,他散落在肩的斑白长发,也随风摇摆起来。 “山海关!到了!” 袁崇焕停马驻足,望着前方那座数百年来牢牢守卫着大明汉家文明的雄关,锐目之中终究显现出了深沉而又不舍的泪花,语气也变得无比沉重。 “老爷……”袁福贵欲言又止。 “大帅!”周吉等人内心沉重。 都有心想要劝说几句,却被重真摆手阻止了。 袁崇焕就那么静静地伫立着,眼看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夏风于夜色之中逐渐变凉,再耗下去山海关便要关闭关门了,他却依然没有动身的意思。 “扎营吧!” 重真随口吩咐一声,便策马来到了袁崇焕身边,落后他小半个马身。 袁崇焕给重真派了一支烟,也抽出一支给了自己。 二人都用各自的防潮新型火折子点燃,猛吸一口,吐出一串绵长的烟线,动作堪称一致。 袁崇焕略微回头看了看他熟稔的抽烟动作道:“你不是不会抽烟吗?” 重真低头望了望手指间正在燃烧的香烟道:“男人怎么能不会抽烟呢?只是不怎么抽罢了。” “为何?” “吸烟有害健康。” 袁崇焕再次猛吸一口,感受到已然熟悉了烟草味道的胸肺,却于潜意识中仍有些排斥,便点点头接受了这句劝诫道:“抽完这最后的一支,某便再也不抽了。” 重真从不怀疑袁崇焕想做某一件事情的决心,却也知道这个世间唯独香烟却不是那么好戒的,便只当他说了句废话。 他只将夹着夹着香烟的两只手指放在嘴边,默默地加速着香烟的燃烧速度,却再也没有吸进肺里去,反而觉得这帅帅的动作,像极了正在精进的短火铳。 身后的兄弟默默地扎营立寨,准备饭食,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盯着前方的雄关。 一支细小的香烟很快就在夜风之中燃烧干净了,黄重真丢掉烟头道:“其实香烟最难制作的部分还是烟头,对于真正的烟鬼而言,烟丝的好坏倒在其次了。” “是么?” 袁崇焕不置可否,默然稍顷才道:“某为了守护这座雄关在做了许多努力,得罪了许多人,也牺牲了许多人,却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这座雄关呢。” 重真情知袁崇焕不论之前表现得多么坚强,多么地无所畏惧,但即将离开这片倾注了大量心血,也是功成名就的土地,内心铁定是非常患得患失的。 因此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便是一个倾听者,而非一个劝解着,便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我在听,您继续。 袁崇焕果然又道:“可惜,就快看不见了。” 重真咧嘴笑道:“是啊,天黑了自然就看不见了。” 袁崇焕有感而发道:“你是说这世道太黑暗了,还是朝廷太黑暗了?” 重真失笑道:“标下一介小兵,谁去想如此深远之话题。” 袁崇焕深深一叹道:“是啊,终究只是这天变黑了而已。” 重真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就算是天黑了,您也可以凑近去看看。” “不行的,马世龙那厮会射杀老子的。” “那就提前跟他打个招呼呗。” “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子的命怎可随意掌握于他人之手?” “那就让这座雄关,也在您的掌控之中吧。” 袁崇焕豁然转头看向重真,双目炯炯有神道:“某知你确有神奇的预知后事之能,宁远大捷、觉华之战、谍战后金、宁锦之战,莫不如是。 可本帅现在乃是一如孙师那样被迫辞官呐,孙师身为皇上的老师,都未能回归,缘何如此确定本帅就可以回来呢?” 重真道:“因为孙师之后有您,可您走了之后,便再也没人能够统揽全局了。” “此话太抬举于某了,我泱泱大明……” “袁帅哥,咱都已经这么熟了,就不要像两个傻子一样,再试探来试探去的了,标下都已经跟您托底了,教授标下这些能力的乃是徐渭徐文长……” “胡说八道,徐文长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么可能真有人能活到一百零五岁!便连他的大弟子李如松,都已经英勇战死了!” “这么说,标下所说之言,其实大帅连一句话也没有相信过?” “除了这一句,其他的某都信。除非……” “除非什么?” 袁崇焕盯着再次被重真绑在了宽厚背上的那柄古朴宝剑,做了一次极深的呼吸道:“除非你的这柄从未出鞘过的剑,乃是世宗皇帝御赐给东南抗寇总督胡宗宪的尚方宝剑。” “这剑并非没有出过鞘,而是一出鞘便要渴饮鲜血。标下不想拿之来杀任何一个自己人,因此一入宁远,便已近乎封存。然宝剑尊贵,标下不放心放置于任何一处,除了谍战后金时交给左将军保管之外,便尽数背于身上。” 重真解释地极为清楚。 袁崇焕无比渴望地说道:“可否让某一观?” “可以,但是您只准看,不准摸,更不准让其出鞘。” “小气鬼!”袁崇焕像个孩子一样嘟囔了一句,便眼巴巴地瞅着重真将之解下,解开缠在其上的布条,将古朴的剑鞘、剑柄,展现在他的面前。 “确实世宗年代的最高冶铁技艺啊!” 袁崇焕身为辽东巡抚,却并非那些眼高手低之辈,不但了解火器,对于传统的冷兵器,显然也是有着深入了解的。 “好剑!真是一把好剑啊!”他像个观摩心爱玩具的小孩一般,虚扶宝剑五尺长的剑身,垂涎三尺,感叹不已。 “剑身之上,还镌刻着胡宗宪的表字呢。”重真笑着解释。 “汝钦?” “是的。”重真以炯炯的目光,回应着袁崇焕灼热的眼神。 袁崇焕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便尬笑着收回了咸猪手。 重真暗笑:“袁帅对于尚方宝剑,确实有一种近乎偏执般的渴望。想要?嘿嘿,不可能!您大概还不知道,您的蝗虫爱将,已将这一切的可能都给封死了!” ( 第两百六十七章 斯民练的山海关之兵 袁崇焕以极大的毅力收回了抽出“汝钦”宝剑的冲动,便又恢复成了那副偏偏君子的模样:“得窥宝剑如此,人生足矣。” “成也尚方宝剑,败也尚方宝剑。请原谅我,袁帅。宝剑都是双刃的,尚方宝剑不能成就你,却会毁了你,标下所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良苦用心的重真收回了“汝钦”宝剑,免得在这眼热的家伙面前显摆久了,便让其生出杀人越货的邪念来。 远远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为着袁崇焕延迟关闭的山海关关门,终于关上了。 从其关门的力度听来,仿佛马世龙对于袁崇焕的就是不进洞,相当不满。 但袁崇焕说实话也怕啊! 怕山海关那雄伟幽深的关卡洞子,突然左右各杀出一队刀斧手来,将他积压得溃不成军,血溅五步。 任何湿濡关口的行为,都是对他于关宁锦一线所做的努力,最大的亵渎。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尚未亮,二狗便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钻出营帐解决个人卫生去了。 重真等人也很有生物钟地自然醒来,简单洗漱,打了一通太极剑术,精神饱满。 这一次,便连袁崇焕主仆都加入了进来,一身微汗之后用热毛巾擦擦身子,于这夏末的清晨里,当真是神清气爽。 一夜的平和,让失眠了大半夜的袁崇焕,终于放下心来,竟阻止了老仆与袁七等人生火做饭的举动,大手一挥便决定到山海关里去蹭吃蹭喝。 王老狗们之前还嘻哈叽喳地开道袁崇焕,此时后者倒全然放平了心态,反倒是他们却一副离别在即的苦瓜脸。 因为边军未奉诏不得入关,再过去就是关、宁军中心照不宣的山海关势力,身为戍边之军未得诏令,他们已是无权上前了。 袁崇焕看到他们这副狗样子就觉心浮气躁,没好气地挥挥手道:“滚!快滚!从哪儿来就滚哪儿去!老子要入关吃早饭去了!” “大帅……” “大帅,您可千万要保重啊!” 袁崇焕终于忍不住怒视着他们道:“能说点好听点的不?都盼我保不重呢?快给爷笑一个,否则待某再回关宁之时,便是尔等屁屁开花之日!” 他连珠的妙语,终于让一群习惯了刀头舔血的少年老兵青年糙汉,破涕为笑。 袁崇焕掏出烟盒想给每人散一支散伙烟,但想起重真曾经说过“空腹烟”对于身体很不好,想到还要靠这群老麾下坚守关宁,直至把他迎回来呢。 于是,便只将之扔给了袁七道:“一会儿分给大家。” 袁七接过之后随手就塞给了周吉,道:“大帅,我要随您一同入关的呀。” 袁崇焕一怔道:“谁跟你说的?边军未奉诏不得入关,你又不是不知道。某都没带袁大他们过来,只带了福伯。” 袁七咧嘴笑道:“标下是您从关内带来的,先是您的家奴,再是大明边军。” 袁崇焕顿时怒道:“胡说八道,你小子是想陷本帅于不义么?” 袁七慌忙道:“大帅,标下绝无此意啊!” 重真眼见这个憨憨越描越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好了好了。大帅,您就带上袁七他们几个吧,都是您的子侄晚辈,没啥奴不奴的。我泱泱华夏可不是建奴,等级制度没那么多讲究。” “可是……”袁崇焕仍在犹豫。 重真又道:“撇开辽东巡抚不说,我堂堂关宁军大帅入关,怎可连几个鞍前马后效力的人都没有?去他娘的阉派东林吧!吾等为国戍边,只求问心无愧!” “好!好一个为国戍边,问心无愧!” 袁崇焕闻言,终于抛开了一切犹疑与顾忌,大笑着挺起胸膛,挺直脊梁,在袁七的虚扶之下翻身上马,便欲往山海关狂奔。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硕大的黄狗从道旁的丛林之中窜出来,迅速奔至他的马前,仰起脑袋长大嘴巴,朝他“汪汪”叫了两声,然后便蹲于地上,吐着舌头。 “哦,倒差点把某的阿黄小兄弟给忘了。” 袁崇焕低头看着二狗开怀大笑道:“咋了?你也想跟随本帅入关?这可不行,你大哥可是一刻头脱离不了你呢。 还有小桂子那个家伙,也就只有你能狂吠他几声乃至咬他一口,他不敢反唇相讥,更别说反咬一口了。 那小子,获封守备之后就自以为很了不起了,今番晋升都司,更是一口一个末将,都快把自己吹上天了。 还是尔等长情,从始至终,人前人后,无不自称标下,哪怕谍战后金之时都不卑不亢的。 就他那白眼狼般的架势,还表字‘长伯’呢。哼,依某看唤作‘短命’还差不多。真不知道袁公当时是怎么想的。” 重真耳听他在自己面前数落家师,便哭笑不得道:“大帅放心,有末将等小子在,绝轮不到那小子肆意蹦跶!” “末你个大头将!” 袁崇焕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都别废话了,老子的肚子都快饿扁了,这就入关找马聋子吃饭喝茶抽烟论道去了。福伯、袁七……” “大帅,再带上它俩吧。” “谁?还有谁?”袁崇焕魔怔般拔剑四顾,忽然看见道旁茂盛的丛林之中,有着两双冰冷的眸子,翻着幽冷的光芒。 “啊?”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一勒马缰,座下战马似也惊觉那两道来自兽王的威严,顿时人立而起,竟差点儿将袁崇焕掀落马来。 “大帅!” 众人不无大惊,袁七等几个亲卫与驱车的福伯更是惊慌失措。 好在袁七仍在袁崇焕的身边,少年郎手疾眼快,一把便扯住了他的马缰。 他也本人也好歹是一方巡抚,关宁军的创始人之一,被唤作“袁大帅”的存在,并不像朝廷之上养尊处优的大佬一般,只知推诿扯皮,却早已将华夏古老学者必修课程“礼乐射御书数”里的中间两项,丢得一干二净。 他轻喝一声,便已控制住了惊慌的战马,让它的两只前蹄稳重地踏在大地之上,虽然“希滤滤”地仍有些不安,却好歹不会再受惊了。 “保护大帅!”刘挺等人正要形成保护阵型,将袁崇焕护在其中。 他却已看向那个嘿嘿暗笑的腹黑小子怒道:“重真,你个混小子!某虎子兄弟和大熊哥们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说着又看向笑呵呵的周吉,怒道:“还有你!好好的一个憨少,都跟着这小子学坏了!” “啊?是咱们的虎熊双威将回来了?”刘挺等人却没有把他的愤怒当回事儿,反而是四处寻找起老虎和黑熊的踪影来。 而随着他们话音刚落,只听两声怒吼自道旁的丛林之中传来,旋即两道陆地兽王的庞大身影,便从夏季深绿的林木之间,显现了出来。 袁崇焕脱口便赞道:“好家伙!才只数月不见!便又长大了一轮!” 二狗朝他“汪”了一声,似乎是在向他邀功。 袁崇焕大笑道:“好好好!都是你这二狗的功劳!不过你与你家大哥形影不离,连洗澡都要一起,可别被他染黑了哦!” “大帅……”重真摊手捂脸,又道,“就让标下自极北之林带来的这两位兄弟,随大帅一同入关回京,以壮我关宁边军之威吧!” “你小子有心了!”袁崇焕大吼一声,便长剑前指,纵马上前,意气风发。 “吼!”老虎与黑熊对重真投以了深深的一瞥,在他的点头示意之中,便旋风一般跟了上去。 “汪汪汪……” 二狗一边狂吠一边狂追,毕竟它顶多也就是条边狗,可不算边军。 刘挺等人没办法上前了,只好拢嘴使劲儿大吼道:“大帅,保重啊……” 他们将尾音拖得老长老长,便连周吉都使劲地挥舞着臂膀。 重真更是美声绵长的怒吼道:“大帅,别忘了您答应标下的事情啊……” “放心吧,不就是个副总兵么?老子分分钟给你搞定。”袁崇焕扭过头来大吼,似乎只为展现过人的控马之术。 重真却道:“不是的,大帅,标下说得是您戒烟的事儿……” “给老子送烟并教老子学会抽烟的是你,让老子戒严的也是你。黄重真,替老子日彼娘之后金贼……”袁崇焕一个趔趄,差点儿从马背之上摔下来。 袁崇焕疯魔一般策马狂奔,在麾下的怒吼助威之下,距离山海关越来越近。 “这言行举止哪里像个儒家巡抚,分明是个扣关的反贼。” 马世龙先一步得了哨探的禀告,无语地嘟囔了一声,便又怒吼着下令道:“开关延敌……啊不!打开关门,迎我关宁军辽东巡抚袁崇焕袁大帅,入关!” “轰隆”一声,无比厚重的两扇关卡大门轰然打开。 大明王朝九边重镇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无比险峻的入关通道,十数年来仅因袁崇焕一人,从而完全敞开。 一队队守关士卒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之下,迈着整齐的步子小跑着轰然开出,以示对于袁崇焕的尊敬。 袁崇焕见了,仰头朝着关上大吼道:“这便是斯民替你山海关所练之兵么?好!好!关宁本一家,宁锦之战,幸得将军相助!” ( 第两百六十八章 崇焕辞官 悲歌入关(前半部辽东关宁篇完) 马世龙没有亲自下到关外去迎接,因为镇守山海关乃是他的职责,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冒然出关,都有可能被有心人无限放大,从而徒遭弹劾,累人累己。 昔日之大明,这样的案例屡见不鲜。 因此,他只将一双虎掌按在厚重的关墙之上,怒吼吟诗一首道:“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雄关漫漫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袁崇焕当即大笑道:“哈哈哈!好诗啊好诗,不过这分明是斯民的诗啊!” 马世龙也仰天大笑道:“末将便以此诗,恭迎大帅入关回京!” “将军有心了!”袁崇焕以一个漂亮的姿势停住战马,坐于马上抱拳。 “大帅辛苦了!”马世龙同样抱拳行礼。 四目交投,张狂大笑,再无言语交流,一切情感却尽在不言之中。 “公公,马世龙这家伙会否做得太过了!” “是啊!公公,回京之后是否要禀告九千岁殿下,弹劾袁崇焕?” “过了这道关,他便不再是辽东巡抚,也不再是关宁军的统帅。唯大明田庄里的一介耕读农夫而已,何须弹劾?其实怪可怜的,便让他使劲蹦跶这一次吧。” “公公高义!属下佩服!” 关内某隐秘之后,一群朝廷密探隐在摩肩接踵前来观瞻袁崇焕尊荣的人群中间,低声议论了几句,便与鸦雀无声的人群一同,迎接袁崇焕策马进入山海关。 议论评价之声,也随之而起。 “那便是袁巡抚袁大帅啊!果然儒雅而又英俊!” “是啊是啊!袁大人出关的时候我也是亲眼目睹了的!” “是么?可惜我来得晚了几个月!否则便也能看到袁帅毅然出关时的风采了!说起来多亏了袁帅啊,我们这群苦哈哈才能在此边关重地,重拾家园!” “谁说不是呢?然而可惜呀……” “嘘!谨言!慎行!” 老虎与黑熊合在一起的怒吼,骤然盖过了所有小声的言论,顿时在人群中掀起了一阵慌乱,那想要捉拿刁民的朝廷密探,更是差点儿被踩在百姓的脚下。 “啊?是大老虎!还有大黑熊!” “莫慌!那是关宁军虎熊双煞啊!是我关宁军的守护神兽哩!” “是呀是呀!它俩还受天子钦封,一为‘虎威将军’,一为‘熊威将军’呢。” “听说还有一条‘狗威将军’?今儿来了没?有看到吗?” “没有诶,听说那二狗与它的蝗虫大哥形影不离,应该尚在关外吧!” “好吧,那可真遗憾啊!” 袁崇焕没有去理会任何议论评价之声,甚至连百姓极其期待的挥手打招呼都没有。 他只是一味地往前策马,目不斜视,直到在一家朴素的早餐铺外,停止马步。 马世龙迈着末将步正巧赶到,他便与之一同,无声地吃完一顿十分普通但是尽管敞开了吃的早餐,便连袁福贵与袁七等人,也在另一桌吃了个管饱。 小型的早餐铺容不下老虎与黑熊硕大的屁屁,便一左一右蹲在铺外充当门神,但凡有人想要进铺,便抬起眼皮幽幽地盯着。 倒对路过的行人无丝毫恐吓,对于路人投过来的食物,更是不屑一顾。 在袁崇焕一边和豆浆一边斜视的眼神之中,其实极大改善了山海关卫生环境的马世龙觉得很丢人,就派遣亲卫制止了这一行为。 同时也将围观的人群驱散,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否则就抓起来修长城去。 华夏百姓似乎对于修长城有着天生的恐惧,立刻便一哄而散了。 袁崇焕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老虎和黑熊便照例打起了盹,一双大耳朵却忽闪忽闪地灵巧转动着。 袁崇焕从未如此轻松地吃完一顿早餐,当真是好怀念这种感觉,点燃一支烟抽了半支,这才蓦然想起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戒严的。 想将剩余的半支掐灭却又舍不得,暗念一声“怕什么,那小子又看不见”,便惬意地抽完了整支。 那淡淡的烟草香味以及惬意的架势,简直把马世龙看得羡慕不已,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袁帅,这是啥玩意儿嘞?可以给俺尝尝不?” “哈哈哈,有何不可?便是全部给你又有何妨!”袁崇焕说着便将整个烟盒都扔了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马世龙嘴里无耻地说着客套话,手上却早已将烟盒收入了囊中,却没有立刻就打开来抽。 袁崇焕鄙夷地斜睨了他一眼,将烟蒂在食物的残渣之上摁熄了,便长身而起道:“多谢你的早餐,某走了。” 马世龙连忙起身道:“恭送大帅。” 袁崇焕摆摆手道:“从此以后,某便再也不是你关宁军的统帅了。” 说着便已如少年郎般矫健地跃上战马,轻轻一夹马腹,便已扬长而去。 袁福贵驱着马车跟在后边,袁七等人也牵着战马紧紧相随。 老虎与黑熊,一只为其开道,一只为其殿后。 当街者无不往街旁退避,为袁崇焕的出关之路让行。 马世龙的其中一个亲兵小声道:“将军,关内不得纵马是您亲自下的军令,违者轻则两百个俯卧撑,重则五公里负重越野跑,袁帅此举,不太合适吧?” “出了这道关,他便不再是辽东巡抚,也不再是关宁军的统帅,便让他在这关宁一地,最后施行一次统帅的特权吧。” 马世龙幽幽一叹,就不再关注很快便已消失在人海尽头的袁崇焕,转而看向他送给自己的那个包了两层油布的长条状木盒上。 “那所谓的香烟究竟是什么魔力,让堂堂袁帅都如此痴迷呢?”木盒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显然还挺名贵的,马世龙喃喃自语了一声,便满怀期待地打了开来。 只见一支雪白的卷烟,静静躺在烟盒之中,正等待他将之抽出,然后点燃,美美地吸上一口,最后燃尽成为一对烟灰,散落在尘世里呢。 “不是一盒么?怎么只有一支?袁崇焕!你个抠门的锤子!”马世龙瞬间一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跨上战马沿着长街迅速往追袁崇焕。 但他并没有出关,而是迅速登上由他修缮加固过的南部关墙,一把从守卫手中躲过铁皮喇叭,便朝袁崇焕的背影怒吼道:“袁锤子,老子日彼娘之后金贼!” 袁崇焕骑在马上随意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答道:“去吧!马聋子!替老子也日几个!” 马世龙听不清楚他在吼什么,便只好狠狠一拳捶在城砖上,骂道:“袁锤子!老子祝你永远都不要再回关宁了!这条防线有我们几员大将,进取或嫌不足,守成却已绰绰有余了!” “将军,朝廷不会再派一员辽东巡抚过来么?”他的亲兵弱弱问道。 马世龙张口就道:“就算朝廷想派,但是放眼大明,又有几人敢来呢?” “将军,袁帅快要看不见了。”另一个亲兵提醒道。 马世龙抬眼看去,果然只能在地平线的尽头,看到几道模糊的影子里,唯独那道特意换上绯红官袍的身影,在晨光的照耀之中,隔着老远也能依稀辨别。 “再见了!袁帅!” “保重啊!袁帅!” “若是有缘,我们等你!” 听着这些动情的呼喊,一首被再次微改了歌词的《无向辽东浪死歌》,化成了袁崇焕对于辽东关宁黑土,最最诚挚的热爱。 随着他的身影,消逝在了辞别黑土回归黄土的官道之上。 “长白山下少年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半天,轮刀耀日光。弃关非好汉,守关为谁忙。忽闻建奴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暂别何所伤。” 关宁战士黄重真等人,尽皆属于关宁军锦州镇守总兵祖大寿麾下。 因此若无朝廷或者祖大寿的其余指令,于情于理都该回到锦州,否则是可以被当做逃兵处置的。 这不过这群家伙在整个关宁军中都很吃得开,因此在前往驻地的过程当中,几乎是自南向北,挨家挨户地闲逛了过去。 或者也可以说,是盛情难却。 总之在距离前屯足有十里地的时候,他的二号心腹满阿二先生,便已带着一队人等候多时了。 重真等人好说歹说,但汉家委婉的语言艺术,最终还是摆在了蒙古族汉子的热情好客之下,便只好半推半就地进入前屯,由满桂做东,吃他娘,喝他娘。 宾主尽欢,不醉无归。 好不容易逃脱了满桂热情的魔爪,到了宁远,重真就更没理由不去看看那个曾与自己并肩杀敌的“奔袭将军”了。 尤其,赵率教还早就笑呵呵地在永清门的城头之上,望穿秋水了。 望着那个被建奴的虎蹲炮砸出的小坑居然还在,黄重真无语地摇摇头,便入得城内,还未见礼,便下得城头的赵率教狠狠地抱在了怀里。 “宝宝乖,宝宝不哭。”已长得比之更加高大健硕的黄重真,用敦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哄孩子般的安慰之言,好歹没有说出口。 “好小子!真不错!当真没有让某失望啊!” 分开之后,赵率教又狠狠一拳捶在黄重真的肩头。 黄重真当即伸出了王八脑袋,还夸张地“哎哟”了一声。 ( 第两百六十九章 关宁军于细微处开始改变 赵率教当即大笑道:“快别装了!士麟等吾等喝酒,都已经等急了!” 说着便把着他的手臂便往城内行去,还回头招呼了一声周吉等人。 周吉刘挺默默地跟了上去,王马张三人得赵率教亲自抬抬下巴招呼,当即便也老狗一般巴巴地尾随了过去。 重真讶道:“啊?士麟也来了?” 赵率教低声叹道:“关宁军遭此巨变,别说士麟这个关宁军居觉华岛的聪慧将领,便连你师傅都派了一个老熟人来呢。” 重真压低声音道:“是否张盘张大哥?” “嗯。”赵率教轻轻点头,便再不说话,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重真瞅瞅街上越来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有所感,便也不再言语。 赵率教的总兵府很快就到了,就是一座三进的房子,规模远比帅府小。 显然袁崇焕虽然离开了宁远,但赵率教耿直忠厚,还是对他保持了足够的尊重。若是换成满桂移驻宁远,不鹊巢鸠占才怪呢。 便连祖大寿……虽是关宁军三大总兵当中最受袁崇焕倚重的一个,在宁远也有自己的府邸,但他有个特爱占便宜的便宜外甥。 所以重真估摸,若由其移驻宁远,多半也会在吴三桂的怂恿之下,进驻帅府。 血战余生,故人重逢,虽未并肩作战,却在各自的位置之上发挥着各自的功用,彼此相隔成百上千里,却依然无比信任、无比默契地配合着。 真性情者,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加深彼此的感情。这支军队在重真的努力之下,以周吉等边缘之将为核心,已产生了十分细微但却非常深远的改变。 这丝改变,吴三桂不及,祖大寿不察,唯有真性情之当事人,才心知肚明。 因此,数人相见,无不紧紧相拥,以彼此鼓励,表达袍泽兄弟之情。 除了他们,还有赵大同等赵氏亲兵,济济一堂。 但谁都没有多言,只是就着满满一桌简朴的饭食,喝着美酒,吃着饭菜,积蓄着再次与后金血战的能量。 酒过十巡,海量的众人都已有所醉意。 还是张盘这个关宁体系之外的悍将最先开口道:“狗日的阉派,欺人太甚!” 金士麟旋即极为不忿地接口道:“多好的收复失地的机会啊!却硬是被一群所谓的朝堂大佬,给搅黄了!” “这群搅屎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两人这一开口,一班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大明武将,便如打开了话匣子般,无不借着酒意发泄起心中的怒火来。 或替袁崇焕鸣不平,或为错失收复辽西辽南乃至辽东土地的良机,从而深深惋惜。 若锦州是周吉的心结,那么刀疤刘挺以及王马张三条老狗毕生之痛,尽在辽阳之战,于是虽然情知不太可能,却也将收复辽阳,夹在了自己的最高志向之中。 从始至终,未曾发表意见的唯有两人——赵率教、黄重真。 于是,争论许久都争不出关宁军接下来该当如何的众人,便只好将充满期盼的目光投向两人。 赵率教情知动脑子并非自己所擅长,轻呡一口灼烈的同山烧,便看向黄重真道:“斯民有什么好的想法没?” 黄重真笑嘻嘻地说道:“将军在座,标下一介守备,岂敢造次。” “你啊你,还是把我当外人。” 赵率教不满地用手指点了点他,才道:“建奴新败,短时期是决计无法再侵辽西的。我关宁军这段时间虽因袁崇焕之事而颇为消极,却也不是毫无建树的。 左右二屯的堡寨已彻底修筑完毕,成为了锦州探向辽西平原的两只手掌,小凌河流域也成了囊中之物。那么,你说,大凌河畔将会怎么样?” “关宁军三大总兵,标下与祖将军最亲近,与满将军相处时最随意,唯独对于赵将军您,最是尊敬。” 重真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说了一句,便吊儿郎当的往嘴里扔了一个炒豆子道:“大凌河畔绝对是个好地方,就是我与周吉老王等人初次见面的地方。” 王马张三人顿时尬笑起来,周吉也扯扯嘴角,便当笑过了。 赵率教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笑骂:“你小子!猴儿精!” 重真觉得周吉这个昔日耿直的战场小白,真的成长了,并且越来越沉稳了,便欣然说道:“祖将军要在那里重修堡寨,以为锦州挺近辽西平原,乃至一举收复辽东重镇辽阳的前驱,自然无可厚非。 但东出辽西走廊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辽西平原,大凌河畔的地理位置更是极其特殊,河面虽也宽阔,却无法成为阻挡后金的天堑。 大凌河堡也无法像宁远锦州,乃至松杏塔山大兴堡那样修成险关。若单论防御能力,它甚至连左右二屯能比不过。” “那你的意思是,修建大凌河堡,并不可取?”赵率教试探着问道。 他堂堂总兵却随着一介守备的分析而频频点头,还如此小心地再次征求他的意见,在座之人包括那些赵氏亲兵在内,却都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马张三条老狗更是自顾自地小声猜着拳,喝着酒,唯独六只狗耳朵竖了起来。 周吉、张盘、金士麟、刘挺等人,也都听得极其认真,更对重真接下来的回答,极为期待。 但重真展现在人前的,却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袁崇焕的离去,让他也彻底放飞了自我。 他喝了一大口棕红的同山烧,又往嘴里扔了几颗炒豆子才道:“建奴新败,但后金贝勒济尔哈朗与多铎仍联手坐镇辽阳,密切关注着辽西平原的一草一木。 重修大凌河堡,势必会被他们侦知,然后横加阻拦。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关宁侦察兵于辽西平原之根基,已远远超过建奴斥候的渗透。 因此,大凌河堡不但可以修,还必须修。但我们的最终目标,却并非一块虽然肥沃却无险可守,便连堡寨都动辄便要被围困的地方。” 赵率教微惊,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若祖蛮子冒然前去修建大凌河堡,极有可能会被黄台吉围困?” “是的。” “啊!老祖已经去修了!来人,快去转告祖将军,就说重真说的……” “不急。反正祖将军命中欠围,哪怕是躲进锦州也避免不了这个命运,围着围着也就习惯了,只要我等和我大明友军争气,他就不会投降后金。” 王马张闻言,惊得手中的酒碗都差点儿滑落下来。 周吉刘挺,瞬间瞠目。 赵率教也大惊道:“大蝗虫啊,这话咱可不能乱说啊……” 重真摆摆手道:“我都说了,只要我等和我大明友军争气,就不虞这一情况会发生。况且被围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情……” 赵率教倒吸冷气道:“你是说围点打援吗?兄弟。” 重真点头道:“以围点为诱饵吸引对方注意,我方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关宁军不鸣则已,一鸣就必须惊人,怎可能像个猥男那样在娘们的洞口磨磨蹭蹭?” 王马张似乎极好这口,闻言便发出了“嗤嗤”的猥琐老男人笑音。 其余人等也为他的这一有趣比喻而莞尔。 赵率教简直爱煞了这个长白山下的张狂少年郎,连忙追问道:“如何一鸣惊人?” 重真却转向若有所思的张盘说道:“张大哥,新的南关之战,结果如何?” 张盘将半满的酒碗重新倒满,端起来由衷地敬了重真一碗酒道:“这事儿为兄还未谢过贤弟,你那份详尽地图尤其是特意标注出来的南关古涯道,当真是救了愚兄一命,也救了我登莱水师的第一支海军陆战队啊! 他娘的,第二次南关之战,老子差点儿又被那个狗日的多尔衮包了饺子,若非那条古老涯道,若非袁公及时来援,若非柯镇金等兄弟黄雀在后,为兄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们这群狡猾而又可爱的兄弟啦。” 众人听他说得先深沉再滑稽,无不哈哈大笑。 重真大笑着回敬了张盘一碗酒道:“分内之事尔,张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张大哥解开心结,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喜可贺呀。” “哈哈哈,那仍旧需要感谢贤弟呀,来来来,咱们再喝一碗。” 重真碗到酒干,心中却强烈怀疑这家伙只是在找借口骗酒喝,于是就问道:“我老师可有新的想法?” 张盘学着他的样子往嘴里扔了几颗豆子,叹道:“袁公就说你必定能够猜到他的意图。没错,袁公确有新的作战意图,并且与数年之前攻略辽南更为大胆。” “辽东半岛?” “辽东半岛?”张盘一怔,旋即又一拳砸在酒桌上,将满桌的酒碗都震得往上跳了跳,才道,“不愧为袁公弟子,一语便道尽了千山以南那片土壤的玄机。 三面环海一面与陆地相连,可不就是半岛么?唔…如此说来,吾所垂涎的三韩之地,也可称之为半岛咯?叫啥好呢?三韩半岛?高句丽半岛?高丽半岛?” 重真莞尔道:“如今在那片四战之地上立国的,乃是朝鲜王族,所立之国也叫做朝鲜国,便叫朝鲜半岛吧。别说那个棒子半岛了,先说辽东半岛吧。” ( 第两百七十章 改变开篇——永久收复辽东半岛 “辽东半岛?”赵率教却似乎依然未从极度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怔怔地说道,“袁公这是要做啥?” 黄重真与张盘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永久收复,辽东半岛。” “永……永久收复?”满堂青少年皆有泼天胆识,此时此刻却仍无比震惊。 黄重真与张盘重重点头,重复道:“不错,以大凌河堡为诱饵,永久收复辽东半岛。” 赵率教倒吸着凉气道:“为什么不直接说以祖蛮子为诱饵?” “将军,有些事情咱们不用说得那么清楚的,这个世界有聪明人,就有笨蛋。” 赵率教斜睨着重真道:“有一天你会不会把我也拿去当诱饵。” “将军说笑了,将军以奔袭闻名于世,便连觉华岛上满万的建奴精骑,都无法阻挡将军的千名飞骑,试问怎会轻易身陷重围呢?” “你小子!猴儿精!” 赵率教先是大笑,然后正色道:“若某的冲锋陷阵乃至战死沙场,能为我军我大明,换来一场重开天地般的大胜,请你一定不要顾惜某的安危。” “将军!”赵大同等人大惊,更有人对重真怒目而视。 重真心道,自己怎么老是与别人家的亲兵家丁结仇。双手却已端起酒碗恭敬地面向赵率教,无比诚挚地说道:“我等从军,何惜此身。将军高义,令某敬佩。 但也请将军答应我等,若哪怕还有一点儿的生还希望,请将军一定一定要顾惜此身,坐等我大明如凤凰一般历经烈火锻血,然后涅槃重生。” “好!本将答应于你!”赵率教轰然答应,然后端起酒碗,与他连干三碗。 这一夜,众皆敞开心怀,直抒因袁崇焕一事而郁结无比之胸臆,皆酩酊大醉。 祖大寿没有像满桂那样派遣亲卫,出城十里相迎,也没有亲自前往城头迎接。 听闻亲兵禀告之后,他道了声“那只蝗虫终于舍得回来了”,反而在总兵府内的议事厅内,摆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阵仗。 祖大寿坐于主座,屏退一切亲卫扈从,也没让吴三桂旁听,唯等重真一人尔。 当重真推开门跨过门槛的时候,祖大寿正独自一人惬意地吞云吐雾。 偌大的议事厅都乌烟瘴气的,重真一嗅便知,这家伙铁定抽了很多,很久。 祖大寿看见重真进来了,便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指指自己下首的位置,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重真坐过去随手就从桌几上敞开着的木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就着祖大寿的递过来的烟头点燃了,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串绵长湍急的眼线。 祖大寿看得羡慕不已,道:“你都不怎么吸烟?咋这么熟练呢?老祖我学了许久,可就是学不会你与袁帅的那份气质啊!我只能像吃饭一样咽下去,然后再从鼻孔里喷出来,活像条吐气的老龙一般,一点儿都不好看。” 重真再吸一口又嘟着嘴巴喷出了一串烟圈道:“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天赋与气质,您那动作叫作祖龙吞云,与袁帅一般都将气质这块儿拿捏得死死的。” 祖大寿笑骂着道:“你啊你,看在你依然对老子如此亲近的份上,老子便决定不用烟灰盒砸你的脑袋了。” 重真瞅瞅那个不用砸自己都快散架了的木制烟灰盒,道:“改明儿我送您一个厚实的,方便你随时开小桂子的瓢。” 祖大寿斜睨着他道:“仍是袁帅用剩下的?” 重真发誓道:“这一次一定先送将军您!” 祖大寿道:“这还差不多!说起小桂子,你那一脚踢得也太狠了吧?” 重真道:“您怎么不说刘挺的刀子更过分?” 祖大寿怒道:“那也是你先开的头,好歹是老子的便宜外甥啊!你们这群龟孙子就不能给老祖我留点面儿?” 重真摊摊手道:“您都说了是便宜外甥了,那么在意干嘛?” 祖大寿就着烟头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将原先那支摁熄在烟灰盒里,叹道:“袁帅走后,关宁的形式瞬间就变得很微妙了啊! 俺老祖虽是一介大老粗,若无袁帅,哪怕是没有你这个小子,督造并且镇守锦州这个肥差,都不会这么快就轮到俺老祖的头上。 但祖氏吴氏身为辽东仅存的两个小将门,守望相助的道理,俺老祖还是略知一二的。如今吴氏式微,俺身为祖氏家主,便没有不帮衬一把的道理啊。” 重真再次摊手道:“您都认他做便宜外甥了,并且还动用人脉让他的战功最大化,让他成为了大明有史以来升迁最快,也是最年轻的的都司了,便连他大乐小表舅都被超越了,还有啥好不知足的?” 祖大寿将烟凑在嘴边道:“可惜啊,俺好不容易帮他树立起来的威望,却被你小子只一脚,就踢得七零八落,也将那小子的自尊心,踢得体无完肤了啊。” 重真道:“您知道吗?其实正是因为如此,某才不得不踢出那一脚的。” 祖大寿动容道:“此话怎讲?莫不是俺帮他还帮错了?” 重真道:“他的确算得上关宁军中出类拔萃的一员少年骁将,战功也还看得过去,然而升迁如此之快,哪里是一件好事情哦。 我关宁军置身于建奴扣关的必经之路上,随便抓一个兵丁出来,哪一个不是默默无闻却又英勇无畏,战功不可轻视的?甚至还有远胜于他的哩。” 祖大寿糙脸微热,尬笑道:“不是俺老祖任人唯亲啊,实在是不够资格啊,你升迁的事情全都是由袁帅亲自安排着的呢。” 重真点点头:“嗯,我知道。此次入关,袁帅会先去一趟京师,动用一切人脉关系,向朝廷举荐标下为副总兵。” “啥?副……副总兵?”祖大寿的烟头吧嗒一声掉在了他的大腿上,在裤头上烫出了一个洞,他却浑然未觉,怔怔道,“你如此年轻就副总兵?这能成么?刚你还说小桂子升迁太快呢,转眼你却要直通总兵了,卧槽,再让你立下一份功劳,不就与俺老祖比肩了?这特么啥跟啥啊,一年之前你还是俺老祖麾下一个小小的刀盾兵呢,还是袁帅硬塞过来的。” “莫不成您对标下还不满意?不行就用银钱砸出来呗,反正关宁商队这一年来赚得盆满钵满。” 重真耸耸肩膀道:“对了将军,袁帅卸任之前是否将关宁商队的事情都托付给了您?还有我那办成份额也都存在了您这儿?您看是不是给俺支点儿?” 祖大寿突然吃痛,好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才瞪着重真道:“你要钱做什么?” 重真羞涩道:“不瞒大帅,俺在京师之时看中了一个女子。” 祖大寿看他这副鬼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在骗人,便道:“我相信你个鬼,你以为你是小桂子么?年纪轻轻就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青楼女子,还一次就是两个。” 重真争辩道:“我看中的那两个非但不是青楼女子,还知书达理,极其富贵呢。” 祖大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俺老祖才不信呢。” 重真严重怀疑,这家伙是将自己的银子给挪作他用了。 情知强抢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让他吐出来,他便只好主动转移话题道:“进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小桂子?” 祖大寿瞪着他道:“你以为锦州是座小池塘么?随随便便就能碰着个人?” 重真心道在老子眼中,被你奉若至宝的锦州,还真的也就皮蛋点儿大,因此也反瞪着祖大寿道:“某是在关心您的便宜外甥好不好?” “没大没小的,你在跟谁说话呢?”祖大寿一个头嗒甩了过去。 重真灵巧地躲开,趁机站起来笑道:“您先抽着,我找小桂子叙旧去。” “自你走后,他便一直在辽西练兵,一趟都没有回来过呢。” “好嘞,知道咯。” “找着了说些好话把他哄回来,再不然就道个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屁大点事儿,别死倔着。锦州虽小,但你们两条小蛟龙还是装得下的。” 重真心道锦州的确装得下您这条老祖龙,却并非两条小蛟龙翻江倒海之地,便哈哈大笑道:“要我道歉是不可能的!他若给脸不要脸,再揍一顿便是!” “你个小王八蛋!”祖大寿终究没能忍住抓起旁边的烟灰盒便扔了过去,然而重真早就开门闪出,并将之关上了。 满是烟蒂的烟灰盒轻飘飘地砸在门框之上,烟灰也轻飘飘地洒落沿途。 祖大寿盯着这些烟灰慢慢落定,点燃一支烟美美地吸上一口,让微呛的烟味在胸腔内转了一个圈儿,再以一串笔直湍急的烟线喷吐出来,悄然融于空气之中。 他将整个身子都深深陷阱太师椅中,一手吸着烟,一手拍着椅柄,十分享受这种整座城池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就好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般,在那张糙脸之上浮现而出的,尽是志得意满。 人的心弦不可能一直绷得太紧,否则不是崩断,便是松垮。 重真显然是个很会让自己张弛有度的男人,就像他的小二哥那样收放自如。 他没有立刻就骑着大黑马,去辽西平原深处寻找吴三桂对练,毕竟枣红马刚怀了二胎,人也是需要陪陪老婆孩子的。 ( 第两百七十一章 因材施教 因土施种 当然,这些天重真也没有闲着,毕竟历史大潮仍未改向,大明王朝仍然只剩下可数的十八年,在崇祯十七年那个悲壮的日子到来之前,朝夕分秒,尽皆必争。 宁锦大战前夕,大部分的农作物,无论新引进的还是传统的,都被抢收了。 但在黑山深处一个阳光充足的小山坳里,还是留着一大片的试验田。 建奴再穷凶极恶,也不可能将整座黑山都掏空,毕竟人是来攻打城池的,并非读了汉家《愚公移山》的神话故事,而来帮忙的。 于是重真便带着仍是关宁监军的纪灵纪公公钻进了山坳,以细致考察新作物的长势、收成,以及对于辽东大地的适应能力。 最重要的是选拔长势最好的,以作来年的育苗之用。 “这就叫优选品种。”重真说道,“动植物其实和人一样,都会水土不服,因此我们要尝试培育更加优秀,也更加适合黑土地以及其余华夏土壤的新品种。” 纪公公这段时间放低姿态潜心研究,俨然已以新作物推广种植界的专家自居,便连开此道先河的徐光启,他都有信心于此道中,青出于蓝。 毕竟人徐光启需要学习的,乃是整个西学,而并不是专攻此道的。 “虽然闻道有先后,但术业也有专攻,如是而已。”纪公公曾无数次这般得意洋洋地想,感觉自己身为太监的人生价值,已远超以赵高为目标的魏忠贤。 但是纪公公完全可以发誓,从未见过如黄重真这样的人。 明明屁事儿没干,却于新作物一道上的认知,比他这个专家还要广泛、深入。 有时滔滔不绝,深入浅出;有时三言两语,言简意赅。 便往往能让他苦思已久的难题,得到豁然开朗。 也是这个据说才只十八岁的少年,将他引到了“择优育苗,因土施种”这一堪称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方向之上。 “因材施教。”纪用始终无法忘记重真无意中提及的这个词语。 “朝廷选士都是一成不变的,还能因材施教?那得花多少精力啊!管他的呢,老夫无法参与选士这种高档的事情,然而种田,还是能够力所能及的。” 纪公公心中天人交战,百感交集。 可人长白山下的少年却像是做了个微不足道的事情那般,甚至于都没意识到已让旁人获益匪浅,便又再次伏低身子,将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型脸,几乎紧紧贴在了土壤之上,再次投入到了新作物根系的观察研究当中。 “你们看,这玉米其实是须根系的,也有作物是直根系的。啥叫直根系,有哪些作物?比如番茄啦,大豆啦,蒲公英啦,逃之夭夭的桃树啦,都是。 啥叫番茄?这么好的作物我华夏还没引进吗?好吧,这是我的责任,改明儿我写封信给老师还有顾大哥。 番薯是属于块根系的,你看他的说过一大块又一块的,以此命名是不是很贴切?小伙子,我很欣赏你的学习和接受能力。 你说土豆也是属于块根系的?小伙子,我举一反三的能力还不错,但是很抱歉,土豆属于块茎,并且还是变态茎。啥叫变态,嘿嘿,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考虑到这群大明土著们的认知能力,重真的讲解很是深入浅出,并且还是属于九浅一深式的,听得包括纪用在内的“小伙子”们,频频点头。 重真之所以如此关注植物的根系,是因为就他所知,农作物能否适应新的土壤,与根系的关系非常之大。 毕竟根系,乃是植物汲取养分的关键所在,一如深入辽东的草衣卫,只有深深地扎下根去,才能顺利而又艰巨的,开展一系列的谍战任务。而不是像锦衣卫那样,潜入一批就被连根拔起一批,到后来干脆就将辽阔的白山黑水全面放弃了。 “你们看,这些就是顾同应大哥于好几年前便从江南带至辽东,并于辽阳关宁等地尝试种植过的番薯所培育的藤苗。 而这些,是我老师袁公通过海道新近从江南搬运来的藤苗,这是第一次试种。你们也都发现了吧?前者无论是藤叶还是根系,都较后者茂盛、发达不少。 农作物的生产状况不但与根系有关,与枝叶的繁茂程度也有着一定的关系,倒不是说枝叶越是繁茂结的果子就一定最多最大。 但这个世间能够结合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同时促进自身生长的,也唯有绿色植物了。 啥叫光合作用,你笨不笨,我不是讲得很清楚了么?那我再讲一遍吧。啥?你们还是听不懂?好吧,真是一群锤子。在我们辽东,锤子不是骂人的话吧? 其实懂不懂都没关系,民以食为天,我们老百姓最在意的无非便是能否填饱肚子,最关心的也一定就是农作物的收成。 我华夏先人睿智就睿智在,很多事物道理原理都还没有搞明白,却已摸索出了其中的规律,从而找到一条最为适合的途径出来。 我们只需通过不断的试种,细致的记录……对,就像纪大人这样,不消几年,便能够摸索出这些新作物的生产规律,从而得出一个最适合我华夏土壤的结论。” 重真找到了一丝新的发现,从而与上辈子的耳濡目染形成应证,也证明了那个并不完全确定的观点是正确的,便欣然引导着一帮老农民,再次观察起来。 他一边观察还一边细致讲解,滔滔不绝,口沫横飞,经常碰到别人脸上,听得一群无论有种还是没种的农夫,频频点头,一怔一怔。 尤其是那一声“纪大人”,简直让纪灵纪公公乐开了花,保养得体的白净之脸,瞬间绽放成了一朵堆满褶皱的旺盛菊花,甚至于将其引作了平生知己。 重真一点都不稀罕,甚至有点儿排斥他将自己当成了知己。 毕竟,太监的知己…… “纪大人,其实您不用这样,小生就是个锤子。”重真对此提出了严正的抗议,甚至于不惜自黑。 然纪用非但不听,反而因其谦虚而更加欣赏,一意孤行。 于是乎,一道又一道褒扬的奏折,混在一堆又一堆新作物推广种植研究的理论以及实践记录当中,通过大明此时最为迅速的阉派通道,不断传入深宫之中。 啥“天纵奇才啦,百年一遇啦”。 啥“貌若潘安神似宋玉,勇胜吕布忠比赵云”啦。 总之搜肠刮肚,怎样既文绉又夸张,就怎样来。 重真偶尔见之……深以为然,还觉得“纪大人”不够意思,藏着掖着,写奏折时根本就不像袁帅那样尽心尽力。 纪用大怒,抓起袁崇焕送给他用来夯土地的锤子,就往重真的头上招呼。 重真逃去如飞…… 纪用在辽东关宁监军的日常,几乎每天都会送达大明京师的紫禁皇宫,就连那个向来需要在李永贞的帮助之下,才能帮助皇帝筛选奏折的魏公公。 以及从来不屑批阅奏折,拗不过了才暂停木工不屑地瞥上一瞥,便可一目十行读懂其中大意的天启,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袁崇焕那个老小子主动辞官的唯一要求,真的只是让这小子成为副总兵?”天启摩挲着好几天都未曾刮过的胡渣,以近乎喃喃的声音说道。 魏忠贤觉得皇帝说话的口吻,与某些少年真是越来越像了,嘴上却立刻便接口道:“回皇上,老奴已多方应证,确实如此。” “副总兵很大么?为什么不一步到位,直接擢升为总兵呢?”天启语出惊人。 魏忠贤连忙道:“皇上,这不太妥当吧,那小子毕竟还年轻啊……” “嗯,大伴儿说得对,副总兵,唔……。”天启摆摆手又道,“当兵两年,年方十八,擢升副总,这速度也还不错了。不过与朕相比嘛,就差得远啦。” 魏忠贤骇然道:“皇上,这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啊……” “大伴儿,你可还记得朕是几岁登基当皇帝的?” 魏忠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惶然嚷道:“皇上,您就饶了老奴吧!” “连你都不记得了么?”天启的语气之中,似乎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魏忠贤忙轻抚他的脚踝道:“皇上,老奴想起来了,您是十六岁登基御极的。七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重要是建奴两度攻我大明,却无不铩羽而归。 那只蝗虫也于此两战之中,均立下了泼天功劳。宁远之战发明炮架,先是炮轰奴酋,再是血战觉华,任何一桩都足以升任都司了。 可袁崇焕却只为他争取了一个守备之职,想来也是考虑到其初来乍到,并且太过年轻。 之后,那小子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搜罗建奴讯息著有《后金见闻录》,那本小册子已由袁崇焕亲自交给朝廷,老奴已与内阁大学士翻阅探讨过,确实珍贵。 宁锦大捷虽是全体关宁将士众志成城之下,所取得的必然战果,但此子于此战中机智、忠勇,尤其是对于时间的把握,仍是首屈一指的。 袁崇焕将其大部分的功劳,都聚集于此时提出,再有东林那帮犊子推波助澜,实在是势在必得啊!” ( 第两百七十二章 关宁铁骑的内部交锋 天启细细听完他的分析,便又道:“这么说,大伴儿并不赞同?” 魏忠贤叩首道:“吾皇圣明,那只蝗虫军功虽重,也确实忠于朝廷,忠于皇上,但老奴唯恐其升迁太快,反而不利于日后的担当大任啊。” “是么?”天启短暂沉默,似乎是在思忖,稍顷后又道,“袁公怎么说?” “上万言书,反对。”魏忠贤没有抬头,因为不想天启看到脸上的喜悦。 “连袁公都不赞同么?据说那只蝗虫乃是袁公座下唯一的弟子啊!” “回皇上,确有此事,那只蝗虫的表字‘斯民’,也是袁公赐予的呢。” “行尧舜道觉斯民?斯举有利于民焉?袁公的胆子有点儿大哟,不过真的很有趣呢,朕越发地喜欢袁公,也喜欢这只蝗虫了……” “皇上!” “朕继位以来便潜心木工,不理朝政。百官与民间,多称朕为木匠皇帝,说朕与朕的爷爷太太爷,简直一脉相承。 嘿嘿,那么朕于宾天之前再做一件惊世骇俗之事,开我大明先河,也是大明唯一,又有何不可呢?大伴儿,你去替朕拟旨……” 魏忠贤听到这里,才明白刚才对于重真的捧杀,根本就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并且,自己还被天启带了一波节奏,此时再要反对已是来不及了,便只好顺着他的话意说道:“老奴遵旨,皇上请吩咐……” “擢关宁军征辽前锋总兵祖大寿麾下守备黄重真,为副总兵,赐征辽前锋副将军印,钦此。令有司以八百里加急送达宣读,不得有误。” “诺!老奴谨遵皇上御旨!” 魏忠贤领旨告退,立于夏末的骄阳之中,却有种遍体生寒之感。 他终究觉得,这个由他服侍了七年的木匠皇帝,并非表面看去那么简单。 但身为臣子……哦不,是身为阉臣,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明所有干政的宦官,哪怕再怎么只手遮天,再怎么无限地接近于权利的巅峰,也始终都只是皇权的附庸,是皇权用来平衡文官集团的秤砣而已。 魏忠贤仰起一张保养得体的老脸面向骄阳,试图以此来驱散体内的极寒。 他隐隐听到天启于木匠小屋之内压抑的剧烈咳嗽之声,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听一声惊呼传出:“皇上!皇上你怎么了?快来人!皇上吐血了……” “皇上吐血了!” 魏忠贤所有的寒意都抵不住这句惊呼,忙不听宣的便奔入木匠小屋,看见他最心爱的皇帝,正被一名黑衣人搀扶着,跌坐于地大口喘气,地上则血迹斑斑。 “锦衣暗卫?”魏忠贤暗暗看清楚了那个黑衣人的脸,双脚却已很自然地移步上前,嘴上也尖声呼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别千万别吓老奴啊!” “还不快宣太医!” “快!快将皇上移至暖阁休息!” 魏忠贤充分发挥数年来在宫内只手遮天的本领,一连串狐狸般的命令,假接着天启的威风,迅速地下达了下去。 那些在门口探头探脑惊慌失措的小黄门小宫女,这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匆忙慌乱地行动起来。 “大伴儿……”天启突然握住了魏忠贤的手,声音很是虚弱。 “皇上……”魏忠贤连忙反握住天启冰凉的小手。 “旨意,照下不误……”天启说着,便又剧烈咳嗽起来。 魏忠贤忙道:“皇上,您就别记挂那个小子了……” “快去!”天启的声音虽轻,但是表情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好吧,老奴这就去向内阁传达传达皇上的旨意。老奴去去就来,皇上千万莫急。” 魏忠贤起身狠狠盯了黑衣人一眼,道了“照顾好皇上”,便佝偻着腰踩着小碎步,迅速离去。 “臣的存在被他发现了呀!皇上!”黑衣人看着魏忠贤的背影消失于小院的拐角,语气颇为担忧。 天启喘匀了气却摆摆手道:“无妨,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你只需记得,但有要事,先保护皇后即可。” “诺。”黑衣人重重点头,又道,“皇上感觉怎么样?”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老毛病而已,唯独让朕懊恼的便是,怎么就是治不断根呢?真不知那群狗御医是干什么吃的!拿着朕的薪资却不替朕好好看病,真是气死朕了!”天启说着便又气急咳嗽起来。 黑衣人连忙轻抚他的胸口安慰道:“皇上莫气,皇上莫气,咱们先去暖阁……” “去什么暖阁啊!还嫌不够丢人么?” “这……好吧。那就将太医宣至此处来?” “嗯。对了,你派个小黄门去追上魏忠贤,就说让那只蝗虫来京一趟。听说那家伙治病还挺有一手的,便连马世龙的顽疾,袁可立的焦虑,都被他治好了。 让他替朕诊诊顽疾……啊呸,诊诊朕的老毛病。至于理由,自然不可明说,不过那个阉臣最擅此道,自会处置妥当。” “诺,来人!” 黑衣人叫过一人吩咐了下去,便又道:“那只蝗虫确实让人频感意外,臣还探听到,他还治好了济尔哈朗的不孕不育之症,黄台吉长子豪格的口臭。” “咕咕咕,这蝗虫真是太有趣了,叫他来京陪陪朕也好。唯独不知那小子是否也像他的两个小弟那样没良心,见到朕便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气死朕了。” “皇上莫气……皇上莫气……” “你就不能换一句说辞么?” “诺。皇上莫……恼,皇上莫恼……” 天启无奈地拍了拍宽阔的脑门,无语地翻起白眼望向屋顶,以阻止鼻血也来凑热闹,喃喃自语道:“人间有趣,真希望那小子能将朕给治好啊……” “皇上,一定会的!” “嗯,朕期待着呢!” 天启的旨意送达锦州的时候,重真已骑上大黑马端着长枪,带上自己老的新的千余麾下,一头扎进辽西平原深处,找吴三桂的茬去了。 吴三桂向来不擅长隐匿行踪,又大概认为辽西走廊已完全属于关宁军的兵力范畴,便连哨骑都没有派遣。 因此,黄重真很快就将之找到了,可他却毫无察觉,依然在苦苦地练兵。 黄重真看着吴三桂将麾下的千余骑兵分成了两队,正在大凌河畔的湿地之中,以木刀木剑反反复复地互相冲杀,说实话内心还是有所触动。 “你说这小子这么努力,究竟是为了啥呢?”重真悠悠地说道。 周吉已申请从炮营暂时调拨至骑营,闻言便道:“大概是为了追上你吧。” “可是,明明他才是富二代啊。” “只要你想,随时都能成为富一代,仅是商队的半成份子就足够了,何况袁帅正在京师为你极力奔走,要提拔你为副总兵呢。” “你嫉妒吗?”重真看向周吉道。 周吉莞尔道:“你所需要的担心的,是小桂子是否会嫉妒。” 重真认真地点点头道:“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重真不打算将祖大寿贪墨自己银子这件事儿告诉周吉,便道:“小桂子怎么这样练兵,以为关宁军就是青楼的姐们吗?而且这个夯货居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等,真是太让某失望了!我们冲他一波如何?” “哈哈,正合我意。”周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吴三桂的机会。 刘挺闻言,更是哈哈大笑,钢刀瞬间出鞘。 便连黄小贰这个小资格都跃跃欲试。 黄重真忙道:“我们是来打架的,不是来打仗的。全体将士听我号令,把杀建奴的武器都先仍在这里,端起你们的浑圆修长的棍子,随我——杀过去!” 黄重真一声怒吼,便如出闸的猛虎一般,冲下了秋草茂盛的小山坡。 “杀!” 周吉、刘挺、黄小贰、王马张以及一众麾下,便都狂策战马,奋勇向前。 “敌袭!” 正加入其中一队亲自冲杀在前的吴三桂,不愧为一员骁将,最先察觉到了大地的异动,并瞬间就辨别除了来敌的方向,怒喝一声便下令道:“戒备!” 原本分成两队厮杀正欢的骑兵,竟又如臂指使般拼成了一队,向着吴三桂木刀所指的方向,列起了鼎盛的军容。 这些关宁铁骑先是缓缓策动着马蹄,然后迅速提速,终至全速反冲。 大地因为两千余名骑兵的权利冲锋,从而“隆隆”的震颤起来。 没有凌乱的喊杀之声,只有合在一处的:“杀!杀!杀!” 节奏分明,气势磅礴,就像每一名骑士的心内,都有着一面战鼓,掐着整齐的鼓点,正在悍然敲响一般。 “哦?”这倒颇为出乎黄重真的意料,却非但不惧,反而鲜血沸腾,一催大黑马,一马当先,奋勇向前。 “阿真!” “将军!” 千余麾下紧紧相随,谁都不肯落后,谁也不甘掉队。 “是友军!” “是阿真守备!” 吴三桂身边的几名家丁,终于看清楚了这支骑兵的来路,纷纷大声惊呼。 “又是他!”吴三桂更加愤怒了,咬牙切齿地吼着“杀”,同样奋力地催动着座下战马,一马当先,很快就与对面的那个少年错身而过,并在这一瞬间相互攻击了三下。 ( 第273章 重真团队“生擒活捉”吴三桂 其余骑兵也于此瞬间,从双方刻意留出的空隙之中错身而过。如此悍勇,几乎不留余力,但相互凿穿直至调转马头形成对峙,竟硬是没有一个骑兵落马。 这是关宁铁骑内部之间的交锋,并非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好!这便是我关宁铁骑!”黄重真内心激动,当先而立,大声喝道。 吴三桂却没有他的这份情怀,秃鹫一般盯着他道:“你来做什么?” 重真道:“我来找你当陪练啊!” “很好!”吴三桂咧嘴一笑,旋又咬紧牙关道,“你可知道自上次之后,某便一日都未曾松懈,为的就是今日的到来,好在正面战场之上,将你击败!” 重真对于他的执着既欣赏又无奈,还有着浓烈的警惕,便最后一次好言道:“其实吾等是战友,再凶狠的对冲也只是对练而已,没必要当作生死厮杀的。” 吴三桂横刀在前,怒吼:“那是你觉得,某吴三桂可不这样认为!” “好吧,你要你觉得是不?”重真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盯着吴三桂阴鸷狭长的小眼睛说道,“其实说真的,你无论如何都是斗不过我的,无论哪个方面。” 吴三桂咆哮:“某不信!某一定要试试!” 重真道:“那便再来一次冲杀,然后你我出列,便如某于奴酋的埋骨之地福陵与多尔衮酣战那样,真刀真枪地拼杀一番吧。生死有命,无怨无悔。” “好!来!杀!”吴三桂答应一声,便率先策动了座下战马。 他的麾下虽极为尊敬重真,但毕竟是靠着吴三桂发工资的,再加上每一名关宁战士都是无比骄傲的,因此不堪受激,便都再次随他冲杀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较前一次有所不同,没有愤怒咆哮,唯有默默冲刺。 因为谁都不想得罪那个既能开炮又能治伤,还与各大总兵关系都很好,最重要是有着一名巡抚老师的少年。吴三桂心知肚明无法在这些方面超过重真,所以才更加想要在战场之上,与之一决雌雄。 雄壮的战马踏着四蹄,喷吐着灼热的鼻息,彼此之间离得更近了。双方的麾下都刻意为各自的守备,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骑兵冲杀时的速度,无疑是不留半点儿余地的。 因此两人甫一近身,便已错身而过。 于此瞬间,重真的棍子朝吴三桂宽阔锃亮的前额狠狠敲下,被后者用厚重的木制砍刀架住。 吴三桂卸去黄重真劈山般的力道,顺势一刀削往他的胸腹。 重真扭了扭身子闪开,又一棍捅向吴三桂的侧肋。 吴三桂甩手用刀一砍,又借力一刀看向黄重真的脑门。 黄重真抬棍格挡,修长的双手瞬间扭在一起,将棍子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敲往吴三桂的后脑勺。 吴三桂再次甩刀将其格挡,非但再也无法还击,反而被那极大的力道敲得轻轻一个趔趄,健硕的臀儿也有那么一瞬离开了马背。 吴三桂吃了一个暗亏,自知多日苦练仍是稍逊半筹,便恼羞成怒,怒吼着杀进了重真麾下的骑兵阵里。 黄重真也深得这一骑战要领,冲锋之中一击不杀,便立刻将将矛头直指下一个敌人。 可一来一寸长一寸险,二来吴三桂的麾下无不对他既尊敬又忌惮,宁可暂避其芒,也不敢痛下杀手,因此竟很快便被他杀穿了骑阵。 反观吴三桂那边,周吉刘挺王马张包括黄小贰,可不会对他放水,无不可着劲儿阻拦、截杀…… 最过分的,无疑是将他与他的麾下,尽数隔开了。 吴三桂就像陷入了重围的骑兵将领一般,左冲右突,但在针对性十足的防御与反击之中,竟硬是许久都无法突出骑阵。 吴三桂心里苦啊!但更苦的却是不能将这份苦,与任何一个人分享啊! 原来还有阿真阿吉这些混球可以勾个肩搭个背,可这不是闹翻了么? “哎,都怪自己嘚瑟!一个都司而已,有啥好炫耀的呢?人阿真阿吉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区区都司,或许人还真看不上哩! 可不像某,但凡每一寸战功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可是……可是……他们就不能恭喜我一下!认可我一次么!” 此时此刻,吴三桂心中也说不清到底是后悔,还是愤恨。 也无暇后悔,无暇愤恨。 面对从四面八方攻来的棍子,他只能奋力地去格挡,去躲避。 但即便如此,冲杀的空间还是被不断地压缩,就快没有转旋的余地了。 是个骑兵都知道,转旋的余地对于骑兵来说是多么重要。 一旦被重重围困了,那么要不就战死,要不就被擒,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杀出重围去?别开玩笑了!老子的兵呢!老子的兵呢!” 吴三桂就像受到了羞辱,却又不敢受辱的孩子一般,愤怒地咆哮着,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哪怕喉咙报废,眼眶迸裂,也在所不惜。 吴三桂自从上次挨了重真一脚,还被刘挺用大刀架在脖子上吓唬了一顿之后,便发誓宁可流血都不再流泪。 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因为孤独而产生了无边的恐惧,最终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差不多了吧?那小子连战刀都握不住了,还哭了。”眼尖的重真最先看到,于是对周吉说道。 周吉点点头道:“这小子虽然欠揍,可好歹是我关宁军里的少年悍卒。真要践踏了他的自尊心,从而做出戕害自己的举动,也是我关宁军的损失啊。” “好嘞。”重真嘿嘿一笑,挥挥手便示意围攻吴三桂的那三五十个麾下,可以收网了。 这些少年骑兵见状,便犹如他的手臂般,轻喝一声便组成了一片棍阵,硬是从吴三桂的脖子开始直到腰胯,都压制得无法动弹,就连落马滚地的可能,都被无情地隔绝了。 至此,生猛生猛滴辽东吴氏将门大少爷吴三桂,已被生擒活捉,再无反抗之力。 “你们……这也太狠了吧!”吴老三早就被击落下马,按演武的规矩便只能充当死人,此时见状却也忍不住为自家的小少爷鸣起不平来。 吴三桂更是想要剧烈挣扎,同时仰天怒吼道:“放开某!放开老子!” 重真挥挥手便让麾下放开了他,吴三桂顿时一怔,道:“你作甚?好不容易擒住了某?又为什么突然放开某?” 重真摊摊手道:“不是你叫我放开你的吗?况且擒住你并不难,我的兄弟能擒住你一次,便能擒住你第二次,第三次……古有孔明七擒孟获,今有斯民七擒长伯,必定能够成为我关宁军的一段佳话。” “你少嚣张!老子才不会再被你生擒一次!” “那就再试一次好了,来人,将小桂子的战刀还给他。” “你们这是人多欺负人少,有本事将某的弟兄们都还回来!” “也不是不可以啊,三桂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想跟着三桂与某再战一场的,便站到三桂身后去好了。” 吴三桂无限期盼地一个接着一个望过去,一千名麾下直望得他眼睛都白转了。但与之眼神接触者,却无不目露羞愧,然后将目光转开,竟无一人愿意跟着他再战一场。 确切地说,是不愿跟着他与关宁铁骑里的另一名少年英杰及其麾下,再战一场。因为关宁铁骑只是一个对外的统称,实则内部也是有着强弱之分的。 袁崇焕在卸任之前,将他几乎没有折损的数百老牌重骑兵,尽数托付给了重真照看。再加上其本人乃是关宁军中的王牌魔鬼教练员,无论练兵之法还是人格魅力,都远远不是吴三桂所能比拟的。 因此同为关宁铁骑者就算内心再骄傲,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国字脸型少年所率领的千余铁骑,乃是关宁军中最最精锐的存在。 这还是在没有全副武装,只拼木刀木剑木棍的情况之下。 若是全副武装,火器强弩铁甲乃至匕首一应俱全,这千名堪称武装到牙齿的铁骑,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场推土机。 便连建奴的白甲兵,乃至建奴祖先的铁浮屠,都或许难撄其锋。 毕竟白甲兵也好,铁浮屠也罢,总不可能连火器都配备两把的 一把长,一把短。 善良的吴老三虽说平日里受惯了吴三桂的欺压,却也终究于心不忍,便好心替他开脱道:“少爷,按照规矩,我们都已经阵亡了……” “你滚!”可吴三桂却照例呵斥了他一声,便看向重真道,“你说咋办?” “若我等乃是建奴的白甲怪物,那尔等确实已经全部战死了。” 重真郑重地对吴老三点点头,又对吴三桂摊摊手道:“你的手下为了掩护你突出重围,都已无畏地战死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还能咋办?要不就单挑,要不你就直接投降了呗!” 吴三桂怒而咆哮道:“大蝗虫,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于某!” 重真哈哈大笑道:“要想人前不受辱,便拿些真本事出来看看吧!” 说着,他便纵马往钻进泥土里的那杆精铁长矛,飞奔而去。 吴三桂见他一把便拔出了那杆沉重的长矛,还带出了一大蓬的青草泥土,便怒吼道:“刀来!” ( 第274章 吴三桂 难道我已江河日下 “少爷,您的战刀!”吴老三当即便将吴三桂的后背大砍刀捧了过去。 这情形,像极了沈阳东郊奴酋福陵,多尔衮与他的刀奴。 周吉受重真的影响最深,立刻便怒道:“上马!” “啊?”吴老三怔怔地看向这个曾经一同谍战后金过的年轻伙伴。 周吉却连废话都懒得讲,直接便道:“单挑!” “啊?”吴老三瞠目结舌。 却见周吉已重重一棍砸向他的脖子,竟连半点儿昔日的战友情分都没有。 吴老三也是个硬汉,怒吼一声“莫要欺人太甚”,竟一手抓住了周吉的木棍。 在他短暂愣神的瞬间,周吉已猛的一转木棍将之收回,便又是一棍刺向他的胸膛:“某欺的就是你这个奴才!” 习惯了逆来顺受,偶尔忍不住时也选择强行忍耐的吴老三,终于被看似忠厚实则恶毒的周吉,彻底地激发出了血脉之中的怒火,一边吼着:“老子是家奴没错,但不是奴才。” 一边矮身躲过周吉的这一棍,就地一个翻滚抓起一把散落的木刀,便砍向周吉座下的马腿。 “好小子!”周吉非但不惊,反而大喜。 他大笑着猛然一扯马缰,让座下的战马人立而起,堪堪避过吴老三的木刀。 然后收棍,静立。 “你……”吴老三以为破绽大露的后背,必定会重重地挨上一棍。 谁知,周吉却没有趁人之危,反而笑眯眯地看着他。 似乎刚才的凶相与恶毒,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悍卒身上。 “你……”吴老三并非蠢人,稍顷便已明白了周吉的用意。 怔愣数秒,他便在所有人的惊愣之中,深深地拜伏了下去,热泪纵横。 周吉忙下马亲自将之扶起,道:“都是过命交情的战友,这是作甚?” 吴老三终于忍不住多年寄人篱下的小人物背上,嚎啕大哭道:“兄弟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王马张刘挺等人,唯恐天下不乱,顿时鼓掌叫好。 吴三桂顿时大怒道:“好什么好!老三,你忘了谁才是你的衣食父母么?你别忘了你的名字还是我爹给你取的!” 吴老三转向他道:“确是老爷给我吃给我穿,让我养活了年迈的老母。少爷又从百千孩童中选中了我,让我得以与少爷一同长大。 既然老三名是老爷所取,身是少爷所立,那么少爷若是愿意,便这就拿去了吧。只是少爷,老三真的不堪过那家奴一般的生活了。 老母将老三养大,自小便时常告诫,我汉家男子汉大丈夫来这人间走一回,不求苟活长命,但求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啊。” 吴老三说着,便要跪倒下去。 然而周吉却将之死死拖着,不让他的膝盖弯曲哪怕一丝一毫。 “阿吉,你……”吴老三跪不下去,左右为难。 不舍与不甘纠结在一起,诗和远方与眼前苟且纠葛在一块,都快将这个隐忍的硬汉,折腾地快要疯了。 重真适时地策马上前站在吴老三身边,望着喘着粗气横刀斜指,大有冲上来将这家奴砍翻的吴三桂道:“我关宁男儿,谁都不甘受辱,谁都不愿为奴。” 吴三桂举起战刀指向他,倔强地吼道:“你少废话……” “那便手底下见个真章吧!”重真当真就不废话了,一挺长矛,一夹马腹,便已冲向吴三桂。 吴三桂顿时大吼:“你无耻!某还没有休息够呢!” 重真大笑:“你以为老子看不出你的小聪明吗?” 笑声刚落,便已凌厉一矛,刺向吴三桂露在头盔之外的面门。 “你好狠!”吴三桂大恨,动作却不敢稍有迟疑,忙一边微微侧身闪避,同时奋起余力,挥刀格挡。 “铿锵!” 一声脆吟,长矛被吴三桂咬着牙齿荡开,但他没有丝毫惊喜,更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知道重真的攻击向来都是十分具有连贯性的。 果不其然,重真本就不打算一矛刺死吴三桂,顺势将矛尖与矛尾转换了一个位置,又极为凌厉地捅向他的胸腹。 这个攻击点非常刁钻,既让吴三桂很难闪避,又让他极难发力。 最重要的是,重真便连低喝都没有一声,只是默默地进攻,再进攻。 这让但凡与人打架便喜欢大呼小叫以壮声势的吴三桂,十分不适应。 再加上他刚刚已被好几十个骑兵合起来压榨得近乎力竭,再想要如以往那般在马上抵挡重真的五六十次进攻,已是力有不逮。 可他也是顽强,或者说十分倔强。 矛尾也被吴三桂艰难地格挡开了,但重真的当头一矛,已紧接而至。 吴三桂顾不上发麻的虎口,双手紧紧地握住长柄的战刀,沉肩格挡。 “铿锵!” 两柄精铁锻造的重型冷兵器交击,似有火星迸溅开来。 吴三桂宽阔瘦削的左肩,狠狠地沉了一沉,但他怒喝一声,最终还是憋红着一张倔强的脸,将重真的精铁长矛重重地推开。 “好小子!再吃哥哥一矛!”重真怒赞,手上动作却无丝毫停顿,双手轻轻一扭,便将长矛化作了一根虎鞭,狠狠地抽向吴三桂的脖子。 “你当真想要杀死我吗?”吴三桂怒了,真的怒了。 他咆哮着横刀格挡,脖子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我只是在教训你!但你若不争气,便休怪哥哥无情!”重真微微收回长矛,又闪电一般刺出,快得让吴三桂连吸气的时间都没有。 两人就这样一攻一守,在重真的主导之下木不透风,兵戈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如此精彩之骑战,让两人的各自麾下屏息凝视,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 这些厚积薄发发的少年们,于这短短十来个呼吸的时间里,便已学到了不少。 在他们的眼中,重真的攻击确实不留丝毫情面,更别提放水了。这个王牌魔鬼教员总是能一次又一次的,迫得吴三桂不得不激发所有的力气与勇气去格挡。 十五招过后,吴三桂便也不再大呼小叫了,而是咬紧牙关,沉默得就像早就不把胜负当回事儿,唯独只想替自己多挽回一些脸面。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奋起余力与血勇,抵挡一次算一次。 他觉得自己的潜力正在一点一滴被激发,极限正在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所突破,他甚至欣喜地认为,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便能防守反击,反败为胜。 并且他还开始策动战马,在广袤的草地之上,与重真且战且走。试图凭借过人的骑术,摆脱重真的纠缠,消耗他的力气。 但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在宁锦大战之前,骑术还略逊自己一筹的少年,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便于骑术之上超过了他。 重真座下的源于辽东腹地的野生大黑马,也远比他那生长于马厩之间的灰马来得更为矫健,最重要的是家伙又比他的长。 因此吴三桂的如意算盘,反而弄巧成拙。 他只顾着奋力反抗,更加没有注意到重真的进攻已是一次比一次有力,一次比一次犀利,最终在第二十五招的时候,闪电般的一矛刺出。 目标却不是吴三桂的任何一个身体部位,而是他厚重的战刀末端。 “锵!” 一声极为激烈的金属交击之声响起,在两千余名青少年骑兵的瞠目结舌中。 吴三桂依为平生骄傲的家传战刀竟脱手而出,打着旋儿掠过他的头顶,斩散了他头盔上的红缨,然后擦着狂奔中的灰马头颅,重重地落在地上,插在了干燥的秋草地里。 灰马的脑袋差点儿被破开,唬得它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差点儿将背上的主人掀落下去。 吴三桂惊慌地扯着马缰控制住了他,眼角余光瞥见重真的动作似乎顿了一顿,便再次猛然策马上前,同时迅速弯身,想要将战刀拔出来。 “放肆!”重真好心好意放他一马,见状也是真的怒了,同时也暗怪自己战场之上,无论如何都不该存有妇人之仁。 于是竟一抛长矛复又单手握住,竟于瞬间将长矛当作了短矛,犹如最最威武雄壮的草原汉子那般,狠狠地投了出去。 “哇!” 吴三桂只觉身侧劲风袭来,明明离刀柄只差一寸了,却感觉若不立刻缩回探出去的右手,便会被无情洞穿。 但凡高傲之人,无不对于自己的直觉,有着近乎偏执般的坚定。 说时迟那时快,吴三桂于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地放弃拿回武器,左边身子的肌肉猛然发力,便将整个臀部都坐回了马背之上。 “少爷小心!”吴老三等人的惊呼,这才传入他的耳中。 夹杂于其中的,还有一道极为剧烈的金戈交击之声。 吴三桂情知这一战也是彻底失败了,若非重真最终还是手下留情了,用长矛将他的后背洞穿也不在话下。 心中虽然万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减低马速,最终停在了生机渐失的秋草之上,望着天边的夕阳,羞愤地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吴三桂已江河日下了吗?” 重真策马过来与之并排而立,闻言便道:“不!你正如初升朝阳,生机勃勃。” ( 第275章 吴三桂“新三观”的痛苦树立过程 “可我终究还是败了啊!”吴三桂的气终于喘匀了,声音也完全平静了下来。 重真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落寞的味道,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乃至羞辱于他,只是为了帮助他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而且还是簇新簇新的那种。 他可不想让吴三桂变成自暴自弃的兵油子,更不想关宁军自此失去一员奋发上进的少年悍将,于是就笑道:“败在大哥手上是你的荣幸,况且难道不是在情理之中的么?” 吴三桂深深地吸了一口秋初干燥的空气,道:“你刚才真的想杀死我吗?” 重真反问道:“你的心思如此敏锐,直觉如此灵敏,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阿真你知道么?我其实真的很痛苦!虽然我升为都司了,成了关宁军中最年轻的中级将官,甚至超越了我的大乐娘舅。 但我真的好痛苦!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这么英勇,却仍旧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呢?包括你,包括阿吉,包括刘挺,对于我好像都有着一份先入为主的意见!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啊!是的,我做人做事确实张狂了一些!可是整个辽东关宁也就只有我一个将门大少,我若不狂,谁还有资格张狂? 你总说我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却两个像样的红颜都未曾见到过,更加不要说知己了。 好不容易见到个徐亦欢,你说你也喜欢。行,让给你,身处敌占区的女人,我也确实没有这个实力,把她弄回来做老婆。 京师的那个周玉凰倒是真不错,还人是信王内定了的老婆。说实话她那丫头也不错,可你居然又说那个你也喜欢。 你喜欢个毛线哦,信王内定的通房丫头,也是你能染指的?说实话,这三个女的确实都很不错,我也并不介意与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但是说实话,她们都还未到让我甘愿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程度,否则哪还轮得到信王啊,早在那天晚上那就偷摸出去,把人给祸祸了。 嗨嗨……这话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因此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拥有让我为了她冲冠一怒的资格呢?不会是那两个胭脂俗粉吧?” 吴三桂突然脱下头盔,拨散已代表着步入成年的汉家发髻,任由乌黑浓郁的长发随着秋风狂乱飞舞,趁着夕阳的余热,便将所有的心里话,全部说了出来。 “就算是从青楼里抢来的那两个胭脂俗粉,你不是也迷恋不已,舍不得丢弃么?”黄重真斜睨着他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否则依的你脾气,估计会找到她,掳回来,用一遍,或者用腻了,再杀掉。” 吴三桂搓着手郝然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的心思究竟是怎么长的啊!” “七窍玲珑心,你是不会懂的。”黄重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便又无比诚挚地说道,“你放心吧,我若要杀你,绝对不会假任何人之手,也不会使用任何其他的兵器,而是只会用它,来斩下你的狗头。” 吴三桂怒道:“我是不是应该痛哭流涕,以谢黄恩?对了,到底是什么武器,能够让你如此珍而重之?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它了吧?” 吴三桂说着,便指了指重真背后的其中一个剑柄。 重真却告诫他道:“你若试图以文字游戏来让我入坑,那便只能自取其辱。” 吴三桂无奈道:“好吧,我彻底服了。” 重真解下绑在背上的“汝钦”宝剑,递给吴三桂道:“一切的答案都在这柄宝剑里,便连袁帅都只准看不能摸,某现在借你一观,看完即还。” “哦?既然你如此宝贝于它,为何又舍得将之借我一观呢?”吴三桂瞬时接过,对着夕阳便猛然抽出。 “铿锵”一声,“汝钦”宝剑发出了一声久未出鞘的欢快轻吟。 那姐妹一般英姿飒爽的动作,让重真一度以为他是在拔他自己的紫金宝剑。 而吴三桂也被剑身末梢的那两个古朴刻字所吸引,认真地瞅了好久才认出来,不禁喃喃道:“汝钦?啥意思?很稀奇么?” 重真百分百确定,若是袁崇焕拔出宝剑看到这两个字,必定会瞬间将一连串的信息连贯起来,然后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这是一柄尚方宝剑。 并且就是那柄由世宗皇帝嘉靖赐予东南巡抚胡宗宪,最后却不知所踪,传闻被徐渭偷偷带到了辽东的尚方宝剑。 可吴三桂不学无术,别说胡宗宪的表字,便连他老子的表字都不怎么记得,唯独记得他自己表字“长伯”,是由大名鼎鼎的登莱巡抚袁可立所赐的。 至于重真的表字“斯民”——若非既是袁可立的弟子,又是他此生都想超越的对象,才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呢。 “这家伙还是这么的不学无术。”重真无奈地摇摇头,只得提醒他道,“你别光顾着看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再仔细看看剑身与剑鞘吧。” “哦?不就是一柄剑么?剑身与剑鞘有啥好稀奇的。” 吴三桂依言观察了起来,稍顷之后便耸然一惊,连三十多斤重的厚厚战刀都能握住的手,竟差点儿连一柄轻盈的宝剑都握不住。 “额滴娘啊!这……这是……尚方宝剑啊!”吴三桂决定自己因为强烈的惊恐而说话结巴的样子,一定很丢人。 重真却笑眯眯地说道:“是的,正是尚方宝剑,世宗皇帝赐予胡宗宪大人的尚方宝剑,我师尊徐渭徐文长的尚方宝剑,也是我的尚方宝剑。” 吴三桂不愧为贪婪成性的少年枭雄,短暂的惊愣之后便已迅速冷静下来,眯着一双小眼睛温柔地轻抚着寒光闪闪的剑身,道:“多美的剑啊!” 重真嘴角带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若他但凡有一丝用此剑伤害自己的冲动,那么重真便有一百种方式空手入白刃,何况他的背后还背着一把触手就可及的大铁剑呢。 吴三桂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重真的表情与动作呢,却最终都找不出丝毫的破绽。 于是,他便像是沉迷于财宝当中的吝啬鬼那样,瞬间回过神来,郝然说道:“啊?真是抱歉,我竟差点迷失了自我。” 他说着便猛的将宝剑还鞘,然后用双手捧着,无比虔诚地递还给重真,还信誓旦旦地说道:“若某真有跌入深渊的那一天,那么你就用这柄宝剑斩下某叛逆的头颅,某也心甘情愿。” 重真抽出宝剑唰唰唰地挽出几个剑花,旋又在吴三桂的眼花缭乱之中还剑入鞘,道:“我衷心希望这一天不要到来。因为我对袁帅说过,我的尚方宝剑但凡出鞘,便是我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时候,唯独不伤害自己人。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便是我食言,便是我没有教导好你。” “好吧。”吴三桂伸伸懒腰,望着夕阳逐渐沉没于山巅,便道,“忙碌而又充实的一天,又要结束了。你说宝剑出鞘便要饮匈奴血,那我们接下来去干吗?去往西去洗劫蒙古人,还是往东去偷袭女真人?” “在接下来的数年之中,蒙古族若是不能成为大明的盟友,便会彻底地倒向后金,因此洗劫未来盟友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 “那就去偷袭女真人?好叫他们知道,我关宁铁骑的厉害!” “还未到我关宁铁骑纵横辽东,收复失地之时。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再打一次防守反击吧。” “真的又可以打仗了?这次又是由谁挑起的?” “可以说是建奴,也可以说是我们。” “啥意思?” “以我关宁军为诱饵,助攻登莱军,收复辽东半岛。” 吴三桂不忿道:“凭什么?为什么不是由我关宁军主攻?” 重真道:“因为我们绕不过去啊!” 吴三桂习惯性的如二狗一般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也是,若由我关宁陆军主攻,则必须要东渡辽河,如此一来便要直面辽阳济尔哈朗所部的威胁了。” 重真欣然道:“我很高兴你终于肯动脑子了。” “为什么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赞美之词,与我而言都是如此的具有羞辱性呢。”吴三桂既无语又恼怒,便极不服气地说道,“可我们不还是有觉华水师么?” 重真道:“觉华水师重伤初愈,还担当不起主攻辽东半岛的重任,从旁协助倒是必须的,在回到锦州之前,张盘金士麟已在赵将的主持之下,达成了共识。” “尔等又背着我……” 吴三桂说到一半便觉得,重真的斜睨是那样充满着鄙夷,便只好说道:“好吧,确实是我主动放弃了这次机会,可你和刘挺那个狗东西,未免也太狠了吧。” 重真看得出来,吴三桂真的很渴望自己跟他道个歉,哪怕是拐弯抹角地服个软,让他有个台阶下也行。 然而重真深知若是首开向这小子低头的先河,便只会让他在以后的岁月当中,得寸进尺,对于他的成长是不利的。 ( 第276章 真男人对待错误的态度 况且骄傲如黄重真者,又怎么可能承认错误呢? 哪怕是承认了,也是坚决不会改的。 真男人对于错误,总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 于是重真便本着“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原则,谆谆教诲道:“你自己想想,若我不那样做,现在的你该会是一个怎样的模样?” 吴三桂想起那几天便连在袁帅祖将的面前,都一口一个“末将”的志得意满,面对普通的战士乃至同样曾为守备的袍泽,更是趾高气扬。 就连在他的大乐表舅面前,也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有鉴于此,关宁军中确实涌动着一股针对于他无形有质的厌恶之情。 若是自己继续嚣张下去,哪怕他是将门吴氏的小少爷,哪怕以祖大寿为首的祖氏将士,早已与吴氏达成联姻之好,也不利于辽东将门在关宁军中扎根。 若真的过分了,厌恶排斥都是轻的,若血气方刚的关宁少年们冲冠一怒,那结局还真的不好说。 念及这些,吴三桂心中一突,便道:“好吧,老子以后低调点也就是了。” “孺子可教。”重真点点头便当原谅了他。 秋风送爽,于黄昏之中策马漫步于干燥清凉的辽西走廊,迎着从海边吹来的夜风,别有一番舒心的滋味。黄重真策马在前,吴三桂与黄二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便连心胸也变得开阔了不少。 二千余骑取回各自少将军的武器,缓缓相随。 吴三桂望着重真不论何时何地都背着大铁剑的模样,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背着一柄三十多斤重的破剑呢?不嫌累么?” 重真转头看向他,认真地说道:“你还是不明白负重训练的重要性么?” 吴三桂想起这家伙在跟自己战斗时,也未曾将之放下来,便呆呆地说道:“若你将之解下,是否我连你二十招都接不下来?” 重真道:“顶多十招。” 吴三桂怒道:“你就不能给老子留点面子吗?” 重真也怒道道:“老子还不是为了促进你的学习?所有学员当中,就你最不听话,就你最让老子费心思!好好的资质,都他娘的喂狗去了!” 二狗适时地“汪”了一声,吴三桂顿时大怒道:“你想吃我的脑子吗?” 二狗再次“汪”了一声,拿狗眼斜看着他硕大的脑子,似乎在考虑从何处下嘴。 吴三桂只好骂道:“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 重真点点头赞扬道:“不错!已能熟练运用成语和俗语了!” “你……”吴三桂冲冠大怒,最终却只能在重真的浅笑兮兮中败下阵来,道,“袁帅走了,于我关宁军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呀?” 重真以鼓励的口吻怂恿着他道:“有想法,继续说。” 吴三桂警惕地往后瞅了瞅,只见夜色将麾下映照得朦朦胧胧,隔绝的似乎不仅仅是光线,便连声音都能笼罩其中。 于是他就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袁帅‘恃坚城,凭大炮’的战略思想,虽然解了辽东战局的燃眉之急,却不利于我关宁军的长远发展。 这不,我大舅虽然守住了锦州,却也似乎情愿止步于锦州,充其量也就将左右二屯以及小凌河堡收了回来,却仍在犹豫是否进军大凌河堡,更别说极其迫近辽河的西平堡了。” 重真道:“所以袁帅才创建了我们这些关宁铁骑啊。” “可是……他创建我等铁骑的目标,完全是为了守住关宁啊!”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或许无法理解,袁帅却岂会不知?你真的觉得创建起来才只年余,数量才不过万余的关宁铁骑,就能于辽河平原、松嫩平原、三江平原,硬钢自古便在白山黑水间渔猎,堪称‘满万不可敌’的建州八旗骑兵么?” 吴三桂犟嘴道:“这个神话传说已被你在觉华岛上破灭了。” “那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并且出其不意啊。” 重真耐心地解释道,说着又悠远地望向夜色深处:“身为一个古老的渔猎民族,女真一族于白山黑水之间,还是有些底蕴的。” 吴三桂终于抓住了他的一个小错误,便道:“喂,你的地理是跟着私塾先生学的么?白山黑水在后边,前边是我们的关宁防线。” “我知道,我只是在等人而已。” “等谁?” “确切地说,是等一道旨意。” 吴三桂大惊道:“旨意,皇上他老人家的旨意?你可别吓我!啥旨意?” 重真转头看向吴三桂道:“一道能让老子完全凌驾于你这个都司之上,让你对老子心服口服的旨意。” “我这个都司乃是我大寿大舅动用了一切关系,靡费了无数银钱,才好不容易擢升的,你一个啥背景都没有的大头兵,凭什么……” 吴三桂说着说着便突然怒道:“你休要诳我!老子才不信!” 重真伸过修长的手臂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你别激动,我们且往前迎一迎,便知我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了。” “绝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假的!” 吴三桂以几乎赌咒发誓的语气说道,便率先策马往前奔去,心中更是近乎偏执地呐喊道,“由皇上亲自下旨,那他会受封为什么呢?游击?参将?天呐,总不会是副总兵吧!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那可是自大明立国以来,就从未有过的升迁速度啊!可万一若是真的,某吴三桂这辈子在他的压制之下,还能有出头之日么?” 重真笑呵呵地跟在吴三桂的身后,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朦胧背影,分外解气。 少年公公高起潜很荣幸地捞到了前往辽东关宁,传达这道惊天旨意的差事。 据他自己之前吹嘘,他与曾经风光无限的高第高大人,是有着亲戚关系的。 高第自然是极力否认的,等到“宁远大捷,高第落马”之后,便沦为了过街老鼠,就连同为阉派的昔日同僚都对他不理不睬。 曾经腆着脸儿巴结于他的高起潜,自然也唯恐避之不及。 高第黯然落幕了,而他高起潜却因为这些年的苦读兵书,从而在阉派之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尤其是在宫中,更是已有了小小的一席之地。 魏忠贤刻意将这道首开大明武将升迁先河的质疑,交给这个既听话又得用的少年太监去传达,便也是存了刻意培养的用意。 最重要的是,高起潜这少年太监身子骨还行,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去传旨,既不会半路颠坏了,又能遂了皇帝的心意,一举两得。 为了避免事先掀起舆论风向,高起潜一人一骑,低调地出京了。 但他刚刚抵达山海关,远在锦州的黄重真,便已得知了这个讯息。 因此,这家伙便充分利用了关宁侦察兵传递军情的迅捷通道,硬是掐准时间,创造了一副前脚刚率队出征,而高起潜后脚便进入了锦州的遗憾场景,并且还是在晚上,祖大寿也终于清楚了这小子为何要选在这个时间点出征。 瞅着太师椅上那个灌了好大一壶凉茶,才喘匀了气儿的清秀公公,高大魁梧的祖大寿内心一阵火热,便紧张地搓着手道:“高公公要不在锦州小住几日,某派人去把那小子传唤回来即可。” 高起潜还以为这员虎将是因为自己传旨公公的身份而紧张,内心一阵喜悦,面上却现出焦急之色,道:“皇意甚急,耽搁不得。将军只管为某准备一桌吃食,再备上一些干粮和茶水,某略微休憩一番,待填饱肚子,便去追赶黄重真小将军。” “初来关宁时的一只大蝗虫,才只两年不到,便蹦跶成了副总兵,真是厉害。”祖大寿砸吧了一下嘴,也不知是喜是忧,还是垂涎高起潜的美色。 总之他立刻便叫来亲卫,按照高起潜的要求前去准备。 他自己则坐在高起潜的身侧,“公公长公公短”的,嘘寒问暖起来。 高起潜强忍着遍体的寒意,饱餐了一顿之后,抓起干粮就溜之大吉了,唯恐在锦州停留一夜,他那珍贵的初夜就会被这个糙汉剥夺走似的。 祖大寿对此表示很伤感,不舍地立于镇北门上为其送行。 为了保证高起潜的安危,他还派了几个亲兵贴身保护,更为了表示对这个权阉跟前红人的尊敬,由袁可立赐字,并已积功擢升为守备的祖宽,就是其中之一。 高起潜在祖宽祖援剿等祖氏家丁的护卫之下,很快就找到了黄重真千人骑兵队留下的痕迹,并循着足迹往前追寻,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高起潜曾一度认为,这是那个大胡子守备在磨洋工的原因。 然而催促了几次全力追赶,祖宽等人也照做之后,便再也不敢催促了。 因为他算是彻底见识了关宁铁骑的速度,以及行军强度。 哪怕他苦读兵书,勤于锻炼,也是万万所不能及的。 高起潜觉得自己没了蛋蛋的屁屁好痛,但为了尽早见证一介小兵才花两年时间,从一跃而擢升为副总兵的奇迹,便感内心火热,浑身充满力量。 哪怕是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坚持。 (打个小小的人物关系差,将高起潜这个人物放在这里,有一定用意。) ( 第277章 吴三桂 太监也能八百里加急 追赶了两天两夜,又一次夜幕降临,就当高起潜无比疲惫地再一次想要休息,等天亮了再去追赶的时候,却听祖宽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魂不守舍的高起潜被吓了一跳,便没好气地说道:“又怎么了?” 祖宽深处矮粗矮粗的手指,指向前方道:“那里有人在打架。” “打架?” “哦,也就是两军厮杀。” “什么!”高起潜顿时大惊,压低声音道,“会是建奴吗?” 祖宽大笑道:“高公公无需担心,建奴已被我关宁军赶到了辽河以东,浑河以北,轻易不敢南下西进,犯我大明领土。” 高起潜觉得这个糙汉是在羞辱自己,便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那么前方是何人在厮杀?” 祖宽侧耳倾听了一瞬便道:“应该是阿真与阿桂两位小将军,正在率队厮杀。” “那我等快上前察看吧,我也很想替陛下看看传说之中的关宁铁骑,是如何对对练厮杀的。”高起潜急不可耐,再次催促道。 “诺,公公请。”祖宽作势请高起潜先行,跟随奔了稍顷之后,却骤然发现周边围上来好多淡淡的绿色幽光。 祖宽略惊,环顾四周,这才发觉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就已身陷重围。 “祖将军,这是……”高起潜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状况,忙勒住马缰惊恐道。 祖宽沉声道:“是草原上最为常见的狼群,我们的运气不大好,遭遇了一大群。” 高起潜何曾被如此多看待猎物的凶狠目光盯上过,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公公莫慌。”祖宽宽慰了一句便又低喝,“结防御圆阵保护公公,放求援响箭。” 他麾下五名精锐的少年关宁铁骑,立刻与他一同将高起潜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抬手向天,便有一道响箭从他的袖口之中击发,一边发出着尖锐的声响,一边迅速升入半空,最后绽放成一朵灿烂的眼花,在夜空中显得十分耀眼。 高起潜倒也冷静了一些,道:“有多余的武器吗?借我用用。” 祖宽沉声道:“祖高,将你的备剑交给公公!” “诺!”被唤作祖高的祖氏家丁一声应诺,便铿锵一声拔出备剑,交给了高起潜。 高起潜武器在握,勇气倍增,心中更是升起了大杀四方的豪情。然而看了看那些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幽冷目光,仍是心中发憷,无胆跻身防御圈的最外层。 其实他若加入进来,这个防御圈无疑会变得更加完美。关宁军中除非是受了重伤无力再战的战士,否则便绝不会让人如此保护。 因为在关宁战士骄傲的内心当中,这种行为实与懦夫无异,但祖宽念其是京师来的公公,无关软弱与坚强,便也没有过高的要求。 其实当祖宽听见自远处传来的隐隐厮杀之声时,黄重真与吴三桂的团体对练厮杀已接近尾声。 吴三桂受不了黄重真的再三刺激,从而策马狂奔之时,率先听到响箭尖锐的求救之声,便二话不说,加快马速便赶了过去:“有友军遇险!速来!” “三桂!接剑!”黄重真与他离得最近,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独自赶了过去,心中欣慰的同时,抽出大铁剑便甩了过去。 吴三桂一把接过,吼了声“好家伙,多谢”,便其势不减地继续往前。 手中握着大铁剑,威势更胜,他的麾下无不为其欢呼。 就连黄重真的麾下也不吝怒吼着赞美,无不跟随着他奋勇向前。 “阿真,接矛!”强壮的青年刘挺怒吼着将精铁长矛投掷了过来。 黄重真一把握住矛身,便单手擎在空中,闷声往前冲杀。 大黑马无疑比吴三桂千挑万选出来的灰马更为矫健,竟逐渐追了上去,乌黑的身子融于黑夜之中,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唯有那密集的马蹄才能分辨其位置。 吴三桂听声辨位,哪会甘心被人后发先至,便嘶鸣抽打着灰马的硕大屁屁。 “小桂子,对你坐骑好一点!”风驰电掣起来的黄重真,沉稳似乎于顷刻之间尽皆敛去,而是立刻就变成了迎着风追逐梦想的热血少年。 他朝吴三桂大吼,后者也扭过头来怒吼道:“你少废话!看谁先到!” “好啊!”黄重真大笑,大黑马似乎与其心意相通,无需鞭策便已再次奋蹄,竟隐隐有着将吴三桂赶超之势。 “挖草!驾!驾!”吴三桂大怒,打马狂奔。 奔过一座小山岗,厮杀之声已隐隐传来。 黄重真凭借出色的夜视能力,便已透过弦月清淡的光芒看到,与友军厮杀的并非最坏打算当中的建奴细作,而是狼群,心中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吴三桂也凭借过人的听力判断出了这一点,怒喝一声便将灰马的脚程激发到了极致。 黄重真心内莞尔,便故意放了一次水,让吴三桂这个骄傲鬼小小的赢一把,以满足他的虚荣心,倒是大黑马挺不满意的,打了一个郁闷的响鼻。 重真哈哈一笑,便已随着吴三桂杀入了狼群之中。 两千余名人类骑兵在广袤的原野之上奔腾起来的气势,堪称排山倒海。 狼群的数量再多,生性再凶悍,也无法与之抗衡。 它们只是不甘心在付出较大伤亡之后,仍然只能让即将到嘴的食物飞了,这才徘徊了稍顷。可也就是这丝徘徊,让之产生了堪称惨重的伤亡。 随着吴三桂、重真、刘挺、周吉等人,犹如猛虎一般相继杀入进去,层层围攻祖宽等人的狼群便也只能溃散开来。 来不及躲避的,便都成了关宁铁骑的刀下亡魂。 高起潜亲眼看到刚刚还矫健凶残的饿狼们,顷刻之间便呜咽着四散而逃,便连一条大黄狗都敢追着他们的屁屁,一边狂吠一边追赶,却并不轻易下嘴,而是将更多的机会让给那些人类骑兵。 因为重真曾无数次告诫于它:“千万不要吃外人扔给你的食物!也千万不要轻易对与你相似的犬科动作下嘴!” 为了教育好这头憨憨的黄狗,重真可谓是煞费苦心,甚至不惜言传身教。 令他欣慰的是,二狗的智商虽然不及三桂,却比他听话,比他懂事。 头狼站在一处高坡之上,极度愤怒地仰天长啸,似乎仍然不甘就此撤退,从而在召唤更为远处的同族伙伴。 唯独可惜了没有圆月,让高起潜无缘得见传说当中月夜狼嚎的画面。 不过二狗也塌腰仰头,学着饿狼仰天长啸的有趣样子,当真是让他长了见识。 “弓来!” 高起潜还听到一名少年低喝一声,那不高不低的声音是那样充满着磁性,似乎能直击人的心灵,便忙不迭转头看去。 只见一名少年其实堪堪接过麾下递给他的又长又硬的弓,低喝一声便从悬挂于战马之侧的箭壶之中,抽出一支硕大的精铁箭矢。 弦月清淡的光芒将其少年影子衬托得极其威武,他弯弓搭箭,便已一箭射出。 “嗡!”弓弦剧烈地颤动起来,颇识武备的高起潜从中推断,这是一柄不下于三石的强弓。 “大蝗虫?”他的心中闪过了那个曾无数次听在耳中,印在心里的名字,脱口便叫道,“黄总兵!” 精铁箭矢骤然贯穿了头狼硕大坚硬的头颅,便连惨叫都没有,唯独四肢轻轻抽出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它的麾下见状,当即便呜咽着鸟兽一般散去。 有几匹忠心的,还合力叼走了他的尸身。 更多生性凶残的,却已在潜意识当中考虑头狼死了,该如何去争夺这个位置。 见惯了重真箭术的关宁铁骑们,倒没有因为这一犀利的一箭而震天欢呼,而是默默而又警戒地以小队为单位,四处侦探,以防还有威胁躲藏在暗处。 更多的则是各司其职,默默地站在最佳的位置上,迅速列成了一个随时可以发起冲锋的阵型。 这些关宁铁骑,反倒是被高起潜的一声大叫,惊得瞠目结舌。 “挖草!”犹自驱赶着狼群的吴三桂更是一个趔趄,差点儿犹如宁远之战中的那般,再次上演马失前蹄,三桂啃泥,扑倒平原之上“挖草”去了。 便连黄重真都被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却并没有立刻跟面生的高起潜打招呼,而是看向熟悉的祖宽道:“阿宽?” “阿真!是我!还好你们来得及时!”祖宽无疑是被狼群伤到了,便连胡子都被撂下了一大把,粗略看去跟个缺牙的老头一般,分外滑稽。 祖高等人也连忙致谢,黄重真随意地摆摆手道:“都是战友,何须客气。” “祖宽!这是怎么回事?”吴三桂率队赶了回来,朝他嚷嚷道。 “表少爷!”祖宽立刻叫道。 “叫某吴将军!”吴三桂却顿时怒道,似乎已不甘心屈居于祖氏的羽翼之中。 祖宽忍着怒意叫了他一声,便转向重真介绍起高起潜来:“阿真,这位是八百里加急从京师赶来传旨的高起潜高公公,刚才那一声‘黄总兵’便是他叫的。” “太监也能八百里加急?”吴三桂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整个人都显得咋咋呼呼的,颇有点儿神经质的倾向。 ( 第278章 关宁铁骑进军大凌河堡 高起潜心中大怒,顿时深深地忘了他一眼,面上却显示出了极高的涵养,坐于马上朝吴三桂微微一鞠道:“咱家便是高起潜。” “哦,高公公好。”吴三桂下意识地朝他拱拱手,便再也不知该做什么,便只管死死地瞪着黄重真,眼圈都快红了。 黄重真很同情他的这种心理,便朝高起潜抱拳说道:“高公公一路辛苦,但在下不才,至今都仍是守备之职,这一声‘黄总兵’,实在是担当不起。” 高起潜大笑道:“很快你就担当得起了。” 笑毕,竟直勾勾地盯着吴三桂道:“圣旨到……” 从而拔尖了的嗓音之中,吴三桂一度错误地以为,这是传达给自己的旨意。 然而,就当众人跃下战马,以军中的单膝跪地之力参拜听候圣旨的时候,高起潜宣读出来的,分明是黄重真的名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吴三桂没有听清楚高起潜抑扬顿挫地到底宣读了些什么,总之似乎是将黄重真从从抚顺开始的生平事迹,几乎都以咬文嚼字的方式介绍赞扬了一遍。 直到黄重真郑重说道:“臣黄重真,叩谢皇上恩典。” 便宣告着这个环节彻底结束,而重真一跃受封为副总兵之事,也已板上钉钉。 “少爷……” 吴三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事后想想似乎是吴老三与吴老四合力,才将他抬了起来。 他怔怔地抬头看去,便恍惚间看到高起潜将圣旨交到黄重真手中之后,便抱拳连道:“恭喜恭喜!黄总兵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绩,当真是当世英杰啊!” 而黄重真则也拱着手连道“不敢不敢、公公辛苦”之类的屁话,还硬是变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小声说道:“公公,这可是某数年的军饷了。” 高起潜哈哈大笑,道:“黄总兵可真会说笑。” 便将此事揭了过去,显然并不嫌银子少,也好像并不怕多。 客套过了,高起潜便又切入了正题:“魏公公还特意嘱咐小的,皇上为了促成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还请将军随小的回京述职。” 吴三桂觉得重真铁定是会答应的,毕竟进京面生这种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谁会拒绝?并且也不能拒绝。 就算见不到皇上,见见那个只比皇上小一岁的赵高魏公公,也是不错的。 他扪心自问,若换作是他,铁定会果断地抛弃战友,然后屁颠屁颠地随高起潜回京,并且是立刻动身的那种。 然而吴三桂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拒绝了!这小子居然拒绝了! “笨蛋!大笨蛋!”从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口中听到了那个“不”字,吴三桂终于瞬间便清醒了过来,简直想冲过去抱着高起潜说道,“他不去,我去!” “我去!”高起潜也将嘴巴张得极大,显然极其意外。 吴三桂顿感怒其不争,上前扒拉着重真骂道:“你小子怎敢抗旨不遵!皇上要你去那是看得起你!” 重真无奈地看着他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高公公说话,他说的是魏公公让我去,不是皇上叫我去。对吧,高公公?” “啊?好像……是的。” 高起潜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心中却暗骂这小子果然不负大蝗虫之名,整个一个傻大黑粗,暗道:“如今这世道,皇上说的跟魏公公说的,有区别么?” 吴三桂见重真这就将后路都给堵死了,不禁气恼地狠狠锤了他一拳。 重真却跟没事人一样地瞪着他说道:“边军未奉诏不得入京,这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想让我违背祖训啊?” “祖训?什么祖训!遵循祖训与抗旨不遵相比,哪个更重要?”吴三桂撇了撇嘴,似乎只将他吴氏家训放在心内,却连朱氏祖训都是不放在眼里的。 重真终于忍不住回敬了这小子一拳,骂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皇上并没有下旨叫我过去,这全都是魏公公一个人的意思。老子若冒然去了,万一东林那帮龟孙子较起真来,魏公公又顶不住压力,那老子这刚封的副总兵还当不当了。” 高起潜眯着眼睛看着这两兄弟唇枪舌剑、夹枪带棒,却终究还是没能看透黄重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听他越说越大胆,都敢影射魏忠贤了,便忍不住道:“黄总兵,您当真不去么?魏公公上达天听,他说的话自然便是皇上授意的。” “果然是个人精。”黄重真听他轻轻巧巧地便将了自己一军,内心暗骂,嘴上却道,“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魏公公,就看他敢不敢接了。” 高起潜心中冷笑,面上则笑靥如花道:“你说,某一定转告九千岁殿下。” 重真暗骂这狗东西居然还试着威胁自己,便道:“公公只管回去,待某拿下了这一份贺礼,便权当给魏公公贺寿。若拿不下,便当某啥都没说。” “九千岁殿下上个月才……”高起潜下意识地说了半句,便惊怒道,“你……” 重真却已大笑着跨上大黑马道:“阿宽,辛苦你护送公公回程。我与三桂这便要去大凌河堡遗址,修筑那座被我大明遗弃已久的城堡了。祖将派遣我俩前来,用意便在于此。” 说着,便已拔出插于泥土里的长矛,大笑着飞奔而去。 周吉刘挺等一千麾下,立刻潮水一般跟了上去。 吴三桂眼看着吴老三等人也都跃跃欲试,有心不替重真擦屁屁,但又不想在魏忠贤心腹的高起潜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便只好朝他拱拱手,才上马率队跟去。 祖宽是与重真一同谍战后金、入关修行过的人,已打下了深厚的根基,无论见识还是胆识,都已不是昔日的那个祖宽,也不是寻常的祖氏家丁所能比拟的。 因此他很清楚,这段时间对于关宁军来说,是如何的珍贵。 哪怕袁崇焕被迫辞官了,也要主动出击。 毕竟经过宁远、宁锦两场大捷的关宁军,若仅是单纯的军事行动,有袁帅与没有袁帅,差别还真的不是很大,除非要重新布局,重新调整战略。 因此祖宽虽未祖氏家丁,却赞成重真的观点:“若不能趁着建奴新败的时机,收服大凌河堡乃至辽西平原前沿的西平堡,便很有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然而他的家主总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似乎很满足于占据锦州了,又或许是受了袁崇焕被迫辞官的影响,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如今从重真口中,听闻自家将军终于授意麾下往前进取,心道定是他们这些热血少年的拳拳报国之心起了作用,顿时精神一振。 他朝着重真与吴三桂离去的方向大声应诺,便自忖极为绅士地对高起潜做出了邀请状:“姑娘,能请你跳支舞……啊不,请吧,高公公。” 眼看着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原野,瞬间就变得冷清了下来,唯有狼嚎远远地传来,高起潜心中大恨,将重真的无礼深深记在了心里,便连吴三桂都恨上了。 对于祖宽那邋遢粗犷的模样,他更是厌恶至极,有心想要给点脸色看看,但听着似有迫近趋势的狼嚎,便心中发憷。 他便只好摆出一张笑脸,装出一副遗憾而又心甘情愿的表情,头也不回地往锦州驰去:“太可怕了,这地方实在太可怕了。不但野兽可怕,连人都不是人啊!” 他的不甘与绝不回头,与祖宽等人的不舍以及一步三回头,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为什么要对那个高起潜如此无礼,那可是魏忠贤的心腹啊!宁可得罪君子,也莫要得罪女子与小人,这可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啊!” 吴三桂追上刻意放缓了马速的重真,不解地问道。 “是的。我确实说过有些人就算不喜欢,也暂时莫要得罪的话语。”重真叹道,“但是有些时候,从一开始就坚定自己的立场,比什么都重要啊!” 吴三桂悚然动容道:“你是说阉派会败?你看好东林?可是便连袁帅都在拍魏公公的马屁啊,虽然并没有拍到点子上,最终还是被迫辞官了,好悲哀……” 重真打断他道:“我说的坚定立场并非站任何派系的队伍,而是坚定自己的内心,坚持自己的方向。” 吴三桂歪着脑袋看着他道:“那你所坚持坚定的是什么?” 重真回望着他郑重说道:“是坚守大明所代表着的汉家文明,以及大明百姓能够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这亦是吾辈关宁少年毕生的梦想,你说呢?” 吴三桂蹙眉深思道:“前一个梦想我完全能够理解,然而后一个……有着吾辈戍边,难道说大明关内百姓的生活还不够安居乐业么?” 重真叹道:“大明偌大,我等却只去过京畿以及京畿附近的河北山东,有机会咋俩再去大明的其他地方看看,你就知道了。” 吴三桂大喜道:“你是说过几天去京师述职的时候,会带上我?” “哈哈哈,那就要看皇上的旨意当中,有没有提及你啦。” ( 第279章 纯沙不成墙—吴三桂你记住了吗 黄重真大笑着鞭指前方道:“那里便是大凌河遗址了,吾等今夜便在此过夜,明日开始,并着手修筑此堡吧。” 吴三桂点点头道:“需要我去大舅那里要一些辅兵军户过来么?” 重真道:“我等趁着建奴尚未察觉,先将粮仓修筑起来,至少也要说动祖将军派遣后勤兵过来,将这些粮仓填满。至于修筑城墙的辅兵,让他们把堡墙栅栏抢修之后,便迅速撤退吧,免得陷入了建奴的包围,我等突围的时候,可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吴三桂大惊道:“什么?你说我等会陷入重围?” 重真顿时斜睨着他道:“你怎么?你怕了?” “怎么可能!只要有仗打,老子便只会热血沸腾!何曾怕过任何一场战斗!” 吴三桂先是大笑,旋又蹙眉道:“可是,袁帅创建我关宁铁骑的最初目的,好像是用来冲锋陷阵的,咋他一走,就沦落道修堡守寨的地步了?” 重真望着麾下的骑兵接受到自己的指令之后,便开始向着大凌河堡遗址开拔,并很快便投入到了着手修复的工作当中。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吴三桂道:“若非数量不多不少,质量又足够让人心动,又怎么吸引建奴的目光呢?袁帅给了我关宁军极大的自信与动力,不管他在或不在,我等都会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极其一样,实现短时间内的自我运转。” 吴三桂疑惑道:“发条?你是说袁帅在或不在都一个样是吧?这不对吧?赵将军、满桂,还有我大舅,都是总兵职衔,可没有谁从属谁,谁统帅谁的规定,如何自行运转?别相互看不顺眼,相互掣肘,就算我等小兵烧高香了。” 重真耐心解释道:“不止我们这两千余骑,祖将军、赵将军,乃至满将军,都会派遣麾下铁骑,驰骋于这广袤的辽西走廊之上,做出既好像想要往前突进,又仿佛是在替我等压阵的态势。我关宁步兵则会着重屯于松锦杏山一带,乃至进驻左右二屯,以为我部与你部铁骑之后盾。” 吴三桂深悉秋季夜晚的两双空气道:“这么说,我和你身陷重围浴血奋战,是无可避免了?” 重真打了一个响指道:“对滴。” 吴三桂受其轻松的心态渲染,笑道:“你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奇怪的将官,明明被人当做枪杆在使了,还是这么潇洒自如,甚至甘之若饴。” 重真轻笑道:“总要有人为着身后的这个古老民族,负重前行的,自从年少懂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都在扮演着这样一个角色。” “一直?呔!”吴三桂斜睨着他道,“还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俩虽然年纪差不多,可你来关宁才几年,我与我的家族,可已在这里打拼好几年了。” 重真笑呵呵地看向他道:“我的家族在抚顺,我在五岁的时候就见识过建奴的屠刀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就开始在师尊的带领之下,与建奴血战了。师尊仙逝之后,我自北而南,自东而西,南下西进,过关斩将,勇闯虎穴,直捋虎须,所打拼出来的战绩,可不比你辽东将门吴氏差呀。” 吴三桂瞅瞅他背上的“汝钦”宝剑,顿时翻着白眼不无嫉妒地说道:“岂止是不比我家差,简直就是犹有过之啊!谁叫你有一个寿命那么长的师尊呢?我的天啊!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居然是你的大师兄,老子到现在都难以置信!” 重真突然一脸诚恳浅笑地看着吴三桂道:“他也是你的大师兄,难道不是么?” 吴三桂还是首次感受到他完全没有讽刺的真诚,居然有些受宠若惊,龇着牙道:“你是说我可以成为你师尊的第四个弟子?哇哦,虽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但我还是感到很荣幸。” “你长得不美,想得倒是挺美。” 重真顿时将浅笑改为斜睨,道:“我们是兄弟,而且我与你有着共被袁公赐予表字的情谊,你叫李如松这个关宁铁骑最早开创者一声大师兄,并不过分吧?若是师尊允许了,你叫他一声老师也未尝不可,不过你要自己去问。” 吴三桂感慨道:“为什么老子总是在被别人占便宜呢?” 重真策马缓缓前行道:“到底是谁总是在占别人的便宜,某人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嘿嘿,你一个人知道就好了,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吴三桂笑嘻嘻打马随行。 他那之前因为被踹了一脚,还被拿刀架在脖子上的屈辱心结,因为重真一番通过推心置腹,晓之以理,尤其是诱之以利的劝导开解,终于烟消云散了。 听着吴三桂得了便宜的笑声,黄重真心内却道:“看来这小子无非就是欠收拾。嗯,改明儿得再踹他一脚,还要更加用力一些。” 可怜的吴三桂却不自知,在这表面友好的氛围里面,又一场针对于他的心理教育活动,正在酝酿之中。 黄重真将这个活动定义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人格重塑探究行为。 隔行如隔山这句话,在华夏的农村其实是很没道理的。 黄重真就亲眼见证过,农村里的小老百姓既能种地,又身兼木匠篾匠打铁匠,衍生为后来的土木工程专业的泥水匠,自然也不在话下。 因此,上辈子作为周围都是农民的人,从农民的儿子成长为华夏百姓子弟兵的黄重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半个土木工程毕业者。 东林院派那些眼高手低,不事生产的毕业生与之相比,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 在钢筋水泥这种在人类建筑史上有着划时代意义的事物,还没有被人类发明出来之前,睿智的华夏先人便就地取材,充分结合黄土与竹木,开始建造房子。 这些房子哪怕是在黄重真曾经生活过的22世纪,于深山老林里也还是有些遗址,便连窗户都有,充分展现了华夏百姓最为朴实的生存智慧。 黄重真始终认为,土木土木,其名称就是来源于此。 没有钢筋用来浇筑,于是黄土将极具韧性的竹片夯制进去,再于其注水搅拌之时添加进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以增加其水分蒸发干燥之后的坚硬程度…… 在黄重真的指导之下,大凌河堡最外围的墙寨,推进得非常之快,完全避免了原本的历史之上,祖大寿亲自率队砌墙砌到一半,就被黄台吉亲自率队团团围住了的尴尬局面。 粮仓需要最大程度上的保持干燥,黄土就不是非常适合了。 黄重真看着吴三桂这个义务劳动包工头汗出如浆的样子,由衷地点头赞扬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吴三桂好不容易品尝到了劳动是怎样愉悦的一件事情,便急哄哄地催促道:“哎呀,你就别念诗了,快告诉我吧。” 黄重真继续点头称赞道:“不错,真不错,终于有点样子了……” 吴三桂的大少爷脾气终于再次被点燃了,怒道:“信不信老子跟你翻脸?” 黄重真终于忍不住嘲讽道:“你真以为我是在夸你么?” 吴三桂愕然道:“啥意思?” “到底是啥活儿都没干过的大少爷啊,眼高手低咯。” 黄重真轻轻一叹,张口便吟诵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为了避免自己就是个诗词小白,吴三桂扑闪了两下细小的狭长三角眼。 “看来引导这种方式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这都怪我这个师兄,不怪你。” 黄重真终究还是忍不住吼道:“你真是太笨了!我不是叫你大舅托运了不少石灰过来么?你以为那是做什么用的?让你往建奴眼里洒泼的么?” 吴三桂到底不是蠢蛋,一拍锃光瓦亮的前额便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我家的偌大粮仓也确实都是用石灰混合着沙子铸造起来的。” 黄重真笑嘻嘻地看着他道:“石灰已经有了,那么沙子呢?” 吴三桂怒视着他道:“你这是在羞辱我么?”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是!可我不是沙子,更不是傻子!” “既然知道了,还不快赶紧去干活?” “好嘞,大凌河畔到处都是松软的沙子。” “切记一定不要挖那种最软最好看的,中看不中用,一定要在里面掺一些石子,在我们农村管用这种东西打起来的墙,叫作沙石墙。纯沙不成墙,小桂子,你记住了吗?”重真朝着吴三桂的背影喊道。 “我知道,你真聒噪,你的眼里就揉不得沙子。”吴三桂不耐烦地回应道。 “我的眼里其实揉得沙子,反而是你的眼里揉不得。”重真喃喃自语。 周吉看着吴三桂兴匆匆地跑去干活了,便对黄重真摊摊手道:“我还是不要明白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才让他忘记那种羞辱的。” 黄重真认真地说道:“其实他从小没朋友,就在内心深处一直拿我们当兄弟。” “我还真是倍感荣幸。”周吉大笑道,“那你还对他那么狠。” ( 第280章 建奴对火器的警惕与畏惧 黄重真笑道:“教诲最是讲究方式方法,有些人要捋顺毛,而有些人他就是欠收拾啊。” “好吧,学习了。”周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不过这种方法可一可二却不可三,因为随着人的年纪慢慢增加,记仇的本领便也渐渐增强了。你别看着这小子这会儿对着刘挺挺哥长挺哥短的,但凡是你我失势或者战死,刘挺这个莽夫一定会被这小子往死里折腾,最后悲愤而亡。” “也就是说,无论这小子所展现出来的是哪副样子,都要对之留个心眼?” 黄重真肃容点头道:“没错。” 周吉犹豫了一下道:“虽说这小子确实很讨厌,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何对于这小子有着如此深的成见呢?夜观天象看出来的?还是占卜占出来的?” 黄重真肃容道:“比这个还要严重。” 周吉道:“天机不可泄露?” 重真道:“没什么要不可泄露的,无非便是我经常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还有因此衍生而出的‘开关延敌’。” 周吉倒吸一口冷气道:“你说说建奴最终还是会攻占关宁,然后在吴三桂的投降带路之下,扣关而入?” “那就要看我们与杨国柱曹变蛟这些真正热血的少年,能够将关宁军打造成怎样程度的铁军了,是仅仅停留在武力值上,还是连灵魂也一起刚硬如铁。” 周吉深深吸气道:“杨大哥确实是个具有真正血性的铁血男儿,哪怕是战死了,也是绝不会投降的。还有曹文诏将军,他是我们的好兄弟曹变蛟的族叔,别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凡吴三桂有所异动,他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 “确实。”听到曹文诏这个名字的重真,终于忍不住动容道,“无论后人对于关宁军有着多少的争议,但真的是有很多著名的将领,出自大明辽东的关宁体系啊,曹文诏叔侄,马世龙,崔宗荫,哪怕左良玉王朴,莫不如是。” 周吉试探道:“其实你对左良玉王朴意见也挺大的……” “那两个小子与小桂子一样,无非就是欠收拾。” 周吉捂脸道:“你发现了没有?其实你的许多作法都在以吴三桂为标准。” “我有吗?”重真认真地看着周吉,问道。 周吉也认真地点点头道:“你有。” “好吧,谁叫这小子对于华夏民族所造成的创伤,实在是太大了呢。从辽东打到西南,勒死南明最后一个皇帝,平西王啊平西王!” “异姓不得封王……”周吉虎躯巨震道,“此话当真?” 重真没有说话,只是悲伤地看着这个最亲密的战友。 “之前我一直不很理解,但是现在终于明白了,若是小桂子真的拥有那样的造化,就怪不得你对他的成见如此之深,并且从未改变。” 周吉说着又深深吸气道:“吾辈,任重道远啊!” 重真道:“其实我对于你和国柱大哥,还有曹变蛟、崔宗荫等关宁将士的要求也都一样严格,只是并非源于成见,而是信念。” “想不到你对我等这么有信心!”周吉大笑道,“那老刘和老王他们呢?那四个耿直的老年人正被那小子捧在极高极高的位置上,然后帮他埋头干活呢。” 重真瞅着他道:“你何时见过老刘如此热情?老王他们又无利起早了。” “你可真行啊!”周吉再次刷新了对于重真的认知,犹豫了一下便又忍不住道,“那我呢?我在你眼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重真道:“我也不知道,我看不透你。” “真话?” “真话。” 周吉点点头道:“真希望你看透我的那一天,早点到来。” 重真也点头道:“莫急,一定有机会的。” 门口的二狗犬吠了一声,二人相视一笑,便像个监理一样,巡视工地去了。 三天之后,粮仓在吴三桂的支持修建之下圆满落成。 黄重真对于这般进步,是持肯定态度的。 可吴三桂老觉得这小子撇撇嘴的样子里,充满了不屑。 开口质问,他却不承认。 祖大寿的运粮队掐着点来到了大凌河堡,解了吴三桂追着质问黄重真的围。 两尊被伪装成手拉车的炮架,搬下装在麻袋里的炮身,镶嵌进去就成了雄赳赳的红衣大炮。 黄重真拍着这两尊老伙计的身躯,对吴三桂这个麾下最大的武将说道:“你觉得建奴会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呢?” 吴三桂还真的掐不住,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若换作是你,你会不会学聪明一点呢?” 听着重真的意有所指,吴三桂大怒道:“老子这么努力,还是不能让你这个副总兵认可是么?” 重真大笑着将拍在炮身上的手,改而拍在他的肩头道:“说实话你的进步真的很大,大到足够让人刮目相看。” 吴三桂斜睨着他道:“这些人当中也包括你吗?” “那当然。”重真潇洒地耸耸肩膀,又看向周吉道,“有国柱哥的消息吗?” 周吉点头道:“大牛重回了国柱哥麾下,亲自传来消息——一切准备就绪。” 重真东望辽河,道:“那便将侦察封锁网撤开一角,放建奴的细作进来吧。” “诺。”周吉答应一声便去与大牛焊接了。 至于撤开至何等样的程度,放多少个建奴细作进来,他没有细问,重真也无需回答,侦察营守备杨国柱与黄总兵,早有计议。 自从黄台吉于宁锦大战中的战略目标没有达成,从而被迫全军撤退至辽河以东,浑河以北之后,后金细作便于这月余当中,再未踏足过辽西平原的黑土地。 当然,他们也不甘就此放弃这片曾为卡伦哨探牧马之地的广袤原野,故也从未放弃过渗透。 然而关宁侦察兵在杨国柱这个硬汉的统帅之下,竟凭着有限的侦查力量,配合分批进入辽西平原历练的关宁铁骑,硬是这两条防线守得滴水不漏。 这月余以来,令后金细作水泼不进,哪怕是有着正规八旗牛录的帮助,也无法从任何一个地方,打开任何一个缺口。 黄台吉这类后金贵族,可不管底层的士卒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也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令他们陷入困境的,他们只管下死命令,只管能不能于短时间内,看到效果。 于是,后金的细作便无比捉急,因为再不打开缺口,他们便很有可能会沦为奴隶,便连他们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都要跟着受苦。 因此,在这月余的最后几日,他们拼了命地去冲击关宁军的侦察封锁线。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最后的规定期限内,他们无比艰难地成功了。 细作额真杜鲁望着满地的族人躯体,以及间或的几具明国关宁战士,再瞭望着正在往辽西平原深处溃散的侦察兵,心中苦笑,无比悲愤。 他抽刀便将旁边的一棵小树砍断,低吼道:“我们英勇的女真巴图鲁,在明国人的火器面前,简直就是活靶子啊!” 一个小额真捂着被火器击伤了的粗壮手臂道:“是啊!真不明白短短的两年时间,明国的火器却为何会强大到这般地步,莫不是有着神灵相助?” 杜鲁沉声说道:“其实火器的变强倒在其次,关键是运用之法,似乎与以往的明军全然不同。我们却还在用惯用的方式冲锋,明国却已想出了应对之法。” 小额真道:“是啊!单就距离而言,明国以前的火器就比我们的强弓要远三五十步,如今也就多远了几十步的距离,这点距离战马顷刻而至。 但是明国的这些关宁军,却不再如以往的明军那般,一轮弹药一股脑儿倾泻完了,就惊慌失措地换弹,我女真巴图鲁只需一个冲锋,便可近身肆意砍杀。 现在的关宁军却将火铳队分成了好几个小队,一轮放完了还有一轮,一轮放完了还有一轮,循环往复,简直就像没有尽头那样。 额真,你说火器如此厉害,尤其是那传说中的红夷火器,据说关宁军中的红衣大炮,最初就是从红夷手中购买而来,才于宁远城下首克我巴图鲁军的。 既然如此,我女真为何不向明国学习,从红夷手中引进火器,再如明国那般加以研制呢?大汗那么看重范文程这些汉臣,总不可能让他们白吃干饭吧?” 杜鲁瞪了这个聒噪的属下一眼,却又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女真的贵族就只会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吗?济尔哈朗贝勒早就建言了。然而大汗却以‘女真骑射,传承已久,断不可废’为由,果断地拒绝了。就这一点上,便连大贝勒二贝勒三贝勒他们,都是支持大汗的。 多铎他们几个小贝勒更是跳着脚儿反对。阿哈贝勒孤掌难鸣,又并非先汗的亲生儿子,便只好闭嘴不言了。况且,据范文程说红夷乃是来自于遥远的大洋彼岸,比我等先祖曾经乘舟去掳过女人的倭国,还要遥远很多很多呢。 我们一没海船,二没人会说红夷话,拿什么从他们手中购买火器?就算买来了,你会用吗?就算会用,等炮弹打完了又如何呢?你会自己造吗?” ( 第281章 关宁铁骑追击建奴细作 “这……我……范文程他们这些汉臣……”小额真顿时语塞,却显然并不服。 杜鲁说道:“范文程这个所谓的读书先生,其实就是在明国混不下去了,才来我金国混饭吃博出位的。我们的两任大汗若非着实没有熟悉可靠明国的汉臣可用,又如何会将之举在如此高的一个位置呢?照我说啊,他还不如徐国师呢。” “那先汗又为何要将国师下狱?大汗又不肯放了他呢?”小额真憨憨追问。 杜鲁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吾等八旗之中最为渺小的巴图鲁,得到军令只管往前冲就是了,想那么多作甚?就算想多了,你又能想得明白么?” 小额真连连摇头。 “那不就得了。行了行了,再闲话下去关宁铁骑就该支援过来了。” 杜鲁摊摊手后又肃容说道:“趁着这段由族人拼杀出来的空隙,你我便杀他一个漂亮的旋风之战,往这辽西平原的深处探一探究竟吧。我倒是要看看,关宁军究竟在搞什么鬼,其侦察兵的封锁为何会如此之严,乃至于让来去如风的他们,坚守阵地如此之久。” “喳。”小额真一声领命,便大声地命令手下整装待命。 杜鲁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大手一挥,率先策马往平原深处狂奔而去。 小额真带人紧紧相随,至于他们所谓的族人,尽皆抛于荒野之中,任由盘旋于天空的兀鹫俯冲而下,胡乱啄食。 野狼鬣狗也加入了进来,对着这些尚有余温的身子,胡乱撕咬。 从远处的高坡上的荒草丛里,旱濑般地钻出一个身影来。 仔细一看,竟是人类的模样。 出现之后,先探了探周边的环境,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也并没有一股脑儿地涌上来,而是几人放哨,几人执行,各司其职,配合默契。 他们没有战马,双腿却十分灵活,矫健地奔至这处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沉默地驱散那些喜食腐肉的飞禽走兽,抱起悍然赴死的伙伴躯体,便又隐没而去。 至于那些原始兽般强壮的身躯,则任由那些堪堪驱散了的禽兽再次聚拢过来,继续啃食。 唯有高坡上那几个放哨之人见了,双手合掌并于胸前,默默地念了一段咒语之后道:“要怪就怪你族的文明之中,仍旧缺少对于生命的敬畏吧。我族文明随比你组先进数百上千年,然而对于我们这些苦哈哈而言,在此之前其实也差不多是这番模样。一切的改变,都来自于那只大蝗虫。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才是我关宁的灵魂,而并非祖将所代表的祖氏将门,更非吴三桂那厮所代表的吴氏将门,袁帅是当之无愧的核心,但毕竟缺灵少魂,他所孜孜以求的军魂,其实早就悄然铸立起来了。” 历时十天,大凌河堡遗址便在重真等两千余关宁铁骑,以及风雨兼程而来,工期结束之后又急流勇退的辅兵们的支援之下,基本修建完毕了。 至少外围的最基本的防御工事,都已经十分完善了。 至于生活环境,黄重真倒是与祖大寿保持着一致意见,认为在建奴被完全地打压下去,乃至于如匈奴乌桓那样融于汉家之前。 关宁人于辽东的任何一片土地之上,哪怕是已被修筑得犹如铜墙铁壁般的关宁锦防线之内,所讲求的也只是生存而已,与生活这一奢侈的说法,尚且无缘。 其实关外的威胁一日不消除,哪怕是对于京畿为中心的北方诸省而言,都是犹如针芒在背的。 这是华夏民族自夏商周开始便达成的共识,却不知为何到了今天,大明朝堂上的大多数兖兖诸公,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袁崇焕仍为辽东巡抚之时,曾无数次让祖大寿带着黄重真讨论过这个话题。 但是很遗憾,那个时候乃至现在的黄重真都人微言轻,哪怕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惹来一身的麻烦。 因此他很有身为大头小兵的自觉,在达成一定的高度之前,从不妄议朝政。 这一高度,仍不包括于十日之前受封的副总兵。 他只是与周吉刘挺吴三桂等人一同,专心地扮演着蝉的角色,并默默地等待着螳螂的来临,然后奋起反抗,而不是如蝉那般丝毫未觉,坐以待毙。 杜鲁策马奔上了一处高坡,便远远看见了还算宽阔的大凌河,以及河对岸那座还算威武的堡寨。 杜鲁记得最后一次从这里路过的时候,那里还只是一片废墟,那个时候的他还特意对此投以了深深的一瞥,因此印象极其深刻。 可是现在,却毅然耸立着一座极具明国特征的土木结构的堡寨,在包括蔡家楼台那种楼台在内的所有城寨,都被摧毁了的辽西平原之上,显得那么突兀。 因此杜鲁一目之下,便将之收入了眼中,并且凭着丰富的经验,立刻便判断出,这座堡寨修筑而成的日期,不会超过十日。 紧随其后的小额真也看到了,便咋咋呼呼地鞭指前方道:“额真快看,那是什么?” 杜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嚷嚷,那是关宁军新修的堡寨。” 小额真却依然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依然嚷嚷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过去将之摧毁啊!” 以往,搞破坏这种行为确实是他们这些细作经常做,并也最喜欢做的事情。 别说是堡寨,便是整整两万明军,他女真巴图鲁都敢以五百追击。 这是萨尔浒大战中的一个小插曲,已成为遥远的传说了,却仍未女真人所津津乐道。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小额真为他的咋咋呼呼付出了代价,杜鲁很快便看到堡寨之内一座高高的木塔之上,传来了警戒之声。 然后只听堡寨之内一番动作,便有三队骑兵犹如出闸的猛虎般迅速奔出。 左右二队在原野之上绕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绕后包抄而来,速度极快。 居中那队速度稍逊,却也不紧不慢。 “想包抄我女真巴图鲁?”杜鲁面上冷冷一笑,心中却极其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这乃是八旗铁骑对于明国军队的专用行动,啥时候轮到关宁铁骑反过来包抄他们了?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杜鲁和那咋咋呼呼的小额真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立刻率队往来路狂逃。 黄重真亲自率领的居中小队,之所以速度稍逊,就是不想紧紧撵着这些女真骑兵的屁屁后面,以免被他们用那传说中狗带战术,予以迎头痛击。 而吴三桂与刘挺所率领的左右小队,之所以速度极快,便是为了迫他们将战马的速度于短时之内提到急速,然而等到战马力竭之后,便只能狼奔豕突。 而这两个小队的骑兵无一不是一人双马,吴三桂这个被吴氏将门从小培养的大少爷,以及刘挺这个老百户,更是一人三马,将马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和那些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渔猎族人,毫不逊色。 这是令杜鲁等女真细作觉得作为耻辱的事情——堂堂女真巴图鲁骑兵,却被三队大明辽东的关宁铁骑犹如围猎一般撵着屁屁,一直追赶到了辽河左畔。 而在关宁铁骑有意识的耗其体力的行为之下,杜鲁等人座下的战马都已口吐白沫,最终在快要抵达达牛渡口的时候,就算不马失(湿)前蹄,也纷纷被绊倒。 在此追逐的过程当中,他们也曾充分发挥从蒙古骑兵处学来的狗带战术,无数次地扭身或者仰身往后边或者两旁射箭,然而对方却十分可恶的,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箭之地加上十几步的距离。 杜鲁也尝试着在一处高地之上停下来,试图居高临下引关宁铁骑主动去攻。 然后非但他们的火器比女真人引以为傲的骑射之术,射程更远,就连其中一人的弓箭,都比他们这些中上之姿的女真巴图鲁,远上一大截。 这家伙的箭术也出奇地精准,一箭便可洞穿一个女真细作的胸膛,头颅乃至是脖子,众所周知,脖子乃是最为脆弱,但也是最令弓箭难以命中的地方。 可那个神秘的箭手却似乎是个偏执狂一般,但有机会,便会放弃更容易命中的胸腹或者战马,而是直奔脖颈,箭无虚发,一击命中,一击毙命。 如此果敢,如此自信,杜鲁自认为以自己对于箭术的理解与把控,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就连白甲巴图鲁中以箭术称雄者,也不过尔尔,甚至略逊半筹。 并且,那个人所用的弓箭,还是与白甲巴图鲁所用极为相似的精铁箭矢。 “这是?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的那个人?” 杜鲁在建州八旗的底层士卒当中,算是脑子比较活泛的存在,因此才能在武风盛行的族里,争夺到细作营额真的职位。 这是他此生的荣耀,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却难免升起了丝丝的悔意。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自北而南,由东向西,于南下西进的途中,血洗镇北关,火烧抚顺关,勇闯盛京城。 并且还在浑河南岸,力斩两位女真中上之姿的白甲巴图鲁,及其麾下二十骑。 ( 第282章 古有周瑜打黄盖 今有重真笞三桂 传说,聚拢关宁侦察兵,于老锦州的废墟堆里打响阻击战,将奴酋先汗花费极大精力培育而出的卡伦哨探,一网打尽的,也是这个叫作“皇重真”的人。 傅青巴图鲁的于小京观顶端的头颅,便是最好的明证。 “四贝勒的皇?事实证明他与大汗是没有关系的,莽古贝勒的攻讦完全是无的放矢。” 飞快地念及此处,杜鲁呼啸一声,便率队继续往辽河左畔狂奔,并且再也不节省马力,小额真及其余麾下从这声呼啸之中,听出了极度的惶恐,便也尽皆竭尽全力地纵马跟随。 达牛渡口就在眼前了,杜鲁及其所有麾下的眼中,都生出了希望。 心弦也于顷刻之间松弛了下来,然而一松驰,便失了足。 随着几根简简单单的绊马索,这二十来名建奴细作,便随着他们已呈强弩之末的战马,纷纷栽倒在了地上。 幸好沙地松软,杜鲁等细作又身手矫健就地一个翻滚,便卸去了大部分的前冲惯性力,便几乎没有遭受实质般的伤害。 但是,他们心中的惊慌却是难以附加的,因为在这个地方出现绊马索,便说明四周铁定有伏兵。 因此杜鲁等细作翻滚数圈之后便矫健地跳将起来,小队两侧之人自发地弯弓搭箭往两边戒备,同时双脚沉重地踏在沙地之上,弯着膝盖往前迅速移动。 至于杜鲁等居中之人,则脚不沾地,不顾一切地只往河畔狂奔。 “嘭嘭嘭……” 最让建奴忌惮的火器轰鸣之声,果不其然于两边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机括发动的轻微声响。 建奴细作听声辨位,立刻就往这些地方放箭。 为了对敌造成最大杀伤,这些伏击者的位置都比较靠前,正处于建奴弓箭的威胁之内。 但关宁侦查兵却已积累了大量与建奴细作作战的经验,早就躲入了事先就挖掘好了的战壕之内,并且迅速地将一旁的铁盾顶在了脑门上方。 “笃笃笃……” 箭矢果不其然如雨点般落下,哪怕大多数建奴细作都拼了命地抛射放箭,却终究因为人数的不足而显得稀稀疏疏。 蹑着他们的重真小队于这之前,已将马速提到了极致,速度迫近。 重真用三石强弓连发数箭,每一箭都精准地命中并且贯穿以后落后建奴的后脖颈,那巨大的贯穿力让其一头栽倒,硬生生地将其钉死在沙地之上。 其余骑兵见主将如此英勇,却并没有如何欢呼,而是沉默地以鸟铳加以射击,以求最大的杀伤。 随着鸟铳的连续击发,这队建奴细作瞬间损失惨重,很快便只剩下了包括杜鲁和那小额真在内的五六人。 “兀那建奴贼,哪里走!”吴三桂与刘挺也率队从两边包抄了过来。 前者更是大声呼啸,为沉默作战的关宁铁骑与侦察兵,增加了不少威势。 小额真见状立刻大吼:“杜鲁额真快走!” 说着,便于顷刻之间将所有的箭矢尽皆平射了过去。 然后捉起战刀,率领着仅剩的五人,不顾一切地便往右侧的刘挺小队冲去。 “来得好!”刘挺脸上的刀疤显得无比狰狞,阻止了麾下以鸟铳轰之,而是狞笑着举起大刀迎了上去。 “兀那建奴贼,居然看不起某!”吴三桂顿时大怒。 居然没有去追那快要抵达渡口,已踩着泥泞的杀敌,往辽河狂奔的杜鲁额真追去,而是发根倒竖地往那五六个人围拢过去。 刘挺手起刀落,瞬间便将那小队正枭了首,他的麾下也瞬间便斩首了四个人。 吴三桂小队最后加入战圈,最终由一马当先地他,砍下了最后一人的头颅。 “你抢我人头!”刘挺大怒道。 吴三桂毫不示弱道:“你不是一波五杀了!老子抢一个怎么了?” “你个锤子,让最重要的那个跑了!” “啊?老子这就去追!” “追你个球,人都已经被浪涛吞没了!” “啊?是耶是耶,不过没关系,这么大的风浪,建奴又都是旱鸭子,这个叫做杜鲁额真的家伙,铁定会被淹死,然后冲到大海里去的。” “快派人去下游!若找不到这最值钱的额真头颅,老子拿你吴三桂的头颅来填充!”刘挺发起怒来,当真是啥都不管不顾的。 “你敢!”吴三桂暴怒,却终究率先率队往下游狂奔而去。 倒好像刘挺才是都司,而他只是一介守备那样。 刘挺则与重真等人,沉默地看着杜鲁的一举一动。 杜鲁在泥泞之中跑得丢了鞋子,好不容易双脚沾着水了,却听到了这样一番话,于是就一边跑一边将全身的武装和衣物都解除了,就那么跳入了颇具“浪淘风簸”之势的辽河水之中。 出乎吴三桂的预料,他水性其实还可以,入水便如一条白条那样,灵活而又神秘地在水里穿梭,避过了好多飞来的铁砂弹与箭矢,就那么硬生生地顺着湍急的水势,斜斜地游到了对岸。 “哈哈!老子突出重围啦!”爬上对岸的杜鲁转过身来,丝毫不在乎浑身上下片叶不沾,往着对岸一个劲儿地耀武扬威。 “吴三桂!我刘挺要杀了你!” 见那个魁梧的壮汉似乎在迎风怒吼,杜鲁更是狂笑几声。 然后转身将一个硕大的屁屁展示给对岸的关宁战士看,一溜烟便跑得没影儿了,心中则大惊道:“吴三桂?宁远城下唯一一次出城追击的那个吴三桂!” 吴三桂哒哒地往回策来,那慢悠悠的样子似乎挺不好意思,或者说很害怕。 那个被一群关宁铁骑簇拥着的少年,显然便是此行追击骑兵里的头头。 见状一鞭子便甩到了吴三桂的脸上,怒吼道:“吴三桂!看你做的好事儿!为了抢夺本属于战友的一份功劳,便将另一份功绩拱手放跑了!” 吴三桂顿时捂着脸发根倒竖,怒道:“放跑了就放跑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改明儿老子还你十个就是了!” “你啊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祖将军派遣麾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也就是某黄重真与你吴三桂,深入辽西平原来到大凌河畔,为的是什么?无非就是赶在建奴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快的速度修筑好昔日的大凌河堡。 这段时日以来,我关宁侦察兵不顾一切地封锁两河流域,为的又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掩护你我么?眼看着堡寨就快修筑完成了,你立功心切,非提出这诱敌深入,趁机捞一笔功绩的馊主意来,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全功尽弃咯。” 少年骑士鞭指吴三桂,恨铁不成钢地骂完,便又狠狠一鞭甩了过去。 吴三桂显然不服,抬手将抓住了这一鞭,差点儿反将少年骑士拉下马来。 少年骑士一惊,抽回马鞭便骂道:“你居然敢还手!老子抽死你!抽死你!” 他身边那个魁梧至极的壮汉,也提刀怒吼着往吴三桂冲去。 吴三桂见势不妙,拨转马头便狂奔而去,一句威胁在面对辽河的时候,刚巧脱口而出:“黄重真你休要猖狂,哪怕你是副总兵,但老子乃是朝廷钦封的都司,而且还是将门之后,更有一个总兵大舅,才不怕你呢!” 被叫作黄重真的那个少年骑士闻言更是怒极,胡乱地挥舞着马鞭追逐道:“老子打死你这个不肖的都司!” 古有周瑜打黄盖,今有重真揍三桂,所扮演的都是愿打与愿挨的角色。 秋季平原的狂风之中,这些对话本不虞被辽河对岸的杜鲁所听见。 但是他偏巧是个女真族里为数不多的会唇语者,视力又挺好。 因此,竟将黄重真等人的对话全部收入了心中,也获悉了一个惊天之秘。 那便是——关宁军之所以不惜一切封锁辽西平原,为的就是修筑大凌河堡,以便将锦州直至大凌河畔的肥沃黑土地,尽数收复。 而比之更为惊慌同时也极为惊喜的,便是刚才心中陡然而起的那个念头:“黄重真?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骚乱之中,辽河对岸的关宁追兵已迅速远去。 杜鲁又惊又怒,却又深知秋草茂盛之所,定然还埋伏着不少神出鬼没的关宁侦察兵,正对着右岸仔细观察,便不敢露头,更不敢泅回左岸,而是犹如一条四脚的蜥蜴一般,心跳极快地匍匐着倒退。 许久许久,他才起身往着北边的辽阳,不着片缕地狂奔而去。 他一边跑还一边怒吼:“太可恶了!太可恶了!区区关宁军居然妄图一箭双雕,此事定要飞报济尔哈朗贝勒,再由其飞报大汗! 临近于辽西走廊的小凌河堡以及左右二屯倒还罢了,大凌河堡身处辽河平原腹地,但凡扎根便又是一颗楔入辽东的钉子,绝不允许任其矗立!还有‘皇’重真,阵斩两名白甲巴图鲁的‘皇’重真,一定要活捉回去!” 杜鲁的脚程很快,很快就抵达了辽阳。 可他的一切身份凭证都已成为辽河之中的浪淘沙,再加上细作不论之于敌我双方而言,本身就是一个颇为神秘的职业,平日所接触的寻常之人极少极少。因此驻守辽阳城门的八旗兵,还以为这家伙就是个妄图混进城里去地讨饭佬。 ( 第283章 刀疤刘挺 吴三桂你小子跟谁俩呢 在杜鲁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沧桑无力之言的辩白里面,同为额真的赞阿多还一度大怒,将之认定为大明细作,差点儿将之捉起来。 后来幸好济尔哈朗刚巧路过,认出了这个嫡系,才在他惊喜的呼叫之中,极没面子地将之认出来之后,便又极不情愿地认领回了辽阳贝勒府。 一回府内,济尔哈朗一改府外之态,立刻细致地询问了其中缘由,细听之后,不觉大惊道:“你说什么?关宁军正在着手修复并且驻防大凌河堡?” 杜鲁胡乱将侍卫扔给他的衣服套在身上,闻言忙躬身道:“回贝勒爷的话,奴才所探听而来的消息,便是如此。” 济尔哈朗狐疑地瞅瞅衣衫凌乱地杜鲁,便道:“你先将衣服穿好再说话。” “喳。”杜鲁依言迅速穿戴整齐,那个高大而又神秘的细作便又回来了。 面对济尔哈朗质疑的目光,他跪地说道:“此消息乃是奴才率领小队拼死突破关宁侦察兵的防线,并且深入辽西平原才探听而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 说着,便将这一路所行尽皆告之。 唯独遗漏了关宁侦察兵于辽河左岸的伏击,因为他认为那次伏击并非事先的算计,而是行踪泄漏之后的必然事件。 毕竟现在的辽西平原,几乎可以说是关宁军的天下。 济尔哈朗细细听完,便又沉声说道:“你说驻守者,乃是吴三桂,以及一个叫做黄重真的人?” 杜鲁道:“是的,并且经过多方验证,那个吴三桂就是先汗刚过世之时,前来吊唁的那个吴小三。至于那个黄重真……” 济尔哈朗沉声接口道:“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 杜鲁道:“奴才也是这么认为的。” 济尔哈朗盯着他的金钱鼠尾辫道:“你确定?” 杜鲁的脑后虽然没有长眼睛,却分明感觉到了他那目光的犀利,汗出如浆道:“您知道奴才会唇语,可关宁军却不晓得,他们又认为奴才必定会第一时间离去,故而可以排除是关宁军刻意设套的可能。况且此计一环扣这一环,若是圈套,那么设计者的心思之缜密,未免也太过可怕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整个关宁军乃至整个大明,当无能够设计出此计之人。 济尔哈朗却微微摇头道:“如果黄重真就是那个黄小贰,那就太可怕了!祖大乐、黄小贰、吴小三、周小吉……本贝勒之前一定是被忽悠了!” 其实他俩所不知道的是,杜鲁会唇语之事,也早已被草衣卫侦察得一清二楚,并且早就在一份情报,被他们心中所怀疑的对象所得知。 因此,一份几乎是为着收复辽东半岛量身定做的诱敌之计,便在他与袁可立的亲自制定之中,极其详细地出炉了。 而以“大凌河堡为诱饵,诱使黄台吉出兵,乃至于让整个建州八旗的目光,都聚焦于此,为收复辽东半岛争取时间与空间”,便是此计的第一环。 与此同时,黄重真窥一斑见全豹,也获悉了草衣卫于辽东的黑土地,确实已深深并且牢固地扎下根去。 和硕贝勒济尔哈朗思忖良久,都觉得无论如何,阻止关宁军修筑大凌河堡,都势在必行。 就算那个黄小贰就是传说中的黄重真,又有吴三桂这样的小骁将从旁辅助,但是大凌河堡无险可守,只需团团围困,便能破使其投降。 并且据杜鲁所见所闻,吴三桂这个都司与黄重真这个副总兵,似乎并不对付,还差点在辽河左岸打起来呢,这就更加有了可趁之机。 若是能籍此能将那个黄重真活捉回来,十大酷刑之下解开“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的秘密,那么让整个建州蒙上的那层阴影,便也能消除。 念及此处,大马金刀而坐的济尔哈朗霍然起立,沉声喝道:“来人!” “贝勒!奴才在!” “速往沈阳传递军情!” “喳!” “再来人!” “奴才在!请贝勒吩咐!” “点齐兵马!随本王亲往辽西刺探!” 济尔哈朗的贴身亲卫大惊道:“贝勒!大汗只叫我等坚守辽阳,刺探辽西平原,并非我等军务!” 济尔哈朗沉声说道:“若事事依他所言,听他安排,还怎能探听到这惊天之秘?兵贵神速,休要多言,照做便是!” “喳!”亲卫单膝跪地,领命而去。 济尔哈朗再次盯着杜鲁道:“你也去准备一下,随本王再探辽西!” “喳!”杜鲁深深一拜,然后匍匐着倒退离去。 看着杜鲁如一条倒退的蚯蚓般去到门外,济尔哈朗顺势将目光望向高远的碧空,喃喃自语道:“黄重真?消失许久,终于出现了!堂堂副总兵与那个守备黄小贰,当无关系吧?否则这升迁速度也太过骇人了!若有这番背景,怎有可能亲来大金,行险吊唁?” 他始终认为,大明还是那个凭借后台与家族的培养,就能出人头地的大明。 济尔哈朗亲率重兵直抵辽河,且还未等关宁侦察兵确定他们的意图,便已悍然渡河,意图直击辽西平原深处。 杨国柱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亲率侦察营战士层层阻击,虽损失较重,却也极大程度迟滞了济尔哈朗的行军速度,让他“兵贵神速”之计,没有成功。 黄重真确实也没料到济尔哈朗会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果敢。 但他的反应也很迅速,并且时刻都在加固大凌河堡。 因此一收到杨国柱遣人送来的情报,便令其以最快的速度,全线撤退。 如此一张一弛,倒让济尔哈朗更加误以为关宁军就是想要修复大凌河堡,进占大凌河流域。 故而再也不疑有他,挥军全线进攻,直抵大凌河畔,并且连军寨都没有来得及立稳,便于第一时间对看上去显得极其慌乱的河堡,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他的麾下无疑都是精锐,但攻城拔寨,实非所长。 关宁铁骑平日里所训练的,又大多都是冲杀之计,对于守堡,倒是颇为陌生。 如此一来,两相抵消。 新的大凌河堡在吴三桂一阵手忙脚乱的指挥之中,好歹算是在麾下铁骑手忙脚乱的抵御之中,被守了下来。 吴三桂望着堡前密密扎扎的建奴军队,以及被他们驱使着立寨的农奴军,忿忿不平道:“这个济尔哈朗也真是的,区区五六千的军队,便想攻打我大凌河堡?” 黄重真身边的刘挺说道:“若无老子及时支援,由你驻守的这个方位,不是差点儿就被打下来了么?” 吴三桂破天荒地郝然说道:“那是这小子不讲武德,哪有急行军而来,并且途中还受到了层层阻击,却不加以修整,便挥师攻城的?” 刘挺作战生猛,脑子却显然不太活泛,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黄重真适时地拍拍他的肩膀对吴三桂道:“你觉得就凭济尔哈朗辽阳所属的几千号人,就算将城防军都全部拉来了,能将大凌河堡团团围住吗?” 吴三桂挺直胸膛理所当然道:“那当然不行!他的兵力情况你我可是在谍战后金之时,便已摸得一清二楚的!” 黄重真反问道:“那他先攻城后立寨,若打下了也就打下了,打不来才考虑稳一波再打,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吴三桂一怔,旋又试探着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兵贵神速?” 黄重真点点头道:“孺子可教。” 吴三桂受到鼓励,灵机一动道:“老子的麾下也都如旋风一般,不若趁他立寨未稳,出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黄重真对于他的举一反三十分满意,却轻轻摇头道:“他明知守堡的是你与我,必定严加防范,此时袭营,得不偿失,不若再等等。” 吴三桂怒道:“你啥时候变得这般缩手缩脚了?” 刘挺瞪着他道:“你懂什么?黄总兵这是在等待最佳的战机!” “黄总兵”这一称谓显然深深刺痛了吴三桂,反唇相讥道:“最佳战机最佳战机,那究竟啥时候才是最佳战机?” “这俺咋知道!”刘挺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不说话,脸上的那道长长刀疤显得极其狰狞,直将吴三桂瞪得心中发毛,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更是差点将其噎死。 黄重真适时说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好早做准备。” 吴三桂大喜道:“这么说你准备派遣末将去劫营?” 黄重真深深地忘了他一眼道:“你乃宁远之战中唯一的出城追击者,要说劫营的经验,放眼全营,谁人能比得过你?” 刘挺也大力地拍着吴三桂的肩膀道:“就是就是,你小子年纪虽然小,可是经验很足呀。” 自从见识了徐亦欢周玉凰,哪怕小伍阿济根之后,吴三桂就很讨厌别人跟他提“经验”二字,于是立刻就甩脱了他的肩膀。 刘挺“呦呵”一声,虚挽袖子道:“你小子跟谁俩呢?” 吴三桂可不敢在这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兵油子面前,再说“老子乃是堂堂都司”这类炫耀之话,便白了他一眼,看向黄重真道:“那末将啥时候出兵?” ( 第284章 济尔哈朗突袭大凌河堡 黄重真道:“辽沈辽沈,辽阳距离沈阳快马不过一日路程,此时的黄台吉必然已经收到济尔哈朗的情报,必定正在抽调兵力,试图再次亲征大明。” 吴三桂皱眉道:“距离宁锦之败才只数月,这堂堂建奴大汗真有这么愣?” 黄重真望向逐渐沉没于夜色之中的建奴营寨,语气和表情与颇为悠远道:“吃堑长智,人大汗当然不会再一次地试图扮演吞象之蛇的角色。” 吴三桂大惊道:“你的意思是,黄台吉很有可能会将大凌河堡团团围住,并且只围不攻,只为消耗我关宁军的兵力与粮草?” 黄重真点头道:“济尔哈朗堡外立寨的举动,很有可能会令其受到启发。此举不但能消耗我军的兵粮,还能对士气造成极大的打击!” 吴三桂显得极其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 黄重真道:“所以才让你于黄台吉的大军即将抵达大凌河堡之际,也是济尔哈朗所部防范最为松懈之时,毅然出军,马踏敌营。” 如此大胆之计,便连吴三桂都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也太偏执了吧?” 黄重真“铿锵”一声拔出“汝钦”宝剑,往前一指道:“剑走偏锋而利!” 吴三桂看得既眼热又血热,重重点头道:“好!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黄重真拍拍他的肩膀道:“届时因你之功,黄台吉若因心急取得战果而将军寨立得太近,那么红衣大炮便可发挥最大功用了。” 吴三桂既十分受用,又有种被利用了错觉,不禁叹息道:“你真是要将一切事物的利用价值,都榨得……哦不,是都充分运用进去呀。” 刘挺又瞪起了牛眼道:“你小子懂什么?这叫啥来着?哦,效益最大化!” “效益最大化?”吴三桂若有所思地想道,“若有朝一日皇帝老子要老子前去勤王,非敲他三百万两白银不可!” 刘挺显然不会想到自己对于吴三桂的敲打,竟会让其衍生出这样叛逆的心思来。重真也未曾料到,这小子举一反三的能力,可以强化到此等地步。 夜色甚浓,济尔哈朗早就认出了驻守河堡北端的,正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吴小三,也就是传说当中上演过明金战争史上,唯一一次出城追击之战的吴三桂。 哪怕那一战无论是规模还是斩获,在后金动辄数万斩首的战果面前,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被无限地吹嘘。 然而此举对于之前十数年纵横辽东无从一败的女真巴图鲁而言,仍然犹如继“一人屠一城”之后的有一层阴影。 若能破之,让关宁军损失一员骁勇之将,那自然也是极好的。 至于黄重真是否便是黄小贰,因其到来之时夜色已颇浓,又隔得有些远,虽然觉得那道身影与心目当中的那个轮廓有所重叠。 但男大十八变,济尔哈朗默默地应证,却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确认。 济尔哈朗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轻举妄动,因为自从西渡辽河,踏上辽西平原肥沃的黑土地之后,除了刚开始的那次疯狂突进之外。 他堂堂大金汗国天聪朝的和硕贝勒,竟成了一个瞎子。 派出去的斥候,就像泥沙撒入了无垠的大海一样,无一回来。 往前,是守堡守得越发得心应手的关宁铁骑。 往后?济尔哈朗觉得大凌河堡里的关宁铁骑,绝对不会放过在这平原之上,追逐自己这支并非清一色骑兵军队的机会。 一如曾经,后金铁骑在辽东腹地驱杀明国军队那样。 况且黄台吉莅临在即,往后撤退实在是太没面子。 说不定还会被正在着手削弱贝勒权利的黄台吉,趁机褫夺了爵位也说不定。 济尔哈朗很无奈,只得白日进攻,晚上则如履薄冰,严加防守。 一连十日,部下无论精力体力还是军心士气,都已有着下降趋势。 最令济尔哈朗感到恐惧的是,他的粮道,居然被关宁铁骑给截断了! 并且从蛛丝马迹来看,截粮的绝非河堡内的骑兵。 尽管他并不能确定这座小小的河堡之内,究竟部署着多少关宁铁骑。但他有着绝对自信,若是仅凭吴三桂所部,是绝对无法在自己的攻势之下,坚守如此之久的。 济尔哈朗越来越确定,这真的是一个圈套!并且是一个手笔极大的圈套! 而前方的大凌河堡,就是这个圈套的圈心!是一个极大的诱饵! 第十日的傍晚,他也终于确定了那个传说中的黄重真,正是曾与自己以兄弟相称的汉家明使——黄小贰。 望着堡前那道迎风而立,朝着自己摆动手掌的修长身影,济尔哈朗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黄台吉的话,在辽阳道别之时就该将之拿下,就算他医好了本王的顽疾,让本王一下子便收获了一儿一女!” 望着迅速隐没于黑夜之中的大凌河堡,济尔哈朗恨恨地想到。 这原本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好在黄台吉倾心培养的斥候细作,终于突破了关宁侦察兵的层层阻击,将大军旬日就将西渡辽河的消息,送了过来。 济尔哈朗的心弦有所放松,这才于丑时三刻,沉沉睡去。 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才没多久,便听一阵接着一阵的火铳声响,在他的军营外边响起,那“嗵嗵嗵”的声音,听着就好像有人在放鞭炮一样。 济尔哈朗有着那么一丝的恍惚,但是旋即便跳将起来。 亲卫也于此刻奔入他的营帐,慌忙禀报道:“启禀贝勒……” 济尔哈朗断喝道:“别说了,快替我穿戴!” “喳!” 济尔哈朗在数名亲卫的帮助之下穿上铠甲,擎着武器奔出营帐,还不待跨上已在帐门口等候的战马,便见军营四周火光冲天,军营外围喊杀震天,鸟铳的声响更是从未停歇。 黎明前最为深沉的黑夜之中,济尔哈朗也不知有多少关宁军参与了此次劫营。 从而言之正当他短暂恍惚的时候,便听有农奴军大喊大叫:“军营破了!军营破了!快逃啊!快逃啊!” “胡说!本王的军营极其牢固,怎可能说破就破!” 济尔哈朗愤怒大喝,却发觉除了自己身边的几名亲卫之外,原先如臂指使的军队在极度的混乱之中,根本就无法在第一时间接收到自己的军令。 甚至于更有人乱喊:“济尔哈朗死了!济尔哈朗死了!” 济尔哈朗气得快要吐血了,在亲卫的推送之中跨上战马,便要往火光最为耀眼的地方,也就是大凌河堡的正前方冲杀。 却骇然发现,他的亲卫头子正牵着他的马缰,往后方的黑暗之中调头。 济尔哈朗一鞭子挥了上去,怒道:“你个奴才!那是敌人留下的陷阱!若想活命就听本王军令,不要去管那些农奴军,收拢本王直系步骑,只管往前突进!” “喳!” 数名亲卫齐声发喊着收拢士兵,更有亲卫祭起了代表着部落荣耀的旗帜。 于是人数越聚越多,很快就形成了一字长蛇阵,主动打开军寨前的大门,向着大凌河堡的方向,发起了最为猛烈的冲锋。 火光冲天,映红了天沿,便连火把都省却了。 吴三桂与刘挺在杨国柱的配合之下,在农奴兵的呼应之中,分左右两路马踏联营,将济尔哈朗的营寨搅得一团乱,却陡然发现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 待他俩惊觉之时,济尔哈朗本人也已被亲卫护着,冲出了乱糟糟的军营,并且其势不减,径自往河堡的正前方冲来。 最前端的步骑,已快要踏足堡前的壕沟了。 “好小子!”黄重真站在堡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轻轻一赞。 周吉道:“单凭我们五百人,守起来太危险了,需要提前开炮么?” 黄重真点点头道:“开吧,黄台吉也不见得会将军营扎得很近。” “嗯。”周吉轻轻点头,便将大手举起,旋即轻轻一挥。 另一边早就蓄势以待的彭簪罗立,立刻便怒吼道:“开炮!” 辅兵便用火折子点燃了引信,随着“轰轰”两声巨响,两尊由大明仿制的红衣大炮,并且对其缺点稍加改良了的大将军炮,便发出了猛虎般的咆哮。 虎啸平原,百兽震惶。 一连二十枚炮弹砸入了济尔哈朗前冲的密集军队,造成杀伤尚在其次,关键是那种心灵上的震撼,终于将他们内心深处最后的一丝骄傲,都给无情轰碎了。 “是大炮!只有两尊!” “不一定!关宁军狡诈如狐,谁知道还有没有隐藏的杀手锏!” 正于此时,那些堪堪进入了鸟铳射程的步骑,便又遭受了密集的火力交织。 听着自己行险一搏组建起来的一字长蛇阵,不但蛇头的士卒成片成片地惨叫倒下,蛇的七寸又遭中心开花。 济尔哈朗又惊又怒,纵然内心极其不甘,也只得下令道:“分左右突围!” “喳!”传令兵领命便去,数名亲卫与之同行。 其余亲卫则护着他,率先往一侧突围而去,身后的步骑自发跟上。 而身前的步骑,则在接收到传令兵的军令之后,由各自的额真率领着,往另一侧突围而去。 吴三桂与刘挺堪堪掩杀过来,火把将这一情形照得通透分明。 ( 第285章 辽东半岛上建奴的多处告急 “怎么说?”周吉转头看向黄重真。 黄重真指指一侧道:“贝勒定是往那边跑了。” 周吉立刻便道:“向右调整炮位,炮击准备。” 彭簪罗立依言而行,数名辅兵一顿熟稔迅速的操作,也令炮膛冷却了一些。 副炮手填入炮弹,一名辅兵勾出引信,另一名辅兵便再次用火折子将之点燃。 一切步骤有条不紊,直到大炮猛的往地上斜斜后挫,一枚炮弹喷吐而出,便算是完成了一个轮回。 接下来,便是第二轮炮击。 黄重真见状说道:“孙元化那家伙果然不愧为大明目前最为资深的火器专家,仿制的大将军炮经过改良,其性能实比红衣大炮更加优越,就连射速和射程也尽皆有所增加。” 周吉道:“大明最资深的火器专家不是你么?” 重真道:“我就是提出一些理念,关键还是要靠研究人员百般尝试啊。” 周吉耸耸肩膀道:“反正我只管开炮。” 二人说话的功夫,大将军炮已追着济尔哈朗的先锋逃跑部队,将之轰得抱头鼠窜。 济尔哈朗突然通过满耳的嘈杂,听到了河堡之上传来了一串极其耳熟的,像极了狼嚎的狗吠,便于狼奔豕突之中骂道:“黄二狗!本王迟早宰了你!” 黄二狗耳朵无疑比他更为敏锐,像是听到了那般,嚎得更加欢快了,便连大将军炮都虎啸得更为起劲了。 周吉籍着仅剩的一丝月色,看着济尔哈朗狂奔的方向道:“你说咱们的贝勒兄弟能逃得了这一劫吗?” 黄重真蹲下来拍拍二狗的硕大脑袋,让其不要再透露自己等人的位置了。 旋即便果断地往后往旁边挪动了好大一截,亲兵也擎着巨盾将他保护起来,才道:“应该可以吧,亲王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 “亲王?” 周吉跟着他更换了位置,堪堪避开了两支落地的精铁箭矢,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其实亲王人还是不错的,当初在辽阳还可着劲儿招待我们呢。” 黄重真想起了惊鸿一瞥的小福晋的大白兔,忍不住咧嘴笑道:“确实如此,尤其是他的小福晋……” 周吉斜睨着他道:“亲王不会是在替你养儿子女儿吧?” 黄重真尚是首次被好朋友周吉这样盯着,竟破天荒地嫩脸一红,搓着手道:“哪儿能呢,我怎能做出如此缺德之事。” 周吉嚅了嚅嘴唇,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然而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就算有那么胆子,也没那个机会和时间呀。 除非……这看似修长健硕的小子,于此道之上其实是个绣花枕头。 济尔哈朗被吴三桂和刘挺撵着打,更有神出鬼没的关宁侦察兵时时阻击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战死了,幸得亲卫拼死掩护。 女真铁骑的狗带战术又为吴三桂所忌惮,因此不敢追得太近。 但是再往前,便是大明昔日的西平堡了。 济尔哈朗认为再如此下去,自己这支最为精锐的麾下,能东渡辽河的,铁定寥寥无几,于是便打算利用西平堡的地形杀个回马枪。 不过他的计划没有得到实施,因为黄台吉的先锋部队正在此处修整,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之后,立刻便做出了反应。 吴三桂遥遥地望见西平堡内的人影绰绰,情知是黄台吉的大军到来了,依着重真的嘱咐,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兀那吴小三,哪里走!”济尔哈朗大吼着便要追回去,却被亲卫牢牢扯住了马缰。 却说黄台吉兵进辽西平原,放弃了之前两战战线和粮道尽皆拉得太长的战略,而是以西平堡遗址为中转站,兵锋直指平原腹心的大凌河堡。 但他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更没有能力将这座新修的河堡团团围住。 因为他的斥候蓦然发现,大凌河堡的两侧,两支庞大的关宁铁骑正严阵以待。 黄台吉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经过连番的侦察,断定率领这两支铁骑的,正是关宁军的三大总兵之二——赵率教与满桂。 至于祖大寿,则亲率步卒居中坐镇锦州,麾下铁骑则尽数拨给族弟祖大乐与祖大弼指挥,带着祖宽等精锐家丁,遥相呼应。 同时,他还遣派麾下左辅朱梅两员副总兵老将,分别进驻左右二屯,替新升的副总兵黄重真压阵。 黄台吉多次试探,甚至以白甲骑兵突击冲锋,都始终无法打开局面,也终于明白:“这支于关宁一线被拉扯起来的军队,似乎确实与大明以往的任何一支军队不同,充满着韧性,充满着同仇敌忾的气势。” 黄台吉很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因为这支军队与以往的明军有着本质的不同,那便是——尽管分成了很多的派系,但无论是任何一支军队陷入苦战,其余军队都会拼死相救。 哪怕陷入苦战的那个人,乃是蒙古族的降将——满桂。 黄台吉就站在辽西平原中部鲜有的一处高坡之上看到,赵率教是如何悍不畏死,深入敌阵,将快要被困死了的满桂给救出来的。 并且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是冲锋还是防守,每一名关宁战士都会低沉怒吼:“宁死不退,唯死战尔,为关宁而战,为大明而战!” 辽西的战事就如一个泥潭,让黄台吉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愁眉不展,就此退兵又极为不甘。 毕竟,关宁军一改之前“恃坚城,凭大炮”的战略,竟主动将军队拉到野外来作战,乃是一个全歼其军的难得机会。 黄台吉不想错过,因此在与范文程探讨之后,便决定将辽南的多尔衮调回来,以求这员冲杀起来便只顾头不顾尾的年轻贝勒,能打破这一僵局。 多尔衮也一直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关注着辽西的战事,并时刻做着准备。 因此甫一接到黄台吉的军令,他便将辽南的坚固防线尽数交给了阿敏,临行之前还嘱托他道:“不可轻敌冒进,只需坚守,便不虞会给明军可趁之机。” 然后,他便率领直系麾下横渡三岔河,飞奔辽西战场。 游弋海上的大明水师,等待此刻已久矣。 首先,由觉华水师对辽东半岛之上千山山脉南侧的盖州,发起猛攻。 盖州临海,又因多尔衮西进之际的紧急兵力抽调,从而显得守备不足。 竟被并无海军陆战队的觉华水师,以装有炮架的红衣大炮为核心,给攻破了! 觉华水师旋即做出佯攻耀州,并将兵锋直指海州,再是鞍山,最后是辽阳的姿态。 多尔衮惊闻之后大惊,很想回师救援,却觉得水师始终只是疥癣之疾,唯有关宁陆军,才是建州经过的心腹之患。 因此立功心切,只闷头往右屯急行,最终与满桂所率的关宁铁骑,迎头遭遇。 之前被围困过的满桂正憋着一口腌臜之气呢,再一次悍不畏死地发起了冲锋,而多尔衮也是一个愣头青。 两军谁也不服谁,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冲锋之战,互有损伤,不分胜负。 黄台吉害怕退路被截断,却又与多尔衮的想法如出一撤,便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只派了损兵折将的济尔哈朗前去支援辽东半岛。 济尔哈朗大概是所有女真贵族之中,唯一一个隐隐洞悉了这场惊天计划的人,毕竟他是最熟悉黄小贰那个家伙的女真贵族。 然而,黄台吉非但不听他的苦劝,反而差点儿动怒。 他很无奈,退出辽西平原之际,面向大凌河堡的方向怒吼道:“黄二狗,想不到你连本王都算计在内!这生意没法做了!” 这连番的军情本来是不关阿敏什么事的,他只需守稳辽南,便算功劳一件。 但是,他在军情不全的情况之下便耿直地认为,黄台吉之所以将他与济尔哈朗排除出了辽西平原,无非便是不想他俩分去功劳。 毕竟,他俩与其余六王不同,他俩是舒尔哈齐的儿子。 按照汉家的辈分来排,是属于堂兄弟。 皮岛的毛文龙部,最近又出奇的安静。 阿敏认为此乃这家伙历经了上次的大败之后,从而终于安分了下来。 阿敏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率军从辽南往西走,妄图去那辽西平原分一杯羹,然而他刚走到凤凰古城,便收到后方的惊天战报——皮岛明军,三袭镇江! 阿敏大惊回援,却发现明军已沿着鸭绿江,回到了海上。 但即便如此,阿敏被皮岛明军所牵制,已不敢再有异动。 再说觉华水师在金士麟的率领之下,收到济尔哈朗已撤出辽西战场,率本部精锐往耀盖二州支援之后,便携带着大量的战略物资,毅然撤出。 转而沿着辽东半岛南下,于永宁口登陆之后,猛攻这座半岛之上的重镇。 驻守永宁的建奴驱使着城内的汉家遗民激烈抵抗,但觉华水师的可移动红衣大炮生猛得一塌糊涂,实在是扛不住。 于是,永宁告急的战报,便向着整座辽东半岛发散。 复州、金州等地的建奴驻军闻讯,急往增援。 旅顺、南关等地的建奴驻军则严加防守,以防大明水师登陆突袭。 ( 第286章 登辽战役的大获全胜 他们的预感没有错,大明登莱水师海军陆战队,等待这一机会已经很久了。 张盘率军在可移动火炮的配合之下,先猛攻旅顺,再团团围困,待南关建奴前来增援之际,则打了一个漂亮的围点打援战,几乎全歼南关建奴。 然后,第三次血战南关,一战而下。 旅顺城内的汉家遗民在草衣卫的暗中发动之下,起义不断,建奴驻军内忧外患,最终在刘爱塔的劝降之下,献城投降。 张盘与刘爱塔率军北上,克望海堡、红嘴堡。 袁可立亲自率领水师编队,克南北汛口。 最终,登莱水师海陆两军会师复州城下,顷刻克之。 又与觉华水师汇合于永宁城下,进口的红衣大炮与国产的大将军炮三面轰之,城内建奴抵挡不住,便从北侧鼠窜而出,逃入了千山深处。 至此,关宁军与登莱军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将辽东半岛除却千山山脉以外的所有城池,尽数收复。 并且,据永宁、复州、红嘴堡、金州及金州地峡等战略要地而扼守。 同时,以望海堡、归服堡、黄骨岛堡等沿海堡寨作为牵制点。 辽西平原有关宁军,辽东半岛有登莱陆战队,侧边还有毛文龙。 大明的水师海军,又比陆地的铁骑还要机动,可载着兵员与物资四处增援。 这番布置,令惊觉上当从而回援的黄台吉、多尔衮等人,只能望茫茫的千山山脉以及广袤蔚蓝的大海而兴叹,想要再夺辽东半岛,却又谈何容易。 登莱大将张盘本来是想将皮岛明军排除在这个计划之外的,是黄重真建议将他们囊括进来的。 事实证明,尝到了甜头的皮岛明军,成了最大的一支牵制后金兵力的军队,却又无论如何成为不了主角,而是始终只扮演着配角的角色。 张盘乐得如此,心中对于黄重真的独到眼光,更为钦佩。 站在重真的角度上来说,既然乘坐时光机穿越而来到了大明,来到了辽东,加入了关宁军。 确实需要创造一场别开生面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给这支毁誉参半的军队所带来的改变,而不是一味的循着历史的轨迹去循规蹈矩。 关宁军内部的改变有许多,赵率教、满桂、祖大寿三大总兵,或多或少皆有改观,尤其是彼此之间的关系之上,避免了明末军队各自为战的局面。 左辅、朱梅、曹文诏等副总兵,尤其是以年轻的后者为主,成长极其巨大。 杨国柱成长了,曹变蛟成长了,崔宗荫成长了,金士麟成长了…… 就连左良玉、王朴这些被后世诋毁不断的少年郎,也都有着些许改善。 这些成长与改善不一定全部因为重真,但一定有着他的言传身教在里边。 尤其是他那严苛的练兵之法,对王左等软蛋进行了反复的锻打,好歹让他们刚硬了一些,但这些家伙究竟是真钢还是假铁,仍需时间与历史大事件的检验。 时间,是检验人心最好的东西。 吴三桂变了,又或许没变……对于这个仍有可塑性,但仍然极有可能成为历史罪人的少年郎,重真也摸不太准,人心都是复杂的,人性都是充满未知的。 改变不一定是好事,不变也不一定是坏事。但是至少,小桂子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与青楼有着不解之缘的少年惯犯。 取一个比徐亦欢周玉凰还要漂亮的老婆,成了他毕生的梦想,这是一个就连重真都不得而知的伟大梦想。 永久收复辽东半岛的捷报,由袁可立所拟呈至京师,当即便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轮新的风暴。 只不过这个被尊称为“公”的巡抚,可不像袁崇焕“袁帅”那般高调,一场防守反击类的胜利,便以“大捷”称之。 他只是低调地将这场奴酋反明以来真正意义上的胜利,称作了“登辽战役”。 但这并不妨碍满堂大佬,将此战定性为“大捷”。 尤其是正在对袁可立等中立清流进行拉拢的东林官员,当真是好一阵扬眉吐气,毕竟权阉再如何气焰熏天,其投诚者却从未于战场之上,取得过任何胜利。 好不容易被高第这只瞎猫给碰上了,可他,居然主动放弃了…… 这还有啥好说的呢?便连天启都当仁不让地无法倾向于魏忠贤了! “古有登辽海道,今有登辽战役!此战非比寻常,好,好啊!袁公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啊!唔,还有那只大蝗虫,也终究不枉朕行那惊天任命之举……” 天启皇帝特别高兴,因为无论是这份作战计划的直接制定者袁可立,还是首开战局,以身诱敌的黄重真,都是他力排众议而直接任命的。 如此,以这对师徒为枢纽,令内拱京师的关宁军与登莱军,在外御建奴的问题上也达成了共识与默契,还将皮岛的土皇帝也囊括了进来,怎能令之不欣喜? 唯独可惜的是,天启这段时间总感觉身体不太好,咳嗽因为秋季的干燥从而越来越严重,倒是不再吐血,但是精力却是越来越不济。 有时候,甚至连钻研木工之时,都觉得微微有些恍惚。 “那帮御医,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朕吃了那么多的汤药,怎么就是不见效果呢?难不成真要像爷爷那样进食仙丹么?” 又一次兴冲冲地行房,却又草草了事之后,天启不禁对下边的张皇后抱怨道。 “皇上万不可如此,进食仙丹有风险,莫非忘了父皇吗?”张皇后扶着他小心地在床的外沿躺下,又柔声说道,“要不叫那只蝗虫来看看?据说马世龙、袁可立,便连建奴贝勒济尔哈朗的顽疾,都是被他治好的呢。” 天启怒道:“朕的这个可不是顽疾,只是时间短了点罢了。” 张皇后羞红了脸道:“反正臣妾总是希望皇上无论在任何事情之上,都能够更长时间的。” “包括寿命?” “嗯。” “行吧,就将朕的副总兵叫来看看吧,其实朕也很想见见这只大蝗虫呢。” “这件事情就交给魏忠贤去做吧。” “咦?皇后不是一直挺讨厌他的么?” “放眼朝堂,大概只有这个权阉才能将此事处理好,虽然他上次就办砸了。” 天启叹道:“朕还以为皇后放下了对他的成见呢。” 张皇后认真地说道:“臣妾无论眼里还是心里,都只有陛下。” “朕知道。”天启点点头又道,“听说信王妃有喜了?” 张皇后低头道:“是臣妾的肚子不争气……” 天启忙搂住她道:“皇后莫要多想,朕就是随口说说。听说那只蝗虫让济尔哈朗的小福晋生了一对龙凤胎,他若治不好朕的顽……他若不能让皇后替朕生个十个八个龙崽,朕便拔了他那蹦跶来蹦跶去的蝗虫腿。” 张皇后不依道:“皇上,臣妾又不是猪……” 天启蓦然觉得今夜的皇后是那么的憨态可掬,便道:“皇后,咱续上,续上。” 张皇后一顿小粉拳,无力地捶打在天启肩头,然后便沦陷进了他的温柔里。 新一轮的嘉奖、任命,旋风一般降临到了登莱军与关宁军的头上。 两军更是籍由此战而在此达到了练兵的目的,尤其是水陆配合作战的默契。 一时之间,皆大欢喜,便连沦为了配角的皮岛毛文龙,也都没有异议。 毕竟无论有没有牵制阿敏,都对此战的最终结果,不会造成太大的改变。 “老子这是平白分了一大份的功劳啊,哈哈,袁公真好,那只传说中的蝗虫也很有意思。”毛文龙其实有点儿老了,兵油子的特质也越来越明显。 唯独他的部将尚可喜耿仲明,依然“年富力强”,对此颇有微词。 然而大势之下,这点功劳,聊胜无于。 黄重真终于接到了天启皇帝让他进京面圣的旨意,理由是:“尔立功虽甚,但朕亦不拘一格将尔提擢成了副总兵,尔就从未想过亲来京师,叩谢皇恩?” 黄重真跪地接旨道:“臣之前忙于战事,而今战事初歇,建奴历经三败,再不敢轻启战端,臣这就跟随公公前往京师。” 传旨的仍是之前的那个高起潜,见黄重真领旨谢恩站起之后,非但没有丝毫的芥蒂,反而笑容可掬地虚扶了一把,道:“恭喜黄总兵,贺喜黄总兵。” “哪里哪里,还多亏了公公在皇上面前替末将美言。”黄重真哈哈一笑,从建奴处缴获而来的一锭硕大官银,便滑入了高起潜宽大的袖口。 高起潜感觉到了其中的分量,笑得更加灿烂了。 此情此景,令仍止步于都司的吴三桂,嫉妒地暗中大骂:“好假!太假了!” 可是旋即,他便一脸谄媚之笑地凑了上去道:“恭喜大哥,贺喜大哥。高大人一路而来辛苦了,还请入堡小憩,待末将为大人接风洗尘。” 一句“高大人”,把高起潜哄得乐不可支,一边连道“不敢不敢”,一边乐颠颠地在吴三桂的邀请之下,进入了面前这座新近收复的大凌河堡内。 黄重真乐呵呵的不置可否,刘挺等人则无不对之鄙夷有加。 因为这小子依然是在模仿他大哥的行为——得皇上再次嘉奖,还亲昵地称之为大蝗虫的副总兵,黄重真。 ( 第287章 农事乃是霸业根基 高起潜一度认为所谓的大凌河堡,不过就是残破凋敝的军事堡寨。 然而却万万没想到,这座堡寨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秩序井然。 不仅建筑物鳞次栉比,便连粮仓、守堡器械、火器库等,也都暗含一种浑然天成的规律,似乎与道家的太极阴阳之术,颇为吻合。 高起潜对于书籍的种类涉猎颇多,看出了这一点后,便问吴三桂道:“据咱家所知,此堡乃是吴小将军亲自督造修筑的?” 吴三桂已经略显粗糙的俊脸一红,郝然说道:“末将不敢在高大人面前居功自傲,此堡确是末将督造修筑,然而设计确是出自我大哥之手。” “你大哥?就是黄副总兵?”高起潜听他数次说起这个称呼,便掀眉问道。 “正是。” 高起潜看到吴三桂颇觉骄傲的神情动作,便蹙眉道:“你怎么称他为大哥?据咱家所知,你俩并非亲属,也并未结拜。” 吴三桂欣然说道:“公公有所不知,这一切都因为当初在京师之时的一个小小赌约,末将一言九鼎,愿赌服输,便认了他做大哥。” 说着,便于引着高起潜继续巡查河堡的同时,一边介绍了前因后果。 高起潜听完之后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那帮眼高手低的东林毕业生,咱家也早就看他们不爽了,小将军与黄副总兵倒是做了咱家想做而又不敢做之事。” 吴三桂赶忙躬身道:“高大人说笑了。” 就连越发忠厚了的周吉,都看不惯这家伙的奴相了,跟在后面稍远处忿忿不平道:“阿真,你看他那喧宾夺主的样儿!” 刘挺更是嗤之以鼻道:“什么东西!” 黄重真则笑道:“我们去往京师之后,这座堡就要全部交给他来坚守了。” 刘挺怔怔地没有说话,周吉则大喜道:“你是说我们能陪你去?” 黄重真看着他笑道:“难道你打算让我独自一个人去往那个权力旋涡么?” 周吉迟疑道:“可是……皇上的旨意里……” 黄重真大笑道:“兄弟我身为副总兵,总要有几个亲兵的,就是委屈你们了。” 周吉也大笑道:“一世人两兄弟,总兵大人哪里的话。” 刘挺这才讷讷地说道:“小贰也去么?” “当然。”黄重真看向侧后方那个憨厚忠勇的真正亲兵,前世的记忆与这世的人物相融合,面上淡笑,心中已热泪盈眶。 “天知道养父为何要唤我作小贰,或许纯粹就是为我取个小名吧。” 吴三桂也只能带着高起潜,介绍大凌河堡内的布防、藏粮、库存等情况。 堡外的屯田事宜和农作物生长状况,这个从来不肯俯下身子来的将门少爷可就不够资格了,非黄重真亲自出马不可。 黄重真觉得,这个时代就没有人不喜欢满目都是农作物生机盎然的感觉。 高起潜小时候曾经无数次饿过肚子,刚入宫的时候也是有一顿没一顿,自然也也不例外。 他望着堡外肥沃的黑土地中全是一垄一垄田亩,田亩之中又都是一茬一茬的冬青之麦,眼眸之中略带挑衅的光芒,终于全被欢喜所取代了。 “这是……冬麦?”高起潜不怎么事生产,然而还是有些时令作物常识的。 黄重真点点头道:“春麦于宁锦大战来临之前,就不得不提前半月收割了。又因为大凌河之战的缘故,堡寨四周的冬麦种植,比小凌河堡晚了一些。” 高起潜欣然说道:“有土地种植总归是好的,在敌人到来之前抢收,更是扬眉吐气啊。黄总兵,您又做了咱家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 黄重真笑道:“高大人深知兵法,若是再悉农事,他日必可成为一军之将。” 高起潜嘎嘎笑道:“黄总兵可真会说笑,咱家的身份限定了不可能真正地统帅一军,监察一军乃至节制数军倒是不在话下,就如纪用纪公公那样。” 他口中的纪用纪公公先他几天,来到大凌河畔考察新旧作物于此地的生产习性,此时正趴在湿润的地上究竟观察一茬小麦的根系呢。 自从投身于新旧作物的研究,并被黄重真以一声“纪大人”开了头之后,已许久未曾听到有人称他作“公公”了,他还发誓这辈子不认干儿子,不娶儿媳妇。 纪用陡然听到这声称呼,便站了起来连袍子上的泥土都来不及拍,转过身来怒道:“哪个王八蛋连名带姓儿地叫我呢?” 高起潜听见这细细的声音心中便是一突,循声一看立刻就习惯性的塌下了肩背,快步上前道:“哟,纪大人,您怎么也在这儿呢?” “小高?”纪用一怔,旋即便揶揄笑道,“怎么?就准你高大人来此,咱家就不准在这儿?” 高起潜尬笑道:“纪大人说笑了,可折煞卑职了。” 纪用瞅瞅后边一脸坏笑的黄重真,哼了一声道:“来传旨的?” “正是。”高起潜腆着脸道。 纪用瞥了他一眼道:“别老将目光放在朝中那片狭隘的土地上,放眼整个大明天下,有的是新鲜的事物,等待我等阉人去发掘呢。” 纪用心知肚明面前这个年轻的后起太监,面上的唯唯诺诺全然都是装出来的,实则心内不知道揣着怎样的坏心思呢。 于是,便不再理会于他,朝黄重真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几个老农,以及受他熏陶爱上了种地的扈从,去往其他地块考察研究了。 高起潜望着他再次弯下了腰去,乃至于趴在了湿润的黑土地上,心内一阵鄙夷,暗道一声“土包子”,便转向黄重真道:“黄小将军,我等何时启程?” 黄重真道:“事不宜迟,不若现在?” “现在?”高起潜迟疑道,“天色将晚,不在堡内休憩一夜?” 黄冲着坏笑道:“高大人怕不是忌惮再次遇见狼群?” 高起潜大怒道:“好你只大蝗虫……” 黄重真大笑着将麾下的一柄佩剑塞给他怀中道:“若是再遇狼群,高大人便与我关宁少年并肩作战,好让吾等少年看看高大人浴血杀敌的英姿。” 高起潜被他说得热血沸腾,满腔的怒火都成了点燃鲜血的干柴,放声长啸道:“好!那便即刻启程!若遇豺狼,便叫它们吃吃老子的猎枪,再行浴血杀敌!” 说着,便跨上扈从牵着的游春马,率先往锦州策马奔腾而去。 纪用刚巧爬起来,轻轻捶着腰背瞅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轻轻一叹道:“又一个把赵高当作毕生目标的阉臣,干啥子哟?种地喝酒听小曲儿,他不香么?况且,你小子有枪么?真是的!” 黄重真等人大笑着追了上去,座下的战马无比健硕,很快就赶超了游春马。 高起潜大怒,奋力地鞭笞着马臀,但就算将之抽得鲜血淋漓,游春马就是游春马,就像他高起潜一样,先天完美,后天不足。 然而看他的样子,却似乎并不恼怒黄重真等人,而仅仅是责怪自己不够争气。 “这惹人厌的家伙终于走了。”吴三桂立于堡头静静地看着,心中百感交集,禁不住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是使了什么妖法,能与人人都打成一片呢?” 其实,黄重真在他发问之前,就早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总而言之八个字:“人格魅力,以诚待人。这两者既有天生,更多的则都靠后天养成。” 周吉、张盘、刘挺、黄小贰、杨国柱、牛大牛等人,本身就是忠勇豪爽之辈,受其熏陶,便早已凭借天生的品质,领悟了其中精髓。 哪怕王马张这些老兵油子,以及袁七祖宽吴老三等将帅家奴,也已因为耳濡目染,从而极大程度地改变了之前多少有些私利的性格。 唯独吴三桂,说他愚笨耿直也好,说他坚守本心也罢,总之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转身望见再次趴在了地上,顷刻之后又站起来在纸上奋笔记录的纪用。 吴三桂更是嗤之以鼻,轻声鄙夷道:“能代表整个大明天下的,便是农事么?不!唯霸业尔!农事,也只是霸业的垫脚石而已!” 若是重真知晓了他心中的想法,铁定会给予肯定的同时略加修正道:“不错,农事乃是王朝霸业之根基,也是一个国家稳定繁荣的最基本要求。” 黄重真的暂别辽东关宁,没有像袁崇焕那样有着一层厚厚的悲伤氛围所渲染,而是喜气洋洋。 不过他本人则尽可能地选择了低调,除了路过锦州之时进去拜别直系上司祖大寿,途径宁远和前屯的时候,都没有进去与赵率教还有满桂打招呼。 倒是这两个总兵嗅觉灵敏,分别派遣赵大同、满阿大这两个他最熟悉的亲卫,等在路边好一顿质问。 耳听着他们明显是被他们的家主耳提面命的台词,黄重真便也斜睨着他们道:“既然如此客气,为何提前便安排你等在路边,莫不是怕老子拐进去拜访?” 赵大同与满阿大见家主的诡计被拆穿,当即羞红了脸,支支吾吾。 黄重真大笑着各自拍拍两人的肩膀,便已绝尘而去。 “咳咳,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赵大同与满阿大于不同的地点遭受了不同的待遇,便连回应都是如出一撤的。 ( 第288章 己巳之变中的河北四镇之—迁安 马世龙那关是避不开的,于是便只好再次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将他翻来覆去,针灸、推拿。 “短短时间,你小子都窜到副总兵这个位置上了,再过几年,怕是老老子都镇不住你了,黄副总兵。” “要不要加点儿精油?” “什么油?” “精炼的猪油。” “精炼的猪油用来擦背?别,我会被喷死的。” “那好吧,那您就忍着点儿吧。” 面对这家伙酸溜溜的冷嘲热讽,黄重真最拿手的报复手段,便是在对他的督脉,也就是背部进行推拿之时,加重力道,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听着那间传说之中理疗室里的大呼小叫,曹变蛟、崔宗荫等马世龙的得力干将有理由相信:“总兵大人身患顽疾之说,多半是真的。” 尤其是左良玉和王朴这两个己所不欲的家伙,简直将烛光影印之中两人不断变换姿势的动作,当作是一攻一守,而且还是副总兵主攻,总兵主受。 虽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主治的黄重真主攻,马世龙身为患者主受。 然而,当黄重真一番颇为消耗精气神的推拿之后。 走出理疗室的房门感受到两人怪异的目光,当即便上前将其中一人摁倒于地,当场就让之尝试了一番被大力推拿的酸爽感受。 左良玉脸贴着冰凉的大青石砖,身上的疼痛和心内的屈辱,让他痛不欲生。 尤其是俊脸贴地这样一个丢人的姿态,让他傲娇的自尊心与他娇嫩但是很厚的脸皮一同,遭受到了极其简单粗暴的摩擦。 逃跑专家王朴本来还想跑来着,然而黄重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制止了他所有的逃跑行为。 左良玉还好歹硬是坚持着不讨饶,王朴则是一开始就大呼小叫起来:“副总兵大人……啊不!黄小将军!末将……啊不!卑职错了,求求您高抬贵手啊!” 黄重真曾无数次去大学里带过军训,深知这个年龄层的心里特征。 面对硬骨头,他总是特别温柔;而面对软骨头,则总是特别严苛。 因此,王朴享受到了比左良玉更加惨无人道的待遇。 那脸贴地面不断摩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令摁着他的刘挺和黄小贰,都有些不忍目睹,反倒是周吉,自始至终无比淡定,抱臂旁观。 当难兄左良玉扶着难弟王朴站起来的时候,望着彼此俊脸之上的血痕,带着哭腔道:“黄副总兵,您下手也忒狠了吧!您看,都磨出血了!” 黄重真仔细地看了看后,点点头道:“嗯,比之前多了些阳刚之气!待得日后脱离关宁回到关内独自带兵之时,便有足够的资本令麾下信服了!” 望着这两个小白脸般的守备,竟因重真的一句话而挺直了腰杆,非但不再埋怨于他,反而感激涕零,高起潜瞠目结舌。 刘挺等人则嘿嘿直笑,显然对于重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人心的神奇能力,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告别了马世龙与山海关,黄重真与二狗带着周吉等人继续西进。 高起潜堂堂传旨太监,竟赫然发觉竟成了跟班儿。 黄重真往哪儿走,他便只能往哪儿走,根本就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甚至觉得,自己乃是一个由关宁军副总兵亲自押往京师的囚犯。 幸好,黄重真始终都是朝着京师的方向走的,高起潜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经过迁安的时候,高起潜的意思是刚在卢龙县停留过,便绕过或者直接穿过,直接奔向京师,也好节省点儿时间。 可黄重真却非要进去看看,还说什么“传说中的河北四镇”。 高起潜对于重真不怎么了解,因此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无奈随行。 周吉刘挺等人则早就习惯了重真从不无的放矢的行事作风,相视之后便轻轻点头,对于这座战略地位也挺重要的关内军镇,多留了份心眼。 迁安的街头还是挺热闹的,高起潜大概是看惯了京师的繁华,于是百无聊赖。 黄重真则兴致勃勃,对于一切都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还特地饶了一个好大的圈子,到南北两座城门去看了看,并煞有介事地对于城防提出了很大的意见。 他的嗓门不大,声音却自有一股浸润灵魂的磁力,城门守卫们听见了,自然大怒,可拗不过人家是副总兵的身份,并也只好唯唯诺诺地接受了。 在高起潜的眼中,憨厚忠勇的周吉与重真的心腹亲卫黄小贰倒还罢了。可刘挺这个一看就是兵油子的家伙,竟也对之马首是瞻的架势,就让他颇感惊讶了。 高起潜是年纪轻轻就在皇宫之中搏出了一席之地的存在,心思敏锐之极,很早就看出来了,刘挺这个悍卒之所以跟随着他,绝非他副总兵的身份那么简单。 高起潜时常在想并且也在观察:“这个国字脸型的少年身上,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竟能以一个大头兵的身份,短短两年便聚拢这么一群骄兵悍将呢?就连左良玉王朴这两个有后台的守备,都对之信服有加。不过说来也是,就连万岁和九千岁都对之称颂有加,自然是有着过人之处的。” 高起潜抱着一颗学习之心,一路随行,一路观察,很快便自诩找到了答案。 其实黄重真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但求问心无愧,所以往往无迹可寻。 就像他既喜欢人五人六地充当大佬巡视城防,也喜欢和贩夫走卒们凑对聊天,询问“生意好不好做,生活好不好过”,有时就连卖菜的老太太都不放过。 很多时候,他还会亲切地拉起他们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 高起潜对此照例是白眼直翻和汗毛倒竖的,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了还暗自嘀咕道:“你堂堂副总兵为国戍边也就是了,管那么宽做什么,这是你的活么?” 谁知黄重真这人的耳朵居然是属狗的,居然听见了,回过头来只一语便将高起潜噎得说不出话儿来:“那这是谁的活?知县?知府?巡抚?侍郎?尚书?” 高起潜细数大明朝堂的这个官职,还真找不出专门管这一块的管儿。 或者说,偌大朝堂,对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找不出个专门的人儿管。 黄重真最终在一个杂耍团前,与一大群三教九流扎堆,看得兴致盎然。 看到一个俏丽的人儿在一根细细的钢索之上,一身红服将她衬得英姿飒爽,又是行走又是快跑又是翻来覆去的,竟硬是掉不下来,还很掉身份地拍手叫好。 “瞎起什么哄啊!”高起潜不屑地撇撇嘴。 其实她也觉得这红衣女子非但容貌俊俏,英姿卓越,更难得是偶尔的娇吒比黄莺还好听,只是他想垂涎也垂涎不了啊! 于是他就觉得黄重真这家伙,绝对是垂涎人红娘子的容貌和身材,还有声音。 然而堂堂副总兵,总不可能于光天化日之下,行那强抢民女之举吧? 高起潜虽对黄重真的品质持质疑态度,但这点儿信心还是有的。 但,竟真的有人想要强抢民女! 不过不是副总兵,好像就是一群地头蛇。 这群大明社会中随处可见的毒瘤,见那长相俏丽的红娘子,因为一番运动而俏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一双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 喝过酒的脑子更是一阵发热,便很自然地围了上去。当然不是出来给赏钱的,反而将那捧着小铜锣讨赏的半大孩子,给一把推在了地上。 “你们要做什么?”杂耍团的团长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立刻挺身而出,脸若红枣,声若洪钟,双手摆出会武功的架势,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做什么?自然是收税了?”一个地头蛇抖着小腿说道。 “收税?”老爷子先是一怔,旋即便大怒道,“胡说!收税是官府的事儿,哪轮得到你们?” “哟!懂得还挺多!不过老子也不妨告诉你,在这迁安西街之内,老子就是官府,官府若是没有老子,那也寸步难行!”另一个地头蛇显得极其嚣张。 “你们……京畿重地,还有没有王法了!” “哈哈,既然如此,那么老子便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王法!” 地头蛇们一拥而上,老爷子愤然还手,拳拳到肉,倒也撂翻了几个,然而到底上了年纪,力气和精力尽皆不济,双拳也架不住四手,很快就变成了左支右绌。 这让重真想起了自己和老虎黑熊在白山黑水间打架的经历,不禁咧嘴笑起来,高起潜更加看不透他了。 “爹!”老爷子的儿子上来帮忙,立刻就被踹翻在了地上。 “爹!弟弟!”她的女儿想要下来帮忙,可是小丫头灵巧是灵巧,力气却不够,只能借着巧劲勉强支撑。 眼看着凭借杂耍勉强度日的一家三口,就要惨遭迁安西街地头蛇的毒手了,周围全是伸长了脖子远观之人,竟无一人挺身而出。 高起潜已做好了尖声喝止,英雄救美的准备,反正一旁站着的,乃是全大明最为精锐的关宁战士,出头之后再由他们出面便是。 ( 第289章 闯字诀与大王令 可高起潜刚想发出声响,连手都举到一半了,便听人群中一声怒吼。 循声看去,终于站出了一人。 这人乍看之下并不十分魁梧,看样貌也正是人类最为热血的少年年纪。 高起潜被抢去了风头,便恼怒地瞥着黄重真道:“我的副总兵大人,你怎么不在第一时间出手相助?” 黄重真肃容说道:“我与高大人一样,也很想看看这群鸭子一般抻着脖子惯会看好戏之人,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又会由谁打破这一僵局。” “还得是吾等一样的少年,心怀热血。”高起潜嘟囔道。 黄重真点头道:“高大人说得极是。”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挺身而出的少年已自报了姓名与身份,说是来自河南开封府的李信,乃是丁卯年的举人。 地头蛇们闻言,嚣张的气焰为之一滞。 然而相视之后,便由一名地头蛇嚣张地说道:“河南的举人在我河北顶个幺蛾子事儿,除非你是进士,否则便滚一边去。” 李信大笑道:“巧了,某的父亲李精白,乃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现任山东巡抚,不知各位可否听闻?” “啥?还真有进士!而且还是当朝大官!”地头蛇们面面相觑,大多数人都已萌生出了退意。 然而仍有数人回头看看那俏丽小丫头红扑扑的脸蛋儿,觉得十分不甘,便咬着牙齿道:“那又如何?除非你小子将我们兄弟几人揍翻在地!” 说着,便已一拥而上。 高起潜的玻璃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很快便又放了回去。 只见那李信三下五除二,竟真的将几个高大精瘦的地头蛇揍翻在了地上,然后自诩帅气地用大拇指拨了拨鼻子,说道:“忘了告诉尔等,本少爷乃是武举人。” “你们老子等着!” “有本事你别走!” “走,去叫人!” 地头蛇们放下了几句狠话,便已逃遁而去。 围观者这才轰然叫好,旋又觉得没啥好戏可看了,便也该干嘛干嘛,为着各自的生计奔忙去了。 ——忙中偷闲看了一出免费的杂耍外加英雄救美的好戏,知足了。 “爹,弟弟,你们没事吧?”杂耍小丫头飞身上来搀扶老爷子,那半大的孩子则自行爬了起来。 “没事!”三人六目相对,彼此点头。 眼中的精光极其隐晦,却逃不过黄重真等关宁战士的眼睛。 那老爷子出面朝李信抱拳道:“多谢少侠拔刀相助,少侠武功盖世,不愧为当朝举人。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此非山东亦非河南,还请速速离去。” “那你们呢?”李信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那俏丽的红衣娘子。 高起潜“啪”的一声推开折扇,嘟囔道:“得,还是垂涎人红衣小娘子!” 黄重真轻轻咧嘴一笑,却听那老爷子也哈哈大笑道:“老朽等人靠着杂耍为生,早就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何处不可为生?” 李信大喜道:“那不若随我一道去山东吧?家父正在那里做巡抚,正好可以给些照应。” “这……”老爷子思忖稍顷,便摇头道,“令尊乃是当朝高官,岂能将我等江湖艺人放在眼内。从河南至河北,还多亏了少侠明里暗里的照应。老朽以为天子脚下最是太平,前门大街也多的是杂耍求生的艺人,打算去京师闯一闯。” 黄重真照例不置可否地咧嘴轻笑。 高起潜则“啪”的一声收拢折扇,蹙眉嘟囔道:“竟想去京师?前门大街最近似乎确实多出了不少江湖艺人来,是有什么图谋么?” 敏锐如他,貌似也发现了这伙貌似很普通的人,似乎并不普通。 却听李信再次大喜道:“这么巧?某正好也要去京师!” 老爷子的儿子忍不住嚷道:“你不是说你爹在山东当官,要去山东么?” 老爷子宠溺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他的红衣姐姐,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小伙子立刻不满地嘟囔道:“姐姐……” 李信略显尴尬道:“某也是突然才想起了,京师刚好有一场秋试等着某去参加呢。” 高起潜歪了歪脑袋道:“举人参加秋试?没毛病。虽然只是一名武举人。” 周吉等三人看着他那呆萌呆萌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短短数日,这家伙的说话方式已于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强烈“重真”风格。 老爷子父女三人也都相信了李信的话,简单收拾便迅速沿着西街通过西门,离开了迁安这座原本历史上己巳之变中的“河北四镇”之一。 “现在已是天启七年的秋季了,若按历史进程,天启皇帝马上就要病入膏肓,驾鹤西去。然后,由信王即位为崇祯皇帝,继续率领大明王朝这辆列车,沿着历史的轨迹滚滚向前。 明年是崇祯元年,再明年便是崇祯二年,十月秋闱,黄台吉便会尽起八旗之兵,绕道入关,制造震惊关内关外的己巳之变了。袁崇焕、满桂、赵率教等关宁核心将帅,以及孙祖寿等蓟镇悍将,都将于此惊天之变中,或战死,或遭受凌迟。 黄台吉久攻京师部下,又忌惮从大明各地赶来的勤王之师,率军撤回关外。但却留下了阿敏,意图长久占据迁安、遵化、滦州、永平四座军事重镇。 最终,虽被再次起复的孙承宗调配马世龙等总兵,一举收复了,己巳之变就此结束。然而大明所遭受的军力上的损失,以及心理上的震撼,却再也无法弥补。 也正是从那次开始,建奴才对大明北方漫长的长城防线再无忌惮,便连昔日的蒙元也与之联合,加入了劫掠中原的行列。大明至此江河日下,大厦将倾。崇祯皇帝又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终至大明这一傲视东方两百七十六年的沧桑巨人,积重难返,最终轰然倾颓。” 黄重真骑在大黑马上回身望着还算雄伟的迁安城郭,将接下来的历史事件大致地捋了一遍。 然后他便暗暗发誓道:“但只要我黄重真存于这片时空之下存在一日,你黄台吉便休想将己巳之变,进行得那般称心如意!无论《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还是老师袁可立的依然在任,都是伏笔。而我黄重真带给大明最大的改变,便在于军魂,便在于人心!” 念及此处,黄重真再也不做他想,拨转马头便策马往前,往着京师的方向,也往着李信红娘子等人离去的官道,扬尘追去。 “驾!驾!” 战马健硕的四蹄踏在厚重的大地之上,就像战鼓敲在人的心里。 此时的京畿还颇为繁华,从中尚可看出大明王朝的身后底蕴。 通往京师的官道之上行人很多,闻声纷纷闪避却还是吃了一嘴灰尘。 这些富有血腥的北方汉子本来还想破口大骂的,但待看清楚了紧随其后的那只硕大黄狗,惊异一声“是关宁军的黄二狗”,便都纷纷住嘴,继续埋头赶路。 夜幕降临,前方便是一片树林。 黄重真率先放满了马速,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极其惊讶的娇喝:“爹!弟弟!你们做什么!” 紧接着,便是一阵拳打脚踢,伴随着几声闷哼与怒喝。 高起潜立刻勒住马缰,看向黄重真道:“是那红衣女子的声音!” 黄重真微微点头,便下马握着长弓,轻轻地潜行过去。 在此过程中,李信的怒喝也传了过来,听其声音,还似乎受了点伤:“原来你一直都在藏拙!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老头子的声音传来道:“做什么?你爹官至山东巡抚,若是将你拿下送入闯王营中,届时闯王起事,大军直击京畿,以你为质,还怕山东不能一战而下吗?” 高起潜听闻此言,当真是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却听李信怒道:“没想到某从河南苦苦追寻而来的杂耍团,竟是关中贼寇!” 老头子大笑道:“不错!吾等关中汉子自西而来,行脚天下,便是替闯王造势,传递闯字诀的。” 老头子的儿子憨憨地叫道:“爹,不是大王令么?” 老头子当即脸色一变,怒喝道:“你闭嘴!” 李信道:“你们的诡计休想得逞!莫说河南河北,便是山东,也不是我父亲说了算的,就算你们以我为质,登莱还有一个袁可立。其麾下所掌握的,乃是刚从建奴手中收复了辽东半岛的登莱劲旅。 关宁军既可从山海关入京勤王,亦可通过登辽海道顷刻而至,若你口中的闯王……哦,还有那啥大王,真敢兵犯京畿,只需顷刻便会覆灭!” 老头子大笑道:“关宁军?哈哈哈!你当建奴真的会坐视他们入关剿寇么?至于登莱劲旅……倒的确是一个问题。” “你们……竟与建奴有所勾结!”老头子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已言多必失。 但是这句惊天之言,李信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他便极有可能不是成为人质那么简单,而是会被杀人灭口。 尽管他所喜欢也喜欢他的那个红衣女子,正在苦苦哀求。 但是显然,老头子爷俩并不将这个女生的言语,当作一回事儿。 ( 第290章 江湖好儿女崔红莺 老头子实在听得不耐烦了,还威胁他道:“莺儿,你休要再说!否则我便一刀砍下你这情郎的脑袋!” 钢刀架在了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武举人李信身上,刀锋甚至割破了他的皮肤。 鲜血山间渗了出来,却并没滴落在地上,而是似乎都被钢刀渴饮了。 红娘子终究忍不住颤声恳求道:“求父亲刀下留情,红莺听您的便是!” “原来这红娘子的名字叫做红莺!嗯,单听名字便巾帼不让须眉……”高起潜的念头还未落下,便听“嗖”的一声,似乎有一阵劲风在耳际刮过。 高起潜下意识地一个激灵,还未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听前方随着“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那老头子极其惊诧的怒喝之声。 高起潜抬眼看去,刚好看到那白胡子老头子左手握着右手虎口,身形暴退。 地上,赫然是一支精铁箭矢,以及刚才还架在李信脖子上的沾了血的钢刀。 沿途,则是从老头子虎口滴落而下的鲜血。 至于李信这个身手还算不错的武举人,已顺势脱险,身形暴退。 “黄小将军,一箭之威,竟恐怖如斯?”高起潜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感觉耳际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意识地伸手一挽,更是骇然惊觉,竟是自己鬓间的轻丝。 “黄小将军,你……”高起潜怔怔地看向黄重真。 却只觉得身边的这个少年已犹如猎豹一般往前冲去,赶在那半大孩子的刀子捅进李信的肚子里面之前,一长弓甩在了他的胸腹之上。 这半大孩子应声倒飞,撞在一棵大树之上,瞬间便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弟弟!” “小飞!” 红娘子和老头子同时惊呼。 前者第一时间前去查看弟弟之伤势,后者则就地一个翻滚,想要再次抓起落在地上的那柄钢刀。 然而,在其捉刀而起的那一刻,还未来得及暴起伤人,便又抻着脖子不敢稍有一动。 因为刘挺也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一柄比之更宽更厚的钢刀,已稳稳地架在了他那起着鸡皮疙瘩的脖子上。 刀锋砍破皮肤的表层,钢刀顿时渴饮起鲜血来,竟与方才他对付李信的一幕,如出一撤。 高起潜很想拍手叫好,却惊觉硬是指挥不动自己的双手,便连双脚都骇得极难移动,只有喉结滚动,嘴唇嗫嚅。 以江湖卖艺为幌子实则刀头舔血的老头子,更是被刘挺这个真正的军人,唬得喉结都不敢滚动一下,生怕一滚动便会被切开。 李信虽然脱险了,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倒是崔红莺见小弟的伤势颇为严重,便扭过头来娇吒道:“你们是什么人?” “关宁军,黄重真。”黄重真淡淡说道。 刘挺周吉黄小贰,也语气恬淡,但却不怒自威地自报了姓名。 “老子乃是大明皇宫里的高起潜!” 高起潜挺直了长期佝偻着的腰背,声音虽然尖细,倒也颇有威势。 崔红莺三人以及李信,想不到刚刚还在谈论的关宁军,竟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并且一出场便以极为凌厉的姿态,硬是将桀骜的他们给震慑住了,便震撼得说不出话儿来,纷纷想道:“关宁军竟恐怖如斯!那么关外的建奴……” 有了对比就有了伤害,刚刚还觉得自己的闯字大军但凡起事,瞬间便可席卷天下的老头子,顿时觉得无比心惊,暗忖道:“好在闯王早有定计,让王嘉胤那个家伙先去试试水……” 重真却是像能看透他的心灵那样,盯着他道:“你刚才说当我关宁军入关剿寇之时,建奴便会犯我边疆?” “这……”老头子恨透了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嘴唇嗫嚅,无言以对。 “你们这些人啊!”重真叹息一声,转向崔红莺道,“你俩知道这件事情吗?” 崔红莺茫然摇头,崔红飞表情委顿,也下意识地摇摇头。 崔红莺唯恐这杀气凌然的关宁少年不相信,还说道:“我甚至连我爹加入闯军……加入闯贼这件事情,都不得而知。” “你们都是大王的人,对吧?”重真语出惊人。 崔红莺身心俱震,没有说话。 黄重真盯着她的眼睛,未曾看见丝毫的狡黠狡诈,便轻轻点了点头。 他深谙人之心理,见这姐妹二人不似说谎,便道:“那这个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不过你们放心,并不是带去给京师的锦衣卫,而是带到我关宁军中。” “不要……”崔红莺很想阻止,然而深悉形势,力有不逮,只得恳求道,“可以放过家父么?” 高起潜怒道:“尔等身为大明子民,不思从军报国,竟还千里迢迢地从西北来到这临近东北的京畿重地,传那劳什子的闯字诀、大王令,不将尔等即刻斩首已是法外容情,竟还妄图讨价还价,真是岂有此理!” 崔红莺柳眉倒竖道:“你这样的深宫之人,怎会理解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艰辛,西北凋敝,官军式微,盗贼四起,刀客聚堆,聚啸山林。而官军为了剿那所谓的匪徒,盘剥更甚盗匪,无数的良善草民不堪这多重的盘剥,被迫落草为寇。” 高起潜戟指喝道:“胡说!我大明九边精锐无数,西北有嘉峪关官兵日夜镇守,更有贺虎臣等绝世猛将,兵锋直指汉唐西域之哈密卫,怎可能如你所说?” 崔红莺叹道:“贺虎臣确乃当时猛将,红莺虽为一介小女子,却也无数次听说其大破悍匪的光荣事迹。其实我俩一个女子,一个太监,实无必要在此争论。我观大人定是从关外辽东一路而来,何如也去西北走一走,便什么都明白了。” 崔红莺不但身材娇俏,还口齿伶俐,一顿抢白,竟将高起潜这个靠口才吃饭的内侍,给噎得哑口无言,仅剩的男人尊严又让之不好真的对她发火。 尤其,是对一个就连他都觉得娇俏可人的红衣小娘子。 高起潜只好转向重真道:“黄小将军,这……” 黄重真虽未去过西北,却对那块沟壑遍地且动辄黄沙漫天的华夏古老土地,有着极其深刻的认知,因为他养父生前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就是那里的人。 在其笔下,经常对那片厚重程度不下于黑土地的黄土地,进行细腻描述。 “百闻不如一见,待高大人亲往一见,便知这女子所言非虚,且犹有过之啊。” 黄重真深知此时的大明西北虽已颇为动荡,然而与明后年,也就是崇祯一年、二年相比,真的已算极好极好的了。 重真记不清史书之上具体的记载到底是什么了,但却隐约记得—— 崇祯一年,陕西大旱,百姓食草根树皮。 崇祯二年,陕甘大旱,黄沙漫天,赤地千里,百姓卖子求活。 崇祯三年,西北大旱,百姓…… 到了那个时候,西北已如大浪淘沙后的百姓,是真的没有活路了,在朝廷依然将大部分精力放在辽东,乃至自顾不暇的时候。 落草为寇,就真的变成了至少能够吃饱下一顿饭的最后办法了。 关中多刀客,秦人多豪情,又临近西北边疆。 若是大明朝廷不能于这一两年中快刀斩乱麻,西北的局势确实只会越发混乱,终至一发而不可收拾,给予李闯以关中为基,直击京畿之机。 每每念及这段历史,重真的心便会犹如养父过世那般悲痛。 因为,这是他最忠爱的大明,一个极其坚强、倔强的汉家王朝。 “辽东未平,西北又起,真乃多事之秋啊。”如实回答了高起潜的质疑之后,黄重真又慨然一叹,不过要让他这样的华夏特种兵就此认输,是万万不可能的。 因此,他又豪情万丈地说道:“不过,纵使西北贼寇众多,想要搅乱大明局势也没有那么容易。时势造英雄,现时的大明人才辈出,西北贼寇若想起事,尤其是那个妄图以闯字诀席卷天下的所谓闯王,还真得掂量掂量。 西北辽东皆为大明国土,万里长城西起嘉峪,东出山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西北边军真的疲于应对三十八路贼寇,那我辽东边军哪怕是将关宁暂时舍弃了,仅凭山海一夫当关,也定要杀奔西北,与友军一同将各路贼寇尽数绞杀。 你若是再回西北,尽管将我说的这番话,带去给那些闯王闯将撼天星煞地雷,还有什么罗汝才王嘉胤高迎祥张秉忠李洪基。也尽管报上我等我的名字,我——大明辽东关宁军祖大寿麾下副总兵,黄重真。 对了,你们所说的大王令之大王,是王嘉胤还是王二?唔,应该是王嘉胤吧?他毕竟是个叛逃的边军,至于王二这个纯粹的农民,尚且不够资格。” “这……他是怎么知道的?”崔红莺大惊失色,一度以为大明朝廷早已深悉西北局势,并已布置周全,只等那三十八路所谓的义军自己跳出来了。 而在其芳心犹如鹿撞的时候,刘挺等人也已自报了姓名。 ( 第291章 他就是条小蚯蚓 “我——大明辽东关宁军黄重真麾下,刘挺。” “我——大明辽东关宁军黄重真麾下,周吉。” “我——大明辽东关宁军黄重真麾下,黄小贰。” “我——大明辽东……啊不,大明皇宫魏忠贤麾下,高起潜。” “权阉!狗贼!” “汪汪汪……” 李信很有种劫道官差,然后与仰慕之人浪迹天涯的冲动,就像在河南开封看到了这个灵动的红娘子之后,脑际一热便一路追随而来那样。 然而,不论是黄重真还是刘挺,抑或不言不语的周吉和黄小贰。 那军人独有的凌然气势,给了他这个武举人强大的心理压力。 犹豫良久,他最终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重真看向他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李信扪心自问,竟觉得十分茫然,看向崔红莺,见她也回望过来,与她楚楚之中带着老秦倔强的眼神一接触,一切的犹豫便都融化了。 他朝崔红莺坚定地点点头,便硬着头皮直视着重真道:“去山东是不可能的,免得连累家父,我先带他们回河南老家,替小飞疗伤吧。” 重真道:“我觉得还是先去京师好。他的伤势你无需担心,只是断了几根肋骨,并未伤及肺腑,就近修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河南远了点,旅途劳顿,反而不利于这大男孩的恢复。” 李信心中警惕,目光瞥向崔红莺,却见这个原本对自己有所好感、若即若离的红娘子,竟不知为何点了点头,心中顿时妒火中烧。 他咬着牙道:“不,就去河南,我一定会治好他的。” “那随便你吧。”黄重真耸耸肩膀,便想着到下一个城池联系关宁商队,好将崔老爷子遣送到关宁去,却听前方一阵急骤的马蹄之声,正隐隐传来。 “嗯?”周吉与黄小贰相视一眼,便快步上前隐在路边,细致观察起来。 黄重真听那由远及近的马蹄之声,很有种“关宁铁骑”的感觉,见听觉格外敏锐的二狗竟也轻轻地甩动起尾巴来,便大笑道:“李信,你没有机会的。” 李信的眼珠子确实正在黑夜之中咕噜噜地乱转,闻言大惊,只敢杵在原地,再也不敢生出其他的念头来。 很快,周吉与黄小贰就吹响了特制的哨子,发出了代表着自己人的犹如夜莺的叫声。 袁七听见了先是一愣,旋即大喜,立刻便伸手入怀也掏出了一个制作精美的哨子,吹响同样的声音以作回应。 这哨子与不同时间段的清脆鸟叫或者虫鸣,正是黄重真根据上辈子小学语文课本中《夜莺的叫声》一文中,改编而来的。 林中斑驳的月色之中,只见袁七快马上前,飞身下马,冲到看着他浅笑的黄重真身前一把将之揽入怀中,大吼道:“阿真,你可想死我啦。” 偌大的汉子,那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黄重真拍拍他越发雄壮了的肩背以示安慰,道:“我也想你。” 在袁七身后,是五名熟悉的袁氏亲卫,重真一一招呼过去。 二人分开,重真说道:“你要去关宁?” 袁七点头道:“对,去找你。” 黄重真目光深邃道:“袁帅是有所指令吗?” 袁七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笺,递给重真道:“给,袁帅的亲笔信。” 黄重真接过,撕开。 他有个习惯,喜欢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完成另一件事情。 一心两用,也不知道是陋习还是天赋。 在右手手指扒开折叠的信纸之时,他左手下意识地抓起相伴了徐文长一生的酒葫芦,用大拇指拨开壶塞,便往嘴里灌了一口水,同时眼睛看着信纸上的内容。 然而这一看之下,刚刚喝进去的那口水就一下子喷了出去,将整张纸都给浸润了。 “咋滴了?”袁七说实话尚是首次看到他如此激动,连忙问道。 重真毫不避讳地将信纸递给他,袁七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六个笔力苍劲地隶书:“保护我方信王!” 籍由此,黄重真很怀疑袁崇焕也是一个穿越者,然而他不是。 可惜他不是,幸好他不是。 袁七虽日夜与袁崇焕相伴,却终究憨厚了些,不明所以。 周吉凑上来一看,当即若有所思,与黄重真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重真对袁七道:“你派人将这个崔老爷子带回关宁去,交给杨国柱,让他务必撬出关于西北贼寇的一切信息来,我等则立刻快马赶去京师。” “诺。”袁七抱了抱拳,便伸伸手招呼过一人,将崔老头交给了他。 重真记得,这人叫作袁十三。 袁十三仔细搜了崔老头的身,就连那地方都没放过,令之又羞又怒又古怪。 崔红莺却俏脸微红,转过脸去。 搜出了一些危险物品,袁十三居然一一道出了它们的作用。 这让崔红莺等义字当头的江湖人极其惊讶,可他却随手拆分,扔在了一边。 最后,袁十三趁崔老头没注意,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硕大的药丸。 十三手劲极强,捏着他的脖子强行让他咽了下去,还煞有介事地说道:“此乃我特制的毒药,功用我就不说了,想必你已猜到。只要你乖乖听话,不动什么歪脑筋,每隔三天我就会给你一次解药。” “小将军……”崔红莺大惊,望向黄重真。 黄重真耸耸肩膀道:“这是十三兄弟自己制作的,我也没办法。” 心内则暗笑不已——哪有什么毒药解药哦,无非便是一团面粉加入了一些植物精华罢了。嗯,似乎还添加了一点儿泻药,就一点点。 崔老头多少会感觉到一些肚子疼,却又憋得住,于是面色略显潮红,表情比被袁十三摸蛋蛋还要古怪。 他很快就被十三带走了,那样子有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他的儿子女儿见了,当即对于袁十三的话,深信不疑。 “卑鄙!”李信仰慕他的女儿,竟忘记了差点被捉走当人质这一茬儿。 “忘恩负义的家伙!”重真当即一脚就踹了上去,以教诲他如何做一个好人。 李信捂着剧痛的肚子,眼神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呆呆望着黄重真的崔红莺。 大黑马希滤滤地带着其他几匹战马过来了,高起潜的游春马也跟在后边。 本来想给崔红莺丢下了一锭从建奴手中抢来的银子,便再不去管这对苦命鸳鸯的,但黄重真想了想,还是将崔红飞抱在怀中。 然后跃上大黑马,一手抱着这个半大少年,一手空着马缰,策马往京师奔去。 黄小贰空出了自己的战马让给崔红莺,反正袁七他们都是一人双马。 至于李信,没有去理会于他,有也不给他(好可怜)。 就连崔红莺在上马之后,也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便策马追去。 李信大怒,先是咬牙切齿,然后仰天咆哮。 回应他的,是一串狼嚎。 “小黄,别吓他。”黄重真朝二狗大笑道。 崔红飞虽自小随着父亲行走江湖,但说实话尚是首次见识如此行事光明,豪情万丈之人,而且还是一名军人。 于是,被乃父熏陶的江湖之心悄然转变,向着流淌于血液当中的军营,产生了向往之情。 “谢谢。”他搂住黄重真修长的脖子,显得有些害羞。 “你放心吧,我没有那方面的爱好,倒是你姐姐长得还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重真显然也很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 只一句话就将,这小子很没良心地嘎嘎直笑起来,仿佛伤势都好了许多。 他还很没良心地说道:“要不你做我的姐夫吧?我很不喜欢李信那个家伙,总是觉得他的笑容特别假,似乎只喜欢我姐姐,却很嫌弃我和我爹。” 重真莞尔道:“那我还打伤了你和你爹呢。” 崔红飞道:“那不一样,你是为了救人,只是被救的那个人并不领情罢了。” 重真逗趣道:“他就是条小泥鳅,未必能让你姐姐满意。碰上了我这条大蛟龙,移情别恋乃是很正常的事情。” 崔红飞弱弱地说道:“我觉得他就是条小蚯蚓……” 闻言者,无不大笑。 袁七喘匀了气儿道:“阿真,袁帅到底跟你传递了什么暗语?以至于都让你喷水了,我可从未见过你这样。” 黄重真立刻感觉到怀中的崔红飞肌肉僵硬,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不过,他却仍然说道:“东林与阉派的争斗之火,已经烧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阉派仍旧死死维护着当今圣上天启皇帝的威严,而东林却已准备将精力转到崇祯……哦不,是信王身上。” “哦。”袁七茫然地点点头。 黄重真与周吉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焦急。 然而除他二人之外,其余人似乎尽皆无法理解,哪怕重真已将之略加解释了。 反倒是追上来的崔红莺芳心玲珑,若有所思。 到了通州,黄重真找了个客栈将崔红飞的肋骨接上。 还联系了药店,付了汤药与食宿之费用,更给了姐弟俩一些从建奴身上缴获而来的官银,嘱托他们在此好生休养。 然后,便与袁七周吉刘挺等人,快马往京师狂奔。 ( 第292章 前门大街的狗 迎接它们的王 重真等人依然是从广渠门进入的京师,也依然在皇城门外的官道之上纵马飞奔,不过这一次,却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慌乱,只是引来了一群大骂。 不过当看清楚了追在后边的硕大黄狗之后,便连骂声都迅速消失了,更有热血的百姓率先鼓掌叫好起来。 广渠门的守卫看见有骑兵飞奔而来,照例将拒马搬到了路中央。 重真等人却于百步之外飞身下马,然后牵马上前。 很有缘分,值守的赫然是上次那个队正。他看见了那张更加坚毅了的国字脸型,便又喝令手下搬开拒马,迎之入城还热情地与二狗打了声招呼,抱拳说道:“狗威将军好。” 二狗张着嘴巴哈哈地吐着舌头,理都不理就随着大哥二度进入了京师。 “狗都不理我……老子做人也太失败了。” 那依然小队正见证了一个守备只花了年余时间,便升到了副总兵的位置,并且耀武扬威地进了京师,非但没有丝毫反感,反而与有荣焉。 唯独可惜的是,他忙活了一年,却于仕途之上,仍旧未得寸进。 “功名只向马上取。要不然我也去戍边,而不是窝在这个金凤凰遍地的窝里,做一只看门的忠犬?” 曾经安于现状的小队正,突然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便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黄重真不像很多总兵副总兵那样,多少都会在京师购置一处宅院。 他是不缺钱,然而似乎是四海为家惯了,好像不怎么希望有一处宅院,将他的心给锁住,让他时刻牵挂。 “这或许就是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吧。”黄重真经常这样想。 前门大街依旧十分热闹,置身其中,受其熏陶,便极难会生出孤独的感觉来,然而黄重真依然感觉心如止水。 望着前方那块烫了金牌匾——江南客栈。 黄重真唯独想念的,便是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名蓝衫的少女,以及她的俏婢。 “已为信王妃的她过得还好么?那个调皮的丫头又如何了?会否因为我而被这封建礼教折磨呢?该不会吧?毕竟老子给了周国丈那么大的一笔银子!” 黄重真将这份思念和那一夜的奇妙旖旎,深深地埋藏进心里,便踏步往那座生意兴隆的客栈走去。 昔日的迎宾小厮,已然升为了迎宾小厮的头头,趾高气扬地指挥着麾下的一帮小喽啰,笑嘻嘻地迎来送往每一名顾客。 在这里,不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不论崇高的还是卑贱的,都似乎得到了一视同仁,因为在这门前,可是出过整整三位带着“威”字的将军的。 现如今,那群常住于此的少年,更是继宁远大捷之后,又立宁锦大捷,还帮助登莱劲旅收复了辽东半岛。 那个国字脸型的少年,更是一跃而升为了副总兵。 如此气运浓郁之地,怎么能不让人慕名而来,流连忘返,好都沾着气运呢? 尤其,是越发壮硕了的老虎和黑熊护送袁崇焕回京的时候,曾来这里转了转。 测字算卦的摊子不增反减,更有不少带着女儿营业的。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这些还算有些姿色的女儿,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无非便是想来碰碰运气吧,但别人的成功之路,注定是无法复制的。” 黄重真暗道,便咧着坚毅的嘴角,擎着一贯的爽朗笑容接近了过去。 一副铁血军人的打扮,令前门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侧目,江南客栈的迎宾队伍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伙人。 只是隔着人群,昔日少年无论样貌身材还是气质精神,都有了极大提升,便不敢贸然确认。 可是,当二狗于人群当中“汪汪”了两声。 昔日的迎宾小厮,如今的迎宾头目,便惊喜交加,一边飞快地迎了上去,一边歪头对饭店内吼道:“掌柜的!掌柜的!您快出来接客啦!” 水涨船高的掌柜的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嘟囔道:“谁那么高的姿态,还要本掌柜亲自接客呢?” 这个时候,右手持着精铁长矛,斜挎长弓,背着大铁剑与“汝钦”宝剑,堪称全副武装的重真,已用左手大力拍着小厮的肩膀,赞道:“不错!” 小厮正值年少,肩膀瘦削而又坚硬,却依然差点儿被拍出内伤。 可他全然不在乎,并且一改刚才昂首挺胸的样子,微塌着双肩,激动地搓着双手道:“您来啦?您各位都来啦?” 重真大笑道:“是啊,老子们回来了!既有老朋友,又有新面孔!怎么,不欢迎啊?” 小厮忙道:“哪儿能呢!哪儿能呢!快里边请!” 说着,便让道做出了邀请状。 重真给了他的腰背一拳,喝道:“小小年纪塌肩弯腰的做什么?抬头挺胸!” “好嘞!”小厮感觉自己的父亲都没有如此关心过自己,竟眼含热泪。 等重真一行快到了门口,眼神儿因为长久看天而有所退化的老掌柜,才终于认出了他们,当即一惊,忙点头哈腰道歉道:“哟,是黄爷啊!今儿个怎么……啊不,啥时候回的京啊?” “你这老家伙不好好替你主家经营这饭店,怎么反而让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重真嘲讽了一句,又道,“刚回的京,这不立刻就过来了么。还有房间么?” “黄爷见谅,黄爷见谅,小人一定改正,一定改正。”掌柜的连忙作揖道,“您几位的房间一直留着,从未让其他人住过呢。” “如此甚好,还是老样子,你懂的。” 重真虎着脸点点头,又认真地说道:“听我一句,把这点头哈腰和眼高于顶的样子都改改。我大明不兴奴才这一套,也从不自诩天朝上国。我等戍边将士只奉行一句话,那便是——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猎枪。还有,要么还像以前那样叫老子蝗虫,要么还称军爷。黄爷是什么鬼?不上不下的!” “是是是。” 老掌柜下意识地要哈腰,觉察到这越发威武了的少年把眼睛一瞪,便连忙挺直了胸背,放平了脑袋,还煞有介事地敬了一个军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 黄重真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便跨入了门槛。 刘挺等人鱼贯而入,经过他时,就连周吉都帮他修理了垂垂老矣的筋骨。 老掌柜苦不堪言,却也只能强行忍受,暗道:“老子这客接的,人多不说,还个个都是壮汉!可怜老汉我瘦弱的身板子哟……” 瞥见小厮窃笑不已,老掌柜狠狠瞪了他一眼,便亲自去服侍……哦不,是接待黄副总兵一行了。 因为这家伙说是叫别人不要太嚣张,可他自己却把戍边丘八的样子展现得淋漓尽致,径自丝毫都不避让地上了二楼不说,还把沿窗最好那个位置上的东林小儒生,给抓起来丢到了街上。 黄重真听着那些小儒生牛犊一般爬起来,一边喊痛一边仰头骂道:“哪里来的野蛮人?当真是有辱斯文!” 他便哈哈大笑道:“李明睿时光亨可在?” 那几个小儒生怒道:“两位师兄已然高升,何须在这前门大街整日徘徊?” “这么说这对难兄难弟,都已凭着侃侃而谈,在这朝廷之上谋得一官半职?听你们的意思,似乎挺鄙夷这三教九流充斥之地的,却又为何日日徘徊呢? 就是为了捞个一官半职么?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纵然无法高中进士,像吾等这样戍边卫国,也照样能够为国出力,脚踏实地,步步高升的。” “你……”大多数的小儒生都被重真寥寥数语而辩得哑口无言。 只有一个身材修长的越众而出,叉着酸痛的腰道:“谁要做你们这样的无礼丘八?吾等要做也要做两位师兄一样的人,入朝为官,大展拳脚,一展胸中抱负。” 重真要哑然失笑道:“可真会吹牛!” “你……怎么总对我等的满腔热血,横加否认!” “老子对吴三桂也是这样。”重真叹道,“所谓的东林院派,当真一代不如一代啊,尔等还是将你们的师兄搬出来吧,好歹他俩还能与我对对诗文呢。” 那为首的小儒生大怒道:“对付你这样的丘八,何须我等的师兄出马?单是我等,便可将尔等辩驳得体无完肤!” “好吧,如你所愿。”重真实在懒得跟他废话了,便打了一个响指。 第一狗腿吴三桂虽然不在身边,但是二狗却拥有四条狗腿,竟直接便从窗户上跳了下去,作势便扑了过去。 这一招放狗咬人,立刻就将这几个小儒生,吓得狼狈逃窜。 二狗大概是觉得这里的人,简直比一年之前还要容易对付,觉得不过瘾,便仰天学着狼王长啸起来。 前门大街任何一处住宅里的家犬听了,立刻便上蹿下跳起来,不管是拴着绳子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都想即刻出去,迎接它们的王。 而前门大街的许多人们也立刻明白,那只爱四处蹦跶的大蝗虫,又带着那条爱到处学着狼嚎狂吠,却从不咬人的黄犬,回来了。 二狗怡然不理人类的指指点点,抬头挺胸地回到了饭店二楼,蹲在黄重真的身边,便再次变作了一条吐着舌头哈哈喘气的小黄狗。 ( 第293章 初吻还在就好 保护我方信王 可二楼所有不够大胆的儒生,尤其是东林院派的毕业生,全都在瑟瑟发抖。 反倒是投诚了阉派的一些中年儒生,想要凑上来套近乎。 然而黄重真一个凌厉的眼神望过去,便也被这些关宁少年身上若有若无的杀伐血味,给生生地唬退了。 京师针锋相对的两大派系,于此地此刻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竟纷纷逃至一楼,结账离去。 同时,也将“大蝗虫回来了”的消息,向着整座京师散播而去。 其余人等相干的不相干的,一楼的二楼的,也纷纷结账来到街上,或仰慕或好奇地望着这伙少年,还有几个混蛋趁机逃了单。 “老子的银子哟。”掉钱眼里的老掌柜看到刚刚还门庭若市的饭店,竟于顷刻之间变得门可罗雀,心中发苦,无奈一笑。 崔红莺安顿好了小飞,其实一直远远地缀着他们呢。 重真怎会没有察觉,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想来这个极有可能便是红娘子原型人物的女子,该是自有主张的。 但是很显然,即便是一向大胆的崔红莺,也想不到这个关宁少年的胆子,会大到这番地步,几乎是以一块巨石的方式,投入到了京师这潭暗流汹涌的河流中。 崔红莺看见那个看似很正经,实则却总是带着一抹邪邪笑意的少年,正坐于二楼一边惬意地喝着茶水,一边朝自己招了招手。 她那本就天然的红苹果笑脸一阵微热,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便靠拢了过去。 崔红莺脚步轻快地上了二楼,无论掌柜还是服务生,都怔怔地看着这个容貌俏丽,身着略显紧身服饰的江湖少女,默默地朝黄重真竖了竖大拇指。 周吉更是轻笑着说道:“第一次来,有女孩子追进来。第二次来,也有女孩子追进来。还都是极品的那种,不服不行啊。看过了你的相好再看看小桂子所迷恋的那两个,哎……那孩子啥事都才能真正长大哦?” 看着崔红莺干脆利落地上了二楼,脑后的马尾轻轻甩动,显得灵动而又活泼。 刘挺自知自己这副屠夫般的样子,是万万配不上如此精灵般的少女的。 但这个老百户也不知道天生就是坏胚子,还是被他所守护的少年给带坏了,明知故问道:“咦?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要你留在通州照顾小飞么?” 崔红莺却并无寻常汉家少女的羞涩,落落大方地坐在了重真身侧,朝对面的刘挺嫣然一笑道:“我们这些江湖儿女,哪有这般脆弱。小飞将养几日便能行动自如了,届时他自会过来找我。” “如此甚好。”刘挺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双目蓦然变得通红,一仰头灌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便连脸上的长长刀疤,都显得极其狰狞。 “刘大哥。”黄重真握住他紧攥拳头的左手,关切道,“没事吧?” 刘挺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道:“没事,你放心。” 重真点点头,便收回手替崔红莺倒了一杯茶水,问道:“你追着我等做什么?” 崔红莺轻笑道:“来看看你们如此匆匆地前来京师,究竟是为了什么?” 重真将来自江南的清香绿茶凑在鼻端闻了闻,顺便将崔红莺的淡淡体香也收入了鼻中,顿觉一阵心旷神怡。 心中却不禁想起了小伍那个与自己首度红袖生香的妮子,暗道两人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便问道:“我是大明辽东关宁军中的一员,你值得我信任么?” 崔红莺嫣然笑道:“不论如何,我也是大明的子民,不是么?” 黄重真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告诉你也没用。高起潜已去兵部报备我等已经回京的事宜了,个把时辰后便会有消息传来。” 崔红莺点点头道:“你真的是阉派的人?” 她脆生生的声音丝毫都没有压低,只这份洒脱便让黄重真好感倍增,咧嘴反问道:“何以见得?” 崔红莺理所当然道:“就冲你刚才对付东林儒生那嚣张跋扈的样子。” 重真大笑道:“若说老子对付阉派比之更甚,甚至敢于直怼令东林院派闻之色变的阉派五虎之首,兵部尚书崔呈秀崔大人,你信么?” 崔红莺压低声音道:“可我怎么听说,你还去给他祝过寿呢?你大概还不知道,就因此这件事儿,许多江湖好汉都将你列为了头号猎杀目标呢。” “是么?那老子可真是荣幸啊!其实老子就是问他借个势儿,若是有机会,并不介意直接干掉他。” 重真也压低声音,又嘿嘿笑道:“那么姑娘又是为何追着某家不放呢?猎杀厮杀?喜欢与爱?” 崔红莺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道:“你简直就是个混蛋……” 黄重真道:“你知道我的老师是怎么评价我的么?” 崔红莺脱口便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曹贼虽死,但其精神永存。”黄重真忍不住感叹道,但见崔红莺俏脸揶揄,似乎还有杀手锏,就赶紧求饶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你也有怕的时候?”崔红莺得胜般,自我得意稍顷也忍不住问道,“你必成大器,可惜永远只是乱臣贼子,不得善终?” 周吉等人从不打扰重真与女孩子的交锋,因此只当做没听见。 黄重真则瞠目结舌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崔红莺娇俏的耸耸香肩道:“这在西北已是公开的秘密,也就那些从不体恤百姓疾苦的官员,还被蒙在鼓里了。” 黄重真咬牙切齿道:“这么说李洪基其实并非被迫落草,而是预谋已久?而大多数的西北百姓,都已暗中倾向于反贼?” 崔红莺想不到他能据此而推测出这么多信息来,再也不敢随意卖弄,忙转移话题道:“你还没说你老师对你的评价呢?” 黄重真随口说道:“我的老师说——混蛋已不足以形容你,唯有混球,还勉强匹配。” “形容?匹配?混蛋混球?有区别么?” 黄重真觉得崔红莺秀眉微蹙的样子尤其好看,于是便大笑道:“淡然有区别了,你想啊,蛋只有这么点大,而球却足足有这般大,能没有区别吗?” “你这家伙,看着还挺文质彬彬的,怎么说话这般粗俗?” 崔红莺也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红苹果般的俏脸一红,小声埋怨一句,又看向很少说话的周吉道:“你大哥说得是真的么?” “老子很粗么?”黄重真坏坏地嘟囔道。 “什么?” 周吉见崔红莺茫然不解的样子不似作伪,便下意识地咧嘴一笑,轻轻点头。 “真是个木头!你说句话会死啊!”崔红莺泼辣地骂道。 刘挺袁七等人,顿时哈哈大笑。 周吉本人也莞尔一笑。 黄重真看着她那红苹果般的俏丽,想起那一夜在狗尾巴胡同里的旖旎风光,真的好想扑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 可惜,被二狗捷足先登了。 它仗着自己是条狗,大概也挺喜欢崔红莺的天然体香以及飒爽的江湖英姿,凑上去便在她的芊芊素手上轻轻一舔。 崔红莺非但不反感,反而还笑嘻嘻地俯下身子去,轻轻抚摸二狗蓬松柔顺的毛发,发现它虽是一条狗,但却毛发干爽,无丝毫异味,禁不住更加欢喜。 二狗趁机伸出舌头偷袭了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儿,逗得她咯咯直笑。 还好还好,二狗只袭击她的侧脸,从不用狗嘴直击她的樱桃小嘴,让重真好歹还能够自我安慰:“初吻还在就好。李信?李岩?嘁……” 得到了狗威将军二狗的认可,这个样貌身材皆数上上之选,同时性格开朗,尤其是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儿分外迷人的江湖女子,便正式融入了关宁少年里。 是的,天启生病了,并且病得还挺重,大概还是属于久治不愈的那种。 这就是重真从袁崇焕“保护我方信王”的这一句很王者荣耀的话语当中,推理出来的结论。 他还从中推断,东林将转而将大多数的精力,放在了已然十七岁了的信王身上,因为天启的张皇后受魏忠贤数次迫害,尚无子嗣诞生。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天启对于信王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向旁人垂询他近况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唯独没有召他入宫而已。 可是,以魏忠贤为首的阉派终究有所惊觉,也开始警惕起这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却至今仍于京师闲散的大明王爷。 毕竟按照大明律例,以信王的这个年纪,还取了信王妃,本该去外地就藩的。 信王朱由检无形之中受到了威胁,因此袁崇焕才会召集可以召集的力量,发出“保护我方信王”的号召。 正要进京述职面圣的新晋副总兵黄重真,当然就是最佳的首选。 因此,一众关宁少年进入京师后的初夜,周吉刘挺袁七等人便受黄重真指派,于夜半时分悄无声息地溜出江南客栈。 还是如上次那般翻过正阳门,不过这一次的内城里边,守卫森严。 但这难不倒侦察兵或特种部队出身的周吉刘挺等人,有惊无险地深入内城,于信王府周边,悄然潜伏了下来。 ( 第294章 祝入宫的你平安归来 当日正午,黄重真便从高起潜处,收到了第二天进宫面圣的旨意。 原来拖三落四的大明沧桑巨人,竟于此时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重真认为,这无疑从侧面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推测。 再加上历史痕迹,若无外力干扰,大明皇帝的再次更换,就在近日。 为了完成那极小概率的小蝴蝶改变大历史之壮举,他将最新锻打的银针,贴身带在了身上——为什么将金针改成了银针呢?因为金实在是比银还要软。 第二天天还未亮,黄重真便穿戴整齐、全身披挂地来到了正阳门外。 望着这道将京师分作了内外两部,也似乎将人的高低贵贱分别了开来的宏伟内城门,他咧嘴一笑,便怡然无惧地大踏步靠近。 黄小贰落后于他半个身位,步调与始终与他一致,那亦步亦趋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狗腿,反倒将二狗衬托得像个昂首挺胸的大将军一般。 “你们快看!这人还不如狗呢!” “嘘,小点儿声!那可是皇上钦封的‘狗威将军’!” “某初来京师,你可别骗我!大明这年头,一条狗汪汪叫几声就可以封将军?” “某也不想骗你,但事实就是如此。与之一同受封的,还有一头老虎和一头黑熊,分别名曰‘虎威’与‘熊威’。” “难怪袁崇焕那个只知大放厥词的家伙,便可以升作辽东巡抚!这特么什么世道!” “嘘,告诉了你小点儿声!这人可是袁崇焕保举的史上最年轻的副总兵呢!” “来自辽东关宁的大蝗虫——黄重真?” “对!就是他!” “听说这人的脾气可不好,非但要小点儿声,还要离得远一点儿!难怪某觉得这画风怎么似曾相识呢,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黄重真耳听得这些议论,当瞥过头朝黄小贰咧嘴一笑,道:“感觉如何?” 黄小贰用力地摇了摇头,道:“无关痛痒。” “不错。”黄重真点头轻赞。 黄小贰受到鼓舞,本来多少还存有着自卑的心理,当即彻底地放了开来。 这一切,只因为他与重真亦师亦友,并且真的从这个年长自己只几岁的少年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也享受到了许久都未曾感受到过温暖和豪情。 这丝温暖与豪情,与他自小所遇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大明现状,有着本质的区别,好比一方是无边的黑暗,一边却是可见的光明。 这一点,即便是有着四条腿的二狗都不例外。 张着大嘴吐着舌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狗威将军的威风,那哪里是吹出来的哟?” 黎明前的黑暗之中,黄重真望着正阳门守卫投掷过来的质疑目光,哈哈大笑道:“本将乃是大明辽东关宁军征辽将军祖大寿麾下副总兵——黄重真,挂征辽副将军印。此番前来,乃是奉旨面圣。” 正阳门的守卫们端着红缨长枪,见惯了形形色色嚣张的苟且的文明人,却哪里见过这等不可一世的戍边丘八。 虽然同为大明将士,然气质截然不同,便禁不住内心震撼,面面相觑。 黄重真见这群守卫许久未曾经反应,便道:“怎么?不请我进去么?皇上可是在里边等我末将呢,若是耽误了皇上日理万机的工作安排,你们担当得起么?” “日理万机?工作安排?什么鬼?跟当今皇上有关系么?” 守卫们再次面面相觑,也终于有个小队正模样的人出列说道:“你要进去也可以,不过你随身携带的这些武器,都不能进去。” 黄重真怒道:“胡扯什么?他们当然不能自己进去,而是要我携带进去!” 小队正看着这个还没自己年纪大的悍将十分无语,壮着胆子道:“你听得懂人话么?我是说你不能携带这些武器进去。” 黄重真指指远远地绕开自己,几乎是贴着正阳门的一侧墙沿,还回头望望自己的“衣冠禽兽”,道:“那他怎么可以佩戴宝剑进去?” 小队正早就用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人,闻言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只是他才笑了个开头却又觉得不妥,于是又肃容说道:“那能一样么?他乃是阉……啊不,乃是魏……不对,他那佩剑是观赏性质的,杀不了人。可你的这杆长矛,这柄长弓,背上的那两把剑,都是边关杀敌的利器,怎可带入内城?” 黄重真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大明文化璀璨,重文轻武,已成贯穿皇朝始终的定局?” 小队正其实是个世袭的锦衣百户,因此才有资格守护这极其重要的正阳门。 这些年,锦衣卫虽然屈服于魏忠贤的权势之下,但其中一些有志之士,内心深处还是有着缇绮天下之骄傲的。 面对这个边关少年丘八一而再的挖苦讽刺,他也终于是怒了,道:“我知道你不但擅长打仗,还擅作诗词,但你也用不着挑拣些老子听不懂的话来影射于我。 老子不懂朝政,也没有资格妄议朝政,老子只知道守护正阳门,乃是职责所在。你若是想要同行,便将这矛这弓这剑尽数解下,待回返之时,自当奉还。” 这锦衣百户原本以为,这嚣张跋扈的关宁丘八,携无人能出其右的风光席卷而来,定当会因此言而大怒,甚至做好了提枪与之较量一番的准备。 他自诩自小苦练武艺,战场厮杀只能,不一定比得过这个百战余生的关宁少年铁骑中的一员,但若论单挑,便不见得比他差。 虽然,只看这小子的负重,便知他绝对是一员世间少有的少年骁将。 然而出乎锦衣百户的预料,黄重真却不怒反笑道:“好得很,这番气势,才是我大明兵将该有的嘛!” 说着,他便将精铁长矛重重地顿于青石板上,差点儿将之击碎。 黄重真靠近了少许,又在这群锦衣卫的惊骇防备之中肃容说道:“此矛,乃是某奉师尊徐文长之命,自极北之林南下西进,前往关宁的途中。从海西女真叶赫部少族长海耶西处缴获而来,某今携之前来,并未存有耀武扬威之意,更不敢冲撞皇上天子之尊。 某只是想让皇上以及参与朝政的兖兖诸公看看,我等丘八自驻守辽东丘八,并非全是为了封妻荫子,而是为了杀奴戍边。此矛,便是我关宁军到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最大缴获,本来还有一块奴酋赐予叶赫部的金牌的,然而军饷匮乏,便被袁帅熔炼成金,以充军资了。” “啥?熔炼金牌以充军资?这也太奢侈了吧!简直比魏公公还要奢侈啊!”锦衣百户张大了嘴巴。 “金银又不能当饭吃,况且辽东苦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熔炼的时候还能让我戍边将士取得一些温暖,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黄重真俯身贴着这个也挺高大的百户说道:“我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锦衣百户犹豫稍顷,便咬牙说道:“你武器这么多,好歹留下一件!” 黄重真欣然说道:“成!那我便留下这柄大铁剑吧!此本来乃是满桂满将军的佩剑哦!只不过还未等锻造完成,便被某捷足先登了!接着!” 他说着便解下了大铁剑,单手托着便一把扔了过去。 锦衣百户匆忙间接过,只觉得双臂猛然一沉,先是一惊,旋又赞道:“好剑!如此重剑,你却能举重若轻,不愧为年纪轻轻便升任副总兵的少年骁将!” 黄重真咧嘴笑道:“谬赞!觉华一役,某便是用此矛和此剑,与赵将军一同,杀透女真的万人骑兵阵,然后追着后金贝勒莽古泰,才最终将来犯之敌杀崩的!” “好小子!”这锦衣百户闻言,肃然立正,脱口便赞。 唯独,没有行军礼。 黄重真却老气横秋地拍拍这个比自己年长之人的肩膀,道:“你也不赖。你这个动作是谁教你的?” “是从随袁帅而来的几名亲卫处学的,我觉得挺庄重,便现学现卖了。” “哦,他们其实都是跟我学的,而且这个动作已然成为了我关宁军的标配。” “是么?那我可真是荣幸啊!况且这动作简约而又不失庄重,还是值得推广的,就像你关宁军大力推广新作物的种植那样。” 重真心中一动道:“新作物在京畿地区的种植情况如何?” 锦衣百户道:“你来京途中没有注意么?” 重真歪头想了想,便点点头道:“确有不少见闻,是某家草率了。对了,相谈甚久甚欢,某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杨链。” 重真装出倒吸冷气的样子道:“这年头还有人敢叫这名字?” 锦衣百户杨链莞尔道:“那不然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会因为别人叫你大蝗虫而改名字么?而且并非涟漪的涟,而是你造出来的炮架链条上的链。” “说得有道理,姓名乃是父母赐予我的称谓,我是坚决不改的。”黄重真点点头表示认可,便拍拍他的肩膀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先进去了。” 杨链也点点头道:“行,祝入宫的你平安归来。” ( 第295章 欠教育的高起潜 黄重真大笑道:“老子连沈阳故宫都勇闯过两次,若倒在了自家的皇宫内,那不得不说是种莫大的讽刺。” 话音落时,他已穿越正阳门,那孤傲的姿态,颇有种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 黄小贰浅笑着跟在身后,二狗也张着嘴“哈哈”地喘着气儿。 杨链觉得,这“狗威将军”,着实是在嘲笑自己。 他望着那二人一狗的背影,似有所指般喃喃自语道:“沈阳确实被我明国故人称作龙潭虎穴,然而面前的这座皇宫,却比之深邃万倍啊!” 经过正阳门再穿过承天门,往前便是午门,这里已属于真正的皇宫地域了。 宫门尚未开启,于是不少官员聚集于此,等待着入宫那一刻的来临。 这注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毕竟天启已经很久没上朝了,毕竟还是满朝文武皆可参加的大朝会。 因此除了大量的阉派官员之外,隶属于东林阵容的也大有人在。 其实在黄重真的印象当中,有明一代,尤其是中后段,有资格参与朝政的武将似乎很少很少,即便是有,也不会如他这般全身披挂。 毕竟,明与宋一样,已于无形之中形成了以文御武的朝堂风气。 于是,谁都不愿被当做另类看待,那些有资格上朝的武将,但凡朝会将自己打扮得与文官无异还来不及,谁又会反其道而行呢。 因此,当一身简易盔甲,并且全身挂满兵器的黄重真步入午门广场的时候。 在场官员无论东林还是阉派,都给予了出奇一致的神情动作——将鄙夷的眼神瞥向他,却又不敢正视他。 因为大家都听说过这小子在大政殿和奴酋的埋骨之地,与后金贝勒多尔衮切磋酣战的传奇经历,当即觉得这家伙不但满身煞气,还狗胆包天。 谁不定谁惹怒了他,便会让这个与建奴厮杀惯了的人,拔刀相向呢。 嗯,听说在他腰间悬挂着的宝刀,乃是朱梅那个老家伙的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别跟他一般见识了吧。 黄重真也懒得跟这群自诩文化璀璨,实际办起事来却推三阻四的大明文官同流合污,更不屑与任何一个阵营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亲密。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很是微妙,身上最早烙的明明是袁崇焕的印,属于东林院派。 然而初次来京之时,于江南客栈内怒怼东林儒生,又暗中去给魏忠贤祝寿,还在那里留下了几首千古佳作,深得权阉赏识。 可是,他跟魏忠贤的头号爪牙崔呈秀,也似乎并不和睦。 后来,他又被清流袁可立收为了关门弟子。 如此经历,当真是既传神又传奇,以至于满朝文武,睿智者诡诈者正直者阴险者无数,竟硬是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属于哪门哪派。 或许也唯有他自己,以及对他无比熟悉的黄小贰等人才明白,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他只属于自己。 甚至,他连自己都不属于,他属于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也不单单是指大明。 黄小贰乐得与自己的大哥兼师长,毫不避讳地站在午门的正前方,静静等待时辰的到来,宫门的开启。 外城已有打更人开始打更了,其声音很是沧桑,充满了柴米油盐的味道。 宫内也有太监报时,黄小贰听着那明明很尖锐,却硬要表现成嘹亮的声音,脑中想象着那画面,觉得八成跟公鸡唱晓的样子差不多。 唯一的不同,大概便是头上少了一顶独属于自己的皇冠。 文左武右或者男左女右是不存在的,黄重真也根本无需刻意去考虑。 总归是天启朝的所有官员都因他一人,从而首次汇聚成了一路,沿着午门的一侧进入皇宫,有序地跨过金水桥,直奔太和门。 站在金水桥侧的高起潜,尚是见到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派官员如此貌似团结,当真是瞠目结舌,远远看见黄重真正与午门守卫争论不休,立刻便释然了。 “这家伙……嘿嘿。”高起潜暗暗发笑,心道让这来自辽东关宁,只知与建奴厮杀的少年丘八,见识一下皇城的规矩也好,便没有上前疏通。 守卫午门的除了宫内的禁军,也有锦衣卫。 黄重真在午门之外威风凛凛,丝毫不把他们这些宫廷守卫放在眼里的架势,似乎早就让他们产生不满了,便死活让他将所有的武器都留下。 黄重真原本打算过一道门便留一样武器,大宝剑留在了正阳门,长弓留在了承天门,大不了朱梅的宝刀或者海耶西的长矛留在午门也就是了。 可这些侍卫却死活不同意,非但这两样都要,还硬要他连背上的另一柄古朴宝剑,也给解下来。 黄重真扔掉长矛,将一个还算高大却显得十分精瘦的侍卫,压得喘不过气儿来,朱梅的宝刀也扔给了一旁的缇绮锦衣。 依言解下“汝钦”宝剑,却并没有交出去,仍是握着横在胸前,冷冷地看着那个为首的守卫。 “拿来!”一名守卫见他似乎不情愿主动给,便上前来夺。 谁知夺了两次都没能夺过来,面前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少年更是纹丝不动,便不禁又羞又怒道:“你想造反么?” 说着,便已抽身后退,擎着为出鞘的夹缝单刀,做出了戒备的姿势。 刹那之间,大明皇宫午门,竟颇有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尚未通过金水桥的几个文官听见动静,立刻便停下来抻着脖子张望,有几个要事情的,还招呼先行的也回转过来。 高起潜一见情形似乎不太对啊,本想上前劝架,可想了想后,依然静立不动。 黄重真可不管这一幕是别人安排的,还是这些守卫临时起意的。 他连大政殿上面对奴酋都无所畏惧,岂会被区区阵势所吓倒,更不会上了这小守卫言语上的狗当,只冷冷笑道:“是你想造反么?” “什么意思?”那小守卫被反将一军,当即心内一颤,却仍强作镇静。 黄重真瞅瞅天将发白,上朝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皇上难得起个早上个早朝,迟到了可就不好了。 于是,便也懒得在此消磨时间了,蓦然将手中的“汝钦”宝剑举过头顶,那气势比之后世的周星星还要霸气,喝道:“尚方宝剑在此,谁敢造次!” “尚……尚方宝剑?”那小守卫惊得当真是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其余守卫包括那锦衣百户,也惊得瞬间便屏住了呼吸。 “你在此处等候,我去去就来。”黄重真趁机嘱咐黄小贰,然后趁机便溜进了面前这座气质威严,凛然不可侵的大明皇宫。 “来呀……” “大胆……” 午门守卫和那些小黄门小太监,类似的呼喊生生地止在了嘴边。 更无人敢呼喊“有人闯宫”、“抓刺客”之类的豪言壮语。 不论是谁,哪怕是那些鲜有的正直官员,心中也都是同样一个心思。 万一,这有恃无恐胆大妄为的小子,手中拿着的真是尚方宝剑呢? 哪怕是前朝的剑,先帝的剑,先帝的先帝的剑,那也不是他们所能亵渎的呀! 黄重真飞身来到了金水桥边,那猎豹般矫健的速度,快到令高起潜措手不及。 便连二狗都“嗖”的一声,便窜了进去。 “哪里来的野狗……”有个新招的小守卫勃然大怒。 旁边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骂道:“那是皇上钦封的‘狗威’将军,你想害死我们啊!” 那小守卫“呜呜”了好久才挣脱,这才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当枪使了,便低声抱怨道:“既如此,尔等为何还要某说那样的话?那不是存心刁难人将军么?” “别说了,上头有人吩咐下来的,咱兄弟夹在中间,实在难做啊!” 一众守卫展开交流的瞬间,高起潜也已拍着平坦的小胸膛,迎上了黄重真道:“哎哟我的黄小将军,您可吓死咱家了!咱家刚想过来帮腔几句,您就过来了!厉害,真是厉害!剑履上殿,据咱家所知,您可是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人呢!” “又是曹贼精神?”黄重真照样不会上了他的狗当,闻言顿时淡淡说道,“找打是不?守卫拿言语套我,连你也拿这些话挤兑我?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高起潜连忙喊冤,并作势佯装打了自己一巴掌道:“看咱家这嘴!” 黄重真怒道:“别阴不阴阳不阳的,不就是少了点玩意儿么?照样可以把胸膛抬起来,就像纪用纪大人那样!” 高起潜还真是有些怕了这家伙逮着机会便说教别人的本事,擦着额头的微汗苦笑道:“别说了我的黄小将军,咱家错了怕了,还不行么?” 黄重真懒得跟这阴阳怪气已深入骨髓的小太监废话,喝道:“头前带路!” “诺!”高起潜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转身如以往那般微微佝偻走着走着,忽然灵感一来,尝试着稍稍挺起了胸膛。 那感觉……嘿!还真别说! 高起潜甚至有种重新抬起头来做人的感觉,便连久被阴暗浸润的心灵,都于刹那之间,似乎阳光了不少。 “这家伙就是欠教育!”感受到他的变化,重真默默冷笑。 ( 第296章 太和殿里面圣天启 敏锐如高起潜者,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背后那个少年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由原本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向着“孺子可教”转变。 这差点便让高起潜重拾了信心,然而那些文官的目光实在是太可恶了,那愤怒的样子,就好像他堂堂高起潜,不配如此走路一般。 这一点,便连同为阉派的那些文官,都没能例外。 大多数东林官员虽然敢怒不敢言,可仍有几个小声嘟囔起来。 高起潜耳聪目明,闻声辨人,当即便将这些人一一记在了心里。 在黄重真眼中,这家伙似乎是个十分偏激的人。 具体表现为别人越是看不起他,他的报复心理便越是严重。 别人越是觉得他不该做某事,他便越是要尝试。 看着他快要变成八字将军步的走姿,黄重真一剑鞘便抽在了他的胯边,怒骂道:“刚像个人一样开始学会走路,就开始飘了是不?” 穿过了太和门,太和殿已然在望。 便连身着轻甲的本将军,都不敢在这般庄严之地,如此走路哩! 你一介黄门,何敢? 说来也怪,高起潜面对那些文官的面嘲,脸上水波不兴,内心却极其愤怒。 然而对于黄重真丝毫不留情面,还很是吃痛的敲打,却没有生出丝毫的厌恶之心,反而隐隐还有些感激、感动——除了俺爹娘,许久都没人愿意接触俺了! “虽然,他仅仅是用剑鞘打了俺一下!可俺还是好感动啊!呜呜……并且,据说……那还是一柄尚方宝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若是真的,那可就太荣幸了!” 高起潜带着黄重真,沿着太和殿前的台阶拾级而上。 那台阶的数量,可不是大正殿前的三十来阶所能比拟的。 殿前的平台,也比所谓盛京故宫的宽广了好几倍。 高起潜登上平台后不久,便止住了脚步,静立一旁,又恢复成了那副微微塌肩佝偻的模样,低着头面向前方,将这份拘谨扮演得十分自然。 黄重真情知是面前那座太和殿,给予华夏人已久的积威,并且也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是应该遵循一些礼数的。 因此,虽仍然腰杆子笔直,却也将先前毫不收敛的气质,尽皆收敛了起来。 人的气质大概是造物主赋予人类最神奇的地方,同样一个人,两种气质之下,给人的感官便截然不同。 高起潜的感官天生敏锐,又在多年的太监生涯之中,练就了一身无需用眼,便可感受人之气息心情的本事。 他觉得后边的这个少年几乎于刹那之间,那从血战余生的战场之下带来的凌厉杀伐之气就完全消失了,人也变得温和了,就像一个温婉如玉的少年儒生一样。 排着队微低着头面向太和殿,却用眼角余光一直关注着黄重真的那些文官们,也都有着这样的感觉,唯独大煞风景的,大概便是他那一身的甲胄吧。 几个年轻热血的更是忍不住羡慕不已,暗暗想道:“嗯,好威武啊!比我们的这身‘衣冠禽兽’,好看多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身挺有卖相的鲜亮甲胄,于军队之中只是最轻型的铠甲,若是穿着上了战场,除了被建奴当作活靶子,防御能力其实很低。 而最让他们嫉妒乃至惊惧的,还是再次被他缚在背上的那柄宝剑。 宝剑的剑鞘其实被布条层层的包裹着,因此看不出其具体样式,便也无法第一时间分辨,这是否真的是一把尚方宝剑。 但是看那剑柄古朴的样式,还真是……有点像! 至少那古朴的雕纹之上,隐隐散发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沧桑威严之感。 全场,除了那些背向或者侧向太和殿的宫廷侍卫之外,也就只有这小子,敢直面这孤傲皇殿之威严,还煞有介事地摩挲着下巴打量。 “这到底是嚣张?还是不懂规矩?还是天真烂漫啊?” 包括那些侧立两旁的侍卫在内,所有人看似目不斜视,实际上眼角的余光却全都在他身上,但却没人一人能够摸得准,这小子是真憨还是假夯。 “群臣进殿!”有太监扯着嗓子在太和殿内发声。 那声音虽然尖细也有些嘹亮,却带着丝低沉嘶哑。 黄重真瞬间便听出来了,那是魏忠贤的声音。 “其实他完全可以把这种机会让给那些年轻人,都九千岁了,还死抓着虚荣干嘛哦!我若是……啊呸!我若为王……嗯,指缝间漏点权利出去也无妨!” 黄重真心中正转着坏坏的念头,群臣已开始缓缓进殿。 最前边的那几人中,阉派五虎之首的崔呈秀赫然在列。 临进殿之前,他扭头朝黄重真投来深深一瞥。 重真有感看去,崔呈秀赶忙对他做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重真也朝其咧嘴一笑。 望着这道朝阳般温暖照人的笑容,崔呈秀不知为何却心内悚然,脚下稍不留神一个趔趄,差点被太和殿高高的门槛儿绊倒。 幸好他的前边好歹还是走着几个资历更老的年迈大臣的,被他们的项背一阻挡,这才免除了以一个恶狗扑食的尴尬姿势,扑入太和殿拜见吾皇的孝心。 群臣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进入了太和殿,每一个进殿之人,都要若有若无地瞥一眼重真的位置,似乎是在催促,又似乎是在嘲讽。 但黄重真丝毫不为所动,见高起潜始终立于前方没有动弹,便也默默静立。 直到殿内完成了一系列的山呼万岁,“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等流程,并且还煞有介事地议论争论了一番。 这才有人像是蓦然想起了重真,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辽东关宁军征辽副将军黄重真,正于殿外等候。” 这声音的主人刻意提气,显得中气十足。 刚刚还争吵不休的殿内,也不知为何于此时,瞬间平静下来,因此虽是背对着黄重真,却让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黄重真听闻之后神情一阵,低声轻笑道:“五千年了,终于轮到我上场了!” “蝗虫来了?快!快请!”殿内传来一道迫不及待的声音,黄重真估摸那便是属于天启的。 其称呼听着像是嘲讽,可所有人都从中听出了一丝欣喜与亲昵。 这让连天启皇帝的面都很少得见的群臣,难免心生嫉妒,可那道明明嘶哑却一定要扯着嗓子尖叫的声音,却已再次响起:“宣征辽副将军黄重真觐见!” 侍立于太和殿门口其中一个小黄门,将之重复了一边。 高起潜便即刻侧身让至一边,对黄重真作出了邀请的姿态:“黄小将军,皇上宣您入殿呢,快请进去吧。” 黄重真神情郑重地朝他抱了抱拳,道了声“有劳”,便整整衣衫,抬步往前方那座曾以游客心态,或者暗中保护者的身份,游览巡视过好多遍的皇城主殿。 当然,那个时候的皇城已不属于皇帝及其皇家族群,而是属于普通百姓,人民大众。 故地重游,并且是时光往前追溯六百多年,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 年轻了六百多岁的太和殿,其古朴沧桑的气息并没有丝毫递减,反而因为皇帝朝议和群臣汇聚,凝聚着一股难以捉摸的皇家威严,令直面以及深处其中之人,都能感受到它所散发的淡淡威压。 黄重真知道,这丝威压来自于华夏百姓心目当中对于皇权的顶礼膜拜,或者说对于封建礼教的束缚。 因此,对他并不能产生过多的影响。 他抱着对于这座故宫主殿的敬意,却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面不改色地跨过殿坎,步入其中。 入殿之后,他依然目不斜视,脸带一丝浅笑,利用距离和身高的优势,从而于远远正视主殿上的天启皇帝之时,无需刻意抬头,也无需刻意回避低头。 一切,都显得那么浑然天成,不卑不亢。 二狗作为大明皇帝钦封的“狗威”将军,本来是有资格上朝的。 但这家伙却不愿意进殿,在殿外便止住了脚步,并且趴了下来。 一如在大政殿外,替自己的大哥守门一般,与另一边的高起潜遥相呼应。 高起潜觉得与堂堂“狗威将军”蹲在……啊不,是站在同一条直线上,似乎不太妥当,便往太和门的方向,也就是往后挪了挪脚步。 二狗看见了,便也吐着舌头挪了挪壮硕的四肢。 高起潜再挪,二狗也挪…… 总归是他不动,二狗便也不动。他动,二狗便也动。 高起潜从二狗的眼神当中,觉得自己是被轻视了,但又觉得它的这一行为,其实是在抬举于他,当真是矛盾至极。 然而他却不知,这一人一狗的举动,落在那些侍卫的眼角余光里,已成了快要憋坏了的笑料。 每一名侍卫都涨红了脸,心中疯狂地转着待下班之后,如何与亲朋好友说道此时的场景。 高起潜自诩敏锐,但全副精力都被二狗所吸引,却始终没有察觉。 天启皇帝久未上朝,或许是觉得这久违的情形还是挺有趣的。 尤其是今日朝议的主题,便是考量这个年纪轻轻便于辽东关宁立功无数,大明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副总兵,更身挂征辽副将军印的少年。 ( 第297章 鞋子脱掉后 我的脚好臭 天启皇帝虽久居深宫,并且这七年来几乎不过问朝政,却自有一股识人之能。 否则,也无法仅凭魏忠贤一人,便能平衡大明朝堂日益激烈的派系斗争,使之保持着充满着残酷的平衡。 因此,他只数眼,便看出这个敢与自己对视的少年,不愧为一名置身建奴狼群,却依然怡然无惧的关宁铁骑。 便连大政殿上面对群奴的咄咄相迫,也能机智化解,力挫多尔衮,挑拨范文程,维护大明尊严的少年。 沈阳东郊福陵,奴酋的埋骨之地。 面对建奴鼎盛的军威,他以一曲《霸王别姬》,既涨大明志气,又挫建奴威风,单是听锦衣暗卫描述那番情形,天启便可从中感受到那激昂的斗志。 因久居深宫从而冰凉的血液,也禁不住升温起来。 天启认真地看着黄重真,后者带着一丝尊敬的笑意,也默默地边走边看。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其乐融融。 “皇上的气色果然不太好啊!若是他能多活几年,乃至几月几天,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大明的最终命运,便全然不同了!”黄重真默默感慨道。 群臣看看殿上的青年皇帝,又瞅瞅殿下缓缓接近主殿台阶的征辽少年,看着两人含情脉脉的好一副小别胜新婚的架势,禁不住妒火中烧。 黄重真以脚步精确估计,再跨几步便可达到大殿中间了,正打算停步。 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出列,一道很惹人厌的声音也就此响起:“大胆狂徒,太和殿内,皇上当前,居然敢剑及履及!金瓜武士何在,还不快拿下!” 其声音在太和殿内回荡,然而尴尬的是,好像没人理他。 便连黄重真也顺势将最后的几步跨完,才像是刚反应过来那般,微微侧身讶然说道:“哦,大人说的是,确乎是本将军孟浪了。” 说着,便解下了背上的“汝钦”宝剑,还脱下了鞋子…… “这小子……挺识相啊!”群臣见状,正在心中夸奖于他。 却又陡然闻见了一股味道,正以殿中的这名少年为中心,迅速地散发开来。 “啥味儿?”群臣认真地闻了闻,然后便差点儿当殿狂吐起来。 “这也太臭了吧!” “这小子多久没洗脚了!” 刚刚还如一池温水的太和殿,瞬间便沸腾起来,矛头直指黄重真。 天启皇帝看到这一幕,“咕”的一声差点儿笑出声来。 旋即想想身为皇帝,这座大殿乃至整个大明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因为朝臣的些许矛盾而当面发笑,似乎太过明目张胆了,就强行忍耐了下来,看了一眼侧边的魏忠贤,见其微不可查地轻轻点头,便选择了静观其变。 重真无奈地望着那名跳着脚儿大骂自己“有辱斯文”的衣冠禽兽,骈了骈破了袜子的脚指头,无辜地说道:“这不怪本将军啊,是这位大人要我把剑解下来,顺道把鞋子也脱下来的。本将军这一路风尘仆仆,偌大京师也没个人为我接风洗尘,激动之下,昨儿晚上还忘了洗脚……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我几时要你脱鞋子了?”那衣冠楚楚的绯红禽兽捂着鼻子大骂,“你少将责任推卸于老夫!” “这位大人,这可是您的不对了。” 黄重真明明身着铠甲,却如穿着宽大袍服那样抖了抖袖子,认真地说道:“您指责在下剑及履及,不就是要在下解下佩剑,再脱掉脱鞋子么?” “你……你怎么不自称本将军了?” “皇上面前,末将安敢?” “那你刚才……” “那不是被大人迫得心中发急了么?” 黄重真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那端着袖口的架势显然是在模仿文官的斯文动作,看得他们一阵气结。 然而刺鼻的气味熏天,群臣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纷纷说道:“行了行了,你快把鞋子穿上吧。” “这……不太好吧。”黄重真低头瞅瞅透袜而出的大拇脚指,叹息道,“嗟乎,悲乎,俺的鞋子破了一个洞兮……” 群臣都是老狐狸,哪里不知道他将楚辞胡乱改编的目的所在。 然而边军军饷,尤其是连年作战的辽东军军饷。这一将大明巨人都压得快要更加沧桑,乃至快要喘不过气儿来的沉重话题,若非万不得已,谁敢提及? 若是提及了,万一从来不遵循官场规矩的魏忠贤,要自己出钱怎么办? 于是众皆装傻,也不催促黄重真快些穿鞋了。 天启皇帝更是理所当然,视而不见。 魏公公也眼观鼻,鼻观心,犹如老僧入定。 恁大皇宫主殿,文臣济济一堂,几乎汇聚了京师所有有资格上殿的文官。 然而黄重真却哀伤地发现,竟无一人毅然站出来挑责,任由其于殿中嗟叹不已,乃至于坐下来抠起了脚趾,还扒拉起来凑在鼻端闻了闻。 “唔,我的脚好臭!”连重真自己都有点儿嫌弃自己。 “呕……”几个素有洁癖的文官,当即便干呕起来,拍打着小胸膛暗道,“幸好没吃早餐,幸好没吃早餐……” 群臣不再责怪于他,反而将愤怒的目光,转向了那个跳出来指责于他的官员。 便连他身边的好友都拂袖说道:“温体仁你可真多事!这下好了,你自己闯出来的祸你自己负责!还不快去把他哄好来!” “这……他又不是小孩子!我怎知堂堂关宁军副总兵,征辽副将军,竟会这般无赖!” 面对群臣指责的温体仁实在是快哭了,却依然没有凑近重真,哄他破涕为笑的勇气。 当即有阉派官员出面指责道:“你个锤子!你老人家都几岁了!他才几岁?你最宝贝的无赖小儿都能与之齐平了,他不是小孩子,难道你是小孩子?” “可是……黄小将军……黄小将军……”温体仁远远地喊道,既无诚意,又无承诺,显得极其空洞乏力。 “温体仁!原来这便是温体仁!”黄重真将其暗暗地铭记于心,面容悲戚,差点儿便要嚎啕大哭了,更过分的是竟将袜子都给脱了下来。 这下,便连离他最远的天启,都要小皱眉头了。 魏忠贤随身佩戴的香囊与之气味相投,混合之后产生了共鸣,禁不住轻轻捂住了鼻子,群臣的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泱泱大明之太和殿朝会,其吵闹程度居然不下于市井菜场。 可是天启却觉得分外有趣,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莫说大明,便是有宋以来,多久多久,都未曾出现过武将于朝堂之上怒怼文官的情形了。 史书所载木匠天启,正如黄重真所推断的那样,并非是个一无是处之人。 其帝王分值虽算不上优秀,但至少其内心深处抵御外敌的热血,并不逊分毫。 终于终于,群臣中间见这个戍边小将实在惯会撒泼打滚,就好像大唐时的程咬金那样,就终于有人长长一叹,出班走近黄重真些许,对他说道:“黄小将军替我大明戍边辛苦,还请先站起身来吧。此事,老夫替你做主了。” 黄重真惊喜抬头,只见这人须发斑白,眉头微蹙,脸型也跟自己的国字型很像,便欣然说道:“多谢大人,请教大人尊姓大名?” 这官员也欣然说道:“老夫虽年长几岁,然小将军为国戍边,我等于京师安享朝政,尊姓大名这四个字,着实不敢当。老夫李标,未知小将军可否听闻?” “李标大人?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啊!”黄重真穿好鞋袜,欣然拱手道,心中则暗笑道,“若我华夏此时的见面礼便是握手,也不知这位大人是否会嫌弃。要不……试试?” 须发斑白的李标尬笑着拱手还礼道:“岂敢,岂敢。” 黄重真见他还挺老实的,就放弃了对他的捉弄。 有一便有二,李标身后又闪出一人,面若红枣,声若洪钟:“不错,小将军无需担忧,大明从来都不会亏欠有功之臣。此事,我二人替你做主了。” 黄重真“哎呀”一声大喜道:“多谢多谢,还未请教大人……” 这官员抬手便阻止了他道:“老夫免贵姓来,名宗道。” “来宗道?”黄重真喜得差点儿跳起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道,“原来您就是来宗道来大人!您大舅子陈洪绶先生近来可好?现在何处?” “竖子休得胡闹!”来宗道大惊,他显然是个极其耿直之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拂袖甩开他的手,与李标一同面向主殿上的天启道,“皇上……” “行了,朕知道了,这便拨银十万,送往我大明辽东,犒赏朕的关宁铁军。黄重真,你可还满意……” 天启摆摆手便打断了他二人,因为在此过程中,他已通过魏忠贤翻了一翻的手掌得到信息:“老奴能凑足十万饷银!” 不过黄重真也用眼角余光,已将他二人的小动作看在了眼里。 于是他便赶在天启话音落下,群臣作势酝酿,山呼“吾皇万岁,吾皇圣明”之前,讶然说道:“怎么才十万两?不是一百万两吗?” ( 第298章 为胡宗宪和徐文长正名 “一……一百万?朕什么时候说过一百万了?”饶是天启知晓这大蝗虫胃口甚大,听到这个数字,还是不禁瞬间便陷入了呆滞状态。 最擅缓解天启尴尬的魏忠贤,也被吓得有着那么一瞬的恍惚。 群臣更是无比怔愣,但凡朝政便吵闹不休的太和殿,也终于因为一介边关竖子的语出惊人,从而迎来了难得的清静。 “不是一百万两吗?不是一百万两吗?” 这道声音在殿内以及众人的心目当中,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就连李标这个大明朝堂现时鲜有的刚正耿直之辈,都觉得极为无语,颇为后悔为这无赖小子冒然出头之举。 唯独来宗道,尚在纠结被黄重真抠过脚抓过袜子的那对爪子,握过的这双手到底有多脏,竟没有受此影响,于是很快便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微臣来宗道,替我戍边辽东之关宁将士,叩谢吾皇隆恩,拜谢魏公公豪迈。” 李标闻言,也连忙跪倒,出声帮腔。 瞥见黄重真还愣在原地,忙扭头看向他怒道:“还愣着作甚?快跪地谢恩啊!” “哦……哦哦!” 黄重真连忙傻乎乎地依言照做,十成十的一个首次参与朝政的愣头青。 然而就是这个愣头青,竟将之前百年都是以这种近乎争吵的方式,“按部就班”议事论事大明朝堂,给搅得犹如狂风刮过湖面,涌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那些别有用心之文臣,自是心有余悸。 可那些鲜有的尚有正义留存,却因激烈的派系斗争而越来越心若死灰的朝臣,如李标来宗道等中立清流者,心中亦是涟漪不断。 天启恼怒地看着这三个摆弄了自己一道的家伙道:“关大伴儿啥事?一切还不都是朕的功劳!” “是是是,微臣知罪,微臣知罪,吾皇功绩……”来宗道仅仅开了个小头。 施凤来、黄立极,乃至温体仁、周延儒等人,便都争先恐后地出班赞道:“吾皇功绩,堪比三皇五帝,古之尧舜……” 你方唱罢,我登场。乍一看,还以为大明朝堂广开言路,正值盛世呢。 黄重真却对这些马后炮般的马屁精极为反感,起身之后拍拍膝盖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还不屑地撇了撇嘴。 魏忠贤狠狠瞪了他一眼,便隐晦作势,叫手下的那群龟孙,别再丢人现眼了。 黄重真朝他咧嘴一笑,便双脚并拢,朝他隐晦躬身。 天启越看这孙猴子一般吊儿郎当的小子便越是欢喜,还隐隐生出了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来,似乎在哪儿见到过,可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那心思一集中,精力损耗,便又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来。 天启连忙放弃冥思苦想,只暗忖道:“大蝗虫,爱蹦跶,善蹦跶,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唯有如此人物,才可将死水般的大明朝堂,搅动成风云际会。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只有将这大明朝政重新盘活,才能让各方人才纷至沓来。正如此子所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心情好了,天启感觉自己的气都顺了,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从喉底深处咳出一小团黏黏的东西。 他知道不是血,便轻轻转了转头,身后的小宫女会意,忙将一块锦帕递上来。 天启轻轻擦了擦嘴,低眼一看,更觉大为心安。 这个时候的黄重真已和群臣一样,不可能再直视天启,还微微躬身低头,抱拳说道:“皇上可还记得,微臣托魏公公呈上来的那道谬论奏折?” “《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天启掀了掀卧蚕眉,欣然说道。 东林院派的文官听了顿时哗然,还有人躲在人群里骂道:“你一个袁崇焕麾下的小兵,走了魏公公的门路递呈奏折,还好意思说出来?” “谁?谁在说话?”黄重真立刻睥睨四顾,但是东林院派却于此时,集体做了缩头乌龟。 黄重真其实早就锁定了那几个人,但见他们仍旧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便只好摊摊手道:“没办法啊,袁帅尝试着用了自己人的渠道,但人压根不理会啊!” “你……”温体仁好歹还有些担当,被东林群臣推出来当做了挡箭牌。 可他面对此番意有所指的犀利言辞,竟也无法反驳。 这蝗虫的意思是:袁帅身为东林院派官员,通过东林渠道而上疏边关防务,然而了无音讯倒还算轻的,最气人的是反而受到了自己人的诘难与嘲讽。 于是,便只好另辟蹊径,这怪得谁来? 阉派官员趁机偷笑,崔呈秀黄立极等为首几人,更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唯独魏忠贤心中大恨这只蝗虫狡猾,又大骂自己收拢的都是蠢蛋,同时也无不惊诧道:“短短年余,想不到当初的那只楞头蝗虫,竟也掌握了捧杀之道。” 天启很喜欢和重真交谈,尤其是对他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以及一本正经之中所携带的天然幽默(胡说八道)极其感兴趣,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而黄重真对此,也是有所感觉的。 人的感官,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然而天启身体欠佳,没有大声说话的力气,耳听得太和殿犹如苍蝇堆般嗡嗡作响,当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将做木工时的锤子带过来,敲在龙椅的把手之上。 魏忠贤是当殿最清晰天启身体状况的,于是便轻轻咳嗽了几声,阉派官员当然会立刻就安静下来。 可人东林院派的,虽然缺少重量级别的,但人凭什么听你一介权阉的? “老子们连皇上的咳嗽都不甚在意呢,遑论一介阉臣乎?” 因此,东林官员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相谈得更欢了。 黄重真刻意从这混乱的交谈之中,收拢了几道信息。 这帮家伙讲到后来没话讲了,居然连“您吃了没”、“您昨晚纳的那房妾”如何了云云,都搬到了朝堂之上。 这些言语,莫说当朝皇上,就连他这个荤腥不忌的戍边丘八都听不下去了,便抬脚踢起“汝钦”宝剑抓在手中,蓦然大吼道:“谁再说话,休怪本将无情!” 东林官员惊呆了,阉派官员惊呆了,金瓜武士小黄门小宫女们,都惊呆了。 魏忠贤捧着拂尘呆呆地望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腔道:“黄副总兵,您声声口口说您手上的乃是尚方宝剑,却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所御赐啊?” 黄重真暗赞当朝第一权阉就是了得,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他没有来质疑“汝钦”宝剑的真假,却只说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所御赐。 东林的个别文官大概是觉得终于能和魏公公沆瀣一气了,便有人跳出来叫嚣帮腔:“是啊是啊!谁知道这剑是真是假!” 更有人出班,满脸大义地指责道:“皇上,依微臣之见,这所谓的尚方宝剑多半儿是假的,还请将这欺君罔上的逆贼,当庭拿下!” 天启哪怕再怎么觉得殿下的这只蝗虫可爱,却也认为这事儿开不得玩笑。 毕竟大明这几年来动荡不安,正因他不怎么过问朝政,因此发下去的尚方宝剑,乃是历届皇帝之中最多的,若因此而被人冒充,那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于是,他便肃容说道:“蝗虫爱卿,你如何证明啊?” 黄重真就怕天启不赋予他当庭拔剑的权利,便道:“皇上,微臣真的可以么?” 群臣尚且不明堂堂大明皇帝,正与辽东关宁的一介丘八在打什么哑谜。 却听天启已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莫要废话,快点快点。” 黄重真郑重立正挺胸道了声“诺”,便面向那几个出班的东林官员道:“本将可事先说好了,尚方宝剑要么不出鞘,但凡出鞘便是要渴饮鲜血的!” “你……” “不过它所渴饮的,若非邪徒,便是匈奴!” “笑谈渴饮匈奴血?那便没什么好怕的了,你快拔出来让我等瞧瞧吧!” “行!”黄重真点点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宝剑就已“铿锵”出鞘。 那清澈的剑吟,似乎在诉说于太和殿上出鞘之喜悦。 黄重真有感而发,一阵剑舞,一首《破阵子》,便已吟诵而出。 那充满磁性的低吟浅唱,那催人奋进的慷慨激昂,那宝剑铿锵的铮鸣之声,顿时便将满殿文臣的粉饰太平,给冲击得支离破碎。 此曲终了,剑舞顿止。 黄重真还剑入鞘,却又并未全部入鞘,而是抓着剑鞘之身露着一截,递给那几个因为自己的剑舞,从而瑟缩不前的文臣看,问道:“尔等可识得这两个字?” 这两字并非楷书,而是古朴小篆,刻于时光印记的剑身之上,分外苍劲。 “汝钦?” “这是啥意思?是人的表字么?” “好像是,那是谁的呢?” 几人凑着脑袋,喃喃自语,面面相觑。 细腻的心思顺着时光的痕迹往前追溯,然后终于想起了那个“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平寇大臣——胡宗宪。 ( 第299章 天启皇帝 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 其中一人,惊疑不定地指着“汝钦”宝剑,却看向黄重真颤声问道:“此……此乃世宗皇帝赐予胡宗宪于东南平寇的尚方宝剑?” 黄重真傲然说道:“正是。” “居然,当真是尚方宝剑!” 有官员又嫉又恨,戟指喝道:“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手中?” “因为吾乃东南第一幕僚徐渭徐文长之嫡传三弟子,李如松乃是吾的大师兄。”黄重真继续傲然说道,本以为纵然不能惊呆一片,也能收获几声赞扬。 却万万没有想到,全场静默,乃至于还有几声很轻很轻的嗤之以鼻:“幕僚?还东南第一?呵呵,好牛叉哟……上得了台面么?李如松?李成梁?呵呵……” 黄重真绝不允许有人侮辱自己最为尊敬的长辈,因此立刻便勃然大怒道:“我师尊虽只一介幕僚,然先襄胡宗宪御寇,再助李如松平壤,如何上不得台面?” 有人小声嘀咕道:“你不是拜了袁可立为师么?怎么又扯出一个徐文长来?”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想黄重真立刻便盯着他道:“我五岁生辰那年,恰逢奴酋骤袭抚顺,屠刀之下,幸存者寥寥。若非师尊拼着性命将我救出,又于极北之林倾心栽培十一年,便没有尔等如今看到这征辽副将黄重真。 于我而言,师尊的授业培育之恩,不下于父母之生养。师尊仙逝,我奉其之名南下西进,血刷镇北耻,诱敌出城破抚顺,深入沈阳会奴酋,锦州设伏诛卡伦。 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抵达宁远,归入袁帅麾下。与其豪取宁远大捷,勇闯觉华惨胜,谍战后金之后方回关宁便又入关历练,何曾有过丝毫的停歇。 观摩登莱军营之时,幸得袁公赏识,欲收我为徒,我速来仰仗袁公高义,拜其为师且蒙其赐予表字曰‘斯民’,取‘道觉斯民’之意,有何不可?” 黄重真一番据实而又惊心动魄之言,顿时便将那几个含沙射影的东林官员,噎得哑口无言。 能做官做到进入太和殿议事这个位置,不管其品行如何,哪个不是人精。 自然听得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家师与某为着大明出生入死,尔等苟于京师,又做过些什么呢?” 阉派也好,东林也罢,内心定然是不服的。 然而,他们有任何一样拿得出手的功绩,可以去与之比肩,从而反驳么? 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但东林也好,阉派也罢,是不可能被这寥寥数语而吓倒的。 这群杠精眼见讥讽不成,立刻便有另外的靠后的官员站出来道:“纵然如此,此剑乃是世宗皇帝赐予胡宗宪平定东南寇乱之用,其上所刻也是‘汝钦’二字。 你师尊徐文长就算确为东南第一幕僚,又确有襄助李如松平壤之能,又栽培出了你这样的少年英杰。然一码归一码,其偷盗尚方宝剑之罪,也是不可赦免的!” 黄重真情知要在言语之上让这群东林官员臣服,是没有可能的,或许最好的办法确实便是利刃出鞘,钢刀加身,才有可能让之跪地乞求,乃至乞降。 就像李洪基进京时那样,不服?便打到他们服! 多尔衮更是决绝,不服?那就杀了! 然而,黄重真偏偏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闻言竟顺着那官员的话茬儿道:“所以我今天来向皇上请罪了呀。” 他说着便面向天启,单膝跪地,将“汝钦”宝剑托过头顶,大声说道:“皇上,我师尊活了一百零五岁,如今已然作古,还请您赦免了他的偷盗之罪吧。” 这番避重就轻,还理所当然之不要脸本事…… 东林官员听了,鼻子都差点儿气歪了。 阉派官员如崔呈秀等人,也赫然觉得此子的不要脸程度,已远超自己。 唯独李标来宗道等几个鲜有的中立清流,觉得分外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 天启也被逗乐了,摆摆手道:“起来吧起来吧,不就一柄尚方宝剑么?多大点事儿啊!众爱卿若是想要,尽管问朕开口便是!袁崇焕那家伙不就想要么?只是朕没给罢了!” 这貌似前言不搭后语之言,大概也就黄重真以及与袁可立相交莫逆的李标来宗道等人,能够洞悉其中之玄机。 争斗甚酣的两派官员,口中山呼“万岁”,内心却是极度鄙夷的。 黄重真觉得天启的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似乎有点儿迫切地想要早朝快点儿结束,短暂沉默滞后,竟由他主动开口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黄重真可不像两派官员那样,推诿扯皮起来,便连皇上的圣体都不顾了,闻言当即抱拳说道:“回皇上,方才谈到微臣的那道见识粗浅的奏疏了。” “哦,对对。”天启恍然,微微探身道,“蝗虫爱卿的意思是?” 黄重真道:“如今之关宁防线已堪称铜墙铁壁,辽东虽既无经略又无巡抚,然我关宁军在三大总兵的通力协作之下,正在加固既得的辽西平原西侧。以关宁锦防线为后盾,以左右二屯及小凌河防线为基点,以大凌河堡为锋矢,力求尽快挺**原南侧之西平堡。然后东渡辽河三岔河,收复辽阳,将已收复的辽东半岛及辽南部分海疆,于陆地之上连成一片,从而再次对建奴形成包夹之势。” 黄重真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无论阉派还是东林院派,至少表面之上都是希望辽东迅速平定的,因此无不郑重其事地微微点头。 李标来宗道等真正心系家国天下的清流,更是目露赞赏,频频点头。 天启更是神情为之一振,欣然说道:“爱卿快请继续说。” “诺。”黄重真应声又道,“因此微臣斗胆,还请皇上将这一百万两银子一分为数,继续修筑加强蓟辽防线之喜峰、古北、大安,乃至马兰峪等长城关卡。” 天启轻蹙眉头,略显不悦道:“是这些关卡的将士托你来问朕提要求的么?之前不是已经拨过十万两银子了?” 黄重真心道“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我欺”,面上则叹道:“杯水车薪呀,皇上。” 天启瞥了一眼魏忠贤的位置,后者虽未看到皇帝的眼神,却微微点头。 这默契程度,又让黄重真一阵感慨:“真不愧为大明君宦界的最强CP。” 天启这才轻轻点头道:“也对,都是朕的子民,同是替我大明戍边,可不能厚此薄彼。没理由辽饷有求必应,蓟饷却一毛不拔。黄立极、崔呈秀……” 二人即刻出列,抱拳躬身道:“微臣在。” “着你二人负责此事,务必亲力亲为,不得有误。” “诺。” “蝗虫爱卿,你还有其他的请求么?” “众爱卿可还有事?” “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别奏了,下次再说吧。” “回皇上,微臣此奏,乃是关乎征辽副将军黄重真的,故不得不奏。” “他就是个副总兵,也就是你们眼中的无良丘八,至于这么揪着不放么?”天启对于殿下的这帮文臣,尤其是小强般的东林官员,当真是无语而又无奈。 然而事关他所最为关心的大蝗虫,便又耐着性子道:“准奏,快说。” 黄重真通过天启的这番操作,认定他的帝王分值已远超及格线,正向着良好进发,也证明了《明史》的记载,确实是具有一定误导性的。 “只是皇上那身体……” 黄重真隐隐觉得天启之所以想要匆匆结束朝政,除了他本人确实挺讨厌此类表面之上家国大义,内里却尔虞我诈的政斗之外,身体也是一个极大的因素。 黄重真没有扁鹊的功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看不出天启的病症具体所在。 但深谙人之心理的他可以看出,天启至少患有一定程度的焦虑症。 并且从其无意识中展现出来的表情以及小动作来看,其程度还挺深。 “这倒是挺麻烦的……若是焦虑症再加上心脾两虚,乃至畏寒肾虚,难搞哦。”黄重真摩挲着胡子初长的下巴,一本正经地想到。 然后他便转身,神情恬淡地斜睨着那个出班的官员:“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说实话,他也很想看看所谓东林院派还会从何处入手攻讦于他,由此推断这帮在明末历史上留下了厚重一笔的拉帮结派之徒,其战斗力究竟如何。 “你……一介丘八,让你来太和殿内议事,当真是有辱斯文。” 那外放便是一方大佬,于太和殿内却只是一介小喽啰的东林文臣戟指于他,顿时大怒,险些便被带偏,幸得群臣中的一人重重一咳,才幡然醒悟。 这东林文臣便深深吸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旧极为愤恨地看着黄重真道:“黄副总兵,某有几个问题想当着皇上与群臣之面问你,还望你如实回答。” “无量天尊。”黄重真宣了一声道号,毅然说道,“贫僧从来不打诳语。” 天启李标等人以及乐得看热闹的阉派官员,一听这话顿时就乐了。 他这“贫僧”到底说不说谎无人得知,反正嘴铁定是挺贫的。 ( 第300章 尚方宝剑欲斩东林官员 东林官员则无不白眼直翻,那出列的官员实在是忍不住了,戟指怒喝道:“堂堂朝廷命官,休要油嘴滑舌。本官问你,你究竟什么身份?” 黄重真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本将什么身份还用说么?黄副总兵呗。难道你跟袁帅一样,刚开始的时候认为本将是后金细作?” 那好歹也是进士出身的东林文臣,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当即,便跳着脚道:“你休要猖狂,你若真把自己当做大明的副总兵,为何会于奴酋的埋骨之地,擂响建奴战鼓,献上一曲《霸王别姬》?” 黄重真愕然道:“唱首歌而已,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么?况且本将那时候还不是副总兵,只是一介守备而已,在武官遍地的关宁军中,无异于小兵一枚尔。” “你休要跟本院咬文爵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霸王乃是何等人物,你堂堂大明辽东关宁士兵,怎可将此称号献于奴酋?” 黄重真摊摊手道:“你要这么说的话……这位大人您贵姓?” 那东林官员一愣,道:“本官姓高,名扶风。” “啥?攀龙附凤?果然好名字!这么说东林魁首高攀龙高大人,是您亲戚?” “不是附凤,而是扶风!” “嗯,我知道。攀龙附凤嘛,你不要说了,我懂的。” “你……这……”高扶风暗恼“这混蛋怎么如此不知官场规矩”,索性把心一横,挺胸收腹道,“是又如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黄重真道:“父母赐名乃是天经地义,可是你将这副姓名用来投机钻营,攀龙附凤,就当然不可以啦,请问您是哪一届从东林学院毕业的?哦,本将的意思是说,你是哪一年参加的科举,主考官又是谁?” 高扶风不无傲气地下意识说道:“这还用说么?本官的主考官是杨涟……” 群臣之中蓦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引得本来都快忘记了这点的天启,都有种咳嗽的冲动了,却又实在舍不得这出好戏,便催促道:“你们倒是快点儿啊!” 黄重真歉然说道:“吾皇恕罪,并非微臣刻意牵着这位攀龙附凤大人的鼻子走,实在是微臣只是在演绎这些年来大明朝堂处理朝政的常态。” 此语无异于一块大石头骤然投入了微波粼粼的湖水当真,当即便令水花四溅,群臣哗然,东林阉派于此刻再次达成共识,对这语出惊人的小子,一阵声讨。 唯独李标来宗道等少数几人,轻抚胡须,相顾点头,赞赏不语。 魏忠贤眼神阴冷地盯着黄重真,后者赫然觉得犹如被一条阴毒之蛇盯住了那般,却依旧怡然无惧,心系天下,光明磊落,朝他咧嘴一笑。 魏忠贤见状,想起此子那次于魏府寿宴之上,也是如此笑得灿烂,怒怼崔呈秀,明里暗里却都在奉承自己,便又摸不准他的具体意图,只好阴鸷地瞪了一眼。 黄重真感受到了其中的警告意味,心中冷笑,面上却抱拳躬身道:“吾皇恕罪,接下来微臣将充分发挥直捣黄龙的作战精神,再不拐弯抹角。” “好。”天启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轻轻点头——他也很喜欢直捣皇后的黄龙府。 魏忠贤却错误地以为,这小子所请罪的对象,非是天启,而是自己。 黄重真深深地忘了那个犹如老僧的九千岁一眼,便潇洒转身面向高扶风。 但他尚未开口,高扶风便在其兄高攀龙的眼神示意之下,欲先发制人道:“本官听说你与奴酋的庶妃阿济根很是亲热,一曲《霸王别姬》,莫不是舍不得此女?” “此乃我关宁军最高机密,高大人怎会连如此秘辛都知晓?” 黄重真先是瞪眼大惊,旋又淡定说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霸王项羽确实无愧于千古英雄,然若是由高大人选择,是愿成为项羽,还是效法刘邦?” “这……我……本官……”这帽子扣得,要人高扶风大人如何回答哦。 重真追问道:“高大人是愿吾大明效法西楚?还是成就大汉之煌煌传奇?” “这……你……皇上……”高扶风大人觉得自己快要凌乱了。 “皇上是最高裁判长,在本次辩论的胜负尚未分出之前,是不会发表意见的。高附凤大人,您东林院派还有什么招数,便尽管使出来吧!” “你……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休怪本官不念同僚之情!”高扶风将牙一咬,便要发飙。 “你特么心中有同僚之谊么?”黄重真心中鄙夷,嘴上却道,“愿闻其详。” “面对建奴伪京之伪宫,为何轻声感叹‘又见面了’?不要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与建奴,铁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扶风戟指大声道,其架势堪称声嘶力竭。 黄重真仰天盯着大政殿雄伟古朴的殿顶,叹道:“高攀龙大人的本领本将尚未领教,但你高附凤却铁定是个蠢蛋。 本将刚进殿时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了,我是徐渭徐文长从抚顺建奴的屠刀之下救出来的,是被师尊耗尽毕生心血,于极北之林栽培起来的茁壮树苗。 本将封师尊之命南下西进,途中血刷镇北耻,火锻抚顺关,勇闯……本将都不好意思再说了,皇上,魏公公,诸位大人,你们说微臣还需要说么?” “如此大涨我大明志气之事,为何不说?” “就是,要说要说,一定要说!” 天启与魏忠贤尚未开口,李标和来宗道便赫然说道。 天启瞥瞥他俩,拢嘴轻轻咳嗽了几声,便挥挥手权当同意了。 “好吧,那我还是不说了。”黄重真敏锐地感受到了天启的状态变化,有心想要为其诊治一番,然而很遗憾,此时此地,他不能。 重真只好加快进度道:“我确实去过沈阳故宫,还在大政殿内会晤了奴酋,促成了宁远之战,令其折戟宁远城下,这些英雄事迹,皇上和兵部都是知道的。怎么,他们没告诉你么?” “是这样么?”高扶风下意识地看向乃兄。 然而东林魁首高攀龙,竟也是一脸茫然。 黄重真瞥见阉派的官员都在阴恻恻地偷笑,尤其是那五只笑面虎的老大崔呈秀,当即便面向他们道:“崔尚书崔大人,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崔呈秀见识过他那比御史言官还要厉害几分的风闻奏事之能,连连拱手,以示甘拜下风。 黄重真喃喃自语道:“也不对啊!我刚刚明明说过了啊……哦,高大人呐,您现在明白了吧?还有啥招数不?” 高扶风一张因为长期的不晒太阳,以及沉湎酒色,从而白皙的俊脸,于此瞬间涨得通红。 他眼角余光一瞥乃兄,见其肃然地重重点头,便也咬咬牙道:“若你真的身家清白,为何袁帅在对于的宗卷之上,只写下了一个‘清’字,那个‘白’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落笔?” 东林院派遣出高扶风为战将,搬出的这些,其实无一不是莫须有的攀咬。 然而黄重真以史为鉴,想到的却分外深远,尤其是当高扶风近乎面色狰狞地说出了那个“清”字的时候,他的心中更是涌起了惊涛骇浪,瞬间便生出了千万个念头:“清?满清?不但闯贼与满清?便连东林与满清……不!不可能的!” 但不管是否存在这种堪称惊天的可能,历史的旧恨与当下的新仇于此瞬间骇然重叠,都让他无可饶恕这帮“屁事不干,只会捣蛋”的东林文臣。 于是,“汝钦”宝剑再次轻吟出鞘。 黄重真于此瞬间只往前迅速踏了一步,便将凌寒锋利的剑尖,抵在了高扶风喉结前方,令其连呼吸都屏住了,更别说咽口水滚动喉结了。 “黄小将军,凡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您可千万别冲动啊……”就连高攀龙这个东林魁首都不敢稍有异动,只敢陪着小心劝说道。 “大胆!” “放肆!” 东林派系内部也有争端,与这兄弟二人并不对付的一些人,则趁机毫无顾忌地戟指怒喝,欲演借刀杀人之计。 其余群臣,无论阉派还是中立清流,尽皆呆了。 便连天启和魏忠贤,都感到措手不及。 然而天启内心的深处,竟只觉得分外有趣,乃至跃跃欲试,对于这只辽东关宁大蝗虫的欣赏,更甚了几分。 魏忠贤则内心震撼,升起了对之的深深忌惮,暗忖道:“此子,端的是比老夫,还要不顾所谓的官场之规啊!” 李标来宗道等人率先回神,纷纷劝道:“黄小将军,万万不可啊……” 阉派之中则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中层官员小声怂恿:“杀了他!杀了他!” 黄重真岂能如他们所愿,正自冷笑,便要收剑,却见群臣之中忽然闪出一人,跪地带着哭腔高呼道:“皇上,难道您忘了当年的移宫之案了吗?” 此言一出,当真是比之黄重真的宝剑出鞘,更要语惊四座。 非但阉派官员纷纷放声怒喝:“放肆!”“大胆!” 便连一力促成移宫案的东林院派官员,也都惊惶不定。 ( 第301章 对天启进行人工呼吸 高攀龙耿直颤抖着身子指着他大骂道:“愚蠢!还不快向皇上请罪!皇上……恕罪啊,皇上……” 说着,他便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呼喊着匍匐于地,埋首于殿。 其余东林官员见状,忙尽跪于地,山呼:“皇上恕罪……” 阉派官员不甘其后,也都在魏忠贤的眼色示意之中跪了一地,山呼道:“皇上息怒……” 他们口中的皇上却早已被气得急怒攻心,霍然站了起来,浑身怒颤着指着那名东林官员,他真的很想学着那只大蝗虫的语气,骂一声:“你小子说话不过脑子的么?” 然而嘴巴一张,一个“你”字才只出口,便觉一股腥甜之液从喉间喷薄而出。 “噗”的一声,便将皇座前方的殿毯,染得更加鲜红。 “皇上!皇上!” 一片惊呼之中,天启颤悠悠地向皇座上倒去,侍立于后的小黄门小宫女们,面上虽一直恭谨有加,然而于人性潜意识的深处,却已将这一幕演练了无数遍。 至此千钧一发之际,便惶然上前,虽显得七手八脚,却好歹将之扶住了,这才让这具已然很瘦弱了的身躯,避免受到二次伤害。 “皇上!皇上!” 群臣大惊,却只敢在殿下惊慌山呼,未得皇命,谁敢擅自上殿? “来呀,将这口出狂言的小子拿下!” 魏忠贤既惊且喜,既喜且惊,内心无比复杂。 他于此短暂的瞬间,终究实现了于这个王朝的权利中枢里,亲自意气风发地颁发起了生杀大权的命令,然而此颐指气使,也仅仅只呈现了短短的一瞬。 他身为秉笔太监,天启身边的当红“大伴儿”,便不得不飞身扑向他那权利的由来,大明皇权于这段骚动年代里的象征——天启皇帝。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同时语带哭腔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他似乎经常搭自己的脉,伸手一触及到天启的脉象,竟觉前所未有的虚弱,当真是慌得一匹,潜意识中的所有惊喜,都于瞬间被惶恐也不知所措而取代了。 金瓜武士堪堪将那惊呆了的东林官员拖了下去,便听他又尖声朝殿下喊道:“御医,快宣御医啊!” “哦!对!御医!快宣御医!” “哎呀,你别挡我啊!” “走开啊你,你踩着我脚趾了!” “高攀龙你故意的吧!” “胡说八道,本官才不屑踩你这只笑面虎的尾巴呢!” 平日里或趾高气扬,或满口仁义,或满脸正气的官员们,无论是隶属于阉派的,还是毕业于东林书院的,于此应急时刻,既无丝毫秩序,又无丝毫镇定。 黄重真收剑入鞘,冷眼瞥瞥他们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抬脚便要往踏上殿去察看天启的状况,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嗯?”黄重真低头一看只是一条瘦弱的手臂,但其上传来的力量,竟让牛犊般的关宁少年都隐隐觉得心惊,“李大人?来大人?” 李标的身后,赫然跟着来宗道,都神情严肃地朝其郑重摇头,小声道:“别去!千万别去!” “可是……” 来宗道说道:“贤侄,听我们的,我们不会害你!” 李标道:“没错!” 黄重真看看他二人身后,并未见到其余官员。 来宗道略一犹豫,还是小声说道:“中立清流,绝不如贤侄所见的那般式微。试问有袁公这样的青天鼎立于间,又怎会没有真正的有志之士暗中投诚呢?” 黄重真闻言大喜,微微低头看着这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迈老者,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此,这混乱的大明朝政,便要仰仗诸公了。” 李标也沉声道:“贤侄重托,某等惭愧。然而时局混乱,清流大隐隐于朝,实属无奈之举。若是轻易显现,必会在两派污浊的夹击之下,纵不人间蒸发,也必同流合污。” “那现在……”话虽如此,然而黄重真胸怀赤子之心,仍无法与他们的百般顾忌相苟同。 “别去!贤侄!听我俩一句劝,千万别去!若是去了,必遭攻讦!无论阉派还是东林……”来宗道的面色,说不出的沉重。 “如此,也罢……” 黄重真情知这位老者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其实对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大明变作了这副模样,心中也感到极其沉痛。 与此同时,他潜意识中觉得,天启不会就这样挂掉,至少还能挺几天。 但是他很快就听到了魏忠贤在尖声发号施令,当即便觉得不妥。 “快……快将皇上移至暖阁。” “暖阁?怎么还提暖阁这一茬?那不是天启皇帝童年里的阴影么?怎可反复提及,权阉他故意的吧?”黄重真刚想不顾李标来宗道的来车,从而出言阻止。 然而,又听殿上手忙脚乱的小黄门小宫女中,有人惊惶尖叫:“呀!不行!皇上又吐血了!” “不好了!皇上昏过去了!” “不!不对!皇上他……皇上他……” “大事不好了!皇上断气了!皇上断气了!” 随着他们的呼喊,本就慌乱的群臣更是被他们吓得一惊一乍。 听着最后那道带着无比惊恐与哭腔的尖锐呼喊,更是心灵皆颤,不论是真心的还是假装的,尽皆匍匐于地,放声痛哭。 整个太和殿内,济济一堂的朝堂大佬,竟只顾着悲伤,而不见有丝毫行动。 那些触碰过天启身躯的小黄门小宫女们,也都吓得再也不敢异动,无不匍匐于地,瑟瑟发颤。 殿内外的侍卫们,无论手持金瓜的,还是带刀持枪的,尽皆单膝跪地。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您不千万别吓唬老奴啊!来人!快来人啊!” 唯独魏忠贤,不只是出于真正的悲伤,还是没有想到曾于心灵最黑暗的深处,期盼了无数次的“幸福”,竟来得如此突然,从而茫然失措。 总之,是一边剧烈摇晃着天启的身躯,一边尖声大哭。 亲眼见证了大明王朝的朝堂大佬们,以及手底下汇聚着无数派系的魏忠贤,在此应急关头,居然只能表现出这番德行。 黄重真的赤子之心中,有着那么一瞬的失神,以及浓浓的失望。 他还认为,天启大概率是被活活气死的。 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若是再不出马,就算宫廷御医医术再高,最终将天启给救回来了。然而黄金抢救四分钟一过,他的大脑将受到不可逆的伤害,后果仍然不堪设想。 届时,非但自己于这片时空下做出过怎么样的努力,达成了怎样的改变,也都将前功尽弃,甚至于大明立刻便会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 放眼天下,最有可能窃取大明一统这份胜利果实的,仍是关外的建奴!因为那是一个正在黄台吉的痛定思痛之下,进行封建改制的野蛮族群! 古今中外,文明被野蛮毁灭,再被蛮族以自己认为更加辉煌的方式进行文明延续的惨剧,比比皆是。 说时迟那时快,黄重真对将他拉扯得更紧了的李标和来宗道,说了声抱歉,便毅然甩脱了他二人的手。 在二人低沉的惊呼声中,他毅然踏上了殿内那方除了华夏至尊,便只有秉笔太监,或者小黄门小宫女,才能踏足的地方。 然后,直驱天启面前,一把推开仍在剧烈摇晃天启的魏忠贤,道:“起开!” 魏忠贤巴不得此时此刻,有人代替自己扛一扛这即将轰然坍塌的天,哪怕是有人站出来指责指责,他也乐得接受。 然而满堂群臣,哪怕是其麾下受其长期庇护的那些,也都唯恐避之不及。 因此,虽被重真推得一屁屁摔在殿上,又因长期的缺乏锻炼而骨头都快散架了,却仍旧觉得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那样畅快,心中更是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感激。 皇座虽然很宽大,但是天启高大瘦削,在上面躺不平。 于是,他便在群臣低着头抬着眼皮的注视之中,先是将之横抱起来,然而直挺挺地放在了地上,要有多直就有多直。 “这……”没有人因为他的轻松自如而喝彩,有的只是惊世骇俗般的惊恐,便连抬眼再看的勇气都失去了。 李标和来宗道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悲痛大呼:“袁公,我对不起你。” 魏忠贤长期伴随天启左右,便连客氏都不敢以这般近乎暧昧的姿势抱他。 然而这个丘八……这个丘八……何敢? 他呆住了,真的呆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重真,呆呆地看着重真对天启所做的一切。 殿中,也只剩下了这样一个目击证人。 然后很快,他就觉得之前所见的那个丘八的一切动作,而自己心中所产生的的一切震撼,都只那么的微不足道。 因为他赫然发现,那个将自己表现成宇宙钢铁直男的关宁少年,居然解开了天启的龙袍,双手并拢在上边按压了十数下,便又用手捏住天启的嘴,进行亲吻。 魏忠贤没少这样对付那些俏皮可爱的宫女,便连一些萌萌哒的小黄门都未能逃脱其魔爪。 至于在客氏身上的短暂驰骋,除了其身份带来的臆想之外,实在是令他作呕。 但是……但是…… 魏忠贤的格局显然小了,不对……应该说他压根就没有格局。连二狗都知道,这叫人工呼吸。 ( 第302章 天启其实是个缺爱的孩子 人工呼吸,这在后世几乎人人都会的急救知识,在大明时代还不被人们所认知,更别说接受了。 此时此刻,黄重真对于天启所做的一幕,实在是令人不忍直视,便伸手捂住了脸,然后张开食指与无名指,偷偷观看。 重真才不管那么多呢,哪怕天启的口臭确实挺严重的,加上血的腥甜,那滋味真的难以形容。 但是救人如救火,每一秒都显得极其珍贵。 他的体力很好,天启也并非真的心跳骤停,而是漏跳了那么几拍,呼吸也只是短暂停止。 因此,黄重真只是重复了三组动作,再并指一搭天下颈下的大动脉,便感觉到了有力的跳动,呼吸也随着一次窒息之后的深深呼吸,从而骤然恢复了。 虽然刚开始的那几次呼吸,显得异常沉重急促,但是很快就逐渐平稳了下来。 “皇上!皇上醒了!” 魏忠贤第一个发现这一点,当即以狗爬式般的泳姿,凑了上来。 那些瑟瑟发抖的小黄门小宫女们,也都惊喜地抬起头来,便想凑过来与天启抢夺殿内本就沉闷的空气。 便连殿下的群臣,山呼“万岁”的同时,都有好些忍不住想要效法于他,上殿在天启面前露脸,尤以黄立极崔呈秀之流,以及高攀龙兄弟为主。 黄重真对于这种危急时刻不知作为,危机解除便想上来抢功劳的行为极度鄙夷,当然也不会让他们如愿,当即便断喝道:“止步!退后!” “啊?”魏忠贤刚刚爬过来,还未来得及望天启一眼,便讶然抬头望向重真。 重真毫不客气地骂道:“啊什么啊?皇上若是再断气了,你负责救回来?” 殿内的都是人精,谁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皇上就是给尔等又是搬又是移又是摇又是晃的,给折腾断气。 群臣本以为魏忠贤会大怒,却不想他“哦”了一声,便丝毫不以为意地以原姿势退了回去,还煞有介事地找着原先的膝盖印,没有表现出一点儿的权阉脾气。 没有人能够对他刚才短短时刻的孤独惶恐,感同身受。 因此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极其矛盾,既痛恨重真的无礼还有抢了他的风头,又更加感激于这个来自辽东关宁的少年,救了天启,也救了他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别动,你们都待在原地不要动。”非但他自己依着重真之言照做,还主动配合着维持起秩序来,然后望向重真弱弱地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天启恰于此时嘤咛一声,犹如一个被吻得羞涩了的少女般悠悠醒来。 率先入目的,赫然是一张国字型的少年脸庞,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张。 那唇上略带着一曾绒毛的样子,也完全符合他这几天的日思夜想。 天启有着那么一丝的恍惚,怔怔喊道:“阿检你来了啊,朕正要宣你入宫呢。” 因其异常虚弱,故而声音很轻,唯独与之脸对着脸的重真听到了。 魏忠贤虽然耳朵狗尖狗尖的,却也没有听到,故也没有引起丝毫的惊骇。 重真更没有因此而惊讶,而是将修长的手臂垫在他的脑勺下方,轻笑着答非所问:“皇上您醒了啊!我是黄重真,大蝗虫呀!您刚才不小心昏过去了!” 至于是自己救了天启这一茬,他丝毫未提。 天启听了重真的话语之后,仍旧恍惚了一会儿,这才逐渐回神,加大音量道:“哦,是蝗虫爱卿呀,你为何如此待朕?朕这是在哪儿呢?” 重真柔声道:“皇上您忘了吗?您在太和殿内,正上着早朝呢。” “哦,好吧。朕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朕吐血了是不?御医来了没?” 重真已经仔细查探过天启的生命体征了,知他经自己抢过之后,至少短时间内已并无性命之忧。 同时,也顺势替他把过了脉,根据传承自养父的22世纪中医细致体系,大致明白了天启的病症所在,因此反倒并未太过担心了。 因为在重真看来,这些病症其实并未发展至膏肓的程度。 唯独长期不加以调理外加气血运行不畅,导致体内的各个脏器都比较虚弱,再加上脾胃虚寒以及肝郁心忧,其驳杂之处,确实有些棘手,但也没有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地步。 重真甚至一度怀疑,在原本历史上的那些宫廷御医,本着“宁可无功但求无过”、“多做多错不如不做”的心态之下,根本就没有对他进行很好的医治。 这才令魏忠贤的独门秘方——米汤,都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由此证明,天启的肠胃还是具备消化吸收能力的。 否则的话,一碗米汤,怎可令之犹如回光返照般,短暂恢复了精神呢? 于此短短瞬间,重真心中也闪过无数个综合治疗的方案,并最终敲定了一种,正等着御医前来,也好抛砖引玉呢。 天启话音刚落,魏忠贤便依然犹如一只老狗般,探着身子喊道:“皇上,已遣人去叫御医了,怕是快到了,就快到了。皇上宽心,一切都有老奴担着呢。” 天启不知道是真糊涂了还是太过虚弱了,竟再次变得恍惚起来,抓着重真空着的那只手道:“阿检,大伴儿其实还是不错的,还有朕的皇后,你可一定要……” 重真不明白天启为何会将自己当作信忘朱由检的,权当他是因为体虚而恍惚间看错了,便笑着打断他道:“魏公公说得对,皇上且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还请皇上暂且不要说话,先养精蓄锐。” “养精蓄锐?好!”天启闻言,微微振奋了一些精神。 一名御医终于被两个还算强壮的宫廷侍卫架着,上气不接下气,姗姗来迟。 黄重真看着他那样子,就觉得他们是在给伟大的中医颐养之术抹黑,便气呼呼地说道:“老年人戒之在色啊……” 御医正被人为制造的穿堂秋风吹得眼冒金星,还以为上边说话的是皇帝本人呢,当即便正了正衣冠施礼道:“皇上恕罪,臣酒驾来迟……哦不,臣来迟了。” “你好像确实喝酒了。”黄重真点点头道。 御医这才意识到不对,抬眼一望,见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武夫,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而其身侧的地上,才是穿着龙袍的天启皇帝。 御医本就酒红的老脸,顿时涨得通红,戟指喝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殿上?再说喝酒又不犯法……” “可是上班喝酒却违规啊!”黄重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 “上班?你是说当值是吧?一派胡言,《大明律》上哪一条写着当值之时不得饮酒了?”老御医被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重真随口嘲讽道:“当值与军营警戒何异?若戒备之人饮酒乃至醉酒,那这仗,咱大明的军人是打还是不打了?” 老太医语气一滞,又怒道:“你……当值是当值,警戒是警戒,打仗是打仗,御医和丘八,又岂可同日而语?” “尔等扪心自问,宫中当值与军中警戒,何等的荣耀,真的不一样么?”黄重真冷冷道。 群臣再而三地听他处处站在家国大义的角度之上语出惊人,虽然将他们也给影射了进去,不知何种心思在作祟,居然呵呵笑了起来。 谁想黄重真这小王八蛋,居然还虎着脸教训起他们来:“笑啥笑?没看到皇上还躺在这儿么?还不快过来几个人帮着本将扶一把?这地上可凉了!” 魏忠贤正是那嬉皮笑脸,沉浸于“皇上没死”的其中之一,听到前半句自然极度不爽,但一听后半句,顿时便喜笑颜开。 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法一展开,当真是连那些侍卫都比不过。 黄重真似乎听到了“嗖”的一声,他便狗一般出现在天启的另一侧,配合着自己将天启轻轻托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回了那张九五之尊的宝座之上。 趁机,他还轻轻地触了触宝座的扶手。 这顿时引来的重真的一阵鄙夷,暗道:“这皇座又不是小姑娘水嫩的手腕,有啥好摸的?别说是摸,老子便是坐都坐过。嗯,在后世……不对,是上辈子。” 黄重真拿着一个软垫放在天启的腰后,念及此处,便没来由地轻轻一叹。 此时的天启似乎极其敏锐,当即便察觉到了,竟用双手抓着他的手,以孩子般的语气说道:“蝗虫爱卿怎么了?” 这语气表情,当真是让魏忠贤以及殿下多数群臣,好一阵羡慕嫉妒恨。 唯独李标和来宗道,乐见其成,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希望。 黄重真见这堂堂大明皇帝,竟表现得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般,军训时对于学生的爱顿时泛滥,忙道:“皇上宽心,微臣无事,快请御医替皇上诊治吧。” 谁知天启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加紧了,还道:“朕要你诊治。” “这其实就是个缺爱的孩子罢了……”重真无奈,只好哄孩子一样安抚着他敏锐脆弱的心灵。 此时已有更多的御医,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殿内。 听闻天启居然质疑他们的专业,不敢指责,便只能将矛头直指黄重真,有人怒道:“怎可如此?皇上,他就是个替关宁丘八治些小伤小病的兽医,如何能诊治您那万尊之躯?” 有人帮腔道:“是啊是啊,诊治一些小猫小狗的外伤,自然无伤大雅。然而尊贵之人的内病,还是需要我等于医道之上,浸润多年之人啊……” ( 第303章 姜还是老的辣 “太医此言差矣,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 “什么差矣谬矣,初生之牛刚生之马的。我看太医说得对,说得好……” 然后,堂堂太和殿内,济济大明群臣,便于瞬时分作了正反两方,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一个个的还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都快将华夏历史都翻阅便了。 老朱家的基因之中,似乎本就对此类的争论存有极度的反感。 洪武永乐、万历嘉靖,莫不如是。 天启对此更是极度厌恶的,他隐忍了整整七年,自小便开始忍受这种朝堂氛围,此刻见这些动辄仁义道德的所谓君子,竟还要争论。 为了争出一个所以然来,竟连自己这位皇帝的尊严与身体,都俨然不再顾及了,当真是又气又怒,聚起所有的力气喝道:“住嘴!休要再辱朕的戍边将士!” 阉派也好,东林也罢,尚是首次见到当朝皇帝如此震怒。 尤其是,是听到天启为了一个丘八,竟怒怼群臣! 大明何时出过此类事情?这还反了天不成? 群臣心中大怒,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天启、重真、殿旁武士、殿外侍卫的怒目而视,尤其是重真那小子用脚一勾,再次将那嘉靖朝的尚方宝剑握在了手中。 华夏向来崇尚古礼,尊崇先者。 嘉靖帝御赐尚方宝剑,斩他们一群后人,还不是理所当然? 被斩的那人,还不是活该? “汪?哪来的狗叫?堂堂大明朝会庙堂,啥时候连阿猫阿狗都可以进入了?哦,是‘狗威将军啊’……啥?您来护驾!其实不需要的,我等又不会行刺皇上!” 尤其,是当二狗踏着高傲的步子步入殿内之后,面对着他的龇牙咧嘴,逮谁咬谁的架势,愤怒的群臣竟都被震慑得呆住了。 毕竟被狗咬了之后,总不可能咬回去。 综上所述,太和殿内,也终于因为大明皇帝的帝王一怒,从而百兽震惶。 黄重真却知道这些身居庙堂之巅的人,绝对称不上是百兽。 毕竟百兽若遇困境,出于对生命的本能追求,还知道拼命反抗呢。 而他们,不过是一群稀泥和事佬而已。 魏忠贤趁机顺着天启的意儿,细数重真帮人成功诊治的案例。 重真见天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又有了咳嗽乃至吐血的轻响,忙以一个适中的力道,拍着着天启的薄弱脊背,既不至于让其咳嗽,又能帮着捋顺气血。 天启喘匀了气儿,便道:“朕就要蝗虫爱卿帮着诊治,至于你们?呵呵,从年前开始替朕诊病的,倒是诊出一个所以然来没有?” “这……皇上……治病有一个过程,万不可操之过急啊!” “是啊是啊,皇上莫急,皇上莫急啊……” 重真怒道:“太医此言,简直一派胡言!皇上都被尔等的再三推诿拖沓,便连焦虑情绪都发展至病症了,程度再深一些治疗的难度只会更大,岂容再拖?。” “焦虑症?那是啥玩意儿?”其中一个太医指着黄重真叫嚣道,“你个丘八休要跟我等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该以何方诊治皇上?” 重真道:“自然是先以疏肝理气之法,加以疏导,再以……” “一派胡言!皇上的龙体何其虚弱,怎可再让精气外流?” 类似于天启这样的病症,重真前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养父见识过很多了,甚至于产生癔症而发狂的,或者倒在地上抽搐的,都大有人在。 与22世纪那个高度快节奏生活,过度依赖科技,从而反而摒弃了“以人为本”这一人类核心观念,说实在的,这种病症很多。 与那些适应不了快节奏生活,或者说无法在那个处处充满竞争的新世纪里生存下去的重度抑郁焦虑人群相比,天启真的还算轻度的。 至于咳嗽乃至吐血,据重真观察,器质性病变可能性很低,顶多也就是气管因为长期的咳嗽而显得很是虚弱,刚才一气一急,咳破了毛细血管。 最大的可能,仍是长期的耗费精气神,从而导致心肺两虚,神疲肾虚。 然而同时,心火与肺火又因没有适时排出而积郁极深,才最终试图以这样一个方式,向着天启这个主观之“我”,发出最为严厉的客观警告。 这在后世有着一个极为通俗的说话,便叫——身体的警报。 或者说求助,像身体的主人,思维的“本我”,求助。 于是,重真便斜睨着他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太医道:“依我之见,自然是以固本培元为主。” “固本培元?”重真洒然笑道:“说通俗点儿,就是壮阳咯?” 太医郝然道:“这……你……读书人的事儿,需要说得这么直白么?” 重真突然又道:“您天天晚上都需要壮壮阳吧?” “这……你……你这黄口小儿,端的是信口雌黄……”甲子岁月的太医满脸羞红,满堂朝臣则都窃笑不已。 “您确实是首次见识本将的嘴上功夫,改明儿再让您见识见识本将的手上功夫。”黄重真咧嘴一笑,便又迅速肃容道,“本将以为此诊治方案殊为不妥。” 太医抖着花白的胡须道:“为何不妥?” 重真理直气壮道:“哪里哪里都不妥!” 太医强忍着怒气道:“可否告知原因?” 重真道:“您是担忧皇上龙体愈差,子嗣尚无,便以一个折中之法,怂恿他多去皇后娘娘那儿耕耘吧?然而一滴精十滴血。 耕耘所损失的精元,便是怎么固本培元,都是无法于短时间内恢复的,若是欲速,则反而会毁坏身体根基,这是人人都知晓的道理。” 殿内群臣闻言,无论阉派还是东林,无不点头称善,深以为然,深有体会…… 有些并无深仇大恨,只因反对而反对的,甚至还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也数不清楚,这是他们第几次因为那只大蝗虫,从而形成一致意见了。 虽说这些意见,其实都无关痛痒。但换在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情之上,便连一个指甲盖儿,他们也曾试图争出一个高低贵贱出来。 那太医见不仅群臣不赞同,便连同行都唾弃自己的诊治之法,很是恼羞成怒。 反倒是那个直接反驳自己的人,用了一番折中之言来替自己掩饰了极大的过错,他面上不领情,心中则是颇为感恩的。 于是索性,他便破罐子破摔道:“黄小将军说得对,皇上的龙体总是不见好,尔等就有更好的法子么?” “是啊是啊,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龙储虽然重要,但皇上的龙体最要紧呀!”群臣又将目光投向大殿中央的御医。 太医们恨透了这些无耻文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嘴脸,轻声迅速探讨了一下,便派出一人说道:“皇上的脾胃其实也是很虚弱的,脾胃乃是人之根本,医书上说护肝先健脾,脾健而精力充沛。 故微臣以为,皇上当先调理脾胃,而脾胃一旦强健了,神也就跟着强大了,神肾相通,节欲保暖……咳咳,总而言之,要想疏肝理气,就必须先行强健脾胃,否则如何去吸收汤药之精华,达成疏肝理气的目的呢?” “这还有点样子。”重真点点头,明明是个绒毛少年,却硬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以一副专家的口吻说道,“不过调理脾胃和疏肝理气,似乎并不排斥。” “是么?对哦,如此浅显之道理,老夫之前为何就未曾想到呢?” 那太医微微一怔,旋即便在众人的惊讶之中,朝着黄重真深深一拜,由衷说道:“黄小将军虽然年幼,然往往有一语点醒梦中人之本领。实话实说,老夫薛方,与孙元化孙大人乃是至交好友。那厮经常在老夫面前提起你,一提便是称赞。 与你相比,老夫的那些孙儿,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用老孙的话来说,简直就是渣渣!之前老夫不信,然而现在,当面领教,已深信不疑矣。” 众人以为黄重真至少也会谦虚一下,谁知他竟人五人六地点点头道:“老人家您不耻下问,知错就改的优点,也让本将很是欣赏,暂且退下吧。” “这家伙简直臭不要脸!他还真把自己当做权臣了?”阉派与东林的官员,无不于心中大骂,就连魏忠贤都扯了扯嘴角,内心极其不爽。 李标与来宗道则狠狠地搓了搓脸,暗叹老袁果然有识人之明。 面对大明朝堂现时的乌烟瘴气,似乎也唯有此子的胆大心细、清丽脱俗,才能破开重重谜云,让朗朗乾坤重现于世,让煌煌百姓再次享受到大明朝廷的雨露。 御医薛方似乎也挺没脸没皮的,微微拱手说道:“老夫为何要退下?老夫这便开出一道方子来,请皇上以及魏公公,还有黄小将军过目,若有不当,当场调整,也可尽快使人抓药煎熬,尽早请皇上服用。” 黄重真一手继续拍打着天启的脊背,另一手将尚方宝剑放在他的腿边,朝薛方比了比心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薛大人费心了。” ( 第304章 人类世界的“杠精”精神 “都是为皇上尽心而已。”薛方拱拱手便盘膝坐下,从随身携带的药柜之中抽出笔墨纸砚,便开始以一手漂亮的小楷,书写药方。 大多数的御医都探过头来张望,显然明白顺着台阶下的道理,毕竟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还要争个你长我短,那也太不识相了。 可华夏的各个历史时期,或许会缺少一类人,但是有一类人是永远不缺的。 那便是——杠精。 其实黄重真倒是觉得,所谓杠精其实就是倔强到近乎偏执的人。 而倔强、偏执,同样也是华夏文明滋养而出的精神品质。 孰好孰坏暂且不论,总之秉承着这类品质的人们不一定是坏人,只是其言行举止多少有些过激罢了。 御医之中就有这样一个人,先是以一副不屑的表情冷眼旁观着众人的争论,待尘埃快要落定时,才一抖胡须站出来道:“为何不施以金针之术?要知道金针之术乃是我华夏古老相传的一门医术……” 这御医正要展开长篇大论,如御史言官般口头谱写一册万言书。 但是话匣子才刚刚打开,便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殿上的那少年居然伸手进入了那副轻薄的铠甲之中,然后便掏出一份扎着金针的专用布袋,举在手中道:“高手在民间,我华夏多的是深藏不露的隐士高人。因此,若单论金针之术,本将不敢妄居第一。 但是,若单论金针的精致程度,本将敢说,放眼大明……哦不,是放眼整个世界,都无人能出本将之右。太医若是不信,便来拿去瞅瞅。当然,此乃银针,因为金针太软,我辽东健儿在对付建奴之时,容不得半丝疲软。” 看得出来,这太医根本就不屑理他,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不敢上殿的。 重真轻轻一笑,便转向一旁的魏忠贤,将金针布袋递给他。 “我去?”魏忠贤瞠目结舌地指指自己,又指指殿下那个太医。 “不然嘞?你来帮皇上拍背?”重真咧嘴笑道。 魏忠贤突然恨透了这个阳光般灿烂的少年笑容,但他的为人无疑已阴毒到了骨血深处,点点头便不动声色地接过布袋,走下殿去交给那名太医。 魏忠贤的阴鸷的眼睛一直都注视着他,而后者,竟也倔强地注视着这个权阉。 满殿多的是幸灾乐祸之人,唯独黄重真李标等人,对他的倔强偏执,投以了赞赏钦佩的目光。 魏忠贤见眼光弹压不住对方,心中的怒火之盛,简直可以燃烧自己。 黄重真自然是察觉到了的,不过觉得他的火乃是阴火,属于阴盛阳衰。 男人患上这个病症,真不太好治,除非把那神经细胞极其丰富的玩意儿接回去,不过显然,这个时代并不具备这个技术。 魏忠贤熏天的气焰,最终败给了华夏杠精的倔强偏执。 “有的是时间收拾你,等下了朝,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魏忠贤阴恻恻地小声威胁了一番,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转身欲走。 如果说,杠精御医从其手中夺过金针布袋,并且还冷哼了一声行为,已经让他很愤怒了。那么,薛方的药方刚好写完,让他顺便带回殿上让皇上过目的行径,便差点儿让他出离愤怒,当场暴走。 然而,他虽然已经九千九百九十九了,但还是没有资格在这太和殿上发火。 这一点,他便连黄重真这个刚从辽东关宁来的少年,都比不过。 他还不能像那杠精御医那样一把夺过,因为药方的纸张很薄很脆,稍一用力便会被撕破,并且这药方首先是呈给皇上看的,他干的可不就是这活儿么? 他还不敢只用单手就接,因为那样便是对皇上的不尊重。 在彻底地露出獠牙之前,他并不敢对大明皇权,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亵渎。 于是,他只好微微欠着身子,撅着腚儿,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这份珍贵的药方接过,然后转身往呈天启皇帝。 杠精的最大特点,便是看到所有看不顺眼的事物都要插上一嘴,在魏忠贤转身上殿的一刹那,薛方还小声冷哼道:“别老是觊觎皇权,别忘了你的本分,这才是你这个秉笔太监该做的活儿啊!” 他说得很轻,若换在平日,这声嘀咕必定会淹没在太和殿群臣的争论之中。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重真当真便如一只大蝗虫那样,单以振翅之能,便让大明朝政之所的这潭浑水,以语出惊人、艳惊四座的方式,淌平了下来。 群臣听见了,天启也听见了,禁不住深深望了他一眼。 魏忠贤则是浑身一震,然而在殿内殿外所有之人外加二狗的注视之中,尽管心内阴火炙热,差点儿便将他自己燃烧,却仍旧不敢稍有异动。 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的,将手中的药方,呈至了天启面前。 天启识字,却哪里看得懂药方,于是顺手就拿给了重真。 重真一目了然,顺势就递给了魏忠贤道:“拿去抓药。” “你……”魏忠贤怒了,真的怒了,若是再不发怒,自己便被灼伤了。 但是天启的一瞪眼,瞬间便浇灭了他炽热的阴火:“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老奴遵旨。”魏忠贤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了这四个字。 似乎也唯有眼泪,往肚子里咽的眼泪,才能流经食道的过程当中,带给他烈火煅烧般的胸膛,一丝清凉的慰藉。 重真看着他这副可怜的奴相,心中冷笑,面上却莞尔说道:“大伴儿莫不是糊涂了?谁叫你亲自去了,派个可靠的人去,不就是了?” “哦……哦哦!”魏忠贤恍然大悟,便连重真的僭越都没有察觉,当下便叫过一个小黄门,正欲好生吩咐。 候在殿外时刻等待的高起潜,见时机终于来了,便主动进殿,于殿门口匍匐高声唱道:“皇上,魏公公,将此重任交给小人吧。” 魏忠贤看向他道:“也好,你们一起去。” 小黄门拿着药方,小步而又迅速地绕过大殿往门口行去。 崔呈秀眼珠子一转,便道:“皇上,微臣也去看看。” 东林不甘示弱,高攀龙立即示意高扶风一并跟随。 几名御医用眼神一交流,当即便也派了一人跟随。 黄重真赫然见证了这一群人,在各自的利益面前,无需吩咐便可行云流水,当真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无语地摇摇头,便看向那仔细查看了金针的杠精御医道:“太医,如何了?” 那御医似乎于金针之道上确有研究,反复观察之中,早已是叹为观止,爱之爱得不可自拔。 当即,他便叹道:“确实当世鲜有之宝物呀!此等上乘……不!极品材质,最优等手艺锻造之金针,不知黄小将军是从何处得来?” 重真耸耸肩膀道:“我自己锻造的,用的就是我大明辽东宁远城的锻造炉。” “什么?这是你自己锻造的?”杠精御医闻言大惊,旋又斜睨着他道,“你少来了,这怎么可能呢?” 重真肃然说道:“虽然我也很希望天下永远太平,然而不可否认,战争确实能够促使相关科技迅速进步,也可以促成社会的变革,让大明变得更加强大。 我大明自立国伊始,便是一只傲视于世界东方的凤凰。近来年战事连绵,正是正是百战锻血,浴火重生之好时机。若能少些争端,在守好国门的基础之上,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发展科技与民生之上,必定能大大增加涅槃成功的几率。” 就算黄重真处处站在大明的立场之上来讲述这番话,但仍旧在群臣心中引发了滔天骇浪。 当然,这些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之人,并不认为这个关宁少年的话,会有多么的发人省醒,甚至于便连这样的意识都不会萌生。 他们只是认为,这个辽东少年的话语,已经僭越了,大大的僭越了! 这是他一介臣子,一介丘八,该说的话么? 而且还是在这太和殿之上,当着皇上的面儿! 哦不……也不是当着皇上的面上,而是站在皇座的背后,为示尊敬而弯曲着腰,于是便像是咬着皇上的耳朵在说话。 就好像,是故意说给皇上听的。 至于群臣,则完全只是附带的? “这如何能忍!” 无论阉派还是东林院派,终于因为这只来自大明辽东的大蝗虫,首次于大事件之上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纷纷对之戟指怒喝,横加指责。 然而他们很快就尴尬地发现,他们似乎连皇上都给骂进去了。 毕竟按照两人目前的姿势,想要骂重真,就绕不过皇上。 于是,骂声很快就又平息下来。 那杠精御医的神经反射弧似乎比较长,犹自张开手臂做阻挡状,欲以螳臂当车,横眉冷对,大声怒吼道:“你们吵什么吵!黄小将军哪里说错了!” 有东林官员立刻将矛头对准了他,反唇相讥道:“你收了人家的礼,当然帮着人家说话咯!” “就是就是,大胆柳太医,居然当朝皇上的面儿收受贿赂!败坏朝堂风气,简直其心可诛!” 有官员立刻开口,仔细一看竟是阉派的官僚,看得魏忠贤白眼直翻。 ( 第305章 天启还是个倔强的孩子 柳太医也是真的杠,低头瞅瞅插于腰间的金针布袋,真想拔出来一把洒向天空,但又极其不舍,便勃然怒道:“你胡说什么,某就是借来查看一番!并且是从魏公公的手中接过来的,要说送礼,也是魏公公给某送礼!” 魏忠贤闻言,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阴火,腾的一声又燃烧起来了。 李标出列,面若关公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黄小将军救了皇上一命,还不能说道说道了?” “是啊是啊!瞧给您各位能的,刚才皇上危急之时,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呀!”来宗道也出班帮腔道。 他二人的话,显然比柳太医的更加具有威慑力。尤其是来宗道的那一句带着京腔的粗俗之言,简直就是当着群臣的面儿,堂而皇之地告御状啊。 最气人的是,还事实依据尽皆确凿,不容人反驳。 然而,还是有两派里的中层官员小声嘀咕道:“你二人皆是袁可立的亲信,而这蝗虫乃是他的徒儿,自然都帮着他说话……” “你……” “尔等……” 李标和来宗道性子耿直,顿时便被气得不轻。 重真终于意识到这真的就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大明朝政若是继续由这样一帮人把持,能够浴火重生才怪。 天启也仰起头凑在他耳边说道:“别跟他们废话了,这就是一群混蛋。” 重真便点点头道:“李大人来大人,与一帮杠精原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又看向柳太医道:“金针之术自然是上上之选,然而皇上的身子现如今还很虚弱,不宜以金针为主,而是只能辅助治疗,柳太医认为然否?” 柳太医略一思忖,便郑重其事地拱手道:“确是如此,是柳某孟浪了。幸得黄小将军提醒,才不至酿成大错,还望吾皇恕罪。” 天启轻轻地靠在软垫之上,轻轻地咳嗽了几许,轻轻地摆了摆手。 重真便道:“这套金针便赠予柳太医了,还望柳太医好生替皇上施针。” “啊?送给老夫?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堂堂大明辽东关宁军里的副总兵,岂能诳你!” “贫僧平生不打诳语?”柳太医哈哈大笑,就像听见某人刚才以此语吹过牛一般,旋又道,“既如此,便多谢黄小将军了。只是……” 黄重真看到好好的一个杠精,竟眉头微蹙犹豫起来,便像练兵之时般道:“在娘们儿的洞口磨蹭啥呢?就说你要不要吧?不要就还给本将!” “要!要!”柳太医一边强调,一边将金针布袋护在怀中。 黄重真狐疑地探出头去,试探道:“切克闹?” “啊?什么?”柳太医表示不解。 “哦,没什么。”黄重真失望地摇摇头。 柳太医又道:“老夫疑惑的是,这好像不是方才所咄咄迫人的黄小将军啊!” 黄重真大笑道:“您是想问我为何不自己替皇上施针吧?” 柳太医尬笑道:“黄小将军火眼金睛,整个一孙大圣,老夫佩服。” “行了行了,我之所以不替皇上施针,是因为我技术不过关,所以不敢。” “啊?什么?你……” “贫僧平生不打诳语!” “那……那个疏肝理气的药方?” “您如此多的御医,不是都把过关么?还能有错?” “错不了!那铁定错不了!我等只是想说,你年纪轻轻,怎会对于医术,有着如此多的涉猎的?” “您几位也别尽夸赞于晚辈,晚辈身上是真没有宝贝了。” “嗨,哪儿的话……” “晚辈自小便酷爱我华夏历史,以史为镜,细数五千年,知识面的确是广泛了些。不过许多事物,也都是囫囵吞枣,未能深入钻研呐。嗯,其实也是有的……” “什么?” “哦,没什么,那只是个小姑……哈哈哈……” 柳太医为了感谢他的赠针之恩,适时地替他缓解尴尬道:“博而不精那是难免的,毕竟你才十八岁啊!老夫等浸润此道,都已大半辈子了!” 黄重真郑重抱拳说道:“所以替皇上诊治,还是得靠您各位,还望各位为了大明,通力协作。万不可如以往那般一味地坚持己见了,也万不可急功近利。 古之圣人常云——为官者当常怀父母之心。晚辈倒是常听将一身本领倾囊享受的师尊经常感慨——医者,父母心啊。 也正是因为他的悉心医治和照料,晚辈这个先天略显不足,五岁那年更是受到了极度悲伤与惊吓的小孩,才能在大明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中,长成一棵还算茁壮的树苗。” “黄小将军谦虚了,您已长成参天大树。徐渭先贤在天有灵,看到你有如今之成就,必定也会大感欣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您各位就别再抬举晚辈了,晚辈可不想被捧杀哦。” “啊!贤侄说笑!也罢,也罢……”柳太医等御医眼神交汇,以往的一切争执、固执、偏执,皆于此刻,烟消云散,还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相视重重点头之后,御医们便对着天启郑重地拜了下去,呼道:“请皇上放心,微臣等必定竭尽所能,通力协作,正如徐渭先贤所说——医者,父母心!” “好!好啊!” 天启终于看到了内心深处极其渴望,但其能力却万万办不到的朝堂局面,虽然只是局部的,还是来自于无关朝政的太医院,却仍让其喜不自禁。 然而东林和阉派的群臣见状,则无不撇嘴不屑,或者暗中鄙夷。 他们还很纠结于黄重真和柳太医当真皇上的面儿,完成了一次贿赂收受,将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受到了皇帝的嘉奖,极为不忿,却又偏偏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谁叫殿上的那只大蝗虫,实在是有些善于蹦跶,竟以皇帝的龙体为出发点,让人无法进行任何的言语反驳呢? 此时若是冒然站出来指责,便是对于皇帝的大不敬。 就算天启大气,摆摆手便宽恕处理,同朝同僚以及那个权阉,能放过自己? 因此,太和殿中再次短暂地精至落针可闻。 高攀龙不愧为东林领袖,就当大部分的东林毕业生都打算放弃攻讦黄重真的时候,他仍不打算放弃,咬咬牙亲自出班说道:“黄小将军,皇上危急既已解除,诊治方案也已定下,那便请你即刻下殿吧。” “是啊是啊,既然皇上安全了,就快下来吧。” “你一介丘八……哦不是,你一个武官待在殿上,确实挺不合适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是东汉末年呢……” 其余群臣闻言,无不纷纷出言附和,市井之闹于殿内再现。 尤其是最后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的王八羔子想出来的,当真是其心可诛,便连阉派的白眼狼们,也都为了保护他而纷纷声援。 李标与来宗道飞快地相视一眼,本来觉得黄重真身为一个热血少年,对于权力与荣耀,肯定是极为渴求的,就算最终下得殿来,也难免要留恋一番。 然而谁知,他竟“哦哦”了两声,像是恍然大悟般,抓起尚方宝剑就要走下殿来,让人看不出他是装的,还是发自内心的。 并且身子才刚动起来,“皇上恕罪,微臣万死,下次再也不敢了”之类的认罪言语,便已从他口中飞快地喷涌而去,口沫横飞,经过魏忠贤时还喷了他一头一脸。 魏忠贤抹了一把老脸,无悲无喜。 黄重真的举动直令李来二人既惊且喜,本想以此作为最后杀手锏的东林官员,也都瞠目结舌,再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堂堂天子揪着一介小兵的小手不放,又算得怎么一回事情? 那眼眶含泪楚楚可怜的不舍表情,简直是让人不忍直视啊! 朗朗乾坤,两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若非他是当朝天子,李来二人发誓,必定会唾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魏忠贤也极度嫉妒地于心中怒吼:“太恶心了!太不要脸了!” 关键是那只大蝗虫得了便宜还卖乖,竟无奈地耸耸肩膀对着殿下的群臣说道:“呐,是皇上不让微臣下殿的,不是本将不想啊!” 这又是微臣又是本将的,当真是将那狗腿品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群臣闻言,无不咬牙切齿,暗中唾骂,恨不能以身代之。 朝堂之上没了话题,又不能尬聊,便只好对前往抓药的人,翘首以盼。 然而,崔呈秀高扶风等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抓个药都要抓那么久。 群臣都望眼欲穿了,却依然不见他们回转。 黄重真眼前虽被自己急救过来了的天启,精力却越来越不济,便也只好说道:“皇上,要不您先移步后宫,让皇后娘娘先行照顾?” 群臣闻言,当即双目一亮,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皇上,黄小将军说得有道理,您千万不要为了国事而忘了尊贵的龙体呀,还请先回宫休息吧。” 魏忠贤也佝偻着身子,小声劝说道:“皇上……” 然而,天启却倔强地像个小孩儿,抓着黄重真手死活都不肯松手。 ( 第306章 天启的灵魂三连问 天启似乎潜意识中感觉到了方才拯救自己的,便是面前的这个少年。 黄重真很能够理解这种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心态。,加上他还很清楚地知道,这个维持了大明维坚时局七年的皇帝,很有可能会于近日宾天,心中不忍,便只好耐着性子连哄带骗,极尽安抚。 群臣见状,当真是又嫉又恨。 李来二人虽然乐见其成,然而扪心自问,若是由他二人处在那个位置上,也断然不可能如这个少年那么做得真挚而又完美。 二人轻抚颌下斑白的胡须,相视点头,暗暗赞许道:“或许真如袁公所说,这孩子真的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呐。或许他真有可能打破大明自萨尔浒大败之后的维坚时局,也真有可能便是将我大明推向中兴的那个领头人,虽然他只是一个士兵,一个来自辽东关宁的戍边士兵。” 同时,二人也下定了倾力相助此子的决心,至少也要助其登上于少保、戚少保那等高位,哪怕他个人的最终结局并不理想。 然而为着大明,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皇上,需要添衣么?”魏忠贤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插了一句话。 天启却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 魏忠贤眼中的阴狠之光,隐晦地一闪。 重真的第六感向来敏锐,当即便察觉到了他的气质变化,心中暗凛,嘴上却笑着解释道:“夏季余温尚存,皇上无碍的。对了,皇上用过早膳没?” “这……”魏忠贤迟疑道,“皇上昨日是宿于张皇后宫中的。” 黄重真瞅瞅天启那满脸认错的样子,就知道自己问对问题了,便拍着他冰凉的手劝道:“皇上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早饭一定要吃的噢。” “可是……朕吃不下啊……总有一种饱腹感,还想吐……” “那是因为您常年不食早膳,从而导致的生物钟紊乱,胃与食道,自然也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除了用药膳诊疗之外,食疗也是必不可缺的。” “全听蝗虫爱卿的……” “皇上可于起床之时先饮一杯四十五度的温开水。” “全听蝗虫爱卿的,只是……啥是四十五度?” “就是皇上少年时期刚醒来时举起来的那个弧度……啊呸,不对,也无需那么精确,只要不觉得烫又不觉得冷就可以,一切全凭皇上的感官决定。” “要得。”天启“咕咕”地笑着,显然是听懂了。 重真尴尬地往殿门外张望,同时扯开话题道:“话说崔秀成高扶风他们怎么还没来?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魏忠贤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出声道:“要不,老奴遣人去催催?” 重真点头道:“嗯,宫内您熟,有劳您嘞。” 魏忠贤心中大恨,却又毫无办法,恨不得给予多事的自己几个大嘴巴。 小黄门匆匆地绕殿而去,黄重真觉得如此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毕竟无论天启的阳寿是否真的到期了,也都是刚刚急救过的人,必须要尽快调理。 于是,他便与柳太医等人探讨了一下,觉得先于几个温阳之穴上施以几根温补之针,再加以适当力度的穴位推拿,对于激发天启之阳气,是很有好处的。 柳太医不愧为大明太医院第一金针高手,全神贯注之后,当即就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那针扎得又狠又准,便连魏忠贤这个阴狠之人都不敢直视。 天启更是每被扎一根就“哦啊”一声,全身的肌肉骨骼更是会因此而有着那么一瞬的僵硬,串联起来之后,就像在皇后身上那样一颤一颤。 若非重真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 重真还真的担心,当柳太医用最长的那根金针,扎于他膝盖处的时候,他会猛然一抬腿,便将一把年纪了的柳太医,踢成像魏忠贤那样的人。 重真觉得柳太医从天启的腿部开始扎针,还是很有道理的。 毕竟天启的身子着实是有些虚弱,又因长期的坐、蹲,同时缺乏运动,从而导致腿部的气血运行格外淤堵。 因此,先从腿部开始施以金针之术,既可助其疏通经络、驱散寒气,又不至于对其脏腑造成过大冲击,实乃一个上好的诊治法门。 柳太医一边扎针,一边还细细讲解。 不仅将每一个穴位之于身体的功用都讲得清清楚楚,最难得的,是与周边一些穴位的联系,同时施针之后,又可带来哪些连锁变化,都讲得深入浅出。 他害怕重真听不懂,因此采取的乃是九浅一深的讲解之法…… 当然,若无扎实的中医基础,或者基本的穴位常识,无论如何都是听不懂的。 殿下的群臣便都像一只只老鸭一般,虽抻长着脖子,却无异于听着惊雷,面面相觑,满脸迷茫,便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以免将自己无知的一面展现出来。 魏忠贤和天启,也同样如此。 有人也曾壮着胆子建议:“要不给皇上来点儿艾草柱熏上一熏?我与小妾续上之前,必定要先点上一柱,以助雅兴的。” 当即,便引来了一阵唾弃。 太和殿内于是就更加安静了,安静地无以复加。 唯独天启时而“哦”,时而“啊”,时而长长地倒吸一口凉气。 但为了他能多挺几年,好让大明的局势继宁远宁锦大捷,并收复辽东半岛之后再续辉煌,大家都没有打扰他与柳太医的自由发挥。 柳太医所说到的深奥之处,便连同为大明太医院里的御医,都不甚明了。 唯独重真,不但全部听懂了,能与柳太医进行深入浅出的交流,虽然采取的乃是九深一浅式,让柳松太医刮目相看。 深受启发的重真灵感迭出,每每都有发人深省之言,往往都令柳太医对于一些苦思冥想而始终不得要领的地方,恍然大悟。 施针完毕,为了达到最完美的效果,银制的金针却还扎于天启的腿部。 天启低头一眼还未看到头,便又抬头假装嚎哭,但还是没有人理他。 重真与柳太医正沉浸于专业领域的深入探讨之中,有时候两人便像忘年之交般相谈甚欢,可有时候两人却又各执己见,针锋相对,为了一个观点不惜面红耳赤,甚至于相互问候彼此的祖宗。 东林和阉派的群臣最喜欢看这样的节目了,因为平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魏忠贤可算逮着机会了,忙凑上来可这劲儿安抚天启。 好在天启对他也还是有着心理依赖的,没了重真,就重新投入了他的怀抱,好歹抚慰了他那阴暗缺损的心灵。 来自太医院的御医以及来宗道等中立清流则无不瞠目结舌,旋又无不暗中唾弃:“这也叫略懂?这也叫博而不精?我呸!这可不就是扮猪吃老虎么?” 看着殿上那个怒时毫不掩饰,笑时毫不掩声的阳光少年,群臣的心中思绪纷飞——嫉妒、赞赏、警惕……五味陈杂。 重真觉得在殿上傻等着也不是回事儿,他可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却眼高手低,乃至于不务正业之人。 在好说歹说征得了天启的同意之后,他便在一个小黄门的带领之下,飞快地奔向御膳房,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将一份丰富的早餐端了过来。 这份早餐不像以往那般,是做工精致但却不一定好吃的糕点,干巴巴燥乎乎的让人无法产生丁点儿的食欲,这就是一些普通食材做出来的香喷喷的百姓饮食。 汤面,又香又软又暖胃;荷包蛋,好吃又有营养。 再加几个小小的白面包,微甜,不腻,足够满足天启对于糖分的需求。 更难得是,居然还有两个烤土豆…… 皇上于太和殿上当着群臣之面进食,而且还是早朝上着上着之后,这大概还是大明自立国以来的第一次。 施针之时最好当然是不宜进食的,对于天启的身体状况而言,时间虽不很长,但无论时候火候,都已差不多了。 柳太医便蹲下身,将那些金针都拔了下来,插回了长条布袋的专用孔眼之中。 他刚拿起一条干爽的手帕,欲替天启擦去那些点状的血迹,便见重真将餐盘叫给小黄门,从腰后解下一个小葫芦递给他道:“柳太医,倒上点儿这个吧。” “这是啥?”柳太医接过问道。 “您尽管用便是了,保管您用了就深深爱上,从此不可自拔。” “真有那么神奇?”柳太医轻轻地晃了晃这个小酒葫芦,道:“咋用?” “简单,倒一些出来,浸润手帕便是。” 柳太医依言照做,浓郁的酒香顿时四溢开来。 并且,因为第一次倒没能掌控好度,导致量过多了,于是便向着整座宽阔的太和殿弥漫。 闻者,无不神情一震,为之迷醉,为之而酒虫大动。 便连许久都没有食欲的天启,都重重地吸了吸鼻子,一股久违的饥饿之感,瞬间便涌了上来,当即便嚷嚷道:“朕要喝酒!” 魏忠贤忙道:“皇上,这酒可烈着呢,以您现在的状况,可不宜喝呢。” 天启立刻便斜睨着他道:“你咋知道?莫非你喝过?那为什么朕没喝过?” 魏忠贤被天启的灵魂三连问,问得哑口无言,恨不得狠狠地扇几下自己。 ( 第307章 建奴杀不死本将 莫非要被口水淹死 柳太医小心翼翼地替天启揩去腿上的血迹,起身看向重真道:“这啥酒?” “烧刀子。”重真见魏忠贤仅仅地闭着嘴巴,随口一答便安慰天启道,“皇上,这酒确实可烈可烈哇,以您此时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宜,咱以后再喝可好?” 魏忠贤原本以为,天启也会如刚才对待自己那般对待重真。 可谁知,他竟很听话地点点头道:“那好吧,那朕先吃饭。” 重真连道:“这个可以有。皇上,您先吃点儿面条,喝点儿面汤,暖暖胃吧。” 说着,便从小黄门手中接过餐盘,端至天启面前。 只是加了点儿肉丝以及荷包蛋的蔬菜面条,实在是有些好吃,并且色香俱全。 这卖相与香味,刺激着天启的味蕾,令其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便开动了。 久违的饥饿感让天启的吃相略微难看了些,甚至于发出了稀里哗啦的声响。 “堂堂天子,如此进食,成何体统?”阉派东林的官员见了,顿时有种不忍直视之感,无不纷纷腹诽。对于那个来自辽东的关宁少年,更是恨得透透的。 唯独李标来宗道等中立清流,为天启终于得以大口进食而由衷欣喜,情感丰富的两位老者,更是眼含热泪。 重真笑嘻嘻地望着天启,见他似乎有种将整碗面条都干进肚子的里的冲动,便道:“皇上慢点儿吃,再来点儿包子吧。微臣稍微加了点儿糖,可甜着呢。” 天启面条吃多了,才吃了两个就已经吃不下了。 天启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轻轻地喘着气儿,连连摆手道:“朕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早膳,也从未吃过这么多。说实话,朕以往几乎是从来不吃早餐的,就算是拗不过皇后,也就敷衍着啃上几口就完事了。蝗虫爱卿,这早膳真是你亲手做的,真好吃啊,朕以后每天都要吃。” “这有何难?微臣身为武将,虽不能如魏公公这般夜宿宫中,然而宫门开启之后再入宫为皇上做一顿好吃的,时间上完全是赶得及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哈哈哈!” “皇上当真不吃了?”重真再三确认了之后,为了避免浪费,随手就一口一个,塞进了自己的大嘴巴里,那份软糯香甜,才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这……你……大胆……”群臣凸着眼珠子看着他的举动,便连阻止都来不及,满腔的指责也因垂涎而腹中饥饿,从而被堵在了胸口,沉闷不已。 ——本以为早朝必定会极快结束,然后回家再好好吃一顿,完全来得及,谁知道这会居然要开这么久呢? 况且早朝早朝,不就是早膳之前的朝会么?夜生活极其丰富的两派官员昨夜一晌贪欢,匆匆起床梳洗更衣都还来不及,谁还有空吃早膳啊? 唯独那只蝗虫,那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怕不是有备而来的吧? 那就更可恶了,居然连皇上吃剩下的面包,都敢吞进肚子里,若是给了我们,我们必定揣在怀中拿回家里,供奉到其出花,不得不扔掉为止! 皇上的御赐之物,哪个愣头青舍得吃啊?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等等,皇上似乎还没说,将那些剩下的面包赏赐给那只蝗虫吧? 这特么…… 群臣胡思乱想了约莫两刻钟,期间重真都搀扶着天启,在殿上来回踱了三趟了,崔呈秀和高扶风这两厮,才终于姗姗回转。 前者手中还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盘,盘中央是一碗汤药。 “终于来了!” “崔老虎,你个老小子是否逛青楼逛得腿软了,抓副药抓那么久!” “你特么眼瞎了么?没看见崔大人已经把药给煎好了!依我看,必定是你家高扶风从中破坏,才耽搁了此行!皇上,微臣请治高扶风之罪……” “胡说八道!皇上,微臣……” 重真见两帮人竟也开始不顾场合不顾身份地掐架了,当即怒喝道:“够了!还嫌我大明不够乱么?都给本将住嘴!” “一个来自辽东的关宁丘八,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于殿中大呼小叫……” “就是就是,本官等还未参你的僭越之罪呢,你给本官等人,等下朝之后,必定回府顷刻写出一本万言书出来,滔滔口水淹不死你!” 两派的官员再次群起而攻讦黄重真。 “建奴杀不死本将,却要被你们的口水所淹死,当真是可悲可叹啊!谁再犬吠!老子便用尚方宝剑砍下他的狗头!”重真感叹一声,不得不再次举起“汝钦”宝剑,于是这个世间终于再次迎来了一段斩断短暂而又难得的安宁时期。 柳太医亲自走下殿,从崔呈秀手中接过药盘,微微凑近轻轻嗅了嗅,微微点头,与太医院的同僚们,尤其是跟过去的那个对视一眼,后者尽皆微微点头。 柳太医还是不放心,还抽出一根没用过的银针,在汤药里面浸了浸,看到银针毫无变化,这才转身将药盘端至殿上,躬身对天启道:“皇上,药来了。” “我来吧。”魏忠贤刚想上前接受,却被重真抢先一步。 魏忠贤面上笑容可掬,心中却大恨,极为阴毒地想到:“既然你这么喜欢服侍换上,那么改天,老夫就找人叫你不得不进宫。” 重真情知此举定会彻底勾勒出魏忠贤对于自己的杀机,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因为他对于这个权阉,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信任。 他既然敢对崇祯对坏心思,乃至于让堂堂信王殿下在小时候玩耍的地方,都不得不吃自己带来的烧饼,为何就一定不会对天启类似的心思呢? 自己不在也就罢了,若在,就一定要倾力防范。 毕竟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穿越到平行时空,或者顺着时光轨迹逆流而上、顺流直下,再活一次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饭后半小时,正是服药良辰。皇上来,乖,张嘴……”重真替天启试温试药,本想哄小孩子那样,一勺一勺喂给天启喝的。 但正如他所想,天启的身体其实还是可以的,并未走到穷途末路之时。 那些本就比较容易消化的富含淀粉的食物,经过三轮的踱步,已经转化为人体所需的最主要能量,传递至天启的五脏六腑。 因此,他已恢复了不少精神,竟从重真手中接过药碗,笑道:“朕自己来。” 魏忠贤见状,差点感动得哭了。 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皇上这是在照顾老奴的老面儿呢,呜呜……” 其实天启就是想自己吃饭,自己喝药,免得底下目光炯炯地大臣们认为,天子连药都需要别人喂,怕是没有多久的活头了,从而生出其他的想法来。 重真心思一动,便已了然于心,暗道:“天启于《明史》之中被抹黑得最惨,实际上却将建奴扣关的脚步牢牢地阻挡住了,果然并非真的只会木工!” 一碗温热的药膳下肚,天启立刻觉得腹中暖洋洋的,面色都于片刻之后红润了不少,与刚才还需重真以人工呼吸急救之人,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但凡对症,那么第一副汤药所产生的效果必定是很快的,天启的肠胃快速吸收了汤药的效用,一丝尴尬也出现在了天启的龙颜之上。 魏忠贤最擅察言观色,尤其是对于天启。 瞬间,他便俯身小声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天启面色古怪地小声答道:“朕想出恭。” “啊?皇上……是否这药……”魏忠贤顿时大惊,下意识地便在急速酝酿,如何才能利用此点,将重真一举拿下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然而,天启紧接着的言语,却将他一切的盘算,尽皆击碎了。 “不是的,朕已经好几天没出恭了,这种感觉……便如饥饿感一般久违。” “皇上……这……” “别说那么多了,此事太过尴尬。大伴儿,你快替朕掩饰一下。” “皇上他果然还有着便秘的毛病……”重真将他群臣二人的咬耳朵之言听得清清楚楚,心内当真是觉得好生有趣。 而魏忠贤得了天启的授意,起身之时飞快地对他做出了一个得意的眼神,才将拂尘一挥,尖声宣道:“退朝……” “好家伙!不愧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权阉!”重真见他竟连半丝的掩饰都没有,不得不心中暗讽。 群臣还未反应过来,天启与他的跟班儿,已匆匆地退朝了。 不过从皇帝通道临出太和殿之前,还不忘回过头来,对重真投以一笑。 无数种情绪,感激、欣赏、期待……乃至于依赖,尽融于此笑之中。 只不过一笑之后,他便捂着屁屁,朝后宫急走。 慢了,怕赶不及;快了,怕颠出来。 天启突然觉得,做皇帝难,做人却更难。 重真才不管他急着往后宫跑,算是进宫还是要去出恭,他只负责张开嘴唇略厚的大嘴,朝天启咧嘴一笑。 阳光、坚毅、灿烂、执着……将一切的气质誓言,于此笑中,尽皆展现。 ( 第308章 信王府大火(进入本书最大转折处) 这大概是大明立国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朝会了,不知不觉间,竟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 黄重真若非有备而来,早就吃了一顿饱了,中途又用天启吃剩下的几个面包填了填肚子,也早该饿了。 至于殿下的阉派和东林群臣,是否已饿得眼睛翻白,他是没有兴趣知道的。 至于李来等鲜有的中立清流,非但无丝毫的疲乏,反而人逢喜事精神爽。 天启已授意魏公公意气风发地宣布退朝了,天子都已从后门跑了,重真自然不好再于殿上停留,否则便真的是僭越了。 于是,不待阉派和东林院派的群臣出言提醒,他抓起“汝钦”宝剑,便龇牙咧嘴踮着脚尖儿,三两下便下了殿,好似殿上的砖块地毯有多么烫脚那样。 如此确如一只蝗虫般蹦跶的动作,直看得李标来宗道等人哈哈大笑。 东林院派的文臣们有心想要找他的茬儿,谁知稍一怔愣便已错失良机,当真是鼻子都快要气歪了。 至于阉派文臣,包括崔呈秀黄立极在内,似乎有点敬而远之。 黄重真才不想跟他们套近乎呢,与建奴鏖战整整一天,他都仅仅是觉得有点儿疲倦,然而与这些当朝大佬勾心斗角了仅仅半日,他便真的是觉得累。 什么累?心累! “难怪原本历史上的崇祯皇帝才三十多岁,便连路都快要不会走了,第三只脚更是早就已经举不起来了。” 重真坏坏地想到,同时斜眼撇了撇这些端着架子看他的文臣,轻轻摇摇头,便径自朝殿外走去。 那里,阿黄正站立着朝自己甩尾,高起潜很狗腿地站在它身后,朝自己笑呢。 “还是我家的狗好。”重真蹲下去默默二狗的大脑勺,一语三关。 然而高起潜的脸上,却无丝毫尴尬,反而笑容可掬。 阉派与东林院派的群臣听了,当即唾弃地从居中挡道的二人一狗两旁绕过,走出大政殿扬长而去。 待走下长长的台阶时,却又回过头来阴阳怪气地说上一两句,还一唱一和的。 幸好,似乎便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们这种行径,降下了沥沥淅淅的迷蒙秋雨,以作小惩。 两派群臣害怕雨下大了回不去,便都以袖遮头,小跑而去。 “秋雨默默哟那个哟,狼奔豕突哟那个哟……”重真领着二狗与高起潜出殿于阶上站定,看到这一幕,便以不知名的曲调高歌起来。 经李标与来宗道鉴定,这家伙确如袁可立所言,是个绝不会在这些人身上吃亏的关宁少年滚刀肉,但还是忍不住委婉提醒道:“贤侄,这就是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惯会见风使舵,浑水摸鱼,你可别理他们。” “放心吧,小侄一定会倍加当心的。”重真转身,朝二人深深一鞠,又朝跟随于二人身后鲜有的几个文官,郑重点头,后者尽皆投以微笑。 “走吧,贤侄。”来宗道做出了邀请状。 李标的性子显然更加耿直一些,立刻便大声道:“是啊是啊,快找家酒楼填填肚子吧,本官都快要饿坏了。来兄,贤侄与你更加亲近一些,这顿便由你请了。” 来宗道愕然道:“由老夫做东这没关系,可是贤侄我与更亲近,又从何说起?” 李标嘿嘿笑道:“贤侄连你姐夫陈洪绶都认识,还不是与你更加亲近些?” “这……好吧。”来宗道无奈摇头,又转向重真道,“贤侄,你是如何认识我姐夫的?贤侄?贤侄?” 重真随口便道:“待某看看那远方的山和水,以及这近在咫尺的迷蒙秋雨。” 李标催促道:“哎呀!京师的山水也就那么回事儿,哪有你辽东的好看呀,你那一曲《辽东的森林》,当真是让我等儒生好生向往呢。” 重真手搭凉棚,居高望远:“不是,我其实是看东方……” 李标也学着他的样子道:“日出东方?贤侄你糊涂了吧?现在都已经大中午了,况且还下着雨呢!” “不是,我是觉得那片天幕有些奇怪,怎么隐隐透着丝红呢?”重真的心中,隐隐生出了一股不祥之感,并且这丝感觉很快便越来越强烈。 “东方的天幕有些红?难道太阳打东边出来了?不对啊!太阳本来就是打东边出来的啊!咦,还真是……”来宗道也探身看去。 他对京师的房舍布局颇有心得,这一看之下便是身躯一震,下意识地喃喃道:“东富西贵,北尊南贱。那是京师东北角上最尊贵的地方,似乎是……信王府?” “不好!信王有危险!”一句惊醒梦中人,重真当即便洞悉了那丝不祥之感的由来,当即便蹦跳着下了太和殿前那串长长的台阶,往太和门狂奔而去。 在此过程当中,那身妨碍速度的布面铠甲已被他脱了下来,随手便丢在了一边。 “皇宫禁地,你怎么可以……乱丢垃圾!”那差点被丢中的侍卫顿时大怒。 “送你了!”重真心急如焚,只全力奔跑,大声怒吼,于是那侍卫顿时话锋一转,避重就轻。 “信王有危险?那是……信王府失火了!” 李标与来宗道等人惊立当场,直至重真于太和殿与太和门间宽阔的的广场之中狂奔了一半,才突然意识到了事态之严重。 李标忙提着衣袍,颤巍巍地往下迈起了台阶道:“快去看看!快去看看!” 来宗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赶去有啥用!” “那可如实是好?”李标转头看向他,关公般的红润脸庞早已一片煞白。 “我去告诉皇上!你派人去叫火龙司!灭火!去五城兵马司!维持秩序!” “好!那东厂锦衣卫呢?” 来宗道重重地一跺脚道:“哎!都这个时候了,你当真还想不明白么?” 李标勃然色变道:“权阉!竟已嚣张至斯?” “先别说了!速去!速去啊!” “好!好好!” 偌大大明京师,恁多兖兖诸公,为此事而竭力奔忙者,竟寥寥无几。 放眼京师,乃至整个大明天下,最为心系信王朱由检安危者无疑便是重真了。 他全力奔跑,很快便接近了太和门。 而太和门守卫早已从从鱼贯而出的群臣口中,拼凑出了一条惊天讯息——此次朝会,那个闯门而入的蝗虫将军非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独占鳌头。 于是,便都眼巴巴地盼着他踱着嚣张的将军步子而来,然后客客气气地将那近人高的长弓,以及那沉重无比的长矛还给他,以作补救呢。 然而他们左等右等,等来的竟是一道比闯门之时更加迅捷的身影。 其形如豹,其速如风。 守卫大惊,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那锦衣百户急中生智,率先喊道:“黄小将军,您的弓和矛还要不要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重真便如一个全力进行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一般,“嗖”的一声便越过了他,穿越了太和门。 其速度之快,甚至将那锦衣百户被迷蒙秋雨洒得潮润的衣角,都刮了起来。 黄小贰与二狗,紧随其后。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他若是想杀我……”锦衣百户呆立原地怔怔作想。 而重真心中则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尽力奔跑,救出信王。 于是,他硬是以短程冲刺的速度,闯过太和门,跨过金水桥,穿越午门。 于极短的时间之内,便冲出了重重守卫的大明皇城。 然后折道向东,往着信王府的方向继续狂奔。 穿过几条狭小的胡同,重真觉得其中的一条很是熟悉,似乎于此做过一件令之至今都回味无穷的旖旎坏事。 小伍的俏皮、脸蛋、身材,瞬间掠过他的脑海。 但这个时候,女人只会影响他奔跑的速度。 哦不对……小伍那丫头就在信王府中。 “妮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重真心中焦急,身形已毫不停留地便穿了过去,很快,前方便豁然开朗。 独属于胡同的幽静气质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奢华的氛围。 但喧闹将这份奢华雍容,冲击得支离破碎。 许多人都提着水桶,彼此呼喊着,来回奔跑着,哪怕显得杯水车薪,也只为将桶中之水,浇往前方那座火光四起的庭院。 一名女子手力不够,脚力也跟不上了,“哎哟”一声跌在了地上,桶中之水洒了小半,路过的重真顺势提起那桶水,就继续往前冲。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在疯狂呐喊:“这场大火究竟是怎么起来的?是有人故意纵火,还是不一小心燃烧起来的?看其火势之大,当属前者!想不到权阉的胆子竟已如此泼天,居然敢选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动手!若是崇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必将你当街刺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念头落下后不久,重真已快要冲到信王府门口了。 热浪扑面而来,人们咳嗽着,呼喊着,声嘶力竭。 然而大部分人却始终只敢在门外徘徊,敢于冲进去救火救人的,极少极少。 重真自然不一样,他一头就冲了进去,引起一阵惊呼。 ( 第309章 崇祯你不能死 门内热浪滔天,很快就将他的那身被秋雨淋潮了的衣衫蒸干了,但重真却丝毫不惧。 他一下子冲到了很接近大火的地方,就将桶中之火泼进了燃烧正旺的火堆里,火焰“嗤”的一声却只降下去一丝一瞬,很快便又重新旺盛起来。 黄小贰紧跟着他,这两个来自辽东的关宁丘八,竟成为了主力救火队员。 二狗也冲了进来,重真怕它的狗毛被烧焦,忙将它撵了出去,然后环顾四周大吼:“周吉!袁七!刘挺!” “阿真!阿真!”数道身影恰好从火里冲出来,一个个烟熏火燎的,所幸似乎都并无大碍。 “情况如何?”重真大声道。 “火是先从最里面烧起来的,但反而外边的火势很大,难以控制,里面的却暂时还好,定是有人内外接应……”袁七大喊道。 “先别说了!”重真打断他道,“信王呢?信王妃呢?” 周吉道:“信王妃有孕在身,已移至安全之地,信王我们还未找到!” “那快找!一定要找到!” “好!我等这就去!” “一起去!” “阿真……” “保护我方信王!小贰,水!都把自己淋透了,再用湿巾捂住口鼻!对,就这样!二狗,你……好吧,生死兄弟!” 重真指导着周吉袁七等人,迅速做完了一切准备,便欲带头扎进火堆里。 但就在这时,一道焦头烂额之人冲里边冲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重真顺势扶住了他,就想将之拨开。 袁七却已叫道:“太好了,是信王的侍卫长!” 重真忙重新抓住了他,大声问道:“有信王的消息吗?” “咳咳!”侍卫队长被熏得满脸炭黑,剧烈咳嗽着,声音很是嘶哑,“属下率人到处寻找,都未找到!人都快被大火烧没了,属下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谁管你的死活!”重真大怒道,“老子问你,信王平日这个时候,最有可能出现在哪里?” “书房!信王习惯午休,然王妃有孕在身,他怕打扰王妃,近日便常于书房小憩!” “找了没?” “这……” “带老子去!” “啊?” “啊什么啊?快带老子去!要不然老子立刻便用尚方宝剑砍下你的脑袋!小贰,水!湿巾!走!” 重真果断地揪着这个还算雄壮的信王侍卫长,便率队一头扎进了火堆里。 正如袁七所言,这场大火最里边火势很旺,外边也还可以,但其余的很多地方其实还好,似乎只是为了烧死谁,并且于此过程中,阻挡救援者。 如此火势,若非刻意为之,重真第一个表示不相信。 幸好秋雨默默,终究是对着大火有着一些克制,不至于让之肆意蔓延。 再加上信王府占地极广,信王又因节俭低调从而很少大兴土木,从而使得王府里边较为空旷,让重真等人得以迅速穿行。 “这边走!” 侍卫长似乎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误,便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重重庭院,将重真一行引到了信王的书房之外,指着道:“这里就是信王的书房,火势实在是太大,我等尝试了很多次,都冲不进去!” 重真一把推开了他,望着前方的漫天火势,再抬首看了看已有加大趋势的秋雨,回想起自己前世也曾冲进火场解救百姓的场景,二话不说,便一头扎了进去。 “尔等在此等候,千万不要进来!” 面对着如此大火,周吉等人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恐惧的。 因此稍不留神,就没能看好他。 “阿真!” “将军!” “汪汪!” 周吉袁七小贰二狗,第一时间跟着扎进了火堆。 其余的袁氏亲卫,也都再无丝毫犹豫。 “疯了!都疯了!”跌坐于地的信王侍卫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眼眸之中有着瞬间的迷茫与懊悔。 然而很快,他就变得彻底疯癫,连滚带爬逃离了此地,心中更是疯狂呐喊着:“不管了,老子啥都不管了!魏公公答应过老子的,那个权阉答应过老子会亲自前来善后的!” 秋雨终于毫无顾忌地洒落至了人间,似乎欲将夏季的余温尽数地压制下来。 漫天的火势,也因此而再不能显得那般嚣张。 外边,火龙司的灭火队也已就位,开始疯狂地往最外围倾倒清水。 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来了,一方面拦着欲要进入内城看热闹的三教九流,同时倾力发动内城百姓,竭力救火。 大腹便便的信王妃周玉凰,被小伍和一众的俏婢搀扶着,遥遥地望着这场大火,脸上满是母性的坚强,然而眼中却全是深沉的泪花。 “信王!信王!那个他!那个他……重真!你个王八蛋!” 秋雨迷蒙了天空,泪光模糊了眼睛。 周玉凰眨巴了一下双眼,成串的泪珠便再也无法遏制,滚滚而下。 水雾的珠帘之中,两道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脸庞,在这火光的映衬之中,再次于其脑海深处,融合唯一,再不分彼此。 烈火锻血!身份相融! 重真一扎进火堆里,察觉到身上的水分正在被迅速蒸发,空气十分焦灼,当即便意识到,这里边怕是连半刻钟都待不住。 但是,他还是毅然挥舞着“汝钦”宝剑,格挡开一切正在燃烧的阻挡之物,直奔书房的最里边,也是燃烧最为旺盛的地方。 书房里有着许多书,看得出来信王是个极爱阅读之人。 小时候老师常说:“火能烧毁书籍,却无法燃尽人所掌握的知识。” 重真以前觉得这句话很没有道理,现在又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前世今生的情怀相融,他不顾一切地嘶吼呐喊起来:“崇祯!崇祯你在哪里?” 大火恍惚了他的背影,火的哔啵,掺杂在他的呼喊里。 重真一边嘶喊一边前冲,一边格挡一边寻找。 很快,重真便在一处地上,找到了一具人的身体。 “是崇祯!崇祯!崇祯你怎么样!” 重真立刻就扑了上去,只见他的脸是黑的。 但似乎不是被烧焦的,而是被墨汁淋的。 “崇祯!崇祯你不能死!” 重真摇晃了他几下,觉得他似乎还有点反应,但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尤其是呼吸,烈火中心的空气是如此灼热,怕是再吸上几口,便会彻底灼伤呼吸道了。 重真知晓,大火之中,人畜其实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窒息而死的,又或者说是被炙热的空气灼伤了呼吸道。 他当即便脱下自己尚且有些湿润的外衣,兜在这具身子的头脸之上,横抱起来便往外走,匆忙之中,便连地上的“汝钦”宝剑都忘记捡拾了。 后边的周吉等人,赶紧为其重新开辟再次变得寸步难行的路。 重真开始咳嗽,所有人都开始剧烈咳嗽。 “快走!快走!” 重真大吼,不顾一切地只保持着前冲的态势,一如关宁铁骑冲锋时那样。 外围的火在阵阵秋雨的帮助之下灭得很快,也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处燃烧最旺的地方,纷纷地提来木桶,端着木盆泼水。 重真等人屏住呼吸,拼着最后的的气力,几乎是以扑的方式,冲出了那火的海洋,来到了宽敞的庭院之中。 重真一门心思都在怀中之人的身上,并未察觉周边有多少人,只是觉得温度正常了,便将之平放下来,轻轻摇晃着他喊道:“崇祯!崇祯你千万不能死啊!” 探手触了触他的呼吸,没有了。 并指探了探他的脉搏,没有了。 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经涣散了。 那漆黑的眼眸之中,还隐隐映着冲天的火光,以及侍卫长狰狞的脸庞。 重真慌了,大吼道:“水!水!快用水给他降温!拿剪子来!剪开他的衣衫!” 有人提起水桶便想倒下来,周吉一把夺过,沾湿了一块布条,蹲下来细细地将他的皮肤也沾湿。 重真则一边给他做着人工呼吸,一边茫然失措般憋着劲儿怒吼:“崇祯!崇祯你怎么可以死?崇祯你怎么可能死!崇祯你快活过来!你还要继续战斗呢!” 周围围过来的人已越发多了,许多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甚至一度忘了灭火,以至于火势竟有抬头的趋势,毕竟书房之中多的是易燃之物。 火龙司和围五兵马司的人,赶紧各司其职。 周吉等人则依然围拢在重真的周围。 他们的眼中只有他,只有关宁军的军魂与信条,只有这个给关宁军带来信条,注入军魂的少年。纵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这具显然已经离开了人世的躯体,做这些奇怪的动作,他们也依然牢牢地守护着他。 哪怕这个因为烟熏火燎以及满脸墨汁,却已经无法辨别面容,衣衫也都多烧毁了的人,很有可能便是信王。 但是没有一个关宁少年会质疑他,哪怕被烧焦了一身狗毛的二狗,也只是萌萌地蹲坐于地上。 周边都乱糟糟的,唯独此地,沉静,有序。 有好多人拿来了剪子,周吉将他们拦了下来,与袁七接过剪子,便单膝跪地,闷声剪开地上那人焦噗噗的衣衫。 ( 第310章 烈火锻血浴火重生 重真与崇祯的宿命交融 重真看了看信王还算壮实,却已略显淤青的胸膛,心中升起了一丝颓然。 两辈子了,他始终坚信人定胜天。 然而此时此刻,他终究升起了一股人力再大也拗不过天的感觉,尤其是在明末这个本就像是上天注定了的历史苍穹里。 但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后世的华夏那么落后,那么贫苦,不也最终站起来了么? 而此时的大明,依然在很多方面领先于世界,怎可以就此崩溃呢? 他不服!他真的不服! 可是……随着时间于急救之中飞快流逝,由于医疗条件的缺乏,重真只能对底下的这具与自己身形差不多的身体,进行最为基本的救援。 但是最终,似乎一切都显得那么徒劳。 黄金急救四分钟,早就过去了。 撑开这具身体的眼皮,他那眼眸之中的最后一丝光彩,也已彻底湮灭。 火势在天时的襄助和人为的努力之下,终于被控制住了。 但是重真心中的怒火,正迅速地升腾而起,瞬间滔天。 他仰天怒吼:“崇祯!你怎可就此抛弃大明啊!权阉,我必不与你干休!”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大明情节!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崇祯情结”! 就像两世为人,他的生命中都似乎缺少了一个身份。 坚强刻入了他的骨子里,展现在他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里,但从未有人真正走入过他的内心,触及到那最深处的情感缺憾——母亲!母亲! 从未有人能够体会到,这个坚强少年对于母亲的思念! 各种各样的人生缺憾,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块,都于此瞬间叠加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令之近乎崩溃的挫败之感! 周吉等人,尚是首次见到他展现出近乎崩溃的一面。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似乎缺少一个主心骨,便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刚刚那个弃信王与重真等人而去的侍卫长,就隐在人群当中。 周吉等关宁少年面面相觑之后,便想蹲下来安慰重真。 可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发喊了一声“王妃来了”。 人群就好像有所感应一般,自发地替那个托着肚子满脸惶急之人,让出一条通道来。 “殿下!殿下!”周玉凰轻轻地呼唤着夫君的名字,因为有孕在身,哪怕心中多么的凄苦、惶然,也不可能走得很快。 于是有一道身影拨开人群,赶在周玉凰之前扑在了重真跟前,搂着他的腰撕心裂肺地哭喊道:“王爷!王爷啊!您没事可就太好了!您可吓死小人啦!” “不是……这……” 重真完全没搞清楚这是咋回事儿,想要掰开这突如其来的手臂,但对方无论力气和意志都十分惊人,只顾环抱着他嘶喊,竟不肯稍有松懈。 “放手!别阻碍老子救人!老子要救崇祯!”重真大怒,只得大吼,声音低沉,颇具威严。 可这侍卫长却依然不肯放手,只大声喊道:“王爷啊!最重要您没事就好啦!一个不知名的下人而已,为救您而死是他的荣幸,别费心救他啦!让他安心去吧!” 诸多关宁少年之中,就数平日里言语最少的周吉,脑子最为活泛。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已猜到对方是将重真当作了那个素未谋面的信王。 “怎么回事?难道是他们认错了?不!不可能的,就算认错了,也不可能连信王妃都会认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阿真和信王长得很像,以至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将他当作了信王朱由检!”周吉立刻猜到了这种可能,不过他并没有立刻便冒然行动,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周玉凰在越发俊俏了的小伍搀扶之下,来到了重真身边。她有孕在身不便下蹲,便将沁凉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脖颈处。 重真受此一激,心中的愤怒与惶然好歹降温了些,豁然抬头看去,赫然见到的,竟是一张无比熟悉,曾让他回味无穷更有遗憾的脸,无非增添了些许的雍容。 “玉凰?”重真下意识地轻声喊道,声音因之前的烟熏火燎和大声嘶吼等种种缘由而略显嘶哑。 周玉凰听闻这道称呼,娇躯只是微微一颤,芳心深处,却已骤起波澜。 她几乎可以确定,面前这个与之对视的少年郎,并非与她朝夕相处的信王,而是那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少年。 “我本美玉无瑕,玉中之凰,却偏偏便宜了你这个丘八……” “罢了,罢了,索性便将一切……” 那夜之后,这个念头曾无数次地在她脑海中出现,令她娇羞,令她迷醉,尤其是俯身替他清理的过程。 周玉凰其实是先见到重真再见信王的,毕竟就算是在万千佳丽之中脱颖而出,被刘太后和张皇后钦定为了信王妃,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礼教,在正式洞房掀开红盖头之前,二人也是不可私自相会的。 但那一次为了安抚被有心之人挑拨了的躁动信王,周玉凰毅然半夜跑去劝解。 首次相见之时,她也曾一度惊呆了,不敢置信这个世界上,竟会有面貌身材如此相像之人,就连声音都相差无几。 但她与两人都有过深入的交融,本身又心思细腻敏锐,很快便又区分开来。 两人的面容约有八分相似,剩余的两分则完全是因为气质上的截然不同。 在朱氏皇族之中,信王已算得上是俊朗的硬汉了,但与那个曾与建奴酣战不休的戍边少年相比,还是少却了许多的刚硬。 信王朱由检就好像一个乃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朵,雍容、娇嫩。 而另一个却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成长起来的,具有参天大树潜质的小树苗,坚强、坚定、刚毅、不屈、沉着…… 身形之上,信王虽也勤加锻炼,却依然比不得重真匀称有力。 两人的声音都属于极富磁性的低沉之音,不过信王的声音低调、轻柔,而那个少年的声音,却将那份与生俱来的张扬与沉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同样是少年郎,信王因为久居高墙内的庭院,从而剑眉总是轻蹙着,显得有些忧郁,也多少有些优柔。 周玉凰有些时候甚至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一只翱翔于九天的鸿鹄,而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燕雀。 而这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少年,大概是常年于旷野之中奔跑,于苦寒之地与敌厮杀鏖战的缘故,总是显得那么洒脱,那么坚毅,那么果决。 尤其,他总是喜欢咧开那张嘴唇略厚的大嘴,将一副朝阳般温和灿烂的笑容,展现在别人的眼中,也让人深深地将之映入心中。 就是这份朝气,夺取了周玉凰的芳心。 “不枉我将一切都给了你。”周玉凰认为,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朝气。 也只有由这样的少年郎戍边,大明才能抵挡来自东北之林里的凶恶建奴。 周玉凰偶尔思念,有些时候也总是觉得,这丝笑容之中,还蕴含着一丝淡淡的邪意,对她,对小伍,似乎……总是于那几个每个女人都引以为傲的地方停留。 短短数间,心念电转,周玉凰已然确定,面前跪坐着的这个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少年,便是来自于大明辽东的那个关宁小坏蛋,没有夫妻名分,却早已有过夫妻之实的——大蝗虫,黄重真。 那么地上躺着的那个,便是与自己在三媒六证之下拜过天地的夫君——信王,朱由检。 此时此刻,周玉凰骤然听到了一丝脆响,那是自己的芳心骤然从中裂开,分作两瓣的声音。 一半属于信王,包裹着忠贞,内疚,温柔,贤惠,一切一切华夏女子的优秀品质,都于此间体现,同时也是一层无形却十分牢固的有质枷锁。 另一半便是属于面前这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少年,蕴含着对于自由的向往,对于翱翔大明的期盼。 严格意义上来说,夺走自己第一次的,赫然便是这个少年。 甚至于就连自己的腹中所怀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周玉凰许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已近乎疯癫了,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还是毅然决然,坚强坚定地生活了下来。 女性本弱,为母则刚。这就是属于母亲的刚强。 梦中,周玉凰曾无数次地记起他的音容,记起他的笑貌。 有时候,周玉凰恨得银牙暗咬,但更多的时候,她却唯有无比的崇拜。 毕竟那一夜若非是他,自己与小伍,铁定逃脱不了那些邪徒的魔爪。 不但要失去贞洁,还要失去生命。 一梦醒来,缭绕于周玉凰枕边的,唯有怅然,以及信王对于她的相敬如宾。 周玉凰蓦然觉得自己的那颗芳心,完全已被两种泾渭分明的情绪所充斥。 一半是痛苦,一边是惊喜。 这种截然不同,完全无法相互融合,堪称大明与后金那般针锋相对,才只瞬间,便已在她的芳心深处展开了无数次激烈的天人交战。 因着之前的惊慌焦急,外柔内刚的周玉凰终究不可自抑,嘤咛一声,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小姐!” “王妃!” “玉凰!” 惊呼声四起,小伍与另一边的那个侍女,哪里能托住身怀六甲的信王妃。 幸得重真眼疾手快,瞬间挣脱那个不识相的侍卫长的束缚,双腿发力便已长身而起,稳稳地将之搂在了胸膛之内。 一行清泪自周玉凰的眼睑滑落,她轻轻地呢喃呼唤着:“夫君!夫君!” “玉凰和小伍这妮子,都将我当成了信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烈火锻血,浴火重生。重真与崇祯的宿命交融,原来如此。”重真心念电转,结合命运里的种种坎坷,心中已有了大致的推断。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怜意大起,温柔地替怀里的这个温软碧人揩去眼角的泪花,轻声安慰道:“夫君在呢!夫君在呢!” 这无疑是一次极为大胆的试探,若成,那么重真的猜测就会被证实,新的身份也会因为种种的原因巧合,落实在他的身上。 若是不成,那么众目睽睽冒充信王搂抱信王妃,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了封建礼教的审判。 一切,都要看周玉凰接下来是和反应。 因为信王这十多年来都非常低调,低调到近乎懦弱,别说文武百官,就连附近的人,就连权阉,就连天启,都很少很少见到他。 天启这段时间以来对他还算关心,但也仅仅停留在物质和言语询问之上,从未宣他入宫过。 唯有周玉凰,与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 ( 第311章 身份转变后与权阉的对峙 “嗯!”周玉凰下意识地点点头,竟依靠在重真宽阔的胸膛之内,睡着了。 她的闪烁着母性光辉的脸上,安静,祥和。 刚才的急遽惊惶,已将这个孕妇的精力都给损耗尽了,母体下意识地进入了保护腹中胎儿的状态。 重真巧巧地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并指搭在她的脉上,察觉并无大碍,这才放心。 他环目四顾,看到两名身形高大的胖女子,便召唤过来,嘱托她们依着小伍的指示好生照顾,同时又将袁七以及所有的袁氏亲卫,都派过去保护。 想了一想,还是没将黄小贰也派过去,而是留在了自己身边。 刘挺则一同跟了过去,有这个发誓守护自己的老百户在,重真完全可以放心。 信王府是待不住了,毕竟炭火的味道实在太重。 不过重真并不十分担忧,如果信王府的这场大火真是权阉所指使的,那么必定不敢于此之后,再行当街刺杀信王妃的惊世骇俗之举。 以信王妃之尊,也必定会被赶过来的朝堂大佬妥善安置,无需自己担心。 转身低头,重真看向那个依然跪坐在自己腿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原信王府侍卫长。 见自己望去,他连忙一改怅然若失的状态,跪得笔直笔直,抬头与重真对视。 但重真岂会给他仔细观察自己的机会,一脚就将之踹出去老远。 然后,他便又一次近乎崩溃般指着他嘶吼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本王差点就被你害了,幸得来自辽东的关宁兄弟相救,但他却永远离开了,本王要杀了你,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重真说着,便疯魔一般地朝其冲去,像极个一名近乎崩溃了的信王殿下。 束着汉家发髻的细绳不知为何断然断了,乌黑浓密的长发洒落至肩,遮住了重真大半的脸,也令他的架势看上去更加可怖狰狞。 “信王殿下!您别这样!”周吉第一个冲上去阻拦他,但似乎拦不住,用尽一切方法配合着重真,心中则暗道,“阿真可真会演啊……” 黄小贰的嘴巴瞬间张大得足以塞下两个鸡蛋,但也仅仅只是愣了瞬间,便冲上去带着哭腔道:“殿下!殿下!我家将军已经去了!就请让他好生安歇吧!” “两个演员……不过,嘿嘿……老子现在就需要这样的演技,刘挺太耿直,所以我将他派去保护玉凰了。” “尔等放心,本王一定会把重真小将军好生安葬的。”心念电转,重真好声对二人说了一句,又戟指那个侍卫长怒喝道:“但首先要诛杀叛贼,以慰英烈在天之灵!来人!” 重真断喝一声,然而想象当中的信王府侍卫,竟一个都没有出现。 根据刚开始见到这个侍卫长时,他说过的那句话:“兄弟们全都烧死了!” 重真推理能力还是很强的,结合种种现象,便几乎可以断定,这场从信王府内部燃烧起来的大火,必定便是此人所放。 再加上,他的衣服上和脸上,虽然刻意抹了不少煤灰,却并没有烈火煅烧过的真正痕迹。 “综上所述,这个信王的贴身侍卫长,一定是权阉派来的细作。他将一切对信王颇为熟悉的侍卫都解决了,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只是可惜了那么多条生命!”重真暗道。 此等样人怎可留在身边?别说是重真,便是信王知晓了,也必定不会轻饶。 重真虽然杀过很多人,但其实并不喜欢杀人,他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况且此时此刻,经烈火锻血,重真与崇祯,两个伴当风马牛不相及的各自历史时空下的人物,竟真的被一双冥冥之中的大手,粗暴地揉捏在了一起。 其过程简单的,就像女娲造人一样。 身份不同了,行事的方式便已应该随之改变。 因此,他并未亲自操刀上前,而是一边试图甩脱周吉与黄小贰演得很真的纠缠,一边疯狂大吼:“本王的侍卫呢?本王的侍卫都哪去了?” 黄小贰机灵一动,便弱弱说道:“信王殿下,那个人曾对我家将军说,殿下的所有侍卫兄弟,都已被大火烧死了!” “什么!果然是你!一定是你!本王其实早就已经怀疑你了!好啊你!居然如此胆大包天,不但制造大火害死了本王的侍卫,连本王都想谋害……” 重真口水横飞地怒骂着,似乎要将所有的一切负面情绪,都给排遣出来。 而在外人眼中,这才是信王该有的样子,才是朱氏皇族该有的样子。 整日里躲在深宫里头炼制仙丹,钻研木工,或者躲在王府之中装孙子,哪还有半点儿洪武大帝驱除蒙元,永乐大帝五征蒙古的豪迈气势。 “大明以战立国!就算要亡,也该百战而亡!” 这就是重真心中对于大明全部的情感寄托。 历史上的大明,其实并不怂,他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的,只是做得还不够好。 因此重真但有时机,便试图去影响改变身边之人。 至于那个被他当作了教辅工具的原信王府侍卫长,已跪在地上彻底地呆住了,心内疯狂大吼:“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信王怎会未死的?死的怎么会是重真的?他若未死,那么我呢?我该怎么办?魏公公,九千岁……啊,我当时是怎样的鬼迷心窍啊,那个权阉狡诈如鬼,会来才怪!” 一念及此,他浑身一颤,便趁着重真环顾四周滔滔不绝的时候,跪着转身,便欲起跑逃离。 他的臀部都撅起来了,起跑的姿势都已经摆好了,然而来自身后的一道怒吼,便将他所有的希望,都给浇灭了。 “想跑?哈哈哈!上当了吧?其实本王之前并不确定是你,但是现在已确定不已了,重真小将军的麾下可以为本王作证,在场之人皆可为本王作证!” “汪!” “呃,怎么有条狗?呃……它就是本王皇兄钦封的‘狗威将军’是吧?不对吧,本王皇兄册封的,那可是一条威猛的大黄犬啊!啥?为了救本王,蓬松的黄毛都被烧焦了?好吧!将军辛苦,还请将军替本王作证!本王今日,便要诛杀欲谋害本王以及王妃,还有信王世子的反贼!可有英雄,愿为本王诛杀此僚!” 围观者甚重,然而动情者寥寥,更无轰然应诺,毅然出列者。 那侍卫长眼见如此,心中正自庆幸,同时也正自鄙夷。 重真却已看向一旁的佩刀勇士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信王,标下乃大明辽东关宁军征辽副将黄重真麾下守备,周吉!” “周吉将军,你可否替本王,诛杀此僚?” “周吉拜谢信王替我家冤死将军报仇之恩!”周吉单膝跪地,起势转身,抽刀而出,一气呵成。 眼见这来自辽东关宁的小小守备,竟真的一步一步走过来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郁的杀意,那柄厚重的大砍刀更是寒光闪闪。 那侍卫长真是慌了,以狗爬的姿势往后退却,同时口中颤颤低呼:“别杀我!别杀我!” 周吉大踏步地上前,举刀就要砍下去,可就在这时,一道尖声大呼,让他生生地止住了刀势:“住手!” 周吉听出了那是魏忠贤的声音,于是依言住手,还刀入鞘。 侍卫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惊觉,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全身。 魏忠贤从自发分开的人群当中走出来,那双阴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重真。 可还未等他开口,侍卫长便连滚带爬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凄惨地大呼道:“公公救我!” “你……放开!”魏忠贤大怒,甩了两下腿没甩开,不过他身后的一些扈从已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愤怒地将两者分开。 “愚蠢!”魏忠贤毒蛇一般盯了一瞬,直让后者心内发寒,可其紧接着吐露而出的那句话,更是让他浑身发颤,“杀了他!” “公公!不!公公!”侍卫长跪在原地磕头如捣蒜,可被其视作救星的那个效忠对方,早已踏步往前走去,其眼中唯有重真,哪还有他的影子。 “权阉……”侍卫长的破口大骂才只开了一个头,便连同他的头颅在内,被周吉猛然出鞘的钢刀,一刀被削断了,却伤口平整,无丝毫拖泥带水。 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二狗旁边,二狗叼着就甩到了稍远处的景观鱼塘内。 鲜血喷涌,侍卫长的身躯跪趴在地上,瞬间便没了生机。 惊呼声四起,但都非常非常压抑,甚至惊惶。 周吉与黄小贰却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倒是重真,被唬得往后退了一步。 还轻轻地拍打着胸膛喃喃道:“哇!想不到杀人这般恐怖!早知道就不在这里杀了!本王的庭院啊!本王的土地啊!嗯,改明儿让人整饬一下……” 魏忠贤回头看了一眼,却只不屑地撇撇嘴,便连名动天下的原东林魁首杨涟,都是他亲自用钉子钉进脑门残害的,岂会害怕区区砍头? 围观之人,无论奴仆还是官员,与其说是在害怕这鲜血淋漓的场面,还不如说是在恐惧自己的气场。 念及此处,魏忠贤桀桀地怪笑了两声,这夜枭般的声响,顿时惊醒了“信王”。 重真豁然抬头看向他,像是这才意识到他的到来一般,讶然说道:“啊?公公来了!本王……” 看着他那既恐惧自己,又很想与自己套近乎,还有保持信王威严的样子。 魏忠贤终究无法确定,这个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几乎可以断定便是那只大蝗虫的少年,究竟是来自大明辽东,还是于京师信王府的高墙之内土生土长的信王。 ( 第312章 小伍的少女遐想天真纯洁 其实,就在正处于出恭状态天启,接到李标的禀告之后,就第一时间将他派来了,他又是抄近路来的,因此刚才的那一幕幕,全部被他看在了眼里。 他唯独不可置信的是,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若是那个被自己买通了的侍卫长,是瞎了狗眼才认错的人,那么信王妃呢?与信王朝夕相处,还怀了他孩子的信王妃,总不会认错人吧? 魏忠贤的扈从曾经分析,那一夜发生于狗尾巴胡同里的事情,便是那只大蝗虫捣的乱,小伍那个丫头的初次,也是便宜了那个小子。 可若是如此,那小丫头应该认出他来才对,信王妃也应该恼恨他才对,怎还会依进他的怀里,便连昏睡过去了,还在充满依赖地喊着“夫君”呢? 魏忠贤一直认为自己不但有着洞悉全局之能,还有着洞悉人心的本领,却依然无法于短时间内理清这些一团乱麻的事件。 他想得头都疼了,只好摇摇头,暂时不去细想。 他将一双阴鸷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重真。 重真的眼神先是闪烁了几下,这才挺起胸膛,勇敢地与之对视起来。 “好吧。”魏忠贤觉得信王本人可比他的侍卫长聪明多了。 要想于短时间内试探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便只好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低眉顺眼地说道,“老奴来迟,信王受惊了。” “魏公公,你说……这叫怎么一回事情嘛!”重真恨恨地说道,一副打蛇随棍上的懦弱王爷嘴脸。 魏忠贤心中冷笑,嘴上却道:“老奴定会如实禀报皇上,严查幕后指使之人!” 重真连道:“公公哪里的话,始作俑者已然授首,哪还有幕后指使之人!公公只需替本王问皇兄讨些银子来,将这王府彻底修缮一番便是!本王可不想王妃因为此事而受到惊吓,唯恐动了胎气!” 魏忠贤道:“本王所请,皇上必定应允。信王尊荣,还请暂时移驾,修缮王府之事,便让老奴全权处理吧!” 重真道:“那不用,公公秉笔司礼监,应时时伴随皇兄左右,怎可随意离岗?公公只需拨些银子来……不瞒公公,王府日旧,其实本王早就想修缮了!” “这……”魏忠贤抬起眼皮深深看了重真一眼,还是无法看出丝毫的破绽,便道,“老奴遵旨,那老奴先行告退。” “别……公公暂时留于此处,替本王主持一下此时的乱局吧,公公经历丰富,可不像本王般窝囊。” 重真“苦涩”一笑,又道,“本王得去看看王妃,还有将重真小将军好生安葬。哎,多好的一名戍边将士啊!听说他乃是关宁军中最出类拔萃的少年将军,竟为了救本王而葬身火海,可惜,实在可惜。” 魏忠贤觉得这小子就是拐着弯儿,在骂自己自小无赖,又自宫入宫的人生,却苦于抓不到证据,便只好于心中大骂:“你才经历丰富,你全家都经历丰富。” 然而,重真却已指挥着悲痛的周吉与黄小贰,抬着真正的信王之躯,往府外走去,被烧焦了一大圈狗毛的二狗“汪汪”地跟在身后,那声音,如怨如诉。 “这背影……”魏忠贤对于重真还是挺熟悉的,对于信王也就这段时间略微有些关注而已,但却没有见过,因此虽无法置信,却依然不敢断定。 “真是一条忠犬啊!”魏忠贤又看向呜呜悲呼的二狗,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眼前所看到的现实,暗忖道,“信王这小子,命还真大啊!倒是可惜了那只蝗虫!” 重真才不愿意跟魏忠贤一块儿玩呢,毕竟这家伙对于自己,还是有些熟悉的。 因此,至少也得让自己换身衣服,化个淡妆啊啥的。 同时,也必须将身为大明王爷所需要的注意事项,都好好预习一遍。 “老子怎么有种回到明朝当王爷的感觉呢?嗯,或许还不止!不久的将来,或许还能登上今早触摸过的那张皇座!亚历山大啊!” 重真抬眼往往阴沉的天空,对于命运的安排,很是无奈。 他从来都是一个愿与命运抗争的人,因此明知命运难改,还是不肯服输。 “就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一些吧!” 他咧嘴一笑,于心中张狂地大声呼喊。 周玉凰其实很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第一次被那个坏坏的家伙夺去了,却为什么贞洁豆还在,以至于便连宫内的验身嬷嬷们,都未曾发觉。 “难道是那家伙太不顶事儿了?还未抵达目的地,便已缴械了的缘故?”但凡是想起这一茬,周玉凰的脸颊便会滚烫无比,以至于信王以为是他的功夫好。 周玉凰更加不能确定,自己腹中的这个胎儿,到底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信王的?因为与信王的洞房花烛夜之后,她还刻意留意了床单上有没有落红。 那一朵鲜艳的娇艳之花,当真是将她给惊呆了。 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然后很快她便发现,她怀孕了。 周玉凰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荒唐的梦,梦中她还是那个在西席的耐心授业之下,从而倾力学习的小女孩。 他的父亲为了而竭尽了全力,哪怕吃不上饭,也要延请西席,哪怕因为延请西席让女子读书而受人嘲笑,也依然坚持不懈。 在父亲的羽翼之下成长,那是她最开心快乐的一段时光。 哪怕长大之后,她赫然察觉父亲的用意,乃是为了让她长大之后能够嫁个好人家,最好是高官乃至勋贵。 她也依然觉得,这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父亲,有他的神棍父亲那般目光深远,那般平凡而又伟大。 望着父亲的脊背一年更比一年佝偻,周玉凰很庆幸自己能在信王妃的选拔之中脱颖而出,被当朝刘太后和张皇后所看中,也被信王本人所一眼相中。 哪怕信王并非她心目当中满分的郎君,她也觉得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直到广渠门外受采花贼掳掠,自己首次与那个来自辽东的少年,有了关联。 信王、自己,他,也曾一度被京师的好事少年们,好一顿谈论,甚嚣尘上。 好在,他、自己、信王,对此都并未多加理会,才让这些谣言,尘埃落定。 或许除了当事人之外,便唯有那个无意之中促成了这桩情缘的权阉,才能洞悉一二,便连信王都被蒙在鼓里。 但权阉志不在此,便也没有深究,毕竟当朝皇帝也就是信王的兄长,已因此而大怒,并特别授意不许为难小伍这个代主受害的丫头。 也正是因此,小伍才于被察觉出并非完璧之后,还能跟随自己嫁入信王府。 信王倒也君子,对这个经由此事便像是成长并且沉默了不少的娇俏婢女,颇为照拂,也从来未曾有过收作通房丫鬟的念头。 “我的信王,我的夫君……” 念及信王,周玉凰终究忍不住深深一叹,眼睑微动,悠悠醒来。 映入那略显迷茫之眼帘的,乃是一方陌生的帐顶。 微微转头,入目的也赫然是一个颇为奢华但却陌生的房间。 小伍那丫头正拄着下巴,在床沿巴巴地打瞌睡呢。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一切,似乎又都变了。 周玉凰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该如何于这命运之中,坦然自处。 她没有去叫醒床沿那个如同姐妹的小丫头,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带笑。 就像稳重的姐姐,宠溺地瞅着自家俏皮的妹妹。 然而周玉凰却知晓,这个从来都是俏皮可爱的小丫头,经由那事之后,便已然成了一个藏有心事的少女了。 每每,她都会托着抬首望天,遐想那个救了她两次的少年郎,并让她完成了少女至女人之蜕变的男人,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有信王这么英俊潇洒么?” “那么,有那只狗狗的大哥那般,沉稳坚毅么?” “小姐,我怎么觉得那个人跟信王,长得有些酷似呢?唯独黑了一点儿!” “小姐,会不会真的是他?小伍好像在昏过去之前看到了他,还被他……被他……” 怀春的小丫头总是微仰着脑袋,天真烂漫地询问她那梦中男孩的模样。 每一次,周玉凰都会被问得心中骤起涟漪,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宠溺的样子,浅笑着摇摇头。 小丫头一次次地失望,却又并不绝望,很快便会生出新的希望来。 看着她那天真无邪而又满怀心事的样子,周玉凰何尝不想大声地告诉她:“是的!你的意中人就是一个盖世英雄!一个比信王更加耐看的盖世英雄!” 同时见过信王与那只蝗虫的,似乎确实只有自己主仆二人。 或许还应该加上自己那个高官勋贵与三教九流,尽皆有所涉猎的神棍老爹。 他与信王是翁婿,而与那只蝗虫……似乎可以说是同行。 虽与之相处甚短,交谈也并无几句,但周玉凰总是觉得那只蝗虫还挺神叨叨的,还总是喜欢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 第313章 重真的幸福时刻——左拥右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识的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诗是好诗,才情也是上上之选,然而…… 啐,谁是你的故人呐?你知道与你初见的那次,便与你相见恨晚了数天? 这个世间,或许唯有自己,才洞悉了这一切巧合的来龙去脉吧? 悲伤与欣喜,让向来思绪清晰的周玉凰,破天荒地转起胡乱的念头来。 小伍支撑着前额的手倏然一偏,那颗美丽的少女脑袋重重一点,便骤然惊醒。 见自家小姐正浅笑着望着自己,小伍忙道:“呀!小姐您醒啦?” 周玉凰握住了小伍伸过来的手,四目交投,一切情感,尽在不言之中。 但周玉凰依然不打算就此将这一切的秘密,都告之于她,而是选择默默承受。 她看着小伍道:“此为何处?” 小伍也看着她道:“小姐,这是英国公的住宅。” “张维贤么?”周玉凰喃喃了一声,轻点了一下头,嘴唇微一嗫嚅,芳心犹如鹿撞,却终究还是问道,“信王呢?” 小伍听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还以为她是担心信王安危,便道:“小姐宽心,信王没事,关宁军的将士正时刻保护着他呢。只是可惜了,那只蝗虫真的很大。” 周玉凰骤然握紧了她柔嫩沁凉的小手道:“小伍,你不要多想。” “嗯。”小伍轻轻点头道,“小姐也不要太过伤心,皇上已遣柳太医前来看过,说小姐您就是受到了惊吓,身子与腹中的宝宝尽皆无事,修养一下便好。” “嗯。”有些情感唯有自己才能深刻体会,因此周玉凰明知此时不是伤情之刻,但在最亲密之人的面前,还是忍不住眼泪盈眶,几欲夺眶而出。 “小姐……”小伍略一犹豫,最终还是弱弱问道,“您是在想那只大蝗虫吗?” 周玉凰终究还是忍不住泪如泉涌,看得小伍刹那慌神,不断地用手帕轻轻沾着她柔嫩的脸颊,连连说道:“小姐您不要难过呀!都是小伍不好,小伍再也不提那只大蝗虫了……可是那只坏蝗虫……呜呜,小姐,小姐……” 看着小伍那怅然无助的样子,周玉凰骨子当中的坚强以及即将为人母的光辉,被彻底地激发出来,抹干眼角的泪水道:“小伍不哭,一切有小姐在此,必不让你受丝毫委屈。” “小姐……”小伍终究忍受不住近一年来的惶恐压抑,俯于床沿,放声大哭。 周玉凰轻轻拍打着她那清减了不少的肩膀,望着帐顶,柔声唱道:“一剪红霓当彩带,婚窗贴出红双喜。半截名月作玉梳,新房飞回锦鸳鸯。吐凤才高应跨凤,花深处鸳鸯并立。屠龙技美自乘龙,枝稀间凤凰共栖。” 小伍听着这来自家乡,意指玉凰的歌谣,豁然抬起梨花带雨的脸,讶然而又不解地唤道:“小姐……” 周玉凰芳心一动,差点儿便要将这一切的秘密,都和盘托出了。 可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一声轻咳,有人轻扣房门,同时一道富有磁性的少年嗓音也传入房中道:“阿凤,阿凤你在吗?” 周玉凰娇躯轻颤,娇声喊道:“夫君,夫君你快进来。” 阿凤,赫然便是她周奎自小唤她的小名,也是信王于洞房花烛夜之后,对她的专门称呼——玉中之凤,玉中之凰。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于门外赫然站立。 他穿着一身华丽的汉家锦服,显然已经精心地梳洗打扮过,那衣服的色泽将他略黑的皮肤,衬得有些白皙。 他的身高与信王几乎没有区别,脸部的轮廓与五官都极为相似,唯独整体而言,多了一丝矫健强壮的味道,不负关宁军少年战士之盛名。 信王虽然身份尊崇,然而从某种角度出发,还不及他那有力臂膀和宽阔胸膛,所带来的安全感。 毕竟哪怕是信王府,也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 除那个看向自己的眼神,始终有些不经意过分的侍卫长之外,其余的信王侍卫于这场大火之中,尽皆受到谋害,便连信王都…… “妾拟将身嫁与,不能休。妾身早就说过此人心术不正,可信王实在是太过优柔,也太过长情了……”周玉凰看着重真许久,才定神叫道,“黄小将军……” 重真道:“阿凤宽心,某已将之妥善收敛,置于冰库之中,择日再行安葬。” 周玉凰躺在床上,重真立于门外。 四目交投,许久许久,周玉凰秀眉轻蹙,而重真却始终与之坦然对视。 “谋害信王者,其亲信也。相认信王者,亦其亲信者也。重真重真,重塑信王真身,成就吾皇崇祯,一人屠一城,唯我皇重真。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尔?” 周玉凰怅然一叹道:“如此忠义为国之士,还请夫君务必好生安葬。” 重真躬身拱手,一丝不苟道:“如王妃所言,某必定不负忠义,不负大明。” 周玉凰点点头道:“夫君浴火重生,必是我大明好王爷,还请入房一叙。” 重真情知要想当好大明的信王,继而当好极有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大明皇帝,首先便要得到信王妃的认可。 毕竟她与信王朝夕相处将近一年,无论如何都抵得过自己与她的一夜之情。 然而如今看来,最有可能戳破自己身份的信王妃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受到邀请,他便执礼甚恭地跨入房中,朝小伍启齿一笑,将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展现于他的面前,那般阳光,那般潇洒,那般坚毅光明。 这般朝气蓬勃的灿烂,于此近年之中,曾无数次出现于小伍的脑海里面,顿时令她芳心如鹿撞,而随着这高大少年的进入,房内的光线顿时幽暗了一些。 可小伍的心中,却没有生出丝毫的抵触情绪。 一丝干爽的味道也随之扑面而来,小伍吸入鼻中,顿觉这丝少年独有的气息,是那般似曾相识,似乎曾一度让之留恋,乃至于迷醉。 信王仍是那个信王,一点都挑不出勋贵的缺憾来,但似乎……怎么一场大火,便让这个略显优柔的闲散王爷,富有了那个来自辽东的关宁少年之气息了呢? 难不成真应了老爷的那句箴言,便连小姐都不得而知的箴言,那便是:“烈火锻血,身份相融!” 那个来自辽东的少年郎,为救信王而葬身于火海。但是他的英灵却真的并未消散,而是真的融入进了信王的骨血当中,令之破茧成蝶,坚定坚强,杀伐果决。 小伍呆呆地望着这个像极了自己梦中男孩的少年,思绪一如之前的周玉凰那般繁多,但她心思单纯,因此并未丝毫散乱,也无有纠结,唯有丝丝遗憾。 她只遗憾,再也见不到那个来自辽东的关宁少年酷酷的笑容了。 有时候那丝酷酷的笑容还会有一点儿腼腆。 她只悲伤,再也见不到那个来自辽东的关宁少年,酷酷而又腼腆地朝她笑了。 “那天晚上,是他么?应该是他,希望是他!”小伍呆呆地想着,想着想着,便唱起了那首传唱甚广的辽东歌谣。 “长白山下少年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半天,轮刀耀日光。弃关非好汉,守关为谁忙。忽闻建奴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暂别何所伤。” 小伍唱完,泪水已沾湿了衣襟。 “傻丫头……”重真很想上前轻轻抚摸她柔顺的头发,但是他还不敢唐突,只好再次朝她启齿一笑,并且一直保持着,看上去一点都不酷,反而有点儿傻。 “连笑容都如此神似……”周玉凰慨然一叹,拍拍床沿道,“夫君请过来坐。” 说着,便想要撑起身子来。 重真忙跨步上前,握住她那略微胖了一些的,却略显沁凉的纤纤玉手,柔声道:“王妃安心躺着,安心养胎便是。其余之事,交给某去处置便是。” “嗯。”不知为何,看着他那笑容,周玉凰便觉无比心安,无比信任。 或许,无论是之于自己,还是之于大明。 信王的身份与这个辽东少年的智计果敢交融在一起,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希望你这个大明王爷,能够比信王当得更加称职。” 悲伤欣喜以及期待都埋在了芳心的最深处,周玉凰将一个灿烂容情的笑容,展现在了重真面前,同时也紧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重真感受到其上传来的力量,重重地点了点头。 四目交投,谁都知道彼此,但谁都没有明说。 就像那一夜,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但发生之后,一切又都心照不宣。 小伍退在一边傻傻地望着二人,觉得傻傻的幸福,就傻傻地笑了起来。 重真瞥见了,觉得她的笑容里充满了真诚与幸福,就抬手将她招呼过来,探手就搂进了怀里——左拥右抱,幸福时刻,人生巅峰。 “殿下!”小伍大窘,羞红了清减了许多的脸,想要挣脱,但重真的力量极大,臂展又长,不会给她丝毫的机会。 “小姐!”小伍挣脱不了,只能被重真搂入怀中。 ( 第314章 如何扮演好信王这个角色 尽管小伍突然感觉,这个怀抱是那般熟悉,怀抱里的气息是那样好闻,那样的让她于潜意识当中感到温暖与安全,但她还是选择了向自己的小姐求助。 “傻丫头,这是小姐的信王,同时也是小伍你的信王。”周玉凰与之姐妹情深,况且曾亲眼目睹了两人之间第一次的全过程。 并且,还于小伍幸福美满了之后,实在按讷不住,不知羞地做出了那等与两女侍一夫无异的举动。 虽是因为迷魂香的缘故,然而如今想起来,仍旧满身满心的羞愤呢。 羞愤自己对不起信王,也羞愤于这个少年,在那个一夜里,那般的不顶事。 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悲伤,这两个男人居然会因为一场烈火从而身份相融。 自己先属于他,再属于信王。既属于信王,又属于他。 便连小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疑便是跟随着自己嫁给了信王的填房丫鬟。 可她的第一次美妙经历,却是面前的这个少年给予的,并且信王出于对自己的尊重,也从未有过将之收作填房丫鬟的举动,哪怕是在自己怀孕期间。 “或许是因为嫌弃吧,殿下这样的人,怎会不事事追求完璧呢?” 周玉凰的芳心深处曾也有一丝不忿,然而死者为大,一切都因为那个柔弱少年的逝去而烟消云散了。 因此,此时此刻的周玉凰无论心中还是面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反而觉得分外温馨,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重真听到她的这声笑容,便知道她那颗郁结的玲珑芳心已初步得到安慰,便放开小伍让她去关好房门,这才用两只手抓着周玉凰的手,道:“苦了你了。” 一语道尽辛酸,女为悦己者容。 周玉凰的眼泪终于再也不受控制,近乎喷涌而出。 但她没有发出声响,一切的啼哭,都于无声之中进行。 重真嘴角带笑,两只温热的大手,捧着她那沁凉的小手,也无声地安抚着她受创甚重的心灵。 小伍不忍破坏这柔情蜜意的一幕,轻轻地打开刚刚关上的房门想要溜出去。 但才打开一条缝,重真便已转过头去说道:“别走,你也是这温馨一幕当中不可或缺的风景。过来,与我一同陪着你家小姐。” 小伍何曾听过这等情话,在用眼神取得了周玉凰的点头同意,便娇羞地走上前来,任由重真伸过一手,握着她的小手伸进被窝当中。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只沁凉的纤纤玉手,都因那两只温热的少年糙手而逐渐变得暖和起来。 周玉凰心中的创伤逐渐平复,小伍芳心深处的惊恐也被迅速抚平。 六目交投,三颗心也仅仅地依靠在一起。 重真无疑比两个美丽女子要来得理性许多,又洞悉历史走向,深知乱世即将来临,便道:“于此乱世,不妥协,不苟安,不抛弃,不放弃。” 周玉凰对于天下时局,其实也隐隐有着自己的感悟,否则也不会于尚为少女之时,便向往红拂女那般,携一男伴闯荡天涯,翱翔于大明时空,拯救大明百姓于水火之中,如果救不了全天下,那么能救一个是一个。 因此,她芳心微微一震,便已重重点头道:“嗯。” 而小伍已将一颗芳心融于面前这两个最为亲密的人儿当中,欣然点头道:“小姐与姑爷去哪儿,小伍便去哪儿。” 重真与周玉凰对视一眼,觉得这纯真的丫头傻人有傻福,不觉莞尔。 小伍娇羞地低下头去,略显自卑地弱弱说道:“只求姑爷莫要嫌弃。” 重真啥都没说,只微微俯下身去,将二人的手,都贴于自己厚重的胸膛之上。 感受着其上有力而又规律的心跳,小伍芳心大定,而周玉凰也信心大增。 这一天,重真哪儿都没有去,就在这间英国公张维贤所提供的奢华房间之中,陪伴两个美丽动人的女子,时不时地还俯下身去,与周玉凰腹中的胎儿互动。 说来也怪,那小子平日里挺调皮捣蛋,没少让她的母亲既幸福又吃苦。 但重真一将大手或者脸颊贴上去,他就会变得老老实实。 重真大笑道:“这机灵的小子哟,果然与本王小时候的脾性一模一样。想不到,某竟这样就要有儿子了。” 周玉凰微嗔道:“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要是个女儿呢?” 重真大喜道:“女儿好啊!某做梦都想亲自养一个!” 周玉凰道:“府中有专事养育的奶妈,何须劳驾您王爷之尊?” 重真嘻嘻笑道:“不管某的身份多么尊贵,哪怕日后做了皇帝,也做不出管生不管养的事情来。” 小伍天真烂漫,傻傻地向往道:“您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帝,必定能带领大明打败建奴,也让全天下的老百姓吃上饱饭。” 周玉凰略带责备道:“小伍……” 重真则道:“小伍说得对,其实归根结底,压在大明身上的无非便是这两件事,打败了建奴,北疆也就平定了,老百姓吃上了饭,天下也就太平了。” 周玉凰无情地打击他道:“这还轮不到你来管。” 重真抚了抚额头道:“好吧,有九千岁在,这一切确实与某无关。” “奴婢觉得未雨绸缪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儿……” “小伍……” 重真抢白道:“说得对!某看好你!另外,把奴婢这个称呼改一改,我们三个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不兴这个。” 周玉凰给了重真一个端庄的白眼,又给了小伍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伍搓着衣角,尝试着克服自己的心理道:“奴…奴…小伍…我…” “好孩子!”这个“我”字一出口,重真便大笑着再次将之搂入了怀中。 “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周玉凰娇嗔不依。 重真知道这个贤惠女子也免不得吃醋,便用另一只手,于被窝里面与之紧握。 左拥右抱,穿越为男儿至此,夫复何求? 这一夜,重真也哪儿都没有去,就留在这间房中,陪伴自己的王妃。 而她的填房丫头小伍,也不知疲倦地侍奉了他俩一夜。 就连晚餐,都是英国公府的丫鬟端上来的。 张维贤自己没有来,她的夫人倒是携长女前来探望了一番。 重真情知这是这员名将后裔既疼惜自己与王妃,又不想让人东林以及阉派抓着把柄,便也没有过多叨扰,只将这份恩情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这一夜,重真啥都没有做,就只是睡觉。 第二天天一亮,他便起床洗漱,整理衣衫,吃过国公府丫鬟端来的丰盛早餐。 嘱咐小伍好生照看周玉凰,又拜托前来问安的国公长女照料一二,便出了房间,出了国公府——安抚好内室,他在外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妥善处置。 出了国公府的大门,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周吉黄小贰以及二狗,便迎了上来。 袁七与其余的袁氏亲卫,则都忠心耿耿地守在周玉凰休憩的院子外边。 重真早在进入周玉凰的房间之前,便已与他们对视过,交换了关宁军侦察体系中独有的接头暗号。 袁七便是再蠢,到了这个时候,也该理顺了事情的大致脉络。于是彼此便都心照不宣,唯独心跳加速,但都三缄其口,只默默履行着自己的指责。 重真端着架子大声道:“本王的侍卫全部于昨日损失殆尽了,在皇上派来新的侍卫之前,本王的安危便拜托各位了。” 那刻意的架势,像极了一个低调了十七年,又因昨日的一场大火,从而欲要摆出大明王爷姿态的信王,只不过终究显得懦弱优柔,也太迟了一些。 无论是国公府门口的侍卫,还是隐于暗处的东林院派与阉派眼线,无不冷眼旁观,心中不屑。 “信王与袁帅所托,属下等人,敢不从命!”周吉郑重躬身抱拳,又脸带悲戚道,“只是可惜了我家将军……” 重真道:“还请诸位放心,本王必定会奏请皇上,对重真小将军进行追封。不过……罪魁祸首已然伏诛,还请诸位勇士莫要太过哀伤,一切当以国事为重。” 这句话听在旁人的眼中,更是觉得这位信王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却并不见得有多少担当,或者说,他是在害怕更加深处的罪魁祸首,从而让与那只大蝗虫同样来自的关宁的少年们,莫要再追究下去:“算了吧,算了吧。” 无论阉派还是东林院派的暗中眼线,无不冷然暗哼道:“死了几个侍卫和一个副总兵而已,只要你不再追究,又有谁会去多费这个心思呢?” 重真与周吉等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巴不得让此事就此消散于风尘之中。 至于那具真正信王被烧焦了的躯体,正如重真所言,朝廷必会追封,他也会倾力地为其争取更加的地方,从而让安葬规格,尽可能地接近于大明的王爷。 虽然无论如何争取,于他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委屈,毕竟人近期就是要做皇帝的,然事已至此,重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重真只能将错就错,先糊糊涂涂地扮演信王这个角色,待有朝一日真的登基成了皇帝,或者如摄政王般掌握了大明朝堂的权利,再行雷霆一击。 ( 第315章 来自勋贵代表者的投诚 “如何才能更好地扮演信王这个角色呢?”虽然略有担忧,但是在这片平行时空之下,重真认为除了自己,已没有人能够更好的扮演这个角色了。 国公府其实就在信王府的旁边,因此重真领着两个关宁少年以及一条被烧焦了狗毛的黄犬,招摇过市的行为并未能持续多久。 但因为信王府大火的消息已迅速地风靡整个京师,于是他便成了整个京师的焦点,行程虽然很短,却依然受到了莫大关注,从而传遍了整座皇城。 大家都在笑,笑他的不自量力,笑他的懦弱无能。 在这样的无声嘲笑之中,重真便以信王的身份,寄宿于英国公张维贤家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子。 天启并未对其投以很大的关注,便连信王府失火这件事儿,也只是依着魏忠贤的禀报,拨银十万加以修缮。 重真情知天启很有可能是在伤心永远失去了自己,毕竟谁能预料到生命的逝去竟会那般匆忙,让人措手不及呢? 忧愤之下,天启的身子每况愈下,倒处于重真的预料之中。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身为大明信王,天启的五弟,按照常理,此时的他避嫌都还来不及,是绝对不可能也不能主动要求进宫,去探望当朝皇帝的。 他婉拒了魏忠贤主动要求的督工,也严词拒绝了他派遣人来监工,而是亲力亲为,好生利用这段时间,亲自督促、指导着信王府的修缮工作。 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十万两银子居然是一次性拨付给他的,而不是如之前想象的那般,用多少便去户部报销。 户部属于国库,信王府则属于私房。 但大明最重要的库藏来源依然便是百姓身上的民脂民膏,也是压在华夏百姓身上数千年的一座大山——农业税。 竟重真对于封建历史的研究,这些农业税在被各地的官府收缴之后,过户部进入国库,照例是要打一个较大折扣的,从国库拨付经由户部支出,同样如此。 这种无异于雁过拔毛的行为,最终的买单行为却都要落在百姓头上。 这就是传说中神奇的至理名言,也是无可摆脱的现实——羊毛出在羊身上。 再加上地主豪强的盘剥,以至于历朝历代到了一定的时期,国库都会空虚,而百姓也都会不堪重负,地主豪强、军阀等,则都一个个脑满肠肥。 这几乎已成了大一统朝代的不变的定理,汉唐末年,莫不如是。 重真认为,若是给予大明再多几年时间,或者说大明愿如之后的清那样放权给地方,那么于守国门的崇祯自缢身亡之后,必定会迅速衍变成军阀混战的局面。 这与李洪基进京、后金入关一样,都是重真最不愿意看到的华夏历史走向。 因此,为了给自己日后多备一些雪花银,他便尽可能地节俭,有些地方能用实惠材质的,便绝不用那些奢华却又不实用的,便连壮劳力他都想自己招募。 当然,这段时间还是不宜过多地抛头露面,尤其是去前门大街这种闹市区,毕竟那里有着许多之人都对自己这只蝗虫极为熟悉,尤其是那个与自己短暂相视一夜邂逅,惊闻自己葬身大火之后,却仍苦苦等待的江湖奇女子。 人类注定会有许多的第一次,穿越者重真自然也不能例外。 第一次进京的那会儿,重真率人马踏广渠门,怒怼东林士子的童谣,至今还在那处整座皇城最为热闹的地方留有一丝痕迹。 并且因为自己葬身于大火的传言,又被人翻了出来,加以传唱呢。 于是他派出了黄小贰去招募修房子的京师壮汉,黄小贰又于途中碰上了张维贤的长子张之极正在集市里招摇。 张之极得知此事之后,当即便将此事包揽了过去,很快便回府从家大业大的国公府里,叫来了更多的家丁扈从,加入了修缮信王府的伟大工程之中。 免费的那种。 重真对于修缮事宜的指手画脚,尤其是私自招募劳力这一行径,似乎彻底激怒了专事于户部的匠作们,竟纷纷撂下挑子不干了。 重真当真是首次见到古代的劳动人民竟也有罢工的意识,问过张之极才知晓,这些无非便是某个高官八竿子才打着的亲戚而已。 “这哪里是劳动人民哦,简直就是剥削阶级底下养的一群泼皮无赖嘛。” 重真对于这支所谓的户部工程队,整天只知道磨洋工的行为,早就已经看不过去了,见状抬抬手便将他们给打发走了,还半两银子都不给。 那个技术不怎么样,吆五喝六却极其在行的匠作头子,当即过来与重真理论。 重真没有冲他发火,更不与他一般见识,唯独端着架子,目视远处,浅笑不语,没得辱没了自己的高贵身份。 别说,这类人还真的就吃这一套,见状当即便打躬作揖道:“还请信王大人有大量,绕过我等贱民的罪过,也请看在我等苦哈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好歹支些银子,也好让兄弟们拿回家,喂养嗷嗷待哺的妻儿。” “这……好吧!来人!”信王显然是个心肠极软之人,眼看着就要答应了。 可张之极这个连爵位都是世袭的公子哥可就没有那么好相与了,一抬腿便抽在了那个匠作头子小腿之上,骂道:“爷爷都不敢问殿下讨要工钱,你们这群泼皮无赖安敢?给爷爷立刻滚,要不然爷爷立刻打断你们的狗腿!” 嘿,别说,这些剥削阶层的帮凶还真的就怕张之极这样的世袭公子哥儿,而且还是名声在外无恶不作的那种。 刚刚还壮着胆子欺负信王没人的户部匠作们,当即便哭丧着脸,带上工具乖乖地滚蛋了,不管心中如何骂声滔天,脸上却连半丝的不服都不敢展现。 重真斜睨了张之极一眼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神憎鬼厌的。” 张之极嘿嘿笑道:“其实我平时不这样的。” 重真继续斜睨着他道:“这么说你完全是为了本王?” “这……”张之极支支吾吾。 重真持续斜睨着他道:“你刚才是是谁的爷爷呢?” 张之极汗如雨下道:“殿下的……啊不,是那群龟孙的……啊不!殿下您就饶了属下吧,您才是爷,大明的王爷,属下的王爷。” 重真这才放过对他心灵的折磨,凑近他压低声音道:“本王也就是个闲散的王爷,你干嘛对本王如此礼遇?说,是否你爹授意来帮助本王的?” “啊!殿下……”张之极惊得瞪大了眼睛。 重真觉得这家伙身上的香料味道实在是太浓郁了,便重新负手而立单刀直入道:“朝堂上的争斗已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候,你爹是否寄希望于本王?” “殿下,这……”张之极已彻底地说不出话儿来,觉得信王看着前方劳动场景的目光真的好深邃,眼中全是睿智的光芒。 “所以,你与你爹其实是东林的人么?”重真紧接着的这话,更是将张之极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再也无法装傻充愣,再也不敢等闲视之。 他拱手作揖,沉声而又郑重地说道:“不!信王殿下!我和我爹乃至于我全家,都并不属于任何派系!我家身为世袭的英国公,享有与国同休之尊荣,所忠于的对象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大明!而东林,代表不了大明!甚至代表不了大明的任何一个地方!” 重真不置可否道:“然而,似乎整个天下,都将东林当作了救世之人。” 张之极深深吸气,肃容道:“我与我爹从不这样认为,唯独可惜的是,我爹也就是个富家翁,无法参与大明朝政。否则,定是要怼一怼这些目光短浅之辈的。” 重真没有正面回答张之极代表英国公提出来的要求,而是说道:“尔等将之怼了,那么阉派又如何呢?岂非一家独大?” “这……”张之极略一犹豫,压低声音道,“阉派本身就是齐楚浙等派为了对抗东林,从而被权阉粗暴揉捏在一起的颇派系,其内部分歧极大,最易分化。” 重真道:“阉派若是回复成之前的散沙状态,此消彼长之下,东林岂非更加的气焰嚣张,瞬间便可恢复成本王的皇爷爷在位末期时的状态?” “殿下的皇爷爷是神宗万历皇帝吧?” 张之极看了看两边,终究还是咬咬牙道:“正是因此,才需一名不亚于洪武、永乐的强势帝王,横空出世,将这两碗水都端平。” “既是洪武永乐在世,又何须仰仗这两碗水里的任何一滴水?” “这……殿下,家父认为,阉派与东林之中其实也是不乏能臣的,只是庸臣太多而被遮住了光辉,又或者说这些能臣宁可自愚自黑,也要率先保护好自己。” 重真沉声道:“爱惜羽毛之辈,又如何能担当救国救民之大任呢?” “这……殿下……家父……请恕属下愚钝。”张之极呆了数呆之后,最终还是在与重真的心理交锋之中败下阵来。 ( 第316章 老虎和黑熊回来复仇了 “这些话是英国公本人耳提面命你来试探的,还是属于你本人的想法?” 重真不确定张之极是否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你今日跟我所说的这一番话,是否代表着以英国公为首的勋贵阶层,想要向我投诚。 但是张之极的回答说明他不但听懂了,还装作不懂,苦笑道:“若我拥有这份才华,便是将这世袭的公爵之位舍弃,于科举之途另辟蹊径,又有何惧?” “英国公当真是头老狐狸。”重真毫不吝啬地赞扬了一句,又认真地看着他道:“话已至此,那便开诚布公吧,若这两碗水本王一样都不想要呢?” 这就是重真这只来自辽东极北之林的优秀猎手,对于英国公这只混迹京师的老狐狸所抛出的诱饵——阉派东林,我都不想重用。但是朝堂想要照常运转,就不能出现权利真空,那么该由谁来填补这个空白呢? 其意思,不言而喻! “信王殿下?”张之极先是大惊,旋即身心皆震,深深作揖道,“信王殿下!” 前一句称呼是张之极的疑惑乃至震惊,因为勋贵阶层确实想要一定的权利,却从来未曾想过皇帝会抛弃文官集团,而全力支持他们。 后一句,则表达出了张之极的感动,也是他的一个承诺。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或者说小狐狸之间的交锋,就是这么的隐晦。 脑子愚笨一点的连听都听不懂,就不要说回答了。 重真伸出一手将之托住道:“如今已是七月初旬了,本王估摸还要无所事事地继续闲散月余左右,吾皇才会召本王入宫面圣!在这之前,你可别折煞本王!” 张之极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笑道:“信王殿下请宽心。户部的泼皮匠作们一走,这方圆之内便竟是我家的人手,权阉既已退走,便休想再插派人手进来!” 重真顿时大怒道:“之前怎么不见得你家如此关心本王的!好在王妃和世子无碍,若是但有差池,本王定会迁怒于你这最近的邻家!” 张之极苦笑道:“谁也未曾想到,权阉真会有如此大胆啊!” 重真点点头道:“看来吾皇的龙体,确实是不容乐观啊!” “我爹这月余以来隔三差五便进宫,皇上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直至蝗虫将军进京面生的前几日,才骤然打起了精神,皇上对之似乎极为看重。 而蝗虫小将军也没有令皇上失望,才只寥寥数语便让太医院精诚合作,也让皇上久治不愈的身子有了些许起色。 然而谁能想到,他会如此英年早逝呢。他这一死,皇上悲痛欲绝,身子已是每况愈下……我爹今日一早便已入宫,且看他回来时面色如何吧!” 张之极说着番话的时候,眼光始终若有若无地瞥着重真略为黝黑的坚毅脸庞:“一场大火当真能将一个久居侯门者,熏成一根黑炭?” 可重真却始终虎着一张脸,便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末了才惋惜道:“别说皇上,便连本王都肝肠寸断。谁能想到,本王竟暗中受到袁崇焕的保护呢。” 张之极略显慌张道:“信王殿下……” 重真淡淡说道:“一人非一派,一派非一人,正如你所言,阉派也好东林也罢,还是有些底蕴的。你也无需质疑本王的脸色为何会如此的黑,你有本事自己去火海里躺一躺也就知道了,若非蝗虫小将军拯救,窒息而亡都算轻的,本王极有可能会被烧成一堆黑乎乎的焦炭,别说面容,便连身形都会难以辨认。” “信王殿下……”张之极声音低沉,极其惶恐,就连身子都在瑟瑟发抖了。 重真却又浑不在意地挥挥手道:“不讨论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该潇洒时便潇洒,咱聊点开心的吧。” 张之极也是个洒脱至极的公子哥,闻言欣然说道:“信王殿下想聊什么?” 重真指指前方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道:“工地危险,是否应该给这些民工配发一顶安全帽?” “啥?安全帽?”张之极大惑不解。 重真解释道:“就是类似于头盔一类样式的帽子。” 张之极大惊道:“信王殿下!万万不可啊!” “哈哈哈!” 重真便笑便往向前边迈步道:“那便让我俩加入其中吧!来人,将皇上御赐本王的头盔拿来!对,只要头盔,不要铠甲!你应该也有吧,英国公长子?” “属下没有的啊信王殿下,我爹倒是有一套……” “你没有的?哦,你是说布面铠甲是吧?那就把你爹的先借来一用,头盔而已,又不是全套!” “信王殿下,这似乎并非一个愉快的话题啊!” “你如果觉得不好玩,那就请先回去好了!” “不!属下觉得很好玩,尤其是能与信王一同玩耍,这让属下倍感荣幸!”张之极咬咬牙,算是彻底被重真架上了贼船,骑虎难下。 秋意渐浓,转眼便来到了八月初,又一个冬天即将莅临大明时空下的华夏大地。而胡天八月即飞雪,若在极北之林,冬天的味道差不已经降临了。 老虎和黑熊或许是想念辽东的冰天雪地了,竟不再保护袁崇焕,任由其千呼万唤也不再理睬,而是毅然地踏上了去往北方的山林。 路过京畿大地的时候,两大只似乎是想来看看被困在里边的那条真龙,又或许是想面对面嘲笑一番他不如它俩这般自由,竟折道向西,通过广渠门进了京师。 京师的百姓对于它俩的到来,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竟自发地夹道欢迎。 更有好事之人夹在人群当中呼喊:“嘿!你俩的大哥被那些狗官害死了,你俩最好咬死几个,为你们的大哥报仇啊!” 最让百姓激动的是,两大只居然听懂了。 老虎愤怒地咆哮起来,黑熊也咚咚地敲响着越发壮实的胸膛。 两大只随意地奔跑起来,将那几个胡说八道的泼皮,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竟穿过正阳门进入内城,最终于午门广场停下了脚步。 午门守卫不敢阻拦越发威武了的老虎和黑熊,自然便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了那几个泼皮的身上,恨不得立刻就将他们给斩了。 负责守门的最高军衔者,仍旧是那个杨链,锁链的链。 他曾于两大只手中吃过十足的苦头,可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将手中的绣春刀出鞘,满心憨直地向两只讨要皇帝准允通行的旨意。 从父亲手中世袭过百户这一锦衣卫军衔的他,于此处站岗已足有一年多,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憨憨了。 尤其是近段时间以来,变故最多,经历最多,成长也就最为迅速。 这个青年百户的颌下,甚至生出了代表着沉稳的短茬。 并且已经到了一日不刮,便会长出一大截的年纪。 他很喜欢这张钢刀削过一般的国字型脸,就像那个少年一样,方正,刚强。 手中握着那个少年留于此处的精铁长矛,月余的熟悉和,已让他能够颇为轻松地握着它,如标杆一般站立了。 然而此时,面对着两只那眼睛瞪他的陆地兽王,杨链还是觉得这杆长矛好重好重,重得他几乎想要一把将之丢弃,然后躲入午门之内。 但他没有放弃,而是依然握着,笔直站立着,忠于职守着,目不斜视。 正午的秋阳洒在皇城之中,在午门广场前平铺开来。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冒出,顺着粗粝的刀削型脸颊,滚滚而下。 两大只围绕着他左嗅嗅右闻闻,还伸出带着肉刺的舌头,在其脸颊之上轻轻地舔舐了一下,最终于午门的左右两侧蹲坐下来,然后趴在地上。 午门守卫这才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个叫做杨链的锦衣百户,觉得这短短的时间内,便将自己积攒了数天的精气神也消耗光了,只想躺下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是他不能,他必须忠于职守,他必须咬牙坚持。 杨链吩咐几个守卫,将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泼皮往锦衣卫的大牢压去,然后继续握着长矛,笔直地立于午门正中。 那模样与老虎和黑熊的慵懒,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狗的嗅觉很是灵敏,偶尔一次外出溜达,便闻到了两大只的气息,然后循着气息找了过来,一直来到了午门广场。 一声久别重逢的“汪汪”,当即便让才只安静了一会儿的老虎与黑熊,此起彼伏地咆哮起来,抒发着久别的哀伤与重逢的喜悦。 而随着二狗带着情感变化的持续“汪汪”,老虎与黑熊的情绪也随之迅速变化,很快便于咆哮之中,蕴含着无尽的愤怒。 尤其是当二狗转了一个圈儿,貌似在诉说自己的狗毛都被烧焦了的时候。 除杨链之外,其余午门守卫听了两大只的咆哮,无不瑟瑟发抖。 幸好在二狗的带领之下,老虎与黑熊很快便离开了午门,向着皇城东北边的勋贵聚集地奔跑而去。 这狗假虎威的一幕,直将路人惊得四散而避,同时也飞快地奔走相告:“出大事了,蝗虫将军的虎熊二弟回来了!正被二狗带着冲往信王府,欲要复仇呢!” ( 第317章 小信王出生了 老虎和黑熊随着二狗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信王府外,但看在守门的袁七等人的面子上,并没有破门而入,而是徘徊于外,极尽咆哮。 “哎呀,你俩先别吵了,王妃娘娘就快临盆了!此时正需要静养呢!” 袁七上前去交涉,但他听不懂兽语,不知道两大只的诉求,稍顷便惹得脾气很差的黑熊咆哮连连,一个靠背,将之顶出去老远。 “七哥!”其余的袁氏亲卫忙上前来搀扶。 袁七摔得七晕八素,却还是保持着清醒道:“快去请周吉和小贰!” 周吉与小贰来了,老虎与黑熊围绕着他俩撒了一会儿欢,但随着二人情绪低落地贴着它俩的大脑袋,眼含热泪,声音低沉地诉说了一会儿。 老虎与黑熊便再也无可遏制满胸腔的怒吼,前者仰天咆哮,虎啸京师,别说是家狗,便连高官闻之,也无不胆寒,惶惶不可终日。 黑熊敲打着胸膛,如战鼓一般“咚咚”作响,那嘶哑的吼声,似乎情愿将喉咙都给撕裂掉。 二狗也一抖烧焦了的狗毛,狼嚎一般仰天长啸。 三只通灵动物的其声,如怨如诉。 但凡与黄重真有所情感交集者闻之,无不肝肠寸断。 最让人失望的是信王,虽确实将他好生安葬了,也确实生平首次上书皇帝,替他恳求总兵加太子少保的尊荣,只不过皇帝不知为何没有回应,更没有答应。 但蝗虫将军的家人找上门来了,总该现身安抚一下吧? 堂堂信王,怎会连面对的勇气都欠奉呢? 重真确实不敢现身,因为一旦现身,老虎倒还好说,毕竟机灵的很,黑熊这个憨货却很有可能因为表现得太过惊喜,从而让人产生怀疑。 再加上周玉凰临盆在即,他身为一个称职的男人,必须时刻守在身边。 毕竟对于接生,他也是有几分内行的。 可是,当腹中宝宝听到老虎与黑熊的咆哮,或许是因为太过兴奋,从而提前半个时辰开始发动的时候,重真还是被那几个泼辣的接生婆给推出了产房。 美其名曰:血光之灾! “你才血光之灾呢!你全家都血光之灾!”重真发现单凭自己的力量,还真的拗不过封建时代的顽固思想,只好不满地嘟囔着。 明明富有一身的医术,却啥事儿都办不了,只能在产房门外踱着脚步捶着手掌干着急,这也令重真意识到破除封建礼教的顽固思想,势在必行。 好在周玉凰的身子一向很好,他腹中的宝宝也很健康,在母子俩连心般的共同努力之下,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很快便充斥产房。 “恭喜信王殿下!贺喜信王殿下!是个小世子!” 稍顷,随着其中一个产婆将包裹着锦褓的小世子抱了出来。 四目交投,像是心有灵犀般,小信王居然停止了哭闹,只用一双乌溜溜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伟岸少年。 “果然是亲生的呐!” 产婆发出了一道让信王满脸黑线的怪笑,伶俐地摸索出小信王的两只脚,让他的信王父亲单拎起一只,并指导着他于屁屁上拍了一巴掌。 小信王真的很健康,他的小屁屁上并没有很多褶皱,而是白皙柔嫩,当即因其父亲而留下了几条轻淡的手指印,也算是受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伤害。 “哇……”小信王显然是个倔强的娃,直直地发起脾气来,这嘹亮绵长的啼哭,便划破了秋天的整片长空,惊动了天边的成片晚霞。 “啊?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拥有过无数红颜知己,但儿子还是首次拥有的重真,当即慌了手脚。 那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产婆像是得胜一般抱着他儿子回了其母亲的身边,徒留重真这个父亲于八月的秋风之中凌乱。 黄小贰听见了,便欣喜地搂着周吉的肩头说道:“生了生了,信王生了!” “是王妃生了。”周吉白了他一眼说道,心中也很是欣慰。 担了月余的心,终于可以暂时落地了。 信王世子出世,重真的地位无疑会更加稳固。 因为当今圣上尚无子嗣,信王身为他的五弟,已是最为纯粹的皇族血脉。 并且这月余以来,天启对于重真这位信王老弟的关心,堪比之前七年之和,甚至隐隐有着召其入宫面圣的意思。 周吉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认为在如今的形式之下,宫内必定都是权阉的爪牙,若是冒然进宫,必定会变数极多。 毕竟,他连信王府都敢派人用大火烧,更别说在其只手遮天的皇宫大内了。 重真每次都拍着周吉的肩头,低声安慰道:“正是因此,才令之最是投鼠忌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辽东健儿可不会那般窝囊,放心吧,我会多加注意的。” “吼!” “嗷呜!” 老虎、黑熊、二狗,像是听懂了小主人的求助般,便将吼声吐纳得更加悠远、绵长,以表达对于重真的不满。 其声之中,蕴含着无尽的威严,也隐隐含着某种期待。 京师家中犬,笼中鸟,圈中猪,无不狼奔豕突,欲要逃离,却又无从逃脱。 正在赶来的宫廷史官远远地听见了,摊开随手携带的簿册,大笔一挥便如实记录道:“天启七年八月丁巳,信王世子出世,其哭声嘹亮绵长,直上九天惊云霞,伴虎啸龙吟,熊威、神犬长啸助阵。” 随行的小史官看见了,质疑道:“大人,您怎么知道是世子而非郡主的?” 宫廷首席史官“啪”的一声合上厚厚的簿册,推推天启御赐,被他奉若至宝的眼镜,道:“若连这丝敏锐都无?某还怎为史官?走,随某亲往验证!但是切记少说话,多观察!凡事,多学着点儿!” “诺!”小史官躬身领命,屁颠颠地随着他的上官兼师傅,往那座近些日子甚嚣尘上的信王府,期待而行。 前门大街,因重真而留下了无数传奇与佳话江南客栈,依然宾客满员。 士子们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儿,追忆着往昔,憧憬着将来。 谈论最多的,自然还是当下最热门的关于信王的话题。 “继乔迁之喜后,信王府又添世子,据说皇上都为此而龙颜大悦,遣史官亲往记录呢。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说啥呢?依我看呐,信王府的那场大火,就是他自己放的,为的就是搜刮民脂民膏,没看见新府落成之时,那门庭若市的模样么?” “胡说八道!普天之下,哪有放火烧自家房子的道理?你会放么?” “这……我自然不会!” “那不就好了!凭什么你不会,而人信王就会!况且信王新府落成,并未延请宾客,那些人都是自己赶着去巴结的,毕竟圣上对其也是越来越关注了!” “哼!虽未延请,然礼品却是照单全收!这次的信王世子出世也是一样,不但大捞了一笔,还省却了一大笔延请宾客的费用呢!当真是大赚特赚!” “嘿!我怎么觉着你小子尽往人信王身上抹黑呢?羡慕嫉妒?还是说……你根本就是阉派之人?” “你血口喷人!我与权阉势不两立,怎会是阉派之人?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传言有云,真信王其实已在大火中丧生,如今的信王,乃是蝗虫假扮!” “一派胡言!放火者,信王侍卫统领也!首先认出信王者,亦其也!况且若信王是蝗虫将军假扮,那么玉凰王妃与小伍姑娘与其朝夕相处,怎会认不出来?” “倒也是!恐怕又是阉派刻意释放的烟幕吧!呀,时光和明睿师兄来了!” “时光师兄!明睿师兄!” 联袂而至的时光亨与李明睿,在众多东林士子的簇拥之下,对起身致意纷纷颔首,落座之后,两人将杯中之烧刀子酒一饮而尽,默默地品味着其中之甘冽。 “这是烧刀子的味道啊!烧刀子也是那只蝗虫发明的!”二者品酒感慨。 满堂东林士子摸不准他二人的目的,面面相觑,沉默许久,终有年少的东林士子按讷不住道:“两位师兄已入朝廷为官,国事繁忙,今番前来,所为何事?” 立刻便又其余士子横加解释道:“愚钝!自然是为了缅怀故人。” “故人?” 李明睿连饮了三倍烧刀子,无不感慨地说道:“秋风萧瑟,冬日转眼将至。犹记得去年于此,某与光亨兄论道正欢。却不想一群来自辽东的关宁丘八横空出世,横加羞辱,令吾等士子掩面而走,尤其是那只有着蝗虫之称的少年。 某与时兄起初无不羞愤,认为他说的那些话才是不切实际,才是拘泥于小结,而我二人生来就是做大事者。然真到了入朝为官之后,我二人才知他昔日所言并非无的放矢,国事维坚,与其坐而论道,还不如脚踏实地,放手施为。” 李明睿言罢,便一连又饮了十杯酒,直至面色通红,呼呼地喘着气儿。 时光亨接口道:“若无他的直言不讳,某与李兄当无今日的这番幡然醒悟。然而逝者如斯,时光无痕,天妒英才,当真是可悲,可叹啊!” ( 第318章 大凌河畔初相遇 自此逢难必化吉 “是啊是啊!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的周姑娘正直二八芳龄,一顾倾城,然而如今却已为人王母,小伍也还是一个豆蔻女子,然而如今,却已沦落为填房丫鬟!” 有人接着时光亨的话茬说道,明显的文不对题。 时光亨闻言当即勃然大怒,豁然起立道:“尔安敢如此羞辱信王妃?莫不是不把信王放在眼里?” 那东林小儒生却犹自满不在乎道:“这有啥?光亨师兄昔日不也是最喜纵论天下之事么?对于权阉独断言路深恶痛绝么?怎的为官尚未一年便已变作了如今这番迂腐模样?莫不成官场当真是一口特大的染缸?” 有人帮抢到:“是啊是啊,两位师兄与我等好歹也是同出一系。怎的才做了半年的芝麻绿豆官,便已彻底腐化,还与师弟们打起官腔来了呢?” “你……你们……”时光亨浑身颤抖,感觉今日所受之羞辱,心中之悲愤,比之去年于此被那只蝗虫怒怼,更甚。 李明睿再喝了十杯酒,终是不胜酒力,缓缓起立,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道:“夏虫不可语冰,天下士子眼高手低、空谈成风,已非一日两日,乃此是时势的悲哀。走吧时兄,咱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至于其他,恐也无能无力咯。” 时光亨被其扯住往客栈的一层走,尚且不忘拂袖怒道:“东林士子浮夸至此,此乃东林书院之悲,东林儒学之哀。尔等,好自为之吧!” 望着两人来也忽焉,去也勃焉,满堂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有所领悟,但终究还是从心的深处,通过口鼻,发出了一声极其鄙夷的:“嘁!” 旋即,高谈阔论,更甚之前。其筹光交错,极尽奢靡,诗词歌赋,尽显才华。 一青年书生背着行囊路过,见此情形,借用了一名测字老头的桌案,摊开纸砚,怒而奋笔:“粉饰太平!” 并壮着胆子,冒着挨揍的风险,将之贴在了江南客栈的门框之上。 小厮一个不注意便被人钻了空子,揪起他的衣领就想打人,然而这书生却怡然不惧。小厮有些吃不准,便不敢轻易下手。 掌柜的闻讯而来,先叫小厮放手,又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一遍,见其虽衣着质朴,然而器宇轩昂,自有一副儒雅之风,便问道:“足下高姓?” 书生说道:“在下董其昌。” “董其昌?”掌柜的将这名字念叨了两遍,觉得似乎没有听说过,便挥挥手让之离去了,目送其消失于人海之中,转身看到那副字。 虽然是在很普通的纸质之上一蹴而就的,然而笔力遒劲,字体苍古,赶忙喝止了毛手毛脚的迎宾小厮,而是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之揭了下来。 捧在手中观摩许久,叹道:“好字!好字啊!” 转身欲要寻找,却早已与董其昌,失之交臂矣。 重真最终还是拗不过老虎和黑熊的倔强脾气,毕竟若是再让这两只憨憨嘶吼下去,不止小信王兴奋得不想入睡,便连周玉凰都无法得以好好休息。 吵着左邻右舍也不太好,虽说对于隔壁的英国公府,他恨不得之鸡犬不宁,谁叫他祖孙三代都是老狐狸呢。 张维贤和张之极还好说,然而到了张之极儿子承袭英国公爵之后,李洪基进京的那会儿,非但没有实现与大明同休的誓言,反而投降了。 秋夜逐渐深了,二狗已回窝就寝,老虎和黑熊却依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嘶吼。 重真无奈,只得亲自现身,扒着信王府高深的城墙喊道:“吵什么吵?街坊邻居不用睡觉了?” 躲在墙角偷听的张氏父子,本以为老虎与黑熊好歹会愤怒地咆哮起来。 然而,却只听见两大只哼哼了几声,似乎极其不满,却依然转身扭着硕大的屁屁,便要往皇宫的方向奔去。 “等等!”重真又喝止了它俩,抛出来几只家养的鸡。 老虎和黑熊低吼着将它们一一追上,一口一只的便吞了下去。 有几只趁乱逃回了信王府内,又被二狗撵了出来。 听着围墙外边的鸡飞狗跳,张氏父子面面相觑。 张之极小声道:“爹!信王这人不显山不露水的,下手可黑着呢!您真的决定待皇上宾天之后,便支持他登基了么?” 张维贤沉声道:“空穴来风并非无因,为父今日进宫,虽未见着皇上,却证实了月余以来甚嚣尘上的传言,皇上恐怕……哎!若是那只蝗虫仍在就好了!或许会有办法,英才早逝,实在可惜! 皇上无子,不支持竟在咫尺的信王,难道还要将远在洛阳的那个大胖子迎回来么?你看着吧,皇上怕是近日便会宣信王入宫,届时自有分晓!你我都需做好准备,谨防阉派狗急跳墙!” 张之极道:“那么东林呢?便无需防备丝毫么?” 张维贤道:“看着点当然也是好的,但东林曾一度执掌朝政,却最终被权阉所乘,致使大权旁落,又于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派系斗争之中受压已久。 最希望曾受阉派迫害的信王登基,好秋后算账呢,故而无需过分担忧。之后秋后如何执掌朝政,便要看新皇的手段了,希望他不要让我们失望。” 张之极犹疑道:“那咱们家如此力挺信王,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呢?” 张维贤拍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儿啊,你要切记,有时候我们做某些事情,并非为了得到一时的好处,而是为了这家国天下呐。” “爹,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教育孩儿的……” “为父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未明白?朱常洵那胖子远在洛阳,以他那身板就算现在启程,还赶得及么?信王近在咫尺,早就加以冠冕了,却还未外放就藩,皇上的用意还不够明显么?不支持他还能支持谁? 莫非你希望九千岁跨过那最后一步?你以为与国同休这份尊荣是开玩笑的?意思就是——大明能撑多久,国公府就能撑多久。好好教育你儿子,我真担忧这世袭英国公爵的英名,最终毁在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的手里!” “爹,儿子还未成婚呢……” “信王与你同岁,儿子都有了!为父替你说一份媒吧,也好混淆阉派的视线!” “爹,此计甚妙啊,难怪信王殿下说您就是只老狐狸……” 张维贤一阵无语,最后叹道:“老狐狸却生了一只耿直的小狐狸啊,悲哀啊!希望小小狐狸的秉性像你爹,而不是像你!” 张之极无情地戳穿了他爹的诡计道:“爹,你想扒灰?” 张维贤脸皮再厚也抵不住这份羞辱,暴跳如雷道:“老子打死你这个龟孙!” 张之极抱头鼠窜,却依旧喊道:“爹,我是您儿子,不是您龟孙!” 张维贤气得仰天悲呼,差点儿吐血身亡。 重真将老虎和黑熊打发去了午门继续看守,听见隔壁国公府院内的动静,莞尔一笑道:“张维贤错了,他儿子大智若愚,远胜于他,他孙儿可就不好说咯。也希望大明在我重真信王的带领之下,可以避免走向那悲壮的一幕吧。” 周吉轻笑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便给我一座关卡,我一定守至最后一兵一卒。阿真,我想改个名字。”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仍旧希望能与你并肩作战,而不是任由你战死,我却在煤山上选择一颗歪脖子树吊死。”重真边向其深似海的府内走,边随口说道:“怎么想着改名字?周吉,周小吉,周阿吉……不是挺好的么?想改个啥名儿啊?” “我的人生因与你相遇而有所不同,从宁远到觉华再到谍战后金,绕道入关,出入京师,登莱赐字,数遇风浪,却每每都能逢凶化吉,真可谓大凌河畔出相遇,至此逢难必化吉,因此我想改名叫做周遇吉。” “周遇吉?”重真豁然转身看向他道,“你认真的?” 周吉肃容点点头道:“我想以此预祝你我跨过这最艰难的一步。” 重真大笑着上前,紧紧搂住他道:“好!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周遇吉了!” “嗯。”周吉……哦不,是周遇吉,也与之紧紧相拥。 关宁少年,情深义厚,尽融于此。 黄小贰看着他俩弱弱地说道:“殿下,将军,属下也想改个名字。” 重真充满期待道:“快说,快说。” 黄小贰羞涩道:“黄晓腻,拂晓的晓,月贰的腻。在属下老家,腻和贰的念法是一样的。” 重真欣然笑道:“拂晓晨,夜明月。日月辉,唯大明。好名字啊,准了准了。” 周遇吉与黄晓腻相视一眼,由前者说道:“高起潜传来消息,月余以来,魏忠贤对于太医院横加干涉,诸位御医已对皇上的病情束手无策。 魏忠贤已于白日出宫,准备今夜沐浴焚香,明日便对皇上进行最后的救治行为——灌米汤,便连米汤都已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开始张罗。” 重真冷笑道:“老虎与黑熊已守住午门,只准出不准进,魏忠贤明日怕是进不了宫了。皇上倒是极有可能会宣我觐见,届时你俩一定要保护好王妃,以防权阉狗急跳墙。” ( 第319章 以信王身份奉诏入宫 “殿下放心,属下遵命。”两人知道重真最重感情,哪怕小信王有可能并非他亲生的,但周玉凰母子仍然是重真的禁脔,于是郑重抱拳领命。 黄晓腻又略显担忧道:“只殿下一人进宫么?请让属下和您一道前往吧!” 重真摇头道:“让袁七他们跟我一道去便好了,但是他们未奉诏也是不能进入皇宫的,我把尚方宝剑拿去,你俩就放心吧,切记贴身保护好王妃与世子,还有小伍,放眼京师,我谁都不敢全信,唯有来自辽东关宁的你们。” 周遇吉犹疑道:“那么府外……” 重真解释道:“府外就全权交给张维贤父子了,若是便连这对父子都有异心,那么尔等便释放我关宁响箭,带着王妃死守密室,只需须臾,我便可赶来救援!” 周遇吉沉声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若真到了那一刻,便又到了我等兄弟并肩杀敌的时候了!” 黄晓腻也沉声道:“草衣卫已抵达京师外围!” 重真小声道:“好,这仍是我等的王牌力量,轻易莫要泄漏行踪。权阉看似气焰熏天,实则色厉内荏。阉派看似庞然大物,实则顷刻便可瓦解。 好生休息,明日开始,我等便要进行一场没有硝烟,却比宁远觉华,谍战之旅,宁锦大战,都更加凶险的无声之战了。” 周遇吉洒然笑道:“有你周全之策,我等关宁少年,必会逢凶化吉!” 黄晓腻也道:“入夜便有月,拂晓便是晨!日月生辉,唯我大明!” “好兄弟!” “好兄弟!” 六掌相叠,六目交投,三颗赤子之心中,全是破除一切艰难险阻之信念。 当高起潜找来一架梯子,从午门便翻越皇城,小跑着来到信王府,依然是通过梯子进入其中,见到信王本尊的时候,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信王殿下?他便是信王殿下?确定不是那只蝗虫?天呐!这个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唯独信王皮肤白皙,气质也儒雅,与那个丘八完全不同!” 高起潜抬眼望着面前这个依稀熟悉的少年,在心内默默地做出了评价。 被魏忠贤说得简直十恶不赦,背地里男娼女盗的信王,其实很是平易近人,也表现得很是热络,就好像并非与他初次见面,而是一个老熟人似的。 “原来信王殿下是个自来熟!” 高起潜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渴望,但终究还是失望了,那声要他把下意识地佝偻着的腰背,挺直起来的呵斥,终究还是再也没有出现。 “可惜了蝗虫小将军啊……”高起潜对此表示了失望,但信王没有让他失望,命下人从库中取了很多银子来,填补了高起潜内心深处的空虚。 与高起潜的满心欢喜相比,魏忠贤十分生气,因为他被挡在了午门之外! 堂堂九千岁居然被挡在了面前那座几乎已完全在他掌控之中的宫廷之外! 是可忍,孰不可忍。 魏忠贤想要发怒,想要嘶吼,最终却只能发出一串惊恐至极的尖叫。 因为好梦正酣睡的两大只被他尖锐的嗓音给吵醒了,老虎发怒了,黑熊也捶打着胸膛嘶吼起来,就像在敲着一面厚重的战鼓。 那个锦衣百户上前一步就要保护他,却被老虎按讷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统帅着阉派五虎的魏忠贤哪里见过真老虎发威,见状害怕极了,只得暂且退避,避其锋芒。 黄重真早已先他一步进入了这座宫殿,为了防止中途肚子会饿,怀中还塞了不少亲自烙的干菜肉烧饼,用油布纸包裹着,一旦打开,保管香气四溢。 徐渭师尊用了大半辈子的酒葫芦里,也灌满了浓香甘醇的斯风黄酒。 高起潜的怀中袖中,也都塞满了物品,不过不是干菜烧饼,而是银子,许多许多沉甸甸的银子,以至于让他不得不先回一趟家,把这些银子都藏起来。 于是回宫的时候,就和被拦在了午门之外的魏忠贤,打了一个照面。 魏忠贤阴恻恻地看着他道:“高起潜,你干嘛去了?” 高起潜佝偻着腰背道:“皇上要属下去召信王殿下入宫。” “什么!”魏忠贤大惊道,“那么信王殿下呢?” 高起潜道:“不知道呢,属下传达完皇上的旨意就回来了。” “你……你怎么不等他一道前来?” “信王殿下说他怕中途肚子饿,要烙几张饼入宫,还盛情邀请属下也一起,属下怎屑于吃烧饼……哦不,属下是怕皇上等急了,便只好先行回来了。” 魏忠贤紧紧地盯着高起潜道:“这么说,信王殿下尚未入宫?” 高起潜仰起脸信誓旦旦地小声说道:“是的,九千岁殿下。” 魏忠贤这才稍感心中,但其实早在他二人来到此处之前,黑暗中一道猎豹般矫健的身影,随着午门开启的一道小缝而一闪而入。 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重真跨上金水桥,穿过太和门,从太和殿左侧之门继续穿行,过中和殿,保和殿,入乾清门,又于左侧月华门,进入至养心殿。 天启正于此处修养,大概也是看中了这处宫殿吉利的寓意。 一路行来,沿途站立或者巡逻的侍卫,无不全副披挂,手握武器,身着盔甲。 对于这个尚未拂晓便深入皇城之人,行注目礼,神情肃然。 似乎便连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座偌大的皇城之中,即将发生的权利更迭。 更似乎早就知晓,此时此刻于此徒步而行的,唯有一个人——大明,信王。 每一个人都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但每一个人又都不敢轻易表露这种心情。 乾清门前,守卫的力量便明显增强,重真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皆是明岗暗哨,便暗忖道:“大概我那天启皇兄,也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从而有了一定的防范。” 进入养心殿之后,守卫反倒松懈了一些,重真又暗道:“这便是外紧内松吧。” 有侍卫还算客气地让他于养心们外等候,然后入殿通禀。 重真这才发觉,一路所行,几乎没有看到以往随处可见的宫女太监。 于养心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可以肯定都是张皇后的亲信,便又暗道:“我皇兄,或者说是张皇后更加贴切,对于权阉,果然还是有所防范的。” 前往通禀的侍卫很快便又回来了,做重真做了一个请的架势,道:“信王殿下,皇上有请。” 重真点点头算是回应,这神情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侍卫受宠若惊,又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高傲无礼。 穿过侍立两旁的侍卫,重真正式进入了养心殿。 殿内还挺空旷,但重真却又敏锐的感觉到,婆娑的树影之间全是潜藏的呼吸。 “这大概才是大明皇帝统帅这座皇城,并且保障自己安危的王牌力量吧。”重真暗暗推测着,目视前方隐于黑夜中的宫殿,整整衣衫,便跨上了台阶。 信王身份能否继续保持的第二重,也是最大一重考验,便在这座养心殿内。 拾级而上,重真来到殿外,殿外虽然连一个侍卫都没有,殿门也只是虚掩着,可重真却生平首次感到了略微的紧张,不禁深深吸气,才轻轻地推门而入。 殿中居然没有掌灯,连一丝烛光都没有,在凌晨的黑夜中,显得分外深沉。 重真不确定天启这是因为节俭,还是刻意营造出这种氛围对他进行试探。 幸好重真的夜视能力还可以,好歹又有婆娑的月影透过窗户纸投入殿内,让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份深沉,看到了殿上正中主座之上的那道身影。 隔着深沉的黑夜,重真仔细地将之打量了一遍,面部的细微表情虽然没能看清,但却察觉到他的身形,着实瘦削了许多,整体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 甚至可以说是很差,若非身旁还坐着一个人儿,似乎用手从背后将其轻轻托着,堂堂大明的皇帝便连端坐都是一种奢望。 “短短月余,皇上的身子,竟已虚弱至斯?权阉那个蠢货,到底做了什么?” 重真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却不便表露。一路行来,他其实始终都在考虑,天启会病到什么样的一种程度,经过妥善的救治,会否还有逐渐恢复的可能。 若是治好天启,哪怕是让他的寿命延长一段时间,于他而言的意义都是十分巨大的,那便是——改变历史。 无暇多想,重真整整衣衫便大礼参拜在了殿中,嗓音略颤,低声呼道:“臣弟由检,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没人能够理解他低呼这两句话的时候,内心深处的别扭,毕竟是个从22世纪穿越而来的谍战之士,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假。 可人天启却听得颇为感动,也似乎很激动,张嘴便道:“平身。” “掌灯。”一道清亮的声音旋即传入耳中,重真知晓,这必是张皇后无疑。 但他丝毫不认为这有垂帘听政的嫌疑,毕竟她的面前可没有一袭珠帘。 ( 第320章 天启爱喝斯风黄酒 烛光亮起来了,炳烛之人却早已隐入了殿柱的阴影里,好似从未出现过。 偌大殿内唯有三道身影,被烛光映得略显朦胧,彼此相视。 按礼,身为臣子的重真不可直视君王的,因此稍顷之后他便微微低头,微微躬身,对于这个强撑了大明七年的所谓木匠皇帝,保持了足够的尊敬。 天启却将重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只见此人身形高大,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眉目有神,与自己隐隐有些神似,同时还隐隐觉得有些面熟,却并未多想,只认为这是兄弟间的血脉共鸣。 末了,天启征询一般看向张皇后,后者朝其重重点头,便连托着他的那只玉手,都加重了些许力道。 天启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赫然说道:“吾弟当为尧舜。” 重真惊呆了,真的惊呆了——这也太直接了吧?与史书上的记载如出一撤!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去回应呢? “臣弟不敢?臣弟惶恐?嘿嘿,幸好老子早有准备。” 在入殿之时,他便已伸手入怀将油布纸扯了开来。 热乎乎的干菜肉烧饼香味,顿时便散发开来,向着整座养心殿弥漫开去。 天启本该早就闻到的,但是他身子虚弱,连带着嗅觉也迟钝了一些,便直至此刻才重重地吸了吸鼻子道:“啥味儿?好香啊!” 重真闻言,当即便略松了一口气,也证明了他的猜想——天启还有饥饿感。 这说明天启的躯体功能,还未完全消散。或许,还无需放弃治疗。 张皇后闻言,则满脸惊喜地望向天启,急声娇呼道:“皇上要吃东西吗?臣妾这就吩咐御膳房,去准备一些可口的膳食来!来人!来人啊!” 闻声,殿柱阴影中立刻闪出一名侍卫,躬身便要往外褪去,却被天启叫住了。 他那苍白的面孔或许是因着烧饼的独特香味,从而有了一丝轻微的血色,转头小声道:“御膳房的东西有啥好吃的,待他们做好了再慢吞吞地端过来,朕这劲儿早就过了。” “皇上……” 张皇后待要再说,天启却已转向重真问道:“吾弟怀中,可是藏着烙饼?” 重真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也总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那个时候,无论他想吃什么,除了那些很明确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养父都会尽量满足。 于是曾几何时,懵懂如他,竟总是希望自己生病。 待长大一些,也学了一些中医药理的知识,他才知道养父之所以尽可能地满足他,无非便是考虑到人类生命体那神奇的自我摄入意识。 一如渴了想喝水,饿了想吃饭,非常强烈地想吃某样东西,虽然看上去似乎不怎么有好处,更不可能治病,却能让人体感到很舒服,甚至有利于病情的好转。 于是,重真便掏出了藏在怀中油布纸,彻底地摊开来,献宝似的捧在手中道:“是啊皇兄,还热乎着呢,您要吃吗?” “要!要!”就当重真以为天启要说出“切克闹”这三个字的时候,却只见他的喉结做了一个强烈的吞咽动作,兴奋地说道,“快拿过来!” “好嘞。”重真应声就往殿上走,随心所动,毫无顾忌。 “皇上……”张皇后秀眉蹙眉,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天启,柔声欲劝。 天启似乎很在意张皇后的意见,就像孩子很听大人的话,闻言便略显犹豫了。 重真立马劝道:“皇嫂,嫂子,便让皇兄,我的兄长,尽情地吃一顿吧。” 一声嫂子,一句兄长,对于普通人而言,只是很普通的称呼。 然而在这冰冷的深宫之中,在这高处不胜寒之地,却让天启和张皇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也打动了张皇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她瞬间热泪盈眶,却强忍着不让之顺颊而下。 她噙着热泪点了点头,从重真手中接过那叠烙饼,从最中间挑了张最柔软,最热乎的,轻轻撕下一片,温柔地喂进天启的嘴里。 这感人的一幕,也触动着重真这颗孤独了很久的坚毅之心。 他也从这叠烙饼中取过一张,就在天启和张皇后的脚边席地而坐,大口地吃着,用力地咀嚼着。 天启与张皇后见状,相视而笑,也更加坚定了内心深处那个毅然的决定。 三个人,三颗心,便以这样一种不太寻常却又十分简单的方式,在这座深潭一般冰冷且毫无人情味的宫殿中,彼此依托,彼此依靠,彼此交融,再无隔阂。 人的情感,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殿柱阴影中的大明皇家侍卫们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烙饼显干,重真吃了几口,便又取下随身悬挂的酒葫芦,拨壶塞便灌上一口。 斯风黄酒醇香软糯,品性温和,少年喝了不上火,老人喝了不躁动,若是常年不举,每天来一盏,保管数月之后,便可逐渐重拾雄风。 重真豪放地往嘴里灌着酒,有一些还从嘴角溢了出来,酒香便也渐渐地散发出来,非常淡雅,若有若无,很是清脑。 天启闻着,食指微动,将口中的烙饼艰难地咽下。 然后,便望着重真手中的酒葫芦,怔怔出神。 可是,他也知道,饮酒已是一种奢望。只不过,他真的好想喝一口,就像这个洒脱的弟弟一般,随意而豪放地往嘴里灌着酒。 张皇后当然也察觉到了他的这种渴望,于是轻推了他一下,以示埋怨。 天启立刻望着她讪讪而笑,笑得像个傻瓜。 “嫂子,就让兄长喝一口吧。”重真忽然站起身来,望着张皇后,诚挚地恳求道。 “可是……”张皇后迟疑了。 她也很想满足丈夫这个小小的愿望,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钻研了足足七年木匠技术的皇帝,即将归去来兮。 就算忌酒,也不见得对他的寿命会有多少延长。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一板一眼地坚持呢?何不洒脱一回?也算不枉此生吧。 一念及此,张皇后轻轻点了点头。 天启大喜,立刻就想夺过重真手中的酒葫芦。 “兄长且慢,这个酒葫芦,乃是蝗虫真小将军的师尊徐渭所用之物。在冲进火海解救臣弟之前,他将此葫芦扔在了一边,这才避免了被大火吞噬。” “蝗虫爱卿……” 天启听见了这个令之哀伤的称谓,激动的心情随着重真淡笑的安抚,逐渐地安静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五弟与那个少年的笑容,是那般相像。 都有那般纯净,都有那般阳光,都有那般令人生出无限希望来的魔力。 “是啊,正是蝗虫真小将军。他的师尊徐渭可是足足活了一百零五岁哦,臣弟不敢奢求兄长如此高寿,但一百岁总该有的吧?” 天启并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闻言竟轻轻地点了点头。 重真洒然一笑,这才让将酒葫芦交给天启,让其抓在手中。 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仰起脖子灌上一口,让温和的酒液滋润口舌,再通过喉管和食道流入胃里,逐渐散开,逐步温润。 天启的自制力显然很差,想要贪杯,却已被重真一把夺过。 天启瞪着眼睛想要嚷嚷,重真却笑着说道:“据蝗虫真小将军生前挚友周吉……哦,他遇上臣弟之后,便将名字改成周遇吉了,寓意逢凶化吉。 据周遇吉小将军所言,此黄酒名为斯风,乃是蝗虫真小将军所亲自酿制,与其表字‘斯民’,与周遇吉表字‘斯盛’,构成‘三斯’,寓意‘道觉斯民’。 拥有如此忠义之将,实乃大明之福,皇兄之福。我大明也必定在皇兄的统领之下,大破建奴,再现中兴。为了皇兄的龙体着想,臣弟以为您每天最多也就只能喝上一口,并且也只能饮此酒,其他的酒要么太浊,要么太烈,万万沾不得。” 没有酒喝,天启就显得有些兴意阑珊。 张皇后的凤目当中却大放光彩,轻轻地推了推身旁的皇帝夫君。 天启大概觉得这要求虽然很苛刻,可好歹比一口都没得喝要强,并且这斯风黄酒的味道,当真是醇香软糯,令人回味无穷,歪着脑袋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这一番下来,天启便有些疲倦了,靠在张皇后瘦削的香肩上,将一张有了些许血色的脸,埋在她天鹅般雪白欣长的玉脖间,闭目小憩起来。 重真轻轻地握住天启的手腕,搭上三指便把起脉来。 张皇后对此极其惊异,本当质疑,但看其神情郑重,手指偶见轻抬的细微动作,倒有几分少年神医的味道,便暂且听之任之。 这一脉,重真把得异常仔细,同时也飞快地从那脑海深处的中医药理之术中,搜寻着应对之法,间或还会往西医的方向去略加借鉴。 许久,重真放开天启的手腕,蹙眉陷入了沉思。 张皇后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索,也打扰了夫君的小憩,便强行忍着没有催问。 短短的时间里,天启竟愉快地打起代表着熟睡的小呼噜来。 ( 第321章 来自天启夫妇的质疑与考量 张皇后闻之当真是又惊又喜,微微仰起俏脸,看向面前这个蹙眉思索的少年来,眼神也更加温柔,充满了期待。 稍顷,重真结束沉思,看向张皇后道:“嫂子,我兄长的身体还是有恢复希望的,不过臣弟也不敢妄断,要去与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会诊过。” “会诊?”张皇后稍愣便理解了这个词语的意思,便点头道,“信王快去吧。” “臣弟告退。”重真躬身作揖,有礼有节,无丝毫亵渎之意。 他倒退至殿下,才转身打开殿门。 弦月本就淡然的光芒已所剩无几,东方隐隐翻着鱼肚白,天色已近拂晓。 重真抬头望着启明星大炽的星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跨步欲要离去。 张皇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便于心中再次点头称善,也对于自己鼓励天启做出的这个选择,总算是放下了心事。 “吾弟。”天启恰于此时,从小憩之中清醒过来,一出声便将重真呼唤住了。 “皇兄?”重真转身,躬身行礼。 却惊讶地瞧见,只见天启竟已站立起来,虽显得有些颤颤巍巍,却隐隐展现出了久居九五的天子气概,甚至都不用张皇后搀扶着,欲要步至殿下来。 重真忙飞步上前将之搀扶住,亲切道:“皇兄,您该好好休息才是。” 这动作神情语气,都显得那般自然,那般真诚,毫无做作之意。 天启反抓着重真的手,再次重复了那句被载入史册,也足以令整个大明都要为之震颤,乃至整个东方局势都要因之改变的话:“吾弟,当为尧舜!” 尧舜是做什么的大家都知道,所以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呼之欲出了。 殿内殿外的侍卫们听见了,无不单膝而跪。 哪怕早有猜测与准备,心中也于此时,禁不住涌起了惊涛骇浪。 重真再也无法蒙混过去,便将天启交给上前的张皇后,立刻大礼参拜在地,高声推辞道:“臣弟死罪。皇上龙体康健,必能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重真的内心深处虽然有些抗拒这个姿态,但炎黄子孙以礼传世,以礼立邦,才能于这沧海桑田的时空之中,源远流长。 且,毕竟即将要从天启手中接过大明江山,传承礼仪,断不能废。 该有的还得有,该做的还得做。 “唯有融入大明,才能更爱大明,更好地守护大明,呵护大明百姓。” 心念及此,那仅有的一丝现代人的心理障碍,便也被冲破了。 他所高呼的话语,却令殿内外的侍卫们无比惊愣,也令张皇后轻轻蹙眉。 天启却听得哈哈大笑,没想到自己这个低调的皇弟,竟是个如此有趣的人。 他笑了许久,喘匀了才道:“朕乃天子,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何况江湖?千秋万代是不可能了,朕只问你,朕百年之后,大明这个摊子,你接还是不接?” “言外之意是老子不接你就找别人?这还真是闻所未闻。自古以来,皇位都是能赖多久就赖多久的,哪有硬塞给别人的。”重真也觉得天启的话分外有趣。 然而据他所知,明成祖朱棣这一脉传承至此,也就只剩下由校由检这对五行缺木的难兄难弟了,别人那都是旁支,甚至细梢末节,这个皇位不传给我你放心? “那么,再推辞一下下?” 重真尚在飞快地犹豫,可天启却真的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他的身躯微微晃了晃,张皇后见状赶紧扶他重新落座,然后快步走到重真面前,蹲下来抓着她的手腕,小声说道:“事情紧急,不可推辞!” 重真也小声道:“是因为权阉吗?” 张皇后道:“是,但又不全是。” 重真轻轻点头,心道:“张皇后最顾忌的无疑便是权阉,但也有其余因素。” 在他心中,权阉虽张牙舞爪、气焰滔天,却仅仅是一只纸老虎。 不,他连纸老虎都算不上,而是一只被主人宠坏了的老肥猫,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欠奉,充其量只是棋盘黑线之上一个小小黑点。 与辽东建奴,小冰河时期,大明腹地来自于那些活不下去的农民起义比起来,他的分量根本就微足为道。 但是,待重真完成从棋子到棋手的身份转变后,想要落子京师,布局大明,就必须破除以他为首的阉党集团,不仅皇帝的权利收回手中,还要重建权威。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扛起应有的责任,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出来吧。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在煤山上那棵歪脖子老树上绑个绳结,君王死社稷罢了。 殉国都这般刚烈,活着的时候又何必优柔寡断,畏缩不前呢?奋斗吧少年,努力去下好这盘惨烈的棋局,努力去让大明浴火重生吧。” 一念及此,重真起身行至大殿中央,又郑重其事地大礼参拜下去,诚挚地高声呼道:“臣弟,领旨谢恩。臣弟必定鞠躬尽瘁,戮力而为,不负皇兄所托。” 见重真答应下来,天启高兴地连连点头,可也确实虚弱无比,别说是站,竟连坐都坐不稳当了。 张皇后见状,赶紧让他继续依在软垫之上,并用纤手轻轻托着他的腰。 皇家无情,按照惯例,就连太子在这个时候都是要尽量避嫌的。 就连服侍汤药,都要再三斟酌。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有时候明明是出于孝心,却会被说成是催着父皇早日归天,毕竟皇位,实在是有着无穷的魅力。 孝道传至后世,已在炎黄子女的心中根深蒂固,那个时代虽日新月异,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心也越来越浮躁,然而这一点却是越来越厚重。 所以,重真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思想负担,办起事来无所顾忌。他就觉得照顾年迈的父母长辈,或者生病的兄长,乃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的本分。 哪怕需要被照顾的这人,乃是称孤道寡的一国之君。 于是,重真很自然地起身上前,毫不做作地弯腰,发自内心地小声说道:“皇嫂,嫂子,就让臣弟留下来照顾皇兄,照顾我的兄长吧。” 少年的气息很阳光,令张皇后有着些许的脸红。 她轻轻地低下头去,灵巧的心思微微一转,暗道:“连皇位都传给这个翩翩少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信任的呢?” 于是,就在天启的掌心轻轻划了一下。天启也很乐意,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重真成了大明内定的下一任皇帝,并被允许留在宫中,照顾天启。 天启就在这养心殿内休憩,重真替他施了几下温补之针,他紧张焦虑的精神一放松,便沉沉睡了过去,很快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张皇后很惊讶信王居然还会针灸之术,重真笑着解释:“十七年来但有闲暇,臣弟便会投身于我华夏各道,深入钻研,一身所学,驳杂却又一事无成……” 张皇后道:“皇上对信王的关心不够,是臣妾这个做皇嫂的失责。不过信王与皇上还真是相像,他喜钻研木工,屡劝不止,而你却投身于其余各道……” 重真道:“皇嫂放心,今日开始,臣弟定然多将所学之精力,放于国事之上。” 张皇后道:“后宫不得干政,此乃我大明祖训。但臣妾还是想奉劝信王,要勤勉为国,可不要……可不要像你皇兄这样……” 重真慨然道:“臣弟断然不像外人那般看待皇兄。相反,臣弟觉得皇兄受命于大明危难之际,对外力御建奴,对内威服四海,实乃千古良君尔。” 张皇后俏脸微红道:“信王,您还是别说了……” 重真欣然躬身道:“如此,臣弟便先行告退,先去寻太医院诸位太医,对皇兄的病情进行会诊。” 张皇后点头道:“一切都拜托信王了。” 重真躬身作揖着往后退去,忽又觉得在如此宽敞的殿内就寝,实在是有着诸多的禁忌与不妥,对于人的精气神与健康,都有着无形之中的影响。 于是,便于退至殿外之前,说出了这个疑虑。 “那怎么办呢?” 面对张皇后黄莺般好听的垂询,重真朗声道:“隔出一个大小合适的房间来便是,最好用环保材料。嗯,此事便交由臣弟负责好了。” “环保材料?顾名思义,就是那种对身体有益的材质吧?”张皇后秀眉微蹙的样子很可爱,展颜微笑的样子更好看,欣然说道,“那便拜托信王了。” “皇嫂客气,臣弟告退。”重真以欣赏的心态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说着便退出了养心殿,投身于将晓的天色之中。 一丝朝阳已于东边升起,紫气东来,旭日东升。 张皇后盯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养心门外,便柔声说道:“他真的是信王么?臣妾怎么觉得,他更像你所说的那只大蝗虫。” 天启撑开眼睛抓着她霜雪般的皓腕,低笑道:“是朕的五弟还是蝗虫爱卿,待来日朕要他脱去上衣,望其项背,便可得知。 五弟的左肩胛之上有一道很长的疤痕,那是很小的时候,贪玩的五弟与朕玩刀剑游戏,由朕亲自不小心在上面留下的呢。五弟如今长大了,却不知道那道疤痕会否跟着一起长大,当真是怀念那个啥都无需去考虑的年纪啊……” ( 第322章 再会太医院诸位医者 说起了年少时的往事,天启慨然一叹,脸上便现出一丝缅怀之色。 张皇后替他掖了掖薄薄的秋被道:“皇上熬了大半夜,且安心休息吧,莫要再思虑了。既已托付重任,便看信王如何把控吧。” “嗯。”天启轻轻点头,闭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清晨的酣梦里。 太医院内,因天启身体欠佳从而日夜值守于此的御医们,正打着哈欠起床。 晨曦微露,老人家们纷纷从房中步出,准备抖擞抖擞一把老骨头的时候,却蓦然看见一名身形矫健的锦衣少年郎,已立于院中。 这少年面朝院门,两腿自然分开,双手背负于身后,虽看不清面容,但其笔挺的腰杆,十足的精气神,却让一帮老家伙分外羡慕。 柳松柳太医的脾气最是火爆,当即便看不下去了,戟指喝道:“你是何人?” 薛方太医也问道:“来此作甚?” 少年转身,将一张国字型脸庞,展现于诸位御医的面前。 “你是?”在并未先入为主的情况之下,诸位太医没有一眼认出这便是黄重真,而是依稀觉得这人的面容五官,有些眼熟。 仔细打量了一阵,柳松太医突然跳起来大喊一声道:“你是那只臭蝗虫!” “啊!”柳太医老而弥坚的音量和动作,直将其余御医吓了一大跳,而其所喊出来的内容,更是将他们惊得长大了嘴巴。 定睛一看,便觉得此人与黄重真于面容之上,还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只是气质截然不同,此人略显低调内敛,而那只臭蝗虫却张扬得很。 皮肤也大有不同,此人肤色显白,而那只臭蝗虫常年在辽东地区风吹日晒,简直就是个小黑子。 天知道黄重真这段时间用了多少的牛奶来洗脸,并且物尽其用,将这些牛奶赏赐给了府中一个最“上进”的佣人饮用。 那佣人非但没有排斥,反而十分荣幸,每次都当着重真的面喝完。 至于小信王的唯一口粮,他是万万不敢抢夺的,周玉凰貌似也不肯挺起胸膛让他吮吸。 洗干净脸后再抹一层雪花膏,那脸皮由外而内柔嫩的滋味,简直不要太爽。 在这月余之中如此用心,为的就是将这必将数次发生的一幕,给蒙混过去。 于是面对诸位御医的指认,重真天马行空地耍着赖皮道:“尔等在说什么?” 柳松太医小跑至他跟前,仰起头看着他的国字脸道:“你小子少装蒜了!你会听不懂我等在说什么吗?你这臭蝗虫,当真是将我们这些老骨头骗得好惨啊!” 重真苦笑道:“老太医有话就请直说,莫要拐弯抹角的。” 薛方太医狐疑道:“你当真不知我等是在说谁?” 重真道:“本王当然知道,无非便是将本王从火海之中拯救出来,却牺牲了自己的黄重真黄小将军呗,周遇吉他们已经跟本王说过了。” 重真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低着头丫头声音道:“本王问你们,本王与那只蝗虫,长得真的这般相似么?尤其是脸部的轮廓,还有五官?” 诸位御医再次仔细地查看了重真的面容。 柳松太医还微微蹦跳了几下,煞有介事地比了比身高,慨叹道:“你当真是信王本尊?当真不是那只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小蝗虫?” 重真担忧道:“若是权阉咬定本王便是那只蝗虫,该如何是好?” 柳松薛方等人彼此相顾,也从各自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便彼此重重点头。 柳松太医从怀中掏出重真送予他的那套金针,摊开来指给他看道:“信王殿下可认得此物?” 重真一把将之夺了过来,捧在手中爱不释手道:“这天下间竟有如此锻造精致之金针?你是在何处定制的?可否给本王也定制一套?不瞒你说,本王……” 柳松太医趁着重真稍不留神,一把将之夺了回去,跳开几步塞入怀中,装作若无其事地感叹道:“这天下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啊!” 其余御医如薛方等人,也都捋着斑白的胡须,点头感慨,表示赞同。 重真心道这一关无论如何都算是过去了,在没有极大利益驱使的情况之下,这些宫廷御医无论是出于私利还是公心,都不会于表面之上怀疑且指认自己。 哪怕是心中有所怀疑,但人都是会养成习惯的,在大多数人认为他就是信王,乃至日后登基成为皇帝的情况之下,终将是会深信不疑的。 对于天启病症的二次会诊,在没有人颐指气使横加干扰的情况之下,进行得很是顺利,重真也没有表现出对于中医之道的深刻理解,而是只当了一个主持人。 在他的支持之下,以柳松薛方为主的大明宫廷医疗团队终于下定决心,不去顾忌明里暗里的重重阻挠,而是开始高效地行动起来。 天启的病情,因为重真以信王身份的加入,从而再次得到了转机。 重真既已有备而来,便是不可能轻易出宫的。 他是个要么不行动,一行动便堪比雷霆之人。 他分秒必争,誓将一切时间时间都充分利用起来。 同时,也必将拉拢一切可以拉拢之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权阉?呵呵,便让老子与你,在这大明权利的旋涡之中,好好地斗上一斗吧。老子倒要看看,是你的阴狠魔高一丈,还是老子的正道更胜一筹。” 很快,一个上午便忙碌了下来。 沐浴着依然酷热的正午秋阳,重真负手而立,于太和殿的汉白玉雕栏之前,远远地望着那道颇显气急败坏的身影,下意识地佝偻着腰背,进入了皇城。 魏忠贤终于再次进宫了,人的气场真的可以反过来影响建筑物,这座才只享受了半日阳光的皇城,立刻便再次被阴霾所遮掩。 “这权阉!”望着天边陡然而起,并且迅速飘来的大片乌云,重真挥了挥拳。 魏忠贤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望来,显然是未曾想到这座宫殿之中,除了天启,还有人胆敢这样望着自己,便不由稍稍一愣。 仔细一瞧,他更是大吃一惊:“大蝗虫?他不是死了么?” 重真不想多看魏忠贤一眼,因此立刻便退后,从侧门绕过太和殿。 于是在魏忠贤的感觉当中,他只目光一闪,那道像极了“大蝗虫”的身影便消失了,这让他很是惊恐,以为是那个被误烧了的关宁小将,前来复仇了。 身为得势之后,便无比渴望当初自宫部分长回来的当朝权阉。 魏忠贤很是相信生死人肉白骨的鬼神之说,因此浑身一个激灵,竟不敢再往前走,而是折向右边,并紧紧沿着东侧的宫墙,毕竟东方,总是更多光明。 高起潜跟在他的身后,看见这一幕,禁不住学着重真的样子,咧嘴笑了起来。 魏忠贤似有所觉,骤然回过头去。 高起潜连忙闭嘴,恢复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快跟上!”魏忠贤寻不出破绽,冷哼一声。 高起潜唯唯诺诺,然而腹中,却尽是嘲笑之意,不怀好意地暗忖道:“魏九千啊魏九千,你也有今天?” 接下来魏忠贤的举止,却又让之大吃一惊。 魏忠贤找到了他在宫中的三大心腹——王体乾、李永贞、刘若愚。 三人也正聚在一起,满世界地找他。 好不容易见着了他,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立刻便迎上来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宫里出大事了!” 魏忠贤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问道:“咋回事儿?” 身为司礼监系笔太监的李永贞,同时扮演着魏忠贤这个不学无术之辈的枪手身份,忙接口道:“信王已于今日凌晨入宫了!皇上,似乎确有传位于他之举!” “什么!”魏忠贤耸然一惊,望向三人之中最老实也是最沉稳的刘若愚,见后者沉重点头,便豁然转向高起潜喝问道,“你不是说信王没有入宫么?” 高起潜茫然道:“是啊!他说他要烙饼的啊!他还邀请我一起吃,还给了我……” 高起潜自知失言,连忙住嘴。 王体乾跺足道:“还给了你什么……” “一千两银子,而且是整锭的银两,而并非银票。属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搬回家中……”高起潜越说,声音便越低。 魏忠贤恨透了他的隐瞒,阴鸷道:“你为何不早说?” “属下……属下……大不了属下把这些银子与您各位平分了便是!” “我等并非贪你的银子,然而事已至此,殿下,责怪小高并无作用,还是赶紧想个办法吧!”王体乾三人只知长吁短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可如何是好?” “你险些坏了老夫大事!”魏忠贤却仍能保持冷静,兀鹫般盯了高起潜一眼,沉思稍顷,便咬牙说道,“小高,你先出去!” “不愧为当朝权阉!”高起潜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依言而退。 王体乾却将之叫住了,道:“殿下,如今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啊!” 魏忠贤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道:“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 第323章 把养心小院改造成为朝阳小院 “计将安出?”王体乾等人满眼期盼。 但魏忠贤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们骇然失色:“先下手为强,除掉信王!” 高起潜心内涌起了惊涛骇浪,心念电转道:“权阉之胆,竟已泼天如斯?信王待我不薄,该不该向他报信呢?” 王体乾三人也面面相觑了许久,才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如何下手?” “下毒!”魏忠贤说道,虽面无表情,然看上去更加阴毒。 李永贞和刘若愚听了,相视一眼,默不作声,权当默认。 王体乾迟疑道:“可是莫说信王,便连皇上都已许久不吃御膳房的膳食了。” “静候良机吧!”魏忠贤无比阴鸷地一个个看了过去,道,“此惊天之计,出得老夫之口,入得尔等之耳,便是想要报信,也得好好地掂量掂量。” 四人连道不敢,虽异口同声,然而各自的心内转着什么样的念头,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高起潜更是暗忖道:“信王还真是有着先见之明,然而烧饼粗粝的味道,怎么可能赶得上宫中精美的膳食。信王啊信王,您可千万要把持住啊。” 事实证明高起潜多虑了,重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又是个自制能力很强的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能力还很强,别说是在深宫,就算是个荒郊野外,也可充分发挥荒野求生的能力,又何惧权阉的歹毒之计呢? 不但他自己不吃来历不明的御膳房膳食,便连天启和张皇后的一日三餐,都被他全权接手了。 至于魏忠贤让小太监们端来的精美膳食,他都很大方地当场便赏赐给了他们——信王殿下的当场赏赐,若不当场吃掉,还不被那些虎视眈眈的侍卫围殴? 于是这些小太监们当即便只能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将这些膳食飞快吃掉,那眼含热泪的模样,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感动的。 魏忠贤当然不可能最开始就下毒,因此这几次完全就只是试探,见信王不为那些长得细皮嫩肉的小太监们所动,便将送膳食之人,换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宫女。 重真大骂权阉无耻,却偏偏是个不肯对女生,尤其是漂亮女生下狠手的情种。 于是,就遣派养心门外的侍卫去叫几个小太监过来,叫小宫女们一勺一勺喂给他们吃,美其名曰——互食。 小太监们的心事被拆穿,当真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羞愧。 他则笑盈盈地在一边观看,一边看还一边问:“好吃不?不够还有。” 有一次,王体乾实在忍耐不住前来偷看。 重真敏锐地察觉了,便装作无意间看到了他,于是便欣然上前问候。 得知他竟是堂堂大明内宦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当即便亲切地拉着他的手来到了养心门外,指指里边的养心殿道:“皇上正在里边休息呢,你要进去看看么?” 王体乾将佝偻着的身子俯得更低了,道:“皇上养心要紧,老奴便不进去打扰了,司礼监诸事,有老奴与魏公公着心,还请皇上放心。” 重真怒道:“找打是不?我就是个小信王,你要说自己进去说。” 重真说着便不由分说,将王体乾一把丢进了养心殿里边。 王体乾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重真却已飞身上前将之扶住。 这身手可算吓坏了王体乾,哆嗦着道:“还请信王与老奴一同去见皇上吧。” 重真冷笑道:“这会儿知道害怕了?走!随我去见皇上!” 他说着便揪着王体乾的衣领,像押解犯人一样,将之带到了天启面前。 重真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风格,让王体乾受到了极大的心灵震撼,埋下了他于最后一刻断然倒戈,倾向于重真的火种。 重真正是对于这家伙有着先入为主的了解,才会抓住良机,如此作为的。 以言行举止去影响身边的每一个人,正是他始终不懈努力的一件事儿。 天启受他的影响也挺深的,最直接的体现,便是不再总是窝于空气不怎么流通的宫殿之内,而是经常于秋阳正好之时,来到养心殿的院子内行走、散布。 这说明天启原先越来越死气沉沉的身体,经过这几日的汤药、针灸、推拿,以及膳食调理,已开始逐渐复苏了。 趁着这段时间,重真也将养心殿的院子,进行了一番极大的改造。 他亲自动手将那些极其吸热的石板全都给撬了,便连中间那条通行的小道,也铺上了鹅卵石,其余两旁,更是尽皆让之恢复成为许久之前的泥土模样。 那厚重的土壤之上,尽皆被植被所覆盖的模样,当真是很让人赏心悦目。 他还留出了一块四方之地,开辟成了菜园子,种上些应季的蔬菜,自给自足。 再养上三只鸟雀,两只小黄狗,一个原本毫无生气可言,充满着肃杀与悲伤意味的殿所,当即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休闲养身之所。 唯独可惜,已是秋意,且就快步入中秋了。 但重真有信心熬过了这个冬天,待春季再临之时,必会让此处百花盛开。 也有信心让天启的身体经过一整个冬天的滋补调理,从而去与百花争艳。 或许,再次辛勤耕耘张皇后的肥沃土地的过程中,还能埋下诞育龙嗣的星火哩,养心殿还是养心殿,但重真却将殿外的这个小院,命名成为了朝阳小院。 在这宇宙之间,再没有啥事物比朝阳更具有活力的了。 因此,天启和张皇后都很喜欢这个寓意。 处理政务是不可能的,天启向来都是不理朝政的。 钻研木工也不行,身子不好,精力不济,也就没有这份闲心了。 关键是张皇后与信王重真都不允许,天启为此没少抱怨。 张皇后总是为此娇嗔,毫无皇后威仪,倒是更像一个守着丈夫的小媳妇儿。 重真对此却总是哈哈大笑,道:“皇上有心,说明身体确在好转,可喜可贺。” 天启听这话听得久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便面色略显复杂地看着他道:“你当真希望朕的身体能够早日复原?” 重真咧嘴笑道:“那当然。” 看着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天启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像个孩子。 张皇后却哭了,哭得梨花带雨。 重真和天启都慌了,后者更是手忙脚乱地替她揩去滚滚的泪珠。 张皇后抹抹施着淡粉的脸颊,在脸上留下两道淡淡的泪痕,让这张娇嫩的脸庞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道:“皇上恕罪,臣妾只是太开心了,臣妾没有看错人。” 天启握着他的手道:“是啊!多亏了皇后的坚持与果决,才让朕枯木逢春,迎来了生机啊!” 天启说着,便又瞟了重真一眼,“朕要做事”的警告意思十分浓郁。 正处于呆滞状态的重真瞬间回神,忙略显尴尬地躬身退了出去,将这隔出来的房间让给这对帝后去温存。 与天启接触越深,重真便越觉得他与《明史》记载中的木匠皇帝,越是有所出入,其帝王分值虽称不上优秀,但绝对也并非那般毫无担当,形同木偶。 尽管这七年以来,他确实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在了钻研木工之上。 在张皇后与重真的双重监督之下,七年来苦心造诣于木匠一道的天启,终于安分了下来,每天啥事都不用做,只是吃饭、睡觉、锻炼、发呆。 早上沐浴在阳光下,听听鸟叫,逗逗小狗,看看端庄美丽的皇后在菜园中学种菜,偶尔将较好的身材绷成一条诱人的弧线。 下午睡个午觉,吃点皇后亲手熬制的肉沫米粥,然后由她搀着,沐浴着夕阳的温暖,赤着脚在被晒温的石子路上走一走,秋阳无暑,略燥,对他阴盛阳衰的身体还是很有好处的,尤其是隔三差五便是重用一番的那个器官——肾。 晚上临睡前,天启也习惯了用中草药泡个脚。 嗯,晚上偶尔还要耕耕田,侍弄侍弄张皇后的芳草。 天启所服用的所有食材药草,都是经过重真之手的。 是他亲自从宫外的菜市和药店买来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从不固定,有时还到农户和药材商人那里去精挑细选,无丝毫规律可循。 那条鹅卵石铺就的按摩脚底的石子路,经太阳晒上一日后温温热热的,走起来脚底板酸酸痛痛的,每次都让天启又爱又恨,龇牙咧嘴。 但其潜在的修身养性之辅助效果,也确实很好。 才只十多天,天启就尝到了甜头。 秋季多晴燥之天。 因此,他与张皇后每日傍晚相互搀扶着行走此路,便成了每日必修的课程。每天临睡之前喝一杯温肾的斯风黄酒以助雅兴,也成了天启最为期待的事情。 幸好张皇后还挺克制的,否则以天启的定力,重真很是担忧他会将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元气,很快就挥霍干净。 斯风黄酒其实还挺难酿制的,主要是配方比较独特。 重真也是在前世之时,得益于养父治好了斯风酒厂老板的顽疾,才搞到配方的,而负责给养父酿酒的,正是被无薪雇佣的少年重真。 ( 第324章 重真以信王身份的结庐而居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重真最怀念的,还是那段与养父相处的年少时光,那时候的自己懵懂天真,是多么的率真呀。 重真最喜欢看到的,还是养父看到读书归来时的自己时,那灿烂的笑容。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重真将养父装在心里,成了他克服艰难的动力。 皇宫内汇聚着全大明的海量资源,用这些资源新酿几大缸斯风黄酒出来,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至于“老百姓饭都吃不饱,你却拿粮食去酿酒”这一说,重真也很无奈。 总有些宫里的肥硕蛀虫,拿这些民脂民膏去行那遭天谴之事。 与其如此,重真认为还不如由自己来支配这些粮食。 毕竟与这些明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蛀虫相比,自己对于历史的认知,总归是要他们要来得深刻许多,不但能够物尽其用,还能适当地回馈百姓。 斯风黄酒酿制完成了,重真还大方地给太医院的各位御医每人送了一坛,并将妙用告诉了他们,尤其是用开水烫温了之后饮用,效果最佳。 喜得这几个夜间耕田的次数越来越少,又从不服用虎狼之药的老太医,屁颠屁颠地跑回家,找风韵犹存的小妾温酒谈心去了。 “御医爷爷们,不举乃是顽疾,可不能煎迫过甚哟。”重真远远地喊道,跑到拐角的老太医们纷纷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在了地上。 重真还收集了不少江南百姓进贡的糯米,并亲手制作了甜酒浆,准备开春之时发酵成在江南地区,尤其是吴侬软语那片地儿人见人爱,男女皆宜的米酒。 中秋这天,重真立在院中,亲自侍奉着帝后二人,吃月饼,喝黄酒,赏月亮。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离别。小楼凭槛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一首《望汉月》,通过重真极富磁性的嗓音吟咏而出,兆头极好,也很好听。 第一句也很中规中矩,但是从第二句开始,就有些不正经了。 男人听之,比如天启,当即抚掌大笑。 多为少年的侍卫听之,无不神往,对于各自心仪的宫女,投去爱慕的眼光。 少女听之,则无不娇羞,低下红红的脸蛋儿,不敢去接触情郎火热的目光。 小黄门们看见了,无不羡慕,嫉妒,悔恨。 张皇后听这个信王才只一首词,便激起了千层浪花,心中暗赞的同时,也是啐了天启一口,埋怨道:“皇上……” 天启忙道:“爱妃勿怪,爱妃勿怪,朕实在是太久没有这般开心过了。” 重真欣然说道:“皇上得以开怀,便说明龙体已大有起色啦,实在可喜可贺。” 天启笑呵呵地看着这个处处为为着自己考虑的五弟,赞道:“朕和皇后,果然没有看错人。” 重真忙躬身道:“皇兄可千万莫要再折煞臣弟啦。” 天启连道了三声“好”,忽然又道:“蝗虫爱卿当真已经死了吗?” 重真黯然道:“千真万确,纵火之幕后主使,也被小将军的兄弟当着魏忠贤公公的面儿,怒而斩首。” “魏忠贤公公?哦,你说大伴儿啊?朕确实第一时间就派了他去。”天启慨然一叹,又道,“多好的关宁少年啊,蝗虫爱卿的尚方宝剑还在否?” 重真道:“回皇上,还在的,臣弟入宫之时便已带来,正悬于殿门之上呢。” 天启道:“拿来予朕看看。” “诺。”重真躬身应诺,便退回去将“汝钦”宝剑取了过来,双手捧着交给了天启。 天启起身接过,赫然抽出一半,仔细地看着其上镌刻的“汝钦”二字,道:“果然是我太太爷赐予胡宗宪的平倭宝剑呐,多好的关宁少年呀,着实可惜。” 听天启两次提起“关宁少年”,重真心知其必有用意,便浅笑不语。 天启还剑入鞘道:“信王没有什么话要说么?” 重真听他将“信王”二字咬得极重,心知他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所有怀疑的,却波澜不惊地说道:“小将军是为救臣弟而死,臣弟感激莫名。” 天启点点头将宝剑还给重真道:“蝗虫爱卿乃是朕的百战之将,你确实应该感激。五弟,你可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朕与你最为热衷的刀剑游戏么?” 重真心念电转,欣然道:“自然记得,只可惜木刀竹剑守护不了这大明天下。” 天启面现追忆之色道:“是啊,唯一一次用了真刀真剑,却将五弟给误伤了,朕每念及此,都很是自责呀。” 重真忙道:“这七年来,臣弟多亏了皇上和皇嫂的照拂,才能于信王府内求学问道,也始终没有忘却皇兄的教诲,一直勤练身体哦。” 天启拍拍他瘦削而又坚实的肩头,赞道:“你不说朕也知道。” 重真道:“皇兄可是想看臣弟舞剑?” 天启略显尴尬地望向张皇后道:“可以么?” 张皇后心道你这个太极倒打得好的,便白了他一眼道:“行吧。” 又吩咐重真道:“信王可千万小心,莫要惊了皇上。” 重真笑道:“皇兄贵为天子,又自小便有游侠之风,岂会惧那区区剑气?” 说着,便退至了养心门外,隔着一道门,于月下舞起剑来。 他舞的乃是华夏剑道中最为寻常的一套剑法,因很多小孩都会在小的时候拿着竹竿当剑,跟云游四海的剑客学习,因此又称“竹竿剑法”。 一套剑法舞毕,热血的重真也有了微汗。 张皇后很想问一句“信王热否”,却又觉得实在是太过唐突,便看向天启。 天启便索性开诚布公道:“五弟可否将上衣褪下,让朕一观你的背部?” 重真感受到了他的真诚,洒然笑道:“自然可以。” 心内则正中下怀,因为他的前胸,确实有着不少的狰狞伤疤。 若被天启与张皇后瞧见,不生疑窦才怪。 于是,他便迫不及待,依言而行,将一个坚实的后背,展现在众人面前。 刚巧前边就是宫墙,因此不用害怕被任何一人看到前胸的伤疤。 张皇后轻啐一口,转过脸去,天鹅般修长白皙的玉脖,一片嫣红。 小宫女们或瞪大眼睛,或娇羞地低头不敢直视。 侍卫们则对于重真匀称的肌肉线条,极其羡慕。 天启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左边肩甲处的那道,很长却很淡的疤痕。 重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这道疤痕,是在觉华之战最后冲锋凿穿之时,也不知道被哪个建奴从背后砍了一刀。 当时那刀可不轻,直接便砍破了轻甲。 然而,重真的马速实在是太快。 于是,便留下了这样一道看上去不轻不重的伤痕。 相比于前胸的那些狰狞伤口,重真甚至都没在意过这个刀疤,当时似乎是连处理都给忘了,还是周遇吉看见了,逼着他进行了一番消毒呢。 天启则看得热泪盈眶,心中满是追忆之情,兄弟之情,还有着淡淡的悔意。 张皇后忍不住转过脸来偷看,对于这个壮实年轻的小叔子,多少有些眼馋。 张皇后一时没忍住,狠狠瞪了重真一眼。 因为她察觉到,他的眼中,满是笑意。 在重真的带动之下,天启止住眼泪,破涕为笑。 天启一开心,张皇后便也放下了所有的防备,掩嘴轻笑起来。 三人相视而笑,缓解了淡如月光的尴尬,也让彼此之间仅剩的隔阂彻底消融。 天启七年皇城的中秋,便在几多欢乐几多愁的氛围当中,悄然而逝了。 魏忠贤很气愤,因为他连从旁侍奉的资格都欠奉。 唯一的安慰是,天启好歹将他宣了过去,当着皇后与信王的面儿,一顿安抚。 重真觉得,魏忠贤对于天启多少是有些感情的,毕竟从古至今除了秦二世之外,似乎还没有哪个皇帝,会让一介宦官如此为所欲为了。 转眼已到了八月下旬,几阵秋雨之后,深秋降临京师,将煤山渲染得层林尽染,皇城里鲜有的植物,也大多变得枯黄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无疑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季节。 然而天启欣喜地发现,朝阳小院里橙黄橘绿,百菊争艳。 天启这才发觉,重真移栽于此的所有植被,都是以他的康复为出发点的。 与张皇后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两人啥都没说,只在心内更加信任与器重。 月余的功夫,天启的身子也已有了不少起色,虽看上去仍非常虚弱,但已有了一丝健康人的气色和精神。 张皇后对此欣喜莫名,天启自己也是沾沾自喜,心中不再压抑,生活有了规律,康复的信念也有了,加上亲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良性循环也就出现了。 重真一直认为,许多时候人的意志力,也是病症能否康复的一大因素。 这月余之中,重真确实很忙,忙着照顾天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他还在朝阳小院的角落之中搭建了一座草堂,晚上就睡在那里,就像一只看家护院的忠犬替主人守着大院,更像一条盘踞在真龙旁边,借着真龙鳞翼默默成长的潜龙。 ( 第325章 “信王重真”在宫里宫外的好名声 对于重真的举动,天启、张皇后、内阁大臣、文武百官、小黄门小婢女,全都看在眼里。 张皇后曾力邀重真住到养心殿里去,连房间都亲手为他整理好了,天启本人也劝说过,可重真只是笑笑摇头,很轻,却也很坚定。 内阁大臣以及各路言官,本对重真入宫照顾天启一事,持强烈的反对态度。 御史言官们受权阉指派,更是每人每天都要上一道折子,从祖宗成法到忠孝礼仪,再到朝纲伦理,引经据典,大骂重真居心叵测,暗指天启昏聩无能。 更有甚者,跑到午门之外悲呼:“若长此以往,则大明江山,危矣。” 可是当他们得知重真在天启的院子内结草而居时,就都闭了嘴。 “没办法,人信王都以看家护院的忠犬自居了,守着天启,守着大明,身为朱家的臣子,咱还有啥好说的?有本事,咱也去宫里搭个草庐自居呀?” “我们有这个资格吗?没有呀!再说你愿意吗?反正我不愿意!” “散了吧,那就都散了吧!” 也不知道是谁说出了这句话,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御史言官们,便都同时起身,拍拍膝盖,挥挥衣袖,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今日轮到黑熊守着午门,老虎在宫内巡逻。 黑熊这憨憨眼见这群两脚猛兽如此没有恒心,居然连半日的陪伴都做不到,便将胸膛拍打得咚咚作响,怒吼着作势欲追。 本来就怕它更甚老虎与真龙的御史言官们见状,无不狼奔豕突,从此再不敢轻易来午门广场,进行这一合乎大明律法的聚集。 “这信王,当真是铁了心要跟老夫对着干啊!” 魏忠贤见屡试不爽的此计居然被挫败了,只好咬着牙齿另想他法。 “信王殿下,干得漂亮!” 以高攀龙等人为魁首的东林文臣,则都一边赞扬,一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信王登基,秋后算账;阉派挫败,如过街老鼠;东林扶摇,如大鹏展翅。” 不知不觉中,这份憧憬居然如歌谣一般,在东林之间流传起来,但每一个东林毕业生,却一改以往酷爱炫耀的陋习,三缄其口,使得阉派无从得知。 然而,无论阉派,还是东林院派,抑或中立清流,有一点则都达成了共识,那便是佩服重真信王的睿智与勇气。 毕竟守护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守护的是一位天子。最是无情帝王家,谁都不敢保证,等到天启身子骨好转之后,是否会行那狡兔与走狗之事。 这是外人的想法,天启心中却很明亮也很纯粹。 就算重真是犬,那也是自家兄弟。因为有一种犬叫作忠犬,是主人最忠诚的兄弟,永远都不会背叛主人,就像重真的二狗那样。 它的大哥死了,于是它就与老虎还有黑熊一起,继续守护它们大哥生前守护的人与事物。 局势严峻,国事维坚,所依靠者,唯真兄弟尔。 一如关宁的那些少年们,总是愿意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自己的战友去保护。 老虎的巡逻总是显得十分优雅,闲庭散步,透着一股霸王般的慵懒。 倒是正在退毛的二狗,总是与它踱着同样的步子,看谁不顺眼,就狂吠几声。 二狗最喜欢对着魏忠贤叫,每次看见都要叫到其消失在狗眼之中为止。 魏忠贤真的很想将它用一根闷棍打了,然后炖了吃肉,然而终究秉承着好男不跟狗斗的优良作风,从不与二狗一般见识。 谁叫它的旁边,总是跟着一头吊睛白额大虫,还是东北来的最凶猛的那种,每次见到魏忠贤,虽然不声不响,却总是拿那双幽光瞳仁,冷冷地注视着他呢。 重真认为,魏忠贤嚣张跋扈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有着害怕这种情愫的。 在他眼中,自己好比是二狗,天启则顺理成章就像老虎。 哪怕这个权阉已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却绝不轻易冲突,总是刻意回避。 越是如此,重真便越是觉得这老小子会捣鼓点事儿出来,因此从不放松警惕。 八月的最后一天,整座皇宫的守卫都得到了极大的增强,尤其是养心殿附近。 黑熊彻夜守着午门,老虎与二狗也彻夜于宫内巡逻,似乎它叁也知晓,这一天对于它们那个已变换了身份的大哥而言,无比重要。 深秋,深夜,子时,天启与张皇后,都于殿内的小房间内睡熟了。 但重真依然没有放松,于草庐之中盘膝而坐,“汝钦”宝剑搁在腿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就当殿内殿外的侍卫们,都处于昏昏欲睡之时,重真却反而将持续了两世的敏锐警惕之心,提升到了极致。 终于,公鸡唱晓,天边显露出了一丝鱼肚白。 九月将以一个全新的姿态,迎来阳光灿烂的第一天。 万籁俱寂,重真听到了殿中的天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张皇后温柔的安抚之下嘟哝了一声,复又沉沉睡去的鼾声,这才逐渐地放松了警惕。 八月过去了,九月的阳光照耀到了人间。 大明时空下的人们,照例过着寻常的生活。 唯有重真知晓,这丝转变于他而言,于大明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丁巳也好,丁酉也罢,过去了,都过去了。 天启活下来了,没有死在八月,而是活到了天启七年的九月。 这只立志于改善大明的小蝴蝶,再次以实际行动有力证明,历史是可以通过小人物的努力,从而被改写的。 这丝认知,让他对于接下来的大明时局,哪怕是举步维艰,也都信心百倍。 到了九月初九,经柳松、薛方等宫廷御医联合把脉,确定天启的身子已有了较大的起色。 继续疏肝理气、健脾开胃的同时,也可以进行较大强度的督脉针灸了。 所谓督脉针灸,其实就是在人体的背部进行针灸,配以一定力度的推拿,效果更佳。 人天启毕竟也是连续七年进行着高强度伏案工作的专业人才——木工钻研者。 重真一直认为,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兴趣爱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哪怕这个人他是皇帝。 唯独被魏忠贤趁机把持了朝纲这一点,让重真不敢苟同,但他知晓天启对于这个权阉的微妙感情,也了解后者对于天启心理的把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故而从不挑拨离间,哪怕是张皇后频繁暗示,也始终装作听不懂。 如此一来,张皇后自然于芳心深处对他略有埋怨,倒是天启对之好感大增。 重真对于推拿之道是很有发言权的,也曾用此中医之术,为马世龙和袁可立诊治,效果挺好。 尤其是隐顽之疾得到了极大改善的马世龙,还因此而爱上了推拿之时的酸爽感觉,每次碰上重真,第一件事就是死缠烂打,强烈要求推一发。 重真对此既无奈又无语,便刻意加重了力道,将马世龙折腾得死去活来,可是这皮糙肉厚的家伙,竟只觉得累并快乐着。 天启可不像马世龙那般粗糙,因此万万不可将马世龙的强度移到他身上。 柳松太医于此道上浸润多年,其功力以及对于人体穴位的认知,比重真厚重了不知道多少倍,对于分寸的拿捏,也远胜于他。 因此,重真绝不肯放过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每一次都在旁边默默观摩,认真学习,勤于笔记,却从不多言。 倒是柳松太医,总是一边行针一边讲解,也不知是解释给天启听的,还是为了教导重真这个学习态度很端正的大明接班人——信王殿下。 天启的膳食、药材,重真依然没有假手于人。 魏忠贤再只手遮天,也无法摸索出其规律来,更无法对所有药铺、小摊贩子,都做手脚。 事实上,魏忠贤走的一直都是上层路线,对于这些大明王朝里的小石头从未有过过多的关注。 因此,这些社会基层的百姓们,反倒不怎么卖魏公公的账,倒是对于总是笑咪嘻嘻,却精明得跟个商贩似的信王殿下,格外敬畏。 “信王入宫,结庐而居。信王出宫,挑选药膳食材。昨日去了张家的药材铺子,今日光临了邱老汉的蔬菜小摊,明日或许会去老屠家的肉食铺……” 诸如此类的话题,已逐渐被京师的百姓们所熟知,并且津津乐道。 不论是谁,只要是看到这个一个侍卫都不带,却总是握着一名古朴长剑的国字脸皇族少年,便都会笑脸相迎。 哪怕是曾于前门大街厮混的三教九流,也从不认为他跟那只蝗虫,会有着丝毫的联系,毕竟那只蝗虫便如扑火的飞蛾,已经为救信王在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这是贵为信王妃的周玉凰,周玉凰的贴身丫鬟小伍,信王昔日的侍卫长,信王的老丈人周奎,都认定了的事实。 就连当朝帝后,与之当庭对峙过的权阉、阉派五虎、东林群儒,都认可了他的出现,他的存在和他的结庐而居,平头百姓,挣扎求存,又哪来的资格质疑呢? ( 第326章 “小信王”朱慈烺名字的由来 况且,只要是信王殿下光临过的地方,只要货物足够新鲜足够好,便稳稳的是一桩生意,最重要的是会给这家铺子带去名人效应。 若是信王挑着挑着便点头称善,则效果最佳。 试问连贴身侍奉皇上的大明信王都认可的铺子,会有质量问题么?店铺老板会缺斤少两么?断然不可能!也不可以!否则便是自砸招牌! 挣扎求存的底层人士所奢求者无非混个温饱,又有谁会与财神爷过不去呢? 明面之上,京师的氛围因着信王的出道,从而轻松了不少。寻常百姓感受不到暗中的汹涌,唯独当事几人能够感受到局势的紧张罢了。 诸如重真,诸如魏忠贤。他二人正围绕着天启争宠打架呢,以前无往而不利的魏忠贤,这次却吃了身份和身体的亏,频繁吃瘪。 天启的身体好起来了,那么月余都未曾归家,未曾见到妻子儿子还有内定小老婆的重真,终于有机会回那座离皇城其实很近的信王府看看了。 二狗今日在信王府值班,本来是趴着的,看到他来,“汪”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儿,最终还是摇着尾巴迎了上去。 重真用脚逗弄了它几下,让它觉得很是委屈。 因为在这之前,他向来都会蹲下来,用手轻抚它那硕大脑袋的。 这也是二狗最为享受的时刻,简直攀上了狗生巅峰。 毕竟老虎的头皮摸不得,长大后的黑熊似乎也很在乎尊严,从不让重真摸它与身躯不怎么成正比的小脑瓜子。 周玉凰很贤惠,这从她亲自哺乳,将小信王养得白白胖胖,便可看出。 月余不见,小信王却没有觉得大信王有多少陌生。 谁叫重真无论逗弄美人儿还是小孩儿,都是一把好手呢。 小信王被他捧在强壮的臂弯里,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小伍甩着重真亲自制作的拨浪鼓,弯着一双月牙眼,很称职地在旁边扮演着小老婆的角色,笑得就像一枚弯弯的月亮。 这傻丫头,一直觉得信王与重真长得很像,却直到此时都没产生过疑窦呢。 周玉凰柔情似水,觉得不枉委身这个来自辽东的关宁少年。 这个温柔的华夏女人满眼满心都是身为母亲的光辉,都是身为王妃的荣耀,都是自己胖嘟嘟的儿子,都是自己刚硬如铁、柔情似水的夫君。 周玉凰给儿子的粮食储备很是充足,奶妈子不用给小信王提供口粮,有些小失落,却很会说话,一个劲儿地感叹道:“多像啊!小殿下长得多像大殿下呀!” 小丫鬟却显然没有这份眼力见儿了,虽然被选出来侍奉周玉凰已经有将近个两月了,但是甫一见到年少多金、朝气蓬勃的信王,一颗芳心还是犹如小鹿乱撞。 闻言,她便不甘落后地说道:“是啊是啊,一看就是亲生的。” 奶妈子顿时满脸黑线,幸好信王哈哈大笑,王妃也乐呵呵地并未生气。 唯独小伍狠狠瞪了这个年少的小妮子一眼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小丫鬟满脸委屈,但是很显然,无论王妃还是奶妈子,都是站在她那一边的。 重真适时说道:“好生照顾王妃和世子,其余的别多想。” 小丫鬟这才满心欢喜,忙不迭答应下来。 奶妈子轻轻打了她一眼,以示恭贺。 周玉凰转开话题道:“礼部已取好了小糯米的名字,还请夫君过目。”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段锦帛。 小糯米正是小信王的乳名,是周玉凰根据重真“糯糯,糯糯”的称呼,改编而来。重真将小糯米交给周玉凰,同时接过锦帛,摊开一看,剑眉顿时微蹙。 “朱炎熠?为什么要这么多的火,是大明缺火,还是我儿子五行缺火?” 周玉凰无奈道:“妾身也觉得不妥。可是礼部的官员说,此乃皇族取名惯例,夫君属木,木生火,大明又属火德。故,此名寄托了大明对于小糯米的殷切期望。” 重真怒道:“他们这是没能烧死本王,便想烧死本王的儿子呢!别理他们,我儿子的名字,我自己取。” 周玉凰道:“那不若夫君这就给小糯米取名吧,也省得权阉指使礼部,再围绕着小糯米做文章,小糯米还是个孩子,妾身不想他卷入那个可怕的旋涡里。” 重真点点头,脱口便道:“就叫慈烺吧,火良为烺,明也。配以慈爱的慈,愿我儿慈心,明朗,十八年后如他的父亲一般,儒雅俊朗。” “慈烺,朱慈烺……”周玉凰小声念叨了几遍,便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 小伍摇晃着拨浪鼓,咚咚咚地一遍遍呼唤着小糯米的名字。 小糯米似乎也很为自己终于有了真名而喜悦,笑咯咯地拍打着自己的手脚。 奶妈子更对重真的才华,赞不绝口。 小丫鬟也学乖了,只是浅浅地笑着,并未言语。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间总是特别短暂,重真要去给天启采办了。 “老婆,我上班去了。”重真总是能够带给众人以惊喜、快乐。 临出门前,他朝周玉凰与小伍投以深深的一瞥,得到了深情与娇羞的回应之后,又对奶妈子与小丫鬟轻轻颔首,令二人受宠若惊,暗暗发誓,衔环相报。 王侯之门深似海,庭院之中,周遇吉闪身而出,默默地跟在重真身后。 重真回头接过他递上来的一包烧饼,笑道:“这几天怎么样?” 周遇吉道:“很好,你呢?” 重真道:“我也很好,饭菜都是自己做的,好吃又安全。” 周遇吉欣然道:“那就好,就是许久未吃你做的饭菜,怪想念的。” 重真笑道:“我们且在各自的阵地上努力奋斗。我相信有朝一日,这些努力必定能够合而为一,然后如阳光普照大地一般,沐浴到每一个大明百姓的身上。” 周遇吉欣然笑道:“大明百姓遇上你,包括我在内,真是一种福气。” “是我拥有了你们而显得更加有福。”重真先是大笑,旋又压低声音道,“其实做信王挺难的,还不如在辽东做一个关宁小兵来得闲散。” “是啊,小兵无需承担那么多的责任。”周遇吉深以为然,也压低声音道,“然而所有小兵之所想,无非便是积功而成王侯,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重真觉得这个悍将正在完成一次由量到质的蜕变,便又提点道:“所以说,唯有下到基层,了解每一个小兵以及百姓的想法,才能拥有优秀王侯的潜质。” 周遇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这场简短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重真很期待他的成长,期待他从内心深处,完成由周吉到周遇吉,乃至超过那个死守武关,望风而靡却为他一人死战到底的之大明总兵官的蜕变。 一出信王府,袁七便自发率人以前后左右的角度将重真保护起来,他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跟着,来到了店铺林立的前门大街,挑选药材以及膳食材料。 百姓们对于这些低调的信王扈从,早就见怪不怪了,其好感程度甚至远超上一批没有信王陪着,却老是自发来到街上,行那跋扈之举的侍卫。 尤其是那个被大蝗虫麾下大将周遇吉砍了脑袋的侍卫长,简直是令人生厌。 “哟,信王殿下来啦!您快里边请,小店昨日刚进了一批药材,您快看看。”张家药材铺的小二率先看见了重真,当即便邀请他道。 重真点点头便走了进去,掌柜的听见了,连忙也迎了上来,亲自陪同。 重真左挑右选,细致询问了每一份药材的来历、功用,这才让小二郎照单抓药、称量,并且从始至终,目光都未曾离开过自己所挑选的那些药材。 用中医专用的纸张打包好,重真提着出了药材铺,又开始随处闲逛起来。 几乎所有在前门大街讨生活的人,都已经认识这个始终噙着微笑的王侯了。 见他举止文明、步态优雅地又来了,便也循规蹈矩地与他打着招呼。 重真以浅笑成片成片地给予回应,唯独路过如意楼之时,面对那些装作不认识,又大着胆子称他“大爷”,叫他“来玩呀”的风尘女子,不屑一顾。 重真亲自上街采办的目的不只是购买蔬果肉食,还有对于京师乃至整个大明民生的考量。 毕竟前门大街于此时,可以说是整个大明规模最为庞大的货物集散地了。 南来北往,东向西行。 还很少能够看到番薯、土豆、玉米等,整个儿或者整筐地进行售卖。 但哪怕只听到一个摊贩在吆喝,便足以说明传统的华夏农夫们,已对这种早就在东南地区开枝散叶、扎下根去的新作物,产生了一定的认同。 每当碰上,重真都会上前,仔细询问,但不是问价格,而是专注于这些新作物的长势,适应的土壤,收成等等方面。 售卖的摊贩们虽然很失望信王并未购买一筐,只是间或挑选几个充当当天的食材,但有了这块金字招牌,还怕往后的生意不够好么? 因此,无不表示热烈欢迎,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第327章 争取刘太后 支持新作物 站于两只箩筐中间的钱老汉,看见重真尽往那些个头中等的挑,便忍不住道:“信王殿下,您往大的选呀,这可是给皇上和皇后娘娘吃的呶。” 重真便挑便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育种之时要往大的挑,这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然而若是论吃,还得是这些个头中等的。” “为啥?” “这都不知道,你还真够笨的,活该一辈子种地。”重真笑骂一句,又耐心解释道,“因为容易熟啊,不论是整个儿煮着吃,还是烤着吃,切开另当别论。” 钱老汉非但不生气,反而倍感光荣,满面红光道:“信王高见,老朽佩服。”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羞辱本王?”重真斜睨着了他一眼,又道,“番薯多于秋季收获的这没错,可是据本王所知,土豆和玉米,似乎普遍是在春夏才大成的。” 钱老汉大笑道:“信王有所不知,这些土豆和玉米,已是老汉今年种植的第二茬了,收成好着哩,若不然自己吃都不够,怎可能拿到集市上来换取钱财呀。” “在竟能妥善开发有限耕地的同时,进行双季,乃至三季种植?”重真呆了一呆,起身由衷道,“如此浅显之道理,本王居然没有想到。到底是术业有专攻,老汉高见,本王佩服。” 钱老汉郝然道:“信王可千万别折煞老汉,老汉我这辈子也就侍弄侍弄一亩三分的土地,养家糊口五六人,哪像皇上与信王,须耕耘天下,心系百姓呢。” “各司其职,能者居之。您老的这番高见,不知可折煞多少王侯将相哦。” 重真不吝赞美,他今日出宫太急,没有将那只常用的菜篮子带来,便问隔壁摊位上的篾匠老婆新购买了一只,还是夹层的那种。 上边小的那层,放中药和水果。 下边大的那层,放犹自带着泥土清香的蔬菜。 如此细腻,既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交叉污染,也可以给百姓树立一个爱卫生的好榜样,从而逐渐养成干净整洁的好习惯。 其实在重真眼中,京师百姓已经很讲究卫生了,哪怕是客流最大,商贩最多的前门大街,看上去也挺干净整洁的,但谁会嫌弃自己的家过分美丽呢? 谁都不会!至少大明治下,谁都不会! 所有的蔬果都很新鲜,显然是勤劳的老农们,大清晨便去地里现摘现挖的。 不过番薯从地里挖出来之后,要搁在家里放置一段时间,才会变得格外甘甜。 重真把这个道理告诉了钱老汉,以及继他之后的那些争相购买者,引来一阵将信将疑,待回到家分批尝试之后,才知信王所言非虚。 拎着菜篮子堂而皇之地由午门入宫,大概已开了大明立国以来之先河。 重真要的就是这效果,他就是欲将许多个出人意表之举叠加起来,最终让别人对他的一切言行,既见怪不怪,又鼎力支持。 袁七等人暂时还没有入宫的资格,重真也没有刻意地去为他们争取。 毕竟那样一来,便是对宫廷侍卫的不信任,不尊重。 重真对于人心的把控,向来都是妙到巅峰的。 望着重真由午门再度入宫,他们便自发地散在皇城周边,与宫廷侍卫以及部分锦衣卫,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识,那便是——保护皇上,保护皇后,保护信王。 除了以上事情,在宫内结庐而居的重真,还多了一件每天都必须进行的事情。 那便是——拜见刘太后。 刘太后是大明神宗万历的妃子,从辈分上来排,属于重真的祖母辈。 但这并不妨碍重真将之当作母亲一般的角色来看待,因为在其两世为人的经历当中,始终缺乏一份母亲光辉的慈祥,令他有些偏激,有些偏执。 无巧不成书,信王的苦命生母,也是姓刘,也是刘氏。 刘太后慈眉善目,便正好弥补了重真于这份情感上的空白。 自从第一次拜见了刘太后之后,她那贤淑的皇太后形象,便如母亲一般,刻画在了他心灵的最深处。 略有瑕疵的周玉凰,也是因着刘太后的坚持,才最终成为了信王妃的。 重真认为正是这份坚持,才成就了自己与周玉凰春风一度的缘分。也正是因为这丝缘分,才让自己与大明信王身份相融,谱写比穿越还要神奇之事。 再加上刘太后性情宽厚,居于后宫数十年,却从不争权夺利,只默默旅行着自己贤良淑德的义务。 最终于神宗光宗先后崩殂之时,被东林大臣拥戴为皇太后,掌大明太后印玺。 但她却从不仗之以垂帘听政,更没有对大明朝政颐指气使,恪守着大明祖训。 “我汉家女子于数千年里养成之品德,又岂是建奴那短短几十年的画虎类犬所能比拟的。哪怕是大妃殉葬,也阻挡不住建奴女子把持朝政之野心呐。” “除了于移宫案里救出皇兄之外,这大概便是东林所做的最厚道明智之事。” 重真默默地想着心事,拎着菜篮子,跨入了慈宁宫的门槛。 慈宁宫里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都被刘太后渲染得温润如玉,即便是那两个看门兼守护皇太后的宫廷侍卫,言行举止都略显君子之风。 “这就是磁铁效应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与太后所行之事,殊途同归!” “参见信王殿下!” 沿途看见重真之小宫女小黄门,无不将那古朴的汉家之礼,行得恭恭谨谨。 重真照例浅笑着成片成片地给予回应,那浑然天成的君子之风,又岂是随随便便拉出一个朱氏皇族出来所能比拟的,他的胖子皇叔福王就更加不用说了。 慈宁宫的宫女太监们,无不暗忖:“权阉自封九千岁,自诩老夫,强迫别人称他殿下,不服他者却大有人在。而信王殿下却从不强调他的身份,却格外让人信服。” 若重真知晓了他们的想法,定会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怎么拿本王去与那个权阉相提并论?简直岂有此理!” 好叫他们知晓,啥叫信王的暴脾气。 刘太后自入宫成为万历的妃子之后,就改掉了贪睡这个少女时代的小陋习。 她于晨曦微露之时,便早早地就起床。 打了一遍重真所教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略加洗漱,吃顿简单的早餐,简直神清气爽,觉得自己再活个二三十年,似乎也并非难事儿。 而过了今年,她便七十高寿了。 听见外院的动静,刘太后已在一名小宫女的搀扶之下,缓缓地移出宫里来。 重真见了,忙将提着的菜篮子放于一旁,迎上去握住她的手道:“太后呀,您可折煞孙儿了。” 刘太后爽朗地笑道:“年纪大咯,反而不喜成日坐着,倒喜欢四处走走。” 重真笑嘻嘻地打趣道:“要不明儿,孙儿带您去前门大街买菜逛街?” 刘太后伸出一指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啊你,有时候便连哀家都猜不透你的心思。不过说起来,哀家也确实有着四十多年,未曾去过那条大街啦。” 重真道:“孙儿不论在外边带着多少层面具,又有着多少的变脸之术。在您的面前,始终都只扮演您孙儿的角色。” “傻孩子,你本来就是哀家的孙儿,嫡亲的孙儿,何来扮演之说?”刘太后觉得与这个有趣的孙儿相处久了,变脸说话的方式都略微改变了。 她那贤淑但却略显苦闷的宫中生活,也精彩了许多。 重真忙需打了自己一下道:“对对,太后说得对,哈哈哈。太后,小糯米的名字取好了,不过孙儿并未采用礼部所拟的,而是自己给小家伙取了一个。” 刘太后欣然道:“儿子的名字就是该由父亲来取,那样才显得不生分。” 重真道:“孙儿给小糯米取名为慈烺,太后觉得还行不?” “慈烺?慈心明朗?” 刘太后喃喃念叨了两遍,由衷赞道:“岂止是还行,简直就是太好了。我孙儿品行优良,孙媳妇儿贤良淑德,哀家果然没人看错人呐,哈哈。” 重真由衷地深深躬身一拜道:“孙儿多谢太后。” 刘太后欣然点头受了这礼,又喜道:“今儿带了啥新鲜的蔬果给哀家呀?” 重真忙将菜篮子提过来,着重指着番薯、土豆、玉米,微笑地向着这个慈祥的老人介绍道:“除了这些应季的传统蔬果之外,太后可认得这三物?” “这三物,似乎在哪里见过……”刘太后轻蹙眉头,想了一会儿,便欣然说道,“哀家想起来了,数年之前,徐光启徐大人,托人将此物呈至过哀家面前。” 重真呆了一呆,旋又大喜道:“竟有此等渊源?” 刘太后叹道:“是啊,只可惜哀家久居深宫,早已生疏了父辈的耕读之习,对于他说的亩产千担万担,早已没有了最基本的认知。 彼时又正值东林阉派争斗最为激烈,哀家思前想后,不愿好好的大明朝堂陷入更深,更不愿破坏后宫不得干政之祖训,便没有答应助其推广。 孙儿,此物真有徐光启说得那般神奇?可以多养活成千上万正在忍饥挨饿的大明子民?民以食为天,我大明当真已陷入这般水深火热之深潭了?” ( 第328章 重真的底线到底在那里 重真肃容道:“这几年来我大明天灾不断,因此实际的状况比徐大人说得更甚,其中尤以本就干涸的西北最烈,若不及时干预,早做准备,怕是人祸将至。” 刘太后悚然动容,挥挥手将附近的小宫女小太监都指使到远处,才压低声音道:“你是说,西北将起民变?” 重真悲戚道:“孙儿就怕这民变非比寻常,在有心人的煽动和朝廷的不重视,官府的不作为之下,将会迅速衍变成遍地烽烟,届时贼寇流窜,良善人家怕也会被裹挟着,从而被怕加入那揭竿而起的行列当中。” 刘太后忧虑地握住重真的手,略显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孙儿,此事可真呐?” 重真道:“孙儿绝非危言耸听,皇上其实已有所觉,便遣派了洪承畴、贺虎臣等一干精干的文臣武将,前往镇守西北。孙儿有罪,还请太后宽心。” “哀家听说过这两人,这就好,这就好。”刘太后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又叹道,“可惜了哀家始终只是一介久居深宫的妇道人家,啥都做不了。” 重真笑道:“其实太后也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的。” 刘太后蓦然察觉到了这条小滑龙的真实用意,却也不生气,而是期待道:“哀家能够做些什么?” “种地。”重真指指菜篮子里的三样新作物道,“就在这院子里。” “种地?”刘太后瞪了瞪眼,又瞅瞅秋意深浓的院子道,“就在这院子里?” 远处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见这对祖孙又开始聊一些新鲜的轻松话题了,便簇拥过来道:“种地!就在这院子里!” 面对着众多满怀好奇与期待的目光,重真郑重点头道:“孙儿绝不敢口出狂言,事实上除了您这儿,皇上所居的养心小院内,也有一块专门种菜的园地。 待到来年开春,孙儿就亲来太后这儿平整土地,慈宁宫的院落面积远大于养心殿,土地资源丰富,只要科学打理,应急的蔬果怕是吃都吃不来及哩。” “土地资源?科学打理?”小宫女们觉得实在新鲜,便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刘太后宠溺地看着这帮小家伙道:“何须等到春日,秋冬闲散,即日便可动工了吧。” 重真欣然躬身作揖道:“孙儿谨遵太后懿旨,过几日便带人过来。” 刘太后笑道:“你是哀家的孙儿,大明的信王,何须事事亲力亲为?你派几个耳濡目染的人过来,指导指导哀家身边这家好吃懒做之辈,便可以了。” 重真愣然道:“太后……” 刘太后便如名少女一般掩嘴轻笑道:“哀家这四十多年的深宫可不是白居的,任何一处有着任何的风吹草动,哀家都可得知。 以后与有什么事儿就尽管跟哀家说,无需这般拐弯抹角的,你可是哀家的孙儿,连你的媳妇儿,都是哀家帮着定下的呢。对了,哀家的重孙子满月了吧?也该带到宫里来让哀家看看这小家伙了。” 重真欣然应道:“诺。” 刘太后又道:“哀家知道你是想以自己的身体力行,来对这宫里宫外的人进行言传身教。你尽管放手去做,无需因为害怕做错,从而缩手缩脚。 捅破了天,哀家替你担着。哀家虽只是一介久居深宫的妇道人家,却也深知大明不论走向何方,我朱氏皇族的肩膀之上,始终都担负着不可妥协的责任。 大明,是时候自上而下地进行改变了。若不然真到了百姓揭竿而起的那一天,外有建奴内有流寇,铁打的大明都承受不住啊。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哀家不便干政,然而以身作则,让更多身边之人参与到这场改变当中来。正如那只来自辽东的蝗虫所知,由量变推动质变。 唯有人人都参与了,人人都努力了,我百战之躯的大明,才有可能浴火重生呐!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关宁少年呀!孙儿,如此情重,你可千万莫要辜负啊!” 刘太后越说越深沉,越说越深刻,情绪颇为激动,声音也颇为高昂。 她身边的小宫女小太监,以及门口的几名侍卫们,早都已经听得呆住了。 重真也呆呆地望着她,觉得这番话,好像更应该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他很欣喜面前这个即将七十的老妇人,也会有着这样的见识,这样的认知。 这说明华夏的儒家思想走到现在,面对着关内关外越发紧促的局势,本土的人们当中,已经有人开始静心沉思,也已经有人试图以实际行动去进行改变。 人们的思想,也已经向着更深层次的维度所前进。 心学的复起,乃是迟早之事。 哪怕是从中诞生出一些哲学家来,重真也认为并非不可能。 虽然哲学家在其理论体系被所接受之前,往往被人们认定为疯子。 黄宗羲、卢象观,乃至年纪尚幼的顾炎武,都将于大明涅槃的过程里面,处于华夏文明进步的序列当中。 能否脱胎换骨,就要看大明是否能够浴火重生了。 最重要的是不仅仅是男生,便连女生的思想,也并没有如史书记载中的那般,得到根深蒂固般的禁锢。 不管后世于此事上有着多少分歧,至少在重真这个亲历的穿越者眼中,大明,远飞后世那些明黑口中那般,腐败,黑暗。 日月生辉,唯有大明。 作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个成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古王朝,大明从立国之始就立下了基调,那便是——向往光明。 飞快地念及这些,重真深深地拜伏下去,道:“孙儿谨遵太后教诲。” 刘太后伸手将之扶起,摸摸他稚嫩坚毅的少年脸庞,眼中闪烁着深沉的泪花。 她说道:“去吧,回皇帝那里去吧,那里更需要你。哀家这里你无需担心,若是事物繁忙,便无需日日都来请安,国事为重,家亦当兼顾。去吧,去吧。” 重真知她所说之家,乃是与周玉凰所组成,并添了新丁的小家,心中当真是感动至极,啥都没说,只重重点头,便退后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转身,坚毅离去。 得益于伟大的内阁制,天启做着甩手掌柜一门心思养身的时候,大明的朝政虽然动力不太足,可是惯性很大,因此依然能够缓慢地处于运转状态。 西北的延绥镇在贺虎臣这员虎将的镇守之下,目前还是很稳定的。 洪承畴这个书生虽然在阻力重重的文官体系之下举步维艰,但他脸黑,多少都能杀出一条不宽不窄的血路来,西北地于表面之上,还能勉强地维持着稳定。 辽东自登辽战役之后,后金似乎意识到了正在大明军队之中发生的某些变化,已许久都未主动挑起大规模战事了。 这两处大明战事最频仍的地方稳定了,天下间的盗贼宵小,便也收敛了许多。 有时候便连重真,都会忍不住吐槽一下这种欺软怕硬的人之心理。 外御建奴,内拱京师的关宁、登莱两军,也趁此良机,在收复回来的失地之上巩固战果,发誓不让建奴轻易地再次侵占过去。 有了之前无数次因为内讧或者相互掣肘,从而形成大败的教训。 这一次的关宁军与登莱军,都无不如履薄冰,相互帮衬,绝不踏错半步。 最重要的是,两军有着袁可立与黄重真的师徒情谊相联系,且都各自负责着所擅长的区域,轻易也不会生出嫌隙来。 “重真”已死的消息,是被严密封锁着的,便连被秘密调派而来的草衣卫,都不得而知,因此两军也都还被蒙在鼓里。 重真的打算,是选择一个合适的机会,对他们进行暗示。 至于如何暗示,暗示到何种程度,分寸一定要拿捏好,重真还得盘算。 至于皮岛军,据重真所知,似乎仍停留在镇江堡大捷的梦幻泡影之中。 毛文龙的每一次上疏,也都秉承一贯的作风,夸大其词,动辄斩首数万。 若按照他的这个算法,人口本就不多的后金,早就被他杀得人丁稀薄了。 这一点,便连算学极差的魏忠贤,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于是,便专门将这些扯皮的奏疏挑选出来,丢到养心殿的门口去。 重真对于魏忠贤的无赖行径很是无奈,却也很欣喜他肯放权的。 于是,便也专门挑一些无伤大雅的,拿进殿里去念给天启听。 每一次,躲在暗处的魏忠贤鹰犬,都能听到从中传出的爽朗大笑。 天启的咳嗽似乎好转了许多,声音也中气多了。 许久都未曾见过天启的“大伴儿”,听到麾下小太监绘声绘色的描述,当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总之挺委屈的。 魏忠贤这段时间其实也挺忙的,忙着紧盯重真,试探重真,查询他的习惯,试探他的底线。但让他无语的是,这小子好像没有习惯,又好像处处都是好习惯。 仿佛没有底线,又仿佛人人都是他的底线。 上达天启、张皇后、刘太后。 中到周玉凰、朱慈烺,甚至那个叫做小伍的小丫头。 下至前门大街卖番薯土豆的老汉,卖菜篮锅刷的篾匠老婆…… ( 第329章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魏忠贤唯独忽略了一个人,一个让他于日后无形之中吃了大亏,坏了他大事的人——崔红莺。 其实也不怪魏忠贤,崔红莺初来乍到,与重真相交甚浅,与信王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低估了重真的能力,与那江湖女子早就春风一度了。 就在那一晚,花前月下的那一晚! 一连摩挲了个把月,仍是毫无头绪,魏忠贤郁闷地想到:“他到底是不是大明的王爷啊!怎么啥事儿都要插一腿!” 刘若愚提议不如就此放弃,另寻他法。 魏忠贤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阴鸷之光,咬牙切齿道:“不,继续跟踪!老夫就不信他会一点儿马脚都不露出来,毕竟才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 十七岁,多么美好的年纪啊! 魏忠贤不禁想到了自己四处耍赖的十七岁,心中没有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心理,让他始终死揪着“信王重真”不放。 就这样,无论重真走到哪里,都会有尾巴悄然跟随,就算进入天启居住的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养心小院,魏忠贤的触角无法伸进来,也会有鹰犬潜伏在外。 毒杀是没有机会的,重真从不乱吃来历不明的食物。 刺杀也没有良机,重真每晚都睡在天启的养心院子里。这院子内松外紧,戒备森严,魏忠贤手下纵有无数拍马之人,却找不出一个敢于潜入行刺之人。 无奈之下,他只好重金从江湖之上悬赏亡命之徒,以至于短短一月不到,大明京都闹市,类似于飞马伤人的拙劣意外,上演了不下十起。 少年的身手本就敏捷,信王又略懂武艺,自然不会被伤到,只是苦了百姓。 好在常年在闹市讨生活的大明百姓,都具备一定的危机意识,除了第一二天有几个百姓受伤之外,其余几天都有惊无险,只不过多少会损失一些财物。 对此,重真都让袁七麾下的那几个袁氏亲卫,暗中给予补偿。 受损的百姓一听信王要给钱,哪里肯接哦,无一不推辞道:“多大点事儿?不用不用,老汉自己能消化!倒让信王小心着点儿,长此以往,毕竟不是个办法。” 袁七与其他的袁氏兄弟们都快憋坏了,提议好好教训魏忠贤一顿。 重真也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却硬是认真没有出手,他想纵容魏忠贤犯更大的错误,好名正言顺地一举除之。 但这一次,他却想差了,因为得寸进尺,是每一个伪君子的通病。 魏忠贤先是自封九千岁,然后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再是自诩“老夫”,强迫别人私底下称呼他“九千岁殿下”,无疑是伪君子当中的极品。 重真有时候也难免因为自己的历史见闻,从而形成惯性思维。 以魏忠贤这样的品性,不论其能力是否足够,身体是否完整。但凡有机会,都是会向着那最后的“一岁”,发起亡命冲击的。 更大的危险正在酝酿当中,而这一次,魏忠贤可以说是下了血本的,也是他只手遮天以来,对于大明皇族最为狂妄的一次挑衅。 可是刺杀信王这事儿实在是太可怕,大明立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王爷当街遇刺的重大安全事件。 因此,平时可着劲儿拍魏公公马屁的骄兵悍将们,一听到这个任务,当即不是装病就是认怂,便连同僚都可毫不犹豫下手的东厂番子锦衣卫们,都未能例外。 一时之间,自诩整个大明都在掌控之中的魏忠贤,竟也生出了一股无力之感。 京畿地区的江湖人士也纷纷摇头,哪怕出价再高也不干。 “这究竟是为什么?”魏忠贤无数次极其不甘地,在李永贞等人面前,表达出了愤怒的情绪。 李永贞大概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便道:“信王向来低调,认识的人不多。从外地招募些亡命之徒进京,不要道明他的身份,只说是去缉拿朝廷要犯,待要犯伏法,就说乃是错杀,大事定矣。届时,纵使皇帝震怒,又有何计可施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喜得魏忠贤恨不能将李永贞引为生平知己,握着他的手,一句“你真乃老夫之子房也”,差点儿没能脱口而出。 但魏忠贤终究还是忍受住了内心深处的强大引诱,只让李永贞亲自去安排一些心狠手辣的东厂番子,以及被他们拿捏得死死的锦衣卫。 再让另一个心腹太监刘若愚,全权肩负重金聘请江湖好汉的事宜。 “公公,那我该做些什么?” 当朝四大太监之一的王体乾见这么大的事儿,竟没有分配到任务,内心既庆幸又失落,于是弱弱地问道。 “是啊,公公,还有小人呢?”高起潜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俩。 魏忠贤斜却睨了他俩一眼,坐下的同时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俩呀,就和老夫一起坐等结果吧。” 王体乾与高起潜闻言大惊,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这个阴狠之人窥破了。幸好魏忠贤也就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其他言语和行为上的挤兑。 而且以二人对他的了解,若他真的产生了怀疑,是绝对不会让他俩参与如此大胆的密议,以他的阴狠,只会以最快的速度,清除这些近在咫尺的异己。 重真对于京师的胡同一向情有独钟,没事儿总爱往里走走看看。抛却上辈子的风靡京师的胡同文化之外,他这辈子最最风光旖旎的邂逅,也是在这里发生的。 袁七暗中劝说过好多次了,毕竟胡同狭长,从军事角度而言,实在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可他老不听,还总说自己是颗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北方纯爷们儿一枚。 “若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面对张开怀抱做拥抱状的重真,袁七觉得这家伙就是有点儿飘。 这大概也是重真展现在魏忠贤面前的,唯一一个可以下手的破绽了。 并且为了这一次,貔貅般的魏忠贤可算是下了血本。 ( 第330章 狗尾巴胡同里遇伏 所有的亡命之徒,都是刘若愚靡费重金,从京畿之地的外边聘请而来。 因此,便连始终在京师徘徊,觉得信王与那只重真确实很像,并且因为相貌美好身材傲人性格豪爽,从而结交了不少京师好汉的崔红莺,都未曾察觉。 地点仍是狗尾巴胡同,好巧不巧偏是上次与周玉凰主仆邂逅旖旎的外边。 眼前僻静的胡同深处,居然被前后加起来足有上百人的黑衣大汉,给堵住了去路,重真等人二话没说,闷声便往前方冲去。 “找死!”为首的黑衣大汉稍稍一愣,旋即大怒。 可还未等他抽出佩刀下令围攻,便已惊骇看见,那些小家伙已将武器出鞘,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已冲到了近前。 静如少年,动如猎豹,就是对重真等关宁少年最贴切的形容。 他们是军人,为杀敌而生的军人,与江湖人的好勇斗狠或者行侠仗义相比,都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毅然而又无畏的冲锋既是真像,同时也是一层浓浓的烟幕,就连武讷格都曾在这群悍勇未减,但是机灵劲儿却大大增加的关宁铁骑身上,吃过大亏。 比步战型关宁铁骑的贴身武器后发先至的,乃是他们随身佩戴的强弩。 “嗖嗖嗖……” 伴随着强弩的上膛,机括的声响,弩箭在毫无遮蔽也无需任何瞄准的胡同深处,甫一击发便已洞穿了五六名黑衣人的胸膛。 “什么!” “五弟!” “二狗!” 悲痛的惊呼之声瞬间响起,可他们以为这就结束了么? 当然没有! 关宁军所标配的单手型强弩,早就不是单发的了,而是三连发的乃至五连发的,这还是因为这款强弩的构造实在是轻型简便,否则藏弩箭的量还可增加。 据重真所知,这便是天启对于他一手捧起来的这支军队,最大力度的支撑。 那些必须用双手操作的大型强弩,已可以做到十连发,并且无论性能还是击发的装置,都比古老相传的诸葛神弩以及神臂弩要先进许多。 可以说综合了两者的优势,也改善了两者的弊端。华夏文明在华夏思想海纳百川或者痛定思痛的指导之下,始终都是在进步着的。 只是天启为人低调,又习惯了被抹黑,或者根本就不屑于争辩罢了。 就连民间戏称他为“木匠皇帝”,他都只是一笑置之。 “这事儿换在无论入关前还是入关后的后金你试试?不把你全家团灭了才怪!”重真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到。 却说胡同里的战斗仍在持续,很激烈,瞬间就可以分出生死。 黑衣人对于这样的战斗方式很不习惯,血战余生的关宁铁骑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并且也十分喜欢、享受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嗖嗖嗖!”“嗖嗖嗖!” 弓如霹雳弦惊! 为首的黑衣人总算是明白了这句最喜欢的诗词,所描述的含义。 曾经一起打家劫舍,一起去青楼寻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兄弟,纷纷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甘而又惊恐地仰面跌倒。 原本对于大明军人的满心不屑,立刻就化作了深深的惶恐。 可是,还未等这份恐惧扩展袭遍他的全身,他眼中仅存的理智里面,便全是那个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握着长剑的少年之剑影。 “唰!” 少年轻飘而又凌厉地挥出了一剑,一剑,便割破了他的咽喉。 “嗬嗬!” 黑衣首领觉得咽喉处猛的一凉,似有热血猛然上涌,才捂着脖子惨烈倒地。 重真却于此瞬间,接连挥出了其余两剑。 这两剑,都是一剑封喉。 这就是华夏传武的精髓,集快狠准于一身,并非后世的花拳绣腿所能比拟的。 华夏传武的狠辣,没有经历过是不可能体会的。 华夏传武的佼佼者,莫不是自小开始练习,至少也要从小开始打下根基,然后得名师指点,再加上自己的努力、顿悟,方可大成。 传武大成者,须臾分出生死,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生死之战,哪有那么多规则的限定?无非便是你死我亡罢了。 重真一直认为,无论后世的现代搏击怎样打压,但这入门容易,却极难精通的华夏国术,尤其是要用到武器的华夏国术,始终都有让人惊恐的表现。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重真便于此时此刻,将这门传承发扬了数千年的国术,演绎成了精彩的杀敌技术。他的每一次出剑,都必将有一人身死,至少受伤。 因为他并非热衷于去封敌人的喉咙,而是迅速地判断出哪里才是敌人防备最松懈的地方,从而一击必伤。这完全是百战者的一种能力,与武侠无关。 这份能力对于台下十年功,并于台上无数次一分钟者而言,实在不足为奇。 袁七等人紧随于他左后,并非刻意让他冲在最前面,实在是因为这家伙就算是左手拎着菜篮子,但其身法速度仍旧比他们都还要快上一步。 袁七等关宁少年对欲这一点是极其不愿服输的,哪怕他是信王,于是纷纷怒吼,后发而至,就像一头头矫健的猎豹一般,杀入了已经被强弩和重真的“汝钦”宝剑,杀得七零八落的黑衣人当中。 “快!快支援!” “快!快走!” 前方仅剩的几名黑衣人几乎人人负伤,好不容易做出的反击,也立刻就被无情化解,因此便只能踉跄着一边往后退后,一边乱哄哄地惊慌怒吼。 “混蛋!不是说只是几个朝廷要犯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强弩?” “用强弩!我们也用强弩啊!别忘了刘公公也给我们配发了强弩啊!” 本意将退路死死堵住的另一队黑衣人,一边追击一边乱吼,他们所展现出来的凌乱,与关宁铁骑铁一般的纪律和果断的攻坚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好多黑衣人有着飞檐走壁之能,从而提前便上到了瓦屋房顶充当黄雀,这才想起别在腰间奉若至宝的强弩,摘下来便欲要往底下倾泻。 ( 第331章 东厂和锦衣卫 但是他们对于军中的这一杀敌利器并不能熟练运用,且传统榫卯之击发速度,确实无法与新兴之火器相媲美。 这确乎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便连勠力钻研榫卯之术已足足七年的天启,都发出过这样的悲呼。 于是,随着“嘭嘭嘭”的连串乱响,在屋顶上的刚刚探身的那几个黑衣人,便如鸟雀一般被打了下来,重重地跌落于胡同深处——燧发鸟铳,单手型。 鸟铳,顾名思义,就是能精准打中天上的飞鸟,这是有历史资料记载的。 重真经过实践证明,在孙元化结合了自己的启发进行埋头研发之前,所谓的“能精准打中天上的飞鸟”的说法,其实是一种很凑巧的无稽之谈。 一百发铅弹打中一只刚巧飞过天空的飞鸟,这概率也还可以了。 但是孙元化在借鉴了重真关于枪支型火器的理念,并且为之付出了极大努力的融会贯通,细致的研发实践,还努力提升了锻造工艺所生产出来的这款鸟铳,无论其精准度还是射击的频率,都有了极大程度的提升。 量产还早,但提供给关宁铁骑以保护“信王重真”,以积累数据做更进一步的研发,还是绰绰有余的。 综上所述,这些能够飞檐走壁的黑衣人,无不都是江湖游侠中身手矫健轻盈之辈,这辈子都在研究如何提升自己的身法,于是至死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这真的是大太监刘若愚口中,受到朝廷通缉的要犯?” “啥样儿的朝廷要犯,能在京师横行无忌,便连两厂一卫都投鼠忌器?” “啥样儿的朝廷要犯不但有强弩,居然连如此先进的火器都能配备?” “我们被骗了!被骗了!” “阉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就说这活不能接!” “谁接的这活?” “是大哥!” “都别说了,如今保命要紧!” 于前方拦截的那些黑衣人,都已经被锋矢般锐利的关宁少年剿杀一空了。 通往前方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 唯一的缺憾,便是间或有几具东倒西歪的,鲜血正在流失,仅剩的热量也都正在迅速流失的躯体拦在胡同里,以及地上成滩成滩正在四处漫延的血堆。 重真是要去面见天启的,因此刻意避开了这些血光之物。 袁七等人就没那么多避讳了,反而刻意站在了血堆中间,那双牢牢楔定于地面上的脚,就像是在吸食鲜血一样,将战刀斜指的他们,衬得犹如战神。 这群战神般的少年转过身来,冷冷地注视着后边的另一队黑衣人。 这队黑衣人甫一接触到他们的眼神,便一个激灵,梭巡而不敢向前。 “怎么办?”有黑衣人小声问道。 “风紧!扯呼!”有黑衣人回应道。 “那大哥他们的血仇呢?”有黑衣人不甘就此罢休。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有黑衣人不甘就此丧命。 但是很快,他们便又意识到,他们无论作想都必须往前,尽皆来自“幽并游侠儿”的齐鲁大地的豪爽之辈,无非便是受到别人驱使的工具罢了。 这样的发现,令他们很是不甘,很是愤怒。 可是不甘也没用,愤怒更是无谓,有黑衣人已看到后边的胡同里,竟站着好几排举着火铳的锦衣卫,有的半跪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 赫然,便是传说之中的三段射击法! 为首的一个锦衣卫还朝胡同深处的黑衣人喊话道:“何方贼寇,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于京师行凶,还不束手就擒?” 有黑衣人立刻便大声解释道:“误会误会!我等并非贼寇,而是受刘若愚公公所邀,前来捉拿朝廷要犯的!” 那锦衣卫顿时怒喝道:“一派胡言!堂堂京师,厂卫遍地,五城兵马司守卫,三大营在侧,岂容尔等宵小蹦跶,若再不就擒,本官便下令开火了!” “你……真的是误会啊!我等真的是……” 黑衣人还等再辨,却有一人已咬牙说道:“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什么?你是说我等都是炮灰?” “岂止是炮灰,这就是个天大的阴谋,无论成功与否,我们这些在江湖上挣扎求生之辈,都将不得好死!” 炮灰这个词语,在大明还是一个比较前沿的新兴词语,最早起于“恃坚城,凭大炮”,力御建奴的关宁军。 山东与山海关很近,因此很多江湖上的好事之徒,便率先打听到了。 平日里,他们只将这个词语当作玩笑来用,却不想此番进京,非但被人拿枪来使,最后还沦为了可笑的炮灰,这真的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率先意识到此点的黑衣人是个豪气干云的少年,并未因为陷入了绝境而心如死灰,竟大笑道:“可否让我等死得明白些?” “废话少说!公公有令,但凡顽抗者,格杀勿论!” 袁七耳听得对方并不友好的语气,似乎想将自己等人也一并射杀,当即大怒,怒吼着挑明身份道:“关宁军袁崇焕麾下袁七在此,谁敢放肆?” “什么!关宁军!袁崇焕!” 袁七语惊四座,重真暗暗称赞,暗道:“这木头终究也逐渐开窍了!” 同时,他也挑明身份道:“大明信王朱由检在此,谁敢放肆!不怕株连九族吗?” “什么!信王殿下!原来权阉要我等伏击的居然是当朝的信王殿下!” “好狠的权阉,好阴险毒辣的心计啊!” 重真的汉话无疑将所有图谋不轨之人,都给深深地震慑住了。 不止那帮黑衣人瞠目结舌,便连更后边的锦衣卫,也迟疑了起来。 但是,一道从胡同另一头传至的阴鸷声响,瞬间便点燃了重真的强烈杀机。 “胡说八道!众所周知,信王正在宫内结庐而居做皇上的走狗呢!岂会出现在这狗尾巴胡同里?傅百户,无需与他们废话,全部拿下便是!” 随之现身的,是一群东厂打扮的番子。 他们个个手握钢刀,转身查看情形的关宁少年所庆幸的是,火铳并非是他们的标配,貌似是这群家伙跋扈惯了,从未将心思放在这些新兴事物上面过。 ( 第332章 火器间的百年差距 “遵命!吴千户!”被叫作“傅百户”的那个锦衣卫百户被挑明了身份,心中大恨,便也将对方的身份也给挑明了。 所谓的吴千户冷哼一声,抬抬手便已是身后的手下做好准备。两个有着天大把柄握在权阉手中的大明武官,终于也将彼此架在了火堆上炙烤。 “王虎,现在怎么办?”望着两边都缓缓都中间压迫过来,黑衣人全部都将目光聚集在了头脑最灵活,也是刚刚怒吼出声的那个少年豪侠身上。 王虎沉声道:“为今之计,唯有一法,方能九死一生!” 黑衣人连忙追问:“计将安出?” 王虎语出惊人道:“掩护信王!保护信王!” “什么?做完了权阉的炮灰,又反过来要做信王的炮灰?” 很多黑衣人都惊呼道,他们似乎天生就是与朝廷势不两立的。 袁七等人呈防御小圆阵,将重真保护在内,也恰于此时小声问道:“怎么办?” 重真便朗声说道:“这边的番子没有火铳,要想活命,便只管往这边冲!” 话音刚落,他便已与袁七等关宁少年一同,往吴千户的方向冲去。 “居然欺负老子没有火铳!”吴千户大怒,顿时抬手大喝,“弩手准备!” 随之而起的并非弩箭的“嗖嗖”之声,而是火铳的“嘭嘭”之音。 重真与袁七再加十个袁氏亲卫,整整十一把燧发短鸟铳,于狭长的胡同深处同时开火,其震慑力还是非常强的。 其杀伤力也极其惊人,那拥有着散弹枪雏形的铁砂弹,在一个最合适的距离当中散发开来,对着前方密集的东厂番子,就是一阵灼热而又无情的镶嵌。 这些燧发短鸟铳,经过孙元化麾下毕懋康的日夜改良,比之宁锦大战之时,又有了长促进步。虽仍是单发的,但其稳定性更佳,装弹的过程也简化了许多。 射杀了飞檐走壁者的那几个袁氏亲卫,早就默默地装填好了弹药,正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好给予这群连信王都敢截杀的东厂番子,以迎头痛击呢。 “啊!我的手!” “我的眼睛!” “我的……我的……” 有东厂番子端着强弩的手中弹了,强弩掉落在地,捂着伤口惨嚎。 有东厂番子的眼睛被射瞎了,倒在地上疯狂翻滚。 有的动产番子最惨,也不知道是哪个袁氏亲卫失了准心,居然命中了他的鸟雀,当真是将鸟铳的定义,展现得淋漓尽致。 吴千户瞥见了,便忍不住夹紧了双腿,然而最让他内心震撼的,依然是来自前方的威胁,以及那令人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关宁军的冲锋,向来都是一往无前的。 面对迎面而来的零星弩箭,竟也没有闪避,而是挥舞着武器,极高难度地将之磕飞。顺势,也冲得更加近了。 东厂的番子在这京师之中扬武扬威惯了,何曾见过此等不要命的打法,以及如此凌厉的攻势。 当即便显得很是惶恐,密集的阵型也因那些受伤番子猪一样的乱拱,从而散乱了不少。 “怎么办?”所有番子都下意识地看向吴千户。 吴千户抽出佩刀,吼道:“啥怎么办?既然接受了这个任务,那么王侯将相,便看今日的结果了!兄弟们,随老子冲上去!死也要将他们……” 他话还未说完,重真已一个凶猛的加速,一剑挥出,割断了他的喉咙。 “你废话太多了!” 无情嘲讽的同时,重真犹如虎入羊群,挑、刺、劈、砍,每一剑都极为凌厉。 袁七等人以他为锋矢,好像一支刚刚离弦的锋锐箭矢。 关宁铁骑作为关宁军里弥补“恃坚城,凭大炮”不足点的唯一一支冲锋型的铁军,他们的战术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便是——凿穿。 至于被凿穿之后的其他番子,就全部交给那群被火铳撵着屁屁的江湖人了。对于他们而言,前有锋矢开路,后有火铳追击,跑得最慢的反而要杀射杀。 往哪儿冲呢?谁都知道! 豪侠们因为极其的愤怒与憋屈,一边冲还一边顺手便将倒在旁边惨嚎的东厂番子,给顺势砍杀。 冲出了堵截的重真很失望,对于传说当中可以夜止儿啼的东厂番子,非常失望。对于锦衣卫所拥有的所谓先进火器,也感到极其失落。 在他看来,这场截杀,简直就如同儿戏。 百来号人,又是强弩又是火铳,又是前后堵截,又是凌空袭击的,居然一点儿战果都没有取得,反而被自己这十来号关宁战士,杀得人仰马翻。 “锦衣卫也是的,明明端着那么多的火器呢,咋一枪之后就没有声响了呢?”他一边快步离去,一边愤愤地想着。 他却不知,这些火器又哪里是他手中的燧发短鸟铳所能比拟的。 用后世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便是——两者之间相差了足足上百年的技术差距,这一点儿都不夸张。 这些火铳以跪、蹲、站之法进行原地射击,许多时候都要哑火,装弹的过程也极其繁琐,最重要的是并非燧发,而是依然停留在火绳枪的范畴! 高下立判!狗尾巴胡同确实与重真有着不解之缘,率先见证了这一点! 袁七紧紧跟随着重真,突然瞥见他的衣衫破了,惊慌道:“殿下,您受伤了?” 重真道:“只是被无意的一刀砍破了衣衫,没有沾到皮肉。” “这就好,吓死属下了。”袁七惊甫方定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重真瞥瞥那群招呼也不打,便各凭本事,四散拐入各条京师小道的黑衣人,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宫再说。” “诺!”袁七刚才的惊慌并非因为被截杀,而是以为重真受伤了。 十一号沾着浓郁血腥味的关宁战士,穿过正阳门,龙行虎步朝午门而去。 “千户大人!千户大人!” 狗尾巴胡同内,幸存的东厂番子抱着吴千户生机已逝的身躯,惨嚎了几声,便抬头对上前的傅百户嚎叫:“傅百户,千户大人死了!” ( 第333章 草衣卫捉住了锦衣卫 “本官知道,尔等也跟着去吧!”傅百户阴恻恻的话音未落,便已收起刀落,砍下了几个硕大的头颅。 随行的锦衣卫大惊,看向他道:“百户大人,你……” 傅百户阴鸷笑道:“现在,便再没有人能够指认我等了!” “百户大人!” “难道你想指认本官?” “百户大人!属下不敢!” “谅你也不敢!” “百户大人,走脱了信王殿下,接下去该怎么办?” 傅百户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连道,道:“不开窍的东西!本官什么时候带着尔等来截杀过信王殿下了?我锦衣卫飞鱼服绣春刀,缇绮天下,只是来剿寇的!” “可是……毕竟是信……刘公公兜得住么?” “刘公公兜不住,不是还有个魏公公么?”傅百户接连搬出两座靠山,好歹算是将这帮懊悔惊慌的手下,给暂时稳住了。 然而他自己却于回到北镇抚司之后,寻了个由头回了府中,便开始收拾这些年搜刮而来的金银财宝,欲要逃离。 他的家眷早就在一年之前,就秘密搬离了京师。 他身为锦衣卫的百户,对于其中那套已执行百年的监察指挥系统,早已无比熟稔,因而趁着白日人多,便已由广渠门混出了京师。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是万万没有算到,京师外围,早已是草根出生的那群来自大明辽东的草衣卫的天下。 见这从京师出来的家伙鬼鬼祟祟,当即便将之捉拿了下来。 对付这种嚣张惯了的人,无论恐吓还是思想教育,都是没有用的。 于是一顿毒打下来,简单粗暴,这个传说中的锦衣卫居然啥都招了,倒让草根出生的草衣卫士们好一顿见识。 “你真是叫做傅杨的锦衣百户?你连信王殿下都敢当街伏击,却为何这么容易就招认了呢?真是太让俺失望了。”有过跟随重真谍战后金的经历之后,大牛得到了质的成长,已从一个侦察小队正,做到了草衣卫里的哨官。 他瞪圆了一双牛眼,犹自不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鼻青脸肿,毫无志气的锦衣卫。 傅杨百户很想拍着胸膛傲然说一句“如假包换”,然而话到嘴边,除了求饶,居然还是求饶,似乎嘴巴完全不受控制,便只好点头若啄米。 “还真被阿真说中了,锦衣卫早已不复当年之勇。那些四处找人打架的锦衣卫早已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取而代之的乃是以为权贵吹笛为荣的阿谀奉承之辈,这天下交给这些人去暗中守护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还是要靠我们草衣卫啊。” 锦衣百户傅杨瞪大眼睛听着大牛毫不避讳的嘀咕,他还是首次听到“草衣卫”这个称呼,有心想要喝骂,然而嘴巴一张,便只能从中发出讨好的尬笑。 大牛瞪着他直摇头,他若是个硬茬子,大牛还会考虑饶恕他。 但他既然是个软骨头,不由分说便一手刀砍在傅杨的脖子上,站起来随意吩咐麾下道:“等半夜了丢到广渠门外去,好好羞辱一番那群苟在京师里的混球!” “诺!”关宁军草衣卫,令行禁止,言出必行。 为了防止傅杨提前醒来,还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第二日清晨,当广渠门在那个小队正的嘶吼声中轰然开启,最先入目的不是前来赶集的周边百姓,而是这个脸朝地面差点儿憋死的锦衣百户。 小队正上前用佩刀扒拉了一下,见还是个活的,便捡起来一仔细一瞧。 他还算有些人脉,好歹认出了他这张鼻青脸肿的猪头之脸,曾是谁的归属,立刻便禁不住惊呼道:“傅百户?哦不,是傅杨那家伙!” “是谁把这么大的一桩功劳,送给了我等兄弟?”小队正抬头四望,入目的除了站在远处该干啥干啥,以及候路中等待进京的百姓,哪有半个可疑之人。 “是他么,大蝗虫?”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之中,居然浮现出了那个初次从辽东而来,差点儿马踏广渠门的国字脸关宁少年来。 “可是,他明明已在信王府的离奇大火之中,勇救信王从而牺牲了啊!” 小队正使劲地摇摇头,旋又想到一种极其可怕的可能:“难道是关宁军得知了这事儿,派人来报复了?那群丘八不敢冒然进京,便躲在外边专抓落单的? 也对,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况且转道京师前往山海关的商贾络绎不绝,如此惊才绝艳般的少年将军没有死在建奴手中,却死在了自家的大火之中,如此操蛋之事,又岂是说瞒就能瞒过去的? 只不过如此说来,难道关宁军……要造反?不能吧?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毕竟关宁军三大总兵除了赵率教之外,其余两个不是外族便是将门,所谓将门,只需假以时日,实与汉末之诸侯,唐末之藩镇无异。 还有那个谁?小桂子?小三儿?不,是吴三桂!据说关宁军少年一辈中,除了那只大蝗虫,便没有人再能压制得住他!若关宁军最终交到他的手里,必反!” 小队正颇爱自我勾勒天下大势,然而念及此处,便连自己都被惊呆了。 他用力地摇摇头,才将这些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之中甩去,一如城外卖菜的农夫般吆喝道:“来呀!将这个逆天行刺的叛贼,押解至我五城兵马司的大牢!” “队长!您好像说反了,我们五城兵马司,可没有资格扣押锦衣卫呀!” 小队正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五城兵马司肩负京师守卫之责,排查可疑人员,捉拿逆贼,乃是分内之事,如何关不得?速去!速去!” “诺!”他的麾下飞快离去。 小队正则斜眼睥睨着外边准备进城的百姓,看见与自己对视者无不低眉顺眼,腰背瞬间挺得笔直,似乎觉得自己的眼光都可以震慑宵小了。 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暗道:“原来忠于职守居然是如此美妙的感觉!” 在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之下,嘿,别说,还真有几个瑟缩之人默默出列,偷偷离去。 ( 第334章 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小队正冷哼一声,没有派出本就捉襟见肘的手下追上去质问这些人,而是牢牢守卫着这座城门。 他却不知,整个五城兵马司,都因他的此举从而扬眉吐气。 他渴望已久的,如那只关宁蝗虫般一年数迁的升官之旅,也要开启了。 重真照例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入养心殿的时候。 早练完的天启,正沐浴在余温尚足的深秋朝阳之中,舒坦地坐在一张藤椅里,惬意地剥着一个黄澄澄的长条形番薯。 天启并没有正眼看向养心门,却像是知晓重真来了那样,随口说道:“这番薯软糯软糯的,好吃是好吃,也香得让人胃口大开,就是吃多了老爱放屁。” 这话就没人敢接,就连轮值前来给天启把早脉的薛方太医,明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却依然含笑不语。 普天之下大概也就只有重真,敢于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坦诚了。 这也正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也是天启做喜欢他的地方。 毕竟久居深宫之人,就连听到一句真话都显得那般奢侈。 只见冲将菜篮子交给一个迎上来的小黄门,便笑道:“屁乃腹中之气,岂有不放之理。皇上变得爱放屁了,说明上通下透了,此乃好事儿。皇上是否发现近期便便也变得正常了,不再稀稀拉拉,而是逐渐成形了,也不再一日如厕五六七八十来趟了,而是变得有规律了。” 薛方一听他将有关消化的中医药理说得如此通俗,当真是哭笑不得。 从旁服侍的宫女黄门以及侍卫们,更是满头大汗。 一天如厕五六七八十来趟,对于脾胃极其虚寒,再加心肾不交的人来说,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天启很不幸就中了这样的招儿。 在抽水马桶尚未发明,纸张尚且无法奢侈到用来擦屁屁的年代,实在是万分痛苦啊,只有病过之人才会知晓身体健康的珍贵,因此天启分外珍惜这份好转。 他淡定地剥着他的黄番薯,略一思忖之后,便煞有介事地说道:“果真如此诶,可是五弟,你也没学过医啊,是咋知道的呢?” 重真眨眨眼笑道:“皇上咋知道臣弟没有学过医呢?” 天启一愣,旋即苦笑道:“好吧,都是为兄对你的关心不够。” 重真笑道道:“温室里栽培不出坚强的花朵,臣弟由衷感谢皇上。” 天启点点头道:“你明白为兄的苦心便好。” 重真又道:“皇上是否还发觉,最近胃口好了,吃得多了,却反而瘦了?” 天启苦笑道:“如何没有察觉,不过精神头却足了不少,也不再如以往那般有气无力了。五弟,你可知道这又是咋回事儿?” 重真满眼含笑道:“这是因为之前的皇上那是虚胖。” “虚胖?” “是的。虚胖多是因寒湿之气在体内常年积蓄从而导致的,皇上忙于国事,又运动极少,因此就逐年发福,若是再不加以注意呀,很快就会变得大腹便便哦。” 天启拍拍自己干瘪了不少的肚腩道:“怪不得近些年,为兄觉得越来越难以下蹲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些知识也是从书中学来的?” 重真道:“是的,这些医学药理只是其实都很寻常,许多医术之中皆有记载。皇上之前的饮食多以菜品为准,饭食很少。日后皇上当以主食为主,定时定量,切忌暴饮暴食,持之以恒,肠胃功能必定可以得到极大的恢复。对吧,薛太医?” 重真征求了一下薛方的意见,得到了他那权威般的点头称善之后,又道:“臣弟平日里总爱捧一杯香茗徜徉于书海之中,那滋味与古之先人御剑飞行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闲暇之时看看书,对于修身养性确是大有裨益,皇上也可试试。皇上大可试想一下,才一个阳光温而不燥的秋天,伴随着些许凉风,在这仍旧生机盎然的养心小院子坐在藤椅之上,捧一本书,喝一口香茗,那是何等的惬意啊!” 天启悠然神往道:“你劝诫人皇的本事当真是炉火纯青呐,比那些动辄死谏或者上万言书的家伙可爱了不知道多少。朕可不能辜负了你的这番好意啊,书到用时方恨少,横竖这段时间闲来无事,便找些书来读读吧。” 天启随口说道,至于读哪些书,何时读书,根本就无需他去考虑。 身为天子,资源众多,他只需明确想做什么,底下自然会有无数的人为了他的想法而四处奔走,趋之若鹜,乐此不疲。 薛方趁机上前一步,躬身作揖道:“此真乃天下百姓之福也,吾皇圣明。” 天启立刻斜睨着他道:“朕与五弟说话,又碍着你啥事儿了?” 薛方也不生气,捋着花白的胡须,轻笑着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重真则大笑道:“皇上可不要对薛太医他们太过苛刻哦,他们浸润医道多年,便连一半的水准都还没有发挥出来呢。皇上不是轻易不肯出汗么?那么待到来年的三伏天,还要仰仗他们替皇上行龙骨灸呢。 届时的皇上必定会汗出如浆,将深藏于脏腑里面的陈年老湿气尽数地排出体外。头伏中伏各行一次龙骨灸,末伏行两次。一个疗程下来,皇上便会感觉浑身都通透许多,人也爱出汗了。 若是持之以恒,每一年的三伏天,都按照疗程进行龙骨灸,则连续三五年之后,从皇上体内流出的汗水再也不会如以往那般淤湿泥泞,而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皇上的龙体必定会大有改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不在话下。” 天启实在忍不住了,捧腹大笑道:“你这口才也是从书中学来的么?” 重真道:“读书便如后天修行,然而先天所生也非常重要。所谓天才,便是百分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 “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再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这句话说得真好啊!”天启深以为然,郑重地看向重真道,“吾弟,越来越像尧舜了。” ( 第335章 摄政朝纲的皇太弟 重真发乎内心地一揖到底,道:“还请皇上莫要再说此话,臣弟唯愿皇上龙体安康,长命百岁,带领大明继续力克建奴,直至将之赶回远东,光复全辽。” 天启感慨道:“朕身为大明的皇帝,真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大明王爷。” 重真欣然道:“臣弟以为这个世间于人而言最珍贵的,乃是可以温暖人心的亲情、友情、爱情,而并非一张冷冰冰的,高处不胜寒的皇座。实不相瞒,臣弟今日在狗尾巴胡同里遭遇埋伏了。” 天启刚好将最后一口快要变凉的番薯吃进嘴里去,闻言吃了一惊,竟噎住了。 张皇后赶紧将重真亲制的竹杯递过去,喂他喝水。 天启咕咚咕咚一口喝干,这才在张皇后的轻轻敲背之中喘匀了气儿道:“怪不得今日你来迟了……咦?你外出之时穿的也不是这套衣衫,难道你受伤了?” 见天启似有怒气勃发的倾向,重真忙道:“皇上勿忧,臣弟的只是衣服被贼人的刀锋割破了,唯恐皇兄担忧,便换了一身,并未伤到皮肉,更别说筋骨了。” 天启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让朕看看。” 重真上前任由天启拉住自己的手腕,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天启还站起身,仔细查看了重真的脸色,觉得他确实不像是在掩饰伤痕的样子,顿感心中稍安,微怒道:“是谁如此大胆?” 重真摇头道:“好像是一群江湖好汉,微臣也不是很清楚。” “贼寇呢?今安在?” “多数已被赶来救援的东厂勇士立斩当场,少数溃散而逃,不得所踪。” “那便令锦衣卫大索全城。” 重真郑重道:“臣弟所幸没有受伤,便斗胆恳请皇上,莫要因为此事而大动干戈。” 天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见他满眼的坦诚,略一思忖之后便道:“便依吾弟所言吧,此事朕便暂且不追究了,只是受委屈了吾弟。” 重真道:“臣弟受大明与皇上恩典,不委屈。对了皇上,东厂是否有个吴千户,锦衣卫是否有个傅百户?” 天启道:“朕倒是不清楚这些,不过吾弟无需担忧,朕派个人问问便知。来人。” 应声闪出一个侍立在旁的侍卫,躬身道:“皇上。” 天启道:“信王殿下问你话呢。” 那侍卫便微微转向重真道:“回信王殿下,东厂姓吴的千户有好几个,锦衣卫里姓傅的百户,倒是只有一人。” 天启点点头转向重真道:“怎么了吗?” 重真道:“也没什么,只是吴千户为救臣弟,力战而亡了。至于那个傅百户……” 天启沉声道:“吾弟无需顾忌,有为兄替你撑腰。” “臣弟谢过皇上。那个傅百户,似乎对于臣弟有些不怀好意,臣弟在吴千户等人的拼死相救之下,尚未与贼人拉开距离,他便下令火铳手进行射击了。吴千户等人,其实都是先被他们误伤,再被贼人所杀的。” “好一个傅百户!”天启勃然大怒,断喝道,“来人!” “皇上!” “速将那个贼胆包天的傅百户拿下!” “诺!” 重真眼中此刻的天启,与历史记载中那个讷讷迂腐的木匠皇帝截然不同,而是充斥着“帝王一怒,血流漂橹”的气质。感受到其身上传来的,无丝毫做作的关切,重真由衷地躬身作揖道:“臣弟,谢吾皇恩典。” 天启抚着他道:“吾弟受委屈啦。吾弟聪慧,认为此次当街刺杀,乃是何人指派?” 重真垂首道:“臣弟不知。” 天启轻轻一叹道:“吾弟是否在怀疑为兄?” 重真抬首看向天启道:“皇兄这是何苦?皇上万不可如此作想。” 天启大笑道:“与吾弟说话就是爽快,不像底下的群臣,要么愚钝,要么讷讷而不敢说真话,要么半天无话,要么没有一句实话,真是气煞朕也。” 笑着笑着,天启又默然道:“待吾弟坐上为兄这个位置,便什么都明白啦。” 天启的语气充满了无奈与悲伤,重真从中意识到了他的不容易,未来崇祯的不容易,历代大明先皇的不容易。 大明的皇帝,不但要带领百姓与天地搏斗,还要与官僚豪强博弈。 试想一下,若无大明,前有蒙元后有满清的华夏大地,将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将会是一副六百余年全部都由游牧渔猎族统治的场景,那是何等的让人数占优的汉家子沉痛啊? 大明真的很难,表现好的,那叫本分。表现不好,就要被言官们喷。 被喷了还不能生气,更不能不加理会,否则便是蔽塞言路,没有容人之量。 有些官员甚至以喷皇帝为荣,乃至以因为喷皇帝而被杖毙为荣。 重真最看不过的,还是后世的那些明黑。 大明分明是一个极其伟大的王朝,一个承接元清的华夏国度。 可他们还是要喷,毫无原则地喷,并且处处都把大明的薄弱之处研究出来,去与大明之后的那个朝代比拟。 照理说你若是游牧渔猎人的后裔,喷一喷也就算了,可为啥汉家子也喷呢?真是不懂!然而有个事实,却是这些明黑无论如何喷都无法改变的。 那便是——大明国祚276年,而后续那个朝代的国祚,是268年。 蒙元?确实很强,但也无法摆脱“胡人无百年国运”的历史怪圈。 唯独后金的续作,所谓远胜大明的大清,可也没能在国祚上面超越大明。 大明276年,大清268年。 并且最后的小一百年,若非汉臣苦苦支撑,则早就分崩离析了。那些汉臣也是因为国朝崩溃了对于华夏无甚好处,破而后立的过程实在艰难实在痛苦,才宁可东南互保,也不反清复明的。 最终,国父孙先生一声号令:“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这句话与朱元璋驱除蒙元时所说的如出一撤,清王朝顷刻崩溃,宣布退位。 飞快地念及这些,重真便笑着说道:“皇上可莫要轻言放弃哦。” 天启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重真的真切关怀,便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吾弟放心吧,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储,为了安全起见,不若为兄封你个皇太弟当当?再让你摄政朝纲!也好叫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再也无法生出其他的念想来。” 天启语出惊人,别说小黄门小宫女小侍卫,便连老太医薛方以及张皇后,包括重真在内,全都惊呆了,真的惊呆了:“摄政朝纲,可不就是摄政王么?” 除了张皇后与重真之外,其他人出于对皇权的敬畏,无不立刻就跪在了地上。 天启这句半玩笑性质的建议,其分量甚至超过了“吾弟当为尧舜”。 重真忙再一次地躬身作揖道:“皇兄万不可为了臣弟,而开我大明先河。” 天启伸出手去,想要将重真拖住。 但面前这个少年何等力气,若是执意下拜,又岂是天启能够拖住的。 天启见自己再阻拦下去,他便要下跪了,只好由着他一揖到底。 天启像很小的时候那样,摸摸重真的头,道:“你啊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倔强,就算被为兄误伤了也不愿跟父皇提及,要为兄说你什么好呢?” 重真直起身子道:“兄友弟恭,这是父皇尚且还是太子之时,教会我俩的第一个成语,也是唯一一个。” 天启叹道:“是啊,之后父皇因为储君之位不稳,便再无心思教导我俩了。” 重真道:“臣弟实在不敢想象建奴居然把我汉家的‘停尸不顾,束甲相攻’,当作了至理名言,竟真的直至决出了第二任大汗,才将奴酋下葬。” 天启慨然叹道:“这是蝗虫爱卿谍战后金之时,离间建奴八王的阳谋啊!” 重真道:“蝗虫将军真乃我大明好少年,只可惜……” 天启默然许久,才道:“朕有些乏了,便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便转过了身去,张皇后顺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天启朝她微微一笑。 薛方躬身作揖,那句略带歧义的“恭送皇上”,到底没有说出来。 可若是啥都不说,实在是有些尴尬。 幸好重真机灵,望着这对恩爱的帝后,也不知哪来的灵感,竟提高音量说道:“还请皇上千万保重身子,待身子好转一些,便努努力与皇嫂生个小宝宝出来。” 最近被耕耘次数还算频繁的张皇后,顿时羞红了脸。 天启转身抓起小桌上的一个番薯就砸了过去,怒道:“混账东西,连你皇嫂的玩笑都开!” 重真接过番薯就一口咬了,然后无比夸张地抱头逃窜。 薛方老头正“嘿嘿”笑得起劲,察觉天启吃人般的目光平移过来,连忙憋住笑容,屏住呼吸,躬身道了声“微臣告退”,便缩着脑子欲要离开。 “等等。”可天启却语气不善地叫住了他。 “皇上饶命!”薛方差点儿就给天启跪下了。 “绕你个头!”天启没好气地怒骂道,“桌上的这些朕吃不完了,你不是还没吃早点么?带回去都吃了吧,不准供起来,朕还没死,不需要尔等供食上香!” “微臣谢皇上恩典,吾皇圣明……” ( 第336章 结庐而居保护天启 天启不耐烦地挥手道:“如此传统的马屁就不要再拍了,跟朕的皇弟学着点儿!快滚!快滚!朕看见你们这群迂腐的老学究,就感到心浮气躁!” “是是是,微臣这就滚,这就滚……”薛方用衣袍卷着小桌上的粗粮,便连番薯皮都没有放过。 天启见状更加来气了,骂道:“这是朕给二狗剥的!” 果然,二狗在养心门外吃完了重真喂给它的番薯皮,就走上前来巴巴地望着天启,还煞有介事地“汪”了一声。 “是这家伙要抢你的饭碗,你跟朕瞎吼啥呢。”天启则怒视薛方。 薛方只好先将衣摆里的粗粮放回去,用手捧着那堆番薯皮,喂给二狗吃。 等二狗将自己的手掌也舔舐了一遍,这才再次卷起粗粮,踮着脚尖缩着脑袋,逃也似的离开了养心殿,听着天启在殿内爽朗地大笑起来,心内也乐开了花。 重真为救信王而被烈火煅烧致死的消息,到底是传到了辽东关宁与山东登莱。几多欢乐几多愁,朱梅左辅祖大寿赵率教等高级将领,惜之叹之。 王马张三条老狗和杨国柱等老兵,无不怒发冲冠,若非主将下了严令,非由山海关入关,杀向京师不可,哪怕一人一骑,一弩一箭。 心绪最复杂的,无疑便要数吴三桂了。 不过好歹,他还是于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假惺惺地哭了很久,夜里则喝了很多酒,然后在两个青楼女子身上,驰骋了许久。 张盘悲痛不已,袁可立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提升起来的信念,瞬间便垮顿了下去,便连精神都逐日萎靡不振。 重真最担忧最关切的,还是这位老师。 于是,便授意周吉联系到了京师周边的草衣卫,去登莱给袁可立捎了一封信。 这封信里其实不过寥寥数个短语,却让袁可立垂死的心,瞬间又活了过来。 这几个短语赫然便是——空军空战,星河舰队,星球大战。 重真处于对袁可立心理的了解,认为他绝对不会将自己与信王联系在一起,而是只会认为,他的爱徒只是学徐渭徐文长般假死脱身,转明为暗,保护信王。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以此误认的袁可立,整日里喝着小酒,哼着小曲儿。 对于那个关宁少年所捎来的信笺中内容,绝口不提,也从不将自己的发现说给别人听,包括心腹爱将张盘,包括老仆袁阿福。 时光便在这样的误会与偏见之中,继续悄无声息地流转着。 魏忠贤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决定走他最为熟悉的天启路线。 他放弃了一切的阴谋诡计,而是整日徘徊于养心殿之外,只是哭,其声如泣如诉,白日与兀鹫无异,入夜便声似夜枭。 张皇后很讨厌听到这个声音,便无数次地示意重真出面解决一下。 可每一次,重真都浅笑摇头。 直至便连夫妻伦敦都不得安宁的天启,终于按讷不住了,怒吼一声:“吾弟!” 重真这才赫然出殿,却啥都没做,只是将魏忠贤赶走了事。叫唤了一日的魏忠贤大概是肚子饿了,又或许不想与信王照面,二话不说便打道回府了。 可重真这人是真的坏,才将人赶走没多久,又遣人欲将他叫回来。 初冬的月夜之中,他隐在宫墙的阴影里面,默默地等待着那个叫做沈炼的锦衣卫百户,去将魏忠贤给叫回来。 沈炼刚刚抵达的时候,魏忠贤正与几个心腹大太监摆上一桌,打算继续商讨刺杀信王失败之后的补救事宜,他正仰头将第一枚闷酒,闷进肚子里呢。 “这酒喝起来真爽啊!”魏忠贤强行将桀骜的烈性烧酒咽下去,涨红着脸道。 刘若愚办事不力,赶紧接口道:“是啊是啊,这酒叫作烧刀子,听说还是那只来自辽东关宁的蝗虫,以盛行于江南之地的蒸馏古法发明出来的呢。” 李永贞道:“他不是辽东抚顺人氏么?怎么还会江南的蒸馏之法?” 王体乾道:“李兄有所不知,此乃那只蝗虫谍战后金绕道入关之际,于承德道旁偶遇了去北方游历却又被困在了那里的南直隶顾家庄人……” 魏忠贤喘匀了气儿愤愤说道:“喝酒的时候能不提那只讨厌的蝗虫么?” “是是是,属下知错,还请殿下恕罪!殿下,属下敬您一杯!”刘若愚忙道。 “你就不能让老夫缓缓?”魏忠贤瞪了他一眼,可还是提起了杯子。 两人碰了一杯,还未等一饮而尽,便听外边有人叫道:“公公,信王有请。” “他不是才叫老夫回来么?怎么又叫老夫回去了?”魏忠贤郁闷尖嚷。 可沈炼似乎是个闷地葫芦,只是重复道:“公公,信王有请。” 并且,语气也加重了一丝。 魏忠贤顿时大怒道:“大胆!他叫老夫去,老夫便一定要去么?” 沈炼却依然隔着薄薄的房门说道:“公公,信王有请!” “他这是在挑衅老夫!”魏忠贤咬牙切齿地转向几个心腹太监道,“你们怎么看待此事,信王他想对老夫做点儿啥?” 沈炼闻言,一阵恶寒。人信王翩翩少年,光明正大,顶天立地,娇妻美婢,会想对你做点儿啥?王体乾等人,却很配合地装模作样思索起来。 许久,李永贞道:“依老夫之见,不如不去。” 刘若愚也道:“是啊。你我虽是阉人,可也是只有皇上才能指挥的男人。他信王只是皇上身边一条结庐而居的恶狗,又不是皇上本尊,凭啥要去?” 沈炼听了当真是又惊又怒,这几个阉人一口一个老夫,一口一个男人,言语之间毫无羞耻,让他这个真男人都快要信以为真了,可见平时没少这样自称。 他们还将信王殿下比作了一条小恶狗,可见已膨胀嚣张至何等地步。 贴身保护天启的锦衣卫们,最是清楚这段时间信王殿下是怎样照顾皇上的,事事亲力亲为,不惜结庐而居,尚方宝剑在握,始终坚决守护。 这种行径与家狗无疑,可如二狗一般的忠犬,谁人不喜爱? 这些阉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堂而皇之,变本加厉,己所不欲,施于他人。 “一定要为信王讨回公道!”沈炼内心怒吼,当即便以极其沉重的语气说道,甚至还将右手握在了刀柄之上,“公公!信王有请!” “你作死么?”侍立一旁的高起潜打开房门,朝他怒吼。 魏忠贤将目光投向始终皱眉沉思的王体乾。 他说道:“公公,属下觉得,要去。” 为什么呢? “清者自清,心怀坦荡。”王体乾朝魏忠贤比了比口型。 其实哪用多此一举,两人配合多年,知根知底。 他一说要去,魏忠贤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于是,面对信王戏耍般的召见,魏忠贤拍板——还是去一趟吧。 虽有心有不甘,堂堂九千岁居然这般被一介信王千岁如此呼来喝去,但是真的没有办法,谁叫他的九千是自封的,而人家的一千,乃是天生便拥有的。 魏忠贤想到这点便来气:“凭啥呀?这究竟是凭啥呀?” 但是,又始终挑不出这个权利的怪圈。 沈炼百户腰悬绣春刀,手握刀柄,身姿挺拔,阔步而行。 魏忠贤紧随其后,昂首挺胸,李刘王高则偷偷地跟在后边,以图照应。 绕过重重亭台楼阁与宫墙,信王已然在望。 他负手而立,如标杆一般定在原地,沈炼颇有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他连一寸地方都没有挪动过,甚至连鞋底的边缘都纹丝都没有移动过。 沈炼禁不住又是自惭形秽,又是钦佩万分——与这个风度与韧性俱佳的少年相比,令所有锦衣卫引以为傲的卖相与站桩,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沈炼百户一改之前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换之以一路小跑,在重真身前站定,躬身作揖道:“信王,魏公公已然带到。” 魏忠贤闻言一滞,啥叫老夫已然带到?老夫又不是犯人,为何要用带到? 只不过,与月光下那个皎洁干净的少年相比,老夫这样的人……哎。 “算了,暂且装怂吧。虽然这些年来只装给皇上看,可毕竟是传统的技艺,不能忘,也忘不了啊。”魏忠贤一改昂首嚣张,变得伛偻谦卑。 他其实做梦都想像个真男人一样雄起,像个真男人一样昂首挺胸。 可是他不能。为了出人头地,他卖了女儿,挥刀自宫,入宫之后装了很多年孙子,最后终于做了大爷。 他曾引以为傲,至少从未后悔过。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那个随意一站,就尽显纯爷们气质的翩翩少年,他那颗沧桑而又坚定的心,终于泛起一丝苦涩和追悔。 为什么要无赖?为什么要赌? 为什么要卖女?为什么要自宫? 为什么要入宫?入宫,真的很好么? 就算做了大爷又如何?大爷又不是纯爷们儿! 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前面那个天潢贵胄一吩咐,自己就算一百个不乐意,可还不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还要装作一百个愿意! 他天生就是皇子,甚至皇上。而自己,魏忠贤,九千岁,不!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和万岁爷只差一岁的存在,却只是一个无赖。 ( 第337章 信王狂踩九千岁 魏忠贤很不甘心,纵然万般努力,纵然自封九千九百岁,却依然只是一介权阉,令人唾弃,受人鄙夷,让祖宗蒙羞,死后连宗庙都入不了。 “为什么?又凭什么?”魏忠贤本就阴暗的心态,于这一刻,变得更加扭曲。 “皇上又如何?还不是被老夫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王爷又如何?哪怕是登基成帝了,老夫也有的是办法控制你。至不济,便送你归西。” 魏忠贤的心向着深渊不断沉沦,终于沉入彻底的黑暗,再也无法回头。 为了掩饰心中的黑暗,他从阴影之中步入月光的时候,变得更加伛偻。 重真知道魏忠贤谦卑的表象深处,实则藏着一只阴郁的恶魔。 但是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如此大胆。 当魏忠贤出现的那一刹那,重真那敏锐细腻的少年心思便立刻就感觉到,在那月光的阴影之中,有着一双阴郁的眼睛,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自己。 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属于魏忠贤的眼睛。也只有他,敢在暗处那样大胆而又阴郁地看自己。并且于其步入月光的那一瞬间,重真还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阴寒。 这说明,魏忠贤在阴郁阴狠的心中,种下了一颗最为阴毒的种子。 重真对此感到很愤怒,因为那是对于自己的最大亵渎。 少年,冰清玉洁,岂容这样的亵渎? 重真绝不允许这样的亵渎产生,那是对他的最大羞辱。 哪怕这丝亵渎,只存于心,尚未公之于众。 重真原本只打算训斥一顿魏忠贤,最多装模作样地踹两下,以示警告。 然而这一刻,他改变了主意。 就在魏忠贤故意走到重真侧面,然后伛着身子,踩着小碎步,以一种极为谦卑的姿态走到近前,刚想行礼之时, 原本抬首望月的重真,却毫无征兆地一个旋身,一撩衣摆,狠狠一脚踹在魏忠贤的腹部。 “嘭!”一声闷响,魏忠贤倒飞出去十数米,然后如虾米般重重地弓在地上。 疼痛袭遍全身,最痛的当然是腹部。 魏忠贤痛苦地用手捂着,然后用脸和膝盖撑着,弓着身子跪在地上。 若重真能看清他此时的面孔,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那并非痛苦的表情,而是因为无穷无尽的仇恨与阴毒,显得异常扭曲。 或许对于魏忠贤这样的人来说,除了命,便没有什么比脸面更重要。 这一幕,锦衣百户沈炼看在眼里,偷偷躲在远处的王体乾三人看在眼里,隐在暗处的锦衣暗哨们,也都看在眼里。 因此不用等到天明,此事就会传遍皇宫,继而是皇城,然后是整个大明天下。 这令魏忠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就连那颗沧桑而坚定的心,都无法掩藏这种耻辱,所以他索性便选择最为耻辱,近乎自虐的一种方式。 就是将脸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以此掩饰,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笞。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鞭笞。 重真不知道挨了这一脚之后,魏忠贤会在心里想些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但他却肯定,打一巴掌给颗枣之类的伎俩,对于魏忠贤这样的人而言,是没有用的。要打就狠狠地打,按在地上摩擦,直至让他认怂为止。 于是重真迅速地走上前去,闪到他的后边,对着他高高撅起的臀部,又是狠狠一脚。 “嗤!”魏忠贤的老脸,与冰冷坚硬的地面,来了一次狠狠的摩擦,所过之处,血迹斑斑。 魏忠贤所有的尊严、耻辱、仇恨,都随着这一次的摩擦而被驱散。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不论身手还是身世,都无法与那个矫健的翩翩少年相提并论。 他就算将自己打死,那又如何?难道皇上还会杀了他为自己报仇,或者怀恨在心不将皇位传给他?怕是,他连训斥都不会,顶多也就埋怨几句吧? 不!连埋怨都不会!反而可能顺水推舟,为了保护他,而直接将皇位传给他! “若就这样被打死,不值当!太不值当了!” 想通这点,满腔的仇恨瞬间冷却。 魏忠贤再不死撑,而是弓着身子护着脑袋,只将抗击打能力相对较强的臀背交给重真,同时嘴里很配合地惨烈尖叫起来:“信王饶命!信王饶命!” 他在赌,赌重真既然没有拔出那名锦衣百户腰间的绣春刀,给自己来上一刀,便不会真的将自己踹死,只要挺过去这一关,就还有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夫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君子,但只要苟活下去,便总会有机会的,总有一天,老夫要让你这大明朝的堂堂信王,死在老夫手中!” 求饶的同时,魏忠贤飞快地转着阴鸷的念头。 重真的确不会现在就要了魏忠贤的命,虽然很想,但这只老肥猫是天启的财产。而自己虽受天启信任,也是几乎已是内定的下一任天子人选,但在正式合法地继承皇权之前,还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样不合法。 虽然魏忠贤倒行逆施多年,将天启的朝政搞得乌烟瘴气。 但若现在就将之击杀,剧情就会被好事的御史言官们,编成纨绔王爷目无君上和王法,养心殿外撒泼,将当红公公活活打死。 这样的剧情向来都很有市场,华夏的人们茶余饭后,很是爱好这一口。 可是,这剧情却不仅不会令人拍手称快,反而会引起公愤,言官会弹劾,阉派会反击,就连百姓都会叹息重真的不理智。 重真深悉人体穴位关节,便只是照着肩头、臀部等并不致命致残的部位狠踹。 看似狠辣,实则留了八成力道。否则,以他的腿部力量,踹死魏忠贤这只缺乏锻炼的皇家老肥猫,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魏忠贤,当朝第一公公,天启最信任的人,阉党最高领导,压制东林的牛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存在,在大明的土地上张牙舞爪数年。 然而此刻,却像只王八一样缩着脑袋,被入宫才只数天的大明信王狠狠地踩在脚下,踩在地上。 ( 第338章 魏忠贤狂扇他的脸 魏忠贤惨啊!比少年时耍无赖被群殴,青年时卖女儿被唾弃,中年时自宫被鄙夷,惨一百倍! 第一脚,沈炼以及暗中的锦衣卫们,无不惊愣。 第二脚,他们幸灾乐祸。 第三脚,默默为信王点赞。 可当七八九十脚下去,并且一脚狠似一脚的时候,锦衣卫们就开始心中发憷。 底下的可是魏忠贤魏公公啊!多少年了,这皇宫大院里除了皇上就数他最牛! 别说被这般很踹,就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听到过。近几年来,随着异己被清除,就连反对的声音都渐渐平息了。然而此时此刻,却被信王肆意踩踏,没完没了。 “信王这也太狠了吧,他就不怕阴毒的魏忠贤事后报复?不过这样,真的好畅快,好畅快。”沈炼等锦衣内卫暗卫,都开始在心中为信王捏一把汗,同时也是又钦又佩,五体投地,恨不能冲上去亲自踹上几脚。 然而,这样踢下去,毕竟不是个办法。就算信王自有分寸,万一魏忠贤不抗揍呢?因此沈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勇敢地站了出来。 当然,他并非替魏忠贤出头,而是出于对信王名声和安全的考虑。只见他上前一步,拱手低头刚想措辞,阴影中却已奔出四条人影,高呼“信王饶命”。 重真早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见他们终于出来了,嘴角轻轻一扯,脚下微微一缓,四人便已奔至眼前。 刘李王三人跪着俯身于魏忠贤身上,将之保护起来,高起潜这个已经生出异心之人,则扑通一声跪在重真面前。 重真轻轻一脚将他踹倒,怒道:“滚开。” 高起潜倒地之后却又迅速爬起来跪好,将额头紧紧地贴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惨呼道:“信王饶命,信王饶命,魏公公已知道错了,魏公公已知错了啊!” “哦?知道错了?那你说说,他何错之有?”重真闻言,揶揄说道。 “这……魏公公他……”高起潜一滞,踌躇着不知说啥好,心中却不无埋怨。 “信王啊信王,你这人怎么这样?俺好歹也与你有着深厚的收受贿赂的友谊,就只是做个戏而已,你为难俺做甚?俺当然知道魏忠贤错哪里了,可这么多人在,哪里敢说啊!总不可能直接便将魏忠贤派人刺杀您的事情给抖出来吧!” 重真见他不说话,便又转向魏忠贤道:“不说是吧?行,魏公公,你自己说。” 魏忠贤好不容易喘上了一口气,在三大心腹太监的帮助自下,重新向着重真跪好,将脸贴在地上,闻言又差点背过气去。 老奴行止端正……哦不,是端庄……也不对,老夫做了那么多错事……还是不对,老夫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出人头地,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夫何错之有? 唯一稍稍过分之事,就是找了信王您的茬,还没找到,找到了也没法消除。 暗杀之事也不是老夫做的,而是老夫身边两人自作主张,而且那也不叫暗杀,是缉拿要犯,谁叫你跟要犯长得那么像的。可是……哎,怎么样才能蒙混过去呢? 魏忠贤心中飞快转着耍赖的念头,试图蒙混过关,可重真已愤怒地指着他,骂道:“你这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本王遇袭之事告诉皇上。 皇上身体不好,惊闻此事不利于他的修身养性,皇上将朝廷之事尽皆托付给了尔等,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皇上这份苦心,你难道会不知道吗?” “呃?啊?”魏忠贤听着重真的喋喋不休,讶然抬头。 王体乾、李永贞、刘若愚三人,也都愣然抬头望向重真。 高起潜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心中暗赞:“信王实在太高明……哦不,是太狡猾了!都快赶上那只蝗虫了!唔,他真的与那只大蝗虫,无丝毫关联么?” 惊愣之余,大明天启时期的五大太监又迅速将头低下,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高呼:“属下知错,请信王恕罪。” 重真却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因为要让这些猴精一般的人物相信自己并没有怀疑他们,不仅得继续忽悠,还要狠狠打击。 于是,他便又毫无王爷身份地实现了在故宫之中随地吐痰的愿望,骂道:“我呸!你们是谁的属下?本王乃是大明王爷,谁要你们这些阉人做属下!” (同学们可千万不可学习这种不文明的行为哦。) “啊!没法活了!”五大太监简直被羞辱得体无完肤,内心狂呼,却又不得不重复,“老奴知罪!信王恕罪!” “这还差不多!”重真这才冷哼一声,旋又对着魏忠贤徐徐善诱道,“你说,本王当街被截这件事儿,是不是你跟皇上透露的?” “这……老夫这段时间,分明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过啊!”魏忠贤心内直喊冤屈,但嘴上却不得不承认道,“是是是,老奴知罪,老奴知罪……” “这个权阉,也算是终于尝到了被人胁迫的滋味。”高起潜内心暗笑。 李永贞、刘若愚、王体乾等人,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也是各有心思。 重真又继续喋喋不休道:“皇上龙体欠安,受不起惊吓,你们是知道的。连朝政都交给了你们司礼监和还有内阁,司礼监票拟,内阁承上启下,图的就是个清净。可你这奴才,本王这点破事儿,竟还惊动圣驾。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这信王是真傻还是装傻?”魏忠贤心中惊疑,然而不论如何,只要他好好表现,这一关是可以过去的了。 念及此处,连带着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创伤都好了许多,于是便唯唯诺诺、颤颤巍巍地说道:“老奴该打,老奴该打,信王恕罪,信王恕罪。” 他说着便撑起身子,将披散的头发撩到肩后,将一张血迹斑斑的丑陋老脸晒在月光之下,突然举起右手,狠狠一巴掌拍在右脸上。 然后左脸也是狠狠一下,紧接着又是右脸。 如此往复,循环不止,一边打还一边说:“老奴该打!信王恕罪!” ( 第339章 “踩贤”事件的后续影响 听着那啪啪的声响,王体乾、李永贞、刘若愚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高起潜则彻底地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其眼中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权阉,居然因为指缝之间透出的一丝月光,便选择了屈服于光明。 在他们心中,魏忠贤仅存的一点尊严也被他自己给彻底抹去了,张牙舞爪多年而积累的高大形象,也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魏忠贤,九千九百岁,却在信王千岁面前,扮演着如此窝囊与懦弱的角色。呵呵,阉党至高无上的首领,不过尔尔。”沈炼百户先是冷笑,旋又深受触动。 在这瞬间,所有看到这一幕之人的心中,都产生了一个对当朝局势有着深远影响的念头,那便是——在至高无上的大明皇权面前,看似强大的宦官权利……不!不仅于此,便连内阁之权,文官之权,锦衣之权,又算得了什么呢? 魏忠贤还在打自己,信王却已走远了。望着他的挺拔潇洒的背影,不论明处还是暗处的锦衣卫内心,无不充满了崇拜与憧憬。 “这是一位有情有义的皇位继承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今皇上。他终将会成为一位德才兼备、能安天下的皇上,也一定是位值得效忠一生的皇上。 并且他好像不怎么喜欢宦官。这么多年来,作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一直扮演着东厂附庸的角色。而现在看来,锦衣卫权倾天下的春天,就要再次来临了。 等等,不可以!不可以权倾天下!千万千万不可以学这权阉,否则下一个被按在地上狠狠摩擦的,便是我锦衣卫的都指挥使!” 与其他的锦衣卫相比,沈炼显得特别特别兴奋,也特别特别光荣。 因为重真在回养心殿之前问了他叫什么名字,任何职位。 信王问得很随意,他却以标准的大明军礼单膝跪地叩首,郑重大声坚定地回答道:“标下,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沈炼,参见信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炼?这名字有些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见过!”重真喃喃自语地进入了养心门,似乎并未将他放在内里。 可那些明里暗中的锦衣卫们,却一直用目光恭送着他,直到他那修长的身影被养心殿所吞没,想起这一夜他又将在那间茅草屋里渡过,更觉得他相当伟大。 “信王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与我等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啊!” 尤其是沈炼,既激动又哭笑不得,暗道:“信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儿,标下明明跟他说过的呀,只是没说得这般正式罢了。” 这从未在皇宫大内发生过的骇人一幕,随着重真的离开而落下了帷幕。 天启也刚巧和张皇后伦敦完毕,对他来说这美妙的瞬间就如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又是如此短暂,短暂到他尚未来得及仔细品味。 “信王将那只肥猫撵走了?”见底下的美人似乎不太满意,天启尬笑着说道。 张皇后很不满意天启撇开话题,尤其是话题之中还扯到了两人男人。 一个真,一个假。 她作势推了天启一把,天启忙尬笑着从她身上翻回去,躺在旁边。 须臾,便鼾声如雷,沉沉睡去。 张皇后宠溺地看着他刀削般的瘦削脸庞,终究还是俯下身去,仔仔细细地替他清理干净。 天启呢喃一声,嘴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秋梦无痕。 张皇后替他盖好秋被,枕着枕头与天启的肩头,微微仰起俏脸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很快也浅浅地入睡了。 这是她这些年来,睡得最为踏实的一觉,因为这是嫁入这座深邃的宫殿之后,其现任主人时间最长的一次,遑论还有一个小叔子,在外结庐而居,忠心守护呢。 重真“踩贤”事件的后续,也非常精彩。 魏忠贤被四大当红太监半抬半扶着回到了宫里的住处,先是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才叫王体乾到太医院去找个小医官来给他诊伤。 王体乾本来是想叫太医的,这么多年了,皇上的资源,他们随意用着,从来没有什么事,都习惯了。可是这一次,魏忠贤却坚持只叫小医官前来。 小医官来了之后,替他清洁伤口,上药包扎,把脉开药,忙到半夜才回去。 以往只知折腾别人,并且乐此不疲的魏忠贤,终于尝到了被折腾的滋味,早已沉沉睡去。 王体乾三人见状,便也各自回了住处,只叫来几个小黄门,吩咐好生照料。 回去之后,三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李永贞越想越害怕,第二天一早便很干脆地称病出宫,用这几年来搜刮而来的钱财,把宫外的住处修成了一座碉堡,就连门都不留,只开了一个小洞爬进爬出,并且钻进去之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刘若愚越想越觉得被动挨打不是个好办法,于是就主动出击,开始写书。 写什么呢?写这么多年来,魏忠贤做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贪了多少银两。 想想又觉得不够分量,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就把其余阉派官员的光荣事迹,也都写了上去,还充分发挥创新精神,让这些本就精彩的事迹润色不少。 王体乾最实在,仗着之前和高起潜有过些许友谊,便打算直接靠向信王,做他即位之后铲除阉派的马前卒,只求秋后算账之时,能对自己从轻发落。 反倒是高起潜,啥事儿都没做,只默默地陪伴着魏忠贤。 魏忠贤多年养成的服侍天启的生物钟,令之凌晨刚过就醒来了。 看着床边用手支着下巴,想睡而又不敢睡的高起潜,感动之余又悲从中来,忍不住又是一阵放声大哭。 高起潜安慰了半天没安慰过来,只好将重真的名头再次搬了回来:“公公您快别哭了,惊动了信王,免不得又要遭受一顿毒打了。” “他敢!”魏忠贤下意识地想要挥拳,立刻就扯动了受伤不轻的肌肉,直疼得龇牙咧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好歹止住了大哭,改成了抽噎。 ( 第340章 历史的伟大转折——天启七年的初冬 高起潜听得鸡皮疙瘩都快要起来了,不禁暗暗发誓道:“若信王真的能够上位,我可一定要好好地替他办事呀!万不可像面前的这位一样,一时嚣张一时爽,一直嚣张一直爽!看看这青青的鼻子肿肿的脸哦,这里疼不,公公?” “疼!当然疼啊!哎呀,你轻点!” “那这里呢!” “啊!你想谋害老夫啊!” “你轻点,公公,要不然惊动了信王殿下……” “好吧好吧,咱都小声点!小高啊,老夫的命,苦啊……”魏忠贤一边哀叹,一边因为彻骨的仇恨,而在心中勾勒着一个惊天的阴谋。 “公公不哭,公公不哭。”高起潜听着魏忠贤哭诉他的青少年往事,面上悲戚,心内则早已犹如一朵深秋之菊般,怒放开来。 未过半夜,“踩贤”时间就传遍了大明京师的官场。 各派官员闻之,反应各不相同。 东林院派欢欣鼓舞,弹冠相庆,连夜奔走相告,摆酒庆祝,直至天明。 阉派成员则人人自危,连夜为各自前程打算起来。 唯独李标来宗道等中立清流,振奋之余,又不免想起那只与信王长得很有几分神似的蝗虫。 李标与来宗道碰了碰酒杯,前者一饮而尽,后者却只呷一口温热的斯风黄酒。 两人赏着九月中旬清冷的月亮,思绪纷飞。 来宗道思绪多愁一些,便感慨道:“要是那只来自辽东关宁的蝗虫仍在,看到这一幕,必定会非常欣慰。” “是啊,可惜啊!”李标也道,“这事儿,你写信告诉袁公了么?” “还没,袁公的身体才刚刚有所起色,据说还是那只蝗虫调理的呢。若是让他知晓爱徒为救信王而‘战死’京师,还不定多少悲伤呢!” “然而此时甚嚣尘上,袁公迟早是要知道的。” “知道便知道吧,总之我等不要往伤口上撒盐便是。” “嗯,且看信王在东林院派的支持之下,如何与权阉相斗吧!” “汝立(李标表字),你是否觉得,信王似乎并不十分喜欢东林院派呢?” “哦?老夫倒是未曾察觉。不过此乃好事,东林诸僚满口仁义道德,最喜高谈阔论,然而事实之上却尽是眼高手低之徒,只可惜我中立清流,始终势单力孤,否则值此良机,无论如何都要为信王摇旗呐喊!” “不!此乃东林与阉派之斗,我等在袁公尚未明确表态之前,万不可去蹚这趟浑水,否则只会身陷其中!正如袁公所言,我中立于朝的重任便是支撑朝政,苦是苦了点儿,却好歹还能让这偌大的大明朝堂,缓缓地运转起来。” “子由(来宗道表字)兄言之有理。诶,你觉不觉着这个信王……”李标突然一改往日直来直去的作风,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 “信王确实与重真贤侄十分神似,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大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要找出两个样貌身材尽皆相似之人,实也并非难事。 便连信王妃和那个陪嫁丫鬟都未加质疑,我等就不要妄加猜测了。我只能说,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巧啦,况且他如果真是重真贤侄,你我该高兴才是……” 来宗道小声地说着说着,声音已低不可闻。 李标也小声说道:“那此事又是否需要告知袁公呢?” 来宗道沉吟道:“这倒是个问题,暂且……还是不要了吧?” 李标欣然说道:“好,老夫听子由兄的。” 李标将两人的酒杯倒满,与老友碰杯之后,便再次一饮而尽。 这一次,来宗道也一改往日的稳妥儒雅,狂饮了一杯,顿时面色一阵红润。 李标朝他竖竖大拇指道:“老酒就该这般喝才够味儿,重真贤侄亲自酿制的斯风黄酒,滋味就是独到,袁崇焕也确实是有心了。” 来宗道点点头道:“这家伙人品虽然不怎么样,据袁公说之前也对重真贤侄试探来试探去的,反倒是卸任辽东巡抚之后,骤然便对他好起来了。” 李标道:“这家伙无利不起早,谁不知道他的用意,袁公门儿清呢。” “只可惜了重真贤侄呀!若不是得他授意,依然在辽东关宁,与建奴厮杀呢。” “袁崇焕这个家伙,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好啊!不说了,咱喝酒,喝酒。来来来,先喝完这一杯。喝完这杯,再来三杯。” 老酒醇香软糯,后劲却很足。 来宗道被李标强拉着狂饮了几杯斯风黄酒,便率先不胜酒力,咕咕笑着压低声音道:“汝立兄啊,你觉不觉着,咱这信王的肤色,实在是有些不符合常理呀!照理说这小子天天窝在他的信王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白白胖胖才是呀!” 李标也有了几分醉意,洪声道:“你管他的呢!再说任谁被丢在火堆里熏个一时半会儿的,再小白的脸蛋儿都会变成李逵一般的老黑!老夫倒是觉着,他那被烟火熏出来的黑,完全比不上重真贤侄受关宁太阳晒出来的黑!健康,有朝气!” 来宗道大着舌头道:“说得也是!可老夫……实在是怀念我的重真贤侄啊!” “你道老夫不思念他么?罢了罢了,都别说了,咱喝酒!喝酒!” “好!干杯!今夜,咱不醉不归!” “你早就醉了!” “胡说!老夫没醉!没醉!” “行行行!那咱兄弟俩为了重真贤侄,再干一杯!” “一杯怎够!要干就干三杯!” “讨酒喝了,看来是真醉了!可不能再让你喝了!翠花儿,翠花儿,你家老爷喝醉了,快扶他回房歇息!” “来哉……” 月光无声,秋虫静寂。岁月安好,现世安稳。 天启七年的初冬,在这酣醉之中,已悄然来临了。 天启活过了秋天,活到了冬天,官员照例磨着洋工,百姓照旧挣扎求存。 但是在重真眼中,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了,就连初冬的阳光都变得格外灿烂,对于这个来自未来的辽东少年而言,这乃是历史的伟大转折。 待到早市开始的时候,便连京师百姓也都知道了“信王月夜踩忠贤”这件事儿,无不拍手称快,为这位十七岁的信王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信王这个低调的大明王爷,沉默了整整十七年,也终于因为重真的到来而一鸣惊人,赢得了名声,树立了威信,还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总之,他来了京师两趟,每一次都于无声之中给这座城池带来了不小的变化。 这一趟仅仅两个来月,变化更是很多也很明显,林林总总一大堆,小事糅合在大事里,大事掺杂在小事中,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说不清楚,也道不完全。 总归,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天启的身体,以及寿命。 天启七年的十月,在九月的恬淡之中,悄然而至。 连续半月,魏忠贤都没有到养心殿附近来瞎转悠,或许是在专心养身,也或许是对于不按常理出牌的信王,是真的有些怕了。 人的情感是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一种能量,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 因为身体的原因许久未曾召见魏忠贤,又连续半月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天启突然就觉得甚是想念。 早餐之后,他对张皇后尴尬地笑笑,就对重真轻咳一声,道:“五弟呀,你可否替朕把魏公公给叫来?” 原以为重真多少会有些不高兴儿,谁知他便连半丝的排斥都没有,道了声“成”,随手从小竹筐里抓起几个长条形黄番薯,就一边扒着皮吃,一边往外走。 二狗很有规矩,从来不踏进养心门。 待重真出了大门之后才人立而起,问自己的大哥讨早饭吃。 这些番薯都是重真自己拿的,不是天启赏赐的,因此无需忌讳,重真直接便将吃剩了的半个,塞进了二狗裂开的狗嘴里。 二狗三两下咀嚼,便咽了下去。 它撇过硕大的狗头,吐着舌头拿狗眼瞅瞅院内的天启,便跟上了重真的步伐。 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早饭吃,别提有多么惬意。 二狗从来不嫌弃那剩下的半个番薯之上,沾着大哥的口水,也从来不认为需要给重真留一口,看得重真既感动又无奈,映照着他此刻的心情。 “皇上该是自有主张的吧。”重真默默想到,并未刻意拖延,很快便将天启的口谕传达给了魏忠贤。 阴暗之心已死了大半的魏忠贤,听到重真有板有眼的“皇上口谕”,立刻便从床榻之上弹跳了起来,简单洗漱之后便旋风一般冲向养心殿。 那雷厉风行的速度,直将重真这个军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暗忖道:“果然人的潜力,都是被迫出来的。” 重真没有去打扰魏忠贤与他主人的见面,因为他知道前者肯定有许多话要对后者说,偷听他也是极其不屑的。 反正就算他不听,所有的话也会一字不漏地被他所得知。但是重真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在天启的身边,布置任何一个耳目。 ( 第341章 紫禁城里阳光下的孤傲少年 张皇后每次见到魏忠贤,娇嫩的肌肤都会起鸡皮疙瘩,想起两个尚未成形便已流逝的宝宝,更是芳心大恨,因此从来不给予好脸色,也从来不与之独处。 她总是觉得,这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蕴含着某种非分之想。 尽管他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但是万一,他只需满足口腹之欲就可以了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张皇后曾无数次的于枕边劝说天启,有一次还以看《赵高传》为幌子,侧面传递出权阉的野心。 然而,天启似乎真的对魏忠贤有着特殊的情感,或者说特别的用意。 重真也承认,这个阴暗偏执得从来都不讲官场规则之人,至少在对付东林这帮高谈阔论之辈上,确实是有着独到之处的。 叔嫂不独处一室,对于张皇后有意无意的拉拢,重真从来都是在刻意躲避的。 华夏的封建礼教,让他可以心甘情愿地替天启看守养心大门,却绝不允许对于天启的皇后,生出丝毫的舔狗之心。 “贵族嘛,总该有贵族的风度。” 重真干脆来到了乾清宫前的宽阔广场间,微微仰起在精心呵护之下已白皙了不少的国字型脸,让初冬的阳光温润着他那刀削般的侧脸。 张皇后追着他来到此处,看着他那被朝阳衬托得朝气蓬勃的修长身影,芳心深处有着瞬间的恍惚,却终究还是轻轻一叹,选择成全他的臣子忠心。 等到见了魏忠贤之后,天启忽然又觉得,自己好像也就在那个木匠小屋内,才与这个“手段阴狠,其实单纯”的人,有那么多上级对于下级的话可说。 尤其是重真的出现,让天启隐隐觉得魏忠贤的存在,似乎已变得那么可有可无,因为这段时间的东林一系官员似乎很听话,没有丝毫搅风搅雨的架势。 似乎大家都在等,等他宾天,等信王即位。 然而信王,却始终致力于恢复他的身体。 这着实是一个令百官尽默,令百姓称道,令权阉无语,令天启感动的命题。 “自古以来,有哪个王爷不盼着皇帝早点儿死呢?可是信王这家伙……”魏忠贤不止一次地在他的心腹面前抱怨,私人的爱恨于此时凌驾在了对于天启的“公心”之上。 “他大概忘记了,自古以来除了秦二世胡亥,又有几个皇帝会对一个太监如此信任呢?”重真从某个渠道里听闻了他的抱怨,报以冷冷一笑。 重真眼中的天启,其实是个很复杂,很具有双面性的人。 对于大明或者说朱家的江山他可以毫无私心,为了稳固皇权而让魏忠贤假借他的名头为所欲为,但是为了自己的爱好或者说执着,却又可以弃朝政于不顾。 魏忠贤对于天启的最后杀手锏,就只是哭。那稀里哗啦的惨状,听得天启刚开始还有些愧疚,然而时间稍微一久,便觉得不耐烦了。 尤其是在逐渐习惯了重真的干净整洁,他的雷厉风行,他的有条不紊之后,就对这个动辄邋里邋遢的大太监,再难生出半点儿的好感。 一个老态毕现的权阉,一个富有朝气的王爷。 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个无论如何都很有原则。 同样是同事儿,一个拖沓而又掺杂着私心,一个利索而又全部为着自己。 如此两相对比,任谁都能做出最佳的选择。 天启也不例外,他的心中立刻就形成了一架直观的天平,很快便无限地倾向于重真,倾向于那个美丽动人,处处都依着自己的贤淑皇后。 天启不会安慰人,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毕竟魏忠贤也不说话,就只是哭,就算是说也从不好好说,抽抽噎噎的像什么样子,还是不是男人? 于是,他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不还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你觉得人信王会屑于进入司礼监?” 这话差点儿没把魏忠贤给逗乐,忙委屈巴巴地掩饰道:“皇上,老奴许久未见皇上……就是太想您了。” 天启被他的鼻涕泡儿给彻底恶心到了,道:“行了行了,待朕宾天之后你再痛快淋漓地哭吧,最好直接把自己哭死,省得朕黄泉路上寂寞。” “皇……皇上……”魏忠贤惊呆了。 天启冷冷瞥着他道:“怎么?你不愿意?朕告诉你!奴酋含恨而终之时,他的贴身太监便直接自刎了,他的两个庶妃与大妃,也都殉葬了呢!” 魏忠贤于这一刻似乎失去了演戏的能力,呆呆道:“建奴的大妃,也就是我大明的皇后么?” 天启顿时大怒道:“大胆!谁给你的胆子打皇后主意的!” “老奴失言!老奴失言!请皇上恕罪!老奴乃是皇上的奴才,也是皇后的奴才,断不敢……”魏忠贤自知失言,忙匍匐于地,磕头如捣蒜。 天启却怒指着他道:“朕不听!朕不想看到你!你给朕滚出去!立刻!马上!” “是是是,老奴这就滚!这就滚!”魏忠贤蚯蚓一般匍匐着倒退,等退到养心殿门口中,受皇家高高的门槛阻挡,本能地转身想要正面爬出去。 天启就早就看得不耐烦了,跨步上前对着他那故意高高撅起的臀部,直接便是重重的一脚。 “哎哟!”魏忠贤一个趔趄,当即便很配合地以一个恶狗吃泥的姿势,直接越过了几档台阶,扑在了朝阳小院里的鹅卵石路上,脸部与之来了个亲密接触。 “皇上……”魏忠贤转过头,揉着臀部委屈巴巴地看向天启。 天启终究还是被他小丑般的自黑给逗乐了,嘴角轻轻一扯,旋又虎着脸佯怒道:“还不快滚!” “好嘞!”魏忠贤嘻嘻一笑,竟真的躺在鹅卵石路上,笨拙地滚动其他那腐朽的身体来,一边滚还一边重复,“老奴这就滚!这就滚!” “你啊你……”天启哈哈大笑,在魏忠贤快“滚”出养心门之前,终于又板起脸说道,“用心办好朕交给你的事便是!若办不好,朕便真的要你滚蛋了!” 魏忠贤于养心门外爬起,复又紧紧匍匐于地,动情道:“老奴谨遵皇上谕令!” “行了!快滚吧!”天启一手负在背后,一手随意地挥了手挥,便回了殿内。 “老奴告退!”魏忠贤如释重负,高宣而退,满心欢喜。 重真之所以选择远远离开,就是不想听到这厮的“高声示威”。 谁知这厮的“尖声叫嚷”实在是很有穿透力,不愧是有着数十年功力的权阉,重真都站到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了,居然还是听到了。 说实话,有时候重真也挺为自己的耳聪目明而烦恼的,眼神锐利还可以闭起来,然而耳朵……总不可能一直都捂着或者塞着吧。 反正重真没少听到天启在张皇后身上闹出来的动静,幸好一般都是在多少还有些喧嚣的黄金强档,而并非在夜深人静之时,并非天启知晓那时候的声响会传出去老远,养心殿又并不十分纵深,而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熬到那么晚。 张皇后也隐隐听到了魏忠贤的刻意嘶喊,便更加佩服那个孤独少年茕茕孑立的智慧。 魏忠贤很苦恼,真的很苦恼。 因为无论他表现得多么高傲,数千年的封建思想灌输进他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中,尤其是十几二十年的宫廷生活,让他一见着真正的贵人,便下意识地想要躬身行礼——按照道理,也必须如此。 迎面相逢,于无人处趾高气扬的魏忠贤,不得不让至一边,对张皇后与重真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嘴里更是谄媚地说道:“老奴见过娘娘,见过信王殿下。” 张皇后与重真理都没理他,便径自走了过去。 这种无视,让魏忠贤既愤怒,又庆幸。 尤其,是被一群宫女簇拥着的张皇后身后的那个孤身少年——信王殿下。 说实话,这个天潢贵胄但凡路过自己之时冷哼一声,或者表现出哪怕一丝不好的不屑,魏忠贤觉得心中或许会好受一些,总好过现在的直接无视。 反倒是信王身边的二狗凑了上前,用狗鼻子在他的大腿侧边嗅了嗅,还歪了歪硕大的狗脑袋,似乎在考虑该从哪儿下嘴。 魏忠贤又惊又怒,于是错身之后,便一刻都不想于铺满了阳光的乾清广场里多待,迈着小碎步便让佝偻着的身子飞奔起来。 重真却忽然又想起了他,蓦然回首喊道:“哟,魏公公来了啊!咦,咋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走了?半月不见,您老身体可还康健呐?” 魏忠贤一个趔趄,这次是真的扑倒在了地上,眼角的余光更是望见,那只浑身的狗毛依然焦噗噗的二狗,居然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魏忠贤瞬间觉得就算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之上——损人,也无法与信王比肩,便又飞快地跑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重真的视线。 身后,是一长串他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的,充满着阳光与朝气的爽朗大笑。 似乎,还夹杂着许多银铃般的少女娇笑。 便连张皇后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蓦然又察觉到自家小叔子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俏脸当即一片嫣红,转回柔嫩富贵的身躯,端庄地穿过月华门。 ( 第342章 司南与指南针 重真觉得她于转身的瞬间,似乎娇嗔地白了自己一眼。 “失礼了,失礼了。”他内心略显尴尬。 至于皇嫂款摆柳腰之下的夸张弧度,重真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是绝对不会光明正大地偷看上一眼的,正义的心中更是不会存有丝毫亵渎。 重真依然保持着每天早起打太极的习惯,打的当然不是天启所学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而是力度更大,更讲究柔韧度与连贯性,对人的各项身体条件都有着极大裨益,难度系数自然也更高的陈式太极拳。 “汝钦”宝剑,太极剑术,也暂时撇在了一边,那架势着实与那只来自辽东关宁的大蝗虫有些相像,然而他本来就是,又何须模仿呢?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受到了一些质疑与攻讦。 有言官上折质疑:“信王怎么也会打太极的?是从何处学来的?” 重真立刻怒怼:“人王阳明还是太极拳高手呢。王先生虽没有规定门下弟子必须习武,但心学传人无不知行合一,身体力行。哪像尔等,身在其位,却整日只知高谈阔论,捕风捉影,屁事不干,尸位素餐,碌碌无为。” 这话说得狠呐,大明言官自设立以来,只有他骂人,何曾有过人骂他?还没有受过这等羞辱呢! 六科给事中和御史们原本只是试探,受此一激,就立刻蜂拥而至午门之外,围绕着“信王是否真是信王”这个话题嗡嗡作响,更有壮着胆子飞身来蜇的现象。 “本王这是捅了马蜂窝了?”得到午门值守杨链禀告的重真哈哈一笑,照样我行我素,既不反驳,也没有终止每天晨起打太极的习惯。 养心殿内外的侍卫宫女小黄门们,见他如此淡然自信,便也都加入了进来。 一时之间,晨练太极蔚然成风,并以养心殿为核心,散至整座皇宫。 自然,大多数人练的,还是如天启那般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 只有那些侍卫才会向着更高的层次去追求,那些心志坚定的,还会壮着胆子来向重真请教呢,尤其是沈炼等锦衣卫中的中层佼佼者。 刘太后偶尔一次看见,也觉得挺有趣的,便在侍弄院中的土地之余,在几个好事宫女的怂恿之下,略带少女娇羞般也练了起来。 这不练不知道,一练吓一跳。 嘿!还有真效果! 半月下来,原本偶有刺疼的腰腿,发作的次数居然逐日减少了。 一月之后,刘太后甚至忘却了曾经还偶尔有过腰腿刺疼的毛病。 与侍弄土地,亲近自然一结合,呼吸更加顺畅了,精神头儿也更加足了。哪怕是在逐日变冷的冬季,哪怕是在深宫之中,刘太后都有种满眼是春的感觉。 “哀家在这宫内已呆了四十多年,在这繁华与萧瑟交织的地方,感受遍了人心的阴暗,人情的冷漠,却何曾有过如今这样的温暖呀。这都是信王入宫之后默默努力,所带来的潜移默化之变化呀。一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信王,实乃我大明的好信王呀。” 二十四节气的大雪之后,刘太后从冬日阴天所包裹下的宫廷御道,步入依然显得颇有生机的宁寿宫,禁不住有感而发。 于是,太后“肯定并且夸赞信王”的言论,很快就传达到了依然在午门外坚守的御史言官们的耳中。 天启终于也看不过去了,怒道:“朕都可以打太极,朕的五弟凭什么就不能打太极?在这些混账言官风闻奏事的煎迫之下,他躲在府中整整十七年,就不兴闲来无事打打太极么? 打太极是好事情呀,平时可以强身健体,战时若是兵员不足,捉起刀子就是一员妥妥的战将。况且,朕听说后金的新汗赫然便叫作皇太极。咱大明的老百姓们有事没事打打太极,何错之有? 朕的五弟说得对呀,整日里屁事儿不干,就知道捕风捉景,风闻奏事。别说是求证一下,有些话说出来都不带脑子的,叫他们打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若是实在无所事事,就去城外帮助老农开垦土地,据说新作物的推广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便连太后都身体力行呢,这帮混球怎么就敢眼巴巴地瞪着朕的子民,将粮食搬入他家的粮仓,端上他家的饭桌呢?” 张皇后觉得,天启说话行事都越来越有“信王”风格了,非但一本正经,中气十足,有些时候甚至还显得有些流里流气的。 信王总说:“每个人都是一块相互吸引的磁铁,就像胡须那样。与面白无须之人在一起待长了,胡子就会越长越慢,到最后干脆不长了。而与富有朝气之人相处久了,随着开怀次数的增多,荷尔蒙分泌增多,胡须便也长得越快也越结实。” 张皇后知道磁石乃是华夏四大发明之一——指南仪“司南”里的重要组成,却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磁铁”,更没有亲眼见证过“磁铁相吸相斥”这个理论。 但是关于男人胡须这个话题,她却是有着贴身体会的。别人他不知道,总之天启的胡须是越长越快,也越长越结实了。 若是刮得不及时,晚上亲她的时候,便如钢针扎人般的疼。 天启却似乎十分热衷于做这件事情,张皇后觉得都是自己欲拒还迎的缘故。 从此君王不早朝,说实话有时候也不能怪这些男人,毕竟这些男人其实都很孩子气,都很单纯,能用上半身思考,就绝不会用身体的其他部分。 反之,亦然。 为了弥补张皇后无意之中显现出来的遗憾,也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重真也不知道从哪儿搜罗了一堆磁铁,亲自演示给天启和张皇后看。 他还亲自动手,将磁铁与铁针摩擦磁化,制作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小的玩意儿,还根据华夏的指南仪“司南”,以“指南针”命名之。 这个“指南针”不论如何转动,那根磁针总是指向大明京师“南贱”之南的神奇一幕,别说那些宫女黄门侍卫们,就连天启和张皇后都看得叹为观止。 天启很想要仔细地钻研一番其中的原理,因为他对于这些事物天生就有着很强烈的好奇之心,也并不缺乏持之以恒的钻研决心。 然而张皇后担心他一旦研究起来,就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就没有同意。 天启好说歹说,这只母老虎她就是不答应。 天启无奈,只好求助般地望向重真。 重真道:“皇上若是有兴趣,只管与臣弟一同钻研也就是了。至于这个我大明的第一个指南针,臣弟觉得还是送给经常迷路的边关将士比较好。” 天启饶有兴致道:“哦?那么吾弟认为,送给那支军队比较好呢?是送给西北的贺虎臣?还是辽东的关宁军?” 重真笑道:“臣弟觉得,还是率先送给登莱巡抚袁可立,令之妥善利用,勇敢地探索海疆。西北的贺虎臣与东北的关宁军,自然也是需要的,不过却要等臣弟再次找到上好的磁铁,再与皇兄一同花费时间制作出来才行了。” 天启点点头道:“吾弟说得有道理,就这般办吧。来人。” “皇上。” “速将此物送至登莱,定要妥善护送,亲自交给袁可立大人。” “诺。” 天启又看向重真道:“朕其实也觉得登莱的格局稍微小了一些,尤其是莱州港,对付辽东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然而若是要着眼大海,毕竟不够啊!朕有意让袁可立袁可立将水师大营搬至威海卫去,吾弟觉得如何?” 重真笑道:“吾皇圣明,然而臣弟认为那也是待平定了辽东之后的事情。现阶段看来,建奴仍是悬于我大明头顶的一把利刃,因此当务之急,仍是巩固登莱。” 天启狐疑地看着重真道:“一场宁远大捷,就让袁崇焕从宁远道使攀升至了辽东巡抚的高位之上。吾弟当真觉得,为我大明于登辽战役之中取胜的袁可立,其巡抚范围,无需再扩大一番了?” 重真试探着问道:“皇上欲升原登莱巡抚袁可立大人,为登辽巡抚?” 天启开怀大笑道:“吾弟深知吾兄之心也。” 重真苦笑道:“皇上都这般明显地暗示臣弟了,臣弟岂能这般没有眼力见儿。只是……需不需要考虑一下袁崇焕的感受?” 天启斜睨向重真道:“你觉得朕需要给原辽东巡抚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呢?是将他升作蓟辽督师,还是赏赐一柄他所孜孜以求的尚方宝剑呢?” 重真眉头微蹙道:“这断然是不可以的,蓟辽督师多大的官儿啊,并且万里长城蓟辽防线与京师的安危息息相关,尚方宝剑也不是说给就能给的!” 天启拍拍重真的肩膀道:“就算是让他官复原职,朕也打算交给你来做。” 重真无奈道:“皇上您又来了……” 秉承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张皇后终究是看不下去了,说道:“好好的一对兄弟,可以不要试探来试探去的么?人心呀,就是给你们这样的人给试探坏的。” ( 第343章 针推之术调理身体 天启和重真这对五行缺木的难兄难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后耍泼辣。 于是闻言之后相视一眼,尽皆大笑。 张皇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雍容华贵,当真是犹如一朵盛开的芙蓉。 糅合了信王这个身份后的重真,觉得自己正在中和重真与崇祯的性格,逢场作戏,遇到什么样的人就说什么样的话,离梦想中的那个自己,已渐行渐远了。 不过好在,他的那颗心仍是赤子之心,无论是对于天启和张皇后,还是太后以及信王妃主仆等人的情感,仍旧发乎内心,真挚无比。 这双重乃至三重的身份,多少还是有着令重真喜欢的模样。重真觉得,这大概就是人生最大的幸运吧。无论何时何地,总能活出一副自己喜欢的样子来。 白日最短的冬至日到来了,除了祭祖之外,天气也越发寒冷了。 京畿的寒冷不像南方那样属于湿寒,寒风一起便直往人的骨子里面钻。 京畿的寒冷属于干冷,但是南方人不一定耐得住这种深邃的低温。 天启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并且从出生开始就被套在了京师这个繁华的牢笼里,却挡不住这般严寒,幸好养心殿是有供暖火道的,一如后世的地暖那样。 重真还给天启定制了一个铜火铳,盖面之上开着许多小孔,制作了一些艾柱,点燃了放进去捂在肚子上方,可以起到很好的提升阳气的作用。 为了防止天启烫伤,张皇后还很细心地缝制了一个精致的小布袋,既不是很厚,也不是很薄。 天启的体质属于阴虚阳亢,春夏秋三个季节熏艾,都会导致上火,唯有寒冬方可一试,柳松薛方等太医,对此也是极为认可的。 天启晨练的时间也得到了推迟,毕竟寒冬的清晨寒气实在是大,唯有等到太阳将院子里的寒意尽数地蒸腾干净了,才会被准允外出锻炼。 若是碰上阴天雨天,便索性连外出都取消了,只在温暖的殿阁之中,做一些简单的运动,有静态的拉伸,也有一些缓慢的运动。 有时候,就连天启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个老年人。 他所做的运动除了在华夏极为热门的太极拳之外,还有八段锦,重真觉得对于健脾开胃以及巩固丹田调理膀胱,都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没办法,天启偷偷地跟重真抱怨,他最近老起夜。因此对于巩固丹田,他也还是很热衷的。 天启的咳嗽又隐隐有了抬头之势,这就是阴虚的体现,晚上又显得有些阳亢。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这个冬日确实是皇上调理身体的最佳时期,老夫认为当即滋阴补阳为主,信王和柳太医以为然否?”薛方捋着花白的胡须道。 柳松点点头道:“督脉的针灸推拿同样不可落下,否则一个冬日下来,老夫害怕咱们这位不爱运动的皇上,背部的穴位又会大量堵塞了。信王,如此重任,就拜托你了。” 重真连忙道:“啊?本王不行的啊……” 柳松打断他道:“男人怎么可以说自己不行呢?” “好吧。”重真无奈,只得答应下来,心中却是颇为欣喜的。唯独就是殿阁之中因为火道十足的缘故,实在是有些闷热,若是推拿起来,还不得热得脱衣服? 张皇后倒是会避嫌,就怕天启在古代地暖的加持之下,还是会感冒。 “这个柳松太医,当真是只老狐狸呀。不过如此重任,我还真不放心交给别人。嗯,扎针的时候,再给皇上背上点一些艾柱吧。”重真暗暗思忖道。 张皇后最近老是跟重真反应,天启的身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碰一下就让人又酥又麻,还总是会产生“啪啪”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形同闪电。 “那是天启干燥,产生了静电的缘故,许多特殊体质的人都会拥有,皇上乃是天子之体,正是这个世间最最特殊的体质。不过皇嫂也放心,臣弟这就帮着皇上调理。”重真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说着,便叫人搬了好多盆水放在养心殿的四周,那间隔出来的小房间里也放了一盆,经底下的火道一熏陶,简直就是装了好多台古代版本的加湿器。 张皇后立刻就觉得舒服了许多,尤其是对于她那吹弹可破的皮肤而言。 天启倒是没什么感觉,还嫌做运动时,这些盆子碍手碍脚。 张皇后千娇百媚地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吧您,您都多久没做运动了,也就是臣妾强烈要求之时……” 张皇后蓦然觉得这番说辞似乎是有所歧义,便羞红着脸住了嘴。 天真的纯洁少年重真,照例是没有听懂的,继续一本正经地对着天启道:“皇兄,这几天虽然接连阴雨,但是运动还是得跟上,其实运动才是强筋健骨的王道。 也不用怎么滴,您就把起势、平捋、上棚、下捋、缠绕、云手、换掌、倒卷肱、抱球、收势,这十个臣弟跟您说过的太极基本功融会贯通,还有八段锦健脾开胃的那几个慢动作练出心得来,就可以了。” “好吧。”天启无奈地看着这对但凡涉及到自己的身体,便会联手的叔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针灸的时间到了,他下意识地就开始宽衣解带。 张皇后贤惠地将之服侍好,抚他趴在了重真定制的针灸小床上,还帮助重真点燃艾柱条,一个一个插在那些银针的末梢之上。 针灸乃是华夏国粹,自古有之。在金针银针发明之前,最早的华夏先人甚至还用竹签、骨针等物件,戳自己酸疼不适的地位。 在重真的理解当中,中医就是一门由无数代先人在与大自然相处的过程当中积累起来的经验之学,历史短暂的外国人自然无法理解。 艾柱条燃烧得差不多了,针灸也就结束了。 重真替天启起好针,用浸在一碗七十五度烧酒里的小棉球,揩去那些点状的血珠,让天启穿上一件长袖的开衫,便要推拿了。 张皇后知道重真血气方刚,在这暖房之中但凡了稍作运动,必定会大汗淋漓,免不得还得脱去外衣,便很识趣地退到了小房间外,只在大厅里等候。 重真的力度掌握得很是合适,毕竟推拿的对象可是皇上。 分寸也拿捏得很好,点推则都是在天启的穴位之上,揉推则所有的力道都在天启的筋上,天启免不得一阵大呼小叫。 张皇后听得很分明,那是痛并快乐着的呼叫,一点儿歧义都没有。 一番推拿下来,天启微汗,督脉也通顺了许多,因为之前数年苦心钻研木工所导致的肩周炎、颈椎病、腰背疼痛等毛病,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重真取过张皇后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干爽之布,擦去了汗水,便将外衣穿上。 张皇后听闻里边的动静,便进来服侍天启一件件地往身上穿衣。 天启羡慕地望着重真道:“何时朕也能像吾弟这样,寒暑不侵啊!” 重真上前捉起天启的手,将三指搭在腕上把了一会儿脉,便笑道:“皇上勿忧,只需放松心情,规律作息,勤加锻炼,保暖节欲,待到来年开春,便会察觉身体已于不知不觉间,提升了一大截。” 张皇后觉得自己的脸很烫,也不知道是给热气熏的,还是听到了小叔子“保暖节欲”这几个字的缘故。 张皇后觉得这个小叔子老爱口花花,但苦于没有证据。 天启则满脸向往道:“还要等待来年开春呐,好漫长的冬天哟……” 后半句话一语双关,颇有点儿哲学的高度。 重真张口便吟咏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天启很是喜欢重真动不动就吟诗一首开解人意的方式,心中一片春意盎然,欣然说道:“吾弟当真是吟得一首好诗啊,对了,院子里的梅花开放了吗?” 重真道:“院里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暂时还没有,不过万物有灵,它们定然会选择一个绝佳的时机开放,相信今年的第一场雪过后,便会竞相绽放了。” “好一个万物有灵啊!朕当真是好期待呢!”天启只管张开双臂,任由张皇后扒拉着身子伺候他穿衣服,望着重真由衷地说道,“谢谢你,我的弟弟。” 重真笑道:“一世人两兄弟,无论是否身在皇家,我们都是兄弟。” “无论是否身在皇家,我们都是兄弟。”天启霍然动容,喃喃重复了重真的两遍这句话,就毅然地看着这个国字脸的少年说道,“吾弟,当为尧舜。” 重真无奈道:“说实话,臣弟还是最希望皇兄能将这皇位,坐得比我们爷爷,以及我们爷爷的爷爷,时间还要长。对于臣弟而言,这意义非凡。” 重真说得乃是大实话,张皇后出于女人的第六感,觉得这个开大明历史先河,已越来越接近于皇权的小叔子,没有半丝的言不由衷,便朝他嫣然一笑。 ( 第344章 佞臣与苏妲己 重真觉得,天启或许是觉得心有所感,才会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这一茬,便也极为真诚地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想法,毕竟沟通才是人心之间最好的桥梁。 天启觉得自己不乐都不行,便大笑道:“好!为兄尽力而为!” 重真欣然躬身作揖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天启用双手虚托住他的双手,道:“君无戏言!” 张皇后望着夫君与小叔子颇有几分神似的棱角侧脸,心中一片幸福的温馨,在这严寒的冬日里,笑得犹如芙蓉出水。 对于一个嫁给皇家的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兄弟和睦更让人感到安慰的呢? 哪像后金啊,先是八王争位,再是九子夺嫡,权利之争充满了血性的味道。 寒冬对于缺乏干预手段的农民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至少,能杀死土地里的一大批害虫。但是对于国朝而言,或许弊端更加多一些。 毕竟这片时空的温饱线以下者,总是远远高于锦衣玉食者。而历朝历代的锦衣玉食者,都以极少的人数,掌控着这个时代生产力所能决定的大部分物资。 这是一个屡次循环,又高度无解的命题。 即便是在后世那个以科学技术为第一生产力的新世纪,也无法完全避免。 天启七年的冬天很冷,冷得可以冻死一大批缺衣少食者。 于是,各地都有不少的人冻挨饿者,经过有心人的一挑拨,便踏上了一条决然的路,一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路。 其中又以日渐干旱,也年愈寒冷的西北为甚。 重真觉得天启真不像《明史》记载当中的那样只会做木匠,而是一个颇有先见之名的大明皇帝,他虽然不是很清楚该如何具体地去应对这些灾害,以及灾害所引起的灾变,却颇为擅长知人善用。 熊文灿是他派到东南去的,袁可立是他派到登莱去的,孙承宗是他派到辽东去的,袁崇焕是在他所执政的最后两年当中,接连取得宁远、宁锦大捷的…… 洪承畴、贺虎臣,也是他于之前,派遣到西北去的,就连重真见过的卢象升卢公,也是经由他手,外放到大名府做一方知府的。 重真很清楚,卢象升这样的人,与其让之在朝中做一个刚正不阿,想要做事,却又处处都要受到排挤,事事都要受到掣肘的中立清流。 还不如外放去为百姓做实事的一方知府,来得更加实在些。 天启终于觉得养心殿里太闷,鼓起勇气想要去外边透透气儿了。 张皇后不免有些担忧,重真却觉得此乃好事,因为人的心态心情与身体状况,许多时候都是相辅相成的。 正午时分,太阳总算从阴云之中露出了一张模糊的笑脸,给寒冬里华夏大地打来了些许温暖,天地万物赶紧趁机吸收这难得的太阳光辉,尤其是北方。 重真笑道:“皇上果然乃是奉天承运皇帝,您一出来,太阳也跟着出来了。” 张皇后道:“信王说得对,皇上是该多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屋子里。” “你们两个呀,怎么逮着机会就奉承朕呢?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佞臣呢。” 重真嘻嘻笑道:“臣弟就是佞臣,皇兄身边最大的佞臣。” 张皇后道:“信王说得对,臣妾便是皇上身边的……苏妲己。” 天启佯怒道:“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了?” 侍立院中的侍卫、宫女、黄门,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无奈的天启,只好也跟着尬笑起来。 与这两个活宝相处久了,他觉得自己想要忧郁都不成了。 然而笑了稍顷,天启却依然抬首望天,剑眉微蹙,近乎喃喃般地说道:“这天气也真是奇怪,连日都这般的寒冷阴沉,何不索性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雪呢?” 重真觉得,天启不仅在担忧自己的寿命,还在忧心大明的命运。 他略通天文,便道:“当地下的人下定决心要去做某件事情,并且持之以恒的时候,整个宇宙都会调集能量,前来相助。” 天启疑惑道:“宇宙?” “也就是日月所在的星空呀,皇上。”重真解释道,“因此,还请皇上勿忧,我大明马上就会迎来这天启七年的第一场豪雪了。” 天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咦……大伴儿?” 天启在略有些弯绕的鹅卵石小道上行至一半,忽然瞥见养心门口,正聚集着一大堆人,领先的赫然便是魏忠贤。 黄立极等内阁大臣,崔呈秀等阉派五虎,东林院派高攀龙,中立清流李标来宗道等人,也都赫然在列。 天启一惊,忙问道:“是朕的大明又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魏忠贤也是一惊,赶忙躬身解释道:“老奴该死,惊扰了皇上。皇上的大明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老奴等人只是太久未见皇上,心中思念得紧,特来探望。” 魏忠贤说着,便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侍立一旁的重真,那意思很明显,无非便是“皇上可千万莫要被有心人蒙蔽了双眼”,却不想想他自己以前是如何作为的。 天启惊甫稍定,虽然宠信魏忠贤,但是谁才是自己的亲人还是分得清楚的,才不理会他的暗示呢,指指黄立极等人略带不悦道:“他们都是你叫来的?” 魏忠贤躬身道:“回皇上,是老奴叫来的。” 天启又指指高攀龙等人道:“他们呢?” 魏忠贤听出了天启语气里的不高兴,就赶紧解释道:“回皇上,也是老奴叫来的。倒是李标大人他们,乃是不请自来。” 果然是深悉天启心理的权阉,天启听了魏忠贤的话,便欣然说道:“尔等都已经和好了?准备为我大明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了?” 高攀龙慌忙再次加深躬身作揖的身体,道:“皇上说笑了,微臣等人与魏公公从来就并无嫌隙,一直都在为大明兢兢业业,各司其职呢。” “哼!”天启微微拂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重真知道是时候该自己出场了,便看着魏忠贤道:“也就这件事儿,本王觉得你还做得有些人样。” 魏忠贤不阴不阳地说道:“信王殿下如此说,还真是折煞老夫了。” 天启抬举魏忠贤,是为了制衡尾大不掉的东林院派。 至于召信王入宫觐见,一是在张皇后的极力劝说之下,为了完成大明皇位的传承大业,另一方面也有略加打压权阉嚣张气焰的意思在里面。 这一环扣一环的思绪,重真站在历史见闻的高度之上,是一目了然的。 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天启本人才能理清楚了。 因此天启最不想看到的,其实仍是魏忠贤与信王开撕,略一犹豫,便朝张皇后投去一个歉然的眼神,抬头叫道:“大伴儿,你过来。” “皇上……”魏忠贤受宠若惊,迈着小碎步快步上前,静候吩咐。 天启拉起重真的手,对魏忠贤道:“你们一个是朕的‘五弟’,另一个是朕最为信任也最为依仗的大伴儿,就不能好好相处么?” 重真强忍着甩开天启之手的冲动,指着魏忠贤怒道:“皇上明鉴,臣弟有理由怀疑,数月之前臣弟府上的那场大火,乃是魏公公指使所放。您的弟媳妇儿因此而受到惊吓,差点儿便动了胎气。您最看重的少年小将,因此而陨落京师……” 重真的神情、语气、动作,都将“悲愤”这一情绪,扮演得恰到好处。 “皇上明鉴啊!老奴哪有那样的胆子啊!况且那段时间也从未离开过皇宫,皇上乃是知道的!”魏忠贤先是对着天启叫了一阵撞天屈,又对重真反唇相讥道,“信王声声口口说是奴才放的火,可是掌握着什么证据么?” 重真启齿笑道:“公公莫不是想要将这证据套出来,也好加以消灭?简直妄想!本王甚至一度怀疑……” 重真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住不说了,魏忠贤却很清楚他意有所指的乃是何事,无非便是“在本王府上安插细作”,或者“收买本王的侍卫长”之类的。 “哼,大火的那一日你怎么不如此指责老夫?还当着老夫的面儿,将那明显是知悉内情的侍卫长,给当场宰了呢。”魏忠贤面上心冷,心中发喊。 他确实已经被这个传说当中低调无能的信王殿下,给忽悠得无法辨清南北,一见着他,内心深处便又憎恨、恐惧、阴险等种种情愫,一拥而上。 “你……您是王,奴是奴,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他打定主意不再加以理会,只转向天启道,“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请皇上替老奴做主啊!” 魏忠贤哪里知道,重真之所以第一时间处决了那个嫌疑很大的侍卫长,一是为了堵住魏忠贤的口,二是为了防范那个深悉信王的人将他认出来,于是便不再纠结于此,而是顺着他的话茬冷笑道:“好一只我大明皇家豢养的一只老狗!” “信王这些天与老奴所扮演的一般无二,咱们彼此彼此!”魏忠贤内心深处的阴暗之火,腾的一下又冒了出来,脸上却装作毫不在乎。 ( 第345章 小别胜新婚 重真深谙人之心理,深知他的心内定然是极不舒服的,于是就像是在战场之上获得胜利了那样,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你……幼不幼稚?”魏忠贤内心大恨,已将他的这副神情与动作,解读成了莫大的嘲讽——纵然信王是狗,也是皇家之狗,而并非皇家豢养之狗。 而信王若是狗,那么他的大哥天启…… 天启无奈地用另一手拍拍重真的手背,好言相劝道:“好了好了,都别犟了,你们两个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天启说着又转向养心门的大臣说道:“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高攀龙刚想出声,旁边的李标便已抢先说道:“回皇上,臣等无事启奏,只请皇上定要保重龙体。” 天启道:“朕身体无恙,唯望诸卿勠力,将朕的大明山河,也保得安然无恙。” 诸臣回复:“皇上放心,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魏忠贤适时唱道:“退朝……” “这上的是哪门子朝?唱得又是哪一出?”对于这家伙逮着机会就显示权利的水平,以及他脸皮的厚度,重真表示无语,暗道,“改明儿磨磨他的脸皮。” 重真一直认为,对付魏忠贤这样的人,就该用队伍对付吴三桂那样的手段。 并且他觉得对付这种人比对付吴三桂要容易许多,人吴三桂毕竟是手握兵权的准军阀,而权阉所有的权利尽皆来自于皇帝。 自大明立国,还极少有宦官的权利反过来的威胁皇权的事情。 重真觉得,以后也不会有,魏忠贤这个干啥啥不行的人,更是没有这个资格。 张皇后轻轻挽着天启的胳膊,重真正因魏忠贤的“退朝”而一阵无语,却仍被天启捉着宽如鹰爪厚如虎掌的手,一起往养心殿里边走。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东林魁首高攀龙无奈地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天启召唤回来,再伺机与信王殿下打声招呼。 这段时间以来,他感到很委屈,也很无语,不但要直面来自外界的压力,还要硬钢东林内部的威胁、反对、鼓噪之声。 他堂堂东林魁首,分明连信王殿下的面都还没有正式见过。 然而,“东林院派投入信王麾下,期盼当今圣上早日归西,信王早日登基,以便打压阉派,擢升东林”的传言,早已在京师上空甚嚣尘上。 有好事之人甚至还搬出了董仲舒与汉武帝的那一套,将这传言描绘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董仲舒欲嫁美女于汉武帝,高攀龙欲塞女人给信王殿下”。 “董仲舒嫁给汉武帝的那是一位绝世美女,而以高攀龙率为首的东林院派所扮演的,乃是一个‘柴紫八仙’,也就是丑八怪,欲硬塞给信王殿下,可人不要。” 如此煞有介事的抹黑,当真是将气度不怎么样的东林儒生,给气得鼓噪不休。 高攀龙迫于这内外双重的压力,这才决定虽魏忠贤走这一趟,原本想着纵然做不成主角,总该捞个配角当当。然而事实却是——走了个龙套。 高攀龙不敢将矛头直指魏忠贤,便只好将所有的怒气,全部发泄在抢走了他配角身份的李标身上,拂袖怒道:“竖子不足与谋!” 谁知李标也不是好相与的,直接便朝着天启离去的方向高声喊道:“天呐!高大人居然在模仿曹丞相!” 那不可思议的刻意声音,那意有所指的夸张表情,明明话都说完了,意思都表达清楚了,可居然还煞有介事地捂住了嘴…… 天启闻言身形微顿,肩膀轻轻颤抖,似乎很愤怒,可终究还是在张皇后与重真的搀扶之下,没有转回身来质问高攀龙。 转身欲走的高攀龙则一个趔趄,差点儿便扑倒了在御道之上。 幸得他的族弟高扶风眼疾手快,一把将之扶住。 高攀龙受了一肚子气,这下当真是出离愤怒了,爬起来便要与李标厮打。 李标的脾气火爆起来,便连老朋友来宗道都拉扯不住。 于是,两人便如愿以偿地掐起了架来。 李标身材高大又勤于锻炼,几乎稳稳地占据着上风。 高攀龙的脸都被挠破了,可一双小短手却无论如何勾不着李标的脸或脖子,只好尽可能地仰着一张老脸,从喉底深处发出了一长串的咆哮。 “兄长!”高扶风想要帮忙,可老而弥坚的来宗道往旁边一站,那久居高位的老实人威势可不是盖的,当即便将这个青年官员唬住了。 魏忠贤不知所措,只知“哎哟,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地扮演着搅屎棍的角色,黄立极和崔呈秀之流在他的授意之下,明着拉架,实际上却忙着鼓噪。 天启听见了李标的呼喊,也听见了身后越来越乱糟糟的动静。 在重真的开解之下,他却连回过头看上一眼的心思都欠奉,还于跨入养心殿之前,似乎是再次被重真给逗乐了,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重真却于入殿之前,往身后惊鸿一瞥,看见那大臣掐架的阵势,他越来越觉得历史之上真实的天启,严重不符合史书描写中的那个木匠皇帝形象。 他甚至有理由相信,这一幕其实都是天启暗中授意魏忠贤设下的。 目标,正是他这个于养心殿外结庐而居的信王殿下。 重真不知道天启的具体目的是什么,总而言之他心怀坦荡,才不会上当。 面对至少也是得到天启默认的大臣们的试探,重真的心底多少还是有着些许不舒服的,正如张皇后所说,人心就是这样试探来试探去,从而被试探坏的。 皇家屋檐之下,身处权利旋涡中心里的人心,尤其禁不起试探。 “皇上的身体开始好转了,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利,便都要为着皇权,做出别样的打算了。” 看着张皇后将天启哄入了午睡,重真这才得以把那只被他默默握着的手,悄悄地抽出来——天子酣睡之地,他身为大明的王爷,是极其不适合从旁侍候的。 他向张皇后无声地告了声罪,便躬身作揖退了出来。 养心门外的争执已经曲终人散,重真望了望守门的沈炼。 后者朝他笑笑,又轻轻摇头。 重真耸耸肩膀,看向角落里那间自己亲手搭建的茅草庐,发起了呆。 “京师久病,一如天启,郁结在心,绝非一朝一日所能调理好的,而是非经年累月不可,然而我们的这位皇帝呀,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哎,天启终究是天启,我之前对他期望值到底高了一些。他纵然不是史书描写中的那个木匠皇帝,但也决不能与洪武永乐等比肩,他就是个普通的皇帝。 要不找个机会出京散散心,或者干脆就出去就藩算了,免得大臣们记挂。大明的文臣们妖得很,东林尤其擅长此道,可别折腾点与历史相悖的事情出来。 以我的这个年纪,其实早就应该外出就藩的。去哪儿好呢?西北?行啊!别人不愿意,我却觉得行!西南?嗯,要不把小桂子那个平西王的位置给提前抢了吧!再不然直接申请去东北,把关宁这支已然开始蜕变的大明铁军给收编了? 若是卢象升孙传庭等人,老子还真没把握。不过若是吴三桂与他的娘舅祖大寿,老子还是有办法创造出令他们被迫无奈的条件来,从而毅然倒向老子的。老子的想法倒是好的,关键就怕老子的这个见好就想收的皇上,他不敢答应啊! 总之不论路在何方,去往何处,总不会比福王那个大胖子还要混得窝囊的。福禄宴?李洪基那家伙还真是想得出来啊!多半还是他那狗头军师的主意!” 发呆的光景无疑是空灵而又幸福的,可惜了注定只能很短暂。 “芸芸众生纵然明知碌碌无为,却照例要因着生活而苟且前行,这就是人生啊。茅草庐啊茅草庐,恐怕你小小的躯壳再也容不下老子这一米八九的个子咯。” 重真自嘲地笑了笑,对于自己的坦诚付出,换来的却是天启的一再试探。再好的脾气,再赤子之心,也终将是会委屈,是会愤怒的。 “他终究还是离不开那个权阉,选择亲近那个权阉来抵消我给这座皇城所带来的变化,选择利用权阉来继续打压东林。那么我所扮演的,又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呢?二狗的角色?忠犬的角色?还是看门的角色?” 重真越想越气,从草庐之中取出“汝钦”宝剑,一气之下就直接回了信王府。 所幸他还算顾及到了皇嫂的面子,把二狗和老虎黑熊全部留了下来,也算是给自己预留了台阶——这家伙做事情,向来都是如此的滴水不漏。 人说小别胜新婚,这一夜,周玉凰与小伍这对娇俏的主仆亲自下厨,烧了一大桌子的菜,犒劳为着皇家而忙碌了两个多月的信王。 小伍本来是从旁侍奉的,但是重真喝着喝着就有些醉了,居然狗胆包天地将这具小家碧玉的身体拉进了自己的怀里,让她坐在自己强壮的大腿之上。 还以信王的名义命令她,用小嘴给自己渡酒。 ( 第346章 信王身份的彻底坐实 “这……殿下……娘娘……”小伍大囧,芳心早已有所归属,哪肯轻易就范。 重真也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故意的,总之感受到小伍贴身的柔软,便大笑道:“你这妮子看上去小家碧玉的……” “原著是这样的么?”重真已记不得了,总之大概的意思对就行了。 小伍娇躯轻颤道:“你……你……” 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的,唯独这句话还多少有些印象。 这一幕简直入不得信王妃尊贵的双眸,本应当场娇羞,不能自已。 然而她的内心深处,偏偏也是一只向往自由的凤凰——玉中之凰,周玉凰。 重真的不羁,更是将她心中对于翱翔九天的狂野,尽数激发了出来。 这一夜,是朱慈烺首个没能在母亲的摇篮曲中,酣然入睡的夜晚。 微醺的小伍回到属于自己的房中之后,芳心依然犹如小鹿一般在蹦蹦跳跳,俏脸嫣红,芳心深处满是思念与渴望。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蒙蒙亮,便以去侍奉王妃洗漱这个由头说服了自己的内心,往信王寝宫行去。 周玉凰释放了一夜,才堪堪枕着重真健硕的手臂酣然入睡,重真却像新郎那样,仍感到精力充沛。 “吓,老子亏大了,老子都还没能正式地举行过新郎的仪式呢,就已经正儿八经地做过两次新郎了。”轻抚着周玉凰莲藕般修长丝滑的手臂,重真不无得意。 重真想抽一支事后烟,可惜所有的香烟全部送给袁崇焕了,并且他也不抽烟。 他至今记得少年时期对香烟产生了好奇之心时,养父的谆谆教诲:不准! 前世今生,今生前世,是平行时空还是历史本纪? 重真与崇祯,是宿命的交融还是纯粹的巧合? 重真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蓦然察觉房外有人:“谁?是小伍?” 这妮子以为王妃小姐与信王姑爷一晌贪欢,应该已沉沉入睡了才是,便大着胆子推门而入,谁想重真居然还在考虑“到底该不该生产香烟”这个无聊的问题。 人生诸多的第一次总是特别美好,哪怕是重真也每每怀念那个带给自己第一个,也将第一次献给了自己的小丫头。 羊入虎口,哪还有不被囫囵吞下的道理?大明王朝反攻辽东,直捣黄龙府,真乃壮举。 可爱的小伍心花怒放,如一只麋鹿般压抑而又快乐地欢呼着,却依旧把周玉凰给吵醒了。 虽然内心再次升起了一片火热,可周玉凰可没有把小伍也叫上来一起睡觉的勇气,更何况就快天亮了。 清晨,三人起得都有些迟了。 周玉凰在小伍侍候之下,慵懒地梳妆打扮着。 自诩天赋异禀的重真轻轻地捶了捶强壮的腰肢,将修长有力的双臂伸展开来,任由几个漂亮的侍女摆弄。 这几个女子胆子还挺大,东摸摸西碰碰,显然为了上位,往常没少这样挑逗信王,也不知道成功了没有。 重真眼睑微垂,实则已将她们的身段三位都打量遍了,目测一个都没成功,并且推断:“多半是信王殿下没胆儿……” 重真不认为自己的定力会比原信王差,因此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任由他们挑逗,就是不起丝毫的涟漪。 待穿戴整齐了,他还煞有介事地说道:“从明天开始,替本王穿衣这件事儿,就由王妃亲自代劳吧。嗯,再加个小伍。还有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小蓝?行!你也加入进来吧。别哭,不是你们的错,是本王习惯了王妃的气息。” “那小蓝为何可以?”有侍女弱弱问道,也不知谁给她的勇气。 重真瞪了她一眼道:“本王说可以就可以。” 周玉凰被小伍轻搀着起身,盈盈一礼道:“臣妾领命。” 小伍俏脸嫣红,低低头便当是答应了。 朱慈烺奶妈所带来的那个叫做小蓝的小丫头,则受宠若惊。 这一次无需奶妈提醒,她便大礼参拜,跪地谢恩。 重真虽然不太喜欢封建礼教繁琐的这一套,但是为了将信王扮演得更加入味,便大喇喇地受了这礼,轻轻“嗯”了一声,便当是让她起身了。 小蓝谢过信王,又郑重地向周玉凰表示感谢,便连小伍都没有落下。 周玉凰倒是淑雅宽容,还勉力了她几句。 唯独小伍那浅笑兮兮的眼神,让她有些奇怪,并且她还隐隐觉得,才仅一夜未见,这个本就娇俏可爱的“小伍姐”,竟出落得更加水灵了。 小蓝似乎想到了什么,羞涩而又充满期待,芳心禁不住便是一阵轻颤。 朱慈烺经历了人生当中第一个三月的生长,五官已经长开了,是个很标准的汉家小哥哥,人如其名,看上去就像是个瓷娃娃,粉嘟嘟的老可爱了。 重真觉得这小家伙与小时候的自己很像,超级像。 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徐亦欢五岁之时红彤彤的脸蛋儿,以及少女时代的坚强嫣红,不禁想到:“也不知道亦欢能不能赶在五岁之前见到他。嗯,我努力吧。” 重真是第一次做爸爸,一手将大胖儿子抱在臂弯里,一边摇着拨浪鼓,诱导着儿子叫“爸爸”,而小家伙对于这位帅气父亲的挑逗,只会发出嘎嘎的大笑。 两个可爱的家伙,到底是把略显局促的小蓝都给逗笑了。 奶妈子一个劲儿地重复着:“真像!可真像呀!” 小蓝长大了,出落得更加水灵大方了,不再重复“一看就是亲生的”之类的废话,重真就是喜欢她那单纯的局促。 奶妈子又道:“世子与殿下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重真先是哈哈大笑,忽又略显低落道:“本王依稀记得,父皇很早就不管我与皇兄了,我正是在您和我那苦命母亲的呵护之下,才逐渐长大的……” 奶妈子被勾起少女时代的往事,瞬间垂泪道:“娘娘在天有灵看到殿下长得这般茁壮,还与皇上相处得这般融洽。并娶妻若凤凰,更是生下了如此可爱的世子,定然会非常欣慰的……” 重真暗忖自己信王的身份算是彻底坐实了,便道:“您也老大不小了……” 奶妈子略显娇羞道:“奴婢已年老朱黄,情愿一辈子照顾信王,照顾世子,还有小世子……” 重真哈哈大笑道:“好!那便由王妃做主!替你安排一桩好的婚姻!” “殿下……”奶妈子如少女般大囧,满脸通红。 周玉凰抿嘴一笑,沉吟道:“夫君,您觉得登莱巡抚袁可立座下的张盘如何?” “张盘?曾经为了登莱军的饷银,而在京师四处求人的参将张盘?”重真没想到周玉凰会想起这个豪爽的汉子,一愣之后哈哈笑道,“自然可以。” 周玉凰明眸一笑道:“登辽战役之后,他已荣升为副总兵了,跟着袁公替我大明镇守辽东半岛。只不过他的原配已逝,乃是续弦……” 夫妻同心,重真看向奶妈子道:“你可愿意?” 奶妈子忙伏地感恩道:“奴婢谢殿下弘恩,谢娘娘垂怜!” “那便这般说定了,我会亲自修书一封,送往登莱,请袁公定夺。”周玉凰亲自将她扶了起来,还掸了掸她的肩头,令之感动得稀里哗啦。 小蓝则看得呆了,芳心深处若有所悟,默默想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竟可这般神奇。” 周玉凰的身体很好,给儿子准备了充足的粮食,重真也就昨天晚上偷吃了几口,其余时候从不抢食,因此小家伙的口粮很足,成长得很是茁壮,很是健康。 那肉嘟嘟的莲藕般的小手小脚,那天真纯洁毫无后天污染的笑容里,满是对于父亲的欢喜与依赖,与周玉凰昨夜的抚慰合在一起,总算是彻底抚平了重真在那座冰冷宫殿之中,所受到的心灵创伤。 重真觉得刘太后真的很有水平,也真的很贤惠,充分展现了汉家女子的柔中带刚。昔日明光宗骤然宾天之时,李康妃曾激烈争夺过太后这个位置。 刘太后淡然自若,以杨涟左光斗为首的东林,却将太后印玺交给了她保管。 重真觉得东林啥都不是,唯独这件事情干得漂亮。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不但坚持己见给重真挑了一个好老婆,为天启挑的老婆也很不错。并且在原本的历史当中,与天启夫妇还有信王夫妇,都相处得很好。 几个大人一个小孩,在房中其乐融融的相处了没多久。 张皇后所派遣而来的沈炼,便将她的口谕带到了:“皇上一早起来发现老酒喝完了,正吵着要喝呢,没得喝便连早饭都不吃了,还请信王快打一些回来吧。” ( 第347章 斯风黄酒的原产地 斯风黄酒的在后世的原产地,乃是浙江诸暨枫桥古镇。 在大明,最正宗的原产地自然便属京师的信王府莫属了。 毕竟这座王府之内,住着那个来自辽东关宁的少年将军之英灵,他生前最亲密的战友以及亲卫,也都于此驻守呢。 为的,就是完成那个少年英杰生前最后的愿望——保护我方信王。 当朝皇后都变着法儿找台阶让人传话了,重真当然也不能再摆架子。 他将大胖儿子交到周玉凰怀中,叫守在庭院内的黄晓腻打了满满的一壶酒,带着沈炼来到信王府门口,袁七等人便自发地将之保护了起来。 为了防止“当街刺杀”这种怪事儿再次发生,这些来自辽东的少年老兵们都身着厚厚的甲胄,走起路来铿锵作响。 这身甲胄叫作布面甲,围起来就像一辆围满了铁皮的坦克,可以将重真这个信王保护得很好。 华夏衣冠,从来不是像穿现代的短袖一样往身上一套就可以了。而是美观大方,步骤也略显繁复,充分显示出了华夏人对于衣冠的审美与尊重。 身甲、布带、护腋、护心镜、环臂甲、绑腿、头盔,配上武器,犹如天神下凡化身成的战士,威武不凡。 身为大明的信王殿下,重真自然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不但防御力超高,还金光闪闪的很是迷人眼,若是穿起来走在京师的街上,绝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可惜他不爱穿,毕竟那真的很臊包,很容易让人产生嫉妒之心。 如果上了战场,也很容易成为那些后金射手的专门猎杀目标。 从进入京师一直到今日,这些关宁少年们跟着重真在新的战场之上摸爬滚打,虽然没有硝烟,但却经历了许多的质疑风浪。 得益于文化仍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个社会现状,每个人都已将自己代入了全新的角色里。莫说那些忠厚地近乎愚钝的,便连袁七这个稍微聪明点儿的,对于揭发这种愚蠢的念头,都是丝毫都不会产生的。 毕竟从龙之功,谁不渴望?大家伙儿加入关宁军,拼着性命保护辽东最后的一方狭长土地不被后金侵占,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留有一块生存的空间么? 重真一直坚信,自己身边所有的朋友当中,除了吴三桂,便没人会出卖自己。 关键这个惯会待价而沽的小子,也不是那种为了利益就会出卖朋友的人,只要这份利益是倾向于他的。 午门到了,老虎与黑熊仍然守在此处,让途径此门进入皇宫的心怀不轨者胆战心惊,每次都腆着脸与两只打招呼。 两个王者自然都是爱搭不理的,顶多就是抬起眼皮瞟上一眼。 那些极少数的行得正坐得直者,则无愧于心。说来也怪,每当这些人目不斜视昂首而过时,老虎与黑熊都会张开嘴巴低低咆哮一声,就像是在打招呼。 但即便如此,还是无人敢靠近这两只。 唯独看到重真这个信王的时候,庞大的两只会起立欢迎。 老虎掀着它那粗壮的胯儿,愉快地甩着钢鞭一般的尾巴,频率还很高。 这摇头摆尾的动作让重真觉得很无语,暗道:“铁定是二狗带坏了它。” 最让重真无奈的是,这么庞大的身躯,多大的年纪了,还总是喜欢人立而起,像小时候那样将两只前爪搭在自己的身上,踩出两个脚印来。 幸好重真足够健硕结实,才不至于被它推倒。 黑熊表达愤怒的方式是人立而起捶打胸膛,表达委屈的方式是人立而起捶打胸膛,表达喜悦的方式,还是人立而起,将厚实的胸膛擂得咚咚作响…… 重真望着这两只外表凶猛,内心却比万恶的人类纯洁美好一万倍的,自少年时期便开始的伙伴儿,将双眼眯成一道缝隙,忧郁地笑了起来。 他突然有些怀念小时候与养父在一起窝在山里的温馨光景,想念与徐文长在极北之林进行超越人体极限的历练时光,想念在关宁军中那洒脱美好的日子。 与这些时日相比,看似身居高位的信王生涯皇宫生活,简直憋屈到令人发指。 “高处不胜寒,古人诚不我欺。可是,难道自己就只能扮演舔狗的角色么?不!老子绝不!” 重真突然有些理解魏忠贤在意识到权力受到威胁之后,为何会变得那般歇斯底里了。但他又觉得自己与权阉,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他并不贪恋权势,一点儿都不贪恋。 只要这个世间太平,各国各族百姓相处融洽,人类的心中没有那么多的私利,从而也没有那么多的辛酸,他不介意带着老婆孩子,找一处深山老林,耕读传世。 只要有人能够百分百确保后金不会入关,中华大地无需历经被野蛮的铁蹄荼毒,华夏百姓无需经历“剃发易服”之惨痛,汉家不明不会故步自封。 那么他,也不是不能放下心中的执念,从此以后远离庙堂,远离江湖。 但是这可能么?不可能的! 这个世间最令人感到悲愤的,不是“我不犯人,人却犯我”,而是人犯了我,我却无力反抗,无处伸冤,无人替我主持公道。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帝王一怒血流漂橹!何需别人主持公道!” 重真经常以此勉励自己。他最憎恨的,就是挚爱之人受到伤害而哭泣的行为。 哪怕怒而复仇,血溅五步,打不过人家反被人家反杀了,也比这种懦夫般的行为,要好上很多很多。 重真手握“汝钦”宝剑,再一次穿越重重的宫殿与宫门,来到养心门外。 二狗老早就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却没有站起身来欢迎,而是仍旧趴在地上。 它不像别的大黄狗一样喜欢挡在路中间,只是选了宫墙的一角,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默默地蹲守着。 它那虎头虎脑裂开狗嘴无声咆哮的架势,倒是越来越有王者的气息了,唯独破坏这一威严的,大概便只有那一身尚未完全褪下来的烧焦狗毛了。 “这个世道,老虎活得像一条狗,一条狗倒是有了老虎的王者之风。”重真心生感慨,蹲下来摸摸二狗的头。 二狗用硕大的脑袋拱拱他的身子,还伸出舌头舔舐。 重真便知晓,二狗仍是那条二狗,自从认定了自己这个主人之后,它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给别人看的,都是为了保护它的大哥——他,来自辽东的黄重真。 重真感觉到它兴致不是很高,便看向沈炼道:“它怎么了?” 沈炼道:“昨儿晚上您不在,狗哥一夜未眠,巡了一夜的逻。” “好吧,辛苦了,兄弟,你先补觉吧。” 重真轻抚二狗的脑袋,便起身进入养心门。 望了望角落里最先被阳光照到的茅草庐,重真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便沿着自己亲自铺就那条鹅卵石道路,抵达了养心殿外。 殿门开着,天启坐在殿内裹着厚厚的裘衣,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重真的心没来由的就软了,轻叹一声,便跨入了殿中。 天启的老婆真的很优秀,居然亲手包了重真最爱吃的饺子,居然还有韭菜馅儿的,也不知道这大冷的冬天,这位皇后从哪儿割来的韭菜。 重真一点都没有客气,一口咬下去,馅儿汁儿就全都冒在了嘴里,唇齿生香。 三十个皇嫂亲手包的硕大饺子下肚,所有的负面情绪便都被温暖而又美味的食物,给挤压到身体外边去了。 重真还伸出手指弹了弹,将他们弹到了九霄云外。 天启才只吃第三个,筷子上还夹着半只,看着重真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盘子也推了过去,如很小时候兄友弟恭般说道:“还没吃饱吧?给!皇兄这里还有,皇兄胃口小,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儿!” 重真也不客气,拦过来便一口一个,却并未全部吃完,而是给天启留了两个。 张皇后细嚼慢咽地陪着兄弟俩吃了两个,这才抬头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就像在打量被自己吃进肚子里的饺子那样。 斯风老酒从酒葫芦里汇成一道棕红的瀑布倒入杯中,天启食指大动,未等酒线全部注入就举起了杯子,使得些许的老酒洒在了桌案上。 重真没有舔桌子的习惯,天启也没有,他陪着笑脸与重真碰了碰杯子。 棕红的斯风老酒映着从窗户纸上透进来的微弱晨光,显得很是迷人。 用开水烫过之后,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天启“吱溜”一声就灌进了嘴巴里,细致地品味之后,才舍得咽进肚子里,温暖着他那已然开始复春的胃,才只得意忘形地展现出一个意犹未尽的表情,被张皇后轻轻一瞪眼,便尬笑起来。 重真微微仰头便将小酒杯里的温热老酒喝完,沿着舌头上的味蕾便吃进了肚子里,笑道:“皇兄何时养成了喝早酒的习惯?” 很少插嘴的张皇后没好气地说道:“很早就学会了,瞒着你呢。” 天启尬笑道:“就一杯,早上就一杯,中午和晚上稍微加点儿量,太医们都是允许的。” ( 第348章 嫂子还有饺子不 重真点点头道:“皇上的身体有了很大的起色,多饮几杯,确实无伤大雅。” 说起这个天启就尴尬,忙捉住重真的手道:“吾弟昨日怎么不搁家睡了?” 重真有感而发道:“兄弟总是要分家,唯有妻子所在的地方,才是吾辈男儿的家呀。” 这句话里的一语双关,便连明知是在挖苦他的天启,都不得不大声赞同,因为张皇后完全支持重真的观点。 天启略窘道:“吾弟说得没错,朕和吾弟的妻子都是太后所选,咱兄弟俩可真要谢谢她老人家呀。” “得,将太后也搬出来了,看来老子若是再不原谅你,便连这最后的一档台阶都要失去了。”重真暗笑,面上则道,“皇兄,臣弟想出去就藩。” “什么!你要出去就藩!”天启一下子就从重真亲手做的那张藤椅之上跳了起来,惶急道,“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吾弟是在怨恨为兄的绝情么?” 重真站起身来诚恳地盯着天启道:“皇兄千万别激动,免得气坏了身体,臣弟绝无此意!只是大势如此,大明的规矩如此,臣弟不得不遵循祖制呀!还请皇兄恩准,还请皇嫂……莫要生气!” 重真说着,便深深地躬身作揖。 他能够感觉到天启内心的纠结,但能够解开这个心结的,唯有他自己,还有他身旁炯炯望着自己的皇后。 重真很清楚,若天启的身体有了极大的起色,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适合继续赖在皇宫之中,赖在帝后的身边,充当皇家的一只护院忠犬的。 鉴于天启的犹自犹疑,反复试探,重真索性便将所有的问题一下子全都抛出来,解决了也就解决了,若是无法解决,那便拉倒。 如福王那个胖子那样去就藩,也未尝不可。 若是在此期间,天启与张皇后如愿剩下了龙嗣,那便再好不过。 据重真把脉,张皇后的身体素质其实还行,虽然遗落了数次宝宝,但还年轻,良好的身体底子还在,只需略加调理,再加天启的龙种没问题,生育并非幻想。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生出外出就藩的想法来,至少也要搬离皇宫回到信王府去,否则若是皇嫂在此期间怀孕,那他岂不是更尴尬? 张皇后的笑容很灿烂,可天启却看得心中直发慌,回想起数月之前的潜在危机,回想起信王入宫之后所扭转的局面,所带来的改变。 终究,他还是在张皇后鼓励的眼神之下,咬牙说道:“吾弟,当为尧舜!吾弟听旨,朕即刻封你为皇太弟,外加摄政朝纲!君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重真赶紧跪地,却并非谢恩,而是断然推辞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天启终究是帝王脾气,见重真一再对于自己的诚心置若罔闻,便压抑着怒火道:“朕都如此坦诚了,实话说若非皇后坚持……你,难道还要再质疑朕吗?” 重真抬头看向天启道:“臣弟绝无此意,皇上能听臣弟细致分析,将其中之缘由解释清楚吗?” 天启看向张皇后,后者看了看地上少年那张坚毅刚正的国字脸,复又看向天启,郑重点头。 天启道:“那你起来解释吧。” 重真起身道:“皇兄,皇嫂,您二位先坐,待臣弟缓缓道来。” 天启轻哼一声,在张皇后的轻搀之下,坐回了重真为他量身定制的那张藤椅之上。 看着张皇后也落座了,重真这才说道:“臣弟其实还是为了自己考虑……” “你听听!你听听!”天启看向张皇后,激动地作势又要站起来。 张皇后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将他安抚下来。 重真其实挺欣慰天启居然有了连发脾气之力气的,竟没心没肺地呵呵笑道:“若是皇上真的封了臣弟做皇太弟,却又藏着掩着不把摄政朝纲的权利给予臣弟,而是依然交托给魏忠贤,怕是臣弟顷刻便有性命之忧矣。” 天启怒道:“你可以不要什么事儿都扯到那个权阉身上么?” 重真道:“便连皇上都承认他是权阉了,可见阉派之气焰已嚣张到了何等程度,别说是臣弟,便是皇后娘娘,阉派也没少刁难呀!” “你……你胡说!” “整座皇宫也就太后与皇后,不屑于看那个权阉的脸色了!” “信王啊信王,朕今天叫你来,可不是叫你来搬弄是非的啊!” “便连康妃,也以巴结客魏为荣!” 康妃是谁?就是大明光宗的宠妃。 光宗即位,软磨硬泡欲封皇贵妃,当时可把年少的天启都给利用上了,这是有着历史的确凿记载的。 然光宗即位月余便已崩殂,李康妃日思夜想的皇贵妃没封成,太后的印玺也没有落在她头上,好在天启够意思,将之尊为康妃。 因此,天启听到了这事儿,立刻便沉默了下去,许久才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而且并非被迫巴结,而是以巴结为荣。”重真郑重道。 “他还反了天了!”天启豁然起立,将藤椅扶手敲出了皇座的架势。 “这几年来皇上醉心木工,为我大明兵将,尤其是辽东边军,做出了极大贡献!然而为了制衡盘根错节之东林,也放了太多权利给那只老肥猫了!” 天启颓然叹道:“原来你都懂!” 重真拱手道:“皇上一切的无奈,臣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便好。”天启点点头道,“若是朕真的有中道崩殂的那一天,还请吾弟善待朕的皇后,你的皇嫂。还有……权阉虽坏,却可帮你,制衡东林。” 重真肃容说道:“两派对我大明国力造成的伤害半斤八两,尤其是彼此争斗数年,丝毫都不肯相让。因此对于臣弟而言,其实都是一样的。阉派不全是坏人,东林也不全是好人,就看如何去筛选,想方设法还我大明朝堂一片光明了。” 重真的坦诚,无疑会对天启倔强的自尊心造成一定伤害。 但他听惯了奉承,似乎更喜欢这种坦率的风格,也对重真所描述的朝堂氛围十分向往,便虎着脸道:“那便要看吾弟的尧舜手段了,总之朕是筛选不出来了。” 重真道:“皇上真的啥都不要想,安心将养身体便是。” 天启却自嘲道:“内有权阉阉派,中有东林以及清流,外有袁公可立,大熊文灿,信王由检,朕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张皇后忍不住道:“皇上……” 天启朝她摆了摆手,无声地轻轻一叹。 重真关切道:“是否辽东的建奴,又惹是生非了?” 天启站起身负手而立,面向皇城的西北方向,慨然叹息。 重真动容道:“竟是我大明西北!” 天启道:“是啊!朕已充分估计了西北之局,未曾想到居然还是考虑不周。大明与朕的西北,越发不太平了啊!” 重真剑眉微蹙道:“难道便连洪承畴和贺虎臣联手,都弹压不住?” 天启略带不屑道:“洪承畴资历尚浅,目前还只是个督粮参政,若是咱自家的贼寇,仅是贺虎臣便足以弹压了,巡抚曹尔桢都无需费多大的力气去梳理。” “你大概无法推测,原本历史之上咱大明王朝最终的结局,竟是被咱皇族勋贵所轻视鄙夷的自家贼寇给拖累,最终更是因之而亡的。” 重真心内感叹,忽然灵机一动,道:“莫不是河套贼寇?” 张皇后大惊道:“蒙人安敢撕毁‘隆庆和议’?” 天启语带悲戚道:“这便是国力日衰的悲哀啊!” 重真握拳挥舞道:“黄河河套,自古乃是我汉家领土,必须掌握在我大明手中,才可彻底地拧转西北的不利局面。皇上,臣弟请求出战,督师西北。” 重真说着,便又作揖,却只浅浅躬身,让天启能够看得清他的面容。 天启豁然转身道:“吾弟当真不要去西北就藩,而只是替朕督师?” 重真道:“督师的臣弟还可回京,就藩可就不能了,毕竟大明祖制——藩王未奉诏不得入京。” 天启实在是太喜欢重真的坦诚了,大笑道:“吾弟当真是有尧舜之姿啊!” 重真笑嘻嘻地说道:“臣弟愚钝,并非尧舜,皇上才是堪比尧舜之姿,臣弟最多只是一个皇上派到民间,替我大明治水的水利工程师而已。” “水利工程师?是三国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吧?”天启先是揶揄,旋又点头道,“嗯,这寓意真好,有心了。” 重真深深躬身道:“吾皇圣明,堪比尧舜。” 天启开怀,仰天大笑。重真苟在他身边,嘻嘻赔笑。 张皇后看看这个说“吾弟当为尧舜”,看看那个说“吾兄堪比尧舜”。 不禁暗道“老朱家的人果然都是这么不要脸的”,俏脸之上却一片欣喜而又欣慰,盈盈一礼道:“臣妾为皇上贺,为信王贺。” “哈哈哈!”天启的笑声更加爽朗了。 重真趁机说道:“嫂子,还有饺子不?” “有,有。” 天启瞪着他道:“你是该回家多吃几顿,朕的小金库都快给你吃穷了!” ( 第349章 天启七年的除夕意义非凡 这下轮到重真大笑了,张皇后也咯咯地笑起来,一如院子里的梅花那样花枝轻颤,看得天启一阵眼热,用眼神一阵暗示,换来了一个风情无限的白眼。 “得,憋屈了一个晚上的皇上,今晚总算是可以触碰他的皇后了。可惜皇嫂不用亲自洗衣服,否则有块搓衣板就完美了。嗯,无论如何得把榴莲引进来。” 重真心中暗笑,嘴上却道:“皇上,今日难得有光阳,咱到院子里去赏赏梅花吧。” 天启的懒惰病似乎又犯了,找着接口道:“胡说八道,大伴儿……哦不,权阉昨日才告诉朕,这些梅花才只含苞待放呢。” 重真挑挑剑眉看着天启道:“您不觉得欲将绽放时的花骨朵儿,才是这人间最好看的风景么?” 天启悠然神往,旋又感觉到张皇后似乎面色不善,便龇着牙道:“有道理。” “皇上,那咱这就去赏梅吧。”重真也正接收着张皇后的凌厉眼神,说着便上前捉着天启的手腕,两兄弟缩着脖子,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槛,步入院中。 院中侍立的宫女黄门侍卫,尽皆匍匐于地,山呼道:“皇上万岁,信王千岁。” 院中已因各株梅树的相继吐芳而显得多姿多彩,淡黄、雅白、素粉、梅红、点墨……一片春日般的姹紫嫣红。 重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苦笑道:“皇上,用不着这样子吧。” 天启则看着近处的一株腊梅,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重真如二狗看人一般,歪着脑袋看着他道:“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就让臣弟陪着皇兄喝一碗腊八粥吧,或者过完小年也行。” 天启凑近嗅了嗅一朵即将绽放的腊梅,撇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就这么着急走吗?过完年再说吧。” 重真欣然道:“好嘞。皇兄,过年咱还吃嫂子包的饺子么?还有腊八……” 天启皱眉道:“腊八不是喝腊八粥的么?” 重真无奈道:“臣弟是饭桶,单喝粥他不会饱啊!” 天启放开那多腊梅道:“吾弟注定是要当为尧舜的,以后可别这样自己黑自己了。” 重真由衷地躬身作揖道:“臣弟谨遵皇兄谕令。” 两兄弟心里面的疙瘩解开了,张皇后就欣慰地带着宫女们忙活开了。 夫君要喝腊八粥,小叔子同时还要吃饺子,为了满足这两个大明目前最有权利以及潜力的男人,张皇后觉得自己也必须开始努力了。 “如果能像玉凰那样,努力地孕育出一个小男孩来,那该多好啊。” 张皇后不无憧憬地想,尤其是太医已经说了,她的身体其实没什么问题。 信王也说了:“着急是没有用的,一切都交给时间去孕育吧。” 张皇后觉得这个小叔子有意无意的说辞,总是富含着高深的道理,对于未来,便也充满了信心。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 华夏历程,来到了农历天启七年最寒冷的时刻,养心殿里的梅花,却仍是将放未放,天启有点儿捉急,已无数次地催促重真了。 就好像他这个移栽梅子树的人,还能将初生的花骨朵儿,催放不成。 重真总是以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来安抚天启的焦虑情绪:“再等等,再等等,这些精灵般的小生命,一定会选择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莅临我大明时空。” 张皇后觉得这家伙无非便是意有所指,竟也不免略显娇羞。 京师的民间、寺庙,都已自发地开始举行腊八粥的各项仪式,循环往复,年年如此,一如树的年轮,一年又一年,兜兜转转。 这就是勤劳善良,质朴聪慧的华夏人,盼望新年的最先伊始。 张皇后也亲自动手,已在养心殿内架锅,将腊八粥煮上了。 “提到腊八粥,谁不是嘴里就立时生一种甜甜的腻腻的感觉呢。把小米、饭豆、枣、栗、白糖、花生仁儿合拢来,糊糊涂涂煮成一锅,让它在锅中叹气似的沸腾着,单看它那叹气样儿,闻闻那种香味,就够咽三口以上的唾沫了,何况是,大碗大碗地装着,大匙大匙朝嘴里塞灌呢!” 这是重真小的时候,在那所“斯民小学堂”念书之时,所学的课文。 他还记得他的老师——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瘦瘦弱弱的而立中年,浅笑着跟同学们说:“沈从文先生文字的最大特点就是细腻,同学们一定要多读读。” 那是重真内心深处最为久远的记忆,穿越了空间与时光,不死不灭。 一如养父、徐渭师尊,或平凡或伟大,始终埋葬在他的心田。 经年之后,或许还会加上天启——这个欲将大明“奉天承运皇帝”的权势地位以及责任担当,全部传承给他的瘦高男子。 与小时候一样,重真分外期盼天启七年接下来的二十几天日子,能够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其期盼程度已远超小时候对于新衣服和压岁钱的渴望。 “若天启撑到天启八年,那么大明,还会是那个大明吗?辽东、西北、东南、西南,整个华夏乃至全世界的局势,会否因此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呢?” 这是可知未来的重真,也无法最终确定的历史命题——如果。 腊八节在其乐融融之中,很快就过去了。 华夏人继续怀揣着对于新年的向往,期待大年二十三——小年夜的到来。 重真无疑是全华夏人中近段时间最为紧张的那一个,远超陕西关中渭北于今年七年起义的王二,以及打算于过完年之后起兵响应王二的府谷县农王嘉胤。 随着在华夏民间住了将近一年的灶神被恭送上天,去向玉皇大帝禀告华夏大地上各户百姓的生活,华夏大地上的年味就更加浓郁了。 就连西北的官兵与流民,都很有默契般的暂时停止了“你追我逃,你走我来”,而是开始准备过年的诸多事宜——扫尘、祭灶,以及最重要的准备年货。 所谓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这一天晚上,无数游历于华夏大地的游子们,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家乡的亲人,格外思念那位始终依身门框,殷切期盼的人儿——母亲。 为了弥补心中对于母亲的遗憾,重真的这一天,是在刘太后那里渡过的。 陪伴着她老人家,温馨愉快地渡过了一整天。 哪怕是老人家照例小半个时辰的午睡时间,他也于外间打坐,未曾离开。 入夜了,重真又替老人家做了一顿很丰盛但却绝不奢华的晚餐。 老家人贤良淑德,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早就养成了过午不食的习惯。 但是为了重真那片像儿子赛过孙儿的孝心,还是尝了不少,其余的则全部进了重真的大胃。 吃过晚餐,重真本想回到天启那里去,继续守护着他,寸步不离,直到天启七年的守岁到来,直到见到天启八年第一天——春节的阳光,洒遍华夏大地。 但天启居然在张皇后的搀扶之下,居然也摸了过来。 于是重真便又开始煮水泡茶,绿茶毕竟有些伤胃,因此重真所泡的乃是功夫茶,所选取的茶叶,也是由那座江南古镇里古老传承的——越红香茗。 汤杯、干壶、奉茶、品茶,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天启最喜欢的,仍是重真那将第一泡的茶水,肆意地浇灌于茶具之上的动作,如此的不羁放纵,令之产生了“幽并游侠儿”的辽阔胸怀。 天启捏住那小小的精美茶盏,举起来以茶代酒敬了敬刘太后,微仰头便一饮而尽,重真为之续杯,天启再一口喝干,重真再次续杯。 天启一连喝了三杯,轻轻地放下茶盏道:“好茶,不亚于进贡的正山小种。” 重真笑着解释道:“此茶名曰越红香茗,制作之法乃是传承自绍兴府一个名叫西施故里的县城,正所谓越红香茗,西施美人。早先,是其乡民将深山里的茶叶采摘回家之后,再通过萎凋、揉捻、发酵、干燥四个步骤,制作而成,其茶性比之吾皇常喝的绿茶,温润不少。 品尝之间唇齿留香,更可促进消化,温暖肠胃,因其富含差红素,还可以起到降低血脂血糖,防止动脉硬化,呵护心脏健康的辅助作用。皇上所喝的,乃是臣弟根据此法,采用秋茶简易制作而成,若所用的乃是春茶,则功效与滋味,皆更佳。” 重真说着,再次为刘太后和天启倒满,再给张皇后倒茶,这才为自己也倒满了一杯。 他一手轻捏其茶盏,另一手虚托,遥敬道:“今夜乃是小年夜,离年关越来越近了。臣弟恭祝皇上、太后、皇后身体康健,祝我大明来年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 说着,便微微仰头,一饮而尽,显得颇为豪放。 温热的越红茶水入喉入胃,反将他的思乡之情,渲染得更加浓郁。 天启不甘其后,一饮而尽,尽显豪迈。 两兄弟放下茶盏,相视一眼,禁不住哈哈大笑。 刘太后与张皇后用袖子轻掩着品完此杯,看到这兄友弟恭的情境,不禁也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 第350章 朝阳小院里的梅花终于开了 天启旋即却又斜睨着重真揶揄道:“吾弟好像对于那座西施浣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县城,格外感兴趣。” 重真毫不掩饰道:“自孩提时与皇兄一同,被迫读完司马迁所著之《史记》,便已情根深种矣。少年时又得一云游道人传说,更是悠然神往,不可自拔。” “好一个情根深种,好一个不可自拔。”天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蓦然大笑道,“朕自小读书便不如吾弟,不如吾弟勤奋,更不如吾弟深情。” 重真尬笑。 天启忽又收敛笑容,眉头微蹙道:“若朕没有记错,蝗虫爱卿是抚顺人氏吧?” “吾皇真是好记性啊。”重真下意识地抚了抚颌下并不存在的胡须。 天启再次斜睨着他道:“不带你这么拍朕马屁的,那你倒是说说,你府上的另外两个来自辽东关宁的少年,是何处人氏?” 重真尬笑道:“那周遇吉是锦州人氏,黄晓腻则是辽东浪人。” “辽东浪人?” “就是自小流浪,已记不清自己乃是来自辽东何处的孤魂之人。” “孤魂之人?”天启剑眉轻蹙。 重真解释道:“是的,孤魂之人。这是这一类人对于自己的戏称,算是一种自嘲。” 天启叹道:“是我大明对不起这些移民实边的汉家子啊!这样的人多么?” 重真缓缓摇头,一字一顿道:“极少,极少。” “为何?”天启一怔,旋又恍然,悲呛道,“犁庭扫穴?” “正是。” “此仇!必报!”天启紧紧地盯着重真,咬牙切齿道。 重真也看着他郑重说道:“此仇!必报!” 刘太后与张皇后很欣慰这对注定将要完成大明传承之人,能在茶余饭后,也这般热烈真挚地讨论家国大事的,因此几乎都没有插话,只是静静聆听。 夜逐渐深了,重真自是依然精神百倍,可天启却已乏了,刘太后也该休息了。 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已是黄昏之后了。 小宫女们没有与她们的侍卫在此约会,清冷的寒月却已悄然爬至梅梢。 入殿之前,天启回头望望满院欲放未放的梅枝,显得有些意志消沉。 重真却微微仰首望天道:“快下雪了。” 天启瘦高的身躯和精神状态都为之一振,道:“你确定不是变天?” “辽东有关宁军和登莱军外御建奴,内拱京师,西北有干吏如洪承畴者,又有总兵贺虎臣犁庭扫穴,放眼长城以内,谁有这个资格,敢叫日月换青天呐?” 重真的笑容在轻纱般的月下,显得十分自信。 天启却豁然动容,显然是明白了“放眼长城以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现如今的大明,版图已大不如全盛时期了。 辽东自不必说,除了关宁防线与辽西平原的西南部,便也只有最近收复的辽东半岛,尚未大明的掌控之中了,至于皮岛……嗯,也算。 大明的西北版图一度于成化年间推进到了哈密一代,并建立起了哈密卫,可之后却一直缩水,甚至有传言大明的军队早已经尽数退入了嘉峪关以内。 至于河套地区,也就是被黄河囊括在内,却被长城排斥在外的大片肥沃土地,又再次被蒙古部落侵占了过去。 重真正是综合了万里长城东西两端的局势,才有“长城以内大明无敌”之说。 然而这牛吹得,显然憋得慌。 天启显然并不蠢,沉思稍顷便沉声说道:“吾弟的意思,朕依然要着重关注辽东与西北的局势,万不可松懈,否则贼寇势大,便有动摇我大明根基的可能?” 重真躬身作揖道:“吾皇圣明,院内寒冷,还请吾皇入殿修养吧。” 张皇后也轻推他道:“是啊皇上,您的身体要紧,有什么事儿待明天再说吧。” “等过完年,吾弟便替朕,外出督师吧。”天启深深地望了重真一眼,见重真躬身应诺,这才迈步进入养心殿。 殿内的温暖如春,消融了渐入骨髓的冰寒,也温暖着他的那颗冰霜般的帝王之心:“之前说好的是西北,可是他最终会选择去哪里呢?是西北还是辽东呢?” 重真很欣慰天启能在如此寒夜之中,站立如此之久,这说明他的身体真的好了很多,内里贮藏着的元气,也足够抵挡寒气一段时间了。 哪怕这股寒冷,来自于可怕的小冰河时期。 这个时间段里,重真怎么可能去踩辽东这种就连袁崇焕,都被轰得外焦里嫩的雷区,也就吴三桂之流不知死活,在雷区之中跳舞还乐此不疲。 吴氏将门那不堪入目的吃相和舞姿,就连祖大寿的祖氏将门都自愧不如。 天气越来越冷了,重真在茅草庐的屋顶和墙壁添加了一层稻草,也盖上了周玉凰入宫拜访太后皇后之时,亲自翻新并且带来的被褥。 周玉凰不忍心二狗露天宿营的悲苦,便授令黄晓腻撵着它,将狗窝搬进了大哥的草庐里面,晚上气温低了,就在重真的小炕边上,盘身而卧。 二狗自小便被辽东的苦寒,锻炼出了一身的铜头铁骨,不过对于抱着小主人的女主人美意,还是表示可以接受的。 它“汪汪”地叫了两声,算是对黄晓腻的不耐烦。 小信王很喜欢二狗,哪怕是手脚都被厚厚地包裹着,微毛的头顶也戴着一顶小绒帽,看到二狗的第一反应还是手舞足蹈,并且一直持续到被张皇后抱住,大概男孩子对于软糯软糯的女孩子,都是好奇并且喜欢的吧,不分年龄。 小信王似乎也很给天启面子,或许是周玉凰教育得好,也可能是天启确实具有无形的帝王之威,总之经张皇后之手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小信王所有的活泼可爱调皮捣蛋,便都消失了,怔怔地看着这个大伯,不苟言笑,更不言不语。 “伯!伯!”天启没有做过父亲,却并不妨碍对于第一个最亲侄子的欢喜,使劲地逗弄着他,一点儿都没有显示出不耐烦。 许久之后,小信王才终于喜笑颜开,笑呵呵地去揪天启颌下的短胡须。 天启哈哈大笑,刘太后也象征性地拄着一根拐杖,在小宫女的微搀之下,顶着风雪笔直地走来,清冷了两百多年的养心小院,终于在这一天变得热闹了。 一大家子在炭火正旺的半封闭亭子里,围绕着小信王,相处融洽,其乐融融。 天启七年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大雪,终于在除夕这天飘然而下。 起初还是小雪花,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北风一吹,胡乱飞舞。 此情此景,正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院内的梅花,也都竞相绽放。凉亭热心,煮酒赏梅,人生快事。 小孩子总是对于过年小学充满着美好的憧憬,因为这更有过年的氛围。 大人们却眉头轻蹙,对于这从一开始就显得极不寻常的雪,显得颇为担忧。 儒生们照例开始吟诗作对了,对于大明而言,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于是很多儒生干脆连老家都没有回,与他们加班加点的各派官员一同,驻留京师。 面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却再没有人能吟诵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磅礴气势来。 也再没有人能够吟咏出“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夫唯不争”来。 这些佳作都与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同,被人们所津津乐道。 儒生们照例品酒赏梅,对于这大明天下的万物,进行评头论足。 皇宫里却只是忙着过年,就连魏忠贤这个忙碌了一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都把李永贞、刘若愚等人,从家里拉了回来,忙着给各座宫殿里的贵人拜年。 最紧要的,当然便是天启、刘太后,以及李康妃。 在重真看来,他似乎有种将宝压在这个光宗宠妃身上的冲动。 因为天启其实还是蛮听这个养母之话的,皇贵妃的那个职位,就是在李康妃的授意之下,由年少的天启踢着脚,去问光宗讨要的。 李康妃自诩隐蔽的频仍动作,天启与重真其实都一清二楚。 可今天是过年,便像大人们总是对于小孩子的过错,诸多包容那般。 准备了整整二十四个节气的腊梅们,也终于在人们无数次的期盼之中怒而开放了,黄的,白的,粉的,梅红的,很有种姹紫嫣红的春天气派。 那仰天怒放的生命,也很有种与苍天对峙,与寒流对抗的架势。 重真忽然就懂了,天启所期待的便是这种生命的本能气势,还有春日的期临。 “冬天到了,腊梅都开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重真无意之中对他说过的话,张皇后觉得挺有哲理,便也经常引用,来勉励天启总是低沉的内心。 天启自己也经常吟诵那首——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环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一天,贴身感受着小信王充满活力的生命气息,以及满院子怒而盛开的梅花,天启更是无数次发出了“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感慨。 ( 第351章 小信王与天启的投缘 重真听懂了他想要籍此表达的情感,便笑着说道:“皇上是希望我大明官员,都能像这梅花一样,傲立霜雪,凌寒独自开么?” 天启白了他一眼道:“就你能读懂朕的内心?” 说着,便又开始逗弄坏中的小信王来。 小信王似乎是要午睡了,显得兴致不是很高。 重真便又嘻嘻笑道:“皇上,您手酸吗?” 天启不知想起了什么,怒道:“你才手酸,你府上的周遇吉和黄晓腻,还有袁七袁八那些个袁崇焕的家丁,全部手酸!” 袁七袁八照例守在午门之外,于是有幸来到院中的周遇吉和黄晓腻,只好代替他们一头黑线,惹得一群芳心尚无归属的小宫女们,一阵偷笑。 年夜饭好吃了,喝了一下午功夫红茶,也吃了很多糕点的朱氏皇族至亲们,就开始转移阵地,转到了养心殿之内。 那里宽敞,也足够温暖如春,就算敞开着大门,也无需担心来自北方的寒风,会贯入朝南开着的殿门,就连天启都把披在肩上的裘衣,给扯了下来。 原因是被移步中的天启吵醒了的小信王,觉得在面前晃动着的领结绳挺有趣的,就伸出肉嘟嘟的小手,一把扯了下来,干脆利落,惹来了一阵开怀大笑。 天启因为常年俯身工作,从而导致的督脉郁结,已经被针灸推拿之术调理得好转了许多,郁郁的心情也因为无数次的开怀,从而敞开了不少。 “老子终于可以放心地去外督师了。哈哈,老子怕是自成祖削藩以来,第一个手握军政大权的大明王爷了吧。嘶,如此位高权重,是功高震主,还是无疾而终呢?好期待呀,哈哈!”看着他由内而外的笑容,重真暗忖,不无自嘲。 二狗的筋骨已经经受住了岁月充分的打熬,停止了生长,身高和骨骼都定型了,接下来便是肌肉的增长,看看能成长到何等强壮的地步了。 比老虎是比不过的,但是重真认为与一头狼乃至是狼王,还是可以一拼的。 二狗唯一比得过老虎的地方,也就那张犬科狗嘴,总是能比老虎咧得更开吧,那咧开嘴打哈欠时的架势,便连老虎都要逊色三分。 老虎和黑熊的骨骼还有一丝生长的空间,因此无论吃多少肉,都是不怎么会往横截面也就是增肥这个方向发展的。 重真唯独担心,皇城皇家的靡靡之气,将他们的王者之风都给冲淡了。 毕竟这座皇城,可是连过江真龙,都可以关成浑水泥鳅的存在。 “瞌睡虫,瞌睡虫……”重真觉得小燕子的形容,还是很贴切的。 正月初一的时候,滞留京师的官员们纷纷上书,称赞这场跨年的大雪乃是祥瑞之兆,瑞雪兆丰年,但是到了正月初三,这场大雪还是鲜有停歇的迹象。 这简直就是啪啪打脸,天启在养心殿里怒摔魏忠贤挑拣过后送上来的洋洋洒洒的万言书,张皇后忙着安慰他。 可天启最希望的“诸臣、群臣”,这回却全都哑巴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众正盈朝!众正盈朝啊!” 重真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之天启很喜欢说,一说就满身的愤怒与沧桑,令他不得不想起经年之后崇祯所说的那一句千古名句——诸臣误我。 敢在这个时候勇敢站出来的,也就重真一人了。 “遣信王代朕,督师西北!” 天启的谕令一下,哗然顿时充盈了整座京师。 无论是没有功名在身的儒生,还是身在朝中的儒官,尽皆上书,从华夏的三纲五常到大明的祖宗法度,控诉这一行为的不合理,不合法,不合规,不合矩。 尤其是委身于权阉的阉派官员与儒生,堪称上蹿下跳。 东林院派则大部沉默,坐看好戏,唯独几个无关痛痒的小家伙发了几句牢骚。 谁叫权阉掌握了大部分的权利,信王若是异军突起,开大明自成祖靖难成功之后历届帝王之先河,最受冲击的无疑便是阉派的利益。 “既然是敌对的利益,那么关我何事?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 重真其实是蛮痛恨这句话的,因为他始终认为华夏之所以能够传承五千年而屹立不倒,靠得便是民族之魂,民族之脊梁,民族之精神,而不是所谓的策略。 策略只能针对于一个时代,却无法持久,更是无法长久。 然而民族魂、脊梁、精神,便如大江大河那样,得以滔滔不绝,源远流长。 离开京师的前一天,天启唯独放了重真一晚上的假,让他回家陪陪老婆孩子。 这一夜,周玉凰主动拉着小伍,三个人钻进一个覆盖面积很广的被窝里,温馨地谈了一夜的心,重真也确实做了一晚上安分守己的平头老百姓。 啥坏事儿都没做,更别说开车乃至推车了,反正开飞机更是想都不用想的,谁叫周玉凰和小伍,谁都不曾拥有飞机跑道这种奢侈的场地呢? “老子的命咋就这么苦呢?才歇了没几天,就又要奔忙了。老子来自大明辽东,现在所要去往的,却是大明西北。嗯,其实也挺好,大西北,老子来了。” 从信王府徒步至皇城午门,重真望着前方这座被风雪肆虐得模糊了许多的深邃宫殿,瞬间的迷茫之后,便是浓浓的自信,以及淡然处之的洒脱。 这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少年,终于可以再一次地披甲上阵了,并且披的,乃是独属于他大明信王的那套金灿灿的布面甲。 这甲实在是有些臊包,但防御性能也确实达到了这个时代铠甲技术的最佳,据说还是在十七岁生日那天,天启特意赠予的呢。 由此可见,天启对于他这个五弟,确实还是颇为关心的。 周遇吉黄晓腻袁七等人,也都等来了再次披甲的机会。 尤其是周遇吉,显得格外激动。 毕竟身为一个炮兵,他之前的大多数时期,都是必须把那些并不完整的套装零件节省出来,提供给那些冲锋陷阵之家丁的。 信王亲随的布面甲材质,无疑比辽东边军的还要好上半筹。 没有真正的战士会不喜欢铠甲,于是袁七袁八等既得利益者,都是欣喜莫名的,对于重真的身份,无不三缄其口,守口如瓶。 耿直的袁十三袁十五,更是连重真信王,都早已经傻傻分不清楚了。 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在为一个人做事,那便是——兄弟。 无论这个兄弟是来自大明辽东,还是于大明京师土生土长。 重真有时候觉得袁崇焕取名的水平真的不咋滴,又或许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懒汉,啥袁七袁八袁十三的,难听,还不如黄小贰吴小三呢。 这是重真第一次以信王的身份,如此声势浩大地携兵披甲,率兵行至皇城午门,无论百姓还是官员,尽皆退避,不知道的更是还以为他们是来夺门的呢。 至少那几个久不锻炼的守门小兵隔着老远感受到那份凌厉的气势,就已经惊诧莫名,早早地便喊出了“来者止步,报上名来”的戒备之词。 杨链一个头嗒撩在其中一人的脑瓜子上,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前面那个披甲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随着这几个月的持续成长和勤于锻炼,重真狼少年般的身躯已长得更为健壮了,若是学二狗那样蹲在地上学习月夜狼嚎,妥妥的一匹金毛狼王。 在金色布面甲的衬托之下,显得极其耀眼,极其威武。 与雪光相映成趣,当真是能亮瞎人的狗眼。 这几个守门小兵还真没认出重真本人来,倒是认识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古朴宝剑,待他行至近处才骇然道:“汝钦宝剑?您……您是信王殿下?” 重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看来本王确实不能久居皇城,是时候该帮我皇兄,去我大明天下里的军营走一走了。” 说着,他还上前拍了拍其中一个小兵瘦削的肩膀,星目流转,一个一个看过去道:“多吃饭,多锻炼,少抽烟,少喝酒。最紧要的,是少去青楼。” 与之对视者,想起他于这段时间的自制,便无不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想要躬身应诺,却听重真断喝一声道:“别老是驼着个背,把腰背都挺起来!” 重真的少年音量,经天赋的渲染和岁月的沧桑沉淀,显得很是发人深醒。 闻者无不心中震撼,尤其是那个离得最近的瘦削小兵,甚至感觉灵魂都为之一颤,下意识地便抬头挺胸,大声吼道:“诺!” 重真点点头道:“这群人里你的气色最差,便连精神都有些儿恍惚!不过不打紧,只要从此以后克制自己,赚来的银子全部用来孝敬父母,而不是扔到那些无底洞里面去! 待到你年迈的父母为你说一门亲事,如本王一般生个大胖儿子,便啥迷茫的感觉都没有了!从此以后眼里心内,除了儿子就是妻子,还有父母,当然还有自己那张粗犷的粗糙脸庞。但是为了生计,这张脸要与不要,有有何区别呢?你说是吧?” ( 第352章 开学季——出征西北 重真的嘴巴全程都是与那个小兵面对着面的,给大学生军训过的他,教育起别人来口沫横飞,口水全喷在了小兵的脸上。 可这名小兵非但不觉得龌龊,反而觉得与有荣焉,脑中恍恍惚惚地想着:“信王拿口水喷我了,信王对我进行说教了!” 待听到重真最后那句蓦然加重了语气的灵魂发问,他瘦高的身子猛的一颤,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灵感,啪的一个立正就是一个军礼,怒吼道:“谨遵信王教诲!” “孺子可教!”重真这才点点头放过他,又一个个看向其他人道,“你们别笑!说得就是你们这群小狗崽子!替天子守门,就该有替天子守门的威严,嘻嘻哈哈的算得什么天子亲军!” 一句“天子亲军”,又不要钱,可这些年纪轻轻却已有了“门卫大爷”觉悟的少年们,无不被勾勒出了骨子深处的荣耀,直感觉浑身的鲜血都在沸腾。 周遇吉与黄晓腻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重真,还是那个来自大明辽东的重真,从未忘却过自己的信念与梦想。哪怕他此时所被公认的身份,乃是于大明京师土生土长的信王。 他还是那么的喜欢说教,善于说教。 一句“天子亲军”,便将这些守卫午门的将士荣誉感提升到了极致。 无不站得笔直,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在重真面前,也展现在他们这些来自大明辽东的戍边丘八面前,免得被看不起。 “这就是殿下一直在说并且为之努力的——改变改善,直至改写吧?”袁七袁八照例虎着脸傻笑,周遇吉与黄晓腻,却已若有所思。 同样若有所思的还有那个杨链,一天到晚握着那杆重真从抚顺关外缴获而来的精铁长矛,就好像是他自己从大明辽东的战争之中得来的战利品那样。 见信王殿下不怀好意地望着自己,杨链心中一突,腆着脸道:“殿下……” 重真一脚就踹了上去,骂道:“怎么连你也惯会低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诺!”杨链觉得今天的信王似乎有点儿矫枉过正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走进走出总是笑咪嘻嘻的,可讨人喜欢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 杨链念头刚落,果然便听重真说道:“你这杆长矛挺好的,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杨链陷入了迟疑。 “说!”重真的信王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诺!”杨链大声应诺,便将与黄重真所发生过的一切交集,全都交代了。 “此矛,乃是那只来自我大明辽东的百战少年,赠予标下的。” 当重真听到杨链恬不知耻地对着自己这只蝗虫本尊如是说,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是蝗虫英烈之遗物,理当由本王来保管。” “啊?”杨链瞪大了双眼,那一句“有你这么明抢的么”,差点儿脱口而出。 重真用头盔之中威严的双目注视着他道:“啊什么啊?没听懂本王说了什么吗?蝗虫英烈是为救本王而牺牲的,其遗孀遗孤,自当由本王照顾!其一切遗物,也该由本王代为保管,直至其亲戚找上门来再行物归原主,这有什么不对的么?” 周遇吉内心恬淡,听了这话倒还波澜不惊。袁七袁八性格木讷,也不觉得如何。唯独黄晓腻机灵,许久未曾听到类似言论,差点儿笑出猪叫。 杨链更是瞠目结舌,怔怔地不知如何反应,那只抓着精铁长矛的铁钳般的手掌,下意识地便松了一松,重真趁机一把将之夺过。 旧物重归,好不欣喜,重真戴着周玉凰一针一线亲自缝制的手套,轻轻摩挲着矛身之上古老而又细密的纹路,心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 “殿下……您这……”杨链也显然与之培养出了感情,敢怒而不敢言。 重真见状便道:“本王也不白要你的,二十两银子,你自己去问我皇兄要,毕竟本王这是代天子督师,一切军需费用,理应由他来出。” “殿下……您莫要欺人太甚!”杨链满脸通红,强忍着满腔的悲愤。 重真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本王是大明迁都到北直隶以后,第一个离开京师代天子外出督师的王爷,此行之困阻重重,说成千难万险都不为过!你身为天子亲卫,午门守卫,锦衣百户,将这长矛借给本王,助本王破除一切横亘于我大明面前的艰难险阻,有何不可?” 杨链被重真说得热血沸腾,豁然便道:“还请殿下奏请皇上,让标下随同殿下,出征西北!” 重真一手便将精铁长矛重重地顿于地面之上,空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傻小子,西北仍是我大明领域,既无叛乱,又无民变,何来出征之说?” “殿下!”杨链实在是无法理解政事堂上的这些条条框框,闻之愣然。 重真却又郑重说道:“皇上以及本王家眷的安危,便交由尔等了!” 杨链忽然明白,此言才是信王与自己说这么多话的重点,感动于其真诚,便立正敬礼,大声吼道:“诺!” 其余午门守卫,也都立正昂首,敬礼应诺。 一个“诺”字,道尽了华夏军人的热血与信仰,铁血与忠诚。 比之任何“信王放心,臣必定如何如何”之类的保证,更让重真坚信。 这也是重真于昨夜和周玉凰商讨而出的决定——将所有的明面之上可以战斗的亲信,尽皆带到西北去。一应家眷,则全部交给天启来保护。 小伍对此,弱弱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会不会不太好?” 无论重真还是周玉凰,尽皆轻抚她的吹弹可破的肌肤,叹道:“傻丫头!” “人家不是傻丫头!”小伍不依。 “好的,我乖乖的小丫头。”重真说着,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大嘴也封盖了上去,大长矛直抵小伍花心的最深处。 长弓与大铁剑,也从太和门的守卫那里取回来了。 唯独那套散落于各地的粗糙布面甲,那些各执某个零部件的宫廷侍卫们,说什么也不肯将之拼凑起来,然后交给重真来保管。 重真其实挺希望有人能将之集齐,就像集齐七龙珠,或者玄幻中的神器那样,然后仗之走上战场,去与流寇称雄,去与建奴厮杀,而不是窝在这座日渐迷离的深邃宫殿里,做着千篇一律的值守工作,任由雨打风吹去。 因为他知道,这座宫殿无论多么威严,无论多么宏大,最终都将不属于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而是属于整个华夏,属于所有华夏的百姓。 要想进去,买票就可以了,就算原本是皇帝,再来这里也不得不如此。 此乃时代剧变下的必然,至少也要两三百年方可实现,17世纪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因此重真也就没有向这些人透露有关于此的一丝一毫。 沈炼带着一群锦衣卫前来,重真知道他定是受了天启的旨意,前来替出征的将士践行,可是天启很小气,酒都不让带一坛,幸好重真腰间仍别着酒葫芦,拨开壶塞咕咚咕咚喝了半壶,就将之递给沈炼,喝道:“干!” 沈炼接过,二话不说就一口喝干,然后把这个沧桑的酒葫芦还给重真。 “好小子!此乃蝗虫英烈的遗物,理应由我保管!”重真哈哈大笑。 沈炼啥都没说,默默立正,郑重敬礼。 重真啥都不再说,只对一同前来送行的二狗说道:“看好家,看好我哥,看好我的老婆,看好我的孩子,看好我的小妾,等着我回来。” 二狗似乎也体会到了离别的伤感,居然连尾巴都没有甩动,而是呜咽了几声,却终究没有扑上去在重真的身上,踩出两个湿润的脚印来。 唯独当重真深深吸气,深深看了面前这座深邃的宫殿一眼,深深望了宫殿前面不很多也不很少的送行侍卫的脸,毅然转身之后,才“汪汪”地狂吠起来。 “你俩该减肥了!走!跟本王去西北走一遭!”重真背着身对二狗潇洒地挥挥手,却将老虎和黑熊带在了身边,就像自极北之林南下西进至关宁时那样。 周遇吉和黄晓腻紧紧相随,袁七袁八等人,在前开道。 队伍的最后,则是老虎和黑熊这硕大的两只。它俩四瓣硕大的屁屁一扭一扭,遮挡住了人们眼含热泪的视线。 信王西行,可不止沈炼这些向往广阔天空,却始终无法如愿的宫廷侍卫们前来送行,午门两边的御道之上,挤满了自发前来为远征将士践行的爱国百姓们。 就连诸多的宫女、黄门,也都远远地立于金水桥边,默默地祈求上天,能让这个为这座冰冷宫殿带来了人情冷暖的大明王爷,凯旋归来。 天启、张皇后,乃至刘太后,尽皆默默地立于太和殿之前。 底下的阶梯之上,是魏忠贤、刘若愚、李永贞等权势在握的宦官,还有黄立极、崔呈秀等阉派官员,高攀龙高扶风等东林院系官员,也都赫然在列。 ( 第353章 勋贵阶层的加入 李标来宗道等中立清流,于盈朝的两派之间,从来都是默默行事的。 这次也不例外,他们默默地立于太和梯的第三纵队,不争不抢,不吵不闹。 但是默默里,却给予了重真许多实质上的支持,比如离京之后对于信王家眷的保护,对于天启皇帝的守护,还有对于朝政的苦苦支撑。 重真知晓京师文武勋贵刻意营造出这样的一种氛围来,无非便是一种无声的保证——你尽管放心地去,你的老婆和孩子,我等会照顾。 对于阉派和东林的这一承诺,重真是打心眼里不相信的。 也没有哪个男人会放心让别人去照顾自己老婆和孩子,重真在这一点上尤其小气,活像一个貔貅,谁敢亵渎,就放二狗像狼一样猛扑上去。 若是二狗还不够,那就放老虎,放黑熊,若还不够,那便……放吴三桂? 重真觉得可以有,毕竟这家伙在撵人这件事情上还是很有天赋的,在原本的历史之上,直将李洪基撵得上天无路,也将南明的最后一个皇帝撵到了缅甸。 撵过去,又撵回来。 “小桂子啊小桂子,你大哥我就要去西北督师了,你却还在辽东做你的都司。进取之心逐渐消磨,真不知镇守大凌河堡,于你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突然想起被浑河辽河困在了辽西平原的吴三桂,重真不无感慨。 袁崇焕打造关宁军的初衷乃是守住宁远到山海关这一片狭长的土地,辽东将门倾力支持,是想拥有辽东最后一片自由的乐土,有着很大的私心。 这就给了这支铁军极大局限性,若无登莱袁可立的锐意进取,还有毛文龙的从旁牵制,取得宁锦大捷就已经是极限了,收复大凌河堡都是奢望。 重真虽然来自于辽东关宁,对于这支被后世人所津津乐道的明末铁军有着很复杂的情感,却也知晓关宁防线偏居一隅,要想凭此打开大明的局势,很难。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义无反顾地前往西北,既是为了稳住那片华夏最古老也是最沧桑的土地,同时也是为了寻找挽救大明顽疾的良方。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医者,继承了养父的衣钵,外医人病,内治人心。 袁可立就在他的医治之下,身体康健,信心大增。 “袁少保”,不远矣。 国事之上,重真只相信那些真正能够为国为民者,如袁可立、李标、来宗道。 已初露峥嵘的卢象升、孙传庭,也在此列。 至于在陕西做度量参政的洪承畴……重真此去必定会好好敲打。 在重真成为信王的这段时间里,以英国公张维贤为代表的勋贵阶层,以李标来宗道为核心的中立清流,以及无数的京师百姓,都已充分地认识、理解了他。 在信王府的周边,早已自发地形成了一层保护膜,无形而有质,坚固而又富有弹性,堪称水泼不进,遑论权阉的肮脏之手呢? 重真相信,在自己离京的这段时间里,如之前那场大火般的袭击,断然不可能再出现了,这也是他能够放心地走一趟西北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他还拥有草衣卫。经历了将近两年的成长,昔日那些稚嫩而又坚毅的少年脸庞,早已成长为坚强的谍战之士,是真正的铁血战士,卫国,卫民。 在老虎和黑熊的压阵,在十几个辽东少年护送下的重真,逐渐远去。 筒子河边的某处,周玉凰母子,周玉凰主仆,被百姓自发而又淳朴地围在中间,默默地望着那道既是被迫,也是自主选择毅然西行的身影。 所有人的心里都于此时升起了这样一个念头——汉家子的模样,理该如此。 前门大街李那些高谈阔论,却从未有过任何实质行为的东林士子,在这些坐起立行的少年面前,就像遇上了二狗就只知狂吠的狗。 可怜他们尚不自知,仍挤在江南客栈二楼,还一定要临窗的位置,就算掌柜的抬高了价格,也刹不住这种风气,刹不住他们对于街上的西行少年评头论足。 看着身着金色布面甲的威武王爷,有冷笑者,有嫉妒者,有怨天尤人者,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者,唯独没有“大丈夫当如是”、“吾将取而代之”者。 繁华若此,颓丧至斯,多少有些悲哀。 好不容易在一起了的情郎再次远行,小伍纯真的芳心深处多少有些忐忑,看着周玉凰道:“小姐,殿下他……不会有危险吧?” “放心吧,你的信王殿下,是在帮助我俩完成于这大明天下畅快遨游之少女美梦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周玉凰却无比坚强,怀抱朱慈烺,一字一顿,说得极为清晰。 朱慈烺似乎是被父亲威武的金色铠甲所吸引,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叭,叭”地叫唤着,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在其小嘴唇间产生破灭,循环往复。 小伍当即大喜道:“呀!世子会叫爸爸了!” 周玉凰却觉得这儿子实在有点儿调皮,知子莫若母,她知晓这小家伙所感兴趣的,只是老虎钢鞭般甩动着的长长尾巴,以及黑熊憨态可掬的小短尾罢了。 从午门到正阳门,都是自发前来,为出征的信王默默践行的勋贵、富商。 京师最为热闹的前门大街,则挤满了平头百姓,三教九流,以目光相送。 江南客栈的规模与名气一拓再拓,昔日的老掌柜,已升职成为富态容光的大掌柜,也显得更加大气,更加干练。 他带着一大群下属,其中不乏被祖宽揍过的,硬是挤到黄重真面前,将大黑马的缰绳,郑重地交托在他的手中。 并道:“信王殿下,此乃辽东英烈遗落于小店的战马,曾于大明辽东的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愿其助您马踏西北,载着您凯旋而归。草民,告退。” “等等。”大掌柜说着就深深作揖,将要离去,重真却叫住了他。 “草民在,信王殿下还请吩咐?”大掌柜再次躬身作揖,举止沉稳,不卑不亢,与首次相见之时,犹如天壤之别,似乎身份已水涨船高。 也不知是谁的功劳,重真暗笑,接下来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让之骇然变色:“你是替朱舜水办事的吧?” 大掌柜大惊,豁然抬头看向重真道:“信王何出此言?” 重真懒得理会他那拙劣的遮掩,只说道:“他在京师试了这么久的水,就从未想过为我大明天下,为我大明百姓,出一份洪荒之力么?” “信王殿下!信王殿下!”沉默的人群之中,忽然远远传来一道呼唤。 重真等人听出来了那是属于张之极的声音,便没有转头去看。 掌柜和周边的百姓则纷纷循声看去,还自发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信王殿下!”张之极挤到重真身边,竟也是全身披挂,不免气喘吁吁。 重真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副孱弱的样子,如何随本王出征?” 张之极喘匀了气儿道:“信王殿下教训的是,不过自与殿下相识以来,我确实听从了殿下的教诲,戒酒戒烟戒色,俗称三戒大师。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锻炼身体之上,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还请殿下准许属下,誓死相随。” 张之极说着,郑重抱拳。身披银色布面甲,倒也有着几分军汉的架势。 “这家伙,怕是没少联系这个动作。”重真心中暗笑,面上却佯怒道:“那为何来得这般晚呢?正阳门前你就该加入进来了。” 张之极搬砖一样搬下了银色的头盔,将一张精神头儿很足的脸,展现在重真以及周边的百姓面前,略带尴尬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这祖传的布面甲我真是第一次穿,谁知道穿戴起来居然会这么麻烦,并且分量还如此之重呢。” 重真也搬下那个金光闪闪的头盔,还徐徐转身,将那张白皙了许多的坚毅国字脸,展现给全前门大街的百信们看,让人们能够真正地认清这张俊朗的脸。 江南客栈二楼临窗雅间,一个碧人虽已无数次地看见过他的容貌,然而这一次,重真是以戎装的装束出现的,与记忆中那张坚毅的国字脸便分外温和。 刚刚被那一双纤手所举起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桌子上,茶水四溅,沾湿了她的衣襟,可她却恍若未觉,也毫不在乎。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见那个少年大力地拍拍张之极这个纨绔子弟的肩膀,大笑道:“不错,确实强壮了不少,如此才不会辱没英国公之风。” 张之极将祖传的沧桑头盔夹在肋下,由衷地抱拳行礼道:“一切都是信王殿下醍醐灌顶的功劳。” 重真点点头又看向江南客栈的大掌柜道:“勋贵的代表已经派遣出来了,乃是英国公的长子,身为皇族的朱舜水怎么说?” 大掌柜苦着脸道:“郡王殿下他也不在京师呐。” 重真道:“洪荒之力本王不奢求,但总该略尽绵薄之力吧。” ( 第354章 与太冲幼哲重逢 大掌柜指指自己的鼻子道:“草民听说西北连年饥荒,前几日这场持续了三日的大雪下来,定是饥民遍地,官府定要开仓放粮,殿下身旁可还缺少账房先生?草民年老体衰,无法鞍前马后,但是拨打算盘清点账目,倒是不在话下。” 重真点头道:“术业有专攻,你倒是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我大明立国已有两百六十余年,但有天灾,开仓放粮乃是必行之举。然西北之困局由来已久,并非这样的浅显之举就能扭转乾坤的。因此,精于后勤管理的账房先生,本王需要。敢于直面敌人的敢战之士,本王也要。” 大掌柜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将身后的两个小伙子推出来道:“这是草民的店小二,别看平日做的乃是打杂的活计,其实聪慧得很,早已暗中学会了草民的八成本领,还有两成若非草民刻意藏拙,也早就被他学去了。” 说着又将手放在另一个小伙子身上道:“这是小店的迎宾小厮,呵呵,说是小厮,其实乃是本店隐藏着的第一打手,草民豢养着的那群饭桶就算全部联手,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就像那次一样……” 大掌柜脸现追忆之色,重真情知他说的乃是祖宽揍人这件事儿,自然不会点破,而是细细打量着面前两个小伙子道:“不错,你俩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拱手道:“回信王殿下,草民小名韩超。” 小厮也拱手道:“回信王殿下,草民小名韩越。” “超越?”重真微微一怔道,“你俩是兄弟?” 韩超韩越相视一眼,便由韩越说道:“回信王殿下,草民二人确是亲亲的兄弟,父母所取之名本是韩文韩武,寓意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我俩嫌太俗,又并未真正学得能够定国安邦的文武之艺,便索性将名字给改了。” 重真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 韩超说道:“殿下,草民兄弟二人出生未久,便被那狠心的父亲,卖给了帝王之家……” 重真仍旧沉声道:“在江南这样的情况多吗?” 韩超韩越再次相视,毅然点头,抱拳拱手道:“多不胜数。” 重真沉声道:“连繁华的江南都是如此。本王定要让此,得以改善。” 韩超韩越单膝跪地,高呼道:“信王高义!信王千岁!” 然后,便是百姓一波接着一波的山呼,穿过正阳门,直抵午门。 “这小子!还真的挺有能耐的!希望不要让朕失望!”天启正要往回走,听见动静又回过身去,将目光投向西北,深邃,高远。 大黑马这段时间过得不是很好,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关在马厩之中,虽有韩越时不时地带着它去城外溜一圈,可还是清减了不少。 它仍旧想念这个矫健的少年!重真亲自牵着束缚着它的缰绳,立刻就让它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味道,开心得不住嘶鸣,更是无数次地想要抬起前蹄。 大掌柜和韩超韩越照例认为,这是这头来自辽东的健硕战马,不服被驯养,即将被骑乘的表现。 可信王也着实有些本事,竟硬是一手握着长矛,一手牵着马缰,犹如闲庭散步一般,往广宁门行去。 袁七捧着大铁剑,周遇吉握着他的长弓,“汝钦”宝剑则被黄晓腻捧着。 一应的行军物资,都已被黄晓腻安排在了广宁门外,包括一人两匹的战马。 重真等人还都怀揣着一沓又一沓的烙饼,这是周玉凰亲自吩咐膳房于黎明之前烙的,布纸的包裹之下,还热乎这呢。 离开辽东的时候,黄宗羲还留在那儿学习实践,但他是个自由身,并将考取功名作为平生志向,面对祖大寿的无数次招揽,无不坚决婉拒。 周遇吉居然安排人将他也给叫来了京师,此刻正在广宁门外清点着行军物资呢,重真看见了,便朝给了这个悉心的战友一个赞赏的眼神。 周遇吉会意,即刻上前欣喜地叫道:“太冲兄,真的是你吗?” “斯盛兄……”黄宗羲循声转过身来,先是极度的狂喜,旋即便又板起了脸道,“某都差点忘了,你已改庭换面,投入信王麾下,还改名成为周遇吉。某就想不明白了,信王他有什么好的,以至于你们一个个的……” 周遇吉笑嘻嘻的倾听着他的唠叨,黄晓腻和袁七,也都笑而不语。 重真适时出声,笑吟吟地看着黄宗羲道:“这位兄台,你是在说本王吗?” “某在与我兄弟唠嗑呢,旁人勿扰……”黄宗羲的性格还是那么冲动,说出来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般难以收回,瞥了一眼重真就当即大惊,怔怔地看着他道,“你……你是何人?你是斯民兄?” 重真笑道:“你所说的斯民兄,便是那只来自大明辽东的大蝗虫么?” “这……斯民兄你……”黄宗羲再三确认,愣然看向周遇吉。 周遇吉这个老实人真的不怎么善于撒谎,装悲戚装得好辛苦,叹道:“没错,他就是信王殿下,现在你知道我等为何不忍离去了吧?可不是我等贪图荣华富贵,而是因为袁帅之命,以及我们那个亲密袍泽捐躯之前的最后念想。” “这世间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不怪你们,若换作是我,也必定不忍离去,斯民兄带给我们的改变,太多了。”黄宗羲细细地打量着重真,喟然叹息。 重真也像初次见面那样,细细地打量着他,心中赞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辽东之行确实让这个未来大儒成长了许多。西北之行,必定也能让他收获许多,甚至无需甲申之变的冲击,便能破茧成蝶也说不定。” 周遇吉进一步解释道:“初时我也不敢相信,这大明天下居然会有样貌身材尽皆如此相像之人。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便连王妃和皇上他们,也都确认无疑呢。” “这……”黄宗羲的君主观念显然无比的根深蒂固,至今都难以置信。 对付这样的人,重真有得是若即若离的办法,便佯作不悦地冷哼了一声。 皇权当前,黄宗羲这才感到心内一震,当即便躬身作揖道:“草民鲁莽,还望信王殿下恕罪。” 重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作势便要跨上大黑马。 “斯盛兄!三八兄!”伴随着一阵哒哒的马蹄,一道呼喊由远及近。 “卢象观?”重真听出了这道声音的归属,任由大黑马早已迫不及待,不断地打着响鼻以示催促,还是暂缓了跃上它的马背。 黄宗羲看到来人显得激动异常,老早便奔跑着迎了上去:“幼哲兄!” “太冲兄!”卢象观立刻就认出了他,远远地便飞身下马。 两个志同道合的务实书生,便于这广宁门外重聚,给了彼此一个热情的拥抱。 袁十冲上前去,将被卢象观减速了不少,却仍在飞奔的战马给拉扯住了。 重真只一眼便已看出,这已不是当初那个公子哥所骑乘的游春马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战马,便于心中暗赞:“不错,幼哲也得到了成长!” 黄宗羲与卢象观分开,却仍把着彼此的手臂,上下打量,欣喜激动。 许久,黄宗羲率先没沉住气,重重一拳捶在卢象观肩头道:“幼哲兄,你不是正在南直隶的国子监读书么?如何会出现在北直隶的广宁门外?” 卢象观叹道:“与太冲兄斯盛兄成为平生挚友,尤其是往山东登莱一行之后,便觉得那秦淮河畔世子佳人的风华璀璨,格外的粉饰太平。某现在很是后悔,后悔没能鼓起勇气,与你一道往辽东一行。” 黄宗羲闻言大笑:“我等男儿确实不宜将功名拘泥于读书一道,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你错过了辽东之行,却赶上了西北之行。” 卢象观大喜道:“太冲兄也要跟随信王殿下去往西北,助其督师三边么?” 黄宗羲道:“不错。但幼哲兄又是如何得知的?” 卢象观道:“信王殿下欲助皇上外出督师的消息,年前便已传遍京畿。家兄乃是大名知府,而某又正携老母在家兄处过年,便也略有耳闻。这不过完年便快马赶来了么?好歹是赶上了。” “原来如此。”黄宗羲恍然,旋又微微低头还用手挡着嘴巴道,“你了解这个所谓的信王殿下吗?” 卢象观大笑道:“某就知晓太冲兄会有所犹疑。家兄你该知晓,正直忠谨,经多方推断印证,断定此信王殿下,如假包换,唯独可惜了我们的蝗虫好兄弟啊! 否则,试问如何能够逃脱刘太后、皇上、张皇后、信王妃等如炬慧眼?尤其是信王妃周姑娘,某是很了解的……咳咳,某是说某很了解她的为人。还有那个权阉,你该很了解他的为人……” 黄宗羲勃然色变道:“胡说八道,某怎么可能了解这样的人!” 卢象观忙赔笑道:“是是是,是在下失言了,还请太冲兄勿怪。总之以权阉的为人,又与蝗虫兄弟于太和殿上有过一面之缘,心中但有一丝质疑,还不百般试探?他的手段你是知晓的,便连我们的好兄弟也……哎!” ( 第355章 承袭“斯民”之表字 “真的是可惜了啊!那好吧……不过此仇不报非君子!”黄宗羲叹道。 卢象观重重点头道:“嗯!此仇不报,便枉为君子!” 黄宗羲拿得起放得下,感慨着便彻底地释怀了,拉着卢象观的手臂道:“某已拜见过信王殿下,来来来,这便为你引见。” “哈哈哈,如此,便麻烦太冲兄了。”卢象观爽朗大笑。 彼此见礼之后,卢象观望着重真道:“百闻不如一见,像,真是太像了。” 重真只笑笑,端着架子不说话,这下卢象观反而更加地坚信不疑了。 便连黄宗羲都不得不承认:“信王殿下的这份经由朱明蕴养的皇族傲气,又岂是那只土里土气的大蝗虫,所能扮演出来的? 大蝗虫啊大蝗虫,你善蹦跶,爱蹦跶,宁远大战、觉华之战、谍战后金、宁锦之战,哪一番经历不是九死一生,却偏偏葬身于同族之手,当真是可悲可叹啊! 不过你放心,某黄太冲虽然只是大明天下里的一介小人物,但一定为你完成最后的愿望,乃至……手刃权阉!” 重真见他暗暗握拳的架势,便知道他已看开了一些,暗道:“老子哄皇上都无需这么吃力。嗯,炎武心志坚定却又心思单纯,必定不会如你这般诸多顾虑。明末三位心学大儒,就只剩下一个王夫之尚未见面了,还真是期待呢。” 古代的读书人习惯了以表字相互称呼,卢象观便看向重真道:“学生斗胆请问信王殿下,可曾被赐予表字?” 面对着黄宗羲的目光炯炯,重真龇着牙道:“既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王也不怕尔等笑话。尔等也都知晓,我朱氏皇族的名字都是礼部拟定的。 两百六十余年来,也就洪武爷爷和本王的儿子得以例外,表字理应由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者或者学者赋予,然而……如今的礼部,可没有这个资格。” 重真说着便摊了摊手,“朱氏皇族德行兼备之长者凋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卢象观和黄宗羲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沉吟,没有说话。 周遇吉虽也聪慧,到底书读得少,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便道:“殿下既说与我等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若便以我们那个蝗虫真兄弟的表字为号?既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也可不负袁可立袁公赐字一场。” 重真豁然动容道:“重真英烈的表字,竟是袁可立袁公赐予?” 卢象观道:“正是。不只是蝗虫真兄弟,便连我等的表字,也都是袁公赐予。” 重真面露古怪之色,指着袁七道:“这个袁七袁三八也是?” 黄宗羲大笑道:“正是。袁公说‘三八’乃是我华夏古族一位巾帼英雄的名号,对三八兄寄予厚望,故以名之。” “巾帼不让须眉?家丁不输健儿?” 重真细细地咀嚼了这其中的含义,便欣然说道:“袁公实乃我大明柱梁尔。行尧舜道觉斯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皇兄已不止一次跟本王说过‘吾弟当为尧舜’这句话。那好,本王便继承了重真英烈的表字——斯民。” 黄宗羲挥拳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信王殿下果然名不虚传。” 卢象观则挡着嘴巴小声道:“殿下,皇上真当说过‘吾弟当为尧舜’这句话?” 重真坦然道:“何止说过,简直是日日都对本王耳提面命。” “皇上他……”黄宗羲面色古怪。 卢象观看向他道:“太冲兄现在该知晓官场中事,是何等微妙了吧?” “袁公真乃慧眼如炬啊!”黄宗羲一声慨叹,便由衷地朝着重真躬身作揖,说道,“还请信王殿下饶恕草民之前的不敬之罪!” 重真托住他的手掌道:“皆是大明柱石,太冲兄无需如此。” “殿下……”黄宗羲感动莫名,眼中竟蓄满了华夏男儿坚毅深沉的泪水。 重真拍拍他的手腕道:“本王知晓你心中难过,还是想念那只为大明辽东戍边的蝗虫。蚂蚱和蝗虫同出昆虫一系,以后你将本王当作是谁,本王都不会介意。” “殿下……”黄宗羲哽咽道,心结也已彻底地解开了。 重真转身广宁门,望着城内城外密密麻麻的践行人群,大吼道:“请尔等转告礼部官员,本王已承袭了重真英烈的表字,此事就不劳他们费心啦!叫他们多替我大明的国事上上心,别一天到晚的无所事事,消极怠工!” 北风呼啸,可他中气十足的少年嗓音,还是直达广宁门。 城外和城上守军,尽皆听到了,闻者一片哗然。 可重真已不由分说地翻身上马,轻夹马腹,久未全力奔驰的大黑马便甩开四蹄,犹如一支离弦的精铁黑箭,疾驰而去。 他就是要以这样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人们对于他的身份,再无一丝疑窦,同时也逐渐轰开人们心中的那扇顽固之门,乃至于冲击那扇封建之门。 “驾!驾!” 道旁被积雪覆盖着的景物,于两边迅速地倒退着。可重真依然不听地催促着马速,欲以一场酣畅淋漓的狂奔,来将这两月以来的憋闷,尽数地排遣开来。 “某浪子本性,归根结底还是属于战场的!不仅仅局限于辽东,这整个大明天下,都是某转战百战血战之场所!大西北,某来也!” 积雪尚未有消融的痕迹,可重真还是从所经之处看到,积雪覆盖之下的,乃是密密麻麻的荒草,而不是百官奏疏之中的农田。 他特意下马扒开厚厚的积雪,入目的乃是一片厚重的沃土。 重真痛心疾首,掷腕叹息:“怎么许久都毫无耕耘的痕迹呀!良田抛荒,着实可恨!就算不用来种植麦子高粱,用来种植番薯玉米土豆,他不香么?” “这到底是谁的错误啊!是下达税赋令之朝廷的?是收税官员的?是收租之士绅豪强的?还是交租之平民百姓的?”跟随者除却叹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重真本想一路考察过去的,但离开京畿未久,便看到了他所挚爱的华夏大地,竟被尸位素餐的官员士绅富商,荼毒成了这副模样,便再也没有了考察的心思。 “加速赶路。如遇不公、不良、不忍,皆训之。若遇万恶之徒,便杀之。” 重真沉声下达了军令,便又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精铁长矛在握,斜挎长弓,大铁剑和“汝钦”宝剑在背,重真全副武装,又变身成为了自极北之林南下时的装束。 这副打扮唯有最早与之相识的周遇吉见识过,故无需担心被别人认出来。 至于那套十分精致也臊包至极布面甲,被他套在了一个与他身形相差无几不怕死的士兵身上,而他自己,则穿着一套普通士卒的布面甲。 有所不同的,便是多了一把装有板簧和弹匣,可以五连发的燧发短火铳。 这款火铳已脱离了铁砂弹原理,在弹匣之内所装填的,已可正式称之为子弹。 大明目前所配比出来的,其实都是黑火药。 而这些子弹已基本解决了黑火药配方与子弹内黑火药装填的配比难题,虽然还没有攻克“子弹底火”这一技术难关,更远远没有到达膛线枪的标准。 却别出心裁地将子弹头制作成了膛线状,从而使得这款火铳,已非常接近于“火枪”这一枪支发展的分水岭。 这仍是孙元化火器研究团队之中那个叫做毕懋康的人,经过细致钻研,从而积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 当然,燧发短火铳仍旧处于不断的研究改良阶段,尚未大规模生产,更没有配备到军中去,重真所在的关宁小队,是第一批配备者。 重真对于以汉家思想为主导的华夏文化,始终都持高度自信的态度。 在充分接触了关宁军所持有的大明目前最先进的三眼鸟铳之后,重真认为这与黑火枪的原理非常相似,而黑火枪本身就是后世散弹枪的前身。 对于火器的研发也同样如此,他甚至觉得无需自己过多启发,孙元化毕懋康等本土火器专家,便能做出技术上的自我突破,超越抢先半步的西夷火器。 同时,也可完全碾压关外的游牧人和渔猎者。 重真等人包括黄宗羲卢象观,以及韩超韩越在内,还配备着一柄十连发的小型强弩,因其可以单手执发,因此也被称作——手弩。 重真几乎是沿着十七年后李洪基从西北进军京师的路线在逆行,这一条路线,他在后世的时候其实走过很多次。 但数百年沧海桑田,哪怕是当时的乡间小道,许多也比这个时代的官道要好。 因此重真很想亲自体验一把,熟悉其中的山川地理。 这条道路其实堪称关卡林立,继朱元璋派遣刘伯温斩断西北龙脉之后,还在沿途布置着许多的军事力量,这说明大明王朝对于西北,仍是极为重视的。 来到了宁武关,与当地守军接洽之后,登上了这座雄踞于恒山余脉的华盖山之上,临恢河,俯瞰东、西、南三面,周长2公里,开东、西、南三门的外三关。 ( 第356章 宁武关 周遇吉 虎大威 重真拍拍周遇吉的肩膀道:“若有朝一日,本王派遣你来守卫此关,你该如何守卫这座有着‘凤凰城’之称,横亘晋北五百里的巨大屏障?” 周遇吉已随着重真,于东、西、南三面俯瞰完这座关卡的周边地形以及内部布局,深感其古朴遒劲的同时,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呢。 闻言略一思索,便道:“予某三千步兵,纵有敌军百万,某亦可守半月。若有大炮助战,某可阻挡月余。若再拨一千铁骑于某,哈哈哈,某可反守反击,叫敌闻风丧胆,后退百里,并且至此闻宁武关周遇吉之名而色变,再不敢有所寸进!” “好!不愧是于大明辽东血战建奴之少年边军!”重真大力地拍打着周遇吉的肩膀,其余人闻之,也都极为振奋。 便连宁武关的驻军也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其守备虎大威更是愤然说道:“信王殿下缘何张嘴辽东边军,闭嘴辽东边军,莫不是不把其余九边将士放在眼里?” 重真大笑着拍打着虎大威的肩膀道:“既如此,本王回京之后定然奏请皇上,便请你威大将军替我华夏大明,守好这座连接着雁门、偏头、宁武的外三关了。” 虎大威抱拳闷声道:“便是你信王殿下不奏请,俺虎大威也会守好此关的!” 重真知他心中还是不甚服气,便拍打着他的肩膀道:“本王离京之前特意查阅过你的履历,你镇守此关已有数年,曾数次击退过蒙古部族的侵扰,职衔却不得寸进。本王觉得,你这员虎将也是时候往前迈一步,擢升都司了。” 虎大威大喜,领着守军单膝跪地而拜,山呼“信王千岁”。 重真大喇喇地受了这礼,挥挥手便让他们起身了。 周遇吉看在眼中,暗笑道:“阿真这封官许愿的本事,怕是从袁帅处学来的。” 宁武关往北便是宣府大同,重真却没有心思绕道北上了,因为攻下宁武关之后,当时的大同总兵姜瓖与宣府总兵王承允,都是不战而降的。 此时的姜瓖仍苦苦地守卫着他的马兰峪,不失为一条血性的汉子。 重真率人自宁武关南下,西渡黄河,准备进入陕西地界。 他与周遇吉等人,皆是关宁侦察兵出身,更有草衣卫于八方守护呼应,其实早就知道了自从离开京畿之后,便有一群江湖人,远远地跟随着。 但对方并没有表达出恶意,也没有绕道前方进行阻击的意图,便也静观其变。 他本以为山高水险的宁武关,会成为他们的阻碍,令他们知难而退。谁知这群江湖人当真是有些本事,居然翻山越岭绕过城关,依然远远地尾随了上来。 如此一来,便连重真都开始怀疑他们的动机是否单纯了。 袁七忍不住问道:“殿下,这群人来路不明,需要设伏截杀,问个明白吗?” 重真刚想点头,却听前方马蹄声起,散出去充作游骑哨探的袁十三来报道:“殿下,西北方三十五度,发现有人埋伏。” 都是有着丰富侦察经验的大明战兵,在有着参照物的情况之下,无需指南针便可辨别东西南北。至于以度数来阐述角度的方式,是重真教给他们的。 重真抬眼望去,西北方三十五度,赫然便是一片茂密地树林,剑眉一掀便道:“终于来了,想不到会隐忍到这个时候,是何方人士?” 袁十三抱拳道:“军人装扮,但看上去不像军中人士,更像江湖人。” 重真道:“有强弩和火铳吗?” 袁十三道:“有!” 重真道:“也就是说,我们难以在不损伤自己的情况之下,将之尽数拿下。” 袁十三咬牙道:“是的!但我等既已许国,便从未怕过牺牲!” “牺牲”这个词语,是人们错将重真当做信王之后,他赋予那个在火海之中丧生的信王本尊的。 重真看看身后对袁七道:“派个人去问问身后那帮人吧,从一出京畿就缀上了我们,从山西到陕西,我总觉得他们没有恶意,但总要问清意图的。” 袁七抱拳道:“诺,某亲自前往。” 重真点点头,袁七便单人单马,往来路驰去。 王虎等人自从上次于京师伏击信王失败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的这个时代,便连幽并游侠儿都开始了报团取暖,可见世道维坚。 自从上次由山东潜伏进入京师,却被大太监刘若愚当作枪使,折损大半之后,有勇有谋的少年王虎,便于此役之中脱颖而出,成为这支江湖豪侠队的首领。 他为人处世颇为爱憎分明,只将大部分的仇恨都指向始作俑者——权阉,可还是有着很多兄弟,对于信王的仇恨,远胜于权阉。 “大概他们觉得,会使阴谋诡计的权阉,比敢于正面匹敌的信王,更加可怕吧。”王虎的首领权威尚未完全树立起来,无奈之下只得率队远远地缀着。 但他却将那几个老兄弟“绕前伏击信王”的怂恿,一拖再拖,而是不断地向着重真学习,观摩他的那种行军方式,学习他的那种无惧将兵力散开,同时又相互呼应,但有危险便迅速示警,可以相互迅速支援的侦察方式。 王虎知晓,那些被散出去的精锐士兵,便是传说中的军中斥候。 以大明辽东关宁军的说法,便是——侦察兵。 自从上次乌泱泱的一群人,却在京师的胡同里被十来个来自大明辽东的边军,杀得屁滚尿流之后,王虎痛定思痛,觉得纵然身为豪侠,也不能排斥大明军中的训练方式,尤其是身处辽东的关宁军。 甚至有传言说:“关宁军的练兵之法,乃是这个世间最严酷,也最有效的,有着‘魔鬼训练’之称。” 王虎不知道什么是“魔鬼”,但他知道什么是魔,什么是鬼。 在华夏的古老相传中,魔是能与道抗衡之物,而鬼则与仙对立。 重叠在一起,其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大概也正是因此,关宁军才能于建奴群狼压境之时,与之硬撼,将之击退吧。宁远大捷、觉华惨胜、宁锦之战、登辽战役,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啊!下一场与建奴针锋相对的战役,又会是什么呢?真是令吾辈少年期待啊!” 每念及此,王虎都会禁不住热血澎湃,禁不住都想加入其中。 然而豪侠有着豪侠的坚持与傲气,自由惯了,便对从军有种来自本能的排斥。 “不管怎么说,先努力提升自己与兄弟们能在这越发混乱的世道里,活下去的资本。这狗一样的世道哟,好好的田地,怎么就没个人耕耘耕种呢?多可惜呀!” 王虎默默地感慨着,忽而双耳一动,居然听到了三声响动,由远及近。 游侠可没有重真那般豪横,一人双马,还另有马匹驮载着行军的必备物资。 用双脚丈量华夏江湖的游侠们,身体轻健,脚步轻盈,恍若清风徐来,便来到了王虎身边,几乎同时抱拳说道:“虎少,左前密林,有人埋伏。” “虎少,信王派人往我们这边过来了。” “虎少,崔大小姐的信使到了。” 王虎同时将三人的禀报收入耳中,心念电转,不慌不忙道:“山猴,左前是何人?” 山猴略一沉吟之后才道:“穿着军装,但观其言行,不像军人,反而像极了我等江湖人士,不过与我等山东齐鲁游侠相比,逊色不少,是西北无人耶?” 王虎道:“万不可小觑了西北汉子,关中刀客那可是出了名的狠辣。” 山猴微微低头抱拳道:“虎少说得是,是兄弟轻敌了,这便再去侦探。” “一切小心,隐蔽第一,安全为上。”王虎轻轻点头。 山猴道了声“虎少放心”,便又转身离去。 王虎明明看着他,却只听到一丝极小的响动,可见他的身法着实轻灵。 目送着他山猴子般的身体灵巧地消失在山林之间,王虎也看向另一人道:“云雀,崔大小姐的信使在哪里?” 被称作云雀的瘦高男子道:“就在后边,这就带过来吗?” “嗯。”王虎点点头,很快便看见了兄弟们带着一个人从后边走来。 王虎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头发散乱油腻,自然卷曲,衣衫破烂,乍一看像极了一名乞丐,但衣衫却又丝毫都不凌乱,还透着一股水洗的白。 他一边走一边还举着葫芦,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着酒,走到近处,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显然寻日没少洗那线头散乱的破衣服。 这身衣服的许多地方也不知是穿破的还是洗破的,总之打着胡乱的补丁,多半是其自己动的手。 王虎自从在京师吃了大亏之后,痛定思痛,认为一切都是因为太过自由散漫的缘故,于是力求严谨,初次见之,便不觉皱眉道:“他就是崔大小姐派来的人?” 云雀道:“弟已与之交涉,再三确认,确定无疑。” “好吧。”王虎点点头,见其他兄弟对其还听不耐烦的,便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去,抱拳问道,“敢问这位兄弟,缘何崔大小姐要替崔大小姐送信?” ( 第357章 与信王殿下共谋大事 来人像是这才发现前方有人一般,在距离王虎极近的地方站定,瞪着一双朦胧的醉眼打量了王虎几番,才道:“你就是有着虎少爷之称的王虎?” 他的外貌看上去确实是一名乞丐,但语气里面却自带傲气,当真是很令人感到矛盾,王虎的几名心腹手下立刻低声怒喝起来:“大胆!” 王虎抬手制止了底下兄弟的略微躁动,淡笑回应:“正是。” 乞丐这才正眼上上下下将王虎打量了一遍,道了声“还不赖”,这才咧嘴笑道:“某就是个乞丐,谁给我饭吃,我就替谁送信,这很公平。” 得到乞丐认可的王虎莞尔一笑,听其口音似乎是山东人士,心中升起了一抹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来,道:“可否请教兄台是如何只身来到此处的?” 乞丐大笑道:“尔等是如何来的,某就是如何来的咯。某已缀着尔等一天了,就是想要看看尔等究竟有何本领,是否值得崔大小姐将重任相托。” 王虎勃然色变道:“此话当真?” 乞丐傲然道:“便是戒备森严的皇宫,只要某想进去,无论锦衣卫还是那些叫作什么东西的厂卫番子,都无法将某阻挡。唯独……” 王虎追问道:“唯独什么?” 乞丐略一犹豫,还是低声解释道:“唯独京师新近出现的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量,让某觉得很是忌惮,略加试探,便觉其深不可测,既像军人,又好像远胜寻常军人。好在,似乎并不愿与我等江湖人起冲突,应该是冲着皇家去的。” 王虎忧心道:“如此力量,怎会突然就冒出来呢?莫非是权阉的暗棋?” 乞丐嗤之以鼻道:“权阉也就会捡个现成,怎可能成批养出如此人物来?” “那会是……”王虎觉得这家伙就是在讽刺自己,但却没有发怒,而是心念电转思索起来,忽然灵光一闪,虎躯一震道,“是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侦察兵?” 乞丐大笑道:“虎少爷聪慧之名,果然不是虚传的。” “兄弟谬赞了。皇家之事,与我等升斗小民无关。”王虎几经试探,确认了这人并无疑点,这才转入正题道,“崔大小姐有何事要兄弟转托我等?” 乞丐往嘴里灌了一口浊酒,打了一个浓郁的酒嗝,才道:“保护我方信王。” “啥?保护我方信王?这算是啥重托?”旁边的云雀一愣,下意识地喊道。 较远之处受到行动限制的袁七听见了,立刻便探头大笑道:“还是崔大小姐通晓大义啊,兄弟,这下你总该相信某了吧?” 王虎看到这个在狗尾巴胡同里生猛生猛滴的信王狗腿,便愤恨愤恨滴,然而崔大小姐的重托就在眼前,只好咆哮道:“将这杀我兄弟的家伙带过来!” “走!虎少叫你过去”几个年纪偏小的江湖少年立刻便开始推搡袁七。 可这家伙居然纹丝不动,还斜睨着王虎道:“这就是你齐鲁游侠儿,虎少的待客之道?” 面对着袁七火辣辣的鄙夷,以及乞丐炯炯的揶揄目光,王虎深深吸气调整了波动的内心,才道:“有请信王麾下。” “这还差不多。”袁七这才抬腿上前。 王虎与手下兄弟全都紧紧地盯着他,目光极其不善,有几个年长的甚至“铿锵”一声抽出了手中的钢刀,在积雪的映衬之下,闪烁着寒光。 可袁七受袁崇焕派遣,跟随重真血战觉华,谍战后金,入关修行,宁锦大战,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岂会惧怕这区区下马威,怡然无惧,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健。 王虎看在眼里,赞在心里,有心与之看齐,便脱口赞道:“怪不得关宁军仅成军数载年可盛名传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袁七大笑道:“关宁军只是一个统称,虎少可想见识我关宁铁骑之威风?” “大胆!”一轮钢刀出鞘的声音响起,许多游侠尽皆戟指怒喝。 王虎却悚然动容道:“此话当真?” 袁七突然低声神秘兮兮地说道:“尔等所说的崔大小姐,可是崔红莺?” 云雀惊道:“你如何会得知?” 此话一出,就连那个由始至终都无比淡定的乞丐,都豁然抬眼。 袁七大笑道:“这就没错了,实不相瞒,某等与崔大小姐早已相识,我们最好的兄弟黄重真,与其还颇为投缘哩。” 王虎叹道:“早有耳闻崔大小姐是追着那只蝗虫从辽东来到京师的,早先我还不相信,现在却已不得不信了,只是可惜了那只偌大的蝗虫……” “偌大蝗虫倒说得好的,他的蝗虫确实挺大的。”袁七哑然失笑道,“时间紧迫,闲话休说,就说尔等敢是不敢与某家的信王殿下合力,共谋大事了。” “有何不敢!”王虎龇着牙道,“只是……信王殿下岂会屈尊?” 袁七大笑道:“殿下着眼的乃是整个大明天下,又岂是尔等所能度量的?” 王虎大笑,稍顷笑毕,便道:“好!那我王虎便豁出去,再听信王一回!” 袁七深深地望着他道:“一如上次在京师时那样,某家信王,定然不会让尔等失望!” 王虎仍旧大笑道:“我齐鲁游侠儿虽然没有信王殿下的胸怀之广,却也爱憎分明,绝不会对殿下有着丝毫的怨恨,更不会横加刺杀!否则,我们早就绕道前行,提前埋伏了!” “若真的如此,那尔等必当后悔莫及!”袁七一边离去,一边大笑道,“某等专责正面强攻,尔等只需三面合围,防止漏网之鱼。目标——西北密林。” 王虎冲他的背影大吼道:“信王殿下就如此轻视我等齐鲁游侠吗?” 袁七回头大笑道:“行!那就尔等于东南两面强攻,某等于西北两侧偷袭!” 云雀嘲讽道:“拂晓现日,入夜升月。日月生辉,唯我大明。堂堂信王殿下,竟也如此阴险狡诈么?” “兵不厌诈。尔等从未上过战场,从未见过战争真正的险恶,遑论建奴之凶恶乎?”袁七洒然一笑,来至林边,跨上战马,轻夹马腹,疾驰而去。 云雀看向王虎道:“虎少,这厮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是啊!虎少!要我等说啊……”其余少年游侠也纷纷说道。 王虎用眼神制止了兄弟们的纷乱,沉声说道:“这家伙并没有说错,我等虽以除恶扬善为荣,却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也从未见识过建奴的凶恶。 西北收缩,中原渐糜,辽东沉沦。这煌煌的大明天下,已乱象初显。但我华夏汉儿如何关起门来自相争斗,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儿,容不得外人插手。 建奴凶恶,占我辽东土地,屡扣我关宁边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此间事了,尔等便随我往辽东一行,见识关外的风情吧。” “好!” “可以!” “哈哈,老子早就想去会会建奴啦!” 王虎话音一落,呼喊之声便纷纷响起,虽都是支持的,但显得十分杂乱。 王虎一个又一个地看了过去,郑重说道:“一切,待留下这条命再说!现在,请众兄弟拿起你们的武器,随我往西北密林,杀敌!” “杀!杀!杀!” 这三声怒吼,倒是被这群少年游侠喊得很是整齐,唬得王虎唯恐打草惊蛇。 幸好西北密林距离此处尚远,又有密林阻挡,不虞声音传过去。 对方显然又从未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可能,重真以身穿臊包布面甲的袁十五和大量辎重及少量兵力为诱饵,吸引着敌人的注意力。 直至双方于四面占据有利地形,骤然发起凌厉的攻势之时,敌方这才惊觉。 由22世纪穿越而来的重真,将“以人为本”奉为核心理念。 战场之上,也向来奉行“能够火力覆盖,就绝不战术穿插”的战术思想。 故而攻势一发起,便率先将弓箭、火铳、手弩等中近距离攻击武器的杀敌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至于敌人所持有的所谓弓箭强弩……不提也罢。总之重真觉得,这些弩箭虽然不至于陈旧到不堪使用,但款式无疑都已过时,跟不上乱世的脚步了。 敌方才听到震天的喊杀之声,便也听到了近处的伙伴或闷哼,或惨叫地倒在了地上,有的被一击致命,而有的则被伤到了要害,更有的于局部被打成了麻花。 慌乱,瞬间便在这群假扮大明军人,同时也扮演着螳螂角色的江湖人心中蔓延开来,也迅速弥漫了整片密林。 “敌袭!” “反击!快反击!” “反击你个球!快走!快逃啊!” 呈现在王虎等人眼中的竟是一副兵败如山倒的场景,令同为江湖人的他,不得不于奋力杀敌的同时,默默思索起袁七刚才所说过的话来。 ——“苦练本领的江湖人在真正的军人面前,真的如此不堪一击么?” 反击本来就很少,而重真等人又向来喜欢以那些怒吼着下令的头目为狙杀目标,因此反抗可以说零星到能够忽略不计,充分展示了乌合之众的劣根性。 ( 第358章 重真对崇祯十七年的预言 战斗发起得很快,进行得很快,结束得也很快。 等到最后一个大头目在一群亲随的掩护之下,跌跌撞撞地冲出密林,冲下山坡,来到平地上的时候,迎面就受到了一轮弩箭之雨的袭击。 黄宗羲端着那最新型的中型强弩,兴奋道:“好犀利,真想再来一轮!” “射程一百步有余,虽稍逊强弓,但胜在足可十连发,并仍有进步空间,可拓展至十五连发。且击发过程较强弓而言要简单不少,寻常士兵只需稍加训练,便可仗之以杀敌!如此远程杀敌之利器,若是志在以军伍报国的兄长拥有,还不欣喜若狂?” 卢象观见识了这款强弩的威力和便捷之后,率先想到的乃是他的那个忧国忧民的兄长卢象升,便道:“还是不要浪费了吧!” “嗯!”黄宗羲点点头,旋又大吼道,“不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区区贼寇,沐猴而冠,交给我吧!”袁十三大吼一声,便拍马冲了上去。 那头目大惊,端起手中的陈旧强弩便一连击发了三支弩箭……本来是五连发的,但是第四支卡住了。 准心倒是也有,但是这些弩箭对于那个端着长枪拍马冲来的黄金甲骑士而言,居然造不成丝毫的杀伤。 “怎会如此?”头目瞪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袁十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从拍马完成加速,然后凌厉而又简易的一枪,刺穿了他的胸膛。 那套简陋的所谓甲胄,居然起不到丝毫的作用——谁叫甲胄刚巧在胸前破了一个小孔,于是袁十三的长枪,便当仁不让地于此戳了进去。 长枪柔韧的枪身略微弓起,竟带着这具小二百斤的高大身子,凌空飞了起来。 袁十三奔出了二十来步,等快要到达山脚下的时候,腰马合一,猛的发力,单臂便将之甩在了一颗粗壮的树干之上,然后猛的勒马。 战马人立而起,两只硕大的前蹄踩在积雪覆盖的土地之上,就像两根粗壮的鼓槌,敲在一面厚重的战鼓之上,在人的心里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噗!”头目的口中应声而喷出了大量的鲜血,双目凸出,已气绝身亡。 王虎等人居高临下,虽有密林层叠阻挡视线,但大多数人仍将这一幕看得十分清楚。 如此精湛的骑术,如此犀利的杀敌之术,立刻便将他们折服了,纷纷喃喃自语道:“我滴个乖乖,这便是关宁铁骑吗?” 想起之前在京师,他们所欲截杀的居然是如此威武的一帮人,许多人在这大冷的天气里,更是冷汗直冒,很庆幸那一次是在胡同里边,而非平地之上。 否则,他们的损伤,必定会更加惨重。 “没错,这便是关宁铁骑,但这只是单骑。仅是如此便将尔等惊诧成了这般模样,很难想象当你们看到建奴的千军万马奔腾冲来之时,会不会尿裤子。” 袁七不知何时钻了出来,几乎是贴着王虎的耳朵说道。 但他的音量之响,所有的山东游侠尽皆听见了。 云雀和一些脾气不太好的游侠顿时怒吼道:“你安敢如此羞辱我们!” 所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山东游侠的快意恩仇,袁七是有一定认知的,因此连忙大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还请诸位兄弟莫要当真。王虎兄弟,信王殿下有请。” 王虎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一身甲胄的重真正站在一块巨石之下对着他笑,一怔道:“怎么他是信王殿下?” 袁七愣然道:“他怎么就不能是信王殿下?” 王虎指指山下那个威风凛凛的金甲战士道:“不是那才是信王殿下么?” 袁七道:“不不不,你弄错了,那个不是,那个只是穿着信王殿下的甲胄。” “好吧,信王殿下可真狡猾。可是狡猾的信王殿下,怎会有你这般憨憨的手下?”王虎耸耸肩膀便解下一切兵器,带着云雀山猴等一些兄弟,往重真行去。 他们走得很慢,可重真却早已见识过他们在山林间纵掠如飞的样子,尤其是王虎左右的二人,一个瘦高,犹如山间的猴子。一个瘦小,犹如林间的云雀。 等他们来到近前,重真纵身从巨石之上跃下,与他们站在同一地平线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比最为高大的少年王虎高出不少。 要知道,王虎等人可全都是山东少年呢。 王虎等人原本是仰着头往重真攀登的,这一举动立刻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心中生出感动的情愫来,在他的带头之下,抱拳低头道:“草民见过信王殿下。” “都是好汉子。”重真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便连远处的都没有遗漏,眼中蕴含着浓浓的赞赏之色。 就算是心中再如何自豪的少年游侠,得最近风头最劲的大明信王如此称赞,无不心中欢喜,哪怕是之前还对他颇为憎恨之人,也都彻底抹去了内心的仇视。 唯独王虎心中“咯噔”一声,略一犹豫,便道:“信王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不错。”重真不吝赞赏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便是当初在狗尾巴胡同里,临危受命的那一个吧?” 王虎再也阻止不住心中的震撼,骇然说道:“信王殿下……” 重真摆摆手道:“莫要惊慌,本王并无恶意,既不会卸磨杀驴,也不会将尔等骗到近处就杀掉,那是针对敌人才会采取的手段。” 这番话下来,就连警觉的王虎都被感动了,其余耿直豪迈的山东游侠就更加不用说了,有几个年纪特别小的,情感也特别丰富的,更是略有哽咽。 重真大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本王此去西北,有一连串的硬仗烂仗要打,必需要有一支绝对忠心,如臂指使的铁军。因此本王只问尔等一句话——可愿跟随本王,征战西北?” “这……”少年人豪气干云,热血冲动。许多游侠下意识便要答应下来,最终却还是将目光聚集在了当先的王虎身上。 王虎略有迟疑,毕竟他们刚刚还将梦想之地定在了辽东,可现在却要跟随信王征战西北,似乎有点儿南辕北辙,又似乎……并无不妥。 辽东与山东很近,关宁若失,山海若破,那么最先受到冲击的除了京畿,便要数齐鲁大地了。但是西北也是大明的土地,东隅桑榆,无所区别。 重真看着王虎道:“便当是本王雇佣了尔等。若是西北之行结束之后,尔等不愿从军,便可来去自由。若甘愿入伍,便继续跟随本王,血战八方。” 王虎听重真说得无比郑重,便沉声道:“信王殿下何出此言?” 重真轻轻一叹道:“实话跟尔等说了吧,大明接下去的十七八年,都会在无边无沿的战争之中度过,尤其是崇祯十七年。是浴火重生还是国土沦陷,便全看我等的表现了。” “重真十七年?”王虎有点不明所以,但他不愧为“聪慧的虎少”,旋即大惊道,“殿下是说,辽东的建奴会攻入关内,陷我华夏土壤?这怎么可能?前有关宁防线,侧有登莱劲旅……” 就像王虎所想的那样,建奴入关之后,齐鲁大地必将首当其冲,因此听闻了此言的齐鲁游侠无不骇然,纷纷嚷道:“是啊是啊,这断然不可能啊!” 重真森然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本王励志力挽狂澜,为此朝夕必夺,分秒必争。尔等身为齐鲁好汉,休要再婆婆妈妈的,就说敢是不敢好了!” 饶是王虎聪明绝顶,也被这层层的激将法而激得勃然大怒,脱口便道:“有何不敢!” 重真大笑道:“好!吾辈男人一言九鼎,本王等得就是你这句话。” 王虎这才惊觉上了他的狗当,但也断然没有反悔的想法,只瞪眼看着他。 重真指指山林间横七竖八的躯体道:“这些人来历不明,本王也不想追究了,若是尔等不嫌弃,他们的甲胄兵器,便全是尔等的战利品。 当然,这些在本王的眼中都是些次货烂货,本王麾下的装备尔等也都见识过了,先将就一下,待有了资源,本王定将尔等全部换装。” 云雀盯着他腰间的那柄短火铳,问道:“包括这玩意儿么?” 重真掏出火铳,就像上辈子玩枪那样在手上飞速地转了几个圈儿,道:“你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称呼,其功效如何,又如何操作么?” 云雀憨憨地摇头道:“不知道,但是想知道。” 重真道:“此乃火铳,确切地说已经可以正式更名为火枪,燧发火枪。你所看到的这一柄,乃是其中的短火枪,若是更进一步,便可以称之为——手枪。” “手枪?”云雀伸出手掌并拢四指,翘起大拇指,勾起小拇指与无名指,道,“是这样么?手枪是这样打的么?” 说着,便对着了山猴的脑袋,学着刚才所看到的重真等人的守势,单手一颤一颤,眼中垂涎不已,口中还自发的配着音:“嘭!嘭!” 山猴大怒,当即也不甘示弱,二话不说便还击起来。 ( 第359章 王嘉胤乃何许人也 重真真没想到自己的详细解释居然会带坏孩子,就收回了这柄已无限接近于后世第一支手枪的短火枪,道:“那就这么定下了。丑话说在前头,本王麾下的兵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若是不服管教不接受训练不遵守军纪,本王定当严惩不贷。当然,只要尔等服从指挥,敢打敢拼,本王也不吝赏赐。至少有一条立刻便可实现,饭,管饱!” 这句立刻就可兑现的简单承诺,比任何长期的空头支票更为有效,狂喜的答应之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憨憨山呼“信王万岁”。 他的伙伴立刻给了他一个暴栗,纠正他道:“你说错了,信王是千岁!皇上才是万岁!你想把信王殿下陷于不义之地么?” “啊?这么恐怖的吗?那信王殿下,草民祝您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个马屁精!殿下,草民也祝您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本事你不要拍殿下马屁啊!” “殿下的马屁,缘何你拍得,我却拍不得?” 大黑马突然觉得耳朵有些发热,抬起两只前蹄一阵嘶鸣,差点儿将十三掀落。 王虎无论如何嘶吼,都弹压不住兄弟们的激情澎湃,觉得很丢份,朝重真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直接便将皮球踢给了他。 重真忽然想起了那句经典名言——尼姑的脸,和尚摸得我,却摸不得? 旋又觉得这样一来自己不就成为尼姑了么?于是大笑着拔出短火枪,抬手就开了一枪,嘈杂的山林立刻就安静下来,唯有巨大的火器轰鸣,久久回荡。 重真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一阵扫视后道:“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方有资格成为本王麾下。尔等,能做到否?” 这个回答很简单,于是震撼之中,众皆高呼:“能!” “好!那便清扫战场,清点战利,山下整队,生火烧饭!” “好!”“万岁!”“万你个头……”“哦,是千岁!” 重真情知要将这群豪情惯了的游侠,训练成一支足可征战八方的铁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他并不担心,反而充满信心。 试问,一支由齐鲁游侠儿组建而成的特战队,又有多少乌合之众所能抵挡? 哪怕是现阶段亚洲单兵战力最强的建奴,在大明水陆两军的有效配合之下,在日新月异的火器击打之下,在特定的地形之下,又能抵抗多久呢? 这是一个很令人拭目以待的理论话题,重真决定以实践来证明。 洪承畴最近很烦恼,因为陕西缺粮,非常缺粮。而他,是陕西的督粮参政。 顾名思义,就是管粮食的。 全大明的人都知道,陕西因为较为干旱,粮食产出本来就比较困难。 风调雨顺的年景里,老百姓还能勉强支撑,然而一旦发生旱灾,就要饿肚子。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天启五年以来,整个三边地区旱灾频仍,日趋严重,久旱不雨,草木枯焦,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百姓怨声载道。 史载陕西农民,“皮骨已尽,救死不赡”。 时任陕西巡抚者,乃是走了魏忠贤门路的曹尔桢,他为了完成权阉强压下来的重任,非但不奏请朝廷减免赋税,反而加派官吏,督责税赋,横征暴敛。 严重的饥荒再加沉重的税赋,百姓没了活路,便逐渐将愤怒迁徙到了粮食充沛的富户身上,近几年来,关中诸县,饥民夜袭富户,开仓抢粮之举,时有发生。 富户们被迫无奈,只得聘请刀客看家护院,严防饥民,对于佃户也多有防范。 如此一来,收租放租者之间的关系,便越加紧张。 天启七年的饥荒尤其严重,死民甚多,饿殍载道,甚至有不少地方疫疾肆流。 “草木尽,人相食。” 七月,渭北白水县农民王二、种光道等,聚集灾民数百,插旗起义。 洪承畴不在其政,不谋其位,乐得不听他劝告的曹尔桢焦头烂额。 但洪承畴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民变一起,便代表着兵灾将临。 那些本来还能咬着牙齿坚持种地的百姓,看到造反的反而吃饱了饭,于是民心浮动,老百姓更加没有了种地的心思。 粮食,也不会因为谁胜谁负,自己从缺水的地里长出来。 在洪承畴的眼中,曹尔桢实在是个很没有能力的巡抚。 看着他当断不断,反而还不断地错失良机,洪承畴实在是有些想念那个曾有过数面之缘,很有能力,为官刚正,却也刚过易折的白面书生——孙传庭。 然而此时的老孙正因不满魏忠贤专权,从而弃官归乡,闲赋在家呢。 “雅伯兄啊雅伯兄,你这又是何苦来哉,留下俺老洪一人,在这官场泥潭里打滚,沾了一身的泥哦。”每于困境念及此处,洪承畴都会一边羡慕,一边不忿。 过了个年,王二非但没有如曹尔桢想象的那般,被饿死,被冻死。反而不断坐大,气势渐成,尽管这所谓的气势在洪承畴眼中,依然不堪一击。 然而曹尔桢,却已成了一只闻民变而色变的惊弓之鸟,照例不断地做着错误的判断,做出错误的举措。 至此,一场很容易扑灭的民变,硬生生地被曹尔桢的不负责任和瞎指挥之下,将养成了一头硕大的肥猪,单凭陕西卫所东拼四凑的兵力已是极难剿灭。 “何至于斯,何至于斯啊!”洪承畴每念及此,痛心疾首。 黄重真对于华夏的每一片土地都爱得深沉,因此对于乱象渐生的陕西局势,也感到很痛心,但他极少感慨,而是坐起立行,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实处。 他带领着关宁少年与山东好汉,自吕梁山区宁武关往西渡过黄河,距离大明陕西行省的第一个治所——延安府,尚有四五百里的路程。 重真充分利用了这段距离,对王虎等齐鲁游侠,进行了高强度的山地负重越野训练,他所需付出的代价,仅仅是饭管够而已。 王虎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理解,为何堂堂大明信王,居然有马不骑,反而要跟他们一起用双脚翻山越岭,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信王这是在给他们做榜样呢。 其余的齐鲁游侠第起初还略有抱怨,但看见那些关宁铁骑也下马用双脚丈量着大地,并且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便也被激发出了心中的豪迈之气,无不咬牙坚持,重真的榜样作用,更是给了他们无穷的信念。 黄宗羲和卢象观没有真正见识过重真的“魔鬼训练法”,便不疑有他,只觉得这个大明的王爷与众不同,值得追随。 尽管大明的王爷在全天下的口碑,向来都不怎么好。 韩超韩越每天都被折腾得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但也与有荣焉,凭借着少年人的倔强意志,豁出性命去激发自己的少年体能。 老虎与黑熊在这西北山区,则简直如鱼得水,一只在队伍的前边跑,一只在队伍的后面跟,一只时常回过头来催促,一只经常往前咆哮着鞭笞。 对于那些落在队伍后边偷懒的,还免不了作势追赶一番。 一群本应笑傲江湖的齐鲁游侠,硬是被这军旅生活,折腾得痛不欲生,但每一次吃顿饱饭,睡个好觉,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便又觉得这样的经历也不错。 至少每天都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时不时地还要来场措手不及的加练,规定的时间内完不成,饭食就要减半…… “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有年纪稍长的游侠弱弱地吐槽了一句,无需信王亲自瞪眼,单是关宁铁骑那略带不屑的目光,就足够所有的齐鲁豪侠不堪受辱,反过来集体冷落他了。 没人喜欢被孤立的感觉,也没人天生就喜欢自甘堕落,于是蓬勃的朝气,坚强的意志,就在这支重真新拉起来的成分颇杂的队伍里,开始逐渐地建立起来。 与先前的迷茫,乃至于为钱卖命相比,王虎以及大多数的齐鲁豪侠,都更喜欢这种有着清楚的目标,有着清晰规划的历程,这种生存之道。 唯独,就是信王殿下对于环境卫生以及个人卫生的苛刻要求,让人有点儿受不了,大冷的天气里,睡前非得擦身,洗脚。 早晨更非得洗脸刷牙,否则便没得吃早饭。 还有一大段的路程要负重越野呢,这谁受得了?于是只好照做。 几天之后,心细如发的重真便体会到了这些小细节给自己等人带来的改变,可不仅仅体现在卫生习惯上面,最重要的是更显精气神,也更有自信了。 与山中偶尔出现的邋遢山民,以及偶遇的叫花子般的逃兵相比,优越感油然而生。而那些逃兵见着他们,也往往自惭形秽,还没追着呢,就跪地讨饶。 唯独让王虎不明所以的是,信王逮着一个逃兵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王嘉胤的人?” 同是老王家的人,王虎对此是颇为不忿的,每次都腹诽道:“王嘉胤乃何许人也?有俺虎少爷王虎虎么?” 每当王虎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老虎都会张嘴咆哮一番,仿佛在说:“你跟谁比虎呢?” ( 第360章 榆林卫贺虎臣 王虎摸不准这是巧合,还是这大家伙通灵,纯粹就是故意的:“又或许,是自己的心情全都写在脸上,便连老虎都看得出来?” 王虎有次终于忍不住代表大家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殿下,王嘉胤是谁?” 重真仰首望着阴沉的天空,道:“那是府谷县的一个农民,也是一个逃兵。” “殿下连府谷县的逃兵都知道?”王虎讶然看向周遇吉。 周遇吉道:“殿下的神奇之处可不止这些,慢慢的你就能有深切体会。留心一下这个人吧,历史已无数次地证明,能被殿下所看重的,皆非泛泛之辈。” “包括我?” 周遇吉认真地看向略显腼腆的王虎,郑重说道:“是的,还有你们每一个人。” 那些被收拢入队的逃兵闻言,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说晦气。 总之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唯一的区别就是,在信王殿下当兵,衣服干净,饭也管够。 “这就足够了,不是么?” “是的!至于军饷不军饷的,随他去吧!” “你愿意再做一次逃兵么?” “都是带吴钩的男儿,逃兵这种身份一次都嫌羞得慌,谁还敢做第二次哦!” “是啊是啊!那个金甲将军已经说了——关宁军对于战友的唯一准则,便是不抛弃不放弃,而对于逃兵之唯一,则是通缉,追上,杀死!” “我也听见了。他还说这句话他只说一次,对每一个逃兵都只说一次!” “诸位都记住了?” “记住了!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吃了人信王殿下的饭,便此生不敢或忘!” “那就让我们这些抛弃了军伍荣耀之人,在信王麾下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吧!” “嗯!希望我等流出来的血,还是热的!” 自发抱成团的逃兵们,于默默里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重真乐见其成,对于爱国主义教育,他一向都是信手拈来,充满自信的。 前往延安府的过程当中,重真就这样不断地收拢逃兵,偶尔也救济一下难民。 至于粮食——顺手剿匪就可以了,顺便还可以练兵,一举两得。 在经过一些县城的时候,若得知知县乃是一个大贪官,他会出手惩治。 大贪大惩,小贪严惩。 实在惹得百姓怨声载道的,便营造出一个绝对隆重庄严的氛围,然后郑重其事地请出尚方宝剑“汝钦”,在一片肃杀庄重的氛围当中,砍下他的脑袋。 顺便将他私人库藏里的粮食拿出来,大部分分给百姓,小部分留着自己吃。 被压抑得实在太久的百姓们,每每看到这一幕,都会激动得大声呼喊。 有些甚至留下了激动的泪水,明明分到的粮食很少,生存状态更是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变,却依然对信王感恩戴德,也逐渐重拾对于大明王朝的信心。 驱除蒙元已足足两百六十多年了,却还时不时遭到骚扰,着实不容易啊! 原本于大明九边之一的延绥镇(又称榆林镇)驻守的贺虎臣,最近很纠结。 渭北诸县的地方官府在面对此起彼伏的民变之时,因为无法形成统一的调度,从而顾此失彼,失去了扑灭王二起义的最佳时机。 令之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发展至了近万人的规模,活跃于白水及周边县域,并于过完年后,大规模地往洛川等白水以北的县域移动,大有进占延安府的架势。 延安知府闻讯之后大惊,向就近的驻军贺虎臣求援。 贺虎臣引兵而至,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由饥民组成的民变者手无完整武备,自然不是贺虎臣麾下这支九边精锐的对手,一冲就散,一冲就跑。 跑起来没完没了,半点儿饥民的样子都没有,并且一跑就往山沟沟里面钻。 贺虎臣小心谨慎,勇敢善战,只带着小部分麾下便敢前来支援延安府,谨防其中有诈,便一直没有追得太深,只是一战而又一战的,消耗着饥民的数量。 此法胜在稳妥,却无法毕其功于一役,许久都未取得拟定乾坤的战果。 偏偏河套寇就像是知道大明境内发生了民变一样,偏于此时频繁扣关,冲击长城。 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往往三五十人便可组成一支骑兵队,两三百人已算极大的规模了。 但个个都是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对延绥镇下辖的横山、靖边、定边诸县,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驻守榆林城的贺虎臣副将,已好多次遣使来催,让他尽快回去主持大局了。 但此时若退,之前的消耗战便会前功尽弃。 始终未曾现身的民变者头目王二、种光道等人,很快就能聚集起更多的饥民,蝗灾一般往北迁徙,抢粮,抢人,破坏。 一块土地被破坏了,那么就转移到另一块土地之上去,继续之前所做的一切。 来自四面八方的官府压迫,让他们注定无法在一块土地之上,长久生存。 因此,他们也不是不想停下脚步从事生产,而是无法安心生产。 一旦走上了这条路,那么除了继续走下去,便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若延安府被那群单纯要粮的流民所占据,贺虎臣不认为以延绥镇对于延安府粮草运输的仰仗,能够独善其身。 届时内有流民作乱,外有河套寇入侵,贺虎臣常年戍边,经验丰富,大明九边重镇之一,也是西北边塞军事重镇延绥镇的最终结局,可以预见。 为了尽快地结束延安府的邋遢战事,贺虎臣已不止一次地产生过行险一搏,深入追击的念头了,哪怕直觉告诉他,那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他也不惜去闯。 太阳又一次地从西边落山了,朗朗大明又一次地被笼罩于昏沉的黑夜之中。 贺虎臣站在延安府的城头,隐隐觉得黑暗之中匍匐着一大群泛着幽幽绿光的鬣狗,正对他目露凶光。 只要他离开城墙的保护,他们便会不惜一切地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就凭你们?一群鬣狗,就想拖住老子这头九边的猛虎?看不起谁呢?” 贺虎臣犹豫许久,终究还是现出了森然的冷笑,一对虎牙闪烁着森寒之光,道:“传令——今夜好生休息,明日一早,便出城追敌!” “诺!”贺虎臣带兵多年,令出必行,传令亲兵领命而去。 第二天拂晓,太阳已从东边的山头现出半张圆脸。 贺虎臣刚刚集结完麾下,欲从延安府的南门出走,去积雪残留的莽莽群山之中寻找流民主力,却听见城西那边一阵骚动,隐有虎啸熊吼。 “怎么了?是流民偷袭西城,乃至有奇人异士驱动了虎熊助阵?” 贺虎臣大惊,刚想派遣士兵去询问,却见年轻的陕西驿传参政亲自跑来,隔着老远便招手大喊道:“总兵,贺总兵,你等一下,先别出城!” 贺虎臣龙行虎步迎上去道:“参政大人,可是流民声东击西?你放心,某这就率人往援城西,定将他们杀得屁滚尿流!” “流民?声东击西?”参政本就因为一路疾跑而上气不接下气,闻言竟差点儿被贺虎臣噎得背过气去,撑着膝盖喘着气儿道,“不!不是的!是信王殿下……” 贺虎臣惊骇道:“那些流民竟然是受了信王殿下的指使?” “不,不是的……” “那是信王殿下被流民所伤了?” 参政呆呆地看着贺虎臣,稍顷才道:“贺总兵,您是真傻还是在跟本官打马虎眼?您堂堂九边重镇延绥镇的驻守总兵,会没有听过半丝风声?” 贺虎臣嘿嘿直笑道:“好吧好吧,信王殿下啥时候来的,有何吩咐?” 参政这才笑道:“信王殿下听说贺总兵在此,很是高兴。叫您先别出城,说有紧急军情相商。” 贺虎臣突然扯着参政宽大的袖袍来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参政大人,贺某只是一介武将,权阉当道那会儿,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替陛下守好延绥,杜绝河套寇侵入到长城之内,便可确保一家无虞。 毕竟权阉再如何只手遮天,也不敢对九边军士太过苛刻,更不敢轻易换将,辽东就是最好的明证。然而现如今的朝堂局势……请恕贺某眼拙,着实是有些看不分明啊。可否请参政大人略加提点,信王殿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参政年轻,只三十来岁,正值壮年,性格耿直而不畏猛虎,便看着贺虎臣道:“信王殿下忠心护主,结庐而居。嫉恶如仇,当众‘踩贤’。西行途中,惩治贪官,肃清匪寇。短短月余,便已名扬西北,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知道么?” “这……好吧。”贺虎臣略一迟疑,便毅然点头道,“贺某这就前去面见信王殿下,多谢参政大人提点。” 这名主动向陕西布政使请求到延安府坐镇的驿传参政名叫张耀,闻言欣然说道:“某已与信王殿下照过面,殿下棱角分明,年轻有为。总兵大人速去,速去。” “好。”贺虎臣轻轻点头,便只带着数名亲随,策马往城西轻奔而去。 他的麾下,则就地休憩,静默无声。驿传参政看在眼内,赞在心里,闲来无事,索性登上南城城墙,巡视起城防来。 ( 第361章 本王其实不是信王 重真终于见到了西北的贺虎臣:“至此,大明王朝传说当中的‘西虎东龙’,我都有缘得见了。” “祖大寿外号祖蛮子,可称北蛮。嗯,那就还有一头南熊文灿了。不过还是不够啊,远远不够。还是需要发掘并培养更多的新型人才,才能中兴大明啊。” 重真一边心念电转,一边打量着面前这个高大健硕的着甲武将——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个子,因为正直壮年,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壮硕一些。 西北的风沙无疑很烈,他肤色黝黑,将坚毅粗犷糅在那张粗糙的面庞里。 贺虎臣一见重真便好感顿生,不为别的,只因他身材高大修长,无需让其低着脑袋才能与之谈话,毕竟双方的身份差距摆在那里,他本来就要微低着脑袋的。 来自后世的重真,无疑是很擅长跟人打交道,也很善于消除尴尬氛围的。 香烟是为袁崇焕量身定制的,重真并不打算量产,也没有随身携带的习惯。 然而一声“老贺”,还是瞬间便将彼此之间无形的身份隔阂,消弭于无形。 一王一虎就这样热络地交谈起来,从西北的山川地理到风土人情,从治大国到烹小鲜,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纵使没有美酒,但也相见恨晚,不亦说乎。 贺虎臣可以感受到重真的真诚,重真也完全认可贺虎臣之于西北地的专业。 于是很快,两人就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西北的困局之上。 于天启六年大破河套寇的贺虎臣,深感日渐内外交困,尤其是已然过去了的天启七年,同时也对正徐徐展开的天启八年,表示出了极大担忧,认为破局不易。 重真对于他的大胆坦诚表示了认可,又道:“西北之局因困生乱,因乱愈困,当先以巨力破之,再以清流梳理之,方可再次奠定百年和平之根基。” 贺虎臣追问道:“如何巨力破之,又如何清流理之?” 重真微微转身让侧脸沐浴在晨光之中,道:“大明这些年虽忙于辽东战事,却也从未放松过对于西北治理,但这片黄土地却还是日渐生乱。 其中有小冰河时期的气候原因,干旱日久,严寒酷暑,庄稼欠收。但这都是次要的,最大的困扰是地方官府曲解朝廷的治理方针,从而不但导致了官逼民反,还有兵逼民反。” 贺虎臣大惊道:“兵逼民反?信王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重真咧嘴笑道:“老贺你可曾听说过王嘉胤这个人?听说他之前乃是边军。” “王嘉胤?”贺虎臣断然摇头道,“不认识,末将怎会认识这样的人!” 重真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将被布面甲衬托得更加威武的背影展现给贺虎臣,道:“人类总是对于未知的危险充满恐惧,其实本王并不担心已经反了的白水王二、种光道之流,唯独对于即将在府谷起事的昔日边军王嘉胤,颇为忌惮。” 贺虎臣惊骇欲绝道:“府谷?那可是末将的辖区啊!” 重真豁然转身看向他道:“是啊,所以你的责任十分重大!你做好准备了吗?被我大明将士称赞为‘西虎’的老贺?” 贺虎臣咬牙道:“‘西虎’之名,末将愧不敢当,但末将也绝不认老!” 重真大笑道:“好!本王也极为不忿别人小看我年轻!就让咱们这对‘老虎大王’组合,先破白水小王,再镇府谷大王吧。” “但凭殿下吩咐!”贺虎臣毅然拱手,但是很快他又连连摆动着双手道,“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殿下千金之躯,怎可亲身犯险?不行,末将绝不答应!” 重真道:“你可知道本王是如何得知府谷的王嘉胤欲反的?” 贺虎臣吹胡子道:“末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且不行就是不行。” 重真莞尔道:“你就放心吧,本王颇善夜观天象,还让人掐指算过,绝不会陨落西北,要不然皇上怎么会同意本王督师西北三边呢?” 贺虎臣瞪眼道:“皇上是皇上,末将是末将,末将肩负守土之责……” “那你知否河套寇即将再次大举入侵?” “这……您……您怎会连此事都知晓?末将也才推论出一些蛛丝马迹呢!” 重真很清楚河套乃是贺虎臣永恒的心结,便道:“所以将军你剿灭王二,回师延绥,亲自坐镇,已是迫在眉睫。” 贺虎臣抱拳道:“末将这就出发,为殿下荡平渭北流民,片甲不留!” “你回来!你这人怎么就这么虎呢?”重真轻抚额头。 贺虎臣摊手道:“因为末将是虎臣啊!” 重真看着贺虎臣道:“其实本王并不想把西北流民全部杀死,相信皇上若是得知,也不会想要彻底荡平。毕竟若是全部杀了,那么谁来种地呢?” 贺虎臣愤然说道:“那怎么行,他们既然敢反,就已做好了被围剿的准备!” 重真认真地解释道:“枪打出头鸟,本王想要剿灭的只是王二、种光道等民变的发起者,以及他们胁迫良善百姓的老营人马。尤其是那个王二,居然敢怂恿我忠实的大明百姓去杀县令,还公然喊出‘谁敢杀知县’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其实,本王始终相信我大多数的华夏百姓都是善良的,不否认许多混在流民队伍里的,就是存心不良之辈,想要搅乱我大明根基。但也定然有许多是被迫的,被裹挟的,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行险一搏的。” “殿下怎会连流民内部的事情,都知晓得这般清晰?莫非是缇绮天下,无处不在的锦衣卫?”念及此处,贺虎臣内心一震。 重真像是知晓他心内所想般,又道:“本王还看出你印堂发黑,若不及时破解,怕是五年之内,便会因为你的老对手而战死沙场,令我大明痛失虎将。” 贺虎臣虎躯猛颤,骇然道:“殿下您可不要吓臣!” “蒙部插汉虎墩兔。”重真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往知府县衙走去。 “殿下……殿下还请救救末将啊!”贺虎臣追着他道,“那该如何破解呀?” “很简单,听本王的话。”重真打了一个响指,步入知府县衙。 “那末将便但凭殿下吩咐啦!” “先休息一天吧,本王与麾下赶了一月的路,做了整整一个月的调查报告,剿了半月的匪,惩治了一百个贪官污吏,也该修整修整了。” “调查报告?那是啥?”贺虎臣呆呆地道,“诺!那末将便先行告退了……” “你不准走,本王还要跟你商讨此次作战的细枝末节呢。” “哦哦,末将这就来。” “实话告诉你吧,本王其实不是信王。” “信王殿下!您就不要再吓末将了!” “是啊是啊!信王殿下,下官也快要被您吓破胆子了!”延安知府及其从属,差点儿就给吓得跪下了。 重真无语道:“这世道,怎么本王说实话反而没有相信了呢?也罢,本王确实只是与尔等开玩笑,尔等看到那个人了么?对,就是那个金甲战士。 他叫袁十三,来自大明辽东,原是袁崇焕的亲军,受命保护本王,蝗虫英烈为救本王而牺牲之后,便与周遇吉黄晓腻袁七袁八等人,一直追随本王。 他的那套细细缝制,镶嵌了无数铁片的布面甲,其实是属于本王的……哦,你们都猜到啦?这下你们该不再反对本王扯着信王大旗,招摇过市了吧?” 贺虎臣认为自己确实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很少读书,但从实战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军事经验,并不输给任何熟读兵书之人,尤其是对西北的黄土高坡而言。 但他确乎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术——信王在前边跑,尽可能地引起注意,流民在中间追,而自己则撵着流民的屁屁,就像追杀兵败如山倒的溃退之兵一样。 “原来仗还可以这样打!”别说是亲身体会,便是纵观历史,也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战例,但这样的情形确确实实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贺虎臣忽然有所明悟。 王二被张扬的信王旗帜从深山之中吸引出来之后,便死咬着一路追击。 从延安府顺着甘泉、富县,一直到了狭长的洛川南部,再往前便是起事之地白水县了,只看到信王的旗帜和那身明晃晃的金甲,却连这支队伍的边都摸不到。 眼看着黄土茫茫,王二与种光道很有一种进退失据的惆怅。 前边的信王追不到,后边却被贺虎臣一直撵着跑。 贺虎臣也不再是前几天那只逮着流民就杀的恶虎了,据说只杀那些妄图伏击或者负隅顽抗的,投降者只叫后边的延安府卫城官兵捉拿归案。 至于逃散的……贺虎臣与延安府本就兵力有限,暂时还没有功夫去管。 如此一来,跑着跑着就跑散了的流民就更多了,从延安府中部到洛川县南部,数千人的偌大队伍,就像被抽丝剥茧之后的蛹一样,露出了最里边的毛虫。 ——老营,王二与种光道仗之以裹挟流民,横行周边诸县的中坚力量。 数量,五百。 ( 第362章 明末第一个揭竿而起者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身为明末第一个揭竿而起者,王二的老营人马,对外宣称是被官府逼迫至不得不反的饥民。但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其实就是些小盗贼小恶霸,都是一群无法自力更生,却也不服人管的刺头。 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无法避免包容万物的大地之上,生出这样的人来。 至于那些臭名昭著的恶匪大盗,王二倒是想招揽,却又害怕被反噬,因此便一直矜持着,以至于这段时间的他却格外后悔。 他的伙伴种光道,也是这支义军的二首领,没少抱怨道:“你看看,若是早先将虎头山的那几只恶虎招揽下山,怎会奈何那个娇生惯养的信王不得?” “他们有马!我们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他们四条腿!”王二咬牙反驳道。 “哼!他们那也叫马?慢悠悠的跟个骡子一样!”种光道不屑道。 即便是骡子,也不是人的双腿所能追赶的。 大黑马对于追在后边两腿动物,也非常不屑。重真就像一只从京师到西北来抓老鼠的御猫,闲庭雅步地吸引着王二义军,一步一步地迈向覆没的深渊。 他在等,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不只是流民逃散,还要等待王二的耐心被消磨干净,变得焦躁,变得不再理智,最好是王二与种光道起内讧。 王二的耐心确实快要消耗殆尽了,起事以来一直都很顺利,周边的官军很少敢与他们对战,就算敢战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毕竟再如何善战的百来个官兵,也无法仅凭一柄单刀,就面对乌泱泱的一群手握锄头铁耙的农民。 看到军中的像样武器越来越多,老营人马的武器配备越来越完善,就快能够达到人手一柄单刀的程度了,王二与种光道很是有些飘飘然。 他俩人更是搞到了两副布面甲,虽然有些残破,但是穿在高大的身躯之上,还真有几分将军的架势,便觉得自己就是块打仗当将军的料。 老营人马与那些愚钝的流民,也更加地信任他俩了。 甚至有人劝进说:“该打出旗号,称个王啥的了。” “广积粮,缓称王。”王二与种光道想起洪武爷创建大明王朝的艰辛历程,最终还是强行按讷住了这种冲动,城池一座没占,粮食倒是囤积了不少。 自澄城怒杀大明知县以来,声威大震,一切都很顺利,除了这一次…… 从未受过挫折的王二与种光道,也终于爆发了起事以来的第一次剧烈争执。 眼看着无限接近于信王仪仗,最终却还是因为大多数老营人的体力不支,从而被前方那支骡子队伍再次甩开了距离。 种光道终于忍不住指着王二怒道:“都怪你。管他是有信的王还是无信的候,若是你不提议,若是按照原计划进占延安府,就不会沦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王二愤而反驳道:“怎么怪我?延安仅有一个贺虎臣就足够我们喝一壶的了,这个虎臣一点都不虎,反而十分奸诈,就是不肯上当,何况再来个信王?况且当时你不也是同意的么?还说这是一条大鱼,就是苍天赐予义军顷刻壮大的礼物,只要杀了抓住信王杀了祭旗,立刻便能名扬天下!” “我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你是义军的大首领,你的提议,我能不同意么?” “作为义军的二首领,你反驳我的次数还少么?真是笑话!” “你……” “你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取我而代之么?” “你……你胡说!” “哼!是否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谁叫你姓二的?姓二的不就该做二吗?” “老子姓王!不姓二!” “那谁叫你的名字里带个二的?” “你……种光道!” “王二!” 两人正如掐架的公鸡般对峙,忽听旁边有人弱弱地喊道:“那个……大首领,二首领!” 两人同时转头怒道:“什么事?” “那条大鱼,似乎停下来了。”这老营人说着,讷讷地指向前方。 两人顺着他的手势一看,果然看见前方一座光秃秃的橙黄山包之上,分布着一大群人。 王二自起事以来啥都没学会,清点人数倒是一把好手,顷刻便已分辨出,足有百人。 因为隔着好大一段距离,看得不是很真切,但是那面迎风招展的高调旗帜,以及那身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的布面甲,却显得分外刺眼。 王二下意识地看向种光道,后者也看向他,就像是啥事情都没发生过的那样,点头道:“确是信王没错,怎么办?追是不追?” “先摸过去再说,小心点,别让发现了。信王那小子胆儿小,打仗铁定是怂蛋,逃跑倒是一把好手,哨探也放得很外面,这一点值得我们这支义军学习呀。” “嗯。”种光道点点头,忽然面现喜色道,“快看,是烟!” 王二眯眼一看,大喜道:“居然这就开始生火做饭了?也对!信王那小子娇生惯养,已数天不食人间烟火,怎可能按讷得住!都利索些,可别放跑了!” 种光道大笑道:“京师的大鱼在这缺水的西北蹦跶了这么久,也该渴死了!只要杀了这条大鱼,我们这支队伍顷刻便会壮大,逃散的流民瞬间便会归拢!” 王二没好气地埋怨道:“话虽如此,但请你小点儿声,小心别惊了这条大鱼。” “是是是,大首领说得是。” “老子不是姓二么?” “哈哈哈,大首领可真会开玩笑,小弟在您隔壁住了足有四十年了,还不知道您是姓王的么?” “那老子的名里也带着个二字。” “不若大首领吧名字改了,改成王大?”种光道嘿嘿笑道。 其余老营人一边赶路,一边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大首领,王大这名字不错啊,听着霸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就不改了,尔等以后就叫我老王吧。”王二叹了口气,忽而坏笑着看了种光道一眼道,“嗯,二首领家隔壁的老王。” “隔壁老王?好好好,这名讳好,听着不仅霸气,还极富深意。” “那是自然,我老王是谁?放眼大明,怨声载道者甚多,可谁敢像我这样一言不合,便怒杀知县而起事?”王二傲然说道。 一吹一捧之中,王二义军老营人马,已迅速接近重真,直到最后一段距离,才变得小心翼翼,也放缓了速度。 “殿下,敌人摸上来了。”轻装的袁十三来到重真身边禀报道。 “嗯,都吃完了吗?”重真喝完最后的一口热汤道,环目一扫,郝然发现他才是吃得最慢的一个,其余人才没有他那细嚼慢咽的习惯呢。 况且战斗当前,谁能不狼吞虎咽呢? “你们啊,就该学学人周遇吉。”重真无奈说道。 周遇吉觉得重真实在是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了,虽然被甩锅了,却甘之若饴。 “贺虎臣的人,都已进入预定的战斗之位没有?” 听到重真发问,周遇吉抱拳说道:“禀殿下,半刻钟前来报,都已就位。犁庭之下,一条漏网之鱼都不会放过。” “好,听说本王被戏称为来自京师的大鱼。嗯,本王这条大鱼做了整整八天的钓饵,也该结束这场闹剧了,开始收网吧。”重真下令道。 “诺。”周遇吉点点头便与其余的关宁铁骑翻身上马,然后看向王虎。 王虎早已与之培养出默契,立刻便大吼道:“敌袭!结阵!保护殿下!” 一月有余,他的豪侠大队已被磨去了不羁放纵的棱角,变得以服从军令为天职。就在他军令下达的瞬间,便结成了层层叠叠的正面防御阵型。 ——这个山包是经过挑选的,左右两边都是极难攀登的断崖,唯独前后两边可以上山下山,而王二根本就没有派人从后边偷袭的打算,因此只需朝前防御。 至于袁七袁八等关宁铁骑,乃至周遇吉黄晓腻等辽东悍卒,历经宁远、宁锦、觉华、登辽数场战役,已变得攻击性十足,便连防守反击都觉得是种耻辱了。 王虎那虎啸般的嘶吼,同时也惊醒了半山腰上正紧张而又窃喜的王二等人。 “不好!被发现了!” “别管了!杀过去!杀了信王,插旗聚义!” “喔糙,这谁想出来的口号!”重真脖子一伸,脑袋一探,颇为惊讶。 却听云雀作为王虎的副官,已大声下令道:“弩手准备,正北方向,二十五度抛射,预备,放箭!” 随着他的大手狠狠地下压,百来支箭矢便短暂地划破长空,然后几乎是沿着山包的弧度,抛射到了王二的老营堆里。 刹那之间,人仰马翻,惨叫悲呼,响成一片。尽管身为大明末年第一支农民义军,别说战马,哪怕是骡子驴子都极少。 “信王这条大鱼,是有所防备么?”王二的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 便听种光道大声吼道:“官军正在换箭,快趁机机会冲上去!” 话音未落便已身先士卒,配上那振臂的动作,当真是有几分冲锋悍将的气势。 ( 第363章 关中渭北必经之地 “冲!冲啊!” “杀光狗官军!” 在种光道的鼓舞之下,许多老营人也跟着他奋力蹬着山包上的黄土。 一时之间,尘土飞扬。 王二见状,骨子当中第一个怒而反抗的血勇,也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 领着另一半老营人,便闷头往上发起了拼命的冲锋。 “多么纯粹的华夏农夫啊!便连弩手和弓手都没有分辨,可惜战争从来就不是拼着性命便可决定胜负的。相对于大明边军,身为农民义军的你们,实在是有着太过坎坷的泥泞之路需要摸索前进了。” 重真不忍心看到在农夫当中“脱颖而出”的五百多人就此丧生,干脆就闭上了眼睛,但那机括声响,弩箭的强劲纷飞,农夫的惨叫,还是让他心有悲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论你们的内心是否纯粹,对不起,我的同胞们,希望你们的来世,生在一个好的时代。”重真在心中默默地为他们祈祷着。 王二等人冲到了山坡的七寸便再难有所寸进,也终于见识到了信王卫队的犀利攻势,老营人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旧伤亡近半。 “撤退!快点撤退!”王二痛心疾首,终于下达了军令。 种光道身中数箭,幸有布面甲的强大防御能力,从而尚有行动能力,他也挣扎着带着他的直系麾下,连滑带溜的往来路狂逃。 美其名曰——撤退。 山顶的云雀冷哼一声,怒吼道:“最后一轮齐射,七十五度抛射,放箭!” 瞬间,箭雨划破长空,犹如漫天飞蝗。 眼见耳听前后左右的老营伙伴几乎瞬间地中箭惨叫,倒地翻滚,滚下山坡,即便侥幸未死,也已奄奄一息,王二多么希望这是一场真正的滋润黄土的豪雨啊。 可惜,不是。 “不愧是信王,一支百人卫队的战力竟也强悍如斯!”他已冲到了山坡之下,以他的脚力,只需数个呼吸,便可窜入左右的山沟沟里面。 回想起这数个月来的意气风发,他咬牙切齿,心内大恨,却又不得不承认。 但他与种光道仍旧并不认为,是掉入了“京师大鱼”的圈套,仍旧认为逃命不难,卷土重来也不难,这大概便是他们能够肆无忌惮的凭仗吧。 但这一心理优势,直至周边喊杀四起的时候,便已轰然破碎。 山坡之上更有马蹄轰隆,声若惊雷:“逆贼休走!” 两侧,还有虎啸与熊吼。 “不好!有埋伏!” “中计了!” “信王,你不是人!” “啊……我们就是一群农夫啊!” “为什么连半丝的活路都不给啊!” 生命的最后关头,有人豁然觉悟,仰天怒吼。 回应他们的是钢刀的怒啸,仿佛在告诉他们:世界从来不是唯你独尊的! 这场持续了八天的诱敌追击之战,毫无悬念,很快便落下了帷幕。 “殿下大才,末将佩服!然延绥急报,末将必须马上赶回,还请殿下见谅!” 贺虎臣便连拿着王二与种光道的人头,去问延安知府讨要一些酬劳的心情都欠奉,与重真短暂会晤,便率军急匆匆地往回走。 他的麾下握拳拍拍胸口,便也纷纷转身跟随。 重真对着他的背影大吼道:“狮子搏兔,这便是本王说得巨力破之,将军学会了没有?” 贺虎臣没有回头,只挥挥手便怒喝一声,策马狂奔起来。 重真从其动作气势之中,读出了虎啸山林的霸气,便又吼道:“将军戍边辛苦,还请万事小心啊!本王去趟西安,便来驰援将军!” 贺虎臣虎目微阖,热泪盈眶。 “将军,路上多坎坷,您慢一点……”他的副将追着他大吼。 贺虎臣虎躯微震,终究忍不住泪洒黄土:“这沧桑的九边,战马的颠簸哟!” “多好的一员虎将啊!”重真感慨一声,又道,“黄宗羲的辎重队到哪里了?” 黄晓腻道:“还有一天的路程。” “好。”重真点点头道,“我看这附近山头林立,去找找有没有土匪恶霸啥的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顺便剿个匪,也好为辎重队肃清道路。” “诺。”黄晓腻领命便下去安排了。 重真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点头,又负手仰望着西北的蓝天,暗忖道:“原本历史上崇祯的失败之处就在于,没有一群既有能力又可靠的战友。 所信任的能力不足,能力足的不够信任。只是被动等待,从不主动去培养。我既以史为鉴,便决不能重蹈覆辙。大明崇祯朝,我来了。” 周遇吉等他思考完毕把目光转过来,才道:“翻过这座山头就是白水县了,请问殿下有什么安排吗?” “知我者,周遇吉也。”重真笑道,“让卢象观回来之后,便来见我。” “诺。”周遇吉答应一声,便自发地去指挥王虎等人打扫战场,顺便挖坑,让王二义军的老营人,入土为安。 铁锹翻动着泥沙化日益严重的土壤,对于这世道的艰辛,重真还能说些什么呢?唯有努力地做好自己,做好自己所能做的一切罢了。 白水县周边诸县自流民肆虐之后,虽不至于赤地千里,但也分外萧条。 盗匪也是需要逐水而居的,因此仍旧死守着这方土地的很少。 黄晓腻派人找了半天才找着一处,一打听——嘿,好家伙,居然是一群远近闻名的超级恶霸,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人数不多,也就三五十人,但却囤积了许多的粮食与财物。 周边寸草不生,也就几户年迈的零散人家,尚在这方土地中苦苦求存。 重真嫉恶如仇,当即亲自率军攻打。 未能在王二义军处登场的燧发短火铳,这次可算派上了用场。 嚣张的恶霸们据寨坚守,但是一轮五连发的短火铳下来,外加箭雨如飞蝗,猝不及防,当即伤亡惨重,瞬间便乱了套,一哄而散,弃寨而走。 但十数骑来自辽东的关宁铁骑,却早已于后山设下了埋伏,逃来一个杀一个,逃来一双杀一双,无声无息,一个都没能逃脱。 打扫完战场,清点完战利品,黄昏便已莅临。 重真派出袁七袁八等人去接应黄宗羲一行,其余人则将寨子略加收拾,将就一晚。天亮了,他又派出一些人,将缴获的粮食分给周边的散户。 原本以为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但是派出去的人回来之时,却都面色古怪。 “怎么了吗?”王虎不解地问道。 重真摇摇头没有说话,周遇吉便轻轻叹道:“定是防我官军,比盗匪更甚吧?” 王虎等人从与官军颇为对立的江湖游侠,摇身一变成为官军才只月余。闻言瞬间恍然,更仿佛被勾起了不堪的回忆,便都低头默然,久久不语。 “尔等愿与本王一同,改变现状,改善生活,直至改写历史,让我泱泱华夏所有生灵,都得以安心繁衍吗?”重真最善于调节气氛,便忽然说道,目光炯炯。 王虎等人豁然抬头,与之目光接触者,无不感受到他的真诚与强大信念,不由地重重点头道:“我等愿意!” 重真又淡淡道:“最先觉醒者,也是最容易为国捐躯者,尔等就不怕吗?” 众皆大吼道:“我等不怕!” “好!那便让我等有志之士先行,去唤醒民众的意识,让这片大地上昏昏欲睡的人们得以觉醒!为着这个目标毅然前行,我等无惧风雨,无惧牺牲!” 重真说着便重重挥了挥拳,众皆大呼:“无惧风雨,无惧牺牲!” “信念的产生其实很简单,一次激将就可以了。困难的乃是坚守,乃是恒心。尔等,真的能够做到么?”晨曦之中,重真一个又一个地望了过去。 “殿下安可如此羞辱我等?”王虎等豪侠虽被磨去了不少棱角,心中的桀骜与荣耀却更甚从前,王虎率先悲愤大呼,其余豪侠也都极为不忿。 “好!”重真大笑道,“从此以后,尔等便与太冲幼哲斯盛三八一样,与所有的辽东健儿一样,是我信王的绝对亲随啦!” 周遇吉黄晓腻率先单膝跪地,吼道:“定不叫殿下蒙羞!” 然后袁七袁八这些愣子,再便是王虎等对于军规,尚未完全融会贯通者。 重真很想让他们敬个军礼就行了,然而这无异于宣誓效忠,便也由得他们了。 卢象观来了,重真竟亲自上前替他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衫,郑重道:“本王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不知幼哲能够胜任?” 卢象观内心极其感动,面上却故作轻松道:“很重很重的任务吗?” 重真大笑道:“非常重要,事关西北之局是否能于短期之间稳定下来。” 卢象观动容道:“莫不是比某兄长卢象升还要艰难?” 重真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贪心了,然而困难程度,更甚卢公。” 卢象观深深吸气道:“但凭殿下吩咐!” 重真带着卢象观登上了这座大山的山巅,迎着呼呼的寒风傲然站立,指着前方群山之间的朦胧大地道:“看到前方的那条蜿蜒河流了吗?” 卢象观点头道:“那是白水河。” “那么那座城池呢?” “那就是白水县城,乃是王二种光道之流蛊惑饥民造反之地。” ( 第364章 但凡有一个百姓替你说话 重真叹息道:“是啊,白水诸县经此一役,百废待兴。然白水知县是个平庸之人,流民来的时候他跑了,流民肆虐之时他只能勉强守住城池。 周边诸县,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形式,以至于王二之流短期壮大,竟试图染指延安府,妄图与绥德镇的王嘉胤遥相呼应。” 一同前来的黄宗羲豁然动容道:“殿下的意思是,西北民乱,就在眼下?” “太冲兄……”卢象观骇然望向黄宗羲。 “是的。”重真沉重地点点头道,“然而眼下之乱,还算不得最坏的局势。” “殿下此话当真?”黄宗羲与卢象观无比震惊,嗓干心悸,无比心慌。 重真道:“辽东的症结在于建奴,而西北之局则更加纷乱。外有乌斯藏,有鞑靼的土默特部,有和硕特部,有吐鲁番诸部。 还有盘踞于河套地区的蒙古诸部,也就是俗称的河套寇。 内,则有即将四起的饥民之变,有占据着各路山头的土匪恶霸,有收拢关中刀客以自保的地主豪强,还有白日为民,夜晚为寇的奸邪之徒。” 辽东的历练让黄宗羲得到了长促的成长,卢象观也在乃兄卢象升治下的大名府,增长了许多的见识。 重真的一番局势分析,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剑眉轻蹙,许久都一语不发。 重真也不催促,静等他们思索。 许久,黄宗羲喟然一叹道:“殿下不说某还真不知晓,我大明西北之局,竟已如此维坚,听闻殿下久居王府,寸步不出,如今看来,实乃天下人误会了殿下。” 卢象观接口道:“如此维坚之局,实乃百年难得一遇,该如何破之呢?” 重真道:“巨力破之,清流以梳理之。” 黄宗羲追问道:“何为巨力,如何破之?何为清流,如何梳理?” 重真傲然说道:“巨力有外在的也有内外的,没有人愿意看到外在的巨力灌输进入我华夏大地,那边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本王便是西北之地乃至整个大明天下最大的巨力,除本王外,延绥的贺虎臣当之无愧,辽东关宁的曹文诏也算一个。” 黄宗羲动容道:“殿下的意思是,曹将军会调任西北?” 重真道:“不能断定,但极有可能。” 卢象观道:“殿下厚积薄发,实至名归。那么何为清流,又如何梳理呢?” 重真看着他道:“幼哲与太冲,皆为清流。陕西督粮参政洪承畴勉强算一个,其实本王最属意的,还是那个忠勇耿直的白面书生——孙传庭。” “孙传庭?”黄宗羲与卢象升惊呼道,“他不是辞官了么?” 重真咧嘴笑道:“乱世将至,官复原职乃至破格提拔,有何不可?” 卢象观以热络的目光注视着重真道:“殿下是要破格提拔在下为白水知县么?” 重真大笑道:“与聪明人谈话就是爽快。不错,你可敢接任?” 卢象观亦大笑道:“有何不可?在下正愁于兄长处的所见所闻,无处实践呢!” 重真欣然道:“那本王便让袁老酒带领几个关宁兄弟,再让王虎留下二十个山东豪侠,助你梳理白水县城及周边诸县。若治理有方,那么你与卢公同为一方知府,又有何不可呢?届时你卢氏一族,定当美名远扬。” 卢象观大喜叩首道:“下官定当不负殿下信任!” 重真将之虚扶而起,又谆谆叮嘱道:“切记将权利尤其是兵力,牢牢地握在手中,但也切忌事必亲躬。本王还是那句话——以巨力破之,以清流梳理之。” “嗯。”卢象观略一思忖整理了一下思路,便重重点头。 重真察觉到了黄宗羲满怀激动的目光,便又对他道:“太冲就随本王去趟西安,见识一下洪承畴那个滑头。” 黄宗羲大惊道:“殿下不会是想要在下留在西安,与那个家伙一同共事吧?” 重真揶揄道:“怎么?你看不上他?” 黄宗羲尬笑道:“倒也不是,只不过……他的风评,确实不太好!” 重真大笑道:“放心吧,你与他皆为文武全才,放在一处岂会不碰撞出爱……哦,本王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必定相互看不顺眼,相互掣肘牵制乃至争斗,谁还来替百姓办实事呢?所谓派系斗争,便是大明最令人诟病的地方,本王岂会再犯?” “那殿下的意思是……” “贺虎臣猛则猛矣,但本王总觉得太虎了,若是能去个人帮衬一下就好了。” 黄宗羲大喜道:“自辽东一行,在下便彻底爱上了戍边生涯,虽然艰苦,然而大漠风沙,在下确实也是很想见识一番呐。” “好家伙,不愧为大儒潜力股。”重真脱口便赞,话一出口才知不妥。 幸好黄宗羲与卢象观正沉浸于彼此的欣喜与道贺之中,没有察觉他的口误。 诸事敲定,重真对于稳定西北之局,总算是有所思路了。 在路过白水县城的时候,黄重真请出尚方宝剑,胁迫那个“流民入境就跑路,流民过境又回来”的无为县令,交出知县大印。 “这哪里是信王,分明就是土匪嘛!” 知县谦卑地奉上知县大印,内心却在极尽咒骂:“老夫花了五万雪花银才捞到的知县哦,罢了罢了,这几年差不多也捞够本了,回去之后大不了多花点儿钱,换个太平富有的地方吧。江浙?怕是轮不到。那就山东吧,据说还不错。” 重真觉得汝钦宝剑许久都未开封了,便抽出了用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蓦然出声道:“傅知县,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欲往何处呀?” “山东继续做官……啊不不,自然是回京畿老家了。” 重真坐在县衙大堂的太师椅上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罪不至死,真的。无非就是贪了点儿,怂了点儿,又油滑了一点儿。如今这世道,谁又不是如此呢?”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傅知县摸不准重真到底是什么意思,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之上滑落在县衙的地面上,磕头如捣蒜。 “本王爱惜时间,不想过多地浪费在你这样的人渣身上。革职升堂吧,一刻钟的时间,但凡有一个百姓替你说话,便不斩你。”重真扔下一块令牌。 ( 第365章 宛在网中央 “殿下!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啊!”在傅知县的尖声讨饶之中,他的官帽被摘,官服被扒,露出了里边锦缎般的华服。 “其实本王一直都在考虑一个问题,那便是白水县地处关中与陕北的要道,往来商贾极多,颇为繁华,却为何会率先发生民变的,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 重真的表情很是平静,但熟悉他的周遇吉却知道,他已处在了愤怒边缘。 果不其然,重真说着便已豁然站起,怒发冲冠,戟指喝道:“你这官场败类,竟连内衣都如此奢华,可见搜刮其民脂民膏来,是何等残酷!来人!” “信王殿下!” “拖出去,即刻处斩!” “诺!” “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啊……” 等到傅知县被拖出县衙大堂,求饶之声终于变成了杀猪般的恶毒咒骂:“吾乃朝廷命官,信王你不能杀吾!狗信王你倒行逆施,不得好……” 一声短促的惨叫,咒骂戛然而止。 黄晓腻捧着擦拭了干净的汝钦宝剑,王虎用傅知县端菜用的奢华餐盘,将他面目可憎的人头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步入县衙大堂。 韩超韩越按照流程上前验明了正身,朝端坐于县衙主位的重真轻轻点头。 重真喝道:“大名知府卢象升之弟卢象观,何在?” “学生在此!”卢象观出列大喝,昂首挺胸,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接白水县知县大印!” “诺!”卢象观单膝跪地,双手前托,显得十分有力。 重真亲手捧着用锦帕包裹着的知县大印,在交到卢象观手中之前,还要大声问一句:“你会辜负皇恩,辜负本王,辜负大明天下,辜负天下百姓吗?” 卢象观热血沸腾,吼声浑厚:“学生必定不负所托,誓守白水安宁!” “好!那本王便破格将这白水县知县大印,交托给你!望你不忘初心,保白水太平,护百姓安宁!”重真说着,才与卢象观郑重地完成白水县的权利交接。 “我大明奉天承运,皇权天授,每一份权利都显得分外神圣。望诸君守望相助,莫要辜负皇上和本王的一片苦心。”重真虎目扫过将要留在此地的袁八等人。 “诺!”辽东汉子与山东豪侠依然秉承着人狠话不多的作风,言简意赅。 王虎等人内心火热地盯着重真,满脸都是崇拜之色。 杀官,杀贪官,匡扶正义,拯救百姓于水火,为此不惜笑傲江湖,浪迹天涯。 ——这是每一名游侠年少时的做出梦想,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现在却因为信王而实现了,并且实现得有理有据,合法合律。 县外挤满了百姓,刚开始冷眼旁观,议论纷纷。见信王三言两语便真的斩下了肥头大耳的“傅扒皮”,无不内心震撼,雅雀无声。 他们的心,早就已经被无数次的欺骗、憧憬、失望,所伤透了。 直至卢象观以袁八等人为核心,重新招募肯吃苦耐劳的衙役,清点县内户籍与人口,按人头发放傅知县藏得极深的堆积如山的粮食。 针对县城周边的村落,则重新选拔德高望重的村长、里长,维护知县权威。百姓们这才被重新激发出了对于土地的深沉热爱,那颗冰冷的心也都热络起来。 短短半月,白水县便已在卢象观的梳理之下,逐渐恢复了秩序。 百姓们热情高涨,在他殚精竭虑的规划之下,开始修建水渠,整饬因积雪消融而显得湿润的土地,努力地为开春播种做着准备。 有不开眼的山贼恶匪前来骚扰,卢象观从不硬拼,总之设计伏击。 几场别开生面的胜利下来,便再也无人敢轻易骚扰了。 周围诸县的流民听闻白水县可以讨生活,便都纷纷聚拢,弥补了人口的不足。 袁八等辅佐之人,对此很是欣慰。 卢象观却感到压力山大,每每于凌晨入睡之前计算着:“明天又会多出多少张想要吃饭的嘴巴呢?勤劳善良的老子欢迎,那些饭来张口的懒汉若是敢来混饭吃,老子便用殿下所说的‘劳改之法’,让他洗心革面!” “土豆的耐寒性更强一些,差不多可以育苗了,玉米和番薯可以再缓缓!这无常的天时哦,也不年里年外的这场大雪,能将久旱的西北大地,滋润到怎样的一个程度。也不知道春雨会不会于老子的梦里,润物细无声哟。” 卢象观做了一个梦,一个美妙的梦。梦里,凡是西北山川,全是黄宗羲给他描述的,由关宁监军纪用所描绘的漫山遍野全是番薯藤蔓的盛景。 还有可爱的土豆丛,据说和番薯一样,除了地里的果实可以吃,地上的翠绿叶子也是可以食用的,也就只是祸害人庄稼的大蝗虫,才说那是猪吃的伙食。 哎……蝗虫兄啊蝗虫兄,真的是太可惜了。 不过幸好,信王殿下继承了他的表字。学尧舜道觉斯民,也算是一种发扬吧。 斯民兄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感觉到安慰的。 最神奇还是要数玉米了,据黄宗羲说不仅是棒子,便连脆弱而又坚强的玉米杆子,都可以掰开来咬一咬,吮一吮,沁甜沁甜的呢。 那只大蝗虫就经常吐槽吴三桂:“你可真是老少通吃,居然连玉米杆子都能吃出甘蔗的感觉。” “甘蔗?那又是啥玩意儿?据说很甜,莫非就是我们平时吃的糖霜?” 梦中卢象观在这个问题之上纠结了好久,最终梦回大名府,看到那片权贵势力盘根错节的京畿腹心大地之上,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藤蔓状植被。 丰收之后,卢象升捧着硕大的地瓜型硕果大笑道:“粮食储备,粮食储备啊!”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卢象观梦里都在吟诗,做梦都在笑,笑着笑着就醒了。 忙碌而又充实的一天,又开始了。 奋斗吧,少年。 “高处不胜寒。” 重真终于充分体会到了苏东坡的这句感慨,在身份之上完成了质的飞跃之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形有质的掣肘,犹如蛛网,柔软坚韧,充满粘性。 阉派的蛛网扑面而来,东林的蛛网侧面交叉,另有皇族的,勋贵的…… 虽贵为信王,但宛在网中央。 ( 第366章 洪承畴的队友都是猪 若无大毅力,在这网里很容易被绑架着前行,最终被缠绕成一个自己最为讨厌的模样。重真最讨厌掉入模型里,然后长成别人想要的模样。 原本历史上的后金入主中原之后,为了以人口劣势维护自己的贵族统治,在汉地施行的就是这样一个政策。 因此他不惜一切地想要以外力破开这些模具,破开一切试图套在汉家百姓思想之上的枷锁。 “汉家文明,就该海纳百川,就该百家争鸣。” 重真无数次地以未来的美好蓝图,来进行自我勉励。 他很憎恶身为上级却给下属穿小鞋的行为,因此觉得曹贼的用人之法还是十分可取的。作为下属却对上级阳奉阴违,甚至听调不听宣,更是让他深恶痛绝。 干旱的西北地就像一个泥潭,试图将他困住。 而他,怎甘束手就缚。 从白水县到西安的所见所闻,令重真的心情很是沉重。 大明在这片大地上的统治,最多也就只能维持在县城附近。 官府的势力之外,是即将崩坏的秩序。粮食颗粒无收,别说百姓,就连许多小股的土匪都是面黄肌瘦的,善良的百姓吃树皮,吃黄土,狠心的则易子相食。 大多数的县城官员都是碌碌无为的,小部分想要作为的,也都茫然无措。 所有人都试图努力地活下去,但大多数人都处于活不下去的悲哀之中。 在此途中,重真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唯一的安慰还是刘挺这个辽东大汉所带来的,这脸上有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家伙,配上那柄三十来斤重的大砍刀,将落草的关中刀客,扮演得活色生香。 王马张三条老狗,也很好地扮演着山大王狗腿的角色。 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寨,硬是在一片不毛之地,坚强地挺立着,唯独缺少一个压寨夫人罢了。 重真问他:“苦不苦?要不要弄个妇人来暖床?” 刘挺大笑道:“苦啥呀!比在小桂子那个狗崽子那里穿小鞋好多啦!妇人暖床?要不得要不得,小桂子那家伙都快迷失在温柔乡里了!” 想起自己所拥有的那些女子,重真嗤之以鼻道:“他那哪叫温柔乡?一群胭脂俗粉罢了!” “对!对对!还全都是青楼女子,你说这小子咋就好这一口呢?”刘挺一拍大腿,又偷眼瞅瞅门外站岗的金甲战士,低声道,“信王殿下咋怪怪的?” “他呀!”重真觉得要想将这所有的一切都解释清楚,实在是太困难了,索性决定让这美丽的误会持续下去,便神秘兮兮道,“你猜……” 刘挺瞪大了双眼:“莫非……” 重真郑重点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刘挺倒吸一口冷气,肥厚的嘴唇轻轻嗫嚅,狰狞的刀疤犹如蜈蚣扭动,显然内心十分震撼且又窃喜,在脑海之中自行补充了种种传言与可能,便得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最终朝重真竖起了大拇指,低声道:“兄弟,真有你的!” 重真目光炯炯道:“你愿意跟随于我,死心塌地吗?” 刘挺咧嘴一笑道:“我这个来自于辽东夜不收的老百户,自从锦州与你相遇,在你的带领之下取得一场别开生面的阻击大胜,并亲手斩下女真卡伦大额真的头颅之后,便决定默默守护你啦!” “多谢,刘大哥。”重真伸出手,与之紧紧相握。 告别被以信王名义,从辽东秘密抽调至西北的刘挺,重真一行继续南行。 站在一处高坡之上,远远望着古都西安的繁华,重真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这就是西北,两极分化极其严重的西北。这份繁华与贫穷对立的假象,也正是大明目前最真实的写照啊。董仲舒说得对,全天下的百姓都在受苦,而全天下大多数的官员都在粉饰太平,全天下所有的勋贵皇族,都在尊享荣华。” 袁七就是个二愣子,幸好周遇吉黄晓腻乃至王虎,都听得懂重真的这番话。 黄宗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此更是有着深刻的认知。 瘦猴云雀等人历经两月有余,便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也对重真这个信王殿下的广阔情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便更加忠心不二,死心塌地。 偌大西安,巡抚衙门再加陕西布政使司,文武百官,重真就认一个洪承畴。 至于巡抚曹尔桢啥的,他挥挥手将让之带着底下的一帮庸臣滚蛋了。 “你当本官愿意跟你待一块儿呢?你连九千岁都敢踩,命丧在你尚方宝剑之下的陕西官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本官可不想在你面前露馅儿。” 曹尔桢匆匆地将重真的信王仪仗队迎进巡抚衙门,正提心吊胆地恭谨侍奉着,忽而听到信王叫他“滚蛋”,内心瞬间乐开了花,当即逃也似的离开了。 其余官员也都纷纷告退,临走之前还朝洪承畴递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洪承畴自诩行得直坐得正,尽管内心发憷,但还是倔强地挺直着腰板。 重真斜睨着这个家伙道:“身为陕西的督粮参政,自上任以来,你有何政绩?”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直击洪承畴的内心,简直囊括了他于西北大地的所有苦楚,差点儿潸然泪下,嘴唇嗫嚅,唤道:“信王殿下……” 重真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你少给本王装蒜,本王只问你,这督粮参政,你想不想干了?” “殿下……”洪承畴摸不准这个单刀直入的信王殿下,到底是有用意。 重真深谙心理战术,叹了口气道:“你也算得上国之干臣,进士出身,朝廷将你派来希望担任督粮参政,是寄予厚望的,你怎也甘愿庸碌无为呢?” 洪承畴这只青年狐狸终于认定,信王殿下不是来找他的茬的,才叹道:“有同僚若此,下官就是想要作为,也无从下手啊!” 重真再次斜睨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你的队友都是猪?” 洪承畴汗出如浆,骇然道:“啊?这……殿下,下官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 第367章 与洪承畴喝茶聊天 重真忽而收起了一切的戏谑,微微俯身郑重地看着他道:“实话告诉你吧,你接下去的十七年,不但周围多数都是猪一样的队友,还会遇上神一样的对手。本王就只问你,一旦遭遇了,你是迎难而上,还是束手就擒?” 洪承畴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道:“下官愿为大明,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请记住你今日所言,若遇困境,突围无望,宁可战死,也绝不投降!”前半句话重真还说得很是淡然,可后半句却蓦然加重了语气,直至疾言厉色。 洪承畴魁梧的身子猛然一颤,刚想再次表态,却听重真又道:“这不是本王的意思,而是皇上的原话。” “皇上……”洪承畴下意识地豁然抬首看向重真,怔愣稍顷,才又内心大振,将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匍匐于地。 重真起身,将之轻轻扶起,看着他炯炯的目光,拍着他粗糙的手背,谆谆教诲道:“千万千万,莫要辜负皇上的一片苦心呐。” “皇上呀……殿下……下官……”洪承畴热泪盈眶,哽咽不语。 重真才不会理会他的真情流露,毕竟这本来就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家伙,尤其是被别人家的高地位老婆,喂一口汤就拉拢。 重真觉得,他多半还是垂涎人高地位老婆熟稔的姿色,可惜他还轮不到。 重真轻轻地拍拍手掌,门口的袁七便与几个高大的山东汉子,将一张硕大的茶桌搬到了巡抚衙门日常办公的大堂内。 周遇吉奉上茶具,王虎装好煮水的炉子,就走了出去,但没关门。 黄晓腻捧着尚方宝剑走了进来,侍立一旁。 “这……这架势……像话么?”洪承畴惊呆了,偷眼瞅瞅捧着尚方宝剑面无表情的晓腻侍卫,便又暗忖道,“有尚方宝剑压阵,又有何不可呢?” 洪承畴感觉自己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羡慕嫉妒。 至于恨,他还不敢。 重真亲自煮水泡茶,一连串熟稔专业的动作,更是惊得洪承畴瞠目结舌,不明白这个自京师远道而来的信王,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仅仅是因为自己? 洪承畴的内心无疑是极其感动的,同时也是无比自豪的。 重真将来自西施故里的越红头茶,一半浇在紫砂茶壶之上,另一半注入用镊子从沸水之中捞出来的茶具之中再倒掉。 然后重新注入第二汁棕红的茶水,单手邀请洪承畴落座,品茗。 洪承畴顿感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下官可不敢……” “嗯?”然而重真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让他乖乖地欠着半个屁屁,哆嗦着粗壮的手臂接过那小小的茶盏,遥敬了重真一下,才“吱溜”一声吸进了嘴里。 重真为他续杯,洪承畴腆着脸与有荣焉的同时,又觉得若只是轻敲桌子的动作,还不足以表达出自己内心对于信王的尊敬。 于是,便将食指和中指微微曲起,放在桌案之上,以示下跪。 谁知重真看见他的这个动作却勃然大怒,将过茶水的大杯重重地顿在茶桌之上,愤然道:“一泡茶汤就让你甘愿弯下脊梁骨了么?你要时刻铭记,只有我华夏的天地君亲师,才有让你下跪的资格。余者,皆不足论!” 洪承畴终于领会了重真的最终意图,虽然心里很不舒服,觉得信王这是在羞辱自己,但还是让这一幕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以此自省,一日三次。 重真就是要从现在开始给洪承畴灌输心灵鸡汤,配养他独属于汉家的荣耀,让其不至于被黄台吉老婆木布木泰的一碗毒鸡汤,给收买了那颗浮躁之心。 重真待洪承畴平静了下来,喝了一口棕红的茶水道:“这个督粮参政,你做得可还满意?” 洪承畴郝然说道:“殿下,您就不要在折煞下官啦!” 重真道:“行,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了。本王觉得一个小小的督粮参政还配不上你的才华,你索性就做陕西布政使下属的左参政好了,分管督粮、屯田、军务三方事物。” 洪承畴大惊道:“殿下,这如何使得?” 重真斜睨着他道:“你小子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就说你想不想做吧,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滚蛋,本王另有安排。” 洪承畴尬笑道:“多谢殿下抬爱,下官……愿望!” 重真轻轻点头道:“你觉不觉得一个小小的承宣布政使司衙门,要那么多的参政,是否太靡费朝廷的钱粮了?” 这话洪承畴还真不敢接,也不会接,于是便只装作听不懂,尬笑不语。 重真大笑,指指他道:“还真是只年轻的老狐狸。成,本王也不坑你。本王觉得主动请缨前往延安府坐镇的那个驿传参政,好像挺不错的,就让他与你一左一右,一同辅佐陕西承宣布政使,镇守好这方西进的大地吧。” 洪承畴道:“殿下说得是张耀张大人么?” 重真道:“对,就是他。本王差点儿把他的名字给忘了,幸好你提醒。”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信王啊?”洪承畴汗颜暗忖,又低声道,“如此一来,我俩不是把布政使大人给架空了?” 重真掀眉怒道:“上有巡抚下有参政,他这个布政使当不当有什么区别吗?你也不用疑神疑鬼的,就给老子好好干,干出点实实在在的政绩来。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曹尔桢这个屁用不定的陕西巡抚也算当到头了,就算他的背后站着魏忠贤也没用,本王出发之前,朝廷已在挑选新的官员。” 洪承畴腆着脸道:“如此高位,会落在谁的头上呢?” 重真第三次斜睨着他道:“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你才几岁?就连屁大点的政绩都没有做出来过,就试图染指一方巡抚?” 洪承畴被无情揭破内心深处的渴望,居然一反常态地没有郝然,反而哈哈大笑道:“信王果真是好眼力,俺老洪的心思,居然都被您给看穿了。” ( 第368章 天下百姓苦豪强久矣 重真继续斜睨着他道:“你也用不着语出惊人地与本王套近乎,你这个左参政是本王许下的,只要你办事得力,延绥巡抚乃至三边总督,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洪承畴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呐呐说道:“延绥巡抚?三边……总督?” 重真起身负手而立,看向外边阴沉沉的天空道:“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西北的局势,比之现在还要维坚百倍呀!” 洪承畴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简直就是白活了,这么多年的官场也白混了。 身为青年狐狸中的佼佼者,道行居然还没有面前这只足不出户整整十七年,近半年才异军突起的少年狐狸,来得深。 洪承畴望着重真身着寻常布面甲的修长身形,被其沧桑的少年背影,以及话语之中所透露出来的,对于未来局势的预判而深深震惊着。 对于他所许诺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好生犯难,欣然答应铁定不妥,不期待又对不起内心对于高位的渴望,实在是矛盾至极。 重真豁然转身,眯着眼睛将两道犀利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 洪承畴内心一震,觉得自己的心灵都被这两道目光所看穿了一般,但却没有低头,没有回避,而是起身与之久久对视,不卑不亢,眼中却满是渴望。 “你是一个真小人,很好,本王喜欢。本王希望你保持这一特性,莫要变成既想为娼,又想立牌坊的伪君子。啥都不要想,好好做事吧。” 重真上前拍拍洪承畴的肩膀,并单手摁着他魁梧的肩膀,让他回到了座位上。 洪承畴内心深处的震撼,当真是无以言表。 他是个极为高大魁梧的男人,但是在信王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身高差小半个头,便连力量…… 洪承畴长长地呼出一口憋闷之气,暗道:“老子好歹也是能使近三十斤大刀的猛士啊!虽然比不得大刀刘挺,但放眼大明,如刘挺一般的猛将又有几人呢?” 重真也回到了座位之上,两人默默地喝了几杯越红香茗,忽而又说道:“相比于文职,你是否更想成为一名征战沙场的武将?” 洪承畴豁然起立,激动得整个虎躯都在颤抖了,道:“殿下……” 重真摆摆手示意不要激动,道:“本王绝不会空口许诺,这一趟也不是空手来的,番薯、土豆、玉米等新型作物,想必远在西北的你,也早已听闻了吧?” 洪承畴落座道:“下官能不激动吗?殿下所说之物,其实下官早有耳闻。” “哦?”重真捏着茶盏,将手肘支在腿上,抬眼看他。 洪承畴学着重真咧嘴笑道:“殿下可别忘了,下官来自于南方福闽。那里山多而又土地贫瘠,种植稻谷极其不易。正是因为家家户户多少都会种一些番薯,才让那片大地于前几年的饥荒之中,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 重真道:“那你可知番薯是于何时在我华夏落地生根,又是何人引进的呢?” 洪承畴笑道:“史料之上关于番薯的记载少之又少,不过殿下可真是问对人了。我福闽大地便连咿呀学语的毛孩都知道。 番薯乃是由一个叫做陈益的跑南洋的商人,冒着杀身之祸收买南洋土国的酋卒,将薯种藏于铜鼓之中才带回的。至于时间,该是在神宗十年左右。” 重真点点头道:“彼时张太岳还在,我华夏倒是确实海纳百川。” 洪承畴可不敢随意置喙张居正,便顺着刚才的话题道:“至于玉米和土豆,也是由人从南洋等地引进,然后逐渐于东南沿海一带,被百姓所熟知的。” 重真皱眉道:“既然这些高产的新型作物进入华夏已有数十年,却为何不见广泛种植?便连徐光启这个朝堂大佬出力推广,也不见成效呢?” 洪承畴粗犷的脸上略显古怪,认真地看着重真道:“下官可以肯定此事与百姓无关,但说来话长,殿下确定想知道?” 重真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叹道:“无非便是百姓能够自主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越少越多的土地集中于豪族士大夫之手。此乃我泱泱大明沉疴已久之弊端,非但与百姓无关,天下百姓更是苦此久矣。” 洪承畴对于重真的无所顾忌很是有些吃惊,却听他又道:“若本王试图以巨力破除此弊端,彦演兄可敢助我?” 洪承畴豁然动容,却苦笑道:“殿下可别忘了,下官也是其中一员。” “那你是不愿意咯?”重真冷冷说道,便连斜眼都懒得看他了。 洪承畴倒也坦诚,略一思忖后道:“若是摇旗呐喊,下官义不容辞。” “你这个老滑头。”重真伸出食指虚点洪承畴,忽然心中一动,又道,“说起摇旗呐喊,你可认识一个叫作郝摇旗的呢?” 洪承畴笑嘻嘻地正为重真的少年老成而欣喜,闻言茫然摇头道:“没听过,听这名字似乎与军人有关,殿下何出此问?” “没什么,本王就是随便问问。”重真摇摇头将杯中的越红香茗一饮而尽。 洪承畴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主动展开话题道:“殿下,下官乃是农民的儿子,幼年家贫,十一岁辍学,便在家与父务农,与母做些豆干沿街叫卖。 故而对于这三样来自南洋的作物,都是有所了解的,尤其是番薯。实不相瞒,下官幼时没少以此物果腹,有时候还会到别人家的地里偷挖几个,烤着吃哩。” 重真瞪着他道:“糙粮养活一方人,真是难为你能长得这般茁壮。” 洪承畴竟现出了扭捏之态道:“殿下训斥起下官来,跟下官的启蒙师长真像。” 重真没好气地说道:“是洪启胤那个勉为其难收你为徒的惫懒家伙吗?” 洪承畴大惊道:“此乃下官幼年秘辛,从未对他人言,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重真骂骂咧咧道:“若非那家伙狗眼看人低,嫌弃你家贫。你何至于斯?” 洪承畴面色通红道:“殿下您也觉得下官官职太低了么?” 第369章 万国来朝已成遥远过去 重真怒其不争道:“得国之正,无出大明右者。你好歹也是我爷爷朝的进士出身,堂堂正正击败了无数读书人,你这寄居人下的性子就不能改一改吗?” 洪承畴腰杆笔直,坐得极其端正。 重真口沫横飞,偶尔还会溅到他的脸上。 但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中舒坦,那颗自小便被覆盖上了一层寄人篱下之阴影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强大起来,就快要冲破那张童年的束缚之网了。 然而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丝丝,令之对于重真的再次训斥,充满了期待。 重真就是要在这家伙的心中留下一道遗憾,希望他在垂涎黄台吉的老婆之时,还能想起今日的这番谈话,想起能走到他心里去的“信王殿下”。 重真又道:“我从京师给你带了几个老农过来,关于新作物在西北地推广种植之事,你便向他们多多请教吧。” 洪承畴本能地摆摆手道:“不用不用……” 重真当即瞪着他道:“你小子中了个进士就以为天下无敌,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是吧?你知道个屁!在本王眼中,你顶多就算一只自大的井底之蛙! 本王告诉你,所有的农作物本身对于土壤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你以为这么多年了番薯土豆玉米为何只在东南沿海一带扎根? 还不是因为没能适应中原,适应北方的土壤、气候等种种因素。实话告诉你,徐光启那货在本王眼中也就是个渣渣,他既然立志推广,为何不加以研究呢? 既不选拔优良的物种,又不研究作物与土壤气候的关系,就那副火急火燎的三分钟热度性子,能将这些娇贵的植物种活了才怪。 本王今天就告诉你,万物包括我们人的生长在内,皆有独属于自己的定律。一定要深入研究,把我们人类高高在上的姿态放低了,才能有所成就。 纪用纪公公你该知道吧?关宁军的监军诶,多少威风!现在在辽东做什么?对,就是趴在泥土之上,一个仔细研究作物习性,食物巨细都记录在册的老农夫。 但是在他的潜心钻研之下,整条辽西走廊,乃至辽西平原西端的黑山等山地之外,漫山遍野的尽是绿油油的番薯藤蔓玉米杆。 他所亲手绘制的‘山川番薯藤蔓图’,更是得以进入紫禁皇城,打败众多洋洋洒洒的万言书,被皇上所看重,被太后、皇后、康妃等贵人所传阅。 这是多么巨大的荣耀啊!历史将会如何定义魏忠贤这个九千岁殿下的作为,本王不知。但本王可以断定,纪公公必定会被青史所记载,被历史所铭记。 你先不要反驳本王,本王就问你一个问题。我华夏是公认的全世界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土地,那么为什么北方极寒之地,南边酷热之地,都仍有人类生存呢?” 洪承畴瞪着眼珠子道:“那能一样么?北方的是蛮荒野人,南边的是毛猴子。” 重真索性就跟这家伙杠上了,瞪眼道,“老洪啊老洪,你还是带着傲慢与偏见在看待除我华夏之外的这个世界啊!中国有礼仪之大谓之华,华服之美谓之夏。 我华夏一族确实是这个世界上传承最为古老的民族,虽历经沧桑,但却源远流长,始终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你也算是有见识的人,难道真的认为这个世界,就只有我东方国度这一隅之地吗?难道真的认为茫茫大海的彼端,就没有堪比我华夏文明的存在了吗?” 洪承畴被一语惊醒,迟疑道:“这……下官自小博览群书,除东边的东瀛,北边的北毛,南边的南蛮之外,还知道西边的红夷。” 重真道:“红夷大炮红夷大炮。如今的红夷已乘坐海船不远万里来到东方海域,寻找《马可波罗游记》中的神秘国度,并试图以坚船利炮打开我之国门呢。” 洪承畴怒道:“他休想!” 重真道:“若华夏仍是由我大明主导,他自然休想!但若是北蛮入侵,那皇上与本王,也就只剩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一条道路可以走了。” 洪承畴骇然道:“殿下,您万不可如此悲观呐!我大明威服四方,万国来朝,功勋直追汉唐,这怎么可能呢?” “万国来朝?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过去了啊!距今已两百多年了吧?” 重真起身负手,望向外边阴鸷的天空道:“然而国势维坚,瞬息万变,又有几人能够看透历史的车轮,会沿着怎样的的轨迹滚滚前行呢?是诸臣误我,还是诸臣助我,也要等最后一刻到来之时,方可肯定呐。” 洪承畴身心俱颤,悲呼道:“殿下……” 重真豁然转身道:“老洪,你来西北,已有几年?” 洪承畴对于重真的跳跃性思维表示愣然,下意识道:“好几年了。” “可对西北的风沙有所适应?” 洪承畴咧嘴笑道:“下官虽生长于钟灵毓秀的南方,但骨子里其实是个粗人。” “本王知道。”重真认真地点点头道,“本王的意思是,你有信心让番薯等新型作物,在这久旱之地开枝散叶么?” “殿下,您这也太埋汰人了。”洪承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略一思忖之后,才收敛笑容郑重答道,“年内外的一场暴雪,刚好可以缓解久旱危机。” “那本王便将此时全权地交托给你了,希望你与右参政张耀好生配合,尽可能地为我大明西北,多存储一些粮食,以应即将而来的乱世。” “诺!这些作物耐涝耐旱,耐热耐寒,确实最佳选择。只是……”洪承畴作揖领命,又面现迟疑,欲言又止。 “休要婆婆妈妈!有话就说!”重真断喝道。 “殿下恕罪!”洪承畴咬咬牙道,“其实下官并不认同殿下的说辞!” 重真道:“你是说本王多次提及的乱世吗?” 洪承畴点头道:“这个世道敢说真话的人确实越来越少了,但下官还是不认为,局势会朝着那般恐怖的方向转变。” ( 第370章 杨昌嗣的父亲杨鹤 重真叹道:“近一两年内气候与天下局势的骤然变化,便能应证本王所言是否正确了,本王又何尝不希望自己是大错特错的呢?” “殿下……”洪承畴沉声惊叫,语带恳求。 “你将这里收拾一下吧。”重真忽然失去了与之谈话的兴趣,挥挥手便欲带着黄晓腻离去。 “诺!”洪承畴躬身领命,眼角的余光却瞥了瞥黄晓腻。 他自以为隐晦,却不想无论重真还是晓腻,都在着重关注着这只青年狐狸的一举一动呢。 黄晓腻冷哼一声,作势迅速转身,不让他看到手中捧着的汝钦宝剑。 重真大笑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老洪啊老洪,这就对了嘛,这才是你老洪应该拥有的性格嘛,装得那么深沉累不累啊?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很想要?” 洪承畴觉得自己的心防已是千疮百孔,自认在与这个少年信王的暗战之中彻底地败下阵来,索性便咬着牙齿点点头。 重真大笑道:“想要,那就来功劳来换吧。只要你的功劳足够,那么本王回京之后便奏请吾皇,赐予你尚方宝剑。哪怕是你做不到三边总督,用不着尚方宝剑,本王也可做主,将这自我神宗爷爷传承下来的汝钦宝剑,转赠给你。” 洪承畴颓然道:“殿下……” 重真将双手按在他的肩侧道:“莫要太过煽情,本王只希望你永远都记得今日与你的这番谈话,希望不要因私废公,将我华夏拖入倒退的深远。” 感受到洪承畴的肩膀在轻轻颤抖,重真又缓和语气道:“你一介参政,当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若真的到了那一刻,罪全在皇族,而不在于尔等官员。” 洪承畴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戚,无论重真如何用力,也依然坚持着跪伏于地,哽咽悲呼道:“殿下啊……” 重真说实话挺欣喜的,便伸手轻抚洪承畴脑后的丁点儿凸起,以无比诚挚的语气道:“老洪啊老洪,这声称呼,便当作本王对你的专属称谓吧。” 老洪抐头又拜,大吼道:“士为知己者死!” “本王这就要前往陕北,坐镇延绥。西安这一片,就暂且看你的了。” “有下官在此,请殿下放心!” 重真抓着老洪粗壮的胳膊将之扶起,拍拍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浅笑道:“一万年太久,吾只争朝夕。拜托了,老洪。” “诺!”洪承畴躬身作揖,态度诚恳。 “加油!”重真也躬身作揖,发自内心。 “真好!”黄晓腻捧着汝钦宝剑看着这一幕,笑得很是欣慰。 既然来了就要多走走多看看,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只有实地勘探过祖国的山川大地,才能对这片土地有直观的认知,也能带领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反哺这片为着华夏人默默付出的厚重土地。 老虎和黑熊似乎很喜欢西北的山林,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山里玩猫捉老虎的游戏,这两只自小长大,配合默契,联起手来打遍天下无敌手。 很有种“虎熊过河,强势压蛇,西北还有谁”的气势。 为了给自己营造出一份良好的气势来,重真也任由它俩胡闹。 西北的野味其实不多,毕竟旱了好多年,野兽们也像这片土地上的人类那样喜欢故居,极少搬迁到其他地方,于是很多就是成了人们的果腹之食。 剩下的则在优胜劣汰中总结出了新的适合于这片土地的生存法则,不是变得极其凶狠,就是变得极其狡诈,或者变得极其善于伪装,善于躲藏。 这与因战乱而荒芜,于是野兽横行的辽东,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就算老虎与黑熊联起手来,学着二狗的样子趴在地上左嗅嗅右闻闻,也需要很久才能循着蛛丝马迹,摸索出它们世世代代居于此处的踪迹来。 “术业有专攻,可惜了,二狗没来。”重真突然有些想念那只大伙计,“过了这个春天,它那被烧焦了的狗毛,应该褪光了吧?” 重真没有沿着沿路返回,尽管那条道路很好走。 尤其是通过白水县城,很快便能从关中走到陕北去。 但他觉得既然将那片土地全权交给了卢象升,就要充分信任,而不是假借路过为由,前去巡视督工,就像他将西安全权交给了洪承畴那样。 为了给老洪营造出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来,重真也算煞费苦心。 既是找他喝茶又是请他吃饭,得空还与之一同打打太极。 老洪孔武有力,武力值挺高的,重真与他切磋过一番之后,再叫机灵的云雀挑选几个已完成脱胎换骨的山山东豪侠,留下帮他的忙,便也放心地启程了。 令他欣喜的是,朝廷罢免曹尔桢的旨意,居然也到了。 在曹贼的一片苦涩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杨鹤那张悲天悯人到令人生厌的脸。 “你真的觉得皇上派你与本王前后脚达到此处,是要你用‘剿抚并用’之策,乃至‘以抚为主’的破烂计谋,来维稳西北局势,欺骗自己,也欺骗朝廷的?” 重真说话向来都是直来直去,丝毫不留情面的,尤其是在身份浴火重生之后。 杨鹤颇有仙风道骨的气质,闻言却被气炸了,拂袖说道:“堂堂信王殿下,缘何出此粗鄙之言?简直就是有辱斯文!” 说着还板着脸板过身去,作势不理。 重真信他的邪,立刻便负手而立斜睨着他道:“你可知范文程最喜欢别的读书人用怎样的话语骂他?”“范文程?哪个范文程?”杨鹤进士出身,大明读书人中的优秀高考生,说实话还真的从未意识到过,大明还有范文程这种无耻读书人的存在。 重真道:“就是抚顺之乱后主动投降奴酋,被我大明辽东的大蝗虫,于大政殿上极尽羞辱的建奴奴才范文程啊!他还说宁做建奴之狗,也不做华夏之人呢!” 杨鹤怒了,彻底怒了,再也无法保持那种云淡风轻的沉稳架势,跳着脚骂道:“你安敢将老夫与此等败类同日而语?你简直就是有辱……简直就是羞辱老夫!” ( 第371章 人间正道 却是沧桑 “好了好了,本王知道错了,咱们言归正传吧。”重真轻轻一叹道。 “哼,这还差不多!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年轻人要懂得尊老爱幼,哪怕你是大明的信王殿下!但是皇上的身体日益好转……”杨鹤拂袖道。 重真暗道与迂腐的读书人说话就是心累,还不如跟老洪这样的真小人交谈呢。行,既然如此,那老子便也跟你玩玩文字游戏。 重真像一只大蝗虫般咧嘴怪笑道:“本王是皇兄的督师,手握神宗皇帝的尚方宝剑,犹如皇兄亲临。而你只是皇上的巡抚,是否也应该尊重一下本王啊?” 杨鹤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憋屈道:“老夫哪里不尊重信王殿下了?” 重真大笑道:“本王觉得你哪儿哪儿都没有尊重本王这个信王殿下猪油检。待回到京师之后,本王定要在皇兄皇后还有太后面前,好好地参你一本。” 杨鹤惊呆了,这小子莫不是有些智障,咋不按官场规矩来办事儿呢?咱男人间的事情,扯到女人身上去作甚? “你你你……你胡说!老夫没有!老夫哪有!”他彻底没辙了,只好拿出书生的最后一计,颤抖着指着重真,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重真这家伙是真的坏,就像料定了这番谈话的结局一般,只听山猴的声音由远及近道:“殿下,殿下,豆腐来咯。” 话音刚落,脚程极快的山猴便来到了重真近前,殷勤道:“殿下,您的豆腐。” “老子几时说过要豆腐了?”重真大骂,却朝杨鹤努努嘴道,“喏,是这位新上任的陕西巡抚杨鹤扬大人在找豆腐呢,老人家腿脚不好,你给端过去吧。” “好嘞。”山猴一听人是巡抚,立刻便很狗腿地凑了上去,腆着脸唤道,“巡抚大人,巡抚大人……” “作甚?”杨鹤才没有蔺相如的那种气势呢,心中微慌,便装起了傻。 “您要的豆腐!” “老夫几时说过要豆腐了?” “这……”山猴回首望向重真,重真肯定并且鼓励地朝他点点头。 “怕是信王殿下体恤您牙口不好,特意叫人磨的?巡抚大人远来辛苦,快趁热吃吧,刚做好的,新鲜着呢。大人,扬大人?”瘦猴喋喋不休。 杨鹤终于出离愤怒了,勃然戟指着重真道:“信王,你太过分了!” 重真语重心长道:“若用柔软的手段来对付西北这帮刚硬的贼寇,迟早是要出大问题的。若巡抚大人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之下,还能将此事办砸,那就真的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也休想举荐您的儿子杨昌嗣入朝为官。 有事没事多听听老洪的意见吧,这家伙脸后心黑,会是您的一大臂助。还有那个右参政张耀,某虽只见过他一面,却已从其的行事作风之中,看出他必定是个雷厉风行的强硬派官员,刚好弥补您的柔软。言尽于此,扬大人好自为之。” 重真坐起立行,无论杨鹤将这番话听进去了多少,已朝巡抚衙门的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形一顿,回过头来道:“手中有兵,说话硬气。库中有粮,心中不慌。此乃历朝历代之至理名言,是本王免费赠送巡抚大人的,无需客气。” “你……你……”杨鹤当真是气坏了,酝酿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更是惊讶,“他怎么连老夫的儿子都知道,连老夫欲荐儿子入朝为官之事都知晓?莫不是……他的老丈人周奎?” 或许是重真结合了二世为人与血战余生的气场,实在是太过强大了,等他迈出巡抚衙门高高的门槛,杨鹤才咆哮道:“欺人太甚!有辱斯文啊!” 反反复复总是这么几句话,最多加上“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之类的屁话,重真沐浴着新世纪的光辉来看待这一套封建说辞,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儿兴趣。 他还是喜欢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那一类。 若不能两全其美,那么拥有其中的一项,其人格必定也是极为高尚的。 重真不否认乱世确实会造就出不少既悲天悯人又力挽狂澜的英雄来,但更多的却是一己之私的枭雄,以及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狗熊。 重真最恐惧的,还是乱世能将人心深处最肮脏的恶魔释放出来,将人性无限丑陋的一面,展现在这个本就正道沧桑的人世间来。 无论山河沦陷还是易子而食,都是令人悲痛万分的人间悲剧。 重真就是为了阻止这些悲剧的发生,才会这般努力地试图去改变人心,去改善大明所处的环境,直至改写历史,为历史车轮铺就一条通往盛世的轨迹。 为此,他甚至不惜于以身试法,螳臂当车。 从西安西行至宝鸡,也就是秦汉时期的陈仓。 再转道北上来到凤翔、平凉府,然后沿着东北方向至庆阳府,再东行经过甘泉,北上回到延安府。 一路行来,一应的山川地理,全部藏在了他的宽广的胸怀之中,也令充分领略了祖国山川地理的少年胸怀,更加广阔。 并且每当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重真都会拿出画板,用一支简易般的碳铅笔,用素描之法将山川地理全都记录下来。 他打算到了延绥之后,再将之整合成一片完整的精密地图,送给贺虎臣。 重真还将拉练与赶路结合在一起,偶尔还兼职剿匪,效率很高,速度很快,许多战事从发生到结束,往往只需要小半个时辰,最快的达到一刻钟。 之所以如此有效,是因为他的计策定的非常之好。 重真看见老虎和黑熊实在是有些难以束缚,便索性成全它俩的活泼天性,一番沟通之后,这对活宝便兴致勃勃在头前探路示警。 森林之王的警觉之心那哪里的吹的,而且还是两头,自小长大,心性相同,自发配合,自发掩护,简直比警犬还好用。 于是王虎等人从来就无需担心埋伏、群狼之类的问题,只需放心拉练即可。 重真还将队伍分出了好多组,仍是以大明最基本的军队构成——伍,为单位。 分批充当侦察兵,训练他们的侦察能力。 ( 第372章 寻找李自成 韩超留在了白水县帮助卢象观,他的兄弟韩越则将小兵这个角色扮演得入木三分,就好像本身就是为着西北大地而生的,在这莽莽群山之中,简直如鱼得水。 袁十三也实在是喜欢信王殿下给他安排的角色——那套镀金的布面甲不但要多威武有多威武,最重要的是里面的铁片超级密集,防御力超强。 就连穿透力超强的燧发短火铳,都无法击穿。 放眼整支队伍,除了信王殿下,也就他袁十三能披挂着举重若轻了。 此乃袁十三毕生的荣耀,足足可以炫耀一辈子。 信王殿下爱护战马,还给大黑马也套上了一些护具——没办法,金甲的分量过重,放眼整个马群,也就大黑马能驮着袁十三如履平地。 如此一来,袁十三非但金光闪闪的很是诱人,简直就是个移动堡垒,无需担心任何土枪土矛、土弓土箭的袭击。 重真没有将辎重队留在最后,而是护在中间,并且隔得还挺远。 于是,好多好多股沿途的盗匪上了他的狗当,主动跳出来被到处找匪徒的山东豪侠王虎等人,给无情地围剿了。 投降的匪徒也不全是就地格杀的,而是先让他们自行交代,再让他们相互攀咬,如此审讯手段,重真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还有就是戴罪立功,指出哪座山头有匪徒,哪边的匪徒又特别坏。 十恶不赦的就地格杀,连尸体都懒得掩埋。 至于那些被迫落草,手上尚未沾有良善百姓鲜血的,自然是不可能再次地放任自流的,毕竟做盗匪这事儿会上瘾,迈出了这一步,就很难改邪归正了。 也就只有用严苛的军伍规则束缚着他们,才能让之乖乖听话,直至脱胎换骨。 剿匪的频率是很高的,由此可见西北地真的已到了将要打乱的边缘。 王虎等人在西安府听到重真无数次地提到这一茬,当时还不怎么相信,但越是在西北之地逛久了就越是心惊,剿匪剿到后来甚至于都麻木了。 都是吃过苦头的人,又因四处行侠仗义而见识颇广。王虎更是隐隐觉得目前的大明沉疴已久,非破而后立,或者诞生一位堪比洪武永乐的明君不可。 以他为首的山东豪侠,已认定重真就是拥有明君潜质的人。 对于他的崇拜和敬仰日益加深,已是由衷折服,死心塌地。 毕竟他的训练之法虽然堪称苛刻,但是在吃饭这件事情之上,也是从来不打折扣的,重真也蓦然明白了苦苦思索的救国之法,那便是——至少让人先吃饱! 农夫吃饱了才有力气种地。 军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书生吃饱了才有力气记忆。 夫妻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孩子。 妇人吃饱了才有底蕴给孩子生产口粮。 思想者也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让脑子迸发出层出不穷的活力来。 哪怕是言官,也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扯皮。 (欢迎补充) 至于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或者因为饱暖而生出一些罪恶想法来的人,重真觉得有必要完善乃至重修《大明律》,研究出一个专门针对于这些人的规则来。 烹小鲜从来就不是煮熟了就可以的。 治大国也从来就不是解决温饱,发展科技,巩固国防,促进工商就可以的。 公平,公正,公开,是解决了这些基本问题之后,又能确保这些问题基本运行的不二法门。 重真认为,无论处于哪个时代,这都是华夏大地的立国之本。 否则,国便不可强盛,更不可长久。 米饭属于快速消耗的碳水化合物,反而是番薯土豆这些粗糙的食物当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优质碳水化合物。 重真的练兵之法并不一味地讲求有氧运动,也很重视力量训练,负重越野乃是日常加餐,饭前睡前还要做个俯卧撑啊啥的。 力量训练与有氧运动有机结合,使得少年们的红肌和白肌都得到了有效的增长,力量速度以及瞬时的力度,都稳定地增强着。 张耀接到了升官的文书之后,却没有立刻回西安,去新任的巡抚大人处露脸。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地将延安到西安的驿传工作都落实了,才回去就任右参政。 重真恨不得沿着地球绕一圈,每次到达驿站的时候都要稍作停留,像是审犯人一样将那些在西北地上挣扎求存的可怜驿卒审问一边。 啥“粮饷几何啊”,“够不够花啊”,“不够花的话糊口有没有问题啊”之类的。看着那群驿卒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被垂询了姓名的更是感激涕零。 周遇吉每次看到重真寻找着李自成,都会笑而不语,暗道:“这个家伙,怎么就不能直接询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李洪基的人呢?” 重真忽然想起来,李洪基虽然是陕西榆林卫人,也就是现在的延绥镇,却是在宁夏银川的某个小驿站里从事驿卒工作的,是个远离故乡的可怜人。 于是,他满怀惆怅回到延安府的时候,就没能和张耀这个挺有名的硬臣碰面。 倒是延安知府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带着一群人早就在城外恭候了。 重真对此表示很愤怒,认为是自己的麾下里有人被他收买了。 周遇吉翻了一个白眼道:“您高调若斯,这一路上的匪徒都快被您剿光了,沿途的官员们也都被您给吓坏了,知府大人想不知道也难啊!” 重真眼看着城门前方的延安府群臣,那颗虎虎生威的脑袋却凑近周遇吉和黄晓腻问道:“你们说本王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他并没有压低音量,甚至刻意提高了一丝。 因此不只是紧随着他的王虎等人,便连后边新收拢的侠盗新兵,以及最后边的黄宗羲等辎重兵,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黄不愧“太冲”之名,率先便大声说道:“过分啥呀!殿下干得漂亮!” 一时之间,“信王千岁,干得漂亮”之类的呼声,响彻云霄。 便连延安城内被知府大人派兵压制着的百姓们,听到之后也都开始声援。 几个做官的敢说自己真的是冰清玉洁,便连半丝的淤泥都没有沾染? ( 第373章 卢象升迟早要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因此,延安文武当真是被唬得脸色煞白,也总算是意识到了百姓的力量当真是无形而又有质的。 若压迫得实在太过分,那么一经引导,便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重真本来是不想理会这些沾满世俗伦理之官员的。 但是想想城内的百姓毕竟都是无辜的,民心也是值得他付出一切去争取的,于是便从黄晓腻手中取过汝钦宝剑,率着全体麾下缓缓来到城门之前。 面对着跪伏了一地的黑压压的乌纱帽,重真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乃立国之基,也是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最少也可以改天换地,还请诸君,定要善待。 反倒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盗匪流贼,无论如何都不可饶恕。其中之分寸还请诸君自行拿捏,若暂不可决便来咨询本王。延安诸事,便拜托各位了。” 重真说着,竟然还浅浅地鞠躬作揖。 延安知府刚巧抬头想要表表忠心,被唬得忙又将脑门与干燥的黄土紧紧相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率众大呼道:“臣等谨遵殿下训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重真龇着牙道:“你怕不是想试探一下本王的尚方宝剑是否锋利?” 延安知府汗出如浆,磕头如捣蒜道:“下官知罪,还请殿下恕罪。” 重真道:“嗯,本王会将你的一言一行都禀明皇兄,请他圣裁。” 延安知府及其下属这才松了一口气,山呼:“吾皇万岁,殿下千岁。” 重真又道:“军情如火,本王这就要北上前往榆林了。这世道谁都不容易,接风洗尘之筵席就省省吧,你给本王准备一些干粮,还有一个烤饼炉子。” “烤……烤饼炉子?”延安知府瞠目结舌。 重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别废话,快去准备。你事先准备的接风筵席也别浪费,就平均分给来配合你演出的群演百姓吧。” 延安知府大囧道:“殿下还真是慧眼如炬啊……” 重真没好气地说道:“老子这是火眼金睛!” “是是是,殿下说得是,殿下说得是。吾皇是天,而殿下您就是齐天大圣。” “你真的想试试汝钦宝剑的剑刃是否依然锋利?”重真斜睨,“不会拍马就不要拍马,老老实实做个踏踏实实的狗官,不比做个弼马温充实?” “是是是,殿下教训得是,殿下教训得是。” 重真好歹还是入城了,延安文武总算是颇感安慰,心中一块大石轻轻落地。 望着重真率先入城接受百姓欢呼的矫健背影,以及鱼贯入城的信王麾下。 知府周吉祥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道:“咱们的这位信王殿下还真是难缠啊……” 最喜欢走在队伍最后边的黄宗羲耳聪目明,猛然回过头来瞪着周吉祥。 周吉祥心中大惊,却又面不改色地喃喃道:“信王殿下不按常理出牌,嫉恶如仇,雷厉风行,体恤百姓疾苦,真乃我大明的好王爷,实乃我皇之福啊!” 黄宗羲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继续跟着重真充当后卫。 周吉祥抓了一把颌下流水般的汗水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他下属的干吏觉得知府大人说得好有道理,忙不迭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重真在延安府进行了充足的修整,也将麾下这支看似庞大实则却是臃肿了许多的队伍,进行了细致的裁剪,最终只留下了三百个人。 凡是瘦弱的,懒惰的,想要偷奸耍滑的,思想不健康的,全都剔除出队,甩给周吉祥这个总是抱怨劳动力不足的免费劳动力,去进行劳动教育。 重真只要那些被西北苦哈哈的生活锻造得更加健硕,更加坚毅,单纯的,天真的,老实的,哪怕是像袁七那样笨点儿的,他也有信心将之培养成为一名悍将。 那些年少家贫,但也人穷志不穷的大头娃娃,则格外令其看重。 但他自忖唤不醒那些装睡之人,从龙之功,只好与这些人无缘了。 没有人胆敢嘲讽堂堂信王殿下,就像一个行走天下,锄强扶弱的江湖豪侠。 更没有人胆敢嘲讽他的队伍,就像一支流浪难民的收容所。 在彻底见识过重真的温柔时犹如慈母,残酷时又犹如严父的非正常手段之后,周吉祥等延安文武对于信王殿下的崇拜之情,已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兵在于精而不在于多!”在延安府的这几天,重真经常这样教育周吉祥。 深入了解之后,重真觉得这个老好人其实还不错,没有大作为,也没有大错。 这在明末这个人人都在为着自己谋求出路的焦虑世道里,实在是非常难得。 唯独遇到问题不率先想着如何解决,而总是喜欢和稀泥的软弱行为,令重真很是不满。拜托,你可是堂堂知府大人诶。 放在后世,那已是一个地级市的一把手了,怎么可以这么消极呢? “怕魏忠贤?怕他个球!前几天他还被本王当着他司礼监下属的面踩在脚底下呢!便连锦衣卫都屈服于他?嘁!当时锦衣卫的总旗小旗百户,外卫内卫明卫暗卫,全都在场,有人出来替他说一句好话么?” “殿下,这些事情您自己知道就好了……” 今天已换了三套内衬的周吉祥再度汗如雨下,蓦然觉得信王殿下这个年轻人,坏点子实在是比魏忠贤还多。 人魏公公好歹喜欢拍他马屁之人,可信王殿下怎么就不喜欢呢? “要知道不喜欢下属拍马屁的上级,可算不得一个好的上级啊!”周吉祥蓦然觉得自己就快要崩溃了,“在这西北之地苦熬了这许多年,某招谁惹谁了?” “周大人,你想不想调回京畿去?去诸如大名府这样的地方当知府?” “啊?殿下……这这这……可以吗?”周吉祥弱弱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惊喜。 “卢象升卢公迟早是要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大名府知府的位置这就空出来了,让谁去好呢?待本王回京,非得提前与皇兄好好探讨一番这个问题!” 重真摩挲着颌下逐渐密集起来的钢针胡须,一本正经地沉思道。 第374章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周吉祥的眼睛很亮很亮,捧着汝钦宝剑的黄晓腻则暗笑不已。 重真瞥见周吉祥的表情,突然知晓自己为何会喜欢这个人了,因为他的这副样子很像一个人,后世的一个搞笑明星——陈石祥。 “知府大人可认识一个叫做周星星的人?”重真探着脑袋问道。 “啊?啥?谁?”周吉祥的傻,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看来没人与我一同穿越到这片绚烂的平行时空之下来。” 重真很失望,却仍旧谆谆教诲道:“在任何地方当官,尤其是知府巡抚这样的一把手,手中一定要有兵,并且一定要把兵权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 哪怕周吉祥再如何后知后觉,也终于领悟了重真的苦口婆心,道:“诺!” “整整两天了!除了白水县城与西安府之外,这是本王于此地西北之行停留时日最多的这座城池了,希望知府大人莫要让本王失望!” “请殿下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替吾皇守稳守好这一府之地!” “如果你的力量够足,本王并不介意你帮助一下周边诸府!” “殿下,这样好么?” “覆巢之下无完卵,共克时艰而已,又不是让你去兼并!” “殿下……”周吉祥觉得自己铁定是要再换一套内衬了,或许就连外衣都无法支撑到晚上,由那个打扮一下其实也挺漂亮的糟糠之妻,替自己宽衣解带。 “知府大人可知为何我大明辽东诸军,会于宁远大战前,一败再败么?” 周吉祥情知若不能给信王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便深深吸气道:“互不统属,各有争端,各自为战,互不支援!大人的五根手指再如何粗壮,也抵不过婴孩的一只小粉拳,何况是建奴这样的豺狼呢?” 重真若有深意道:“是啊,知府大人一语中的,当真是好见识啊!” 周吉祥苦涩一笑,索性豁了出去道:“而宁远大战之所以胜,正是因为同仇敌忾,置之死地而后生。又有‘恃坚城,凭大炮’等新型战术与火器。更有我辽东健儿一刀一枪的拼杀,其实下官最佩服的还是那只传说中的大蝗虫……” “那只蝗虫确实无比英烈。”重真叹道,“就连本王都是他救的,你继续说。” 周吉祥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之后的宁锦之战,比宁远之战规模更大,战线更长,要守卫的地方也更多。 但我辽东军已因宁远之战而充分成长,建奴却未有寸进,乃至比奴酋所率之兵略逊一筹,虽有黄台吉行险一搏,但袁崇焕循规蹈矩,哪有取胜的可能?” 重真轻笑道:“听知府大人的语气,似乎并不太认同袁崇焕的战术战法?” 周吉祥大笑道:“若在袁公主持的登辽战役之前,下官也的确认为那个所谓袁帅的坚城大炮之术,乃是克制建奴铁蹄的唯一法门。 虽有久守必失之嫌,但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便也只能如此了。然而一场登辽战役,已让下官对于战争,尤其是文官统帅下的战争,有了新的认知。” 重真郑重地拍拍周吉祥的肩膀道:“本王的感觉没错,你确实是隐藏了自己的才华。本王不赞成你如袁崇焕那样张扬,却也更不喜欢你的独善其身呐。” 周吉祥郝然作揖道:“殿下,下官知错了……” 重真道:“紧邻延绥这个九边重镇之一的延安府交给你,本王放心。那你觉得,那个敢与权阉争斗的白面书生孙传庭,是否还需要前来西北帮衬呢?” 周吉祥大喜道:“伯雅与下官乃是同殿进士,才华谋略胜过下官百倍……” 重真无情地打击着他道:“你也自诩拥有才华谋略吗?” 周吉祥大笑道:“若伯雅前来陕西坐镇,那么下官便只需殷勤耕耘便是啦!就算这西边之地再如何干旱坚硬,下官也有信心在此耕耘出一方天地来!” 重真虎着脸道:“是自称一方天地么?” 周吉祥讨饶道:“殿下,您就不要再试探下官了,下官早已被您看了一个底儿掉啦!” 重真大笑道:“谁稀罕把你这个油腻大叔看光光哦。晓腻,咱们走。” “诺!” “恭送殿下!” “与之相比,本王更喜欢‘殿下再见’。” “再见?是再会吧?行!那么下官衷心希望,与殿下再会!” “希望再会之时,西北之天已不再是风起云涌。”重真深深地吸了口气,望了望西边大团大团的火烧云,话语深沉。 周吉祥大喜道:“今夜或有春雨,殿下便在延安府再歇一晚吧!” 重真道:“也行,不过今夜的本王只属于本王,尔等休要再来套本王的话!” 周吉祥嘎嘎大笑道:“殿下安心清修,下官这便告退。” “滚!”重真很生气。 “诺!”周吉祥很满意。 日落西山,百鸟归林。 外出历练并且勘探周边地形的周遇吉黄宗羲袁七王虎等人,也都率领着自己的麾下回城归营了。 从这些少年战士不见丝毫疲惫的坚毅浅笑之中,重真看出了他们的收获与满足。而他们从他这个少年信王刚毅的面部线条之后,也察觉出他的心情很不错。 确实,一切的所见所闻,都预示着西北的局势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信王殿下曾无数次提及的骤然动乱,并无丝毫产生的迹象,这如何不令人感到欣喜呢? 然而重真却知晓,这一切都将取决于西北之行的最后一途是否顺利。 随着最后一丝来自于日光的光线被这苍茫大地所吸收,残月升空,如勾。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重真也收拢纷乱的心思,望着北边的深沉黑暗投以了深深的一瞥,暗道,“延绥,王嘉胤,我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从延川到清涧,再往前已非常接近于绥德县了。 (终于知道这几个地名为何这么熟悉了,北宋的种谔所筑的青涧城,应该就是这里吧。还有北宋与西夏在横山地区发生的数次大战,原来当时西北边境线在这里啊。) 陕北榆林镇的氛围,与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 不止是敏锐如重真黄宗羲王虎者,就连袁七这个愣头青都感觉到了。 ( 第375章 杀年猪庆余年 “不对啊殿下,我们分明已经打出旗号了,这一路行来也没少惩强扶弱,山贼都剿灭了好几股,可老百姓看待我们的眼神,为何总感觉怪怪的呢?”袁七道。 重真叹道:“看来此处的许多百姓,都非常不喜欢我们剿他们的匪啊。” “为何?”袁七愣然,忽而大惊道,“殿下您说他们的匪?莫非……” 重真面色沉重道:“此事也不能全怪百姓,是我大明在此处的管辖太过不得人心了。这是本王首次感到我大明某地,也有建奴全民皆兵的趋势。” 袁七龇牙道:“殿下说错了吧?是全民皆匪!” 黄宗羲早已将辎重队从队末调整到了居中的位置,闻言没好气地说道:“你啥时候能变得聪明一些啊?” 袁七也没好气地回怼他道:“都是受袁公赐字的人,你说话做事可以不要这般冲动吗?” 黄宗羲洒然笑道:“我大明之所以能够驱除蒙元而立国,更带领华夏走过了两百六十年的岁月,凭的就是洪武永乐的这股子冲劲,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这些后人,都快将祖宗传下来的优良传统,给尽数丢弃了。” 袁七皱眉道:“也不见得吧,至少我们的殿下还是很有冲劲的。” 黄宗羲慨然叹道:“只可惜泱泱大明,若殿下者唯此一人啊!” 重真无奈道:“难道你希望群王并起,让我大明陷入四分五裂之地吗?” 袁七尚是首次见到重真反驳黄宗羲帮助自己,立刻兴奋得大笑起来。 “你笑个屁!”黄宗羲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忿道,“那也总比养猪强!” 重真失笑道:“其实去年的收成还可以,但本王诸事繁忙,居然忘了奏请皇上杀个年猪以庆丰年了。嗯,待今年过年,本王会与皇兄商讨此事。” 黄宗羲大惊道:“别啊殿下,属下就是随便说说!” 重真大笑道:“人总是要经历愤青这个过程,才能真正成长起来的。” 黄宗羲没好气地说道:“殿下您就从未有过愤世嫉俗的情绪。” 重真慨然叹道:“那是因为本王将所有的情绪,都深埋在了心底。” “殿下……”袁七等愣头青感觉不到重真的情绪变化,黄宗羲周遇吉黄晓腻却多少有些感触,尤其是触发了这丝变化的前者,不禁感到十分后悔。 “无妨,别往心里去,在本王眼中,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超过了太多太多的同龄人,还请把这股子冲劲继续保持下去,本王坚信你定然会破茧成蝶的!” “嗯!”面对重真的鼓励,黄宗羲重重点头,暗暗发誓。 此时的他,已完全不认为面前的这个少年就是那只大蝗虫假扮的。 因为无论是从气质、言语、行止、情怀等哪一个方面来说,都远胜昔日。 “若真是他,那也已经脱胎换骨,没有什么不妥当的。那个被困在王府之内的皇族少年,不一定有他做得好。”黄宗羲默默说道,已决定默默追随。 一行人继续北上,饥民流民越来越多,拾荒者在此根本就没有生存空间。 延绥县城已遥遥在望,重真心内的愤怒也越来越浓郁。 “延绥知县食君之禄而碌碌无为,该杀!” 至于杀了知县由谁接任,重真认为县丞或许会做得更好,再不然主簿也行。 若全部都是一丘之貉,那么重真便会改变原本的计划,让黄宗羲带上几十个骄兵悍将治理延绥,乃至清涧、吴堡子渊等县,就像卢象观治理白水那样。 总之,重真不认为自己就像崇祯那样,很有些管杀不管埋的嫌疑。 朗朗乾坤之下站在一处高坡之上远远望去,延绥县城四门紧闭,城外聚集着许多的饥民,本就狭窄崎岖的官道,因为饿殍载道而更加难行。 “殿下,怎么办?”袁七问道。 重真淡笑道:“王嘉胤倒是挺会选地方,看来他早已收到消息,并且已按讷不住,将起事地点从府谷换到了延绥。” 蹙眉沉思如周遇吉黄宗羲者,闻言大惊道:“贼寇竟胆大若斯?” 重真冷笑道:“这何尝不可看作是本王刻意引他出来的呢?” 黄宗羲恍然大悟,由衷道:“殿下神机妙算,属下万分佩服。” 重真斜睨着他道:“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这一路上没少腹诽吧?” 黄宗羲尬笑道:“殿下,您为何非要说出来呢?” 余者尽皆大笑,王虎等山东豪侠早已习惯重真谈笑之间的杀伐果断。 新编的两个百人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躁动的心便也逐渐安定下来。 统领他们的周遇吉趁机说道:“遇上信王便是你们此生最大的福分。” 这两个百人队中,也有一些本土的小队正。 其中一个叫做铜板的少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明明有一顿没一顿的,却格外强壮,古铜色的皮肤下面布满了肌肉,看上去极富力量感。 他的声音也很低沉,哪怕是寻常交流也声若洪钟,带头说道:“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唯勠力杀敌,以身报国尔!” “勠力杀敌,以身报国!”其余人对他很是信服,齐声跟随道。 袁七连道说道:“嘘,小点儿声,可别打草惊蛇了!” “这些饥民早已饿得头昏眼花,除非是粮食,否则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重真摆摆手,又看着铜板等新编的两个百人队,郑重说道:“这个机会是你们通过自己努力才争取来的,你们从未放弃过大明,那么大明也不会放弃你们。” 读过几年书的同伴动情唤道:“殿下……” 重真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无需如此煽情,吃饭时一切都在饭里,喝酒时一切都在酒里,战场之上便一切都在浴血杀敌里!” 铜板代表其他人道:“殿下说得是,请下命令吧!” 黄宗羲蹙眉道:“王嘉胤有备而来,暂且还看不出他将主力放在何处。可单是遍地饥民这个局,便极难破解。殿下总不可能横推过去,将他们全都杀死。” 周遇吉道:“殿下心怀仁慈,就算这些饥民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也断然不可能如此。太冲你在辽东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难道忘了我关宁军的作风?” 第376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黄宗羲道:“某忘记任何也不会忘记这段珍贵的岁月,可你们并非是最精锐的侦察兵啊!况且西北饥民遍地,水泼不进,该如何见缝插针,收集军情呢?” 关宁军的荣耀,乃是袁七等人一辈子的骄傲,闻言便大笑道:“我关宁男儿个个精于此道,况且太冲兄你大概还不知晓,斯盛兄在成为一名优秀的炮兵之前,正是一名在辽西平原之上与建奴斥候相互猎杀的侦察兵,而且还是伍长呢。” 黄宗羲动容道:“斯盛兄竟还有此经历?” 周遇吉面色微黯道:“陈年往事,休要再提了。” 黄宗羲愣然道:“怎么了?” 袁七拍拍懊丧地拍拍额头道:“怪我怪我,不提了不提了,哎……” 黄宗羲看看他又看看周遇吉,心中一动,脱口道:“莫非是斯民兄……” 眼见两人默然无语,他便也哑口不言了。 “两个演员。”重真心中暗笑,给黄晓腻递了一个眼神。 黄晓腻会意,当即便拍拍黄宗羲的肩膀,神秘兮兮道:“本家兄长,您在辽东待了那么长时间,可曾察觉我关宁军中隐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量?” 黄宗羲倒吸一口冷气道:“愚兄确有察觉,然始终未曾一见。” 黄晓腻傲然说道:“这股力量的名字很是吓人,当然不可能轻易让人得知。哪怕是吴三桂想要染指,也要做好被砍断手指的准备。也就您是我斯民小将军生前的挚友,否则小弟无论如何都不会坦言相告。” “还请小贰兄弟不吝赐教。”黄宗羲内心火热,还是习惯以原名称呼这个昔日的重真亲随。 “草衣卫。” “草衣卫?不是锦衣卫吗?” “没错,就是草衣卫,而非锦衣卫!” 黄宗羲默然稍顷,沉声道:“这名字确实十分吓人!堂堂缇绮天下之锦衣卫,当真就连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黄晓腻道:“辽东无锦衣卫之身影已久矣。” 黄宗羲叹道:“便连卡伦哨探都于斯民兄的手中全军覆没,草衣卫的诞生便也顺理成章了,如此力量真空,以那只蝗虫见缝插针的脾性,断不会白白错过。” “草衣卫不久便会有消息传来,现在本王下令!”重真蓦然朗声说道。 “请殿下吩咐!” “原地休息,埋锅造饭!” “诺!”大多数人轰然领命,但却百思不得其解。 周遇吉黄晓腻若有所思。 黄宗羲则脱口便道:“妙计!妙计啊!” “妙在何处?” “别废话,煮熟了吃饱了就赶紧换一座山头,把这里留给饥民兄弟们!” “哦……哦哦!” 重真又问道:“我们总共有多少支燧发短火铳?” 主管后勤的黄宗羲道:“一百支!” “王虎麾下,可曾学会射击!” “虽不熟练,准心也差一些,但若敌军密集,攻其不备,当可收到奇效!” “都给他们装备上,这是本王答应过的。” “诺!” “强弩呢?” “一百架!” “关宁铁骑人手一架,其余的全部配备给铜板麾下!” “诺!” “甲胄呢?” “积攒了一些,但还是不够!” “铁盾!” 另一支新编的百人队中,一个铁塔般的少年壮汉出列,吼道:“属下在!” “此战你为先锋,本王问你,可敢陷阵?” “万死不辞!” “好小子!关宁铁骑必须着甲,其余的便全部拨付给你部!” “殿下!属下和兄弟们都不需要!” “穿上!本王是要你们死战,但不是一定要你们战死,懂本王的意思吗?” “信王千岁!” “各就各位,备战!” “诺!” 轰然的应诺之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重真的“引蛇出洞”之计中,明末西北农民的起义星火,即将提前蹦现。 是星火燎原,还是昙花一现呢?在大局既定之前,一切都是问号。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连重真这个穿越者都没有十足把握。 但他依然坚毅,无悔。 “唯有奋力拼搏,才算不枉此生,不枉此行。” 杂粮饭食入胃,这是重真第一次狼吞虎咽。 因为时间紧迫,必须分秒必争。 东南来的微风已让饭食的香味飘散到了远处,庞大的饥民队伍就像一只因为过度的饥饿,从而嗅觉灵敏,但却行动迟钝的老虎,往着此处缓缓地移动过来。 老虎与黑熊早就吃过了点心,在另一座山头之上看到这一幕,轻啸一声,便再次隐没到了稀疏枯黄的山林里。 伙头兵在后方不断地生火造饭,烤番薯烤土豆的香味随着初春的夜风,香飘十里。 饥民们沿着食物的香味,本能地更换着山头,经常因为争那一个半个的番薯土豆,从而拳脚相向,乃至头破血流。 争斗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同样传得很远,尤其是在最高处安营的重真等人,不但听得一清二楚,还从那微弱的火光之中,看到了绰绰的丑陋人性。 “乱世确实能够造就出一批英雄来,但更多的却是将人心深处的恶魔,释放在这个人间。”重真负手叹道,“越是这种时刻,就越是需要引导与秩序啊!” 周遇吉黄宗羲王虎等机灵的人闻言,尽皆受到了启发,陷入了对于大明未来的沉思。 袁七袁十三瘦猴等人似懂非懂,似乎是有点儿开窍了:“原来,仗还可以这样打!” 铜板铁盾等新编的百人队则一片懵懂:“接下来是杀敌,还是睡觉?” “安营休息吧,待金鸡唱晓,便是日光生辉之时。”信王重真下达了军令。 “诺!”众皆低声应诺。 老虎啸谷,黑熊怒吼,高处不胜寒。 这座绥德县境内的最高峰,始终都无人敢来攀登。 哪怕是聚众为王的王嘉胤,在听到了时时响起的兽王咆哮之后,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原本志在必得的他,因为饥民的离去而瞠目结舌。 他将五千人马,分散驻扎于绥德县的四座城门之外。 结拜兄弟吴延贵,同族兄弟王国忠,远房本家王自用,各领一千。 他本人则亲率两千,堵在绥德的南城门之外。 但局势的瞬息转变,让这其余的三大头领都乱了方寸,齐聚于他帐内。 ( 第377章 王嘉胤登场李洪基远乎 头号亲信吴延贵籍着黑夜之中昏暗的月光,凑近他道:“大头领,怎么办?” 王国忠和二头领王自用也目光炯炯,看着这个本家的大头领。 王嘉胤沉思片刻,沉声道:“严加防备,以不变应万变。信王充其量也就数百人马,而我府谷义军不算裹挟来的那些饥民,也有五千人马,就不信打不过他。” “是!”吴延贵与王国忠立刻抱拳领命,回到了各自的军中传达军令。 “好!”王自用点点头,也退了下去。 王嘉胤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暗哼一声,面上闪过一丝不虞。 “他就从未体恤过老子的苦心,老子是从过军的,深知安营扎寨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老子已尽可能地押后起事时间了,但这西北的天还是太冷了。 军帐明显不够用,粮食也不够吃,大多数的兄弟仍在旷野之中人冻挨饿啊。再忍忍,再忍忍吧兄弟们,等杀了信王祭旗,再攻破绥德。 让杀官造反的烽火在这片枯黄久矣的土地之上呈现出燎原之势,一切的难题便都会迎刃而解。届时,无论是贺虎臣这员驻守榆林的虎将,还是曹尔桢这个草包巡抚,都将在老子的滔天兵势之下,瑟瑟发抖。” 王嘉胤已充分运用了从军之时学到的些许军伍知识,但对于时局的把控显然还远远不如,尚且不知陕西巡抚已换了人,换成了杨鹤。 洪承畴张耀也已升官,白水等县已在信王的大力支持,以及大名知府卢象升族弟卢象观的努力之下,以最大的速度趋于平和,恢复着秩序与生产。 毕竟大多数华夏百姓对于劳动致富的渴求,远胜过造反暴富的奢望。 便连之前他最瞧不起的延安知府,也一改无为之态,在沉默之中爆发。 之前联系过的王二义军,更是已尽数伏诛。 此时与他保持着联系的,其实不过是“春风吹又生”的草衣卫罢了。 大牛就像过家家一般,亲自主导着这场极受信王重视的谍战。 重真从很小的时候便知晓,历朝所有的义军内部,其实都是有所分歧的。 大多数义军从巅峰走向衰弱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并且还都是在瞬息间的事。 既然早就预判到府谷的王嘉胤,将会于原本历史上的崇祯元年,也就是在这片平行时空下的天启八年,聚众揭竿。 那么在被天启任命为三边总督之后,他就没有理由不事先埋几枚钉子进去。 “否则岂非浪费了从师尊处偷学而来的夜观天象之术?”天将拂晓,重真负手立于山巅,望着凌空而立的倔强启明星,内心火热。 “明末最先成名的义军头领王嘉胤,终于要正面交锋了。高迎祥、李洪基、张秉忠,又在何处蓄势呢?” “殿下,兄弟们都已吃完干粮,已整军完毕。”周遇吉来到身后禀报道。 再后边,是袁七、王虎、铜板、铁盾等众将士。黄宗羲也全副披挂,黄晓腻与韩越,则紧随重真身旁。 “关宁铁骑与王虎编队组成锋矢,铁盾居左,铜板居右!目标王自用,全军出击!”重真断然下达了军令,又轻声道,“本王也许久未曾开弓了。” 铁盾瞪眼道:“殿下,您不是说要属下陷阵么?” 重真欣然道:“战马不够,你先委屈一下,将这个重任也交给王虎吧。” 铁盾与王虎意气相投,相处得极为融洽,便道:“好吧,那我下次。” “好兄弟!”王虎低喝,三个百人队正,相视点头。 另一匹健硕的河套战马,驮载着一身金甲的袁十三。 大黑马又回到了重真身边,他手握精铁长矛,斜挎长弓,背负着大铁剑与汝钦宝剑,翻身上马,瞬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久违了,辽东关宁铁骑的豪情。 王虎等人感受到其澎湃的战意,无不热血沸腾,拍马跟随。 从京师携带而来的双马乃至三马,再加沿途收拢的一些,尽皆分给了这些惯会骑马的豪侠,一应的辎重都拿去遣散饥民了,有人的装备都已配备在人的身上。 三百余人,已毫无后顾之忧,只需向前,凿穿,即可。 三支编队以品字形,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绥德西门王自用的营寨之外。 重真的情报没有错,王自用的营寨是王嘉胤义军四大头领之中,防备最为松懈的,哪怕身为大头领的王嘉胤三令五申,但王自用仍然不以为意。 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为困倦的时候。 就连心内隐隐觉得不安的王嘉胤,此时都已松懈了下来,变得昏昏欲睡,但他打算天亮之后就攻打绥德县城,于是就强撑着疯狂打架的眼皮。 王自用与他的一千麾下就更加不用说了,无不好梦正酣。 大牛徒手便扭断了一个抱着木制长矛,瑟缩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匪徒。 ——大牛已注意这家伙很久了,从府谷穿过神木、佳县、米脂,沿途就这个作为瘦弱不堪的家伙,所犯下的罪行最为滔天,最令人发指。 为了不引起榆林贺虎臣部的注意,以便在绥德给信王制造一个惊喜,他们没有去攻打沿途的县城,但沿途的零散的村落小镇,却都遭了殃。 遍地的饥民很大程度之上,其实都是他们所制造出来,并且驱赶而至的。 其目的,无非便是能够在绥德境内,对北上的信王造成阻碍。 “如此私利,这哪里是义军,分明就是流寇!”大牛已无数次地怒而腹诽,若非信王严令,早就怒发冲冠,潜入王自用帐内,杀了那个纵兵为匪的家伙了。 机会一定会留给有准备的人,解决了几个摆摆样子的所谓哨探,大牛挥挥手便让麾下各自散开,依计纵火,或者打开寨门,他则灵活地往中心大帐潜去。 大牛乃是关宁军的侦察兵出身,又受草衣卫谍战之法特训,在这毫无秩序与反侦察强度的流民之中,简直如鱼得水。 很快,他就来到了王自用的大帐之外,帐口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大牛无语地摇摇头,悄悄地掀起帐帘,已便闪了进去。 ( 第378章 官军无道绝不就戮 别看大牛身材高大魁梧,手脚却很是轻盈灵活,几乎没有声息地就来到了王自用身边,看看那个正搂着两个农妇砸吧着嘴酣睡的大流寇,草衣卫专用的匕首握在他的右手,左手悄悄地凑近王自用的嘴巴,双手同时发力,便一击即中。 王自用不愧为大流寇,虽胡天黑地了一夜,正自无比疲乏,却依然有着一定的警觉,于匕首划过咽喉的瞬间睁开眼来,下意识地想要惊呼,但大牛厚实巨大的手掌,已将他的嘴巴牢牢地捂住了。 王自用就连挣扎都未来得及,便被一匕首割断了喉咙。鲜血喷溅,他剧烈的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响动与声息。 左右的农妇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想要睁开眼睛,却被大牛提前敲晕了。 “抱歉,若看见了俺的样貌,俺就只有连你们也一块儿杀了。”大牛低声喃喃着,就干脆利索地切下了王自用的硕大头颅。 营寨边缘已传来喊杀之声,夹杂着火光冲天而起时的“哔啵”之响,酣睡的军营因为三支百人编队的闯入而惊醒了,然后瞬间就乱了。 营帐外传来了亲信惊慌失措的呼喊,大牛握住王自用的砍刀,就于帐帘之内横刀而立,第一个冲进来的流寇亲信,还未有所意识,被已被他一刀枭首。 “这刀还行。”鲜血喷溅,将紧随而至第二个流寇喷了个满头满脸,大牛却咧嘴一笑,又一刀砍了出去,刀势凌厉无匹。 那流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削去了脑袋。 鲜血喷溅在大牛无比魁梧的身上,他却丝毫无畏,反而有种浴血成魔的酣畅。 “弓呢?我们的弓呢?” “弓箭手呢?我们的弓箭手呢?” 有流寇在外边乱七八糟地大叫,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序的惊慌。 “你们的弓也配叫弓?你们的箭手也配叫箭手?”大牛见识过重真的箭术,也领教过建奴白甲骑兵的骑射之术,哪里会将流寇们的土箭猎弓放在眼里。 他右手握刀,左手抓着王自用狰狞惊慌的头颅,撞破帐帘就冲到了外边,犹如虎入羊群,对着那些乱纷纷的流寇,就是一顿无情的砍杀。 他的草衣卫战友们也都围了过来,加入其中。 流寇们哪里经受得住这些辽东精锐的突袭,尚未完成集结,便已四散奔走。 “王自用首级在此,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大牛的声音宛如惊雷,火光将其浴血的魁梧身影映衬成了一尊高大的战神。 闻者、见者,无不胆战心惊,哪里还有抵抗的勇气。 王自用布局凌乱的营寨中心点已然开花,攻打的三支百人编队,更是无需耗费多少的力量,一路之上势如破竹,很快就完成了一次十分彻底的凿穿。 强弩几乎没有消耗,燧发短火铳更是一声未响,全是近战杀敌。 “因为,他们不值得!这些武器都是留给河套寇的!步兵清剿营寨,骑兵继续向前!大牛,看你的了!”重真事先就说清楚的,并继续下令道。 “诺!” 众皆领命,各司其职。 铜板、铁盾率着几乎没有损伤的百人编队一左一右,继续清剿着营寨内束手就擒的流寇。 有流寇见了大惊道:“不是说叫我们束手就擒吗?” 铁塔般的铁盾狞笑道:“是啊,但是你们并没有说投降了啊!” “投降!我投降!” “我也投降!” 不甘铁盾之后的铜板也狞笑道:“投降?谁允许你投降的,拿起刀子来反抗!莫要丢我西北汉子的脸!” 手上与麾下的杀伐动作,丝毫没有停止,军容鼎盛,步步紧迫,杀伐果断。 “咋投降都不行啊!” “官军无道!官军无道啊!” 流寇走投无路,纷纷大叫。 铜板狂吼道:“我西北汉子只能战着死,绝不俯首就戮!” 其麾下随之怒吼:“战着死!战着死!” 其声震天,气势如虹,闻者惊心,哪还有抵抗的勇气,无不逃散,但周边立寨军寨,轻易无法逃脱,大多数流寇都只能被清剿。 铜板见没有成堆的流寇了,便大声下令道:“十人为单位,分散剿寇!” “诺!” 十个什长轰然应诺,带着麾下的两支队伍,开始有条不紊的追敌,杀敌。 铁盾在另一侧照法施为,软蛋般的勋贵之后张之极走了重真的关系,才好歹在他的麾下混了个什长当当。 这一路上他在一群要不战功赫赫,要不武功扎实的人群当中,处于鄙视链的最末端,就连铁盾、铜板这些不了解他身世的苦哈哈,都敢对他吹胡子瞪眼。 他早就憋屈坏了,于是此时此刻,他便穿着那套银色的英国公布面甲,冲在队伍的最前面,通杀落水狗,怒刷存在感。 温室里的花朵终于开始成长了,重真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因此对于张之极在铁盾军中的状况,完全是可以放心的。 “他与铜板都是顶天立地的西北壮汉,虽然出身卑微,但是自小喜欢兵法武术,只需加以正确的引导,他日必定可以成为镇守西北的两员大将。” 重真强壮的身子因大黑马的策动而略微起伏着,憧憬道:“老子突然有点儿期待与李定国那小子的见面了。” 重真不是好高骛远的人,他只是稍微地展望一下未来,更多的时候他都脚踏实地。 他很坏,憨厚的大牛显然也已经被他带出来的草衣卫的行事作风,给熏陶坏了。 当王自用的军营喊杀四起,陷入一片混乱火海的时候,隐藏在其营中的草衣卫成员,也差不多快要抵达绥德县城北门,王嘉胤同族兄弟王国忠的军营了。 王国忠惊讶之余,还以为是大哥看不过王自用,这么快就内讧偷袭了他呢。 这个会在未来置于其族兄于死地的人,满怀心事地遣人去察看,正好碰见了连滚带爬前来报信求援的草衣卫成员。 “二狗子!怎么是你?”王国忠的亲信惊讶问道。 二狗子很讨厌这个称呼,于是将脸上的愤恨表现得淋漓尽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汗水,愤愤不平道:“大头领……不!王嘉胤偷袭了我们!我家头领要小的赶紧来请三头领,前往支援!”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79章 揭竿而起何曾祸国 “竟有这等事情?”王国忠的亲信表示有点怀疑,毕竟他们是发过誓的。 二狗子跺脚道:“快点儿吧,去得晚了,我家的军寨就要被烧光了!” “这……” “老猫哥,算我二狗子求你了!” “好吧!你随我来!” 王国忠名字取得不错,可惜既不忠于国家和百姓,也不想忠于他的族兄,他只想忠于他自己。 无需听二狗子着急的口述,仅是看他火烧眉毛的悲惨架势,他便已经做出了决定:“走!随我一同去质问大哥!缘何才刚起事,便已同族相残!” “走!” “头领,需要留人看着寨子不?”王国忠的亲信问道。 “看个毛线!你以为城里的那些胆小鬼,敢出城袭营么?唔,不过留个百来个疑兵也好,你去安排一下!” “遵命!你你你,随老子过来!” 王国忠的亲信带着几个人屁颠屁颠地守寨去了,他本人则带着九百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寨,望着城西的大火正旺处,飞奔而去。 然后,便与重真所率的关宁铁骑小队,以及王虎的山东豪侠百人队,与城北城西的转角处,激烈碰撞,迸发出了惨烈的战火之花。 所谓惨烈,自然是针对于王国忠部而言的。 从府谷县避开县城来到这绥德县境内,他们何曾遇到过像样的抵抗。 就连曾经无比敬畏的绥德县令得知了他们的到来,都紧闭城门做起了缩头乌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天下无敌的。 螃蟹横行,必遭横扫。 重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光明磊落的人,才不指望让这个家伙去偷偷杀害王嘉胤呢,于是一顿毫不留情的冲锋,当先的王国忠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他一矛刺穿了胸膛,坠驴而亡。 “头领!头领……”他本就乱糟糟的手下,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杀了个人仰马翻,尽管他们的军中,也就王国忠拥有一头驴子。 “二狗子,你……” 二狗子将对于称呼的满腔愤恨,全都融入在杀敌之中,两柄短刀在他手中就像菜刀一样,专挑落单的杀,因为中间要留给关宁铁骑和豪侠编队,用来凿穿。 “老子乃是来自大明辽东的草衣卫士,专杀尔等祸国之徒!” “我们揭竿而起,哪里祸国了?” “纵不祸国,也曾乱杀无辜!” “胡说!哪有?” “山间尚可勉强自足的百姓何辜?这遍地的饥民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朝廷昏庸,官员无道,我等聚众起事,就是为了替天行道……” “宵小之徒,天道浩瀚,又岂是尔等所能理解的?纳命来吧!” “狗子饶命啊……” “噗嗤!” 一声脆响,人头落地。 附近几个好不容易提起血勇想要反击的,也被他犀利的军中杀敌刀法,以及传承自关宁军悍不畏死的战斗方法,给三两下就解决了。 一时之间,鲜血喷溅,头颅滚滚,将他衬得犹如一尊黑夜战神。 二狗子已不想跟这群无情起来很无情,无道起来很无道,怂起来又秒怂的所谓义军废话:“就你们这群鼠目寸光之徒,将这片土地打烂之后,真能在彻底推翻大明王朝的基础之上,烈火锻血,缔造出一个堪比汉唐的盛世来?我看难!” 二狗子默默地嘀咕着,犀利的眼光一瞟,居然再难看到落单的流寇,不禁极为后悔在这几个怂蛋的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老子跟一群夯货废什么话呢?” 二狗子抓紧时间,连忙骑上王国忠的那头驴子,跟上了后缀的豪侠编队,至于关宁铁骑,那是拍马也难及的。 “老子什么时候也能加入其中啊!”他一边奋力追赶,一边憧憬着这份荣耀。 关宁铁骑攻打一个由百来个流民所守的寨子,根本就无需施展战术。只需最基本的技巧——铁索绳一甩,精准地套上本就不怎么稳固的木寨,健硕的战马轻轻一扯,便已分崩离析,攻破了王国忠好不容易找来才来扎下的所谓军大营。 “杀!” 重真长矛前指,没有亲自参与冲锋,一声令下,袁七袁十三等人便与赶上来的王虎编队一同,对瑟瑟发抖的寨中流寇,进行了无情的清剿。 “不是老子不想留情,实在是时间他不允许啊!” 看着火光迅速而起,重真默默地为着这个注定会令后人诟病的行为忏悔着。 但他依然坚定地认为,此乃大明王朝不得不历经之痛苦。 “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经文明之痛苦。凤凰涅盘之时的熊熊烈火,会烧尽一切的糟粕与奸邪,留下的都是百炼成钢之辈。烈火锻血的本意,便在于此。” 二狗子终于骑着驴子赶了上来,看清楚了头盔之中重真坚毅的脸庞,心中一紧张便坐直了身躯叫道:“殿下!” “嗯。”重真轻轻点头,用长矛抽了抽他的腰部,赞道,“你很不错。” 二狗子大喜过望,哪里还会分辨信王是在称赞他的腰力不错,还是刚才的那番见地不错,只知奋力地挺直腰杆,咧嘴傻笑,接受这份荣誉。 只可惜座下的驴子不给他面子,带着他希滤滤地转起圈儿来。 “你这秃驴……啊,小的不是说您!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二狗子大囧。 重真则大笑道:“敢于直面惨淡人生与淋漓鲜血之辈,方为真的勇士。本王会跟大牛说,好生栽培于你,让你成为关宁铁骑的后备人选。” “多谢殿下!”二狗子干脆跳下这头不听话的驴子,单膝跪地谢恩。 “起来吧!你去看看铁盾与铜板编队到哪里了!”重真解下自己的马鞭递了过去,毕竟大黑马与之心灵相通,这就是个摆设。 “诺!”二狗子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骑上驴子就将这鸡毛当作了令箭。 行至城墙转角,与铁盾铜板编队不期而遇,差点儿被当做王国忠。 亏得有引路的草衣卫成员认出了他,赶忙道:“别开枪!是自己人!二狗子!” 误会虽然迅速解除了,但二狗子还是觉得很丢脸,决定等到有机会了一定要找个有文化的人把名字改一改,毕竟与人重名可不是一件好事情,何况与狗乎。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80章 西北的官军也不怂 重真挺喜欢二狗子这类人的,老实,忠勇,给口饱饭就是大牲口。 不想朝中的那些兖兖诸公,吃了饱饭就想要银子当床垫,要他们捐个款还哭穷,接过李洪基一进京师,好了,全被拷打出来了。那些劣绅也是,恨不得全天下的粮食都进入他家的粮仓,也不担心装不装得下。 “藏粮于地,藏粮于技,藏富于民。我若为皇,一定要未来的华夏大明遵循高手在民间这一准则。”重真默默地下着决心。 城北流寇营寨已经被攻了下来,在重真的眼中,这座所谓的营寨还不如后世小孩用积木搭建起来的城堡,至少充满美感,因此根本就不屑于将之全线拆除。 但是,有前往城东刺探军情的草衣卫前来禀报:“殿下,城东城门已开!” 重真沉声道:“可是流寇攻破了城门?” 那草根卫士脸现悲痛道:“不是!是从内部打开的!” “莫不成流寇也学会了使用细作?” “不是的!城门大开之后,就从里面杀出来一群官兵,不管不顾便开始冲击还算坚固的吴延贵营寨!” “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重真侧耳倾听,果然听见城东方向喊杀震天,可见战况还挺激烈,仰天一叹,又道,“战况如何?” “惨烈异常!官军损失颇重,但勉强可以支应!” “报!”这名草根卫士话音未落,便有另一卫士由城西来报。 “说!” “禀殿下,城南王嘉胤已尽起两千流寇,前往支援城东!” “看来这个王嘉胤,确实并非一无是处!剑来!” “殿下!”黄晓腻赶忙双手奉上汝钦宝剑,但接剑的并非重真,而是一身金色布面甲的袁十三。 袁十三这个大嗓门朝重真略一施礼,便果断朝城上吼道:“吾乃皇上钦封的三边总督大明信王,尚方宝剑在此,还不打开城门,迎我入城!” “是信王,真的是信王!”城头短暂的骚乱,眼看着就要打开城门了,却仍有疑虑,“万一是流寇的苦肉计呢?要知道他们啥都不多,就是人多!” 重真大怒,斜指精铁长矛道:“混账!你见过如此威武的流寇么?这里乃是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铁骑,前来西北替你剿寇,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别说,一身金甲的袁十三手持汝钦宝剑,还不如这个骑着大黑马,握着精铁长矛,斜挎长弓,背着大铁剑的家伙,来得更加威武。 城上的守军也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毕竟在晨辉和火光的映衬之中,他是除了那个骑着驴子的搞笑家伙之外,唯一一个没有发动冲锋之人,更像一军统帅。 “主簿大人,怎么办?”城上守军纷纷将目光看向其中的一个官员。 被称作主簿的书生拍额大喜道:“我知道了,这才是信王殿下的高明之处啊!快,快开城门迎殿下和辽东铁骑入城!” “诺!” 重真见城门轰隆一声打开了,却策马沿着城墙,往城东奔腾起来,一道军令也迅速下达:“骑兵随我迅速救援城东,步兵入城,赶往城东!” “诺!”两支步兵编队轰然英诺,没有争抢,铁盾在前,铜板在后,轰隆隆地鱼贯入城,然后迅速赶往城东。 城上官军显然有些不适应,面面相觑。 “城门是从内部打开的,就从内部开始支援。里外夹击,上乘兵法也。不愧为‘行尧舜道觉斯民’的信王殿下,用兵如神,绥德得救,西北得活啊!” 绥德主簿樊管恨透了他们蠢笨的模样,懒得用脚去替他们,早已大笑着飞奔下城,往迎勇士入城,他以为这些壮汉也都是辽东来的,却不想其实是本土的。 主簿樊管没有冒然上前去干扰铁盾铜板的行军,只是行注目礼,待所有勇士尽皆入城,便下令官军关闭城门,严加防范。 他本人也仍旧忠于职守,尽管十分担心城东战事。 绥德城东以城门为争夺的中心,喊杀震天。 王嘉胤的两千援军赶来之后,流寇声势大振,好几次都险之又险地可以夺取城池了,但在城头城内守军的拼死反击下,终究功败垂成。 尤其是城头的弓箭手,虽然数量很少,箭矢也稀稀拉拉的,对于经受过建奴如蝗箭雨的关宁军而言,无非就是零星的雨点,但对于流寇而言,无论杀伤还是威慑力,都十分巨大。 “这就是流寇本性啊!他们要想成长成为一支百战之师,太难太难了!就算侥幸攻下了大明的京师,得意忘形倒行逆施之下,只需一战败北,便会一败涂地!” “可惜,若他王嘉胤组一波敢死队,至少有五次机会夺取城门的控制权。尤其是这最后的一次,是他最接近成功,也最后一次或可成功的机会。” 重真率队达到之后,没有冒然发起进攻。毕竟三千余流寇呢,一百人多冒然闯入,来回凿穿是没有问题的,如锦州城下的七进七出也不在话下。 但是,多少会给这支每一名战士都极其珍贵的铁血,带来一定伤害。 “谁的孩子谁不爱?谁的兵,谁心疼!每一个兵都是爹生的妈养的,该血拼的时候要血拼,而更多的时候,其实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 这是重真一以贯之的思想。 重真的突然出现,尤其是那轰隆齐整的马蹄之声,给予了王嘉胤部极大的震慑,竟变得缩手缩脚,投鼠忌器。 就连那些正在各自小头领的威逼之下奋力攻打城门的流寇,也都惊惧不已,无论如何呵斥弹压,都想要暂且撤退以图后势。 “这就是一支军容鼎盛之师,带给对立最大的震慑!”重真傲然一笑,对于关宁军的缔造,的确是他来到大明之后最骄傲的地方。 山东豪侠编队,也是根据这一准则而进行改编的。 豪侠们有热血有毅力还有武功打底,训练起来,事半功倍。 重真蓦然听闻城内传来一片嘹亮的喊杀之声,紧接着两支由西北农民组成的百人编队,便顶着绥德县官军,向着城外攻来。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81章 陕北的高原沧海桑田 西北的官军显然也都不怂,骤然得到支援,士气大振,便将满腔的憋屈,尽皆转化成为了向外冲锋的动力,毕竟他们一直都在被压着打。 就没有一个男人是喜欢自己被压制的,除了女上男下这个相对古人而言,较为新颖的姿势。 “还不错,已经知道借力打力了。”重真欣然一笑,瞅准了方向便将精铁长矛往前一指,赫然下令道,“目标王嘉胤本部,冲锋!” “杀!”关宁铁骑冲在最前面,尤其是袁十三这个移动的坦克,总是觉得不能辜负了信王殿下这身金色布面甲的信任,冲得那叫一个蛮横。 但大黑马比他的坐骑更为健硕,重真便如箭矢的锋锐,枪出如龙。 王虎编队不甘落后,卯足了劲儿追赶,杀敌。 “快!挡住他们!挡住他们!”吴延贵惊觉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目标居然是义兄王嘉胤,而不是自己这个正在挥军攻打城门的人,当真是惊骇欲绝。 慌乱之下,他那本就松散的军阵,瞬间就被铁盾与铜板给撕开了一个硕大的缺口。张之极经过这数月以来的锤炼,又尝到了浴血杀敌的酣畅,竟也奋勇无匹。 “杀!” 紧随两个西北农民编队之后的,是一支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大概五十来人,有利于铁盾编队之外,既不靠得很近,又起到了辅助杀敌的功效。 “哪儿来的抢人头的兔崽子!”铁盾咆哮一声,率队犹如铁塔一般,望着吴延贵的破烂旗帜冲去。 另一边,王嘉胤的两千人马,也受到了凿穿战术的致命打击。 在这越过长城就是蒙古族领地的陕北,谁能不听说过凿穿战术呢?但是真正见过之人却极少极少,尤其是对于流寇而言。 毕竟他们最多只见过一些零散的河套寇,大规模的蒙古族骑兵还真是无缘得见。重真认为,这就是大明军人对得起大明百姓的地方。 至少那些誓死戍边的军队,对得起“军人”这两个字。 尤其是嘉峪关、宁夏卫、哈密卫、榆林卫这些充斥着大漠孤烟的地方。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何等的悲凉,何等的豪情啊! 情感充沛的重真,蓦然感受到了盛唐诗人对于边塞的渴求,顿时豪情万丈,长啸连连。 他用精铁长矛捅穿了十数名拦截流寇的胸膛之后,便猛然将长矛掷了出去,射穿了一个弯着猎弓想要偷袭的健壮流寇,然后飞快取下斜挎的长弓。 一直狼牙箭出现在手中,弓弦瞬间绷得笔直,“嗡”的一声,弓如霹雳弦惊,离弦之箭,犹如闪电。 “大头领!”王嘉胤的身边还是有着好多个忠实亲信的,这大概就是这个能够列入八大寇之一的流寇头子,本身携带的人格魅力吧,毕竟有过军伍经历。 王嘉胤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儿跌下黄尘滚滚的山包去。 他尝试着指挥手下对那支直奔而来的百人骑兵队进行拦截,但是七次匆忙于上山包上列阵,都尽皆被从沟壑之上的逆行骑兵,迅速撕裂。 那个一马当先的悍将,周边都是悍不畏死的保护着他的猛卒,他的弓很硬,箭很犀利,已能对站在山包上意气风发的自己,造成极大的威胁了。 “兄弟!”那个差点儿将自己推下山包的心腹,被一箭贯心,瞬间毙命。 王嘉胤悲愤大呼,只听这个从辽东绕着长城九死一生逃难而来的心腹,将旺盛的生命力化作了最后的一声悲愤忠告:“逃!是建奴白甲骑兵!” 建奴白甲骑兵的威名,说实话王嘉胤是有所耳闻的,据说比河套寇更加凶残。 但是他们远在辽东,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难道也是绕着长城过来的?”王嘉胤念及此处,一颗勉强还能保持稳定的心,瞬间就乱了。 “走!”他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就往反方向奔下了山包,滚滚的黄尘映衬在朝霞里,显得金光灿灿。 但无人欣赏这一辽东绝迹的美景,重真只顾着对准那面破烂的“王”字大旗,冲锋杀敌,而西北之人对于这一幕早就见惯不惯,甚至都有些深恶痛绝了。 因为这覆盖着这片大地的天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雨了。 “本王都不敢竖起这样的一面旗帜来,你一介流寇,何敢?” 重真一直认为,西北之所以能够成为大明最先产生民乱的一片土地,除了饥荒等自然因素,以及官员的不体民情之外,缺少强势外敌的威胁,也是一大因素。 河套寇频繁侵袭大明西北边境,若无九边将士苦苦镇守,如何能将华夏民族的发源地——黄土地,守住。哪怕在小冰河时期,仅是在此生存就极为不易了。 “在布满着沧桑沟壑的黄土高坡上挣扎求存之人,无论是先辈还是当代民众,都值得怜悯与敬佩。然而,我们不能一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官军拼死抵御外敌的成果,一面又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向于他们的戍边不利。 就像我们不能一边吐槽农民起义的劣根性,一边又不断地鼓动别人去给这个世间制造更多的纷争。华夏只有一个,破而后立固然爽快,但是重建的艰辛,除了当事之人,又有谁能体会得到呢?就像后辈总是无法理解长辈的苦口婆心。” 来自22世纪的重真,无疑比本土的华夏人有着更多深沉的思虑。 官员、兵员、富户、穷人、刀客、盗匪……这里有着一个无线循环的死结。 重真认为要想破开这个死结,就必须先以巨力破之,再以清流梳理之。 双管齐下,方有成效。 无论是如杨鹤一味纵容维稳者,还是如洪承畴一味清剿者,都不能成功。 因此对于王嘉胤这支最先起事,由有土的农民变成无田的佃户,最终由饥民产生质变转化为流民的所谓义军,重真暂时只能悲痛地秉承剿灭的原则。 然而陕北的高原沧海桑田,哪怕是县城附近都布满了沟沟坎坎。不像辽西平原那样可以供骑兵肆意驰骋,关宁铁骑和王虎编队,都受到了地形的极大限制。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82章 特种作战法 王嘉胤的山包隔得很远,也就唯独重真的三石硬弓,才能对之构成威胁。 王虎编队里已有不少豪侠觉得憋屈,居然不顾军令,跳下马来充分利用游侠的身手,去追赶那些被驱散了的流寇。 短时成效很不错,便有越来越多之人加入其中,于是锋锐的队形就逐渐解体了。 王虎见状又惊又怒,却无论如何嘶吼,都无法于瞬间掐灭这些兄弟蓦然喷发的游侠性情,便只能率着剩余的三十来骑,与关宁铁骑构成了一支五十人左右的编队,紧随重真往王嘉胤刚才的所在冲去。 可是当奔上那个山包时,这个流寇头子早已逃出去很远,隐没在了高远的沟壑之间,不见人影,唯有隐隐的呼喝,起着收拢溃散部下的作用。 “无论是辽东还是西北,剿匪的任务都十分艰巨。” 重真望着流寇所造成的黄土在照样的映照之下纷纷扬扬,不禁感叹了一句,但随即灵光一闪,又道:“好钢用在刀刃上,将大队的官军用在剿寇之上,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王虎,本王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王虎精神一振道:“殿下请说。” “此灵感同样来源于辽东关宁,草衣卫和侦察兵都可作为参考,那便是——特种作战法。” “特种作战法?” “对,你的豪侠编队,虽然还缺少很多素养,但其实就很有这个潜质。” 脱离编队的豪侠健卒们逐渐地汇聚过来,听闻此言,当真是又荣幸又惭愧。 周遇吉望着初升的太阳说道:“辽东不会出现大量匪寇的,一定。” “嗯。”重真点点头,便道,“走,回城。” 对于他们这些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铁骑而言,这场战斗堪称一面倒,根本就不具备任何战斗艺术,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来源于和建奴鏖战的荣誉,也注定他们也不会被一群流寇牵着脖子去钻山沟沟,因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连老虎与黑熊都不屑于去吓唬一群衣衫褴褛的所谓“义军战士”了,迎着初升的璀璨照样咆哮了两声,就让太阳照着硕大的屁屁,“收兵”回城了。 一入城就开始在城内破败的土黄街道里闲庭信步,在几座城门的入口处,都留下了自己的王者气息——撒尿。 绥德的婆姨与汉子们先是被吓尿了,很快便被逗乐了。 有单纯的孩子壮着胆子走到大街上,去与老虎和黑熊比划,他们的家长居然也没有阻止。 孩子的善良天性让他们很快就与淘气的虎熊打成了一片,甚至还在一个不着调的孩子的建议之中,玩起了猜拳的游戏。 奈何两只憨憨无论如何努力,在“石头剪子布”的简单游戏中,始终都只能出掌。 老虎觉得这游戏挺无聊,用硕大的毛茸茸爪子蹭了蹭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黑熊的脾气就比较暴躁了,再一次输了之后,就人立而起奋力地捶打起厚实的胸膛来。 大人们还以为它俩要行凶了,大惊之中却听孩子们欢快地叫道:“对对对,这就是锤子,这就是锤子。” 大人们化惊吓为惊喜,男人们看向身旁被西北的风沙熏陶得满脸沧桑的婆姨,骂道:“看你生出来的锤子。” 彪悍的西北婆姨们也不甘示弱地顶嘴道:“怪老娘咯?还不是你的种!” 男人摩挲着满是胡渣的下巴道:“老子小时候有这么虎吗?” 婆姨破口呛道:“倒是没有,不过一定有这么熊!” “隔壁老王……” “信不信老娘真去爬老王的坑?” “你敢!” 西北地处处透着华夏古族的彪悍民风,就是这份彪悍缔造出了汉唐雄风。 若非后金已用蛮力先一步构建起了一个野蛮而又稳定的制度,传说里面以关中为基从而席卷京畿的义军里面的有识之士,还真有可能再现汉唐雄风。 但野蛮人的破坏力实在是太过惊人了,他们最擅长将这天下用铁蹄肆意践踏,然后仿照汉家的制度,在这片因血肉的滋润而再次焕发生机的大地之上,施行他们可以将人的思想和尊严,往无尽深渊里沉沦的统治。 这是一段藏在盛世泡影里的迂腐统治,汉家文明里海纳百川的思想,被彻底地禁锢在了一个一成不变的框架里。 还叫那个“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洪武大帝睁开眼看看,两相比较谁更强? 时代不同,汉家后人又怎敢随意地去置喙先辈的成就啊? 因为汉家人始终知晓,后人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是因为有着先辈用双手打下的厚重根基,都是因为有着先辈用肩膀扛起的明净蓝天。 灵智开与不开,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也从来不曾在乎。 他们东施效颦,并不能理解民族脊梁的真谛。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统治,在面对西方侵略者的时候,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甚至于不敢开启全民族的反抗,因为星星之火一起,他们也将被那燎原的大火,燃烧成为一片灰烬。他们是知道这一点的。 重真受过22世纪大环境的熏陶,深知在一个稳定的社会构架之中,一些有心之人就算是想要生出一些事端来,也断然不可能成功。 因此对于西北,“以巨力破之,再以清流梳理之”的背后,必定是要建立起新的秩序来,恢复官府官兵的威严来,同时也要让他们担起责任来。 这是对于原本历史上洪承畴所主张“以剿为主,剿抚并用”的补充,毕竟剿也好,抚也罢,根源若是不解决,那么流民便会不断增长,流寇也会不断滋生。 “西北的这盘棋,实比辽东还要复杂啊!然而黄土高坡的沟壑为棋盘,官员、官兵、百姓皆为棋子,拧成一股绳去与河套寇、西北诸部、乌斯藏、回回等部族势力,角逐角力,将内因转化为外力,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回城的短暂过程当中,重真想到了许多,灵感顿显,信念更坚,信心大增。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83章 管饭管饱足矣 绥德县的知县、县丞,带着一群衣衫凌乱的所谓官军,千恩万谢地将重真等人迎进了城内,可对于他们而言,却只是做了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情。 旭日东升,绥德县城再次沐浴在了灿烂的晨光里。 所有人都已习惯了这里的干燥与黄土,所有人的脸上脖子上,无需风尘,便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黄土,让黄皮肤看上去更加炎黄。 重真带着几个人在城里逛了一大圈,结合之前的见闻,窥一斑而见全豹。 他真的十分热爱这方土地,因为这是华夏文明的摇篮。 往上,华夏民族的母亲河——黄河,绕过一个极大的曲线,再次奔流进入传统的苦难深重的华夏大地,与华夏人的另一精神象征——长城,形成了一片广袤的草原地区——河套。 重真西北之行的最终目标,就是这片土地。 “可不能白瞎了在袁崇焕和满桂面前,所唱的鄂尔多斯黄河漫瀚调。” 但是仿佛,他又绕不开“攘外必先安内”这个怪诞的旋涡。 好在重真及其麾下,对内作战不在话下,对外作战更是堪称血战余生。 住在城内的绥德县人,能来的几乎都来了,简陋的县衙也被挤得满满当当,于是人们就在县衙外边依靠着黄土夯制的房屋墙体,站在古老残破的屋檐之下。 说是全县之人,但人数其实不多,重真的麾下经过大致统计,顶多也就万把个人,并且大部分人的脸上并未带有希冀,而是麻木与不仁。 “他们其实就是来看戏的,来看看老子这个初来乍到就给了他们莫大惊吓的大明信王,究竟有几斤几两。”重真默默一叹,便开始了倾情出演。 他端坐于县衙大堂,却令人将那张沉重的桌案给搬到了一边,将他正在逐渐变得魁梧的矫健身材,展现在本地官军与百姓面前,沉声喝道:“绥德县令何在?” 堂下当先躬身而立者,出列行跪地之礼道:“下官绥德县令程强,见过信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城墙不倒,主将不跑。你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重真对他弃县而逃的行为表示了肯定,又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县城周边的流寇尸体啊?总不可能就让他们在烈日之下暴晒吧?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会引来疫病啊!” 古人莫不对疫病二字讳莫如深,堂外观瞻的百姓闻言,当即一阵骚动,对于县令程强的回答,也充满了期待。 程强心道:“百闻不如一见,信王殿下这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当真是炉火纯青。嘿,幸好本官也早有准备,殿下的麾下不都是来自辽东么?好办!” 程强想起了宁远大捷之后风靡华夏的“建奴头颅的关内之旅”,当即便兴冲冲地说道:“落叶归根,贼寇之身便随便挖个坑埋了吧,也好给黄土地增添一些养分。至于头颅,自然是要在城外垒成京观,以震慑宵小的。” 程强的前半句话还让重真生出了些许好感,但后半句话却触及他心中对于这片土地最深沉的情感,立刻便沉声说道:“二狗子,把本王的马鞭还来。” 二狗子十分恼恨别人如此称呼于他,然而信王这般叫他,他只觉得与有荣焉。 于是欣然应诺,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将那根抽过犟驴屁屁的马鞭,恭恭谨谨地用双手交托到重真手中。 重真翻掌接过,站起身轻轻甩动,马鞭便在程强的身边啪啪作响,唬得他浑身颤抖,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又哪里做错了。 重真看他的架势就知道他无法自主体会,便愤怒地一鞭抽在了他那瘦削但还算宽阔的肩头,道:“你是将我华夏同胞,当作了建奴或者河套寇?” 程强吃痛,却硬是咬着牙齿没有痛呼出声,而是讶然抬头道:“殿下何出此言?下官万万没有这个意思!他们……只是试图乱我绥德的贼寇啊!” 重真还是挺佩服程强的勇气的,这个家伙的才能虽然不一定足以与县令这个职位相匹配,但是他的倔强,确有华夏西北汉子的坚硬,便问道:“你是哪里人?” 程强显然极不习惯重真的跳跃性思维,愣然道:“绥德本县人啊。”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果然名不虚传。” 重真点点头又轻叹道:“你其实问出了全大明所有官员的心声,然而饥民之中也流传着一句话,叫作——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然官也好民也罢,皆我华夏同胞,关起门来如何解决内部纷争,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只要别给外人钻了空子就好。无论头颅还是身躯,尽皆入土为安吧。” 程强略一思忖,便由衷地下拜道:“下官领命,这便遣人执行。” 重真摇头道:“如此多的头颅身躯,不必急于一时,待本王审问完毕,你再亲自带着绥德百姓,前去安葬我为求饱腹而铤而走险的同胞吧。” “诺!” 重真三言两语的安排,所蕴含的情感无疑十分深重,不仅程强由衷折服,便连堂外旁听的百姓们,也都豁然动容。 更有大胆者出声喊道:“知县大人,算俺一个。” “俺也去!” “俺也去!” 有老者犟着脖子道:“你们这群瓜怂,这点儿小事还要劳驾人信王殿下亲自下令,知县大人亲自带领么?喂,衙外的父老乡亲们,信王殿下说就在城外挖几个坑,把那些流寇的头颅和身体就地掩埋了,你们闲着也是闲着,快去吧。” “管饭不?” “受信王殿下的指派,乃是我等西北苦哈哈的荣幸,还敢……” 全身都裹在金色布面甲当中的袁十三大笑道:“那是尔等穷乡僻壤的刁民,以小人之心踱咱殿下的君子之腹。尽管去吧,不但管饭,还管饱。” “管饭,管饱”,两个词语四个字,简短有力,却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许诺都要有效。 民众闻之,足矣。华夏百姓,就是如此的容易知足。 县衙外的民众只要是有分子力气的,全都忙活了起来。 麻木不仁的绥德县城,竟然就这样而焕发出了青春活力。 第384章 殿下可否借一部说话 重真并不因为袁十三的越俎代庖而有丝毫不悦,反而朝他轻轻点头。 袁十三大乐的同时也大为感动,将心比心,干劲十足。 “很好,老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重真见初步的效果已经达到,便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其实本王原本觉得,你这个县令并不十分称职。” 堂外百姓一阵骚动,程强更是仰首大惊道:“殿下是要砍了下官的脑袋吗?” 重真大笑道:“这倒不至于,毕竟你守土还是有功的。” 程强担忧道:“那是要撤了本官的职吗?” 重真大笑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本王看到绥德百姓并没有对你落井下石,反而多有帮衬,便知你虽无大才,却至少拥有责任担当。” 程强苦笑道:“下官羞愧难当,殿下就不要捧杀下官了。本县原有人口五万余,然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万余人,下官这个县令,干脆改成县宰好了。” 重真大笑道:“你扯远了,本王给你介绍一个人吧,张之极!” 铁盾铜板都守在外边以防万一,唯独张之极被重真安排在了身后。 两个憨憨正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蓦然听到重真呼唤那个打起仗来咋咋呼呼的小子,当即便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 一套银色的不免战甲,与袁十三一左一右,反将身着普通布面甲的重真衬托得更加具有威严。张之极正昂首挺胸,仍旧沉浸在方才的热血杀敌之中。 闻言,壮实了许多的身躯一个激灵,出班便吼道:“标下在!” 重真笑骂道:“行了,把头盔摘了吧。” “诺!” 重真用马鞭指着张之极粗糙也黝黑了许多的脸道:“记住这张小白脸,他乃是英国公张维贤的长子,本王就将他留在这边交给你照顾了。” “啊?”张之极与程强同时惊呼。 张之极垂涎欲滴道:“殿下,您不要标下了吗?” 程强则愁眉苦脸道:“殿下,这不太妥当吧?” 重真看着张之极认真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一个机会吗?这就是本王正式交付给你的最大考验,你难道忘了信王府大火遗迹旁边的承诺了?” 张之极心念一转便精神大振道:“此生不敢或忘。” 重真拍拍他的肩膀道:“别让本王失望,这也是你父亲的嘱托。” 张之极咬牙道:“果然是这个老家伙在捣乱。” 重真道:“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标下是说,殿下和家父,对于标下可真是关心呢。” “嗯。”重真点点头又转向程强,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心内发毛,才道,“至于你,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程强尬笑道:“殿下慧眼如炬,下官着实佩服。” 重真道:“老子再重申一遍,本王这是火眼金睛。” “好吧。”程强道,“可就算你是孙大圣,也不能厚此薄彼啊。” “此话怎讲?” “您可是给了白水县很多的资源啊!” “资源?啥资源?”重真斜睨道。 程强坏笑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重真勃然大怒道:“你这个猥琐的绥德县令,还敢跟老子借一部说话,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程强赶紧道:“下官讨饶,下官讨饶。” 重真没好气地看向外边道:“喂,你们几个还不出列来认领你们的少爷?” 在绥德百姓惊讶的目光当中,从大堂之外聚集的人群当中走出好几个汉子来,进入县衙单膝跪地道:“草民见过信王殿下。” 重真点点头道:“本王已唤醒你们这位世子少爷的钢铁之心,他已是宇宙钢铁直男,哪怕是回到京师,也再不会带着你们到处逛青楼喝花酒了,更不会去找涂抹胭脂的娘炮了,尔等终于可以给张维贤那只狡猾的老狐狸一个交代了。” 在别人的儿子和家丁面前说那人的坏话,还说得理所当然,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最令人畅快的是,这几个张氏的家丁还只能尴尬地道谢:“谢殿下。” “起来吧。” “诺。”几名张氏家丁代表应声而起,看向张之极。 张之极丝毫没有维护英国公威严的意思,反而乐不可支地朝他们眨了眨眼。 家丁们很怀疑信王殿下所言掺杂着大量的水分,但是方才战斗之时自家少爷的表现也是看在眼里的,便又由衷朝着重真躬身作揖,行华夏古礼。 “难得。”重真赞声了一句,便对程强道,“这就是你要的资源。” 程强也由衷躬身作揖道:“谢殿下。” “此间事了,本王要再次启程了。”重真负手而立,目光深沉。 程强惊道:“这么快?好歹让下官为您接风洗尘啊!” 重真斜睨着他道:“米脂好歹有婆姨,你绥德有拿得出手的汉子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话非但程强和大堂外的百姓听不下去了,便连一边的县丞都愤然说道:“殿下安敢如此轻视我绥德的汉子?” 重真看向他道:“你就是主管绥德武备的县丞吧?叫什么名字?” 县丞愤然拱手道:“下官程能,见过信王殿下。” “程强程能?” 重真无语道:“本王已尽心尽力,希望你们绥德汉不要让本王失望。” 程强程能带着堂外百姓愤然挥拳道:“断然不会!” 重真又看向另一人道:“你是绥德主簿?” 樊管下拜道:“绥德主簿樊管,拜见信王殿下。” 重真点点头道:“你们绥德的汉其实真的不错。” 樊管仰首道:“下官其实并非绥德县人,只是一个逃难而来,读过两年书的穷酸书生罢了,幸得知县收留看重,忝为一县主簿。” “哦?”重真动容道,“既如此,流寇围城之时,你为何不跑?” 樊管咧嘴笑道:“城墙不倒,主将不跑,这可是殿下您方才所言。况且下官既被委以主簿重任,自当为此尽忠,安有弃城而逃之理?虽说……” “虽说什么?” 面对重真的追问,程强程能无不大惊,吼道:“樊管!你个白丁……” 第385章 百姓为何会造反是个千年难解的命题 重真狠狠瞪了他俩一眼道:“让他说下去。” 樊管深深吸气道:“虽说下官认为,流寇作乱,实乃当世必然!” “哦?”重真笑而不语,轻轻一瞥程强。 程强顿觉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这家伙就是个有了一点墨水,便自诩见识非凡的穷酸书生,乡下佬的见识如何上得了台面?还请殿下恕他狂言之罪!” 程强说着,便已深深地拜伏下去。 重真道:“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与他撇清关系,这说明本王确实没有看错人,你虽无大才,却拥有责任担当的意识与品质。自古朝廷选士讲究德才兼备,我大明也是如此,只可惜选着选着,却选了一帮无才无德、无操无守的混球。” “殿下……”程强程能仰着头怔怔地看着重真看着他俩笑。 “殿下!”樊管的眼中满是激动。 “信王殿下?”百姓则满面的疑惑,静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他们的内心说实话,其实是支持樊管的。 若无樊管数年如一日的体贴民心之举,在王嘉胤聚拢饥民骤围绥德之时,大多数的百姓都会选择杀官造反,群起响应。 王嘉胤千算万算,也是没能算到绥德有个凡事都爱管一管的落魄主簿,同时对于费尽心机聚拢起来,本质上却仍是盗贼劫匪的部下战斗力,估计过高。 重真表面上没有理会不同群体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内心却极其关注,看向樊管与程强道:“本王赦你俩无罪,你俩可针对此点,进行一场辩论。” “辩论?本县与本县的主簿?好,那下官先来!” 程强一怔,旋即苦笑,接着咬咬牙看向樊管道:“西北之旱由来已久,并非朝廷的过错,哪个朝廷不希望自己治下的土地风调雨顺的? 自党项人李元昊建立西夏至大明洪武北驱蒙元收复故土,我华夏已有多少年没能实际统领过这片土地了?与异族的铁蹄统治相比,以华族立国的大明对于这方沧桑大地上的民众是好是坏,尔等心中自有一杆衡量的尺寸。” 程强说到这里仰头看了看重真,又继续咬牙看向樊管道:“本官承认,朝廷对于旱灾的处置,也有不当之处,然而流民本身也并非一点责任也没有!” “说完了?” “嗯。” “轮到你了。” “诺。” 樊管朝重真拱拱手,便看向程强反唇相讥道:“下官没有知县大人那么多的道理好讲,下官只想说——宁为盛世狗,莫做乱世人。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天下百姓以米脂米糕供养朝堂大佬,一遇灾年则忍冻挨饿,何错之有?肚子饿了要吃饭,要饿死了当然需要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需重真示意,程强便说道:“你的说法太有失公允了,你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活下去这没错,可是也不一定非要抢的呀!被抢的那些人也并非欠你们的呀! 哦,不对,你不是其中的一员,不能说你们。尔等……哎,本官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一遇天灾人祸就想着要别人救济,是不对的。别人的粮食难道不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别人的家业难道不是几代人辛勤致富积攒下来的? 你老爷我家确实世代都是绥德的知县,但你又怎知我家这一支为了获得这个位置,付出了怎样的拼搏?用多少钱粮熬粥一般熬出了一个进士来?为了守住这份家业,又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信王殿下慧眼如炬……哦不,是火眼金睛。说你老爷我无才无德,真的没有说错,你老爷我从小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反倒是阿能比我更加聪慧。但是没办法,谁叫我是长子呢?家父早逝,家母体弱,长兄为父啊……” 程强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程能不善言辞,只是拍打着兄长的肩膀,默默安慰。 重真将这一份万万无法作伪的兄友弟恭看在眼里,默默认可。 百姓们仔细回顾了这些年程家所做的一切,不论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当地百姓,又或者说仅仅是为了守住绥德知县这个位置。 总之,所做的一切,也算对得起民众了。 程能见兄长哭得实在伤心,终于忍不住愤怒地看向樊管道:“你说过只要管你一口饭吃,你便会倾力帮助我大哥,缘何今日竟然反咬一口?” 樊管大感惭愧,但想起乡间百姓问干燥的黄土刨食只求苟活的悲惨状况,还是硬着心肠犟着脖子道:“下官惭愧,但下官并未说错,事实胜于雄辩。信王殿下一路行来,相信西北的一切尽已了然于胸。富者恒富,穷者必穷,朱门者锦衣玉食,褴褛者饿死荒野。” 程强忽而悲恸大哭道:“可是造反除了制造出很多的饥民流民来,对于改善黄土地上百姓的生存,真的没有好处啊!远的不说,就说王嘉胤为府谷和我绥德民众带来了什么?带来了粮食么? 没有!他啥能吃的东西都没有带来,倒是把山野百姓的最后一份口粮也给收缴了,还说什么跟着他就有饭吃?除了能跟着他四处流传的那数千部下,其余皮包骨头的老弱病残,他给过饭吃吗?还不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程能大吼道:“就是就是,有本事他们别抢自己人啊!有本事去河套寇那里抢啊!老子若非实在没有本事,否则铁定会率领一军,就食于敌!” 老实人要么不发怒,一发怒着实可怕,樊管被吓了一跳。 周遇吉这个老实人也适时说道:“这一点信王殿下完全可以做个明证。你们以为那些充斥着北上道路的饥民,为何会突然离去?还不是因为信王殿下拿出了我等所有的余粮,让人在沿途的山头之上埋锅造饭,用食物的香味将他们吸引了过去。” 相比于民生,樊管其实更喜欢打仗,闻言居然忘记了与程强的争辩,愣然道:“这也行?仗还可以这样打?” 重真情知这场围绕着华夏千百年的话题,在生产力未能达到一个高度之前,是不可能妥善并且彻底解决的。 第386章 闯字诀和大王令都是骗人的 “百姓为何会造反,是个千年难解的命题。” 重真说道:“别人读书是读成了书呆子,而你硬生生地读成了一个兵愣子。其实站在你的角度上而言,你的说法无可厚非。但是你换个方位,站在华夏大地的角度上想想。 揭竿而起之后吃的粮食难道就是他们自己从地里刨出来的?还不是抢了别人辛辛苦苦刨出来,又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难道将这天下打烂了,就会凭空生产出更多的粮食来嘛? 无非便是死去之人远远超过了粮食的减产,战后余生之人才能残喘,然后追忆战乱之苦,凭借着仅存的粮食,在新朝的调配之下,苟出一个盛世来,当盛世崩塌,则再次陷入动乱。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症结便在于此。 努力做事,造福百姓,才是吾辈华夏少年应该做的事情啊。而不是整日怨天尤人,甚至于盯着别人锅里的饭食,时时想着等吃完了自己碗里的,就去把别人用来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的粮食,给抢夺过来。谁都不容易,谁都不欠谁。” 其实当历史的列车行驶至大明的时候,每一个读书人对于历史,都已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见解。 重真难得就难得在,还知晓那段百年耻辱般的经历,痛定思痛,因此情感更加真挚,见解也更加独到。 樊管穷苦人出身,习惯了以仰视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从未想过还能站在伟人的肩膀上去看待历史。 但先有程强与程能的说法作为铺垫,重真的观点站在华夏大义的角度之上,又确实震耳发聩,他受此强烈的冲击,便犹如醍醐灌顶,布满着重重枷锁的心灵,就像是骤然得到了释放一般,得以窥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努力做事,造福百姓?谁都不容易,谁都不欠谁?这才是吾辈华夏少年该做之事?没错,吾虽沧桑,但其实还是个弱冠少年啊!” 樊管的心里反反复复就是这么几句话,忽然高大瘦削的身躯一颤,终至豁然开朗,便朝着重真深深地拜伏了下去,哽咽道:“殿下,学生受教啦……” 重真对于那些出身草根却足够努力,天赋也挺不错之人,一直都是很有好感的,他真挺希望寒门能够多出一些贵子的。 这个樊管还不错,至少敢作敢当,不忘本,还有着一身顺杆往上爬的本事。 曹贼虽死,但其精神永存。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重真觉得乱世用人的标准就该提高一些,“德才”这两个字绝对不能成为做官的唯一标准,而是应以带领民众走出困境为目的,为了这个伟大目标,不惜自黑,不惜摸爬滚打,甚至不惜自我牺牲。 于是,重真竟蹲了下来虚扶樊管起身,道:“你们都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之人,比外人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更加深沉。本王还真不放心将之交给那些外来的巡抚知府打理,便全权交托给你们啦。程强县令,程能县丞,尔等可能同舟共济,共克时艰?” 说着,便作势让程强程能也都起身。 如此礼遇,丝毫都未降低他的身份。 程强程能依着重真的手势站了起来,站在基层官员的角度之上,看得极其感动,忙不迭道:“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千万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可别逞强程能哦。” 程强程能汗颜道:“殿下放心,我二人绝非那样之人。” “好,有英国公世子在此坐镇,本王放心。” 堂外的百姓亲眼所见,亲耳听闻重真的言行举止,无不热血沸腾,于心中呐喊:“信王殿下竟如此看重我们这群西北刁民!看来无论王嘉胤还是高迎祥,他们的说辞都是骗人的,朝廷压根就没抛弃过我们!闯字诀?大王令?呸,去他的吧!” 向来低调的周遇吉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踏前一步再次挺身而出,朝百姓说道:“不抛弃,不放弃,此乃我大明辽东关宁军之准则,也同样适用于西北。” “不抛弃不放弃?好!说得好啊!”无论官员皂吏还是百姓,无不额首称赞。 重真对于周遇吉这个忠勇有余,谋略不足之人,能因为自己的潜移默化才获得的这些成长,很是赞许,很是欣慰。 重真都没在绥德过个夜,便又急匆匆地继续北上,过米脂而进入了榆林境内。 所过之处除了当地的铁矿石,啥都没有带走,很多时候还会将自己的军粮分给当地百姓,同时又压榨般的催促张之极,要他问他爹多要一些钱粮过来。 那么多耐热耐旱,对于土地不挑三拣四的粗粮储备在潮湿阴冷的地窖里,却不愿运到更能发挥其优秀品质的西北大地来,这像话么? “必要时可组建商队!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重真谆谆教诲,徐徐善诱。 重真的行程无疑是很快的,随着在西北的足迹越来越广,他所带来的信念也已与春风一同,在西北地许多糙汉婆姨的心中,埋下了希望的火种。 或许某一天,只需春风一吹,便可星火燎原,薪火相传。 因为他从不向当地百姓许下展望未来的空头支票,而是实实在在地让人能够吃饱饭——仍是以张之极为代表的勋贵阶层,在此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重真觉得皇族也好,勋贵也罢,既然享受着与国同休的荣誉,就不能只当猪一般养着。百姓平日里确实把猪当宝贝,可是过年也是需要杀年猪的。 重真从来不把张之极当猪,但其余从未见过面的勋贵可就不好说了。 重真其实尤其擅长杀猪,却不怎么喜欢杀猪,那太残忍,他觉得猪很可爱。 猪看似蠢笨,实则身上到处都是宝,只要妥善利用,便都会有功用。 就连英国公世子都在放在了西北地当作风向标,还怕以张维贤为首的勋贵集团,不想尽办法自发地支援一下这片确实快要被国朝放弃了的古老黄土地么? “天启七年对于西北而言确实是持续旱灾,但对于东南沿海乃至京畿中原来说却是个丰年,这些地方的豪族们去年可是多了不少的粮食储备呢,不运到西北来干嘛?留在家里养猪么?还是说宁可烂在地窖里?” 第387章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百姓忙活一世,只求三尺之地立身,只求三餐果腹。住房不是用来炒作的,粮食更不是用来囤积居奇的,任何试图囤积粮食而饿死我百姓者,皆该杀。” 重真对于所过之地,尤其是像绥德、白水这样的县域,焕发出来的生命活力,还是挺有成就感的。站在一个荒草土黄的山包之上,他喃喃自语,冷冷一笑。 这才蓦然拨转大黑马,纵马驰骋,一路向北。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他照例以忧伤的语调,高声唱着别人听不懂的歌谣,在这片布满着沟沟壑壑的华夏古老大地上,肆意地驰骋起来。 关宁铁骑,王虎编队,铁盾编队,铜板编队,黄宗羲辎重队…… 要么紧随嘶吼,要么不急不躁,远远跟随。 重真就是要让西北地的华夏人,再次见识到了来自于大明王朝的鼎盛军容。 而这份鼎盛,追根溯源,便来自于辽东关宁。 十多名关宁铁骑加上一个百人骑兵编队,还有两个全副武装的百人步兵编队,再加由黄宗羲所率领的保障后勤的辎重队,急速行军,尘土漫天。 绥德县的城北城墙以及城墙外的土包子上,站满了送别的官吏和百姓。 官吏,狡猾、强势,许多都兼职着当地豪强。 百姓,木讷?忠厚? “不!不全是!没必要将百姓想得那么好,但也不至于那么差!华夏总归是好人居多,华夏人总归也都有着善良的天性!”重真暗道。 众将与麾下,紧紧相随,誓死守护。 而人们看着这支人数虽然不多,但却足够彪悍,足够精锐,笑起来很文明,横起来也十分野蛮的大明军队,内心震撼之余,也是各有心思,各有议论。 有痞气十足的单身汉碰碰旁边伙伴的肩膀,小声道:“喂,偷鸡的,朝廷尚有铁军如此,你还造反不?” 偷鸡者偷偷地望了望左右道:“不了吧,你呢?” “旁边的都是兄弟,你不用那么紧张。不过我也得掂量掂量了,但凡能够活下去,又有谁愿意行险一搏呢?” “是啊是啊,摸狗的,你呢?” 摸狗者嗤的一声笑道:“老子就是个摸狗的,有啥造反的胆量与资格哦?” 听了他的自嘲,几个拥有着躁动之心的西北糙汉纷纷道:“说得对,说得对。” 有人担忧道:“那如何向王头领交代?还有一个更为难缠的闯王呢!” 摸狗者道:“闯王?闯个屁的王!就是个想要扯着王头领旗子造反的混球!” 偷鸡者点头道:“人王头领毕竟是当过兵的,对于军营里的那一套门儿清。” “可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英国公世子在,怕他个球!” “对,怕他个球!” “听说白水那个想要通过延安府北上,与王嘉胤汇合的王二,早就已两月之前就被信王殿下给消灭了。” “啥?王二完了?你怎么不早说?”痞子单身汉惊呼道。 “嘘!你小点儿声!” 摸狗者斜睨着这个最没本事,却也最不安分守己的家伙道:“你忘了当王嘉胤围城之时,是谁拼了命的阻止你了吗?” “啊?摸狗的你……” “叫狗哥!” “狗哥!多谢狗哥救命之恩啊!” “知道就好,以后要听狗哥的,还有你鸡哥的!咱俩啥本事没有,然而偷鸡摸狗,打探消息,却不在话下,懂了没?” “懂了,懂了。” 代号偷鸡与摸狗的草衣卫成员,见这群也就二十出头的西北糙汉尽数已被降服,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遥望北方,目光深邃。 “河套寇频繁扰边,信王殿下您,可一定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呀!” 重真之所以把粮食分给老百姓,又把百姓手中的铁矿石乃至一些残破的铁器全部收拢过来,无论大小他都要,就是为了能在榆林进行修整,以及补充装备。 据他所知,陕北的黄土坡下埋藏着极其丰富的煤、石油、天然气等资源,铁矿却很少,想要就地取材不现实,于是就有了这一份未雨绸缪。 早在关中的西安府,他就开始谋划这件事情了。 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能在榆林锻造出更多的兵甲来,以便越过长城之后,能够最大限度地抵御来去如风、箭术出众的河套寇。 盔甲的锻造实在是太难,榆林的官营铁匠铺也并不具备这一能力,毕竟盔甲因其强大的冷兵器防御能力,一向都是历朝历代的禁忌。 榆林作为九边之一延绥镇的官兵驻守之地,毗邻边关,更为大忌。 铁盾的制作相对就简单多了,至少造型上面比铠甲简单了许多。 重真尚未达到榆林,就知道贺虎臣早就已经率领着大多数的部分,到长城沿线去与扰边的河套寇针锋相对了。 王嘉胤也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才得以从府谷一直招摇到绥德的。 这次的河套寇来势汹汹,好在蒙古诸部正处于散沙状态,无法于短时间内凝聚起大量的部队来,因此数量不多,又惧于贺虎臣的威慑,并不敢越过长城,而是只在长城外线徘徊,寻找着扣关而入的机会。 军情如火,重真毫不客套地便率领着麾下进驻了榆林城,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唯独铁匠铺被他包揽了下来,城内及周边村镇的铁匠,无论是吃着官家米饭的职业打铁人,还是偶尔简直的业务铁匠,都被他“请”了过来。 工钱很少很少,近乎没有。许多时候三天工一个铜板,就足够这片古老大地上的人开心一整天了。但是粗粝的饭食,管饱,毕竟要想人干活,首先就要给饭吃。 至于钱不钱的,忠厚的华夏百姓在“向钱看齐”之前,并不在乎。 能吃饱饭就已经不错了,谁还在乎,谁还奢求钱呀? 古代的寻常百姓要想存点儿钱财起来,无异于是种奢华的梦想。 重真本身就十分擅长把人的积极性给激发出来,榆林铁匠铺因此而热血朝天,炉火彻夜不息。 铁匠们高矮胖瘦大小不一,唯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干劲十足。 第388章 后视镜里的世界是啥世界 铁匠们在铺子里夜干日干,热火朝天,让重真感受到了昔日在辽东关宁锻造炮架时的热情。 在锻造出了一百多枚大铁盾,用以配备两个步兵编队的同时。 弩箭也得到了大量的补充,无论是骑战用的单手型,还是步战用的双手型,尽皆得到了充分的装填,黄宗羲的辎重后勤队里,除了粮食,就是武备。 他如锦州时那样,将所有的资源都收拢了起来,然后进行统一的调配。 重真也将这方面的权利全都放任给了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对于黄宗羲这样的人而言,若是过问过多,便是极大的羞辱。 这匹马儿甚至不惜用果腹的粮食,来换取他的梦想。 “这是不对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太冲兄。” 重真总是逮着机会就教育黄宗羲爱惜身体,令他不胜其烦,却又只能躬身应诺,心中越来越觉得,这个传说中的信王殿下,与大蝗虫简直越来越像了。 从江南客栈初见重真的那一刻开始,黄宗羲便开始用实践去检验真理。 他逐渐摸索并且总结出了一套有效的“格物”之法,从而继承并且发扬了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心学理念。 此法,既属于他自己,也属于这个时代。 祖大寿得他相助,便能以锦州一城之力,无惧后金的再度来袭。 重真得他相助,如虎添翼,如雄鹰般在沟壑纵横的西北地上空,展翅翱翔。 重真认为黄河流经的河套地区,自古便是华夏土壤,毕竟黄河乃是华夏一族的母亲河,哪有母亲河流淌之地却并非故国土壤的道理? 因此,河套——乃是他必收之地,也是此次西北之行的收官之战。 他要以三个百人编队在河套地区打出威势来,让散乱的蒙古诸部从此以后闻华夏步骑而胆寒,再不敢随意扰边。 甚至于打开局面,影响到科尔沁草原上的蒙古族人的最终选择——主动靠拢大明,挤压女真的生存空间,而并非被迫倒向女真,攻略大明。 在榆林修整了三天,重真便率军抵临长城沿线,见到了这条诞生于成化十年的伟大巨龙,沧桑地在黄土坡上蜿蜒盘踞的壮烈景象。 它东起府谷黄甫川,西至定边盐场堡,全场880公里,横穿府谷、神木、榆阳、横山、靖边、定边六个县区,城堡、墩台、崖寨、烽火台无数。 其中之镇北台,素有长城三大奇观之称。 后世屡遭破坏却仍可见其威武的榆林长城,远非这个壮烈时代的实物所能比拟,甫一见之,悲壮的戍边气息,便已扑面而来。 长城是所有华夏族人心中的骄傲,无论王虎还是铁盾铜板,莫不发自肺腑地震撼、崇拜,骑在马上的跃下战马以示尊敬。 本土的步兵则干脆匍匐在地,虔诚地亲吻着长城脚下的沧桑大地。 “想不到我铜板,竟能拥有守护长城这份荣誉。”铜板没有读过书,但说出来的话却往往蕴含着一定深意,很有点儿“重真”的风格。 周遇吉等人相视而笑,边军出生的关宁铁骑们分外能够感受到这股气息,下得马来,立正、敬礼。 王虎这些豪侠出身的悍卒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立刻如标枪般站直身躯,有样学样,铁盾铜板并不觉得自己与大地的亲密接触有亏,并也补上了这番动作。 “侠以武犯禁,与游侠成军相比,农民成军,更显忠实。”重真默默称赞了华夏农民的基本素养,遥望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的镇北台,大手一挥便道,“入台!” 台内守军对于重真的带来,表现出了极其热烈的欢迎。 长期戍边近乎被遗忘的青年糙汉老兵们,热泪盈眶者也大有人在。 可惜贺虎臣不在,带着骑兵部队出关捕捉小股的河套寇去了,真是叫人既敬佩又担心。 重真烤熟了仅存的几箩筐番薯,用以安慰这群可爱之人沧桑的内心,嘱咐他们好生守关,“替本王与贺将军压阵”,便也率军扑向了长城之外的黄尘里。 河套有水草丰美之地,但也有戈壁滩。 穿过草原,渡过黄河,重真率军进入的就是这片区域。 群山上的长城,长城下的群山,似乎还能起到阻挡风沙的作用。 长城外的戈壁滩,也似乎比黄土坡更加容易遭受沙尘的侵扰,就像长城自成为华夏边界象征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频繁遭受游牧人扰边那样。 重真一直很讨厌游牧人或者渔猎人侵袭长城的举动,被叫作是“扰边”。华夏的版图在他的心里也远不止如此,河套、草原、沙漠、北海,皆是王土。 长城可以抵挡不了华夏人农耕的脚步,倒确实给游牧渔猎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惑。尤其是到了后世,华夏人经历百年伤痛历经两个百年奋斗,毅然实现了伟大复兴的时候,全世界都在瞩目华夏人“撸起袖子加油干”之后的伟大成就。 无数国家的百姓、人种,都对华夏人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青睐。 唯独,外国人来华求学非但不收学费还要给年薪安排人陪读这事儿,让他觉得极为极为不爽,也完全不符合逻辑。 这些钱用来关心关爱残疾人和困难学生,他不香么?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执教资格,多么神圣的一件事儿,华夏人为了取得这一本证件,谁不是悬梁苦读,通过激烈角逐才能取得? 可是从国外拉几头驴回来,最基本的中文翻译都不会,就能说成是师者? 外国教师?洋师者?这一度成为过一个笑话!但是最终,华夏人规范了这件事情,令之成为复兴路上的垫脚石,而不是绊脚石。 草衣卫里有着一套完整的渗透后金的教程,并且仍在根据时势不断完善,因此在重真产生收复河套地区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着手创建谍战团队。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受过特定培训的草衣卫成员早已逆行出关,唱着重真从后世带来的略带忧伤的歌谣,融入在了戈壁滩的黄土风尘里。 “偷鸡哥,你说后视镜里的世界,是啥世界呀?”摸狗者不解地问偷鸡者。 偷鸡者一本正经地沉思稍顷,道:“俺也不知……” 第389章 遥想汉唐雄风 草根卫士的到来,算是重真给贺虎臣提供的第一批援助。贺虎臣最缺少的其实就是情报收集,因此这份援助比直接的兵员补充来得更加珍贵。 贺虎臣也正是有了精确的情报来援,才敢悍然出关,清剿小股河套寇的。据说成绩还不错,已集中优势兵力,阵斩两百多级了。 “在蒙古诸部尚未大规模聚集,并且大范围侵入大明西北,就连贺虎臣这样的虎将都悍然战死之前,所谓的河套寇扰边,其实就是一些蒙古小型散部常年都在进行的劫掠行为。所以完全无需紧张,让我们打他丫的。” 华夏的民众已许久没有拿起刀枪捍卫自己的土地了,更别说主动出击,去找游牧人的茬了,因此多少有点儿紧张。 不过重真却轻易就对此次河套寇的扰边行为下了定义,战略上轻视之,战术上则狮子搏兔,可以火力覆盖,就绝不战术穿插。 “寇可往,我亦可往。”这句汉武大帝说过的话,更是给了铜板他们极大的荣誉感,令他们想起了祖辈“功名只向马上取”的汉唐豪迈。 强汉、盛唐,无不是以关中以根基,此此时沟壑遍地的西北边陲为核心的。 当然重真话题的其中一个信息,也差点儿将铜板他们的下巴都给惊得掉下来。 “贺总兵,战死?”实诚的西北农民对于贺虎臣,还是很有感情的,对于重真预知未来的能力,也是初步领教,尚未得到验证。 周遇吉知道重真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之所以在自己人中正式公开这一信息,应当是有所用意的,于是便配合着道:“贺总兵实乃我大明西北之猛虎,战死了未免可惜。殿下,那是什么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又该如何破之呢?” 重真道:“应该是崇祯六年……哦不,天启十三年的事情。至于如何破解么……嗯,待此战取胜之后,铁盾和铜板就留下来帮助贺虎臣吧,尔等可愿意?” 华夏人都有故土难离的情结,尤其是对于土地有着极深情感的农民。 铁盾和铜板编队之中,还真有不少正历经脱胎换骨这一痛苦过程的农民子弟兵,在担心此战之后的何去何从,闻言当即将火热的目光投向各自的队正。 铁盾和铜板,自然也是一百个愿意。 略微有点儿低迷的士气,当即又被提升至了巅峰。 王虎编队还觉得挺新奇,周遇吉这些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铁骑,对于重真神奇的布局以及鼓舞人心的能力,早就习以为常了。 宽阔的黄河河面折射着一种富有生命气息的光泽,高耸的树木显示着大自然的旺盛生机,但是越过黄河进入戈壁滩之后,情景就完全不一样了。 水源的干涸,绿洲荒废,大风刮走了耕地的粘土层,让砾土暴露在外,一览无余,大风吹来了沙丘,吞没了昔日辉煌的城池和成片的胡杨树林。 “戈壁滩,实比沙漠更加可怕。”重真暗道。 这次扰边的河套寇,在遭受了贺虎臣充分利用精准情报的优势进行打击之后,就躲进这片区域,游骑四出,加强戒备,与贺虎臣在这堪称生命禁区的荒凉之地玩起了躲猫猫,试图拖垮补给比较困难的贺虎臣。 因为缺少了西北的养马之地,因此贺虎臣麾下的骑兵其实并不多,草衣卫成员受到了地域的限制,也就无法将精准的情报传递给他。 于是,双方就暂时形成了僵局。 久守对于迫切需要打开局面的大明而言,无疑是弊大于利的,因此重真此来,就是来打破这一僵局的。 “你们看,那就是曾经的东胜城。”行进中,铜板编队里有人突然指着远处一座残破的城池喊道。 “代表着汉唐乃至明初汉家控制漠南草原的受降城么?明史记载,洪武初,明廷设东胜城于三受降城之东,与三受降城并。东联开平、独石、大宁、开元;西联贺兰山、甘肃北山,通为一边。地势直,则近而易守。”重真默念。 老虎和黑熊有点儿不习惯逐渐燥热起来的西北地,尤其是长城外的黄尘,让在冰天雪地里出生、成长的两只,内心也都燥热起来。 它俩非但没有水土不服,反而展现出了陆地兽王的强大适应能力,联起手来在这广袤的大地之上奔跑着,笑傲着,追逐狼狈,驱除豺豹。 周遇吉眼看着老虎与黑熊联手堵住一匹试图用速度拖垮它俩的豹子,一巴掌将它拍飞,不无担忧道:“这两只太嚣张咯,我总害怕这样会遭来众怒,要不要派几个人跟着它俩?” 重真遥想起汉唐雄风,似乎其中一只是大唐,另一只便是大汉。两只都是自己的兄弟,自己所代表着的便是第三个以汉家为主的王朝——大明。 重真笑道:“从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朵,注定无法经受住风雨的捶打。王者的旁边总是会围绕着一大群某些领域上的顶尖人才,它俩聪明着呢,你没发现它俩其实始终都围绕着我等吗?” 不止是周遇吉,黄晓腻王虎等人,尽皆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报!左前方五里发现一名重伤垂死之兵,经确认是我们的人!”袁九快马而至。 “草衣卫!”重真与周遇吉相视一看,立刻便道,“走!” 周遇吉立刻下达了一连串的军令,包括步卒原地休息待命,辎重队结阵保护,骑兵保持冲锋队形,随时准备支援,哨骑加强查探,袁十三黄晓腻等亲信仍坐镇军中等。 自从周遇吉申请从炮营调拨至骑营之后,重真就很少亲自下达军令了,他在刻意地培养他与黄晓腻,目前来看,效果还不错。 周遇吉下达完军令,见麾下已有条不紊依令而行,便带着几名关宁铁骑,跟着重真往前疾驰,两里之地瞬息便至。 重真很快就看到了袁九口中那个“重伤垂死之兵”,确实伤得很重,就像在血水里泡过,但浑身的鲜血都快被戈壁滩的狂风与骄阳,给吹干蒸干了。 第390章 河套寇来袭 他的战马不离不弃地守护在旁,不论是天上的老鹰还是兀鹫,都敢甩蹄奋击。 他的前方数十近百米处,乃至更远方,还有着几具游牧人打扮的尸体。 他们的战马就显得很是无助了,盲目地四处溜达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自有关宁铁骑将这些无主的战马,当作这名草衣卫士从敌人身上缴获的物资,尽数地收拢了过来。 “我血战余生的草衣卫战士啊!”重真飞身下马就来到了这名战士的身边,就连大黑马也凑了过来,拿硕大的两只马眼盯着这名为大哥血战的勇士。 “还活着,你做得很对,没有冒然去移动他的身体,否则就算仅有五里地,也绝对会因为二次伤害而丧命!”重真既是对袁九说,也是对其余人说。 “嗯!”袁九和周遇吉他们,都点头受教。 “大黑?真的是你……” 这名年轻的小战士被重真用装着水的酒葫芦润了润唇,就幽幽地醒了过来,率先认出的居然是马脸狭长的大黑马,顿时喜形于色,举起一只手颤声道:“将……将军呢?” “我在!”此处都是嫡系,故重真没有隐瞒,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感受到自己澎湃的生命力,以增强他对于生命的渴求与活下去的信心,同时说道:“你不要激动,再喝点水,慢慢说。这可是我师尊徐文长用了一辈子的葫芦哦,原本是装酒用的,你要好起来,我们一起喝酒……” 重真说着又将徐文长装了一辈子酒的葫芦,斜斜凑到了他的嘴边。 水里带着酒的原始清香,真的很好喝。 小战士渴饮起来,就像在喝河套寇的鲜血,恨不得瞬间就将之吸干。 可重真却只让他喝了几口,就收起了葫芦,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战士因生命之源的注入而恢复了一丝气力,道:“属下戴强,兄弟们都叫俺小强……” “戴强小强,如小强一般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好名字,我记住了。来,再喝两口。”重真点点头又将酒葫芦凑了上去。 “咕咚,咕咚。”戴强苍白的脸恢复了一丝血色,咂了砸嘴道,“多谢将军,属下就知道……您只是……咳咳……” 重真咧嘴笑道:“你不要多说话,也不要多想,我和晓腻都已经看过了,你所受的都是皮外伤,而且并没有致命的伤口。看来河套寇名不副实,不过尔尔。” “是的,小强你就放心吧,我跟着将军已经很久了,医术高明着呢。你要坚强,请记住你是草根卫士,也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小强。”黄晓腻大笑道。 他那富有生命气息的大笑和玩笑,以及重真的招牌笑容,都给予了戴强莫大的力量,士为知己者死,这大概就是人格魅力最神奇的地方吧。 重真又仰起头说道:“有食物吗?” 周遇吉立刻道:“有,番薯、土豆,出关前烤的,我捂着,还热乎。” “先来个土豆。”重真接过,亲手拨开,一点点喂给戴强吃。 土豆的能量属于优质的碳水化合物,少年郎的身躯吸收起来很快,看着戴强很快就因水和食物的滋养而恢复了一丝气力,重真也就放心了。 黄晓腻此时已动作熟练地在处理他的伤口了,确如重真所言,伤口虽多,但都不深,也没有一处可以造成致命的伤害。 这确实可以说明河套寇“不过尔尔”,同时也显示了这个来自大明辽东的草根卫士,扎实的军武功底,以及顽强的战斗毅力。 “接下来我要用酒精给你消毒,你忍着点儿。”黄晓腻忽然说道。 蒸馏装置经过酿酒户无数次的改良,再加点儿华夏气运以及华夏人的睿智,已能让烈酒的度数攀升到了70度,已勉强达到了消毒用酒精的标准。 配备于军中,可大量减少士兵的创伤后减员。 这份技术被变身信王后的重真,列为了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 那几个酿酒户也因这个功劳而得到了专门的奖赏,被拉到京师加入了孙元化的研究团队,酿酒与火器的研发貌似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重真总是认为一法通万法明,或许孙元化能从中捕捉到大明官方记载中的第一颗化学的因子来呢? 底火、雷汞,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对于火器由积累量变到达质变,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酒精的外用没能麻痹戴强的神经,倒让他疼得闭起了眼睛,龇起了牙齿,却硬是忍着没有一声痛呼。 重真始终捧着他的脑袋,让他能够在焦燥的黄尘里躺得舒服一点,待黄晓腻完成了最后一处的消毒,周遇吉的包扎随即跟了上去,才赞道:“好小子。” “谢将军。”戴强大为感动,这一生这条命都交给了重真。 “不用谢我,你只需感谢自己对于华夏的忠勇即可。”重真笑道,“快将你死也要传递出来的消息,说予我听罢。来,边吃边说。” 重真说着剥开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番薯,把番薯皮喂给了把大嘴巴凑上来的大黑马,却将糖分十足的橙黄薯肉递在了戴强面前。 烤番薯浓郁的香味勾起了戴强的食欲,他一张嘴囫囵咀嚼几下就吞了下去。这吃法有点像二狗,倒让重真想念起那位远在京师帮他守卫养心门的兄弟来。 戴强三两口就吃光了一个硕大的黄番薯,意犹未尽地擦擦嘴,便道:“戈壁滩的深处有着一座残破的古城,河套寇就躲在那里,总计约莫一千人。” “一股绳?” “不,是由好几个小部落拼凑而成的。将军你也知道,游牧人小部落的生存,往往都是很艰难的。” 重真点点头道:“最大的一股有多少?” “五百!” “此次扰边就是他们牵的头,追着你过来的也是他们?” “将军睿智!” “看来我们的侦察网还是有所漏洞啊。” “属下万死!” “你无须自责,这不是你们的过错,而是我们这些为将者的责任。”重真拍拍戴强的肩膀,又道,“可探清是哪个部落的?” 第391章 迎战充当河套寇的蒙古骑兵 戴强道:“皆是土默特部下辖的几个部落,拥有五百骑的这一支,来自一个叫做插汉的中型部落,他们的首领名叫插汉虎墩兔,就是插汉部大勇士的意思。” 重真咧嘴笑道:“插汉虎墩兔?真有意思,你们可知道我汉家有一句古话?” 周遇吉轻笑道:“狮子搏兔。” 黄晓腻大笑接口道:“我们有老虎和黑熊,而我们则是一群从辽东草原而来西北隔壁狩猎的狮子。将军,属下这样自喻可以么?” 重真鼓励道:“我很欣慰你并不甘心只做我的跟屁虫。” 袁九将重真等人领到此处之后,就再一次尽职地探寻敌情去了。在与前方哨探焊接之后,他又回来了,禀报道:“将军,西北十五里,发现敌骑,人数上千。” 大敌当前,他们的无论兵种还是人数,看上去都似乎并不占优,但袁九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惶急,有的只是无尽的沉稳,还有等待战斗的迫切。 他体内的血液,因为发现敌情而逐渐升温,终至沸腾。 其余关宁铁骑,也莫不如是。 终于要与传说中的蒙古族骑兵正面迎战了,重真也很是激动,起身看向敌军的方向,似乎听到了马蹄骤急,大笑道:“好家伙,是将咱们的小强当作诱饵了。” 戴强急道:“将军……” 重真摆摆手安慰他道:“无妨,吾等求之不得。可有贺虎臣将军的消息?” “暂时无法取得联系。” “好家伙,这头西北之虎到哪里潇洒去了?希望他只是隐匿了行踪,否则若是错过了全歼敌骑的这个好机会,老子唯他是问。走,回营,迎战。” “诺。” 担架队抬着戴强往军中疾走先行,重真等人则翻身上马,跟在后边保护着他们,这就是重真带给关宁军最核心的改变——不抛弃不放弃的团队精神。 黄宗羲把祖大寿送给他的那套青灰色的布面甲,整齐地穿戴在了身上,一个身材修长的后勤辎重官摇身一变,瞬间就成了一名后补的关宁铁骑。 别说铜板铁盾,就连王虎等早就与他认识的豪侠也都看得呆了,同时也对信王殿下的底蕴,有了一份全新的期待。 果不其然,辎重队纷纷披挂上马,那些拉载着很像是粮食车的马一匹都没有浪费,全部成为爱和平也无惧战斗的汉家子的坐骑。 他们将骑乘着这些同样爱好和平的战马,去与扰边的敌人血战到底。 重真把发现敌情的消息带回了这支加上辎重队,也只有不到四百人的中军。 但是无人害怕,就连最最老实木讷的农民兵,也只是微微有些紧张,握着铁盾与长枪的手,更加的坚定,毕竟是传说中的河套寇啊! 黄宗羲斜睨着其中一个农民兵道:“你是在害怕吗?” 那本显木讷的农民兵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一般,顿时怒道:“老子才不怕!别说老子,你们这些小气的辎重兵还有火头军,其实都是诱饵!” 黄宗羲大笑道:“哈哈哈,你以为油布之下包裹着的完全就是成堆的粮食么?你以为信王会像燕王成祖那样,带着一大堆的粮食去进入大漠寻找蒙元余孽吗? 不!殿下的作风不是这样的,只有少量的军队和成堆的粮食,才能吸引敌人主动来攻,毕其功于一役,殿下从来就不喜欢行那洞口磨蹭之举!” “那车上装的是啥?我们的殿下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车上装着什么你等下自然会知晓,保管叫你大吃一惊!至于殿下的行事作风,说实话俺也琢磨不透,忠心跟着也就是了!” “好!”不止是这个农民兵,其余正从西北土著转变成西北守护者、开拓者的农民,都大声应诺。 重真选了一处小高坡作为列阵之地,以逸待劳,静静等待河套寇的来临。 约过了一刻钟,戈壁深处隐隐传来了上前马匹击打大地的声响,由远及近,由沉闷变作了轰隆作响,两个农民编队仍旧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握着武备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甚至可以听到吞咽干涩唾沫的声音。 铁盾和铜板觉得很丢人,就大声地为各自的麾下打着气,还相互比较,成功激起了人与人之间的比较心理。 又过了一刻钟,河套寇的身影终于伴随着一阵呜哩哇啦地乱叫,出现在了被太阳晒得连空气都开始燃烧的地平线上。 重真打了一个响指,周遇吉立刻喝道:“列阵!” 军阵其实早就列好了,以一个极为肃穆的姿态。 铁盾和铜板大喝一声,军阵就展开了,以一个十分威武的姿态,合在一处就像一头在西北地上作势欲扑的大老虎。 与此同时,黄宗羲也大吼了一声:“列阵!” 在铁盾扑闪着大眼睛,铜板眯着小细眼,以及所有农民兵的眼巴巴之中,辎重队车架上的油布终于被完全揭开了,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尊,赫然便是大炮。 “这黑疙瘩是啥玩意儿?”有见识短浅的农民憨憨地问道。 铁盾当即怒其不争道:“瓜怂,那是大炮,闭嘴吧你!” “大炮?在辽东的宁远城下轰死了奴酋的红衣大炮?”所有西北农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瞬间就充满了自信。 “区区河套寇,怎需红衣大炮?此乃我大明自行研制,经过火器局改良改善的虎蹲炮!”狂风将黄宗羲手中的令旗吹得猎猎作响,这个江南书生意气风发,再次大吼道,“军前列阵!” 辎重队其实是一支很庞大也很驳杂的军队,辅兵立刻推着那大型号版却载着轻型大炮的炮架,来到了步兵军阵之前。 此举不但让铁盾铜板编队极度惊讶,就连王虎编队都十分困惑,但看包括信王重真在内的关宁铁骑却一脸沉着,随时准备发动最为犀利的冲锋。 敌人的马蹄一点儿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很快就越来越近了,显然是自诩探听清楚了这支“羊羔”队伍的虚实,想一口将之吞下,以战养战。 第392章 铜板与铁盾步兵方阵 为了达成全歼敌人的战术目标,重真并不介意充当一次诱饵。 黄宗羲觉得他的作战方法,与心学开创者王阳明很是相似。 黄宗羲看向周遇吉这个炮战的行家,后者朝他重重点头,还竖起了大拇指。 黄宗羲信心大增,将战马策动至炮架旁边,亲自就近指挥。 河套寇的蒙古铁蹄近了,更近了。 黄宗羲甚至看到了他们雄壮战马的鼻子里,喷出了灼热的气息。这是属于生命独有的气息,便连骄阳都无法于瞬间蒸融。 黄宗羲还看到了这些河套贼寇看似狰狞实则色厉内荏的面容,与之相比,他觉得战马狭长的脸和通灵的眼睛,要可爱许多。 “正前方,十度角!”黄宗羲令旗前指,微调了大炮的射击角度。 远处的黄重真与周遇吉听见了,同时轻轻点头。 蒙古铁骑已将战马的速度提升到了极致,这是属于骑士冲锋的速度。 他们放弃了迂回包抄这一骑兵针对步兵的最基本战术,而是选择直直地冲撞上来,大有一股一口便将这支不足四百人的“杂牌队伍”吞下的冲动。 此举,正中黄宗羲的下怀。 “注意!炮弹装填!五连发准备,点火,开炮!”黄宗羲迎风怒吼。 轰! 五声咆哮几乎同时响起,仍是实心弹,但实心弹也是有所妙用的。以几乎平射的姿态炮轰密密麻麻的蒙古铁骑,当真具有平推那般的震撼力,且穿透力极强。 不但当先的五个骑兵应声落马,就连紧随他们身后的,也无法避免地被这呼啸而去的炮弹,重重地砸在雄壮的身上。 迎面相撞时,更硬的更浑厚的更加具有穿透力的,总是能造成极大的破坏。 在密集驳杂的蒙古骑兵阵里,就像蓦然出现了五个深邃的洞穴那样,对于人的心灵造成的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最震撼的是,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五连发的炮弹,让这个洞穴进行了无限的加深,或者拓宽。 在重真的启发和孙元化团队的不懈努力之下,改良后的虎蹲炮,无论射速射程还是炮击的稳定性,都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增强。 威力虽然远远无法与红衣大炮或者大将军炮相比,但是用于长途奔袭时的野外作战,其轻盈的优越性能就充分地发挥了出来。 出其不意之下,立刻就轰了来势汹汹的蒙古铁骑一个措手不及,人仰马不翻。 好在黄宗羲只下令进行了一轮五连发的炮击,就下令收兵往两边撤退。 辅兵收起炮弹箱,正副炮手推起炮架便从左右退入了步兵军阵的后边。 当先的铁盾与铜板明白,是该自己接受检验的时候了。 这一路吃信王的喝信王的,同时接受信王殿下极为严苛的训练,到底是绣花枕头还是当之无愧的西北硬汉,都将于接下来的这一刻揭晓。 “举盾!”两人同时大吼,当前的最为强壮的西北硬汉,单臂的肌肉块状般隆起,将那面在榆林铁匠铺外最新装备的大铁盾,举在了编队的最前方。 铁盾与铜板作为最最强壮的钢铁般的存在,赫然便是其中一员。 “长枪!”但这并不能妨碍两人继续怒吼着下令,因为只听声音,便只蒙古铁骑到了哪个位置了。 “放箭!”被誉为插汉虎墩兔的小可汗卓里巴图洪,刚刚从大炮的轰鸣之中回过神来,顾不得炮弹擦肩而过时的心有余悸,怒吼着下令道。 嘈杂的蒙古铁骑们无需他下令,也听不到他下令,早就自发地弯弓搭箭,以抛射的方式开始朝前方那一小撮的步兵军阵放箭。 “盾阵!”铁盾和铜板听到那箭矢划破长空的呼啸,再次大吼。 已有神射手的箭矢率先一步落入了军阵之中,立刻就对猝不及防的编队造成了杀伤,农民编队有着短时的慌乱。 “莫慌!听命令,举起盾牌!”但在铁盾和铜板这两个大嗓门的命令之下,以及深厚黑压压的骑兵编队的鼓舞之下,随着盾牌被举起,立刻就做好了防御。 大多数蒙古骑兵的箭矢,都只能落在厚重的盾牌之上,发出一串“叮叮叮”的金戈交击之音——重真考虑到圆盾与圆盾之前,也是难免有所缝隙的,于是就在设计之时弥补了这丝不足,既可减少盾的重量,又可捂住这些缝隙。 在这无处藏身的戈壁滩上,蒙古骑兵远道而来,于是又有了仔细列阵的时间。 因此,蒙古骑兵的这次箭雨突袭,并未取得多大战果。 而且他们似乎只有弓箭这一样远程攻击的武器,在针对性十足的防守之下,效果真的不太好。 重真的部队就不同了,刚刚从阵前撤到后边最高点的炮兵们,再一次调整好了炮击的角度,随着黄宗羲的令旗前指,五尊虎蹲炮立刻又开始怒吼,往冲上来的蒙古骑兵中间,倾泻炮弹。 “可以火力覆盖,就无需战术穿插!”黄宗羲始终牢记周遇吉的这句炮战名言,而周遇吉又是从重真那里无意之中听来这句话的。 “弩箭!”农民兵里的强弩手开始发威了,同样是以抛射的方式。 这大概就是传统的弓弩优于火枪的地方,火枪只能平射,而弓弩还可以充分利用箭簇的重量和地心引力的作用进行抛射。 这种明军里面最常见的远程攻击武器,是在卓里巴图洪的预料里面的。但是他没想到这些强弩居然可以进行十连发,弩箭虽短小了不少,但盖不住数量多啊! 那铺天盖地的架势,让至今仍是中型部落的卓里巴图洪,终于见识到了箭雨如飞蝗的阵仗,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惜是明军“请”他看的。 势在必得的卓里巴图洪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到这支“迷途羊羔”般闯入戈壁滩的杂牌部队,似乎比贺虎臣的清一色骑兵队更加的难以对付。 但是后退是不可能的,由几个小部落组成的欠奉部队,已快要扑上对方的步兵方阵了,那些大铁盾的间隙之中,长枪林立。 最为惨烈的近身肉搏之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第393章 关宁铁骑的战术——凿穿 黄重真策动着大黑马奔驰了起来,来自辽东的大黑马似乎有点耐不住西北戈壁滩的干燥,呼吸有些沉重,但还是将最为极快的速度与矫健的力度,展现在了所有骑兵面前。 紧随重真之后的,照例是袁七袁十三这些关宁铁骑,炮战的行家周遇吉,还有黄晓腻这个跟班,也是不甘落后的。 袁十三雄壮的身躯被金色布面甲衬托得极其威武,在西北戈壁滩当头的骄阳之下熠熠生辉,吸引了许多许多蒙古神射手的攻击。 拉下面罩的他就像一辆古老的人形坦克,刻意与重真横向拉来了一段距离,一边狂冲,一边狂啸。 黄重真低调地专门用三石强弓,盯着那些神射手进行点杀。 卓里巴图洪派出了一支两百人的骑兵前来拦截,箭术最好的那几个居然全部被他射杀了,等到蒙古骑兵发现了他,他已完成了狙击任务,哈哈大笑着端起精铁长矛就往前冲,像极了锋矢阵里面的犀利箭簇,狠狠地扎进了敌人堆里。 “凿穿!凿穿!” 将蒙古骑兵发明的骑兵战术反过来用在蒙古骑兵的身上,那种感觉真的不要太爽。 关宁铁骑活像一群疯子,带领着一群技术不够疯狂来凑的豪侠骑兵,所向披靡,豪侠杀敌的手段五花八门,但在重真的严苛训练之下,摒弃了一切的花里胡哨,全部以有效杀伤为主。 这支两百人的蒙古骑兵队没有被凿穿,因为他们的军阵不够宽也不够厚,根本就没有资格被凿穿,而是被杀崩了,杀溃了。 曾横扫欧亚的骑兵居然被自己杀得四散而逃,那种荣誉感真的别提有多骄傲。 无论关宁铁骑还是豪侠骑兵,都没有前去追杀,而是取出了燧发短火铳,对着他们的背影就是一通射杀,然后继续杀向正在围攻步兵编队的蒙古骑兵大队。 两个步兵编队在人数上处于较大劣势的情况之下,确实已陷入了苦战。 但是这些全部都有西北硬汉组成的农民步兵,却没有像刚才那支蒙古骑兵队那样被杀得崩溃,而是无论多么艰苦,都苦苦地坚持着,死守着脚下的大地。 因为重真告诉过他们,步兵与骑兵狭路相逢,唯有向前,唯有死战。 后退甚至将后背留给骑兵,便只有死路一条。 死战不退,至少还有可能拉个垫背。 步兵临死前拉个骑兵当垫背,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 被誉为插汉虎墩兔的卓里巴图洪的心情,与西北农民咬牙支撑盼望重真能率军逆转局势的信念,没有一丝一毫的可比性。 “火铳!他们居然还拥有火铳!” 他心中的惊讶已可以用层出不穷来形容,所有的惊讶叠加在一起,也最终化作惊惶。他想率军撤退,可是那支才一个回合就将那个仅次于自己部落的骑兵,尽数斩落马下的大明骑兵,已冲锋而至。 “该死!”卓里巴图洪大声地咒骂了一句,最终还是鼓气勇气抽出了祖传的蒙古弯刀,发布了全军出击的军令。 战斗的进程很快,他也总算是看出来了,这支骑兵队才是这支“杂牌部队”的核心,尤其是那个横冲直撞的金甲战士。 “杀了他!神射手,射杀了他!” “射人先射马!” 本属于信王的金色布面甲虽然防御性极强,却也盖不住太过臊包,袁十三强壮的身躯也抵不住十数个蒙古神射手的箭雨攻击,更有一箭射中了他的战马。 袁十三随着战马的悲呼滚落在地,沉重的布面甲让他一时之间难以起身,幸好卓里巴图洪的骑兵部队中间有所犹疑与停顿,并未能贴身来结果了他。 袁十三在队友的帮助之下重新站了起来,重新跨坐上了队友让出来的战马,并与队友一同重新发动了更为狂怒的冲锋。 当他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明知他并非信王本尊,却仍旧迎来了一阵欢呼。 袁十三受到感召,更加英勇。 无论步兵骑兵还是炮兵,受其熏陶,也无不士气大增。 重真已率领小半支部队,趁此机会从侧翼偷偷地杀入了敌人略显骚乱的军阵之中,大牛也率领着西北地的五十多名草根卫士,不知从哪儿冒出头来,又不知从哪儿杀进了军阵里,与重真合成了一股钢铁洪流。 “好兄弟!哈哈哈!”重真边冲杀边大笑。 “哈哈哈!杀鞑子怎能少了俺大牛!”大牛也如入无人之境,笑傲杀敌。 王虎等豪侠本就豪迈,也便将生死置之度外。 局势越混乱,对于老虎与黑熊这两只狩猎的王者而言,就越是有力。 仅是嘶吼所产生的威慑,便足够蒙古骑兵座下的战马惊惧凌乱了。 “疯子军队!这就是一支疯子军队!”军阵最为密集处的卓里巴图洪听见这些动静看见这些举动,终于胆寒了,心防告破,拨转马头就往来路狂奔。 边跑边惊慌失措地大声喃喃道:“怎么还有老虎!怎么还有黑熊!这是怎么的一支怪物军队啊!” 他一走,他本就无心恋战的麾下,要么紧跟着他,要么一哄而散。 步兵编队死死咬着一部分,骑兵也紧紧撵着一部分。 大炮虽少,但炮兵也都追着这些逃跑的身影,勠力地倾泻炮弹。 但蒙古骑兵也学聪明了,并非以密集的军阵逃跑,而是利用精湛的骑术充分地散了开来。 “游牧人吃饭的本事居然被他们用在了逃跑之上!嘿!”黄宗羲冷笑一声,眼看着大炮已跟不上敌人的逃跑速度,就大吼着驰下高坡,前往支持步兵编队。 周围保护炮兵的辅兵战士们,纷纷策马跟随。 重真很希望此时此刻自己的队伍里已装备了步枪,那样就可以一拉枪栓,“嘭”的一声就是一个逃跑的敌人落马,“嘭”的一声就是一个逃跑的敌人落马。 可是现在……属于强弓的子弹已全部打光了。 大黑马确实不太适应干燥的戈壁滩,居然有了一丝力竭的现象,速度慢了下来。而插汉虎墩兔他们经常前来扰边,他们的战马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气候。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94章 与铜板等西北汉子作别 于是距离被逐渐拉开,就当重真以为就这样要被半数敌人逃走之时,只听正前方轰隆的马蹄之声骤然响起,远远望去,一面“虎”字大旗,迎风招展。 袁七人五人六地大笑道:“这只西北之虎居然扮演了黄雀的角色。” 重真也大笑道:“应该说这家伙终于肯动脑子了。” “只要人人都开始动脑子,大明就不会亡国,华族就不会亡天下。”这句话重真没有说出口。 袁七大笑道:“看来脑子真的是个好东西,属下以后也要多动动。” “好的,我期待着。”重真没有夹击过去,而是爱怜地轻抚着大黑马的鬃毛。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并没有奋力追击,因为蒙古骑兵的狗带技术,也就是在被追赶的过程当中朝后方放箭,仍旧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将贺虎臣的夙敌交给他自己吧。”重真没有恋战,也没有观战,而是拨转马头,去清除陷在步兵阵里的最后二三十名蒙古骑兵。 在兵力极度不占优的情况之下正面硬钢蒙古骑兵,步兵编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较大的创伤,但幸存之人非但没有悲伤,反而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骄傲来。 “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我们大明西北的农民,成功抵御住了成吉思汗的骑兵!” 当最后一名捆在步兵方阵里的蒙古铁骑在惊慌之后被数支长枪撂倒在地,马上的骑士被长枪无情洞穿之后,铁盾与铜板两个壮汉率先热泪相拥,喜极而泣。 成吉思汗的骑兵,曾一度成为全世界战争史上不可超越的神话。 两百六十多年前,华夏一个创建了大明王朝的农民率领汉家子驱逐了他们。 两百六十多年后,洪武爷的后代农民,在戈壁滩上再一次抵御住了他们。 就连他们自己都意识到了——此乃他们这些西北农民,不得不经之蜕变。 金蝉脱壳,蛟龙蜕皮,无不都是痛苦的过程。 但一旦成功,那便是像毛虫破茧那般,脱胎换骨。 “这才是军人该有的气质,洪武爷把军人改变成了农夫,而我却要从农民当中挑选忠勤之勇士,并将他们培养升华成为铁血的战士。”重真默默说道。 当战场快要被清理完毕的时候,酣战了半个时辰的贺虎臣终于过来请安了。 “斩获了多少?”重真问道。 贺虎臣志得意满道:“几乎全歼。” “几乎?”重真斜睨。 贺虎臣郝然道:“走脱了一个。” “哦?插汉虎墩兔?” 贺虎臣讶然道:“殿下如何得知?这厮虽然不咋滴,但手下还是挺忠勇的。” 重真仰天长叹道:“本王不惜以自身为诱饵布了好大一个局,没想到却还是没能破解你的宿命啊。” 贺虎臣虎躯巨震道:“就凭他兔子一般乱窜的插汉虎墩兔?” “对。”重真目光炯炯地看着贺虎臣的印堂。 “属下该死,属下告退,这就去全力追击敌人。”贺虎臣抱拳便想告退。 重真却叫住了他,道:“本王泄漏的天机已然太多了,谁都无法保证历史会否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产生剧变,你还是不要去了,免得被狗带了。” 贺虎臣对于蒙古骑兵的狗带战术显然也是深有体会的,当即抱拳应道:“诺。” 重真给大黑马喂了一些水,又道:“这次战斗乃是本王西北之行的收官之战,不日就要回京师了。我总觉得心中惴惴,就好像京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样。” 贺虎臣先是大惊,旋即由衷道:“延绥有末将镇守,还请殿下放心。” 重真点点头道:“河套寇经此一役,至少五年内再不敢犯我西北边疆,贺将军可将用兵的重点放在长城之内沟沟坎坎的黄土高坡上面。” 贺虎臣试探着问道:“不趁机收复河套草原吗?” 重真沉思稍顷道:“辽东已由关宁军与登莱军联起手来主动发起了登辽战役,并且取得了全面的胜利,永久收复了辽东半岛。 大明在西北的布局远逊于辽东,对于这片水草丰美之地,短时之内虽然不可永久收复,但充分利用还是可以的,贺将军可莫要辜负了本王的一片苦心。” 贺虎臣抱拳道:“末将定然竭尽全力,唯独缺少了一个得力的助手。” 重真斜睨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你太笨了,打仗还行,梳理却稍逊一筹?” 贺虎臣尬笑道:“知我者,殿下也。” 重真道:“好好的一员虎将,可不要被阿谀奉承的官场风气给带坏了。本王将黄宗羲留在此处帮你,他的能力有目共睹,想必你也有所了解。” 贺虎臣大喜过望,道:“可是帮助祖大寿调度锦州物资,在建奴的三面围攻之下妥妥镇守的江南儒生黄宗羲?” “正是。” “末将谢殿下!” “殿下,属下……”黄宗羲想不到就这样被这个像极了蝗虫的家伙给卖了。 想要反对,可重真挥挥手就决定了他的去留。 “莫非这就是老子的宿命?”黄宗羲腹诽,但其实并不排斥继续留在西北。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以成格物之道。 重真忽然又道:“故土难离,没道理西北都还没有平静,本王就拉着西北的战兵四处征伐。铜板与铁盾这些本土的忠勤农民,本王也都留下来帮你。”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贺虎臣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语带哽咽道:“殿下……” 戈壁滩的教养将大黑马晒得有些烦躁,重真便也烦躁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好好的一员虎将,别整得像个娘们一样。” “殿下,戈壁滩上没有杨柳,只有胡杨……”贺虎臣自诩幽默道。 重真大怒道:“滚!” “殿下,您说过不抛弃不放弃,可是就这样抛弃我们了吗?”血战没有让铁盾铜板这些西北地的硬汉留下热泪,然而离别却让他们格外煽情。 “真是一群情感真挚而又丰富的苦哈哈啊!”重真仰天长叹道,“尔等先属于西北,再属于大明,而本王却先属于大明,再属于西北,明白吗?” 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的铜板道:“殿下心系天下,只求莫要忘了我等。”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95章 京师有变 班师回京 重真洒然笑道:“战友之情,如何肯忘?本王答应你们,一定会回来的。只求归来之时,此处已是春风遍地。” 铁盾洪声道:“会的,殿下,一定会的,我等一定会倾力而为的。” “保证编队的满员,可适当扩编,但一定要继续秉承贵精而不贵多的准则,宁缺毋滥。本王会一如既往,为尔等提供大力支持的。”重真最后嘱咐道。 “我等代表西北,拜谢信王殿下。”众皆单膝下拜,山呼“殿下千岁”。 “黄土高坡,多么深沉的华夏古老土地啊。”信王重真敏锐的目光投往了长城的方向,那里一个孤独的身影,一骑黄尘,正往这边狂奔。 “殿下,殿下……”这人一边往此处奔跑,一边呼喊着重真的身份。 可重真并不认识他,正皱眉思索。 王虎却已激动地喊道:“是独孤灵,殿下,是独孤灵。” 重真愕然道:“独孤灵是谁?” “是京师来的乞丐。”王虎答了一声,便往前迎去。 是否乞丐重真不在乎,在成为他的麾下之前,铁盾铜板等人实与乞丐无异。 但一句“京师来的”,却牵动了他的内心。 “是崔大小姐的人……”这句话更加。 “崔大小姐的人不就是老子的人?连崔大小姐都是老子的人!”重真大怒想到,便也策马往前奔去。 “王虎身手极佳,殿下更是连吴三桂都拍马不及的少年悍将,对方才只一人,当不会有危险。” 周遇吉黄晓腻等掌握了急救知识的人,则依然在救治损失惨重的步兵伤员。 独孤灵一介乞丐得信王殿下亲自往迎,心内的荣誉感那是无法言喻的,激动道:“这是何等的胸襟啊,难怪就连崔大小姐这样的胸怀,都为之深深折服。” 须臾,双方接近。 王虎与独孤灵尽皆飞身下马,重真看在眼里,不禁轻咦一声:“想不到一介乞丐,竟有如此身手。” 一回生二回熟,王虎与独孤灵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分开之后把臂相视,皆看到了彼此脸上熟人相逢的欣喜:“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王虎道:“你上次啥时候走的?怎么都不说一声?” 独孤灵大笑道:“乞丐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唯有如此才能于全城禁闭之时,以最快的速度把京师的消息传递到这西北之地来。” 王虎略惊,低声道:“如此紧迫,可是有大事发生?” 独孤灵道:“快为我引见殿下。” “好。” 此乃华夏礼节,断不可废。 王虎转向重真抱拳道:“这便是信王殿下。殿下,这是……呃?” 王虎突然发现不知该如何介绍独孤灵,总不能说“这是京师来的乞丐”吧? 倒是独孤灵抱拳启齿笑道:“草民独孤灵拜见殿下,草民的父亲其实是山东的一名捕快。” “啥?”王虎的眼珠子一下就凸了出来,毕竟豪侠与捕快几乎便是天敌。 然而捕快的儿子却做了乞丐?莫非…… 独孤灵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道:“家父健在。” 王虎闻言,就更加凌乱了:“敢情老子的家世还比不过一名气概。” 很快他又释然了:“殿下说了,家世美人皆起于微末,莫欺少年穷。” 重真始终坐在大黑马上观察着这个所谓的京师乞丐,发现他的衣衫虽然很褴褛,但是很干净,除却一路的风尘,并未有丝毫长年累月的污迹,还隐隐透着股皂角的清香,也不知这一路行来大汗淋漓,他是如何保持的。 他的牙齿很整齐,也很洁白,因此笑容与寻常的气概完全不同,充满了阳光般的干净清爽,仔细打量,他的眼眸虽然沧桑,可脸庞分明是少年郎。 但重真无暇顾及这些,京师的诡谲氛围始终缭绕在他的心间,他原本以为他的布局已经足够应对一切危机了,但是现在看来显然不够,就像信王府的那场大火一样,权利的中心处处都是能够让人万劫不复的旋涡。 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独孤灵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自己的身份,重真便单刀直入道:“京师可有变故?” 独孤灵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王虎道:“此乃崔大小姐亲笔书信,还请殿下过目。” 王虎接过书信,三两步来到大黑马的跟前,递向重真。 重真抄过书信,甫一拆开,一股淡淡清香便扑鼻而来,这确是崔红莺独有的体香,信纸上的字体娟秀有力,也确是她的亲笔。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天晚上,他都见过。 “这妮子,真有心。”重真赞了一句,忽然又暗叫不好道,“哎呀,老子被他试探出来了。不过没关系,总要负责任的。” 重真想着那个飒爽红衣女子的同时摊开了信纸,信纸之上只有一行字,赫然便是:“天子受制,福王进京,速归。” 寥寥十个字,却道尽了京师和大明,正置身于何等样的危险境地。 “连福王那头大胖猪都蠢蠢欲动了?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侄子都第八年做皇帝了,而你却对这个位置还有着非分之想。好好地在洛阳做个跋扈的大明王爷不好么?呵呵,老子正愁过年没有年猪杀呢,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重真从这十个字当中推测出了许多的信息来,然后将这封带着女子芬芳的信珍而重之地装回去放入怀内,深深吸气道:“王虎听令。” “属下在。”王虎的豪迈气质陡然变得刚硬如铁,看得独孤灵一阵啧啧称奇。 “整队,回京。” “诺。”王虎抱拳领命,便上马往来路奔驰。 “独孤灵,我以大明信王的名义命令你这个捕快的儿子……” 独孤灵单膝跪地道:“草民独孤灵,但凭殿下吩咐。” 重真郑重问道:“本王问你,你是否极其擅长送信或者打探消息?” 独孤灵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傲然,道:“启禀殿下,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紫禁皇城,草民也有把握穿越重重守卫,将殿下的信送到皇帝面前。” 第396章 西北久旱盼甘霖 “好,果然不愧为山东豪侠。”重真赞道,“本王麾下有一股势力名曰草衣卫,顾名思义,便是草根卫士的意思,你可愿加入?” 独孤灵身心俱震,豁然抬头看向重真道:“殿下不嫌弃草民的气概身份吗?” 重真大笑道:“草根卫士出身寒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此精神本王欢喜还来不及,为何要嫌弃?” 独孤灵深深叩拜道:“草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从此以后,你便是本王与崔红莺的唯一直接联系人了。” “啊?哦!” “本王现在命令你,头前开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师,跟崔红莺和皇上都说一句——稳住,我回来了。” “诺。”独孤灵应诺起身,便要翻身上马。 “等等。” “殿下!” “这是本王亲自烙的烧饼,你带着路上吃。还有这个你一定要保护好,等本王回京之后就换回来,此乃重真英烈的师尊使用了一辈子的酒葫芦。” 重真说着,便将两样物品抛给了独孤灵。 独孤灵探手接过,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东南第一幕僚徐渭徐文长?” 重真动容道:“你居然知道?” 独孤灵大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属下在做乞丐之前,曾是一名寒窗苦读的书生,虽并非属下本意,都是那个死老头子逼的……咳咳,此乃属下家事,叨扰殿下的双耳了。总言之,王守仁与徐文长,皆是属下此生不敢或忘的先贤。” “好家伙。”重真也大笑道,“本王对寻常家事无丝毫兴趣,唯独对你刮目相看,待京师恢复平静,你我把酒言欢,届时再畅所欲言也不迟。” “如此,属下先行一步。” “一路顺风,保重。” “殿下也请保重。”独孤灵抱拳、上马、飞驰,一气呵成。 而此时的王虎也已整队完毕,正策马而来。 重真一声长啸,健硕的双腿猛然一夹大黑马全是肌肉的腹部。 大黑马就像知道了要回家一般,仰天一声长嘶,便如离弦之箭往前狂奔。 “嗷呜……” “嗷吼……” “咚咚咚……” 虎啸戈壁,黑熊人立而起用力地捶打着胸膛,就像擂着一面战鼓。 “殿下终究还是抛下了我们……”一个受伤极重的西北硬汉流下了眼泪。 周遇吉断然说道:“不!殿下不会抛下任何一个忠勇勤奋之人,他之所以马不停蹄,是因为以巨力破了西北与河套的僵局,紧接着就要去破除京师的诡谲局面了,那局面比西北和辽东更加紧张危险,唯大毅力大气运者,方可破而后立。” 黄晓腻替另一名伤员消完毒,做了个简单的小手术,还缝好了线,便道:“是啊,殿下其实很辛苦,真的很辛苦。” “周将军,黄将军,俺就是开个玩笑,你们可千万莫要当真啊。俺只是舍不得殿下,呜呜……”那硬汉连忙解释道,说着说着竟无声地哭泣起来。 放眼望去,不止是他,所有的西北硬汉包括贺虎臣在内,眼中尽皆闪烁着深沉的泪花,短短数月,他们与信王重真相识、交心,早已以性命相托。 男人间的情感就是这么的神奇与真挚,周遇吉可以想象当自己面临不得不与重真分别的境遇时,哪怕只是暂时的,铁定也会极其不舍。 “我不会一直躲在阿真的身边,受他的羽翼保护而成长。阿真对我抱有了如此大的期望,我迟早都是要外出替他守护一方的。那一天,始终都会到来的。” 周遇吉仰首仰天,淡然静默。 黄晓腻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轻声道:“或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就像殿下所言——我们都是大明时空的守护者,注定要忍常人不能忍之痛。” 就连袁七这根木头都大声说道:“就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一些吧!” “暴风雨?老子倒是希望这西北的天,早日下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贺虎臣和铁盾铜板等西北人,无不如此盼望着。 “久旱逢甘霖,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些吧!”周遇吉耳濡目染,言传身教。 他们这些关宁铁骑跟着重真久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一些现场救护技能,在配合辎重队里的军医对铁盾铜板编队里的伤员,进行了伤势处理之后,才策马离开。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西北硬汉们的眼圈红红的,默默地目送着这些来自大明辽东的骑兵健儿。 重真一直觉得黄河的九曲连环,所代表的就是这片古老土地的沧桑多灾,以及生存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华夏人,所表现出来的百折不挠的精神。 沿着“几”字形的黄河,蹦腾着回到长城之内,就连王虎这个山东豪侠偷偷,都有一种在外厮杀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国内的感觉。 唯独重真等习惯了在辽东地区与建奴厮杀的关宁铁骑们,觉得只是进行了一次国内的短途游,大河上下,长城内外,皆为华夏国土。 “黄河百害,唯富河套一带。你们可别忘了,黄河河套地区早在汉武帝时期,就已被永久收复了,现在虽然不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但就像辽河河套那样,迟早都是要彻底地并入大明版图的。” 看着这群家伙长吁短叹,重真恨铁不成钢地对他们进行了谆谆的教诲。 豪侠们说桀骜不逊,面对捕快与衙役的追捕都游刃有余,唯独面对重真的逮着机会就教训人的本领格外惧怕,于是无不俯首受教。 “回京之后,本王所答应尔等的,一定都会兑现。”重真又道。 不进行训练之时,重真身边的氛围还是比较轻松的,于是王虎等人立刻就尬笑道:“殿下哪儿的话,殿下的人品我等还不信任吗?” 重真顿时大怒道:“这么说你们从未忘记过这一茬?亏得本王还全心全力地训练尔等,为了让尔等从豪侠蜕变成百战之狮子,又是管饭又是管装备的……” 云雀连忙讨饶道:“殿下,殿下,您别说了,俺们知道错了,知错了。” 第397章 福王进京 重真不太喜欢走曾经走过的路,除非实在是全部走遍了,已无新路可走。 独孤灵就像是知道重真的偏爱般,神奇地避开了所有大道,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他的成功之处——不走寻常路。 因此,重真没有去延安看望张之极,也没有在宁武关附近找个渡口横渡黄河,而是来到了一个名叫沙埚口的并不出名的小渡口,作为了横渡黄河之所。 渡口有船,船家唱着嘹亮的漫瀚调子,省却了伐木建舟的功夫。 渡过黄河,抄小道穿越古晋腹地,抵临古老的冀州大地。 太行山犹如一条蛟龙,横卧在晋冀之间。 周遇吉躲在树林里眺望着远处通往古冀大地的必经一线天,说道:“根据草衣卫传递而来的消息,这个新加入的草根卫士确实帮我们规避了许多危险。” 黄晓腻道:“这说明福王那个胖子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 重真很欣赏这两个草根出身之人,已能够较为准确地分析朝堂形式了,便道:“把这些跳出来的人都记下来,也好秋后算账。” 黄晓腻不知不觉间露出了“重真”式的招牌笑容道:“殿下放心,都记着呢。” 袁七忽然指着前方道:“快看,独孤灵回来了。” 重真叹道:“终究还是无法完全避免啊,朱氏子孙终究还是开始自相残杀了。” 袁七想不明白重真为何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发出如是感慨,愣然不语。 周遇吉觉得自己应该代劳帮助这些笨家伙开窍的重任,毕竟不能自己一个人聪明,朋友也是需要顺带的,于是便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一路行来,独孤灵有折返回来过吗?” 袁七道:“从未有过,这是他的第一次。” 周遇吉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挑了挑眉。 袁七思索须臾,大惊道:“你是说前方有埋伏?” 与袁七年龄相仿的周遇吉,最难得老气横秋,点头称善。 说话间独孤灵已在道旁草木的遮掩之下,来到了重真近前,道:“殿下,前方两侧悬崖之上皆有埋伏,且人数不少,滚石檑木一应俱全。” 重真赞道:“你不但是个合格的草衣卫,还是名优秀的侦察兵。” 独孤灵抱拳道:“殿下谬赞,属下惭愧。” 袁七觉得自己的嘴巴很乌鸦,便倒吸一口凉气道:“那个胖子居然这么大胆!” 重真也深深吸了口气道:“大明朝堂的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是魏忠贤利用了福王,还是福王借助了魏忠贤的力量,总之这两个都不是好人。” 袁七咬牙道:“这两货虚与委蛇,狼狈为奸!” 周遇吉拍拍他的肩膀道:“别人间的关系与我等无关,说说如何破解摆在面前的困境吧,白龙马过一线天,前方乃是我等进入河北的必经之地呢。” 袁七发狠道:“殿下,属下请战。” 重真摇头道:“你是冲锋陷阵的勇士,这活不适合你,就交给王虎兄弟吧。” 王虎虎躯一震,抱拳道:“诺!” 袁七瞪着他道:“我等的生死就全部交托给你啦!” 王虎认真道:“兄弟放心!云雀……” “在!” “干活!” “诺!” 二人说着已分别带着编队里的十数名精干豪侠,分工合作起来,包括探敌放哨、情报传递等,当然还有难度最高的摸上悬崖去,解决那些埋伏在暗处的人。 老虎和黑熊因为偷了一次懒而无不羞愤,前者混进了王虎的小队里,后者则加入了云雀小队,将森林最佳猎手的能力演绎得淋漓尽致。 袁七袁十三等骄傲的关宁铁骑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纷纷暗忖:“想不到这些家伙冲锋陷阵不怎么样,摸哨暗杀倒是一把好手。” 想要获得骄傲如他们者的认可,显然也是不容易的。 王虎自诩已经很努力了,但在这之前却始终觉得还差那么一丝隔阂。 此乃血战余生之后渗入骨子里面的,重真也没有办法,只是对他们给予了很大的期待,王虎等人也加倍努力,最终不负众望。 “上位者确实需要物尽其用的能力,老子可不能像原本历史上的崇祯皇帝那样,有能力的不信任,能力不足的却信任有加,一天到晚屁事不干,不是怀疑这怀疑那,就是远程瞎指挥。”看着他们飞檐走壁的样子,重真暗暗发誓道。 王虎和云雀已带人摸到了悬崖顶部,王虎那里十分顺利,很快就解决了所有的伏兵,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夜莺叫声。 云雀那里却出了点儿岔子,被提前发现了,好在这些经受过锻打的山东豪侠已具备了相当扎实的攻坚能力,最终拿下了这面峭壁。 云雀却觉得有些羞愤,夜莺的歌声被他演绎得像是鸟雀的叫声。 “这小子,不愧云雀之名。”重真哈哈一笑道,“走吧。” 独孤灵却道:“殿下,还请再等一下。” “哦?”重真挑眉道,“你是担心还有伏兵?” 独孤灵摇头道:“不,属下只是担心有漏网之余。” 袁七笑道:“我军即便是取胜了,也会在敌人的身上再补一刀,因此兄弟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属下连心脏长在右边之人都见过。”独孤灵却坚持道,“还请殿下将大黑马暂借属下一用,他跑得快。” “机灵的小子,好吧。”重真安抚了一下不依的大黑马,独孤灵这才得以顺利地翻到它的背上去。 “当心点。” “嗯。”独孤灵点点头便策马朝着这处透着一丝亮光的一线天奔去,哒哒的马蹄之声响彻着整座峡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顺利地通过了一线天,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狂奔。 重真等他的马蹄声彻底远去了,才率队往前全力奔去。 ——不论如何,快速通行这样的地形,乃是兵法要义。 王虎与云雀的小队也确实对每一个伏兵进行了补刀,还搜了他们的身,并无任何可证明身份的物品,于是就顺走了他们的刀刃。 熔炼之后重新锻造,便可称为符合军用的武备。 第398章 杠杆原理撬动地球 但是有一个却不知为何没有彻底死去,当云雀小队撤离之后,他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奋起余力割断了一根绑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绳子。 看着大石头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滚落悬崖,期间夹杂着人的惊呼马的嘶鸣,甚至听到了一声极其不甘的怒吼,这个伏兵这才含笑死去。 “十三!”当巨石滚滚而下的时候,重真等人确实吓了一跳,伴随着沿途碎石的下落,战马受惊,纷纷嘶鸣着人立而起。 好在无论关宁铁骑还是山东豪侠,骑术尽皆十分出众,奋力控制着进行了闪避,袁十三若非骑术着实扎实,紧要关头控着战马人立而起,仅以两条粗壮的后腿原地一个旋身,就不是马屁屁被巨石砸中,腿部被压着那么简单了。 而是穿着金甲的整个人,都会被这块极大的巨石正面砸上。 那时候,无论身边站着多么医术高明的一个人,都真的无法救治了。 在那瞬间,袁十三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刹那之间汗出如浆,也展现出了所有求生的本能与本事。 他成功了,其中有他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气运,也有重真“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严苛训练在其作用。 “十三!” “十三!” “十三!” 战友们第一时间不顾一切的下马冲来,查看他的伤情。 袁十三听见了他们的呼喊,意识到自己还未死,便吼道:“别管我,快走!” “不抛弃!”有人抬住了他的身子。 “不放弃!”有人拽着他的胳膊想要往外拉。 幸好,峭壁上方随着扑簌簌的碎石滚落而下,再无巨石砸下的声响。 重真也连忙阻止那些莽撞之人的莽撞行为,道:“这样会让十三受到很严重的二次伤害,先想办法把巨石推开。” 十来个健硕军汉一起使劲,纹丝不动。 壮汉的后边再用壮汉顶,巨石晃了晃,却依然无法推动。 袁七愤恨道:“不行啊,这石头实在太重,砸下来的时候陷入了土地里!” 重真道:“用我的精铁长矛,利用杠杆原理。” “杠杆原理?” 重真大笑着安慰袁十三道:“是的,给我一个合适的支点,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整个地球?” “哈哈哈,看好就是了,信王老师要开始上课了。” 重真说着便将一块大小正合适的石头垫在了巨石的前方,然后将精铁长矛架在上面,短的那头卡入巨石的下方,长的那头杵在空中。 重真试了试,很牢,就说道:“来,再试试。” 他与叠了好几层的壮汉一同发力,才增加了他一个人的力量,却像借到了神力一般,硬是让这块陷入泥土里的巨石,往前挪动了好几寸。 有人趁机把连人带马被压着的袁十三给拉了出来。 “先通行。”有人想去查看袁十三的伤势,重真却当机立断道。 已有人早就考虑到了伤员的运送问题,于是无需重真吩咐,就回后边的竹林砍伐竹木,用竹木藤条制作成了一副简易却很结实的担架。 袁十三很不想像死猪一般被人抬着,但是很无奈,他确实走不了路了。 幸好这块巨石并非落在这条峡谷最狭窄的地方,尚有可供一人一马通行的空间,于是一行骑兵牵着战马踩着猫步鱼贯而出,就像生怕惊扰了山神。 重真带着人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自责的云雀带着几个人自发地充当起了斥候的角色。 袁十三的运气很好,并非单只脚踝被压住了,而是整条小腿,这样就减少了受力面积,分摊了局势落下之时的巨大伤害。 再加上有着战马的血肉缓冲,又有着绑腿的保护,最重要的是没有用蛮力把他拉扯出来,完全避免了二次伤害。 因此,当重真亲自解下他的绑腿之后一番查看,断定他是胫骨骨裂,而非折断,更非对于战士而言犹如晴天霹雳般粉碎性的骨折。 重真当着众人的面详细解释了他的伤势,并用夹板帮他固定好之后,嘱托他这段时间千万别乱动,更不要瞎蹦跶,又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接下来这套虽然很臊包却也很致命的金色布面甲,便由本王亲自穿戴吧。” 袁十三龇着牙道:“属下但凭殿下吩咐。” “好兄弟。”重真拍拍袁十三的肩膀。 黄晓腻袁七很有眼力见儿,小心翼翼地开始帮助袁十三卸甲。 袁十三见气氛似乎因为自己的受伤而有点儿严肃,尤其是王虎等人本来就是后加入者,又因云雀的失误而陷入自责,便咧嘴笑道:“天下可无十三,却不可无殿下。” 重真对于袁十三冷幽默很感兴趣,哈哈大笑道:“曹贼虽死,但其精神永存,想不到你也把我当曹贼。不过你想差了,本王本来就是天潢贵胄,压根就无需挟天子以令诸侯,倒是那个权阉与福王苟且,欲效法曹贼呢。” 袁七黄晓腻已利落地开始为重真穿戴,袁十三道:“殿下穿戴整齐之后,就全速赶往京师吧,不用管属下。” 重真点点头道:“就让王虎派几个人一边照顾你,一边缓缓抵临京师吧。” 袁十三笑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王虎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愧疚,道:“属下代云雀向十三兄弟赔罪。” 袁十三摆摆手道:“云雀兄弟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况且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谁能想到独孤灵那个臭乞丐的嘴巴那么毒,竟真有人心脏长在右边呢。” 王虎尬笑道:“此确乃天下奇闻,小弟自小行走江湖,也从未听闻过此事。” 重真大喇喇地在战友的帮助之下穿戴好这套本属于自己的金色布面甲,那熠熠生辉的亮光,将他衬托得更加英武不凡。 袁十三叹道:“属下穿着这套铠甲就像一介莽夫,然而穿在殿下身上,却犹如天神下凡,此甲果然是殿下专属的,属下万死,之前竟还骄傲自满。” 重真斜睨着他道:“找打是不?好好的一介猛将,天下尚未安定,便开始担心起杯酒释兵权之类的权谋了?你无需介怀,这是本王对你和所有战友的承诺。”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399章 福王进京缴税了没 袁十三既郝然又感动道:“是属下多虑了,还请殿下恕罪。” “莫多想,养好伤,速归对。”重真淡淡说道,便目光深邃地看向京师所在的远方,道,“要回京师直面横在大明复兴之路上最为阴险的敌人了,君怕否?” 所有人回答的都是不怕,袁十三为了弥补刚才的多虑就叫嚣道:“怕他个鸟。” 重真大笑道:“权阉福王之类的恶人,就该你这样的莽汉来修理,本王在京师等着你。” 袁十三郑重道:“属下不在殿下身边,殿下此去千万小心。” 袁七等人顿时大怒道:“你把老子等人当啥看呢?” 说着便仰天大笑,袁十三也嘎嘎大笑起来,重真的长啸则显得极其豪气干云。 长啸完毕,他便只身跨上大黑马,提着精铁长矛,斜挎三石强弓,肩背大铁与汝钦宝剑,就如上一次入京之时的那样,全身披挂,策马奔腾。 “殿下,等等俺们。”周遇吉黄晓腻无声地跟了上去。 袁七的反应仍旧慢半拍,等惊觉重真已如一支离弦之箭,才拍马跟随。 “京师,老子回来了。” “权阉,你若敢动老子的皇兄皇嫂皇奶奶半根汗毛,老子定将你挫骨扬灰。” “福王,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你这头猪与其便宜了闯贼,倒不如反哺大明。” 独孤灵把大黑马送还给重真之后就又消失了,像极了他的姓氏,独孤,孤独。 但重真知道他一定就像许多默默无闻的人那样,正在某处为着自己的理想默默而努力,守护着华夏的同时,也在替心中认定的那几个人保驾护航。 身心皆有所属的崔红莺终于盼来了他的消息,唯独没有见到他的面儿,但江南饭店重真居住过的那间客房里的梳妆台上,却分明摆着他的亲笔信。 “此他,非他,是他,就是那个狠心的坏蛋……” 看着那刚劲有力的简体小楷,故作坚强了数月的崔红莺,终于禁不住芳心大乱,豆大的泪珠滑落于吹弹可破的婴儿肥脸颊,滴在地上,溅落在红尘里。 红娘子怀里的红肚兜外,还藏着她那珍贵的落红。 这时候就连婴儿肥的脸颊,灵动的双眸,尽皆一片红晕。 这个明末传言里的江湖奇女子,她害羞了,她期待着…… 少年沧桑的独孤灵之所以选择不与她见面,就是看透了她的芳心,她的少女身体,皆已有所归属,他默默喜欢着她,但是因自甘堕落而自惭形秽。 他有过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一丝丝后悔,他猜测过那个人,查探过那个人,迁怒过那个人,但是至今都无法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信王本尊,还是由信王假扮。 他甚至于大胆猜测,那只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又突然消失的蝗虫,其实就是那个在西北初次见面的信王殿下所假扮的,那场大火只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 事实上前门大街市井之中有着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要不然无论天启还是他的老丈人,怎会对那只蝗虫青睐有加呢?天启也就算了,毕竟兄弟情深。 他的老丈人可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啊!会看得起一介辽东来的丘八? 至此,重真与信王的身份相互交融,剪不断理还乱,越是细思便越是极恐。 尤其是对于那些初窥天机的人而言,越是窥伺推敲,就越是觉得信王殿下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压根就不是人。 有测字摸骨之人当机立断,信誓旦旦,认定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于是找他测字摸骨之人如潮水一般用来,甚至将他本来就快要散架了的摊位给挤垮了。 这个成功捕捉了商机的江湖骗子,喜提新摊。 有精明的说书人更是根据这个说法创建了一个团队,有人专门负责写剧本,有人专门负责说书,有人专门负责当托,将重真与信王的故事当作历史演义进行了神情的演绎。 他们把血刷镇北耻、诱敌出城破抚顺、烈火慰英灵、大政殿里会奴酋、大政殿上唱凤阳等等精彩的桥段,与宁远宁锦大捷、血战觉华、登辽战役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战役战斗,全都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最最令人浮想连盘的,自然是与周玉凰以及小伍的三角恋情关系了。 吹皱一池春风,与卿却已无事。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彻底乱了。就连崔红莺的芳心,乱得毫无征兆。 就连周遇吉和黄晓腻这两个人改名字这件事情,都有大才找到了出处:“大凌河畔初相遇,自此逢难必化吉。拂晓晨,夜明月。日月辉,唯大明。” 重真和独孤灵估计得都没错,进入冀州大地尤其是京畿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力量胆敢站出来直指他这个能在天启的养心小院里,结庐而居的忠犬了。 这一路上都很顺利,重真一行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就是快马赶路。 那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也因此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风尘,土黄的风尘。 从广宁门出,由广宁门入。 他没有隐匿行踪,也没有人横加阻拦。 广宁门隶属于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很荣幸能将他迎回城内。 重真终于知道了上次夜间,老虎与黑熊是怎样进城救下了他的。 这两只好学不学,居然学会了人情世故,每一次外出归来都会给城门守卫带礼物,尤其是守卫广宁门广渠门这两扇城门的。 这次带来的是野猪,一加一等一二,乐坏了广宁门的守卫,不待虎虎生威、大展熊风的两位将军吩咐,就乐颠颠地从城墙上放下吊篮,将两大只拉了上去。 “这……”重真看呆了,好歹是自己的小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重真只好变着法儿替这淘气的两只说好话。 来自五城兵马司的城守队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咧嘴笑道:“信王严重了,两位将军可比福王殿下可爱多了,最重要是分量也轻不少。” 重真小声问道:“这么说福王进京的时候没缴税?” 队正愣了一笑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道:“确实没缴税,他这个缴纳得起的人都在竭力地逃避税赋,我们这些缴纳不起的底层苦哈哈……”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00章 大明王朝的跳梁小丑们 重真斜睨着他道:“你有吃有穿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老爹老娘皆在城里有一份度日的活计,也叫苦哈哈?要不给你加点儿饷银,去西北或者辽东当兵?” 重真本以为队正会满面羞红地道歉、拒绝,却不想他竟咬咬牙道:“去任何地方都行,属下实在是受够了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但凭殿下吩咐。” 队正的属下也都说道:“属下但凭殿下吩咐。” 重真脸上的揶揄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满脸的肃穆,郑重道:“尔等的愿望本王明白了,待处理完了城内之事,必将着手改制。” 队正倒吸冷气道:“殿下,属下可不是这么一个意思啊!” 重真大笑着入城道:“本王有感而发,你无需介怀!” 队正冲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放心,福王并非蝗虫,并未蹦跶出啥花样来!” “知道了,有劳。”重真随意的挥挥手,已骑在大黑马上通过了城门洞子。 福王在这座城池之内并没有什么影响力,哪怕他在这里投入了大笔的银钱。 官员们非但没有理睬他,反而因为他的到来而各司其职,该干嘛干嘛。 百姓们忙于生计,更是理理他的功夫都欠奉。 就连江南客栈的老掌柜都看不起他,嗤之以鼻道:“还不如老子的舜水主公呢,老子的舜水主公在江南望族之中多有威望,也不敢亲自前来京师,他一头连走路都要人抬着的猪,怎敢来京师凑热闹?照我说呀,趁着信王殿下尚未回京,早早回洛阳继续养膘吧,免得殿下一入京,便再也没有出城的机会了。” 老掌柜也是个要事情的,居然找人挑拣着把这番话说给了福王听。 福王说实话挺害怕的,因为据说他的皇侄子是个连当朝第一权阉都敢肆意践踏的二愣子,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天启面前吃皇后饺子的真的勇士。 但他不相信他的皇侄子敢对他这个嫡亲的皇叔怎么样! 就那样溜之大吉实在有些丢份,于是福王精挑细选了一个极好的时辰,那便是掐着重真进入广宁门的时候出城,与他一路风尘的入城队伍来了个狭路相逢。 “哟,这不是本王远在河南洛阳的皇叔么?”进入了京畿大地,重真就已知道了这个胖子在这座威严的城池里到底做了些什么,闹了哪些笑话。 于是尚未等福王的扈从开腔,他就骑在大黑马之上,居高临下地喝问道。 福王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失礼而生气,反而心里憷得慌,躲在加大型的轿子里,倾情演绎着他的剧烈咳嗽:“本王……咳咳,是来京师延医问药的,咳咳……” 重真故作惊讶道:“生病了?哦,那敢情好啊,刚巧侄儿略通医术,还认识几名当朝名医,不若皇叔这就随侄儿回转,把病看好了再回去?” 福王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恨不得狂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同为大明王爷,也有亲疏之别,信王虽未就藩,但是助天子督师西北,无疑比他更具权势。 其实福王本身也还是更盼望能与这个侄儿亲近亲近的,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天呐,这头猪居然答应了下来!他不知道藩王私自进京乃是大明禁忌么?他私自进京到底是什么目的?要钱要粮要土地?还是觊觎那张皇帝的宝座?” 重真甩甩头撇去了这些胡乱猜测,一头豢养在猪圈里待宰的猪而已,没必要知道他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没有机会的。 除非天启和自己接连身死,大明的文官才会去考虑考虑这个重量级人物。 这在大明历史上,是有迹可循的。 派人将福王安顿好,实际是只是给他换了一个更加干净舒适的猪圈,可怜他并未自觉,反而洋洋自得。 重真得了王虎的禀报,无奈摇头道:“福禄宴,不冤枉。” 说着就深深吸气,收回投在江南客栈临窗位置那道红衣丽人处的留恋目光,轻夹大黑马的腹部,毅然往着正阳门行去。 崔红莺目送着他那更加矫健威武了的身影,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脸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轻声道:“你来了就好,都在静候你主持大局呢。” 魏忠贤聚集了一群江湖豪侠,欲要挟持天子以令天下的阴谋,就是被俨然已是京畿江湖大姐头的崔红莺给识破的。 因为那群亡命之徒中,有许多都是受过他恩惠的。 至于她的银子哪里来……咳咳,或许是老掌柜或者他的主家垂涎她的美色,总之这个老家伙大方得很,总是变着法子给崔红莺送银子,送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崔红莺其实是很仇富的,总觉得老掌柜辛苦赚来的银子,都是百姓身上的民脂民膏,于是拿得心安理得,并将这些银子全部散了出去,用来救助贫民。 加上她性格豪爽最重要的是身材相貌声音都是上上之选,于是暗中垂涎他美色却又自惭形秽的江湖好汉大有人在,独孤灵只是其中之一。 只可惜,无论是她的芳心,还是她迷人的身段,尽皆已有归属。 魏忠贤花费了数倍代价聚集起来的江湖豪侠,因着崔红莺的勾勾手指头就作鸟兽散了,银子自然是不退的,天底下就没有那种亏本的买卖。 在重真出现之前完全掌握在魏忠贤手中的东厂,以及委身于他的锦衣卫,也像文官那样在这场惊天的变故之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推诿能力——听调,不听宣。 无论他如何派人威逼利诱,他们就是按兵不动。 就连他的铁杆李永贞崔呈秀之流,在结局尚未明了之前,也都若即若离。 魏忠贤终于意识到,其实他所有的权利,都来源于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皇帝。 天启真的很伤心,他所无比信任的“大伴儿”居然真的想要效法赵高,挟持他以令诸侯。大明是没有诸侯的,因此魏忠贤的举动无异于小丑跳梁。 除了福王,没有人鸟他,反正他他也没鸟。 唯独天启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伤害,心脉大损。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01章 神枪手的成长之路 一月之内,天启已吐血数次,若非魏忠贤投鼠忌器,若非皇后温婉如淑,若非太医院的几名太医拼着老命也要时刻守护在天启身边,若非那个乞丐二度进宫送来消息,尤其是最近的一次给了他莫大的信心,怕是他早就撒手人寰了。 魏忠贤并没能因为挟持了自己而为所欲为,反而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经常呆坐于养心殿的中心,披头散发,喃喃自语,哪还有昔日当朝第一太监的模样? “几个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居然也敢自称暗卫?笑话!”天启看到他的样儿就来气,“好好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不当,非要学人赵高?赵高是那么好当的?你当真以为老子不知道赵高?皇后都快将那本《赵高传》翻烂了!” 天启越想越气,怒极攻心,咳嗽顿起,一咳嗽便咳血。 “皇上,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殿内属于天启的,就只有三个人了。 短短月余,养了一辈子身的柳松与薛方像是苍老了十岁,就连张皇后的眼角都于不觉之间堆叠了鱼尾纹,让她看上去更加迷人。 “都是你这个权阉惹的祸啊!”天启始终死死地瞪着魏忠贤,或许只有重真明白他的心意——魏忠贤,是他此生难以解开的心结。 就像张皇后,是他此生无法忘怀的女人。 魏忠贤的暗卫很凶悍,是当之无愧的江湖亡命之徒,就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天启总是觉得他们看向皇后的目光,是那么的贪婪。 这让天启无比暴怒,彼时彼刻他终于开始后悔前些年在木工之上投注了太多的精力,从而忽略了这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女人的感受,疏忽了对她的照顾。 天启很想像重真那样站出来,守护辽东关宁一样保护自己的女人,至少也要像五弟信王那样,让那块玉中之凰的无暇美玉,以及那个填房丫头不受伤害。 但是他不能,他的心很痛,他的手在发颤,他的腿在发软。 他大多数的时候都口干舌燥,心中发慌,他静不下心来。 柳松与薛方使尽了浑身解数,张皇后坚强地在背后支持着他,在旁边照顾着他,却只能对他的病症起到轻微的缓解作用,始终未能触及症结的所在。 “幸好,吾弟就要回来了!权阉,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原本无比温馨的养心殿内,此时却充斥着无比压抑与悲伤的气息,天启心中却在张狂地大笑着。 高起潜这段时间成了魏忠贤对外唯一的传话筒,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让饱尝人情冷漠的魏忠贤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也让功于心计的他失去了思考能力。 确切来说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小高”身上。 高起潜发誓,这是他入宫以来过得最闲的一段时光,也是最风光无限的一段时日,每天只需到养心殿内去跟魏忠贤请个安,让他感受一下万人之上的安慰。 顺带着用斜睨的目光看看天启的病情,出殿后去宁寿宫跟刘太后正式请安,顺便汇报养心殿里的局势。 刘太后入宫这么多年了,从未想过泱泱大明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帝和皇后,被一个太监给挟持在了一座小小的宫殿内。 皇宫大内那么多的高手,那么多犀利的武器,全部投鼠忌器。 外边的人进不去,里边的人也出不来的。唯独庆幸的是,魏忠贤终究不是赵高,无论野心还是能力,都比赵高差那么一丝丝,还做不出弑君的事情来。 魏忠贤高薪雇佣而来的江湖亡命之徒就不好说了,这也是刘太后最为担心的地方,因此找到了最为靠谱的李标来宗道,让他俩想想办法。 李标来宗道这两只老狐狸,在测试了高起潜这只小狐狸确实是一个暗子之后,就把他推荐给了孙元化。 孙元化热情地邀请高起潜来到建造在鬼见愁上的火器试验场,在新建的试验枪支性能的靶场之中,高起潜见识到了孙元化团队的最新力作——手枪。 “手枪?这不是火铳么?还是短的那种!”高起潜对于孙元化滔滔不绝的介绍,表示了严重的怀疑,认为他只是想忽悠自己去问皇帝骗研发的银子。 不论是现在的皇帝,还是将来的皇帝。 孙元化耐心解释道:“按照那只臭蝗虫的理论,火铳最终是要向着火枪转变的,我的属下毕懋康带着他的团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时间、经费,终于积量成质,让糟点颇多的传统火铳产生了质的蜕变。高大人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高大人”这三个字终于说服了高起潜,他抓起桌案上摆放着的小手枪,学着一旁的所谓教练员的姿势,朝着五十米开外的靶子,开出了第一枪。 很可惜,脱靶了。 由板簧与膛线推动但却没有底火的子弹,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孙元化却依然不吝赞美道:“哇,高大人真乃神枪手也,第一次打靶居然才差那么一丝丝就打中了,这是我们的教练员都没能达成的壮举啊。高大人,孙某斗胆聘请您作为我们的王牌教练员如何?月薪……一百两银子,您看如何?” “真的只差一丝丝么?”高起潜其实有点尴尬,因为就在开枪的那一瞬间,他差点儿便没能握住这杆堪称迷你的枪支,“这或许与我很小便没把了有关。” 高起潜默默一叹,最终打败他的,乃是一个月一百两银子的承诺。 他的心内当中,终于完完全全与那个曾将自己当做心腹培养的大太监,完成了彻底的切割:“权阉,老子没办法再陪着你玩下去了,因为你就快玩完了。” 高起潜还是比较有决心的,或许身体残缺之人,意志总是特别坚定吧。于是这段时间,高起潜终于过足了手枪瘾,枪法越来越准,拔枪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抛开天赋以外,神枪手都是用银子喂出来的。”高起潜将孙元化的这句话,封作了至理名言。重真即将抵临京师的这几天,他几乎不再出养心殿的门。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02章 只等殿下主持大局 任凭魏忠贤如何催促,高起潜都哭丧着以“寸步难行”加以掩饰,既成了孤立无援的魏忠贤唯一的安慰,也成了暗中保护天启的存在。 这么多年来,京师百官说实话还是首次对于一个大明皇族这般期待。 因为权阉劫持皇帝这件事儿,让他们也觉得很是面上无光。 百姓们更是夹道欢迎,也不知道是在欢迎老虎和黑熊,还是在欢迎信王本尊。 总之在他们的热情当中,重真策马小跑来到了午门。 看着杨链这个始终忠于职守的锦衣百户,重真沉声说道:“情况如何?” 铁打汉子杨链的眼泪差点儿因为这句话而没忍住,也沉声道:“就等殿下了。” “好。”重真翻身下马,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了。” 没有人能真正的明白一个人的内心到底有多痛苦,就连枕边人也不行,许多痛苦唯有自己才能体会,许多眼泪只有自己知道,因为那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在老婆孩子面前,杨链作为一个男人,作为被家里人奉为顶梁柱的存在,无论再大的压力再大的痛苦,也必须故作坚强。 面对恍然无助的同僚,他这个镇守午门的锦衣百户,必须挺起脊梁来,不被午门外指指点点的官员百姓所影响,也不被午门内来自权阉的淫威而折腰。 重真只三个字,便让这个铁打汉子所有的煎熬,都化作了委屈,有了宣泄之地,因此杨链终究没忍住热泪的夺眶而出。 全副武装信王像极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辽东关宁战士,杨链看着他的侧影,下意识地便要说出“把武器留下”的话,嘴唇颤抖,最终还是忍住了。 重真却主动说道:“让本王把这些曾于辽东渴饮建奴之血的武器都带进去吧,本王要让那个权阉见识见识,啥才是真正的铁血战士,啥才是真正的铁血男儿。 男儿气概不是一声九千岁或者老夫所能展现出来的,而是必须用自己的行动,用自己的鲜血与汗水,从战场之上打拼出来的,就像留在西北的张之极那样。” 话音才落,重真便不由分说地踱着将军步,由午门正中进入了这座属于大明的紫禁皇宫。 杨链望着他威武不凡的背影,只觉得一趟西北之行,让这名在侯门里面躲了十七年的大明往后,简直非常了质的蜕变,于是便再也没能忍住,冲着他嘶吼道:“殿下,其实你完全可以晚回来几天的!” 重真虎躯一顿,停止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而是深深吸气,仰望着前方的太和门大声道:“道觉斯民,斯风鼎盛,于斯为盛,这才是男儿担当!” “殿下!”杨链应声单膝跪地,既是请罪,也是效忠。 其余午门守卫,也全部以军中最高的单膝跪地之礼,跪了下来。 “平身!某去去就来!”重真大吼一声,便沿着以信王身份第一次进宫时的路线,向着养心殿走去。 甲片触碰,铿锵有力。老虎与黑熊跟在他的身后,威风而又无声。 周遇吉等人仍然守在午门之外,对宫廷内外的侍卫给予了足够的信任与尊重,这是必须的,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迟早都是要回到战场之上的。 等到那个时候,这座皇宫仍然需要这些本职的侍卫来守护。 这就是重真经常所说——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沿途没有看到二狗,一直到了养心门外,都没有看到这个嗅觉灵敏的三弟的影子,重真心中的愤怒也随着它的持续不见而越来越深:“权阉!你该死!” 皇宫很大,七拐八拐,从午门到养心门的这条路,似乎很漫长。 昔日分秒必争的重真却并没有发急狂奔,而是走得很稳,很稳。 一是因为全身的负重不允许他跑起来,甚至于不能走得很急。 二是因为明里暗里全都是注视着他的目光,他对于这座皇宫的掌控能在日后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也有一部分取决于这个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气度。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以捉摸的无形能量。 三是因为他知道,他这一去,便是离大明的那张至尊宝座,越来越近。 这一段路,是他最后一次享受甩手掌柜的过程,因为前面还有一个天启顶着。 “魏忠贤,你再忍忍!皇兄,你一定要亲手将这份权利交到臣弟的手中啊!” 在重真的无限祈祷之中,养心门,终究还是到了。 二狗终于甩着尾巴从重真亲自搭建的茅草屋里走了出来,如往常的久别重逢那样,人立而起用前爪在重真的铠甲之上踩出两个狗爪印来。 重真伸出手轻触它硕大的脑袋,道:“你瘦了。” “汪汪汪……”二狗呜咽起来,其声如怨如诉。 “殿下,您来了。”沈炼单膝跪地道,“属下该死……” 重真冷冷打断他道:“先起来,等救了皇上再说!” “诺!” 养心殿里的魏忠贤听见了二狗的叫声,还有沈炼毫不掩饰的声音,心中当即便是“咯噔”一声,咬着牙道:“信王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养心殿内人数虽少,然而表情各异。 五个隔三差五就要去青楼寻欢的江湖亡命之徒,早就对水嫩韵味的张皇后垂涎三尺了,听魏忠贤这么一说,情知若是再不发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便像五只饿久了的大狗一般,恶狠狠地扑向了张皇后这个羊羔。 天启的男儿尊严在这一刻终于喷发了,怒而站了起来展开瘦弱了很多的胸膛想要阻挡,可是其中亡命之徒将他一推,便拨弄到了一边,摔在了地上。 天启何等受过此等冲击,急怒攻心加上身体确实虚弱,立刻鲜血狂喷。 “皇上!”“皇上!”“皇上!” 数道惊呼响起,有张皇后的,薛方柳松的,魏忠贤和高起潜的。 张皇后第一时间想要冲过去,却被无情地限制住了自有,并且自顾不暇。五个亡命之徒围着她抓着她的胳膊,已照例开始发出了猥琐的大笑。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03章 弓如霹雳弦惊 张皇后看似文弱,却奋起反抗,甚至一个巴掌抽在了当先那个匪徒的脸上,顿时激怒了对方,令他更加狰狞凶残了。 可怜了薛方柳松这两个老骨头,连扑带爬地来到天启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人参!快!” 薛方与柳松配合默契,一个迅速取出一根老参切下一片,另一个取过之后立刻放入天启的嘴里让他含着。 稍顷,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受到了剧烈冲击的天启,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魏忠贤看着这一幕呆住了,彻底地呆住了。 这几个江湖亡命之徒都是几年前就被整个江湖唾弃,走投无路才投身于他麾下的,这几年替他完成了许多足可震惊大明朝堂的的任务。 便连当年震惊天下,用钉子钉死东林魁首杨涟这个事件,也是他们怂恿的。 魏忠贤将他们依为心腹,模仿天启的锦衣暗卫而诩为“暗卫”,没想到预留的最后一条生路,竟就这样被他们给破坏了。 “住手!你们这群畜生,赶紧给老夫住手!”魏忠贤惊惶地尖叫起来。 可他忘记了这五个亡命之徒是为何会受到整个江湖都唾弃的,压抑已久的劣根性一旦爆发,尤其是他一介蒙天子照拂的权阉所能劝阻的。 其中一人嫌他碍事,还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你给老子们少废话,老子们就要死了,死前何不享受一笔?当朝皇后诶,嘿嘿!” “完了!全完了!”魏忠贤彻底地瘫软在了地上,喃喃自语。 高起潜拿出孙元化送他的那款最新型手枪,把黝黑的枪口抵在了他的脑袋上,怒吼道:“魏九千,权阉,看你做的好事情,皇上待你可不薄啊!” “皇上,皇上……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魏忠贤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宣告崩溃,奋力地捶打着地面,嚎啕大哭。 说时迟,那时快。养心殿内于顷刻之间,就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外边的重真本来还想尝试着往里边喊话,用后世常用的谈判之法,“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情,但他听见了里边的动静就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一脚踹开了养心殿上着阀的大门,殿内没有掌灯,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般昏暗。但他拥有着优秀的视力条件,很快就适应了里边的昏暗,也看清楚了局势。 看到张皇后居然被欺负了,就连尊荣的皇后袍服都被撕成了,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雪白,里边的小红兜兜都隐隐可见,那五个亡命之徒兽意大发,正想更进一步,却不想殿门就像纸糊的那样被一脚踹开了,当即怒而转头。 重真的盛怒比他们五个加起来更加炽热,因为张皇后在他心中乃是尊贵的皇嫂,除了皇兄之外便绝不可以任由任何人亵渎哪怕丝毫。 他单手一抛精铁长矛又迅速握住,就像在辽西平原之上对付吴三桂那样,腰马合一,手臂手腕一起发力,所有的肌肉力量都利用上了,狠狠地投掷了出去。 那架势就像后世的标枪运动员,投掷出了最为完美的一枪,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而又残酷的弧度,迅速破土。 “啊!” 将张皇后推在了地上的那个匪徒,眼中的惊恐尚未来得及扩大,便被一矛洞穿了整个胸膛,并且因为强大的力量而擦着地毯暴退,最终被钉死在了那面由重真亲自隔出来供天启帝后休憩的墙面之上。 他只来得及在长矛破体的刹那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就已经死了。 其余的四个亡命之徒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够狠了,却不想传说中在王府之中躲了十七年的大明信王,比他们还要狠辣。 这那里的贵族该有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百战余生的丘八嘛! 说时迟那时快,重真的动作根本就不曾有过丝毫的停顿,长矛出手的刹那,便已取下三石长弓,弓弦瞬间全满,便已一箭射出。 弓如霹雳弦惊! 那四个亡命之徒也是听到了这丝声响才骤然回神,欲要躲避,却哪里还来得及,狼牙箭剧烈破空,瞬间便穿透了其中一个亡命徒的胸膛。 重真不记得上一次如此愤怒地开弓射箭,已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或许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但是徐渭有过,那一箭的风情,也让奴酋最终打消了派遣精兵在老林子里与他鏖战的念头。 重真知道,那是奴酋自从李成梁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一个汉人低头。 另外的三个亡命之徒虽然很怕,但亡命之徒终归是亡命之徒,其中的两个困兽一般怒吼着就往重真冲来,速度很快,如此短的距离堪称瞬息而至。 重真来不及开第一箭,就果断地扔下长弓,抽出大铁剑,一剑挥出。 大铁剑是精铁打造的重剑,原本是满桂这个蒙古族悍将的佩剑,却被重真给抢走了,他看到重真确实矫健,又稀罕他的炮术,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而当先冲来的那个亡命徒的刀,却只是一把淬炼了少许刚才的单刀,竟然被重真的剑给劈断了,然后在他的难以置信中,铁剑划过了他的脖子。 鲜血喷天,把他的硕大头颅都给冲到了半空。 这是第三个!瞬间!还是瞬间! 第五个亡命之徒稍微多了点智商,情急之中就想扯起张皇后来做人质。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嘭”的一声枪响,火药的味道也瞬间就弥漫开来,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显得非常刺鼻。 那个想最后触碰一下张皇后迷人肌肤的亡命之徒,眉心中弹,瞬间身死。 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倒在张皇后身边,唬得这个自尊心羞耻心受到了极大冲击的华夏传统优秀女子,娇躯一颤,却已机灵地滚爬着避到了远处。 “狗太监居然敢使暗器!”第四个亡命徒又惊又怒,骤然改变方向往高起潜冲去,他用数年的开溜训练出了惊人的速度。 重真盔甲又太重,阻拦不及——他觉得高起潜就这样被砍死,其实也不错。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04章 皇后之心蒙尘 眼看着就要冲到高起潜面前了,豁然抬头的魏忠贤甚至看到了他的胳膊高高举起,那柄寒光闪闪的夹缝单刀就要砍下,他禁不住缩起了脖子,闭上了眼睛。 但见高起潜抬手就是一枪,黑幽幽的枪口冒出了一阵青烟,而那匪徒已中枪倒地,按说中枪就中枪吧,像刚才那个一枪崩了不久得了。 可高起潜这个人的坏,是流淌在他骨子里的。 他没有一枪打死这个匪徒,而是打在了他持刀那只手的肩头,让之非但失去了行凶的能力,还因骤然中弹而跌在了地上惨叫,脸上更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捂着伤口大吼道:“怎么可能!火铳不是只能一连发么?” “隆重介绍一下,此乃真正可精准击中天上飞鸟的火铳,俗称鸟铳。但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于是将之改名为——燧发手枪。” 高起潜优哉游哉地吹了吹枪口,然后才抬手一枪,结果了他。 若是这个动作被孙元化看见了,必定会双眼放光,用更高的薪水聘请高起潜去他的靶场充当教练员,顺便将他在枪支一道上的天赋,全数压榨干净。 反正这家伙晚上也不用被女人压榨,那么多精力留着做啥呢?搞枪好了呗! “浪费子弹!”重真却狠狠瞪了高起潜一眼,换来了他的一阵尬笑。 至此,一场毫无谋略可言的宫廷剧变,落下了帷幕,唯独始作俑者还在。 魏忠贤或许是觉得高起潜即将取而代之,心中不忿,恶向胆边生,居然张嘴就狠狠咬在了他的小腿上。 “啊!你属狗的啊,快放手……不,快放嘴……快松嘴!啊,疼死老子了!” 高起潜又惊又怒又痛,刚才开枪时的风采全然不见了,大呼小叫起来,很想一枪崩了他,但是未得命令终究还是不敢,只好用手胡乱地捶打魏忠贤的头部。 可魏忠贤自知闯下了弥天大祸,无论如何都活不长了,竟死咬着不放,还学着二狗的样子甩动着脑袋,几乎要撕下高起潜的一块血肉来。 “真是个没了枪就啥都不会的家伙。”重真摇摇头就想上前解围,却不想从脚边飞快地窜出一只四脚动物,奔上前去一口就咬在了魏忠贤的大腿上。 “啊!”魏忠贤剧痛,顺势松开了嘴,高起潜脱困,连忙捉着他的手枪暴退。 而魏忠贤却与二狗上演了一场人狗大战,同样是一副四肢再加一张嘴,可前者哪里是后者的对手,顷刻就败下阵来,惨嚎着讨饶:“二狗!二狗别……殿下,信王殿下,老奴知错了,知错了啊!皇上,娘娘……啊……” “二狗,咬他,咬他!诶,不是咬那里,咬他的那里,对,就是那里,把他咬下来!”高起潜激动在一旁为二狗加油助威,还大有一副上前帮忙的架势。 “安静点,别吵着皇上。”重真一个头嗒甩在他的脑瓜子上,扔掉大铁剑就去查看天启的伤势了,高起潜这才惊觉什么才是重点,赶紧闭嘴,静立。 “沈炼,你过来!” “罪臣在!” “你去一趟午门,让周遇吉和黄晓腻制作一副担架来!” “担架?” “休要废话,速去,他二人懂得的。” “诺!” 走向天启的过程当中,重真又雷厉风行地安排了一事。 “殿下……”柳松太医用自己的大腿给天启当着枕头,看向重真的目光当中满是担忧,薛方太医也欲言又止。 重真朝二人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了。” “老臣惭愧啊!”薛方与柳松瞬间老泪纵横。 重真道:“不,你们做得很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多亏了你们照拂皇兄。尤其是被权阉挟持的这月余当中,幸得你二人舍命不弃!尔等不弃大明,大明也必将不会辜负尔等,这是助天子督师西北归来后的本王,对尔等许下的承诺。” “皇上……”张皇后绕过那几具亡命徒的尸体,扑在了天启的身上,却仍旧坚强地没让满眶的眼泪翻滚而出。 “爱妃……”倒是天启眼里含着深沉的泪水道,“是朕没能保护好你!” 张皇后握着天启的手,连连摇头道:“皇上,这不是您的错!” “是臣弟来迟了,皇兄可不要将所有的罪责都拦在自己身上呀。”重真重甲在身,不便双膝跪地,便单膝跪下来道,也算是对天启行了一个军中的最高礼节。 这对从小就向往军旅生涯,奈何身份与身体尽皆不允许的天启来说,其实是个莫大的安慰。 天启的另一只手被重真捧在手心里,这种感觉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后,看着重真认真地说道:“吾弟,当为尧舜啊!” 重真也认真地看着天启道:“我等都没想到正在好转的京师局势,竟会因为一介权阉的狗急跳墙从而急转直下,这个阉人伤得不止是陛下的心,更是让整个大明都陷入了惶惶而不可终日的恐惧当中!他该死一万次!” 天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沾满了血迹的嘴唇嗫嚅数次,终究还是轻轻点头。 “皇上啊……”那厢,二狗和魏忠贤的狗上人下式争斗已落下了帷幕。 二狗凭借着一股子狠劲,用唯一的一个天赋技能取得了完胜——咬。 自诩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魏忠贤就算是落难了,也显然秉承着“狗咬我一口,我却不会咬回去”的原则,鲜血淋漓,一败涂地。 他悲惨地呼喊着天启,也不求饶,只是哭泣,如怨如诉,令人心碎。 重真却只听得无比心烦,挥挥手就想让二狗咬碎他的喉咙。 二狗终究不敢,往门外瞅了瞅,蹲在外边的老虎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天启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重真道:“吾弟,就让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老东西,虽皇兄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皇上……”无论张皇后还是薛方柳松,听闻此言尽皆不明所以。 张皇后更是略有埋怨,毕竟就是这个权阉的瞎搞,让她差点儿就受到了无尽的侮辱,就算是被及时阻止了,却仍旧让她那颗骄傲的皇后之心,蒙了尘。 第405章 见龙卸甲 重真有着历史的见闻作为参考,可以理解天启怪诞的心理。若是真的即刻就将魏忠贤处死,并且还是让动物咬穿他的喉咙,对于天启的打击那是极大的。 相反留着他一条命苟延残喘,让天启能够时时看到他的惨状,反倒是种安慰。 憎恨,有时候也能成为支撑人活下去的一种力量。 虽然这种力量并不正常,也并不被重真所认同,他始终觉得唯有正能量,才是支撑华夏走过五千年,并且必将继续走下去,重拾无数辉煌的力量。 这是信念的力量,是骄傲与自豪的力量,也是文化与文明的力量。 这份力量,地球上独一无二。 重真点点头答应下来道:“行!待皇上龙驭宾天,臣弟会让他殉葬,但却不会让他进入皇上的陵寝,而是将他埋得远远的,让他死后再不能惊扰皇上。” “吾弟……” “信王……” “殿下……” 天启、张皇后、柳松薛方尽皆惊愣地看向重真,看到他那张被岁月打磨得像是刀削过的脸庞之上一闪而逝的狰狞,纵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未曾说出口。 魏忠贤惊闻此言,更是彻底瘫软在了地上,再无一丝动弹的力气。 柳松薛方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确实,就他所犯下的罪行而言,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殉葬都还算轻的!” 天启点点头便当是默认了,张皇后则对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重真又道:“殿内许久未曾通风,空气太差,来人,将窗户统统打开。” “诺!”正在朝阳小院内时刻待命的小黄门小宫女们受其形式作风的影响,一改往日懒散的作风,迅速进来将窗户打开。 一些有眼力见儿的,还开始收拾了起来。 一些锦衣卫见小黄门的力气不足,搬不动那些血已流干的亡命徒,就进来将他们都抬了出去。 二狗很不喜欢挡别人的道儿,就回到院子里,与两位二哥一起蹲在了地上。 它下意识地又将舌头伸了出来,哈哈地吐着狗气。 老虎和黑熊觉得有趣,便也模仿起来。 老虎倒还装得挺像,黑熊就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天启终于等来了他的“五弟”,又重燃了希望。这一个月里可把这个已养成了每日锻炼习惯的皇帝给憋坏了,就很想看看外边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帮助他坐了起来。 锦衣卫搬来了他的专属御座——重真亲手坐的藤椅。 天启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二狗、大熊、小白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的表演,终于让他心怀大慰,想要大笑,然而却只能发出剧烈的咳嗽。 “皇上莫要激动,更莫要悲伤。皇上请看,春风绿了江南之岸后继续北上西进,已让朝阳小院春意盎然矣。”重真弯着腰指着小院内几处美好的风景道。 天启叹道:“北上西进,倒让朕想起了于辽东南下西进的蝗虫爱卿啊。” 重真轻笑道:“逝者已矣,生者奋发。人间值得啊,皇上。” “嗯。”天启点了点头,又拍拍他的手背道,“吾弟,当为尧舜。”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已对天启的这句话而深信不疑,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皇帝对于信王的试探。 重真也欣然笑道:“行尧舜道觉斯民,臣弟尚无表字,便干脆继承了皇上那位蝗虫爱卿,也是于火海之中救下了臣弟的蝗虫英烈。但是臣弟更加希望皇上养好身体之后,再如古之尧舜一样将华夏至尊的位置禅让给臣弟。 而不是等到皇上龙驭宾天之后,臣弟不得不接手这个位置,毕竟臣弟若是不接,便只好便宜了福王那个胖子了。放眼大明诸多藩王,也就这个朱与皇兄以及臣弟的血缘最近,也最是贪得无厌了。” 天启愤然道:“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个大胖子,据说他在洛阳总是搜刮民脂民膏,朕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吾弟继位之后,切记不可对他太好。” 重真郑重道:“臣弟谨记皇上教诲。” 天启权衡许久,终究还是做出了历史记载中那件极其让人惊诧的暧昧事件,那便是抓起张皇后的手欲往重真的方向拉。 光天化下,朗朗乾坤,众目睽睽…… “皇上……”别说张皇后惊得像只小白兔,就连重真都被吓了一跳。 嫂子的手他也不是不可以触碰一下,然而光天化下,朗朗乾坤,众目睽睽…… 重真连忙道:“咳咳,皇兄,臣弟一路风尘,实在是有些热,风急之时不宜卸甲。如今臣弟的热汗已然平复,请准许臣弟当着您的面儿,卸下这套铠甲。请允许臣弟,见龙卸甲。”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便摘下了头盔。 头盔之中是一张丝毫未因世事的沧桑而显得圆润的脸,反而更加地棱角分明,越来越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国”字。 面庞之上是一款古朴简易的汉家男子发髻,重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居然拨散了他的发髻,任由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飞流一般倾泻而下。 天启看着他那极富生命活力的气质,心有所感,眯着眼睛笑得像个孩子,忽然又沉声喝道:“来人!” “在!”充当金瓜武士的锦衣卫出列。 “替信王卸甲!” “诺!”出列的锦衣卫轰然应诺,便开始帮助重真卸甲。 重真伸展双臂大喇喇地享受着这个过程,环臂甲、护心镜、护腋、身甲、布带、绑腿,有条不紊。 卸甲的过程当中,二狗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居然开始仰天学狼嚎。 老虎和黑熊完全被这个家伙带坏了,居然也抻着短短的脖子,扯着嗓子嚎叫起来,活像两个憨憨,哪里还有半点儿陆地之王的架势。 卸甲完毕,二狗回到被它霸占了狗窝里面,叼出了一套重真忘在那里的衣衫,来到重真面前甩着尾巴示意他穿上。 天启被逗得都快笑岔气了,还煞有介事地鼓起了手掌,真的越来越像后世华夏受现代文明熏陶的那些小朋友了。 重真蓦然觉得“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似乎还不够,华夏人的所谓文明,也应该试着野蛮一些,毕竟文明若是太过文明,便会衍变成为懦弱。 ( 第406章 华夏百姓土包子一般的智慧 “老子做到了!老子终于取代了魏忠贤,即将成为新一代的权阉!”良久,他展开又细又短的手臂做拥抱状,直到再次遭受了一个狠狠的“头嗒”。 “谁?”高起潜豁然转身,然而愤怒的目光瞬间就由惊愣转为讪笑,“沈炼百户?你啥时候回来的?” 沈炼面无表情地瞪着他道:“就刚刚。” 高起潜道:“我咋没看到?” “先翻的墙,再翻了窗户。”沈炼指指大开的窗户,又压低了声音并且单手挡着嘴巴道,“某这也是第一次,高公公千万要替某保守秘密啊。” 高起潜真的很想对那些跟太监,尤其是对自己这个年轻有为志向远大的太监说第一次的人,说一声“你混蛋”,嘴上却道:“沈百户回来作甚?” 沈炼道:“信王殿下叫某去西北历练一番。” 高起潜瞪大眼睛道:“那你倒是去啊,来这里做什么?忘东西了?” 沈炼咧嘴笑道:“确实是忘东西了,不过这个东西他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人?谁?”高起潜眼睛瞪得更大了,瞅瞅躺在地上出气进气还算均衡的昔日权阉,还不死心地环顾了一圈,最终颓然说道,“难道是我吗?” 沈炼大笑道:“是的,信王殿下真的很了解你,你也很了解信王殿下。” 高起潜满心的踌躇皆被重真的突然袭击击打得支离破碎,满脸苦涩道:“我能不要这份了解吗?” 沈炼指指魏忠贤不耐烦地说道:“杀鸡焉用宰牛刀?高公公这些年来苦读的兵书,苦习的兵法,难道就是用在这等家伙身上的吗?” 高起潜抬首望天喟然叹道:“果然是信王殿下了解我,就像那只蝗虫一样。” 沈炼语气转冷道:“行尧舜道觉斯民,还请公公切莫再妄议朝政,否则某这个待天子缇绮天下的锦衣卫百户,便只好提前得罪下一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了。” 高起潜神情一振道:“这是信王殿下对咱家做出的承诺吗?” 沈炼语重心长道:“高起潜,你真的想太多了,当真啥都得不到啊!” 高起潜患得患失道:“好吧,那么咱家便随将军走一遭西北吧。” 沈炼大力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才是男儿所为!” 不知为何,高起潜觉得沈炼的臂膀不止力道不轻,分量也很重。 想起那只蝗虫从辽东而来的过程当中,哪怕是到了太和殿前,对待自己的态度始终都是极其严苛的。 再联想起信王与那只蝗虫的样貌、身材、气质,也不禁以为坊间的传言未必是真,但也未必是假——蝗虫,重真,皆是信王假扮,二者本就是一人。 高起潜仔细地回味着那只蝗虫以及信王殿下对于自己的言行举止,那颗因为期待成为下一任权阉从而狂躁轻浮的内心,终于逐渐变得沉甸甸起来。 再一次喟然叹息,高起潜收拾好心情,处理好了魏忠贤,回住所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便随着沈炼等锦衣卫,轻装简行地朝着西北疾驰而去。 “幸好老子早就学会了骑马,否则非被颠坏了不可!” 温暖了大地的春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高起潜腹诽而又期望着:“相比于辽东,西北又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呢?贺虎臣的兵,会有马聋子祖蛮子他们的矫健凶悍吗?若是遭遇西北狼群,那里的土包子是会逃呢,还是会奋起击杀呢?” 一个人,一座城。 重真回了京师,这座城池里的喧嚣便以最快的速度沉寂了下来。 五月正是土豆长得最肥的季节,通过“择优施种,因土施种”这个重真提出来的思想理念作为指导,再加上华夏的勤劳和天公的垂涎,今天的土豆无论个头还是数量,都比去年略显仓促推广的那一批,要增加许多。 尤其是对于许多守着次一等田地的农民来说,在越来越高的税赋之下,反正种满了传统植物再像孙子一样伺候一年,也不见得能解决下一年的温饱。 便索性把牙一咬,全部种上了土豆。然后,就是喜获丰收。 最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土豆喜获丰收的土地,只需稍加整饬,便可种植番薯,看着刚种下去时稚嫩的藤苗在自己的精心伺候之下,不过半月便开始蔓延,长势喜人,农民伯伯脸上的笑容也别提有多么喜人了。 更有老农觉得土地上方的空间就这样白白空着实在是浪费,想起去年隔壁邻居家尝试种植的玉米杆子细细长长,也不要求多少肥料,就把第二茬的玉米种在了藤苗的间隙里。 如此一来,空中有玉米,地里有番薯。待到丰收的季节,玉米像揣着黄金粒的胖娃娃,番薯像长在地里的成串成串的人生果,看上去喜感十足。 吴三桂跟随者黄重真在顾家庄把番薯当作人生果吃的事情,也不知被哪个好事之徒挖掘了出来,免费散在市井之间,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这就是勤劳聪明的华夏劳动人民,对有限的土地资源进行了充分的利用,这份空间差和时间差打的,丝毫都不比洋洋洒洒的兵书兵法来得差。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或许并不识字,但却充满了土包子一般的睿智,有的是土办法,笨办法,总归是要尽其所能,把一大家子人养活才好。 做做吃吃的劳动人民,是最不可能夸夸其谈的一帮人,因为他们没有空,顶多也就劳动的过程当中,或者茶余饭后闲聊几句,为着紧蹙的生活增添一丝从容。 更多的时间,他们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天搏斗,问土刨食。 有效利用土地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对于肥料的需求越来越大。 于是偌大的城市之中,掏粪工的身份水涨船高,尤其是垄断了这一行业的所谓“粪霸”,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兼并土地。 重真很快得知了这一类人的存在,本着“劳动人民至上”的原则,对这些人进行了严厉的惩处,也下令有司对这个行业进行了规范的管控。 第407章 皇后亲自炖的冰糖雪梨粥 负责管控“清除粪霸”这个业务的,就是赫赫有名的五城兵马司。 “堂堂五城兵马司,居然沦落至斯!呜呼哀哉!”那个守卫广渠门的小队正接到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之后,仰天直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但他一想起信王殿下那张年轻坚毅的脸,立刻便又振奋了精神。 本着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的精神,这个名叫张狂且的小队正,在这场盘根错节的攻坚战之中,充当了一块茅坑石头的角色,又臭又硬,竟硬是打开了局面。 但他虽然立了大功,却并未能升职,因为他那认真的态度让很多人不喜,包括他的顶头上司,不但无耻地包揽了功劳,还对他和他的兄弟进行了无情的打压。 但是他的这些打压,又全部都是在规则之内的,也就是传说中的穿小鞋。 这件事情后来传到了重真的耳中,他认为此时的大明并不缺少夸夸其谈锦绣文章之辈,唯独缺少这种敢打敢拼敢说真话敢做事实的人。 于是便以此事为缺口,将那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广渠门小队正当作正面典型,在京畿地区的中下层官吏之中,开展了一场试水性质的整饬官场风气的活动。 无论文职还是武职,尽皆有所涉猎。 一些实在碌碌无为者,被他当作了反面典型,进行了无情批判、罢官。 别问重真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权利,因为天启把控朝政的手段实在是简单粗暴。权阉下台了,阉派便有树倒猢狲散的趋势,东林树大根深,立刻开始疯狂地汲取养分,并且不分好坏与对错,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先将朝政重新控制过来。 许多依附于阉派的官僚像极了墙头草,见阉派式微,东林却进一步地盘根错节,大有再次崛起的趋势,很干脆地就倒向了东林。 重真在天启的支持鼓励之下,尝试着接触了朝政,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份无形但却有质的,来自于文官集团东林院派的重重对抗之力。 “这下吾弟该明白,为兄为何要魏忠贤这个阉人抬举成权阉了吧?”经过月余的精心调理,天启的身体终于再度有了一些起色。 然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天启仍旧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他斜靠在软枕头之身,对着替他把脉的重真呵呵笑道。 重真已经习惯了天启于这个时候,用这种轻松的方式与他谈论朝政。 他确实很会打仗,也很善于调节人的心理。但政事本就是最为复杂的一项人际交流活动,尤其是在以一人之力在治理整个国家的古代。 重真的前世对此也是很少有所涉猎的,但同时他在很多有关于政事的方面有着属于自己的独到见解,也善于在有关部分透露给民众知晓的讯息当中,推理出一些无限接近于真像的脉络出来,这也是那些大头兵最佩服他的地方之一。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对于天启捧起一个更加无耻之人,来制衡一群无耻之徒的所谓“帝王手段”,重真其实是不敢苟同的。 因此面对天启的提问,他假装没听到,继续认真地给天启把脉,还煞有介事地轻蹙眉头作沉思状。 谁知天启也早就熟悉了他的为人,居然笑嘻嘻地伸出脚轻轻踢了他一下,笑骂道:“喂,哥哥跟你说话呢!” 这段时间以来,天启已不再在重真面前自称为“朕”,在他执拗一般的坚持之下,重真也不再一位地谦称为“臣弟”,更多的时候都是以寻常的兄弟相称。 重真尚未搭话,天启自个儿却轻轻一叹陷入了惆怅,道:“时间过得真是快爱,转眼连你这个成天跟在哥哥后边的跟屁虫,都已是弱冠少年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俩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生病了,你来看我,也是这样坐在床沿,装模作样地替斜靠在床上的我把脉,还老气横秋地叫我快点好起来的。” 重真其实一开始就从天启的脉象之中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天启的肺经从小就比较虚弱,动辄咳嗽的毛病应该是从小就有了的。 于是面对他的这一试探,重真就咧嘴笑道:“那一次兄长咳得确实很厉害。” 天启看见他这幸灾乐祸的笑容就来气,愤怒地再踹了他一脚道:“你就不能盼哥哥一点儿好么?” 张皇后刚巧端着两碗粥过来,瞧见了这兄友弟恭的一幕就欣然笑道:“皇上,先喝点儿臣妾亲自炖的雪梨粥吧,加了冰糖,甜而不腻。信王也一块儿喝点吧。” 重真把床沿喂食的最佳位置让给了张皇后,从御盼上面端起一碗雪梨粥便来到了一边,用瓷做的勺子轻轻搅拌着,还用嘴轻轻地吹着气。 张皇后也嘟起淡然嫣红的小嘴,为天启的雪梨粥吹起,然后舀起一勺,喂给天启吃。 天启看了看重真又看了看张皇后,微微叹息道:“皇后辛苦,朕自己来吧。” “好吧,那皇上当心,别烫着。”张皇后依言将精美的瓷碗顺给天启,却并未离开床沿,而是抽出随身携带的丝绢,天启每喝一口,就替他轻轻揩去嘴角的残留,神情温柔,动作轻柔。 “我哥简直就是人生巅峰啊。”重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出神。 天启慢悠悠地喝了半碗雪梨粥,感觉剩下的半碗不用冷却便可食用了,就瞪了发呆的重真一眼道:“喂,吃你自己碗里的,哥哥碗里的始终都是哥哥的。” 重真大笑着将整碗雪梨粥,稀里哗啦的就灌进了嘴里。 天启十分羡慕这份豪气干云,一仰头也将剩下的半碗灌了下去,虽然略微显得有些气急,不过真的觉得豪爽豪爽。 “皇上!信王!”张皇后翻着美丽的眼睛,没好气地瞪了瞪他俩。 天启大笑,重真也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天启笑着笑着就又开始咳嗽了,张皇后更换了一个姿势,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还将丝绢递到了他嘴边。 天启咳嗽出来的再不是鲜血,而是一种浓黄的黏液,俗称浓痰。 第408章 东林学派无法代表华夏学术 “信王!”张皇后摊开丝绢看到之后,就担忧地向重真求助。 重真没有丝毫的嫌弃,上前仔细地查看了之后,就说道:“兄长的身体常年淤湿,肺部和气管因为积劳而虚弱,有着轻微炎症。但嫂子请放心,咳嗽出的这些黏液,是兄长的身体正在自我排解的表现,是正在好转的迹象。” 张皇后听了重真深入浅出的解释之后,粉脸顿时转忧为喜,边拍天启的脊背边安慰他道:“皇上,信王说您的身体正在好起来呢。” “理论上讲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关键还是要看他自己的心态。大明朝的皇家教育,还是很容易让人留下童年的阴影啊。”重真却默默一叹,内心并不乐观。 天启忽然使劲地咳嗽了一阵,咳得满脸通红,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重真连忙上去把住了他的脉,以最为华夏的方式,实时观察着他的生命体征是否平衡。幸好,天启最终吐出来的乃是一团浓郁且大的黏液。 咳嗽的过程确实很痛苦,黏液通过气管的时候还有一种轻微撕裂般的疼痛。 但吐出来之后,天启却感觉前所未有的瞬时轻松,也虚脱了一般倚在张皇后香软的身体之上,呼呼地喘着气儿。 重真再次仔细查看了这团黏液,发现上面并未含有丝毫的血迹,至少肉眼可不出来,至于是否有隐血,那就只能凭借未来的医疗器械去检测了。 他继续将三指搭在天启的手腕之上,待天启缓缓平静下来仔细感受之后,才道:“经过月余的药物以及金针推拿之术的综合调理,皇上的身体已有好转。” 张皇后连忙接口道:“臣妾为皇上贺。” 相对于二人的关切而言,反倒是天启本人似乎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并非十分在意,摆摆手道:“辛苦吾弟了,但是为兄的身体为兄自己知晓。” “皇上……”张皇后一如既往想要劝解,却被天启摆手阻止了。 “哥!”重真用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天启沁凉但却手心冒汗的手,血缘亲情始终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割舍的,这一声“哥”,他发自肺腑。 张皇后最受不了这两兄弟商讨朝政之前,都会先以兄弟之情作为铺垫的行为,她觉得这样真的很假。但她是一个善良贤淑的女人,每当涉及到这个话题时都会起身离开,秉承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原则。 天启看着她无需刻意但却轻轻款摆着的柳腰,满脸神往。 重真不禁略带埋怨道:“嫂子真好,可兄长有时候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 天启苦涩道:“我最觉得对不起皇后的地方,就是未能赐予他一颗健康的种子。” “健康种子”这个新型的话题,还是重真无意之中说出来的。 于是他便尴尬地笑道:“这都是臣弟的错。” 天启大怒道:“胡说八道,哥哥嫂子生不出孩子来,关你这个弟弟啥事儿?” 重真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嘴巴道:“是是是,臣弟失言,臣弟失言。” 天启反过来紧紧握住了重真的手,通过他手掌的力度和手心的温度,感受道他旺盛的生命活力与精力,便欣然笑道:“吾弟,当为尧舜啊。” 重真对此的反应并非如以往那般推脱或者谦虚,而是挺直了胸膛笑道:“怎么?兄长是要立刻就将这张宝座让给弟弟,行古之禅让之礼么?” 天启忽然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重真道:“若为兄执意禅让,吾弟是否肯坦然接受呢?你上次说过的,若是为兄把身体养好了,就愿意接受禅让!” 重真由衷道:“兄长的行事作风当真是天马行空,我历代先祖所不及也。” 天启大笑道:“你啥时候也学会别人拍马屁了?” 重真苦笑道:“其实不是臣弟不愿意,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当这个皇帝。说实话,臣弟到现在都还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我一个闲散了十七年的所谓信王,居然能得上天眷顾,来到宫中与兄长重叙年少时的兄弟之情。” 天启佯怒道:“你是在暗讽为兄生不出儿子来么?” 重真觉得今日的天启特别喜欢无端地发脾气,略一沉默,便也郑重说道:“兄长今日所言,都是认真的吗?” 天启从锦被之中伸出另一只手,放在重真的手背上道:“自为兄和皇后决定宣你入宫的那一刻起,为兄对你所说的一切,便全部都是发自肺腑的。” 重真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天启仰起头看着帐顶,叹道:“其实我本来觉得魏忠贤是可以帮你的。” 重真说道:“皇兄是想让臣弟再捧一个权阉起来么?” 天启听他略改了称呼,便知这个能力很强的弟弟正在委婉地表达出他的政见,便低头看着他道:“我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哪怕是在魏忠贤挟持了我的那月余当中,我都在暗中物色合适的人选,高起潜那小子挺不错。” 重真像是喃喃自语般道:“其实还有个曹化淳。嗯,王承恩也还行,忠诚度没有问题,就是太老实了些。” 天启略显失望道:“原来吾弟都已事先想到了。” 重真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然后放在上面让四只手叠在一起道:“我也是这段时间根据兄长的思路,才从无数的黄门之后挑选出这些人来的。” 天启叹道:“文官集团尾大不掉,尤其是东林体系形成之后,其势力盘根错节,早就能与皇权分庭抗礼了,除捧权阉以制衡之外,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么?” 重真大笑道:“泱泱华夏,昭昭大明,又岂是东林一家之言所能代表的?” 天启顿时来了兴致,道:“吾弟可是已然物色到了能取而代之的学派?” “正是。”重真郑重点头。 “是哪个学派?”天启急不可耐。 重真一字一顿道:“心学,由我朝王守仁首创之心学。” “王阳明?”天启皱眉道,“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一生平乱无数,积功而获封新建伯,乃是我朝凭借军功封爵的三位文臣之一,更被我太爷爷隆庆追赠为新建侯,谥号‘文成’,确有大才。但是他的传人似乎名声不显,能行么?” 第409章 推崇知行合一的阳明心学 作为一个后世人,重真很清楚王阳明的学术对于后世有着怎样的影响,便轻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来‘知行合一’者素来低调,又岂是夸夸其谈、眼高手低的东林之辈,所能比拟的?” 天启也学着重真爽朗的样儿启齿笑道:“有具体的人选吗?” 重真大笑:“兄长这是在考量弟弟是否也是夸夸其谈之辈啊。” 天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发出了只有男人才懂的嘿嘿直笑。 重真肃容道:“卢象升的族弟卢象观,还有黄宗羲这个来自江南的儒生,都很不错。” 天启点头认可道:“我听说过这两个人,卢象观自不必说,卢氏一族耕读传世,家教甚严,满门皆是忠烈之辈。至于那个黄宗羲,早年间偏激了一些,常有愤世嫉俗之言论,近几年似乎还行,尤其是随着蝗虫爱卿在辽东关宁历练之后。” 重真由衷说道:“我就知道皇兄绝不似外界传言的那般……” 天启大笑着自嘲道:“外界是怎么说我的?木匠皇帝?连赵高都不知为何许人也的木讷皇帝?还是说将权阉比作站立皇帝,却将我戏称为坐卧皇帝?” 重真想不到天启的身上还有这样的幽默细胞,嘎嘎大笑的同时又下意识地说道:“看来满清费尽心机所修的《明史》,确是道听途说,全无正史考究?” 天启无比惊异地看着重真道:“满清?明史?” 重真也无比肃穆地看着天启道:“满清!明史!” 陡然听到一个从未听过的像极了王朝的名字,又有《明史》二字作为铺垫,其意思不言而喻,因为只有下一个朝代,才会为上一个朝代修撰王朝历史。 而这个王朝本身是绝对不会为自己修史的,倒是有宫廷起居和一些重要人事的记录等,这已是华夏数千年传承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 因此,天启的面色瞬间就凝重起来,还隐隐带着丝不悦道:“信王何出此言?” 重真只听天启称呼上的改变,便知道他非但不认同自己的话,心中还压抑着一团怒火,但两个注定了不得不坐上皇位的人既然相处融洽,那便索性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对于大明接下来的历史走向,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改观呢。 于是重真便坦诚地看着天启反问道:“若臣弟坦言承袭九五之后只能为我大明续命十七年,或者十六年,皇兄还会将这个位置禅让给臣弟吗?” “信王!”天启几乎是用嘶吼的方式在说话。 重真听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恳求,但还是不得不咬牙狠心道:“皇兄!” 兄弟俩就这样用眼神对峙了许久,谁都不肯相让。 天启轻轻地咳嗽起来,重真这才轻轻一叹,挪动臀部上前轻轻拍打着天启的脊背,闻言道:“臣弟并非无的放矢,我大明实已到了危急存亡之际。” 天启缓解了咳嗽,颓然道:“吾弟就一定要将这些残酷的真相,在你即将宾天的皇兄面前揭露吗?吾弟真的好无情,怪不得就连权阉都无法在他最擅长的领域之上与你争斗,东林诸僚更是至今都尚未意识到,你从未重视过他们。” 重真去旁边倒了一杯事先摊凉了的温开水,递给天启的同时又解释道:“魏忠贤权势滔天犹不知足,竟然妄图进犯天颜,实在是一块天然的挡箭牌。阉派成分驳杂势力庞大,又正好拿来混淆视听。” 天启接过温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又问道:“吾弟真的打算重用勋贵,成祖爷凭借靖难余威的削藩,实比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还要睿智三分。” 重真坚持道:“臣弟始终觉得一味养猪的行为是不对的,老百姓过年过节的还要杀几头年猪呢,没道理我们做皇帝的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们送慰问品。” 天启瞬间就被逗乐了,差点儿笑岔气,许久才在重真的嘿嘿直笑中缓解下来,喘着粗气道:“你说话可以不要这么有趣吗?” 重真摊手道:“没办法,我其实也不想。但可能是蝗虫英烈的英魂,通过那场大火钻进了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的言行举止都跟他越来越像了。” 天启沉默稍顷,忽然说道:“其实有很多人都在质疑你的身份,你真的不打算跟你做亲密的皇兄皇嫂解释一下吗?” 重真很自然地苦笑道:“有些事情越解释就越是模糊,索性就听之任之好了。对于来说,重真也好,信王也罢,祖母兄嫂老婆孩子全都认可,就足够了。” 天启叹道:“是啊,我亲自检查过你的后背,那个地方只有你和我知道,若连这一点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那我只能说你这个皇帝比洪武爷永乐爷还要‘奉天承运’,说是天命所为都毫不为过啊。” 重真噗嗤一声笑道:“我哥这是在讽刺被蝗虫英烈一炮轰死的天命之汗吗?” 天启佯怒道:“说正事的时候可以不要这么没正形吗?” “那么我哥是觉得弟弟乃是‘天命所归,既寿永昌’?”重真仍旧笑嘻嘻的。 天启无奈地掐了他一把,心中却感到格外温馨,也充满了期望:“我大明北驱蒙元而立国,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为明土,绝不是区区建奴所能挑衅的!” 重真起身,大礼参拜道:“臣弟定当竭尽所能。” 天启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少跟我来这一套,快继续说说你的心学体系。我不相信以你对于局势的把控能力,仅仅认识几个小家伙就会无的放矢,你必有深意。” 重真站起身回到天启的床沿坐下道:“新雨之后,山间的沟渠汇聚成为小溪,小溪潺潺而汇拢成为河流,河流奔腾相聚,要么汇成湖泊,要么成为大江大河而奔流入海。 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我认为当基调定下之后,那些夸夸其谈却又眼高手低的沽名钓誉者,还不如这些这些为百姓谋实事的小家伙来得可爱。” 天启略一沉思便点头认可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就像阉派官员不一定都是无能的狗官,自诩可以拯救大明于水火的东林,也不见得都是好官。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大明的摊子铺得有点开,是时候着眼于小处,痛定思痛,寻觅救世的良方了。” 第410章 实现大明中兴 恢复万国来朝 重真接着天启的话锋道:“我倒是认为大明的摊子无论铺得多开,我华夏也决不能闭关锁国,故步自封,更不能失去进取之心。就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天启欣然道:“虽然你一而再的驳斥你哥的观点,但的确是发人省醒。” 重真道:“我听说有个叫做顾炎武的小家伙很不错,江南还有个叫做王夫之的也还行。嗯,还有个张煌言。对了,八闽郑氏似乎还有个叫做林木森的小家伙。” 天启龇牙道:“你是从何种途径搜罗到这些讯息的?你哥我都只听说过那个叫做顾炎武的,一年多前用稚嫩的童声把蝗虫爱卿的《沁园春·雪》,传遍了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大江南北。据说还是蝗虫爱卿唯一的弟子哩。” 重真叹道:“看来皇兄确实是对蝗虫英烈格外青睐?” 天启斜睨着重真道:“怎么?你吃醋了?” 重真咧嘴道:“说实话,真没有。我还要感谢于他,让皇兄爱屋及乌。” 天启大笑道:“你小子如此大方承认,才是最令旁人琢磨不透你具体身份的原因。周遇吉黄晓腻袁七等辽东悍将皆以入你彀中,你是否还将草衣卫、火器局、军工厂,也尽数掌握在了手中?对了,刘挺那个刀疤男去哪里了?” 重真笑道:“皇兄是格外喜欢这个憨憨呢,还是喜欢他的姓名呢?这家伙不愿意回辽东,认为之前对吴三桂煎迫甚急,没了蝗虫英烈的照拂,会遭到那小子的报复,于是臣弟就将他放逐到西北去了。” 重真没有正面回答天启的问题,就是默认。 天启呸了一声道:“狗才喜欢那个被建奴毁了容的夜不收老百户呢!据说那家伙在认识蝗虫英烈之前,半年都不见得会洗一次澡,简直又丑又臭!他去西北做什么?当山大王?” 天启没有追问,而是刻意放松了谈话的内容,便是认可了重真于无声处对于这些颇为隐秘之机构的渗透,也挺欣喜他能无需自己提点,便做到这一些的。 “吾弟当为尧舜。”既是局势紧急之时的一种传承,也是一种期盼,一种将大明恢复成圣王之治的殷切盼望。 重真由衷地起身作揖道:“吾皇尧舜之姿,臣弟不及万一。” 天启却摆摆手拍拍床沿示意他坐回来,还拍拍他的手背道:“不是哥哥不想继续做皇帝,而是身体实在不行啊。你若是想要哥哥多活几年,便早点儿接受哥哥的禅让,让你我兄弟于这大明乱世,也成就一番尧舜顺位的佳话吧。” 重真坦言道:“若无皇兄羽翼的保护,臣弟断然不可能如此称心。” “确实是这个道理啊。辽东西北皆有强敌,内有文官集团与皇权分庭抗礼,豪强士族占据天下九成以上之土地却无需缴纳税赋,更有天灾频仍,民乱将起。令我泱泱大明,即将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啊。”天启斜靠于床榻,慨然长叹。 重真下意识地开始思索破局的良策,天启继续长吁短叹,兄弟二人至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二狗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同时又防止别人偷听。 它一直很想进门,但大哥和大哥的大哥在商讨国家要事,就一直没有机会。 终于听到与狗相关了的字眼了,它立刻便用前爪打开虚掩的们钻了进来,完了还用硕大的屁屁把门合上。 身为前门大街所有家犬的往,二狗的出现自带一股王者的气场,立刻便冲散了沉默的氛围,让整座寝宫都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你进来做什么?”重真轻轻地呵斥了一声,他才不认为二狗会听不懂人话呢,但也没有办法,谁叫这个时代还是允许动物成精的呢。 “你能进来,它就不能进来?”天启立刻对重真怒目而视,反倒对于二狗表现出了超过“吾弟”的热情,拍拍手掌便示意它钻到自己的被窝里来。 二狗其实也很想,因为被窝里有着张皇后的芳香,奈何重真严厉地告诫过它,那是严重的僭越,对于张皇后的僭越,于是便只好不再拥有这一非分之想。 天启见二狗只是在床边打转,张开狗嘴用狗舌头舔舔他的手掌,就是不肯上床,便怒道:“它到底还是你的狗!” 重真捂脸道:“皇兄何故如此辱俺?结庐而居的俺,归根到底就是一只替皇兄看家护院的忠犬。” 天启因重真模仿永乐大帝发起靖难时的语气,从而再一次差点儿笑断气,许久才喘匀了气儿叹道:“别人是生怕不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而你却在极尽地抹黑自己。不过你这皇家忠犬的角色扮演得还真是好,竟连言官都无话可说。” 重真轻笑道:“臣弟所做的一切完全发乎内心,所言的一切也全都是事实。” 天启点头道:“确是如此,若是全大明的人都有你这般事实求是就好了。” 重真突然道:“其实源于北宋的泰山学派和横渠学派,也有传人大隐隐于市。” 天启忙着逗弄二狗,随口说道:“这些事情你把握就好,无需向我禀报。” 重真却不依不挠道:“其实我更加倾向于本朝的泰州学派和姚江学派,唯心却又并不一味地追求唯心,尤其是由王守仁通过格物集大成之后,许多低调而又务实的心学弟子通过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核心概念,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内圣与外王的统一。” 天启终于抓着二狗的两只前爪,在它两条健壮的后腿配合之中,上到了龙床之上,但是死活都不肯钻进被窝去。 重真实在搞不明白天启为啥会这般喜欢狗狗的,眼看着再发展下去,这座宫殿的主人张皇后非得用眼神扒了自己与二狗的皮不可。 只好提高声量道:“臣弟认为,传承发扬阳明心学,有着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臣弟甚至觉得,能以此实现大明中兴,恢复万国来朝之盛景也说不定。”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11章 竟已恐怖如斯 天启终究由于“万国来朝”这个词语先身躯一震,放开了二狗道:“你真的有把握在不使朝堂生乱的情况之下,把控好这一切?” 重真道:“大明能否浴火重生,便要看这朝堂能否破而后立了。” 天启盯着重真的眼睛道:“若破而不立,又该如何?” 重真反盯着他道:“巨力破之,清流理之,不破不立。” “就像你在西北那样?屡犯边疆的河套寇受伏,将起的民乱偃旗息鼓,尤其是西安、延安诸府和白水诸县,清流梳理已开始奏效,确实还可以,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天启点头,对重真的西北之行,给予了极大的肯定。 “皇上谬赞。”重真一改之前围绕着他的话题展开的说话方式,继续抓住刚才的话题不放手,道,“阉派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东林院派无需皇兄的吩咐,便已在疯狂地攻讦这些人,也有大批原阉派成员投身于东林麾下,若再不加以制衡,则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气候一成,便再也难以移动矣。” 天启沉声道:“我大明皇权天授,奉天承运,文官集团无论如何能代表不了大明!” 重真听出了天启的不甘与倔强,便继续劝诫道:“高起潜也好,曹化淳也罢,皆与诸多的东林官员一样,乃是先自己而后国朝之辈,假以时日,便是另外一个权阉。相信皇上也不愿意赵高之事历史重演吧?” “信王!”天启死死地盯住了重真,重真却坦然地面对着他。 他是唯一一个面对皇权而敢于直面的勇士,与那些动辄“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但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却又完全不一样的人,截然不同。 兄弟俩对视许久,这是关乎政见的较量,谁都不肯于短时之内相让。 许久,重真忽而咧嘴一笑,作揖道:“臣弟其实也可以尝试着用皇上的方式,也就是传统的帝王之术,对这朝堂进行制衡,已达到稳固皇权之目的。” 天启颓然叹道:“那样一来,你我兄弟的情谊,势必会生分许多。” 重真再次坦然看向天启,摇头:“臣弟发誓,定然不会。” 天启启齿笑道:“若我不答应,你是否就不会全心全意帮朕调理身体了?” 重真欣然道:“我先是皇上的弟弟,然后才是大明的皇太弟。” 天启一愣,旋又大笑道:“你终于肯主动对我提出要求了!” 天启笑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重真,兄弟两人尽皆仰天大笑。 二狗歪着脑袋左看右看,觉得有趣,便也“汪汪”地叫了起来。 “有你啥事儿?”天启随手一巴掌拍在它的大脑门上,令它备觉委屈,便甩着尾巴蹲在了重真的身侧。 “扎堆么?”天启露出了坏坏的笑容,殊不知他跟重真二狗也是一伙的,只见他又看着重真坏笑道,“你确定只是皇太弟就够了?” 重真郝然道:“嗨,哥你就不要再埋汰我了。” 天启终于从重真脸上看到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心怀大慰,仰天大笑。 笑毕,他沉吟稍顷,又道:“袁公来宗道等人有何动作?” 重真挑挑剑眉咧嘴笑道:“任由东林百般拉拢,就是按兵不动,攀龙附凤兄弟都快气炸了,高扶风更是扬言要袁公的好看。” 天启皱眉道:“我记得袁公之前是倾向于靠拢东林的,缘何改变主意了?” 重真最是了解他唯一活着的这位老师的为人,闻言便道:“袁公之前之所以想要带着来宗道李标等中立清流靠拢东林院派,完全是因为以魏忠贤为首的阉派太过气焰熏天,为了将之彻底地打压下去,还朝堂一片朗朗乾坤,才出此下策的。 如今魏忠贤自作孽不可活,阉派已成过街老鼠,袁公便无需再多此一举。袁公虽远在登莱,但对于天下大势的洞悉犹在臣弟之上。最重要的是,臣弟以蝗虫英烈的名义给袁公去了一封信,对他痛陈东林当国之祸害,与阉派无异。” 天启倒吸一口冷气道:“吾弟把控朝堂之能力,竟已恐怖如斯?” 重真笑嘻嘻地说道:“还不都是因为兄长教育得好!” “你啊你……”天启指了指他,心绪彻底地放松下来,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简约而又美丽的帐顶,叹道,“阉派祸国,东林当道,都是朕的过错啊!” 重真认真地朝他抱抱拳道:“皇兄切莫如此作想,皇兄受命于危难之际,权衡朝堂势力,力克建奴于宁锦一线,更取得前所未有之登莱大捷,实乃当世明君。” 天启被重真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龇牙道:“你若只是我的臣子,而非我的弟弟,我一定第一次看到你就让金瓜武士将你推出午门廷杖杖毙,你因势利导、见人说话的功夫实在太可怕了。” 重真莞尔道:“我也是没办法啊哥,你是不知道在王府之内的这十多年,弟是如何过来的,简直就是如履薄冰啊!” 天启无语,只好再次启用屡试不爽的那一招道:“好吧,这也是朕的过错。” 重真见他又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只好讪笑道:“没有没有,臣弟瞎说的,还请皇兄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说完,这对生逢乱世五行缺木的皇家兄弟你看我我看你,相视大笑。 “汪汪!”这陡然发出的狂笑吓了二狗一跳,忙用咧着的狗嘴以示反对。 重真轻轻一掌拍在它的脑瓜子上,说道:“有你啥事儿?” 二狗里外不是狗,索性甩着尾巴慢悠悠地踱步到了门口。 但它无法从里边将门打开,正无计可施,正巧张皇后端着盘子推门而入,二狗顺势窜了出去,倒将这名刚做完饺子便端来给丈夫和二叔吃的女士吓了一跳。 “没风度!”张皇后笑骂一声,见两位男士正因为自己的窘迫而发笑,便没好气地说道,“笑啥呢笑?今日端午,快过来吃饺子了,记得先把摸过二狗的手给洗干净咯。” 张皇后坚持亲自照顾天启的起居,贤惠若斯,令他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少量多餐,以主食为主,而不是如以往那般烧满满一桌子菜,只吃菜不吃饭。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12章 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天启吃惯了山珍海味,看到御膳房做的那些外表精致的食物就倒胃口,因此往往吃不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也是闻到了乡间烧饼的味道,才食指大动,使得肠胃再次有了进食的愿望。 尤其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小酌几口斯风黄酒,更成了天启每日的期盼。 在被魏忠贤挟持的那段时间里,天启正是因为养成了朴素的进食习惯,才得以坚持了整整一个月的,反倒是魏忠贤,餐餐暴饮暴食,虚得跟只老肥猫似的。 这都是重真带给天启的改变,不论是以辽东少年还是信王的身份。 天启起身来到小圆桌前,亲自吃着张皇后做的汤饺,吃一口便看一眼美丽贤惠的妻子,再吃一口便看一眼诚实善良的弟弟,心中洋溢起了久违的平淡幸福感。 张皇后做的饺子确实是一绝,不管是汤饺还是蒸饺,重真都吃了很多,一只都没有落下,天启想要多吃一只都没有,还边吃边说:“嫂子做的饺子就是好吃。” 然而当最后一只硕大饺子落入大胃之后,重真却忽然想起南方人“赛龙舟,裹粽子”的端午习俗来,便道:“要不下午我们裹粽子吃吧?” “裹粽子?”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习惯了每逢佳节就吃嫂子……哦不,是饺子。 因此,天启和张皇后愣然看向重真,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俩当然百思都无法理解重真的粽子情怀,养父裹的粽子,乃是家乡一绝。 在重真的心目当中,再没有人比亲人亲自挑选粽叶、浸粽叶、洗粽叶、煮粽叶,淘洗糯米,裹粽子,煮粽子,历经许多道工序做出来的粽子那般好吃的了。 每当端午节前,那座群山环绕的古镇当中,便到处都是粽子的香味。 粽子的品类也有许多,可单纯用糯米做,也可根据个人喜好加入瘦肉、肥肉、红枣、红豆等作料,纯糯米粽拆开用裹粽子的线锯成一个个小段,沾糖吃。 吃法很朴素,朴素到近乎老土,但这就是家乡的味道,是重真对于家乡的记忆,一个完整的粽子里,便深藏着他完整的关于家乡人和事的记忆。 那个跛脚的养父,那个跛脚养父的瘸了腿的祖母。 黄重真只在养父的描述里见过他的祖母,那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养父哪怕是七老八十了,回忆起来仍都是泪水,从沧桑的脸上滚滚而下。 “好。”面对重真殷切的目光,天启与张皇后不知为何,竟答应下来。 重真一蹦三尺高,别往外跑便高声嚷道:“太好了,我去和太后准备裹粽子的材料。啊,也不知道前门大街有没有粽叶卖,糯米和佐料倒是不愁。” “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张皇后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满脸宠溺。 天启轻咳以示提醒。 “吃醋了?”张皇后转过俏脸,用美丽的大眼睛白着他。 天启凑上去腆着脸问道:“请问我的皇后夫人,您的皇帝丈夫是否已经长大了呢?” 张皇后轻抚他的脸庞动情道:“想起一个月前的日子,臣妾至今仍心有余悸,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因为皇上的坚持,因为信王的及时,我们熬过来了,真的熬过来了。” “是啊是啊。”天启揉捏着张皇后的纤手道,忽然又舔着脸,“朕发誓这一次一定能熬很久。” 张皇后羞红了脸道:“别闹,看你都瘦成啥样儿了?好好地将养身体吧,等到身体强壮了,想干啥都行。信王说得不错,身体乃是成就一切事业的本钱啊!” 天启大笑道:“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皇后,就让为夫再度一摘您这朵娇艳之花吧。” 这一次,天启确实苦熬了很久很久。 久到二狗都听不下去了,耷拉着耳朵来到了院门中间,趴在那儿禁止任何人进去打扰。 天启没有抽事后烟的习惯,身体也并不允许;就只好意犹未尽道:“蝗虫爱卿给朕定下的诊疗基调还真的是好啊,朕越发喜欢了,只是可惜啊,英烈早逝,没有死在闯荡建奴的过程里,却倒在了我们自己人放的大火里,朕每念及此,都痛不欲生啊。” 张皇后没有见过重真,却已无数次听过他的传说,将头轻轻靠在天启的胸膛,安慰道:“皇上也不要太过悲伤了……” 天启忽然一本正经道:“皇后是想再承受一次朕的怒火吗?” 张皇后也认真地说道:“若您是烈火,那臣妾便只好当作干柴了。” 天启闻言大笑道:“皇后说话也越来越有趣了。” 张皇后欣然道:“臣妾突然觉得以前试探来试探去的活着,真的好没意思。” 天启感慨道:“是啊,自从信王那小子入宫之后,原本肃穆压抑的宫廷氛围便开始悄然改变了啊。” 张皇后想起曾经的权阉余荫还是心有余悸,道:“昔日的宫廷氛围岂止压抑,各方作妖你方唱罢我登场,简直诡异至极。” 天启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略微埋怨,情知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深悉她始终不能释怀两个胎儿尚未成形便已流逝的遗憾,便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道:“是朕不好。” 张皇后听着皇帝丈夫的歉意,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红唇近乎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道:“都过去了,皇上千万莫要自责。话说皇上许了信王皇太弟之位?” 天启启齿笑道:“他想得美,以为一个皇太弟就能让朕满意了么?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只比蝗虫还要善于蹦跶的信王,怎可如此轻易就放过他?” “皇上难不成直接让他摄政朝纲?”张皇后继续将话风吹进了天启的耳朵。 “摄政朝纲?”天启一愣,旋即大喜,接着又龇着牙道,“以皇太弟之位而摄政朝纲,别说大明,便是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朕莫非要开历史之先河么?” “皇上欲效古之圣王尧舜禅让,区区摄政朝纲,又有何惧?”张皇后轻轻地白了天启一眼,风情万种。 第413章 刘太后的谆谆教诲 天启的内心一片火热,再度搂上香喷喷的张皇后道:“皇上,咱续上。” “臣妾倒是无惧,只怕皇上的腰受不了。”张皇后媚眼如丝。 天启身为这个世界上最具权势的男人,怎能忍受这种羞辱,翻身上马便欲开弓射箭,谁知久不运动的身体因为动作过猛而“咔嚓”一声,当即一声惨嚎,撑着自己的腰部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捉急道:“腰,皇后,朕的腰。” “要你猴急。”张皇后连忙抚着他躺下来,埋怨道。 天启仍旧嚷嚷道:“腰,皇后,朕的腰。” 张皇后作势打了他一下道:“你小点儿声,二狗的狗耳朵可尖着呢。” “腰,皇后,朕的腰。”天启自知其实并没有闪得那么严重,却仍旧重复着这句话,他的意思其实是让皇后在上边。 张皇后哪肯让他如愿,只巧笑嫣然道:“皇上莫急,臣妾这里有秘方。” “啥秘方?”天启怔愣当场。 张皇后坏笑道:“先让臣妾替皇上诊断一番。” “如何诊断?”天启傻傻问道。 “请问皇上,您这儿疼吗?” “不疼。” “那这儿呢?” “也不疼!” “还可以翻身么?” “好像可以……” “咳嗽起来疼么?” 天启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望着张皇后傻傻地摇摇头。 “中医认为,闪腰的本部病位在腰部经筋,与督脉、膀胱经、胆经等关系密切,基本病机是‘气血壅滞,不通则痛’,采取循经取穴、针推结合、辅以运动疗法治疗本病,可快速减轻痛苦,缩短病程。”张皇后似乎有些悠然神往。 “病程可以缩短,唯独那处不能缩短。”天启龇牙道,“不过你咋知道这些的?还中医……唔,朕记得蝗虫爱卿也提到过这两个字,难不成还有上医下医?” 张皇后掩嘴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道:“是太后前几天侍弄院内土地的时候不小心闪了腰,臣妾从旁侍奉之时,听了柳松太医的解释,才略有了解的。信王曾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医者皆财富,不分上中下,倒是有着中医西医的区别。” 天启一边轻声抱怨“太后也真是的”,一边又盯着张皇后看得眼睛都直了,然后又故作镇定道:“中医?西医?哦,朕懂了,我大中华的医者就叫中医,那么那个所谓的西医又是怎么回事儿?嘶,难不成……” 张皇后点头道:“啥都瞒不过皇上,没错,西夷的医者顾名思义,又叫西医。” “西医很厉害吗?”天启撇撇嘴道。 张皇后嘟嘟红唇道:“徐光启倒是见识过,也就那样吧。信王更是断言此时的西医之术,尚且停留在辽东的巫医阶段,不过据他判断,西医将会于近百年当中,与西夷的机械技术一样,得到一个质的飞跃。” 天启的思维立刻得到了发散,语带忧伤道:“我大中华孜孜钻研了数千年的传统榫卯之术,终究是比不得西夷才兴起了数十年的机械技术吗?” 张皇后趴下来安慰着天启的失落,道:“皇上不必妄自菲薄,榫卯有榫卯之妙用,机械有机械的作用。据信王所说,机械之中全是钉子、螺丝,而我中华榫卯之术,无需一钉一螺,便可建起数层高楼来。” “皇后……” “嗯?” 二狗实在是受不了他俩了,大白天的净瞎折腾。 好在这次天启完了之后就沉沉睡去,再无闹腾的动静,唯有愉快的鼾声。 张皇后窸窸窣窣地替他清理干净,走出房门时,刚巧看到二狗甩着毛茸茸的尾巴离去,心中当真是既感到娇羞,又感到神奇。 二狗优哉游哉地迈着将军步来到了宁寿宫,重真刚巧从前门大街淘完粽叶,采购了糯米红豆蜜枣等作料回来,兄弟俩在宁寿宫门口碰了个头。 减去两人聊天培养感情的时候再除以二,如此一算天启还是坚持了挺长时间的,毕竟在遇上重真之前,这可是他永远的心结。 但是这点时间对于重真来说是不够看的,因此就下意识地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言外之意是二狗应该在那边守更长的时间,当即引来了它不满的抗议:“汪!” 刘太后在院子里听到了二狗的叫声,欣然唤道:“二狗来了吗?快进来!” 重真提着粽叶抢先一步进入了宁寿宫大门道:“奶奶,孙儿买粽叶回来了。” 刘太后道:“哦,是信王啊,我还以为是二狗来了呢。” 重真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误认为了二狗,笑道:“它也在。” “好的,这硕大的脑袋就是可爱。”刘太后拍拍上前蹭着她腿脚的狗头,又看向重真手里拎着的菜篮子道,“是要裹粽子了吗?” 重真笑道:“还不行,要先浸、煮、洗粽叶,还要淘米。” “嗯,干净点儿准没错。交给春儿她们去准备吧,你来给奶奶针推几下。这腰哦,老咯,不中用了。”刘太后说着就放下农具,在木盆里洗干净了双手,就轻轻捶打着腰部往寝宫走去。 重真将菜篮子递给迎上来的迎春,快步上前轻轻扶着刘太后道:“您慢点儿。” “好嘞。”刘太后很享受这份天伦之乐,“哀家的重孙子也快来咯。” 重真这次入京之后就一直留在宫内以震慑宵小,同时也是将朝堂让出来让东林完成一次最后的蹦跶,但周玉凰是可以带着朱慈烺以给太后请安的名义,前来探视重真的,重真心中感恩,就轻声劝道:“其实有些活儿您不必亲力亲为。” “你是说奶奶给底下的人儿做做样子就可以了吗?”刘太后用已显沧桑的手拍拍重真年轻有力的大手,谆谆教诲道,“你要记住,普通百姓最为看不过去的,就是我皇族给他们装装样子,却让他们往死里干活,还不停收税的行为。”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14章 白天当木匠 晚上做耕牛 听了刘太后的谆谆教诲,重真在结合了历史见闻的基础之上,心有所感,深有体会,点头受教道:“孙儿谨遵太后教诲,定会身体力行的。” 刘太后又道:“也不要所有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大明这么大,单靠皇帝一个人,就算是累死了,也是不一定能够管理好的,毕竟谁都不是洪武爷啊。” 重真想起了原本历史上三十多岁便已不举的崇祯皇帝,引以为戒。 刘太后贤良淑德,自然是不肯让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医触碰身体的,孙儿辈的重真就丝毫没有问题了。 周玉凰带着胖嘟嘟的儿子如期而至,于是重真就在一家人的有说有笑中,完成了替刘太后的针推,朱慈烺在此过程中表现得很听话,一点儿都没去打扰。 二狗也是,只顾着巴巴地看着它的小主人,朱慈烺也看着它咯咯直笑。 刘太后的腰背其实不仅仅是急行扭伤的问题,而是因为数十年如一日的吃斋念佛,久坐冥思不运动,从而导致的气血瘀滞,尤其是督脉,也就是背部。 于是,重真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通过针推之法,好好帮她调理了身体。 反正自从从酿酒户里挑选了提纯酒精的专业户之后,酒精的纯度越来越高,大明局部的基本医疗卫生已得到了解决。 之所以说是局部,是因为技艺的约束从而产量还不是很高,目前只能供应几支军队使用,在保密体系尚未完全形成之前,就只好委屈百姓和其他军队了。 最重要的是——酿酒费粮食!在大明的温饱尚未完全解决之前,重真决不允许任何一人任何一个部门,掀起酿酒的风潮。 给刘太后扎针用的金针也是专门的,不会混用。重真也严禁那些针灸师将那些给别人扎过的金针,再用到其他人的身上。 老太太气血顺畅了,不但气儿顺了,手脚也灵便了,不容易扭伤、摔跤了。 这便是重真与信王通过一场大火从而完成了宿命的交融之后,带给紫禁城也是整个大明的变化中的其中一项。 这些变化无一例外,于无声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常识、习惯。 宁寿宫里有着专门的小厨房,糯米淘洗好了,粽叶也经历了一道道的工序,能够以一个完美的姿态包裹糯米和其余的佐料了。 无论刘太后还是周玉凰,或者迎春这些侍女,手都巧得很,倒是重真这个始作俑者被以“君子远庖厨”为理由,拦在了厨房外边。 只能与他的大头儿子还有大头二狗,眼巴巴地相互对望。 然后,就一起去菜园子里认识自然去了。 朱慈烺似乎很喜欢农事,还不会走呢就巴巴地要去扯那些嫩绿的枝叶。 五月的菜园也着实格外多姿多彩,还种着几株桃树杏树李树,正是杏花吹满头,桃花笑春风的季节,再过几月,便会桃李满园。 累坏了的天启仍在呼呼大睡,于是张皇后也来了,跟正在培养父子感情的大小信王打了声招呼,看得出来对于肉嘟嘟的朱慈烺很是眼热,却还是先到了厨房。 男人似乎天生就对美女格外感兴趣,并且不分年龄大小。 许久都未见过张皇后的朱慈烺一看到她,瞬间就觉得抱着自己的这个啥要求都会满足他的爹不香了,总是咧嘴吐着舌头的二狗更加,定要追到厨房去。 重真无奈,尽管很害怕将他培养成一个“贾宝玉”,但还是以满足儿子为第一要务,钻进了厨房去看美女们裹粽子。 张皇后不但擅长包饺子,裹粽子也是一绝,似乎就没有那双巧手完不成的事。 老人家也并不因为她没有子嗣而有丝毫的偏见,反而指导着她一些细节。 在得知天启还在睡觉之后,又谆谆教诲道:“哀家知你贤良淑德,处处都为夫君着想。但你也要劝劝阿校节制着点儿,别以为还是七年前刚做皇帝那会儿了,白天当木匠,晚上做耕牛,辛苦了一天,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他若实在是想犁地,就来哀家的院子里帮着翻土吧,省得哀家累坏了老腰。” 刘太后尚是首次说出如此露骨之言,可见她老人家着实是关心天启,张皇后满脸嫣红,周玉凰是内行人,非礼勿听,倒是迎春这些丫头吃吃地笑着。 裹完粽子放在装着水的木桶里浸润,更加容易煮透。 简单吃了点儿午饭,重真在所有人的满怀期待中,再次于宁寿宫里泡起了功夫茶,美其名曰——下午茶。 迎春张罗着在厨房里开始煮粽子了,当粽叶包裹着糯米和佐料的芳香飘散开来的时候,闹腾了大半天的朱慈烺终于被周玉凰哄睡了,天启也总算是自然醒了。 他今日可算了放飞了自我,居然独自摆驾来到了宁寿宫。 所有人都乐呵呵地看着这个正在逐渐变得向阳,而不是成天躲在阴暗的方子里捣鼓木工,还设置出内卫暗卫之类的皇帝。 刘太后有两个月未曾见到天启了,因此见礼之后,更是拉着他左看右看,最后点头表示认可,还拍拍他的手背说道:“你是循着粽子的芳香过来的吗?” “是,也不是。”或许是历经过生死,天启说话行事都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但没有在乎这一点,大家在意的只是能否团聚,在乎的只是彼此间的联络。 至此,一大家子自去年除夕之后,再一次聚齐了。 蓦然回首,真的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时光真的很神奇,能彻底地去改变一个人。 一个人也可以很神奇,可以取影响身边的人,改善这些人的生活起居、饮食习惯、思维方式等等方面,也能于默默之中,带给这个社会以偌大的改变。 “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大明这么大,单靠皇帝一个人,就算是累死了,也是不一定能够管理好的,毕竟谁都不是洪武爷。奶奶说得对,相比于一个人单干,我更需要一个团队。”看着一家人的其乐融融,重真想得很深远。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15章 信念 赢回萨尔浒 糯米做成的食物虽然很美味,但不能多吃,尤其是对于天启这类脾胃比较虚弱之人而言,刘太后就下令让厨房做些其他的小菜过来,全是在菜园里取的材料。 正如重真所言——吃都吃不来及。 天启挺喜欢这些家常菜的,对于山珍海味也是早就厌恶了。 一碗打鸡蛋放点儿老百姓用黄豆晒出来的酱油,让他成为了一名干饭人。 “不要暴饮暴食啊皇兄,尤其是晚上。”重真乐呵呵地开始普及养生小知识。 天启挺不满意这家伙总是不让自己吃这吃那的,扒拉着饭嘟囔道:“朕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重真朝他眨了眨眼睛道:“早上不还吃过嫂子做的饺子吗?” 天启夫妇也不知道想起了啥,相视一眼后,张皇后满面通红,天启脸皮厚,但也尬笑不已,急中生智转移话题道:“这些知识也是你从书中学来的?” “是啊,那清苦的十七年后,只好问书本寻求精神食粮了,后来就有了玉凰相伴,然后又有了小糯米。”重真深情地望向周玉凰。 不得不说,重真取名还是有一套的,至少“小糯米”这三个字就很应景。 就是这狗粮洒得让人有些受不了,好在人天启夫妇也是有老婆老公的人,几个秀恩爱的小动作做下来,刘太后终于受不了了。 她想起了她那花心的万历爷,拍着桌子道:“你们知道对万历爷打击最大的事情是什么吗?并非国本之争,而是——萨尔浒之战。” 萨尔浒是大明永远的痛,天启与重真闻言,当即离开座位,拜倒于地。 外边的侍卫侍女小黄门们,也都匍匐于地,以示对英灵的尊重。 张皇后和周玉凰也离开了座位,静立一旁。 刘太后看着跪在面前啥都没说,却把牙关咬紧了的孙儿,又看看神情肃穆的大胖重孙子,老怀大慰道:“我大明三代帝王相聚,就不信赢不回萨尔浒之战!” 天启这才沉声说道:“孙儿誓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太后听他说得伤感,便笑骂道:“你是皇帝,并非‘相父’,别这么说。” 面对刘太后的宽慰,天启却只觉无比沉痛,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张皇后连忙蹲下来,轻抚着他因为紧握双拳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重真感受到了刘太后的目光,便直起身子双手指尖合于胸前,作揖道:“孙儿愿担负起应该担负的责任来。” 刘太后点头道:“你皇兄体弱,身强体壮的你确实应该多担待一些,也好为你的儿子立下一个好的榜样。” 重真下拜道:“孙儿谨遵太后教诲。” 朱慈烺或许是感觉到了父亲和大伯身上的肃穆气质,便伸出碧藕般的小手指着两人“喂喂”地喊起来,还作势要到刘太后的怀里去。 刘太后老怀大慰,朝他张开了修长的臂膀。 周玉凰将儿子交到太后怀里,然后来到重真身边,与他一同跪下。 夫妻俩四目相对,兄弟妯娌八目相视,四代同堂,流淌于间的不只是温馨,还有一股很淡但却很团结很坚定的信念——赢回萨尔浒,直至重现万国来朝。 朱慈烺很喜欢刘太后的气质与味道,曾祖二人相互逗趣,咯咯直笑。 传承,是华夏文明中永恒不变的精神。 大明,正以国家的形式传承着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 至此,生活在紫禁皇城里的这一家子以重真为枢纽,真正地连成了一片心。 于门外匍匐的侍卫侍女小黄门们抬起头来彼此相视,彼此重重点头:“嗯!” 重真一家掐准了宫门落锁的前一刻离开了皇宫,这是重真此次入京之后,第一次于这个时间段里来到午门,农历五月的京师,晚风很是沁人,令人心旷神怡。 没有那么多高楼阻挡视线的午门日落,很美,日落下山。但重真并不认为大明王朝在自己这些人的万般努力之下,还会无可避免地来到日薄西山的那一天。 他在视察“煤山火器理论研究所”的过程当中已经确认过了,那株见证了大明风雨沧桑的歪脖子树,也似乎有了枯木逢春的趋向。 “或许真的就是宿命的交融吧?”徐文长、徐道政、周奎,测字摸骨也好,夜观天象也罢,始终没有人能够完全看透传说当中的宿命。 烟火,宿命。好像虚无缥缈,又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连发明了时光机的22世纪也无法参透这个难题,乘坐过时光机的重真两世为人,但觉得自己参悟一声,也照样无法参透这道难题。 隐隐有闷雷传来,周玉凰瞅瞅天际美艳绝伦的晚霞道:“要下雨了吗?” 重真却看向鬼见愁的方向道:“不是的,是老孙的火器又有了新进展。” 袁七等人展开了信王仪仗,护送着重真一家三口回到了信王府。 前来迎接的小伍竟已身怀六甲,并且已有五个月了,这真是属于重真的意外之喜,他上前轻抚着小伍的肚皮,感觉穿越而来的这辈子格外具有意义。 “给个名分吧。”朱慈烺已经睡着了,周玉凰将儿子交给了奶妈,轻笑道。 “小姐……”小伍显得有些娇羞,融合在将为人母的光辉里,将其娇俏的脸庞衬托得格外甜美。 重真连连点头道:“嗯,那必须的。劳烦王妃明日进宫面禀太后与皇后。” 周玉凰很为姐妹的完美归属而欢喜,盈盈一礼,欣然道:“诺。” “多谢小姐。”小伍终于鼓气了勇气仰起俏脸看向重真道,“殿下是喜欢小郡王还是小郡主呢?” “你呢?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重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她有些紧张。 “女儿。”小伍微微低下头道。 重真大笑道:“儿女双全便是凑成一个好字,我也喜欢女儿。怎么?你找人看过了一定是女儿?” “哪有。”小伍喜滋滋地说道,“但总归要殿下喜欢就好。” 重真轻抚着她发丝道:“傻丫头,别多想。” “嗯。”小丫头的脸上除了对于腹中孩子的爱,还有对于夫君的信任、迷恋。 周玉凰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幕,优雅大度,乐见其成。 第416章 穿越回古代 老婆取多了 奶妈带来的婢女小蓝,无论如何都无法明白三人间的这份宿命交集般情感。 小伍有孕在身,周玉凰又偏巧来了月事。尽管信王妃有意无意地表示可以让小蓝侍寝,小妮子也羞红了白皙的玉脖满脸期待,奶妈更是推波助澜。 但重真自诩并非饥不择食之人,选择整夜陪在周玉凰与小伍的身边。 没错,三人吃完宵夜再次偷偷地睡在了一起,但是重真发誓,真的啥都没做,倒头就睡,从过完年到现在,他也从未有那一夜,睡得有今夜这般安心了。 唯独黑夜之中总是传来夜莺的歌声,似乎是在求偶,又似乎心仪的男子始终没有出现,如怨如诉,直至天明。 快天亮的时候,周玉凰终于忍不住推了重真一把,道:“快去吧,人都等一夜了,这一次多亏了人家,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感谢一番的。” “啥?”重真翻了个身,嘟囔道。 周玉凰没好气道:“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要臣妾这个做主母的,视而不见么?” “崔红莺?” “除了她还能有谁?” “不是……夫人你听我解释,那就是场美丽的邂逅。不不不,是个误会。” 周玉凰轻轻一叹道:“其实你无需解释的,况且也是在那之前。” 重真情知她所说的“在那之前”,乃是在信王府大火之前,握紧了她的纤手道:“宿命如此,夫人莫要多想。待有机会,我再与你好好解释这一切。” “嗯。”周玉凰轻轻颔首又轻推了重真一把,催促道,“快去吧。” “那快伺候为夫穿衣洗漱吧。” “自己穿。”周玉凰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 重真厚着脸皮道:“好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快别刷牙洗脸了,人都等急了,再不去人家就连夜色的掩护都没有了。” “好嘞。那么夫人和小老婆稍候,为夫去去就来。”重真匆匆地穿好衣服套上靴子,在脸盆里沾了点水抹了把脸,就往外跑。 那猴急的模样看在周玉凰与小伍眼中,相视一眼,同时道:“信你才怪。”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识的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崔红莺正望着信王寝宫念着这首千古佳作,肝肠寸断,欲要离去。 冷不防小树林里窜进一人,将她吓了一大跳。 待看清楚来人竟是那个噙着坏笑的混球,一顿粉拳是免不了的,还边捶边哭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只不过“一声娇吒,万人敬仰”的京畿江湖大姐头崔红莺,捶在信王重真身上的这顿粉拳竟然没有丝毫力道。 当重真二话不说吻上了她那倔强的蠢,她的身体就变得更加软了,俏身里面蕴含着的强大力量迅速消失,连最基本的反抗都已失去,唯有用香舌激烈回应。 当感觉到那双魔爪再次如花前月下的那一夜般,扯着她纤腰处的红腰带时,崔红莺终于伸出一只纤手徒劳阻止道:“不行,在外边呢。” “上次不也一样?” “今天是在你家!” “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家就是你家!” “周围都是人!” “若不是本王下令外紧内松,你以为你飞得进来?” “你坏……天快亮了。” “你忍着点,我快些也就是了……”重真说着已捧起崔红莺如燕般的身体。 “讨厌……混蛋……混球……”一顿粉拳落在重真肩头,崔红莺就范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重真终究还是“晚节不保”,于此夜里做了一件坏事儿,但做与被做的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的激烈。 崔红莺倚在重真宽阔的胸膛上,察觉到了天边的一丝亮意,便依依不舍道:“我要走了。” 重真愣然道:“去哪儿?京师不挺好的么?” 崔红莺念及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犹自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是身旁这个少年男人于身份之上的转变,便道:“你这来自辽东的蝗虫都去西北蹦跶过了,我崔红莺身为江湖儿女,又怎会一直陷在京师的这份‘粉饰太平’里呢?” 重真道:“你还结识了董其昌?” 崔红莺爱怜地轻抚着重真快要长出胡渣的下巴,欣然道:“不愧是我的男人。” 重真又道:“谢谢你,江湖人称红娘子的巾帼须眉。” 崔红莺低声笑道:“你这大才子怎么也会胡乱断章的?” 重真无奈道:“我习惯了断章,其实也不会作诗词。” 崔红莺只当他在谦虚,便更加崇拜道:“你的这句话呀,不知可以折煞多少自诩大才的东林才子。” 重真没有说话,却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冷哼。 崔红莺眼波流转道:“东林,真的并无半丝可取之处么?” 重真看着她道:“是否有许多江湖豪侠被那些混蛋给忽悠了?” 崔红莺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叹道:“咋啥都瞒不过你呢?” 重真笑道:“是独孤灵告诉我的,他加入了草衣卫。” 崔红莺略带一丝羞愧道:“他太偏执了,这该是他极好的归宿。” “那么李信呢?” 崔红莺因为当初颇有好感的这个名字而俏脸喊煞,银牙暗咬道:“我弟弟小飞失踪了,我百般寻找,所有的证据尽皆指向这个人。” 重真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柔顺的青丝道:“真的非常感谢,若非因你的坚持和默默守护,大明真的危矣。我百密一疏,从未想过局势会朝着这方面发展。 同时也很抱歉这么晚才告诉你,我的小舅子小飞他没事,正在山东一个叫做华庄的小山庄里,与一帮叫做华大华二华十三的同龄人,读书耕耘,自力更生呢。” “你吓死我了!”崔红莺奋力地捶打了一下重真的胸膛,旋又脸带骄傲道,“我姐弟俩自小跟随父亲在这江湖之上卖艺求生,自力更生,自然不在话下。我也挺欣喜他有书可以读的,谢谢你。那么我的父亲,你的准岳父呢?” “穿越回古代老婆取多了就是有一点不好,岳父小舅子之类的一大堆。”重真忍不住嘟囔道。 第417章 大明的国号不是白叫的 崔红莺听不太清楚重真在说什么,秀眉轻扬道:“你说什么?” 重真忙道:“哦,没什么。放心吧,他也没事儿,关宁战士一向是很温柔的。” 崔红莺嗤了嗤小俏鼻道:“力克建奴的戍边将士会温柔,谁信呐?” “爱信不信!”重真觉得自己有时候其实也挺贱贱的,贱贱地爱上了你。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次!”崔红莺柳眉倒竖。 “娘子恕罪。”重真讨饶并又扯开话题道,“话说娘子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小女子嫁鸡随鸡,全凭夫君吩咐。”崔红莺像八爪鱼般缠在了重真身上。 “江湖儿女多奇志,江湖上藏龙卧虎,向来都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尤其是在民族存亡的时刻。”重真略一沉吟,说出来的话让人不敢置信。 崔红莺倒吸一口冷气道:“民族存亡?不至于吧?” 重真轻轻摇头道:“等到惊觉那一刻已来临,那便真的来不及了。” 崔红莺压低清脆的嗓音道:“你指的是建奴还是河套寇?” 重真道:“任何一方单独的势力都不行,最怕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凑在一起。” 崔红莺语带伤感道:“我爹他们真的与建奴会有联系吗?” 重真道:“现在不一定有,但未来不一定会没有。” “好吧,那我先去找小飞,找完小飞就回西北吧。” “据说你弟弟还是一块读书的料。”重真笑道。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弟弟。”弟弟是姐姐心中永远的骄傲,但也希望他过得更好,于是崔红莺又道,“江湖险恶,我会让他继续留在华庄读书。” “西北的江湖里,为夫已经有安排了,你就在幽并之地且混着吧。” 崔红莺奋力捶打着重真道:“你才混呢,你个混蛋……不,混球!” 重真捉住崔红莺的手,嘴唇雨点般落在她那吹弹可破的脸上。 崔红莺自知难以承受重真再一次的蠢动,便斜睨着重真道:“你让一群军汉混迹江湖?西北确实都是黄泥巴,但你可不要以为那里的汉子都是泥捏的!” 重真坦言道:“刘挺乃是前夜不收的老百户,又有王马张三条经历过辽阳之战的滚刀肉从旁辅助,不会有问题的。至于沈炼,你觉得能在魏忠贤的眼皮子底下稳稳当差的锦衣卫,还荣膺百户之职,会是省油的灯吗?” 崔红莺羞怒道:“难怪我们这些江湖儿女,总是斗不过你们这些狗官!恁多的花花肠子,就连那些军汉也全都学坏了!” 重真叹道:“并非当官的花花肠子多,而是这世道本就如此。走吧。” 崔红莺一怔道:“去哪儿?” “见主母啊。”重真理所当然道,说着便拽着她的胳膊想往林子外面走。 崔红莺顿时大惊:“啊?不,我要回去了!” 重真坏笑道:“啊什么啊?我信王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崔红莺反唇相讥道:“那我崔红莺是你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的么?” “看来小娘子并不希望为夫快一些。”重真算是充分领教了崔红莺的豪迈,无奈道,“丑媳妇儿总是要见公婆的。” 崔红莺顿时柳眉倒竖娇吒道:“你说谁丑?今儿不把话说清楚你就别想走!” “我丑,我丑。小娘子,算为夫求你了,快随为父去见见大娘子吧。我那大老婆凶悍得很,为夫出来的时候已经吩咐过了,不带你回去,那我也不用回去了。” 崔红莺大乐道:“你竟这样说前门大街的传奇周姑娘,待我红娘子前去看看你口中的这位凶悍大老婆,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漂亮的同龄女子见面,一番暗中的比较是免不了的。 崔红莺说得豪迈,但是一见了周玉凰以及她旁边挺着孕肚的俏婢,感受到她俩身上传来的雍容华贵,竟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重真也从未想过在自己面前或者张牙舞爪,或者坦诚相待怡然无惧的崔红莺,见了当家主母之后,居然会拘谨到扯衣角。 他站在略微靠后的地方,坦然地笑对周玉凰与小伍。 周玉凰最爱的就是他的这份坦诚与担当,尤其是与信王结婚之后,逐渐察觉他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便对这个关宁少年的气质格外回味。 周玉凰对着重真温柔一笑,便上前拉住崔红莺的手,落座后道:“姐姐与信王成婚之前也有一个梦想,那便是化作一只黄莺,翱翔于这大明天际。” 崔红莺试探着道:“姐姐说得是真的吗?江湖,可是一只硕大的染缸呢。” 重真听到“硕大”这两个字,当即在一边偷着乐。 周玉凰投去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笑道:“前门大街周玉凰,你该听说过姐姐的故事,况且姐姐的父亲,其实也是个行走江湖之人呢。” 崔红莺被触及心事,略显失落道:“姐姐有一位好父亲……” 周玉凰拍拍她的手背,轻笑道:“妹妹的父亲其实也不错,妹妹的弟弟更是一位很不错的小伙,能培养你们俩姐妹,你们的父亲也是煞费了苦心。” 崔红莺豁然转头看向重真,重真朝她很轻但又很郑重地点头。 崔红莺放下心事,信心大增,嫣然笑道:“多谢姐姐。” 这一笑当真是犹如梨花绽放,声音也如黄鹂般好听。 就连小伍都看得呆了,说道:“姐姐的笑容可真好看,声音也真好听。” 崔红莺欣然看向她道:“小伍,伍桐。” “正是小伍,姐姐,幸会。” “幸会。” 看着三个女人相处融洽,重真大乐,上前伸开双臂就要来个一网打尽。 谁知却被三个女人同时唾弃了,还被周玉凰和崔红莺连起来推出了房门。 见最为崇拜自己的小伍都傻笑着不说话,重真摸摸鼻子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得,后宫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本王还是继续忙国事去吧。” 庙堂,江湖,民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不论别人如何抹黑,以汉家子建立的这个朝代,始终都是这片土地上最有号召力的存在。自洪武立国直至今日,两百六十多年,“日月生辉,唯我大明”,可不是白叫的。 第418章 天启八年 总体平稳 成为一名兼职优秀木匠,是天启这辈子最为执着的梦想。就像重真上辈子的养父有个朋友,明明是个小有名气的语文老师,却励志成为一名合格的小说家。 梦想是这个人世间最为崇高的能量,重真鼓励别人努力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前提是必须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之下。 若是身体不允许,那么一切便都是白搭。 天启这几天总是吵着要开弓,张皇后无论怎样变换姿势都哄不好,甚至从重真那里讨来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都没能派上用场。 无奈的重真只好上场,笑嘻嘻地说道:“皇兄若是不听话,那么臣弟就只好不给皇兄斯风老酒喝了。” 对于天启而言,木工可以不做,田也可以不耕,酒却不可不喝。 幸好重真不抽烟,否则那淡淡的烟草味道,绝对能勾起天启身为男人的好奇。 天启对于梦想的继续追求,被暂时深藏在了摇篮里。 重真与张皇后虽然充当了阻拦别人追求梦想的角色,心里却是挺开心的,因为这预示着天启除了吃饭发呆看书睡老婆之外,已有了多余的精力去想其他。 这就是身体开始好转的表现。 五月的艾草长得很是茂盛,在南方有端午门前挂艾草的习俗。 北方不太讲究,但重真身为一个骨子里深爱北方的南方人,总是致力于用南方的习俗去洗礼北方人豪迈的心情与心灵。 他将采集而来的艾草制作成了艾绒,配合生姜,在夏季的三伏天来临的时候,给天启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三伏灸体验。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骨灸?”天启每次都要被烫得哇哇乱吼,重真才会将他背上燃烧着艾绒的龙骨灸暂时隔到一边。 把那些热得发烫的姜汁布片放到艾灸不及的肩膀手臂上,在背部换上新的,然后再把底下铺满了生姜,上边燃烧着艾绒的龙骨灸放回去,让天启数着绵羊重新享受一次由温暖到发热,再到发烫的过程。 有时候还会放到天启的脖子上去,修复一下他因长时间低头而受损的颈椎。 天启从未有过这种汗出如浆的体验,因此就算被烫得龇牙咧嘴,也倒吸着冷气咬牙坚持,希望效果能够好一些,能让他的身体好得快一些,以便尽快地投入到追寻梦想的伟大旅程当中。 艾灸完毕的天启全身都是黏糊糊的汗渍,很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重真却告诫他说:“至少要六个小时以后才可以洗澡,也尽量少沾凉水。” 的确,天启哪怕是夏天洗澡也都是用温水的,谁叫他早就跨入了中年男士的行列呢。三伏灸又称龙骨灸,并非在金针之上扎一根艾柱的温灸。 在木条的边上缝上数层的纱布,底下铺上生姜,上边燃烧艾绒,以达到热气下潜,滋润身体的作用,对那些脾胃寒凉、心脾两虚之人,很有好处。 在此之前还可以在背部走个罐,简单推拿一下,以打开经络,还可涂点中药。 四次一个疗程,一般头伏一次,次伏一次或者两次,末伏收尾。 重真给张皇后把过脉后,觉得她也是属于虚寒体质,尤其是到了冬天就手脚冰凉,就算钻进被窝让天启捂着也不顶事儿,毕竟他自己也手脚冰凉。 她孕育胎儿的土地尤其寒凉,也就是中医所说的宫寒。 龙骨灸对于她而言,自然是有着极大好处的。尤其是以此而衍生出来的肚脐灸。然而叔嫂不同堂,男女授受不亲。 封建礼教就像一堵严严实实的墙,彻底阻断了重真窥视皇嫂雪白肌肤的非分之想。于是重真就只好把这门技艺传授给了周玉凰,由她替张皇后进行肚脐灸。 京师今年的炎热有些让人受不了,平头百姓问土地刨食,中暑的很多。 重真又和太医院的诸位御医一同,发明了一种叫做“藿香正气丸”的中药丸,物美价廉,寻常百姓也能买得起,吃得起。 二狗体热,大冷的冬天都爱吐着舌头哈哈地喘气,大热的夏天就更加不用说了。老虎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毛病,堂堂兽王,竟总是学习它的动作,也不害臊。 大熊舌头短,确切地说是嘴巴长,吐不出舌头来,但人立而起可是它的绝活。 它叁的分工很明确,轮流在皇宫和信王府内值守,多出来的那只则负责在京师的居民区里四处巡逻,无论是富人区还是贫民区,这很公平。 它叁还很礼貌,从不搜刮民脂民膏,也从来不吃别人投喂的食物。 老百姓很欢迎二狗,觉得老虎最威风,觉得大熊最有趣。 有时候甚至觉得它那乌黑的皮囊里边,住着一个彪形的成年人。 唯有重真知晓,他憨憨的皮囊之中只是蕴藏着一个有趣的灵魂。 天启八年,不能说波澜壮阔,只能说颇多波折,但相对于风风雨雨的五千年,总体来说还算平稳,尤其是在重真以信王的名义代天子督师西北之后。 三边总督所行使的权利,不一定能够达到大明全盛时期的陕西、宁夏、甘肃。 但其影响力还是很大的,生活在广袤的三边官民见识了重真“巨力破局,清流梳理”的手段,他离开西北已经好几个月了。 但是无论狗官好官,还是流民农民,都仍记得他的兵戈之力。 这其中有尚方宝剑的功劳,最重要的是以身诱敌,大破河套寇的英勇之举。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乃是大明历代“奉天承运皇帝”统治这片大地的最大法宝,两百多年过去了,这件法宝尽管残破了,但还是有用的。 阉派彻底地树倒猢狲散了,不论是崔呈秀还是黄立极,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针对于这些人的清扫,压根就无需天启和重真动用皇权,谁叫权阉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触犯了“奉天承运皇帝”的威严呢? 华夏古代劳动人民对于皇帝的情感是复杂的,动不动就张嘴骂声“狗皇帝”。 但真到了有人试图动触犯他们皇帝天颜的时候,答不答应就要看皇帝平时的表现了。所有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都可以推到魏忠贤这个权阉身上。 皇帝是无辜的,因此天启终究是得到了人们的原谅。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19章 洪承畴、孙传庭、杨鹤对西北的梳理 阉派急剧倒台所留下来的权利真空,几乎都被东林院派给迅速把控了。 但他们四处奔走,还是没能为杨鹤捞到“继任信王成为三边总督”的荣耀。 因为没那个必要,王二死了,王嘉胤跑了,第一时间跳出来的那些贼寇,都受到了贺虎臣和当地官兵的清剿。 杨鹤始终坚持“剿抚并用,以抚为主”的主张,在官兵占据极大优势的情况之下,确实是很有作用的,好多土匪山贼都被他忽悠下山了。 其中不乏被迫而落草为寇,甚至被威胁裹挟着,但也有许多是真的恶匪大盗。 洪承畴虽然不喜欢用他的那一套,但与他配合得很好,总是能“善解人意”地加以区分,然后把那些恶匪大盗骗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杀了埋了,充当养分。 那些并无大过的,则全都留在身边修复渠道,开垦田地,种地收粮。 ——身为陕西的督粮参政,他手头很却种粮的劳动力。 他不给薪水,但是管饭。对于苦求温暖而不得的百姓而言,这就足够了。 杨鹤对于洪承畴的阳奉阴违是很恼怒的,但是没有办法,洪承畴的手上有兵也有粮,也成为他的头号干将,并且身为陕西的督粮参政,也确实有权利这么做。 “诱杀匪徒的手段可以有很多,比如他们不好好种地,总是偷奸耍滑,还试图蛊惑乡民聚众造反。”见以西安府为核心的关中,正因自己和洪承畴,还有另一个参政张耀的治理而欣欣向荣,杨鹤也开始思考自己的政见是否一定正确。 “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务实派,而老夫……似乎有些想当然了。”看着张耀和洪承畴没事的时候就总爱往田间地头跑,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杨鹤还是挺欣慰的。 不知不觉中,他还于潜意识当中开始将这些务实官员的言行举止,与身后那个庞大院派所培养出来的儒生进行了对比。 最终,这个东林体系中难得的务实官员得出一个结论——东林,多夸夸其谈,眼高手低之辈。 “那该如何引导改善呢?”杨鹤冥思苦想,却百思不得其解,一筹莫展。 对于他的新调令已经下来了,他即将回到京师做他的大学士,并且极有可能会入阁,以迅速填补阉派倒台之后留下来的权利真空。 那么由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暂时还没有明确。但是杨鹤以为最有可能的还是在洪承畴与张耀这两个利落的官员当中,选择其中之一。 这两人各有各的长处,照耀为人更加的中正平和,一方知府哪怕是布政使司,他都有这个能力去胜任,巡抚则大局观略显不足。 至于洪承畴…… “那就是只狡猾的黑脸小狐狸。”杨鹤曾不止一次地这样评价于他。 但是杨鹤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从未在政见之上明确反对,却总是能以一种合理的方式违背他的政令,再加上已在此地为官数年,深悉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就连哪个山头有几个强盗窝都一清二楚,实在是陕西巡抚的最佳人选。 杨鹤还想起了亲自前往韩城安抚土匪的那一次,为表诚意只带了几个人,那群不知好歹的狗东西见他似乎是比较好欺负,居然狮子大开口。 杨鹤不答应,他们就哗变,反将他堵在了那座小县城里。 洪承畴听说后,带着底下开荒种地的一群彪悍农民,操起家伙就成了凶悍的官兵,在他一匹马一口大砍刀的率领之下,杀退土匪,斩首三百,名震陕西。 至此以后,杨鹤便默认了洪承畴在这片黄土高坡上的所有行为。 离任之际,在朝廷新整出来的推荐人空白处,杨鹤赫然填上了洪承畴的名字。 同时,杨鹤心中对于信王离开西安府之前的那句“手中有兵说话硬气,库中有粮心中不慌”,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只因为有了切身的体会。 许多人对于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唯有经历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程,才能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意。 农民,百姓,始终都是时空之下最为底层的存在。 说好听点是基石,其实又有多少王侯将相,没有将之当作了垫脚石呢? 别的不说,将门地位已越来越牢固的辽东关宁军都司吴三桂,就是其中之一。 孙传庭被起复了,并且一上来就是担当大任——延绥巡抚。 中有程强程能等县官现管,上有这个“白面书生”的加盟,贺虎臣应对起延绥地区的土匪强盗来,简直手到擒来,并且还不是管杀不管埋的那种。 他主管清剿,而孙传庭则主管安抚。他的安抚不像杨鹤那样好言好语,而是一种作风极其凌厉的安抚。土匪强盗们遇上他,简直比遇上洪承畴还要害怕。 白水县作为关中与陕北的门户,在卢象观的努力之下井井有条,商贾们南来北往,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好的现象带至陕西南北,令之产生了标杆的效应。 绥德毕竟小了点,于是张之极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办公用的据点,就把坐镇的地点放在了延安府,为了信守对绥德百姓做出过的承诺,隔三差五就跑一趟。 事实上他他也没有固定坐镇的点,半年多来几乎跑遍了陕北诸县好几个来回,尤其重视偏远的府谷地区,因为那是流民最多,也是土匪横行的一片地带。 许多官员都不敢去,但是全副武装的大明勋贵第一少年,却是浑然不怕的。 没有不开眼的强盗土匪敢去招惹他,因为这家伙及其麾下不但近战能力超强,更是有着许多的中远程攻击武器——强弩,鸟铳。 当重真得知了张之极的禀报之后,为他的不墨守成规和实地勘测点了一个小小的赞。同时对他的先斩后凑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批评,惩罚他加大对西北的投入。 他根本就无需过多的吩咐,因为张维贤对于长子的支持,必定是不遗余力的。 重真其实知晓,张之极这家伙之所以将办公地点放到延安府去,完全是为了能与孙传庭套近乎,并且还是他自己的主意,并非张维贤这头老狐狸授意的。 第420章 孙传庭对勋贵张之极的教诲 那头老狐狸十分狡猾,还做不出如此痕迹明显的事情来。 张之极很热情,只可惜孙传庭这个白面书生绝不是停留于一地指手画脚的人,虽然不见得是心学传人,却是“知行合一”这一心学理念的最忠实贯彻者。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面对张之极可掬的笑容,对于所谓的勋贵从来就没有好感的孙传庭,板着一张白净的脸教训道。 张之极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着接受了这份教诲。 他始终记得重真说过的一番话——表面上对你好的人,并不一定真心要你好。而看上去对你凶巴巴的人,实则对于你的期待与关心,远超常人。 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 张之极同时也对重真于无声处布局的能力,叹为观止。 偌大陕北,延绥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又岂是勋贵阶层所能染指的? 一个手段凌厉的白面书生,就可将所有伸向这里的触手,尽数斩断。 若还是心有不甘者,那么很抱歉,就只有被连根拔起了。 还未过年,重真便开始宰杀年猪了。 有几个得到了大勋贵授意的小豪族,因此而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勋贵阶层试探出了国朝的底线,无法取得政果,就只好老老实实地赚钱了。 这份利润并不低,延安府完全可以当做大明时期西北的一处战略要地,又有张之极这个英国公世子坐镇,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担任起沟通东西物资的重任来。 有钱赚,哪个商贾,哪个勋贵,不会趋之若鹜呢?于是阳光之下,皆大欢喜。 张之极因为充实的工作而成天喜滋滋的,自从认识了重真并向他暗中投诚之后,这个勋贵中的第一少爷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觉得自己成长了,回想起年少时的不懂事,张之极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有时候真想对那个时候的自己竖一竖中指,毕竟少年时代,也就是在昨日。 书到用时方恨少,张之极很痛恨年少时那个斗鸟遛狗的自己。 他很忙,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却反而变得爱读书了,每天都要抽出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用以看书,早晚的锻炼更是从来不曾落下。 生活规律了,三餐调匀了,大少爷时白天昏沉夜晚精神的气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就连身材都便好了,年少时的小肚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八块腹肌。 每天临睡前将脚搁在床沿,把手撑在地上,做完百十个俯卧撑,站起身看着镜中黑了瘦了但也精神了壮实了的自己,张之极断然就连他老爹都会觉得满意。 贫困至极的陕北,不说焕发出新的生机,至少还勉强可以活下去。 尽管这所谓的活法苟且至极,但至少还活得下去,这就是善良的华夏百姓对于生存的最基本要求。 长城以内安定了,孙传庭与贺虎臣便将目光放在了长城以外。对于河套地区的渗透乃至收复,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 延绥巡抚,这是重真曾经许诺给洪承畴的职位,但是他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只因为上任的乃是有着“白面书生”之称的孙传庭。 并且重真为了安抚这个“黑脸书生”躁动的内心,还特意去了一封信以示安慰,心中除了过问他有没有将手头上的事情做好之外,另有一言——另有安排。 不知为何,洪承畴很是信得过那个皮肤被太阳晒得略黑的国字脸少年。 他与老孙俩人一陕北一关中,就像黑白无常那样,镇守着崇尚武力,并且因为生存的维坚而更加民风彪悍的老秦之地。 权利最大的好处就是许多事情都无需自己亲自去办,甚至于无需吩咐,就有底下的专人很体贴地准备好。 大明的紫禁皇城里汇聚了全天下最好的货物,水果虽然很难贮藏,但是为了供奉,底下的人有的是办法动用各种劳动力,将之尽可能新鲜地运动到京师。 西瓜作为夏季最为解暑的水果,是个人都爱吃,大热的天启里赤着膊,切半个西瓜用一把调羹挖着吃,每吃一口将把籽“噗噗”地往外吐,别提有多惬意。 天启本来就酷爱吃西瓜,又不学好,自从重真随意提了一嘴之后,觉得以前的西瓜都白吃了。 于是,他每天都要拉着重真躲到坤宁宫最安静的小院里,把所有的侍卫宫女太监全都屏退,就连张皇后都不准进入,唯独留着二狗或者虎熊守门。 然后,便与重真一同躲在屋檐下,坐在石板上。 褪下上衣打个结绑在腰上,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享受这份无忧无虑。 尤其是傍晚,任晚风轻轻吹过天边的落霞,天启都会眯起眼睛笑得像个孩子。 重真其实早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张皇后了,张皇后虽然觉得堂堂皇帝褪去上衣吃西瓜不成体统,然而她真的很贤惠。 一切,只要丈夫开心就好。因此也就从不过问,更从不过问。 除了西瓜,花生的吃法也很有趣,刘太后的宁寿宫里就种着不少,朝阳小院和坤宁宫里也有,普通百姓把花生当菜甚至是当主食,嫩花生从来都是带壳嚼的。 可这兄弟俩居然当零嘴,吃完果肉还把壳随手扔地里,美其名曰施肥,简直过分。 还有玉米……普通百姓尤其是贫瘠之地的百姓,或者交了租之后就没有了口粮的佃户,把玉米当作救命的口粮,就连玉米棒子都要掰碎了咀嚼,玉米杆子都要砍下来吮吸其中的甜味。 可这兄弟俩,居然还是将之当作零嘴,还总是不啃干净。幸好有二狗、小白、大熊,巴巴地看着兄弟俩吃完,就叼着玉米棒子趴在一边,用前爪扒拉着啃食。 时光荏苒,有趣的三伏天就在这种平静而又炎热的氛围当中过去了。 时间兜兜转转,再一次来到了秋季,天启八年的秋季。 一阵秋雨一阵凉,白天的气温像只秋老虎那般张牙舞爪。 到了晚上,秋蝉的轻吟让人因为天热从而略显浮躁的内心,也都平静下来。 因为重真常说:“一切困难,一切反动,都是纸老虎。”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21章 屁屁决定思维 秋老虎并非纸老虎,也并非山林间的真老虎,忙碌之间很快就过去了。 大明的人心并未因为天气的逐渐转凉而变冷,反而始终都是热乎乎的。 或许是地上的人心不再那么黑暗,不再那么焦虑了。 苍天的起居也就略显正常了。 风调雨顺的天启八年,是这小冰河时期难得的好年景。 西北于这一年当中,也沥沥淅淅地下过几场雨,夏季的时候更是来了几场豪雨、肥雨,虽然不至于让久旱的黄土坡饱饮甘霖,但止渴还是勉强可以的。 再加上勤劳的华夏人民向来智慧,在孙传庭等人、洪承畴、张耀、卢象观、黄宗羲、程强程能樊管等官员的带动之下,通过努力沟通水渠,总算是略有收获。 这些收获放在江南,自然啥都算不上。然而放在西北,已是难得的好年景了。 大明的其余版图更是喜获丰收,就连贫瘠的福闽之地都没有例外,虽然大多都是土豆、番薯等粗粮,但却不可否认大大增加了大明的粮食储备。 多少年都未曾填满过的官仓,多少年都没有隔年口粮的寻常百姓人家,都因新作物的推广而受益。 除了那些实在是有钱的人家,除了那些从未经受过物质匮乏之苦的人,除了那些无论如何都要挑三拣四之人,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粮食满仓的喜悦。 “想不到番薯土豆竟真的能够创造出一个盛世来。”看到以天启刘太后为首的宫廷贵人,都对这些粗粮情有独钟,重真有感而发。 对于军人而言,番薯土豆中蕴含的优质碳水化合物,也非常珍贵。 大明辽东、西北、登莱等地的军人在艰苦的训练之后,有着糖分淀粉含量很高的番薯土豆作为主食或者辅食,身体素质就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较大的提升。 建奴虽然两次在进攻之上遭受了失败,却依然认为八旗兵乃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英勇的存在,长刀所指,八色旌旗猎猎作响,便能所向披靡。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此乃女真人死都不肯承认失败的荣耀。 但是在大明的军队当中,也有一种荣耀的情愫在不断累积——杀退“满万不可敌”的女真,将女真杀得再也无法“满万”,直至反攻辽东,直捣黄龙。 关宁军以一军之力抵抗整个八旗,确实是很艰难的。 幸好后有毛文龙,侧有袁可立,尤其是在取得了登辽战役的全面胜利之后,建奴仍旧是那个建奴,却多少显得有些投鼠忌器,缩手缩脚。 反倒是登莱军、关宁军、皮岛军在袁可立的统一节制之下,越来越游刃有余。 重真不像天启那样特别爱吃番薯。 毕竟番薯略寒,吃多了反酸,尤其是吃冷番薯。 天启前几年要不便秘,要不腹泻,吃了番薯这等粗粮之后,肠胃反而得到了内在的调理,稀薄的便便逐渐成型变成了香蕉状,颜色也很喜人。 因此,便爱上了这种食物。肠胃通畅了,气也就顺了。 天启更是爱上了那种频繁放屁的舒畅感,只是苦了旁人。 明明很臭,却非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有人非要装出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哪怕他已七老八十,哪怕他已进入大明文官最高的荣耀——内阁。 天启和重真都在观察这些人,那些爱闻屁的人全部被归入了拍马屁的行列。 被东林官员包揽了的内阁位置,很快就空了两个出来。 除了首辅的位置还一直空着,其余位置都有屁屁坐了上去。 然而大多数的东林官员屁屁底下都不干净,锦衣卫随便一个动作便从他们的裤子里找出了黄泥巴的痕迹。 没有话说,东林魁首高攀龙为了促使自己成为内阁首辅,只得牺牲这些曾为自己摇旗呐喊之人,试图与天启达成一种妥协与交易。 中立清流李标来宗道,顺势进入内阁,令朝堂势力再次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高攀龙很庆幸曾经勠力拉拢的袁可立仍然选择在登莱为帅,而不是奉诏回京进入内阁做天启皇帝身边的辅臣。 这也令他深思熟虑之后,放弃了对李标来宗道的攻讦,他原本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即便权阉当道之时,若非中立派在中间起到了缓冲作用,东林将会被打压得更加厉害,能否在权阉倒台之后再度掌控朝政,还很两说。 高攀龙站在他东林魁首的位置上如此思忖,唯独重真站在大明信王的高位之上看清,这便是天启帝王平衡朝堂势力的手段。 这便是这个被抹黑为木匠皇帝的人,所展现出来的智慧。 如果单纯从粮食的收成上来看,大明依然是那个熙熙攘攘的大明。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按照历史进程,这个时段里的社会繁荣度与之后十几二十年的任何时间相比,都称得上是欣欣向荣。 当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彻底坐大之后,杀富豪,杀官吏,与朝廷进行了殊死的斗争,这些斗争不是上网玩对战游戏,一波兵死光了另一波兵就会生成。 彼此之间消耗的都是生命,且大多都是会种地能种地的农民。 民以食为天,社会的发展无论如何都是建立在吃饱饭的基础之上的。 等到后金入关,扬州、嘉定、江阴、江南、东南…… 十日、三屠,还有许多历史记载的,没记载的,常人知道的,不知道的…… 这个族群对于大明遗留下来的华夏百姓唯一说话的方式,便是举起手中的刀子,不听话,不缴税,不剃发,甚至说错话,便是杀…… 有许多后世的学者都认为,明亡清兴,是一部建立在汉家血泪之上的悲惨史书。当年明月是这么认为的,重真不是学者,但也是这么认为的。 王朝的更迭本身就充满着无尽的残酷,明清交替,尤其惨烈。否则,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后金,也不可能打破“胡人无百年国运”的怪圈。 “所有觉得后金比大明好的人,只要用时光机让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就一切都明白了。” 重真微笑,暗想。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22章 袁崇焕起复 孙承宗暂无 “但凡穿越回到这个年代,感受一番先辈生存的艰辛,感受一番宁远、宁锦、觉华、登辽之战的残酷、瞬死、血战,才能得以继续生存。只要感同身受,那么一切的怨天尤人,一切的愤世嫉俗,便都会变得烟消云散了。” 重真站在穿越者的角度,如此暗想。历经了这么多的事情,确实也需要不暂时停下雷厉风行的脚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作为一个穿越者,该何去何从了。 “饿了就拿出手机点外卖的现代人,在‘明末清初’这部剧里面可能连三集都活不过。”重真对此是深有体会,很有发言权的。 他很庆幸养父对他的倾力培养,让他不仅仅学到了许多在原始森林以及钢铁森林中生存的技能,还有端端正正的三观,堂堂正正的言行。 他也很庆幸自己在年少时选择了遵从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一个为着人民而负重前行之人,在少时勤奋好学的基础之上,又学了那么多的现代化机械知识。 即便如此,在这个四处都是泥潭的世道里,他都行得极其艰难。 重真始终认为原本历史上的大明之所以会亡,崇祯皇帝“拆东墙补西墙”行为,绝对能够在层层叠叠的原因之中排得上号。 或者说,崇祯就是太过于依赖某一个人某一支军队,再加上他自己性格因子中的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等因素,才不止一次地错失了翻盘的良机。 日月生辉的大明,最终被一群流民推翻了,又被建奴钻了空子。 既然站在了穿越者的高度之上,他就绝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他因此而一定要杜绝历史往着这悲痛的一幕发展,他在致力于改变这份历史,目前看来兆头挺好。无论西北还是东北,都挺稳定,东南福闽等地也还行。 但谁也不能保证历史就像股票那样,会来一次暴跌,并且持续走低。 真的等到了那个时候,抄底也好,补仓也罢,都不过是垂死的挣扎罢了。 大明最让人佩服的地方就在于,他最后的一届皇帝——崇祯,没有乘坐白羊车向敌寇投降,虽然到了最后仍在推卸责任,却也有所担当。 “任贼分尸,勿伤百姓一人。”优柔之后如此刚烈,历朝未有。 重真始终认为自己与崇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他因为时光机来到了这片平行时空,又因宿命的交融在坐上了这个位置。 他不想成为一名悲剧的亡国之君,更不想去纠结究竟谁才应该为了这个王朝的覆灭而背锅,因此一直都在努力地未雨绸缪。 其实很多事情压根就无需让他以信王的名义去布局,只需顺水推舟,甚至于默默看着,就有着那么一帮大臣,帮他完成他想完成的事情。 比如说,重新启用袁崇焕。 其实相对于袁崇焕来说,重真更加钟意于孙承宗。但是不知为何,东林的高官居然都忘记了这个正在高阳闲居的德高望重的老人。 “那就袁崇焕吧,不过蓟辽总督是不可能的,袁公都只是登莱巡抚,他何德何能可以居于袁公之上,宁远、宁锦大捷么?还不够,远远不够。除非他真的能于五年之内平定整个辽东。至于尚方宝剑,更是妄想。” 没了魏忠贤,重真、刘太后、张皇后又都反对再培养一个权阉出来,天启自己也心有余悸,于是就只好亲自尝试着批阅由内阁挑选呈递上来的奏折。 别说,还挺在行,至少对于这份由东林精心准备的奏疏,就批得十分到位。 由东林匆忙组成的内阁,自然代表着东林的最高利益。 天启合上这份奏疏,同意重新启用袁崇焕,却驳回了其余的请求。 没了权阉,重真就只好暂且充当着替天启跑腿的角色,天启也有意栽培他,于是这份奏疏很顺势地就来到了他的手中。 回想起自己也曾写过奏折,并且也跟袁崇焕多少占点儿关系,不禁有些恍然。 身体有了较大改善的天启,那颗敏锐的帝王之心便再度活跃了起来,瞥了一眼重真道:“怎么,信王对于朕的决定,是否持有不同的意见?” 重真摇头道:“臣弟只是觉得袁崇焕这个人言过其实,五年平辽,亏他说得出来!宁远之战中若无蝗虫英烈一力促成的觉华血战,何谈大捷?宁锦之战后若不是袁公趁势发起登莱战役,能否收复一般的辽西平原还两说呢。” “如此说来,信王是不赞成起复袁崇焕咯?”天启拣了一颗有助于促进排气的炒黄豆扔进嘴里,斜睨着重真道,这样子哪里像个皇帝,简直就是个土匪。 重真却非但没有不适应,反而觉得大明的皇帝就该拥有这样的气场,否则如何修理底下那帮越来越阳奉阴违的文官,又如何震慑即将听调不听宣的将门呢? 因此重真便轻笑道:“确实如此,臣弟觉得孙督师更加适合担任辽东巡抚。” “你到底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天启瞪着重真道,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重真愣然道:“屁屁决定思维,这其中有啥臣弟无法参透的道道么?” 天启倒吸一口冷气道:“你是在不满朕怎么还不把皇位传给你?” 重真大笑道:“皇位臣弟真不想,不过皇太弟还是想当当看的,要不然名不正言不顺啊!” 天启也大笑道:“你小子也终于感觉到来自文官集团的压力了?” 重真苦笑道:“岂止是文官集团,就连原本对臣弟有着十足好感的百姓,都开始对臣弟颇有微词了。” 天启揶揄道:“要不再来一次结庐而居?” 重真苦涩道:“都已经用两次了,再用就不灵了。” 天启继续大笑道:“那就一定是你太长时间没有去他们家采办的缘故。” 重真无奈道:“是啊,这段时间臣弟实在是有些忙。” “我知道,这都是些看不见的活,朕心力不济,只好让你多担待一些了。”天启点了点头,忽又轻轻一叹道:“其实并非朕不想起复孙师,而是东林不肯,连个提名的人都没有。”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23章 红娘子这个幽并大姐头 “怎会如此?”重真确实不喜欢也不擅长政事,但这并不代表他的领悟能力不强,他有着那么一瞬的讶然,旋即便幡然醒悟,低声道,“是触及到高攀龙等人的利益了?” 天启点头道:“是的,如今的东林以高攀龙为魁首,在他的带头之下,如今之东林院派经权阉打压之后,反倒比杨链左光斗在世之时更为圆滑狡诈了。他们不会让孙师被起复的,因为孙师不止德高望重,还功勋卓着。 一旦被起复了,无论孙师对于所谓的魁首之位是否感兴趣,高攀龙的魁首之位都会受到最为直接的威胁。并且对朕来说,孙师也确实升无可升了。袁崇焕那小子不及孙师一半能力,但是也还行,至少对付辽东将门还是有一套的。” 重真皱眉道:“辽东将门已经开始听调不听宣了吗?” 天启大笑道:“他们怎敢?不过扯着你哥的虎皮为己谋私,还是轻而易举的。” 重真赞同道:“躲在暗处的敌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天启大笑道:“吾弟怎么老是将臣子当作敌人?东林如此,辽东将门亦是如此。不过听到对于文臣武将皆有戒心,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重真无奈道:“臣弟说得其实是建奴的黄台吉。” 天启剑眉轻蹙,沉默稍顷,后道:“这家伙确实比奴酋会隐忍,也更加狡诈。但是朕的关宁锦防线在蝗虫爱卿等将领的打造之下十分坚固,又有袁公在侧,毛文龙在背,尤其是登辽战役的全面胜利之后,他除了隐忍,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重真心道这实在是个劝诫天启重视万里长城蓟辽段的好机会,才不管这番话是否有着天启的试探在里面呢。 本着满腔的热血,重真说道:“剑走偏锋而利,人因偏执而狂。” 语出惊人。 天启悚然大惊,道:“你是说黄台吉是个偏执狂?” “是的。”重真郑重点头。 “你如何得知的?” “直觉!”重真字正腔圆道,略一犹豫,又补充道,“来自蝗虫英烈的直觉!” 天启仰天轻叹道:“有时候朕真的觉得你就是蝗虫爱卿,但这个世间又怎会有那般诸多巧合之事?若是真的那样,便也只好归咎于宿命了。” 重真作揖道:“自从那次烈火锻血之后,臣弟的脑海之中确实时常蹦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想来这便是蝗虫英烈赠予臣弟的宝贵财富吧。” 天启豁然低头目光炯炯地望着重真道:“吾弟可否再把后背给朕看一次?” 重真大笑道:“有何不可?实不相瞒,臣弟此次西北之行,在前胸也添了诸多的伤口,尤其是与河套寇鏖战的那一次。” 天启兴致阑珊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无所谓了。太后认可了你,你的老婆孩子认定了你,就连朕的老婆也心向着你,朕还有何话可说呢?” 重真哭笑不得道:“皇兄,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天启像个孩子般突然又嘻嘻笑道:“行了行了,开个玩笑。言归正传,你打算什么时候接手皇太弟这个职位?” 重真耸耸肩膀道:“皇上啥时候宣布,臣弟便啥时候接手呗。” 天启揶揄道:“昔年文臣与咱们的爷爷为了国本争斗了十几年,这个位置万众瞩目,不但烫手,还烫屁屁哟!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重真眨眨眼睛道:“要不然皇上直接将皇位禅让给俺,再封俺的儿子为皇太子?” 天启勃然大怒道:“你休想!你这如此算盘也打得太好了!” 重真由衷地躬身作揖道:“臣弟也就开个玩笑,还请皇上千万莫要动气。” 天启才不真的生气呢,因为生气真的很伤身体,许多病过之人都会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珍惜,天启就是其中之一。 他摩挲着下巴道:“吾弟可曾听说过《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 重真欣然道:“蝗虫英烈尚是辽东关宁一守备之时,便冒天下之大不韪走了权阉的门路而呈递至皇上御前的奏疏,一经公布便天下哗然,臣弟岂止是听说过,实不相瞒还熟读,逐字逐句细细地钻研过呢。” “竟有此等渊源?”天启露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表情。 重真大笑道:“吾兄说话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莫非蝗虫英烈的另一半灵魂进入了您的身体?” 天启理所当然道:“他是朕从守备擢升至副总兵的爱卿,以灵魂滋养真的身体,有何不可?” 兄弟俩相视大笑,哪有半点儿当朝皇帝与王爷的样子,浑然便是分完赃的大盗嘛。 笑毕,天启又微微前倾着身体道:“吾弟如何看待这封奏疏?” 重真撇嘴道:“不无道理,但是太过偏激。” “哦?”天启挑眉道,“如此说来臣弟并不认可?” 重真摇头道:“不,臣弟十分认同。只是觉得袁崇焕惯会口出狂言,因此假借蝗虫英烈之名义写就的这封奏疏,有着哗众取宠之嫌。” “哦?”天启继续挑眉道,“吾弟认为这封奏疏并非蝗虫爱卿亲自执笔?” 重真愣然道:“他就是个大头兵啊,如何会写奏疏?哪怕他诗词确实写得不错,然而与纵论天下大势的奏疏相比,诗词只是小道而已。” 天启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似乎黄重真乃是他的逆鳞,便拂袖撇头道:“那吾弟有本事,也出口吟诵一首‘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千古佳作出来!”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华夏儿女多奇志向,不爱红装爱武装。皇上,这首算不算?”重真张嘴便来,嘻嘻笑道。 “你还真会?”天启先是愣然,旋即鄙夷道,“你的这首诗是送给红娘子那个有着‘幽并大姐头’之称的江湖奇女子的吧?” 重真大惊道:“这个名字还是臣弟给她取得呢,总比那红娘子好多了。不过此乃信王府绝密,皇上是如何得知的?莫非皇上在臣弟那儿也布置了暗卫?”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24章 恨透东林之高谈阔论 天启气咻咻地瞪着他道:“休要乱怀疑你哥,是你老婆告诉我老婆的。” 重真无语道:“我老婆怎么会将此事也告诉皇嫂的?” “来给你的伍桐小老婆争取名分的,索性就一并说了,省得下次还得特意再说一次。这不都跟你学的吗?你不是总说要节约资源的么?”天启说着又笑嘿嘿地搓着手道,“做人还是你啊,闷声不响就内定了这么多的老婆,还一个个都这么漂亮。” 重真嘎嘎大笑道:“皇兄也可以的,臣弟肯定皇嫂必定不会反对。” 天启再次怒瞪着重真道:“少给你哥出馊主意,我已经很对不起你嫂子了。” 重真偷笑道:“好吧,那皇兄就只好做苦行僧了。” “净瞎说!”天启狠狠瞪了重真一眼,忽又肃容说道,“言归正传,皇太弟授予一事,你觉得何时何地最为合适?” “不若让京师百姓做个见证?”重真试探着道。 “那就前门大街?”天启也试探着道。 “我看行。”重真大笑。 “好嘞,那就这样决定了。”天启开心地拍了一下手掌,似乎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头许久的事情。 大半年时间的相处下来,重真也对天启这个生性孤独却对自己和张皇后都很好的皇帝产生了情感。 无论是否与他存在着血缘关系,重真都已在心中将之认定为真正的兄弟,尤其是从近距离的接触之中得出一个结论——天启并非历史记载中的木匠昏君。 他不像洪武那样勤勉,不像永乐那样睿智,不像嘉靖那样聪慧,甚至不像万历那样因为国本之争就可以和大臣僵持十多年的恒心。 但是,他至少不像由后金所修撰的《明史》当中所记载的那样,只会做木匠。 他也不是纯粹为了玩而钻研木工,而是为了改善强弩。 重真有理由相信,原本历史上曹文诏军队所用的强弩,便是经由他改善的。 他也至少不像后边的崇祯那样,啥都不懂还要瞎指挥。 他用的几个人——孙承宗、袁可立、贺虎臣,哪怕袁崇焕和毛文龙这对冤家,也都在各自的职位之上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遏制住了后金由山海关破关而入的脚步,支撑住了泱泱大明的将乱局势。 看到天启经过自己的努力而不但身体有了极大好转,心态也积极了许多,重真便欣然笑道:“好的,那这段时间臣弟就多去前门大街考察考察民情。” “行。不过由谁来宣读圣旨好呢?总不可能你哥我自己来吧?”天启皱眉。 重真想了想道:“高起潜去了西北,要不就王承恩吧?” “那个老实人?”天启想了一想,点头道,“好的,就他了。” 两个大明最有权势的男人,就像过家家酒一样,把这件关乎大明国本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许多重情重义的男孩子都会格外想念小时候的伙伴,“发小”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重真看人很准,天启确实是个缺爱的孩子。 不仅缺爱,还因生于残酷的帝王之家,同时有着一个孤独的童年,从而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他从小到大唯一的玩耍伙伴,大概也只有后来被封为信王的“五弟”了,因此对他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感情。 这从信王明明已经到了就藩的年龄,却仍然闲居京师,便可见一斑。 重真推断魏忠贤也是误打误撞抓住了天启的这一心理,才能在他的内心当中占有了一席之地,从而成为了历史之上唯一一个皇帝死前,还要交代下一任皇帝对他加以重用的权阉。 幸好魏忠贤足够愚蠢,重真只营造除了一种“你已经失宠了,可有可无了”的氛围,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不但三番五次迫害自己,还敢效法曹阿瞒。 当真是“虽无孟德之命,却有曹贼之志”。 “他也不想想他是怎样的存在,孟德又是怎样的存在。”重真对此是极为鄙夷的,他一直认为只有他这种提得起枪的真男人,才有资格去继承“孟德之志”。 重真懒得去管这个阉人,天启也似乎已将之遗忘,在重真的积极引导和张皇后的陪伴之下,之前的痛苦对于天启而言,已如过往云烟。 他更在乎当下,在乎身边之人。享受当下,享受身边之人。 天启吃了几块糕点,喝了半杯掺着蜂蜜加了一小片柠檬的红茶,按照重真的嘱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听着身体发出的一阵“啪啪”作响,说不出的舒畅。 重真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幕道:“皇上的气血越发顺畅了,当真可喜可贺。” “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天启叹道。 重真摇头道:“不,这都是皇上自己的功劳,至少自我克制这一途,没有谁都帮助皇上做到,任何人都唤不醒一个装睡之人。” “任何人都唤不醒一个装睡之人?”天启思忖了一下这句话当中的深意,仰起头微微有些怅然道,“你与蝗虫爱卿真的有点儿相像,总是妙语连珠的。” 重真笑道:“那是因为臣弟与蝗虫英烈有着共同的爱好——读书。” 天启大笑道:“朕也爱上了看书,期待有一天朕也能与你和蝗虫爱卿一样,出口成章,妙语迭出。若是可以,朕也喜欢做出几首脍炙人口的千古佳作来。” “皇上一定可以的。”重真轻轻鼓着手掌。 天启忽而转身看着重真道:“你可知朕有时也难免会想,你将朕照拂得这般好,会否有着其他的所图呢?但是皇后告诉我,正是因为你不遗余力地替朕奔走,帮朕调理身体,才可看出你全无私心,而是真的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皇后谬赞了。”男人被美女的老公当面夸赞,还是应该羞涩一下的。 天启继续道:“你我皆恨透了东林的高谈阔论,就不相互恭维了,说点实在的吧。其实万里长城蓟辽段自从蝗虫爱卿提出之后,就一直在修复加固。 只是之前钱不够,所以力度不大。不过这次从魏忠贤那处抄了不少金银,倒是可以拨一笔大的。你说这王八怎能贪这么多金银呢?国库都快装不下了。” 第425章 吾皇圣明 朝鲜危矣 重真笑道:“这下皇兄该相信权阉其实是以私为主,而并非以公为主的吧?” 天启愤然道:“枉朕还一直以为他主要就是帮朕办事儿,至于贪赃枉法这些私活儿,完全就是顺带的,还是你和皇后看得分明啊……” 重真道:“都过去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其实不重要,也无足轻重。” “嗯,过去了,都过去了。”天启点点头就当彻底放下了这个心结。 重真又道:“皇兄,臣弟突然觉得,立国本这种大事儿,是否应该告诉一声咱们的藩属国呢?” 天启道:“你说朝鲜?” “朝鲜那是必须的。”重真笑了,笑得很灿烂。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不但重真对于天启有了极深的了解,天启也反过来充分认识了这个“五弟”的聪明、睿智、勤奋、敏捷、狡猾、奸诈…… 因此看到他的这份“特殊”笑容,天启立刻就来了兴致,凑上去道:“你是想主动去招惹建奴?这……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朕如何会像东林那样胆怯,只是兹事体大,你有什么好的想法没?” 重真知道天启其实也是一个唯恐对立国不乱的人,这才有了这次建议,得到了他的支持便说道:“之前袁崇焕曾派蝗虫英烈率队,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将所见所闻整理成了一本《后金见闻录》,皇兄可还记得?” “如此勇士才是我等应该铭记之人啊!去他的权阉吧!”天启有感而发道,“如何会不记得?袁崇焕只中年狐狸还向朕来请示过呢,朕还下了道中旨。” “中指?哦,是中旨对吧?吾皇圣明。”重真先是把天启唬得一愣一愣,又继续说道,“其实那一次的收获远不止明面上的,最重要的是与建奴达成了一个潜在的协议,就是双方互不干涉的协议。” 看到天启剑眉倒竖,欲言又止,重真忙道:“皇上莫急,且听臣弟说完。这份协议并非建立在平等对话的基础之上的,您说得一点儿没错,袁崇焕确实是只中年狐狸,他并未以大明国书的形式遣使前往后金,而是以他私人名义递交了拜帖。 当时的黄台吉急于将奴酋死后凌乱的八旗势力揉捏在一起,唯恐八王乱战,也为了防止初战告捷的关宁军趁机捣乱,就不得不接下这份拜帖,吃下这个哑巴亏。虽然他看了那份书信之后,就赶在天亮之前放回了远处,但是在潜意识当中,他还是将他建奴八旗的身价,放在了大明的下边。” 天启仔细听完了重真的解释,觉得很有道理,却斜睨着他道:“如此细节,你是如何得知的?” 重真愣然道:“周遇吉和袁七告诉我的啊,他们都参与了那次谍战后金之旅。” 天启拍拍宽阔的脑门道:“好吧,是做哥哥的孟浪了,你继续说。” 重真抚着天启坐了下了,在他的红茶被子里注满了温水,又端起自己的被子与他轻轻一碰,一口气喝干之后,冷笑道:“接受协议的是他,撕毁合约的也是他,区区建奴,何敢如此嚣张?” “朕倒挺喜欢建奴多来几次这种嚣张的,那可是宁锦大捷和登辽战役的全面胜利啊,想想都让朕觉得对得起列祖列宗。”天启也一口气喝完红茶,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重真捧着杯子看着天启道:“但皇兄不觉得这段时间的建奴,太过安逸了么?” “你没有用‘安分’来形容建奴的态势,而是用了‘安逸’,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天启剑眉轻蹙思忖了稍顷,忽而身躯一震,惊呼道,“你是说建奴正在养精蓄锐?” 重真把杯子放回原处,点头道:“相对于去老林子里捕捉野人以增强八旗的力量,还有改制汉八旗以增加后金的整体实力,我更喜欢看到建奴四处蹦跶但却讨不到好处的样子,那种气急败坏,一定大快人心。” 天启并不蠢笨,只是在军事上没有开阔的思维而已,而重真与他相反,在军事上极有心得,却不太喜欢也并不擅长政事。 这对五行缺木的皇家兄弟,就这样形成一定的互补,倒让重真始料未及。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上而言,重真深知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尤其是在封建礼教条条框框的古代,许多人脱离了族群的保护就注定了很快就会灭亡。 在明末,大明皇族还成为不了整个封建社会的发言人,倒是底下的群臣,地方的豪族,逐渐兴起的收拢了无数家奴的军阀,更有发言权。 为了避免身为皇族却反而需要受制于人,重真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开拓天启的视野,因此许多时候说话都从不说满,而是从旁引导,让他自己得出结论来。 伴君如伴虎,这也是与君王最好的相处之道。 只见天启轻蹙剑眉顺着重真的思路思索道:“建奴在我大明的关宁防线上接连吃瘪,断不会第三次闷着头皮往上撞,他通古斯野人再野,那头皮也是肉做的。那么接下来,黄台吉那么天生就聪明的建奴汗,会带着他的奴隶去何处蹦跶呢?” 天启说着便略显忐忑地看向重真,一如后世那些对于正确答案模棱两可的学生看向自己的老师,期待老师帮他说出答案,他再从旁符合。 重真无疑是个优秀的师者,只朝天启鼓励地点点头,轻声道:“皇上请说。” 天启做了一个深呼吸,道:“辽东周边也就那么几处势力,往上是通古斯野人,也就是所谓的野人女真。往左是蒙古族的领地,干趴大明和超越蒙古铁骑都是奴酋毕生的梦想,只可惜他一个都未曾实现,便被朕的蝗虫爱卿一炮轰死了。 黄台吉作为承袭了他汗位的儿子,必然也会致力于实现他的梦想。但以他现在经历了宁锦和登辽战败后的威望,还指使不动与他并非一条心的其余贝勒,去挑衅黄金家族的余威。那么,便只余往右进攻朝鲜一途了?” 重真点头赞道:“吾皇圣明,朝鲜危矣。” 第426章 皇嫂做的饺子越发好吃了 天启瞪着重真怒道:“你可以不要像哄骗小孩一样来哄骗你哥吗?朝鲜佬自己都吃不饱饭,黄台吉就算是攻陷了那片山多地贫之地,又有多少作用呢?到时候面对朝鲜佬的反抗,黄台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当真是形同鸡肋了。” 重真欣然称赞道:“非是臣弟拍皇兄的马屁,吾皇真的圣明。” 天启突然间就沉默了下去,沉默良久,忽而又道:“其实早在看见蝗虫爱卿那道奏疏的时候,朕便已经开始重视万里长城蓟辽段的巩固了,然而那是一道横着的防线,并不像辽西走廊那样山高水险并且纵深,要想完全修缮,又谈何容易。” 重真点头道:“古语有云,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这确实不容易。” “朕懂你的意思,其实在你跟朕提起这件事情之前,朕确实一直都在刻意规避这个问题。朕始终不敢相信,身为后金天聪汗的黄台吉,真的会有转道蒙古,绕道入关的勇气!”天启做了一个很深的呼吸,看得出来是在说服他自己。 重真看着天启道:“他不是有这份勇气,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哪怕建奴把我辽东的汉家支配到死,也很快就会陷入没有饭吃的尴尬境地。” 天启抿着嘴巴点了点头道:“确实,周边都是些穷国家,唯我大明最是富裕,既然关宁防线走不通,那么黄台吉确实不得不去开辟另一条通往大明的路来。绕道蒙古虽然山高路险,然而一旦成功,便极有可能破关而入……” 天启完全不敢想象那时候的长城以内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因此闭口不言。 重真却无情而又沉痛地接口道:“届时山河沦陷,生灵涂炭,乃至于如梦魇般压在华夏所有有志之士心头的靖康之耻将会重演,届时你为徽宗,我为钦宗。” 天启无语道:“咱能不要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那一幕真有可能会发生。”重真温柔起来很温柔,残酷起来却也格外血淋淋,哪怕是对自己,是对他所敬爱的兄长。 天启站起身来回踱步,一如他的心内般犹疑不定。 不过最终,他还是深深吸气,站定身子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蓝天道:“那就实在太可怕了。所以吾弟,是想诱使建奴绕道而来,又铩羽而归么?” 重真也站起身来到他的身后,望着窗外的蓝天道:“是的。” “就从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还有摄政朝纲!” “摄政王啊,你的野心可真大呢……” 面对天启的一语双关,重真淡然笑道:“唯有如此,黄台吉才会认为大明已陷入了手足相残,争夺皇位的局面。” 天启冷哼道:“就像他八王夺位一样么?我大明才不会这样!朕不会,吾弟也不会!” 重真由衷地躬身作揖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好氛围全靠皇上营造。” “你这么快就学会了话里有话。”天启感叹一句,便豁然转身看向重真道,“但是你可知,这是一步极其危险之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黄台吉定会彻底地爱上这种抢夺别人财富的感觉,再有流民四起,届时的大明便真的是内外交困,万劫不复了。与其如此,那么臣弟以为,这主动之权还是握在我们的手中比较好。”重真坦然面对着天启,目中闪烁着炯炯的自信。 天启拼着心力急剧消耗,也要紧蹙眉头苦苦思索,最终说道:“如果黄台吉本来就是会绕道入关的,那么确实如此。与其让他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再来攻我大明,还不如用计诱之,引其匆匆来攻,我们却做足准备,以逸待劳,此消彼长,必可予以迎头痛击。” 重真再次躬身作揖道:“吾皇圣明。” 天启没有理会他的恭维,而是回到座位之上,将那本温度刚好的柠檬蜂蜜红茶“咕咚咕咚”地灌进了肚子里,再狠狠地喘了一口气道:“朕仅是想象那场面就觉得很危险,不过也确实非常非常热血,实在是有些刺激啊。” 重真轻轻叹息道:“实不相瞒,臣弟以为大明的文武体系已经生病了,并且病得还不轻,若再不灌以猛药调理,到时候就真的只能头疼医头,脚痛医脚了。” “这是西夷医者医治病人的说法,朕听你提起过。不过现在的所谓西医,就跟建奴的巫祝差不多。”天启听他说得有趣,居然没心没肺地嘎嘎笑了起来。 重真却从中听出了他对传统榫卯逐渐不如西夷火器的揪心,对于他的这个心结那是感到相当无奈,便劝说道:“强弩火器各有所长,皇上莫要放在心上。” 天启略显疲惫地摆摆手道:“行了,朕知道了,你和皇后也不要总是劝说了,刚才说的那几件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你说得对,抬举宦官以打压文臣并非唯一可取之法,朕的爷爷和太太爷尽皆在位数十年,哪个是仰仗宦官来平衡朝政的?先前是朕入了误区了,接下来你会看到朕真正控制朝堂的能力,你且回去默默准备,拭目以待吧。” 重真知晓这番谈话确实对于天启的心力有着极大的损耗,若是再谈下去,那么便如一只水分全数蒸发的水壶,烈火煅烧,就要灼穿壶底。 张皇后如以往那般端着两盘饺子走了进来,重真蘸着自酿的酱油和醋很快就消灭了一盘,味道依然如往常那般好。 天启才吃没几只,于是重真想要往他盘里夹几只,他却不肯了,还瞪着重真怒道:“还有完没完了?这是朕的老婆包给朕吃的,你想吃就让你老婆自己包去!” 张皇后很喜欢看到平时兄友弟恭的兄弟俩,因为几只饺子而用筷子打架的样子,这番话天启已说过不止一次了,厚脸皮的重真早就免疫了。 于是重真就仍然像以前那样用筷子战胜天启,夹起两只就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眯着眼睛幸福地咀嚼起来,一边咀嚼还一边说:“嫂子做的饺子越发好吃了。” 第427章 自己能走就不让人抬轿 张皇后宠溺地看着重真道:“喜欢就多吃几只。” 天启蘸了点儿醋将一只硕大的饺子塞进嘴里,学着重真边咀嚼边含糊不清道:“皇后,你就不该惯着这小子,都快把他贪得无厌的本性惯出来了。” “食不言寝不语,你俩就不能咽下去了再说话?”张皇后甩给天启的白眼总是那么风情万种,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拥有苏妲己的潜质。 天启还就吃这一套,吃吃笑道:“哪那么多规矩,朕睡觉时就偏要讲话。” 重真觉得这家伙又开始开皇后的车了,却苦于没有证据。 开车好啊,对于天启来说,开车有利于心力的恢复,没有心力的人,别说开车,就算美女愿意满足他所有的过分的要求,都没有那个实力去尝试。 他于是就躬身告辞了。 “信王慢走,明天再来。”张皇后觉得与这个已为人父的弱冠少年相处久了,就连自己也开始变得皮起来。 天启看着他越发挺拔了的背影,笑着笑着却蓦然板起了脸,还把筷子仍在盘子里道:“这小子真是气死朕了,他若真想调理好朕,就不能依朕一次么?” 张皇后见他是认真的,就垂涎欲滴道:“一切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怂恿皇上把信王殿下召进宫里来的,皇上处罚臣妾吧……” 女人的脸,春天的天。 唯有经逢大难而不离不弃者,才会明白夫妻之间的情谊是多么珍贵。 张皇后是天启永远的软肋,见她把责任往自己娇软的身子上揽,就嘎嘎笑道:“那好,那就罚皇后今天晚上跪在朕的前面,不对,是后边,也不对……” 张皇后惊呆了,这还是那个热衷于木工的皇帝么?怎么变得如此混蛋了? “夫君又要解锁新的恣肆了,是谁带坏了他呢?是他么?” 张皇后满面羞红。 鉴于对明末历史人物能力的认知,重真不认为被吹上天了的杨鹤,具有成为西北三边总督的能力,更加不认可他能进入内阁,成为内阁首辅。 重真觉得这家伙顶多也就可以作为一个知识渊博的大学士来看待。 然而天启的行为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杨鹤回京的第一天,让他进入内阁担任首辅的圣旨,就下达到了他的面前。 传旨的是太监队伍里的新秀曹化淳,面对那张如菊花绽放般的脸,以及他明卫道贺实为索贿的言语,杨鹤不知所措。 只因为这个职位,几乎已是东林魁首高攀龙内定了的。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老夫何德何能?其实老夫……也不是不可以。”强烈的震惊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欣喜,便连对曹化淳的打点都给忘记了。 继魏忠贤专权之后,东林几乎将所有的太监,都当作了有潜质成为权阉的存在。就算是曹化淳带给了杨鹤这个天大的喜悦,但也不见得会给好脸色他。 自从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宦官在大明的历史上就扮演着特殊的角色。 魏忠贤将这个扮演推向了巅峰,离万岁一度只差一步之遥。但是说实话,大家都将他的行为当作一个笑话,面上虽然恭维,但是心里谁都不会当真。 权阉的逆天之举仍像一层阴霾般笼罩在许多人的心头,使得所有宦官都直不起本就弯曲的腰来,还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 曹化淳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沉甸甸的银子,又不堪忍受杨府家丁的斜眼,堂堂传旨太监竟沦落至此,就只好一脸不悦地向宫内走去。 午门外遇上了重真,满脸不忿地说起了这事儿。 重真却对他道:“别抱怨,皇上自有深意。尔等宦官只管传旨,别管那么宽。” 曹化淳面对重真的敲打满心惶恐,忙道:“老奴晓得,老奴晓得。” 重真虎着脸点点头就从周玉凰怀中接过朱慈烺,往信王府走去。 “自己能走就不让人抬轿”,这是重真对于自己的最基本要求。 他不会阻止周玉凰母子坐轿,然而小信王性格开朗,对于沿途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周玉凰贤淑大方,以前门大街才女之名入选信王妃,也非泛泛之辈。 此举非但没有让他们一家的威信有所减弱,反而更让人钦佩,人人都以见到他们为荣,有些特别崇拜他的同龄人,更是会高兴一整天。 受他的影响,“东区”的非富即贵的人们,也都逐渐摒弃了轿子。 脚步勤健了,身体倍儿棒了,心情也就愉悦了。 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少了轿笼的困扰,变得更有人情味儿了。 深秋午后的阳光还挺好,一家三口边走边聊,沿途所遇皆为笑脸,别有滋味。 对于重真来说,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周玉凰忍不住小声问道:“皇上到底是啥意思呀?” 张之极迎面而来,脚步匆匆,也不知道有啥事儿需急着进宫。 就连重真喊他,都只是摆摆手就当打过招呼了。 “这家伙就那么急着进宫么?”在重真的词典里,“进宫”可不是褒义词。 重真斜了一眼张之极的侧影,才不愿意多看这个老家伙呢,这英国公该胖的地方瘦瘪,不该胖的地方却大腹便便,哪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可爱呀? 于是就看向周玉凰道:“皇上是在向我展示,用另一种方法权衡朝堂呢。” 周玉凰略显惊讶道:“皇上此举竟是为了夫君?” 重真深入解释道:“不是为了我,而是我与皇上共同商讨的折中法子。” 周玉凰若有所思道:“不抬举宦官也能权衡朝堂利弊的法子?” “是的,老婆很聪明嘛。”“老婆”这个词汇,也早就被重真从后世带到了现在,从民间带入了庙堂。 “夫君与老婆”,雅俗雅俗的,全然不似称孤道寡那般冰冷无味。 周玉凰吐了吐俏皮的小舌头道:“对不起夫君,妾身干政了。” 重真莞尔道:“兄弟齐心,夫妻齐心,父子齐心,才能其利断金。我们是风雨同舟的林中鸟,不存在那只鸟儿不能去森林里捉虫的规矩。” 周玉凰感动而又欣然道:“多谢夫君。”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28章 己巳战役——主动挑起的战争 “别总说谢不谢的,我很讨厌。”重真用一只修长健壮的手臂搂着朱慈烺,伸出另一只手牵上了周玉凰的纤纤玉手,明明很温馨的场景,他却一定要加点油。 周玉凰昨天夜里还与他如胶似漆,哪会听不懂他的谐音之意,但与当众被他牵着小手的温馨比起来,这丝略黄就像深秋的阳光般变得金灿灿了。 她刚开始还有点儿娇羞,然而很快就大胆地反握紧了他温暖有力的大手。 小信王还在咿呀学语,突然看到父母当着他的面儿撒起了狗粮,就停止了摇篮里的自顾自交流,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父母中间,嘎嘎地笑起来。 “这是属于你的位置,对么?”重真听懂了儿子笑声里的意思。 周玉凰与小家伙母子连心,就更加不用说了,看着儿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那么皇上除了此举,还会有怎么的举措呢?”周玉凰又突然好奇问道。 “人事调整是平衡朝堂势力最实惠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老婆觉得呢?”重真反问道。妇女能顶半边天,他不是在培养“慈禧”,而是在帮妇女同志增长见识。 周玉凰冰雪聪明,迈着脚步的同时侧着漂亮的脸蛋儿想了想,便道:“是袁帅还是袁公?袁公无可厚非,至于袁帅……臣妾妄议,还是孙大人更加合适。” 重真叹道:“孙大人不但德高望重,而且能力出众,可皇兄不会起复他的。” “为啥?”周玉凰话刚出口便已想到了答案,秀眉轻蹙道:“东林官员遍布朝堂,大多性子刚烈,嫉恶如仇,可为何皇上和夫君都不怎么待见他们呢?” 重真摇头道:“自从杨涟被魏忠贤用钉子钉死,左光斗也被迫害致死之后,东林官员仅存的敢与阉派正面抗衡的优良作风,便全都不见了。” 周玉凰若有所思道:“臣妾早在前门大街时就已听说,如今的东林人士已越来越夸夸其谈,表面上大义凛然,暗地里蝇营狗苟,言出必行如卢象升者,知行合一如黄宗羲者,愤世嫉俗如董其昌者,已是空乏其人。” 重真欣然笑道:“原来夫人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周玉凰再次一叹道:“然而权阉当道,仅东林以抗衡,如今阉派墙倒众人推,朝中唯东林一家独大,若不仗之以管理朝政,又有何更好的办法呢?” 重真认真地解释道:“夫人需明白一件事情,我们习惯于将某一个群体定义为‘哪一类哪一类人’,但是这类人的内部,也往往并非是铁板一块的。” “就像阉派那样?”周玉凰恍然大悟,嫣然笑道。 这一笑,当真是犹如一枝梨花压海棠,倾国倾城。 就连重真都看得呆了一瞬,欣然笑道:“是的,夫人聪慧。” 夫妻俩带着儿子以寻常说话的方式谈论着家国大事,回到了信王府内。 奶妈和小蓝接手了昏昏欲睡的朱慈烺,儿子越发长得像自己了,这令重真感到很欣慰,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无法赋予他养父赋予自己的姓氏——黄。 重真在被烧成了一堆废墟的书房之上,重新建立起了属于他的书房。 与原来的相比,摒弃了许多不实用的只为彰显皇族威仪的装饰,简单大方。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周遇吉黄晓腻袁七袁十三等来自辽东的心腹,聚集于此。 其余几人则把守在外,甘之若饴地担当着守门的重任。 朝堂局势犹如战场般瞬息万变,然而卢象观、黄宗羲等智囊团尽皆不在,重真便仍旧致力于将身边之人如周遇吉黄晓腻者,往独当一面的方向培养。 众人喝着重真亲自泡的功夫茶,吃着丫鬟小蓝亲手制作的糕点。 有时读书,有时论道。 兴致来了,重真还会摊开宣纸,挥毫泼墨。 他的字体不像黄宗羲那般很有艺术性,然而遒劲有力,从不拖泥带水。 “大明王朝即将迎来最为艰苦的考验,且看黑云压成之时,诸君是怂是战吧!”重真对于自己一手促成的黄台吉绕道入关之战,抱有极大期待。 他始终觉得让大明王朝彻底陷入拆东墙补西墙之尴尬境地的,就是黄台吉于原本历史上的崇祯二年所发动的绕道入关之战。 史称,己巳之变。 大明于此战中虽然最终收复了所有失去的土地,然而建奴掠夺无数,尝到了甜头,从此以绕过关宁防线攻入大明腹地为巴图鲁。 大明苦苦支撑的北部便将,自此漏洞百出,长城防线形同虚设。 大明军人的血性也于那一次次的憋屈之战中,被消磨殆尽。到了后来,甚至一度形成了“建奴来了我跑,建奴走了我送”的耻辱局面。 重真决不允许这样的心态形成! 他所认定的大明军人,乃是如曹变蛟、杨国柱等人那样的铁血、敢战之士。而不是左良玉、王朴那样的避战、逃跑之流。 这些人相对于原本的历史来说,尽皆有所改变,坚毅的更加坚毅,软弱的也多少坚强了一些,左良玉和王朴更是受到了重真的重点“照顾”。 这一切,都是铺垫。 从“建奴头颅的入关之旅”开始,铺垫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的到来。 并且这场被天启与重真默默定义为“己巳战役”的战争,乃是继登辽战役之后,又一次由大明主动挑起的战争。 只不过与锐意进取的登辽战役相比,这乃是一场防守反击战。 是一场堵上了国运的防守反击战! 重真一直以为,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 若取得这场防守反击战的胜利,那么大明也必将开启涅盘重生的序列。 因为这场战役无论规模、路程、角度,都远远不是先前的宁远、宁锦两场大战所能比拟的。 那两场已经取胜了的战役虽然令许多人担忧,但是内陆百姓有着长城尤其是山海关的守护,就在被围在城池里的居民一样,不会感觉到切肤之痛。 而“己巳战役”则不然,那是一场令人痛彻骨髓的战役。 究竟己巳之变里的“变”,能否唤醒民众意识的觉醒呢? 有着自己引导,有着众志成城的民众根基,重真满怀期待。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29章 你我都曾是少年 华夏的土地向来很大,承袭了华夏正统的大明也不赖。 但其国境线是真的漫长,尤其是北方,长城万里巍峨壮观,却仍旧无法完全阻挡游牧人的铁骑和渔猎人矫健的步伐。 因此建奴一旦真的绕道而来,大明必定无法全方位地进行严防死守,而是只能重点防御,稍有不慎便会被打开缺口,突入长城。 情报将在这场战役之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大明有锦衣卫,有东西二厂,但在关外的作用都已微乎其微。 幸好重真未雨绸缪,在草根之中挑选谍战卫士,行那默默守护之举。 可若稍有漏洞,被善于利用细作的建奴抓住漏洞加以突袭,那么破关便也只在须臾之间,到了那个时候,建奴骑兵所过之处,华夏生灵必定涂炭。 因此,把这场战役说成赌上了国运的涅盘之战,毫不为过。 就连重真面对这场由他说服天启极力促成的战役,都有着些许忐忑。 但他仍然坚定,仍然坚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因为久守必失,想要彻底消除北部边防的隐患,唯有强大! 只有无比的强大,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的强大,才能让游牧人也好,渔猎人也罢,变得热情好客,华夏人所过之处,载歌载舞,歌颂盛世。 否则,便永远只能受制于人。 重真至今记得,在大明全盛时期,女真是怎样腆着脸请求大明开放马市的。 当女真受灾之时,大明又是如何对他们进行极大力度的救援的。 “李善诚”这个名字很华夏,但在当时并非属于汉家子,而是属于女真人,并且一度成为了整个女真族的统称。 面对堆积如山的救援物资,当时的女真人都说自己是“李善诚。” 李,乃华夏盛唐的国姓。李氏朝鲜受华夏庇护,国运绵长。 善,善良。诚,诚恳。 这就是曾经一度在大明面前“善良诚恳”的渔猎人的嘴脸,然而现在,这副嘴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穷凶极恶,为什么?因为萨尔浒! 因为战败! 因为大明,仍旧富有,但不再那么强大! “一定要让大明再次强大起来。”重真把毛笔搁在砚台之上,说得很淡,很轻,但其中的决然和不容置疑,就算魏忠贤听到了也不会怀疑。 周遇吉黄晓腻等他的亲军,更是感同身受。 坚毅的目光投过去,看到即将加冕的少年面前的宣纸之上,赫然便是数个极其苍劲的用墨笔书写的汉字——华夏大明,大明华夏,因战而运,为战而生! 这几天,重真很听天启的话,哪儿都没去。 除了陪老婆孩子小妾女儿之外,就是与周遇吉黄晓腻袁七等人商议,如何才能从京师的三大营、锦衣卫之中,挑选出热血尚未消退之士。 如炼钢一样,炼出一支最后守备京师的铁血力量来。 首都在华夏人心目当中的地位远超皇上,有着难以替代的象征意义。 只要京师守住了,那么无论京师以外的土地受到了何种程度的肆虐,大明便还有翻盘的可能!这就是个应急预案,是另一重保险,与任何原因都无关! 同时,也是让天启能够最大限度地放下忐忑,尽全力支持这场战役! 这是对大明的考验,对于华夏人心是否仍齐聚大明的考验。 同时也是对孙元化的检验,且看他能否为大明递交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尤其是这两年来,天启对于火器局的暗中支持可谓不遗余力。 身为香山主峰的香炉峰——鬼见愁,不但齐聚了大明所有的本土火器研究者,如发明了燧发火枪的毕懋康,对重真所提出的火器理论进行了细致的钻研。 有了理论的支撑,钻研起来也就事半功倍。 无数次的豁然开朗之后,便是火器技术的极大提升。 偶尔,他们也会对西洋火器进行解剖借鉴。 还从南洋绑架西洋火器专家偷偷运送至京师,锦衣卫的酷刑一上,无论这些所谓的火器专家是倔强的还是骄傲的,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此之外,孙元化还很重视冶铁技术的提升。 因为他赫然发现,火器炸膛大多数的原因都是因为冶铁技术的滞后,许多时候理论已完全具备研发更加先进的火器,但就是得不到技术的支持,徒呼奈何。 孙元化从未见过信王,也从不将那个前来香山主峰视察火器研发进度的少年将军,已在那场大火之,完成了与信王朱由检的宿命交融。 他与袁可立一样,只将甚嚣尘上的“蝗虫英烈”当作了是那个狡猾少年的诈死,为的就是能够隐在暗处,更好地保护信王殿下。 每一次,孙元化都会搂住重真的肩头,腆着脸让他代为给信王问好,并争取信王的支持,在天启面前多多美言,以便获取更好力度的支持,尤其是银子。 重真满头答应,对于承诺也想来履行得很好,甚至于无需由信王转达,因为走下了这座山峰,他就会在回京的过程当中再次完成身份上的转变。 鬼见愁的原名香炉峰,风景其实很好,可惜重真的每一次来去都很匆匆,无隙欣赏。他就像个演员,肆意地切换着“少年总兵”与“少年信王”这两个身份。 这两个身份都有很强大的群众基础,无论哪个不用都极为可惜。 只因为重真所要创建的这支军队,将会有别于任何的华夏历史时期,这将是一支以火器为主,辅以冷兵器的少年军队。 若能在“己巳战役”经受住这伙的锻打,那便完成蜕变,等热血的少年成长为坚毅的青年,便个顶个的都是支撑大明这座大厦的顶柱。 待火器在大明的军队当中全方位地推广,便以这些人作为教官,作为核心,成立更多的以火器为主,乃至纯火器化的少年军队。 若“己巳战役”出乎天启与重真的预判,那么重真、周遇吉、黄晓腻等这支军队的创建者,便会与所有的少年士卒一同,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 一旦建成,那么放眼大明,就算是引进了红夷大炮,还配备了大量鸟铳的关宁军,也无法与之比拟,已随着历史云烟逐渐远去的神机营,在其面前就像小孩。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30章 登辽巡抚加太子少保衔 天启还将这支军队的名字都给想好了,就叫“天子少年军”,因为成年人的学习能力已经定型,要想在数月之内创建一支敢战可战的军队来,非少年不可。 少年成军,也是重真所孜孜以求的。但他觉得叫作“少年天子军”来得更加合适一些,天启当时就觉得他这是在羞辱自己,斜睨着他道:“朕已奔向而立,何敢再称少年,要不你来当这皇帝,那么‘少年天子’之名,便名副其实了。” 重真大笑着摆手:“不不,臣弟尚未做好准备,恳请吾皇再坚持几年。” “你才再坚持几年呢,你全家都……”天启忽然住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兄弟俩再一次相视大笑,比之任何时刻都要开怀,都要豪气干云。 因为,他们正在谋划的这件事情,将关乎历史走向,甚至可以说是创造历史。 “对于创建‘天子少年军’,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没?”墨迹逐渐干涸,重真望向周遇吉等人道,哪怕拥有一颗聪颖的头脑,他也向来都是集思广益的。 周遇吉抱拳道:“殿下无需事事都亲力亲为,就将此事交给我们吧。” 重真笑道:“古人云养兵千里用兵一时,其实培养将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周遇吉憨憨地抓抓后脑勺道:“殿下谬赞了,属下必定竭尽全力。” 重真点点头道:“理应如此。那么你且说说,该如何挑选少年军的士卒呢?” 周遇吉情知少年军的前缀挂着“天子”二字,又是第一支以火器为准的军队,必定十分慎重,蹙眉深思片刻,才道:“属下以为该从寒门之中选拔士卒。” “寒门士卒吃苦耐劳,必定能人所不能。”重真认可,又看向黄晓腻道,“小贰,你觉得呢?” “啊?我?”黄晓腻习惯了默默受教,尚是首次受到垂询,一时紧张,如临场的考生般头脑一片空白,曾经无数次在心内推演的腹稿,全都忘记了。 “小贰你别怕,好好想,慢慢说,你可以的。”周遇吉拍拍他的肩头鼓励道。 在这个团体中,众人都仍习惯以原名称之,认为“小贰”这个名字很可爱。 黄小贰虽已历经数战,由辽东辗转西北,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眼界也颇广阔。 但是实际上,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的那张少年糙脸羞得通红,但在周遇吉的鼓励之下,最终还是挺直了胸膛直面重真的炯炯目光道:“属下认为,寒门士卒勇则勇矣,然从无到有最是艰难。比如说属下,若非殿下提携,至今都仍是鏖战辽东的一介大头兵……” 黄晓腻说着还偷偷看了眼周遇吉,认为自己驳斥他的想法,很不好意思。 周遇吉却仍旧由衷地笑着鼓励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你继续说,加油。” 说着还抬起手握了握拳,这是重真鼓励他们时最常用的动作。 黄晓腻受其感召,终于放开了胆子道:“属下觉得若少年军全部都从寒门之中选拔,则未免太过偏执。锦衣卫确实跋扈,三大营也以懒散出名,早就中看不中用,但属下觉得其中还是有着诸多好苗子的,若全然弃之不用,未免可惜……” 重真继续鼓励并且引导他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黄晓腻做了一次深呼吸,才道:“属下斗胆请命,与周大哥各执令箭,为天子严格筛选少年军士卒,务求精益求精,乃至于宁缺毋滥。” 重真目露赞赏道:“你既领会了‘兵在于精而不在于多’的道理,还懂得了如何去充分利用现有的资源,这段时间,我确实没有白带你。” 重真说着又看向了袁七。 袁七挺直了胸膛虎着脸洪声说道:“锦衣卫、三大营、寒门,咱三一人负责一块地儿,刚刚好。属下最是耿直,就负责三大营少年军士卒的选拔好了。” 重真大笑道:“三大营就是需要你这样的悍将去冲冲傲气,如你所愿。带上十五,还有十三。十三,他的腿好了吧?” 袁十三从门外探进头来道:“好了好了,早就好了,夜间爬墙都不在话下了。” “哦?你又去爬哪位小嫂嫂家的窗户了?”重真坏笑道。 “没有没有,殿下,俺就是开个玩笑。”袁十三说着就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众皆大笑之中,唯独周遇吉笑得坚毅而柔软,道:“寒门取士虽然是我提出来的,但是锦衣卫跋扈骄横,还是由我负责吧。小贰,你觉得呢?” 黄晓腻抱拳道:“多谢周大哥。” “客气。”周遇吉随意地笑了笑。 重真最欣慰的便是底下的这帮兄弟无需自己耗费精力去平衡,他们自己就能根据局势和自己的能力,找到那个让所有人都能发挥最大功用的均衡点。 每个人都在为着既定的目标而努力着雷厉风行,却又相当宁静,而不是像东林或者阉派操纵朝堂时那样,经常为着一些蒜皮小事而推诿掣肘,暗流汹涌。 重真就好比一颗历史河流中的小石子,这颗石子不但有着堵截蚁穴的作用,还能够净化河水,洗涤人的心灵。 信王府与紫禁城因着他的存在,从而变得宁静悠远。 淡薄才能明志,宁静方能致远。 相比于信王府的宁静,外界却因天启一道又一道的圣旨,从而频繁哗然。 若说“起复袁崇焕任辽东巡抚”等一连串关乎人事调动的旨意,掺杂于“杨鹤入阁担任首辅”的惊人哗然之中,还无法让人感觉到天启的手段也堪称凌厉。 那么,“擢升登莱巡抚袁可立为登辽巡抚,加太子少保衔,领尚方宝剑,节制东江军镇”所产生的效应,则隐隐有着盖过“杨鹤入相”的趋势。 有一点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那便是无论东林多么义愤填膺,这些旨意一经颁布便被落实,并且以京师为中心向着整个大明天下急速传递,人人皆知。 几多欢乐几多愁,然而总的来说,好人都比坏人多,志士总比孬种多。 哪怕是在17世纪这个小冰河现象加剧,人人焦虑,社会即将动荡的时期。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31章 三大营啊三大营 在山东华庄检验弟弟学业的崔红莺听说了这些事情,嫣然一笑。这个“幽并大姐头”自从与重真相识并且好上,从少女蜕变之后,感觉成长了许多。 华大华二这些情窦初开的小崽子,顿时就看得呆住了。 继于少保、戚少保之后,又一个凭借军功获封太子少保衔的官员诞生了。 山东尤其是登莱一地的百姓对此,是极为乐见其成,并且以此为荣的。 袁崇焕对此十分不爽,感觉在辽东的权利和威严都被分走了一般,只因袁可立的职位当中也带着一个“辽”字,搞得好像辽东半岛是被他侵占了去一样。 袁崇焕辞官时的盘算全都落了空,反而成就了袁可立,他那执拗的内心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偏执,为“己巳战役”埋下了令重真始料未及的伏笔。 寒门取士,但取得不是士官,而是士卒。倒是挺新鲜,诸多怀有报国之心的农民子侄冲着信王的名头,以及“少年军”的前缀——天子,纷纷前往。 黄晓腻这个小家伙确实挺聪明的,他带着韩超韩越这两个来自江南客栈的跟屁虫,赫然便将取士的地点放在了广渠门外。 那里地势开阔,再多的人前来报名也容得下。 况且他关宁少年第一次在京畿百姓的面前亮相,便是在此处。 一连数日,广渠门外人声鼎沸。 天启果真是许久都未曾见识过京畿百姓的热情了,或者说他压根就没见到过,听闻了这样的盛况,他如大蝗虫般咧嘴笑着,笑得像个老男孩。 天启特意派遣王承恩这个宦官里的老实人送去旨意,要黄晓腻好好取士,严格把关,多多益善。 有鉴于天子口谕亲临取士现场,农民子侄们感动肺腑,趋之若鹜。 可是黄晓腻这人很奇怪,对于那些嗓门大的,吆五喝六的,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反倒对那些笑得腼腆的,壮得像牛却又羞涩的少年特别关注。 他严格执行着之前所拟定的“兵在于精而不在于多”,还有“宁缺毋滥”。 一开场便是灵魂三连问:“你是大明人吗?”“你爱大明吗?”“你希望大明好吗?” 东林儒生照例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把“寒门取士”当作笑料来谈论的他们,更是将这三个问题当作了废话,却从来没有去扪心自问过。 我是大明人吗? 我爱大明吗? 我希望大明好吗? 若给出的是肯定的回答,那么再次扪心自问——我说得是真的吗? 这个正确答案貌似呼之欲出的问题,问住了许多许多的人。 许多混在农民子侄队伍里,试图混入军伍混饭吃的小泼皮小地痞,在黄晓腻微笑但又不失威严的目光注视中,纷纷败下阵来,就像那是一双火眼金睛。 黄晓腻从不敢自诩自己的双眼如重真那样百炼成金,然而最基本的识人之明还是有的,尤其是他本来就是从农民子侄中来的,走到子侄中去,自然如鱼得水。 简简单单一曲“寒门取士”,让京畿百姓看到了那座深藏着“木匠皇帝”的紫禁皇宫,所发生的改变,正在做的努力,也让许多农民对于大明重拾了信心。 就连京畿周边区域的百姓们听闻,也都鼓励自家孩子不远千里纷纷来投。 只不过黄晓腻取士的要求实在是有些严格。 万余的寒门少年当中,他只挑选了五百人,就这个五百人还不是最终确定的,要经过一系列的考验,方可成为“天子少年军”里的一员。 有怨言的很少,更多的乃是遗憾,遗憾自己身体不够强壮,意志不够坚定。 老农们得到了自家孩子的喜报,就像是高中状元那样乐不可支。 没有被选中的也并没有被埋怨,只因为那个来自辽东的关宁少年如是鼓励这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别灰心,常努力,时刻准备,天子需要更多的预备役。” 务实的农民往往很少焦虑,因为他们连焦虑的时间都没有。 对于一个农耕大国来说,农民们卯足了劲儿,就说明正在发生蜕变。 华夏就是这么一块神奇的土壤,这里的百姓就是这样一群善良的人。 这是一个文明流淌的神奇部落,传自炎黄,源远流长。 “天子少年军”这个名字撼动不了三大营士卒装睡的心,因为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京营人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算是天子亲军了,是天子的禁卫军。 因此三大营的筛选没有这样的盛况,但其震撼人心的程度,尤胜寒门取士。 袁七这个夯货这次也用了点子智慧,问重真借了精铁长矛、长弓、大铁剑,全都搬到了三大营里,当着众将士的面摇着食指说道:“你们,不行!” 啥不行?当然是挥不动长矛,拉不开成功,举不起大铁剑了。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尤其不能被别人男人指着鼻子说不行! 这简直就是羞辱啊!一时之间,三大营群情激奋。 但袁七等人怡然无惧,站在点将台上一字排开道:“不服?来战!任挑!” 人狠话不多,气势吓人。 有平日里吆五喝六、膀大腰圆的士卒上台挑战,却两三个回合就被轰下。 “你们!真不行!”袁七继续挥动着他的手指,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但他确实有着羞辱人的资本,因为来自关宁铁骑的他,真的很强。 不止是他,就连他身边那几个一句话都没说的少年汉子,也都极强。 每个人都被挑战了不下五遍,保持全胜战绩,巍然不动。 三大营里的士卒终于把目光从这些铁血少年的身上,放在了一旁的武器之上,急着挽回颜面上台挑战的那几个人,就跟袁七说得那样——不行。 袁七鄙夷的斜睨刺痛了三大营士卒的心,然而连续吃瘪之后,你推我搡,竟许久都没有人敢上台。 “三大营啊三大营,都快成为混吃养老的居所了。”袁七极尽羞辱,以此激励,终于有少年听不去了。 一些平日里大多不怎么合群的少年,在质疑的目光乃至于成片的嘘声当中毅然上台,让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那些士卒,颜面扫地。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32章 璞玉朽木自有功用 他们中的不少,挥得动长矛,拉得开长弓,举得起大铁剑。 要么倔强,要么偏执,要么沉默,要么嫉恶如仇,唯独没有愤世嫉俗者。 挥矛,开弓,举剑…… 虽然不少人都很勉强,但那绝不服输的样子,俨然称得上是华夏好少年了。 “好样的!这才是军人该有的样子!”袁七不吝赞美。 袁七在这里招募了两百五十个人,人数居然还赶不上寒门取士。 这个数字把他气得不轻,认为传说中的三大营丢了军人的脸。 而那些被筛选出来的京营士卒也都心怀不忿,暗下决心定要好好表现,用实际行动回敬这个看不起京营的边军丘八,好叫他知晓,京营人马也是不孬的。 寒门之士是朽木还是璞玉,需要经过筛选。 筛选之后,是璞玉便可雕琢,是朽木也自有功用。 寒门中的大多数人所使用过的最先进火器,大概就是炮仗。 与之相比,锦衣卫和三大营就对火器熟悉多了,尤其是神机营,尽管就连袁七这个憨憨都对传说中的神机营所配备的武器嗤之以鼻。 重真暂时还没有精力大刀阔斧地去精简乃至削除这些腐朽的东西。 为了让招兵之举名正言顺,重真问天启请旨,黄晓腻受封守备,与他当初的经历别无二致,称得上是平步青云,也让寒门之士羡慕、钦佩。 袁七也正式脱离了袁氏家丁的身份,积功而受封都司,与吴三桂齐平。 周遇吉最牛,直接由哨官擢升成了都司,还受封了一个锦衣千户之职。 吴三桂知道之后大概会很气不过,重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用这种方法去远程打压他的傲气,免得昔日的兄弟日后相见,反过来要去看他的脸色。 锦衣卫因曾经依附权阉而声威大跌,但身为大明第一个特务机构,其庞大的底子仍在,权阉倒台之后,锦衣卫里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 曾腆着脸巴结权阉的,就算没有受到牵连,也变得十分低调。而那些不屑依附于阉派,臭得跟块茅坑石头般的汉子,则反过来挺直了腰杆。 周遇吉乃是天启皇帝主动下旨钦封的千户,此份殊荣前所未有,就连北镇抚司的都指挥使都礼遇三分。 天启初年,锦衣卫北镇抚司都指挥使刘侨因为人正直,不肯献媚杀人而被魏忠贤借助天启的权威将其削职,由阴险毒辣的田尔耕替代。 在魏忠贤挟持天启的那一个月当中,田尔耕就因畏罪而主动辞官,大概也是认定了此举非但逆天,而且不得民心,绝不可能成功。 魏忠贤也是因为变成了孤家寡人,才挟持了天启将近一月之久。 东林挑起了权阉倒台之后的朝政大梁,为表示与阉派的截然不同,就由高扶风奏请天启恢复刘侨的职位,天启准奏。 重真其实早就暗中掌握了当初截杀自己的那些锦衣卫当中,除了那个傅百户之外还有哪些人。 只是当时与天启达成了共识,暂时按兵不动,唯独处决了傅百户而已。 至于东厂的吴千户,当场就死了…… 周遇吉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这个耿直的锦州汉子大概是跟着重真学坏了,闷声不响地就让刘侨把参与狗尾巴胡同刺杀的锦衣卫都叫了过来,当场拿下,送入锦衣卫大牢。 这些锦衣卫这段时间以来,过得很是心惊胆战,心理压力很大。 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有些人反而就像解脱了那样,为了不连累妻儿,当场认罪、伏诛。至于那些哭爹喊娘讨饶和大喊愿望的,周遇吉打心眼里看不起。 “男人,就不该连这么点儿担当都没有。”周遇吉说了一句很具有重真风格的话,就不再过问这件事情,全部交给了官复原职的刘侨去处理。 他把所有精力全都投入到了替天子挑选少年军的事情当中。 锦衣卫本身就是天子近侍,混日子的很不少,怀揣理想的热血少年也很多。 周遇吉参照了重真的“大棒子加胡萝卜”政策,同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适当的灵活运用,挑选锦衣少年郎的过程水到渠成,最终也挑选出了两百五十个人。 周遇吉同样对于这个数字很是不满,重真就更加不用说了,认为他与袁七一样都是伍佰的弟弟——干啥非要不多不少,刚好二百五呢? 袁七的回答是:“宁缺毋滥,多一个都不行。” 周遇吉则说:“锦衣少年郎珍贵,少一个属下就觉得吃亏。” 如此天衣无缝的巧合与理由,重真还能说什么呢? 起初他并不相信宿命,可就连他与崇祯都能于某个平行时空内交融,何况两个伍佰的弟弟合成一个经常“突然的自我”的伍佰本尊呢。 “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晴雨难测,道路是脚步多……”重真不自觉地就开始清唱起这首歌来,歌词简约质朴,充满常理,却又富含深意。 朱慈烺和他的女儿朱伍薇,很是喜欢听他唱歌,小伍也很是容易陶醉其中。 小伍的世界里除了小姐就是夫君,两个小家伙满心满眼的都是父亲母亲。 重真很喜欢两个小家伙,唯独可惜不能赋予他们自己真实的姓氏——黄。 因此就尝试着将母亲的姓氏融入在孩子的名字当中,礼部对于此事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给朱慈烺取名的时候。 “本王自己的女儿,缘何不能由本王亲自取名?”重真的态度也很强硬。 “不是说不可以,但名字当中加上生母的姓氏,这是寻常百姓人家才偶尔为之的事情,况且伍王妃的身份……”礼部给出的理由听上去很为朱氏皇族考虑。 重真却知道他们只是在害怕自己断了他们的财路,因为按照惯例,所有朱氏皇族在让礼部取名之时都是要送钱的,否则就乱取名字。 重真对于这种贪污受贿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于是怒道:“我小老婆的身份怎么了?碍着您啥事儿了?你是不是看我小老婆长得漂亮,所以心中气不过?”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33章 柳如是、寇白门、李香君、陈圆圆的传说 这顶帽子扣得那些早就迂腐透了的礼部官员满面羞红,因为他们也是有小老婆的,当朝为官的他们多少还知道收敛,江南的那些儒生则明目张胆。 柳如是、寇白门、李香君……陈圆圆! 太多了! 如此风气,重真早就想杀一杀了。只不过他向来不喜欢直来直去的,而总是喜欢学习程咬金,从半路杀出来,给对立面来一个出其不意。 礼部官员自知理亏,终于不再冠冕堂皇地挑信王殿下的刺儿了。 重真趁机又大放厥词:“况乎百姓可为之事,本王缘何就做不得?” 这句话代表不了官员和勋贵皇族阶层的利益,却很是亲民。冠冕堂皇也好,大放厥词也罢,总之善良的百姓心甘情愿被这种谎言所欺骗。 哪怕被骗得这辈子都要努力耕耘还贷,也会歌颂那个鞭笞他们的人。 重真一直认为,明王朝的失败最主要的原因并非勋贵与官员的不作为,而是百姓把这座由朱元璋率领中华百姓建立起来的大厦给抛弃了。 朱元璋起于微末,因此百姓一直都是大明的基石。 只有让百姓重拾对“明”的信心,产生“明天会更好”的信念,才能从根子里治好折腾了大明近百年的顽疾,而不是如崇祯那样始终都是在“治表”。 一千个富有朝气的少年郎,组成了大明第一支以火器为主的天子少年军。 在经历了最基本的军事素养训练之后,一百余人因不甘吃苦而遭到淘汰,其中以锦衣卫和三大营的士卒居多。 剩下的九百余人,重真全部交给了孙元化进行火器试炼,结果又有近百人无法克服火器轰鸣时的恐惧,从而无法晋级,这一关则以寒门士卒居多。 留下来的数字又是八百,一个注定了要创造荣耀的数字。 淘汰的两百人无法成为天子少年军里的一员,成了他们永远的遗憾。 但其中的许多人,也以准天子少年军的称号为荣。 因为信王特别开恩,若是他们能够最终克服自己的懦弱与懒散,便欢迎归队。 归队,本身就是一个极富荣耀的词汇,属于军队。 如果“己巳战役”抵御住了后金的攻势,那么极有可能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战争的攻守天平,就会逐渐向着大明这边倾斜。 大明目前的军队建制,已经有了很大的私兵化倾向。 为了防止如汉唐末年那样发生军阀藩镇割据的局面,提升军人的荣耀归属,对于军队大明接下去的军队建设来说非常重要。 历史上的崇祯就是不重视这一点,对于某些军队要么过于依赖,要么不够信赖,拆了补补了拆,才最终导致了“传庭死,大明亡”的局面。 无将,无帅,是镌刻在大明王朝最后半年的最大悲哀。 大明的许多地方受了重真的影响,正在发生着连大明人自己都无法察觉出来的变化,这些变化短时间内或许微不足道,但是时间一长,一定会有所成效。 重真坚信,当这个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些改善一定会有些显现。 因此重真对于接下来的“己巳战役”,寄予了很大的期待。 也将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场注定惊天之战的筹备当中。 除了军队的建设,还有粮草和军备的储备,以及——情报系统。 “人人都在行动,人人自有功用,民族才能复兴,国家才有希望。” 重真经常这样告诫身边之人,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秉承的观念。 他还尽可能地争取政策上的支撑,去支持那些行动派。 在他的努力之下,大明以京畿为中心,京畿以京师为中心,京师以皇城为中心,逐渐展现出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丝转变,就连当世之人都尚未察觉,只是觉得正在做自己该做之事。 这便是各司其职,每个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功用。 在此过程当中,后金的黄台吉仍在克服来自四面八方的重重掣肘,效法大明进行改制,他的所谓改制,无法就是由奴隶制向着奴才的封建制度转变。 此时的大明却俨然有了资本萌芽,但重真严厉禁止资本积累。 “那些已经通过大量破产农民而积累了大量资产的人,无论勋贵还是地主豪强,都将成为大明重现万国来朝路上的祭品。”重真痛恨血腥的积累。 他的思想又有了质的飞跃,在他身上学到了许多的周遇吉、黄晓腻,发现已经跟不上这种节奏了,至于袁七袁八袁十三,只会憨憨地眨眼睛。 天启八年冬,京师初雪,沈阳大雪。 “明王朝天启帝病重,信王朱由检在东林大臣的支持之下入宫,执掌明廷大权。天启帝不甘,奋起余力反击朱由检。然其早有准备,先将天启头号心腹魏忠贤下狱,更派遣心腹执掌锦衣卫、三大营,挑选天子少年军,为篡位做准备……” 这些消息在沈阳这座昔日的大明古城内甚嚣尘上,如大雪般纷扬飞洒。 这自然是蛰伏于沈阳的草衣卫杰作,于无声无息间就将之散播满城。 黄台吉百般追索,仍无法追寻到消息的源头。 无奈之下,为了证实这个突如其来的珍贵消息,他派出了大量细作由燕山孔道渗入长城,甚至不惜动用奴酋布置于晋地的商贾,收买明廷官员。 被收买的官员极少,反倒是以范家为首为建奴提供战略物资的晋商,被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了一大片,关宁商队趁机填补了这一空缺。 倒是乔装之后的建奴细作,在前门大街多次看到了传说当中的大明信王。 这家伙经常带着几个侍卫,在这条大街之上招摇过市。 东挑挑西拣拣,还总是付银子。 这种行为让这些见惯了自家跋扈主子的奴才们极为不齿,典型的跪久了就再也站不直了。 在他们眼中,这个大明信王有时候还会因为别人的努力,而赏他半两银子。 尤其是将番薯、土豆等听都未曾听说过的作物的所谓亩产,提升起来的老农,重真从来都是不吝赏赐的。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34章 建奴细作与大明卫士 天呐,奴才为主子生产粮食,不都是份内之事么?干啥还要赏赐? 那些老农也是的,居然还敢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去接。 这种事情若换在部落之内,早被各自的旗主将这些贪婪之手给砍下来了。 “要刺杀他吗?我们有八成的把握。”细作很多,就像八旗之间彼此联系却又泾渭分明,但所有的细作都这样闻讯他们的带队之人。 分属于各自主子的细作头子自诩见多识广,摇头回复道:“不!这样软弱之人若是承袭明皇之位,对我大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难道在这些建奴眼中,对待百姓好一些,就是软弱懦弱的表现吗?” 重真其实早就知晓了这些人的存在,就连他们私底下对自己的评价都洞悉了。但他没有追捕,没有拆穿,唯独不敢苟同镌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奴才观念。 “允许他们谨小慎微般的存在吧,一如他们在建奴的群体里面,在他们的贵族主子面前,维持他们兢兢业业的奴才模样。这样的人,我不想拯救。” 复起的锦衣卫指挥使刘侨有点儿急于求成,面对他的请示,重真的意见与那八个细作头子相同,然而出发点却截然相反。 针对人心的弱点,重真还拍拍刘侨的肩膀道:“你别急,皇兄自有安排,你们只需保护好皇兄的安全,避免历史重演即可。” “诺。”历经波折后的刘侨变得更加沉稳,面对重真的暗示,不卑不亢。 “锦衣卫自大明立国就已存在,俨然已是大明的一块招牌,比任何与国同休的勋贵都要骨肉相连。若是全盘放弃,未免太过可惜了。刘侨,还不错。” 望着他由午门入宫的背影,重真暗暗点头。 半两银子置身大明动辄数以十万计的军费民生开销面前,波澜不惊。 却足可维持普通百姓之家一年的开销。 重真这个人虽说已很熟了,可骨子里还是存在着偏激的因子。 在他看来,这些银子与其被底下的贪官滑吏们贪墨了,还不如用来救济百姓。 大明已有所改变,人心已有所改善,然而贪墨乃是一个永恒不变的难题。 在重真的观察之中,许多的大明百姓都像这些勤勉的老农这样,平凡,忠孝,即使生活再艰难,仍坚强地维持着。 但一文钱难倒一个好汉,跟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大明百姓一样,过着贫苦的生活,却又用瘦削坚强的肩膀,默默地承受着。 重真始终觉得,华夏的脊梁就是由无数双这样的肩膀,共同担当起来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不知厚积薄发的小武,几时能发出这样的呼喊。” 重真突然有些想念远在江南的顾炎武,真希望他快快长大,更希望更多的大明少年能够像他这样胸怀大志,却又从来都不会好高骛远。 他倒是希望大明的勤勉百姓们能够贪婪一些——贪婪地去追求更大的产量。 其实不论他希望与否,全大明的百姓都拥有着这样的性格银子。 所有种地的老农,都希望能带着儿子种出拳头一样大的粮食来。 番薯已经实现了,土豆也有着越种越大的倾向,玉米天生就像个棒槌。 于是贪婪的老农们就很奢望,米粒也能大到能让自家孙子捧着啃食一天。 得知了百姓的这个想法之后,重真眯眼笑了,笑得很开心。 天启也哈哈大笑着,像小时候那样与弟弟一起,听父亲说了啥有趣的事情。 “衣食父母,百姓才是朱氏的衣食父母啊。”笑毕,兄弟俩相视重重点头。 发誓把百姓当作父母来守护,并将此举将守护大明联系在一起。 重真还不是皇帝,还没有资格以大赦天下、轻徭薄赋,甚至永不加赋等手段,聚拢越来越散的大明人心。然而此举,虽是小恩小惠,却正合时宜,也正合民心。 明明阳光正直,却又偏偏略带痞气的行止,也为重真本就独特的人格魅力,添加了浓郁的色彩。 他就这样在大明京师随心而为,以特殊的身份和独特的魅力,一步步地俘获民心,聚拢民意,让“日月之明”重新获取百姓的拥戴。 很多行为都称不上落子,可汇在一起,却逐渐形成了一步步令过手也不得不拍手称赞的好棋。 有些人的气质人格就是这么神奇,有的人天生会得信任,有的人天生会受尊敬,有的人天生会被拥戴,重真正逐渐成为这样的之人。 正当重真抬首看看逐渐东升的旭日,想要跟着结束早市的人们回家的时候,一道尖细却又气沉丹田的声音划破长空,传入耳中:“圣旨到!” 这声音将早市的氛围推向了高峰,因为自成祖北迁以来,还从未有过在市井之中宣读的圣旨,所有百姓都难掩激动。 重真却波澜不惊,那负手而立的欠揍样子,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些或窝在店铺内装模作样喝早茶,或苟在某处充当看客的建奴细作们,先入为主,立刻坐实了他那“篡位王爷”的身份,也顿时来了精神。 因为他们从来都未曾听到过“圣旨”这两个字。 而据说在大明,圣旨乃是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们随着大明的百姓就地而跪,甚至比这里的人们跪得更加毕恭毕敬。 匍匐于地,伏地贴额。 如此动作当即将他们与本地人区分了开来,被暗中的锦衣卫所尽数获悉。 “洒了那么多的料,吊足了后金的胃口,皇兄终于舍得下鱼饵了。” 重真的目光直视前方,静候那个由自己举荐到司礼监的老实太监的到来。 王承恩在圣旨仪仗的簇拥之下来到了重真面前,抬手让仪仗停在不远处,他则缓步出列,以独特的音调尖细地唱道:“圣旨到,信王朱由检,接旨。” 面对这道足可压垮人的一切的封建圣旨,重真的内心毫无压力,面上却表现得十分郑重,也很讲究礼节。 只见他一撩衣摆,单膝跪地,大声回应道:“臣弟朱由检,接旨。” 第435章 大明不允许党争 重真唯独遗憾的是不能以原来的姓名接旨,然而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 但穿越至此,重真知足了。倒是身边的几个细心之人通过眼角的余光发现,信王殿下行得赫然乃是军人之礼,而非传统文人的礼节。 这是一丝很小的细节,寻常百姓根本就无法体会其中的深意。 也只有那些坚强的丘八得知了之后,或许才会有感而发,热泪盈眶吧。 王承恩确实老实,但是不傻,否则也不可能由重真推荐进入司礼监,并获得天启夫妇,还有刘太后的认可。 ——紫禁城内的皇族必须团结起来,才不至被人欺负。 张皇后与刘太后力挺天启哥俩,却绝不涉政干政。 王承恩看见重真的动作,就知道总是言行出奇的信王殿下,必有深意。 他心中暗赞,学着帝王的架势睨了重真一眼,才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弟由检忠孝双全,文必治国,武定安邦。朕无子嗣,为江山社稷计,为大明百姓计,立吾弟由检为皇太弟,摄政朝纲,钦此。” 许多时候言辞越少,所传达的内容却越是震撼人心。 这道圣旨无疑与那些动辄万字的“万言书”,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说明天启也受到了重真的默默影响,变得不喜欢废话,而喜欢单刀直入。 无论百姓还是暗中的锦衣卫,或者混在人堆里的建奴细作,都被圣旨的内容惊得脑际轰鸣,呆于原地,就像一群活生生的木偶。 然而他们的心中,却无不掀起了滔天骇浪。 “皇太弟?可不就是皇太子吗?” “这道圣旨竟并非嘉奖信王的,而是直接立他为皇太弟的!” “这就是立国本啊!” 无数的念头,在百姓们淳朴的心中产生、幻灭。 神宗皇帝与大臣的国本之争犹在眼前,转眼他的一名孙儿就立另一名孙儿为皇太弟了,这是要杜绝任何文臣与文臣之间,文臣与皇权之间的国本之争吗? 短暂的人生融合于漫长的历史时空,有时候觉得真的就像一场梦。 “确实!当初的国本之争拖延了十多年,令人不胜其烦,也让大明盛世于那拖沓之中被逐渐消耗,最终精疲力尽。”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万历三大征的盛世泡影中时,一场萨尔浒惨败,震动了整个大明天下!早立国本?也好!也好!” 当街的大明百姓,全都是听着祖辈父辈关于那场国本之争,还有万历三大案长大的。百姓们出生市井,生活于市井,但群众的眼睛往往是雪亮的。 百姓们都认为大明的由盛转衰,就是因为这些扑朔迷离的事件。大明官员拖沓办事的风气,朝堂拖尾扯皮的氛围,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东坡的这句诗,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这片极有可能是平行的历史时空里,重真既是当局者,也是旁观者。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毕竟这一幕本来就是他与天启约定好的。 不过演戏演全套乃是一个演员的基本修养,他趁着所有人正处于惊愣状态的时候,也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推辞。 毕竟这是一道正式的旨意,而且是在百姓面前宣读的,若他今日抗旨而无事,那么来日即位之后,百官是否会效法他今日之所为呢? 重真甚至不允许阴奉阳违的事情发生,更别说硬着头皮跟他犟了。 摄政朝纲!天启这是在不遗余力地主推自己荣登大明的九五至尊宝座啊! 自己本来就是大明的王爷,若是摄政朝纲,那妥妥的就是一个摄政王! 历经大病大难后的天启,显然已变得敢为敢为了。 现任皇帝亲自安排摄政王,敢为天下先,敢开历史先河。 此时此刻,重真不禁想起了远在沈阳的那个十多年后的后金摄政王。 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皇父摄政王……卒。 自霍光以来,异姓也好同姓也罢,摄政朝纲者多半没有好下场。 那么自己这个天启帝钦封的“摄政王”,能否跳出这个怪诞的历史牢笼呢? 念及这些,重真又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唯有摄取最高的那份权利,才能最大程度地改善大明。这本来就是某孜孜以求的,既成事实,便又何惧?” 想到这里,重真眼眸一闪,嘴角划出了一个精美的弧度,再次默道:“崇祯,我重真不会如你那般做个优柔寡断君王,既有自缢煤山的勇气,何妨放手一搏?” 王承恩宣读完了旨意,合上圣旨静候稍顷,又对着重真说道:“殿下,皇上知道您必定有所犹豫,特嘱奴才转告:不可推辞,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国担当——吾弟,当为尧舜。朕自会入宗庙告慰祖宗,另拟旨意昭告天下。” “知弟莫若兄,皇兄为了替我铺路,真真是有心了。”重真重重点头,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圣旨,洪声道:“臣弟朱由检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信王万岁!” 当圣旨放在重真手上的一刹那,周围的老百姓突然就山呼起来。 “皇太弟万岁!” 当呼喊变成了这样的时候,重真已有所警觉——有人偷偷在人群里带节奏。 “摄政王万岁!” 当呼声直接由“摄政朝纲”变成“摄政王”的时候,重真已万分确定:“有人试图利用此事捧杀我,会是谁呢?阉派余孽的嫌疑最重,但东林也并非不可能!那么,是谁将皇兄欲封我为摄政王的消息,泄露出去了呢?” 重真看向王承恩,后者朝其缓缓摇头。 重真洒然一笑:“本王还未曾深究,不想尔等倒反而自己跳出来了。也罢,便让铲除阉派余孽,成为本王摄政朝纲的第一把火吧。大明,不允许党争。” 若换一个人,面对这样浩壮的呼声,或许真会热血澎湃,得意忘形。 然而别说是现在的重真,便连原本历史上的崇祯都或许不会。 第436章 截杀建奴细作 这一月以来,重真虽然时而张扬,比如狠踩权阉、督师西北,大胆地搬到宫里和天启一起住,然而事实上却是谨言慎行,所行之事,所说之言,从不逾越。 所以,重真立刻起身。百姓见状立刻安静下来,静观其言行。 只见,重真捧着圣旨,面对皇宫的方向郑重屈膝、躬身,以额贴地,郑重呼道:“臣弟死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听了都是一愣,几个精明的率先回神。一些便衣草衣卫更是已深深伏地,用特大的嗓门跟着重真吼道:“草民死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者无不跟随,包括王承恩,包括偷偷在人群里带节奏的那几个人。 草衣卫出身草根,混在人群当中就跟寻常百姓丝毫无异,因此这些人一跳出来,就被这些草根卫士锁定住了位置。 而锦衣卫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也配不上贯穿大明始末的特工机构了。 其中一人的身份也被立刻认了出来,他叫杨维垣,一直都是魏忠贤的马前卒。 史载,崇祯即位之后,他仍上书暗捧魏忠贤。 那么即便是魏忠贤倒台了,阉派树倒猢狲散了,报复一下信王,也极有可能。 重真早就觉得京师平静的外面之下,潜伏着许多的危机。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真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对他进行捧杀。 要知道,自己乃是马上就要接触到至高权利的大明摄政信王啊! 但也正是因此,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像无数张网一样,对着自己张网以待,这种无形的束缚令重真感到很不舒服。 但在彻底掌握权利,形成威严,一言九鼎,令出必行之前,即便再不舒服,重真也必定会保持心态的平和,一边提防,一边拆解,一边破局。 杨维垣巧妙地利用既有形式,走了一步极妙的棋,却被谨慎的重真,以郑重的姿态而化解。就算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将这一行为再与僭越挂钩。 充其量不过是一场误会,而以天启对重真的信任,连皇太弟都封了,连摄政朝纲的权利都给了,还会在乎这么一丝小小的误会? 不过此事仍被记录小信王朱慈烺出生时异象的那个史官记录在册,并称之为“皇太弟与摄政王事件”——与重真相处久了,他的文字风格也开始转变了。 人格魅力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存在,其实重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神奇。 在神奇的22世纪,他就是个最平凡的存在。 “或许是相隔了六个世纪的习惯冲突,才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吧。” 重真总是站在城墙上,负手而立望着天际的尽头,默默地想。 每一座城门之上,都留下了他驻足的足迹。 每一块城砖之上,都留下了他用双脚丈量的脚印。 他有着一双大脚,用后世的华夏标准来说,足有四十四码。 自从被封作皇太弟,并被赋予了摄政朝纲的权利之后,就很少有人敢于和他直面了,更多的人都喜欢盯着他的背影,还有他的侧脸。 就好像他的侧脸有多么英俊,他的背影有多么伟岸似的。 小伍就特别喜欢重真的侧脸,重真也特别喜欢这丫头歪着脑袋傻傻思考的样子。自从生了女儿之后,这妮子的脸上就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柔软,而又刚强。 小蓝倒是想和信王殿真这个乡下人还很会玩,许多时候都不总是面对着面的。 如果事事都中规中矩的,这摄政王当得也太没意思了。 建奴的细作证实了在沈阳突如其来的消息,就急着回去禀报各自的主子。 任何一个得知的人都显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 许多东林的文臣更是跳起跳倒,纷纷上书奏请,将之尽数截杀。 奏折的内容依然动辄便是万言,洋洋洒洒,好不爱国。 锦衣卫北镇抚司都指挥使刘侨,由西北入京的草衣卫守备大牛,都送来了请示,重真的直系属下袁七等人,也都纷纷请战。 “就像下象棋,若无法将对方一下子将死,就不要盲目将军。此乃谍战奥义。” 重真再一次逮着机会,对他的属下进行说教。 袁七“把建奴细作一网打尽,以尽可能消耗建奴实力”的坚毅,被重真否决了,不过他仍然很欣慰就连这个憨憨都学会动脑筋了。 于是,就对他进行了大力的表扬,喜得这家伙咧嘴笑了一整天。 第二天起床之后,这憨货还跑去重真那里显摆思考了一夜的问题:“殿下,属下记得您曾经说过,要尽一切可能消耗建奴有生力量的。” 重真一个头嗒甩了过去,以愤怒和威严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恨铁不成钢道:“真是个夯货,此一时彼一时,老子昨天说过的话,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重真昨天说过的话,袁七自然记得,但是他想了一夜也没有想明白话里面的深意——啥将军不将军?又不能盲目将军的? 袁七不敢再问,为了彻底搞懂这个问题,就去学习下象棋。 对弈的对象,乃是与他一样憨的袁八袁九袁十三。 关于“己巳战役”,确实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 不像“皇太弟与摄政王事件”那样,天启时不时地总会跟身边的人透露。 重真还是害怕,害怕大明朝堂上的保密措施,就是一堵漏风的墙。 但是演戏演全套,不可能让建奴细作轻轻地来,悄悄地走。 草衣卫暂时还是在这些敏锐的建奴细作面前,不要露头的好。 于是重真就把截杀他们的任务,交给了锦衣卫和东厂。 花了很多银子养着这么一帮子人,太无所事事也不好。 重真觉得大明难在难在需要花费很多的银两,去豢养一群屁事不干的猪。 关键这群猪不像老百姓家里的那样,过年过节可以宰杀,而是必须得供着。 人万一犯脾气了受委屈了哭诉一顿,身为养猪人的皇帝还必须哄着。 这是一种很不好的现象,主人怎么可以取哄一头猪呢? 第437章 自家的猪不允许别人宰杀 就像福王,每一次被流民从这里赶到那里,崇祯都必须略加赏赐以安抚他受伤的肥腻心灵,他还各种不满意。 最后倒好,从万历开始养了几十年猪,便宜了李洪基。 重真有时候真的觉得,崇祯就是无法理解洪武永乐万历天启的苦心。 “前人养猪,不就是让后人用来宰杀的么?自家的猪怎允许让别人来宰杀呢?” 华夏的父母呀,就是有颗一切都为着孩子的温柔之心。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怜天下父母心。 “若换作是老子,早就开始杀猪了。自家的猪不及时宰杀,难道还留给敌人么?其实杀猪不一定要一下杀死,放点血刮点油膘,都是可以的。” 这个想法重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了。 “人其实都是属驴的,时不时地就得鞭笞几下。” 这句话重真倒是经常笑着跟天启提及,天启每次都斜眼看着这个惫懒的家伙。自从被人称作摄政王之后,这家伙就成天游手好闲的。 不是到这里视察,就是到那里研学。 一天到晚背着个手,就是不见他将两只手放下来,用在实处。 “天啊,老子封他为皇太弟,还开历史之先河赋予摄政朝纲的权利,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他多帮朕分担一点么?太后也说他要多点儿担待,可是他倒好,反而开始避讳起来了,难道是怕抢了老子的风头?还是在害怕被再次捧杀?” 天启所不知道的是,其实重真每一次的外出视察,确实是有所目标的。 至少重真就认为身为执掌大明权利之鞭的人,不应该把自己封印在貌似宏伟壮观,实则小小的紫禁皇城里,前后左右都是墙壁,脚下不是地毯就是地砖。 就算是走到了太和殿外的广场上,往上看也只能看到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自己听到的看到的。 就算是他们想让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也都掩饰在一大堆的废话里面。 人与人之间除了勾心斗角,就不能敞开心扉直来直去么? 就像战场之上的刀枪剑戟,直来直去者才最显杀伤力。 一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在战场之上并没有多少作用。 就像重真一直秉承的那样,可以火力覆盖,就不要战术穿插。 等到那个时候,战争才会衍变成为凭借后勤,仰仗国家综合实力的存在。 大明在辽东投下千万计的银钱军队,却仍旧一败再败的情况,再也不会发生。 重真觉得不把蠢驴这种动物放入十二生肖,真的体现了华夏先人的智慧。 如果长时间不扬鞭,人类的惰性一旦养成,就不是鞭几下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大明的鞭子掌握在朱的手里,这里的汉家子,是让上帝之鞭折断的一群人。 厂卫跋扈惯了,但自从“权阉挟帝”事件之后,就缩着脖子怂了很久了。 “他奶奶个熊的,黑土地还不够尔等蹦跶,竟敢将爪子伸到关内来!砍短,一定要把建奴伸向关内的这支爪子斩断,彻底斩断!否则,敢一便敢二!” 刘侨还是有一定意识的,接到重真的命令后,土匪一般吐着唾沫下达了严令。 厂卫番子们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也都拼了命地去阻截建奴细作往关外撤退。飞鱼服们手持雁翎刀,用最原始的火铳,用强弩,用自己的血与肉。那份明明很努力了但却仍旧没有成功的战报,把重真所需要的剧情演绎得刚刚好。 “我们明明有了更先进的火器和弩箭,却不给他们配备,会否太血腥了些?” 去锦衣卫里挑选过天子少年军的周遇吉,多少有些不忍。 重真沉痛地点点头道:“确实血腥,但很多时候我们若不能对自己狠一点,敌人就会给予我们最最无情的击打。大明,需要更多的人需要血性。” 重真的回答让许多人陷入了沉默,并非不认同他的说法,而是深有感触。 大明曾于建奴缺粮的灾年,给予过许多帮助。 “李善诚”就是那个时候的产物,女真人看到明人就说自己是“李善诚”。 这就好比后世的许多老外看到国人,第一句话就是“oneyoney”。 早知如此,早先便不该如此仁慈。 敌人养肥了,反过头来就变得残忍了。 不给?那就抢! 重真觉得华夏人还是应该对于自己仁慈里的敌人残忍,有着清醒的认识。 不能自己强大了,富裕了,就到处彰显自己有多少多少文明。 文明不够文明,野蛮也不够野蛮,那就只能被相对的野蛮给吞噬。 让相对的文明受到野蛮的统治,继而连思想都受到荼毒。 “你们要记住,人一旦跪久了就很难再站直。我们一定要防止建奴将他们的辫子思想,奴役进我华夏人的心里,不管这些华夏人是汉家子还是客家人。” 重真不再只对着直属于自己的麾下进行说教,而是尝试着开课。 课堂也不总是固定的,有时候会在城墙之上,有时候会在大树底下,有时候就在前门大街的闹市里,有一次进城之时偶遇大雨,就干脆在广渠门的城洞里。 更多的时候就在田间地头,因为重真最常去的,还是以食为天的农民耕耘地。 聆听者分门别类,有老农没钱读书的儿子,有没钱老农拼了命也要供养识字的儿子,有看热闹的泼皮,有抱着试试看态度的儒生。 起先都是年轻人,后来年迈的教谕也被吸引了过来,江湖说书人也加入其中。 独孤灵这家伙脑子活泛,点子贼多,总是充当着引导者的角色。 对于重真所展示出来的新思想,许多人如老鸭听雷,懂都不懂。 有些人嗤之以鼻,认为区区数十万人口的建奴,绝无入主中原的可能。 尤其是江南的地主贵族在不久之后听到了说书人的传唱,一百个不信,就算勉为其难相信了,也认为有着长江黄河作为天堑,建奴也打不到南方来。 “靖康之耻,绝无再次发生的可能!” 但是许多的北方人,尤其是京畿、山东一带的,却对建奴的危害深有感触。 第438章 锦衣卫的血泪蜕变 别的不说,仅是宁远之战的前夕,无数在关外苟且的人们狼奔豕突奔向山海关,就连高第都龟缩入关,硬生生的错过了一次获取战功的绝佳良机。 阉派,也失去了最接近于战场之功的机会。 重真更是知道,这一次若是山河沦陷,将比“靖康之耻”更加令人悲痛。 汉家子便连最后一片苟且之地,都无法抱拳。 因此,尽管受到了诸多质疑,他仍不遗余力地进行视察、讲学。 哪怕天启当着他的面,说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弟子。 “老子被你骗了!”面对天启义愤填膺的抱怨。 重真总是启齿一笑道:“哥,咱稍安勿躁,且让子弹飞一会儿。” 天启确实推理并且亲眼见识过子弹从击发到击中目标的过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由得他去胡闹了。只有当过皇帝之人,才明白自由是多么珍贵。 天启确实很宠爱他的弟弟,尽管就目前来看,他的身体正在日渐好转。 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事物,无疑就是恒久。 在重真持之以恒的努力之下,终于有人开始尝试着钻研推理那些可能性。 这不推不知道,一推吓一跳。 发现他的许多观点貌似绝无可能,但细细推敲其实都是可行的。 有不少人则觉得重真的思想发人省醒,往往一语中的,惊醒梦中之人。 这些人就要有浑厚的学识和夯实的历练了,若是卢象观、黄宗羲、顾炎武在此,必定便是这样的人。 “喜欢教育人——这大概是穿越者惯有的通病吧。”重真自嘲,偶尔也思念那片时空下的家乡,也很想去看看这片时空下的西施故里。 冬雪雪冬小大寒。 等到冬至将近的时候,求知若渴的寒门之士仍然不远千里前来求学。 就连大家闺秀、豪门千金,都不乏其人。 有了周玉凰一飞成凤的珠玉在前,有人想要博出位。 有人则纯粹觉得信王小哥哥的谈吐,实在是很有趣。 “人生,一定要有几次大扫除。我们不要总是洗澡,却从不洗涤自己的心灵。” 重真成为信王之后,带给大明的最大改变,无疑要数心灵的冲击了。 求变,求变。 “己巳战役”将临,求变已迫在眉睫。 “不要得过且过,等到敌人钢刀加身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居安思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是华夏先人一直都在强调的事情,却有多少人真的做到了呢?” 重真的想法在22世纪连哲学都算不上,但是在大明,却妥妥的一个哲学家。 尽管现在的许多人,连什么是哲学都还搞不清楚。 追击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遭受了建奴细作的迎头伏击,损失惨重。 不少厂卫因此而丧失信心,乃至风声鹤唳,即便是跑回了京师,仍心有余悸。 无需重真出面,刘侨便对这些懦弱者采取了绝不姑息的态度。 答案只有一个——临阵脱逃者,斩立决! 纷扬的大雪和喷溅的热血,将前门大街的菜市口渲染成了一片悲戚的色彩。 百姓们默默地看着,没有抻着脖子却面目麻木之人,也没有唯恐天下不乱拍手鼓噪之徒,许多人都在深思,深思为何就连跋扈的厂卫面对建奴,都会惨败。 “建奴,当真满万不可敌么?可是……不过就是几个细作啊!” 那些反而被激发起了汉家血性的厂卫,让迷茫的百姓找到了答案,得到了安慰。锦衣卫们对得起他们缇绮天下的飞鱼服,番子们也对得起那身黑衣。 即便无论单兵作战还是小队配合,与建奴相比都差距极大。 然而厂卫们前仆后继,谱写出了许多悲壮的篇章。 大多数的建奴细作都被死死地拖住了出关的脚步,有一些走投无路慌不择路的,甚至当地百姓都加入了痛打落水狗的行列当中。 这倒是出乎重真的预料,算是意外之喜。 “只有无畏,才能无惧。文明,不应惧怕野蛮。站起来吧,人们。” 重真的感慨,让周遇吉等人想起了那首在辽东脍炙人口的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说实话,以前他们并不理解,认为长城足以抵御一切游牧渔猎族的侵扰。 但是现在他们理解了,长城不足以抵挡建奴的脚步,能够抵御关外蛮汉的,唯有大明的倔强,华夏的文明,汉家的血性。 血肉长城,悲壮,惨烈,是一个民族于沉默中最具底蕴的怒吼。 大明华夏,华夏大明,拥有这份底蕴。 仅剩的建奴细作虽然杀伤了大量的厂卫,却是仓惶逃出明人之围追堵截的。 各处长城关卡里驻守的官兵们得到了锦衣令,也都派兵助战。 其中,以马兰峪这个小关卡的守军出力最巨,效率最高。 许多建奴细作本以来越小的关卡便越是容易穿透,就像他们来时那样。 却不想,唯独马兰峪是个例外,好多细作都是在马兰峪的防守辖区之内,被擒拿的,有一些甚至已经越过了长城,却仍旧一个大意便被擒拿了回去。 因为这座关口不但是戚大帅亲自督工修筑的,还来过一群从辽东而来之人。 待仅剩的建奴细作仓惶逃入了长城之外的莽莽群山,渔猎族的优越特点才充分展现出来,姜镶已经通晓追来的锦衣卫不可深追了。 可惜他们不听,小胜即认为天下无敌,一头扎进了群山之中。 结果,再一次遭受迎头伏击,损失比关内更加惨重。 因为能够逃出关外的建奴细作,无一不是堪比白甲兵般的存在。 他们一个个的都是天生的丛林猎手,布置陷阱不在话下。 锦衣卫的强弩、火铳,又受到了地域的最大限制。 此消彼长,自然一败涂地。 逃得性命的锦衣卫痛定思痛,倒也以血泪换取了一丝脱胎换骨的倾向。 “终有一天,我女真一族会突破长城,马踏中原!”等待许久都不再有不知死活的厂卫追来,仅剩的建奴细作终于对着长城的方向露出了残忍的冷笑。 然后,转身,往沈阳飞奔。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39章 多尔衮欲与大明针尖对麦芒 最先接到消息的,乃是多尔衮。 历经母妃殉葬之痛,再加上这几年的沉淀,这个昔日与重真对峙对战之人,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女真少年,而是一名富有心计的贝勒亲王。 他并未第一时间就去跟他的天聪大汗汇报,而是等到黄台吉派出去的细作以近乎爬的方式进入了沈阳,才动身前往大政殿。 两相印证,尤其是隶属于自己的那个细作的惨状,黄台吉终于确定在沈阳甚嚣尘上的那个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望着器宇轩昂的四小贝勒之首多尔衮,再偷眼看看自己已颇为明显的大肚腩,尤其是坐着的时候,即便是穿上汉家的宽大袍服也无法彻底掩饰。 每天凌晨起来,铜镜里的大汗已鬓角微白,眼角堆起了鱼尾纹。 黄台吉从未想过,坐上了汗位之后居然有如此多的事情要做,尤其是“效法大明改制八旗”,居然会受到如此大的阻力。 每次看到多尔衮,都觉得他被时光熏陶得越发年轻有力。 然而他,黄台吉,大金天聪之汗,却正在向着苍老、肥腻,迈进。 他深沉地盯着多尔衮,无喜无悲。 多尔衮也直视着他,无悲无喜。 两人就像两军对峙一般,进行着一场心照不宣的无声较量。 “罢了,终究是自己亏欠了他。” 许久,还是黄台吉眼神略一闪烁,结束了这番无声的对峙。 多尔衮见好就收,学着汉家的样子略一躬身作揖,便当作是行过礼了。 黄台吉微微点头,沉声说道:“这么说,明国皇帝与信王,确实正在争权。” 多尔衮觉得黄台吉的这句话就像是有所隐射,俊目一闪便回答道:“确切地说,是明国的信王正在夺取天启皇帝的权利。” “这小子确实成长了,这其中也有本汗的功劳啊。”黄台吉心里既欣慰又悲伤,因为放眼大金,除了他本人和代善,也就面前的这个少年,能够独当一面了。 代善年长,位高权重,黄台吉更加不放心把更多的权利交给他。 反倒是面前的这个少年,虽与自己仇深似海,然而在利益的面前…… 或者说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局势面前,不得不底下高傲的头颅,以一种近乎谦卑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去摄取大金八旗的权利。 若是过分,多尔衮也知道以目前的实力,无法承受黄台吉的怒火。 因此,多尔衮将仇恨深埋于心底,变得沉默,睿智,沉稳,奸诈,残酷…… 黄台吉忽然问道:“明国的那个信王,几岁了?” 多尔衮心中微凛,暗道自己果然还是不及兄长的城府,便道:“与臣弟相仿。” 黄台吉很满意多尔衮的坦陈,便轻笑道:“天启好歹也当了七年的明国皇帝了,就没有反制手段么?” 多尔衮瞬间觉得殿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洒然笑道:“他做了七年木匠皇帝。” 黄台吉大笑道:“与朕相比,孰强孰弱?” 多尔衮也大笑道:“与兄长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黄台吉终于满意了多尔衮的表演,轻叹道:“然而他阻挡了不但阻挡了父汗攻伐明国的脚步,也阻挡了你我兄弟攻略明国的步伐啊!” 登辽战役之前,多尔衮也从未考虑过明国居然会有主动挑起战事的胆量。 这是自萨尔浒大战之中从未有过之事,隔海相望的登莱袁可立也就只能在辽南海域小打小闹,东江的毛文龙更是只能在背地里搞搞偷袭。 然而不可否认,仅是这侧翼的两人,就曾一度把金国闹得鸡飞狗跳。 一场登莱战役,被明国称之为辽东半岛的地方被彻底收复,一下子就让金国面临着十分被动的尴尬局面。在这之前,多尔衮从未想过一片土地会有如此重要。 自从被黄台吉狠狠坑了一把之后,多尔衮每次与之对答都要思忖一遍。 于是,多尔衮略一思索之后说道:“这与天启帝并无关系,而是关宁军!” 这个回答让黄台吉感到很满意,因此这说明多尔衮并无帝王的眼界。 他更多的目光,仍着眼于军队。 黄台吉看着他道:“那么你觉得,我大金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打开局面?” 这个问题多尔衮已思索良久,因此不假思索道:“西征蒙古,东征朝鲜。” 黄台吉内心并不认可,但面上却没有否定,而是点点头道:“不失为一方良策,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多尔衮拱拱手道:“臣弟愚钝,还请大汗明示。” 黄台吉道:“从宁远到宁锦再到登辽,我们已在明国手上接连吃过三次败仗,女真铁骑威势暂损。若此时西征蒙古或者东征朝鲜,势必会遭遇强烈的抵抗。” 多尔衮道:“那么大汗的意思,是要继续攻伐明国,并取得一次大胜吗?” 黄台吉沉声道:“你不觉得此事已迫在眉睫了吗?” 多尔衮沉思道:“臣弟总觉得辽东腹地此起彼伏的起义,像是有人撺掇。” 黄台吉森然笑道:“这倒是你想多了。自我大金崛起,在与明国的针锋相对中接连取胜之后,明国的锦衣卫和东厂皆视辽东为虎狼死地,轻易不敢踏足。” 多尔衮若有所思道:“夜不收也已损耗殆尽,或许真是臣弟想多了。” 黄台吉道:“此次我方细作入关侦探,出关之时阻挠的也尽是东厂和锦衣卫。” 多尔衮找不到新的证据,只好点点头保持沉默。 黄台吉轻敲了几下手指,忽然说道:“此次本汗不打算御驾亲征。” 多尔衮沉寂已久的内心终于久违地躁动起来,豁然抬头看向他的大汗。 黄台吉继续道:“此次征明便由你挂帅,如何?” 多尔衮暗忖自己终于逮着了这个机会,面上则身心俱震,喊道:“大汗……” 黄台吉摆摆手道:“为兄现在只想知道,你会如何与明国针尖对麦芒?” 多尔衮道:“登辽巡抚袁可立那里水泼不进,目前看来采取的也尽是守势。倒是新起复的辽东巡抚袁崇焕带着他的关宁军摩拳擦掌,大有进军西平堡之势。”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40章 袁崇焕“五年平辽”的豪言壮志 黄台吉点点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汉家的这句话用在这个高傲的书生身上刚刚好。听说一回辽东,他便放出了五年平辽的豪言?” 多尔衮嗤之以鼻道:“确实如此。” 黄台吉饶有兴致道:“十四弟貌似对于这个老对手很是不屑?” 多尔衮道:“他的初衷乃是守住宁远,关宁锦州已是极限,如何平辽?别说是西平堡,便是被吴三桂经营许久的大凌河堡,也不见得能够守住。” 黄台吉道:“十四弟可是有所良策?” 多尔衮淡淡说道:“诱之决战。” 黄台吉略一思忖,便欣然道:“袁崇焕不满于天启帝对于他和袁可立的任命,急于求成之下,确实能够诱之于辽西平原东边的西平堡决战,然后大破之。” 多尔衮淡笑不语。 黄台吉盯着他又道:“缘何未闻十四弟提及东江毛文龙?” 多尔衮一手负在背后,一手端在腹前,继续笑而不语。 黄台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大笑道:“看来十四弟与为兄一样,早已想到用何种方法去打破困局。” 多尔衮见他的大汗终于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才点点头解释道:“就像宁锦之战里的蔡家楼台那样,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父汗善于用间,喜欢用间,身为他的儿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巧妙利用这一优势。” 黄台吉听他搬出了奴酋,心中十分恼怒,面上却欣然说道:“袁崇焕甫一抵达辽东,便如上次一般派遣使团前来沈阳,大概是在上一次的谍战之中尝到了甜头,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一介书生想与朕玩间,着实还嫩了些。” 多尔衮忽然主动说道:“那就和这次的入关谍战一样,我兄弟两人就用各自的方法,看看谁才能够更早地策反明国这些巡抚总兵的座下大将。” 黄台吉奋力一拍扶手道:“好!那便用实战证明,谁的方法才能使我大金冲破关宁登辽东江的束缚,如蝴蝶般破茧成蝶,冲破辽东的束缚!”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十四弟需要多少人马?” “三万精兵足矣!另使阿敏仍驻守镇江,大兄心思缜密,可南派遏制袁可立!” “十四弟的这些要求,为兄轻易便都满足!” “弟这便起行,便请八兄静候弟的捷报吧!”多尔衮拱拱手便转身离去。 黄台吉早就习惯了他这两年来以雷厉风行来掩饰对于自己的无礼,以及用不断地立功作势,来掩盖他心中对于自己的仇恨。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不对,快弱冠了,也不小了!这两年他的进步很快,父汗驾崩之后放眼大金,除朕之外也就只有大兄阿善,才能对之略加制衡了。豪格比他小几年,然而就算是到了他的年纪,也不见得能够攀上他的高度啊!” 黄台吉盯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心中不无忧虑。 别看多尔衮在大政殿里装得轻松自若,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走出大政殿迈下台阶,脱离黄台吉的目光注视之后,他是如何狂松一口气的。 用汗出如浆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每次回到府中之后,他更会大吃一顿,然后大睡一觉,来弥补心力的消耗。 没错,这兄弟两人看似和睦,言语之中也并无多少冲突。 然而其中的森然,其中的仇恨,其中的绵里藏针,唯有他兄弟二人才能体会。 这种状态和天启重真谈笑用兵、议政的关系,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黄台吉自然知道自己与多尔衮的关系,明面上看有多么微妙,暗中就有多少紧张。剑拔弩张,他有时候真的很佩服明国汉人的智慧。 简单的几个字拼凑成一个成语,便能将一些错综复杂的情境解释得很清楚。 想了许久,黄台吉也无法想出不用多尔衮,甚至如莽古泰阿敏那般逐步远离,逐步剥夺权利的妙计与理由来。 一来,大金除了自己与阿善之外,猛将极多,却唯独多尔衮能够担当大帅。 二来,多尔衮、阿济格、多铎三人,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之上,十分团结。 不像阿敏,便连与之同出舒尔哈齐一脉的济尔哈朗,都置身事外。莽古泰倒是有阿善照拂提点,然而鲁莽冲动,黄台吉只需略施手段,便可手到擒来。 三来,黄台吉内心当中超越奴酋的渴望无比强烈。因此才将年号定为“天聪”,除了与天启形成针锋相对之后,也是在暗示后天的聪慧比先天的命运更加重要。 抛开人格魅力,黄台吉有着青出于蓝的趋势。 至少乱糟糟的后金汗国经他之手,短短两年便已建立起了最基本的秩序。 那是一种十分森严的等级制度,无形,有质。 但是黄台吉的内心,也仍是十分笃信“天命”的。 因此思索良久仍旧得不到答案之后,他便轻声喃喃道:“有了多尔衮、阿善、阿敏这三个幌子,朕便可以抽身绕道,给明国来个突然袭击了。 以明的国力,断无可能将九边都打造得犹如如关宁那般坚固,如喜峰、大安、马兰峪、古北这样的长城关隘,必定能够一战而下。届时铁蹄所过,摧枯拉朽,朕倒要看看他天启如何调动所谓的九边精锐,对我女真铁骑进行围追堵截。 父汗一再嘱咐要我不可直捣大明腹心,朕便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兜兜转转,最终一定会将军队开到京师城下。那场景,仅是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啊!然而,此去山高路险,变数极多,多尔衮等人又只能牵制,朕还是去找徐亦欢测一卦吧。” “来人!” “大汗!” “更衣,去圣女那里!” “喳!” 黄台吉觊觎徐亦欢的美色很久了,他其实有个很伟大的梦想,便是将周边各族的美女都搜罗过来,蒙古、朝鲜、东瀛、大明。 徐亦欢在众多的汉家女子之中,无疑也是上上之姿。 再加上这个少女不但水灵而且机灵,学识也很丰富,就更加让人心向往之了。 唯一令人忌惮的地方,便是她那曾为国师的父亲对她的箴言了——克。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41章 徐亦欢对草衣卫的评价 克什么?克夫! 后金贵族刚开始也是不信这一套的,认为是徐道政故意捣鼓出来的把戏。 然而待少女姿色初显之时,有人上门提亲,婚事被迫敲定,媒人尚未将这消息回报那些个后金贵族马前卒,准新郎便已暴毙。 一连数次皆是如此,便也逐渐无人问津了。 徐亦欢就这样在虎狼环伺之地,低调而又艰难地保持着自己的冰清玉洁。 不过她乐得如此,因为自从五岁那年的惊鸿一瞥,她便已情根深种。 少女将所有初开的后开的情窦,都倾心于那个小时候很胖的家伙身上。 “这辈子,你逃不掉的。”徐亦欢从来未曾奢望过自己还能逃离后金,直到十一年后,小时候很胖的那个家伙长成了一个偏偏少女,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徐亦欢虽为少女,却已是个二手小娘们。 或许是遗传吧,老奴家的人就好这一口。 阿善好这口,多尔衮好这口,便连黄台吉……咳咳…… 他只是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军政之上而已,心内深处其实也是渴望的。 男人嘛,都是狗东西。 徐亦欢也很忧虑黄台吉最近总是有事没事来找自己。 或许是为了掩饰,又或许是为了弥补国师的缺憾,他还封自己为圣女。 “呸,谁稀罕!”徐亦欢狡黠的内心深处是极度鄙夷的。 但是每次黄台吉来,却又不得不智计百出地加以招待。 “人生最大的无奈,大概便是去忽悠不想看见之人吧。” 徐亦欢觉得最近自己的思维,总是显得很是跳脱。 是因为建奴大汗的垂涎么?不!不是的!都是因为那个少年的肆意接近! 一想起那个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徐亦欢的芳心就有着那么一丝的火热。 草衣卫!这是一群仅听名字就很令人惊讶的人,与锦衣卫针锋相对。 居然逐渐脱离了关宁体系,即将取代锦衣卫,成为大明隐藏得最深的存在! 草衣卫里的人,全部都是草根出身的卫国战士。 徐亦欢只是接触到了其中的冰山一角,便感受到了那股倔强的厚重力量。 如小草一般扎根于泥土之中,不用很深,也要求泥土很肥沃。 只需一捧泥土,一汪池水,甚至岩石缝里,都可生根。 充满着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徐亦欢觉得这才是最珍贵的,真的。 因为她知道,大明其实负担不起无休止的军费。 因此能够卫国最终救国的,只有这样一群草根卫士。 黄台吉穿着便衣来了,堂堂一国大汗,前来一介寡女的家中竟也偷偷摸摸的。 这要徐亦欢怎么看得起他嘛? 徐亦欢煮水,沏茶,与之保持着君臣的距离,相谈不甜不淡。 少女若有若无的芬芳,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感,才是最让黄台吉渴望的。 就像大明,明明摆在那里,明明所谓的九边重镇和万里长城漏洞百出。 然而女真,就是没能扣关,就是没能突入长城。 山海关,山海关。山海相符,一夫当关。 “难道进攻大明,就只有山海关这一条道路么?” 黄台吉捧着茶杯扯了许久的淡,终于道明了来意。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黄台吉忽然发现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小女子,比她仙风道骨的糟老头子更加难以对付。她浅笑着秀出两个梨涡,似乎啥都说了,又似乎啥都没说。 但不可否认,她的眼中确实充满着睿智,话中确实充满着玄机。 “也就是说,朕若付出了十成的努力,便至少有着七成半的把握?”黄台吉仔细琢磨着徐亦欢的这句话,得出了以上结论,并且越想越觉得正确。 他深深地忘了徐亦欢一眼,暗道:“如此女子若被朕收入后宫,于大金而言,多半是祸非福。其余不论,豪格的母妃就绝非她的对手。豪格已有强劲对手如多尔衮者,且多尔衮有兄弟相助,豪格却没有,唯一的优势也便只有母系一族了。 若是母妃遭受冷落,便再也斗不过他的几个叔叔了。难怪汉家有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样的言论,有些女人确实是看得却碰不得的。我黄台吉身为立志超越天命的天聪之汗,怎可因为一个女人,而将大金社稷拿来冒险?罢了,罢了。” 念及此处,黄台吉长身而起,道:“多谢圣女指点,夜已深,朕这便回宫了。” 徐亦欢眼波流转道:“时候尚早,大汗不再坐一会儿吗?” 自己堂堂油腻的后金大汗,竟在一个冰清玉洁的汉家女子面前落荒而逃。 黄台吉差点儿就不敢相信,这就是真实的自己。 “或许自己才做了两年的大汗,就真的苍老了二十年了。”月亮将他的影子投注在雪地里,黄台吉怔怔地望着那道发福了许多的身体,慨然叹息。 “大汗……”身后一道人影影子一般冒了出来。 黄台吉沉声喊道:“范文程!” “奴才在!”范文程将肩背佝偻得更加低了。 “你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单独来找国师之女。若还想再来,一定要阻止。” 黄台吉觉得自己与奴酋阿善还有多尔衮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贪恋美色。 “喳!”范文程巴不得他不要来找老对手的女儿,心内大喜,淡然应诺。 “陪朕走走吧,自从承袭了大汗之位,朕已多久未曾于雪夜漫步了?” 即将做出人生里面最重大的决定,即便是雄才大略如黄台吉者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赌徒,正准备孤注一掷。他喜欢冒险,这让他手心里面全是汗水。 已将自己的发型也改成了金钱鼠尾辫的范文程,巴不得这种与主子相处的机会多一些,忙不迭应道:“喳!” 黄台吉慢悠悠地踱起了步子,侍卫们默默地散在远处,唯他一人随在身后。 后金治下的沈阳宵禁十分森严,雪夜星空,清冷寂静。 严寒终于让黄台吉的中年热血冷却了下来,然而心中的那个念头非但没有减退,却反而更加深刻,略一沉吟,便出声喊道:“范先生……”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42章 毛文龙 莫非辽东的浪还不够大 范文程受宠若惊道:“奴才在!” “以你汉家子的目光来看,我大金就只有经由山海关攻略大明一途吗?” 范文程向来都是循着主子的意思来说话行事的。 然而这一次却有所不同,因为由山海关攻略大明乃是最近的一条道路。 他那征战一生无从败绩的前任主子,在那里遭遇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场惨败,并且直接导致了他变得忧郁,再加上一些老年病,最终撒手人寰。 现任主子承袭了前任主子所有的遗志,那么如果要改道而行,就会遭受极大阻力。大金西边毗邻蒙古,那么这份阻力不仅会来自于昔日的黄金家族后裔。 主要是八旗内部,如被压制已久的莽古泰、阿敏者,必定会强烈反对。 抛开这些阻力,辽东的西南,正南,东南,皆有明国军力,必然不会坐视。 因此,黄台吉的这个问题,由不得范文程不重视。 范文程蹙眉思索,忽而想起前任主子于宁远之败后,曾无意中说过的话。 “剪其羽翼,徐徐图之。”沉默许久的范文程,将这八个字缓缓说了出来。 黄台吉豁然转身盯着他道:“你如何会得知的?” 范文程匍匐于地道:“乃是先汗告知奴才的,若非大汗问询,奴才绝不透露。” 黄台吉盯着他的脊背看了许久,范文程直感觉犹如芒针在刺。 许久之后,黄台吉转开视线缓缓说道:“先绕道而行,能直捣腹心便直捣腹心,就像汉家心心念念的直捣黄龙那样。如若不能,便攻其侧翼,徐徐图之。” 范文程身体一松,直起身子再次拜伏于雪地之中,并且循着主子的话茬说道:“大汗圣明。待其羽翼尽除,仍可转道关宁,行最后一击。” 黄台吉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没错,难怪父汗总是尊你为范先生。” 范文程道:“大汗谬赞,奴才惶恐。” “起来吧。” “喳。”范文程依言起身,便连雪沫都没有拍打,任由其融于衣袍之间。 黄台吉见状便暗道:“看来这个奴才,确实已彻底融为女真,再非汉家书生!” 再说徐亦欢目送黄台吉的背影走出府门,关上门拴上门阀,才觉微微心安。 在虎狼环伺之地游走,就像在钢绳之上跳舞,动辄便有倾覆之险。 徐道政入狱已有两年多,至今都尚未释放。 便是徐亦欢也只能借着圣女的名头,每月探望一次。 且每一次的见面,都不得超过一刻钟,还必须在八旗子弟的监督之下说话。 父女连心,无需多言,仅是眼神交流,徐亦欢便可感受到那股坚定的信念。 因此就算是孑然一身,她也仍旧坚强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行着。 曲线救国,过程很长,见效很慢,难度极大,但一旦生效,或许便会极大。 徐道政父女两人都很节俭并且低调,虽未国事圣女,然府邸并不大。 然而背依着府门,徐亦欢仍感到府中空落落的,于此夜中,分外孤寂。 然孤寂的只是雪夜,并非她的芳心。不论远近,那个少年就在那里。 忽远忽近,那群草衣卫士就在这里,野火无法烧尽,冬雪无法掩埋。 春风一吹,便又是一场生机盎然。 “父亲的预言没有错,建奴必然受阻了关宁,却也不甘于受阻关宁。新的奴酋已打算绕道蒙古,攻略大明。那群草根卫士啥时候再出现呢?小女子要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那个注定成为我男人的少年。”徐亦欢双手合拳,默默地祈祷着。 祈祷着意中人的麾下,于那次昙花一现之后,再次奇迹般地出现,与其接洽。 徐亦欢不知道她所中意的那个小胖子,其实是个从后世而来的穿越者。 他早就知道黄台吉会绕道蒙古进攻大明,但这片时空下的历史已与他所知道的不尽相同,因此为了让这场震惊大明的“己巳之变”仍旧发生,还刻意去促成。 为了应对这次事件,令之向着有利于大明的方向转变,他都与天启都在努力。 腊月寒冬,登辽巡抚袁可立以辽东半岛为跳板,发动冬季攻势。 黄台吉时刻都在注意他的动向,派出大贝勒阿善,与之针锋相对。 阿善久经沙场,心思缜密,大妃殉葬之后经过两年的韬光养晦,眼界与统军能力皆有较大提升,与袁可立对峙亦不遑多让。 两人智计百出,将战争演绎成了艺术。 一时之间,辽南沿海处处烽烟,明金两军你来我往,兵来将挡。 阿善的优势仍在于传统的步骑配合,女真士卒的单兵作战能力也远胜明军。 袁可立的最大凭恃则除了较新型的火器,便在于充分利用舟船与海洋的机动性,往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好多次都令阿善火烧眉毛。 不过阿善也不是吃素的,偶尔几次居然张网以待,差点包了袁可立的饺子。 东江毛文龙受袁可立节制,为配合作战,便以侧击减轻他的正面压力。 但阿敏坐镇镇江堡,死死地守着鸭绿江口,不给毛文龙以可趁之机。 毛文龙无奈,只得退回皮岛。 倒是他的三名部下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率船队梭巡海上,寻找战机。 毛文龙出于大局考虑,在三人地再三请求之下,便将袁可立拨付给皮岛军的三尊红夷大炮,分别托付给了三人,还谆谆嘱咐:“此乃国之利器,切记慎之啊!” 尚可喜三人满口答应,欢天喜地。 望着三人杨帆远去,毛文龙手持天启暗中御赐的尚方宝剑,表情深沉。 柱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走过来轻声喊道:“毛总兵……” 毛文龙沉声说道:“这三个都是与某出生入死的兄弟啊,你却让某试探他们。” 柱子笑道:“毛总兵若非心中也有疑惑,就不会同意了。您是总兵,又手握尚方宝剑,斩我一介草根,还不是说句话的事儿。” 毛文龙咬牙道:“三个沙场老将,三尊红夷大炮,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 柱子笑道:“我们的教练常说,大浪淘沙之后所剩下的,才是最珍贵的。” 毛文龙道:“莫非辽东的浪还不够大么?” 柱子点头微笑,暗忖道:“毛大帅不愧为毛大帅,这便是他对于辽东局势的领悟吧!”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43章 袁崇焕尚方宝剑的开光对象 对于这一点,柱子也曾有所疑惑。 然而深入后金占领区的腹地亲自求证之后,感受到那无形有质的层叠枷锁,亲眼看到汉家子非人般的生存状态,他便坚定摇头道:“不够!远远不够!” 毛文龙深深吸气道:“真难想象局势会朝着何种样的地步发展!若某的这三个老兄弟真的敢与建奴眉来眼去,某定叫他们试试尚方宝剑是否犀利!” 沉默稍顷,柱子突然一改之前的轻松语气,沉声说道:“若是袁大帅手持尚方宝剑前来东江,不论他说什么,还请毛总兵如实回答,万不可让他找到由头。” 毛文龙也是个老兵油子,闻言便道:“怎么?他还想来东江找某的茬?” 柱子郑重说道:“总之真到了那个时候,切记总兵您是受袁公节制的。” 毛文龙豁然变色,转头看向柱子道:“难不成他还想对某不利?” 柱子没有说话,然而神情非常郑重。 “不对!袁崇焕没有尚方宝剑,可老子却有!”毛文龙龇着牙道。 柱子笑道:“或许很快,袁大帅便也能拥有尚方宝剑了。” “什么!”毛文龙闻言,虎躯一震,心中危机感顿生。 “毛总兵守岛辛苦,牵制建奴更是极其坚信,还请受某一礼。” 柱子说着,立正敬礼。 毛文龙历经阵仗,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他已从某些渠道听说过这番动作,唯独没有见过。 首次相见,觉得挺郑重的,便也转过身来,似模似样地回了一礼。 礼毕,四目交投。毛文龙眼光入刀,柱子一介草根,竟也丝毫不惧。 许久,毛文龙道:“听说草衣卫已脱离关宁体系,由信王殿下直接掌控?” 柱子欣然说道:“陛下有锦衣卫,殿下有草衣卫,锦上添花,相得益彰。” 毛文龙转回身去看向大海,叹道:“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改弦易辙了。” 柱子龇牙说道:“其实并没有,只是我们的教官受袁帅所托,正在保护信王。” 毛文龙点点头道:“信王殿下刚刚受封皇太弟,又被赋予了摄政朝纲的权利,看似是登上了权利的巅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却处于风口浪尖,确实更加需要小心保护。对了,你声声口口的教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柱子坚定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温情,道:“总兵可曾听过蝗虫之名?” 毛文龙愕然:“黄重真?他不是为救信王殿下,命丧于那场大火之中了么?” 柱子笑道:“我们的教官最擅隐藏身份,便连谍战后金都可轻易办到,大政殿里会群奴,怒怼奴狗范文程,福陵大战建奴贝勒多尔衮,怎可能轻易丧命?” 毛文龙点点头道:“倒也是。听说袁崇焕正以书信为方式,与新的奴酋展开又一轮的谍战。然而没了大蝗虫,效果很差,人黄台吉根本就不爱搭理他。” 柱子笑道:“不瞒毛总兵,袁帅此举,正好为我草衣卫作掩护。” 毛文龙骇然道:“你是说草衣卫已潜入沈阳?” 柱子道:“草衣卫,锦衣卫,总兵还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么?” 毛文龙略一沉吟,却仍不敢妄下决断。 柱子道:“锦衣卫是如何窝囊退出辽东的,草衣卫便要如何坚定扎下根去。” 心内的猜测得到证实,毛文龙由衷叹道:“某真佩服你们这群人的勇气。” 柱子笑道:“但是勇敢还不够,关键还得靠智谋。” 柱子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脑瓜子。 毛文龙顿时大怒道:“你是在讽刺老子只是一介莽夫吗?” 柱子大笑道:“若智取皮岛永久镇守之,并勇取镇江堡大捷的毛总兵都是莽夫,那这天下便再也没有儒将了。” 毛文龙摆摆手郝然道:“也没有你说得这般传奇啦!” 柱子仍旧大笑,毛文龙愤怒地看着他,稍顷之后忽然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就对了嘛,男人间的交谈,何须这般拐弯抹角。”目的已达,柱子暗道,“教练说得没错,毛总兵圆滑依旧,唯独就是丧失了一些血勇。” 关外三支抗金力量,就差袁崇焕没有尚方宝剑了,他正为此不懈努力。 天启看到了他的努力,就对重真说:“袁崇焕正厉兵秣马,准备进军西平堡呢,要不就赐他一柄尚方宝剑,以资鼓励吧?” 重真道:“就怕这家伙得了尚方宝剑,尾巴翘到天上去,惹出一些事端来。” 天启深深地看着重真道:“你对他的成见似乎很深呐。” 重真道:“臣弟只是在担心,这家伙得了尚方宝剑,会率先砍在自己人身上。” “尚方宝剑不就是用来……照你这么说是可以改变一下用途……”天启下意识地说到一半,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道,“你是说袁崇焕会凭此对袁公不利?” 重真摇头道:“袁公德高望重,与孙督师相交莫逆,袁崇焕倒还没有那么蠢。” 天启试探道:“那么,他有可能以袁公的麾下为目标进行试水?会是谁呢?” 重真浅笑着望着天启,静等他自己找到答案。 天启很快便身躯一震,豁然起立道:“东江毛文龙!真守皮岛的他,并非袁公直系麾下,名义之上却受袁公节制,袁崇焕一向对此不满,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尚方宝剑开光对象!” “吾皇圣明!”重真收敛笑容,郑重点头。 “他安敢!”天启勃然大怒。 重真忙道:“皇上息怒,臣弟也只是担忧而已。” 天启叹道:“事实已无数次地证明,你所担忧的事情总是有所依据的,都可以说是一种预言了。袁崇焕若想去东江皮岛,陆路是走不通的,只能乘海船走海路,势必要绕过辽东半岛,那片海域乃是袁公苦心经营的地盘,常有海船来往于登莱与半岛之间。不行,我得早点通知袁公,也好让他早做防范。” 重真轻笑道:“皇兄还请稍安勿躁,袁公怕是早就防着此事呢。” 天启追问道:“何以见得?快说与你哥听听。” 重真觉得天启最近似乎越来越心急了,权当他是身体开始好转,因此越发雷厉风行了,便也不作他想,而是说道:“皇上是否觉得,袁公之于袁帅总是反常?”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44章 近代文明衍生环境问题 天启学着老虎的样子歪着脑袋仔细一想,便像解决了一道数学难题的孩子般雀跃道:“对诶。别人捧袁崇焕,袁公便贬之。别人弹劾袁崇焕,袁公便赞之。” 重真拱手微微作揖道:“吾皇圣明。” 天启忽然坏笑着看向重真道:“既然有了袁公这道屏障,为兄还真想试试,吾弟的预言是否真的很准。” 重真这才察觉被天启带偏了,愕然道:“皇兄还是想赐予袁崇焕尚方宝剑?” 天启以略带哀求的语气道:“就赐他一柄吧,行不?我的摄政王弟弟!” 重真认真道:“臣弟观袁崇焕对于尚方宝剑,有着近乎偏执般的奢求,皇兄知道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吗?” 天启好奇道:“什么原因?” 重真解释道:“皇兄可还记得袁崇焕刚受孙督师的举荐,与他一同打造关宁防线,便因一名副总兵贪墨麾下兵将的军饷,从而将其立地斩首之事?” 天启点头道:“此事一度令天下哗然,朕虽居深宫热衷木工,但也有所听闻。” 重真继续道:“那皇兄可知孙督师于此事之后,曾失言说过一句话?” 天启如孙猴子般抓耳挠腮道:“我的好弟弟呀,你就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重真莞尔道:“孙督师说,你既非巡抚,又无尚方宝剑,怎可随意处决朝廷钦封的副总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袁崇焕偏执的性子,很容易误解成——老子若成了巡抚又有了尚方宝剑,别说是副总兵,便是总兵,也照砍不误!” 天启愕然道:“孙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时情急,倒也情有可原。”重真耸耸肩膀,忽又坏笑地看着道:“皇兄,据说袁崇焕是您的师弟?难怪你可着劲儿要赐他尚方宝剑呢,嘿嘿……” 天启看到他弟弟的这个笑容就来气,怒道:“你可以滚得远一点吗?” “得嘞,臣弟这便滚。”重真作势欲走。 “瞎激动啥?跟你闹着玩儿呢。”天启生怕他气翘头,一气就好几天不来找自己玩,最重要的是不给自己喝老酒,宫里的斯风老酒又快喝完了,不但自己每餐要喝,张皇后睡觉要小酌怡情,刘太后也会烫温了喝几盅。 于是,天启忙给了重真一个台阶,又认真地看着他道:“说实话,我还是不相信黄台吉会舍弃关宁这条近路,绕道蒙古寻觅战机。成功了也就罢了,若是失败了,岂非吃力不讨好?建奴八旗分属八王,诸王攻讦,便连他的汗位都会不稳。” 重真笑道:“皇兄都说了是寻觅战机,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天启皱眉道:“那个模仿我汉家取名的新奴酋,会不顾后顾之忧吗?” 重真知道天启所说的后顾之忧,乃是东江毛文龙,登辽袁可立,辽东袁崇焕这三方大明军力,便解释道:“黄台吉完全可以派遣他座下的贝勒诸王或佯攻或驻守,他本人则亲率大军绕道蒙古,试图进攻密云、古北、大安、马兰峪等关卡。” 天启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家伙不会这么愣吧?” 重真笑道:“或许黄台吉愣起来会比其父更甚,从其年号年可看出——天聪,更讲究后天的努力,在笃信天命的同时,更加坚信人的聪慧可以战胜一切。” 天启龇牙道:“你说建奴咋就这么喜欢跟我大明对着干呢?朕定年号为‘天启’,寓意天启盛世。奴酋就定年号为‘天命’,寓意他建奴大汗比我大明皇帝更加奉天承运,好不容易宾天了,他儿子还定年号为‘天聪’。这不扯淡么?” 天启说着,摊了摊手。 重真笑道:“这就是不自信的表现。处处模仿大明,又处处与大明较劲。若被其得势,还会处处否定大明呢。届时皇兄与我都会被抹黑,袁公则会被封杀。” 天启怒道:“怎可如此不要脸?为了守住我汉家文明,我俩一定要联起手来,将这群试图占我国土,屠我国民,奴我百姓的贼人气势,给打压下去。” 重真笑道:“理应如此,吾皇圣明。” 天启喝了口红茶,忽然又道:“对了吾弟,你继位之后会定个怎样的年号呢?” 既然已经是皇太弟又摄政朝纲了,再扭捏就显得做作了。 重真还知道天启此问必有深意,略一斟酌,便反问道:“皇兄以为如何呢?” 天启望着门外温暖的冬阳道:“吾弟陪朕出去走走吧。” “好嘞,虽说秋收冬藏,冬天是人体贮藏阳气的时候。然而生命在于运动,确实应该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也好。” 重真欣然牵住天启的胳膊来到室外,在铺着鹅卵石的坤宁宫里散步起来,小院被张皇后打理得很好,即便是冬日也并不显得萧条。 花草很少,因着重真,更多的土地都用来种植农作物了。 北方很冷,小冰河时期的北方更冷。 南方确实湿冷,但不一定能适应北方的严酷低温,这就是南北差别。 南方的冬天还可种个萝卜种个青菜,冰雪消融的开春就可以种蚕豆了。 但是北方不行,北方的冬天是没有绿菜的。 不过,孙元化团队对于火器的大力研究,推动的不仅仅是他的本职专业。 还有化学!尤其是孙元化不满足于以机括还对火器进行燧发,那很容易损坏,容易卡膛,于是在重真的启发之下,就开始从子弹和枪支技术上下功夫! 如果膛线枪,不论是前膛枪还是后膛枪,都表示着锻铁技艺的极大提升。 那么子弹的底火,便预示着大明在化学上的登堂入室。 化学确实可以解决不少聪明的华夏先人孜孜以求的问题,先解释,再解决。 这就是钻研精神,华夏人一以贯之,从未缺乏。 化学会对地球造成极大的污染,也能促进人类社会极大的所谓进步。 孙元化不明白边污染便治理的道理,重真一个没注意,香山的环境问题就很严重了,鬼见愁主峰尤其严重,以至于重真头几次去视察,都要戴口罩了。 以至于这个对于环境污染深恶痛绝的穿越者感慨道:“近代文明衍生环境问题啊!” 我来自大明辽东 第436章 天启给重真取年号——崇祯 “眼睛不可直视太阳,哪怕是闭着眼睛也不可以。”这些常识自然无需重真科普,身为一个历经大病思想成熟的皇帝,天启必定会分外珍惜自己的身体。 于是重真便慨然叹道:“是啊,若非是蝗虫英烈,臣弟便要被大火烧死了。” “便连为兄的命,也是蝗虫爱卿所救。为兄的病,也是因为蝗虫爱卿而开始好转。”天启低头,睁开眼睛,说道,“日月生辉,唯我大明,多么耀眼的存在啊!” 重真点点头道:“海姆立克急救法,臣弟已听周遇吉说过演示过,已然习得。” 他这般说辞,已是将他于大火之中捞出信王,对其进行施救的过程,打了一个时间上的擦边球。在没人刻意深究,推敲每一个细节的情况之下,很易混淆。 这是后世许多的政客,以及厮混于体制内的人,常用的手段。 正直的领导对于这群混球深恶痛绝,却又偏偏抓不住把柄。 一个个,都滑得跟涂抹了润滑油。 “如此甚好,也不枉蝗虫爱卿一番苦心。”天启略感欣慰,点点头沉默稍顷,忽而看向重真道,“吾弟觉得以‘崇祯’二字作为年号,怎么样?” 重真愕然道:“蝗虫爱卿的那个重真?” 天启道:“不,是崇尚武德的崇,福禄祯祥的祯。” “崇尚武德,福禄祯祥?这便是崇祯这个年号的由来和寓意么?”说实话,当从天启口中听见对这两个字的解释之时,重真确实有着瞬间的恍惚,喃喃念了两遍,便由衷单膝跪地道,“臣弟谢皇兄授予国本,赐予年号之恩。” 天启亦由衷弯腰托起这个“五弟”,道:“子非我,无需事事依我而行。” 重真略有哽咽道:“皇兄为了臣弟,当真是煞费苦心啦!” 天启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这般矫情作甚?本皇无子,而你又是本皇血脉最近的弟弟,从小到大也是你与我最亲,这个皇位不传给你传给谁?福王么?” “皇叔最近清减得厉害!”重真收敛感动,脸上洋溢起了冬阳般灿烂的笑容。 “就你这种刮油相,皇叔想不清减都难啊!”天启偷笑道。 重真摊摊手道:“没办法,是他自己说得了肥胖病,来京师就是求医减肥的。” 天启冷冷一笑,若说这个世界上谁最让这个老好人讨厌,福王无疑高居榜首。 早在年少时期,身为太子世子的朱由校,就没少活在福王的阴影当中。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天启的童年幸福时光,就是因为福王而破灭的。 因此重真对待福王的态度,很符合天启的胃口,手段更是让天启称善。 他冷哼一声道:“咱们的这位皇叔早年间就被咱们的爷爷给宠坏了,咱爹继位之后,虽然只做了月余的皇帝,对之却也以安抚为主。这让就其变本加厉,倒是朕对他忽冷忽热,不冷不淡,好歹安分了几年,却不想晚节不保……”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过明了,否则皇族之间就会起冲突,这对于目前的大明而言是不利的。如果说削藩就是杀猪,那么重真所采用的就是刮油,徐徐图之。 重真觉得,自己必定领会了洪武、永乐的一片苦心。 唯独不知万历爷爷知道了之后,会不会气得活过来,然后再死一次。 重真认为如果自己能让大明赢回萨尔浒之战,万历爷爷必定会原谅自己。 重真完全领会天启的意思,便道:“还请皇兄放心,对付皇叔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臣弟有的是办法。皇兄难道不觉得减肥这个说法很新鲜吗?” 天启心怀大慰道:“确实新鲜,脑满肠肥之人,就该帮助他们减减肥。” 重真笑道:“臣弟给皇叔定下的价格是一两黄金一两肉,皇兄觉得合适么?” 天启撅着嘴巴点点头道:“皇叔的肉金贵,一斤肉确实值十两黄金。” 福王的身上也就几百斤肉,就算全部割下来换成黄金,对于大明的军费开销而言也是杯水车薪,然而除了减肥,还可以有其他许多的由头。 基调既然已经定下来了,就需要说得那么明白了。无论天启还是重真,都对这样一个存在浑然不在意,兄弟俩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重真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宫寒体寒得到改善之后,张皇后的土地已经越来越好了。 艾灸还让天启的蝌蚪品质提升了好几个档次,既然身体没有问题,生育也就没有问题,那么天启为何还要急着立自己为皇太弟,还让自己摄政朝纲呢? 甚至现在,更是连年号都帮自己想好了。 言语之间,更有一种托付江山的味道。 确实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天启把脉了,重真捉住他的手腕,便将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了他心包经下的动脉之上。 天启的脉象,有点沉,有点急…… 此乃心脉有些受损的症状…… “怎会如此呢?皇兄不是已恢复过来了么?” 重真愕然看着天启,蓦然惊觉他的鬓角已微白,在灿烂的冬阳之下更加鲜艳,呈现出一片银白色的金色光辉,重真呐呐地张嘴叫道:“哥……” 重真隐含的担忧、关切,如一股暖流,流经天启的心田。 这一声“哥”,更是将他心内所有的冰寒尽皆融化了,觉得殚精竭虑为了他能够顺利继位,继位之后能够顺利掌控朝堂,所铺垫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慨然叹道:“我做皇帝的之前七年太过不羁啦,所以我想尽可能地弥补一下。你放心吧,我有数的,况且有你在我身边时时提点,再活十年不成问题。” 重真道:“十年哪够,皇兄定要长命百岁,一统江湖。” 天启大笑道:“一统江湖哪够,朕还要一统寰宇呢。唯独就是委屈了你,再也不能替朕外出督师了。多好的人才呐,浪费了呀。 你去西北转了一圈,黄土地任由风吹雨打,依旧稳固如山。沈炼来信告诉朕,这几年的三边税赋虽然都会减少许多,但老百姓都能安心种地了。 因此只要熬过了这几年,偌大西北就会有许多产出。朕多么希望你能去辽东转转,让黑土地也跟黄土地一样,成为再也无法从我大明割舍的存在。” 第437章 以重真的名义督师辽东 “黑土地虽族类众多,然到了后来并非大明离不开黑土,而是黑土离不开大明!” 天启的这一番见地让重真十分动容,他连忙谦虚道:“臣弟就怕外出督师后,又会有跳梁小丑出来对皇兄不利。” 天启突发奇想道:“要不你以蝗虫爱卿的名义去辽东转转?” 重真觉得就连自己这个穿越者,都有些不太跟得上天启跳脱的思维了。 但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妙计,因为外界早有传言,大蝗虫其实并未牺牲,而是暗中保护着自己这个“信王殿下”,于是便道:“皇兄,这不太合适吧?” 天启盯着他的眼睛道:“怎么?你不愿意?” 重真慨然叹道:“若此举能给牺牲的英烈带去一些安慰,臣弟何惜此身?” 天启大笑着拍拍重真的肩膀道:“不愧为朕的五弟。” 重真趁机道:“要不干脆就追封一下蝗虫英烈吧,免得师出无名啊。” 天启道:“那好吧,我本想让你继位之后亲自来做这件事情的,不对呀……” “怎么了吗?”重真看着眉头轻蹙的天启。 “若是旨意上写明了追封,那不是暴露你的身份了吗?” 重真对后世政客玩文字游戏的那一套门儿清,解决这样一个小问题还不是手到擒来,于是咧开嘴露出了蝗虫式笑容,道:“别写出来不就可以了。” 天启摩挲着一日不刮便满是胡渣的下巴道:“模棱两可?” 重真道:“模棱两可都不需要,只需按照给活人颁布嘉奖旨意的语气来就可以了,那群文人皆乃此道高手,自会得出自诩正确的答案。” 天启深以为然道:“东林确实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人。那给蝗虫英烈封个什么好呢?总兵是必然的,还应该加个什么头衔呢?兵部侍郎?” “臣弟打算直奔东江皮岛,只怕这些职衔都压不住手持尚方宝剑的袁崇焕,不若就干脆来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吧?”重真龇了龇牙道。 这本是属于未来卢象升的荣耀,却不想被自己捷足先登了。 “莫非自己穿越而来,就是来跟这些历史著名人物抢功劳抢荣耀的?” 重真忽然觉得穿越历史真的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无论本属于多尔衮的“摄政王”,还是卢象升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都是自己建议,天启授意。 “你还真敢想。”天启吓了一跳,旋又皱眉道,“袁崇焕真的会去皮岛吗?” 重真微笑道:“要不试试吧,既可圆他尚方宝剑之梦,安抚他因受伤而躁动的内心,同时也可以试验一下臣弟的猜测是否正确。” 天启叹道:“你的猜测向来很准,也罢,就这么办吧。咱就试试袁崇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否担当得起大任来。” 重真躬身作揖道:“臣弟谨遵皇上谕令,吾皇圣明。” 天启挽住他的胳膊道:“有你替朕分担,真好。” 重真道:“有皇兄顶在臣弟的前面,这种感觉也很好。” 不远处的张皇后直起身子,一手握着小锄头一手轻轻捶打着柔软的腰肢,看到这兄弟情深的一幕,笑得很开心:“兄友弟恭在皇家,真的太难得了。” 老虎、黑熊、二狗一只占一个地方,午门、坤宁宫以及信王府门口。 没有什么比冬天趴在门口晒太阳,更加惬意的了。从坤宁宫经过午门回到信王府,看着三只眯眼享受却仍不失警惕的样子,重真还是挺满意的。 谷到底是经历过艰苦奋斗的人和灵兽,优秀的传统不会轻易丢弃。 天启雷厉风行,封重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旨意迅速下达。 重真的预料没有错,非但文臣,便连武将与百姓,都从这道旨意之中读书了“蝗虫未死,只是隐藏”的信息。 在重真预料之外的是,袁崇焕的尚方宝剑,居然也夹杂在这道旨意里面。 这让重真哭笑不得,如此一来,袁崇焕还不恨死自己? “看来东江皮岛之行,必定不会省心呐。”重真从王承恩手中接过圣旨,捧着暗道。毛文龙,他也确实很想见见。 袁可立得知此事已是半月之后,事已成局,便也没有反对。 他更加期盼他那弟子的到来,为此每日笑得合不拢嘴,殷切期盼。 重真忙完手头之事,于小寒岁月抵达登莱,乘舟经登辽海道,先抵辽东半岛。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死。”袁可立给了爱徒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师,近来身体可好?”重真对恩师来了一番望闻问切。 袁可立看着爱徒的茁壮,感受着爱徒的温情,老怀大慰道:“好,好得很呀。” 重真嬉笑道:“登辽巡抚比登莱巡抚开怀多了吧。” “哈哈哈,你小子,都成天下兵马大元帅啦,快赶上老夫咯。”袁可立的话语之中唯有欣慰,重真自知若换作袁崇焕,必定是一番羡慕嫉妒恨的挖苦讽刺。 或者,还会有所打压,以显示他“袁帅”的威风。 袁可立像是知道重真心中所想,便轻捋颌下一茬胡须道:“老夫终究还是未能阻止元素持有尚方宝剑。徒儿此去,可是要与这个‘本部院’会晤?” 重真从袁可立的话中鲜有地听出了一丝愠怒,便知袁崇焕起复回到辽东之后,必定没少与袁可立发生一些言辞上的暗中交锋,便道:“老师高义。” 袁可立体会到了爱徒的安慰,转身眺望大海,那是关宁防线的方向,就像一个能洞察世事的智者,沉声叹道:“希望元素能够明白,此实乃皇上对他的考量。” 重真微微躬身道:“老师英明。” 袁可立转回身上下打量着重真道:“不错,真的成长了。” 重真谦虚道:“老师谬赞。” “可还记得为师说过的建言?” “考状元?” “哈哈哈,徒儿深知老夫之心。”重真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袁可立的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开怀,便知他的抑郁症已经完全好了。 与两年前登莱初见的时候相比形同天壤。 重真很欣慰于自己的努力,能够改变这片时空下的抗金英雄。 不止是助他达成了人生上的转变,也让抗金事业往好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 第438章 会晤恩师可立 抵达东江皮岛 登辽战役的胜利,重真觉得等到大明真正涅槃重生,回顾这段历史,完全可以推到将这场战役推到一个新的高度上,其意义远超宁远、宁锦大捷。 因为这场战役是由大明主动发起的,进攻性质上的胜利。 袁可立远较袁崇焕年迈,却比之更具进取之心。 袁可立没有打断爱徒的有感思索,待其轻轻点头之后才又道:“元素生性孤傲,老夫这个登辽巡抚对他打击甚大。为了与老夫一较长短,此去东江必定力压毛文龙,甚至干得出矫诏斩杀这种惊天之事来,徒儿此去,可能阻止?” 重真嬉笑道:“大帅有尚方宝剑,徒儿也有尚方宝剑。” “汝钦?” “正是。” “哈哈哈,世宗皇帝的御赐宝剑,确实能够力压元素的尚方宝剑。但是徒儿可别忘了,你曾是他的部下,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老师,您可不可以不要像皇上那般时时提点徒弟?” 袁可立再次大笑,大力拍拍重真的肩膀道:“确实成长了,真的很不错。” 重真嘻嘻笑道:“再不然,徒弟这里还有信王殿下御赐的贴身金牌呢。” 袁可立突然凑近重真道:“听说信王妃曾经送过你一方玉佩?” 这方玉佩在坐实重真信王身份的时候,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 重真至今回想都觉得这场穿越就像一场梦,一场无比真实也无比光怪陆离的梦:“不知待到梦醒时分,会否再次回到那个飞机大炮特战之士的热血时代里。” 重真独自一人遥看牵牛织女星时,脑海当中经常产生这样的念头。 然而就算是梦境,他也必须将之持续下去。 哪怕这个现阶段还算美妙的梦,最终衍变成了令华夏深深压抑的梦魇。 这便是重真的决心!不畏过去,无惧将来! 重真估摸那个侍卫长把自己错认为信王的时候,就是因为看到了这枚玉佩。 因为那天进宫面圣,重真就佩戴了一下,毕竟这是他最值钱的身外之物。 反正佩戴在铠甲里面,不愁别人会看见,从而怀疑他跟信王妃的关系。 没想到为了去救信王府的大火,铠甲一脱,自然而然也就面向世人了。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知情者只要是有点脑子,就不会随意乱嚼舌根子,以免惹祸上身,于是重真便愕然道:“没有啊,这怎么可能呢?” 袁可立当即一脸正气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明明是有,你怎么可以说没有呢?以后出去不要跟别人说我是你师傅。” 重真惊呆了,没想到袁可立居然是这样的人,如此的八卦。 正气将他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掩藏得很好,幸好他的双眼便如孙猴子的火眼金睛那样,因为穿越重生而与经受八卦炉的锻造无异。 看似寻常,却可洞察这个世间许许多多的掩饰。 袁可立并无恶意,对他的这个表情也很是满意,便又偷笑道:“是张盘告诉为师的。” 重真当即愤然道:“果然是他。” 袁可立嘎嘎大笑,八卦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重真气着气着,忽然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倏止,师徒两人相视一眼,再次大笑。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就像这般神奇而又不可名状地缠绵着。 许多人的人生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论是友是敌。 于这师徒二人而言,一切情感,一切布局,皆在不言之中。 袁可立还是那个袁可立,重真也还是那个重真。 两人都未因身份的拔高而又丝毫转变——不忘初心。 一夜促膝长谈,把酒言欢。 第二日清晨,重真告别抗金英雄、恩师袁可立,乘舟北上,前往东江皮岛。 整个黄海海域都在袁可立的掌控之中,觉华水师又素来与登辽水军有所联系,因此袁可立怎么可能不知道袁崇焕也已乘舟前往皮岛。 就连他所乘坐的哪艘海船都知道——破冰号。 这一年的冬天,辽东湾海面薄冰,破冰号破冰前行,后重真一日抵达皮岛。 毛文龙把重真当作了真的重真,热情地招待了他,对他一个后生执礼甚恭。 那元帅长元帅短的狗腿架势,把重真恨得差点儿拿出尚方宝剑砍了他。 重真好歹忍住了,因为皮岛的海鲜还不错。 而且皮岛在后世属于朝鲜,并不归属华夏。 因此重真对于收复皮岛并且长久占据的毛文龙,多少还是挺佩服的。 虽然毛文龙越来越有把皮岛当作自己海贼王老巢的倾向。 皮岛是在后续那个封建朝代治下,大手一挥,满不在乎,被朝鲜柔性侵占的。 重真的故土情节很重,因此一来到此,并不是奔赴酒宴,而是巡视海岛。 直至日头在海平面上消失,海岛与海面都沉浸于一片万籁的黑夜。 唯独海浪以一种奇特的节奏,不断地拍打着海岸,似乎想将海岛吞噬。 然而,不论海浪大是不大,海岛就在那里,无悲无喜。 月亮取代了日头在黑夜里的位置,日月轮转,总有生辉。 这一夜,月明星稀,皮岛干冷之中带着潮润。 “星光,其实也是太阳的光辉。”毛文龙听不懂重真的这句感叹,然而接下来的那一句古诗却听懂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好诗,好诗啊。”毛文龙轻轻地拍打着粗糙的手掌。 重真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才不相信他会连没有读过这句诗呢。 尽管在重真眼前所展现出来的毛文龙毛大帅,确实属于不学无术的那一类。 然而镇守东江骚扰后金,为华夏拓土开疆,是狗腿还是象牙,又有啥关系呢? 毛文龙觉得重真这个读过书的武将,显然是拿古诗在表达与自己的一见如故。因此,趁机热情地邀请他奔赴酒宴。 重真本想出淤泥而不染的,但终究拗不过污泥们的热情,大笑着与之同流合污。欣然拍开三年醇斯风老酒的封泥,为自己与皮岛诸将添满大碗,一饮而尽。 这些酒,还有一百头猪,都是他奉天启与信王之命,拿来犒赏皮岛军的。 第439章 重真的绰号 炮王兽王 同样是“帅”,重真可不是袁崇焕,小气。 唯独可怜了那一百头猪,漂洋过海就是来挨宰的。 这是重真唯一觉得对不起这些猪的地方。 但是重真觉得如果没有自己,毛文龙八成会成为那第一百零一头的猪。袁崇焕早就看毛文龙不顺眼了,此次前来,是打定了主意来立他辽东巡抚之威的。 在名义之上,毛文龙是受登辽巡抚袁可立节制的。 天启将他的官职改“登莱”而称“登辽”,未必没有警告袁崇焕的含义在内。 袁崇焕并无斩杀之权,但他非这样干不可! 因此在袁崇焕偏执的理解之内,若斩杀由袁可立节制的东江镇总兵官毛文龙,那便说明他辽东巡抚比登辽巡抚权势更大,威风更甚。 这是重真对袁崇焕的人性进行深入剖析之后,所得出的结论。 无论在原本的历史之上还是现在,袁崇焕斩杀毛文龙,都仅仅是因为一己私利。并且这私利很有可能仅仅就是因为他的私心在作祟,这私心叫作“虚名”。 重真对于虚名是深恶痛绝的,毕竟与那一百头猪如出一辙,人是很忌讳出名的。许多人奋斗一生达成了名利的顶峰,距离其挨宰的结局也就不远了。 高处不胜寒,除非他是刘邦、洪武之类的食物链最高端存在,否则便连枭雄陈友谅都无可避免这一悲催的结局。 在一片友好的热络氛围里,重真浑然便如来自辽东的一介大头兵那样,与东江皮岛的糙兵悍将们大快朵颐,插诨打科,哄笑声里尽讲一些荤段子。 重真提供酒肉,毛文龙提供海鲜,酒肉海鲜,管够。 人人都敞开了肚皮喝酒,吃肉,吃海鲜。 虽是冬季,但也丰盛。重真由此推测,毛文龙的皮岛生活,足够奢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毛文龙秉承了华夏凡人的优良传统,频频向着重真敬酒,想在酒桌之上就把事情办了,至于要办什么样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反正敬领导酒就对了。 重真海量,绍兴人喝老酒更是一绝。 非但来者不拒,还要回敬,一来二去,一群爷们就都醉醺醺的了。 有几个中层将领更是跑到外面狂吐起来,真是浪费了吃下去的酒肉海鲜。 重真不满于他们的酒量,毛文龙及其心腹见了他的脸色,便卖力敬酒。 喝到后来,就连毛文龙这个酒虫都被干趴了好多次,又被重真呼喝着起来继续嗨。他的三个麾下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更被重真及其麾下灌得人五人六。 搂着毛文龙的肩膀,就直接称兄道弟起来。 黄晓腻袁七等人,却觉得这三人就算喝醉了酒,都显得那么假。 周遇吉没来,虽然他很想来,但重真觉得京师多少要留个智者,看着家里。、 老虎黑熊和二狗,也都在京师保护着家里人,避免之前的事情再发生。 属于将领阶层的三百坛酒终于喝完了,十头整猪也终于吃光了。 重真瞅瞅已有发福迹象的四个皮岛土豪,直摇头。 自从皮岛体系建立起来并且纯熟之后,他们的生活到底还是太过优越了,以至于御赐的酒肉都只能勉强吃喝下去,可见他们满肚子的都是肥肠。 重真的轻咳根本就唤不醒这几个彻底沉醉了的人,直到他拍起了桌子,这才茫然顾盼。他看着尚可喜三人,咧嘴笑道:“尔等可知我乃是大炮的行家?” 谷尚可喜三人一点儿都没有帮助毛文龙这个大土豪,给客人泡茶醒酒的自觉,反而一个比一个嬉皮笑脸,尚可喜道:“元帅炮王之名,属下等自然是听说过的。” 孔有德点头如啄米道:“是啊是啊,想当年元帅尚为辽东关宁一小兵的时候,宁远城头炮轰奴酋,令其知难而退,元帅也一炮而红,何其壮哉。” 耿精忠道:“我等也很想成为元帅这样的人啊,因此……” 重真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因此就把登辽巡抚袁可立,也是本帅恩师配备给毛总兵的大炮,搬到了你们的船上?” 三人大惊道:“啊?元帅怎连这都知晓?” 重真冷冷一笑道:“你别管本帅是如何知晓的,锦衣卫缇绮天下……” 他说到一半忽然又不说了,如此欲盖弥彰,直令孔有德三人瞪大了双眼。 重真再次使用出了他的大棒子加胡萝卜政策,挥挥手安慰道:“尔等也无需太过担心,只要不乱来,就不会有问题。” “是是是,属下等谨遵元帅教诲。” 三个半老中年向着一个弱冠少年作揖打拱,那感觉着实有够怪。 但怪就怪在,三人似乎乐此不疲。 重真内心鄙夷,便吓唬他们道:“尔等或许不知,大炮的保养是非常重要的,需要时时检修养护,否则哑炮倒还算了,炸膛可就事儿大了。” “啊?这……还有这等事情?那铁疙瘩看着威武,咋这么金贵呢?” 敌人的惊慌就是自己的愉快,重真乐得他们大惊小怪,便继续道:“那三尊红衣大炮在哪儿呢?本帅身为开炮的行家,就顺带为尔等检修一番吧。” “啊?这……”三人大惊。 “怎么?莫非本帅不够资格?”重真斜睨。 “不,不是的……”三人慌忙摆手,动作神情都充满了掩饰的味道。 “那是尔等将大炮资敌了?”重真的语气变冷。 “不不不……”尚可喜和耿精忠汗如雨下。 “不,不是的。”孔有德急中生智,道,“大炮装在船上,今夜太晚了……” “那明天?”重真忽然启齿一笑。 尚可喜三人瞬间觉得内心一松,尬笑道:“是是是,好好好……” 重真懒得理会这三个酒肉朋友,看向毛文龙道:“那今天要不就先这样?” 原本昏昏欲睡的毛文龙听到这句话,头一支就趴在了酒桌上。 虽然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却打起了愉快的小呼噜。 “毛帅!”尚可喜三人再次大惊。 重真摆摆手道:“尔等可知本帅除了炮王之名,还有哪些称号?” “还有哪些?”耿精忠愣然。 “兽王?黄小元帅毕竟有三头猛兽宠物!”尚可喜若有所思,显得咋咋呼呼。 第440章 与毛文龙称兄道弟 孔有德道:“不是不是,小元帅擅长医术,在关宁军中还有着小医仙之名。” 重真狠狠瞪了这个口没遮拦的家伙一眼道:“你才小医仙,老子是纯爷们。” “哦,对对对。是药王,药王。信王殿下献给皇上的药方,必定是出自小元帅之手吧?”孔有德忙纠正道,眼眸深处闪过深沉之光一闪而过。 这隐晦之光逃不过重真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药王某家不敢当,然而外科圣手,放眼天下某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是是是,小元帅壮士断腕之名,我等早有耳闻。”孔有德道。 重真忽然觉得毛文龙之所以会被袁崇焕斩首,未必没有孔有德暗中的推波助澜在里面,因为据他所知,这家伙垂涎皮岛总兵的位置已经很久了。 这家伙绵里藏针的,堪称笑面虎,确实需要多加防备。 重真大怒,捉起酒桌上的酒碗就砸了过去,吼道:“滚出去!” 孔有德一把接住酒碗倒了碗酒,一饮而尽后才抱拳说道:“属下告退。” 尚可喜与耿精忠如他一般,皆以碗中酒作别。 到了室外,冷风一吹,三人的酒意顿时就清醒了一大半。 三个烛光下喝酒喝得人五人六的副总兵,来到黑暗里顿时变作了一片精明。 相互瞅瞅,彼此都可在黑夜里让眼睛放光。 短暂的沉默之后,尚可喜率先道:“如何?” 耿精忠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孔有德。 孔有德略一沉吟道:“少年得志者必定眼高于顶,难成大器。就算他是诸葛亮,咱三个臭皮匠还顶不过他一介毛头小子么?” 尚可喜深以为然道:“没错,成大器者还得是我等晚成者。” 耿精忠望着二人,深深一吸,缓缓呼气,重重点头。 毛文龙的麾下都走了,重真的麾下便也退到了屋外。 将这满盘狼藉的酒场,留给一老一少,一将一帅。 黄晓腻知道,接下来的这盘棋局,属于这两个真正的对弈者,过几天或许还会加上一个袁崇焕“袁帅”。 但是他有信心待到传说里的“袁帅”抵达东江皮岛之时,小元帅与毛大帅难分难解的棋局已成定局。 便是“袁帅”技高一筹,也只能面对两人之间“楚河汉界”而喟然兴叹。 而据他所知,“袁帅”完全不具备汉家高祖悍然跨过“楚河汉界”的气魄。 回想这一路行来,黄晓腻忽然觉得,自家小元帅身在局中又似乎总是有游离于棋盘之外。有时如一个对弈者,有时又如一个观棋者。 有时笑而不语,有时偏又杀招迭出。 至于孔有德等或装傻或深沉或言语暗带讽刺的三人,黄晓腻嗤之以鼻。 “他们,也配与袁帅对弈?” 重真走过去推推毛文龙强壮的臂膀,道:“行了,别睡了,快醒过来吧。” 毛文龙揉着惺忪的睡眼醒过来,茫然道:“天亮了吗?” 重真冷笑道:“毛帅尽管继续装,希望元帅来了之后,你还能蒙混过关。” 毛文龙愠怒道:“某乃受袁公节制尔,他一介辽东巡抚,凭什么质问于我!” 重真觉得他这半文半白的酒话很好笑,就道:“他可不止会质问你哦。” 毛文龙道:“那他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敢斩了老子。” 重真认真地点点头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毛文龙沉声道:“你的草衣卫之前已将一切的可能都跟我说了。” 重真道:“那毛帅觉得这种可能是否有可能成真呢?” 毛文龙咬牙道:“老子也有尚方宝剑,他缘何会有这个胆子?” 重真微微一叹道:“毛帅可千万不要和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愣头青去讲理。” 毛文龙倒了满满一碗酒一口喝干,双目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道:“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我毛文龙自辽阳之战后起于微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重真坐下来也倒满一碗酒,自顾自与毛文龙碰了碰,一饮而尽后道:“我再跟毛帅强调一遍,这完全是袁崇焕个人的想法,与朝廷一点干系都没有。” “小元帅就不要再‘毛帅毛帅’地叫我了,毛某受之有愧。”毛文龙苦涩道。 重真点点头继续道:“毛大哥也不要再叫某‘小元帅’了,我曾是袁帅从属,你名义上受袁公节制,便以兄弟相称吧,如何?” 毛文龙一直都想在朝中找个靠山,就是觉得袁可立太过清缴,因此才会腆着脸去巴结同为文官出身的袁崇焕,没想到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还受其怨恨。 毛文龙心中何苦来哉,悔不当初。 重真的建议俨然成了他这段时间以来听过最好的消息了,慌忙站起欣然道:“贤弟乃是皇上钦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受摄政信王器重,这如何使得?” 重真听他先称自己为“贤弟”,又假意推脱,堂堂守岛大将说话如此模棱两可,心道袁崇焕大概就是从中抓住了他的把柄,才矫诏将之斩杀的。 他朝毛文龙拱拱手道:“我是袁公徒弟,毛大哥是袁公爱将,本就是兄弟。” 毛文龙却主动把住他的胳膊道:“好兄弟!” 重真也只能对他做同样的动作,道:“好兄弟。” 心中却道:“毛文龙贪得无厌的性格若不体现在金银之上,而是体现在对于土地的渴望之上,倒不失为一员拓边大将。” 二人重新落座,面对着面一手手肘放在酒桌上,一副闲谈的架势。 重真道:“毛兄勿怪,此事其实就是我根据袁帅的言行举止和性格特点,再结合当前形势做出的妄断,皇上和信王殿下还为此打了赌约。” 毛文龙羡慕道:“皇上压我赢还是信王殿下压我赢?” 重真解释道:“信王殿下对我信赖有加,觉得此事**不离十。皇上虽然觉得袁帅没有这个胆子,却也觉得很有可能,因此又嘱我到此一游。” 毛文龙呆了一呆,苦涩道:“是否妄断,旬日便可有结果了。” 重真安慰道:“毛兄无需忧虑,更无需愤恨,一切有愚弟,必保兄长无忧。” 第441章 袁崇焕真的要杀毛文龙 毛文龙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欣然为重真倒满酒,并满饮此碗。 酒碗顿在酒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两人相视,沉默稍顷,忽而大笑。 毛文龙的笑声之中,满是枭雄余韵。 重真的笑容却年轻,爽朗,大方。 “可怜并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输赢,唯独我一人在乎,可悲他却浑然未知。我如此推心置腹,可惜他却还是不肯敞开心扉。也罢,袁帅旬日便会抵达,我便打个时间差,以养护大炮为由,让这一帅一将先进行一番赤果果的博弈吧。” 袁崇焕迟来了三天,主要是袁可立在为他的爱徒争取时间。 他麾下水师战舰加强了渤海湾出口的巡弋,袁崇焕以为自己前往皮岛的举动仍旧是个秘密,于是小心翼翼地刻意回避。 以袁可立的心思缜密和认真态度,自己的地盘里蓦然出现一艘友军水师的战舰,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 不过他的麾下事先得到了他的军令,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使得袁崇焕陪着小心,像个贼偷一样冲出封锁,前往皮岛,试图偷人。 若是重真,如此殚精竭虑,是个美人,或者敌人,那还差不多。 至于友人,哪怕这个友人的麾下全是骄兵悍将,也不会这么做。 袁崇焕苟且着冲出渤海湾,低调地来到皮岛,等停泊在岛屿津口的时候,反而摆出了极大的阵仗,旌旗猎猎,战鼓轰隆,并且到达的时间极为突兀。 在数百关宁将士的簇拥之下,他一身便服戎装,负手缓缓步下甲板。 毛文龙带着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以及众多麾下,虽手忙脚乱,却也盛情相迎,可袁崇焕却始终虎着一张脸。 重真知道大炮的挪动殊为不易,哪怕是有了炮架,从大船之上挪到岸上来,也要颇费一番功夫。他体恤辅兵,只叫舵手将战船开到津口,他则上船检修。 还不叫四个皮岛头头里的任何一人陪同,因此袁崇焕到的时候,他刚巧不在。 这小子蔫儿坏,为了测试皮岛战船的性能,他还把船开到了海上去。 毛文龙派人去叫他的时候,只能远远地看见几片风帆。 得到手下偷偷禀报后的毛文龙,这才知道这小子的珍贵,气得直咬牙。又不能在袁崇焕面前表露出来,只好陪着笑脸,活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最讨厌模样。 幸好事先得到了草衣卫和重真的提示,因此面对袁崇焕的提问,都老实回答。 袁崇焕气势汹汹而来,挑三拣四,却挑不出毛病来,不仅有些气结。 有心发怒,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 总不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变个脸就把人土财主给祸祸了。 “这酒的味道咋比本帅府上的还好呢?要不这次先放过这个家伙?”袁崇焕百思不得其解,斯风老酒浇灭了他的怒火,悻悻欲走时,终于找到了答案。 然而毛文龙的三个麾下弄巧成拙,居然事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成筐成筐的金银,搬到了袁崇焕的破浪号座驾之上。 袁崇焕新收的几个袁氏心腹依然很憨,袁大袁二也不像跟着重真久了的袁七袁八那样,已然脱离了夯货的行列,并未及时禀报,于是他上船之后见了,立刻勃然大怒,一撩衣袍就跑下了船,去找毛文龙兴师问罪。 谷毛文龙正为送走了这位菩萨而松了口气,见他又脸色不善地回来了,便连额头的汗水都没有抹去,迎上去道:“崇焕吾兄为何又回来了?” 袁崇焕压抑许久的所有怒火,终因此言而彻底爆发了。 他戟指怒喝道:“毛文龙,你可知罪?” “千万不要和袁帅称兄道弟。”这是重真对毛文龙的告诫。 毛文龙自知失言,刚想补救,但前有袁崇焕的各种挑刺行为,现有他的当面指责,哪里挂得住脸面,便压抑着怒火道:“敢问袁帅,末将何罪之有?” 袁崇焕冷笑道:“你堂而行贿本部院,这还不算罪过吗?” 毛文龙愤然说道:“末将何曾有过行贿袁帅之举?” 袁崇焕忽而改冷笑为好整以暇,道:“若是本官能拿出证据,尔可愿伏罪?” 毛文龙心中“咯噔”一声,但碍于众目睽睽,若是此时示弱,便是丢了脸面,他镇守皮岛,底下一群骄兵悍将无不看其脸色行事,凭的不就一张糙脸么? 于是,毛文龙明知此举有险,还是硬着头皮道:“伏罪就伏罪,天上掉下碗大个疤,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又能捉起刀子与建奴厮杀。” “丘八就是丘八,只能说出此等糙言糙语。”袁崇焕冷然喝道,“来人!” “标下在!” 紧随于他的袁大袁二如标枪般站得笔直,这站如松的架势,气势非凡。 重真举着一支单筒望远镜看到了这一幕,欣然道:“不论如何,关宁军确有蜕变,不枉我在其中曾为一小兵。” “把箱子搬下来!”重真的角度刚好能看到袁崇焕的脸,他懂唇语。 “诺!”又见袁二大手奋力一挥,甲板上那几个脸生的袁氏亲兵,就把之前搬到船上的沉重箱子,又搬回了岸上。 望远镜质量不错,重真还看到他们脸上出现了不情愿的表情。 袁崇焕不怎么在乎金银,一直以来他都扮演着饱汉的角色,他所要的朝廷一般都会给,便连尚方宝剑之梦都已经实现了。 若是遗憾,大概也就只有蓟辽总督这个位置了…… “据说西北就要设立三边总督了,本部院这个蓟辽总督,也该提上日程了。”袁崇焕归根结底还是东林的人,如今东林势力如日中天,他认为只是迟早的事。 心念电转联系起这些,袁崇焕不无嘚瑟地看着毛文龙道:“如何?” 本是争取脸面之举,不想反被当众打脸。 毛文龙面色铁青地望向三个心腹麾下,沉声吼道:“这是到底是谁的主意?” 尚可喜三人垂着脑袋用眼角的余光相互瞥,就是不肯说话。 毛文龙恨恨地跺了跺脚,吼道:“尔等害死我了!” 第442章 建奴的“先进”战船和大炮 重真通过单筒望远镜看到他的这番动作,便挥手道:“毛哥急了,把船开过去吧。若真被袁崇焕给砍了,就可就玩过头了。” “诺。”袁大领命,当即便去传令。 船舱内的舵手水手们听见自家毛总兵有危险,无不卯足了劲儿开船划桨。 还有水手想把船帆给升起来,海风甚急,重真骂道:“你想船只搁浅么?此乃你家毛总兵的宝贝,若是磕坏了,尔等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 水手们无奈,只得眼睁睁感受着船只不疾不徐地距离皮岛越来越近。 隔得近了一些,隔着海面都能感受到岛上的火药味。 袁崇焕请出了被袁大用锦缎缠绕着的尚方宝剑,欲当场治毛文龙行贿之罪。 毛文龙破罐子破摔,也请出了自己的尚方宝剑与之针锋相对,迎着海风怒吼道:“你有尚方宝剑,某也有尚方宝剑,你凭啥治某之罪?” 袁崇焕何曾在辽东被这般顶撞过,气得在冬日的海风里瑟瑟颤抖。 幸好今年的冬天没有天启六年那般冷,否则这个要风度的家伙绝对被冻僵。 毛文龙的尚方宝剑是天启偷偷派人送来的,并未如袁崇焕般夹在重真被封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旨意里面昭告天下,因此袁某人还真未想到还有这一出。 一时情急,袁崇焕竟板着脸沉声道:“本部院还有皇上的中旨,你有吗?” 中旨就是不通过内阁,由大明皇帝私发给大臣的圣旨。 天启曾于批准关宁军“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之事上,对袁崇焕下过中旨。 因此才有袁崇焕急中生智,灵光一闪之言。 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读书,面对老师的提问脱口回答,既紧张而又期待肯定。 毛文龙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这句话,也气得在海风里直凌乱。 老实说,就算先前有着草衣卫柱子和重真的多番提醒,他仍不认为袁崇焕会有“矫诏”这个胆量,因此并不认为自己真会被其矫诏斩杀。 然而事实表明,历史确乎正在朝着那个姓黄的小子所预言的方向发展。 “矫诏!你这是矫诏!”毛文龙出离愤怒了,但终于是忍着没有把这句话吼出口。因为此言一出,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与袁崇焕,其一必死。 这个时候,他非常希望有个中间人,能站在中立的位置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 这个中间人其实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无关地位权势,只需说两句软话就行。 然而从袁崇焕说毛文龙行贿直到现在,尚可喜三人始终低头不语,更别说站出来替给予他们舞台的“毛总兵”说上一两句好话了。 他们也曾听说过袁崇焕的“壮举”,尚无尚方宝剑便敢立斩副总兵。 如今有了尚方宝剑,还有了皇上的圣旨,总兵晾他是不敢斩的。 那么随便找只替罪羊,斩个“毛总兵”底下的副总兵,便极有可能。 基于以上考虑,平日里“毛总兵长毛总兵短”,更是常跟毛总兵提这要求提那要求,而毛总兵基于兄弟情谊,也无不满足的三个副总兵,明哲保身。 毛文龙气得直发抖,一是因为自己热着脸巴结袁崇焕,换来的却是他的冷屁屁,还想斩杀自己立他辽东巡抚之威。二是因为底下养了一群白眼狼。 此时此刻,毛文龙无比想念那个说话很直但却不好听的草衣卫——柱子。 也很想念草衣卫的王牌教官——黄重真。 看到袁崇焕亲自手持尚方宝剑朝自己走来,毛文龙真的有点慌了。 放眼皮岛,谁能阻挡他?谁敢阻挡他? 重真通过单筒望远镜看到了毛文龙的怯场,微微叹息。或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富足惯了就变得惜命了,又或许他的人性之中就有着懦弱的因子。 总之在面对生死的时候,这个曾敢直面建奴兵甲之人,竟变得优柔寡断。 重真觉得明末就是这样的人太多,包括重真也是,才会导致大厦崩塌的。 眼看着袁崇焕一步步迫近毛文龙,他身后的袁大袁二跃跃欲试,再走几步便可探手将之擒拿,对于这两人的武技,重真还是很了解的。 因这两个本就孔武的憨憨皆受过自己的特训,尤其擅长擒拿之术。 “开炮吧。”重真淡淡下令道。 黄晓腻不知为何很喜欢听到这三个字,尤其喜欢在接到这道军令之后,卯足了劲儿中气十足地怒吼:“开炮!” 顿时,三尊分属于不同战船的红衣大炮,发出了如猛虎般的怒吼。 虽在海山,却仍震得皮岛岸上,其山也动,也地也摇。 其人心,更是摇曳惊惶。 “发生什么事情了?” “怎么回事?哪来的大炮?” “建奴来了!建奴来了!” 小兵们搞不清楚状况,极个别更是慌张地奔走相告起来。 “放屁!建奴最先进的船只就是木筏,曾称作这种最原始的船只前往东瀛抢女人!哪来的足可承载红衣大炮的战船!” 隐在暗中的草衣卫士,立刻将这些人的面孔,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这些都是建奴的细作,或被建奴收买了的人。我们无需当即便将之击杀,也是要用之顺藤摸瓜,如番薯一般迁出更多的萝卜和泥来。” “将他们比作番薯萝卜还有孕育万物的泥土,简直就是侮辱!” “水塘久无活水,总会有些淤泥的,我们的任务便是清理这些淤泥。” 草衣卫们眼神一触,微不可查地微微点头,在信念的支撑之下,充满力量。 有着谍战后金的经历,潜伏皮岛,简直如鱼得水。 作为红衣大炮的引进者,袁崇焕听到炮声之后还是比较镇定的,因为他听出了这款大炮乃是最老款的红衣大炮,而建奴就连这样的大炮都不曾拥有。 袁崇焕还是知己知彼的,知晓建奴所拥有的“最先进”大炮,就是于辽阳之战中缴获的虎蹲炮。 因为不善保存,不会保养,最重要的是不知所谓,大多都自然报废了。 仅剩的可堪一用的,也都被重真在宁远一役中,用红衣大炮给摧毁了。 第443章 耿精忠三人的内心苦涩 袁崇焕这个多愁善感之人,忽然有些想念重真,尽管他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多少让其有些嫉妒,至于自己的尚方宝剑夹在他的圣旨之中,更是让他极为不忿。 袁崇焕尚且不知重真已暗中督师辽东,并已早他几日来到了皮岛。 毛文龙也很想念重真小元帅,当真是才分开没多久就开始想念。 他也立刻就分辨出,这大炮就是属于他的。 “黄小元帅回来了,黄小元帅回来了。”毛文龙就像解脱了那样,欢呼着跑向海边,入目之处,赫然正是三艘乘着海风破浪而来的皮岛战船。 袁崇焕扭头也看到了,却愕然道:“哪个黄小元帅?” 毛文龙就像忽然开窍了,刚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眉开眼笑道:“哎呀我的袁大帅,还有哪个黄小元帅呀?当然是您麾下的那个黄小元帅咯。” “黄小元帅?黄重真?大蝗虫?”听到三声大炮声响的袁崇焕想起这三个称呼,足足怔愣了三秒,怒火正盛的心中再难波澜不惊,而是如同海浪拍打着海岸。 “是啊是啊,就是大蝗虫呀。”毛文龙乐开了花,救星来了。 不用被尚方宝剑斩首了,不用受到袁崇焕的逼迫了,他当然开心。 这种心情上的转变,就像地狱到天堂,就连榆木般的脑袋都快要开窍了。 原本气势迫人的袁崇焕却觉得自己抑郁了,沉默了下去,似乎在思想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那个曾为自己部下的“黄小元帅”。 “大帅,俺终于见到您啦。”初见之时那咋咋呼呼的一幕,仍历历在目。 转眼之间,这个大帅长大帅短的矛头小子,却已攀到了与自己一样的高度。 甚至,隐隐有着超越自己的架势。 天下兵马大元帅,虽说自己是巡抚统兵,按照文字游戏上来说,可以不归他统属,然后自己底下的兵将,原则他都有管辖的权利。 别说吴三桂、杨国柱、张吉莆……以及马世龙麾下的曹变蛟、崔宗荫、王朴、左良玉……就连他曾经的直系上司祖大寿,以及左辅朱梅这些老将。 他都有权管辖!他都有权管辖! “天啊,这还有天理吗?老子都恁大岁数了,他才几岁啊!”袁崇焕甚至觉得自己有着那么一瞬的疯癫,所幸他心志坚定,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负手而立,微笑,坦然面对。 底下出了个天下兵马大元帅?难道不值得高兴欣慰么?堂堂辽东巡抚,虽在心的最深处看不起那些没文化的丘八,但这点心胸还是有的。 且大蝗虫也不是没文化的丘八,而是有文化的军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多么旷古烁今的诗句啊。 袁崇焕很期待与重真的那一次见面,也如初见时那般,激情澎湃。 战船缓缓靠岸,多年不见,重真的气度沉稳了许多,身手仍如往日那般矫健。他通过跳板从甲板来到了岸上,一跳上岸就拨开张开臂章迎上来索抱的毛文龙。 而是径直走向袁崇焕,来到他的身边,上下看了看负手而立的他,然后一把张开双臂抱住,大小伙子做父亲的人了,声音却略带哽咽:“大帅,俺想死你啦。” 谷此话,与那句“大帅,俺终于见到你啦”,如出一撤,情感同样真挚。 袁崇焕也算是大起大落,念及过望,眼眶也有些湿润。 略一犹豫,他最终战胜了心中对于丘八的那丝排斥,探手拍打着重真的脊背,感受到其真的壮实了许多,便欣然笑道:“大蝗虫,某也很想你啊。” 两个大男人你想我我想你的,毛文龙却丝毫没有吐的冲动,反而很是羡慕。 二者分开,却仍把着手臂相互打量,见彼此都别来无恙,这才心安。 袁崇焕道:“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某差点以为是我害得关宁军失去了一员少年骁将,自你走后,吴三桂那小子便再也没有同龄人可以制衡了。” 重真大笑道:“我是袁帅的福将,福大命大,怎会如此轻易就身死?” 袁崇焕拍拍他的肩膀欣然道:“好,好啊。” 说实话,他尽管是进士出身,却也不知该如何该表达此时的喜悦。 堂堂进士,竟也词穷了。 重真放开袁崇焕的手臂,如当年在宁远城头时那般,“啪”的一个立正,行礼,吼道:“标下辽东抚顺黄重真,见过袁帅。” “等闲识的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鬓角斑白的中年儒生袁崇焕老怀大慰,哈哈大笑。 他也站直了身躯,右手在太阳穴边勾勒出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将这个源于面前这个少年的现代军礼,行得十分端正、庄重。 尚可喜三人终于敢抬起头彼此相视了,觉得这久别重逢的一幕好生无趣。 这三个自私的人,怎可能理解这样一种人与人间的真挚情感呢? 反倒是毛文龙,虽金钱至上,权利至上,越发想做皮岛的土皇帝。 却隐隐看懂了,也隐隐感受到了。尤其是同为一方统兵大将,自己的手下与袁崇焕曾经的部下,形成的对比何止是鲜明,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毛文龙恨恨瞪了尚可喜三人一眼,三人才刚抬头,便又羞赧地低下头去。 重真往往沙滩上受海潮冲刷的几个大箱子,也看向这三个家伙,道:“咋回事儿?某家送给大帅的箱子,缘何放在海边?不是早叫尔等搬到船上去吗?” 三人豁然抬头看向黄重真,毛文龙与袁崇焕也讶然扭头注视。 重真不理毛袁这对欢喜冤家,径自送给尚可喜三个家伙一人一记边腿,怒道:“看啥看?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将箱子搬到船上去,莫非还要某家亲自动手?” “哦,哦哦……”尊臀被一个毛头小子踢了一脚,三人心中极度不忿,然而无论袁帅还是毛总,皆对三人怒目而视,便也只能屁颠颠地充当搬运苦力。 因为人重真小元帅刻意将“亲自”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尚可喜三人若不亲自搬运,便是对他的极大不敬,尚方宝剑斩总兵或许还要请一道圣旨,然而斩他们三个却手拿把抓。 第444章 毛文龙憨至可爱的一面 其他人不说,至少袁崇焕这书呆子就敢于在尚未持有尚方宝剑之时,赫然斩杀一名犯了一点儿贪腐之罪的副总兵,更遑论如何尚方宝剑赫然在握? 威风凛凛,好一副儒将风范! 然而这儒将发起愣来,简直比他家带着几个人几条船就赫然来到皮岛捅建奴菊门的毛总兵,还要可怕三分。 耿精忠忽然意识到——袁帅、毛总、蝗虫,人手一把尚方宝剑,心中一阵苦涩。孔有德也觉得自己没有尚方宝剑的命,好苦好苦。 “老子非弄一把玩玩不可!”他与尚可喜合力抬着箱子,心中暗暗发着誓言。 在重真的思考当中,大明的覆灭里未必没有巡抚烂设与尚方宝剑乱赐予的因素,然而这种思索毕竟太过深沉。 在当世之人的眼里,巡抚与尚方宝剑,皆是光耀门楣里的荣耀。 重真目光炯炯地望着三个狗汉奸憋屈的背影上了甲板,暗道:“逆反的火种既已在尔等心中产生,那便休怪某家略加撩拨,以助长火焰的形成。只不过某既已穿越来到大明,无论是平行时空还是真的历史,尔等注定只能成为跳梁小丑。” 联系起正在大凌河堡干得风生水起的吴三桂,重真又暗道:“三藩?做梦!” 袁崇焕收回看向尚可喜三人的目光,看向重真炯炯有神道:“真的是你?” 重真大笑道:“袁帅觉得除了标下,谁还有这个能力搞到如此多的金银呢?” 毛文龙不愧为占据皮岛与后金周旋的老兵,之前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这时,才出声符合道:“是啊是啊,反正俺是绝对没有这个能力的。袁帅,俺皮岛军物资匮乏,还请袁帅体恤一二,奏请朝廷拨些金银,以充军资呐。” 袁崇焕其实恨就恨在,毛文龙分明是个丘八,却非要装成秀才“之乎者也”。 尤其是宁远大捷时写信过来时的那句——崇焕吾兄! 此时,听他一口一个“俺”,将丘八的粗俗体现得淋漓尽致,心中顿时略感安慰,冷哼道:“你不是受袁公节制的么?怎么他没奏请朝廷替你争取军资么?” 重真笑呵呵的,丝毫不以袁崇焕当着自己的面嘲讽袁可立为杵。 做人从政这一套,他早在前世保护家国政要时,便已学到了许多许多。 反倒是毛文龙尴尬道:“袁公……哎,袁帅您懂的。” 袁崇焕到底懂没懂,重真不知道。反正毛文龙肯定是懂了,因为袁崇焕那话根本就不好接,如论如何回答都是错误的。 可毛文龙这个老兵打了个马虎眼就过去,足见他游刃皮岛的功底。 袁崇焕见他还是不肯对自己坦诚,还是放着自己,便冷哼一声,拂袖不理。 任凭毛文龙人前人后如何殷勤叫唤,就是负手而立望着大海,似乎是在沉思。 毛文龙无奈,只好求助地望向重真。 重真哈哈一笑,挽起袁崇焕的胳膊便往皮岛内部走。 “你做甚?”袁崇焕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摆出来的儒雅架势被其破坏殆尽,可恨这家伙简直就是自己一手捧起来的心腹爱将,如今更是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轻易呵斥不得,不好像对待毛文龙那样对待之,当真是又气又急。 重真大笑道:“久别重逢,不与袁帅喝上个三天三夜,怎对得起关宁情谊?” 袁崇焕见他对待自己仍向过去那般礼遇、亲热,心中便顿感安慰。 陡又瞥见毛文龙迈着小碎步乐颠颠地跟在身旁,活像一个献殷勤的小丑,心中对其的愤恨已因重真的肆意冲刷而淡然了不少,便狠狠一眼瞪了过去。 毛文龙虽然再次被凶,却分明觉得与袁崇焕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心中反喜。 毛文龙治军哪有袁崇焕严谨,尤其关宁军有过重真近乎严苛的练兵。 与关宁军的秩序井然相比,皮岛的一切军人、军械,都显得乱糟糟的。 袁崇焕敏锐,分明觉得不但军理布置显得这般凌乱,就连军心都略显浮动。 小城的布局也显得很是凌乱,就仿佛当初仓促驻扎之后,就一直未曾改善。 一路行去,袁崇焕声色不动,心中却早已默默比较。 重真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就想笑,觉得这个鬓角斑白的儒雅进士,许多时候的思维真的很像一个孩子,意气用事。 “很好笑么?”袁崇焕感受到了,狠狠一眼瞪了过去。 重真嘻嘻一笑就蒙混了过去,袁崇焕顿觉莞尔,毛文龙却格外羡慕。 再次看到毛文龙尽显土鳖气质的皮岛总兵府后,袁崇焕终于释然了,不禁暗怪自己多少有些鲁莽:“之前咋没发现,这家伙其实也挺可爱的呢?” 袁崇焕斜睨了毛文龙一眼,喜得他乐颠颠地在前方做邀请的架势。 “还有什么比一方巡抚来总兵家中做客,更让人觉得光荣的么?”毛文龙想。 重真却窥斑见豹,暗自感慨道:“大明以文御武,文傲武卑的这丝风气哟……然而无妨,老子必定是要将这丝风气扭转过来,将军人的荣耀种在人们心间的。” 宾主落座,袁崇焕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首位,毛文龙坐在他的下首。其余人等一律屏退,唯独重真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倒酒侍奉。 就像当初在酒桌之上缓和满桂与袁崇焕的关系那样,重真再一次充当起了“小贰”这个角色,他非但没有因为地位的增长而反感,反而乐淘淘的。 面对毛文龙用双手端着酒碗的敬酒,袁崇焕径自就把碗中酒一饮而尽。 也是在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宁远的斯风老酒,为何会比不过皮岛的了。 袁崇焕几乎是以摔的方式,就酒碗放在了桌子上,另一手也重重拍下。 厚实的酒桌都因此而颤了一颤,喜欢看三国演义小人书的毛文龙,更是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袁崇焕这是在摔杯为号,马上就有会五百刀斧手冲进来。 转念一想:“皮岛是老子的地盘,该摔杯为号的,是老子啊!” 毛文龙这才一扬脖子把碗中之酒喝干,一滴都不剩,一滴都不洒。 那愤愤然的表情架势,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 第445章 袁崇焕和毛文龙的反思和化解 袁崇焕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他的动作,蓦然觉得这个粗俗的家伙不但可爱,还挺有趣:“蠢得可以。嗯,也不是没有资格做本部院的小弟。” 男人间的情感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一切都在酒里,有时候一言不合就可拔刀相向。眼看着两人喝了一碗泯恩仇的酒,重真为自己也斟满了一碗。 他放下酒坛,捧起酒碗,道:“这一碗酒,标下敬袁帅,敬毛总,敬岁月。” “敬岁月”三字,将一介进士与老兵的心,尽皆触动了。 彼此相视,蓦然察觉对方的鬓角皆已斑白。 不论巡抚还是总兵,不论公利还是私心,都是为了抵御后金建奴的入侵。 除却能力和投机钻营这种因素,这便是他们的初心。 “某为什么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袁崇焕默默反思。 毛文龙也想道:“俺好好当俺的东江总兵皮岛土皇帝,干哈非要巴结他呢?” 见二人默默,重真先为袁崇焕填满酒碗,再为毛文龙,最后才为自己。 然后他再次放下酒坛,用双手端起酒碗道:“这一碗,敬岁月里蹉跎的我们。” “时光如梭,岁月蹉跎。”袁崇焕默默一叹,端起酒碗。 毛文龙抹了一把粗糙的脸来掩饰自己眼底深处的热泪,端起酒碗。 三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咕咚,咕咚……” 随着喉结滚动,一切恩怨情仇,尽皆消弭于无形之中。 袁崇焕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大声道:“好酒!” 三人相视,尽皆大笑。 笑罢,重真看着袁崇焕道:“大帅可还记得,标下自极北之林南下西进,于此途中血刷镇北耻,大破抚顺关,谍战沈阳城,老锦州设伏的经历?” “都让你说全了,我能不记得吗?”袁崇焕摊摊手,旋即想起这小子从不无的放矢的个性,便又摩挲着颌下的微髯道,“你欲作甚?” 重真坏笑道:“标下想带大帅也体验一把这种感觉。” 毛文龙倒吸一口冷气,忙道:“黄小元帅,此事万万不可啊!” 袁崇焕瞪了他一眼,沉默稍顷,沉声说道:“你是说,自西向东?” 毛文龙可委屈了,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在为他的安危考虑,却吃力不讨好。 反倒是重真这个欲置袁崇焕于险地之人,颇受他的赞赏。 “毛总你还是不够了解咱们这位袁帅呀。”重真对着毛文龙大有深意地一瞥。 “难道俺这样说,是认定袁帅没有这个胆量?”毛文龙受其三番五次地提示启发,憨憨的微秃脑瓜子忽然有些开窍了,若有所思。 重真见状,现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便又看向袁崇焕轻笑道:“不错,寻一海域登陆,然后自西向东,直抵辽西平原。标下想去看看吴三桂那小子。” 此等壮举,袁崇焕仅是想想都觉得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便想轰然答应。 然而念及种种,念及身为关宁之统帅,牵连甚大,终究是有所犹豫。 其中缘由,重真一清二楚。 其实别说是袁崇焕,他也不再是那个师尊刚逝,懵懂无知的热血少年了。 他肩上所担负的责任,实比少年郎的酣畅热血,沉重百倍。 身处这片时空,他虽仍是少年,却深知中年人的不容易。 因此,重真忽而微叹道:“其实标下也就是随便说说,干系重大,不敢奢望。” “是啊,你我肩上的担子都很重啊,包括你也是。”袁崇焕深深叹息道。 毛文龙受宠若惊,忙不迭想要表态,却见袁崇焕随意地摆了摆手。 他尚自愣然纠结,重真却早已会意,为袁崇焕再添了满满一大碗棕黄之酒。 望着琥珀般的老酒,袁崇焕怔愣良久,忽然单手捏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这个儒雅中年却豪迈地一抹嘴角的酒渍,大声说道:“好酒!” “毛总,闲话休说,咱喝酒。”重真举碗示意。 “哦……哦哦!喝酒,咱喝酒!”始终慢半拍的毛文龙,连忙端碗赞助。 这一夜,三个出身不同,不同地位,不同年龄段的抗金翘楚,酩酊大醉。 醉后,出城,于冬日寒冷的海风之中,望向清冷的残月。 “誓守大明!”袁崇焕忽而大吼。 “誓守大明!”毛文龙跟腔。 “拂晓现日,入夜有月。日月生辉,唯我大明。”重真摘下徐文长的酒葫芦,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酒。 “你竟还有存货!” “袁帅,毛总,您二位也来上一口?这可是徐渭徐文长的酒葫芦哦。” “来来来,喝酒!喝酒!哈哈哈……” “据说徐文长活了一百零五岁?真的假的哦?蝗虫你可别骗我……” “是啊是啊,俺毛文龙书读得少……” “知道自己没文化就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嗝……”袁崇焕晃悠着身体打了一个绵长的酒嗝。 毛文龙趁机躲过了在他手里的古老酒葫芦:“袁帅你别把酒给喝完了,给标下剩一点儿!” 这一夜,豪迈至近乎癫狂的笑声,响彻整座皮岛。 三人彻底醉了,甚至取出尚方宝剑。 各自的手下心系三人,各自掌灯,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相随。 三人各自舞剑,醉里,挑灯…… “看剑!”袁崇焕大笑着一剑刺出,醉意朦胧。 毛文龙的武艺不比他差,睡意葱茏,却仍挥剑成功格挡,仿佛出于本能。 重真狷狂,举剑在他两人中间做了一次第三者。 他的尚方宝剑资格最老,二人有所顾忌,便都有所收敛。 老酒的后劲很足,酒意上涌,昏昏欲睡。 三人相视,大笑,如同颠佬,如同海啸,如同夜枭。 是夜,各自睡去,仍手舞足蹈,可见白日的一幕幕,对三人的烙印之深。 然而抗金,本就是件近乎癫狂之事。 不论毛文龙还是袁崇焕,都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别人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对于知道历史走向的重真来说,更是无异于伸出手臂阻挡历史潮流。 犹如一只螳螂使劲伸出手臂,试图阻挡滚滚而来的历史大车。 哪怕不自量力,然而怡然无畏,无惧。 汉家不认输,不服输。 一切情怀,金融于此。 第446章 吴三桂的忧虑 毛文龙化险为夷,仍守皮岛。想起袁崇焕的相迫,略有愤懑。 然念及重真的真诚,心中始终荡漾着一股暖流。尤其是重真答应他,每隔一月便向之供应最纯正的斯风老酒,成了他最为期待的一件事情。 迟到半日,他便望穿秋水。 重真终究没有带着袁崇焕于皮岛附近登陆,行那自西向东横穿辽东之壮举。 而是原路返回,先去往辽东半岛与袁可立会晤,二袁兵力,剑指后金。 袁可立带着袁崇焕与重真,视察了整个辽东半岛上被收复的城池。 袁崇焕再如何自傲自负,对于袁可立也是十分钦佩的。 尤其,是对其节制毛文龙、联合关宁军所发起的登辽战役。 那是自明金开展以来,首次由大明主动发起的胜利。袁崇焕虽取得过宁远、宁锦大捷,但自问若是更换位置,自己不一定能够做得比袁可立更好。 再往北就是千山,横亘在辽东半岛与辽东平原之间。 翻过千山山脉的广袤黑土地,仍被后金所占据着。 袁可立、袁崇焕、黄重真三人于永宁城头并排站立。 北望千山,啥都没说,然而收复辽东,守护大明的信念,始终于胸间回荡。 袁崇焕与重真于永宁西出入海,北上于辽东湾的辽南海域登陆,抵达辽西平原。然后骑乘快马,直奔大凌河堡。 自从重真率吴三桂修复大凌河堡并驻军,配合关宁侦察兵对建奴留在辽西平原上的建奴细作、骑兵进行肃清之后,这里就很少再有建奴骑兵活跃。 登辽战役之后,后金在辽东西、南、东三个方向皆需防备。 因此爪牙收缩,彻底退到了浑河以北,辽河以北。 整个辽西平原,便如当初的卡伦哨探一般,成了关宁骑兵的乐土。 不论铁骑还是普通的骑兵,皆在这片广袤的肥沃土地上纵马奔驰,享受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袁崇焕起复到来之后,继续督促他们加紧训练,未曾松懈。 同时还加紧屯田,以加强粮食储备。 到处都可看见到骑兵对练的身影,随处都可听见他们的喊杀。 也到处都可看到屯田农夫在田间忙碌,侍弄土体的身影。 屯田的军户很苦,每个人都要负责很大一片土地的耕耘。 然而在这些军户农夫苍老的脸上,重真看到的没有木讷凄苦,唯有喜悦。 昔日被后金占据着的荒芜的平原,被汉家收复才只年余,便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勤劳的农家将此当作一片乐土,失而复得,分外珍惜。 骑在马上一路行来,重真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点头。 他暗赞道:“关宁军虽珠玉在前,然登莱军后来居上,便并未骄傲也未气馁,而是仍旧刻苦训练,看来我对这支铁军的铸造军魂之举,成效还是有的。纪用这个太监大人也还不错,因参与劳动而开始改变,都快蜕变成农业专家了。” 放眼平原,冬麦济济,穗儿抽得很是夯实,略沉。 初雪已下,就像给这些可爱的农作物盖上了一叠薄薄的被子,煞是可爱。 袁崇焕放缓马速,像个歌唱家一样缓缓挥动大手道:“你看看,你看看……” “这都是袁帅为我打下的江山?”重真大笑抢白。 袁崇焕有胆子前往皮岛找毛文龙茬,还想一剑斩之,听到这话却吓了一大跳,狠狠瞪了重真一眼道:“别乱说话,你想跟毛文龙的部下那样坑他们的总兵吗?” 重真故作尴尬道:“原来大帅您都知道。” 袁崇焕冷哼道:“本帅对你小子的坏心思,还不是门儿清。” 重真嘻嘻笑道:“那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袁帅也……” “打住,打住。”袁崇焕怕了他层出不穷的马屁,赶忙叫停。 袁大袁二,袁七袁八彼此相视,曾经的兄弟又可以在一起战斗了,欣然微笑。 唯独的区别便是,袁七袁八已脱离了家丁的身份。 袁大袁二虽受袁崇焕信任,曾从不拖欠饷银,然而人性的解放对于自己的向往,正在大明汉家子的心中萌芽。 “至于后金建奴,只会以奴性制度,去深化封建,这是在开历史倒车。剃发易服两百六十八年,辫子绑久了,就不只是绑在脑袋上,还绑在心里。” 重真一直认为,这才是后金最令后世旁观者诟病的地方。 事实如此,无法反驳。 自辽南沿海到大凌河堡,袁崇焕打出的乃是辽东巡抚的旗号。 那一个大大的“袁”字镌刻在旌旗之上猎猎飞舞,引人侧目。 关宁军受重真影响,早就养成了凡事都要侦察的良好习惯。 骑兵们在此处骤然看到帅旗,心中惊疑,自然免不得进行一番侦察。 再加上重真打出的“信王”的旗号,队伍便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庞大。 那面朱红大旗上一个古朴的“信”字,在五颗星星的簇拥之下显得格外苍劲。 就好像是在向着世人宣布大明的气节——日月明,讲诚信。 就如重真一直对外宣称的那样:“华夏,自古便是礼仪之绑。” 在出使后金之时,他所率领的谍战团也确实讲究礼节,令建奴贵族羡慕。 想学,但又不知从何学起。或者说始终只能学到一点皮毛。 重真的行为令袁崇焕很是受用,尽管那面“信”字大旗,比他的“袁”字大旗有气魄多了,但这面旗帜代表的乃是皇太弟摄政王信王殿下,并非重真。 这就避免了袁崇焕与曾经的麾下平起平坐的尴尬局面。 这就是重真对于人心的把控,总是把细节做得很好。 就如他一直所说的那样——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 吴三桂就是个态度不端正,也很不讲究细节的人。 尤其是重真走后,关宁军的少年一辈里,再无人能与之比肩,更别说压制了。 他便放飞了自我,俨然把大凌河堡当作了自己的地盘。 鲜衣,怒马,饮酒,纵马…… 与重真在京师的如履薄冰,在西北的酣畅作战,不可同日而语。 所幸他始终都未曾放下的,便是一身的武艺,还有胆识。 或者那只生死布满疑团的蝗虫,仍让他包天的胆心,蒙着一层阴影吧。 第447章 黄重真与吴三桂 进入大凌河流域,田亩成倾,哨骑也许多。 然而袁崇焕乃是关宁侦察兵的鼻祖,重真更是谍战的创始人。 双管齐下,吴三桂引以为傲的侦察体系,立刻便支离破碎。 等到袁崇焕与黄重真在大凌河畔找到吴三桂时,他正骑在一匹鲜红的战马,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衣,披散着头发,仰头咕咚咕咚地用一只葫芦往嘴里灌着酒。 面朝冬季枯水期河水清浅的大凌河,不知作何感想。 昔日锦州城下倾盆大雨中与女真白甲骑兵正面硬钢,宁远城下唯一一次出城追敌的英姿,不见了丝毫踪影,反而像极了一个纨绔的将门的子弟。 唯独右手握着的那柄后背钢刀,依稀可见昔年风采。 袁崇焕与重真骑着马立于一处小高坡上,麾下均在高坡之上。 袁崇焕起复未久,虽有剑指西平堡的想法,说实话还未来得及巡视自己的领地,望着许久未见的吴三桂竟变作了这般模样,便不忿道:“这小子在做什么?” 重真轻笑道:“这小子也知道自己勇武有余,才情不足,或许在酝酿诗词吧。” “是这么回事儿么?”袁崇焕看向欲通风报信,被自己逮了个正着的吴老三。 大帅当前,吴老三哪敢造次,不住点头,犹如小鸡啄米。 袁崇焕无语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三岁孩童都知道扬长避短。他年富力强,不思扩大战果提升战功,竟想提升才情?当真是本末倒置!” 重真摇摇头感叹道:“没办法,标下留给他的阴影,实在是太深了。” 吴老三深以为然,再次点头如啄米。 “你就不能换个动作换个表情?”袁崇焕瞪了他一眼。 吴老三其实也觉得自家少爷挺犯贱的,别人不说,就说自己,明明已在重真的帮助之下,无论身心都已脱离奴籍,却反而越发受到他的器重信任。 许多时候,还掏心掏肺的,有啥苦楚也愿意跟自己说。 反倒是哪个主动投靠的马宝,被他当作奴才在使唤。 吴老三很想潇洒地耸耸肩膀摊摊手,最终却只能先不住点头,再不住摇头。 袁崇焕被他打败了,扶额道:“本帅怎么就带出了你们一群锤子兵?一个个的都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好不容易有个吴小三,得,遇到蝗虫就沦落了。” 重真嘿嘿笑道:“若吴氏将门就是辽西走廊里的一亩山地,那么他吴家小少爷便是这方山地里的一株庄稼,无论再如何受到悉心的呵护,遇到俺这只牙尖嘴利、振翅飞舞的大蝗虫,也只有被啃咬的份。” 袁崇焕其实挺欣赏他针对辽东将门的这种态度,还有于无声处的那种分化。 辽西将门抱团的趋势无可避免,然而这只蝗虫的出现,却让这个本该无懈可击的团体,衍生出了许多可以因势利导的缝隙来。 别处不说,就说以祖大寿为首的祖氏将门,就被他袁崇焕以大蝗虫提出来的关宁商队,虽不至于拿捏得死死的,却牢牢地绑在了“关宁军”这辆战车之上。 “谁叫他祖大寿尽管精明,算学却极差呢?嘿嘿。”袁崇焕心中不无得意,其实他那进士出身的小学生算术,也是重真手把手教他的。 不过以他的性格,早就将此当作了他的天赋本就很好。 谷尽管在重真的心目当中,他连乘法口诀表都只能凭着以前背诵四书五经时养成的习惯,死记硬背却无法灵活英勇的所谓算学天赋,简直惨不忍睹。 连鸡兔同笼问题都搞不清楚,能称得上在算学一道有天赋?连圆周长都不会求,从而连运用马车轮子计算两地距离都不会,配称算学天赋? 军事一道精益求精,数据决定不了战争的胜负,却一定能够为战争带来许多的参考。等到收拢了众多数据形成大数据之后,许多事情的发展都可推理出必然。 那将是另一个时代,一个文明完全碾压野蛮的时代。 重真对于细节的追求堪称紫竹必将,在与后金的对抗之中既要小的胜利,同时也将目光放得很远大——以大明文明的各处优势,去碾压后金的奴隶封建制。 袁崇焕却不然,但凡是能够用文学解决的难题,就绝不会尝试着去用数学。 哪怕是解不开也宁可愁眉不展,却从来不会换一个角度去看待问题。 “这是一个执拗到近乎偏执的人,毅力很顽强,天资却终究一般。” 这是后世诸多史家对他最为中肯的评价,重真认为非常正确。 可惜当局者迷,袁崇焕并不这般认为,就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五年平辽”的谎言了。他得意地一甩马缰,策马徐驰道:“走,咱去开导开导小桂子。” “好嘞。”重真暗叹,轻夹马腹,落后于他小半个马身,旁人几乎看不出来。 如此细节,无声无息,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真是让袁崇焕极为受用。 吴三桂的嗅觉终究灵敏,尽管已微醺了,还是很快就听到声音,扭头看来。 见看到的居然不是吴老三,当即一愣。 目光略微放远,两面镌刻着古朴汉字的战旗,便映入眼帘。 “袁帅!”吴三桂迷茫稍顷,立刻怪叫着拨转马头。 同时心中疑惑:“信?是谁?总不会是信王殿下吧?” 联系起“蝗虫为救信王振翅扑火”这件事情,吴三桂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来。 心想事成,吴三桂视力还不错,远去看去与袁崇焕并骑驰来的,不正是那只心心念念的好兄弟大蝗虫吗?他怪叫一声,猛夹马腹,改徐驰为飞驰。 远远的,他便飞身下马,张开双臂,大吼着迈开罗圈状的双腿。 不论对于吴三桂有着怎样复杂的情感,重真亦于此刻飞身下马,展臂相迎。 因为这一次的久别,无异于生死相逢,于他于吴三桂,皆是如此。 吴三桂狗熊一般想要抱住他的蝗虫兄弟,然而不知是因为微醺还是练武略有松懈的缘故,却反而被重真一把抱了起来,还原地转了个圈儿。 若换在以往,吴三桂必定认定此乃奇耻大辱。 然而此时,他却嘎嘎地大笑着,活像一个杠铃般大笑的小公举。 第448章 那里的秦淮名妓都很漂亮 袁崇焕放缓马速慢悠悠地踱过来,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两人。 大概,是觉得二人基情满满吧。否则怎会甫一见面就相互拥抱呢? 怎不见他们来抱本部院? 索性,武人大概没有文人那种诸如“龙阳、断袖”一类的弯弯绕绕,吴三桂丝毫都没有觉得异样,重真也觉得这家伙变沉了,就把他放回在了草地之上。 吴三桂来不及向袁崇焕见礼,一拳捶在了他的肩头上,吼道:“大蝗虫你果然未死!” 重真一拳回敬了过去,毫不示弱道:“你小桂子都未死,我大蝗虫怎甘心去死?” 袁崇焕看向二人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了,他还真的未曾领教过两个关宁军里最出类拔萃的少年将领,是以何种方式相处交流的,这一刻总算见识到了。 “能压制吴三桂者,果然只有大蝗虫也。” 袁崇焕暗道,忽悠暗叹:“杨国柱勇则勇矣,却太过忠勇憨直。嗯,应该派他跟着大蝗虫多历练历练。没道理他马世龙麾下有曹变蛟,有崔宗荫,至不济左良玉王朴也还可以,这些都是总兵之才,本部院麾下却只有一只大蝗虫。” 堂堂关宁军统帅,自然不可能一直被忽视,那太丢粪,于是就轻咳了一声。 “末将见过袁帅……”吴三桂这才记起他的存在,想到竟把这位顶头上司给忽略了,心内略惊,下意识地便要躬身作揖。 他仍习惯于一口一个“末将”,与重真在袁崇焕面前的始终以“标下”自称,形同天壤,却听重真这个“标下”蓦然怒喝道:“立正!” 吴三桂的内心是很不情愿再听重真号令的,身体却出于本能瞬间绷得笔直,虽然未着战靴,却仍旧发出了“啪”声响。 稍远处的吴老三袁大袁七等人,也等瞬间立正,人数虽少,然军容齐整。 “不错,军人的精神仍在,铁军之魂,已彻底铸成。”重真窥一斑见全豹,像个视察军队的首领那般略一环顾,点头肯定,忽又中气十足的吼道,“敬礼!” “呼!”强壮的手臂瞬间抬起破开空气,所有来自辽东关宁之人,不论是远在京师充任“信王亲卫”的,还是镇守大凌河堡的,尽皆将这军礼行得一丝不苟。 袁崇焕的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因为这本该由他来完成。 重真“向右转”面对袁崇焕吼道:“关宁军黄重真、吴三桂,请求袁帅检阅!” 袁崇焕这才欣然,站直儒雅回礼道:“本帅,接受你的请求。” 礼毕,三人相视,大笑,好像又回到了那几年单纯抵御后金的时候。 今时不同往日,抗金有了新的曙光。 尤其是登辽战役之后,不论抗金局势还是大明整体局势,都在悄然转变着。 重真自认一直随着局势在变幻着御金方略,袁崇焕却一成未变,吴三桂更是略有沉沦。对付这两个近乎偏执的执拗家伙,寻常的手段是不顶用的。 于是重真略一思忖,便道:“我已与袁七阿吉随着信王殿下去过西北,见识了大明的地大物博,增长了许多见识,你随我去趟江南吧。” 吴三桂知道跟着这家伙多少能学到一些好,还能捞着不少好处,内心偏偏不肯承认,便道:“我才不去。我要去也要开着军队打过去,只是去玩的那就算了。” “那里有许多青楼哟。”重真用右手挡着嘴的一侧道。 此乃吴三桂心里永远的痛,不忿道:“你少跟老子来这一套,老子才不信你。” “那里的秦淮名妓都很漂亮哦。”重真徐徐善诱。 吴三桂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剩下热血的冲动少年了,要求高了,早就不碰那两个掳掠而来的青楼女子了,倒也碍于面子,将两人养在家里。 那两女子也有自知之明,在吴府之中做些杂活,倒也知足常乐。 吴三桂其实有点儿心动,面上却顿时大怒道:“你上次也是这般说的。” 重真道:“这次却不一样。那里的秦淮名妓、扬州瘦马,都是个顶个的漂亮。这些女子身世清白却流落风尘,正等着你这样多才多金的富家公子前去解救呢。” 吴三桂对“公子”二字颇为受用,面上却拂然不悦道:“胡说八道,哪有风尘女子却身世清白的?难道她们真如传说中的那样卖艺不卖身?” 重真不再过多解释,而是转向袁崇焕道:“袁帅,你说呢?” 袁崇焕身在辽东,头顶苦寒抗击建奴的步步紧迫,对于远在江南那些**官僚灯红酒绿的作风最是看不惯,本想反驳。 然而转念一想,派群人到江南去冲一冲那里的奢靡之气,即可彰显关宁军的军威,便欣然道:“我辽东健儿就该游历南北,三桂,你就随阿真走一趟吧。” 其实吴三桂做梦都想像重真那般找个漂亮的红颜知己,因此对于江南的那一套早就心知肚明了,目标都定好了。 顾横波、寇白门、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等人,随便哪个都可以。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这样婉转的诗句吴三桂并不很喜欢,他最喜欢直来直去,更倾向于“寻找香君,探听如是”,寓意寻花问柳。 吴三桂心向往之,然而此时却故作迟疑道:“既然大帅都这般说了……” 重真搂住他的肩膀道:“你小子还是如以往那般喜欢在洞穴门口蹭蹭却不进去么?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此婆婆妈妈的作甚?” 吴三桂其实真的很在乎重真对他的态度,如这般亲密的动作还是头一遭。 他俩一起扛过枪,要说同窗也是可以的,如果再加上一起逛青楼…… “那关系还不铁得跟同穿一条裤子似的?”吴三桂暗乐,内心一阵火热,恨不得此时此刻就肋生双翼,飞跃大江大河,降落于秦淮河或者瘦西湖畔。 然而转念想起谍战后金之时面对阿济根微熟的挑衅,他三番五次地阻挠自己,吴三桂便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那还不都是因为你?” 第449章 袁崇焕的感慨 年轻真好 重真搂着吴三桂魁梧了不少的肩膀,往大凌河堡的方向走,边走边道:“行了行了,咱们两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不了我走天桥你走地下道……” “你才喜欢走旱道……”吴三桂脱口而出,却又蓦然住嘴。 重真秒懂,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吴三桂粗糙了不少的脸难得微红,耸起肩膀缩着脑袋,嘿嘿直笑,笑得像只偷腥的贼猫。 声音远去,随风散于大凌河畔,被袁崇焕收入耳中,望着两人随意而为便显年轻茁壮的背影,念及自己就算努力挺拔却仍略显不足,轻叹道:“年轻,真好。” “少爷……”满头斑白头发的袁福,牵着他的战马走了上来,轻声唤道。 这两字顿时让袁崇焕的浑身都再次充满力量,无需老仆抚着便跨上了战马,展现出了勤练不缀的犹如年轻人般矫健的身手,鞭指前方道:“走,去堡内看看。” “诺。”袁福与袁大袁二袁七袁八等一众袁氏之人,轰然应诺。 阔别两年,大凌河堡之外田亩成倾,在纪用的带领之下被打理得格外井井有条。然而河堡之内,却和重真离开之时别无二致。 重真从中感受到的,并未有许多进取的意味,反而都是知足的快乐。 “关宁军成军未久便在宁远之战中受战火锻钢一般锻炼,又通过宁锦之战走向巅峰,被全大明普遍认可。然而经此一役,还是开始知足,开始故步自封。” “辽西将门,辽西将门。或许祖氏、吴氏等辽西将门最开始支持袁崇焕的初衷,便是害怕最后一片可以横行无忌的乐土都被剥夺而去。” “辽西将门的志向,并非整个辽东,而是止于辽西平原。这便是关宁军自宁锦大战后十八年再无寸进的源头,我为之不懈努力,却仍旧无力彻底改变。” 重真发现自己的内心住着一个小重真,正在仰天长天,同时也暗自庆幸。 “若无趁着宁锦之战的热度,配合袁公以战火煅金,取长处而发动登辽战役,大获全胜。这种境况这种心态,必定会更加严重。如今,幸有袁公从旁鞭笞。” “有时候人啊,当真是属驴的,扬起鞭子,才肯拉磨。” 飞快地念及这些,重真若有深意地瞥了吴三桂一眼。 吴三桂的小心思变得越发敏锐了,竟从重真的眼神当中察觉出了他的不满。 说句实话他对此也是有所愧疚的,毕竟大凌河堡可以说完全是重真带着他修筑起来,并在建奴贝勒济尔哈朗的突袭之中坚守下来,最终却完全交托给他的。 近年来不是他不想继续前进,实在是无论祖家还是自己家族里的长辈,都给自己增添了无穷的压力,就连祖大寿都有种把家族重心定于锦州的意图。 况且,再往前便是一马平川,除非在与建奴骑兵的野外正面硬钢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否则便不可能如辽西走廊般步步为堡,如卧蚕般蛆动前进。 吴三桂对于建奴军队的了解,是很有发言权的。 在大的方向上,便连重真都略有不如。 他深知建奴不止骑兵来去如风,骑射比当年的蒙古骑兵有过之而无不及。 谷因其渔猎特性,他们的步兵除了悍不畏死,也是相当强壮并残忍的。 “这才是建奴的可怕之处!我们的关宁铁骑确实能凭借火器强弩等综合武备,就算在平原山地之中,也能与之周旋,平分秋色。若地形有力,还能充分发挥进步了许多的火器优势进行伏击,取得优势。然而步卒,却只能依托堡寨……” 吴三桂微微叹息,便讪笑着道:“我们很快就会进军西平堡,等到占领了那座废弃已久的堡寨,我们再花力气好好修筑,誓将整个辽西平原都囊括进来。” “不愧为吴三桂。不错,我关宁军就要收复西平堡了。”袁崇焕从其语气中听出了志在必得的味道,并且正巧符合他进军西平堡的策略,便点头表示赞同。 重真却只听出了吴三桂的志得意满还有骄傲,便轻叹道:“整个辽西将门里,我最寄予厚望的便是你吴三桂。而今想不到便连你,都只奢求将辽西平原收入囊中么?要知道,建奴自偷袭抚顺开始,可是占据了整个辽东,整片黑土地啊。” 这话明着是在说吴三桂,实际上也是说给袁崇焕听的。 他还是首次被这个向来尊敬自己的“标下”指桑骂槐,便有点儿脸黑。幸好重真着重强调的乃是辽西将门,而并非整支关宁军,才让他有所释然。 吴三桂想起了昔年在京师的江南客栈里,众多热血少年的信誓旦旦,缺乏保养的糙脸微红,搓着手重复着当年的誓言道:“哪儿能呢?某吴三桂将力抗建奴,阵斩奴酋当作平生志向,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止于辽西这一隅之地呢?” 重真虎着脸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三桂,你要记住,不忘初心。” 吴三桂最烦也是最害怕的就是他的说教,忙道:“有数了有数了。” 重真无奈,究竟他是否“有数”,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袁崇焕沉着脸道:“你所说的与收复西平堡,似乎并不冲突。” 重真面对着他认真道:“确实不冲突,然而西平堡实在太远啦。” “这么说你并不赞同本帅进军西平堡咯?”袁崇焕沉声说道。 “是的,袁帅。”重真的眼神表情仍如以往那般坦然。 袁崇焕却兵不领情,斜睨着他道:“你是在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跟某说话,还是辽东关宁一小兵?” 重真仰天大笑,吴三桂悚然看向这个在领导面前一向低调乖巧的家伙,也是骤然意识到,自己与他的差距早就拉开了,形同天壤,拍马难及。 吴三桂无力地暗暗叹息,看向袁崇焕,静待他的决定。 这两年,他多少沉稳了些。 袁崇焕闭上了眼睛,面无表情。 重真笑毕,他才豁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份清澈的眼神。 第450章 分析 魏忠贤有否想过谋害信王 只听重真如年少时那般爽朗而又阳光般地道:“无论标下走向何方,永远都记得曾在袁帅麾下,为一关宁小兵的经历。也铭记袁帅举荐标下为副总兵之恩,前往京师,保护信王殿下。若非如此,便不会有今日之天下兵马大元帅。” 袁崇焕盯着重真的眼睛看了许久,蓦然叹息道:“本帅差点害得你葬身火海,你真的便连丁点儿都不曾责怪本帅么?” 重真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心有余悸道:“那一次的情况确实紧急,若非标下在关宁军中一刻都不曾松懈,便真的要与信王殿下葬身火海了。” 他的这般态势并非作伪,想起那日从太和广场狂奔至信王府冲入火场的情境,身为一个穿越者的他心中不无惶然:崇祯若死,那么历史该当如何? 这是一个很难假设的历史命题。索性崇祯与重真,就如冥冥中的天意。 他也无法确定这片时空,到底是平行的,还是与他的那个时代一脉相承的。 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不论处于何等样的时空,他都不希望大明灭亡。 “据说信王殿下当时的时候从火海里抱出了一具尸体?”袁崇焕眼底之中的深意一闪而过,忽然装作毫不在意,其实却意有所指地说道。 吴三桂当即也看向重真,表面关切,但深处全是灼灼的质疑。 “果然能在这世道里活下来的,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重真心中暗笑,面上却阳光般咧嘴笑道,“殿下甫遇大火便已明悟,因而此实乃偷天换日之计尔。” 当事者死的死,伤的伤,不懂的不懂,懂的永远都不会透露。 站在重真的角度,无论是他穿越者的身份还是与信王朱由检身材样貌的神似,以及那一场大火把信王的身体烧得面目全非,还有周玉凰的赠玉之举…… 这所有的事情无论单独还是加在一起,都可以看作是在偷天换日。 只不过就连重真这个当事人都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操控时空里的这些俗事奇事,更不要说袁崇焕、吴三桂这些这片时空下的原住民了。 空间上和时间上的种种巧合综合在一起,再加上重真又通过一环扣着一环的擦边球,让这件事情的些许棱角逐渐变得圆润,便让此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的身份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渲染,也变得更加无懈可击。 尽管有的时候,他是皇太弟,他是摄政王,他是信王,他是信王妃的老公。 而有的时候,他则是重真,是大蝗虫,是来自大明辽东的一介小兵。 他说真话的时候,谁都不信;他说假话的时候,谁都相信。 回过头去细细思索,重真觉得信王府的那场大火,确实很有可能会发生。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魏忠贤便连入宫登基之初的崇祯都有意谋害。 唬得堂堂大明皇帝,剑不离身,啃食烧饼,夜不能寐…… 那么出于底下人的推波助澜,以及源于他内心深处的阴暗,在这片半未知的时空下纵火焚烧信王府,意图加害将有可能承袭大胆的王爷,便也说得通了。 至于烈火锻血般的身份融合,除却“穿越”这件事以及诸多的巧合之外。 信王本尊前面十多年的低调,尤其是权阉只手遮天后的近乎足不出户,从不与朝中大臣往来,又因为优柔寡断的考虑而几乎不去宫中去向刘太后请安…… 党争甚烈,天启就算是病入膏肓,在其正式宣布将把皇位传给“五弟”之前,那些满口仁义却无比阴暗的的朝臣,便连正眼都不会看待信王一眼。 毕竟大明的文臣在之前的两百年里已经被宠坏了,就如一个个躲在皇帝余荫下的孩子,全然不把皇帝这棵参天大树放在眼里。 这些家伙连皇帝都动不动就给颜色,遑论被压制得死死的一介闲散王爷? “崇祯皇帝就算是自缢煤山,就能唤醒这群狗东西被猪油蒙住了的黑心么?”这一瞬间,诸多的推理的重真心中一闪而过,并为崇祯感到深深的不值。 “其实我也挺无奈,挺难的啊。已有三亩肥沃的土地需要开垦。等把亦欢从沈阳接回来,便至少也有四亩。半亩方塘一鉴开,朱熹圣人连半亩都耕不动……” 重真就是如此的不正形,然而正是这份放浪不济成就了他开朗的心态。 他耸耸肩膀,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在二人眼中,释放的乃是“爱信不信”的信号,许多时候人越是不在乎别人信任自己,反而越发会得到信任。 “这真是个很没有道理的世界。”重真无奈地撇了撇嘴,显得很不耐烦。 袁崇焕与吴三桂也只是道听途说,哪有确凿的证据,也无法去找当事人求证。 当着重真的面儿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便当是彻底相信了这套说辞。 然而三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毕竟这是袁崇焕首次质疑重真。 这份沉默,只能袁崇焕这个始作俑者来打开,便继续西平堡的话题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可进军西平堡?要知道建奴已许久未曾踏足辽西平原了。” 重真道:“确实如此,然而建奴对于辽西平原的虎视眈眈,也一刻都未曾松懈过。其实我们都知晓,建奴早已不满足于摄取辽东,而是在觊觎整个大明。” 吴三桂嗤之以鼻道:“想多了吧,就算西平堡孤悬在外,无法坚守,不还有末将驻守的大凌河堡吗?河堡以锦州为后盾,以左右二屯为侧盾。当初那一战你也是亲自参与了的,我关宁军只需步步为营,便不惧他建奴分毫。” “不错,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大凌河堡最终不得不遗弃。锦州城,松山、塔山、杏山诸堡,宁远城,前屯堡,辽西走廊堡寨林立。他建奴便连宁远都未曾染指过,难不成还能破开这重重的坚城固堡,直抵山海关,叩关而入么?” 袁崇焕尚是首次认可吴三桂的观点,书生的倔脾气一旦发作,当真是赶着不走打着倒退,便连当初的担忧——担心建奴绕道入关,都给忘记了。 第451章 关宁军的内部争执 “袁崇焕就这样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么?”回忆起刚到宁远之时,对于袁崇焕那份誓守宁远之心的期盼,重真默默一叹,“等闲识的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又深深瞥了吴三桂一眼,那眼神让后者感受到了无尽的生分。 吴三桂蓦然想起谍战后金回程之时,与一帮生死兄弟绕道入关的那一次。 念及建奴确有绕道入关的可能,心中一片悚然,但是袁崇焕就在旁边,向来都有极大私心的吴三桂不知出于何等目的,犹豫再三就是没有说出口。 再看袁崇焕,面沉似水,紧紧地抿着嘴唇,再不说话。 “巩固万里长城蓟辽段,以防建奴绕道入关的担忧,是你最先提出来的啊!莫非你真的忘记了当初的初衷?莫非当初那个单纯心系辽东的宁远道使,已被太多的坑壑与名利冲昏了头脑,冲淡了初心?” 重真终于对他死心了,心中不无悲伤。 袁崇焕的心理究竟是如何想的,说实话,便连他都没有了把握。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早前便创立了草衣卫,更有草衣卫里的草衣卫。 也就是碟中谍! 并且很早,就有计划地将这些成员,从关宁体系中独力出来,成为一股直接隶属于他的力量,自从莫名其妙成为信王之后,重真便知这绝非最后一股。 身份、视野、心态上的转变,让重真不打算再与这二人争执,说道:“在去江南之前,你先随我走一趟京师吧,皇上想见你。” 袁崇焕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滴血,吴三桂却愣然道:“不是信王殿下么?” 重真一个头嗒甩了过去道:“藩王面会边关大将,你想陷殿下于不义么?信王信王,虽以皇太弟之名成为储君,更已摄政朝纲,但却不能失信于天下呀。” 吴三桂龇着牙想要咬过去,心中却因“大将”二字而十分受用,嘟囔道:“就是说呀,信王殿下是哪门子的藩王哦,他是皇太弟,是摄政王。” 听着二人的一唱一和,袁崇焕的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可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重真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暗叹道:“袁帅终究听不进去我的劝诫了……” 吴三桂显然也成长了,会看别人的脸色了,也会调节气氛了。 他伸长脖子如王八般瞪着那双狭长的眼睛,往重真的身后看去道:“刚才一直忘记问了,我倒觉得怎么少了点儿啥,二狗没随你一同过来么?” “你是在担忧老虎从黑夜里窜出来,把你这个没心没肺家伙的心掏出来么?”重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在京师守家呢。一只信王府,一只午门,一只坤宁宫,轮流值班,值守午门的那一只,还兼职负责宫廷里的巡逻。” “多好的辽东猛兽啊,终究成为皇家豢养的宫廷御兽了么?”吴三桂感叹着。 袁崇焕抬起头与眼皮,狠狠瞪了这个意有所指的家伙一眼。 “莫非你不希望成为这样的猛兽,而是试图称霸一方,乃是割据为王?”重真丢下一句若有深意的话,负手走向大凌河堡的西侧城头。 这一番唇枪舌剑,无异于关宁军的内部争执。 然而都是以人的躯壳修炼成精的妖怪,说者权当没说,听者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谷谁都不能确保这番话是否会对关宁军的内部团结造成一定的影响。 在重真的心目当中,这支所谓的铁军一直就充满了成分复杂的派系斗争。 辽西将门,朝堂文臣,朝廷武将,无时不刻不在争夺着各自的利益,一如朝中的党争。 唯一能带给人略加安慰的,大概便是与建奴的争锋相对罢了。 毕竟建奴最开始不分类别,要将所有残留在辽东的非八旗人全都变作奴隶。 而随着进军辽西的两次失败,这份无差别打击时至今日已是有所改变。 于是重真便沉重地得知:辽西将门守卫辽东最后一片净土的初心越来越淡化,将关宁军变作私兵,将辽西变作将门土壤的私心,却越来越重了。 袁崇焕或有改变这种局势的想法,却没有这般雄心,更没有这种能力。 他对于辽西将门所采取的,乃是笼络的手段。 “曾经力战副总兵的那个袁崇焕,已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永远消失了。” 重真忧郁的心里是不无悲哀的,冬至的夕阳留在他的身后,将身影往前拖得很长很长。 吴三桂没有跟上去,而是笑嘻嘻地朝袁崇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那样子那神情那心态,与没脸没皮的辽东泼皮,真的越来越像了。 “连本帅都快要压制不住你小子的野心了?呵呵,就连你那便宜大舅祖蛮子,都不敢不对我言听计从……”袁崇焕心中冷笑,冷冷地瞥他了一眼以示警告。 吴三桂从中体会到了冰冷的寒意,比这辽东的苦寒更浓,这才把贱笑换成了讪笑,轻声说道:“大帅,黄小元帅在等你过去呢。” 这句话就有些挑拨离间的嫌疑了,他自以为说得小声,奈何重真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便暗道:“离开辽东日久,这小子确实变得不安分了,得压压了。” “到底仍是辽东体系里的人,不像这只蝗虫,攀上了信王这个高枝,居然特意跑来试图改变本帅的志向,简直忘恩负义。”袁崇焕却有了其他的思想。 他反而对着扮演了小人角色的吴三桂点点头,深深吸气整整衣角,走向重真。 就在这段极短的路程里,袁崇焕觉得前方的那个少年,俨然已有大将之风。 “他还这般年轻呀,假以时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很荣幸,他曾是本帅部下。也很悲哀,他曾是本帅部下。”他感叹着,在重真的身后站定。 就好像他才是重真的跟班儿那样,这种滋味让袁崇焕觉得很难受。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了,虽无实权,然放眼大明天下,又有几人曾拥有过这样的荣誉呢?况皇上信王,都对其青睐有加。 轻叹一声,袁崇焕循着重真的眼光看去,夕阳的余晖里,那是一马的平川。 第452章 几乎与袁崇焕决裂 袁崇焕还没有去过西平堡,但却知道从这里到那里,都是这样的无险可守。 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任由北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说道:“我关宁军气势已成,军心可用,却当真还是无法进军西平堡吗?” 重真叹道:“标下等早就去过那里了,距离大凌河堡实在太远了。若在那里修筑堡垒并且驻军,无异于孤军深入,无论谁是驻守大将,都将深陷重围。” “登辽战役?” “没错。” “既然一场登辽战役可永久收复辽东半岛,那么为何不可发动一场西平战役,把西平堡也永久收复,让辽西平原的东部也有堡寨可依。同时也可为下一战做准备,也就是把辽东半岛和辽西辽南的大片土地连成一片,互为犄角。” “西平堡迟早是要收复的,但是现在的我们还缺少这个能力。”重真尽可能地把语气放平放委婉,说实话他已经很考虑袁崇焕的感受了。 若非不想这个在历史上毁誉参半的人,最终走上那条无法解释清楚的路,他才不愿意多费口舌呢。 重真不禁咬牙切齿地暗道:“老子真的好想好想现在就把他橹了!成也关宁,败也关宁,真以为自己有多重要么?” 袁崇焕人到中年却有着少年般的倔强,不忿道:“我们最初的梦想只是守住宁远就可以了,然而数场大战下来,非但建立了关宁防线,还进军大凌河畔,修筑大凌河堡,偌大辽西平原近乎都在掌控,放在两年之前,谁敢想象这般情形?” 重真决心最后一次对袁崇焕进行劝解,便道:“袁帅乃是知兵之人,当知大凌河堡之所以能够修复并成功打退建奴的进攻,凭借的乃是锦州和左右二屯的层层依托,以及全体关宁将士的鼎力支持,乃是关宁锦防线伸向辽西平原的臂膀。 然而,西平堡远在辽西平原东部,除了那座孤单的堡寨以外再也无险可恃,反倒是建奴离得更近一些,一旦建奴派遣骑兵渡过辽河劫掠骚扰,那么无论是物资的运输还是兵员的输送,都将成为一个极大的问题。” 袁崇焕明知重真说得很有道理,但还是咬牙道:“我有水师……” 重真打断他道:“大海离西平堡依然有着很大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够建奴的骑兵侵袭我军的陆地运输线了。” “我可以派兵护送,我关宁铁骑已不属于女真白甲骑兵!” 重真针锋相对道:“不是标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女真的白甲骑兵无不万中挑一,若无地势天时等一系列的优势,关宁铁骑尚无与之正面硬钢的能力。” “我有水师陆战者!” 重真咧嘴笑道:“袁帅所言乃是模仿袁公的海军陆战队所创吧?诚然,金士麟等觉华将士虽是水师出身,蜕变却是在觉华海岛保卫战之上。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袁公也只是把张盘这些水路两栖之将,当作普通军士里的一员。 海军陆战队这个概念,还是标下提出来的。现在标下也很明确的告诉您,并非所有可以登陆作战的海军,便可称之为海军陆战队。这是一个全新的军事概念,代表着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作战思念,海军陆战队,并非这样用的。” 袁崇焕紧握双拳,感觉就连后槽牙都快要被自己给咬碎了,死死地盯着重真的双眸,一字一顿道:“你是在说本帅不懂用兵吗?” 重真一瞬不瞬地回望着他,答非所问道:“袁帅定也听过好钢用在刀刃上这句古话,因此标下也不吝告诉您,海军陆战队就是用来突袭作战的?” 谷“突袭作战?”袁崇焕骤然一愣,若有所思。 “是的。”重真见终于找到了一个点得以切入这块倔强的顽石了,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足够了解袁崇焕,知道若是继续说下去,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 因此,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让他自己去消化,去理解,去脑补。 袁崇焕这种大明读书人里面的优良学生,最是能够举一反三,借题发挥。 他低头沉思片刻,突然抬头再次盯着重真的眼睛道:“你欲突袭建奴后方?” 重真咧嘴大笑道:“标下与袁帅一样,皆是不按常理出牌之人,有何不可呢?” 出乎重真的预料,袁崇焕听闻此言,脸色便骤然阴沉了下去。 重真一愣,旋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己这是在否认袁崇焕呀。 果然,袁崇焕冷冷地盯着他道:“你是在指责本帅不该拘泥于关宁一隅么?之前你否认本帅不该纠结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这还罢了。然而关宁防线乃是孙师与本帅一生的心血所在,抵御住了建奴连续的进攻,怎可说否认就否认?” 说着,袁崇焕的表情居然变得歇斯底里,低吼道:“是否朝廷的意思?” 重真诚恳道:“袁帅,你误会标下了……” 重真这副曾令袁崇焕极为欣赏的态度,此时此刻却令之觉得格外虚伪,拂袖道:“你啥都不用说了,本帅啥都懂。朝廷这是想卸磨杀驴,否认我袁崇焕呢。” 说着他竟背过身去,负手看向逐渐变得昏暗的平原深处。 重真也觉得这黄昏就像他此时的处境,若他继续再这般固执下去。 这是重真第一次觉得,人心人性,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待回京之后,是否要奏请皇上,把他从辽东巡抚的位置之上撤下来呢?然而己巳年即将来临,己巳战役正在紧密筹备中,除了孙承宗,便再也无人比袁崇焕更加了解辽东的局势了呀!袁公?不!他太累了,若把辽东巡抚的重任也强加在他的身上,他非累垮了不可。家国天下,也从来不是一个人便能支撑得住的。” 重真默然,心念电转。 袁崇焕许久都没听到重真说话,或许是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 又或者是觉得重真已是京师新贵,他在朝中正缺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便侧过脸主动但却冷笑着开口说道:“怎么?无话可说了么?” 第453章 即将到来的己巳之变 重真的心中着实是出离愤怒了,深深吸气道:;没错,我已言尽于此了。 他几乎要与袁崇焕决裂了! ;你hellip;hellip;哼!袁崇焕大怒,豁然扭身指着他,见重真居然看都没有看他,只是负手而立,竟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无形威严,心中又怒又妒,愤然拂袖。 两人至此各看各得风景,沐浴着日月交替的朦胧,沉默了许久。 吴三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人说得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但是串联在一起之后,以他的智商实在是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就是一个西平堡么?攻又如何?不攻又如何?何必如此纠结?以他武将的眼光来看,也觉得袁崇焕实在是有些固执,而朝廷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大蝗虫此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劝阻袁帅不要进军西平堡?吴三桂暗忖道。 他无法理解袁崇焕的;平辽志向,更无法得知关于己巳年的丝毫讯息。 在他的视线当中,辽东宁锦包括大凌河堡在内,已许久没有战争的阴云了。 承平日久,说实话,他都有些喜欢上这种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生活了。年少时的梦想逐渐远去,私利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他已越来越有军阀气质。 重真对此是有所了解的,然而这丝军阀化还远远无法影响明金时局。 关宁军的动向,仍旧取决于袁崇焕的决定。 想起袁崇焕的人生悲剧,重真心中一软,正想最后做一次努力。 却听吴三桂在那厢探着身子撅着臀道:;两位元帅,要不,咱先吃饭? 重真念及袁崇焕曾对自己的提携,虽说这提携中掺杂着不少的因素,可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转身说道:;有酒吗? 吴三桂大笑道:;末将无酒不欢,吃饭怎能无酒? ;把你最好的陈年酒酿拿出来,某要与袁帅共饮三百杯!重真豪迈道。 袁崇焕负手而立发出了一阵豪迈无比的大笑,便豁然转过身来道:;会须一饮三百杯。本帅从未在酒桌之上逢过敌手,今夜定要与你分个高下。 ;昔日的您是领导,谁敢灌您的酒呀。重真暗忖,大笑,;袁帅在皮岛之上果然只是借酒三分醉,那么今夜,便让我俩真正的不醉无归。 袁崇焕点点头微叹道:;昔日本帅与满桂共饮,你小子只配在一旁服侍,想不到今日,你竟能与本帅平起平坐了。 重真听了这话,就知道袁崇焕已将昔日的情分一笔勾销。接下来,他会真正将自己当做;天下兵马大元帅,便道:;那么今夜我俩也找个人倒酒服侍吧。 两人同时看向吴三桂,只见提议先吃饭的这个家伙正如王八一般缩着脑袋划动着四肢,欲悄然离去,显然是听到了情形不对,不想沦为那个倒酒之人。 放眼大凌河堡,够资格与袁崇焕和重真同席的唯有彼此,而够资格在旁服侍的唯吴三桂一人,便同时喊道:;小桂子,摆酒。某要与袁帅(元帅)一较高下。 ;喳hellip;hellip;哦不不不,诺!诺!末将遵命!吴三桂突然有些恼恨自己的嘴快。是夜,袁崇焕当真大醉,重真也首次有了七分醉意。 吴三桂努力瞪大那双狭长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瞅着袁崇焕搂着重真。 吐露着他的平辽之志,他的辛酸历程,他誓与建奴死磕到底的偏执。 ;大明惨败于辽东,建奴崛起于辽东,袁帅缔造关宁防线,一举成名于辽东。因此袁帅认为,大明就应该在辽东一线与建奴死战,唯此才是取胜之道,是吗? ;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不正是吾华夏先人对后人的孜孜教导么?包括萨尔浒之战在内,正是因为部分兵将不够果决,乃至不敢战斗,才导致屡战屡败,而每一次的失败,便都是一败涂地,一溃千里。这难道不是前车之鉴么? ;因为袁帅认为,在领土之上锱铢必较,才是针对建奴步骑的不二法门? ;宁远大捷、宁锦大捷,我关宁铁军寸土必争,寸步不让,这两人你都是有所经历的,并且是当之无愧的居功至伟者,不就是最好的明证么? 重真叹息一声道:;这两战之所以能够取胜,皆因天时地利人和,皆站在我们这一边。然而袁帅若是进军西平堡,便真的还会有此等优势么? 袁崇焕怒而道:;关宁军烈火锻血,只会比以往更加强大!区区数百里平川,关宁铁骑快马加鞭旬日可至,有何惧哉? ;平川、孤堡、远征,实乃不智之举啊!重真于言语之上再不留情。 袁崇焕瞪着腥红的双目冷然道:;以堡拒之,此乃孙师痛定思痛才想出来的针锋相对之策,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策略吗? 重真很佩服袁崇焕这种明明醉得一塌糊涂,却还是能够保持思维能力的人,还能想到抬出孙承宗来压他。 重真并不钻到他的圈套里面,而是说道:;诚然,在大明于关外再无立身之地时,我们就该寸土必争,哪怕是一座孤城也必须以死坚守,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我们已悄然强大到足以令建奴大吃一惊的程度,完全可以拟定更加高明的策略,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可以火力覆盖,就不要战术穿插! ;计将安出?醉酒后的袁崇焕敞开了心肺,也终于肯放下自己的偏执。 重真站起身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涌进充斥着酒肉味道的屋子里面来。 中天一轮清冷的清月,月明星稀,与屋内奢华的陈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重真负手欣赏了一会儿辽东寒冬夜里的明月,这才转身看向那两个瞪着双眼望着自己的辽东将帅,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己巳年就快到了。 袁崇焕犹记得当初,面前这个站得挺拔的少年,就是以;己巳年作为假设的,旋又想起他已好多次有意无意提起这个年份,朦胧的内心格外敏锐,咯噔一声便如抓住了灵感,沉声问道:;这一年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吗? 《我来自大明辽东》来源: 第454章 吴三桂的无力反抗 吴三桂同样眼巴巴地望着重真,很想从他口中听到;绕道入关这几个字。 重真心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已尽到了兄弟的情分,也尽到了作为一个穿越者的责任,若这二人最终还是会走上那两条悲剧的道路,就只能让之成为时代变故中的牺牲品了。他对此,从来都是有所准备。 别说吴三桂会不会拥有开关延敌的资格,纵然是有,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只见重真启齿笑道:;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年,明金局势都将发生变化。就让我们拭目以待,且看建奴因我大明的变革,从而变革频仍吧。 袁崇焕瞪起朦胧的醉眼看向吴三桂,后者也扑闪着狭长的双眸看向他。 四目交投,各有心思,但谁都不会对谁坦诚。 ;袁帅,再喝一杯吧。吴三桂像个戏子一般尖着嗓子,给袁崇焕斟满酒碗。 袁崇焕;唔了一声便举起酒碗一饮而尽,转头朝着重真无声地深深一笑,便;咚的一声趴在了酒桌之上:;这一次,某真的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一次,袁帅您醉得心甘情愿。重真上前轻轻拍打着袁崇焕的脊背,忽而朝外喊道,;袁大袁七。 ;标下在。屋外响起两人的声音,在寒夜里也丝毫变化。 ;扶袁帅回房歇息。 ;诺。 袁崇焕走了,重真坐回了位置上,吴三桂撅着臀儿微微倾泻着身子。 重真瞥了他一眼,努努嘴道:;袁帅都走了还装什么样子?快坐吧。 ;哎。吴三桂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地坐了下来,很狗腿地为重真斟满酒碗。 重真单手捏起酒碗道:;兄弟重逢,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吴三桂大囧道:;俺这不是怕你也喝醉了么? 重真道:;我确实有点喝多了,不过剩余的酒量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吴三桂很怀疑这家伙的这句话有着极深的含义,笑嘻嘻道:;真的假的? 重真见他居然没有因为自己的言语挤兑而生气,便知这个热血冲动的少年是真的开始向着辽东军阀转变了,开始变得有城府,有心机,有自己的小算盘。 重真也不废话,直接便将碗中的斯风老酒一饮而尽,点滴不剩,然后捏着酒碗把碗口对准吴三桂,只冷冷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吴三桂大笑,也不嫌弃身前的酒碗是袁崇焕喝过的,抬手斟满,放下酒坛捧起酒碗,就灌进了肚子里,那豪迈的架势确实很有种枭雄的意味。 吴三桂用手背擦了一下初生的胡子上的酒渍,本以为重真多少会夸奖他几句,没想到却仍旧冷冷地看着他,便愣然道:;怎么了吗? 重真冷笑道:;你是想占本帅的便宜么? 那神情架势,与袁崇焕自称;本帅之时,如出一辙。 吴三桂瞪起狭长的双眼道:;不是你说剩余的酒量喝末将绰绰有余的么? 重真嘿嘿笑道:;看来你确实想占本帅的便宜! 面对这种混球,吴三桂觉得自己的无赖性子完全没有了发挥的余地,只好点点头道:;行,末将数了一下,袁帅刚才喝了十六碗,而你一开始便连续敬了他三碗,最后一碗算是袁帅回敬你的,你总共喝了十八碗,我便将之十八碗补齐了。 谷ap;lt;/spanap;gt;  重真从来不在乎嘴上的承诺,而是只在乎实际的行动。 吴三桂暗恨这家伙简直油盐不进,却也只能乖乖地一连再喝十七碗。 一下子十八碗老酒,一口菜都没吃,是个人都挡不住,更何况hellip;hellip; 重真却还是不满意,晃晃酒碗道:;喂,这里还有一碗呢。 吴三桂只觉得胸腹之中一阵翻江倒海,没喝饱也快被气炸了,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面前这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呢? 虽是虚衔,但拗不过他与信王与皇上走得近啊! 吴三桂有求于人,只能强行把即将满出来的老酒压回胃里,再喝了一碗。 对于喝酒之人来说,酒后狂吐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好酒之人更会觉得这是极大的浪费。因此,吴三桂尽管觉得快要被这碗酒压死了,却还是死撑着。 重真也坏,并不放过他,而是与他有一碗没一碗地继续喝着。 咀嚼着纪公公种出来的花生榨出来的花生米,那嘎吱嘎吱的声响,以及眯眼看向吴三桂的眼神,仿佛要把他也给咀嚼进去。 没少把辽东的一些少女嚼碎了吞进肚子里的吴三桂,被看得汗毛倒竖。 这让他觉得很丢人,这还是他首次对一个人产生过惧怕的心理。 ;这家伙在皇上和信王面前待久了,怎么气质也变得不一样了? 吴三桂腹诽,无限渴望那个伴君之人能够是自己。 他也丝毫不认为,陪伴大明的皇帝就跟陪在老虎旁边那样,反倒是认为后金的黄台吉比大明的天启厉害一些。 老酒的后劲儿很足,酒意一下子涌上来,吴三桂一时之间撑不住就彻底醉了。 重真看着他;咚的一声趴在了桌上,都快无法动弹了,便朝外喊道:;来人,吴将军醉了,快把他抬回房里去休息。 ;诺。门外有人应诺,迅速进来几人。 ;老子又不是猪,敢要非得用抬的。这几乎是吴三桂留在今夜的最后一丝意识了。 然而重真接下来的话却把他惊得差点儿清醒过来:;把如花和凤姐叫来照顾吴将军。 如花、凤姐,正是吴三桂从青楼抢过来的两个女子。 这些年一直被吴三桂留在锦州干一些杂活儿,却不想竟被重真安排了过来。 ;看来这些年,这只蝗虫从未放松过对关宁军的渗透,便连老子都着了他的道儿,他究竟还留有多少后手呢?吴三桂念及此处,冷汗如浆。 他仍能保持头脑的些许清醒,却无力控制自己的手脚,只能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任由两个久未触碰,早已饿了数百个夜晚的女子去摆布。 ;大被同眠?罢了,又不是没有过。无力反抗,吴三桂索性彻底不再挣扎。 这一次他在 ,举报后**稍后会校正章节内容。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吴三桂同样眼巴巴地望着重真,很想从他口中听到;绕道入关这几个字。 重真心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已尽到了兄弟的情分,也尽到了作为一个穿越者的责任,若这二人最终还是会走上那两条悲剧的道路,就只能让之成为时代变故中的牺牲品了。他对此,从来都是有所准备。 别说吴三桂会不会拥有开关延敌的资格,纵然是有,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只见重真启齿笑道:;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年,明金局势都将发生变化。就让我们拭目以待,且看建奴因我大明的变革,从而变革频仍吧。 袁崇焕瞪起朦胧的醉眼看向吴三桂,后者也扑闪着狭长的双眸看向他。 四目交投,各有心思,但谁都不会对谁坦诚。 ;袁帅,再喝一杯吧。吴三桂像个戏子一般尖着嗓子,给袁崇焕斟满酒碗。 袁崇焕;唔了一声便举起酒碗一饮而尽,转头朝着重真无声地深深一笑,便;咚的一声趴在了酒桌之上:;这一次,某真的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一次,袁帅您醉得心甘情愿。重真上前轻轻拍打着袁崇焕的脊背,忽而朝外喊道,;袁大袁七。 ;标下在。屋外响起两人的声音,在寒夜里也丝毫变化。 ;扶袁帅回房歇息。 ;诺。 袁崇焕走了,重真坐回了位置上,吴三桂撅着臀儿微微倾泻着身子。 重真瞥了他一眼,努努嘴道:;袁帅都走了还装什么样子?快坐吧。 ;哎。吴三桂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地坐了下来,很狗腿地为重真斟满酒碗。 重真单手捏起酒碗道:;兄弟重逢,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吴三桂大囧道:;俺这不是怕你也喝醉了么? 重真道:;我确实有点喝多了,不过剩余的酒量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吴三桂很怀疑这家伙的这句话有着极深的含义,笑嘻嘻道:;真的假的? 重真见他居然没有因为自己的言语挤兑而生气,便知这个热血冲动的少年是真的开始向着辽东军阀转变了,开始变得有城府,有心机,有自己的小算盘。 重真也不废话,直接便将碗中的斯风老酒一饮而尽,点滴不剩,然后捏着酒碗把碗口对准吴三桂,只冷冷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吴三桂大笑,也不嫌弃身前的酒碗是袁崇焕喝过的,抬手斟满,放下酒坛捧起酒碗,就灌进了肚子里,那豪迈的架势确实很有种枭雄的意味。 吴三桂用手背擦了一下初生的胡子上的酒渍,本以为重真多少会夸奖他几句,没想到却仍旧冷冷地看着他,便愣然道:;怎么了吗? 重真冷笑道:;你是想占本帅的便宜么? 那神情架势,与袁崇焕自称;本帅之时,如出一辙。 吴三桂瞪起狭长的双眼道:;不是你说剩余的酒量喝末将绰绰有余的么? 重真嘿嘿笑道:;看来你确实想占本帅的便宜! 面对这种混球,吴三桂觉得自己的无赖性子完全没有了发挥的余地,只好点点头道:;行,末将数了一下,袁帅刚才喝了十六碗,而你一开始便连续敬了他三碗,最后一碗算是袁帅回敬你的,你总共喝了十八碗,我便将之十八碗补齐了。 谷ap;lt;/spanap;gt;  重真从来不在乎嘴上的承诺,而是只在乎实际的行动。 吴三桂暗恨这家伙简直油盐不进,却也只能乖乖地一连再喝十七碗。 一下子十八碗老酒,一口菜都没吃,是个人都挡不住,更何况hellip;hellip; 重真却还是不满意,晃晃酒碗道:;喂,这里还有一碗呢。 吴三桂只觉得胸腹之中一阵翻江倒海,没喝饱也快被气炸了,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面前这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呢? 虽是虚衔,但拗不过他与信王与皇上走得近啊! 吴三桂有求于人,只能强行把即将满出来的老酒压回胃里,再喝了一碗。 对于喝酒之人来说,酒后狂吐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好酒之人更会觉得这是极大的浪费。因此,吴三桂尽管觉得快要被这碗酒压死了,却还是死撑着。 重真也坏,并不放过他,而是与他有一碗没一碗地继续喝着。 咀嚼着纪公公种出来的花生榨出来的花生米,那嘎吱嘎吱的声响,以及眯眼看向吴三桂的眼神,仿佛要把他也给咀嚼进去。 没少把辽东的一些少女嚼碎了吞进肚子里的吴三桂,被看得汗毛倒竖。 这让他觉得很丢人,这还是他首次对一个人产生过惧怕的心理。 ;这家伙在皇上和信王面前待久了,怎么气质也变得不一样了? 吴三桂腹诽,无限渴望那个伴君之人能够是自己。 他也丝毫不认为,陪伴大明的皇帝就跟陪在老虎旁边那样,反倒是认为后金的黄台吉比大明的天启厉害一些。 老酒的后劲儿很足,酒意一下子涌上来,吴三桂一时之间撑不住就彻底醉了。 重真看着他;咚的一声趴在了桌上,都快无法动弹了,便朝外喊道:;来人,吴将军醉了,快把他抬回房里去休息。 ;诺。门外有人应诺,迅速进来几人。 ;老子又不是猪,敢要非得用抬的。这几乎是吴三桂留在今夜的最后一丝意识了。 然而重真接下来的话却把他惊得差点儿清醒过来:;把如花和凤姐叫来照顾吴将军。 如花、凤姐,正是吴三桂从青楼抢过来的两个女子。 这些年一直被吴三桂留在锦州干一些杂活儿,却不想竟被重真安排了过来。 ;看来这些年,这只蝗虫从未放松过对关宁军的渗透,便连老子都着了他的道儿,他究竟还留有多少后手呢?吴三桂念及此处,冷汗如浆。 他仍能保持头脑的些许清醒,却无力控制自己的手脚,只能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任由两个久未触碰,早已饿了数百个夜晚的女子去摆布。 ;大被同眠?罢了,又不是没有过。无力反抗,吴三桂索性彻底不再挣扎。 这一次他在 ,举报后**稍后会校正章节内容。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第455章 曾经的关宁监军 如今的农民纪用 甲动完了就换乙,乙完事儿了再换甲。 重真给了他们恩惠,让他们感受到了风尘女子极难感受到的世间温暖,最要紧是发现了自我价值,成为了大明历史上首批女特工,怎能不卖力表现呢? 但对于吴三桂来说,这是独属于他的高光时刻,令其迷恋,令其自傲。 清冷寒冬夜,如勾残月斜。 重真品着小酒,吃着小菜,许久都未曾这般清闲过了。 袁七送完袁崇焕回来了,有着佘义士的照顾,不虞担心。至于吴三桂是否能撑过两个风尘女子的的索取,他从来就未曾在乎过。 “没有了吴三桂的大明和关宁,只会变得更好。”重真一直都是这般认为的。 重真招呼袁七袁八等亲卫进来,分批吃点儿酒菜。 没道理自己大碗酒大口肉,自己的麾下却连点儿荤腥都不准沾。 “老子可不是吴三桂!” 重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吴三桂那样的人,严以律人,宽以待己。无论自己还是旁人,只要是兄弟,只要是战友,哪怕是百姓,只要良善勤劳,他都一视同仁。 纪用走了进来,连连作揖道:“哎呀,黄小元帅,好久不见啦,老奴这厢……” 重真起身上前托着他道:“收起您那皇宫里的一套吧,这些年的务农生涯,还未将他改造成为一个夯实的农夫吗?” 旋即摊开他的手,看着那掌间的老茧道:“我们吃着纪大人种出来的果蔬粮食,就不得不念一声纪大人的好,这真诚的祝福,比宫内的虚伪如何?” 来宁锦做监军的宦官纪用,终于能够站得像个真男人一样顶天立地了。 无他,只因在无数的时间里,他否俯下身去钻研生在泥土里的植物。 在农田里待得久了,许多时候他的衣衫之上都沾着许多的泥土,但重真却觉得他握着锄头转身朝别人笑的时候,他的身体与内心都特别干净。 纪用由衷感叹道:“此乃老夫来宁锦之战,所万万未曾想过的际遇啊。老夫以为也会如高第那厮一般,被自成一体的关宁体系所排斥在外呢。” 重真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浅浅的弧度说道:“纪大人似乎话里有话呀?” 纪用觉得他浅浅的笑容分外深邃,便大笑道:“咱俩之间还需试探来试探去的么?自袁帅与你相继离开之后,关宁军便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悄然改变着。” 重真暗骂这真是一只老狐狸,嘴上却试探着问道:“您是说吴三桂?” 纪用见他仍旧不肯说出祖大寿的名讳,便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道:“联姻后的吴氏祖氏,以在吴三桂和祖大寿的带动之下,成为辽西根深蒂固的将门了。” 重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公公终究是开始履行锦州监军的职责了么?” 纪用一愣,旋即大笑道:“终究是逃不过你这只小狐狸的眼睛呀。” “公公误会了,只是皇上下旨之时,信王殿下刚巧带着标下陪侍一边。” 纪用拍拍他的肩头道:“年轻人太过猖狂确实不好,就像那吴三桂,即便在辽西位高权重,然而暗中不服他者甚多。 可太过谦虚也不对,以后就不要老是标下长标下短的了,人与人之间呐,互退一步者实在太少,反倒是得寸进尺者,比比皆是。” 重真觉得纪用这话不但是在说自己与吴三桂袁崇焕等人的微妙关系,而且把明金之间的局势也给分析得十分透彻。 事实也确实如此,明金于辽东的得失进退,都是相对于彼此而言的。 大明变得强大,变得强势,后金就会变得弱小,变得退缩。 反之,亦然。 重真坚决不肯让大明走到要和昔日的臣属部落,去议和的地步。 他认为那实在是太丢大明“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不赔款”的份儿了。 重真深深地望着纪用道:“纪大人其实是赞成袁帅进军西平堡的,对吗?” 纪用转过身去,负手望着窗外斜卧天空的明月说,语气之中充满了期待与向往:“有哪个农夫会嫌弃自己家的土地少呢?我虽然只是一介宦官,然而磨砺辽东,也生出了鸿鹄志向,多么希望整个天下都是我大明疆土啊。” 纪用是天启派到宁锦来的监军,何况最近又得到了天启的暗旨。 因此重真立刻分析出,他这掺杂着自身志愿的说辞,必定便是天启的意思。 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天启一边派遣重真督师辽东,一边又让纪用转述他的观点,这种方式让重真挺不舒服的,兄弟间有啥事儿不能明摆着说呢。 不过很快重真便又释然了:“皇兄又并非我的傀儡,为何一定需要遵从我的意见呢?己巳之变,绕道入关,说到底别说皇兄,便连袁崇焕这个最初的担忧者,都已改变了初衷。或者他建议修筑蓟辽关卡,本身就是用来辅助关宁防线的。” 重真终于知道历史之上的崇祯皇帝为何会那般的优柔寡断了,除了他本身的性格便是如此之外,那缠绕于周边的无形有质的网,也是其一。 就连重真这样来自后世的果决之人,都感觉四面八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束缚,正试图阻碍他的改善大明之举,何况是那个身在局中的崇祯皇帝呢? 在这束缚里,有人最终低下了高傲的头颅,选择随波逐流。 有的人更是连抗争的勇气都未曾拥有,就臣服于别人强加给他的命运。重真相信命运之说,却从来不曾屈服于命运,此乃穿越者所需具备的基本素养。 天启此举,让重真的双重身份更加经得起推敲。 只要时间空间把控得好,没人再会怀疑他究竟是蝗虫还是信王。 假以时日,便再难分清楚彼此。 纪用为自己斟满了一碗酒,一饮而尽之后又朝着重真深深一鞠躬,这才离开。 重真望着他略显岣嵝的背影轻轻一叹,便道:“国柱,你进来吧。” 杨国柱应声而入,生死相逢,一番相拥,然后便是把酒言欢。 这虽是吴三桂的地盘,然而袁七袁八把守在门口,任何人都无法靠近。 喝了好多酒的重真忽而望向杨国柱,眼眸之中没有丝毫的醉眼惺忪。 第456章 建奴之害 在于奴役人心 作为一起扛过枪的生死兄弟,杨国柱怎会不领会他的意思呢?便朝他微微点头道:“草衣卫分守四周,斯民兄尽管放心。” “草衣卫乃是我等兄弟一手创立,绝非吴三桂之流所能染指。即便袁帅所能接触到的,也只是最表层的泥土,而非深层发达的根系。”重真欣然一笑。 杨国柱点点头笑道:“草木皆兵,草衣卫并非只是草根。斯民,我是真的佩服你,居然能够在袁帅和辽西诸将的眼皮子底下创出这样的一支力量来。” 重真略微摇头道:“一开始若无袁帅带着左辅、朱梅、曹文诏等直属于朝廷的大将鼎力支持,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我好歹是祖将的麾下,因此他便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倒是吴三桂的父亲吴襄,背地里没少搞一些小动作。” 杨国柱皱眉道:“他不是被撤职了吗?” 重真微叹道:“辽西将门树大根深,又岂是这般容易连根拔起的。吴襄惯会拉帮结派,早就以联姻的方式拉拢了祖氏,他儿子吴三桂又表现不俗……” 重真听杨国柱轻轻冷哼了一声,便看向他揶揄道:“这段日子不好过吧?” 杨国柱道:“其实还行,关宁军的侦察体系毕竟原属袁帅直辖,远非他吴三桂所能染指的。我若真的挺不过去,怕是早就如刘挺他们那样,被你调离了吧。” “确实如此。”重真点点头,又看着他认真道,“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最适合做的仍旧是冲锋陷阵的将军,而非谍战机构里的特务头头。” 杨国柱爽朗大笑道:“反正我绝无可能如你这般做元帅,还统帅着天下兵马。” 重真摸摸鼻子道:“我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名不副实,麾下直属的马也就两匹,并也就那么百来个,还没有吴三桂统帅的兵马多哩。” 杨国柱立刻斜睨着他鄙夷道:“你如果不情愿做,那么我完全可以代劳。” 重真点点头道:“行,改明儿我让信王殿下奏请皇上,把这个位置让给你。” 杨国柱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倒吸一口冷气道:“你说真的?” 重真道:“当然是真的,不过现在的你还不够资格,至少要排在一个人之后。” 杨国柱眼见他的表情和语气尽皆理所当然,情知他确实有着这个打算,尽管他并不认为信王殿下真会如他所愿,但心中仍旧感动与激动并存。 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才问道:“排在谁的后面?” “卢象升,你认识不?” 杨国柱倒吸一口冷气道:“大名知府卢象升?” 重真刮目相看道:“你居然真的认识?” 杨国柱由衷佩服道:“卢公敢于直撄权阉之名天下皆知,谁人不识?” 重真忽而大笑道:“自古英雄惺惺相惜,你二人果然皆为大明栋梁。” 杨国柱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这样的感叹,卢象升倒也罢了,毕竟虽被贬出京师就任大明知府,然而其名已传遍天下,尤其是权阉倒台之后,他当初对于阉派权势如日中天时不假辞色的态度,与那些落井下石者形成了鲜明对比。 许多人都恨不得当初怒怼魏忠贤的人,是他们。 然而重真却知晓,哪怕给这些人再多一次的机会,他们也会选择明哲保身。 天下间自私自利者其实不多,先私后公者则比比皆是。 公私分明者甚少,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民族之魂,更是少之又少。 “我杨国柱只是一条在大明辽东咬牙狂奔的鬣狗,何敢当得元帅谬赞!” 面对重真的表扬,杨国柱表现得很是谦虚,还带着点儿诚恳的腼腆。 重真捏起酒碗与他碰了一碰道:“实话实说,你的位置也该动一下了。” 杨国柱先是一怔,旋即大喜道:“老子终于能够不再苟且着做事情了么?” “你的意思是,老子就是个苟且之人么?” 屋外一道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黑衣的身影便沐浴着清冷的月光走了进来,屋外的夜风将他发出的些许声响,尽皆掩盖了过去。 杨国柱看着他吃惊道:“你啥时候过来的?你不是去了沈阳么?” 来人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拎起一坛斯风老酒,举过头顶狠狠灌了一壶,放下之后吼了声“痛快”,这才愤然道:“没想到辽东竟已成了这副模样!我大明汉家苦苦经营了两百年的黑色土壤啊,这才几年啊?怎的就彻底奴化了呢?” 杨国柱骇然道:“你真的去过沈阳了?” “好好的草衣卫放在你的手中,跟放在狗的手中真的没啥区别。”独孤灵懒得跟他解释自己的能力,只斜睨了他一眼,一如既往地狷狂。 杨国柱自知并非谍战的这块料,这些年带领着草衣卫,成效并不明显。 因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自责。 重真再次捏起酒碗与他碰了一碰,安慰道:“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便是你的稳扎稳打,让草衣卫彻底地扎下根去,不虞被建奴细作所察觉。” 杨国柱苦笑道:“我咋觉得元帅的这句话比独孤兄还要伤人自尊呢?” 重真觉得这个关宁军里末期鲜有的敢打敢拼之辈,着实是坦诚可爱,大笑。 独孤灵扯扯嘴角就当笑过了,又道:“确实,若无杨兄打下的深厚根基,我也不可能如此容易就上手,并且深入沈阳,一探八王亭与大政殿的究竟。” “哦?”重真饶有兴致地看向他道,“你觉得奴酋修筑的那座宫殿如何?” 独孤灵撇撇嘴道:“画虎不成反类犬,与紫禁皇城相去甚远。” 重真点点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若有一日,建奴入主中原,霸占了我等苦苦守候的紫禁皇城,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这断无可能!我杨国柱但有一口气在……”杨国柱第三次倒吸冷气。 独孤灵却深沉道:“那真是自盘古开天以来,我中原华族最大的悲哀。” 杨国柱骇然看向他道:“此去沈阳,你到底看到了怎样的情景啊?” 独孤灵深深地看着杨国柱道:“建奴之害在于奴役人心,以你耿直的性子,必会被生生气死。” 杨国柱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第457章 低调的曹文诏 重真补充道:“确实如此,建奴对于人心的奴役,实比兵戈更加可怕。” 杨国柱也是与建奴大小十数战的人,却没有二人般对于人心看得这般清楚。 他望望这个不似作伪,看看另一个不像开玩笑,只觉得心中憋闷无比。 他猛然拎起一坛子斯风老酒就仰起脖子往嘴里灌,酒入愁肠,百转千回,借着酒劲儿,发自内心,他吼道:“我杨国柱但有一口气在,必不让建奴得逞!” 重真却将他摁回椅子上,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如果本帅战败了,袁帅战死了,祖将军陷入重围了,卢象升、孙传庭、曹文诏全都战死了。左辅朱梅寿终正寝了,我希望支撑起关宁军的是你和曹变蛟,而并非他吴三桂。” 这番言语非但没有平息杨国柱内心里的震惊,反而惊骇绝伦:“阿真!” 他与重真相识于老锦州城,并且作战数回,彼此间配合默契。 他也深知这个比自己年少一点的少年,有着近乎预言般的直觉。 重真继续肃容说道:“确切地说,我就算是希望吴三桂、王朴、左良玉之流悍然赴死,也并不希望你、曹变蛟、崔宗荫等人毅然捐躯。” 杨国柱深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莫不成他吴小三真的有那么一天会驻守山海关,然后冲冠一怒为红颜,开关延敌引奴兵?” 重真道:“你执掌草衣卫和侦察兵的这段时间,对他颇为有了解,你认为呢?” 杨国柱略微低头沉思,然后豁然抬头道:“这小子看着人五人六,似乎普天之下就他最厉害,然而骨子深处却自带一丝卑贱,至少一见到你就怂了。” 重真撅起嘴唇深以为然道:“这种人,我们一般称之为秒怂的男人,俗称……” 独孤灵玩世不恭,对许多事物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唯独对重真偶尔蹦出的新鲜词汇最感兴趣,见他忽然打住话头不说了,便忍不住追问道:“俗称啥?你说的秒又是啥?” 重真摆摆手道:“那就是个时间单位,你无需多问。” “时间单位?胡说八道,时间不就是时刻么?哪来的秒?” “你怎的恁多废话,莫非你也想做读秒的男人?” “一派胡言,我堂堂山东好汉,怎会甘愿做读秒的男人?” “你看,你其实已将这个词汇理解得相当透彻了?” “我哪有?” “你没有吗?” “其实用时刻来表示时间,确实笼统了些。那么秒与时刻之间,是否还能加以区分呢?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谍战更是需要掐点和打时间差,若是加以细分,则对谍战后金的草衣卫士而言,大有裨益啊!” 独孤灵不同于传统文人,自此陷入了沉思。 “谍战竟有如此多的讲究?这小子果然比某更加适合,阿真的眼光果然不会错。”杨国柱深深地看了独孤灵一眼,又佩服地看向重真,还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重真拍拍他的肩膀,把手放在背后来到窗边,看着清冷的残月道:“我的师尊徐渭先生深悉天文地理,我学到了他的一点儿皮毛,却终究是泄漏天机太多了。我毕生的梦想无非便是让我大明重现万国来朝,让我华族永远屹立于世界东方。” 杨国柱站起身道:“我等虽非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兄弟齐心,必能其利断金。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一定能打败强敌,帮助皇上重现万国来朝。” 独孤灵也点点头道:“没错,要说建奴这个国号取得真不怎么样。明者,日月也;朱者,赤火也。就算他是真金,又怎能抵挡日月赤火的熔炼呢?何况还是后金!建奴八王济济一堂,却连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句话都不能说,当真是悲哀!” 杨国柱尚是首次得到独孤灵赞同观点,朝他露齿一笑,豪迈温润。 独孤灵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狷狂的五官上不无对这个耿直悍将的赞赏。 草衣卫与关宁军侦察体系的掌舵人,便于此完成了顺利的交接。 重真望着惺惺相惜的两人,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独孤灵虽初来乍到,但确实比杨国柱这个耿直悍将更加适合担当谍战大任。 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重真对于杨国柱的期望,远远胜过吴三桂这只小狐狸。 “独孤。” “嗯?” “西平堡,你说战是不战呢?” “草衣卫时刻准备着,一切全凭元帅定夺。” “你小子一上任就跟老子打马虎眼是吧?” 独孤灵是知道面前这个人其实就是信王本尊,大蝗虫的身份,只是被他巧妙利用了而已,因此对他自称老子的言语丝毫不以为杵,反而大笑出声。 这笑声中满是孤傲的味道,笑毕才淡然说道:“战!” 重真点点头又看向杨国柱道:“国柱,你认为呢?” 杨国柱眉头微蹙道:“战是没问题的,但若需如大凌河堡般占据却不太现实。” 身为草衣卫和侦察兵的前任掌舵人,杨国柱对于西平堡的情况必定是极为了解的,也熟悉建奴的兵员调度,于是重真点点头道:“你跟袁帅说过你的想法吗?” 杨国柱道:“自然,我已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袁帅似乎不太听得进去。” “吴三桂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如何?” “模棱两可!” “祖将军呢?” “不太情愿!” “满桂、赵率教、左辅、朱梅、曹文诏诸位大将呢?” 曹文诏也是出于辽东一系的著名将领,只是为人低调,不喜张扬。 杨国柱略一沉思道:“左将军和朱将军主张稳扎稳打,满将军和赵将军倒是跃跃欲试,尤其是满将军,愿为大军前锋。至于曹文诏将军……” 重真见杨国柱欲言又止,便也来了兴致道:“曹将军如何说?” 杨国柱道:“曹将军曾有具体的作战计划呈于袁帅,只是袁帅并未采纳。” “何等样的作战计划?” “诱敌来攻,围歼之!” “曹将军到底是曹将军?”念及曹文诏于原有历史上的身陷重围力战而亡,重真感叹了一句之后又问道,“仍是以袁帅作为诱饵吗?” 第458章 吴三桂 吴三爷 吴小三 杨国柱挠挠头皮道:“是的。” “他没有同意吧?” “小元帅,其实这也不能怪袁帅,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啊。” 重真点点头轻叹道:“今非昔比,袁帅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袁帅啦。宁远之战里的以身诱敌之计是我提出来的,他既不愿再次犯险,便由我来代劳吧。” 杨国柱顿时大惊道:“小元帅,这万万不可啊!” 独孤灵正在低头沉吟,闻言豁然抬头道:“标下觉得,此计可行!” 重真与独孤灵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杨国柱左看看右看看,蓦然恍然道:“独孤兄可是探听到了建奴的新动向?” 重真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还不赖,这些年的谍战生涯到底锻炼了你,耿直忠勇丝毫未减,平添了几分睿智,此真乃大明之福也。” 杨国柱蓦然觉得这个兄弟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眼光已不局限于辽东,而是放眼整个天下了,念头一起,糙脸一红,瑟缩着脖子,露出了腼腆的神情。 重真当即斜睨着他道:“怎么?你也想与小桂子一起,跟老子去京师?” 杨国柱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了老实人心思被戳破时的“嘿嘿”笑容。 重真再次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觉得小桂子进京,真的就是去镀金的吗?” 杨国柱听他似乎把“小桂子”这三个字咬得颇重,怔愣地看着他三秒,蓦而惊觉了他的用意,忙站直身躯立正行礼道:“标下愿代替吴都司,驻守大凌河堡!” 重真年少的心怀大为欣慰,用力拍拍他的肩头道:“外圆内方!好!” 独孤灵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对于这充满了阴谋诡计的一幕,眼不见为净。 “你俩也配称耿直憨厚之辈?放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一丘之貉!” 第二日清晨,袁崇焕尚在宿醉之中,重真便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在大凌河堡的校场之内击鼓点将,并且还亲自擂响了战鼓,一如曾经在沈阳东郊。 隆隆的战鼓之声犹如敲在每一名河堡战士的心里,穿戴整齐,迅速聚拢。 战鼓初歇,重真边转身边把鼓槌交给袁七继续击鼓,看着点将台下正在迅速成型的军阵,默默点头:“小桂子治军到底还存着几分严谨,我的苦心没有白费。” 三通鼓响之后,驻守于河堡之内的常备军除了岗哨之外,便全都聚集了过来。 便连袁崇焕都强打精神来到了,只不过并未上台,而是躲在边缘旁观,心中暗道:“本部院倒是想看看,你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到底有着几分为帅的本事。” 唯独吴三桂因为醉酒而被两个女子轮转着骑乘了一夜,快天亮时才把他夹在中间沉沉入睡,被鼓声惊醒之时只觉得头昏脑涨,并且手脚发软。 吴三桂还从未有过这种无力的感觉,对于身旁两个趁人之危却又无料的女子格外憎恨,但好歹知晓军令不可违,无暇也无力怪罪,只挣扎着想要起床。 难得满足的两个女子怎肯放过他,一人一侧缠着他道:“三爷,再睡一会呗。” 吴三桂顿时大怒道:“你们两个蠢妇知道什么?三通鼓响未到,军棍伺候,此乃袁帅与诸位总兵亲自定下关宁军的铁律,谁都不能违背!” 如花娇声道:“怕什么?三爷乃是这大凌河堡的常驻都司,这里你最大!” 凤姐嗲声道:“是啊是啊,三爷宽心,再配奴俩睡一会儿呗!” 两人说着,便又对他上下其手。反正就算是花费些力气,却又无需能量。 吴三桂汗毛倒竖,感觉发根都根根竖起来了,攒起余力推开二人。 如花直接便被他推到了床下,他也被惊慌的如花拉下了床。 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自从宁远之战里出城追击却在回城之时摔了一个狗啃泥之后,吴三桂把马失前蹄都当作是奇耻大辱,何况滚落床单乎? 第二通聚将之鼓响了起来,鼓点比之第一通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 出于军人的本能,吴三桂感觉心里就像有无数道军令在催促似的,忙不迭爬将起来,伸手就要去取挂在一边的里衬,却不想又被如花绊了一跤。 吴三桂还没说什么,如花却“哎哟”了一声。 凤姐实在是心疼他的狼狈,也不管自己啥都没穿,就上前扶起他道:“三爷莫急,奴家这就为您更衣。” 吴三桂看都不看这个让年少时的自己无限着米的女子,只看向窗外的亮光道:“你快点,再磨蹭下去就要迟到了。” 说着就张开了手臂,就像昨儿晚上那样,不同点在于昨晚上是躺着的,现在是站着的。如花见他理都不理自己,边起身边不满地嘟囔道:“急什么嘛……” 话未说完,吴三桂终于忍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吼道:“你个蠢妇,你知道什么!袁帅和黄小元帅都在大凌河堡之内,袁帅昨晚也喝醉了,这聚将鼓必定是那小子敲响的,为的就是捉你家三爷老子我的把柄呢!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帮衬!” “哦,哦哦……”如花被吴三桂吼得一愣一愣的。 两个人惯会服侍人,但终究还是迟了,第三通鼓如雨点般响起,吴老三不断在外催促的时候,吴三桂终究按讷不住心中的惊惶,尚未穿戴齐整便往校场奔去。 “三爷,您的头……” “笨蛋,此乃头盔!” “三爷,您的头发也没梳理……” “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吴三桂仰天大吼,心有不甘,终究无奈。 吴三桂抵达校场之时,只重真一身低调的黑色布面甲,正在往下训话:“建奴新贵多尔衮剑指辽西,欲进占西平而图谋关宁,尔等可答应?” 只听得众将士尽皆拍甲怒吼:“不答应!不答应!” “黄台吉欲驱使我等为奴,尔等可同意?” “不同意!”“绝不同意!”“誓死不从!” 重真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道:“很好,既如此,那么本帅这就开始发布军令。” 袁崇焕在校场边缘哼了一声也冷笑道:“大凌河堡将士的主将都还未到,你便要发布军令?这是要夺吴小三的军权啊!且看他吴氏家丁是否答应吧!” 第459章 吴三桂的倔强反击 “大帅……”袁大欲言又止。 “作甚?”袁崇焕微微撇头。 袁大解释道:“这些将士之中,有一半曾是小元帅旧属。小元帅入京之后未久,祖将军便把这些将士暂时拨给了吴三桂统辖……” 袁崇焕点点头道:“难怪群情如此激动,如此说来,本帅的关宁铁骑也在此列咯?” 袁大道:“是的,袁帅。” “难怪本帅见着许多面孔如此眼熟。”袁崇焕轻叹一声,旋又愤然道,“这个吴小三好大的胆子,本帅回到辽东已有月余,他竟绝口不提此事!” 袁大试探道:“大帅,可否要问罪于他?” 袁崇焕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道:“无需本帅出马,仅是我们的黄小元帅便不会放过他,我们就暂且冷眼旁观吧。” “诺。”袁大躬身应诺,瞥向袁崇焕背影的那一眼却分外深沉,心中更是暗道,“袁帅已非昔日之袁帅,我真的好怀念当初那份单纯并肩作战的友谊啊!” 与袁二交换一个眼神,他的眼眸深处也是这样的情感,尽是怀念。 “大凌河堡驻守都司吴三桂何在?”却听得重真果然开始点将,首点吴三桂。 袁八手捧尚方宝剑站在他的侧后,袁七手持精铁长矛上前重重一顿,将他衬托得格外威风。 “这小子,莫非天生就是这块料?”就连袁崇焕都不得不咋舌暗赞,旋又暗笑,“吴小三终于可以无限地自称末将了,这不正遂了他的意吗?” 如此想着,眼光瞥向身后,余光瞅见吴三桂匆忙将头盔戴上,胡乱地整整衣甲,总算是以一副还算得体的样子出现在了众将士面前。 昔日接受重真特训时的记忆可在脑海的最深处,他挺身上前,因衣甲不便行正式的军礼,便拱手作揖道:“末将吴三桂在此,但请黄小元帅吩咐!” 说着,便悄悄松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自己的还算及时,可以蒙混过关。 然而重真的眼中是揉不得半点儿沙子的,治军也向以严苛闻名于关宁军,更有着“魔鬼”教官之称,他善于观察,早将吴三桂的一切举动看在眼内。 从而,推测出了他的心理。 “很好。”重真先是点头轻笑,旋即便加重语气道,“身为大凌河堡驻守主将,明知三通鼓响未到该当受罚,却偏偏姗姗来迟,吴三桂,你可知罪?” 昨夜把酒言欢的伙伴,今晨却当着众多属下的面儿问罪。吴三桂的心理极不平衡,心中恼怒,然而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作揖道:“黄小元帅,末将无罪。” 重真知他不会轻易就范,便好整以暇道:“哦?你哪里无罪?” 吴三桂直视重真道:“敢问黄小元帅,末将哪里有罪?” 重真知他开口闭口“黄小元帅”的目的,便是在提醒自己资格尚浅,关宁军以袁崇焕袁大帅为尊,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并且袁大帅可就在大凌河堡之内。 可是重真何等样的心理素质,岂会在意这小子的区区心理攻势? 只听他淡淡开口道:“吴三桂,这是此时的你应该站立的位置吗?” 谷为将者无论身处战场还是训练场,都应该审时度势站在最为恰当的位置。 此乃关宁军的铁律,而他吴三桂一向的作风,便是身先士卒。 然而现在,他却自我边缘化了。若是别人将他边缘化了,他定会勃然大怒。 吴三桂低头瞅了瞅自己脚下的土地,再看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麾下,饶是面粗皮糙,也禁不住老脸一红,郝然道:“小元帅见谅,末将知罪。” 重真点点头道:“知罪就好。然军中向来只有有功者赏,有过者罚的道理,赏罚分明,功过不能相抵,你既知罪,那便自领责罚吧。” 吴三桂心道老子若是自领责罚,那在这关宁军里还有威望可言么?但若不领责罚,那便是对尚方宝剑不敬。袁崇焕疾驰皮岛是去做什么的,他曾有所听闻。 尚方宝剑的威严,尚且不是此时的他胆敢忤逆的。 于是他便强忍着怒气道:“末将斗胆,还请小元帅明示对末将的处罚。” “此话当真?”重真浅笑着看向吴三桂。 “君子一言。”吴三桂冷然回敬着他。 重真情知让这曾经甘愿做自己小弟的家伙再次心服口服,还需靡费一段功夫,刚要说话,却见吴三桂的身后闪出一人,抱拳说道:“元帅恕罪。” “吴老三,你出列作甚?你放心,你我虽私交甚笃,然军中不能徇私,该是你的罪责逃不了,不属于你的罪责怕是你也担待不起。退下,立刻,马上。” “这……属下遵令。”吴老三偷眼看了看吴三桂,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重真的目光回到吴三桂身上道:“吴三桂,你有忠仆如此,倒也不算太失败。” 整个关宁军都知道蝗虫将军逮着机会就喜欢教育吴三桂,还一度用脚教过他怎样做人,只是谁都不敢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罢了。 整个关宁军除了袁帅和几大总兵,也就这家伙敢对吴氏小少爷喝五吆六。 吴三桂大概是长大了,越发不喜欢这种感觉了,如一个倔强的大男孩一样欲要反击。 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教育,顿时感到面子挂不住了,看到重真身后的袁七袁八,心头灵光一闪,当即反唇相讥道:“哪里像你哦,连个自己的家丁都没有,还是袁帅拨给你的呢。” “哟呵,这小子翅膀硬了哟!”重真听闻此言,脸上的神情那是要有多精彩就有多精彩。 吴三桂以为终于扳回了一城,心中要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还暗暗说道:“只要是能让这小子吃瘪,老子就算受点儿皮肉之苦,又算得了啥呢?” 哪只重真并非觉着是被他羞辱了,而是觉得几年不见,这家伙越发愚蠢了。 袁崇焕也捂了一下脸道:“这小子是个蠢货吗?他以为就这样把本帅搬出来就能压制善蹦跶的蝗虫么?殊不知为了维护为帅者的威严,本帅同样要惩罚他。” 袁崇焕咳嗽一声,缓步出列,怒喝道:“吴三桂,你好大的胆子。” 第460章 戟指吴三桂 莫非你意图谋反 “袁帅!”“袁帅!”众将士这才惊觉他的存在,纷纷侧目,转身,行礼。 “袁帅……”吴三桂收腹撅臀,腆着脸喊道。 自袁崇焕归来,关宁军已悄然发生了许多变化。再也不是当初那支一介书生说一不二的军队,而是通过数次扩军,成分越加驳杂、派系越加分明。 傲如袁崇焕者,也只能对祖氏、吴氏等辽东将门多加安抚,多倚重。 “大概也正是因此,吴三桂才有恃无恐,还试图把袁帅给搬出来吧。”重真暗道,不动声色,只静待袁崇焕如何处置此事。 若处置得当,便是一个重新树立威严的良机。 若处置不当,则多少会失去一些军心,吴氏将门也必定会越加跋扈。 对付辽西将门吴氏这等庞然大物,在无法连根拔起之前,还真的不能妄动。 若换作高第那种软脚虾,吴三桂祖大寿说话声音响一点儿,怕是也会被吓一跳。然袁崇焕乃何许人也?乃是副总兵都说砍就砍,皮岛总兵都想斩杀的存在。 只见他板着脸儿点点头,便算是回应了众将士的行礼,戟指对着吴三桂喝道:“不守军规,其罪一也。目无将帅,此罪二也。衣衫不整,此罪三也……” 吴三桂委屈巴巴道:“袁帅,标下哪有衣衫不整啊?” “现在知道自称标下了?早先一口一个末将的,不知道多么嘚瑟。”袁崇焕腹诽,面上却大怒道,“还敢狡辩,来人,将他的头……盔摘下来!” 吴三桂脑袋一缩,先是感觉脖子凉飕飕,紧接着便觉得脑袋凉飕飕的。 “幸好不是被戴帽子,而是被摘了帽子。” 吴三桂看见重真笑得很是狡黠,就知道这小子一定又在动啥歪心思了。 然而他无暇多想,便听袁崇焕戟指怒喝:“你自己看看这副样子,哪有一丝为将者的风采?蓬头垢面的!你这副样子若是敌军来袭营,还不丢盔卸甲?” 吴三桂暗道老子昨儿晚上的确丢盔卸甲了好多次:“哎,多怪那两个蠢妇。” 吴三桂严重怀疑这一切都是点将台上的小子安排的,并且他的眼神就是在开自己的车,唯独苦于没有证据,他颓然一叹,躬身作揖道:“属下知罪。” 他的称呼从末将到标下再到属下,说明已是对着现实低头了。 不低头还能如何?两个元帅联起手来压制他,就像昨儿晚上被压榨一样。 “没想到俺吴三桂这般努力,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仍旧啥也不是。”吴三桂苦涩一笑,悲从中来道,“吴三桂怠慢军规,甘愿受罚。” 袁崇焕欣然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尚未打开话匣子,更来不及替吴三桂开脱,便听重真已在台上怒吼道:“既然知罪,那么数罪并罚,按律当斩!” “什么!”“啥!”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 谷再严明的军纪,再严苛的军规,都抵不过这句话所带来的震撼。 袁崇焕怔怔地看向黄重真,见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便摸不准他到底啥意思。按大明惯例,这小子手持尚方宝剑,别说砍个都司,便是砍个副总兵也不在话下。 “然而吴三桂可不是一般的都司啊!”袁崇焕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选择闭嘴不言,把这个校场全盘交给这个年轻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去发挥。 吴三桂也怔怔地看向黄重真,顷刻之间表情数变,最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脸,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悲愤,戟指怒喝道:“大蝗虫,你欲公报私仇!” 袁崇焕猛然一拍额头,心道:“完了!这只蝗虫虽然软硬通吃,老少皆宜,但终究还是顾念旧情的,小桂子的这番表情,正好让他抓住了把柄!尚方宝剑在侧,谁敢造次啊!便连毛文龙那个滑头面对手持收方宝剑的本帅都心里发怵……” 果然,重真冷冷一笑,二话不说便怒喝道:“来人!” 他一般不发怒,不像吴三桂那样总是冲冠一怒,可一旦发怒便分外威严。 再加上袁七手持精铁长矛恍如战神,袁八手捧尚方宝剑虎视眈眈。 他二人皆是跟随重真风里来雨里去,从辽东转战西北再回到辽东的真汉子,可以说一刻不停地都在战斗。 “小元帅!”当即便有军法官出列,抱拳行礼。 这些军纪官并非重真带来的,而是大凌河本身所拥有的,由此可见他的威压。 “你……你们……”吴三桂气得浑身颤抖,戟指这几个人,说不出话来。 这几个军纪官朝着他微微侧身抱拳道:“还请都司大人恕罪,属下等人也是奉命行事,尚方宝剑高悬头顶,若是不从,率先被砍去脑袋的便是我等了。” 吴三桂明知是这个道理,可就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执拗得跟个偏执狂似的。 重真又冷笑开腔道:“吴三桂,本帅只问你,服是不服?” 吴三桂猛然一挥手臂,狂然吼道:“老子不服!老子服你个屁……” 重真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那这么说,你是想违抗军令么?” “违抗军令者,无异于抗旨不遵,按律确可当场斩首!”袁崇焕为了斩杀毛文龙,早将大明的军律惯例研究得极为透彻,这才想到了“矫诏”这个办法。 可若是换成吴三桂,一介都司,哪怕是他辽西将门吴氏的小少爷,哪怕他是同为辽西将门祖氏祖大寿的便宜外甥,斩了也便斩了,谁都无话可说。 毕竟,确实是他有违军纪在先,并以为将者的身份一连数次顶撞为帅者。 “这在军中,乃是大忌!若是人人如此,那本部院这个辽东巡抚袁崇焕袁帅,还如何号令祖大寿、赵率教、满桂等从属,如何做到令行禁止呢?”袁崇焕暗道。 “莫非……你吴三桂意图谋反?”重真轻轻戟指吴三桂,终于说出了隐在吴三桂内心最最深处的疯狂念头。 这句话并未如何大声,却清晰地传达到了校场的每一个角落,所有将士尽皆听闻,无不内心震撼。 第461章 吴三桂的苦苦哀求 全场面对建奴都从未怂过的猛将悍卒,此时此刻却被内心深处那份禁锢了数千年的思想——忠君,惊得张大了嘴巴,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全场精至落针可闻,许久许久才随着浑身一颤,全场哗然。 “吴小将军意图谋反?真的是这样么?” “不能吧?吴小将军年少成名,前途无量啊!” “正是因为少有大志,年少轻狂,才会有这种非分之想啊!” “是啊是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子聊发少年狂?” “老夫!是老夫!” “别管老子还是老夫了,想想我等跟随吴小将军,不是会遭受无妄之灾?” “你们还好一些,大不了投入其他将军麾下,我可是吴氏的家丁啊……” “家丁又怎样?吴老三、祖宽、袁七袁八,哪个不是家丁?不都好好的!” “说得也是,那么……” 所有掺杂着各种情绪各种目的的目光,全都投注在了吴三桂的身上。 由极静到极躁,吴三桂的内心也像经历了一次完整的洗礼。 他确实很小就渴望万众瞩目了,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中。 这并非他想要的! 吴三桂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代辽西人杰,宁远之战里敢于出城追击建奴,宁锦之战中敢于正面硬钢女真骑兵的存在。 此时此刻望向重真时,居然身躯轻颤,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重真静静地回望着他,静等他完成心灵上的蜕变。 这一连番的心灵冲击,是他昨日看到了吴三桂并与之接触之后,想了半夜才想出来的计谋,试图从根本上去改变存于这小子骨血深处的劣根性。 那是一丝甘愿为奴,也要报私仇的执念!为范文程如出一辙! 重真希望吴三桂一直强硬,然而看他此时此刻的表情情绪…… 吴三桂似乎是没有让他失望,虽然面色铁青,虽然手臂颤抖,但还是指着重真道:“你胡说!你安敢如此辱俺?” 重真星亮的眼眸一闭一睁,道:“成祖爷靖难之前,说的话跟你如出一辙。” “啥?”“什么!”吴三桂身躯狂震,就快坚持不住了。 重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多么希望他对自己也拿出冲冠一怒的勇气来啊! 可吴三桂眼神闪躲,重真对他的期望值便直线下降。 但终究,还是保留着最后一丝奢求:“小桂子,加油啊!你是老子穿越来到这片时空之下,所耗费心力最多的一个人啊!” 可吴三桂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颤抖许久,嗫嚅许久,犹豫许久,挣扎许久。 他最终还是跪了下来,“扑通”一声。 当冲破了一切的心理障碍,跪得那么果决,那么理所当然。 谷“两位袁帅!某吴三桂对辽东对关宁对大明尽皆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呐!” 吴三桂跪在地上,几乎是在仰天怒吼,又似乎是在苦苦哀求。 “此时的他或许会有反叛的念头盘亘于心的最深处,却绝无勇气。大明内部的局势,明金之间的局势,也绝无有利于他的叛变。” 重真先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之时,心中虽然充满了失望,但眼中却满是欣赏之色,点点头道:“我相信你,这道金牌便当是替你恕罪吧。” “金牌?啥金牌?”闻言者先是一愣,旋即便全都伸长了脖子。 重真说着果然便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冲着众人晃了一晃便又收入怀中。 那是临出京师之时,天启赐予他的。为的就是防止万一天下兵马大元帅和信王的名头压不住一意孤行的袁崇焕,便将这枚“如朕亲临”的金牌给拿出来。 想不到没用在毛文龙身上,却用在了吴三桂身上。 吴三桂眼尖得很,也羡慕嫉妒得很,激动得心尖儿都在颤抖了,嘴巴翕合许久,最终匍匐于地高声说道:“臣吴三桂,谢吾皇隆恩!” 重真无奈道:“皇上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先见之明,居然能够预测到老子会找你的茬,于是便让信王殿下代为赐下这枚金牌来赦免你的罪……” 吴三桂直起上半身再次拜伏了下去:“属下吴三桂,谢袁帅黄帅提携之恩!” “你知道就好。”重真冷哼一声,便任由他跪在地上,点将台的朝向好巧不巧是朝北的,也不知道吴三桂修建之时是作何感谢的。 于是,他所跪拜的方向便是朝南的,在重真眼中就像在向着南边的族人恕罪,请求他们的宽恕,尽管按照历史进程,距离吴三桂犯下那滔天罪行还有许多时间。 然而五千年都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何况短短十数年乎? 重真向来是个既想民族万年,又只争朝夕的人。 “老子既然来了,就绝不允许你将民族带向那沉沦了三百年的深渊。”重真暗自发誓,便转向袁崇焕微微拱手,“袁帅,您来了。” 袁崇焕也冷哼了一声,似乎在说:“你小子这才察觉本部院的存在么?” 旋即便在重真的邀请之下走上点将台,也朝他拱拱手道:“黄帅,刚才那当真是皇上御赐的免死金牌?” 重真挑挑眉笑道:“不止可以免死,还可阵斩任何大将哦。怎么?袁帅可是想辨一辨真伪?” 袁崇焕心中大骂重真是个没良心的兔崽子,嘴上却连道不敢。 两人好一番失敬失敬,久仰久仰,看得台下的将士们瞠目结舌。不明白明明是一家人,去了趟关内分别两年,却像是彼此生分了一般。 吴三桂像个呆瓜一样傻笑着,心中却大骂:“两只狐狸!重真是小狐狸!袁狗是老狐狸!” 全场唯独他一个人跪着,真的觉得好没面子。 幸好还有吴老三这个忠心耿耿的家奴,不知啥时居然偷偷跪在了侧后。 吴三桂趁着众将士的目光聚集在点将台上,无暇顾及于他,便微微侧身小声道:“你作甚?” 吴老三讪笑道:“少爷,俺也跟您一样三通鼓响未到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吴三桂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却暖洋洋的。 “这久违的人间温暖啊!”吴三桂终于灵感勃发,诗兴大发。 第462章 吴三桂以削发代替枭首 马宝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状忙也偷偷跪在另一边。 吴三桂恼恨他破坏了自己的灵感,又转向他没好气道:“你又作甚?” 马宝一本正经道:“少爷,属下虽然来早了,却一直张望着少爷呐。”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吴三桂轻哼一声,对于这个总是投自己所好,还偷偷带着自己通过马世龙的关系偷偷入关,把北方城池里的青楼都逛遍了的皮条客,又爱又恨。 重真似乎是总算想起了吴三桂,蓦然一拍脑门道:“看俺这记性,居然把小桂子给忘了,小桂子你还跪着作甚?俺不是早就赦免你的罪了么?快先起来吧!” 吴三桂几乎想要咆哮出声,他最恨别人叫他“小桂子”,跟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似的,偏偏重真最爱如此唤他,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又悄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绰号代表着的乃是与重真谍战后金、入关修行时的友谊,蓦然听见分外亲切。 这种矛盾的心理,大概也只有吴三桂这样的人杰才能拥有。 寻常之人极难办到,便连重真都只能说声:“佩服!佩服!” 吴三桂肺都要气炸了:“早先怎么不叫老子起身?” 但面儿之上,他却只能恭恭谨谨地表示感谢道:“属下多谢袁帅,多谢黄帅。” “吃一堑长一智,看来这小子也并非朽木,多教育教育还是可堪一用的。” 重真听他总是把袁帅的名号放在前面,心中暗笑,面上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快起来吧。” “诺。”吴三桂一声领命,脚尖、膝盖、腰板一用力便想起身,然而昨天晚上消耗的能量实在是有点多,这一夜也不知道郎了多少次。总之刚才紧张之时倒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心弦和身体同时一放松,便只觉得腰膝酸软。 堂堂关宁军骑营都司,居然有种“跪久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站起来了也无法站直了”的错觉,这让他极为羞怒,然而挣扎了几下,居然还是无法站起身。 “扶我起来!”这句充满羞耻的话,吴三桂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众目睽睽,饶是吴三桂皮糙肉厚,也羞得满面通红。 还是吴老三的忠心胜过了马宝的眼色,膝行上前托住他的胳膊,让他借力起身。吴三桂也算有良心,伸手反将吴老三给拉了起来。 虽然并不怎么用力,但以他的心高气傲,这样做已是极为难得了。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显得腆着脸儿凑上来的马宝那么多余。可他也没有办法,马世龙那里已经回不去了,投入其他武将的麾下只会更受唾弃,吴三桂好歹还与自己意气相投,只要投其所好,终有所用。 点将台被吴三桂修得挺高,初衷是为了衬托他自个儿的威仪,却不想便宜了重真,让他这个始作俑者都不得不揉揉太阳穴抬头看向重真。 重真也打量着一晌贪欢后的他,四目交投,自有暗中隐在这目光之中。 稍顷,吴三桂心中暗叹,败下阵来,朝高台上的两位为帅者拱手道。 他如愿以偿成为了“末将”,却不想转眼之间那个优秀得处处值得他攀比的草根小子,竟成了副总兵,去了趟京师消失了两年,更是高升得让他拍马难及。 “这小子的运气咋一直都这么好呢?”躬身作揖的吴三桂禁不住颓然叹息。 重真将他此时的心理掌握得一清二楚,心内偷笑,却板着脸儿道:“吴三桂,你这头皮是不是该理一理了?” “什么?”吴三桂承认自己半个月没洗头了,披散开来着实臭烘烘的,有违关宁军早先制定的勤洗澡洗头的军规。可是……莫非这也要问罪么? 吴三桂好不容易直起了脊梁,却不得不再次躬身作揖。 “谁叫老子确实一身小少爷的毛病呢?”他朝着地面的脸上现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这一刻曾有那么一瞬下定决定,定要好好改一改一这身的臭毛病。 尤其,是不爱干净!还有,逛青楼!还有……数不清。 “天呐,为什么老子身上有这么多缺点!而那小子却满身都是闪光点呢?” 低头并不妨碍吴三桂质问苍天,却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原因。 重真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道:“来人,替吴小将军洗个头,再剃个头吧。” “诺!”一切的一切似乎确实是重真刻意安排的,否则校场之中怎会出现剃头匠呢?吴三桂目光阴鸷地看向这个瘪三样的人,却仍未想到他乃是草根卫士。 之所以逗留大凌河堡,乃是为了防止他走上歪路。 “老子多么地关心他啊!可是这小子的良心似乎是被狗吃了!”看着吴三桂不情不愿的表情,还不断地重复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重真内心暗笑。 “你不顾父母,只为一个女人冲冠一怒。老子就是要让你知道,父母、尊长、祖宗、祖国,对于我们来说,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重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又将两只修长的手潇洒地背在了身后。 面对两个欲强行将自己的头摁往脸盆的军纪官,吴三桂很无奈。 关宁军中确实有着这样明确的规定:若不洗头洗澡更衣超过三日,剪指甲超过十日,将由军纪官代劳。 “罢了罢了,剃了这三千烦恼丝,弄得跟个和尚似的,省得老子总是便装去青楼。”吴三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剃头匠和他的学徒对着他的头皮摆布。 剃头匠的技术很纯熟,学徒替吴三桂洗完了脑壳,他便掏出一块布兜在了这位顾客的颈部,充分发挥出了职业素养,并不因为顾客的身份尊卑而另眼相看。 吴三桂只需坐在椅子上,啥都不用做。 剃头匠的学徒掏出一面镜子,站在他的身前不敢稍有异动。 吴三桂透过镜子看到了自己那张憔悴的脸,一晌贪欢再加一早上的折腾,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更让他惊奇的是,这面镜子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将他的容颜反衬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镜子的那个自己,那些旬日未刮的胡渣。 ,举报后管理员稍后会校正章节内容。 第463章 八百援兵奔辽东 曾经的翩翩少年,终究因为不知节制,从而提前来到了胡子拉渣的年纪。 令吴三无比新奇的这面镜子,正是由西洋引进的玻璃镜子。 在孙元化团队的举一反三之下,大明已然有了自己生产的能力。吴三桂从未察觉时代正在悄然变化,陶醉于此,忽然就咧嘴笑了。 “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重真见了,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头发剪好了。 剃头匠恭敬地说道:“好了,小将军。” 关宁军中习惯以“小将军”来称呼吴三桂,就像以“小元帅”称呼重真那样。 学徒殷勤地将镜子凑得近了一些,多角度让他能够看清自己的发型。 剃头匠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等待着顾客称赞一句:“还不错。” 吴三桂却愣然看向镜中那个清爽了许多的自己道:“怎么没剃光?” 剃头匠和学徒还有重真尽皆愣然道:“需要将你剃光吗?” 一直冷眼旁观的袁崇焕到底是个读书人,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道:“笨蛋!蠢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若是想要剃光,老子便亲自动手!” 吴三桂愣然看向袁崇焕,不明白自己剃个头又碍着他啥事儿了?为何生气? 袁崇焕看着茫然的吴三桂抚了抚额头,感觉快被气死了:“这就是本部院麾下最年轻有为的小将军么?无非就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啊!罢了,罢了……” 袁崇焕看向主导了这一切的重真,摊手道:“别闹了好吗?” 重真却认真道:“袁帅此言差矣,我军有关于卫生纪律这方面的规范,都是标下制定的,眼看着将士们已不把这块放在心上,标下自然需要好好整治一番。” “敢情老子就是那个杀鸡给猴看的替罪羊是吧?”吴三桂鼻子都快气歪了。 点将台下的众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为自己的不整洁而羞愧低头:“蝗虫强势归来,我等昔日的精气神儿却悄然无踪矣!” 军容虽依然鼎盛,细节之上却以不复当初,有违蝗虫小将军一直强调的“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也有违当初之誓言。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道理我们都懂,可为何就是做不到呢?” “请小元帅放心!”军阵之中不知是谁怒吼出声,其余人也都纷纷怒吼,重温当初的誓言,也是重真来到关宁之后,受其教化特训的初衷。 吴三桂也大声说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做到的话,骗自己骗得热血沸腾。 重真却欣然道:“古有曹孟德以割发代枭首,今有吴三桂剃发代斩首……” 重真说着就目光灼灼地看向吴三桂,看得他心内发毛。 吴三桂知道这家伙的话并未说完,若是再说下去,那可就不好玩了。 “看来老子最近是该收敛一些了。”吴三桂暗暗提醒自己。 “军心士气就这样提升了?军规军纪就这样重塑了?真有这小子的!看来京师并非只能使人沉沦,还是个磨砺人的地儿……”袁崇焕这才惊悉重真闹出这么多事情的真正用意,不禁暗赞,对他刮目相看。 但是面儿上,他却斜睨着重真道:“你方才说,建奴新贵多尔衮剑指西平堡?” “是的,袁帅。”重真淡笑回应,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袁崇焕曾经很喜欢他的这丝笑容,如今却不知为何有着丝丝的嫉妒甚至厌恶,蓦然转向杨国柱,戟指怒喝道:“杨国柱,你可知罪?” 点将台下当先一排的杨国柱瞠目结舌,下意识地便想问个清楚明白,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重真正斜睨着自己,瞬间醒悟,忙立正吼道:“大帅,标下知罪!” 吴三桂很不服气,认为袁崇焕和重真都很偏心。 因为袁帅非但没有治那个治罪之人的罪,反而欣然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便戴罪立功去吧。杨国柱听令!” 杨国柱虎躯一震,出列单膝跪地道:“末将在!” “令你统帅黄重真旧部骑兵,即刻疾驰西平堡!” “诺!”杨国柱起身抱拳,便下去安排诸多事宜了。 “原来这家伙回来就是为了分老子的兵权!”吴三桂的心里极为愤懑,面上却笑嘻嘻地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殊不知他当初吞重真兵权是如何的一副嘴脸。 袁崇焕与一群小年轻相处久了,就变得也喜欢斜眼看人了。 他斜睨了吴三桂一眼,便斜眼看向重真。 重真笑呵呵地朝他拱拱手道:“大帅,此次以身诱敌之计,便由标下代劳吧。” 袁崇焕拂然不悦道:“这如何使得?本帅身为辽东巡抚,关宁军里唯一的大帅……” 重真才不在乎这家伙是否将“唯一”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呢,而是笑着打断他道:“袁帅,您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标下吧!” “这……既然你如此甘为家国不惜冒险,那么本帅又岂能夺人所好呢?” “大帅,标下还想借您的帅旗一用。” 袁崇焕满面红光道:“你不是自己有旗么?还是信字大旗呢!” “在这关宁军里呀,谁的旗也没有您袁帅的旗帜好使呀!” “哈哈哈……你小子,去了趟京师,说话倍儿好听了。” “那是,也不瞧瞧谁带的兵。” “哈哈哈……你啊你……”袁崇焕昨日晚上被重真怒怼的郁闷,终于随着这一连串的开解,尽皆烟消云散了,重真妙语连珠,逗得他不断大笑。 好一幕和睦的氛围,除吴三桂快听吐了之外,其余将士无不乐见其成。 “袁帅,三日之后,将会有八百人的援军奔赴辽东。”重真忽然又道。 “八百援军奔辽东?” 袁崇焕变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拂袖怒喝道:“简直胡扯!我关宁军何曾问朝廷请援过?尔等也都记住,关宁军起于微末,以一己之力抵御了建奴的两任大汗!奴酋饮恨而终,黄台吉铩羽而归!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无需关内的草包军队来援!于本帅而言这无疑于奇耻大辱!” 第464章 曹变蛟的遗憾 此时的辽东关宁确实无需任何一支军队来援,更不需要将九边精锐集结于此,如松锦之战般孤注一掷,可惜粮道一断,八大总兵里至少有一半争相突围。 “曹文诏将军忠勇无比的曹变蛟怒发冲冠,赫然向着黄台吉的本阵发起悍不畏死的冲击,差一点就成功了!只差一点!” “若是成功,于战阵之上击杀地之大汗,建奴必将崩溃。大明必将迎来涅槃重生的最佳时机,曹变蛟势必率军横扫八荒,以战证道。” 每念及此,重真都会感到惋惜:“此乃曹变蛟的遗憾,也是我等的遗憾。” 只可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大明终因总兵的烂设和互不统属而自食恶果。 九边精锐尽失,想想都令人感到痛心,更愤慨于崇祯皇帝坐镇于京师的瞎指挥。你说你好好在京师做你的皇帝,坐等战果也就是了,干哈非要决胜千里呢? “我若为皇,绝不会做出此等‘平时不作为,战时瞎指挥’的事儿!” 重真默默对自己说道。 袁崇焕对于辽西将门的拿捏本领,他还是挺敬佩的,于是便笑吟吟地盯着袁崇焕看,略显揶揄说道:“若来的是一支纯火器队伍呢?” 袁崇焕更加不悦道:“那就更加不必了!我关宁军的红衣大炮和三眼鸟铳冠绝天下,力克建奴者,‘恃坚城,凭大炮’尔,何须火器支援?况我关宁军本身就有着自己的军工厂,这还是你小子提议创建,皇上也是默许了的。” “火器的研发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因为你若不进步,别人便会以不断的精进让你落后。袁帅乃是首个引进西洋大炮者,却没想到也只有这点儿眼光。” 重真心中暗叹,负手而立望向徐徐升起的朝阳道:“时代不同了,以往的战争皆以刀枪剑戟为主,至我大明已大规模装备火器。谁又能肯定再过一段时间,大炮将彻底取代投石车攻城锤,火枪将彻底取代弓弩箭矢的历史位置呢?” “这……”这其实是个稍微深思便能念及的问题,袁崇焕虽然是个传统的读书人,说到底并不太过迂腐,联想起自己的经历,瞬间便陷入了沉思。 众将士书虽然读得少,对此却也是颇为期待的。试问哪一个抗金的勇士,会不希望手中有着超远程的杀敌利器,用以克制建奴堪比蒙古族人的骑射之术呢? 唯独吴三桂认为终于抓住了重真的话柄,瞬间就忘了之前无数次吃瘪的经历,嚷嚷道:“不可能吧?火枪是啥玩意儿?只听说过火铳呢。” 袁崇焕灵光一闪,忽然问道:“那八百人,可是天子少年军?” 重真点头道:“正是。” 袁崇焕右拳捶了捶自己的左手掌道:“那就完全没问题了!” 吴三桂愕然道:“天子少年军?那又是啥玩意儿?” 袁崇焕顿时投以鄙夷的一瞥。 重真斜睨了他一眼,不再多做解释,而是面向众将士道:“众将士听令。” “在!在!在!”都是重真带出来的兵,至少也受过其特训,眼见他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开始点兵点将,无不热血沸腾。 “整军备战!开赴西平!” “诺!诺!诺!” 至此,点将结束。 众将士各司其事,整理武备,携带干粮,后勤则开始运输粮草。 傍晚,微风,夕阳,清河。 大凌河河堡城头,重真负手而立,凭栏东望,那正是西平堡的方向。 深邃的眼神,似乎能够穿透时空,看到正对着辽西摩拳擦掌的多尔衮。 “摄政朝纲,摄政王。我的宿敌除了黄台吉,便是他多尔衮了吧。” 袁七悄然上前问道:“元帅,为何又要亲征西平堡呢?” 重真不屑对吴三桂解释什么,对于身边的袁七袁八周遇吉等人,向来是知无不言的,耐心道:“此乃元帅的执拗,如若不然,他就算表面上碍于信王的名义还有皇上的金牌勉强,答应,背地里也定会进军西平堡的。” 袁七略一犹豫,还是对着曾经的追随者有所异议道:“袁帅是要抗旨么?” 重真知他并非是在挑拨,而是在关心袁崇焕,便叹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咱们家袁帅的性格,还有比你我更加了解的么?” 袁七不敢过多置评,只得轻轻一叹。 把天子少年军拉到辽东来历练,是重真创建这支军队时就决定了的。 “现实远比假象残酷,实战胜过一切的演习。”这是临来辽东之前巡视各营,他亲自对一群干劲十足的少年们所说的话。 少年们的血都是热的,对于辽东这片被许多人视作死地的地方,充满了向往。 辽西平原东部的西平堡,多年以来一片废墟。 建奴只知破坏,何曾想过建设呢?或许于他而言,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吧。 这几天倒因为杨国柱所部骑兵的率先到来,而显得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紧接着后勤辎重也都跟了上来,不需要辅兵,这支骑兵本身就装备得特别齐全,更身负多种战场技能,挖战壕,修堡寨,不在话下。 天子少年军自登辽海岛直奔辽东湾沿海,枪支弹药、大炮炮弹,一应俱全。 这虽是一直刚成立不久的军队,但以“天子亲军”为荣,精气神十足。 所缺乏的,便是与敌鏖战的执着,泰山崩于前而不胆怯不改色的胆识。 这便是重真要将这支军队拉到辽东,以近乎自陷死地的方式,对他们进行特训的目的——“魔鬼”教官的名号,毕竟不是白叫的。 他也很快就率领着祖大寿派遣而来的步兵,来到了西平堡。 率领这支三千人步兵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兄弟祖大乐。 他的胡须更加茂盛了,明明二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头儿。 重真不禁揶揄道:“等你六十岁了,定然还是这个样子。” 祖大乐是个对外表丝毫不在乎的汉子,不像他的外甥吴三桂,明明很在乎,却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腿,老往青楼跑,老寻花酒喝。 祖大乐部乃是祖大寿步营里的精锐,盔甲锃亮,火铳的配备也很足。 乍一看比天子少年军精锐多了,毕竟他们手持的火铳像烧火棍胜过像枪支。 第465章 多尔衮剑指西平堡 “三眼鸟铳,已彻底退出历史舞台!”重真看在眼内,心中暗道,“但即便如此,也拍马难及孙元化的研究成果。” 那些经研究实践再经量产的枪支,被天子少年军的少年们背在肩膀之上。 乍一看,细长细长跟个竹竿儿似的,那瘦弱的少年模样也很是让祖大乐这群戍边多年的辽西大汗所看不起。 祖大乐眼中的鄙夷一闪而逝,重真眼中的揶揄从来就没有消退过。 祖大乐到底是个精明的粗汉,又与重真私交甚笃,知道这个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少年,绝非他那便宜外甥无的放矢之人,把他拉到一边道:“有啥窍门儿不?” 重真轻笑:“等开战了你就知道了。如何?是以你部为主,还是以我部为主?” 祖大乐顿时拍着更加敦实了的胸膛道:“末将哪能让小元帅以身涉险呢?您就搁堡内待着吧,阻击建奴新贵多尔衮的重任,就交给末将来好了。” 重真点点头道:“行,那你若是顶不住了就派人告诉我一声,我好来支援你。” 说着,便让人竖起旗帜。 顿时,信字大旗,袁字大旗,黄字大旗,随风猎猎。 旌旗飘舞,很招人欢喜,也很给人以信心。 八百个受过严苛训练,却初临战场的少年们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前膛火枪,并不因为先辈们的轻视而愤怒,只是相互点头,默默地做着战前准备。 包括挖掘战壕,修筑炮台,还有……吃饭,休息。养精蓄锐,以待强敌。 后金的八旗军士一如既往的生猛,似乎宁远宁锦还有觉华岛辽东半岛上的失败,对他们并未造成丝毫的影响,重真却知道他们是换了一个优秀统帅的缘故。 同一支军队分明由一头野猪和拿破仑来统帅,区别是很大的。 若把关宁防线比作东方的马奇诺,那么把多尔衮比作是东方的拿破仑,重真觉得丝毫都不为过,毕竟这小子和自己一样,天生就有着奇特的人格魅力。 同样的八旗子弟握在他的手中,居然都像野猪一般嗷嗷直叫着往前冲。 只因为许多时候,他会充作这群冲锋野猪中的那只头猪。 带领着他的手下们,去祸害汉家辛辛苦苦种植下去并且精心护理的番薯地。 这小子也就是晚熟了几年,否则黄台吉也不一定玩得过他。 至少木布木泰和豪格加起来,都只能让他看在代善的面子上,达成一个短暂的平衡。不过这小子和自己不一样,自己对嫂子尊敬有加。 这小子却独爱嫂子这一口,最后没能玩过木布木泰,毕竟自古以来就只有累坏的牛,却从无被耕坏的地。 汉家的百姓们巴不得家里有十头八头的大牲口,把自家的肥田、水浇地、旱地,都耕耘得霉透烂熟呢。 只可惜,汉家这个农耕民族却偏偏没有那么多的大牲口。 游牧民族明明拥有那么多的牲口,却偏偏不擅于种地。 “这个世道何其的不公啊!”祖大乐打退了建奴新贵多尔衮发起的又一次进攻,回头看到身后梯田式的战壕内,那八百个小崽子好整以暇,禁不住仰天怒吼。 谷殊不知,当初是哪个大兔崽子拍着胸口保证,让黄帅和他的手下们待在后边休息的?重真也就是顾念旧情,这才替他压阵,否则才不管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辽西将门子弟呢。取得了几次防守反击的胜利,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了? “真是笑话!”重真举起单筒望远镜,再次瞅了瞅多尔衮冷峻的表情。 他知道这家伙为何会如此疯狂,只因为自己身后的几面迎风招展的旌旗。 一面镌刻着袁崇焕的“袁”字,一面镌刻着信王的“信”字。 重真认为这两面旗帜里的任何一面,都无法打动远处那个鲜衣怒马的磐石少年,唯有另一面看上去最为普通的“黄”字大旗,令他心内恨得咬牙切齿。 建奴这个看似野蛮的部落,从未松懈过对明国的刺探。 自己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并且巡抚辽东的消息,必定被他们探知了。 就算不被探知,草衣卫也是必须将这消息在沈阳散播的。 同时散播的,还有“蝗虫欲率队进驻西平堡”这道消息。 后金在关宁这条堡寨林立的防线之上连续吃瘪的教训,终于让他们摸清楚了袁崇焕的方略,那便是——堡寨式蚕食,层层依托,层层递进。 在每一座堡寨之内都屯聚粮草与兵将,纵不能相互支援,也能分别固守。 这些堡寨之内没有百姓,只有发放武器就能走上战场的军户。 这些军户大多属于辽西将门,是他们的家丁。 如此坚壁清野的防御方式,令不重视后勤补给和屯聚粮食的建奴,无法以劫掠的方式补充军需,无法以战养战,时日一久便只能退兵。 只需形式有变,关宁军便可发起反攻,尽管这所谓的反攻着实很少。 可但凡是有一次,建奴便会觉得是奇耻大辱,就像宁远之战里的吴三桂那样。 后金贵族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既想拔除,又想收为己有。 多尔衮还是很重视情报收集的,剑指辽西前便派遣了大量细作进入辽西平原,与关宁侦察兵好一番较量,刺探与反刺探,伏杀与反伏杀。 “每一片土地的归属,都是咱们百姓的子弟们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啊!” 当重真从杨国柱口中得知了具体细节之后,禁不住少年热泪,盈满眼眶。 就当杨国柱愤然的时候,重真却心生一计。 草衣卫战士与建奴日夜接触的这些年,有一些机灵的人学会了女真语。虽然不是古老发音,但是骗骗少年自负如多尔衮者,已绰绰有余。 “替明国皇帝巡视辽东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黄重真,与辽东巡抚袁崇焕袁帅产生了争执,一怒之下孤身前往西平堡。然而为了缓和与袁崇焕的关系,又于信字和黄字大旗旁边,扯出了袁字大旗。” 多尔衮没有被汉家这复杂的人情关系给绕晕,冷冷一笑,便挥师渡过辽河,直抵西平堡。 第466章 建奴的发明——棉甲抗火器 就像昔年在萨尔浒全歼杜疯子的六万大明精锐之后,奴酋又用数个会汉家语言的细作,便将当世第一猛将刘挺骗入了包围圈那样。 若非忌惮刘挺的勇猛,以奴酋的狂傲,又怎会使出这样的狡诈之计来呢? 重真是不在乎自己是否狡诈的:“兵者诡道也,老子只在乎战争的输赢!” “我们虽然无法集中优势的兵力,在西平堡那片平坦的地方包围多尔衮部并且全歼之,然而埋伏一部分精锐的骑兵,在多尔衮将所有兵力投入到攻打西平堡废墟之时,再行突然袭击,必定会让这个最擅骑兵作战的建奴新贵,大吃一惊!” 率领这一部分精锐骑兵的,就是杨国柱与吴三桂。 重真就是因为不太放心吴三桂,才让杨国柱接替本属于自己那部分兵力。同时也可让草衣卫完成交接,由独孤灵统帅,彻底蛰伏于大地之中,一举三得。 他还布置有后手,若吴三桂心怀怨恨而放任他身陷死地,那么游弋于辽东湾海域的登莱水师便会派遣张盘率领已完成蜕变的海军陆战队,长驱直入。 先杀退建奴,再问罪于吴三桂,将他当众斩首,尽收其麾下,一劳永逸。 免得既要替他找陈圆圆那样的漂亮老婆,还要防止他老婆被人霸占。 “这家伙铁定是个老婆奴!”重真对于吴三桂的感官,始终无法改观。 事实上这一次他倒是多虑了,仅仅因为他随意说出的那句——最擅骑兵作战的建奴新贵。无心插柳,令吴三桂摩拳擦掌。 吴三桂自诩自己乃是大明这边最擅骑兵作战之人,辽西将门吴氏的小少爷,事实上已成为吴氏下一任当之无愧的掌舵人,誉为大明新贵毫不为过。 “两个天生便是最出色的骑兵将领者,战场相逢,自然是要分个高低的。” 吴三桂对已经脱离了奴籍,却仍旧跟随于他的吴老三说道。马宝就在一侧,关键时刻他又默不作声了,这便是吴三桂始终无法全盘信任他的原因。 吴老三却说道:“少爷,战场无情,还是让属下代您发动突袭吧!” 马宝这才跟腔道:“是啊少爷,您一人身系整个辽西的安危,定要谨慎呐!” 吴三桂斜睨了他一眼,既欣喜于他抬高自己的身价,又鄙夷他的为人:“老子不用亲自发动突袭,那么作为老子的狗腿,你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是不?” 小心思被无情拆穿,马宝却没有丝毫羞涩,嘻嘻笑道:“还是少爷了解奴才!” “人至贱则无敌啊!”吴老三内心鄙夷,不再作声,只静待吴三桂决定。 吴三桂与马宝嘻嘻哈哈了一会儿,却蓦然板起脸道:“此战之后,你便回马世龙那边吧,最前线的军旅生涯不适合你这样的人,你还是躲到后方去吧。” “老子倒是想啊,最好一下子躲到云南去,建奴无论如何是打不到那里去的。”马宝心内冷笑,面上却道,“少爷莫要赶奴才走,奴才跟着您冲锋就是!” 吴三桂点点头道:“那好!此战,你为先驱!你若不死,便继续跟着老子!” “少爷!”马宝大惊。 谷“你想抗命?”吴三桂愣然说道。 “诺!”马宝颓然说道,心中一发狠,便也挺直了胸膛。 吴老三点点头暗道:“果然还是小元帅了解少爷,说他啥都不是,唯独打仗还有点儿血性。而且想不到少爷也学会了小元帅的那一套,当真是可喜可贺。小元帅总说少爷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有我老三看着,总归是会好一些吧?” 吴三桂又接连下达了数道军令,突袭的任务便已布置下去。隶属于他的关宁铁骑们悄然行动,便摆好了最佳的冲锋阵型,只等重真那边发出总攻的信号。 重真的预料没有错,多尔衮看到自己的黄字帅旗,就一肚子憋屈的怒火。 想起当初在沈阳之时,与自己两度对战的便是那只令整个女真都无比愤怒的蝗虫真,多尔衮更是悔不当初——关键是单挑挑不过人家! 便连最擅长的马战,都只能战个旗鼓相当! “早知道当初就该不顾黄台吉的阻拦,埋伏五百刀斧手将之乱刀砍死,省得他到处蹦跶!”多尔衮恨恨地想到。 如今,被传言已葬身明国京城火海的害虫蝗虫再度现身,多尔衮怎能不竭尽全力,将之捕杀呢? 他把不直接隶属于自己的骑兵全数派了上去,又把步兵里的所有盾兵、披甲奴,全都压了上去。唯独留下了一支隶属于自己的两千人的铁骑。 此乃他的王牌,虽然只有两千,他却有信心单凭这两千便足以克服一切的艰难险阻。前方仓促而就的所谓战壕,更是顷刻之间便可踏平。 多尔衮冷冷地笑道,等待着发动最终冲锋,一战而定乾坤的那一刻。 同时,也在等待着重真揭开他的王牌:“以本王对这只蝗虫的了解,他绝不敢轻易地让自己身陷险境,必定是有所凭仗的!会是什么呢?火器吗?” 多尔衮所忌惮的,也唯独便是大明的火器。 针对于大明的火器,这些野蛮人也动了一些脑筋。 原先的铠甲变成了棉甲,既保暖又可有效抵御火铳的散弹,关键是便宜。 原先信心十足的祖大乐就是没有料到这一点,从而吃了大亏。 “这就是原始人的新发明吧,棉甲抗火器?亏他们想得出来!”重真通过单筒望远镜把战场形势尽收眼底,觉得建奴可真是煞费苦心,“不过这苦心并没有多大用处,遇上穿透力已较强的单发子弹的前膛枪,别说棉甲,便是价格高昂的丝绸铠甲,都起不到丝毫作用。” “只不过仅是这样一个原始人般的发明,建奴居然如获至宝般可以使用整整三百年!悲哀乎?庆幸乎?”重真裂开坚毅的嘴唇,笑得很是复杂。 “元帅,祖大乐部已陷入苦战,是否要前往支援?”袁七忽然禀报道。 “嗯,我看到了。”重真点点头。 第467章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祖大乐部的火器配备很足,在关宁军工厂的钻研之下,这些火器也都有所进步,制式简便了不少,双管火铳以紧随三眼鸟铳彻底告别历史舞台。 因此精准度有所提高,便连射程也增加了一些,已经可以称之为是枪支了,但就是无法脱离“火绳”这个尴尬的设定,哪怕有着燧发短火铳作为借鉴。 “关宁军工厂的那些狗东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重真对此是愤然的,也很庆幸从未将希望压在这个鲜有技术理论和钻研团队支撑的军工厂上。 这个军工厂成立的初衷就是自给自足,只要能够将后金抵御住,免去运输的消耗,他便很满意了。至于反攻辽东,着实不是一支军队便能完成的重任。 毕竟无论萨尔浒之战还是辽阳之战,都是集结了举国精锐的。 杜疯子、刘大刀,白杆兵、戚家军,明之精锐,不胜枚举。 “只可惜,堂堂戚家军居然因为大明军系的南北之争,从而于蓟镇兵变里,被屠戮大半。”重真对于这种无畏的争斗是深恶痛绝的。 “贝勒快看,明军开始败退了。”多尔衮身边一员同样是贵族的将领大声道。 他说话并不如何用力,似乎嗓门天生就有那么大,或者说话本就习惯如此。 多尔衮微微点头。 自从重真在宁远城头以一句“建奴败退”刺痛了多尔衮的心之后,他便要求麾下所有的人,都以“败退”来称呼明军所有除了进攻以外的军事行动。 而自从萨尔浒之战后,明军一直都在防守,从未发起过进攻。 因此在多尔衮的眼中,明军其实一直都是在败退。 宁远之战、宁锦之战,都只是防守反击而已。 至于登辽战役,多尔衮将一切的原因都归咎于黄台吉的大局观不够。 多尔衮看了刚才说话的这员贵族将领一眼,又目视前方道:“本王看到了,鳌拜,明军的败退是必然的,因此本王并不关心这一点。” 若重真听到“鳌拜”这个名字,必定会颇为吃惊。 与多尔衮一样,也算是个历史名人。 只听鳌拜大笑道:“那么贝勒所关心的又是什么呢?” “真是个蠢货,本王都这样提醒了居然还不明白。听说那只蝗虫一直致力于提升身边诸将的智慧,这可真是件艰难的事情啊。”多尔衮心中暗叹,便又说道,“本王所关心的,乃是明国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弥补这丝败退。” “哦?”鳌拜若有所思。 多尔衮心怀大慰,面露微笑,可是很快便又收敛了笑容,心头一阵烦闷。 因为鳌拜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便不耐烦道:“奴才想不出来,依奴才之见,何须费心去考虑这些,直接让奴才率军冲上去,保管一个冲锋,便踏碎西平堡。” 多尔衮刚要点拨他几句,只听前方一阵“砰砰砰砰”的清脆巨响。 是的,是清脆巨响,而并非如火铳那般的沉闷巨响。 多尔衮心道一声来了,聚目看去,果然看到咬着明国败军的许多士卒,应声倒地,数量众多,似乎棉甲和木制的盾牌都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他不禁暗想:“这是什么火器?难道这便是那只蝗虫的王牌?” 多尔衮多少还能保持镇定,鳌拜却已急得上蹿下跳,吼道:“贝勒快下令让奴才带领您最精锐的骑兵冲上去吧,不管西平还是东平,奴才保证一战而下。” “这些火器的数量似乎不多,人数必定也不会很多。也是,火器哪里是如此轻易就能够精进的?明国人把大量精力放在了火器之上,还不是轻易就被我们的棉甲克制住了?至于大炮,呵呵,那是何等金贵稀奇之物,怎可能置身于此呢?” 念及此处,多尔衮打定主意,发布了冲锋的军令。 鳌拜狂呼一声,当即便当着多尔衮分配给他的五百最精锐的八旗铁骑,呼啸着往西平堡有序的废墟堆里冲去,那样子与极北之林里的野人无异。 多尔衮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场,若还有变数,那么他将亲率剩下的一千五百精骑,踏碎横亘于面前的一切障碍:“黄台吉!我多尔衮一定会将之斩落马下的!” 重真通过单筒望远镜看到了战场之上所发生的一切,甚至连多尔衮的面部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由此还推理出了他人生大变后的性格——偏执。 “真是个偏执狂!”重真放下单筒望远镜道,“让老杨和小桂子发动突袭吧。” 袁八看到冲上来的只有小部分骑兵,便道:“多尔衮显然还有所防备,不再诱使他全军来袭,或者先开炮吗?” 重真解释道:“大炮是留给多尔衮的,提前开炮会把他惊跑的。至于全军来袭,老杨和小桂子便是诱饵。” 袁八道:“两位将军不是突袭的么?怎会反过来成为诱饵?” 袁七真想给这个“十万个为什么”来上一个头嗒,想想总归是自家兄弟,便作罢了,而是反问道:“老八,你可知我关宁步军的作战准则?” 袁八道:“那岂会不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恃坚城,凭大炮。” “那么关宁铁骑呢?” “凿穿!”袁八傲然说道。这两个字是如他一样的农耕骑兵永远的骄傲。 袁七不再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哥们。 袁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而倒吸一口冷气道:“他多尔衮居然敢不理会两位将军突袭的骑兵,反而向我方军阵发起冲击,并试图凿穿?” “没错!”袁七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话音刚落,只听一支穿云箭呼啸着升入无云的天空。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等候多时的吴三桂部,杨国柱部,立刻以最为犀利的姿态发起了突袭。 便连战场中的鳌拜听见这动静都微微吃了一惊,想要抽身后退,奈何身处废墟堆里,拨转马头比往前冲锋更加困难,便只好咬牙闷头往前冲。 “贝勒乃是大金贵族中最擅骑战之人,麾下骑兵万里挑一,又岂是区区数千明国骑兵所能撼动的,哈哈……”转念一想,鳌拜冲锋地更加奋勇了。 第468章 西平堡大战多尔衮 “难怪本王的斥候已足足一个时辰未曾回禀!”多尔衮更是仰天狂笑。 笑毕,便缓缓举起斜指地面的长枪指向西平堡的火枪阵地,不怒自威道:“大蝗虫,若这便是你的凭仗。那么今日,我多尔衮便要捉了你这害虫。全军,出击!” “杀!杀!杀!” 多尔衮的坐骑缓缓地策动起来,很快就变得风驰电掣。 真正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多尔衮麾下的骑兵们无不用女真古语喊杀,以一种悍然无畏的姿态发起了冲锋。 那架势便连关宁铁骑都要稍逊三分,完全没有猎物的自觉,而是扮演着猎人的角色。袁八瞪大眼睛看得瞠目结舌,旋即便愤愤道:“他真是好胆!” “别废话了,你二人亲自去看着左右的炮营,免得我们的战场新兵因为紧张而毁了这场猎杀之战,让猎物跑了倒还事儿小,可别被鹰啄瞎了眼睛!” “诺!”袁七袁八虎躯一震,领命而去。 “至于老子……”重真咧嘴一笑,喝道,“老九!” “元帅!”袁九出列,老九便是他袁九,平日里很少出声,但非常靠谱。 “拿孙元化为老子量身定制的长枪来!” “诺!元帅,您的长枪!” 袁九把“长枪”二字咬得颇重,重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二话不说,就跳入了最后一道战壕里,袁九率着其余亲卫,紧随其后。 祖大乐带着大部分的步兵,从火枪阵地的两边进入了新的战壕里。 至于他所留下的小部分断后之人,全部被蜂拥而上的建奴步骑砍翻在地。 不过这些壮士也都不是孬种,大多数人都于生命的最后一刻点燃了火药包。 “轰!”随着沉闷的巨响和冲天的火光,敌我双方都于顷刻之间化作尘埃。 “这个蠢货,叫他不要留人断后的!”重真对祖大寿的不听军令很不满。 辽西将门听调不听宣的狗习惯,想不到这么快就开始成形了,非得治治不可。 巨响穿透建奴战马的耳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幸好建奴骑兵的骑术足够精湛,又足够了解战马,一顿训斥便又控制下来。 “这便是火药包?”多尔衮与关宁军历经数战,却尚是首次亲眼见识火药包的威力,心中也有点儿发憷,瞬间又想道,“受距离限制,难成大器。” 反倒是正前方的长枪阵地,令他最是忌惮。 那里的明国士兵显然是分成了三队,一通射击完毕另一通便迅速接上,衔接得近乎天衣无缝,那些最擅在白山黑水间与虎熊搏斗的建奴士卒们,冲锋不可谓不勇猛,然而却难以近身,哪怕暂时躲在掩体下方的那些,也会被从侧方射杀。 谷“暗箭杀人者,岂是英雄!放箭!” 多尔衮怒喝着将长枪固定在战马的脊背上,一手摘下悬挂在脖颈间的长弓,另一手从箭壶之中取出一支寒光森森的狼牙箭,开弓便是一箭。 他麾下的骑兵们无需下令,出于战斗的本能,早已估计出了最佳的射程。 一时之间,箭雨犹如飞蝗一般先是扑向天空,然后扑往地面。 这些箭矢鲜有落入阵地的,多尔衮不求杀敌,只求蛇阵,还有就是给鳌拜争取丁点儿的时间,他驱赶着披甲奴正在迅速接近,就快到达一箭之地了。 若被他们摸进弓箭的射程,那么火枪的射程优势便会消失。 火枪兵的铠甲很轻薄,即便人手一个小圆盾,但是新兵一旦紧张起来便会手忙脚乱,再加上建奴步骑的交替掩护,必将能够冲进火枪阵地里。 火枪兵平日训练皆以火器为主,劈砍刺杀为辅,再加上人数不占优。 一旦被近身,便是灭顶之灾。 “果然是最精锐的建奴骑兵,虽然不明白抛物线原理,却根据经验让弓箭射程最大化,清长弓果然不同凡响。然而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也只能被碾成齑粉,今日若不叫你们吃一吃火力覆盖的苦头,老子就不配称为22世纪的王牌特种兵。” 重真冷静地注视着正在战场之上迅速发生的这一幕幕,心念电转间便已怒吼道:“就是现在!向着敌人,开炮!” 他身边的旗手通过旗语,迅速将这道军令传递给最高处的旗手。 那边的旗手挥舞着旗帜,又将军令折射给左右的炮营。 多尔衮自然知道战场上的这些旗帜挥舞代表着什么,那是又一道军令的下达。他心内“咯噔”一声,一个念头迅速产生:“莫非蝗虫还有后手?” 念头刚落,便听一阵巨响,似有啥玩意儿呼啸入空,然后迅速砸下。 那先升空后坠地的抛物线,比他们引以为傲的狼牙箭威武不知道多少倍。 是个建奴都知道那是什么——炮弹!明军的炮弹! 说时迟那时快,炮弹成串砸入建奴的步骑军阵之中,交替,交叉,形成了几个较为密集的火力覆盖网。建奴的骑兵也好,步兵也罢,尽数人仰马翻。 这些大炮都并非重炮,安上炮架之后便分外容易运输。无论关宁军还是登莱军,都很重视对于兵员以及物资的运送。觉华岛、辽东半岛,都是最好的明证。 八百人里,火枪兵占了六百,三成三队,每一队两百人,刚好可以进行三段射击。每一队里都有两名百人队长,又分别设有伍长,什长,还设有神枪手的荣誉,每月都要进行笔试,都要进行荣誉的争夺,以此来激励他们。 其余两百人则全部都是炮兵,分属火炮一营和二营,有辅兵和主炮手、副炮手、观察兵之分。这些都是很简单的建制,与后世的班长排长连长差不多。 两个百人炮营,总共四十尊最新型的虎蹲炮,射速、射程、灵活度都大大提升。那蹲在地上的架势,真有小老虎的气质,不想之前那样在前边放个支架就胆敢称作是虎蹲,在重真的眼中,那样子与狗趴着实没什么两样。 “能够火力覆盖,就无需战术穿插!”重真微笑着说道。 袁七撇撇嘴,觉得大帅有够无耻的——他明明既在火力覆盖,又在战术穿插。 第469章 大炮一响 黄金万两 “就是太少银子了!神枪手和炮王都是银子喂出来的啊!”重真忽然又道。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袁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然指着斜刺里道,“大帅快看,那里有个建奴鬼鬼祟祟地想要摸过来!” “这个时代的建奴怎的既猥琐又悍勇,不像三百年后,既无知又无畏!”重真愤然道,“你有没有把握将之狙杀?” “狙杀”一次并非重真凭空创造的,毕竟在这之前的数十场大小战争里,建奴就以这种方式猎杀了许多的明军将领,只不过使用的并非火枪,而是箭!弓箭! 身为农耕族的明军无论如何训练,也不可能完全超越渔猎族在骑射之术上先天后天优势。 然而若论火器的掌控嘛…… “能!”袁七一边答应一边暗想,“三百年后,难道大明和建奴的这场战争会持续三百年?不能吧!也没准,至少近几年看就没啥尽头,可恨朝廷里的那些混子哦,居然把国战当成了一门生意,净昧着良心赚朝廷的血汗钱!” “那你愣着作甚?还不快狙击!”重真踢了一下袁七的小腿道。 “诺!”袁七把胸膛一挺,刚巧那建奴偷偷抬头往上张望,被他抬手一枪就给爆了头——西平堡本来就是辽西平原东端罕见的高地,高地难上就是众所周知的,而先锋杨国柱选择的这处阵地又对明军非常有利,建奴必须仰攻! 多尔衮很愤懑,因为在这样的地形里,他的精锐铁骑只能发挥出的战斗力不到一半,明军非但占有着地形之利,而且还用了许多的阴谋。 好不容易冲过了第一块阵地,也就是祖大乐的火铳阵地,把明狗撵得满地儿乱窜。却想到第一道阵地与第二道阵地之间,还布满了陷马坑、绊马索。 以五百骑兵驱赶着数千披甲奴的鳌拜,防上不防下,纷纷掉入陷阱。 按理说女真勇士上马是悍勇骑兵,下马能凶悍步战,奈何坑里都是木制的尖刺,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入坑的鳌拜顿时陷入了苦战。 最令这个建奴勇士恐惧的是,那些原先从头顶呼啸而过的炮弹,居然缩短了射程,纷纷落在了他的头顶。 火炮填补了火枪的空白,满足了鳌拜对于战场的一切需求。 多尔衮眼见如此,冲锋凿穿的路线之上尽是障碍,只得勒马停下。 他也没理由让侧翼遭受两支关宁铁骑的冲击,于是将已然被炮轰过的一千五百精骑分成两部,自己亲率一部,另一部则由阿善长子岳托率领,迎锋而上。 “本王就不信了,你们的炮还敢往友军的头顶上打!” “关宁铁骑?哼!在本王的白甲骑兵面前就像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人数占优又如何?地利优势又如何?将之凿穿,将之击溃,将之全歼吧!我的白甲健儿们!”多尔衮鲜衣怒马,战刀前指,身先士卒,迎风怒吼。 他的麾下,尽皆悍勇冲锋,一往无前,无畏无惧。 只要击溃侧翼,便可绕过正前方布满了陷阱的阵地,迂回冲上西平堡废墟。 “届时,明国的火器兵就只余被本王部下宰割的份儿!” 多尔衮不奢望自己的怒火能够将这战场燃烧,只将希望寄托于手中的战刀。 双方皆是这个时代里最伟大的骑兵,其冲锋的速度之快,令敌我双方都只能以弓弩进行一轮攻击。面临如蝗般铺面而来的箭矢,双方的前锋各有对策。 大多举盾防御面门,也有自恃骑术精湛武力高强者,挥舞兵器磕之。 相对于白甲骑兵的清一色狼牙箭,关宁铁骑的攻击手段更多一些。 有强弩,有弓箭,也有火铳!燧发的那种! 整体而言,多尔衮的骑兵确实比关宁铁骑更加精锐一些。 严酷的部落奴隶制度,让后金的物资无限集中于顶层武力。 白甲铁骑,战马多处着甲,骑兵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多数身着棉甲。 反观关宁铁骑,唯独最前边的数百,以袁崇焕的重骑拓展而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骑兵作战唯有针锋相对一途,拼的就是谁更悍勇,谁的基本杀敌技更加扎实,谁更加抗揍。谁又能在抗揍的同时,杀伤更多的敌人。 重真曾有精辟总结:“打仗,其实就是谁能输出更多,谁能战橹更久!不要过分强调排兵布阵,但各种兵器兵种之间的配合,一定要合宜!” “多尔衮不愧建奴战场新贵,战术随着战场局势而便,顷刻而成。” 重真眼见多尔衮的变化如此之快,脱口赞道。他从不吝啬于对敌人的赞美,许多时候敌人越是优秀,那么被自己打败之后,对于敌人的打击也就越大。 对于己方信心与士气的提升,也越加明显。 此时的大明仍旧需要积攒信念,就像昔日睥睨八方,万国来朝时那样。 战场如火,袁七忍不住急声问道:“元帅,接下来怎么打?” “如今的我们仍旧需要凭恃大炮,命令左右炮营和骑兵,按原计划行事!” 重真迅速下令,袁七即刻领命:“诺!” 贴身的旗手往后打出旗语,高台上的旗手立刻打出了一连串简易的旗语。 身处冲锋之中的多尔衮,竟还有功夫关注着明军旗帜的变化,不得不说天赋异禀,他多少能够看懂旗语的他,瞥见这一幕心内顿时就是一惊:“怎么可能!” 他念头刚落,只听相互承受了对方的一轮远程攻击之后,对面的关宁铁骑在即将与自己迎头相撞之时,居然一个斜刺,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自己的锋锐。 先头的重骑只顾闷头往前冲,以便拉扯出更多的空间给后队。 后队相对轻装,在避开建奴骑兵的同时,还能迅速往其侧翼扣动扳机。 强弩与燧发火铳的优势,在这一刻完全体现了出来。 白甲骑兵的反应也很快,承受攻击的同时便下意识地想要反击,然而一则弓箭的施展需要时间,二来也需要空间。 不像强弩火铳,任何一个随意的姿势,便能瞄准射击,而如此段的距离之内,瞄准这一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第470章 明军战阵 吞噬鳌拜 明军所配备的强弩火铳于这一刻,因距离而取得了极大的优势。这并非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全体将士通过努力所取得的改变性质上的成果。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战争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瞬间可决生死,并且谁都无法掌控生死瞬间会于何时降临,也不可能拥有冲来一次的机会。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大家都懂,关键是能否做到。 重真将这种认知整合成了一个口号,朗朗上口,简单易懂。 平时的训练何止流汗,每一次的实战演习都必然会有所损耗。 这种损耗不仅仅体现在军备物资上,更有人员上的折损。然而只要是经历过一场与建奴的战斗,便没有人会去在乎这种近乎些微的折损。 ——建奴步骑天生的凶恶,远超任何友军再怎么逼真的角色扮演。 说时迟那时快,短兵相接时能对胜利产生影响的绝不仅仅是勇气。 更有军备的优劣,心理的因素,杀敌技术的强弱…… 斜刺的关宁铁骑只需贴着战马的脊背往前奔驰,同时往旁边射击即可。 “怎么可能!这群锤子的骑术,怎可能如此精湛?”多尔衮心中惊怒,事实就在眼前却仍旧难以接受,尽管他完全理解“重骑轻骑,用**用各自不同”。 他没有立刻勒马停下,因为他立刻就想到,两支关宁铁骑已经用这种妙到巅峰的方式,完成了攻击目标的切换。而他的两支骑兵想要后队换前队,必须拉开一定的距离,否则分分钟就面临着被衔尾攻击,兵败崩溃的危险。 轰轰轰轰轰…… 炮弹以毫厘之差而落空了,袁七袁八袁九尽皆虚空挥拳大叫可惜。 重真却大笑道:“好!这才配做老子的对手!令二炮营衔尾炮轰落水狗!” “不再诱之再攻,全歼之么?” “不!我们的兵力和部署相对保守,不足以一口吃下多尔衮!让他去吧!” “诺!” 又一道军令随着旗手双手的挥舞而下达,扭头见之的多尔衮心中大恨,他真的不想做一个抛下部署的逃兵啊!然而他没有办法!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他不得不承认,那只蝗虫无论单挑还是群殴,都有其过人之处!他无愧于那个血洗镇北、火烧抚顺的“皇”重真! 心念电转,多尔衮蓦然觉得这只蝗虫简直处处都是心机! 凭借一人之力,竟可将稳稳占据着上风的大金,折腾得身心疲惫,焦虑迷惘! 就拿这场战斗而言,多尔衮已无后手,更无后备军! 可他却摸不准蝗虫是否还有后手,是否还有后备军! “害虫!真是一只害虫!本王迟早有一天要捉住你!” 多尔衮仰天咆哮,一如当初在宁远城下发出的誓言那样。 知难而进,迎难而上,一如他的人生准则。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确实无限接近于成功。 然而这片时空因为多了一只“蝗虫”,这一切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他果然跑了!元帅料事如神啊!” 眼见如此,袁七等人恍然,对于重真的钦佩也更加深了。 重真却咂咂嘴道:“多尔衮就是多尔衮啊!那便好好享用留下来的美食吧!” “诺!传令……” 确实不是每一个建奴将领,都拥有多尔衮的战争天赋。 岳托勇则勇矣,打仗也还行,奈何智商不太行。 他差点儿被包了饺子! 前有杨国柱,后有吴三桂,头顶有炮弹砸下,因速度快而呼啸出声。 侧方,刚才溃败的祖大乐部又涌了出来。因为战术性撤退而无比憋屈的他们,这一次表现得格外英勇,先是卯足了劲儿往岳托的中军射击。 射击完便扔下火铳,捉起一边的长枪,怒吼着冲杀了过去。 大明步兵冲杀后金骑兵,哪怕占有着各种优势,那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重真躲在高坡上的战壕里防备建奴射手的偷袭,看到这一幕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行了,没必要以极大的消耗去把岳托留下来,让小桂子和老杨穷寇莫追,反过来包鳌拜的饺子,让炮营对准这个兔崽子,弄死他!” 袁七眼见己方的优势越来越大,岳托的骑兵几经挣扎,已然开始溃败,忙道:“元帅,这未免也太过可惜了吧!只消再努力,就可全歼之!” “困兽犹斗,运动战里的围三缺一,再加多尔衮的抛弃,这便是岳托心无斗志的原因所在。”重真像个老教员一样老咔咔地教育道。 身边都是他的合格学员,纷纷点头受教。 他的军令被迅速下达,岳托跑了,与多尔衮在远处汇合,两人都有着抛弃战友之嫌,于是各自的嫌隙心照不宣,对视的同时看到的都是彼此眼中的余悸。 炮火更加猛烈了,全部集中在了留给鳌拜的阵地里,把悍勇的披甲奴和白甲骑兵,压得抬不起头来,有不服的奴兵嘶吼着抬头,便会被一枪爆头。 重真收起长枪道:“也该让建奴狗尝尝箭雨如蝗的滋味了!” “诺!传令……” 军令被再次下达,吴三桂、杨国柱、祖大乐三部步骑缓缓压了上来。 弩箭的优势在这一刻发挥了出来,不像火枪那样只能平射,而是可以运用箭簇的重量和地心引力,利用抛物线原理进行抛射。 “许多的科技都是先知其然,再知其所以然。风雨五千年,华夏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根据这些经验进行反推,便可得出许多的理论基础来!厚积薄发!” 看到箭雨如蝗般落入陷入包围的建奴阵地,重真暗道。 极远处,势力极佳的多尔衮和岳托也看到了这一幕,再次对视一眼,都没有救援的打算,而是仰天怒吼,愤愤地勒转马头,转身离去。 前方,是滚滚向海的辽河,在辽东平原上蜿蜒却一往无前,从不曾走回头路。 多尔衮仓促而来,兵贵神速,因此携带的步卒很少,只有千余。 加上分给鳌拜的五百骑兵,能在一场战斗中凭借较少的生命消耗为代价,一口吞下一千五百条建奴士卒的生命,重真觉得很亏。 第471章 活捉鳌拜大猩猩 尽管知道打仗牺牲无可避免,但重真内心深处仍然渴望一个人都没少,来的是多少人,回去时还是多少人。也就是出征时成规模,归来时仍成建制。 如若无法确保来去尽皆满编,那就尽量保持建制的完整。 祖大乐和吴三桂却觉得十分划算,尽管折算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他们的麾下。 六百个火枪手因为没有被近身的缘故,因此受到的伤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敌人更是连炮兵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只听到轰轰的炮声和隆隆的炮弹。 倒是因为初临战场而略显紧张,从而产生了一些操作失误,幸好平时的训练足够艰苦苛刻,这才能够凭借着近乎本能的肌肉反应,按照指令进行射击。 ——夹在这些新兵之中的,是同样历经艰苦训练,并有着丰富战场经验的王虎、云雀等山东豪侠里较为机灵的人。 侠以武犯禁,这些人多少有些桀骜。重真略施手段,将之给拆分了。 有些人跟着独孤灵进了草衣卫,有些人被吸收进入了关宁铁骑,而王虎云雀等学习能力较强,又对火器有所了解的,则被编入了火器营,充作基层官兵。 “不可能你们跟了老子一段时间,就直接擢升进入武将的行列。就像阿吉那样,但凡有能力独当一面也足够中心的将领,都是从小兵开始打磨起来的!” 重真的说法很简单,带着浓浓的土匪味道,少数不服的那几个山东豪侠,也都哑口无言。扪心自问,他们确实没有为将者的素质。 多数人跟着重真的初衷,就是吃饱饭。到后来就衍生出了其他的掺杂着各种私心的念头——衣锦还乡、鸡犬升天,甚至是耀武扬威、嚣张跋扈,都无可避免。 “殿下做事不止大气,还很细腻!”这是许多人对重真的评价,私下的那种。 这个豪爽而又细腻的人,并没有亲自到战壕里面去收取战利品,而是让麾下的军队成建制的行进,上下都有,关宁军握着长枪,火枪兵端着刺刀。 不管是看上去还活着的,或是死得不能再死的,都要在胸口戳上一枪,或者补上一刀。重真则在西平堡废墟的高坡之上,负手迎着威风,坐享其成。 忽有士兵来报,正是王虎,他只认为是信王在冒充传说中的那只蝗虫,而非反过来是重真融合了信王的名义在做各种事情,于是重真挥挥手就让袁七放行。 王虎小步跑上来啪的立正,毫不掩饰心中的崇拜:“元帅,捉住一个活的!” 军中以军衔相称,王虎等江湖人出身的士兵,也已养成了这个习惯。 “哦?”重真没想到在如此密集的冷热兵器覆盖之下,居然还有建奴没有死透,不禁极为佩服野蛮人的生命力,他的本意确实是打一个漂亮的围歼战,并且就在建奴最精锐骑兵的视线当中,这对他们的信心是极大的打击。 从战争的角度出发,击退与全歼,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建奴精锐的注视之下全歼其部,还可极大程度提成己方士兵的必胜信念。 此消彼长,成效必定很大。 而不是像原本的历史那样,建奴入关之后,从南到北,无论士兵还是百姓,多数人都是闻建奴至而色变,尤其是大明那些养尊处优的兵老爷们。 偌大大明,陪伴这个倔强王朝走到最后一刻的,反倒是高一功、李过等前期的“闯贼”,更有李定国“两厥名王”。 史可法守扬州,退休县吏率领全城百姓殊死抵抗的例子,居然极少极少。 在这段时间里,更有东林名士“水太凉”、“头甚痒”,与草根出身心学传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每念及此,重真都会痛恨与感动并存。 此时此刻,他就升起了这种矛盾的情绪,既痛恨这个建奴小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又感动于他对于生命的追求如此执着,便说道:“带上来给我看看吧。” 他不像袁崇焕那样张口闭口“本帅”,更不像吴三桂那样明明称不上将军,却早已以“末将”自居,他一直不认为威严是自己散发出来的,而是别人认为的。 莫说老虎黑熊守午门,便是二狗,那蹲坐的姿态都会让人觉得格外威武。 “诺!”王虎其实早就把那个建奴的幸存者押解到了高地下方,于是挥挥手就让人把他带了上来。云雀与几个火枪兵满面激动与崇拜的通红,依命行事。 别看云雀高高瘦瘦文文弱弱的,下手可黑着呢,距离重真还有十米的距离,便在那个建奴的小腿和膝弯处连踹了两脚,显然是怕这个家伙暴起伤了重真。 重真扭头一瞥:“嗬!好大一只黑猩猩啊!不对……是个人!” 出于对人的尊重,重真便转过身来直视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这建奴几乎全身都缠绕着铁链,双手、双脚、脖子,却还能不断挣扎,可见是如何的强壮。若不是嘴被一块破布堵得严严实实,必定会野兽般怒而咆哮。 重真其实挺喜欢听到他的咆哮的,敌人咆哮越欢,他便越是开心,于是便挥挥手让人把那块破布扯下来。 “元帅!”王虎云雀还有所犹疑,袁七却已上前照办。 以他对重真的了解,这建奴若是耳聋目瞎哑巴倒还罢了,反倒是能看能听能说会更惨,因为重真对于敌人的摧残很少体现在身体之上,而是直击灵魂。 第据说昔日的老锦州伏击战,敌对的卡伦大额真被砍去头颅之前,首先便被夺去了所有身为女真巴图鲁的尊严,是在满心的惊惶与不甘之心被夺去生命的。 那建奴嘴里的破布一被拔出,便朝重真这个看上去很像主将的人狂吐口水。 “大胆!” “你这蛮夷!” “建奴狗!” 大明皇族的身份岂容这般玷污,以重真为主心骨的袁八等人顿时怒喝。 主辱,臣死!这是一种封建思想,这里有许多的糟粕,也有一些精华。 自大秦直至大明的封建,都是有所选择,有所闪光的。 不像最后那个朝代,只知奴役人的身体,奴役人的心灵,奴役人的思想。 第472章 该如何发落鳌拜呢 满清统治者为了巩固自身的贵族统治,不惜使人变得愚昧,变得麻木,变得苟且,变得狭隘,从而使这个国家在后知后觉里变得落后,走向衰弱。 念及这些,再看到面前这个建奴跪着都还不安分的没素质表现,重真顿时就乐了,嘿嘿笑道:“老子还以为你首先会仰天怒吼,发誓将老子碎尸万段呢!” 这建奴依言仰天咆哮,若非双手被粗粗的铁链牢牢束缚,非捶打胸口不可。 “你这蛮兽!” “你这野人!” “黄帅面前,岂容放肆!” 一种心腹亲卫再次大怒,戟指纷纷怒喝。 重真却跟个没事人那样,只冷冷地盯着那人。那建奴许久都未见面前这个少年的情绪有所变化,便也逐渐平静,只冷冷瞪着重真。 “碰上对手了!”他心里默默地咆哮,同时盘算,“该如何脱身呢?” 重真仍旧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直盯得这个强壮得不像话的建奴心中发毛,大冷天气里除去铠甲之后一身单衣,却又冷汗之流。 鳌拜觉得面前这个明国少年虽然也很强壮,但与自己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然而他的眼神比这个冬天的冬风还要冷冽,明明并不剧烈,却寒入骨髓。 笑话!他自恃皮糙肉厚而衣服穿得少!被强行褪去棉甲之后一身雪白的里衬,哪怕冬阳临空,于平原之上跪在高坡之上许久,不冻得跟只狗一样才怪! 反观重真,与火枪兵一样为减轻负重而穿着薄甲,里面却穿得挺厚实。 这如何能比?鳌拜有苦自知,直视许久,他那瞪得牛一般大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开始闪烁,最终低下了桀骜的头颅,思忖该如何才能脱身。 以他这样的身份被明军活捉的,在八旗直系中,尚属首次,因此并无借鉴。 “这黑猩猩看似粗犷,其实奸诈着呢!”重真见状不禁暗道,又见第一波心理攻势在环境的因素之下开始奏效,便打破沉默道,“你是鳌拜?” 鳌拜豁然抬头惊骇欲绝地看向他,下意识道:“你怎会得知!” “还真被老子猜中了!”重真大乐。他的外面很严肃,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若是年长几十岁再养一副花白的胡须,整个一仙风道骨的家伙。 也正是因此,他的内心也分外的玩世不恭。 “你觉得我有多乖巧,我便有多顽张!反之亦然!”此乃他的内心独白。 孤独之人,从不与人坦白自己的内心,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 当然,他也并非全是蒙的。 这份灵感一方面来源于他对历史的认知,另一方面便是草衣卫提供的情报了。他早已得知多尔衮此次所带的将领除了岳托,便属这个鳌拜最为勇猛! 多尔衮有着自己的心思,那便是在年轻的八旗子弟里培养势力。 他到底想做什么,放眼明金或许便只有两个人得知——他自己,重真。 谷</span>  便连黄台吉对他的戒备,也仅仅是出于上位者的本能。 每一个身处高位,爬无可爬之人,首先想到的必定便是如何巩固这个位置。 一语道中,袁七等人曾屡次听闻他对于某些事情的预言,但这次却分外震撼,对他的钦佩已如那辽河之水滔滔不绝。 与重真接触破少的王虎,尤其是那几个火枪兵,更是已瞠目结舌,将之惊为天人,纷纷想到:“怎样的人才能拥有这份本领呀?除了天人还能有谁?” 有时候绝对的忠心便是出于这样的自我认知,哪怕这份认知其实并不对。 重真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次简单推理,便会让身边之人将自己当做那预言家来看待,只朝鳌拜挑挑眉道:“老子这仗打得是否还行?” 说起才刚刚冷却下来的这场战斗,鳌拜就觉得憋屈无比。 明明是奔袭战,却不想明军似乎早有准备,像极了遭遇战,乃至于守株待兔。 然而战斗一经打响,鳌拜便觉得啥都不是! 既不是奔袭战,也不是遭遇战,而是像极了传说中的烂仗! 尤其让他愤恨憋屈的是,这场战斗打到后来,他堂堂鳌拜居然不再成为进攻的一方,而是被围歼的那一方。 由进攻到被迎头痛击再到被动防御继而被围歼,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得以鳌拜的智商完全措手不及,反应不过来。 鳌拜铆足了愤恨,想要等到重真靠近之后再唾他一脸,哪知道这小子就是不上前,鳌拜恨透了他那打了胜仗仍旧云淡风轻的样子。 因为这与他的处世之道完全相悖,他但凡是取得一丁点儿的胜利,都会大肆宣扬,以名气配合武力,在巴图鲁辈出的八旗之中,去奠定他青年翘楚的地位。 这便是他鳌拜的小心思!放眼后金,便连黄台吉都无法看透,因为他的目光始终都在高层,都在平衡八旗诸王诸部族之间的关系,唯独多尔衮! 这便是鳌拜甘愿为之征战的原因,哪怕这一次多尔衮弃他而走。 鳌拜也始终认为,多尔衮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救他。 尤其是当面前这个少年喊出自己的名讳之后,鳌拜便更加笃定他的猜测:“这小子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一定也知晓我在女真巴图鲁里是何等的英勇,轻易不敢怠慢!或许很快这小子就会解开老子的镣铐,好生伺候!” 重真也有着自己的心思,相对于鳌拜的私利来说,显得十分功德。 只见他不再关注鳌拜,而是转向诸将道:“该如何处置这家伙呢?” 重真说着指指鳌拜,那随意的架势就像在指一件货物,鳌拜的心便咯噔一声。 只见周围这群与鳌拜差不多年纪的明国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就议论开了:“杀了!”“砍头!”“筑京观!” 鳌拜顿时就眯起眼睛斜睨着这些人,心中惊惧,脸上却表现出了满腔的不屑,还以咆哮来掩饰:“要杀便杀,休得辱俺!” “哟呵,你这黑猴子还挺横!”王虎埋在心底深处的豪侠傲气顿时被激发,虚挽几下袖子便要动手,诸将士也纷纷喊道,“弄死他!弄死他!” 第473章 鳌拜的年龄之谜 面对这激愤的群情,王虎未得重真的命令,哪敢真的动手。 鳌拜见状心中大定,表情与眼神尽皆更加嚣张,还满脸挑衅地看向重真。 重真撇撇嘴又道:“你们觉得这家伙几岁了?” “几岁了?当某是三岁小孩儿?”鳌拜眯着的眼睛顿时凸了出来。 大明的诸位将士则大乐,七嘴八舌道:“瞅他这满脸胡渣,该有五十了吧?” “瞎扯!没个一甲子的涵养,如何能孕育出如此旺盛的毛发来?” “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毛发的旺盛与否乃是天生,跟岁月有啥关系?” “莫不成你生来就满身的毛?” “这……”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我觉得这家伙才刚而立,顶多不惑!” 鳌拜眨巴着硕大的眼睛一脸茫然,突然恼恨自己没听多尔衮的话多读有关于汉家的典籍,连最基本的一些汉家常识都未曾得知,就连《三国演义》都没看全。 诸将士取决部下,只好看向重真,静等他的裁决。 鳌拜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小子确实挺有人格魅力的,无论友方还是敌对,最终都会将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似乎这小子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这家伙看上去与多尔衮贝勒年纪相仿……”不知不觉间,鳌拜便开始在心中与他在后金最为崇拜之人,同时也是借势之人——多尔衮,比较了起来。 重真看向鳌拜,就像看着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随口问道:“鳌拜,你也才刚二十出头吧?” 鳌拜愣住了,真的愣住了。 哪怕之前对他年龄的那些让他很是不忿,然而重真精准的猜测却让他心神俱震,惊愣交加,他宁可听到那些妄断,也不想听到这个少年随意而又精准的判断。 旁边的诸多同龄人,他一个都未放在眼内。可眼前的少年才只一人,寥寥数语,便让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切尊严自傲,尽皆付诸东流。 与鳌拜的沉默相比,袁七王虎等人则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 “不会吧!这家伙显然不止这么点年龄!” “他居然和老子差不多大,就长得这般健壮,他是吃什么长大的?肥料吗?” 大明的农耕已普遍有规律地使用肥料,便连化肥都开始化学一道分剥开来,进入了研究应用的阶段。 谷</span>  说话这人乃是来自农村寒门的火枪兵,从军之前乃是老父亲的农耕好帮手,穿上盔甲端起武器便是士兵,解甲归田便是农夫,因此才有此言。 其余人吃农民伯伯种出来的米粮长大,对于这个词语丝毫不觉得稀奇。 唯独鳌拜仍旧沉浸在震惊当中充耳不闻,哪怕听见了也必定不会理解。 “这便是八旗子弟的狭隘吧!孤陋寡闻,眼高手低至斯,怎能不拖累华夏呢?”重真暗暗一叹,便再有没有了对鳌拜进行心理攻势的兴致。 一番简单的试探下来,他已断定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八旗权臣,此时此刻不过是个心机粗浅的小家伙而已。在二世为人的自己面前,如同一个三岁小孩。 “一张涂抹了小半的白纸,倒也可以有另一番作为!”重真略加盘算,心中便已有了定计,就说道,“做个笼子关起来,送往京师让皇上和百姓们看看吧。” 重真说出了这话便咧嘴笑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后世动物园里的那些黑猩猩。虽是动物,但是挺通人性。反观鳌拜,虽是人,但是挺有兽性。 这不,那仰天咆哮“啊哦啊哦啊”的架势,像极了隔壁森林里的人猿泰山。 重真还想再听,却不想王虎又把那团沾了不少泥土的破布,给塞进了他的嘴里。鳌拜的咆哮顿时就变成了“呜呜呜呜呜”,似乎极为不满。 王虎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都怪你长得这般壮实,毛发又如此旺盛,害得我们还要多费一番功夫!按照军中惯例,砍下脑袋筑成京观,多省事!” 鳌拜的悲愤无法出口,就只好朝自己宣泄:“老子特么还有错了!” 鳌拜的被捕对于黄台吉来说无足轻重,只要他愿意,会有更多的女真巴图鲁愿意替他这个天聪大汗卖命,年轻的鳌拜在这之中还算不上第一勇士。 可对于多尔衮来说却已是极大的失败,但奇怪的是,黄台吉却并没有责怪与他,而是令他继续在辽西与明国的军队针锋相对,还命令济尔哈朗镇守辽东东南。 回到了大凌河堡的重真收到了这个情报,便断定黄台吉已打定主意寻找另外的道路以攻略大明,而从地图上看,他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走——绕道,由蒙古入。 袁崇焕对于凯旋而归的重真很不满,嚷嚷道:“你怎么回事儿?干哈明明打了胜仗,却不趁机驻守西平堡?反而率兵回归,徒将偌大一片土地还给建奴!” 重真道:“自从宁锦之战后,这片土地并从未真正属于建奴。登辽战役之后,我关宁军更是与登莱军联手钳制着这片土地,哪怕是多尔衮也难以寸进!” 此乃刚刚被证明了的事实,可袁崇焕却很不喜欢重真那种恬淡的语气,更不喜欢他动不动就把登莱军扯进来,就好像友军在侧,会削弱他的兵权一样。 “曾几何时,他对于我这个小兵,是多么的认同啊!等闲识的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袁帅,袁督师,终究还是变了,变得偏执并且任性。” 重真看着袁崇焕的表情便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出于对这个历史人物最后的一份尊敬,也出于最后的一份情谊,就当是报答他对自己曾经的信任。 重真耐心解释道:“就我们目前的兵力而言,确实可以在西平堡站住脚,但是所需要的付出的代价也一定很大。建奴自辽阳西渡辽河,顷刻便可抵达。而我关宁军却有着从大凌河堡开始的运输线,这段路程足够建奴骑兵劫掠好多次了。” “袁帅,您先不要说话,先听我说完。”重真看到袁崇焕张口就要反驳,直接便加重语气让他闭嘴,继续道,“袁帅很清楚建奴的骑兵最擅长的是什么,没错,就是劫掠,切断我们的粮道,抢夺粮食以资己用,这种战术叫做以战养战。” 第474章 袁崇焕知固守而不知进取的战术思维 面对重真近乎咄咄逼人的语言语气,袁崇焕面沉似水,看得出来极度压抑着怒火,低吼道:“还用不着你来教本帅怎样打仗!本帅……” “袁帅吃过的盐你我吃过的饭还多,是吧?”重真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袁崇焕的说辞,语气变了,自称变了,唯独对于他,仍旧用了“袁帅”这一敬称。 重真无法将“己巳战役”的信息透露给他丝毫,只希望他能幡然醒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听上去很牛瓣,却终究会酿成令后世人掷腕叹息的悲剧。 但是看袁崇焕的表情,看他的眼神…… 重真深深一叹,最后通牒道:“袁帅,天下局势终将大变,你我都需放平心态,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也不要奢求仅凭咱们手下的这些兵将,便能逆转明金之间的战局,尽管我们取得了登辽战役的胜利,却仍旧不能太过骄傲啊!” 袁崇焕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道:“你可以不要张嘴闭嘴就登辽登辽么?” 重真微微一怔,旋即恍然,他这才知晓袁崇焕的症结在哪里。 这个成于宁远的人,太在乎关宁防线,太在乎他的关宁军了! 在他心里似乎除过关宁军,其余军队便再没有资格摄取针对后金的胜利果实,似乎这是独属于他的,哪怕他明明知晓单凭关宁军,不可能战胜后金。 但他就像一个因为饿了许久而变得自私的人,只想把这个胜利的果实藏起来慢慢啃咬,哪怕是果实腐烂了或者被藏在里面的虫子咬一口,也在所不惜。 重真负手望向山海关的方向,说道:“收缩兵力,听命行事吧,袁帅!属下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重真本来还想说一句“必要时入关勤王”的,然而心念一转,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的他也无法摸准,袁崇焕与黄台吉之间到底有多少书信往来。 两者或许都是在彼此试探,彼此放烟雾弹,为自己的盘算争取时间。 然而袁崇焕一个镇守边关的大将,有资格去与任何一个敌对首领对话么? “他不但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己巳战役必将发生,我与皇兄已为此准备许久,在此之前决不能透露半点消息!若是黄台吉察觉大明有所准备,必定会改变策略,而若是这个消息在大明传播开来,必定会引起极大的恐慌!” “只求,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愿来!这真是一个矛盾至极的命题啊!自从穿越来到大明以后,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患得患失过,既希望历史的轨迹未曾改变,又希望于轨迹不变的基础之上改变结局!” “鲁迅先生说——其实这个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然而纵观历史,开辟道路以供他人行走的又有几人呢?大多数人都是按着前人的足迹在行走,创造历史的毕竟属于少数,黄重真啊黄重真,你真的拥有这种能力么?” 袁崇焕怔怔地看着重真的背影,很想一剑刺穿他的后背,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在转着怎样的念头,待看清楚之后再装回去,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蝗虫。 然而袁崇焕知道自己不曾拥有这种能力,只得不忿作罢。 心内对于他只差和盘托出的劝诫,仍旧不以为然。 重真知道这家伙多半不会听进去,然而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在关宁军里除了吴三桂,他最想改变的就是袁崇焕。 然而按照眼前的情形,再说任何的话做任何的事情,也都无济于事了。 谷重真只能回去,回关内,回京师,去说服天启下一道圣旨,让袁崇焕把兵力收缩到关宁一线。关宁军,关宁军,起于关宁一带,最终也将回到关宁一带。 重真只希望这种兵力上的收缩,是出于主动,而非被打压之后的被动。 主动,那么仍旧据有大凌河堡,锦州更是牢不可破。 被动,那么河堡已破,锦州已破,松锦已败,袁崇焕已死,祖大寿已降。 曹文诏已死,曹变蛟已死,杨国柱将死…… 那将是关宁军的末路悲歌,重真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明明自己来了,却还是无力阻止历史踏着大步迈向这一悲壮的时刻! 他缓步走下了大凌河堡的城墙,这是在他的亲自督军之下修筑起来的城墙。 他曾与士兵们同甘共苦,共筑城墙,共同冲锋。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落在天地间的万物身上,也落在重真与袁崇焕的头肩衣衫之上,两人不在乎风雨,却在乎风寒。 北风卷地,陡然携带着凌厉的霜寒,标志着酷寒陡然来临了这一年的辽东。 纵观华夏历史,朝代更迭的自然因素便是气候的急遽变化——寒冷。 重真一直认为若非处于小冰河时期,大明断可不能在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轰然倒塌,袁崇焕自视甚高,但在重真眼中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很平凡的一份子。 就连他这个能知过去未来的穿越者都不敢过分邀功,他一个着眼于辽东关宁的所谓关宁军大帅,又有何资格呢?对于袁崇焕,重真已仁至义尽! 接下来的人生道路该如何行走,全然都要靠他自己了。 重真纵马奔驰,自大凌河堡返回,先至锦州,在临宁远,最后抵达山海关。 再一次又辽东关宁入关,物是人非,重真思绪纷飞。 回头望了一眼宁远的方向,那里有前屯作为宁远的后盾,又左右二屯护卫锦州,这两座城池犹如钉子楔在辽西走廊之上,是关宁锦防线极重要的组成部分。 两城之间,是松山、塔山、杏山等诸多的山堡军寨。 大多依山而建,充分发挥了华夏先人流传下来的筑城精神,巧妙地利用地理环境,屯兵、屯粮,纵不能相互支援,固守也能坚持一段时间,消耗后金兵力。 于此途中,他尽皆有所视察,同时也探望了一大帮老朋友。 “这就是袁崇焕的战术思维吧!他全盘继承了孙承宗的战略思想,然而并未发扬,而是将之带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条只知固守而不知进取的道路!” 第475章 天子守国门誓言的钢浇铁铸 重真思忖着:“锦州重铸,大凌河堡重新耸立于辽西平原的西端。他自鸣得意,认为收复了沃土千里,却不知若无登辽战役的胜利,若无登莱军从旁牵制,若无毛文龙于侧后虎视,别说大凌河堡,便连锦州都是沦落到被围困的地步!” “松锦一战,大明九边精锐尽失。曹变蛟、杨国柱等猛将悍然战死,王朴等苟且者得以偷生,吴三桂保存实力,这才拥有了开关延敌的资格……” 重真每念及此无不痛心疾首,双腿轻夹枣红马的腹部。 这匹来自辽东腹地的战马许久未能酣畅奔驰,长嘶一声,顿如旋风般奔出。 山海关城头,马世龙笑颜如花。 “您怎么来了?皇上不是叫您驻守蓟州,而将山海关让出来给袁崇焕,以坐实他关宁军统帅的身份么?”由雄壮威武的城门入关,重真飞身下马与下到城门口的马世龙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分开之后相互捶打一拳,便斜睨着他问道。 重真觉得这家伙比袁崇焕那个书生真实多了。 马世龙也斜睨着他道:“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辽东蹦跶来了?” 言外之意便是——关宁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重真大笑,旋又坏笑道:“要不要推一下?我看你的腰似乎不太好啊!” 马世龙连连点头道:“好呀好呀。” 言毕又上上下下打量起重真来。 重真佯怒道:“你这般看着老子作甚?” 马世龙全然不因他自称老子而生气,反而因为他的粗俗而更觉亲近,搓着手耸着肩嘿嘿笑道:“坊间有言,乃是信王殿下假借蝗虫的名义督师辽东……” 重真再次斜睨着他道:“于是你一碰面就假装腰不好来试探老子?” 马世龙腆着脸道:“主要还是老子怀念那种感觉嘛!” 重真忽然现出忧郁的神情轻叹道:“若是袁帅有您这般真实就好了!” 马世龙高大魁梧,搂住一米九多的重真毫不费力,边走边道:“你管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作甚?炮轰奴酋、血战觉华、谍战后金,哪一件不是你居功至伟?可他却仅为你谋了一个副总兵的职位,若换作老子,非把你推上总兵的高位不可!” 重真挣脱他的猪蹄咆哮道:“老子现在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行行行,黄大元帅你好!老子马世龙唯你马首是瞻!老子的身体也都归你管,尤其是针推之时,你说啥就是啥,你说扎一针,老子绝不敢说扎两针!” “你气虚两亏,心肾不交,筋脉淤 堵并且硬紧,非多扎几针不可!” “饶了老子吧您就……” “好的。” “您到底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咋一点儿北腔都没有呢?” “您那是向往住进京师的京腔,而不是北腔!” 马世龙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临进艾灸室之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室外,王朴与左良玉始终如标枪般行走站立,却始终都被忽略着。 风雪更大了,左右无人,一个亲卫都没有。 王朴与左良玉对视苦笑,不敢擅离,只怕此乃重真对他们的考验。在风雪里犹如松柏屹立,很快就被纷扬的大雪覆盖,犹如两尊雕塑,成了雪中一景。 离开山海关的时候,已是大寒岁月,腊月将近。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华夏农历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来临了。 幸运的是还未冷到天启五、六年的那个程度。 自从辽东湾海域结成厚厚的冰层,后金骑兵得以纵马渡海攻打觉华之后,大明这边便分外关注天气的变化,尤其是针对于寒冷。 毗邻陆地的觉华、皮岛,尤其如此。 华夏干支历里以60年为一甲子的戊辰年即将过去,己巳年将近,或许华夏的公卿百姓包括京畿辽东的军民在内,都会认为这仍是一个无诸多变化的年份。 一如之前的七年,朝堂局势不明不暗,明金战局不清不楚。然而细数将成过望的这天启八年,无论朝堂还是明金局势,都发生了诸多较大的变化。 只不过这一切变化都在时光的流逝中悄然发生,大明从不曾刻意宣扬自己的权威与战绩,一如万国来朝时那样,只默默扮演着华夏大厦的角色。 以至于百姓公卿,都没有很直观的认知罢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是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大家都说苏东坡的这首诗,很好地诠释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格局。 却唯独身处其中的天启与重真知晓,接下来的这个年份对于大明而言,是多么的重要。目前而言于明金战局里,除登辽战役之外,大明多数时候仍处于守势。 但因重真的打来,每每防守反击。 或充分利用情报与大势,主动挑起站端,引后金来攻,比如西平堡之战。 现如今,己巳战役也是重真利用种种缘由,诸如黄台吉的心理,明金于辽西关宁一线的对峙,登莱军以辽东半岛为跳板的进取,毛文龙的骚扰,甚至就连后金八王之间 的掣肘倾轧,都被重真利用了进去,从而主动促成的一场战争。 即便大明一直都在为着此战默默准备,然而仍旧无异于一场豪赌。 若败,那么己巳战役就会衍变成为己巳之变,如同原来的历史那样,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此以后万里长城处处漏洞,后金将会以突入长城劫掠为乐。 直至,令河北、京畿、山东、山西,几乎整个北方,都处于残破疲敝的状态。 重真认为大明朝的铮铮铁骨,也正是在这无数次的被侵略劫掠中,不能像后世那场持续了许多年的抗战那样,毅然决然地进行抵抗,只能消极观望,乃至于坐视自己的同族亲人被建奴掳掠,去往关外沦为奴才,才被生生抽走的! 是的,重真认为那是抽走,而并非被打断!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不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一祖训到了己巳之变之后,就变得名不副实了。 重真就是要将大明的这份祖训给坐实了,要将这根铁骨给钢浇铁铸了! 第476章 从山海关到居庸关 于是自山海关进入关内之后,重真先抵永平,再到滦州,又过迁安,最终抵达遵化。这正是己巳之变最后,黄台吉退出关外之时仍旧占据的四座城池。 黄台吉意图以这四座城池作为再次绕道入关的据点,并遣阿敏镇守。 黄台吉明知守不住,却仍让阿敏驻守! 最终,古稀之年的孙承宗临危受命,驱除鞑虏,收复四城。 马世龙于此过程中,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又因重真的到来而有所不同。 屯住于四城的军队和居住在这里的百姓,都对即将到来的己巳之年持美好憧憬的态度,重真认为这并非华夏人不知居安思危,而是对于生活充满期盼。 只有善良、勤劳、自信的人与民族,才会拥有这种期盼。 默默的加固、练兵一直都在进行,重真最盼望的便是黄台吉被硬生生地阻挡于长城之外,使其费劲心机历经周折却一无所获。 那样一来,绕道入关的事情就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即便黄台吉想要再次发动,后金的其余贵族也会联起手来抵制他。 甚至于,便连他的大汗之位都会不再稳固。 万里长城蓟辽段的防御也在加固,兵力也在默默调动。 马世龙屯兵蓟州,总领着马兰峪、古北口、喜峰口、大安口等关卡的防务。 古代社会的国家工程唯独一点儿好,便是无需在招投标的过程当中靡费大量的时间,但凡是官员有点作为,便会坐起立行。 百姓也只需官府给口饱饭吃,最好能省个一口半口把家里的那几只也顺便喂饱,至于工钱不工钱的,那不重要。除非世道真的剧变到无论如何都生存不下去的程度,反正横竖都是死,人们才会揭竿而起。 没办法,华夏人天生就是这般善良,多灾多难并没有将这个民族拖入险恶的深渊,而是让之变得更加勤劳,更加坚毅,也更加多样性。 那些不甘平庸又不愿或者无法走正途之辈,注定是要造反的。 重真认为不论官府是否对得起他们,不论乱世是否来临,李洪基、张秉忠、高迎祥、罗汝才这些人,注定都是寻找各种别人对不起他们的由头,从而走上造反之路的。或许他们真的是要免租均田,又或许仅仅是为了“吃他娘,穿他娘”。 “又或许,真的是这世道不公,真的是官府太过分了吧?” 重真望着那因大雪而变得朦胧的河山,也不愿多想这个千年难解的话题。 在蓟州与马世龙分别,重真先往西南抵达通州,折道往西北来到顺义。 他本来还想去昌平看看的,因为昌平再往西,便是万里长城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关卡——居庸关。 不过最终还是没去,因为他想了想:“就算是要绕道入关,黄台吉也总不可能绕过如此多的蒙古族领地,突入外长城,再从居庸关进入大明京畿吧?兵力有限时应当有所侧重,派几队侦察兵时刻注意这个方向的军情也就是了!” 一圈视察下来,已是年关将近,重真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 大雪随着北方呼啸飞舞,一路所行皆是厚厚的积雪,美不胜收。 重真却再没有了吟诗颂词的兴致,他有些担忧这雪会不会在百姓们忧喜参半的期盼之中,由瑞雪转变成为雪灾。 西北凋敝,然这中原正北,虽屡遭灾害,却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 重真对此是既欣慰又忧伤的,他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于是对于土地上的人与万物也就格外包容。天地因包容而伟大,人也如是。 “驾!” 重真忘了一眼北方,轻夹马腹,枣红马载着他向着京师,哒哒而行。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马蹄印,顷刻又被后续的战马踏碎。 马蹄溅起了积雪纷飞,最终都被天地间的雪白精灵,覆盖得无影无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的国!我的族啊!” 国字型脸将重真衬得更加坚毅,他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心间豪情万丈。 己巳年,来吧。暴风雪,来得更加猛烈些吧。 我的勇士,时刻都在准备着战斗。 来吧,黄台吉! 来吧,后金! 来吧,小冰河! 我华夏族就是一片风雪中的竹林,极具韧性,纵然偶有弯腰,却从未屈服过! 大雪在小年夜的时候就停止了,很庆幸天又开始放晴了。 华夏大地短暂的寂静之后,又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情景。 俗话说下雪不冷融雪冷,但勤劳的华夏人并未曾丝毫的缩手缩脚。 老百姓们趁着大雪缝补衣物,又趁着阳光修补房子,一切都安排得刚刚好。 就像这天,先雪后晴,使得过年也分外的有滋有味。 华夏人习惯了以族群的形式生存,亲近融洽些的,并不独自以小家为单位守岁,而是从除夕夜的清晨开始便相聚在一起,北方的包饺子,南方的搓团圆果。 天启和重真于皇宫内外创建的各自小家也是一样,两家人聚在刘太后那里。 天启和周皇后。 重真和周玉凰、伍桐,以及必不可少的两个小家伙——朱慈烺,朱琳。 朱琳是重真与伍桐的女儿,自此儿女双全,凑成一对好字。 按照惯例,皇族的初生儿的名字需有礼部来取。朱慈烺虽然是由重真否定了礼部给出的名字,亲自定下的,不过这一次礼部充分发挥了折而不挠的精神。 为了让信王不再挑剔,礼部官员在诗经里面精挑细选,选定了“媺娖”二字。 信王正妃周玉凰和侧妃小伍其实还都挺满意的,督师归来的重真却认为礼部官员这是在嫉妒自己老婆多,还在讽刺自己只生了一个二字,于是一票否决。 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在襁褓的包裹下眼睛清澈,如小伍一般有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必定也如她的母亲那样犹如美玉般无暇,于是便取了“琳”之一字。 周玉凰与小伍这对共侍一夫的主仆相视一眼,分外欢喜。 可纯洁的二人却哪里知道,“琳”乃是重真小学初恋女同学的名字,蓝裙,马尾,总是开心地蹦蹦跳跳,是其直至伤重穿越都难以忘怀的女孩。 第477章 长子慈烺 长女朱琳 “不是都说女儿乃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么?” 奋斗当下的重真,偶尔也不无思念的情怀。每当看到慈烺朱琳这两张可爱天真的脸庞,接触到他们仰望父亲的纯洁眼神,重真守护大明的心也会更加坚定。 “绝不允许我们灵动的孩子,被后金的那套封建制度,愚弄得麻木不仁!” 此乃重真和许多后世华夏人的执念,换作任何一人穿越而来都将无比坚定。 鲁迅先生更是呼吁:“救救孩子。” 吃年夜饭之前,一群大孩子小朋友轮着给刘太后磕头,祝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重真更是拿了一个钢盆放在地上,将脑袋磕得棒棒作响。 朱慈烺已牙牙学语,嘎嘎大笑着也想跟着这样磕头。周玉凰哪里肯让他这么做,又不好当众责怪自己的丈夫,便只好抱着儿子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刘太后被这父子俩逗得乐不可支,便将红纸保住的压岁包分给了众人。 给压岁包这事儿,还是去年过年时重真开的头。 众人当即拆开了看,各自比较着。 皇家的压岁包当然不可能只给钱那么实在而又俗气,唯独天启和重真收到的各自都是一枚极其古朴的铜钱。 天启的上面刻着“洪武通宝”,重真的则刻着“永乐通宝”。二人自然明白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是要二人洪武的同时不忘快乐,不忘关注自己的身体。 身体乃是革命的本钱,唯有身体健康,才能永远快乐,才能洪扬武功。 张皇后、周玉凰、小伍三人收到的,都是一只玉镯。 观其成色自然无比珍贵,最难得成色款式大小,都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是乃是出自同一块璞玉,由同一个工匠纯手工打磨雕琢而成,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若由专业人士评定,张嫣的略胜半筹,周玉凰稍逊分毫,小伍的略逊半分。 物以稀为贵,成双的珍宝也不在少数,成叁的却极少极少。 毕竟华夏人的思维当中,总是以“成双”为最美。 三人也都明白老人家的心意,那便是不要那么多的攀比,不要那么多的心计。 用重真的话来说就是:“你们要团结一致,陪伴你们的夫君共克时艰。” 关于己巳年的一些事情,天启与重真都未曾丝毫透露给老人家。 然而老人家执掌后宫多年,观察细致心思敏锐,自有判断——国势维坚。 她也不曾挑明,只是默默地支持着两个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孙儿。 三个女人对视一眼,如梨花一般嫣然而笑,同时拜谢。 最感动的当属小伍,这小丫头自与重真在这信王府内相逢,便一直于潜意识中纠结于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无知。知识可以补充,然而身份的阴影却伴随左右。 张嫣是不会去管这事儿的,周玉凰与重真倒是经常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但人总有心结,小丫头啥都无所谓,就是害怕跟不上小姐与姑爷的步伐。 刘太后此举,无疑将她的心结都给解开了。 天启与重真适时上前,一个搂着小伍,一个抱着他们的女儿朱琳。 谷朱慈烺显然很喜欢妹妹,拍着手掌绕着二娘哼着不知名的调儿。 小家伙与重真小时候的言行举止几乎如出一辙,但便连他都听不出小家伙在念叨些什么,也唯独周玉凰能够与他进行火星人一般的对话。 “这便是母子连心吧。”重真的眼眶蓦然有些湿润。 两辈子了,他都未曾感受过母亲的温暖。 幸好穿越而来之后,让几个漂亮少女完成了最完美的蜕变,并成为母亲。 有时候重真甚至以为朱慈烺就是自己,做梦时都会呢喃:“妈妈,我爱你。” 二狗才不屑于蹲坐于地,再将两只前爪抬起来做鞠躬状呢。 它像老虎那样将两只粗壮的前提摁在地上,咧着狗嘴对着刘太后笑。 老人家实在被他可掬的憨态给逗乐了,肉骨头拿不出手,也没有准备肉骨头,便将一块递给身旁的丫鬟,由她代替自己上前挂在了二狗欣长的脖子上。 二狗微微低下脑袋接受了册封,顺服地表现出了臣服的姿态。 重真坚信只要打赢己巳战役,只要大明自身的强大超出了周边八方的认知。 无论蒙古、后金、朝鲜、东瀛、南洋,还是西域的沙漠与高原,都会成为自家的“二狗”。届时接受大明的册封,便会成为这些地区永生的荣耀。 一如朝鲜,每当王室更迭继承人,都要上书大明天朝,受到批准才算正统。 否则,便是冒充。 老虎和黑熊也得到了册封,但它两只因为身躯庞大而进不了们,就算头进来了,硕大的臀部也会卡在门框里,稍一用力还会把门堂挤坏。 两大只也不怎么愿意被这小小的木结构房子所约束。 在它们原本的世界里,在那片极北的雪原林海里,无论大雪还是树木都是浑然天成的,充斥着自由的味道。 而如今若非重真,若非重真的儿子女儿太过可爱,若非朱慈烺这个小家伙总是喜欢爬到老虎的背上去,搂着它的脖子用肉嘟嘟的小手掌替它挠痒。 它俩很可能是在皇宫里长久待不住的,更别说看门这种无聊却又任务很重的工作了。朱琳还小,但看到两只就像看到大绒玩具那样,手舞足蹈。 这种纯真融化了两只逐渐变得焦躁的心,在这繁华的都市了生活了下来。 但它们的心,仍旧属于城市外面的荒山野林,那里远离人类群居的喧嚣。 仍是原先的称号,但金牌却不像上次那样是镀金的,而是纯金打造的。 泱泱大国自有气度,节约该在自身,而不是从百姓乃至动物身上去搜刮。 金牌的大小与串绳刚好符合各自的尺寸,与三只的气度各自相衬。 年夜饭开始了,以圆桌的形式围坐在一起。 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但又不失传统的理解,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圆桌还是天启亲自做的哩,上面放着一个转盘,每一种菜式都可以通过缓慢的旋转来到每一个人的面前。 第478章 独孤灵的父亲母亲 朱慈烺平时挺顽皮,吃饭时却很乖,从不爬到桌上去,也不会因为觉得好玩,从而把肉嘟嘟的小手伸向转盘,事实上以他的小力气也还转不动。 很显然,她的母亲把他教育得很好。 “辛苦了。”重真突然贴着周玉凰的耳朵说道。 周玉凰微囧,忙举杯以敬酒掩饰,夫妻共饮一杯烫温了的斯风黄酒。 天启对于五弟哄女人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哄哄地也要效仿。 张嫣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夫君的胸膛,看了一眼太后的方向。 天启这才恍然,忙举杯道:“太后,我敬您一杯,您辛苦了。” 刘太后欣然举杯道:“哀家看到这儿孙满堂,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辛苦呢?” 天启由衷道:“太后籍田亲耕,为天下表率,着实辛苦了。” 刘太后笑道:“自家院子里的土地,你放心让其他人耕种么?” 天启闻言大乐,没个皇帝样子地拍起了大腿。 重真便知,这个不纯洁的小子又在心底开张皇后的车了。 就是不知今儿晚上他是会去就田,还是让田去就他。 夜深了,宫门按照禁例是不能够打开了。 张嫣早就在坤宁宫为重真一家准备好了床铺,被褥用具都是亲自过手的。 她似乎料定了这个晚上天启会因多喝了几杯而兴致盎然,两家人隔得挺远。 不过,两只雄性老虎带着各自的母老虎同居于一座宫殿之内,古今未有。 这一夜,刘太后一改往常早睡早起的习惯,很晚才睡。 她一直都在心中,向着笃信的神明进行祷告。 祈祷大明的来年能够风调雨顺,祈祷天启身体健康,祈祷兄友弟恭。 祈祷重孙重孙女健康快乐,祈祷天启这个不孝孙子早日给她生个小重孙。 最好如信王那般,儿女双全。她坚信张嫣那口水田,仍是一口水源充沛的良田,只要谷种得当,孕育生命不在话下。 这一夜,整个京师都充盈着团员喜乐的味道,就连以乞讨为生的人们都过得很好,不必风餐露宿,而是得以有官府提供房子或者僧侣开放的寺院住宿。 独孤灵回来了,由草衣卫的大档头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个收捏酒葫芦往嘴里灌酒,衣服打满补丁却洗得很干净,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皂角的香味。 头发随意地凌乱着,毫无油腻之感,清爽而又蓬松。 唯独颌下的胡髯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的气息,又或许他的气质本就如此。 唯一爱过的崔红莺去了山东华庄,他去转了转,看到她与她的弟弟“小飞”,都与一帮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女孩过得很好。 他也去看了看父亲,以往的他总对这个糟老头子有所怨恨,每灌一口酒都要小声地嘟囔一句,然而历经事实,情窦一开,其余的情感便也都洒满心扉。 看到矮房子的门前,一身捕快装束的父亲搀扶着母亲,遥望京师的方向,他便知晓父亲其实知道他在哪里,但就是没来找他。 他有所怨恨,有所感动,有所愧疚。 独孤灵嘴唇嗫嚅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喊出那声“爹”,而是叫道:“妈!” 母亲的鬓角因为劳苦与思念而早已斑白,头顶也已满是青丝。独孤灵有些懊恼父亲没有照顾好他,然而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呢? “那个懦弱而又倔强的独孤灵,是时候远去了。重任在肩,取而代之的必须是一个柔软而又坚强的人子、人臣。”独孤灵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好多年没在除夕的夜里与家人一起吃饭了,吃过晚饭的独孤灵还耐住外出闯荡的火热内心,与母亲好生说了一番话,父亲则负责刷碗,在灶台上做小吃。 独孤灵每次把眼睛望过去,这个严肃到近乎木讷的父亲,总是会瞬间收敛微笑的神情,并假装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灶上的小吃之上。 唯独独孤灵上前端盘子时,父亲才会对他露出和煦欣慰的笑容。 “儿子长大了!”此乃独孤父亲内心最真挚的念头。 “啥时候给老子抱孙子呢?”所有的父亲对于儿子的要求,都是得寸进尺的。 正月初一,天尚未亮,他便奔赴京师,他有重要情报需要面禀信王。 成为一名捕快,为官家办事。 曾经的独孤灵那么讨厌父亲千方百计为他设定人生轨迹。 却未曾想到他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只不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也是因为遇上了真正赏识于他的那个人。 千里马,伯乐。 独孤灵,信王。 独孤灵的心中含着淡淡的忧郁与欢喜,就如对崔红莺的无私付出,无怨无悔。 “以殿下之才,必定能够推算出黄台吉的真正意图!” 独孤灵也不想打扰正在过年的重真,然而在沈阳城内综合种种现象,他隐隐觉得黄台吉将会有极大的动作,明金局势将有剧变,但就是抓不住那遁去的一。 他既是来传递情报的,也是来请教的。 在官府提供的一处别院内,独孤灵见到了跟随天启帝后前来布施的重真。 当看到被一身信王便服衬托得伟岸俊朗的重真,以及伴随左右的信王正妃与侧妃时,独孤灵蓦然觉得:“红莺姑娘确实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不管有无名分,不管是否自由,总比跟着我这个一穷二白,刀头舔血之人来得幸福。” 曾经的独孤灵认为与心爱之人浪迹天涯,劫富济贫才算幸福。 蓦然回首却发现,幸福就在他的身边。 父亲与母亲平淡的一生,育有一子的一生,便是幸福。 看着被前门大街昔日传奇女子周玉凰牵在手中的朱慈烺,还有被周玉凰的俏婢小伍捧在怀里的朱琳,独孤灵蓦然十分怀念,怀念与父亲日日在一日的时光。 那是小时候的时光,父亲在他的心目当中,显得慈爱而又伟大,会给他玩那柄常年佩戴于腰间的夹缝单刀,独孤灵的武艺就是传承于父亲。 独孤父亲尤其擅长追踪,于是小独孤因着极佳的悟性与努力,青出于蓝。 母亲负责耕织,温暖地滋养着独孤灵天性孤独的身体与内心。朱慈烺平时挺顽皮,吃饭时却很乖,从不爬到桌上去,也不会因为觉得好玩,从而把肉嘟嘟的小手伸向转盘,事实上以他的小力气也还转不动。 很显然,她的母亲把他教育得很好。 “辛苦了。”重真突然贴着周玉凰的耳朵说道。 周玉凰微囧,忙举杯以敬酒掩饰,夫妻共饮一杯烫温了的斯风黄酒。 天启对于五弟哄女人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哄哄地也要效仿。 张嫣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夫君的胸膛,看了一眼太后的方向。 天启这才恍然,忙举杯道:“太后,我敬您一杯,您辛苦了。” 刘太后欣然举杯道:“哀家看到这儿孙满堂,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辛苦呢?” 天启由衷道:“太后籍田亲耕,为天下表率,着实辛苦了。” 刘太后笑道:“自家院子里的土地,你放心让其他人耕种么?” 天启闻言大乐,没个皇帝样子地拍起了大腿。 重真便知,这个不纯洁的小子又在心底开张皇后的车了。 就是不知今儿晚上他是会去就田,还是让田去就他。 夜深了,宫门按照禁例是不能够打开了。 张嫣早就在坤宁宫为重真一家准备好了床铺,被褥用具都是亲自过手的。 她似乎料定了这个晚上天启会因多喝了几杯而兴致盎然,两家人隔得挺远。 不过,两只雄性老虎带着各自的母老虎同居于一座宫殿之内,古今未有。 这一夜,刘太后一改往常早睡早起的习惯,很晚才睡。 她一直都在心中,向着笃信的神明进行祷告。 祈祷大明的来年能够风调雨顺,祈祷天启身体健康,祈祷兄友弟恭。 祈祷重孙重孙女健康快乐,祈祷天启这个不孝孙子早日给她生个小重孙。 最好如信王那般,儿女双全。她坚信张嫣那口水田,仍是一口水源充沛的良田,只要谷种得当,孕育生命不在话下。 这一夜,整个京师都充盈着团员喜乐的味道,就连以乞讨为生的人们都过得很好,不必风餐露宿,而是得以有官府提供房子或者僧侣开放的寺院住宿。 独孤灵回来了,由草衣卫的大档头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个收捏酒葫芦往嘴里灌酒,衣服打满补丁却洗得很干净,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皂角的香味。 头发随意地凌乱着,毫无油腻之感,清爽而又蓬松。 唯独颌下的胡髯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的气息,又或许他的气质本就如此。 唯一爱过的崔红莺去了山东华庄,他去转了转,看到她与她的弟弟“小飞”,都与一帮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女孩过得很好。 他也去看了看父亲,以往的他总对这个糟老头子有所怨恨,每灌一口酒都要小声地嘟囔一句,然而历经事实,情窦一开,其余的情感便也都洒满心扉。 看到矮房子的门前,一身捕快装束的父亲搀扶着母亲,遥望京师的方向,他便知晓父亲其实知道他在哪里,但就是没来找他。 他有所怨恨,有所感动,有所愧疚。 独孤灵嘴唇嗫嚅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喊出那声“爹”,而是叫道:“妈!” 母亲的鬓角因为劳苦与思念而早已斑白,头顶也已满是青丝。独孤灵有些懊恼父亲没有照顾好他,然而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呢? “那个懦弱而又倔强的独孤灵,是时候远去了。重任在肩,取而代之的必须是一个柔软而又坚强的人子、人臣。”独孤灵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好多年没在除夕的夜里与家人一起吃饭了,吃过晚饭的独孤灵还耐住外出闯荡的火热内心,与母亲好生说了一番话,父亲则负责刷碗,在灶台上做小吃。 独孤灵每次把眼睛望过去,这个严肃到近乎木讷的父亲,总是会瞬间收敛微笑的神情,并假装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灶上的小吃之上。 唯独独孤灵上前端盘子时,父亲才会对他露出和煦欣慰的笑容。 “儿子长大了!”此乃独孤父亲内心最真挚的念头。 “啥时候给老子抱孙子呢?”所有的父亲对于儿子的要求,都是得寸进尺的。 正月初一,天尚未亮,他便奔赴京师,他有重要情报需要面禀信王。 成为一名捕快,为官家办事。 曾经的独孤灵那么讨厌父亲千方百计为他设定人生轨迹。 却未曾想到他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只不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也是因为遇上了真正赏识于他的那个人。 千里马,伯乐。 独孤灵,信王。 独孤灵的心中含着淡淡的忧郁与欢喜,就如对崔红莺的无私付出,无怨无悔。 “以殿下之才,必定能够推算出黄台吉的真正意图!” 独孤灵也不想打扰正在过年的重真,然而在沈阳城内综合种种现象,他隐隐觉得黄台吉将会有极大的动作,明金局势将有剧变,但就是抓不住那遁去的一。 他既是来传递情报的,也是来请教的。 在官府提供的一处别院内,独孤灵见到了跟随天启帝后前来布施的重真。 当看到被一身信王便服衬托得伟岸俊朗的重真,以及伴随左右的信王正妃与侧妃时,独孤灵蓦然觉得:“红莺姑娘确实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不管有无名分,不管是否自由,总比跟着我这个一穷二白,刀头舔血之人来得幸福。” 曾经的独孤灵认为与心爱之人浪迹天涯,劫富济贫才算幸福。 蓦然回首却发现,幸福就在他的身边。 父亲与母亲平淡的一生,育有一子的一生,便是幸福。 看着被前门大街昔日传奇女子周玉凰牵在手中的朱慈烺,还有被周玉凰的俏婢小伍捧在怀里的朱琳,独孤灵蓦然十分怀念,怀念与父亲日日在一日的时光。 那是小时候的时光,父亲在他的心目当中,显得慈爱而又伟大,会给他玩那柄常年佩戴于腰间的夹缝单刀,独孤灵的武艺就是传承于父亲。 独孤父亲尤其擅长追踪,于是小独孤因着极佳的悟性与努力,青出于蓝。 母亲负责耕织,温暖地滋养着独孤灵天性孤独的身体与内心。 第479章 己巳战役 拉开序幕 独孤灵最喜欢的便是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方桌上吃饭,闲话家常。母亲总是给他夹菜,父亲则小酌着一壶醇香的酒,看着他娘俩浅笑。 他,独孤灵,则负责捧着一只硕大的粗瓷碗,像猪一样往嘴里扒拉饭食。 因此,他才长得那般茁壮。 父母用勤劳双手创造的所有产出,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 以前的独孤灵并不理解父母对于他的爱,而现在即便尚未成婚生子,他却已然明白。小时候,母亲的每一次夹菜,他都认为是理所应当。 不像这个除夕,母亲如小时光那般为他夹菜,他都要朝她温柔地笑笑。 母亲老了,白发多了。每每念及这份察觉,独孤灵的心中便是一阵酸涩。 但是他没有办法,信王说了,家国破碎就在眼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起初独孤灵并不相信,但是去了一趟后金,他信了。 被建奴奴役过的汉家百姓,确实没有了关内大明治下百姓的活力。 那就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尽管活着,却已经死了。 重真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假装与独孤灵偶遇,便算接见了他。综合独孤灵提供的种种破棉絮一般的情报,重真的面色陡然间就变得十分难看。 “殿下,怎么了吗?”独孤灵小心地问道,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泰山崩于前而变不改色的少年,现出如此沉重的表情。 重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盯着他道:“己巳之变,不日降临。” “己巳之变?己巳年?明金战局之间,果然将会发生极大的变故?”独孤灵有着种种的情报片段作为铺垫,只消一点便瞬间贯通,倒吸一口凉气道。 短暂的惊惶之后,重真强大的心理素质便迅速发挥了出来,看到独孤灵也只是十分震惊但是并无慌乱,轻轻点头心内暗赞,说道:“且就在近日!”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独孤灵并非军人,无军事经验,便只能忙问道。 重真剑眉轻蹙低头略一思忖,便豁然抬头盯着他道,“军情如火,你持本王令牌速往蓟州通知马世龙,叫他坚守城池,以不变应万变。然后东出山海关告诉袁崇焕,让他收缩兵力,移师山海关。若关内有变,准他未奉诏便入关勤王。” “诺!”独孤灵生性洒脱,不讲究繁文缛节,略一作揖便要离去。 “等等!”重真却又叫住了他。 “殿下?” “带上这柄汝钦宝剑!”重真说着便将寸步不离的古朴宝剑递给了他。 “殿下!”独孤灵神情肃穆,郑重接过,转身离去。 士,为知己者死! 重真目送着独孤灵,目光深邃。 独孤灵像是察觉到了一般,潇洒地扬扬手中的汝钦宝剑。 “丈夫许国,不必相送!殿下请回!”爽朗的笑声随风而来。 重真自嘲般笑笑,小声道:“我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随时都在因着事实而改变的蝴蝶效应,原本于十月发生的己巳之变,提前了。加油啊,大明,诸君。” 谷风萧萧兮,壮士远去。重真坚信,他一定能够完成任务,一定能够载胜而归。 就像重真坚信,大明一定能从这场战役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哪怕,黄台吉精挑细选,将这场战役的发起之日,定在华夏人的传统新年。 黄台吉的内心是很想从居庸关一线进攻大明的,因为据他所知,大明在蓟州一线有着诸多的兵力部署,反倒是宣府一线,因为瓦剌鞑靼的没落而守备空乏。 黄台吉坚信若由宣化一线攻入大明,必定能最大限度地让之措手不及。 届时京畿震动,西北三边震惶,东进西取,便可将那虽然屡败却仍旧较为稳固的大明,搅动得千疮百孔,风雨飘渺。 甚至可以效仿李元昊摄取大明的西北三边,届时后金坐拥大明昔日的辽东与西北,再往后收服蒙古诸部,便可以一种极大的姿态,与大明分庭抗礼了。 黄台吉很是不忿大明明明挺弱,却物华天宝的那种姿态。 这一次,他铁了心要让大明因为孤傲倔强,从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然而这老天爷似乎不想遂了黄台吉的愿,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打碎了他对于攻略大明的一切美好遐想。 随军莽古泰、阿敏,都极力反对继续向西,而是必须立刻马上折道向往,立刻由蓟州的古北口、大安口、喜峰口等关卡进攻大明。 否则,便率本部旗兵即刻返回辽东。 “大哥,你怎么看?”黄台吉深深地望了两人一眼,转向一言不发的阿善。 阿善对于黄台吉对自己称呼的经常转变,早就习以为常了,闻言略一沉吟便道:“我们已在这群山风雪间穿行许久,兵疲将乏,人人都憋了一口恶气,是时候挥军向南,把这口恶气洒在明国人的身上了!大汗,还请您下命令吧!” 阿善的最后一句话,无疑是将皮球又踢还给了黄台吉。 “真是一只该死的老狐狸!”黄台吉心中大骂,却毫无办法,谁叫他才是后金大汗,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他已付出了许久许久,也必将继续付出下去。 若不然,莽古泰与阿敏都很乐意代劳。阿善虽然喜好别人的妻子而可以用没人笼络,可一旦给予这只老狐狸机会,也不是不可以代替老虎行使王者职权的。 “还有多尔衮……”黄台吉深邃的目光看向辽东的方向,似乎可以透过莽莽群山与朦胧大雪,看到正于西平堡与袁崇焕鏖战的多尔衮。 “十四弟,为兄为你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一定要抓住啊!” 黄台吉低声喃喃。 阿善、莽古泰、阿敏听了,对视一眼,虽各有心思,却仍相互点头。 宁远、锦州、大凌河,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而现在,他们共同寄希望于多尔衮,希望他能率领女真铁骑,血刷前耻。 “进攻!” 辽东,辽西平原东端,多尔衮似乎听到了诸兄的祈祷,战刀前指,发布军令。 这一道军令,就如为“己巳战役”拉开了序幕。 第480章 吴三桂会否投降多尔衮 隶属于多尔衮的精锐铁骑,再次朝着西平堡残破的围墙,发动了悍然无畏的冲锋。围墙外的阵地,已经被披甲奴拼着颇巨的伤亡给填平了。 女真八旗骑兵阵的前锋犹如一道锋矢,已无限接近于那座高坡。 那是一座名叫蝗虫的少年曾屹立,曾谈笑用兵的高坡,他要一雪前耻! 现如今,这座高坡之上仍站立着一个少年,一个咬牙切齿的少年。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你们这群饭桶!你们这群饭桶!” 吴三桂歇斯底里,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给了一直为他浴血奋战的麾下。 他不明白重真仅凭祖大乐的步兵,自己与杨国柱的骑兵,一支八百人的纯火器队伍,就能把多尔衮打得丢弃友军而逃跑。 那头被俘虏的女真黑熊早就被锁住了双手双脚,还在脖子上缠上了一条很粗的铁项链,关在笼子里运往京师供人观瞻。 然而他,吴三桂,率领着三倍于重真的兵马,袁崇焕更是把三尊红夷大炮拨给了他,显然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想要他像修筑大凌河堡一样,修建西平堡。 然而以目前的战局来看,别说修建坚守,就是困守都谈不上。 后金的披甲奴在骑兵的驱赶之下,一批又一批地冲上来。 骑兵在后方放箭,箭术固然精湛,但后金的步兵也是极其悍勇的。 论单兵作战能力,三个关宁步兵都不一定能够困杀一个披甲奴。 反而一个不小心,便会被那只困兽般的披甲奴反杀。 吴三桂很后悔以往的自己总是喜欢率队冲锋,而并非挥斥方遒。 “将军!将军!”又有麾下火急火燎地前来禀报军情,其实一切的战局都在吴三桂的眼内,但就是不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咆哮着道:“什么事!” 那前线阵地里的传令兵一个激灵,颤声道:“我们快顶不住了!” “大炮!老子的大炮呢!还不快支援!”吴三桂力竭声嘶。 吴老三在一旁悲声道:“少爷,咱们的大炮已全部炸膛了!” “也正是因此,咱们的士气才会这般低落!” 这句话,吴老三没有说出口,但吴三桂心知肚明。 他也终于明白,没有重真,没有周吉,没有杨国柱,他吴三桂别说独霸辽东,成为辽东的土皇帝,便是能否替辽西将门守住这方土地都两说。 “我们的援军呢?” “少爷,多尔衮是等我们所有的军队进入西平堡,才率队来袭的。” “你胡扯!我关宁军坐拥千军万马,单我吴三桂统领的又有几人?” “少爷,大凌河堡、锦州、左右二屯、松塔杏山,宁远前屯,确实都屯住着不少兵马,堪称精锐者也不在少数,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觉华水师呢?” “少爷,您也说了那是水师!” “登莱军呢?他们不是一直都赖在辽东湾不肯离去么?” “少爷您忘记出征之前袁帅与您的密谈了吗?” 吴三桂沉默了下去,进军西平堡之前,袁崇焕确实与他密谈过一次。 他的话说得非常委婉,但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此战,需由关宁军单独完成。 也就是说决不能借助登莱军的力量。 吴三桂知道袁崇焕为何会这般吩咐,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孤傲,狷狂。 吴三桂最想脱离就是重真的阴影,可惜一次都未曾办到过。 而他袁崇焕最想脱离的,无疑便是同姓袁可立的阴影,可惜登莱关宁以渤海湾辽东湾而相辅相成,谁都无法茕茕孑立。 袁可立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反而再三派遣部将来与袁崇焕商讨军机。 关宁商队也着实给袁可立所统帅的登莱军,带来了极大的利润。 军备粮饷,再不或缺。 不过袁可立仍然守着底线,绝不中饱私囊,而是全部用在了麾下身上。 袁崇焕多少会公款私用以享受人生,同时还要花费极大代价养着辽西将门。 与全身全心扑在国事之上的袁可立相比,高下立判。 综上两点,才会一门心思想要超越袁可立。 之前欲以毛文龙开光尚方宝剑的行径,便是建立在此等心理之上的。 “少爷,要不我们投降吧?听说那多尔衮在建奴堆里,威信还是挺高的!也算得上是少年英姿,向他投降,不丢人!”马宝眼珠一转,忽然凑近吴三桂说道。 吴老三耳听得如此,当真是又惊又怒,戟指喝道:“马宝,你……” 原本以为吴三桂定然也会大怒,却不想他朝自己摆了摆手。 “少爷!不!吴三桂!”吴老三的心直往下沉,右手紧握刀柄,青筋凸起。 吴三桂突然闭上了眼睛,恍若任命一般。 吴老三心若死灰的同时,感觉就快控制不住自己握刀的那只手了。 幸好吴三桂只是闭眼须臾便又睁了开来,在此过程中,他的内心历经挣扎。 他似乎看到了重真那张充满嘲讽的脸,以及刘挺,王马张三条老狗,袁七袁八等卑贱之人鄙夷的眼神,一切的鄙视与不认可,都让他的内心禁不住要生出一种冲动——投降!如范文程那般的投降!去舔舐建奴人脚尖上的泥巴! “以我之能,必定能在建奴堆里风生水起!封侯拜相亦不在话下!” “可是为何,蝗虫倒还罢了,凭什么那些卑贱之人也都看不起某!” “难道某的脑后,天生就长有反骨吗?难道某真的会剃发归奴么?” “多尔衮何许人也,被蝗虫打得落荒而逃的存在,某若向他投降了,不就证明老子远远不如他蝗虫么?哼!一个被建奴大汗打压的贝勒而已,有啥威信可言? 除非他能如我大明信王一般摄政朝纲,成为摄政王,乃至废除建奴大汗从而自立的存在!否则老子堂堂八尺关宁男儿,绝不屈膝投降!” 飞快地念及这些,吴三桂豁然睁开眼睛,怒吼道:“披甲上马!” “少爷!”马宝与吴老三双双抬头。 “冲锋!”吴三桂大声怒吼。 “诺!”两人大声应诺。吴老三看向马宝的眼光,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马宝啥都没说,甚至没有回敬吴老三一眼,只是嘴角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第481章 汉家骑射对阵满洲骑射 “他是马世龙塞进来的兵,马世龙与元帅一向亲近……” 吴老三看见这道笑容,粗糙的内心瞬间恍然,许多的头绪他都无法理清,却彻底认清了马宝——这个总是腆着脸对着吴三桂笑的大男孩。 他是吴三桂的马宝,是马世龙的马宝,更是黄重真的马宝。 这个少年所扮演的,乃是多重的角色。 与吴三桂喝酒吃肉逛青楼的狗腿,忠诚的家丁,埋根泥土的草衣卫士…… “我就说呢,山海关的兵怎可能是个马屁精。可以身怀重任,可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了完成任务,为了家国天下,不惜委身将门!” 吴老三默默想到。 马宝无非便是与自己一样,是吴三桂的左膀右臂,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所肩负的便是重真交托给二人的重任:看着吴三桂! 至于如何看着,使用如何手段——权凭二人自己决断! 吴三桂亲自带着直属于他的关宁铁骑,从高坡之上往下冲去。 他的心中其实还存在另外一个念头:“就算要降,也要冲过去以傲然的姿态跪下,而不是举起双手,原地蹲下!” 吴老三与马宝可看不清他的内心,死命地跟着他往前冲。三人构成了一个极其坚固的品字形,率领众骑横冲直撞,其悍勇犀利,竟不输建奴的白甲骑兵丝毫。 士气,终于因此而提升了不少。多尔衮看到明军的主将终于开始冲锋了,他的加入也使得岌岌可危的明军局势开始稳固起来,便道:“他就是吴三桂?” 岳托回答道:“是的,叔父。” 多尔衮点点头道:“吴三桂终究是吴三桂,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走吧,我俩去会会他。” 说着,便拍马往前。 “喳。”岳托一声领命,纵马向前,顿时超过了他。 多尔衮丝毫不以为杵,还微微冷笑道:“有趣的大哥,有趣的小子。” 随着多尔衮与阿善长子岳托亲率女真精锐骑兵的加入,吴三桂顿时陷入了苦战。他不断地狂吼,不断地朝着不同的方向发起冲锋,一遍遍地举起他的那柄大刀,将一个又一个试图围住他,将他活捉的建奴步骑斩首,却仍旧无法挽回颓势。 马宝受伤了,却始终一言不发,只紧紧跟随着吴三桂。 吴老三更加笃定刚才的猜测,咬咬牙蓦然吼道:“突围吧!少爷!” 吴三桂抬手将一个雄壮的女真骑兵斩落马下,周围的女真兵将因为他的战死而出现了短暂的逡巡,吴三桂回头用腥红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吴老三。 吴老三再次喊道:“少爷!” 那关切的神情不似作伪!战局紧迫,也无暇多想了! 吴三桂咬咬牙吼道:“走!” 说着,便拨转马头,往多尔衮旌旗的方向带头发起了冲锋。 “少爷!”吴老三大惊。 马宝却狂叫道:“好!” 竟纵马越过吴三桂,以无畏的姿态发起了悍死的冲锋。 “小马!”吴老三大吼,可这匹小马已带着一拨人决然地冲入了敌阵当中。 “你的家人我会照顾!”吴三桂怒啸苍天,一个斜刺微调方向,又冲往岳托的方向,合围的女真兵将又紧急往这个方向靠拢。 “你们这群龟孙,全都上当了!”吴三桂纵马狂笑,再次扭转马身,并且掏出唯一随身携带的火器,对着前方略显稀疏的女真就轰出了所有的散弹。 吴老三和其余麾下也都如此,顿时杀透敌阵,望着辽西狂奔而去。 “追!”多尔衮本来就不打算将他合围,身为白山黑水培养出来的优秀猎手,他显然也知晓困兽犹斗的道理,反倒是驱除追赶,猎杀猎物来得更加轻松。 也十分考究猎手的骑射之术,而这份本领,女真巴图鲁从来就未曾缺失过。 但多尔衮万万没想到,斜刺里居然杀出了另一支明国骑兵! “怎么可能!本王的斥候兵勇呢!”多尔衮大惊,大怒。 但听的侧方那支骑兵的将领一声大吼:“关宁军杨国柱在此!谁敢放肆!” 多尔衮顿时释然了——杨国柱,不就是关宁侦察兵的都司么?难怪! 不过当即又产生了疑问:“他一个侦察兵都司,还会领兵作战?” 他却不知,杨国柱本就是骑兵出身,反而是因为临危受命,才于宁远之战前奔赴辽西平原,与已然沦为历史尘埃的女真卡伦哨探,进行猎杀的。 因着重真的到来而大获全胜之后,才走上侦察兵这条道路的。 但重真一直觉得这个憨直的悍将更加适合于直接的战场冲锋,而不是与敌人玩一些阴谋诡计和技巧,因此就让独孤灵接替了他的位置。 杨国柱带领的乃是重真于关宁军为将时的原班人马,吴三桂暂领之时倒是想将之拆散,关键其下的中基层将领非常团结,缝都不给善于插针的吴三桂留一道。 受到重真的影响,这支骑兵本就对于火器的理解、运用,超过其余关宁铁骑。 杨国柱调任之后,更是得到了重真以信王名义的全力支持。 最新型纯熟的前膛火枪,人手一支。适合短兵相接的优质大砍刀,人手一柄。 这支关宁铁骑基于前边打下的夯实基础,对于火器的接受能力很强,只是稍加训练便熟悉了火枪的性能,并且因着骑术精湛的缘故,很快便可以进行骑射了。 重真将这种骑射之术,命名为——汉家骑射。 此名,赫然与之后被称为“满洲骑射”的战技术,针锋相对。 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迎难而上,喜欢与人叫板的家伙。 因此继杨国柱的一声大吼之后,只听得他又继续吼道:“准备,射击!” 多尔衮远远地便看到这支骑兵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抬起了双手,然后便是“嗵嗵嗵嗵”炒豆子一般的一阵脆响。 女真人以杀虎而著称巴图鲁,也就是勇士的意思。 因此最为精锐强壮的女真骑兵,永远都是冲在最前面的。 强大的战斗本能更是让他们无需多尔衮吩咐,就分出一支千人队冲锋而上。 在以往的战斗之中,立下功劳最多最大,斩首最多的都是这些八旗里面最精锐之骑兵。 这一次,最先从健硕的战马之上一头栽倒的,也是这些八旗里面最精锐之骑兵。 第482章 岳托 明国人不讲武德 这是一场汉家骑射之术与满洲骑射之术,于野外战场之上的首次交锋。 胜负虽未定,然超脱了野蛮数个档次的文明,于这初次交战之中,完胜。 多尔衮情知月余之前那只蝗虫进驻西平堡之时,所使用的就是这种火器,顿时目眦欲裂,但他坚信如此神奇的远程攻击武器,数量定然不多。 他坚信满洲骑射,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战斗方式。其强大程度甚至超过了蒙古族的骑射之上,因为满洲骑射不止能够在空旷之地发挥极强的战斗力。 雪原、树林等地形,也无法限制。因为女真不同于游牧,此是一个渔猎族。 因此,就在身边诸将面色剧变的时候,多尔衮反而战刀猛然前指,吼道:“发起进攻!” 岳托心中犹疑,但不敢违抗军令,亲自率队围了过去,毕竟多尔衮向以残酷闻名,多少自诩悍勇桀骜的女真巴图鲁,在他的鞭子底下血肉模糊啊! 杨国柱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角色,见状仍然丝毫无惧,只盯着敌人的一个方位使劲儿凿穿,那架势像极了一个不把洞穴凿穿便誓不罢休的莽夫。 不像吴三桂那样,正妻倒是未娶,妾室倒是很多。这儿钻钻那儿捅捅,不钟情的后果便是谁都无法满足,谁都不肯对他死心塌地。 杨国柱展现出的螺丝钉精神,便连岳托都无法阻挡。 多尔衮也动容道:“本王本以为吴三桂已经是难得的明军猛将了,想不到有人比他还要勇猛。索额图,你可了解这个叫做杨国柱的关宁军将领?” 侧后方的一员青年将领微微躬身道:“启禀贝勒,此人与蝗虫极为熟稔。” “又是蝗虫!”多尔衮心中愤然,面上却道,“老虎从不与家犬为友,那只蝗虫果然还是有点儿道行的。走吧索尼,便让我俩将这小蝗虫擒杀了吧!” “喳!”多尔衮说着便拍马向前,真正地发起了冲锋。 索尼虽是文士出身,却也领命,紧随其后。 女真的人口基础本就不多,且大多以部落的形式生存于白山黑水之间。 部落制是这一古老民族克服恶劣环境的最有效方式,奴酋一统建州女真,并征服海西女真之后,采取了一些列的措施,才令人口略有增长。然常年的征战与苦寒的生存环境,使得这一古老之族的人口出生率与成长率,仍旧不是很高。 尤其是在宁远、觉华、宁锦、登辽诸战之中折损之中,更加显得捉襟见肘。 黄台吉为了弥补折损的兵力,也为了能有足够的兵力用以支撑这场手笔极大开销也是庞然大物的绕道战役,便从极北之林捕捉了许多的野人女真来。 多尔衮是八王之中性格最接近奴酋的一个人,比之黄台吉残酷许多。 隶属于他的野人女真,都是亲自派人去极北之林捕捉的,驯服程度也很高。 也正是基于此,他才有着足够的兵力在黄台吉绕道蒙古的同时,在辽西平原的东端引诱吴三桂进入西平堡,围之,歼之。 说时迟那时快,战场局势瞬息万变。 双方的距离因为战马的相向奔驰而迅速接近了,第二桶火枪之后,建奴骑兵的箭雨便如蝗虫般而至,杨国柱当先大吼:“举盾!” 其实不用他吩咐,麾下的铁骑们对于建奴骑兵的战术,早就熟稔无比了。 夜里做梦时,不像肾虚的吴三桂那样总是叫春,而是喊杀。 同时,也在思索着如何与针对这些战术进行防御。 建奴的棉甲倒是给了重真不少灵感,其中还掺了些丝绸。这种贴上一层剥铁皮的新型盔甲,有点类似于后世的防弹衣,能够有效阻挡建奴的狼牙箭簇。 此类铠甲若想做得精致,那么工艺必定极为复杂的,然而又不是为了好看,于是很快就量产了。时间虽短,但配备杨国柱的骑兵还是绰绰有余的。 骑士的重量减轻了,那么战马本身就能更好地做好防护了。 “这才是关宁铁骑该有的样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关宁铁骑!” 看到袁七袁八袁十三等人穿着这套铠甲,骑上高头大马端着火枪背着大砍刀,马的脖颈山还挂着一枚盾牌的威武样子,重真由衷赞叹。 比袁崇焕拟定的像极了狼牙棒的三眼鸟铳以及沉重的铠甲,无论攻击、防御,奔袭的距离,奔袭的速度,战马与骑兵的体力节省,都不知提升了多少档次。 最关键是——射程!火枪的射程,便连最为悍勇的女真巴图鲁,都难以超越。 “笃笃笃笃笃……” 盾牌护住了面门脖颈等无法由铠甲保护的地方,早就收起了长柄火枪的关宁铁骑们,伏着身子从腿弯处摸出了标配之一——短火枪,学名:“手枪”! “明国人不讲武德,不讲武德!”岳托留了一个心眼,任由那些最为勇猛的巴图鲁冲在前面,他也算的上是勇猛的将领,这一次却略微瑟缩在了后面。 眼看着又是一批健壮的八旗骑兵,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被射落下马,岳托疯狂大叫。然而一切都没有更好的办法,两军对垒除了武器,勇气也非常重要。 短兵相接的时刻到来了,这是女真人的优势项目。 然大明汉家子也都不是泥捏的,尤其是经受过无数次战火锤炼的关宁铁骑。 这些发出最后怒吼的东北大汉们一手持盾,另一手紧紧握着加长了刀柄的厚背大砍刀,翻来覆去就是那两招——横劈,竖砍。 建奴的骑兵阵营因为数轮长短火枪的齐射而显得有些散乱,杨国柱的关宁铁骑人数虽然不占优势,凝聚力却非常强大,冲入敌阵就是一番无畏的肆意砍杀。 那拼命三郎的架势简直比通古斯野人还要野人。 一时之间,自诩纵横辽东从无敌手的建奴骑兵,还真被劈砍得有些懵。 岳托领着亲兵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抵挡得住。 不过,随着多尔衮的亲自加入,战场局势就迅速往着建奴那边倾斜了。 他甚至令索尼另率一军迂回过去,形成了一个不很厚但却分外坚固的包围圈,眼看着吴三桂已率军逃到了较远的地方,多尔衮终于现出了残酷的冷笑。 第483章 吴三桂兵败西平 黄台吉绕道入关 “先把你蝗虫的这只跟班捏死,再去追击吴三桂那块软骨头也不迟!” 多尔衮残忍地笑着,仿佛看到了杨国柱于极度的不甘里,被无情阵斩的场景。 战斗中的杨国柱果然极力地咆哮着,腰身鼓鼓,赫然围着一圈火药包。 身为辽西军礼为数不多的忠心敢战之士,杨国柱有着自己的理想:若是此次一意孤行的救援行动最终功败垂成,吴三桂只顾着自己逃命,从而令他身陷敌阵。 那么身为一军主将,他会在最后时刻浴血杀到多尔衮面前,点燃火药包与他同归于尽,以报答黄重真的信任:“唯独可惜,辜负了他的嘱托。” 他是谁?黄重真尔,那个带着他们取得了老锦州狙击战全胜的少年。那个创立了草衣卫,于锦衣卫全面退入关内之后,毅然承担起了辽东谍战重任的少年。 “阿真!阿真!老锦州的酣战犹在眼前,某老杨绝不负国柱之名!”想起了那道坚毅灿烂的国字脸笑容,杨国柱大笑着,手中的战刀更是强力地劈砍着。 吴三桂在远处收拢了残军,望见杨国柱已陷入建奴的重重包围,那热血的战斗场面看得他头顶的发根都倒竖了起来。 “马宝已战死,老杨又来救,某吴三桂何惜此身?” 若说马宝这个家奴为了掩护于他而毅然冲阵的行为,对于他来说还无足轻重,那么同为关宁都司,统领三千骑兵的杨国柱的悍行为,则令他大为激动。 他仰天咆哮道:“老三何在?” “将军!我在!” “众将士何在?” “将军!吾等皆在!” “随我冲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尔等可敢?” “敢!敢!敢!”众将士大声回应。 “好样的!”吴三桂张狂大笑,“全军听某号令,以锋矢阵出击!凿穿!” “凿穿!凿穿!凿穿!” “拦截!拦截!拦截!” 最后的冲锋即将展开,敌我双方都欲以生命来诠释骑兵的荣耀。 可吴老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蓦然大吼道:“活捉多尔衮!” 于是所有关宁铁骑,不论吴三桂部还是杨国柱部,便都呐喊起来。 多尔衮自然大怒,他的麾下却莫名惊恐:“活捉?凭啥?明军来了许多?” 战斗的意志一旦被分散,便极难再一次地凝聚成一根牢固的绳索。 手握满万女真骑兵的多尔衮即便人数占优,却也无法阻挡此战变得诡谲。 一如明金战局,持续了十数年,多是金国战局主动与优势。 然而似乎是因为一只蝗虫,从而变得风云突变,看不穿,摸不透。 “老八啊老八,希望你的孤注一掷,能打开另我感到憋屈的这种局面吧!” 多尔衮似是有所感触,深邃的眼窝里透出深沉的光芒,望向蓟州长城的方向。 谷奴酋的两个最优秀的儿子,怀着恨不能将对方致死的心,但却因为“攻略大明”这个既定的目标,从而来了一次隔空的同奢望对视。 有关于西平堡的战报,很快被草衣卫以专业渠道传递回京师。 “吴三桂兵败西平堡,险被多尔衮衔尾追击,幸得杨国柱救之。杨国柱险遭多尔衮包围,又得吴三桂整兵反救之。两军交替掩护,且战且退。多尔衮衔尾百里,死咬不放,最终在抵达大凌河畔时仍见无机可趁,这才退去。” “袁崇焕本亲自坐镇大凌河堡,惊悉剧变,令吴三桂和杨国柱驻守河堡,以防多尔衮回师击之。他本人则率军轻装返回,却于中途遭建奴铁骑伏击,伤亡惨重,幸得亲军誓死掩护,这才仅以幸免,逃入锦州,袁氏亲卫头领袁大袁二,尽皆战死。袁崇焕悲痛之余,于宁远整军,不日便将开赴山海关,入关勤王。” 重真手捧战报,徐徐念之,每一个字都像战鼓般捶打在他的胸口。 “袁大,袁二!多好的将领苗子呀!其潜力远超祖宽!” 他在布局己巳战役的同时,黄台吉也在撮合女真的一切力量,试图另辟蹊径。 从目前来看,显然以吴三桂在西平堡的战败,以及袁崇焕因在意而在大凌河堡与锦州之间遭受伏击,而以后金占据着优势。 而黄台吉亲率大军绕道突袭万里长城蓟州关隘之举,更是硬生生地在大明漫长的北方国防线上,撕扯出了一个极大的缺口,令极大多数人都猝不及防。 就在大明汉家全都沉浸于除夕的喜悦当中时,就当派往关外的侦察兵略有懈怠,思念家乡与亲人之时,建奴的斥候悄然而至,骤然伏击。 重真苦心布置的正北方侦察点,几乎全被破坏。 以至于黄台吉的大军几乎与重真的京师同时抵达长城各关隘。 望着雄关漫漫,黄台吉非常激动,他已无限地接近于人生理想,也是从奴酋手中承袭了女真族大汗宝座所必须完成的事情——攻伐、攻入、攻占大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成功了。 己巳年正月初一,黄台吉亲率建奴大军绕道蒙古,兵分四路叩击大明长城。 马兰峪因关卡较小,黄台吉所派遣的军队较少,又因守将姜瓖率军誓死反击,最终没有被突破。 反倒是喜峰口、大安口这两座大型关隘,三日之内全被攻克。 收到战报的重真痛苦地闭眼感慨:“黄台吉终非常人,我的准备还是不足!” 与原本历史不同的是,这两座关卡里的士兵并非一触即溃,而是全都浴血奋战,无奈黄台吉铁了心要通过这几座关隘攻入长城,攻势很猛,最终被攻克。 站在长城之上眺望关内的风景,野蛮的女真士卒无不欢呼。 但入关之后的黄台吉并不敢纵兵劫掠,因为他来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之前的女真先祖曾来到过这片土地,最终却近乎族灭。 时隔数百年,再次破关而入。 但如今的女真跟之前的女真,已属完全不同的分支。 再者,黄台吉派遣斥候四处侦探,发现——大明北方四处都屯住着重兵。 综上所述,虽占据着两座大型长城关隘,但黄台吉仍旧不敢大意。 往前走必定便是无休止的战斗,往后看则是崎岖的道路,并无后勤保障。 黄台吉一脸郑重,开始沉思下一步的作战布局。 第484章 登莱张盘 上岸勤王 最终,黄台吉否决了莽古泰“分兵攻克马兰峪,将蓟州长城连成一线,继而进攻关内”的建议,而是选择合兵一处悍然入关,于正月初十日,兵临遵化城下。 驻守遵化的乃是先为杨镐幕僚,后为孙承宗重用的茅元仪,曾于觉华之役中跟随重真浴血奋战,建功立业,年前调任遵化,出任副总兵。 正月初五,马不停蹄的独孤灵便已经过蓟州而抵达此处,将重真的警示传递给他。茅元仪虽并不认为建奴真会有这般大的手臂,但还是小心地戒备着。 初八日,茅元仪派遣而出的斥候捉到了一些从长城溃退下来的士卒,押至身前一番询问,这才惊悉,忙全力以赴加强城防,同时飞报京师以及附近城镇。 正月初十日,黄台吉率军抵达遵化城下,即刻猛攻。 其余两路在代善与阿敏的率领之下,相继抵达。 茅元仪率军誓死抵抗,全城百姓金甫稍定全力助战,奈何寡不敌众,苦战五日,遵化城于元宵当日夜陷落,茅元仪愤然战死,士卒多战死,少量趁夜溃散。 将遵化城的战况,飞报京师,以及周围同胞。 消息传开,京畿震惊,京师震动,乃至于整个北方都瞠目结舌。 黄台吉想不到一座军镇的抵抗竟也如此激烈,便有些犹疑是否该继续挥师南下。莽古泰建议屠城以震慑附近城镇,阿敏中立,阿善反对。 黄台吉最终克服女真族数百年来的心理障碍,挥师西进,直击重镇蓟州。 此乃东北方通往京师的要道,便连关宁军想要入关勤王,也要经过此处。 如若陷落,己巳战役必定会变得极为被动。 也正是因此,为防患未然,重真调总兵马世龙以镇守之。 马世龙在蓟州屯住着重兵,得独孤灵警示之后极为重视,重真又一直对他进行着较为先进的火器支援,惊悉建奴突至,坚守城门,火炮弩床齐发。 黄台吉亲自督师苦攻数日,始终不能攻克。 黄台吉再次患得患失起来,莽古泰趁机再次建议北上夺取马兰峪。 黄台吉震怒道:“马兰峪只是一座极小的长城关隘,占之如何?不占之又如何?于此战有何裨益?尔堂堂大金国贝勒亲往,眼光为何如此粗浅?” 莽古泰被当众驳斥,莽撞大怒,竟欲举刀砍之,被阿善与阿敏所阻。 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后怕,想起汉家“将相和”的故事,便主动去找黄台吉认罪。然人黄台吉并非蔺相如,他也并非廉颇,前者趁机治他以罪。 罪名:不敬。 本来还要关起来的,阿善好说歹说,黄台吉才改变主意,只褫夺了他的兵权。 莽古泰忧愤交加,莽牛般的身体竟也扛不住,在这汉地害了病。 阿善恼恨于他本该团结一致的时刻,竟还去找黄台吉的茬,便没有安抚。 莽古泰失去了唯一的周旋者,至此一蹶不振。 这个曾于辽东叱咤风云的后金三贝勒,甫一入关,便即将落幕了。 是因为黄台吉在刻意削弱昔日八大贝勒的权利么? 是因为莽古泰人如其名,太过莽撞耿直吗? “不是的。”重真得草衣卫汇报之后说道,“是汉家风华抹杀了他的贵族之气,这种抹杀绝不仅限于他,还会成为笼罩于其余贝勒头上的阴云,挥之不散。” 周遇吉尤其对重真的语言能力期待而信服,浅笑问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袁七不假思索道:“大贝勒阿善、阿敏?还是小贝勒阿济格,多铎?” 黄晓腻若有所思道:“我觉得阿敏的可能性最大。” “何以见得?”麾下部将们都把目光投向这个几乎时刻跟随重真的亲卫。 黄晓腻却看向重真,满脸期待。 重真看着他鼓励道:“不错,一定是他。” 众人相视,须臾大笑。并未因为建奴的冒然入关而焦虑、气馁。反而对于接下来的连番大战,用兵力去挤压建奴流窜的空间,还有最终胜利充满期待。 黄台吉在阿善的极力劝说之下潜越蓟州,继续挥师东进。 旬日分兵,一路由阿善带领进逼京师要道通化。 他则亲率大军与阿敏进攻顺义,破之。 在黄台吉抵达遵化并且发起围攻的过程当中,袁崇焕含着满腔的愤怒,已亲率大军西出山海关,一路之上马不停蹄,过永平,抵迁安,再往西便是遵化了。 总兵赵率教为其先锋,不负“奔袭大将”之名,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遵化东郊。 黄台吉围点打援,派遣随军征战的阿济格前往迎战。 赵率教虽然只有轻骑三千,但却怡然无惧,为争取时间而奋勇冲杀,最终被黄台吉的左翼四旗以及部分跟随而来,试图趁火打劫的蒙古兵,包围于三屯营。 箭雨如蝗,覆盖了赵率教暂时整顿的小树林。 一支狼牙箭呼啸而来穿透重重树木,钉在了赵率教的胸口,令其坠马。 幸而重真领着八百火枪兵回京之时,将那些新型铠甲全部交给了他。 少年重真因与壮年赵率教身材相仿,自己身上的那套便送给了他。 “都护铁衣冷难着”,一套好的铠甲在古代价值连城。 又哪有将军不热爱铠甲的?便连赵率教都没能例外,欣然接受。 因此,当惊慌失措的亲军将其扶起之时,便惊喜地发现,主将除了被摔得有点儿懵,居然啥伤势都没有。至此,赵率教部虽深陷重围,却仍士气不跌。 又有时刻待命的张盘率军北上,恰于此时抵达战场,见状二话不说便加入战团。张盘部虽以步兵为主,但因其乃是重真师尊麾下,与重真的关系最为亲密。 登莱水师很早便开始由纯冷兵器向着冷热兵器转换,火枪、火炮等远程攻击武器,配备得较为完善,枪炮齐发之下,女真兵士气动摇,赵率教趁机突围。 “登莱军水师大将张盘,上岸勤王!”张盘剑指阿济格大吼, 阿济格怒极,但忌惮大明火器的威力,便没有派遣骑兵进行追击,而是率军列阵于遵化南郊,同时派人去向黄台吉复命。 当黄台吉得知赵率教突围成功之后,暗叫可惜,倒也没有责怪阿济格,又得知来救的乃是登莱军张盘所部,心中既惊讶又欣喜。 第485章 赵率教火速驰援 中伏却未死 黄台吉惊讶的乃是想不到登莱军的动作会这么快,就像料定了他会绕道入关那样。 他至今都认为这场战争,必定会令整个大明措手不及并且惶恐。 欣喜的则是少了袁可立登莱军的支持,那么东江毛文龙的威胁就大大降低。 济尔哈朗这个与多尔衮没有矛盾,更没有交集的小贝勒,便能稳守辽东。 略一思忖,黄台吉便不再去管辽东的局势会因他的绕道入关而发生怎样的变化,事实上因为距离的原因也无法顾及,而是全身心投入到了眼前的大战里。 黄台吉仍令阿济格这员不属于其兄多尔衮的小虎将,时刻监督赵率教与张盘所部动向,自己与其余三大贝勒则团团围着遵化,酝酿于何时何处发起总攻。 一旦攻克这座京畿东北的军事重镇,那么通往大明京师的大门,就会被重磅扣开。 所有人都知道遵化很重要,包括重真。关键是救援不及,许多人连反应都还没有,就连早就在准备了的重真,也因准备尚且不足,从而远水难救近火。 “刚才真是好险啊!张盘,多谢你了!”脱困后的赵率教远远望见女真兵浩浩荡荡的军阵,大冷的天气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心有余悸道。 真的名将,战斗激烈时来不及恐惧与多想,倒是战争结束之后会进行反思。 “赵将军不必客气,某张盘向来敬佩将军的为人。何况还有袁公时时教诲,更有重真小兄弟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登莱水师海军陆战队于北塘渡口待命,随时准备北上支援。某虽然不明所以敌人会从何处而来,却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张盘咧嘴笑道,那爽朗的笑容和做派,十分符合赵率教的脾气。 两个各自为战的中上层将领终于合兵一处,为着共同的信念而奋战。 赵率教略有抱怨地感慨道:“若是袁帅肯听重真小兄弟的话,就不至于让建奴突入关内,才恍然惊觉了。” 张盘从来不嚼其余将帅的舌根,便道:“事已至此,兵来将挡吧!” “好!”赵率教当然是干脆果决之人,点点头便道,“张兄有何打算?” “建奴来势汹汹,遵化之围十分难解,以我们的这点兵力,就算全部投进去了,怕也于事无补啊!”张盘经数次南关之战后,已极具战略眼光。 赵率教涩声道:“难道吾等就只能坐视遵化被建奴攻破吗?” 张盘知晓他与茅元仪在觉华之役中建立起来的感情,却依然十分理性地分析道:“并非愚弟不肯奋力救援,实是奴兵势大,一切只能待袁帅大军来临再说!” 赵率教情知是这个道理,只是心里难以接受。但他同样是刚毅之人,蓦然便朝着遵化的方向大吼一声:“老茅,你一定要挺住啊!” 其声中气十足,传出去老远。 似乎是在回应他,遵化城头蓦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之声。赵率教却虎躯一震,因为他知道这声音代表着什么——建奴发起了又一轮的进攻。 听其声势,建奴的攻势很猛。 两人自然不可能被这声势吓得退走,但有阿济格在前拦截,想要救援便万万不能,若陷入苦战而被建奴从侧后包围,便只余被宰割的份了。 谷届时不但遵化将会陷落,他们也会被全歼。 重真就曾告诫过张盘:“若建奴入关,便绝非一朝一夕便能锁定战局的,而是非经历旷日持久的苦战不可!” 张盘与建奴大小数十战,对其野蛮程度极为了解,深以为然。 唯独对于重真的另一句话颇有疑义:“最好的战场,便是京师城下!” “重真兄弟欲引建奴于京师城下,那实在是太过冒险了!我已恳求袁公写信劝诫,唯独不知小兄弟是否有听进去啊!”张盘望着遵化,目光深邃。 赵率教虽然跟重真的关系也很亲密,然毕竟是袁崇焕麾下,便未能如此深入。 他权当张盘是在忧心遵化战局,便也没有多想。 两日后,遵化陷落,袁崇焕大军仍未抵达。 两人为了防止被建奴包围歼灭,便只好退至遵化西南的玉田。玉田虽小,但从地理上看位于蓟州东南,对蓟州与遵化都有拱卫的作用,又是一处战略重地。 黄台吉志不在此,也无暇他顾,仍旧挺军向西进逼。 袁崇焕终于率领关宁步骑姗姗来迟,本打算与马世龙联手,于蓟州城下与建奴决一死战,谁知黄台吉潜越蓟州,继续西进,当即便慌了手脚,慌忙追击。 黄台吉明明打得过,却铁了心不与袁崇焕正面遭遇。 建奴此次入关的兵种以骑兵为主,关宁步骑的机动性因此略逊一筹,袁崇焕轻易追之不及,只能利用熟悉地理这一优势,进行围追堵截。 与原本历史略有不同的是,这场追逐与反追逐之战并未旷日持久。 袁崇焕直至建奴入关,才恍然惊觉重真那番建言,实在是意有所指,堪称苦口婆心。他悔不当初,心怀愧疚,便亲率紧紧撵着黄台吉,不惜被再次伏击。 黄台吉攻占顺义之后,亲率大军继续往西进攻昌平,同时分兵北上想要占据密云,这是两处极为重要的军事重镇,对应的长城关卡分别是居庸关、古北口。 黄台吉的意图非常明显,占据了这两座关卡,他便真正地进可攻退可守了。 同时也拥有了图谋大明西边三边的资格,若北连蒙古,便真的能在版图的大小之上,与大明分庭抗礼了,这种局面一旦形成,对于大明而言将是极大的灾难。 国土若被肆意侵占,信念便也会紧接着一点一滴被粉碎。 醍醐灌顶的袁崇焕表现出了极为深邃的战略眼光,早就派遣祖大寿率领关宁铁骑抄近路在密云布置伏兵,将黄台吉的偏师赶了回去,还略有斩获。 黄台吉本人所率领的八旗精锐,也在京畿西北的昌平遭受了本土守将孙祖寿的誓死抵抗,上有祖大寿,后有袁崇焕,前有孙祖寿。 还有个满桂据说已由香河等地绕过京师,往山西搬来了候世禄等救兵,若这四方合拢,再加上大明京师的三大营,还反过来要被合围了。 第486章 孙承宗回来了 一声寻常的称呼,摒弃了皇家的恩怨情仇,使得天启瞬间就泪流满面。 “吾弟!袁崇焕到了没?”天启魔怔一般喃喃道,几乎靠在了重真身上。 “皇兄,袁崇焕已经到了,正在城外观察战局呢。”重真一手把着天启的脉象,另一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声音轻柔,就像在哄一个小孩。 他知道,天启的心脉受损已成事实,内心脆弱得已经不起任何的伤害了。 天启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轻轻呼出了一口浊气。 然而群臣脸上却现出了一丝欲言又止的义愤填膺,唯独一个便服老者神色如常,那是孙承宗。重真以皇太弟的身份组建班底时,特意将他从高阳召回。 “皇上……”孙承宗深邃的眼眸从进屋起就一直看着天启,满脸关心。 “孙师……”天启听见这声适时的称呼,瘦削的身子一震,转眼看去,“你回来了?” “是的皇上,老臣……回来了。”孙承宗嘴唇微颤,身子却挺得笔直,轻撩衣摆,下拜。 重真忙上前将之搀扶,他始终与天启四目相对,师徒情感尽融于不言之中。 “五弟”信王在侧,老师“孙承宗”在旁,后者是关宁防线的缔造者,这道防线的作用已用宁远、宁锦两场大捷而向世人证明了孙承宗的眼光。 至于前者,赫然便是己巳战役的发起者。确切来说,便连天启本人都是参与者。 兄弟俩虽因时间上的估计错误,从而措手不及,然天启是知道重真那一连串先手布置的。 在这样的布局之中,黄台吉看似占了先机,其实却正在于不知不觉里,逐渐成为瓮中之鳖。 孙承宗回来了,袁崇焕赶来了,各地欲要勤王的军队也各有安置。 京师看似直面建奴之兵锋,实则重兵云集,只要人心稳定,便固若金汤。 有鉴于此,天启惶急的内容终于逐渐安定了下来。 重真瞬间觉得他的脉象略微平稳了一丝,便继续劝道:“皇兄宽心,一切有臣弟与群臣支撑,咱们的大明天下不会有事,更并非建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那就好,那就好,一切都拜托吾弟了。”天启理顺了气儿,仍旧十分虚弱。 重真扶着他躺回了床上,轻笑道:“皇兄哪里的话,臣弟乃是您钦封的皇太弟呀,此时不为您分忧,更待何时呀?” 王承恩忽然迈着很轻的大步子悄悄走了出去,很快又迈着小碎步迅速走了回来,站在床沿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重真看着这副窝囊的样子就觉得来气,用大长腿踢了一脚骂道:“都啥时候了还藏着掩着呢?城外有啥样儿的军情传来,趁着大臣们都在,赶紧说。” 王承恩委屈地看向天启,见皇上微微点头首肯,这才尽可能沉着尖细的嗓音,却仍微带着颤音道:“皇上,信王殿下,袁崇焕请旨。” “袁崇焕”这三个字让不大的奉先殿顿时炸开了锅,兖兖诸公,皆可谓饱学之士,然而此时此刻想起他们城外的庄园有可能都被野猪祸祸了,便义愤填膺。 即便是与袁崇焕同出东林一系,却全都将矛头指向了他。 似乎若不是他,黄台吉便不会绕道而入,若不是他,黄台吉便不会兵临城下。 自阉派倒台,朝堂几乎只有东林一脉的声音之后,朝廷议事时已许久未曾这般推诿,却屁事儿不干的情况发生了,所有东林官员中,唯独杨鹤还算冷静。 谷见此情景,兄弟俩对视一眼,天启朝重真轻轻点头。 重真深深望了以内阁次辅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官员一眼,心中已下定了将这些蛀虫清扫出朝堂的决心,然而并非现在,只道:“此事并非袁崇焕一人之过错。” 此言一出,众人便尽皆安静下来。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能听不出信王这是在揽责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袁崇焕在时机尚未纯熟的情况下兵进西平堡,极可能是奉了天启的暗旨,但是这种话又有谁能说出口呢? 高攀龙心中怨恨天启仅让他入阁做了次辅,表面上看是在指责袁崇焕,实际上却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呢,这份不满包括天启跳过内阁,对袁崇焕私相授受。 李标、来宗道于阉派倒台之后,官位尽皆有所提升。 虽未入阁,然李标做了兵部尚书,来宗道成了礼部尚书,便连他的妹夫陈洪绶,都受荐入朝,在礼部谋了一个很小的差事。 二人自然不会加入到对天启的暗暗声讨之中,故而重真此言一出,只是相互看看,心中对于袁可立的肯定以及各自的努力追求,更加觉得值得。 “这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也必将是个有担当的帝王!” 高攀龙见一向软硬不吃的信王居然隐晦服软了,心中一喜,见好就收。 然而王承恩接下来与重真的一句对话,却让他立刻就跳将了起来! “袁崇焕怎么说?”重真看向王承恩道。 王承恩略一犹豫,主要是在考虑这句话会否对天启造成心灵上的再度冲击,至于东林群臣如何作想,他是不管的。他说道:“袁崇焕请求,入城驻防。”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便连李标、来宗道都未能例外。 高攀龙一系的东林官员,更是跳脚骂人,毫无朝堂诸公的形象。 唯独一人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这人,便是孙承宗,天启当之无愧的老师,袁崇焕当仁不让的提携者。 重真冷冷地看着高攀龙等人的夸张表演,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孙承宗的身上。 “孙师,通州挡不住阿善,更挡不住黄台吉。袁崇焕乃是您的又一个高徒,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重真声音清亮而又带着一丝磁性。 不响,却清晰地传达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奉先殿内顿时静默下来。 孙承宗更是豁然睁眼,无比震惊地看着重真道:“殿下如何会得知的?” 便连天启都长大了嘴巴,扭着脑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看向重真。 焦点里的重真肆意大笑道:“放心吧,绝非锦衣卫的那一套。” 第487章 “北守南迁”之争 此时,刚巧传来阿善攻克通州的好消息,通往大明京师的道路已完全打开。 黄台吉仍记得乃父教诲:“大明很大,宜剪其羽翼,徐徐图之。” 然而局势迫人,他便把心一横,率军毅然南下。于华夏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里,黄台吉与大贝勒阿善会师,兵临京师城下。 城池即孤城,乃是一个十分狭隘的观点,事实上城池的产生缺少不了周边村落河流的支撑,人与集市组成了城池最首要的条件,再修建城墙赋予城池的概念。 就在黄台吉率军在京师北方捣蛋的这段时间,大明这边也没有闲着,便连慌乱的闲暇都没有,而是在由校由检这兄弟俩的主持之下,分秒必争地准备着。 当然,主要还是重真在主持大局。 因为自从得知黄台吉绕道蒙古,攻克古北、喜峰、大安三座长城关隘,率军进入长城之后,天启便恍若信念崩塌般,身体一下就弱了许多。 幸得张嫣温婉贤淑,薛方柳松倾力救治调理,这才勉力支撑。 至于朝政,则只能全盘托付给重真了。 也幸好如此,大明这边才不至于女真的突然入关,从而狼奔豕突。 重真当仁不让,毅然挑起了这栋将倾大厦的横梁。 他首先以皇太弟的名义奏请天启下旨:对这些人口聚集地进行坚壁清野。 一部分人进入了京师,一部分人则被有序安置到了后方的城镇。 女真建奴,来势汹汹。大明京师,严阵以待。 冰雪尚未消融,地里的农作物不多,黄台吉就算是有心破坏,也无从下手,从不可能把那土地翻整几遍。 翻整土地这种粗俗而又细腻的技术活儿,就不是女真族的专长。 他们的专长是渔猎,打鱼,狩猎。数千年来,从完颜到爱新,莫不如是。 在女真人眼中,初见的大明京师尽管十分巨大,那份由时间沉淀的沧桑与威严尽管让他们十分震撼,但无疑是一头兽,等待着的乃是被狩猎的命运。 京师在重真以信王身份的主持之下,也不争辩,只默默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昔日蛰伏四方缇绮天下的锦衣卫,俨然成为了走街串巷安抚民心的角色。 无论飞鱼服还是绣春刀,都对这一转变无一丝一毫的排斥,反而乐在其中。 百姓们有着充足的存粮,有着高大的城墙,有着宽阔的护城河。 更有精气神十足的军队守护,还有啥好担心的呢? 无需官府发动,许多的青壮百姓便自发走上街头,向官府要求——参战。 兵部正愁没地儿募兵,工部正愁找不到人修筑防御工事,礼部大概正愁没处说理……各部欣然将百姓的这份热情当成了自己的功绩,通过午门往内汇报。 所有的官员都在午门就被截住了,因为重真穿着明晃晃的臊包铠甲,就搁那儿充当门神呢。大黑天性贪玩,午门又从未如此热闹,喜得它这人嗅嗅那儿闻闻。 二狗与小白蹲坐于重真左右,那凶猛的样子比太和门前的石狮子还要威武。 百姓们有事儿没事儿,这些天也总是喜欢到午门来逛一逛。 谷原本门可罗雀的午门,因此而变得门庭若市。 闹中,自有一番安静。纷乱,自有一份秩序。百姓们看到信王殿下手持蝗虫英烈的精铁长矛赫然在立,如泰山一般威严,便再也没啥可担心的了。 本就热闹非凡前门大街,这段时间更是人潮汹涌。 士子少爷最喜欢去的地方仍是江南客栈,贩夫走卒也多半聚集于此。 一场关乎是去是留的话题,已在此争论半月有余了。 有的说:“顺天府无需守,应天府既有的六部,干嘛弃而不用呢?” 有的说:“顺天府必须守,即便以应天府为都再建一个大明,可是那个大明还会是吾等所忠爱的那个大明吗?” 这些人高谈阔论的前几天,重真就乔装打扮坐在二楼特意隔出来的雅间里听,对于大明士子终于开始着眼于实际探讨问题,多少还是有些欣慰的。 尤其是持第二个观点的大部分人,都主张坚决守卫顺天府。 理由很简单: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重真一直认为,广袤的疆土和坚强的精神,以及源远流长的文明,都是华夏先人流传下来的宝贵财富。 放眼地球,流传五千年乃至于更长时间的种族,也只有“中华”二族了。 中华者,中原,华夏也。 多数人都支持坚守北直隶,毕竟建奴即便是入关了,也注定不可久留。 “这是有所先例,有所借鉴的。”坚守派的这个观点,重真就不怎么爱听了。 任何一次游牧民族突破长城的军事行动,都是农耕民族的血泪史。 对于重真这种爱国爱得极为深沉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我之所以主动发起己巳战役,就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确保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重真捏紧了手中的茶杯,陪侍之人立刻便察觉到了他的愤怒。 时光亨与李明睿对视一眼,知道是该自己出场的时候了,便站起身来到外面。 刚刚还争执不休的东林士子们瞬间静默,旋又一片无比热情的哗然。 “时光师兄!明睿师兄!”士子们无不躬身作揖。 所争论的内容,二人已全盘知悉,因此便无需多加解释。 所有的士子都微微作揖,静待二人决断。 从眼高手低的东林士子再到基层历练的官吏,二人和农人一起种过水田割过麦子,与翰林整理过诸多的文字材料,充当县衙幕僚观摩过县官断案。 充实的经历,也夯实了两人的内心。坚守也好,南迁也罢。两人无疑已从一大群只知高谈阔论的东林士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务实的典范。 二人再次对视,相互点头,时光亨率先说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上与信王都说了,誓与京师共存亡!尔等就不必再犹疑了!” 李明睿接口道:“便连信王殿下都于午门值守,便连首辅杨鹤大人还有六部官员,都无惧严寒在午门外搭了个亭子运转朝政,吾等有何脸面在此争论不休?” 第488章 1629——天启九年 时光亨和李明睿这两个也曾高谈阔论,却被重真醍醐灌顶的儒生,一人一句便将此次“南迁北守”的争论,定义成为“毫无意义”、“高谈阔论”。 一群自诩胸怀大志才华横溢的东林士子们,顿觉被羞辱得体无完肤。 然而没有一个人恼羞成怒,因为时李二人已为众人指明了方向。 ——去做该做之事,不论你愿不愿意,至少不要给官府添乱。 筹措粮草,募捐银两,写安民告示,哪怕是去搬几块砖,也好过在此争论。 在京师占了多数的东林士子们逐渐散去,有的沉思,有的务实。至于心学、泰山学派等年轻弟子,积累了才学,早就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抗金事业中。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便是这些年轻人的师长,对于他们的谆谆教诲。 重真对于时光亨李明睿的转变还是挺满意的,拍拍两人的肩膀便权当鼓励了,反正这种鼓励根本就不需要他出半毛钱,古人却似乎格外喜欢。 “或许越是古老的年代,人们就越是淳朴吧。”重真缅怀着过去,来到了广渠门的城头,他曾无数次站在这里,推演着建奴会如何布阵,如何进攻。 而这一次,建奴真的来了,绕着京师走了一圈,最终扎营于广渠门外。 冰雪未融,人的双脚与马的四蹄都无法扬起灰尘,然那份气势经白山黑水的锤炼,本就格外适合冰天雪地。 他们的冰冷器军容,骑兵的矫健,步卒的野蛮,确实很震慑人心。 但重真只需一招,便可化解京师军民心里的恐惧,那便是——预言。 他早有预言:“黄台吉必将绕至京师的西边,重点进攻广渠门。” 因此,他下令对其余几大城门进行了极为显眼的防御布置——壕沟、鹿柴。 广渠门的布置,却极为隐晦。 满桂带着候世禄已先一步抵达京师,照例是不能进入京师的,绕着京师往城头一瞅,便自发地列阵于看上去守备作为松懈的广渠门外。 袁崇焕紧赶慢赶,好歹也算赶上了,却只远远缀着,并不立刻加入防御。 黄台吉并未第一时间发起进攻,不止因为广渠门外将防御军阵布置得密密麻麻的满桂、候世禄,也并非袁崇焕衔尾追击的原因。 而是因为大炮——广渠门城头那黝黑发亮的炮管,以及黑幽幽的炮口。 许久都未露脸的太阳才只探出一角,便又要落山了。 傍晚如同一层黑纱笼罩在了雪白的大地之上,然后夜色加深,黄昏降临。 黑夜,也终究抵临大地。寒风呼啸,旌旗猎猎,人心微颤。 有激动,也有惶恐。无论是谁在这种时刻,都免不了患得患失。 “建奴狗真的来了!殿下预料得没错,黄台吉真的扎营于广渠门外!” “己巳年,己巳战役,己巳之变,就要开始了!” “你们知道么?皇上与殿下从很早以前就已开始筹备此战!” “是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蝗虫英烈的忠言犹在眼前啊!” “殿下直言——权阉当道,大明沉疴已久,是时候抖擞精神,日月生辉了!” “希望就在前方,诸君,随我一道努力呀!” 大明这边,无论文官武将、百姓勋贵,都于悄然变化的基础之上相互鼓励。 后金那边,几大贝勒,一众贵族将领,也都摩拳擦掌,纷纷请战。 “大汗,请让奴才作为先锋,夜袭满桂营寨吧!” “大汗,奴才愿于明日清晨率军,直登广渠城墙!” “大汗!请下令明日一早就发动进攻吧!杀进京师,屠宰明狗!” “大汗!” “大汗……” “大汗。”阿善看着黄台吉,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二人的身上。 “大哥!”黄台吉也看向阿善,好一副兄友弟恭。 “大汗!大哥!臣弟请战!”阿敏赫然出列。 阿善朝黄台吉点点头,后者便赫然下令道:“阿敏听令!” “臣弟在!” “令你率本部旗人,携两千披甲奴,明日一早,冲击满桂军营!” “喳!” “阿济格听令!” “奴才在!” “多铎听令!” “奴才在!” 随着黄台吉一连串的军令下达,明金之间宿命般的对决,即将展开。 这也是大明皇帝与后金大汗间的博弈,以这京师外的土地为棋盘,双方的兵马为棋子。一切都和原本的历史极为相似,又截然不同。 至少这一场“己巳之变”并未开始于崇祯二年的十月,而是正月便开启了。 这一年,乃是1629年,也是天启九年,而并非原本历史上的崇祯二年。 天启九年,皇帝病重。 重真得到王承恩的禀报,便火急火燎地奔入了紫禁城。 天启又吐血了!这一次,他真的病得很重!吐血不止,一度气若游丝! 或许黄台吉的突破入关,真的给了这个孜孜以求的大明皇帝极大的打击吧。 外臣不得进入后宫,因此天启已从坤宁宫移居到了奉先殿。 “袁崇焕到了没?袁崇焕到了没?”奉先殿里,无论皇后张嫣如何宽慰,天启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似乎袁崇焕的到来与否,是他怎样大的心结一般。 张嫣与柳松、薛方以及内阁六部官员,尽皆无法理解,唯独重真知天启之心。 也正是因此,张嫣不得不遣王承恩去往宫外,将布置防务的信王召回。 对于大明的官员以及百姓来说,天启的生死或许无伤大雅,毕竟也有储君。 并且储君已然以皇太弟的身份,摄政朝纲,参与朝政。 可以说,近期的各项指令虽以天启的名义,却都是信王发布的。 但在重真的心目当中,天启的生命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那就是一种象征,一种象征着历史已往着好的方面转变的象征。重真一直坚信,只要天启活着,黄台吉便不可能对大明造成崇祯时期般的伤害。 重真原本不相信命运,然而一次穿越,一次宿命轮回,令他不得不信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这套智慧。 “信王殿下到!”小黄门一开腔,天启便如回光返照般一骨碌从床上拗起来。 犹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倒把张嫣给吓得花容失措。 重真连忙快步上前接过天启递上来的手,顺势将他摁回床上喊道:“哥!” 第489章 袁崇焕的妙用——从辽东到西南 李标、来宗道、孙承宗倒是相信重真的保证。高攀龙等自诩君子之人,却不觉得别人也像他们这般君子,相视一眼,心中既惊慌又戒备。 容不得过多解释,上位者说话办事,也无需解释许多。 重真又道:“入城驻防是不可能的,并非皇兄与本王不信任他袁崇焕,而是因为黄台吉就在一边虎视眈眈,绝无可能打开城门让之安然入城。最有可能的便是于其移师之时半道击之,届时城外之人要进城,城内之人要出城,后果不堪设想。王承恩……” “老奴在!” “你去传旨,要袁崇焕绝了这个念头,但本王准许他便宜行事!” “遵旨!”王承恩领旨欲退。 “且慢!”高攀龙出列道,“便宜行事,会否有所不妥?” 重真斜睨着他道:“黄台吉攻势甚急,京师守备空虚,袁崇焕的手中掌握着借京师之围的最大一股力量,便宜行事,灵活机动,有何不可?” “可是……”高攀龙毫无根据地仍要反对。 重真才不像崇祯那样愿意与之扯皮,断然道:“行军打仗,是你懂还是我懂?” 高攀龙耳听再反对下去,非把他派上战场不可,只好愤愤作罢。 天启也烦透了他,道:“吾弟,可否先让其他人出去?要单独与你说说话。” 重真点点头看了身后一眼,首辅杨鹤便带着内阁成员以及六部尚书,躬身告退。身为东林魁首的高攀龙纵有不甘,也不得不依言照办,他没有勇气去抗争。 最重要是他充满私利的私心里,根本就没有原则,没有坚持。他其实是赞成南迁的,只是苦于营造而出的南迁氛围在民间就被打压了,便不能宣之朝堂。 “皇上,殿下,那老臣便先行告退了。”孙承宗也朝天启与重真躬身作揖,轻抖袖袍,便如一股孤独的清流,顺着江河缓缓退下。 “臣妾告退。”张嫣也想退出去,却被天启一把捉住了凝着霜雪般的皓腕。 “后宫不得干政!”张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留下。 床沿就只剩下了两个最亲密的人,天启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努力调整了一下纷乱的情绪,盯着帐顶缓缓道:“一切,都是朕的过失呐。” 张嫣忙道:“皇上可万万莫要将责任都往身上揽呀。” 重真却轻笑道:“皇兄是否在纠结,不该执意让袁崇焕进军西平堡?” 天启瞬间就怔住了,扭头看着重真许久,忽然自嘲一笑道:“原来吾弟早已得知。那既然如此,为何就不阻止为兄呢?你知道为兄一直都很听你话的呀!” 重真握着天启的手温柔笑道:“所以说臣弟的责任才是最大的,明知袁崇焕性格偏执,明知他可能奉了您的暗旨,却仍不肯将我们的盘算对他全部托出。” “这是因为我们事先说好不跟他说的,辽东那个地方将门林立,成员复杂,漏洞百出,据我所知你已经尽可能提醒他了。”天启说道,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谷重真拍拍他的手继续道:“不止如此,臣弟还犯了轻敌之罪。明知黄台吉在你我的推波助澜里,随时都可能发动这场战役,却于这最关键的时刻麻痹大意,总是想着先过完了这个年,再行全力备战。 其实臣弟完全应该推测到,以黄台吉的决心既然打定注意绕道入关攻我大明,又为何不选择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时间段呢?比如除夕,比如春节,比如元宵。按说女真也算古老相传,为何就是不过节呢?” 天启听他说得有趣,脸上顿时有了笑容。他的病首先在心,其次在身。 心宽了,身体便也放松了。 张嫣投来感激的一瞥。 重真朝他点点头,回以一个令人心安的微笑,继续道:“相比于历史上许多帝王的推卸责任与甩锅,您已足够努力了。许多朝臣都在相互推卸责任,你我二人却在相互揽责,这份责任心便是这场战役的制胜关键。 就让我俩放开手脚,与黄台吉和各怀心思相互掣肘的后金诸多贝勒,好好博弈吧,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话说建奴这国号取得可真不咋滴,他也讲究兄弟团结那一套,奴酋在世之时,四大贝勒加四小贝勒济济一堂,却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其利断金这句话来。 烈火锻金,便是真金也必定融解,何况后金?臣弟断定,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大明,还请皇兄宽心,倘若万一失败,那么一切的罪责全都臣弟。” 重真说着,作揖下拜。 “胜利必将属于大明!好!好呀!”天启激动地将另一只手放在重真的手背上。张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将自己柔嫩的纤手也放了上去。 她一侧脸颊一侧嫣红,如同两个红扑扑的番茄,让人很想要咬上一口。 天启轻轻咳嗽了几声,忽又现出一抹犹豫的神情道:“那么袁崇焕……” 结合了历史见闻的重真,又经过对袁崇焕多番了解,心中早有定计,便道:“皇兄放心,对于袁崇焕的平叛全看他在此战之中的表现。功过不能相抵,若无功,那便贬谪他的官职。他也算个人才,放着不用是很可惜的,做个知府也行。” 天启呐呐道:“一方边关巡抚沦落为一方知府……这也太打脸了吧?以袁崇焕狷狂孤傲的性子,怕不得买块豆腐,刚烈地低头撞上去?” 张嫣捂了捂娇俏的红颜,也为袁崇焕的遭遇而感到十分同情。 但是转念一想心爱的夫君竟因他而再次心灵受创,便又银牙暗咬。 天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爱极了她这娇憨的模样,竟食指微动。 重真敏锐地捕捉到了天启的变化,便微微心安了一些——男人只要还有着那方面的念头,就说明他的心肾尚有余力,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那若袁崇焕于此战之中有功呢?”天启像个欲做坏事的孩子般试图分散旁人的注意力。 重真坏坏地笑道:“那就带上他心爱的吴三桂,去巡抚西南吧。” 第490章 用针把天启扎得嗷嗷叫 “从辽东到西南?”天启怔愣三秒,满意地点点头道,“那这两人不是打穿整个大明了?若西南这颗蠢蠢欲动的后槽牙也因此而安定下来,那么他二人便也算是一代传奇了!不过最好始终替我大明在征战,否则朕便弄死他俩!” 否认袁崇焕就是否认他,天启很满意重真的善解人意。还捎带了一个吴三桂,削弱了一个辽西将门,一举两得。天启实在是佩服重真信手拈来的布局能力。 他却哪里知道,重真完全是因为让吴三桂去西南这件事,有着很深的成见。 与其让他充当建奴的狗一路打过去,还不如直接派他去。 至于派去的路上会发生一些怎样的事情,就完全要重真和草衣卫说了算了。 不过吴三桂似乎天生就适合于西南那片土地,至少在他的功用耗尽之前,重真是不会去动他的,重真还答应替他找个和徐亦欢一样漂亮的老婆呢。 目标——秦淮名妓,陈圆圆。 在此过程中,重真已完成了对天启的“望闻问切”,站起身对张嫣作揖道:“皇嫂,皇兄的心结已解,只需静养便可逐渐康复,切记不可激动和剧烈运动。” “多谢信王。”张嫣盈盈一礼,又回头狠狠瞪了天启一眼。 天启尴尬地摸摸鼻子,对于老婆对他人的礼貌却对自己的凶悍,乐在其中。 “薛方,柳松……”重真朝外喊道。 “皇上,皇后,殿下……”两人应声推门而入,作揖静候。 “皇上的身体就交给你们两个老头子了,但有差池,唯你倆是问。” 重真把这个玩笑开得十分严肃,其中的关切真挚,溢于言表。 柳松薛方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郑重作揖道:“诺。” 重真点点头回身看向天启,九十度躬身作揖道:“皇兄,局势紧迫,战事繁琐,那臣弟便要先行告退,亲自去往城头以及军营督军了。” 天启道:“吾弟放手去做吧,我与皇后还有太后,都将是你最为坚强的后盾。” “那臣弟便充当一回孙猴子,管他龙宫天宫,都用金箍棒大闹一回吧。” 重真大笑,如驰骋辽东西北般豪爽,惹得天启也在这深宫里纵声长笑起来。 “哈哈哈,吾弟这说法可真是有趣!尽管去闹,就算把天捅一个窟窿,自有为兄替你修补!为兄不学无术,但用木工修修补补,还是极为擅长的!” 张嫣听着这兄弟俩的对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粉脸更加嫣红,满面含羞。 天启看得呆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 “男人啊!”重真无言以对,二话不说掏出一捆两寸余长的银针,对准天启的某些部位,在他近乎杀猪般的惊叫声中,就狠狠扎了下去。 “啊!信王你作甚?”天启被扎得嗷嗷惨叫惨叫,躲在殿外偷听的群臣无不大惊,真想推门进来看看奉先殿里到底发生了啥?莫不是如北宋时那般,做王爷的弟弟正在谋害做皇上的哥哥? “信王!”张嫣也十分惊慌,掩嘴惊呼。 “皇兄您还是好好睡一觉吧,睡得时间越长越好。”重真狞笑。 然而狞笑声中,又朝着张嫣眨了眨眼,眨眼眼睛还故意扭过身子朝着殿外大声说道:“不若皇兄现在便将这皇位传给臣弟……” 张嫣对于重真也算是了解颇深了,看到这份笑容便知道这家伙铁定又在算计某些人了,但她所感受到的完全是小叔子对于兄嫂的善意,瞬间也就心安了,还配合喊道:“不要啊……” 尚未喊完,就羞红了双颊,活脱脱一个红扑扑的大苹果。心中则想:“信王要算计谁呢?群臣?黄台吉?” 只可惜,以天启的身体状况,这段时间是绝对不可能如孙悟空那般掏出如意金箍棒的,吹一口气喊一声“变长”,就长到天上去的。 可张嫣又害怕自己在他的软语相求中软下芳心…… “如果一不小心马失前蹄,那可怎么办哟?让想做坏事的人酣睡,的确是最为稳妥的法子。委屈您了,夫君,忍忍吧。等您身子好了,想怎样都满足您。” “只是殿外的群臣……”张嫣担忧地看了殿门一眼,欲言又止。 “没事的,让他们尽情误会就好!二狗,你进来一下!” 二狗用两只前爪推开殿门,先把硕大的狗头探了进来,紧接着再是肥硕的。 这家伙歪着脑袋领了旨,便学着群臣的样子先用屁屁出了殿门,用前爪把殿门关好,这才“汪汪汪”地叫着,驱赶殿门外那些聒噪的家伙。 黑熊或许是觉得有趣,敲打着胸膛也参与了进去,那沉闷的声音就像一个猛壮士在敲打着进击的战鼓。老虎仍旧蹲坐于地,觉得黑熊很有种狗拿耗子的气势。 夜深了,紫禁皇城随着天启的酣睡而沉静了下去,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信王府内却灯火通明,宫门有着落禁的规定,信王府的大门却没有。 为了能够及时的收拢情报,重真将夜间处理朝政的地方放在了这里。同时他的回家就寝,不论有没有时间睡觉,对于周玉凰母子小伍母女来说,都能心安。 黄宗羲、卢象观都在西北,重真身边少一个得力帮手,就把孙承宗从老家高阳给调了过来,虽然暂无任何官职,然而威望、能力,都十成十的足。 孙承宗为了报答重真为爱徒说话的恩,也是尽心尽力地进行辅佐。 大书房内,关于与建奴针锋相对的战术研讨仍在继续。孙承宗、周遇吉、黄晓腻、袁七袁八袁十三,本该驻守城外的满桂、候世禄,也赫然在列。 所有人包括孙承宗在内,全都挺拔地站着。 就像在建奴多重攻势之下,仍然屹立不倒的大明。 在与建奴的战斗之中,年事已高的孙承宗无疑是最为硬朗的那一位。 还有许多人在座,如杨鹤、高攀龙等内阁成员,李标、来宗道等六部官员。 尚书侍郎,无论决策者还是具体的执行者,都与会了。 把宽敞的大书房挤得满满当当,就连重真能只能站着,他的锐目缓缓扫视着众人,听取着各部协调后的报告。 第491章 思念过去 无畏将来 听取报告这种技术活儿,重真手到擒来。一边听取,一边盘算,一边布置。 包括兵员、资源的调配,民心的安抚,防御工事的督造等,哪个部门负责哪一项工作,又由谁具体落实,都有明确的分工。 不愿做?消极怠工?行!走人!换个人来,国家大的最大好处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才极多,因生产力低下而导致岗位缺乏,于是每个位置都有许多人可以顶岗。 大明不像后金那样野蛮而又直接地统治底下的人。 大明这个国度,比后金先进、文明一百倍。 但是后金这种绝对的野蛮,却又可以彻底摧毁大明这种并不完全的文明。 这就是明金之间现阶段的极为现实的对照。 国家太大,部门太多,再加上一群狗东西总是消极怠工,运转的效率势必会变缓,近几年的大明尤其如此。 因此,重真一定要趁着这种难得的机会,把朝堂上的这种风气扭转过来。 各部官员,各级武将把最新的情报,各项工作的进度,进行了交换。 重真站在大书桌之上,用一张统计表把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全部综合了起来。哪项工作对哪件事情有直接关联,而哪些事情直接又有间接联系,一目了然。 半个月下来,从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习以为常,是重真让官员们开始改变。 无论处世的态度,还是做事的方针。 重真又针对这些情况进行了新一轮的任务布置,着重强调城防、粮食、民心。 城防直接关系到京师所有人的安危,粮食都填饱人的肚子。 与两者相比,民心看似虚无缥缈,却极为重要。 不但关乎此战,还关系到未来明金之间,官兵与流寇之间,大明与周边所有拥有着强盛兵力的国家之间的局势。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要落在实处的。 “至少要让老百姓填饱肚子,他们才愿意继续为着大明发挥光和热。” 日月生辉是为明,吃饱穿暖是为民。 官民官兵,社稷民生,从来就是相互关联的,而并非单独存在的。 夜很深了,已熬了好多宿的各级官员们终于把各方各面都捋了一遍。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若是不出意外,明日一早黄台吉便会发起进攻。也就是说从明日凌晨的金鸡报晓起,我们的工作便再也无法如此轻松了。” “就这也叫轻松么?老子都半月没有搂着那个香喷喷的小妾了……” 谷面对底下这群混蛋无意中的撇嘴,重真的语气陡然便加重了:“诸君,我们绝不是要把建奴赶出长城去那么简单,本王至今都想念成祖五征大漠时的豪迈。 自从援朝战役之后,我大明作为华夏正统,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派遣军队杨威域外了,近些年更是连遭失败,都让昔日的建州臣属部落欺负到家门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各位难道咽得下这口气?晚上睡得安稳? 我们不但还把建奴赶回去,还要将他们打疼了打怕了。让建奴从那狗日的大汗再到狗一样的旗兵,一提到绕道入关就瑟瑟发抖。否则的话,若是让建奴在此战之中尝到甜头,劫掠成堆,再带回去分赃,而我们却连像样的反击都没有。 就算是这次将他们赶回去了,他们也一定会再来的。并且下一次再来,一定会比这一次更加驾轻就熟,更加的凶狠随意。建奴会把大明当作豢养的牧场,肚子饿了或者嘴巴馋了,都会冲进来拉出几头牲畜,宰了喝血、吃肉。 各位都是炎黄子孙,华夏传人,难道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甚至自己都沦为敌人的羊羔吗?靖康之耻大家都有所耳闻吧?牵羊礼啊!各位的娇妻美妾都会被剥成白花花的一片,套上链条被像狗一样牵着去往黄龙府……” “殿下!殿下!求您别说了,吾等一定团结,一定努力!只求您别再说了!” “这就烦了是么?这就感到羞辱了是么?若是亡了国,亡了天下,沦为了他族的奴隶,不但要承受身体上一遍又一遍的折磨,还要遭受心灵上的耻辱! 或许你们中的一些人在这样的耻辱之中还能苟且偷生,美其名曰忍辱负重。但我是不会的,若城池将破,我一定会选择把自己的妻子儿女全都砍死,免得他们遭受奴贼的羞辱,然后走上煤山,在王承恩的陪伴之下,上吊而死!”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 “上吊的那棵歪脖子树,老子也已经找好了,就最大最茁壮年份也最久……” “殿下!殿下啊……” “行了行了!快滚回去休息吧!大战在即,老子已足足半月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今夜照例也是不可能的,满桂候世禄两位将军即刻回营,谨防建奴偷袭。” “诺!” “对了,有啥事儿就直接来找本王汇报吧,你们也知道,皇上身体不好……” “臣等知晓,臣等告退!”所有人对于重真剥夺了天启权利之事,心照不宣。 “去吧!去吧!闭眼安睡去吧!”重真把这些心思百转的家伙全都轰了出去。 要不说人其实都是贱贱的呢?这些人哄着消极,轰着却分外积极。大概重真的那番话确实是说得太重了,或者他那说教的本领,确实让人受不了吧。 重真的心腹爱将们也都各自回营了,唯独杨鹤与孙承宗被他叫住了,称有重要的事物有待商谈。被排除在外的高攀龙临走之前,眼眸中的愤恨之色一闪而逝。 华夏时辰按照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进行排列,俗称十二时辰。午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是为子时。 重真的上辈子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内出生的:“感谢母亲,赋予我生命与聪慧。” “感谢父亲栽培。”望着月亮狡黠地密布的云层之中探出头来,为漆黑的大地披上一层皎洁的月光,重真轻轻一叹,分外地怀念以往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 思念过去,无畏将来,负重前行于当下。此之谓大丈夫。 第492章 卢象升的天雄军 孙传庭的老秦军 孙承宗是重真结合历史见闻,根据现实考察,精挑细选之后的班底核心。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会是应对当下明金时局的最佳人选。 大明的群臣里面,鲜有如他一样全身心都扑在国家身上的实干家,而这些实干家里,又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关宁军,了解建奴,了解北方京畿的诸多军队。 辽东唯独交托在孙承宗的手里,又有袁可立从旁协助,重真才能彻底心安。 袁可立为何仅仅肩负协助之责呢?因为他有同样重要的任务——开拓海疆。 “片木不得下海,该彻底改观了。满清处处与大明争先,就连康熙帝都敢质问朱元璋——你看到了吗?我大清远胜大明!有可比性么?丝毫没有!这也就罢了,为何连封锁海疆都要超过大明,从而衍变成了闭关锁国呢?” 念及此处,重真冷笑,暗叹。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重真算是真正明白了独木难支的道理。一个人的精力就算再充沛,面对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时局,也会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崇祯就是对某个人某些军队太过依赖,怀疑时下狱,使用时则恨不能立竿见影,这才导致了像个修补匠那样,修完西墙补东墙,甚至于拆西墙补东墙。 重真不愿自己也成为那样的孤家寡人,因此很早便有意识地创建班底。 杨鹤虽是东林出身,却不能一杆子打死。 东林并非全都是夸夸其谈之辈,阉派也并非全都是阿谀奉承之人。 综合考核,还是有不少官员可堪一用的。就算是要更换,也必须循序渐进。 毒瘤必须挖除,沉疴必须根治,但也需要考虑沧桑的大明巨人能否承受住。 况且经过了西北一役,确有才能只是略显天真的杨鹤,已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一个偌大年纪之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会变得如此夯实。 倒是出乎重真意料,然而对于人才,他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 月亮里面像是住着一个调皮的孩子,操控着这颗圆球再次躲进了云层里面。 一阵寒风吹来,大书房内灯火明灭,独孤灵偏于此时一闪而入。 重真转过身去,负手而立看向悬挂着的京畿地形图。 此乃陈洪绶根据兵部已存的地图册,结合重真麾下专业地形考察团队的探索,从而用笔墨细细描绘出来的杰作,董其昌在此过程中也发挥了不少作用。 这些明末著名的书画家,也被重真鞭笞着把光和热往军事民生上面发挥。 而不是于书画艺术一途,孤芳自赏。 重真很欣慰这些文人墨客,都能因为自己而产生这些变化。 “你来了。”重真头也不回地便喊道,似乎背后也长着眼睛。 “殿下。”独孤灵躬身作揖,行礼称呼。 孙承宗与杨鹤尽管老成持重,可还是被这道孤傲修长的身影吓了一跳,寒风眯眼的功夫他就闪身而入,形同鬼魅,如此身手若是意欲刺杀…… “江湖儿女多奇志,二老放心吧,自己人。”重真转身,淡淡说道。 他那直击人之心灵的随意之言,终令两人浑身一震,由衷叹服。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重真与这人的对话,让两人久久处于震撼之中。 “袁崇焕如何抉择?”重真再次回身看向作战图,似乎上面的线条总也捉摸不透。 独孤灵躬身道:“他令祖大寿率多数步骑驻守于卢沟桥畔,拱卫京师的同时,也能令建奴如鲠在喉。他本人则亲率三千铁骑,兵不离身,人不解甲,只备了五天干粮……” 听闻此言,杨鹤忍不住拍手称赞道:“妙啊!卢沟桥乃是退往京师东北的重要通道……” 孙承宗则浑身一震,跌坐回了座位之上,有着瞬间的失态,喃喃道:“崇焕……” “稚绳……”杨鹤惊讶地唤着孙承宗的表字,旋即恍然,大惊道,“袁崇焕莫非是要……” 孙承宗闭眼点头道:“那个倔强的小子,是想以死报国,将功赎罪啊!” “可是殿下说过,功过不能相抵……” “要不怎么说那就是个倔强的小子呢?” 重真没有回头,但他可以感受到孙承宗在袁崇焕身上倾注的情感,比他的大弟子天启尚要浓厚几分,毕竟是一起缔造了关宁防线的伙伴。 袁崇焕成名于宁远的同时,谁也无法忘怀孙承宗的功绩。 因此说这对师徒有着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之情,毫不为过。 重真依旧没有回身,哪怕袁崇焕是他最先结识的大明文官。然而帝王无情,他更想大胆尝试,袁崇焕是否会因各种缘由在埋骨于此次战役。 倒是独孤灵转向孙承宗,上前轻抚了他一下,并将一封书信交在他那沧桑的的大手之中,沉声说道:“袁帅听闻孙师已然来京,欣然之余面露痛苦,顷刻写了一封书信,令标 孙承宗微颤着双手打开,沙哑地念道:“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元素啊元素……” 杨鹤听闻也唏嘘不已,他中肯地说道:“元素于此战之中确有过错,若非他倔强地进军西平堡,致使吴三桂兵败,兵力被牵扯,或许黄台吉甫一突破长城,他便能迅速入关进行堵截,遵化城也就不会被攻破,北方也不至于生灵涂炭。” 重真这才豁然转身,对于孙承宗的同情牌与杨鹤的迂回开脱不置可否,只看向独孤灵:“大名知府卢象升的天雄军,创建得如何了?” 独孤灵由衷躬身作揖道:“禀殿下,卢公之军不负天雄之名,虽是新军,然雄赳赳气昂昂,正摩拳擦掌,只待殿下一声令下,便可开赴京师。” “卢象升?天雄军?”杨鹤与孙承宗都已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二人。 却听重真又道:“孙传庭的老秦军又如何了?” “孙传庭?老秦军?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偌大年纪的杨鹤与孙承宗,夸张了瞪起了双眼。 第493章 白杆兵秦良玉 宁武关虎大威 重真摆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又道:“秦良玉的白杆兵呢?” 杨鹤与孙承宗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终于听到一个熟知的人,一支熟知的军队了,虽说卢象升与孙传庭并非没有耳闻,可是那两支军队却闻所未闻。 两人努力地保持着平静,相视一眼,暗道:“且看信王殿下如何布局吧!” 独孤灵汇禀道:“秦将军已率军奉命进驻大散关,扼守川陕咽喉。” “如此,甚好。”重真略一斟酌,便毅然喝道,“传令!” “请殿下吩咐!”独孤灵躬身做出领命之状。 与此同时,屋外也响起了一道应和之声,杨鹤与孙承宗惊讶地望了过去,只见李标应声走了进来,二人并不感到惊讶,对其点了点头。 “令卢象升率领天雄军从大名府出发,前往昌平驻守。令孙传庭率领古秦军移师潼关,震慑宵小。升宁武关虎大威为参将,务必严密把守,不得松懈。” 重真的语气表情都很平静,似乎所做出的的乃是并不十分重要的决定。 独孤灵和李标听着他那谈笑间的杀伐果断,却沉声应道:“诺!” 对视一眼,两人以各自的方式离去,也必将以各自的方式去传达命令。确实,紧急关头,各部门都必须紧密合作,就算草衣卫也不得不显出冰山一角。 毕竟作为一个有着完备机构的王朝,但凡是调兵,就不可能绕过兵部。 杨鹤与孙承宗眼看着重真的雷厉风行,也不禁精神一振。 尤其是前者,在西北就对他的做派有所见识,知道他是一个十分强硬的人,不愿妥协,不愿苟且,然而如今的局势却对建奴极为有利,若是不懂忍辱负重…… 念及此处,杨鹤上前一步道:“黄台吉来势汹汹,其兵力虽无法将京师合围,却势必不会轻易退走,明日就要开战了,不知殿下如何布兵,可否告知一二?” 重真点点头道:“杨老乃内阁首辅,理应知晓本王的安排,以便倾力配合。” 杨鹤躬身作揖道:“殿下尽管说来,老臣必定作百官表率,与殿下同心。” 重真欣然道:“本王从未怀疑过杨老的本心与能力,其实早在得知黄台吉绕道入关的那一刻起,本王便知道他的目标必定是京师,因此已做了许多的准备。” 杨鹤由衷道:“正是因为有着殿下的料事如神,老臣这个内阁首辅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老臣在此拜谢殿下,否则何止是引咎,唯有一死以弥补过失了。” 重真也由衷道:“杨老千万莫要如此作想,您活着总比死了更具功用。至少就目前的局势而言,放眼朝堂,本王已找不出比杨老更合适出任首辅之人了。” 杨鹤汗颜道:“殿下言重了,高攀龙高大人……” 杨鹤这句话说得很慢,眼睛也紧盯着重真,一见他面色略微一沉,便赶忙改口道:“他私心略重,自然是无法出任首辅重任的,然而孙承宗孙大人……” 饶是孙承宗以铸造关宁防线的脸皮也顶不住这种当面的推荐,忙道:“杨大人言重了,老朽并无一官半职在身,若非信王,至今仍在高阳养老……” 眼见重真已露出鄙夷之色,孙承宗轻咳一声道:“杨大人,战局紧迫,时间紧急,你我还是莫要把宝贵的光阴靡费在谦让与推辞之上了。” “是啊!若非殿下,那么满朝都在推诿,你我一正一辅,确实应该担当起责任来,不论这份责任是应有的还是不应有的……” 杨鹤说着便转向重真深深作揖道:“兵员布置战场杀敌,老臣忝以首辅之职托付殿下,尽管放手施为,切莫缩手缩脚。至于各部官员以及调配,还有安民告之等琐碎之事,便全部交给老臣,由老臣发挥余光余热,鞠躬尽瘁吧!” “道阻且长,杨老千万莫要累坏身子。”重真上前,将之轻轻托起。 那份沉重的深情,令杨鹤感动莫名。 孙承宗虽无官职在身,然身为重真帐下的第一智囊,对于大明的兵员的现状尤其是火器部队的进步,已通过种种见闻推测出一个大概。 也正是因此,他才极力劝说袁崇焕于通州御敌,信王断无坐视不支援的道理。 却不想,如此小心之事,还是被信王给发现了。 孙承宗饱经沧桑的内心还是想要托一个底,便道:“此战,会于何时结束呢?” 重真很明白这些大明原住民的心理,无非便是早日把黄台吉赶出去。 重真自然也很希望黄台吉带着他的奴军早日滚蛋,然而大明绝非建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土地,大明的倔强,长城的尊严,决不允许遭受肆意的践踏! 除此一次,日后的每一份每一秒,重真绝不允许建奴再以高傲的姿态进入大明。就算要来,也必须是以卑微的姿态,讨好的态度,来休战,甚至是来求和的。 重真负手转身,再次望向悬挂于身后的那份超大型地图,缓缓道:“这场仗会打到怎样的程度,取决于黄台吉啥时候把他最精锐的骑兵派出来攻城。” 杨鹤与孙承宗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尤其善于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去推测出无限接近于真理的结论,对视一眼,从彼此深邃眼眸之中看到的,都是信心大增。 众所周知,建奴最大的依恃是什么?精锐骑兵的骑射之术尔!曾几何时,大明有多少精锐之军,有多少名将倒在了这些骑兵的骑射之术上啊! 援朝老兵、戚家军、秦良玉千挑万选的最精锐的白杆兵…… 参加过万历三大证的杜疯子、刘大刀,戚继光的侄子戚金…… 太多太多了,不胜枚举! 而现在,信王对于克制这些骑兵已然有着绝对的信心,甚至放出类似于“这些骑兵被谨慎投入战场之时,便是这场战役结束之时”这样的话来。 如此自信,自信到近乎张狂,而信王又从非张狂之人,从非无的放矢之人,若无绝对把握,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既然如此,那还有啥好忧愁的呢? “啥都别说了,好好地辅佐于他!盼他接过乃兄之职后,中兴大明吧!” 杨鹤与孙承宗相视点头,心中皆已诞生孔明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信念。 第494章 广渠门之战 “朱由检弑兄夺权!吾汗,速攻!”寅时,黄台吉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师的密报,也不知他究竟在大明的这座京都里,布置了多少暗桩。 一夜未眠的黄台吉收到这份密报后,当即便下令他那休憩了一夜的奴军,整军备战,准备攻城。 鸡鸣狗叫,夜尽天明,建奴小贝勒多铎,奉天聪可汗之命,对着屯住于大明京师广渠门外的满桂、候世禄两军,发动了进攻。 己巳战役里最关键的一场战斗——广渠门之战,至此打响。 黄台吉将奴酋的遗言暂且抛诸脑后,对于这座大明最重要的城池志在必得。 以天启重真为首的明人,退无可退,必不让他如愿。 黄台吉来势汹汹,远道而来,他的兵力连锦州都攻不下,更不要说京师了。 重真手里握着许许多多的战将、战兵,又有诸多的火器,如果一股脑儿地投入战场,确实有在短时间内杀溃建奴的可能。 然而那种可能性太小,大明军队虽多,然自成一体,彼此之间尚未没有培养出那种作战的默契来。除了秦良玉的白杆兵外,卢象升的天雄军和孙传庭的老秦军,都必须接受至少一次战争的洗礼,才能完成经刻苦训练之后的蜕变。 有鉴于此,若是冒然全部推挤在京师城下,指挥失当,便也有可能被黄台吉的精锐骑兵于须臾之间杀崩,因此重真心怀沉痛,所采取的仍是较为保守的战略。 ——先守,守中局部反击。令黄台吉骑虎难下,却又不舍离去。 待各部到位,局面打开,再行决一死战。 综上所述,这注定是一场不可能在旬日之间分出胜负的战斗。 屯兵于广渠门外的满桂和候世禄首当其冲,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建奴,他俩都没有莽撞发动反冲锋,而是横刀立马,亲自督军,背靠广渠门而坚守。 广渠城头,有着最为原始的红夷大炮助阵,每一发炮弹都如一颗定心丸,令匆匆而来的关宁军满桂麾下,按照无数次的演练,进行针对性的防御。 人类的文明缓慢地提升着,战争似乎也变得简单了。 挖地道,灌粪水……这种古人常用的艰苦卓绝的攻城之战,很少见到了。 而是如影视剧里那样,架云梯,搭沟桥,人如野兽一般嗷嗷叫着往前冲。 无法用盾牌填满的地方,就用人的身体去填塞。 “可怜的披甲奴!” 在满桂的军营不被攻破的情况之下,黄台吉的试探性进攻就无法威胁广渠门。因此重真扮作一个小兵,就在城头查看着战场局势。 “幸好,黄台吉暂时还未曾想到以我汉民为炮灰!坚壁清野,代价无疑很大,但相比对残酷的战争而言,这些损失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暗暗想到。 他不能把这个想法宣之于口,因为他怕善于用间的黄台吉父子,早就把触手伸到京师的军队里来了,或许对于一小部分小兵而言,出卖点儿消息换点苟且用的钱财,无关大局,并无不可,然而一旦伸手,便骑虎难下。 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所有付出,都会在露出獠牙时,连本带利得到回报。 “我想,这才是‘存人失地,人地共存’的真谛!而并非一味逃跑,将那大好的河山拱手相让!但凡是有所必要,我汉家便该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看着城下的关宁士卒和勤王士兵,在满桂与候世禄的指挥之下,艰难而又艰苦地进行着抵抗,重真又大吼着为身边的将士打着气。 谷</span>  ——他经常巡视城防,因此就算是扮作小兵,众将士也都认识他。 在时光的沉淀之下,重真早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以信王身份面对世人了。 大局当前,蝗虫与信王模糊的界限,也早已在人们的心里彻底消散了。 只要是在汉地,只要是在大明,便再也不会有人去质疑,去提及。在重真的鼓励之下,众将士默默地凝聚着信念与力气,唯独红夷大炮咆哮甚欢。 将领通过旗手指向哪里,黑幽幽的炮口便通过炮架的调节指向哪里。 实打实的指哪打哪。 这一战,从清晨一直打到中午,仍旧没能分出胜负。 多铎上蹿下跳,始终无法取得有效的进展,更无法用生命堆叠出一场胜利来。 反倒是满桂与候世禄,尽管明知广渠门外只有自己这一支小一万的军队,却依然沉默地进行着最为顽强的抵抗。因为他俩知道,希望就在前方。 “尔等是这份计划里极为重要的一环,黄台吉的态度,取决于你俩的态度。” 重真对他二人推心置腹,人心都是肉长的,就连蒙古悍将满桂,都知道汉家人投桃报李的道理。 黄台吉冷着脸沉默地注视着战场,始终没有给多铎拨付援兵,也始终没有下令让之暂且撤回来。这场战斗,顽强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此次绕道入关明国以及明军的态度,也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预料里的惊慌失措没有,狼奔豕突绝迹,所过之处,尽皆都是顽强的抵抗。 遵化、蓟州、顺义、昌平、通州、广渠门…… 不论攻下的攻不下的,尽皆顽强得像是一块又一块的顽石。 “这才是真正的大明吗?为何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此时此刻,黄台吉明知自己早就已经骑虎难下,却仍旧不得不在心中呐喊。 “父汗,父汗……你是对的!你是对的……大明真的太大了,局部无法代表全部!对于大明的攻伐,适宜剪除其羽翼,徐徐图之,而并非一蹴而就!” “然而现在,儿臣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阿济格,你上!迂回直接攻城!”黄台吉终于沉闷地下达了支援的命令。 “喳!” 为了此次攻打大明京师的战斗,他们也做了许多的准备。在掳掠的过程当中,攻城的云梯,投石车早就在范文程的督造之下造好了许多。 对于遵化、昌平等大明军城的攻打,也积累了不少的攻城经验。 然而大明的京师实在是太大了,远胜黄台吉的盛京沈阳。 第495章 三贝勒彻底落幕 阿敏兔死狐悲 任何一个建奴的王,都未曾有过攻打大明京师的经验。 尽管他们以偷袭之法攻下了抚顺,咆哮着攻下了辽阳,攻下了广宁,一度目无大明,然而宁远、锦州城下的失败,让他们对于大明的守城之术,心有余悸。 尤其,是那城头黑黝黝的炮身,黑幽幽的炮口。 对于大明京师,曾经的心中圣地,庞然大物般的存在,无论如何野蛮,都是心存敬畏的,遑论这并非一座空城,而是一座有着重兵把守的坚城。 黄台吉近乎举国之力而来,却莫说围困,便连堵住京师九门都做不到。 他以强势的兵力兵临城下,然而这座城池却仍旧保持着傲然的姿态。 它如一头星空巨兽,不疾不徐地嘶吼着,平淡而又威严,与外界保持着联系。 黄台吉只能派出一队又一队的斥候,与传说中的厂卫进行猎杀与范猎杀。 这样的大国气场,正是黄台吉所苦苦追求的。 然而在这条追寻梦想的道路之上,阻力重重。黄台吉发誓,一定要给这座城池一点颜色看看,一定要给傲慢无礼的明国人,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 他蓦然之间就明白了他的父汗为何经常会那般的歇斯底里,就是因为明国的这种态度,明明一败再败,却始终以一种俯视斜睨的姿态,在注视着大金国。 “莽古尔泰!” “大汗!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该是你戴罪立功,为大金国的勇士树立榜样的时刻了!” “大汗放心,我这便亲率本部人马,勠力攻打城池!” “好,那么本汗就将你的兵权暂且还给你!若你失败,再夺你兵权不迟!” “老子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有了兵权的莽古尔泰,又有了莽夫的血性。 自永乐大帝把大明的京都从南直隶迁到北直隶,取天子守国门之意,这座城池就经受了太多太多的考验,这座城池的城墙,高大,浑厚。 纵观历史,它几乎是一座从来就没有被敌人用兵力直接攻克过一朝首都!在原本的历史上,李自成兵临城下之时,城里的守军无心应战,是不战而降的。 多尔衮带着小福林入关的时候,李自成早就撤走了。因此黄台吉所采用的任何一种攻城之法,不论派谁上去,在坚定的军心与坚固的城墙面前,都毫无建树。 从清晨一直战到黄昏,野兽一般强壮的八旗士卒轮番上阵,不给守城明军丝毫的休息时间,然而大明京师仍如一头星空巨兽,睥睨着燕赵大地。 “大汗!” “大汗!” “大汗!” 黑夜降临,一众女真贵族面沉似水,将目光投聚在黄台吉的身上。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那便是——鸣金收兵,乃至于就此撤军。亲眼见识了这场持续了一整个白天的攻防之战,他们对于用武力攻取这座城池,已无丝毫信心。 但没有人胆敢将这份意图宣之于口,所有人都很害怕若是出声,便会被他们的大汗会以“扰乱军心”而治罪。 远处的战场之上,已逐渐落入平阳的莽古尔泰都咆哮连连,不肯罢休。 反倒是多铎与阿济格两兄弟较为平静,派人来请示黄台吉,是否继续进攻。 黄台吉面沉似水,不置可否。 自通州赶来会师的代善轻叹一口关内的微暖空气,道:“大汗,回营吧!” 黄台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代善一眼,蓦然喝道:“传令莽古尔泰、阿济格、多铎,速速归营,越快越好!” “喳!”传令兵不明所以,不过一向都会将他的命令传达到位。 阿济格、多铎与他虽有深仇大恨,却一向将他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莽古尔泰纵有不甘,然独力难支,只得退走。 不过他不像两个后生那样退得干脆利索,而是磨磨蹭蹭。 重真籍着夜色眼见阿济格与多铎退得如此迅速,大有把与之呈胶着状态的满桂和候世禄吸引过去之势,顿时大吃一惊,刚要下令“穷寇莫追”,又见莽古尔泰仍于一炮之地外徘徊,便道:“给这头莽牛一点颜色瞧瞧。” 红夷大炮早就蓄势以待,接令之后顿时咆哮出来。 当莽古尔泰灰头土脸地回到黄台吉的面前时,面对的是他的“老八”弟弟沉闷的愤怒:“你可知,我女真勇士最为擅长的作战方式,是什么?” 莽古尔泰强忍着憋屈与怒火道:“定然不是攻城战!” 黄台吉蓦然怒吼道:“既知如此,你为何不依令把满桂那厮拉扯过来打!” “啊?大汗……我……”偌大的汉子委屈地垂着头,此时却蓦然抬头。 “自今日起,削去你正镶蓝旗旗主之职,只以三贝勒之尊,安享晚年!来人!” “大汗!” “把三贝勒囚禁起来,待回盛京,再行释放!” 众目睽睽之下,竟真的有正黄旗的白甲兵出列,把莽古尔泰捉拿了。 “黄台吉!你好辣的手段,好狠的心!”以莽古尔泰的狭窄心胸与傲气,怎能忍受这种耻辱,破口大骂几声,当场便鲜血狂吐。 代善慨然一叹,心中不忍,然战局变化至今,唯有拿他祭旗,才能重振军心,因此面对莽古尔泰无声的求助,扭过头去不言不语:“安享晚年?不可能了!” 莽古尔泰剧烈地挣扎了几下,蓦然安静了下来,像是已经死了。在这充满了蛛网的世道里,他放弃了抵抗,选择乖乖被束缚,而并非挣个虫死网破。 阿敏忽然有种末路悲歌的心情,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看向黑夜里那座不动如山的明国京都,阿敏觉得自己已越发看不透明国了。 众多的女真贵族怀揣着各种情绪,各自归营,安抚军士,准备来日再战。 夜深了,身体疲惫了一天,精神也紧绷了一天的女真兵将终究沉沉睡去。 便连顶着最大的压力,数夜未眠的黄台吉都扛不住了,丑寅交替之际,和衣而卧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如算计汗位的那断时间,甚至犹有过之。 唯独一人始终都无法入眠,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油灯下以极近的距离,瞪着一份颇为详尽的地形图,他苍老的内心也如眼睛那样寻找着答案。 第496章 卢沟桥之战 这苦苦寻觅之人,赫然便是范文程。便如他当初在大明诸多的读书人里混不出头,便赫然抛弃大明,跑至奴酋面前苦苦哀求那样,美其名曰:上下求索。 对于这样的人,若是私底下遇见,重真必定会手起刀落,砍翻在地。 谍战后金的那次未能做到,然而使了几条光明正大的反间计,令其在女真人堆里的生活,一百万个不如意。便连他的老婆都要贡献出去,被人上下求索。 最令周遇吉等人心中发寒的,是他还要亲自送去,亲自接来。 点头哈腰,动辄便如奴仆一般匍匐在地,去亲吻他那八旗主子的靴尖。 堂堂大明读书人沦落至此等地步,怎能不让人发根倒竖? “怎么可能!女真多了解明国,而明国却并不了解女真!这才几年,缘何这种状况竟如调转了过来一般?究竟是谁催生了这丝改变?孙承宗?袁崇焕?” “不!不是他们!那便是天启?是刚完成弑兄夺权的信王?” “不!定然也不是他们!那么是谁?是谁!莫非是那只已然作古的蝗虫?” 蓦然,范文程的心中灵光一闪,眼睛如心灵那样捕捉到了极为关键的地方,指着地图的某处激动地喊道:“我找到了!大汗,我找到了!卢沟桥!在卢沟桥!” “别叫唤!莫要吵醒大汗!”黄台吉用以监视范文程的亲卫,顿时对其怒目而视。也曾“范先生长,范先生短”,然而劫掠当头,野蛮本性便显露无疑。 范文程反而王八一般缩起脑袋,欣然道:“大汗终于入睡了?好!好啊!” “还不都是你没用!快跟老子说说,你究竟找着什么了?至于这般嚷嚷?” “卢沟桥!卢沟桥啊!”数天没合眼的范文程心弦一松,便也昏昏欲睡起来。 “啥卢沟桥不卢沟桥的,你这奴才快给老子说清楚!”这如鳌拜般强壮的正黄旗八旗子弟,一把就拎起了瘦高瘦高的范文程。 范文程丝毫的反抗都没有,甚至于两条手臂都很自然地垂着,打着哈欠哀求道:“你就让俺睡一会儿吧!” 八旗老爷成天享受奴才的点头哈腰,最看不起的也是这种毫无风骨的行为,怒道:“睡毛睡!攻不下明国的京师你就休想睡觉!快滚起来干活!” 范文程小声地嘟囔道:“我早就说过京师不宜攻取,咱在北边抢一笔就可以回转了,以此消耗明国实力,待到时机一熟……” 尚未说完便被剧烈地摇晃起来:“住嘴!这话也是你这狗奴才所能说的?你信不信大汗若得知你这番话,立刻便会将你这奴才斩首!” “失言!是俺失言!俺给您银子,您千万莫要告知大汗!” “老子正黄旗的旗人老爷,会在乎你的银子?据说你那老婆……” “懂!俺懂,老爷您就放心吧……”曾经乐此不疲的范文程,突然也有些厌恶自己的这般模样。 “老子投诚奴酋,就是来卑躬屈膝的吗?这步棋,真的走对了?” “是否无论老子做出怎样的贡献,都无法得到旗人老爷的认可?在这些人眼中,老子就是奴才一枚?老子放弃了大明读书人的身份,究竟是何苦来哉?” 范文程这个一度无比坚定的奴才,突然之间就变得分外迷惘。 算上这第一日,连续三日,黄台吉都令麾下诸王诸将,对广渠门攻打甚急。 满桂与候世禄竭尽全力,在城头炮火的支持之下,这才苦苦支撑了下来。 另有三大营将士,严密驻守其余城门,令黄台吉没有可趁之机。 黄台吉做出了一番不攻破广渠门便誓不罢休的态势,却于第四日的凌晨,突然调转枪头,驱兵直奔卢沟桥,对祖大寿发动迅猛进攻。 在一次讨论天下诸将的闲谈之中,面对天启的提问,重真曾对祖大寿做出过如下评价:“这家伙啥都好,尤其擅长守城。唯独一点不好,便是无论走到哪里,首先想到的便是固守,而并非进取。锦州、大凌河堡,莫不如是。” 果不其然,祖大寿被袁崇焕派往卢沟桥驻扎之后,立刻便扎营立寨,做出了固守的姿态。暗地里更是挖掘壕沟,八纵八横,卢沟桥都差点儿因此坍塌了。 更引河水和初融的冰雪进入这些壕沟,沟的两边却仍是厚厚的积雪。 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 于是范文程苦苦寻觅,黄台吉当机立断,并且以猛攻广渠门为幌子制定的突袭之计,以无数的女真骑兵掉沟里开场了。 “杀!杀啊!” 卢沟桥边,喊杀震天,炮火极少,投石绝迹,唯有箭雨如蝗,间夹火铳声响。 同样是对天下诸军的评价之中,重真曾对关宁军做出过如下评价:“这是一支继戚家军之后,将冷热兵器结合得最为纯熟的边关驻军,阻挡建奴,无愧铁军!” 在原本的历史上,曾被建奴活捉的祖大寿假投降,逃回锦州继续固守。 锦州外城被攻破之后,继续固守内城。 直至松锦大战洪承畴惨败,这才杀孙祖寿,出城投降。 如今局势甚急,然对大明来说竟有种浴火重生的趋势,祖大寿当无投降之理。 他带着以辽西将门为主的关宁战士浴血而战,将洁白的积雪都给染红了。 若从高空俯视,卢沟桥边,大地就像被八戒的钉耙犁过一般,纵横交错。 黄台吉亲自率军突袭,最终未能攻取入关勤王之关宁军的驻地。 广渠门外,满桂与候世禄也并未因为接到“卢沟桥告急”的军情,从而匆匆支援。袁崇焕率领着机动性极强的关宁铁骑,更于远处的高地之上静默注视。 大明京师的任何一座大门也并未打开,三大营未曾有一兵一卒派往参战。 赵率教、张盘,也只是于卢沟桥的另一侧展开阵型,替祖大寿压阵。 黄台吉曾经有多么庆幸鄙夷明国军队间的各自为战,令他于萨尔浒、辽阳之战、浑河之战中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那么此时就有多么痛恨,同时也无比希冀其他的明军能够加以救援。 一旦这些明军走出经营了数日乃至更久的军寨阵地,那么他黄台吉,从天命接过接力棒的伟大的天聪汗,便能施行围点打援之计,“半道以击之”了。 第497章 黄台吉处境艰难 “移师之时,半道击之。” 这就是黄台吉经历了宁远、宁锦之败后,痛定思痛从而得出的战术。 经过无数次的推演,这是克制明军堡垒大炮战术的不二法门。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哪支明军能于移师之时,与机动性极强的八旗骑兵抗衡。 哪怕是精锐如戚家军和白杆兵,也因兵种的不足和地势的制衡,从而血洒浑河之畔。在那场战斗中,白杆兵只能用双脚发动无畏的冲锋,为同为南军的戚家军争取时间。而戚家军只能坐看友军被灭,因为他们必须结寨、结阵。 可恨的是辽阳的袁应泰,只知恪守辽阳,不发一兵一卒的援兵。 或许以当时的局势来看,他发不发援兵,结局都是一样的。 因为奴酋不可能不对此加以防备,他还乐得袁应泰发兵救援,好半道击之。 因此,黄台吉的这一战术,可以说是经过实践证明了的。 然而如今,不知为何,未能奏效。 重真当然知道为什么,除了明军本身尚未把“坐看友军被灭”,这一陋习改变过来之外。他的严密部署,他对于黄台吉的足够重视,也是其中的一大因素。 与之相比,无论是黄台吉等女真贵族,还是范文程等“降金汉臣”,全都对于现在的大明,知之甚少。他们对于大明的印象仍停留在宁远、宁锦之战的时候。 还有重真遣草衣卫故意透露的,他与天启争权的所谓密报。 明金之战,除却明面上的连番厮杀,还有这无声的密战。 密战无声,战场上的厮杀却惊天动地。 卢沟桥之战可以说是明军第一次不依赖城池,只凭仗坚毅防御工事的第一战,在重真看来赫然便是由只能“恃坚城,凭大炮”,向着野外作战转变的关键。 祖大寿的军营里没有监军,然锦衣卫都指挥使刘侨,却把天启御赐的尚方宝剑横在腿上,闭眼静坐,对于营外可令天地变色喊杀之声,充耳不闻。 此乃刘侨倾力争取而来的权利,理由很简单:“锦衣卫缇绮天下,何等样的权势威风?却因委身权阉而被朝臣所不齿,那种隐藏在笑容里面的鄙夷之情。 便连唾面自干的老夫都无法忍受!若再不能担当大任,只知苟安,还能再现荣光么?对得起飞鱼服绣春刀么?对得起成祖大帝的倾力栽培么?”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最重要是迫于刘侨及其尚方宝剑的压力,进取之心已因锦州的加固从而迅速消退的祖大寿,都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守住卢沟桥阵地! 否则,别说刘侨,就是袁崇焕都不会放过他。 他很清楚从袁崇焕的手里得了多少好处,彼此间公私混杂,很难理清头绪。 袁崇焕乃是辽西将门与大明朝廷间最为合适的枢纽,他的张弛有度令祖氏、吴氏等家丁成群的辽西将门,始终不敢太过放肆。 他若因为此战而倒台,辽西将门终将会与大明朝廷渐行渐远。 谷</span>  “自立?无论大明还是建奴,都不会允许中间再跳出一个辽西部落来!关宁狭长,虽离辽东更近,然人心向背,最好的办法仍是御建奴,听从大明号令!” 这是祖大寿与吴襄于一次密谋当中的内容,二人自以为十分隐秘,却不知早就摆在了信王府大书房里的桌案上。重真看了一遍就浅笑着将之烧毁了。 祖大寿真心希望此战之后,因一意孤行从而导致建奴入关的袁崇焕,仍能留驻辽西。他亲自披挂上阵,战刀出鞘,于亲卫的重重守护之中,摆出了一副誓死作战的态势。以祖氏家丁为主的士兵有鉴于此,怎会不倾力作战? 传统的军寨鹿角,新型的壕沟阵地,将那短短的数个呼吸的战马路程,拦截得犹如天堑一般,大炮是不可能奢侈到被祖大寿搬到野外来的。 匆忙而来,也不可能把宁远乃至山海关的大炮拆下来,推着前进。然而火铳的配备却十分充足,冷热兵器交替,这本身就是关宁军的一大作战方式。 祖大寿灵机一动,还沿途召集了许多木匠,抵达卢沟桥开始驻军的那天起,就开始筑造这种由华夏人发明的,最为原始也极为有效的朝远程打击器械。 向来愚笨的祖大寿也不知道怎么开窍了,居然把石头改成了火油! 乃至于一点就燃,落地就爆的,由石雷改造而成的所谓炮弹! 重重的人员,种种的作战武器,层出不穷的固守方法。硬是将只知驱赶披甲奴冲锋,自诩骑射之术便可揍翻一切明军的建奴,牢牢地拦截在了军寨之外。 此战,从清晨一直杀到了黄昏,双方的损失都很大,也都十分疲敝。 黄台吉发誓,但凡天黑得再晚一些,他便能亲自率领突袭的白甲骑兵,拿下祖大寿所固守的阵地了。 然而一通密集的火铳声响,伴随着从地里发出的火器怒吼,将他等待了一天,欲于傍晚守军体力最为不支,精神最为松懈时发动的突袭美梦,彻底粉碎。 黄台吉已从某种渠道得知,这种能埋藏于地再行冲天怒吼的火器,有着一个十分朴素的名字——地雷。 黄台吉相互印证的能力很强,立刻便将之与宁锦之战初期,在辽西平原西南部所遇到的那些能够炸断马腿的火器,联想在了一起。 “地雷!明狗手里,到底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火器!明国迂腐的儒生不是将这些玩意儿全都摒弃为奇淫技巧么?怎会如此繁多的?”黄台吉咬牙切齿。 “老子多久都未曾亲自领兵作战了?”不论黄台吉多么愤然,终究只能无奈。 他率领着损失颇重的骑兵回到了广渠门外,注视着黑夜里的巨大城池。 苍天因为战争的阴云而改变转换了天气,雪后初晴,久违的月光莅临大地。 在雪的辉映之下,大明地北方京都被衬托得犹如童话里的世界般美妙。 黄台吉显然没有听过童话故事,也不屑听取童话,更无一颗天真烂漫之心。 于他而言,大明和大明的京都过得越好,就说明他的处境越发艰难。 第498章 战时小结 “绕道入关,本就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若是不成,该当如何?”黄台吉是建奴贵族里唯一一个不愿去想退路的人,他的眼睛通红通红,只能继续无眠。 主子不睡,以范文程为首的投诚者,便只能被奴役着继续熬夜。 正月二十清晨,黄台吉突然撤军到了京师较远处,砍伐周边树木,扎营立寨。 并且在代善阿敏等诸王的强烈反对之中,力排众议,如明军般挖掘沟渠,做出了长期固守的姿态。无论从地形还是八旗的主要兵种上来说,这都是不妥的。 “我大金自立国以来就从未沦落至如此地步!”阿敏对此表示愤然。 代善也劝道:“这无异于自陷死地啊!大汗!” 黄台吉沉声说道:“汉家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代善沉痛道:“大汗熟读三国,该也知晓马谡街亭之失!固守城池乃是无奈之举,因为城内有着守军的所有家当,然而领兵在外者,哪有自陷死地的啊!” “大哥,当真连你也无法理解本汗的苦心么?” 只剩下了两人,面对代善的苦劝,黄台吉突然说道。 代善悚然一惊,试探道:“大汗的意图是……引明军出洞,主动来攻?” “生我者父汗,知我者,大哥也!” 黄台吉欣然笑道,代善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黄台吉对于麾下诸王的态度正发生着悄然的转变,阿敏、阿济格、多铎或许会觉得这该是一种庆幸,代善的心中却充满了担忧——莽古尔泰,就是前车之鉴。 “老八攻伐明国的大汗之心,已然开始减弱了么?”他远远眺望着如巨兽般坐镇于燕京平原上的那座巨城,慨然想道,“然而或许,两国之争才刚刚开始啊!” 建奴的一举一动都在重真的掌控之中,收到战报,照例在大书房内公开讨论。 有东林一系的官员立刻叫嚣道:“那还等着作甚,快围攻上去啊!”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我大明雄兵百万,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建奴狗!” “李标,你这兵部尚书是干啥吃的?还不调兵遣将,毕其功于一役?” 目光聚集于李标处,这位昔日的中立清流依然不动如山,起身朝着诸位同僚拱拱手,又向着重真作揖道:“殿下,老臣觉得此必黄台吉诱敌之计!” “啥诱敌之计啊!这可是在我们的地盘!” “是啊是啊!李标你难道愿意看着城外土地受建奴肆虐?” 李标顿时斜睨过去道:“那些土地是属于百姓的公土,还是尔等的农庄?” 语惊四座,李标顿时成为了东林一系官员的攻讦对象。 “你!” “李标你啥意思?” “今儿个不说清楚,你就休想离开这里……” 然而李标却捋须微笑,就像看着一群跳梁小丑一般,还悠闲地喝起了茶水。 “你还有心思喝茶?来宗道!来宗道何在?” “老夫在此!有何贵干?” “你这礼部尚书是干啥吃的?” 来宗道讶然道:“兵部调兵遣将,工部修筑防御工事,吏部协调各部官员之职责,户部统筹粮草、银两,刑部掌管刑法而打击怠政贪腐者,我礼部则负责安民,这都是事先就在殿下的主持之下协商好了的,兵部不作为,与我礼部何干?” “这……你……你与李标这厮不是向来同穿一条裤衩的么?” 来宗道这个礼部尚书反而喜欢喝大碗茶,用葫芦装了满满一壶,时刻带在身边,免得忙起来时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此时正好拨开壶塞咕咚咕咚灌上半壶,打了个饱嗝道:“斯文人说话怎的这般粗俗?你是在指责我大明党争甚烈么?” “你……休要胡说!”只两句话,那几个跳起跳倒的东林官员顿时偃旗息鼓。 他们的目光聚集到高攀龙的身上,后者却如老僧入定,闭目不语。 内阁首辅杨鹤实在是听不下去昔日同窗的高谈阔论,也看不下去堂堂内阁次辅的懒政行为,怒喝道:“够了!建奴入关,其害甚深,任谁都想毕其功于一役,永绝后患!可由谁人领兵发动这场围攻呢?老夫?高大人?殿下?还是尔等?” “这……”众皆惊惶,皆将目光聚集于挑起了大明栋梁的摄政信王。 谷</span>  自开会至今,重真始终一言未发,静静地看着屁事不干的东林官员,毫无原则地进行发难。真正在做实事的人,则出于大局考虑,始终未将矛盾真正激化。 到底谁才是真正为国为民者,谁才是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却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或者将私利放在公事之前者,已然在这一连串的局势变化中,逐渐浮出水面。 然而大明是个有着纯熟规章制度的国家,重真不可能像黄台吉那样,随便寻找一个由头,或许刻意挖坑让莽古尔泰者往下跳,便将之从头到脚捋得干干净净。 “大明,将以律法治国。” 这是重真在接受天启与刘太后的联合考量时,所作出的最深远的承诺。 这在吏治越来越腐败的大明很难做到,但是重真有信心拨乱反正。 重真没有怀着痛心疾首的情绪,去纠结这群官员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相互攻讦。他没有那个闲功夫。既然矛盾是由黄台吉引发的,那边将矛头直指建奴。 他带着一丝微笑缓缓扫视全场,道:“黄台吉的意图,乃是将我军拉过去打。” 李标起身作揖道:“殿下圣明,老臣也是这般认为的,建奴久居辽东深山,此前虽连下辽东数十城,却仍旧不擅攻城略地,倒是分外擅长野外作战。若放弃城墙的依仗冒然出城与敌作战,不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么?嗟乎,谬矣。” 李标说着,还挑衅地斜睨了刚才攻讦于他的那几个东林官员一眼。 高攀龙终于坐不住了,睁开眼睛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的族弟高扶风没有资格入座,此时便出列道:“李大人此言差矣!我堂堂大明,泱泱华夏,难道便任由建奴在这中原腹地来回驰骋,却不加以堵截么?” 李标像是遇上了白痴那样翻了翻白眼道:“老夫还是那句话,老夫的兵部多的是能够恃城坚守力拒建奴的将领,却唯独缺乏与之于野外血战的猛将!” 言罢,他突然从旁边的来宗道手中取过茶葫芦,饮酒一般咕咚咕咚了灌了半葫,骤然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战四方……” “这家伙是在装傻充愣么?” “是啊是啊,就没见过把汉高祖的大风歌篡改成这样的……” 东林一系的官员顿时纷纷出言,看似自言自语,实则却将矛头对准了他。 “袁崇焕不是就在附近么?黄台吉是他引来京师的,理应由他解决!”终于有人提出了一个实质性的建议,然而在重真眼中,仍旧脱不了推诿责任之嫌。 说话的乃是高扶风,重真淡淡看了他一眼,仍持否认态度。 这就不是一个该由谁来承担责任的时候,而是必须团结一致,共克时艰 李标站在兵部尚书的立场,拂袖怒道:“黄台吉是否袁崇焕引来京师的,老夫不知,却知道就算是袁崇焕,也不见得能在野外打过黄台吉和他的八旗兵!” “李标,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袁崇焕怎么就打不过黄台吉了?” 高扶风戟指怒喝。李标反唇相讥:“你知道袁崇焕守辽东的秘诀是什么吗?” 高扶风道:“如何不知?无非‘恃坚城,凭大炮’尔。” “既然如此,尔为何还要聒噪?莫非你是阉派余孽,志在拉袁崇焕下马?” “你……你这匹夫,休要血口喷人!”高扶风理屈词穷,恼羞成怒。 李标冷笑道:“若你高扶风愿意投笔从戎效法班定远,老夫这便派你出征,还会上表殿下,请求他设点将台,为我出征之大将鼓劲践行!” “你……本官懒得与你废话!”高扶风心中一突,偷看了一眼重真,落败。 重真见状暗道:“如今的东林,与昔日的阉派又有何异?这群私心甚重,妄图以一介学院控制家国朝政之人,就应该在其最骄傲的领域,狠狠地打压下去!” “还有官员要与兵部李标大人论上一论么?或者想要领兵出征者?”重真趁机说道,虎目一个又一个地扫了过去,重点在刚才高谈阔论的官员身上停留。 然而就连是他饱含期待与鼓励,与其眼神相触者也迅速移开了目光。 “大明朝堂,亟需一场自上而下的革命啊!否则就算是这一次击退了建奴,却终究会因他们的第二第三次的入侵里,迅速虚弱,直至轰然倒塌! 此战之后,必要公平公正地拟定功过是非,趁机让这些混球全都滚蛋,泱泱大明,有的是愿意替朝堂出力,替百姓办实事的实干之才! 至于入侵之建奴,就算不能全歼,也必定要打疼了打怕了,令其再也没有这个胆量然道入关才行!”重真下定决心。 年轻人精力旺盛,他一直都是站着的,双肩瘦削挺拔,如标杆般站得笔直。 二十来天了,是时候针对此战之前的得失做一番总结了。 第499章 重真的激励之道 只听重真字正腔圆地说道:“己巳伊始,建奴入关!注意,是入关而并非扣关!此谁之过?此时追求并无意义。然皇上自从两年之前听从了蝗虫英烈的《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后,便开始拨付大量的银两修筑这些关卡! 本王忝为摄政王之后,更是日夜传旨叮嘱,定要广撒侦察兵,时刻监察关外部族之动向,然而却鲜有人重视,以至于古北、大安、喜峰这三座极其重要的长城关卡迅速告破,至今仍在建奴的手中!便连蒙古部族都胆敢趁火打劫! 旬日间,建奴攻陷重镇遵化,连下周边数城,顿时举国惶恐,京畿震动!建奴尚未压城,南迁的呼声便已甚嚣尘上!然我京师不动如山,我大明君王秉承永乐先祖‘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意志,坚决不南迁! 建奴攻不下蓟州,便潜越之,继续西进。数日之间攻陷顺义,终于昌平被孙祖寿阻挡兵锋,又被祖大寿拦住北上之步伐,避免了居庸关暴露在其铁蹄之下! 正月十五,黄台吉亲率建奴大军抵临京师城下,建奴大贝勒代善另率一军经通州与其会师,最终扎营于广渠门外,意图经此,染指大明腹心! 然我大明军民众志成城,数日大战下来,建奴与我关宁军满桂所部,勤王之师候世禄,于广渠门外数度血战。 建奴三贝勒莽古尔泰,小贝勒阿济格挥军攻打城墙,均铩羽而归! 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巴图鲁,居然连我京师的护城河都跨跃不了!历经数战,本王便想在此问一问食君禄的诸位大人,对于建奴,可曾畏惧?可还畏惧?” 对于建奴,可曾畏惧?可还畏惧? 这句话一字一顿,犹如战鼓一般敲击在每一个位列大书房官员的心中。 每一个听闻者,尽皆面面相觑,扪心自问,却久久没有答案。 许久,忝为信王幕僚而并无官职在身的孙承宗率先出列,道:“老夫,无惧。” 他的语气很平淡,恰如一块石子投入了水平如镜的湖面之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身为关宁防线的第一个构思创建者,没有人敢对这句话提出质疑。 高攀龙与族弟高扶风对视一眼,立刻就出班奏道:“臣,无畏。” 重真斜睨了他二人一眼,尤其是次辅高攀龙,真正要他拿主意提建议发挥作用的时候一言不发,屁用不顶的表忠心为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却争着抢着。 “这便是东林风骨?”重真心中冷笑。 然东林一系的官员经他二人开头,立刻就纷纷表态:“臣等,也无畏惧。” 这些家伙还相互点头吹捧,相互支持。 重真听得看得都快吐了,不过他的涵养很好,仍旧浅笑不语。 倒是李标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大声吼道:“尔等无惧,难道老夫就曾怕过吗?” 来宗道与其配合默契,堂堂礼部尚书粗野村夫般灌了一大口粗茶,抖抖袖袍笑眯眯地说道:“信王殿下,孙大人,诸位同僚,老夫惭愧,说不怕那是骗人的。” 这话顿时犹如激起了千层浪花的巨石,使得东林一系的官员自以为抓住了他的痛脚,纷纷出言指责:“好你个来宗道!”“来宗道你这个胆小鬼!”…… 重真觉得陈洪绶的这个大舅子必定还有下文,便微笑注视,眼神里充满期待。 来宗道果然再度一笑,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建奴杀起我汉家子来,可不分老夫是平民还是礼部尚书!不过若是家国需要,老夫何惜此身?” 重真大笑道:“无畏无惧,畏而无惧,尔等真乃大丈夫也!” “哈哈哈,信王殿下谬赞了!” “是啊是啊,臣等也是为这家国天下着想啊!” 大书房里再次热闹起来,东林官员大多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原先的中立清流如李标来宗道者,却平静地相互笑笑,静候重真投下重磅。 出自东林的内阁首辅杨鹤许久都没有说话了,躬身作揖道:“殿下常说——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不知对于臣等下一步当以何为,有何具体的指示呢?” “这谁啊大煞风景!”东林官员纷纷投以怒视,见是首辅大人,又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信王殿下有何吩咐就赶紧说吧,局势紧迫,分秒必争啊!” 重真微笑地再次一串又一串地望过去,与其对视者无比昂首挺胸。 “很好!”一丝微笑自他坚毅的嘴角划过,转身看向悬挂于身后的作战图,沉声道,“尔等可知,黄台吉为何扎营此处?” 高扶风得到了高攀龙的眼神暗示,立刻出列抢着说道:“此地背临香山,与玉泉山之河流汇成清河,水源便利,进可攻退可守,实乃战略要地!” “小高大人见识非凡,令我等佩服啊!” “是极是极,小高大人不但文采斐然,更难得兵法娴熟啊!” 面对底下官员的吹捧,高扶风得意洋洋,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 只可惜重真不希望大明成为一只仅供欣赏的孔雀,而是一只涅槃的凤凰。 他转过身来看向高扶风道:“那你可知,香山主峰鬼见愁,乃是什么地方?” 谷lt/spangt“鬼见愁?啥鬼见愁?那鬼地方风大雪厚,谁知道上边有啥!” “不对,听说孙元化从好年前开始就一直搁那儿待着,轻易还不肯下山呢!” “他躲那儿作甚?莫非仍旧在捣鼓他那不靠谱的火炮理论么?” “火炮?就是六年导致巨大炸响爆燃的火炮?这如何使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孙元化好大的胆子……” “殿下!信王殿下!臣弟请愿,治孙元化之罪。”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附议!” “哦?”重真对于东林的无耻无知有了新的认知,嘴角划出一个弧度道,“那么请问各位,孙大人何罪之有?” “火器,那是多么危险的奇淫技巧啊!” “殿下可曾听闻六年的那一次巨大炸响,半个京师险些……” “你未免太过夸张,不过如此巨响,本王如何会不知?”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孙元化何罪之有?莫非是受了殿下指使?” 语惊四座,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个东林官员。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好了,说出来就不对了,那会令人很难堪,乃是人际交往里一个很大的忌讳。 就连高攀龙高扶风都恨不得上前,兄弟齐心将这家伙摁在地上摩擦。 偏偏重真是个无所忌讳的人,大笑道:“不错,孙大人钻研火器之举,正是暗中得了授意。大家可能还不知道,香山鬼见愁主峰,乃是蝗虫英烈走遍京畿山川,从而最终选定的火器研究之所,为的就是避开人员密集之地。” “啥?竟是那只臭蝗虫?咋啥事儿都有他的踪影?” “嘘,不要乱说,蝗虫来自辽东,祖大寿来自辽东,袁崇焕来自辽东,满桂来自辽东,殿下的亲卫、爱将,周遇吉、黄晓腻、袁七袁八,皆来自辽东。 这是自我大明立国以来,第二个与辽东边军关系如此亲密之王爷。啥,第一个是谁?你怎么这么笨!当然是昔日的燕王殿下,后来的永乐大帝了。” “嘶!你是说信王殿下将会骑兵靖难?不对!朝政都在殿下手里……” 高攀龙几乎想要上前捂住他的嘴,幸好这嘴大的东林官员幡然醒悟,突然住嘴,惊恐地看向重真,讷讷道,“殿下,臣失言,还请饶恕臣的罪过。” 重真再度大笑道:“其实本王挺欣慰你终于肯动脑子,也肯说实话的。” “殿下……”这官员大囧。 “你叫什么名字?” 这官员更加窘迫道:“回殿下,臣叫陈新甲,耳东陈……” “新年的新,兵甲的甲,对么?” 陈新甲豁然抬头看着重真道:“殿下如何会得知?” “新年伊始,兵甲相见……”重真背过手去看向大地图。 “殿下!”陈新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额头贴在地砖之上。 重真注视着地图缓缓道:“起来吧,此战与你的名字无丝毫关联,无需介怀。从今往后,你不要有那么多的高谈阔论,埋头做事就好。你那两个师弟——时光亨,李明睿,该有所耳闻吧?李标大人的衙门里还缺个右侍郎,你去帮他吧。” “殿下!臣……拜谢殿下!”陈新甲激动得不能自己。 上位者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就让一个堪堪有资格列席大书房会议的官员升了职,同出东林一系的官员,无比的羡慕嫉妒恨,可惜他们并不明白。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重真率性而为,就如两个棋手对弈那般,只求先将局势打开,毕竟相比于黄台吉,他的手中握有更多的棋子。 有些棋子放到某个位置上,能于短期内发挥出极大的成效。 有些棋子则尚且未知,就如无心插柳一般,或许会收到丰厚的回报。 陈新甲以后的为官之道没少被人诟病,但此时的他已经算得上是东林青年一代中较为翘楚的存在。 若是能够以此激励起一部分的东林官员,让大明朝政在此战之中稳中有进,那么这步棋的目的便达到了。 第500章 围城 好男儿志在四方 局势摆在眼前,卢象观、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心血传人、横渠传人、泰山学派传人,虽然年轻有为,志向高远,品行端正。 然而璞玉不经雕琢而不可成未大器,他们距离独当一面,尚有较长的路要走。 尤其是顾炎武、王夫之等人,还处于灵智初开,懵懂求学的关键时候呢。 “诸位不必眼馋,只需脚踏实地,自有晋升时机。”重真只一句话,便掐断了因为此事而起的所有幻想,并且为身后之人指明了方向。 定然会有不少人受此启发,痛改前非,毕竟人的可塑性是很强的。 哪怕许多人已近中年,或已步入老年,然大器晚成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可惜更多之人自视甚高,自诩天下才智最佳,从不将别人放在眼内。 高攀龙眼睑微垂,显然并未将此事以及这番话放在心内。 高扶风的定力略差一些,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重真的武官不但端正而且敏锐,立刻就听了进去。 没有丝毫的悲伤,因为对于这种人,他从未抱有奢求般的希望。 棋子众多,不堪用,丢弃,即可。 若其不识抬举,那便狠狠摔于地上,一锤子砸下去,保管他粉骨碎身。 “于少保!这个世道没有于少保!但千千万万个意志坚定的普通人,包括我这个穿越者黄重真在内,凑成了另一个于少保,纵然粉骨碎身,亦必浑然不怕!” 重真指着地图上的鬼见愁主峰,缓缓说道:“诸位猜测得没错,我大明最主要的火器研发之地,就在这里。 乃是蝗虫英烈受皇兄旨意,从而带着周遇吉等来自辽东的小将军们精挑细选,并且亲自把关才艰难创建而成的! 在丰富的理论支撑下,孙元化携毕懋康等大明本土的火器专家,经过两年艰苦卓越的研究,厚积薄发,已集当世火器之大成!区区建奴,不在话下……” 重真的话尚未完全说完,来自于东林魁首高攀龙的倔强反击,也终于开始了。 “啥!这如何可以?孙元化好大胆子,他莫非忘了天启六年的火器大爆炸?顷刻之间,诸多百姓葬身火海啊!” “还有那只臭蝗虫,该死的蝗虫,如此大事为何不公之于众?为何不与我等商议?” 听这些家伙说得冠冕堂皇,满嘴从仁义道德的角度出发,重真冷笑:“若是与尔等商议,还会有如今的香山火器鬼见愁么? 尔等只会为了私利而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却从未真正从家国天下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其实也怪不得尔等,迂腐顽固狭窄,充斥了尔等本就狭小的胸膛,无知和畏惧遮住了尔等本就鼠目寸光的眼睛……” “其实怪不得蝗虫,他也是奉命行事,要怪就怪袁崇焕吧……” “是啊是啊,罪魁祸首仍是袁崇焕啊!他不在通州阻拦黄台吉,任由其兵临京师城下,若说不是袁崇焕带队,打死某家某家都不相信。” “是的,殿下!臣请愿,将辽东巡抚袁崇焕,即刻治罪,下狱!” “殿下,臣附议!” “殿下,臣也附议!” “殿下,臣等皆附议!” 可是,东林的反击却又并未持续太久,这帮男人的持久力显然不行。 看到信王重真面带微笑,微笑不语,话锋一转,又开始攻讦袁崇焕。 怪不得天启,怪不了信王,更怪不得黄重真。 毕竟蝗虫之于天启,之于信王,皆有救命之恩,且死者为大…… 于是,众多的东林官员只好将矛头对准了仍旧活在世上的袁崇焕。 正是因为他的活着,令这诸多的朝堂大佬说得很不自在,很是痛心。 别的不说,京畿周边安定而又肥沃的庄园,全都给建奴给蹂躏了一遍。 虽说寒冬的土地里并非许多产出,然而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漂亮情人被被人的目光亵渎呢?再大方的人在此点之上也是睚眦必报的。 这些东林官员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能力去问建奴讨债,就只好尽往自己人身上泼脏水。 谷lt/spangt就算讨不来利息,也要把那个人的名声弄臭,最好把他的生命也给剥夺。 人心啊,从来就不是一种好东西,偏偏还长在了本就不是好人的胸膛里。 重真嘴角弧度里的寒意越来越盛。 重建火器局并大力研发火器,对于大明来说无疑是有着好处的。 虽说火器将人类带入了另一个战争的纪元,足可毁灭地球,然而不具备火器的国家,就只能任由那些拥有坚船利炮的小国家欺负。 这些官员就算看不到这一点,总该清楚火器在克制女真骑射这方面,是具有很大优势的吧? “恃坚城,凭大炮”,袁崇焕和关宁军在辽东战场,已用数场无比惨烈的战役战斗,如宁远之战、宁锦之战、觉华血战,证明了这一点。 登莱袁可立所发动的登辽战役,火器更是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此战一度成为了建奴的噩梦,只因为建奴最为粗大的狼牙箭也够不到城下的明军。可明军却能凭借大炮,轻易地炮轰城头弹压着披甲奴和农奴军的建奴。 “轰!” 大炮一响,轰开的不仅仅是辽东半岛上数座沿海城池的城门,更有八旗子弟愚昧却又狂妄的内心。只可惜就那么几发炮弹,还唤不醒他们封建的内心! “入侵者,必杀之!愚昧者,必震耳发聩之!”重真不能容忍任何“非我族类”在这片大地上肆意妄为,也分外不能容忍这些利欲熏心目光短浅的“狗官”。 毕竟,“狗官”一旦多了,他这个注定承袭皇位之人,必定会成为“狗皇帝”。 他可不希望后世的影视作品以“崇祯皇帝”为蓝本,那些身世清白却无比凄惨,脸蛋和皮肤都吹弹可破的小美女,张口闭口就是:“狗皇帝!皇帝狗!” 重真没有任由“是否要即刻处死袁崇焕”这个话题毫无意义地争执拖延下去,而是怒喝道:“尔等直到此时,都还不清楚黄台吉为啥要把军营扎在哪里么?” “为何?难不成是为了火器?不会吧!建奴出了名的畏惧火器,怎会如此?” “难说,敌人所畏惧的便是我等所凭恃的,黄台吉的意图已昭然若揭!” 中立清流里的两个官员一唱一和,终于让话题转回了正道之上。 人间正道是沧桑,东林官员的表现似乎令杨鹤挺受打击的,毕竟他曾一度认为唯有东林才能拯救大明,信念破灭,人显得苍老了,心也更加沧桑了。 杨鹤深深地望向高攀龙,见他再一次眼睑微垂,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终于深深地唾弃之了,这个曾巡抚西北的东林官员发誓:“再不与竖子为谋!” 杨鹤上前一步站在百官之前,虚抬双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出声。不论是否东林官员,不论内心是否信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内阁首辅的面子必须顾及。 于是,大书房终于沉寂了下来。 杨鹤沉重的双眸掠过众人,便又转向重真躬身作揖道:“香山主峰鬼见愁,乃我大明火器研发之所,这事儿老夫其实是略有耳闻的。 尔等且莫聒噪,听老夫说完。这事儿直至今日压根就不是秘密——鬼见愁火器研究所初立之时确实还挺隐蔽的,山中时有炮响,百姓也一度认为是山神敲鼓。 然两年来炮响频繁,一声响过一声,有时还伴随着地动山摇。有大胆的百姓偷偷进山查看,虽很快就被捉了回去敲晕了扔在路边,这机密终究被人探知了。 黄台吉初临汉地,便如睁眼的瞎子一般,定然会四处派遣斥候侦探地形以及我军布局,探知香山秘辛实乃必然,天聪汗当真是比自诩天命的野猪皮还要狡诈。 他知道火器于我大明而言,乃是极其重要的利器。关宁军虽猛,然三大营也不是泥捏的,守城大炮给予了满桂候世禄多少支持,都是有目共睹的。 眼见攻城受挫,突袭卢沟桥功败垂成,便又想出了这条‘攻敌之必救’的计策,意图将我“恃坚城凭大炮”据守城池的将士,拉出去与其在平原之上作战! 信王殿下,老臣认为,若我军放弃可以据守的坚城而冒然出城,且不说大炮沉重难以移动,便是这满地的积雪也对生存于远东的建奴来说大有裨益。 此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尔,谬矣!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了他的狗当啊!” 杨鹤最后这话颤颤巍巍,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看得重真差点儿笑出声来。 不过他的分析确实很有道理,还暗讽了东林一系眼高手低,便连百姓都知晓以实际行动去追根问底的道理,他们却始终赖在城里,对城外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这座城池啊,多少人想要进来,只可惜进来之后,就都不想走了!温室里培养不出花朵,我若为皇,定然逐步改变这种定性的思维!男儿,志在四方!” “或许他们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利益之上吧!” 杨鹤暗叹,忍不住再瞅了一眼昔日志同道合的东林魁首高攀龙。 第501章 战前惩贪 大快人心 魁首大人终于有所反应,却也只是恼羞成怒地狠狠回瞪了杨鹤一眼。 杨鹤终于死心,沧桑地抬起头看向大书房的天花板,静候重真的决定。 决定权确实在重真的手上,他笑道:“若不出城作战,岂不坐视鬼见愁被困?” 高扶风立刻说道:“殿下圣明,一个火器作坊而已,随时都能再建一座!” 另一个东林官员赶紧附和道:“只要殿下愿意,微臣愿意亲自监工!” 这个家伙,就是刚才叫嚣“打死都不相信”的那一个,意思就是说:袁崇焕通敌卖国的罪名完全可以坐实,这一次的绕道入关,必定全是他的责任! 重真无垠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喝道:“来人,将此子押解下去!” “诺!”重真在军方的威信早就通过西北、辽东之行而建立起来。 更何况,议政的这个地方就在信王府。 若连自家王府都无法完全掌控,何谈日后入主紫禁城呢? 袁十三带出来的兵依言上来拿人,那官员顿时慌了,信王的亲卫尚未近身,他便挣扎着惊叫起来,那手舞足蹈的样子当真像极了一个欲要遮羞的小丑。 他最终把求助的目光定格在高攀龙的身上,后者到底是东林一系的魁首,阉派当权之时首当其冲,内心还是挺强大的,看向重真道:“殿下,万万不可!” 重真注视着他淡淡道:“为何不可?” “若将福大人当庭拿下了,那么殿下便首开大明因言获罪之先例了!” “下至百姓,上至公卿,难道我大明因言获罪者还少么?” “这……殿下,此一时彼一时,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福大人不过是想为殿下分忧而已,殿下初掌大权便欲剪除异己,传扬出去对殿下的名声可不太好啊!” 这番话就实在是有些攻心了,无需重真表态,李标等人就不肯放过他。 不过到底是顾及着大敌当前,以及昔日与阉派争锋的情谊。 李标强忍着怒气道:“高大人,请斟酌您的措辞,殿下日夜操劳,不可不敬!” 的确,黄台吉绕道入关之后,京师震动,百官惶恐,朝政于一夜之间近乎停滞,儒生们只顾争吵“北守南迁”,却没有一个人如于少保般真正地站出来! 天启急怒攻心,吐血卧病。 有朝如此,百姓又该如何自处?只得人心惶惶! 关键时刻,重真毅然站了出来,挑起了不停震动之大明大厦。 有东林儒生曾质疑过此点:信王殿下,虽已贵为摄政王,然而终究并非皇上。巴不得圣上病危、宾天,好彻底地执掌大权吧? 彼时董其昌正好在场,顿时怒而起身道:“你这是以你的小人之心,度信王殿的君子之腹!殿下完全可以不接手这个烂摊子,只因不接受便无丝毫过错!黄台吉绕道入关,非殿下之错;遵化、蓟州、通州抵挡不住建奴,也并非殿下之错! 哪怕京师守不住,我天子守国门之大明不得不弃守国门,南迁回到紫金山,也并非信王殿下之过错!若途中圣上崩殂,信王殿下正好可于紫金山登基称帝,皇太弟承袭大统,合情合理!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还少么?不少了!太多了! 东晋司马康,南宋赵构,哪一个不是这样的怂蛋儿?然我大明信王,就不是这样的人,干不出那等懦弱的事情来!尔等若要构陷如此有担当之信王殿下,某董其昌虽于南京礼部辞官,现为一介白丁,却第一个不答应! 前有儒生粉饰太平,今有儒生推诿扯皮!悲呼?我华夏儒生!” 董其昌尚未说完,深悉其为人的江南客栈大掌柜,已让殿内小二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于一旁恭候,果然其一个动作,文房四宝便已铺了上去。 董其昌奋笔疾书,字体沧桑,比例遒劲。 小二于一旁念道:“天下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不赔款!金陵奢靡,不宜为都!长江天堑,南国苟安!故我大明,绝不南迁!” 字数虽少,然大气磅礴。 小二受重真等辽东军人的影响,如韩超韩越般乃是响当当的汉子。 虽年少,然中气十足。 大掌柜于旁眯着眼睛点头称善。 这一幕在前,时光亨李明睿在后,才终于奠定了“北守”之基调。 (此前对董其昌的“少年”描述,有错误。) 当朝高官就算不关注时光亨李明睿等小喽啰,但名声在外且曾任礼部尚书的董其昌其人,却是极为关注的,因此对于此事也是知之甚详的。 重真的初心、忠心、担当,都是被事实、舆论所证明了的。这当然有他自己的功劳在里面,毕竟作为一个穿越者,是深悉人心向背对于执政之重要性的。 来宗道当即怒道:“大敌当前,高大人可不要挑拨殿下和群臣的关系!” “老夫哪里有挑拨离间,实在是……”高攀龙摊摊手还道再辨。 低调的刑部尚书轻咳一声,底下的侍郎便出列道:“高大人,刑部已掌握了福大人往年贪赃枉法的证据,最重要他身为户部郎中,便连这一次抵御建奴入侵的护城银两都敢贪墨,阵前斩将动摇军心,阵前惩贪却能大快人心啊,高大人!” 高攀龙悚然大惊:“福大人你……” “福大人”面色苍白,已跌坐于地,浑身瘫软,任由信王侍卫将其捉拿。 高攀龙振腕叹息,一脸沉痛,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大敌当前,每一份物资都是百姓用勤劳的双手辛勤创造的。伸手者,剁手;伸脚者,跺脚。”重真环顾,与其对视者皆看到了他眼中的决心,无不心神俱震。 阵前惩治贪官,杀一儆百,不怕刹不住贪官的脏手。 至少在这段时间内,他们不敢再对军用民生的物资产生丝毫的贪心。 在此之前,东林一系的官员可着劲儿在怂恿信王将袁崇焕拿下、正法。 理由有许多——与敌串通,祸国殃民,独断专行。 便连欲斩毛文龙之事都晓得,也不知这群眼高手低,连香山鬼见愁乃是大明最重要的火器研发之所都不知道的家伙,是通过何种渠道得知这一信息的。 信王这里行不通,还一度捅到了天启那里,把他气得不轻。 他们并不知道袁崇焕派遣吴三桂出征西平堡之举,乃是得了天启的暗中授意,重真却是有所推断。故就算是说袁崇焕乃是天启的心结所在,都毫不为过。 天启也很有可能把黄台吉的蓦然闯入,归咎于自己。 本就身体不好,心脉有损,如此一来,吐血卧床,便在所难免。为了延续天启的寿命,重真不得不于百忙的大中午特意入宫,把这位哥们的情绪安抚好。 重真知晓,袁崇焕是天启于己巳之变里的心结所在。就如魏忠贤是那场闹剧之变里的心病那样,因此朝政一日不好转,重真便会继续养猪一般养着魏忠贤。 毕竟这家伙干啥啥不行,搞钱还是有一套的,尤其是从贪官勋贵那里搞钱。 重真不惩治袁崇焕,反而给予他便宜行使之权,分明是一种信任,一种鼓励。 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是像袁崇焕这种本就高傲,有所追求,近乎偏执之人。 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说得就是这类人。 这类人还有另一种特点,那便是:坚决不承认错误,但会以实际行动去证明自己的所言所行以及观点,都是正确的。 这类人有时候很可恨,但在重真眼里与那些夸夸其谈之辈比起来,可爱了不知道多少倍。 “忠魂依旧守辽东。” 当重真读到这句诗时,想起的乃是汝钦宝剑的第一任主任胡宗宪的那一句。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胡宗宪也好,袁崇焕也罢,归根结底,两者都是倔强到近乎偏执之人。 只不过袁崇焕的性子更加狷狂,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情便极难改变意志。 最重要的是,他缺少重真师尊徐渭徐文长这样的旷世奇才,做其幕僚。 袁崇焕立志以死报国,哪怕是捐躯在这场己巳之变中也在所不惜。 关宁铁骑,尽归其营,莫不如是。 上至满桂祖大寿赵率教等将领,下至普通士卒,受其感召,无不效死而战。 这便是建奴虽强,近乎摧枯拉朽般自北向南,自西向东,却于京师城下近乎毫无进展的原因所在。重真的举措和魅力,在此过程中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他缓缓扫过彻底安静了下来的众多官僚道:“本王欲亲自率军出城,与黄台吉一决高下,与建奴决胜负于京畿大地,香山脚下!” 语惊四座,全场哗然。 “殿下!万万不可啊!” “殿下一人之安危关系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怎可轻易犯险?” “殿下!殿下!老臣认为鬼见愁必然要救,择一将移师去救便可!” “是啊殿下,袁崇焕、祖大寿、满桂、赵率教、候世禄尽皆屯兵于城外,其余近处的勤王之师也正在迅速赶来,待合围之后一拥而上,大事定矣啊!” “某虽不齿人海战术,然而此不失为妙计一条啊!我的殿下!” 第502章 战前总动员 所有官员于此刻保持了出奇的一致意见,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利。 唯独数人沉默不语,眉头紧蹙,似乎在深思重真的用意。 这几人便是杨鹤、孙承宗、李标、来宗道,还有高攀龙。 嘈杂声中,高攀龙突然出列高举右手道:“殿下,老臣支持您御驾亲征!” “高大人?是高大人!” “高大人,您为何……” 这话犹如鹤立鸡群,当即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高攀龙负手而立,微笑不语,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风头盖过了首辅杨鹤。 “哦?不知高大人有何高见?”重真剑眉一挑,内心却道,“这老狐狸!” 高攀龙想都没想便道:“殿下亲征,必能令军心大振!所过之处,建奴溃逃!” “那么高大人觉得,本王该如何亲征呢?”重真继续揶揄道。 “这……”高攀龙一滞,他既不擅长领兵也不擅长布局,甚至不懂明金之间的战局已经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更没有仔细想过亲征之得失,如何说得出来? 重真洒然笑道:“高大人此言差矣,皇上就在城内。本王率军出城与敌作战,实乃份内之事,称不上御驾亲征,大人可千万莫要陷本王于不义呀。” 高攀龙顿时大惊,忙深深作揖道:“老臣不敢。” 重真点点头道:“高大人不必多虑。诸位爱卿对于本王的决定有何看法?” 大多数的官员闻言都面面相觑,内心道:“你既然决定了还来问我们作甚?” 孙承宗深深吸气的同时看了看杨鹤,见后者轻轻点头,便毅然站了出来,偌大年纪竟无丝毫老态,反而比许多年轻官员还要精神。 只听他面庞微红,颇为激动,洪声道:“老朽孙承宗,愿随殿下出征,征讨黄台吉,解香山鬼见愁之围。与其年迈被困高阳,于故里捐躯赴国难,还不如在这京师城下轰轰烈烈地战一场,埋骨青山,何须马革裹尸?” 老当益壮者的这番话分外提气,也令许多贪生的青年官员十分汗颜。 重真更是感慨万千:“捐躯高阳——莫非孙师已有预感不成?” 重真与其四目相对,洒然相视而笑,一老一少,皆冲锋陷阵、战死沙场之豪迈。但即便如此,仍旧有不少官员打定主意,做个苟且偷生之人。 从这些人的面部表情上是看不出丝毫端倪的,重真也懒得去逐一分辨,因为他从未如原本历史上的崇祯皇帝那样,把希望寄托于这些人的身上。 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努力,相信自己亲手带出来的那帮人。 历史见闻,给他提供了一份极为清晰的参考,让他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 杨鹤出列道:“既如此,那老夫便在城内调度物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攀龙内心“嗤”的一声冷笑,抖抖袖袍拱手道:“微臣也是。” 这一刻,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就是希望不要再受到任何关注。 重真却偏偏不肯放过他,双目炯炯地望着他道:“高大人贵为东林魁首,国之栋梁,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不可事必亲躬,为了大家而牺牲了小我呀!” 高攀龙心中大怒,若在平日受到如此羞辱,便是皇帝跟前也要论上一论。 反正大明的文臣顶撞皇帝已成惯例,若是因此受惩,反而是一种荣耀。 在众多文人心目当中的地位,只会不增反减。皇帝迫于文官集团的压力,也不会真正惩处他们,到后来免不得还要说几句好话。 重真认为大明文官的傲气就是这般养成的,傲固然没错,然傲而无骨就不对了。他就是要借用这一时期,将文官集团的这份眼高于顶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让他们把高昂的头颅低下来,不再总是盯着上边,而是放眼脚下,脚踏实地。 若高攀龙勃然大怒,上前与自己理论,虽说不合时宜,但重真多少还能看得起他的几分傲骨。但他居然闷声不肯,立刻便让重真对他的鄙夷更添了几分。 与之相比,无论无官职在身的孙承宗,还是贵为首辅然而名声却略逊于他的杨鹤,都显得真诚多了。横向一番对比,各种优劣点便也呼之欲出。 众多官员理应想起:“无论孙大人还是杨大人,都有过镇守边疆的实绩。前者铸关宁防线而拒建奴,后者于西北剿寇,整顿吏治,也是极有成效的。” “高大人?不如矣!” 人心悄然转向,不论东林还是原先的中立清流,或者阉派残存之官。但高攀龙这样的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去反思,他的言行举止是否符合他那高贵的身份。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富贵都是他们应得的。 至于责任担当捐躯赴国难这种事情,与他们毫无干系。 在这些人的眼里,这些高尚的有着实际行动的事情,理应由别人来承担。 他们则只需高傲高尚地在后方指手画脚,美其名曰出谋划策,即可。 重真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类人,秋后算账乃是必然。 书生、丘八,有文化的流氓,没有文化的流民,阶层之间是如此的泾渭分明。 当局者或许无法感受到这些细微的点,穿越者重真却感触颇深。 重真的威信自他在朝阳小院内结庐而居,默默守护天启开始,便已悄然形成。 威信者,威严、信服也。 其一源于自身,其一出于别人的信任。 决策既然已经定下,剩下的便是朝着既定乃至更为高远的目标砥砺前行了。 李标、来宗道等高级官员,以及他们带出来的中层官员都纷纷表态,有这些中坚鼎力相助,一些惫懒的官员就算是想要阴奉阳违也做不到,只能打起精神来。 更何况重真还匪气十足地提醒他们:“老子除了东厂锦衣卫,还有一支极大的监察力量,那便是草衣卫。由蝗虫英烈首创,经周遇吉之手,由老子继承。” “老子?堂堂信王殿下怎可自称老子?与土匪何异?” 大明奉行的仍是以文御武的国策,为何?因为文官打心眼里害怕那些做起事情来不经大脑,更不与人讲道理的丘八。 若让他们跳到文官脖子上作威作福,那还了得? 众皆愤怒,但没有一个敢将这份愤怒用表情和言语表达出来者。 人心浮动之时,来自上层的严密监察,确实能让人生出效死的决心来。 这与愿意与否关系很小,战争与政事本就是如此残忍的一件事。 一触即发时,个人的意愿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好在重真的身边已然凝聚了很大一帮人,这些人凝结出了一股很大的力量。 他总说:“团结就是力量。” 他有今天,除了上天的帮助,与他一开始就有意识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因此我们在感谢苍天或者向苍天请罪的同时,也应感谢自身的努力,或者检讨自己的过失。封禅泰山和罪己诏,我想都是源于这两个原因吧。” 众皆散去,重真负手而立看着身后的巨型地图,目光凝聚在香山清河那一角。 此战若成,他便无需罪己。 此战若败,他更无需罪己。 “老子毕竟没有汉武帝的人格魅力,一旨罪己,便能令人感激涕零。”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非经血战不可!自己巳剧变以来,大明所经历的战斗还远远不够激烈,流淌于这个民族血脉里的傲气决心都还未曾被激发!” 他先是暗道,旋即又喃喃自语道。 孙承宗感到自己一甲子的雄心都比不过这个雄姿英发的少年,怅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追忆了一会儿往昔,便道:“殿下对于朝臣,是否太过于苛刻了?” 重真转身看向他洒然笑道:“这群人很快就会习惯的,相对于敌人的钢刀,我的言行压制已显得非常仁慈了,总好过流寇来了降流寇,建奴来了降建奴。” 重真说得云淡风轻,孙承宗却听得心神俱震,惶然叫道:“殿下……” 重真知晓孙承宗是个家国情怀多么深重的人,然而这件事情确实容不得过多届时,若大明最终走向了那一刻,反复投降便成了这群人里的许多人唯一的选择。 他朝瞠目结舌的孙承宗摆摆手,制止了他的滔滔情感。 “啥都别说了,孙师,一切全待此战的结果罢了。” “草民深悉殿下为人,绝非孤注一掷之人。但如此希望毕其功于一役,草民也不得不心怀忐忑,斗胆一问——殿下对于此战,究竟有几分把握呀?” “关宁防线的首创者张口闭口都是草民,不免令人唏嘘。本王曾以蝗虫英烈的名头挂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衔而巡视辽东,与孙师在满堂文官视辽东为死地的情况之下,自请往辽东巡视之举如出一辙。 蝗虫英烈乃是出自辽东一系的将帅之才,只可惜为了拯救本王而英年早逝。我与孙师早前并无交集,也并不认识蝗虫英烈,却因他一人而聚在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奋斗。 抵御建奴,重现我大明王朝万国来朝的盛况,此莫非蝗虫英烈为之负重前行的深切期盼乎?孙师,本王这便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一头衔交托在您的手中,时间紧任务重,还望你万勿推脱,只需砥砺前行即可。” 第503章 宁可轰然倒塌 绝不苟安片刻 重真说完便目光炯炯地看着孙承宗,眼眶里满是深重的期盼。 这情景似乎他才是个老头,而孙承宗则是个初入世道的后生。 毋庸置疑,重真的一番话把孙承宗感动得一塌糊涂,一撩衣袍便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下拜道:“老臣谢殿下恩典,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殿下所托!” 重真上前将之托起,掸掸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老孙的命本来就属于大明,这下更是完全属于重真了。 帝王之尊的身份,令重真的这番举动丝毫都不显得做作。 若是换个身份,比如辽东关宁一小兵,这番言行便只会令路人都鄙夷斜睨。 “屁屁决定思维这话不一定正确,但是屁屁所处的位置,一定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同样一番话,可以产生多大的效果,说白了就是权势、权利啊!”重真轻叹。 他这才把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盯着地图上的香山鬼见愁,嘴角渐渐勾勒出一抹浅笑道:“孙师以为黄台吉既已围住香山,凭何对于主峰却围而不攻呢?” 孙承宗的心思何等敏锐,几乎是在重真问出这个问题的刹那,瘦高的身躯便狠狠一震道:“莫非前几日自香山方向传来的闷响并非春雷,更并非山神敲鼓?” 重真轻笑道:“我若不放出‘即将亲率大军出城,与黄台吉一决高下’的消息,那么建奴的粮草一旦告罄,必会遣派骑兵四处劫掠。 若是大兵团,袁崇焕等人还可堵上一堵,然建奴若是化整为零,凭借女真轻骑兵的机动,势必会令京畿以南的土地和百姓受到威胁。 与其如此,还不如我等主动出击,与建奴狗决胜负于紫禁城外。 永乐大帝五征蒙古方有今日之大明,因此本王以为天子守国门绝非如严嵩当权时那般,所有人都瑟缩于高墙之内,任由城外的土地和百姓让异族的铁蹄肆虐。 而是必须如于少保那般,率军以紫禁城为中心,拉扯出一条战线来,去与妄图令我神州沉沦的游牧渔猎族决一死战。 若不能打得他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窜,这些豺狼便必定会将万里长城当作漏洞百出的篱笆,而我大明则是他家的后花园! 没钱了,没粮了,乃至于没有劳动力和女人了,便发动一场战争来我大明劫掠抢夺。孙师,你希望我北驱蒙元的汉家大明,最终走向那令人痛心的一幕吗?” 孙承宗呆呆地注视着重真瘦削的背影,从来不觉得一个弱冠之年的大明王爷,竟会深远到如此地步。是的,并非心思深沉,而是目光深远。 孙承宗是个举一反三能力很强的人,很快就想到这种可能确实很可能发生。 “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么老夫除了只身战死,便只余率领全家与全城百姓一同战死这条道路了,哪怕老夫仍旧只是一介布衣。” 孙承宗喃喃地想了一阵便道:“老臣虽久不居庙堂,然多少还有几分薄面。这便去整合一切力量,为殿下的出征扫清一切障碍。殿下!老臣!告退!” 重真点点头嘱咐道:“孙师切勿事事亲为,记得保重身子!” 孙承宗怅然道:“如今之世,老臣怎放心将如此重托假手于人?” 说着,便躬身告退。重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灯火照耀下的昏暗庭院里。 确实,如孙承宗、袁可立等真正心怀家国天下的老一辈人已然年迈,可是黄宗羲、卢象观、顾炎武等人却都还未成长起来。 除了继续鞭笞这些老一辈的人发挥余光余热,乃至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重真已无更好的办法。 大明很大,大到绝非一根栋梁便可支撑的。 东南西北中原,都必须拥有顶梁柱般的存在。 唯有如此,才可以确保大明这座大厦的任何一角不轰然坍塌。 否则,无论是甲申之变自缢煤山,还是中都凤阳被流寇攻陷,都将是重真心中难以抹去的痛。别说是孙承宗、袁可立、李标、来宗道等人。 便是他这个弱冠之年的少年信王,都为着复兴大明的鸿远目标砥砺前行着。 不成功,那便成仁。 “沧桑的汉家巨人大明,宁可在战斗之中轰然倒下,也绝不苟安片刻!” 此乃重真内心深处最为疯狂的呐喊,也正是出于此等心理,才有了己巳之变偶然却又必然地发生,才有了黄台吉虽然突入了长城,却不能肆意驰骋的狭隘。 己巳战役里最为重要的一战即将来临,重真坚毅的心里没有丝毫忐忑。若百般布局万般准备,最终的结局仍是失败,他也觉得自己不忘此身,不虚此行。 “大明若以战斗的姿态轰然倒下,非但不会令人痛恨,反而会更加喜爱。” 周玉凰端着一盘点心来到了大书房,小伍仍如年少时那般跟在她的身后。 儿子女儿都睡熟了,由各自的奶娘照看着。在大书房的隔间里与两位娇妻喝点儿小酒吃点儿肉,成了重真这段时间以来最幸福的时光。 温存是必须的,却不能持续太久,时光如此急迫,由不得他分秒必争。 豢养的公鸡打鸣了,二狗也“汪汪”地叫唤了起来。 这一夜的时光掐头去尾尽管短暂,重真却睡得十分香甜,十分温暖。 小伍玉凰,她们的体温,她们独有的芳香,儿子女儿醒来后找不到母亲的哭闹,初春清晨的阳光以及鸡鸣狗吠,都是这份温暖里的一缕芬芳。 与之相比,黄台吉的处境与心境,就显得十分纠结了。 “这个狗日的大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咋和范文程等汉家奴才述说里的完全不一样,也与朕和父汗想象中的大相庭径!短短两年,那个数度惨败于辽东,只敢躲藏于长城篱笆里苟延残喘的大明,怎会变得如此……刚强!” 黄台吉已数度未曾合眼,这又注定将是一个无法酣然入睡的夜晚。 他果真收到了明军即将出城作战的消息,欣喜的同时也十分不忿。 因为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自萨尔浒与辽阳之战后,曾经的宗主国大明,便再无与女真野外作战的胆识和能力。 在“凭大炮”的关宁防线出现之前,单纯的坚城也守得胆战心惊。 黄台吉与他的奴酋父亲一样,曾一度对所谓的关宁防线嗤之以鼻。 对于所谓的“坚城大炮”,更是从未放在眼里过。 直到那一次,小城宁远之下数度受挫,突袭觉华之战功败垂成。 最后更是中了袁崇焕那只中年狐狸的以身诱敌之计,被一个叫做蝗虫的大头兵炮轰落马,成功实施了汉家成语里的“擒贼先擒王”之计。 想想都令人憋屈,好没面子。 哪怕被轰落马的并非黄台吉本人,然每念及此,无不咬牙切齿。 黄台吉紧握双拳坐在帐篷里昏暗的烛光下,铜镜里的头像显得微胖而又先斑,翻开父亲在很小时赠予他的那本厚厚的《三国演义》,取出去年秋时夹在其中的那片枯黄的树叶,堂堂女真族这一任的大汗,却如耆耋老者般自我颓丧。 这份弱者的装扮不可能让任何一人得窥,当汉地里的家犬与公鸡敲响了新的一天开启的钟声之时,黄台吉长身而起就着木盆里的冷水洗了一把脸。 强大精神,便摇摆着身子大踏步地朝帐篷之外走去。 与汉家称孤道寡的帝王相比,他的这任女真大汗,显得更加孤独,简直孤僻。 积雪将在略有春天气息的正月阳光之下,由清晨起再度开启一日的消融。 黄台吉对于汉家土地种植规律还是有着一定了解的,知晓这些雪水将会融入这片深厚的大地里,滋养大地最最深处的土壤,成为栽种粮食的载体。 无论“民以食为天”,还是“瑞雪兆丰年”,都是汉家子常说的一句谚语。 黄台吉对于大海一般的汉家文化,所持的乃是喜爱而又喜爱的态度。 人的情感就是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无论古国华夏东西北方游牧渔猎族里的大汗,还是农耕民族本身的帝王,但凡是在沧桑的世道里,就注定都无法免俗。 或许情根深种的穿越者重真会是唯一的那个例外,始终都对古老的渔猎民族女真乃至之后的满清,保持一份深沉的痛心疾首的情感。 并非痛恨,乃是痛心疾首。 华夏经那268年,尤其是那近百年的近代耻辱,拥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了,这份遗憾并不单纯来自失败。 若大明一以贯之去往近代,至少不会丢弃京师以求苟安。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不称臣,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 这份宣示融入明国皇室的骨肉之中,根本就无需刻意去渲染。 又一夜的宵禁解除了,多日的阴沉之后,阳光终于莅临了这座古老的城池。 重真面对战争的态度似乎与摩拳擦掌的黄台吉全然不同,也全无紫禁城里那个焦虑皇帝的风采,尽管两人由大由小来说,都是一脉相承的嫡亲兄弟。 其沉稳淡定,就好像这场近乎由他发起的战争,与这家伙全然无关。就连天启都有时候会恨得牙痒痒的,同样是爹妈生养的,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第504章 天启并非昏聩的木匠皇帝 是的,是差别而并非差距。 在重真直接间接眼里言外的鼓舞之下,天启已不再是那个妄自菲薄的木匠皇帝,而是就算做着卑微的木工工作,也能昂首挺胸脚踏实地的奉天承运皇帝。 午门开了,按时上钟的杨链握着一杆模仿精铁长矛定制的长柄武器,站得笔直。老虎和黑熊还有二狗,照例在此处轮值。 今日轮到的是憨憨的老虎大王,米黄的色泽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越来越厚重。 越来越像一头纯种的东北虎了,威武不凡。金灿灿的毛发被晨光里的积雪映得格外显眼。额头上那个如墨笔撇捺出的“王”字,显得古朴而又威武。 它懒散地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地里的湿寒之气却完全无法侵袭它的身体。 有它在,哪怕是屁事儿不做,就只是上班打卡拿工资,也能震慑宵小。 便连见惯了大场面的朝臣们也都不敢造次,动不动就来午门跪着逼迫圣驾的“文臣文明行为”,早就绝迹了。 老虎的脾气其实很好,就是喜欢打哈欠这个坏毛病总是改不掉。打起哈欠来那欠欠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由身后那座幽深皇宫豢养的家养狸猫。 至少朱慈烺就最是喜欢在这个时候,笑嘎嘎地迈着肉嘟嘟的双腿犹如恶虎猛扑,扑到老虎二叔硕大的脑门上去,帮它挠痒,也会调皮地去揪钢针般的胡须。 这种可怕到令人发指的事情,也就这个初生的刚学会走路的小牛犊敢想敢做了。普通的人无论中年平民还是老年朝臣,对于老虎都持“远观”的态度。 重真照例是要走上前去默默老虎大王那硕大脑袋的,它那看到自己便甩尾巴的坏毛病已经改掉了,保持着百兽之王的尊严。 哪怕是曾经死心塌地跟随着从极北之林来到辽东关宁,又跟着去西北巡视领地的大哥来到身边,也只是轻吼着在积雪里打了个滚。 虽然他那轻吼听在午门卫士的耳中,无异于猛虎啸谷,百兽震惶。 不过这样也好,有这样一尊门神在,至少如“廷击”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在万历皇帝的阴影里发生了。 老虎和黑熊都喜欢在雪地里打滚。 这就是重真不让人扫除午门广场上积雪的原因,因他知晓无论老虎还是黑熊,哪怕是在辽东待久了的二狗,也更喜欢冰天雪地的刺骨。 而并非温室里的那些,能让人的精神都委顿下来的靡靡之音。 老虎和黑熊早就过了因为贪玩而去城外四处溜达的年纪,重真身边积攒的力量也需要再将两头猛兽搬至战场充当助力。 除非如觉华之役般,整个大明京畿都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惨烈到令人心疼。 二狗则天生就是护家的忠犬,天生就有被小主人拴在身边的自觉。 朱慈烺这小家伙是真的淘气,一个不注意就往他狗叔的背上爬。 美其名曰:“骑马!像爸爸!” 温婉的周玉凰教导无果,好多次都气得想要动手打他,反倒是小伍姨娘护住了他。害得重真只好编出“骑狗狗,要下雨”的谎言去蒙骗儿子幼小的心灵。 “下雨不好么?”话都说不利索的朱慈烺,歪着小脑瓜天真地想。 母亲常说,风调雨顺才是这个天下最好的状态。 雨下多了或者下少了,都很不好,百姓都会因此而受苦受难,颠沛流离。 直至揭竿而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性善良的朱慈烺还承载不了如此深奥的道理。 但是在那颗稚嫩的心里,圣明的火种已然由他的母亲撒播而下。 一如他母亲般善良,一如他父亲般坚强。 “这个没有做过皇帝的人,必定是个超越宣宗仁宗的帝王,但身为父亲的我也一定要告诉他——许多时候家国天下也取决于人的寿命。” 重真很骄傲有这个一个儿子,哪怕这个儿子目前只能姓“朱”,而并非黄。 但他注定是个皇帝。炎黄子孙的黄,三皇五帝的皇。 相比于二狗与生俱来的随遇而安,老虎和黑熊放弃了天性旷野自由的这份情感,显得非常非常沉重,心怀家国天西的重真偶尔念及,颇多亏欠。 “辛苦了,我的好兄弟。”重真伸出大手摸了摸老虎硕大的脑袋。 老虎如愿发出收拢着七分力道的呼啸,在宫墙上檐积雪的簌簌而下里,再一次为着感情而委屈了自己,把向往自然的天性深深地埋藏在兽王的那颗心里。 重真穿着一身便服跨过金水桥,穿过太和广场,来到前殿与后宫交接之处。 天启的后宫说实话有点儿惨,在最开始做皇帝的六年里,他连张嫣和他俩爱情的结晶都未能保护好,更别说其他的嫔妃了。 许多时候重真也在思索魏忠贤的心理到底是有多阴暗,与张嫣这个皇后有嫌隙,给天启找几个漂亮的妃子不就行了,干哈非要对张嫣孕育的小生命下手呢? “或许魏忠贤这类人的心思,本就不能以常理去度量。” 紫禁城早就走出了权阉只手遮天的阴霾,重真与少年身体同样纯洁的内心里更是不起丝毫波澜,轻轻一笑,便一头扎进了天启的后宫里。 先去宁寿宫给刘太后请安,再去往坤宁宫帝后居住的场所。 重真发誓,对于温婉大方更甚周玉凰三分的张嫣,绝无半分染指之心。 可为啥天启总是若有若无地表示,要让自己照顾好这位面容姣好的嫂子呢? “总算是不说魏忠贤可以帮助老子这种混账话了!” 这是重真唯一的自我安慰,毕竟许多时候他都觉得天启活得忒也没心没肺。 “这就是个小富即安的家伙,或者是木匠的天赋让他有着一颗平凡之心吧!可惜生在了帝王之家,若是寻常人家或者墨家,汉家会多个鲁班出来也不一定。” “也唯有少操心,不为国事劳心伤神,他受损极重的心脉才可缓慢恢复,痊愈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妥善调理,多活几年倒是没有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延长天启的寿命和在位时间呢?除却皇位更迭必定会引发的朝堂动荡于深悉这段历史走向的重真而言,这是具有极大意义的。 这件事情本身,就代表着历史正朝着好的一面而发展,而转变。 “还有什么比改变历史更让人心怀澎湃的呢?”重真微笑地看向天启,“皇兄,臣弟来了,今日身体可好?” 天启知道五弟由检对于自己近段时间来的行径,多少还是有些不满的。 虽说身体欠佳,一度病危,然经过紧急救治和调理,再加建奴在京畿地区的纵横,便如陷入泥潭一般越来越有气无力,心病一除,身体自然开始好转。 然而他依然装病,对于朝政不闻不问,似乎把重真当成了另一个魏忠贤。 “老子并非权阉!老子的儿子女儿也绝对是亲生的!”重真无比怀念这一世初次领略女子美好的那一夜,唯一的遗憾便是不够清醒,幸好足够刻骨铭心。 但是天启并非雕刻而成的木头,也有着他的考量与初衷。 那便是——这个皇位迟早是要传给“吾弟由检”的,那何不趁着愚兄健在,尽可能地去为他铺平道路,树立权威呢?而不是如自己,处处受到朝臣的掣肘! 天启正把头枕在张嫣的**之上,享受那双玉手轻轻按揉太阳穴。 看见重真在王承恩的引路之中来到殿中,他随意地挥挥手便把王承恩这个老实人打发走了,又指指一旁的坐骑道:“阿祯来了啊?搁那儿坐吧。” 自从帮着自己连年号都给取了,天启就总是喜欢这样叫自己。 重真也摸不准他是在惦念“重真”,还是对于“崇祯盛世”心向往之。 重真的心里是很欣慰天启有这种闲情雅致的,面上却装出一副痛恨的样子。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哪里是一代明君该有的样子?还不如之前的木匠皇帝呢。 重真瞅了一眼皇嫂,不得不承认,她比妖艳的苏妲己更胜九分端庄。 脑中浮现出家中那两个贤惠妃子的容颜与身影,昨夜的温存历历在目。 重真默默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可惜我这兄长并不知道珍惜! 看着重真作揖之后就闷声坐在了椅子上,天启顿时就乐了:哟,这小子长脾气了?便示意张嫣先别摁了,坐起了瘦了,但却精神了的身体。 张嫣恪守“后宫不得干政”的院子,盈盈一礼便退了出去。 皇后的仪仗逐渐远去,去做该做的事情了。 天启望着她的背影幽幽道:“你是否觉得我这个做皇帝的太过安逸了?” 重真略微低头道:“臣弟不敢。” 天启道:“其实你该懂我的心思,我只是觉着这许多年都辜负了她的美意。” 重真点点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臣弟昨儿晚上消受了两个……”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不说了,天启恨透了他的欲盖弥彰,盯着他怒道:“你是在责怪为兄将偌大的摊子全都交给了你,自个儿却躲深宫里不闻不问吗?” 这番言语足以证明天启并非是个木讷的木匠皇帝,而是鬼精鬼精的那种。 第505章 坤舆万国全图 重真很喜欢和这样的天启说话,便道:“您给臣弟精挑细选的这些官员,惰性实在是有些强啊。官场沉浮,数十年的养气功夫,倒也不能全怪他们。” 天启摊摊手道:“我从父亲和祖父手里接过的就是这样一群人,有甚办法?你无需对这群官员太过客气,尽管把他们当做大牲口来使用,执起为兄借给你的那根鞭子,谁偷懒或者不听话,就狠狠地甩上去!你不是最善于鞭笞人的么?” 重真笑道:“要不然别借来借去的了?直接把这份权利赐予臣弟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尤其是频繁见识了重真“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手段之后,天启对于这个“五弟”已是了解颇深。 看见这个笑容,便知这家伙铁定又有攻心之计了。 往常的天启对于此都是迫不及待的,今日却一反常态地矜持起来,揶揄道:“怎么?信王是不满足于摄政王的名头,想行那弑兄夺位的悖逆之举吗?” 重真连忙站起身作揖道:“皇兄这话可就大大地冤枉臣弟了。” 天启大笑起身走到重真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略显激动道:“计将安出?” 重真道:“黄台吉至今都未将他的最强王牌,也就是白甲骑兵祭出来,加入这场足可左右明金国运的战争。臣弟虽经多方互证,辽东建奴除了骑射之术外不会再有其余底牌,然不知为何心中总是略有惴惴,故想最后再迫他一次!” 天启闻言沉默了下去,这的病情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得到控制,并且因为郁结的消散而逐渐好转,就是因为这场战争始终都在重真的掌控之中。 而今给予他无限信心的“五弟”却跟他开诚布公:仍不能百分百把握! 本就拥有优柔寡断这一因子的天启,顿时就患得患失起来。 重真也不着急,只立在一边静待天启做出决断。 因为这一步棋,可天启自愿答应且全力支持不可。 否则身为从为期一月的泰昌手中接过“奉天承运”大旗的天启皇帝,若是明面上答应背地里却拖自己的后腿,这关键一战不用打便输了一半。 纵观历史,这样令后人痛心却从不引以为戒的案例,实在是屡见不鲜。 所有的宫女、太监、侍卫,都于较远处侍立,呼吸都小心翼翼。 天启缓缓踱步回到上座,缓缓坐下后豁然抬头看向重真,沉声道:“为兄曾听皇后说起一桩关乎农家的趣事,那便是—— 当野猪闯入农户的田地里,农夫一般不会咋呼呼地冲上去与之搏斗,将之格杀,而是想方设法先令之逃走,驱赶、恐吓,都是很好的方法。 建奴好比豺狼,贪婪野性皆比野猪的危害更大,而我大明就好比被长城保护着的农家田园,信王……为何执意要发动这样一场并非完全有把握的战斗呢?” 重真看着天启认真道:“民心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最难赢取的能量。” 天启豁然开朗,瞪大眼睛看着重真道:“阿祯是想通过此战赢取民心?” 重真点点头道:“确切地说是赢回而并非赢取,难道皇兄就没有察觉,自从萨尔浒之战后,我军在辽东一败再败,连带着中原西北都盗贼四起么?” 天启对此是深有体会的,但他之前的精力都投在了修筑关宁防线和钻研木工之上,便连张嫣这口予取予求的田地都差点儿荒芜,哪有心思关那俩小毛贼呢? 重真也曾思索:崇祯年间的匪患之所以层出不穷,除却天时干旱等自然影响,还有官员盘剥等人为的因素,天启的不作为是否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呢? 天启的伤疤被无情揭开,却并未恼羞成怒,而是沉痛地点点头道:“的确。” 重真道:“纵然臣弟也很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大明正在逐渐地失去民心,若是一败再败,等到匪患都无法清理,也会彻底丧失民意。所谓的奉天承运皇帝,将会被无情取代,至于是流贼还是建奴,便不是我等所能决定的了。” 天启有着之前的一连串铺垫,尤其是己巳年伊始建奴的破关而入,已有了一种“建奴确实有可能入主中原,如他们的女真先祖那般”的忧患意识。 此时便并未如孙承宗等朝臣般,因重真的惊人之言而惊惶不安,而是咬着牙齿沉声说道:“当以建奴的可能性最大,虽然其人口处于最明显的劣势……” 大明皇帝北驱蒙元的尊严,令天启不可能再将那种可怕的可能性再行推演下去,重真便接口道:“但其以十数万八旗子弟而奴役整个辽东,便是前车之鉴!” 天启痛心疾首道:“的确!可悲的是许多人并未看透这一点,或者视而不见!” 谷lt/spangt重真迅速道:“故而臣弟立志通过此战,唤醒全体民众抵御建奴的意志!” 天启想起重真以前说过的关于“永远唤不醒装睡之人”的言论,仍略有质疑道:“就算大部分熟睡的人能够唤醒,可那些装睡的人也能唤得醒吗?” 重真笑道:“有一个叫作古斯塔夫的人说过——很多个人不敢做的事情,在群体里的个体会跟着一起做,因为群体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 天启愕然道:“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名字?这人姓古,名斯塔夫?” 重真大笑道:“不,古斯塔夫是他的名字,他的则叫作——勒庞。” “古斯塔夫勒庞?我大明怎会有如此古怪之人名?”天启将信将疑,蓦然心中一动,想起《坤舆万国全图》等偶曾听闻的西方人名字,道,“西夷人?” 重真点点头道:“吾皇圣明。此人乃是西方世界一个叫作法兰西这个浪漫国度里的社会心理学家,这句话被他写在《乌合之众》这本书里。” “乌合之众?”天启嘎嘎大笑,显然十分受用,“可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重真认真道:“一法通,万法明。臣弟尽管也并不十分喜欢西方人的那些观点,但不可否认,东西方文化还是有着许多相通之处的。 所谓殊途同归,便是这个道理。另外有个西方小国瑞典的国王也叫古斯塔夫,乃是现代战争之父。因此乌合之众着实也有改天换地的能力,万不可轻视之哦。” 若换作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天启早就勃然大怒了。若处于荒废田地的木匠皇帝时期,更会指使他的权阉爪牙将那人钉死在木桩,或者墙壁上。 然而是他的“五弟崇祯”,一个握有实权的大明王爷。 他的权柄比任何历史时期的大明首辅都要大,权臣严嵩,少保于谦都无法与之相比。大明两百六十多年的传承,“皇帝姓朱”,早已深入人心。 若换在任何一个时代,天启毫不怀疑自己的最终归宿。就是不情不愿把上天赋予给朱家的皇帝头衔禅让在他的头上,并且还要昭告天下说:“老子让出这个皇位,完全是出于自愿,心情也十分愉悦,终于有人可以更好地统帅华夏了。” 天启很不喜欢读史书,因为翻开史书,他就觉得那些由活生生的人所记载的文字,是那么的虚假,虚假到还不如他亲手雕刻的木偶来得真实。 天启轻蹙剑眉道:“你这人怎么一天一个新型的观点,半点儿儒家持之以恒的精神都没有,老子都快跟不上你的速度了。哼,你这种人简直就是水性杨花!” 重真哭笑不得,突然觉得“赵高是谁”这句历史记载,也并非空穴来风。 至少,天启有可能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 天启拍拍扶手,起身来到窗沿,打开窗户看向难得地洒在石板上的阳光,这些石板的年龄都已经很大了,有一些年久失修,与这座故宫同样古老。 天启看得很近,目光里思虑却十分深远,负手而立许久,这才幽幽叹道:“真的只有通过战斗赢回民心这一条道路可走么?只要把建奴这些豺狼赶回辽东去,我们就可以为自己赢得许多时间,再行慢慢地收拢民心,收拾匪患也不迟啊!” 重真读懂了天启的内心,他其实是在以皇帝之尊向自己哀求。 这种荣耀若换作一个人,已足够其自信心爆棚了。 然重真所求者并非荣誉,而是实打实的成绩。 故而纵使心有不忍,他也仍旧选择狠着心肠道:“其实大多数的百姓都不在乎谁来做这个皇帝,而只在乎这个人做了皇帝之后,会否顾及百姓的生死。 百姓在作为他的子民能否解决温饱,至不济也要能够活得下去。 所谓狗皇帝与好皇帝的标准,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仅仅做到尽可能地少让百姓饿肚子,便足可称作是千古明君了。 毕竟在许多时候,许许多多的庄稼汉连自己和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 当嗷嗷待哺的孩子无法避免地将要饿死了,也就到了这些老实人抛下一切杂念,也要揭竿而起,为生存谋求一条道路的时候了。 其实许多人的造饭初衷都是因为活不下去了,间或夹杂着一些阴谋主义者,于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第506章 全军—整装待发 天启咆哮着打断了重真的无休止发挥:“你这是在羞辱我们的祖宗!” 重真大笑道:“我们的祖先北驱蒙元而莅临这汉家大地,才有了奉天承运之大明皇帝,你我蒙受祖宗余荫,被世人敬仰为正统,建奴最不服也就是这一点。 毕竟他们的祖先无论如何洗白,都抹不去曾于李成梁府中为奴的经历。皇兄,封臣弟为摄政皇吧,老子就不信了,黄台吉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还能坐得住!” 天启看着重真的眼睛,重真坦诚回望。 许久,天启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窗外吹来的空气,冷冽,清新。 他略微伛偻的身子一震,挺直了以大明皇帝的口吻质问道:“既如此,那么朕且问你,自古善战者未虑胜先虑败,你可思虑过万一战败后的布局?” 重真大笑道:“谁说我的兄长不识理政更不知掌兵的?谁说我的兄长只是一个木讷的木匠皇帝的?若再听到这样的言论,老子非撕烂了他的嘴不可!” 天启受其匪气熏陶,似乎蓦然找回了先祖北驱蒙元、五征蒙古的豪迈,大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得就是你这样的小子!小小年纪张口闭口就是老子长老子短的!既如此,那么老子作为你的兄长,便陪你痛痛快快的玩一把大的!” 重真深深作揖道:“启禀皇兄!” 天启坐直了身躯,大手一挥,不怒自威道:“有事启奏!” “秦良玉亲率苦心组建之白杆兵,进驻大散关,恪守那川陕咽喉!” 天启欣然道:“有这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在,便不虞宵小于巴蜀趁机闹事!” 重真再次作揖奏道:“孙传庭与洪承畴同为读书人,然前者白净,后者脸黑,在西北三边享有‘黑白无常’之盛誉,匪徒恨之入骨,而百姓却爱之心切。” 天启大笑道:“好一对黑白无常,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相辅相成,配合无间。一个坐镇关中,主责陕南。一个坐镇榆林,主责陕北与河套。荐孙传庭任延绥巡抚者,吾弟尔。吾弟比乃兄更懂知人善用,朕心甚慰啊!东南如何?” 重真成竹在胸道:“熊文灿力排围剿郑氏之众议,居然鼓励郑芝龙那个痞气十足的渔民带着一群沿海百姓开垦台湾,并资助其组建海军!” 天启皱眉道:“这会否令其尾大不掉,听调不听宣?” 重真道:“大海之宽阔深邃远超陆地,其资源之丰富远超想象。且海战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将成为与陆战同样重要的作战方式。 西夷早就称作坚船架着利炮来到了南海,奴役着曾属于大明藩属的诸多岛国,若非惧于巨龙之沧桑威严,早就枪炮齐发,轰我国门了!” 天启愤然一拍扶手道:“我华夏泱泱,西夷敢尔!” 重真作揖道:“吾皇圣明。然这并非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我大明实际掌握的海军力量,能否抵御西夷坚船利炮的问题。倘若不能抵挡,那么贪婪成性以奴役他国摄取利益的西医,便会如跗骨之蛆,将我华夏拖入百年耻辱的深渊!” “百年耻辱?”天启被重真的言论给震住了,一如第一次听见“建奴入关奴役中原”的观点那样,呐呐道,“蒙元尚无百年之国运,这会否太过夸大?” 重真慨然道:“半殖民半封建的国土状态,是吾辈心中永远的痛啊!” 天启虽不明所以,但却觉得重真说得必定是十分严重的一种状况,便道:“因此熊文灿着郑芝龙组建海军之举,实际是为了护我大明海疆?” 重真作揖道:“吾兄圣明。皇兄与臣弟的祖先曾有‘片木不得下海’之训示,然无论郑和下西洋之举,还是隆庆爷短暂开关的行为,都用事实向世人证明,大明通过海洋可捏取到数之不尽的财富。 永乐盛世虽与开海并无直接联系,但不可否认,大明的万国来朝与三宝太监率领庞大舰队七下西洋扬我国威的行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闯荡大海之人虽漂泊无涯犹如无根之萍,海军战士的基本训练也都风里来雨里去的无比艰苦,然一旦陆地上的产出无法满足国内百姓的温饱所需,再加上国库空虚无赈灾之能,那么通过海洋所摄取到的物资财富,便足可填补这一空白。” “可是文臣那边……”天气欲言又止。 重真大笑道:“现今的大明文臣久居安逸,且丧失了居安思危的能力,非但文臣更是极度看不起闯荡大海这种行径,将之贬低至最底层。 更封存了吾辈先民千辛万苦闯荡从而得来的海图,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那群龟孙没有饿过肚子,没有看到过民不聊生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惨状。 谷lt/spangt臣弟建议,哪个文臣若是胆敢瞎咧咧,就将他派到我大明目前最为水深火热的地方去,帮助百姓插秧割稻、浇水施肥,都好过腆着脸待在中枢指手画脚。” 天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三方既定,辽东如何?” 重真道:“马世龙坐镇蓟州,建奴猛攻数日而不克,饶是黄台吉兵锋再盛,也只能潜越之而继续西进。黄台吉采取了以战养战之法,并未刻意去维持他的补给线,因为他知道这条补给线根本就维持不了多久。 倒是其大军所至,我方包括关宁军在内的任何一支军队,都只能以坚守去应对他的兵锋。马世龙的山海关之军曾得蝗虫英烈特训,又经宁锦之战磨砺,无论纪律、韧性,皆为上上之选,尤以曹变蛟、崔宗荫、王朴、左良玉等将领为佳。” “曹变蛟乃是曹文诏之侄,崔宗荫素来忠勇,只是那王朴和左良玉……” 天启的眉头轻轻一皱,似乎知晓这二人是经过怎样的渠道才前往山海关驻军,成为关宁体系里的一份子的。 “谁还敢抹黑我大明天启只是个木匠皇帝的?”重真心如明镜,继续道,“皇兄勿忧,据臣弟所知,此二人受蝗虫英烈数番磨砺,已不像镀金参军时那般金贵。况马世龙仍将二人留在身边助其守城,只派出了曹变蛟与崔宗荫前来勤王。” “此举甚稳,好一个马世龙!”天启拍椅断喝,显得很是激动。 重真续道:“登辽军海军陆战队副总兵官张盘,与赵率教将军合兵一处,已收复京东重镇通州,只需吾皇一声令下,旬日便率可领勤王之师兵临城下。” 天启深吸一口空气,点头不语。 重真继续道:“孙祖寿驻守昌平,姜瓖以马兰峪为据点,收拢古北、大安、喜峰三座关卡里的逃散士卒,已沿长城东进收复大安口,正在加紧巩固。” 天启点头赞道:“败而不馁,胜而不骄,这人还不错。” “虎大威继续驻守宁武关,与大同宣府护卫犄角。山西,固若金汤。” 天启咬紧了牙关,眼神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期盼光芒。 重真继续增加筹码道:“夜不收老百户刘挺,在辽东关宁受到了吴三桂的排挤,受臣弟之命前往西北以刀疤老刘为名,招募悍匪而重建夜不收,惊闻己巳之变,已一路以剿匪的方式杀奔回来,誓要与建奴在这京畿地区再决高下!” 天启略惊道:“成军不易,不可莽撞啊!” 重真笑道:“臣弟已派人嘱咐之。另有辽阳之战里苟得狗命的老狗王马张,于左右辅助之,此三人浑身都是油腻,正好中和刘挺这厮满身的滚刀肉。” 天启拍手赞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吾弟真好手段也。” “是我大明人杰地灵,臣弟只是捡现成的加以运用而已。”重真谦虚了一声又道,“锦衣卫沈炼已潜回京师,外出磨砺的时间虽短,却已有了长促的进步。刘侨年事已高,锐气已是,臣弟便名他辅助刘侨,全权负责锦衣卫的运行。” 天启冷冷一笑道:“本该如此,缇绮天下者自该有所傲气,缩在城里充当安民告知的杂役算得怎么一回事儿?” 天启有趣的比喻差点儿没让重真笑出声来,大明锦衣卫的效忠对象唯有皇帝,将其善加利用,便如天启亲自参与了这场战争一样,满足了他的自尊心。 重真对于人心的把控,越发老到了。 他无视天启眼中最为深切的期盼,又道:“曹变蛟的叔父曹文诏,乃是袁崇焕麾下当之无愧的智勇双全之第一大将,已随关宁铁骑来至京畿,随时准备参战!即便袁崇焕有所闪失,这员风度翩翩的儒将,也必定能够胜任铁骑统帅之职。” 天启狐疑地看着重真道:“你想在大战之前弄死袁崇焕?” 重真大笑道:“臣弟早就用事实告诫过底下的那群文官了——阵前斩将,痛失军心;阵前惩贪,大快人心。” 天启愤然道:“你做得很好,这群连国财都敢贪腐之辈,就该好好惩治!阿祯……” 重真抢白道:“神机营、三大营、天子少年军,尽皆整装待发,摩拳擦掌!” 第507章 奴才倘若做了主人 “孙承宗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衔,与内阁首辅杨鹤配合默契,全力调动一切可用之人力、物力、财力。孙师主要负责武将的调度,杨鹤则主要负责文官的协调。二人更把家中的子侄都召唤来到了京师,有孙钲、孙铿、孙锵、杨昌嗣……” 天启终于忍不住迅速地拍击着扶手道:“你这个小滑头,你故意的是吧?朕要听的乃是卢象升,你之前无数次跟朕提过正在暗中创建天雄军,以应对‘己巳之变’的卢象升,那个受阉派攻讦却由朕亲自经手外放大名府的卢象升。 若非朕意坚决,你觉得以权阉赶尽杀绝、钉死杨涟左光斗的残忍性格,以及阉派官员落井下石的特性,能放过这个敢于与之正面硬撼的青年文臣?还能于中原为官?这步无心插柳的暗棋现在究竟如何了?能于此战中发挥多大作用?” 重真笑嘻嘻地说道:“这些小家伙全部加入了京师九门的驻守当中。广渠门的那个小队正还是很不错的,虽无战阵经历,然勇气忠心皆是上上之选,臣弟已擢升其为广渠门守将,有这些顶梁小柱在,即便臣弟于城外战败,皇兄亦可无忧!” 天启当真是怕了重真这种迂回包抄的说话方式了,把人的小心思全都掏出来晾晒在太阳底下,让人的脸面在阳光的辉映之下显得无比阴暗。 那份小小的私心也被批驳得体无完肤,借用重真经常所说的那句粗鄙之言:狗都喜欢把便便拉在阳光灿烂的地方,人心怎么可以不向阳? 这是把人心比作狗,比作狗的便便呢。 天启忽然觉得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子,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 然如此恩典,恩典之重,便连天启这个九五至尊都不得不心怀感恩。 他以几乎嘶吼的方式说道:“老子答应封你为摄政皇,立刻!马上!禅让要不要?只要你提出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来,老子铁定也会立刻马上地满足你!” 得,天启这小子逐渐适应了他那“五弟”的说话方式,并可灵活运用了。 重真欣然大笑道:“卢公得您暗旨而创建天雄军,哪有不认真细致的道理?卢氏满门忠烈,哪有不同心勠力的道理?卢象观在西北,卢象同在东南,其余卢氏子弟则尽皆集结于大名府,加入了天雄军的麾下!” 天启也大笑道:“朕就是知道卢象升绝非泛泛之辈,因此才将之放在大名知府这个重要的位置上。对了吾弟,天雄军的武器装备配制如何?” 对于天启大义凛然里的小心思,重真不无鄙夷。 然而面上,他却十分爽朗地大笑道:“此乃皇兄最为关注的一支大军团,其受宠甚至超过了八百个天子少年军,臣弟又岂敢克扣他们的粮饷军备呢? 放心吧,天雄军虽成军未久,然武备却十分充足和先进。要不然皇兄以为经孙元化精心研制且量产的武备,会到哪里去呢?” 天启忽然面露古怪道:“其实朕一直想问,为何不率先配备给神机营呢?” 重真轻轻一叹道:“神机营里的那批人确实拥有常年操控火器的经验,然也正是因此,落后的不仅仅是火器,还有思想观念。 其中的大多数人始终沉浸在昔日的辉煌里,对着那已百年无所寸进的火器及其战斗方式,抱残守缺。他们那木制的火箭炮都快烂仓库里了!” “火箭炮?听名字当为火器里的一种?”天启剑眉一掀。 “是的。”重真认真说道,“新的时代已逐渐将临,大明万万不可后知后觉。” 天启轻轻一拍扶手叹息道:“看来大明确如吾弟所言,已到必须改变的时候。” 重真点头道:“痛定思痛,穷则思变。萨尔浒之战的惨败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十年来无数忠肝义胆的文臣武将都在尝试做出战术战略山的新变化。 然而技术和思维限定了这种改变。孙师与袁崇焕略加改变,因此关宁守住了,然堡垒战术比之万里长城更加耗费钱粮。 也更加容易把人的进取之心困在那些小小的军寨山城里,在山里面一旦待得久了,其文明程度和思想,就一定会与时代产生隔阂,最终被时代所淘汰。” 天启把手肘支在扶手上托腮遐想道:“这就是你所说的自上而下的改变吧?” 忽然瞥见重真正目光炯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天启老脸一红,忙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道:“朕虽非明君,然在朕所统治之下的大明。 略挽萨尔浒之战的颓势,四海依旧承平。两年来朕在你和皇后的劝说之下弃木工而钻研史书,纵观历史,那些自下而上的变革确实太过惨烈。 百姓得被迫至怎样的一步田地,才会揭竿而起呀?难道仅仅是没法填饱肚子,要被活活饿死么?朕觉得并非,而是便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要被夺走!” 天启说着便意犹未尽地看着重真,很希望他能够代替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完。 可是这个弱冠的家伙俨然一只百年的小狐狸,笑容很灿烂,就是不说话。 天启其实也知道这番话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适合说,哪怕此人乃是即将被封作摄政皇的“实权信王”,便轻轻摇头无奈道:“其实有一个叫作董其昌的老书生说得对——粉饰太平,我大明正处于竭力遮挡羞耻之处的境地呀!” 想起原本历史上董其昌的最终走向,“人不如其画”,重真很想说这人其实不咋滴,犯不着由天启来暗示自己对其善加利用。 也不知这个从南京礼部尚书位置上退下来的人,如何将这份愿望送到天启面前的。或许是天启自有渠道,又或许是那个老书生自有手段。 又或者,于这个时候提出董其昌,只是天启的一个幌子。 他是在“不启用董其昌”,来换取重真对于卢象升的鼎力支持。 念及此处,重真心中恍然,接话道:“而随着露在空气里的羞耻之处越来越多,泱泱大明终将被拖入疲于奔命的深渊,纵有关宁天雄老秦白杆等军四处奔走征战,也终究无法避免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尴尬境地,稍有不慎,精锐尽失!” 天启龇着牙道:“真难想象若九边精锐尽失,汉地会落入怎样的一副场景。” “万丈深渊,九州沉沦,百年耻辱!”重真一字一顿道。 “又是百年耻辱!”天启浑身一震,看着他亦一字一顿道,“朕!决不允许!” 重真躬身作揖:“吾皇圣明!” 天启忽然朗声说道:“信王吾弟,接旨……” 重真下跪拜伏:“臣弟接旨!” “放手去干,再也无需有所顾忌!” “臣弟领旨谢恩,吾皇圣明!”重真再拜,然后起身作揖,由衷感激。 “王承恩!”天启又随口唤道。 “皇上,微臣在这儿呢!”王承恩这个太监里的老实人也不知道把自己藏在了哪里,天启但有所求,他便一溜烟出现了,简直比魏忠贤还殷勤。 “这会是另一个权阉么?”重真对着王承恩灿烂一笑,自以为很阳光。 然而王承恩以佝偻的眼神看见了,却只觉得此乃一头龇牙咧嘴的猛兽。 其深沉可怖的程度,不亚于主座上的那条真龙。 只听天启又道:“即刻拟旨,晋吾弟信王为摄政皇,交付内阁,昭告天下!” “诺!”王承恩再次偷看了一眼重真,乐颠颠地便实行去了。 同样是晚上需要耕田的人,天启的精力显然及不上白天还需要干活的重真。 一番纵古论今下来,他显然累了,已由托腮变成了支脑。 自从天启的身体开始好转,这样的谈论便经常在两者之间发生。 相由心生,天启天启,大明的改变当由天启开始,而并非匆匆上台的崇祯。 重真因此而很熟悉天启的身体规律,独属于他和天启的国事探讨时光已悄然过去。这一日里接下来的时间,属于天启自己,还有他越发娇憨的张皇后。 至于他会拿这段时光用来提升自己,还是去给良田施肥,就取决于他自己了。 重真很明白大明但凡是想犹如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那么一场与后金之间于野外的旷世大战,便无可避免。除非大明欲要苟安,得过且过。 大明的皇帝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大明的官员继续在粉饰太平里自欺欺人。 大明的百姓继续于水深火热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对头顶的官僚,发动冲击。 永远吃不饱饭的民变者再加闯字诀大王令,是有可能把这个自唐以来首次承袭华夏全境的古老王朝,给悍然推翻的。 “奉天承运”再如何实至名归,也抵不过百姓于生死边缘发出的咆哮。 尽管许多的百姓都在这生死的边缘丧失了自我,忘记了初心。 造反为了什么?为了能吃一口饱饭!为了能有一件薄衣遮体! 只可惜大多数人都被乱世唤醒了心目当中的恶魔,如曾经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的豪绅贵族那样,衍变成了对待更底层百姓最为凶恶的存在! “奴才做了主人,是绝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 第508章 徐光启的劝阻 重真认为鲁迅先生的这句话,总结了封建王朝循环往复了数千年的怪圈。 ——终究,是奴才的心理和不肯废去“老爷”的谬论,导致了这一现象。 所有因各种原因造反者的最终目的,始终只有一个,那便是——做皇帝。 建奴人想要入主中原,就是不满足于做辽东的土皇帝,而是做汉家人的皇帝。 所有的游牧渔猎族,都将此当作终极的目标。 尽管他们明明知晓,百年后汉家人沉默里爆发的反击,会比他们当初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犯下的罪行更加残酷,甚至有亡族的危险,却仍旧乐此不疲。 因为重真,战争的主动权终于局部掌握在了大明手中。 这是从萨尔浒战败以来,大明第二次掌握战略战术上的主动。第一次,便是由袁可立趁着袁崇焕被迫辞官,后金神经松弛的时候主持,发起的登辽战役。 绕道蒙古,叩关而入,腿脚长在黄台吉和他的女真奴仆身上。 重真打不断他们的狗腿,就无法决定他们从哪里绕道,从哪里入关 哪怕他们跨过整个蒙古草原,由黄河河套榆林入关,那也是他们的权利。重真的权利在于,当敌人来犯之时悍然反击,把决战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手里。 重真从来不会因为局势的紧张、工作的繁忙而废寝忘食。 该吃吃,该睡睡。 毕竟底下的人虽然并非万里挑一,但总比崇祯十五六七年时的要干练许多。 毕竟唯有拥有一个好的身体,他才能够支撑起这种危难的局势来。 他不敢奢求一旦他倒下了,会有另一个于少保站出来。 大明自立国开始,就鲜有少保诞生。于少保更是绝无仅有。 至于戚少保……那着实挺可惜的! “戚家军!戚家军!炎武的志向实在是高远,居然立志重振戚家军之威,殊不知戚家军的残部要么桀骜不逊,要么对朝廷怀着深深的恨意,尤其是北方军系! 辽东危殆,北上抗金,沈阳不战而降,辽阳不发一兵一卒,建奴蜂拥而至。白杆兵为了友军能够及时地立起火器营寨,渡过浑河发动焊死冲锋! 白杆兵全员战死!建奴合围戚家军!黄台吉、代善、莽古尔泰、阿敏……建奴大小贝勒及猛将悍将一起上阵,才以极大代价冲破戚家军营寨! 这支初创于江浙义务,以抗寇起家从而名扬天下的铁军,纵横天下无从一败,辽东一败而世间再无戚家军!不想做袁帅的兵不是一个好兵,小炎武,加油吧!” 周玉凰和小伍轻柔的手,一左一右搭在重真已然开始长毛的厚实胸膛之上。 重真也把大手放了上去,手心相握,彼此温暖。 这一夜,重真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里啥都没有,然一切都是甜丝丝的。 空气、阳光、流水,身边的人与事…… 起床!战斗吧! 袁崇焕接到了决战的军令,终于得以放下心事,安睡一夜,只为明日开始的连番大战,最终的也是最好的结局,便是一直战斗,一直冲锋,直至战死沙场。 战死之后关宁铁骑的去留也已经安排好了——交给低调的无私的曹文诏! 而不是如朝堂里有些屁事儿不懂的官员建议那样——交给高调的,忠于名利的,把辽西将门看得比朝廷还重,并且经常公车私用的祖大寿! “这群龟儿子知道啥呀!”黎明醒来,袁崇焕匆匆瞥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发现自己胡子拉渣,已成了一名真正的丘八,内心略痛。 然痛定思痛,既已选择了以文驭武这条路,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随身携带一枚铜镜,大概是他作为一个生活精致的儒生,最后坚持了吧。 然这几天下来,度日如年,袁崇焕深深觉得儒生靠着一张嘴是不可能救国的。 儒生再能说,纵有张良计,阵前的胜利也只能由武将们一刀一剑拼杀出来。 “再见了,我袁崇焕元素所有的傲慢与偏见!” 继骂咧之后,他又重重地轻叹了一句,摒弃一切杂念,开始为着战死而备战! “弥补错误的唯一方式便是战死!若是运气够好,就在战死之前取得胜利!” 此乃袁崇焕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也是唯一的期盼。 他一点都没有变,仍是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倔强到近乎偏执的儒生。 无论对于别人,还是对于他自己,要求都是那般的严格。 黄台吉的心态以及状态就显得不是很好了,无论是与重真还是袁崇焕相比。 撑着大大的眼睛和渐肥的身体,愣是一晚没合眼。 黎明到来了,从汉地里搜刮而来的公鸡尽责地开始打鸣了,黄狗也叫唤起来。 明明很杂而温馨的一副画面,愣是被黄台吉认为是聒噪,爆喝道:“来人!” “大汗!”他同样一夜未睡的亲卫在帐外发声。 “把这些鸡和狗都宰了!” “喳!”亲卫毫无自己思想般,一丝不苟地执行天聪汗的命令去了。 黄台吉有那么一秒钟蜷缩于帐内,须臾又起身舒展,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着某人宣示道:“看到没有,本汗捏死明军狗,就如捏死鸡狗那般简单!” “真以为本汗会在香山脚下等待你们的合围么?真以为本汗最后的王牌,就是我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精骑么?尽管我女真精骑纵横天下,无从敌手!” “你所凭恃的大炮,老子现在也拥有了!试问脱离了坚城的你,如何还能与我女真族伟大的天聪可汗,于冰雪初融的大地之上,一决雌雄?” “来人!” “大汗!” “传令!全军开拨,与明军决战!” “喳!” 己巳之年明金之间宿命般的争雄,明日就要开战了。 闯入汉地的女真人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本命了月余,终于等来了决战之机。 黄台吉的军令一下达,快要憋出内伤来的女真人,顿时犹如打了鸡血般,摩拳擦掌,欲以明军的血肉,喂他手中之战刀。 旭日东升,仿佛春回大地,一切的景象都预示着今天是一个极好的决战之日。 香山脚下,女真之重甲步兵已集结完毕。因为负重太大,他们将会骑乘骑兵的战马抵达黄台吉为他们选定的预定战场,然后“结阵迎敌”。 这一日,赋闲在家许久的徐光启很早就来到了信王府门口恭候。 得门神般的袁十三通禀之后,重真很早就从温柔乡里起身,披着大衣来到大书房接见了这位传说里的老人家,重真说实在的,还是很尊敬他的。 因此,看座之后叫人看茶,亲切地对他嘘寒问暖。毕竟大冷的天气里,天还未亮就来了,还显然一夜未睡,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来说,着实不容易。 “老一辈的变革家,打骨血里流淌着一股韧性,若是华夏人人都能摒弃一切的私心私利,以实干为基准,以家国天下为重,该何等强大呀!” 重真尚是首次与这位历史上著名的军事火器家,单独面对面交流。 因此,就不免仔细打量了一番,印象便是:“不错,老爷子很精神,还堪用!” 牲畜啊! 这小子自从当上了信王之后,看人的唯一眼光就是这个人还有几年可以用! 相比于重真的中肯认可,徐光启就显得很是愤懑了。 “草民徐光启参见信王殿下”之后,这位老火器专家的山羊胡子就一颤一颤的,带着些愠怒道:“决战在即,信王怎的这副装束?” 重真憋着坏笑逗弄他道:“决战咋了?越是决战就越是需要休息好啊!” 徐光启愠怒更深道:“将士集结,开拨在即,身为三军主帅的信王殿下却非但没有在军营之中束甲而卧,反而留恋于温柔乡。周王妃和伍王妃淑贤良德,草民不敢置喙。然而信王此举,是否太过寒我出城作战将士之心了呀?” 重真发现这就是个没有幽默细胞,开不起玩笑的老“变革家”,便站起身正色作揖道:“徐大人忠言,本王铭记于心。徐大人此来,可是要吩咐本王一二?” 徐光启实在摸不准这个传言里总是剑走偏锋的信王,究竟是怎样去出他的下一张牌,然信王起身他便没有理由再安座于位,起身作揖回礼,沉吟了稍顷道:“信王可否告知老朽,今日我军,是否要开拨出城,与那女真八旗野外作战?” 重真闻言,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轻抚着并不存在的胡须,那份装模作样的态势,看得徐光启很想揍他一顿,偏又知道绝对揍不过。 但他心思灵巧,已从这份姿态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一松,便连身子骨也都放松了,挑眉道:“殿下可是想放那女真八旗的鸽子?” “放人鸽子这句话,还能拥有这样的妙用?”重真一愣,继而大笑。 徐光启呆呆看着突然间纵声长笑的信王,脸上的正气、犹豫,皆被悲愤取代。 就当徐光启认为自己很快就会拂袖而去的时候,重真偏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徐大人此来,可是想劝阻本王,莫要率军出城与女真八旗在野外作战?” 第509章 三日后 月圆夜 “殿下如何会得知的?”徐光启先是大惊,旋又如重真方才般大笑出声。 重真嘴角勾勒出一个淡淡的弧度,静等他笑完后才道:“徐大人何故发笑?” 徐光启抖抖袖袍忽然便一揖到底,慌得重真连忙还礼,暗道:“这家伙不愧为大明最先接触西方思想的人,行止很是出乎人的预料。” 四目相对,已知彼此内心,差点儿又爆发出一长串的大笑来。 “信王殿下果然名不虚传,言辞之间锋芒必显。我大明之剑因久战八方而略显迟钝,就该有殿下这样之人手持长剑而剑走偏锋,好叫世人知晓——华夏这一把利剑不仅能够剑指八方,渴饮匈奴之血,剑刃更是能斩杀一切魑魅魍魉。” 徐光启老成持重,率先收起相互试探的心思,表面之上只是一番感叹,内心里却是开诚布公地表示支持重真,后者于军政两道摸爬滚打,岂会不知? 重真蓦然想起师尊徐渭的临终之言——你便携带着这一弓一剑,由这久未有汉人抵达的极东北之林,一路南行,一路西进!杀建奴,斩贼寇,扫清这世间一切妄图让我华夏文明沉沦的艰难险阻吧! 与徐光启的这番暗中表态想象比较,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文长因为东南东北的抗寇经历,更加显得世事洞明。 徐光启久居庙堂,对萨尔浒之战后的每一场明金大战皆有研究,眼光如炬。 两者都认为当世大明,当有一人手握利刃,剑指八方。 建奴来了,杀! 鞑靼来了,杀! 西夷来了,杀! 至于东瀛?那群矮子已经被戚继光和李如松杀怕了,没个几百年的时间,还生不出染指大明的狗心思来,哪怕是汝钦大明的宗属国——朝鲜,他也不敢! 历史、现实,于此刻将徐光启的身影衬托得格外高大,重真一揖到底,由衷说道:“还请徐大人不吝教我!您那闲散的假期,也该结束了!” “假期?殿下妙语迭出,老朽颇后悔今日才摒弃前嫌,来与殿下相见。” “哦?徐大人与我素不相识,何来前嫌之说?” 徐光启捻须轻笑道:“殿下岂会不知老朽所指的,乃是何事?” 重真正色道:“阉派已成过眼云烟,东林亦不可能一家独大。如今之朝堂不敢说吏治清明,然而国难当头,利刃临颈,便连那些惫懒之人,都被鞭笞起来了。” 徐光启看着重真道:“那么此战之后呢?” 重真道:“徐大人慧眼如炬,从本王不惜靡费难以估量的极大损失,也要施行坚壁清野之计,当知本王所求者,并非把建奴赶回关外去那般简单。” 徐光启点点头道:“殿下有如此决心,整顿朝堂也绝非难事!” 重真道:“徐大人错了,剜除心腹大患,实比抹去疥癣之险艰难百倍!” 徐光启深深吸气道:“殿下真乃壮志雄心呀!建奴祸患辽东,肆虐河北京畿,在殿下眼中竟只排得上疥癣之险! 老朽实在不敢深思,继阉派覆灭,东林一家独大之事遭到遏制之后,朝堂里的明争暗斗,会剧烈至怎样的一种程度?倾覆社稷?不至于吧!” 重真并不正面回答他,而是浅笑说道:“本王可不想等到贼寇兵临城下之时,才捶足顿胸地喊道——诸臣误我!或者——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亡国之臣!” 徐光启坚毅内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终被攻破,面色数变之后,花白的山羊胡须才稳定下来,一揖到底道:“此前谈话,千万莫入他人之耳!” 重真大笑道:“有本王为徐大人保驾护航,有何惧哉?” 徐光启终被唤起了老当益壮的雄心,豪迈大笑道:“那老朽这具残身,便全部交给殿下了,但有所用,老夫必不推辞!说来也是,老夫的劣徒都在为着克制建奴而没日没夜地奔走、钻研,没道理老朽这个师尊却安享晚年!” 重真斜睨着他道:“徐大人也想加入香山火器研究中心?” “研究中心?” 徐光启剑眉轻蹙,尚未来得及消化,便听重真又道:“做梦吧你!你那劣徒早已青出于蓝,你那陈旧的火器理论早已跟不上这个时代!本王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即日起官复原职,钻研新作物,填饱包括本王在内的天下人之肚子!” 面目和善的徐光启听了这话,立刻就龇起了牙道:“这任务可重啦!敢问信王,老朽是否还要负责填饱建奴的肚子?” 谷lt;/spangt;重真大笑道:“若其是我臣民,自然需要喂养。” 徐光启收敛表情,肃容道:“殿下莫非忘记了昔日大明对于建奴的诸多援助?那时候,每一个女真人都以取名‘李善诚’这个汉家名字为荣,寓意善良、诚实,可是回过头来呢?家养的猪放在山里散养久了,就变成了一头獠牙的野猪啊!” 徐光启说着说着,大概是想起了奴酋反叛大明之后,与大明的数场大战。 身为大明最资深也是最古老的火器专家,徐光启亲自观摩过许多次战斗。 想起那些战斗中明军的惨烈折损,数十万计的精锐军队成批成批地倒在血泊之中,纵然是以徐光启的涵养,也禁不住捶胸顿足。 “八旗兵驱赶披甲奴以作先锋,重甲兵内着锁子甲,中间铁甲,外罩棉甲,紧随其后,压迫我方中军。轻骑兵则不断迂回穿插我军侧翼,直至崩溃……” 说着说着,徐光启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重真忙安慰他道:“徐老莫急,您那徒弟所研发制作的火器,已然有了质的突破。不仅穿透力极强,射速也大大增加,其中一款甚至可以不间断地连发,只可惜其技术尚且不足以完美支撑其理论,正处于实验阶段,尚未配备全军。” 徐光启看着重真道:“信王此话当真?” 重真浅笑道:“贫僧平生,不打诳语。” 徐光启嘎嘎大笑道:“既如此,那老朽便自作主张,把那些因储存不善而泛青发芽的荷兰豆,支援他即将陷入饥荒的女真贵族吧!” “荷兰豆不好听,不如叫土豆吧。”重真觉得这老家伙简直坏到了骨子里,看他的眼光略微有些倾斜,又道,“徐老信奉的乃是天主,东正,还是新教?” 徐光启骇然道:“殿下怎会连这都知晓的?” 重真大笑道:“本王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掐指一算,何事不知?” “老朽佩服。”徐光启拱拱手道,面容有多么工整,内心就有多少鄙夷。 他略一斟酌,确定内心所求目的已达,便又问道:“殿下?何时开战?” 重真摆摆手道:“不急,先晾他女真贵族几天。” 看见重真捂着嘴巴打哈欠的慵懒样子,徐光启再次涌起了揍他一顿的冲动,强忍着愤怒道:“万一建奴狗急跳墙,信王可有应对之策?” 重真斜睨了他一眼道:“徐大人认为建奴为何不早一点狗急跳墙?” 徐光启略一怔愣,忽而捻须大笑道:“看来确实是老朽轻看了信王,未曾想过殿下年纪轻轻便已有着如此城府。黄台吉绕道蒙古攻入大明,月余之内肆虐河北与京畿,令我大明震惶,这份战功远超其父。 然殿下力排南迁之众议,与圣上坐镇京师,北守国门,给予我上下军民强大信心。又壮士断腕多重布局,令黄台吉哪怕是派出骑兵四处劫掠,也难以筹措到更多的粮草,令其以战养战的如意算盘落空。 建奴的后勤补给线很长,更面临着被我军民围追堵截的危险,因此旬日之间便会陷入断粮的危机。啊……殿下真乃高瞻远瞩,老朽无比佩服啊。” 徐光启说着又是一揖到底。 重真实在烦透了这份迂腐的繁文缛节,伸出一只修长健壮的手将之拖住,便道:“行了行了,少在这里聒噪,你莫非是想偷懒不成?快滚回去干活!” 徐光启愤然道:“殿下,何故如此羞辱老夫?” 重真大骂道:“不就是觉得光杆司令不好当么?班子都给你配齐了,你只需走马上任,便可开展工作。实话告诉你,这套班子是本王用过的,便宜你了。” “老臣叩谢摄政皇殿下!”徐光启对于重真的称呼一变再变,正预示着他内心深处的多番诉求。重真逐一应允、解惑,终于将这头大牲口用绳索牢牢套住了。 “这头大牲口很实在,不像黄宗羲这些年轻的儒生那样,能够用荣耀、蓝图就鞭笞,而是必须给予实实在在的好处,用上好的草料去喂养! 然我大明立国至今已两百六十多年,又怎会获取这区区草料呢?数年积累,厚积薄发的时机终于到了,加油啊,大牲口们!” 望着徐光启一把年纪腰板笔挺的背影,重真摩挲着下巴,笑颜如狼。 他本姓黄,因此乃是一只偷鸡的黄鼠狼。 “然建奴狗来势汹汹,意图反咬主人,比我军更加希望一战而定乾坤!三日后月圆,我且化身为呼啸独孤之饿狼,张开獠牙,咬碎吞咽其一切荣耀吧!” 第510章 传说中的红印文件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了,天光终于逐渐亮堂起来。 黄台吉鲜衣怒马站在高坡之上忍受寒风吹拂,望着晨曦微露里那座依旧巍然不动的城池,心中的滔天怒意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不是说好今日就开战,绝胜负于紫禁之巅的吗?”面目罩在头盔里,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马奴一般替他牵着战马的范文程,却分明感受到了主子的愤怒。 牵马坠蹬!说得就是范文程这样的人!可笑他还甘之若饴!其实他也知道,故国大明是回不去了,若是他的祖先范仲淹泉下有知,必定会复活把他打个半死。 那么除了继续在建奴堆里为奴为婢,做建奴的奴才,才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范文程期待以此换来的荣耀,去威压曾经看不起他的那些人。 为此,他不惜以“范先生”之尊,去给新的奴酋黄台吉牵马坠蹬! 已略显肥胖的新奴酋从高头大马之上下来之时,只需在他弯着的脊背之上踩一脚,就可安然落地。不排除新奴酋心情不好时,会故意在上面多踩一会儿。 或者,重重一脚踹在上面! 这一切,范文程全都以非人的毅力忍受下来了。 当重真通过草衣卫的情报得知这些细梢末节之时,不禁感慨:“这个二流子但凡是将这份毅力用在读书上,哪怕是用在做生意耕田之上,也必有所成啊!可惜啊,这个二流子天生就是个懒呸,宁可走捷径换取荣华,也不愿脚踏实地!” “知耻而后勇,知难而进者,方为真英雄,老祖宗没有骗我!”重真深知他的内心,从来就不带正眼看待这种人的,很快把这个心术不正的小人物抛在脑后。 蝼蚁罢了,凑巧之时捏死也就是了,无需多费心思。 重真只会同情并倾力解救终于大明的小人物,哪怕这些小人物的身上,有着许许多多充满了私利的小心思,那也无所谓。 智者,天生就有引导愚者的责任,而不是去愚弄这些人。 “心怀家国天下的人就算再少,哪怕只剩下了我一个独行者,我也负重前行。”重真再次用后世的爱国教育清洗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全身都是斗志。 瘦高瘦高的范文程尽可能地蜷缩着身子,好让自己不去占用主子的视野。 但是他的主子还是发现了他,一鞭子抽在了他那瘦削但是很坚毅的脊背之上——他的奴才之心是那样的坚定坚毅,即便如此,也从来未曾动摇。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动摇,怎样摇摆,都已于事无补。 自从那个少年带领着一群少年出使沈阳之后,他在建奴堆里的一切美好,便如梦幻泡影一般,全然破碎了。一个又一个描绘着美好蓝图的泡沫,全都破碎了。 范文程恨透了那个少年,可又传来那个少年身死大明京师的消息。 他曾拍额相庆,可是明金之间的局势好像并未因他的牺牲而有所改变。 强大的八旗军队,依然在辽东关宁遭受到了顽强的阻击。 并且,随着袁可立的步步进迫,随着八旗失去了辽东半岛,局势越发不利。 哪怕他的大汗打通了毛文龙座下三员大将这一关系,搞来了数尊大炮,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善这一局势。 在范文程的眼中,那几个所谓的火炮兵连半吊子的火炮专家都算不上,放在大明的火炮兵眼里,更是无异于门外汉。 毕竟,毛文龙拥有大炮,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以范文程对于大明的了解,几乎可以断定,这些大炮必定是从袁崇焕、袁可立那儿淘汰下来的。 不说是废品残次品,但是一定也不是最好的! “可惜的是,大汗将那几尊大炮当作了宝,更是自认为以骑射为主的女真八旗,已成了一支如大明那般由多兵种构成的强大军团!” “古人云:一力降十会!干哈非要模仿大明呢?火器虽好,然而也很受环境的限制啊!别处不说,单是现阶段的湿冷天启,就极度不利于火器的保存施展!” 心念电转,范文程苦涩黯叹,转身对着他的主子,匍匐于地,谦卑如蝼蚁。 他的恨早就烟消云散,恨不起来了。 他的心,也早就已经沧桑麻木了。 “本王啥时候说过今日就率军出城,与黄台吉作战的?” 连日的繁忙,终于让重真在这大战降临的时候,有了难得的闲暇。 谷他陪伴着大小老婆小情人,以及朱慈烺这个小坏蛋,凑一张桌吃早餐。 奶娘嫁给了张盘做续弦,小蓝就成了朱慈烺的贴身婢女,像个邻家大姐姐。 重真不否认聚在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是总体,这些人都是正大光明的,不说以家国天下为己任,至少对自己忠心耿耿。 重真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团队!创业、生活,全都包含在了里面!许多晦涩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就特别容易被百姓所接受,也特别能够赢得民心。 这一战尚未结束,重真就已经在着手布局接下来的棋局了。 俗话说大考大坦(坦然),小考小坦。 大战莅临,可战争的阴云却并未笼罩于大明京师,也没有成为众人心中的阴霾。因为人们在新皇——摄政皇的带领之下,将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建奴刚入关时的震惶,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许多人百忙之中回想起当初的惊慌,不禁自嘲摇头——无非一死,有啥可怕的呢? 皇帝都拒绝南迁,坚持北守,守护国门,我们这些臣子,难道连陪同的勇气都欠奉么?多年的圣贤书,并非读到狗身上去的! 多年的闻鸡起舞,为的可不就是保家卫国的这一刻么? 至于投机钻营,去他的吧! 重真其实知道城内的消息为何总是会被黄台吉所得知,只是从未戳破罢了。 ——高起潜,这个把真正心怀救国之志的人,尤其是卢象升祸祸完之后,转身就投入了建奴怀抱的狗东西,没想到心思仍旧那么坏。 “老子已经很用心地去感化改变他,不惜用白纸黑字给他画一个大大的饼,还派他到西北去历练,回来之后妥妥的一个大太监,没想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尤其是这两年,继宁远、宁锦之败,还有登辽战役之后,建奴对我朝大小官员的小动作不断。 若说高起潜只是一个小人物,那么东江尚可喜三个人加起来,就相当于大半个封疆大吏了,连他们集体中招沦陷了。 吴三桂若非看得紧,加上少年傲气,不肯轻易投降,怕也会倒在建奴的金钱美女攻势之下。 老子就奇了怪了,同样是画一张大大的饼让人垂涎欲滴,这些家伙为何宁可抛弃故国替敌人做些蝇营狗苟之事。 也不肯脚踏实地,在自家的土地之上替自己人做些实事呢?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明白,自己人因为离得近,必定总是有所纠纷。 然而真到了为难关头,唯有自己人才会站在这片土地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距离产生美,有些人远看是美人,近看就满脸都是麻子咯。 看来仅是用心和行动去感化他人还远远不够,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还需要手段,还需要加大监察的力度,任重道远,一步步来吧。” 一心两用成为了重真的技能,虽说吃饭的时候听取战报思考战局,用脑过度会导致消化不良,但是重真不怕,身体好,年纪轻,知道节制。 “这就是老子跟吴三桂、黄台吉等人最大的区别!老子懂养生!” 重真陪家人吃完了早餐,带着黄晓腻往大书房行去。 途中小贰又收到了黄台吉暴怒,“鞭打范文程”的消息。 跟重真小声说了,重真道:“干哈呢他?我说过今日就出城与他作战么?” 小贰觉得这位爷的言行举止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跟在他身边越久,就越觉得乃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潭水,潭底有温泉,忽冷,忽热。 小贰笑道:“您其实说过,当着大家的面儿。” “是么?”重真歪着脑袋想了想,就拍拍宽阔饱满的额头道,“还真是,年纪大了事物繁忙,人也变得健忘了啊!不过好像没有通过内阁下旨吧?” “内阁除了杨鹤,职权都几乎被您收回去了,次辅高攀龙等诸位大人,几乎成了摆设,不过也是这些兖兖诸公活该,高居庙堂却不问政事。粗俗点说,就是占着茅坑不那啥……”小贰不禁暗暗吐槽,嘴上却道,“是的,殿下。” “那今日就再放消息给建奴,就说明日一定出城作战。明日也是一样。” 小贰犹豫了一下道:“殿下,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毕竟我们自己人……” “你是想说我连自己人都骗?对吧?你想差了!大明立国两百六十多年了,早就形成了一套为人耳熟能详的规章制度,咱们的官大人和兵老爷们更精明着呢,小道消息可以参考,但一定一定会以传说中的红印文件为标准。” 第511章 一个紧密团结的大明 重真边走边解释道:“再者,我们的军队除了保证充足的睡眠和吃饭,从来就没有有过一丝一毫的松懈,随时准备开拨出城与敌作战,再养几日精神,再操演几日阵型,再温习几日战场杀敌的技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殿下之所言所行,处处皆透着睿智呀。” “是空谈还是可供实践之真理,很快便可知晓了。”重真身躯微顿,朝着东升之旭日轻轻一笑,道了声“早上好”,这才跨步进入大书房。 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进入这个临时的议事之地,战前会议,开始了。 重真其实很讨厌开会,但是不可否认,经常开会对于充满惰性的人类而言,的的确确是一种极为有效的鞭笞方式,人非牲口,毕竟不能拿鞭子直接抽! 尽管对于那些拨一下动一下的悠闲惯了的官员,重真很想拿鞭子直接抽! “走路带风乃是后世公务员的标配,怎可以凡事不要急,慢慢来呢?” 一线的官员在重真的严令之下,又有一门心思想要恢复荣耀的锦衣卫,在刘侨的带领之下时刻陪伴,已如钉子一般牢牢地楔在基层,片刻的离岗都无法做到。 这才是重真敢于放黄台吉鸽子的底气所在!有着千千万万块砖石,牢牢地筑成了这座千层大厦的根基!砖块之间,是无数软软糯糯却粘合力极强的糯米汁! 大明,大明军民,已在这两年无数人的努力当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能说没有重真的功劳在里面,但也无法忽视这个民族流淌了千年的韧性。在众多官员的注视之中,重真穿过中间那条唯一的道儿,来到了地图下的主座。 今日与会的官员不多,都是上层,上上层的。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重真一路向前,就像注视着自己的皇,无论内心是否认可。 重真决定等自己登基之后,每一次的上朝都要以这种方式登上主座,而不是如历代的皇帝那样,除了登基的那一次,以后的每一次都要等官员到齐之后,才施施然地从后门走出来坐在皇座上,去听取官员们的山呼万岁。 姿势,他还是比较喜欢经典的那一款。 至于从后边进去,偶尔为之,即可。 与欣赏美人曲线玲珑臀背相比,他更喜欢看着她们的面容。 毕竟她的两三个老婆都很漂亮,不存在“要不要关灯”这种烦恼。 龌龊的思想又开车了,重真为此觉得很愧疚,于是认真听取了麾下的汇报。 现阶段最主要的工作,仍是兵员的配制与物资的分配。 人是很现实的物种,因为听得懂人话,于是许多宏伟的蓝图都将变得十分虚假,人们所关注的仍是干完活之后能否有顿饱饭,能够有件衣服用以遮体。 重真觉得那些天杀的这么早就与建奴暗通曲款的人,除了宏伟的蓝图之外,必定是收受了极大的好处。 “其实这些好处我也会给予你们,只是在此之前必须经受住考验。除此之外,还有百姓的永远纪念和爱戴。有些人死了,他永远活着……”重真暗叹。 又一个充满着阴暗的谋略,在他阳光般的心思里生成。 “明日便出城与敌作战!”这个小道消息再次以并非军令的方式,甚嚣尘上。 就连在香山脚下蛰伏着的黄台吉都听见了看见了,于是再一次伺机而动。 接过很惨,重真再一次放了他的鸽子。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范文程于再一次被他的主子用鞭子抽了一顿之后,穷酸读书人的情绪终于再也无法遏制,喷薄而出。 “老子要你明日!要你明日!” 他大主子的奴才最恼恨听到这些“汉臣”出口成章,因为那会将他们衬托得格外愚蠢,于是等大主子走后,又拿鞭子抽了他一顿。 若非是在战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汉地,还有许多用得着这头牲口的地方,必定是要吊起来狠狠打一顿的。 便连他的老婆都免不了被接到某个小主子的府中,用鞭子抽完一顿又一顿。 对于这一切,范文程只能忍受,毕竟在他麻木的心里,主子的奴才也是主子。 而他这个奴才,处于奴才链的最底层,他对此很有自知之明。 “奴才”这个称呼,只有与他的主子很亲密的人,才可自称。 奴酋还在时,他还可以以此自称。然而奴酋一死,他就逐渐只能以“奴隶”的身份自居了,尤其是在宁锦、登辽接连战败,破关之后又举步维艰之后。 可是,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仍然为自己身在奴隶链的顶端而沾沾自喜! 合上情报,重真嗤之以鼻。 来自于后世的他,有着一张无比精密的谍战网,精密到可以捕捉黄台吉身边的飞虫。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不在乎钱,也比任何人更加懂得赚钱、花钱。 黄台吉在京师官僚堆里布下的几颗暗子,重真知道得一清二楚。 谷人心经不住试探,他不打算一遍又一遍地去试探这些人的忠诚。 于是,便以摄政皇的名义,通过内阁下达了决战的指令。 二月初二,一个华夏古谚语里龙抬头的日子。犹记得两年之前,纵横辽东未尝一败的奴酋,便是于这一日黯然退出宁远,退出关宁的。 而这一退,便是这位一手导致了辽东乱世之枭雄的彻底落幕。 不知不觉来到京师城外已有半月,粮草即将耗尽,派出去劫掠粮草的小股骑兵,在大明坚壁清野的策略之中,再加层层叠叠的谍战网,损耗极大。 到了二月,黄台吉已不敢派出小股骑兵,至于大股骑兵,他舍不得派。 此情此景,他也不是很自信,自己的军队会否为了一口吃食,倒向明国。 阿济格、多铎这些小贝勒也开始质疑黄台吉,莽古泰虽被剥夺了兵权,然而三贝勒的余威仍在,暗中活动还是能够起到不少作用的,尤其是在此情此景下。 至于投诚大明,黄台吉倒是从未想过他的骄傲五哥,会走到那一步。 派出去的最为最为精锐的斥候,能回来的也极少极少。 就算回来的也是多处负伤,有几个更是近乎爬回来的。 就这条狗命,就他们自己所言,还是明国人故意饶恕的。 这些斥候为了勘探地形,比筹措粮草的小股骑兵去了更远的地方。 因着“精兵”的特性,也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 据这些斥候最开始的汇报——明国的坚壁清野仅仅体现于狭隘的京畿一地。 那时候黄台吉并没有当回事情,甚至有种拿鞭子抽这些斥候的冲动。 “明国人故土难离,皇帝与内阁相互掣肘,有啥子能力魄力在整个北方施行坚壁清野?”黄台吉一度很看不起这种行为,认为十分懦夫。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明国这一壮士断腕般的举动,让他空有一身蛮力,空有一支强大的犹如野兽般的军队,却无力施展。 他只能对沿途的无人村落,进行极大规模的破坏。 至于通往京师的城镇,无不严阵以待,没有大炮与火铳。可是就连城内的老弱妇孺都憋着一口劲儿,誓死都要把他们这些入侵者挡在城外。 挡不住!那便与城偕亡! 八旗军一旦进城,那么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将成为战场。 明国名曰:巷战! 战况之激烈,不亚于对城墙的争夺!莽古尔泰似乎就是在觉华岛上对此印象极深,得了一种据说叫作“恐惧症”的毛病,因此往往逡巡不前。 代善所攻打的通州,也是如此。这个善战的大贝勒在那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率领着他的平均来到京师与黄台吉成功会师。 也正是因此,黄台吉才不敢再随便分军。 他坚信拳头才能打死人,至于手指若是随便伸出来,会被明国的家犬咬断! 总之一路行来,每一寸山河都是鲜血,每一个明国人都是战兵! 京师城内那个成了摄政皇的家伙,称之为——百姓战争的汪洋大海。 “百姓也配参与战争?”黄台吉对此,仍持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再如何被吹嘘为女真人雄才大略的天聪汗,思维仍旧不可能越过数百年的鸿沟。 但是重真,是深受那个伟大之人影响的。 那是一个有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伟大信念的人。 而此时的大明,仍是一个手持火炬令四方膜拜的巨人。 虽已沧桑,却仍旧拥有这个资格。女真就是出于这种心理,才欲取而代之的。 新老奴酋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尤其是黄台吉,一度很为自己的出其不意而骄傲,然而现在却很怀疑自己的疯狂举动,跟孤军深入实在是没有什么两样。 此乃兵家大忌! 军中多有怨言,士气低落,最主要是被他强行揉捏在一块儿的八部落贵族,有着蠢蠢欲动的嫌疑。因此,黄台吉迫切地需要一场决战,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然而他可能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想象当中如一盘散沙的明国,已于不知不觉间团结在了一个人的周围,或者可以说是再次紧紧团结在了皇权周围。 第512章 出城作战 反倒是因为利益关系勉强地拧成一股绳,雄心勃勃来到大明想要狠狠抢一票的八旗各部,部分蒙古的趁火打劫者,以及被压迫的披甲奴。 同样是因为利益的关系,并非分赃不均,而是无脏可分,变得各怀心思。 这些微妙的形式似乎并非主导战争直接胜败的因素,然而有了重真这个心理A证的持有者,指向性非常强,却又润物无声的挑拨,就变得非常要命了。 二月初二黎明,黄台吉驱使着全军离开香山军营来到旷野,做好了决战的准备。他亲自披甲上马,带领着他的骑兵越过步兵方阵,直驱向前。 他的目的很单纯——趁着明军尚未于城外立足,冲击其军阵,致其溃散,再行掩杀,按照以往明军一退便兵败如山倒的情形,大明京师也有可能被一战而下。 这就是黄台吉为什么一再被重真戏耍,却坚持着等待这场决战的最大原因。 另有一个因素便是——明军因为太过依赖火器、火炮等武器的缘故,无论移师的速度还是列阵的速度,皆远远不及武器配备相对简陋的八旗军! 是的,黄台吉比乃父更雄才大略,不得不承认明军的火器已远超他的想象。 于是他除了改进铠甲,增加棉甲之外,还耗费极大的代价搞了一支火炮部队。 这其中,有从尚可喜三人那里购买来的两尊红夷大炮。 此乃最大王牌! 其余的除了“买就送”的一些虎蹲炮之外,还有之前从明军手中缴获的。之前不知道维护,报废了许多,然后尚可喜派了几个“专业维修人员”给他…… “这才是老子的最大王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黄台吉望着漆黑的夜空狞笑,仿佛久置黑暗的人看到了许久都不曾看到光明,那是天际的一道曙光。 这支火器部队,被他单独安排在了一个极其隐秘的高地之上。 “这些大炮,据说来自遥远西方一个叫做意大利的地方!”黄台吉悠然神往。 他还异想天开,以骆驼、驴子,代替了这些大炮的炮架。 别说,有血有肉的双腿,就是比这些需要人力推动的铁轱辘来得快。 明军尚在出城,他们便喝令动物蹲在地上,架好了大炮,远远地瞄准着。 黄台吉亲自督战,企图对正从广渠门源源而出的明军,发动突袭。 然而他失败了,满桂、候世禄将阵地牢牢地楔定于城下,就像两块硬骨头,八旗军啃了半个多月都没有啃下来,尤其是这短短的个把时辰所能攻破的。 再加上斥候来报,由袁崇焕统帅的那支明国人的唯一骑兵——关宁铁骑,在飘忽不定许久之后,终于神龙见首,来到广渠门的远处,拜谒他们出城作战的王! 据黄台吉所知,明国信王的这一决定,虽然很冒险,却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名声,军心大振,民心所向,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洪武、永乐时代。 可就是不见这群激动的家伙发生骚乱,仍旧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就是规矩啊!是大明积攒了两百多年的规矩啊!大明积弱多年,摇摇欲坠,这份规矩却起到了极为关键的支撑作用。我女真欲效法大明,最终超越大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黄台吉对此很是羡慕嫉妒恨,默默感慨着。 由明国信王统帅的那支杂七杂八的部队,终于完成了从城内鱼贯而出,队列整齐地缓步向前,在满桂、候世禄两军的护卫之下,如中军般在城外列阵。 可是这还没完!竟有许多人从高大的城头一跃而下,腰间仅绑着一根绳索,一声呼啸,大批的战马有序地绕城而来,刚巧被这些武林人士骑在背上。 黄台吉骇然四顾,蓦然察觉周边远近人影绰绰,晨曦里,全是兵戈之光。 “狡猾的明国人!”黄台吉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就当他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广渠门的时候,城内的明军已通过其余八门,暗度陈仓。 斥候不断来报——卢沟桥的祖大寿、通州的赵率教,再加广渠门外的满桂。 大明辽东三大总兵,一员以“袁帅”自称的巡抚,全数到齐。 除了这些,还有登辽军张盘!大名府天雄军卢象升! 旌旗猎猎,旗帜鲜明! 锦衣卫,东西厂,全都或整或零地出城了,就像于少保时期的那次一样。 城内、城头,唯有三大营的将士,牢牢守护。 唯一没有打出旗号的,大概也只有大牛所统帅的草衣卫了! 可就是这些扎根于土里的草根,下起手来比谁都还狠! 小股的骑兵,大量的斥候,都是在与他们的针锋相对里,逐次减少的。 黄台吉终于惊悉到了这股力量的存在。 他所苦苦联系的西北民间力量,就算是有心借助他的力量壮大,此时也被孙传庭的古秦军牢牢地压制着,并且在洪承畴、贺虎臣的配合下,面临围剿。 秦良玉守着川陕咽喉——大散关。 无论闯字诀还是大王令,都只能在原地蹦跶。 宁武关虎大威,抽身东进,过宣府大同,在昌平与孙祖寿合师一处,也来到了京畿战场,参加这场大决战。 最令重真欣慰的,要数顾炎武这个小家伙倾力奔走,从而初步拼凑的戚家军了,虽然赶不及,却仍旧正在倾力地往北方进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只用了这么一句话,就令那些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戚家军老兵,摒弃了蓟镇兵变中被剪除的前嫌。 当然,重真知晓这个会拿雨伞柄戳黄狗屁屁的淘气小家伙,很可能用了些正当的手段,毕竟若是再不对这些老兵进行接济,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快饿死了。 在全身心投入这场决战之前,重真最后一次听取了麾下上送的情报。 “该布的局,老子都已布下!是胜是败,便全看全军将士,是否勠力杀敌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清新的空气,汝钦宝剑剑指苍穹,全军开始缓缓开拨。 向前!向前! 袁十三仍旧套着本属于重真的那套金色布面甲,在晨曦的辉映里熠熠生辉。 重真的铠甲是漆黑的,和这个家伙隔着好几丈的距离。 等到战阵如地毯一般先汇拢,然后铺卷开来的时候,黄台吉才明白再次上了明军的狗当:明军以广渠门为幌子,把女真人的目光全部锁定在这里。 背地里却进行了大量的军队调动,通过京师的其余八大门,将许多的军队投入了广渠门外的战场,再加上各地勤王的兵马,以及辽东边军。 几乎有一种把八旗军包饺子的感觉,无论以黄台吉为首的八旗子弟是否在乎这种战术,都将成为现实,并且这种感觉一定很不好。 “这就叫暗度陈仓么?”黄台吉恨得咬牙切齿。 “是的,这就叫暗度陈仓。很古老的一个成语,最基本的一项运用。兵者诡道也,许多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重真知晓黄台吉崇尚华夏文化,故有此隔空对话。 重真为何不像大多数的明人一样,对八旗人高看一眼呢? 因为他甚至这些贵族子弟在王朝的末尾,是如何的懦弱无能。 最后还不是得靠汉臣支撑起整个天下来?袁十三这个壮汉把精铁长矛往前斜指,这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少年的古朴武器,似乎成了明军的号令。 与以往的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同,继萨尔浒之战最开始的进攻状态之后,明军时隔十年,防守了十年,终于再次开始向着关外的部族踏出了前进的脚步。 只不过战争从关外换到了关内。 重真用综合起来的各种方法告诉大家:不能再后退了! 北守!必须北守!用以捍卫汉子守国门的诺言! 一旦后退,一旦软弱,哪怕是退到南直隶,女真人也会饮马长江! “第一次进入中原,黄河没能拦住女真人,钱塘江拦住了。那么你们认为,第二次入主中原之后的女真人,还会被长江、钱江,所拦阻吗? 届时,女真人会用我们在北方的产出,将我等最后一片苟安之地都给夺走!继两百六七十年之后,华夏将会第二次全境沦陷!” 重真的质问,掷地有声,在每一个向前进击的士卒心中回荡。 南迁、苟安的侥幸心理,被他无情揭发。羞愧让人产生了无穷的力量。 城头,战鼓一次重过一次。人的脚步踏在大地之上无比的齐整,就好像大地就是一面战鼓,千万名明军士卒的双脚,则构成了两根鼓槌。 周遇吉等人不自觉地便想起,昔日在沈阳福陵,敲响战鼓的那一次。 心跳如战鼓,每一个奋勇向前之人,不论是英勇的还是胆怯的,都热血沸腾。 看到这一点的黄台吉却只是冷笑:“冲吧!冲吧!等你们冲出城头大炮的轰击范围,看本汗怎样用骑兵无情地屠宰你们!可别现在冲得有多么英勇,等会儿溃散就有多么彻底!一定要多坚持坚持,免得我八旗骑兵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一步!两步!三步……明军步步前进,步步为营。 一步!两步!三步……八旗军步步后退,每一步都像受到了极大的屈辱。 第513章 黄台吉的老战术——突明军左右两翼 黄台吉不像重真那样对心理学有过系统的学习,一定不会想到,即便是这种战术性的后退,也会对人的自信,造成极大的打击。 最底层的一些憨憨的披甲奴、八旗兵,甚至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信任这种高端的荣耀,从未在女真人之间产生过。 这个古老的部族向来只知道驱使人的身体,奴役人的心灵。 此消彼长,明金两军之间不对等的心理优势,已然持平。这就是心理学在战争中的运用,黄台吉与他的奴酋父亲都挺擅长用间的,但还不及重真般炉火纯青。 然而战争从来就不是凭借人的意愿,就能分出对错的。 骄兵必败的道理,早就成了深入华夏人心中的至理。 “快了!就快走出大炮的轰击范围了!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黄台吉希望明军届时能够坚持,却未曾意识到首先需要坚持的,乃是他与他的八旗。 重真从来就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淝水之战的简单心理战术,就在眼前。 城头的战鼓鼓点,突然之间就急骤了起来。 出于惯性,明军的脚步也就随之迅速了起来。 出于保持恒定距离的习惯,八旗军后退的脚步,就于刹那之间增快了不少。 唯一的区别便是:明军的脚步依然齐整,而八旗军尤其是被其驱使惯了的披甲奴的脚步,瞬间就凌乱了。 毕竟在此之前,这些野兽般的存在向来只知往前,不知后退。 就算是撤退,也是等攻下了一座城池,然后背对城池无畏撤退的。 如今日般面对着一座高大的城池徐徐撤步,尚是第一次。 第一次无论是对于谁而言,或多或少都会紧张的。 就当快要达到宁远城头红夷大炮最大射程的时候,随着一声炮响,所有的队正、哨官,都开始带领各自的麾下齐声嘶吼起来:建奴败了!建奴败了! “卧槽!”黄台吉从未想过同样拙劣的招数,明军会在这等严肃的战场之上,再次运用的,关键是效果还真他娘的好。 随着几枚零星的炮弹呼啸而来砸入最前边的披甲奴堆里,这群憨憨分不清楚究竟是啥状况,出于对火器的敬畏,顿时就一股脑儿往后溃退。 好在后面就是黄台吉的直系八旗督战队,否则仅此就可以对后边的八旗军阵造成极大的冲击,随着力斩了许多披甲奴,好歹稳住了军心。 “可惜,不过若是就此战败,他黄台吉就不配称一声天聪汗。”重真暗笑。 “卑鄙!”黄台吉终于感受到了其父当初的憋屈,愤怒地咆哮一声,情知再也无法后退下去,就抽出了传自其父的黄金战刀,豁然前指。 “冲锋!” “呜……”与明军的战鼓不同,女真人的进击好叫,苍劲而又悲凉。 憋屈了许久的女真人,终于得以用一种极其嚣张的姿态,肆意向前冲击明军的阵营了——每个女真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明军。 尤其是这些明军,全部处于脱离城墙保护的状态之下,就连篱笆军寨都没有。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下明军越多,他们就能屠宰得越加畅快。 随着一串又一串女真古语,属于八旗的冲击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高大的大明京师面前,靠近了藏不了那么多的骑兵,离得远了又达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黄台吉没有更好的办法,不论是否占有地利的因素,兵力都要布置下去。索性他带来的多数乃是骑兵,哪怕是步兵也因庞大的牲畜团队而机动性很强。 随着旗手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其实早就被侦察清楚了的隐藏在山林间的八旗骑兵,向着广渠门外的广大明军军阵,迅速合围过去。 一时之间,漫山遍野都是各色的八旗骑兵,打着呼哨,好不嚣张热闹。 他们俨然把中间的明军当作了一块肥肉,欲将之凿穿切割剁成肉馅,包起来,下锅煮透,捞起来吃得满嘴流油。 就算煮得不是很熟,对于茹毛饮血惯了的野人而言,也不算什么。 可是重真会给予他们这个机会么?不会的! 势、势头,无论对于战争、政事、经济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先前做了如此多的努力重真绝不允许在这最后关头,让入关的八旗军就这样起势。 首先是前冲的士卒,在各自队正、哨官、把总、参将、都司等的带领之下,层层叠加,如令行禁止一般,很自然地就停止了前冲的脚步。 然后原地列阵,以最为有利的姿势端起武器,准备迎敌。 最前排的乃是刀盾兵,盾牌加大加固,钢刀加厚加重。 养并且苦练的成绩,终于在这一刻体现了出来,一个个在肚子得以足够填饱的状况之下,发挥出了最好的状态,如一根根钉子般楔定在脚下的土地里。 眼看着传说里彪悍野蛮的女真骑兵越来越近,披甲奴和女真骑兵那丑陋而又野蛮的脸也越来越近,对方兵器的反光无意间划过双眼。 然而这群经过了千挑万选的士卒,没有一丝的慌乱,沉稳得就像已经战死了。 “背靠城墙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把握好这一点,是很难很难的,但是显然,重真做到了。 除了充当敌人冲锋和冷箭对象的袁十三外,其余重真身边的悍将悍卒,全都带着各自训练出来的士卒,来到了这支出城作战的军队最前沿,或中间,或后盾。 他们犹如高楼大厦里的钢筋水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支撑作用。 谷lt/spangt正是因此,正是这种同甘同苦,才让这支貌似是七拼八凑起来的军队,方一出现在战场之上,就如同钢浇铁铸一般。 摄政皇就在战阵之中!天启吾皇就在城内默默关注! 百姓、家人,都在城内默默地等待着此战的结果! 退?还往哪里退?又有啥好退的? 横竖,不过战死而已! 信王殿下早就说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战吧!战吧!沉默地咆哮出来,战死了也随他吧! 所有的士卒、将领,全都紧握武器,就等那一声号令。 “殿下!”作为身边仅存的几员大将之一,周遇吉看向重真。 重真默默关注着战场上的急遽变化,点点头道:“开始吧,不过得先悠着点儿,可别把犹斗的困兽给吓跑了。” “诺!”周遇吉立正、行礼,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去,去往他的阵地——炮营。 八旗步卒驱赶着披甲奴,距离明军步卒大概也就只剩下一箭半之地了。 后边是如狼似虎的,正将冲刺的速度提到了极致的各色骑兵。 就在这时,城头忽然一通炮响! 轰! 就是那红夷大炮的咆哮,口径极大,噪声极大,很是具有震撼作用。 唯一的不足,大概也就是比较短了。嗯,不是炮管的长度,而是射程。 这一发炮弹砸在了两军之间的泥土里,将被雪水浸润了多日的土地,砸出了一个小坑,然后犁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站在远处高坡上的黄台吉,差点儿便要耻笑出声。 只因为,自从宁锦之战失败后,他就一直在寻找避免炮轰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无疑便是拉开阵型,甚至把明军拉到大炮的射程之外打。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明军最大的凭仗果然仍旧只是这些进口的大炮。 黄台吉求胜心切,再不犹疑,高举黄金战刀,发布了全军总攻的军令。 好不容易把苟在城里的明军引到了城外,若是不能全歼,便会永远失去机会。 伟大的天聪汗,再也等待不下去啦。 八色旌旗疯狂地舞动起来,就算无风,也猎猎作响。 也就是在这时,一连串的炮响,从城外明军的阵地里,继而连三地传了出来。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很有节奏感的炮响,就像炮手们根据指挥官的指令,有条不紊地开炮那样。 这些大炮的样式口径吨位样式,均与原先的虎蹲炮很像。 唯有重真知晓,这些小家伙已无限接近于后世近代的迫击炮。 只要配给优秀的炮手、充分的炮弹,那射速,那覆盖率…… 唯一的不足,大概也只有尚未使用开花弹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周遇吉所率领的炮营位列军阵左右,一营由其亲自率领。 另一营,由成长起来的彭簪所率领。 还有一营,由与彭簪其名的罗立所率,布阵于中军之后。 这些炮弹,就是由他的后炮营所怒发出来的,俗称马后炮。 骑马站在高坡上的黄台吉,通过尚可喜三人获得了一支单边望远镜,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幕,同时也发现了被遮掩得很好的左右炮营。 按照以往的作战方式,这个时候就必须派遣骑兵去突击明军两翼。 并且,派遣一队轻骑绕到明军军阵的后边,进行突袭。 但是这一次,明军背城列阵,城门紧闭,城头炮口林立。 “传令,正蓝镶蓝两旗白甲骑兵,往明军左右两翼突袭!” “喳!” 黄台吉当机立断,将两队千人骑兵派遣了上去,放弃绕后,只突左右。 老战术了!建奴驾轻就熟! 第514章 开花弹的首次面世 为了达到突袭的效果,还让披甲奴和步兵进行了一番掩饰。 可是明军与他们对战多年,说实话早就摸清楚了他们的作战套路。 之前因为心理劣势等原因,也确实找不出很好的办法加以克制,因此每当此时便多有骚乱,最终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全军崩溃。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左右两翼不像前军那样有刀盾兵严阵以待,冷热兵器综合运用,与冲上来贴近军阵的披甲奴、八旗步兵、骑马射箭的骑兵鏖战。 只见炮营的后边很快有着一队又一队的士卒,有序地跑出来。 黄台吉远远地看见了之后,立刻嗤之以鼻。 因为这些士卒连一件像样的铠甲都没有,只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 “防中有攻,攻中带守,局部连接整体,整体带动局部。” 其实重真更重视的仍是进攻,这个进攻是广义的,并非但指军事上面的进攻。 举个例子,让自身变得强大,保持一份进取的态势,也是一种进攻。 棉衣是为了保暖,火枪手的身子暖了,手就热了,手指头也灵活了。 准心、射速,也就可以保证了。 “咔嚓!咔嚓!咔嚓!……” 一阵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很清爽。 资深或者年轻火枪手们的动作,也如苦训时那般干净利落——庞大的投入,不仅收获了成批量产的火器,更收获了一支训练有素的纯火器部队。 在辽东被生擒的鳌拜等八旗悍卒,全都成了这支火器部队的活靶子。 心理障碍就是这样轻易被克服的,谁让传说里刀枪不入的通古斯野人,在看到同伴被火器射杀之后,面对森幽的枪口炮口,也如人类般大小便失禁呢? 鳌拜倒是过硬,就算被绑了个结结实实,也不改变大猩猩的傲然本色。 然后一梭子子弹下去,那只咆哮的金刚,也就成为了一个人心筛子。 漏洞百出! 现如今,前期所投入的一切人力、物力、财力,全都在这场战争里,收获了丰厚的回报。 第二排火枪手单膝跪地,射人先射马。 第三排火枪手双脚分开站立,把身体调整在一个座位稳定的状态,这群杀才仗着枪法高明,子弹是直接往马上的骑兵身上招呼的。 往往一颗子弹,就能命中一名骑兵。 女真骑兵们当然不会心甘情愿被当做移动的活靶子,除了内里的铁甲,外边的棉甲之外,还单手擎着一枚巨大的盾牌,护着面门。 就连他们的战马,也都有着大量的皮肉,被铁具保护了起来。 防御不可谓不严密了,奈何——明军的枪林弹雨实在是太过密集了。 枪栓,枪膛、子弹……弥补了火枪射速不足以克制骑兵的不足。 这份笼罩于火器之上的阴影,终将逐渐被打破。 最前排的火枪手们直接趴在地上。 但凡有人被射落下马,但凡这些被射落下马的人不甘心失败,强壮的身体甫一触地便弹跳起来,他们的子弹立刻就会招呼过去。 这群年轻而又阴险的家伙,干得就是补枪的勾当! 仅是火枪就已经够传说中的八旗白甲骑兵喝一壶的了,更何况还有从头顶呼啸而来的炮弹! 不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打击,可是弹炮与子弹相结合,就彻底弥补了子弹不能转弯这个劣势。 单就功用而言,火器已与弩箭毫无区别! 威力和杀伤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子弹密集地击打在奋勇冲锋的建奴骑兵身上,实心炮弹以一种奇异的节奏落在他们的前冲的道路上,每一名炮手都卯足了劲儿调整射击的角度。 战场之上喊杀震天,枪炮齐鸣。可是齿轮相互咬合、分离,所发出的声音,仍清晰地传入火器营的每一名士卒耳中,那声音清脆美妙。 远远看见极精锐的八旗骑兵,前仆后继地跌倒在湿润的土地上,黄台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并非隶属于他的精骑,但他们都是最为英勇的女真巴图鲁。 一代天聪汗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因此他痛苦的闭眼就像眨了一次眼。 “明军的元帅在英明?会料到本汗会令白甲骑兵打前阵,充作炮灰么?” 想起自己的残忍,黄台吉不无得意。这份残忍表现在他揉捏八旗力量之上,撮合女真汉家及其余各族之上,还有诱降尚可喜等汉家将领、官员之上。 堪称,无所不用其极! 各五百名最为精锐的骑兵,在这混乱的战场之中,已然就位。 这是黄台吉亲自精挑细选出来的,有最英勇的巴图鲁,最精锐的白甲兵,最野蛮的通古斯野人,最残忍的野人女真里的野人女真。 原先,这些骑兵全都夹杂在各色兵种之中。 如今,他们于不知不觉间就位,无声无息地发起了冲锋,目标——左右两翼。 重真在两翼布置着的力量确乎是较为薄弱的,一是因为他充分相信精进后的大明火器之威力,二是以此吸引把更多的兵力投入进来,减轻正面的压力。 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大明确实没有这个世间打造如此多的坚盾! 重真始终坚信,盾不如矛,守不如攻! 城下中军里的重真,不可能站得比袁十三还要高,否则便露馅了。 建奴的骑射之术确实神乎其神,哪怕是全身罩在铁甲里,他也不屑于冒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奴酋谨慎一生只冒了一次险,落得宁远城下被炮轰。 黄台吉机关算尽行险一搏绕道入关,就像一个赌徒进行着一场豪赌。 此战,不是大明涅槃失败,便是后金梭哈失误。 重真没有发现这些三五成群的骑兵,已在极近的距离之内,完成了迅速的集结,他们坚韧的弓已弯曲了起来,弓弦紧绷。 手指一松,便如霹雳弦惊。 战马化作的卢,踩在湿润的泥地里哒哒作响,突袭的角度极为刁钻。 周遇吉、彭簪蓦然察觉到危险之时,为时已有些过晚。 但他们没有慌乱地下令调整大炮的射击调度、方位,火枪兵们也依然有条不紊地往着正面之地倾泻弹药,誓不让增加了兵力的白甲兵突袭过来。 就结果而言,突袭过来的骑兵有多么精锐,对战局的影响不是很大。 关键是决不能让他们拉近距离,哪怕是一箭之地都不行! 重真就是要让这一箭之地形同天堑,令建奴无可逾越。 可是,那千多名比白甲骑兵还要精锐的杂牌骑兵,险些就成功了。 好在,城头有一“大帅”始终都在密切地注视着战场,尤其是微妙的变化。 他对于建奴的了解,超过任何一个明军将帅。 他的名字,叫作孙承宗。 这段时间更是不眠不休,把所有新式武器的功能都摸得透透的。 那孜孜以求的态度,令重真认为如果给他一个新娘子,定也会摸得透透的。 最难能可贵的是,看到任何一样新式武器,孙承宗立刻就能想到最适合放在哪里,用以克制建奴以任何兵种发动的任何形式的冲击。 城头除了射程最远的红夷大炮,也布置着迫击炮。 并且这些迫击炮所用的并非实心弹,而是开花弹! 重真的想法是以这种足够令人生畏的武器,击打在黄台吉最为傲娇的自尊心上,孙承宗自告奋勇:“老夫愿效犬马之劳!” 于是重真大手一挥,就把这些武器全都拨给了这个老者。 对此,没有人表示不服,就连发明了它们的孙元化也不例外,还很高兴。 那种心情,就像给自己的孩子,找了一个最好的老师。 孙承宗就像一个极其优秀的导师那样,根据所有学生的特点,将每一名学生的功用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开花弹选择在这个时刻面向世人展现其威力,一方面是其顺势爆发威力对建奴骑兵造成了极大程度的杀伤,更重要的是对所有建奴所造成的心理压力。 那恐怖的气浪将近处战士的铠甲衣摆,都刮得猎猎作响。 许多正在冲锋的建奴骑兵,尽管离得较远而受到气浪的波及很少。 但是,那恐怖的炸响声音,还有那远远便铺面而来的热浪,让这些从小就生存在马背上的精锐铁骑,虎躯一震便从马背之上跌落下来。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他们,生生从马背上将之掰下来那样。 就连极远处的黄台吉都差点儿跌落下马,勉力维持住越加虚胖的身体之后,没有如其奴酋父亲那样愤怒咆哮,而是咬着牙齿道:“攻!继续进攻!” 反观明军两翼的士卒,虽也离得不远,但是早就在训练之时习惯了。 习惯了火器的人,就不会对之有那么多无知的畏惧。 只会以最为简单的姿势,有效地保护自己。 在那间隙,则抓紧时间继续开腔开炮,以克敌制胜。城头的迫击炮兵唯有等到一排炮弹点面开花之后,才得以匆匆一瞥收获了多少斩获。 因为这些由虎蹲炮改良而来的迫击炮射速实在是过快、过猛,每放入一枚炮弹,他们就必须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瑟缩在角落里。 若是哪个憨憨睁大嘴巴一直盯着看,那么很抱歉,他们的耳膜都有可能报巨大的轰鸣而震碎,从而变成只能从人的口型辨别口型的傻瓜。 第 515章 大明底牌频出 台吉歇斯底里 开花弹在左右两翼多点开花,暂时阻止了建奴最精锐骑兵的突进。 正面战场之上,两军正处于胶着状态。 明军的火热兵器综合作战,尚无法完全压制披甲奴亡命般的冲锋。 更何况还是骑兵不断地在后边释放箭雨,以攻击明军在前排防守的士兵。 更有箭术极好的骑兵,如往常那样总是盯着明军的中下层将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负责指挥并且作战的将领就算被射杀了,也无法在明军阵营了造成如以往般的大的骚动,顶多一阵小混乱之后,另一个人就会顶替。 这个人的军衔,一般在这支番号部队里,仅次于被射杀的那个将官。 这是对于军制的一次很小改善,重真无意间为之,真的很有效果。 这种小的改善就像一道又一道的枢纽,在士卒和将领之间,小队与小队之间,番号部队与番号部队之间,实现了完美的衔接。 此时的明军再不像以前那样,作战能力虽强,但也十分脆弱。 而是充满着粘性、韧性,彼此之间,敌我之间,莫不如是。 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军队,丝毫不亚于任何大明辉煌时期的铁军。 且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不论是满桂的辽东多民族兵,候世禄的勤王兵,还是袁七袁八等人于半年之前挑选、训练出来的近卫兵,莫不如此。 八百个天子少年兵,历经辽东西平堡一战,有多尔衮岳托当作练手对象,有鳌拜这样的巴图鲁成为他们的俘虏,已成长为当之无愧的老兵。 不一定要看到重真的面容,听到重真的声音。 他们的心中,无时无刻不是那个坚毅修长的信王殿下形象。 更何况他正穿着那身金光闪闪的布面甲,骑着高大的黑马,亲自在后压阵呢。 欺近了的建奴士卒,不论是何等样的兵种,想要如以往那般凭借悍勇,凭借野蛮的天性进行左冲右突,从而搅乱、撕碎明军军阵,已再也没有这个可能。 黄台吉看清了正面战场上的一切,折损不可谓不大,收获也是有的。 至少正面,就发生了如同萨尔浒之战时的状况。 女真军,正在无比悍勇地对明军进行攻坚。 他是那场旷世大战的亲历者,亲自冲锋者。 这样的亲历亲自冲锋者,女真军里还有许多许多。 这些悍勇的士卒,如今都已成长为八旗军制里的佼佼者。 曾经的四大贝勒虽然已经不怎么用亲自冲锋,但是四小贝勒已成长起来。 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四小贝勒并未到齐。 其中最为悍勇的多尔衮,足智多谋的济尔哈朗,正在辽东攻守兼备。 那是女真族的龙兴之地,万万不可丢弃。 已有消息传来——多尔衮在辽西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两度大败吴三桂! 若非大将左辅不顾年迈稳步推进至大凌河堡,便连大凌河堡也能攻下。 朱梅接替祖大寿坐镇锦州,丝毫不予多尔衮可趁之机。 有了这些稳重的将领,再有杨国柱这个对八旗极为了解的年轻进取之将。 黄台吉几乎可以断定,年轻气盛的多尔衮在辽西已无法再取得大的战果。 若是求胜心切一个不慎,还会失利。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济尔哈朗拦截不住通过辽东半岛进取的登辽军,那么等到大明从这场涅槃大战之中浴火重生,明金之间的攻守将会易势。 因此,尽管此战越发艰难,黄台吉也没有丝毫的理由去放弃。 唯一可以让他放心的地方,大概也只有皮岛的那个方向了。 毛文龙只求偏安,尚可喜三人则已被他暗中收买。 就连红夷大炮都搞到了几尊! “是时候展示这些大家伙了!明军的战阵如此密集,必可造成极大杀伤!那个金色布面甲的将领便是情报里的明国信王吧?摄政?呵呵!想得倒美!” 黄台吉暗自盘算,心中冷笑。 “报……大汗!” “报……大汗!” 传令兵不断往来。 黄台吉蓦然大喝道:“开炮!” “喳!”传令兵一个哆嗦,激动与鸡冻参差。 旗手朝着某个方向,疯狂地打出了旗语——那里,八旗兵的最新兵种火炮兵,已用骡马、骆驼驮着火炮,来到了足可打击明军中军的地方。 那个地方,刚巧还十分隐秘,出于城头明军无法察觉的凹槽。 “轰!轰!” 如拖拉机般的炸响声,很快传遍了整个战场。 射速不快,炮弹不多,声音更是像是高音破了那样,与迫击炮的呼啸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一枚一枚实心炮弹,实实在在击打在了明军的中军阵地里。 说实话,确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动! 就连大黑马都被吓了一大跳,掀起了两只硕大的前蹄。 幸亏袁十三近半年来屁事儿不干,就可着在战场之上冒充信王,充当敌人的活靶子,同时也充当我军军魂的事儿,日夜与大黑马为伍。 硕大的马屁轻轻一撅,他就知道这孩子是想放屁还是拉一坨硕大的便便。 因此,早有防备。 他套在金甲里的健硕身子,腰马合一,修长健壮的双臂猛然发力扯动缰绳,修长健壮的双腿牢牢地蹬在马镫之上,臀部紧紧贴于马鞍之上。 前蹄抬起稍顷,便又重重落地,在湿润的土地上砸出了两个大坑。 放眼过去,就像他主动展现了精湛的马术那样,看得人热血沸腾。全军顿时士气大振,喊杀声非但没有消弭,反而猛然一震,把八旗的气焰往下狠狠一压。 这是城下因这几炮而发生的变化,令黄台吉始料未及。 他原本以为这些炮响和炮弹,能对明军造成实质和心理上的巨大打击呢。 他对于明军的了解,仍旧停留在宁锦之战的时候,殊不知火器在明国的重点研发之下,日新月异,有时候连孙元化等人都欣喜于那长促的进步。 更不要说犹如被蒙在鼓里的八旗子弟了,哪怕这些子弟乃是亲王,甚至大汗。 城头之上的反应更是出乎黄台吉的预料。 孙承宗听到这些炮响,开心得近乎跳了起来,全然不顾嗓子的嘶哑,大吼道:“信王殿下料事如神,建奴果然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尊大炮,听那声音似乎就是老夫派遣元素,最高从红夷鬼那里购买而来的! 建奴认为这会成为压垮我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哈哈哈,他想差了,此举无异于班门弄斧,以卵击石。老夫这便在奴酋自以为是王牌杀手锏的地方,将其桀骜的头颅狠狠地摁下去!老夫的大将军炮手呢?何在!” “元帅!吾等在此!” “向着隐藏的敌人开炮,一定要彻底地将之压制下去!” “诺!” 经明军仿制红夷大炮改良过后的大将军炮,吨位、口径都没有减少。 射程、射速却有所增加,一方布置在城头,一方布置在凹槽里。 再由不同层次的炮手进行催发,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黄台吉被那第一声炮身所吸引,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广渠城墙。 只见那边一排排黑幽幽的炮口杀手一般伸出来,对着城下就是一阵狂轰。 “轰!轰!轰!”炮弹所到之处,沙石齐飞,人仰马翻,任何横亘于炮弹路线上的物体,都将化作飞灰。 气浪,恐怖的气浪,将黄台吉苦心孤诣创建的火炮部队,不论人、畜、物,全都掀上了半空。火焰,热烈的火焰,在这些抛入空中之物的臀部,狞然大笑。 “不可能!这不可能!” 黄台吉终于如他的奴酋父亲那样嘶吼起来,歇斯底里。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也没有人敢于回答他。 尤其是像范文程这样的奴才,早就被明军那顽强的抵抗,明军城上城下那间断的不间断的炮响,给轰得再一次迷失了自我。 “我错了么?我主动投诚建奴,欲博一个锦绣前程的举动,错了么?” “为什么?我的明国怎么变作了这般模样?他不是……他不是一直都很自以为是,抱残守缺的吗?怎么如今……拥有了如此多的火器,如此多的大炮?” 如范文程这样的人,能够看到的始终只是明国所发生的表面变化。 可就连这表面的变化,已全然与他毫无干系。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春水再皱,与此等样人早就无事。 他们,已然被以重真为首的明国革新者,排除在了创造新纪元的外边。 他们与建奴奴酋一样,都将成为大明国浴火重生里的助燃物。 回答黄台吉的,唯有炮声、气浪、火焰,唯有明军震天的喊杀。 这喊杀里,充满了不甘为奴的怒吼,充满了家园被毁的愤怒。 燕赵大地,风萧萧兮,我的家园和大地…… “涅槃之火,终将把一切邪恶,全都烧毁!” 与黄台吉眼睛深处的惶恐不同,重真的眼眸深处,全是热烈的火花。 “燃烧吧!燃烧吧!让涅槃之战火,燃烧得更加热烈吧!” 重真骑在枣红马的上面,沉默地听取着各方战场观察者的报告,衡量着将于何时发动对建奴的第一次野外战场上主动进攻。 这一次进攻,将会是明金之间攻守易势的转折点! 第516章 袁崇焕的绝世冲锋 明人、明军所有的荣耀,都将在这一次的进攻里,得到体现。 不成功,便成仁! 唯独后退,绝不可能! “大帅!”“大帅!”“大帅!”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沉默观察战局的袁崇焕身边请战。 但是,这个自知功过不能相抵的关宁军核心,皆以沉默应对。 然而这一次,当一向低调的曹文诏,郑重地来到他的身前,单膝跪地请求出战的时候,袁崇焕终于出声了:“马世龙的援军到了?” 曹文诏抬头大笑道:“关宁合体,天下无敌,援军正由末将子侄所率!” 袁崇焕自从入关勤王以来死寂的面容,终于首次有了变化,豁然挑眉道:“可是曹变蛟曹小将军?宁锦一战,黄台吉亲率大军直扑宁远,曹小将军奉命驰援宁远,于城下与敌一番恶战拯救友军的情境,本帅至今都记得!” 曹文诏与有荣焉道:“劣侄能够脱险,全赖袁帅发兵救援!” 袁崇焕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大明军队彼此间互不救援的劣根,就是从本帅这里开始转变的么?建奴绕道蒙古进入关内,初时确令吾等手足无措。然而今日,你且看看,漫山遍野哪里没有我军之身影?” 曹文诏心细如发,情知袁崇焕于此时说得越是柔情,就说明他越是下定了战死的决心。他这样的人与范文程那样的狗全然不同,他不会苦劝。 只会成全!因为他知道,于此战胜利的前夕战死,便是这员大帅最好的归宿! 不枉其临危受命,巅峰之时遭受弹劾,继而又被起复的坎坷经历。 若是此战胜利的前夕,他轰然战死了,那么这份坎坷便足以成为传奇了。 曹文诏都有些羡慕袁崇焕了。 他起身儒雅地笑了笑,道:“此战过后,建奴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哈哈哈哈哈……”袁崇焕仰天长笑,蓦然又道,“关宁铁骑何在?” “大帅,吾等在此!”从喉咙底部发出了一声咆哮,没有传出去很远,却在关宁铁骑们的心中,久久回荡。这,是属于这支铁军内心深处的骄傲呐喊。 他们已经憋屈了大半个月了,胸腹间的熊熊火焰,都快把自己的脏腑融化了。 唯一的化解之法,便是冲锋,冲锋!战斗,战斗! 用钢刀,用强弩,用火铳,去与凶恶的女真人,做最为殊死的搏斗。 他们都在等,等袁崇焕的一声令下…… 袁崇焕表情严肃,深深地看着这群由自己拉扯起来,至今仍旧不离不弃的铁汉子们,蓦然启齿怒吼道:“攻击阵型!全力冲锋!” 他没有去布置战术,因为所有的战术都没有作用。 他只是一根干柴,那根被帝王之手遥遥却牢牢握在手里的干柴。 如今,他与他的麾下,必须以无畏的决心,投入到火焰最浓郁的地方去。 去让这场战争,燃烧得更加旺盛。 足可烧毁一切般的旺盛,唯有华夏神话传说里凤凰,才可浴火重生。 “冲!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 臀不断地在马背上颠簸,袁崇焕冲着冲着,就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他的眼里,他的前方,只允许有敌人,却不能有一合之将。 “本部院,将以战证道,以死证明清白!” 这,是留在袁崇焕灵台之上的最后一丝清明。 余后,便全是杀!杀!杀!战!战!战!冲!冲!冲! “我若战死,便由曹文诏率领关宁铁骑,与建奴继续死磕!” 这是袁崇焕早就交代而出的,这支由他一手拉扯出来的直属于大明王朝的铁骑部队,不会交给祖大寿,更不会交给吴三桂,不会落在辽西将门的手里。 他心知肚明这些将门的手中,豢养着许多的家丁。 其中许多家丁的制式装备,与关宁铁骑一般无二。 其中有一些人甚至受朝廷册封,成为了正式的军官。 这些人中,以祖宽的军衔最高,又受袁可立赐字,因此颇有声望。 袁崇焕决不允许在他战死之后,辽西将门会夹在明金之间尾大不掉。 “身后之时托付给了可靠之人,本部院再无牵挂矣!哈哈哈!杀啊!杀啊!” “老爷!驾!杀!” 袁阿福老当益壮,披甲骑马,紧紧相随。只要他这个老仆仍未战死,尚有一口气在,那么袁崇焕便无需担心从这个方向会有建奴的冷箭。 就算是有!他也不怕! 袁大袁二在辽东时就中伏而死了,可袁三袁四袁五袁六还在。 谷</span>  一群姓袁的当先往建奴的军阵里冲,所过之处,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 “报……大汗!袁崇焕率军突然出现在我军侧翼,正在迅速推进……” “袁崇焕终于出现了!是他亲自率军的么?” “大汗,是的!” “看来这只老狐狸是豁出一切去了!对他的利用已到头……阿敏你去,将这个让我八旗两度受挫的明国书生,斩落马下吧!” “喳!臣弟倒要看看,失去了城墙与大炮作为凭仗,他如何与本王争锋!” 阿敏率领正白旗骑兵,斜刺里拦截而去。 袁崇焕发现敌情,率军一个漂亮的回旋,关宁铁骑如臂指使,迎战而上。 “殿下,袁帅正率军冲击建奴军阵,阿敏率军出离汗帐,正与之杀得难分难解!”相比于黄台吉那边的大张旗鼓,重真这儿就显得低调多了。 听完禀报后的他轻轻点头,说道:“袁崇焕虽抱有必死的决心,虽率领这个天下最精锐的骑兵,却只知横冲直撞,并不知道如何才能给予建奴最大的压力。” 黄小贰吃了一惊道:“殿下,可要遣人禀明袁帅?” 重真摇摇头道:“战局瞬息万变,还如何告之?莫要担心,决定这支铁骑能否威震天下的,不在袁崇焕,也不在曹文诏。” “那在于谁?”喊杀震天,箭矢乱飞,可黄小贰的求教之心,从未松懈。 “曹变蛟!”重真遥望,看不到袁崇焕是如何率军与敌作战的,厮杀之声也因到处都在战斗而听不清楚,可他的眼光却分外深邃,充满希冀。 “曹变蛟?马世龙麾下的曹变蛟?宁锦之战时驰援宁远的曹变蛟?” 黄小贰吃了一惊,若有所思,有所质疑。 重真又道:“都怪阿敏为曹变蛟指明了方向,或许还应再加一个崔宗荫。” “崔宗荫?曹变蛟?阿敏?黄台吉……我知道了,曹变蛟会直冲黄台吉汗帐!”黄小贰忽然惊叫出声,若非身处战场,必定会语惊四座。 但即便如此,周边听见之人,心中也已涌起滔天骇浪。 直冲黄台吉的指挥汗帐? 不会吧!哪个明军将领会如此大胆? 不能吧?黄台吉四周必定护卫重重!八旗,尚有整整四旗尚未出动啊! 黄台吉的手中确实还握有许多的军队,这也是他至今仍觉得胜券在握的原因。毕竟反观明军,几乎已动员了全国上下所有的军队。 偏于辽东的他大概始终无法想象,坐拥四海的明军若是举国之力去发动一场战争,不论这场战争是被迫还是主动发动的,都将使得宇内震惊。 史上大明,北驱蒙元,外战建奴,内御农民军,还要打退西方诸夷! 岂止是两线作战!简直是多角度多维度多兵种作战! 就这样的百战局势,还能坚持十七年……想想都不容易。 重真只是将这所有的力量,全都集中于这场百年难遇的“己巳之变”里。 关宁军三大巨头总兵——满桂作为信王中军里老兵,已与建奴鏖战许久。 如今,袁崇焕的关宁铁骑已与建奴八旗中的其一短兵相接。赵率教、祖大寿这两个关宁军总兵,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再保存实力,都率全军投入了战场。 张盘没有盲目地全盘投入作战,而是默默地寻找着战机。作为海军陆战队,他们的作战方式与传统陆军有所不同,随时准备纵深打击,给予建奴致命一击。 对此,黄台吉应对得游刃有余,代善、多铎等贝勒将领,仍在他的身边。 可是,当卢象升的天雄军也投入战场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淡定了。 袁崇焕、满桂、卢象升、赵率教,哪怕在外盘桓的张盘,毕竟成名已久。 他们的麾下也都是百战老兵,黄台吉虽自认八旗战力天下无敌,对此也是有所认可的,毕竟纵横辽东的八旗,就是在这些老兵的手中,连吃败仗的。 可卢象升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明国读书人? 明国怎么老是让读书人领兵作战呢? 莫非明国的武将武人都已死光了么? 不管黄台吉如何贬低明国明军,都阻挡不住卢象升甫一登台,便艳惊四座的事实。他所率领的大明天雄军,配备着的新式武器,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关键是这群小伙子,全都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啊! 一上场就嗷嗷直叫着往敌人堆里冲,火枪啦,强弩啦,手雷啦…… 跟不要钱似的往敌人堆里扔! 那支以铠甲刀枪剑戟为主的原始军队,能够挡住这样的进攻啊! 紧随火器营被摧毁之后的,是这样的一幕又一幕。 犹如一波又一波的打击,击打在黄台吉傲娇的心里,终使他出离愤怒了。 第517章 卢氏天雄 关宁蛟龙 “是本汗的八旗不够悍勇乎?”黄台吉愤然大喝,“代善!” 代善一声轻叹,应声出列:“终于,轮到本亲王也不得不亲上战场了!” “多铎阿济格早就投入了正面战场,阿敏正与关宁军杀得难分难解,如今连本亲王都派出去了,那么若是明国再有军队投入,该派谁呢?你自己吗?” 为了团结八旗而不得不支持黄台吉的代善,终于也开始质疑此次的绕道入关,究竟是对是错!至少从目前来看,得到的还不如失去的多! 看到越来越多的八旗子弟或被明军所杀,或杀了许多明军最终却被火器轰成筛子,许多干脆还是一个大窟窿,代善悲愤交加。 “就让本亲王这个老朽,来替代尔等年轻子弟,战死在这异国他乡吧!” 这句誓言,代善很想喊出口,却终究未能办到。 他没有这个勇气,他还有许多牵挂…… 他想不明白袁崇焕为什么能,明国摄政的信王为什么能…… 若是他……好不容易攀登到了摄政王、皇的高度,才不至于如此不惜身呢! 由大牛所统帅的那支西北草衣卫,堪堪赶回到了京畿。 面对越发胶着、白热化,似乎再投入一支生力军,便能扭转战局的战场。 他没有冒然投身进入战场,他外表粗憨,实则内心细腻。 他明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 他更明白信王殿下经过了多重的布置,而他的作用绝非正面的战场。 他虽不清楚重真的所有布置,然而窥一斑而见全豹,早已对之充满信心。 刀疤刘挺在西北以牛头山大当家名义重建的夜不收,也回来了。 他所肩负的军任与大牛一样,属于“四正六隅”中六隅里的一个环节。 四正六隅,十面张网。 这十张网没有布置在全国,而只是在京畿,在以京师为诱饵的这场大战里。 杨鹤不愧为杨昌嗣之父,自小吃苦的他,目睹大明由富强转向衰落的他,比他那锦衣玉食的儿子,更加懂得现实,这现实便叫作——财富。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那么多的财富,去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因此他对重真毕其功于一役,不成功便成仁的作法,是赞同且鼎力支持的。 就算大明涅槃失败,他也希望后世史学家在描述大明的时候,也中正平和地客观评价一句——国,恒以若灭;唯汉与明,以强亡。 在重真眼中,大明是站着战死的。一部分人的叛变、投降,掩盖不住其国君以身祭国,更掩盖不住大部分人为了不剃发易服,毅然反抗的决心。 广渠门外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重真认为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 不仅仅是飞速发展后的近代火器,与被衍变到了巅峰的传统冷兵器之间的不对等战争,更是战术思维方面的不对等战争。 子弹、扳机、开花弹、迫击炮……这些只是一个方面,属于器的方面。 器物无论多么先进,都是死的。 重真永远不会忘记上辈子的时候,军事专家在对他们入伍新兵进行培训的时候,所讲述的甲午战争。海战,只是那场惊天大战里很小的一部分。 在朝鲜半岛,经历三十年洋务运动的清军,面对东瀛寇的步步紧逼,仅仅只坚持了9个小时;在黄海,北洋水师只打了5个小时,就近乎覆没。 攻打大连炮台的时候,东瀛寇组织了千余人的敢死队。 结果一冲上炮台,傻眼了——炮台里根本没人,清军早跑了。 数千万枚子弹,数万枚炮弹,就成了东瀛寇攻打旅顺的武器。 器物永远都是死板的,只有人才是灵活的。 人心脆弱而又坚强,就像华夏人都有一张善良的脸,都有一身坚韧的筋骨。 黄台吉始终认为只要贴上去,破开明军最外面的战阵,里面的火铳手、弓箭手、弩手,就只能狼奔豕突,让八旗兵肆意宰割。 明军战阵,也会在那一刻,濒临崩溃。 可是这一刻,他发现他错了。 通过那支珍贵的望远镜,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上刺刀!”当箭矢用尽了的骑兵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之后,终于贴近了明军的左右两翼之后,只见其中一个将官模样的人举起手中的战刀,张嘴嘶吼。 然后,便是一阵齐整的上刺刀动作——那些本该很孱弱的明军士卒,竟毫不慌乱地迅速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比匕首长一点的小刀,装在了他们的火枪之上。 “杀!”随着将官的一声怒喊,所有士卒都嘶喊起来。 然后,便以无畏的姿态,短距离发起冲锋,以无畏的姿态与骑兵贴身搏斗。 黄台吉本以为这会是场一面倒的屠宰,然而事实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上了刺刀的明军士卒的火枪里,根本就还藏着最后一颗子弹。 随着一阵火枪的怒吼,又有一堆骑兵、战马,倒在血泊里。 明军的火枪刺刀,其长度都快接近于长枪了,由于是钢铁锻造的,丝毫都没有折断的迹象,一捅一刺一收,便完成了一个刺杀动作。 干脆利落!这是火枪兵们无数次刻苦训练刺杀之术的成果!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信王重真的这句话,在这一刻到的了验证。 所有士卒的心、血,都是热烈而又信服的。 士气高昂,拼杀起来,自然也就更加卖力。 反观建奴那边,因为频繁出现预料之外的场景,便连最为精锐最为骄傲的八旗子弟,都对自己,对自己的所掌握的作战技巧,产生了怀疑。 “我军的冷热兵器结合战术,已大趋完善。因此这就是场不对等不对等的战争,无论战术思维还是武器配备,都在完全的两个层面。黄台吉,你该感到庆幸。” 重真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同时他也知道,这场不对等的战争若是仍以这种方式继续下去,仍将持续很长的时间,我军就算是胜,也必将付出惨痛代价。 因为极度的野蛮,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之上,弥补初等文明的。 因为时间、材质不足等原因,子弹、炮弹的生产,都尚嫌不足。 因此才有火枪兵上刺刀与建奴血拼的场景。 这不是重真想要的。 而随着求胜心切的黄台吉,将越来越多的军队投入战场,簇拥在他周围的部队,已越来越少了——冲其汗帐,以绝胜负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袁崇焕已力战而死,曹变蛟已怒发冲冠往黄台吉发起悍勇突击,文质彬彬的曹文诏也彻底完成了蜕变,祖大寿、赵率教、满桂都已彻底疯魔…… 战火已燃烧至最为白热化的程度,莫说后金,便是真金都可熔炼。这种一绝定胜负的时刻,怎能少了我黄重真?一人屠一城,唯我黄重真的黄重真!” 黄重真身边的所有将领、士卒,都已默默地跨上了战马。 是曹变蛟提醒了他们——直击要害! “黄台吉,你既然有来了,就别想走了!” 所有明军士卒的心中,都涌动起了这样疯狂的念头。 随着曹变蛟、崔宗荫的发动,曹文诏加入了冲击黄台吉汗帐的行列。 金甲战士袁十三,不甘于充作箭靶子,也怒吼着往前缓缓推进。 为啥是缓缓推进呢?因为他是整个中军的核心,他必须随着整个中军而行动,整个中军也都随着他的行动而产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先是坚守,如螺丝钉般楔定于这片厚重的土地里。 这一刻,是推进,缓缓推进! 不要忽视这一丝缓缓的推进,这预示着明军中军,由守转攻! 于野外战斗中的由守转攻! 所有参与其中的士卒将领,心中的欣喜那是无法用言语笔墨来形容的。 “苦尽甘来,终于苦尽甘来了!” 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曙光,长久坚持下来之后的曙光。 就连在城头驻守的那些兵将也都热血沸腾,战鼓从不停歇,且更加热烈。 重真率领着直属于他的骑兵,八百人,不多也不少。 不存在八百个标兵与炮兵触碰的混乱,一切都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军就好像一口黄铝大钟,时分秒三根针,交汇分散,各司其职,相互配合。 黄台吉那边,自曹变蛟蓦然朝其汗帐发动突袭以来,焦急的禀报就从未停止过,就似乎那明明像是小泥鳅般的一支骑兵,自那之后就犹如蛟龙入海。 阿敏的部将未能将其拦住! 阿敏自己也未能将其拦住! 黄台吉接连投入了好几支千人骑兵队,都未能将之拦住! 黄台吉的内心,也由一开始的轻视到不得不重视,短短两刻钟,就变成了集惊愕、惊恐于一身,最后是恼羞成怒,歇斯底里。 “怎可能!我八旗精锐,怎可能拦不住一支小小的明军千人骑兵队!” “骑兵!本汗的骑兵呢?” “上!给本汗冲上去!死也要拦住他!” “别废话,只管给本汗冲!” “蛟?本汗要让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蛟龙,注定要化身为龙的辽东蛟龙!” 黄台吉看清楚了那支骑兵打头者的残破旗帜,上书一个古朴的汉字——蛟! 第518章 范文程之死 被一枪爆头 然而这并非辽东,而是汉家腹地,如大海一般的汉家腹地。 “大汗,祖大寿部正往汗帐发动冲锋!” “哼!他的骑兵全部交给了袁崇焕,此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尔!” “大汗!赵率教部正往汗帐发动冲锋!” “哼!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大汗……” “什么事!” “后方……后方……” “后方怎么了?” “大贝勒未能拦住后方明军,由一支骑兵将其突破,正往汗帐杀来!” “有多少人?” “千余!” “千余,又是千余!为什么又是千余!” 若是明军以优势的兵力横推过来,黄台吉多少还能感觉到一些安慰。 然而现在,却是以千余骑兵队突击、突袭、突破。 这本该是八旗骑兵的特权啊!如今都被明军偷学去了! 传讯兵由焦急、恐慌,继而衍变成连滚带爬的禀告,仍未停止。 “大汗!大汗!” “何事惊慌!” “明军……明军一支八百人的骑兵队,正往汗帐迅速突袭而来!”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拦住不就行了?”黄台吉冷哼。 “可是大汗……”范文程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因其知道若是再不出声,他便再无机会。此战若是输掉了,他这样在女真人堆里毫无根基靠山的汉臣,率先就会被迁怒,会成为替罪的羊羔。 “嗯?”黄台吉比其父更为阴鸷的目光投向他。 范文程匍匐于地道:“再无八旗兵可派了!” “胡说,我八旗战兵千万!”黄台吉自然也知道此次入关,所带的兵将几乎竭尽了八个部落的全力,又有多尔衮为了支撑辽西战局分走了一些。 济尔哈朗镇守辽南辽东,若无充足兵力,也不可能震慑住毛文龙的蠢蠢欲动。 黄台吉蓦然有些后悔——既然是豪赌,就该把全部身家都押上去。 “赌注,还是不够大呀!”黄台吉的自责、后悔,瞬间就过去了。 战局的迅速走向,也令他没有这个时间去后悔。 八旗军身经百战,近乎百胜,如此强度就崩溃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局势确实正在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飞速发展。 最主要的原因仍是——兵力不足! 明军的生力军源源不断,似乎每一种新式武器的出现,每一支生力军的加入,都可以当做是一张出乎建奴预料的王牌。 然而八旗的习性、战术战法、武器兵种配备,却全被明军了然于心。 “炮!老子的意大利炮呢?”黄台吉脱口而出,终于放下了天聪汗的傲娇。 “大汗……您的炮……已被城头的明军火炮摧毁了!”没有一个八旗子弟敢这么回答,唯有范文程被迫公推出来,去点醒他那快要疯魔了的主子。 “胡说!”黄台吉一鞭子抽在范文程的身上,在其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可是他蓦然就愣住了,这是范文程第一次敢于以脸,直面他的鞭子。 愣然短暂,余下的便是无尽的怒火。 可是他无法这这份怒火倾泻在这个奴才身上,战场的中心已从那个金甲战士的身上,转向了他。所有的突进、拦截,都是以击杀或者保护他为目标的。 黄台吉环顾四周,一片茫然——真的无八旗兵可派了呀! 留在身边的,除了充作亲卫的忠诚子弟外,就只剩下一群奴才了! “该是奴才上场的时候了!”黄台吉蓦然大喝道,“范文程!” “奴才在!” “披甲上马!准备死战!此战若胜,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喳!”范文程激动得难以自己。 然后一颗子弹飞来,将他的太阳穴贯穿,掀起了一蓬血雨。 蛰伏于战阵里,或趁着混乱找到了狙击之地的狙击手们,首次问世。不同于那些枪法好的火枪兵,这是狙击手作为单独的精锐兵种,第一次正式投入战场。 他们的枪支、子弹,都是孙元化团队量身定做的。 战斗服也是定制的,与积雪初融的环境十分吻合。 倍镜则借鉴了西夷的望远镜,再加上自行研究,终于有了质的突破。 可笑黄台吉还把他那西夷淘汰下来的单筒望远镜,当作宝贝捧在手心。 重真也有一杆孙元化为其量身定做的枪,那家伙为了拍他马屁,还做得特别认真,特别精致,材质也用得特别好,可以说为了他一人而在刻意进行技术攻关。 厚积薄发,孙元化成功了,只是因时间关系,来不及进行应用而已。 重真有理由相信,待到此战结束,就连最新式的火枪都会遭到淘汰。 谷嶍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会无情淘汰那些抱残守缺的人,的部落。 就如文明,终将会淘汰八旗制度一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重真如今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世间提前。 并且,并非由西夷的坚船利炮在轰开,而是由大明自己。 女真也好,满清也罢;辽河也好,浑河也罢。 终将,汇入大海。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真正生活充实之人,便连感叹时间不够这种无聊的问题都会成为一种奢侈。 朝夕必争,才是历经过后世那个伟大时代的重真等人,该有的状态。 这一刻,他就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一门心思只往前冲。 “向前向前向前!”唯有向前,才是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的不二法门。 余者,都是虚妄的理论,是弱者的借口,唯有向前,才是民族魂。 当然,向前有战术向前,战略向前,直接向前,迂回向前,包抄向前…… 黄重真也搞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属于哪一种,总之向着黄台吉前进就是了。 无需冒着炮火,只需防范箭矢就够了。 只可惜等到速度足够,侧方的后方的狼牙箭,就全都跟不上了冲锋速度。 枣红马撒开四蹄,马力全开,另一边的大黑马不甘趋于老婆之后。 中军都开始奋力冲锋,只能说明黄台吉苦苦支撑的战局,终于来到了八旗崩溃的那一刻。率先被杀崩的,自然便是以披甲奴为首的各族奴兵了。 他们溃败起来跟冲锋一样亡命,唯一的不同便是为了追求速度,而将一切负重全部丢弃,披甲奴披甲奴,连那层薄薄的铠甲都丢弃了。 这些奴才本无尊严之心,因此丢弃的就是战斗之心,战士的尊严。 谁叫这些可御箭矢火铳铁砂弹的薄甲,在子弹面前却形同虚设呢? 八旗督战队试图阻止他们,最终也只能被明军战阵的汪洋大海所吞没。 步兵的冲锋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似乎萨尔浒的伤痛成了明军心中永远的痛,因此一旦在某个战局占据优势,也绝不孤军深入,而是横推过去。 较远处有敌人蹦跶,就举枪射杀。 近处有敌人躺在前进的道路上,就用刺刀补一下。 重真给这种行为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补刀。 于是每一个拥有刺刀的火枪兵,都将这一猥琐的行为,进行得很是愉快。再有刀盾铁甲兵汇聚在战阵的最前方,全部拼凑起来就像一台轰轰开进的坦克。 有炮弹,有子弹,有刀枪剑戟…… 黄台吉汗帐的溃败,源于范文程的被一枪射杀。 这破仗还怎么打? 明军的金甲信王被射杀了那么久都没死,这边的奴才被一下就给爆了头。 建奴哪里知道,冒充重真的袁十三金甲里面是软甲,软甲里面还有丝绸衣服。 可有效防止女真人的狼牙箭,这块金字招牌成了很好的诱饵,将无数自诩骑射无双的女真铁骑,往靠近明军战阵的地方吸引。 然后,总有藏在军阵里的火枪兵,偷偷地伸出黑幽幽的枪孔放黑枪。 这一次,是范文程被光明正大地一枪射杀!连锁反应,所知而起! “大汗小心!”“大汗小心!” 接二连三的,到处都是为表忠心的女真巴图鲁。 掩护着黄台吉,扯着他那受惊战马的缰绳,欲第一时间离开这片高坡。 站得高确实看得远,然而高处也更加不胜寒冷。 谁知道女真人是否读过苏东坡的千古名句呢? 黄台吉肯定是读过的,然而他无惧严寒,也要往高处攀登。 然而此时,却只能被他忠心的奴才们所拉扯着,去往明军不易发觉的低处。 他其实想要怒吼,喝令他的奴才将他放回原处去。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直到现在,他的那些精于狩猎的奴才们,也未能将那个放冷箭的明军崽子找出来。 反而,在此过程中又折损了不少人。 越是勇猛的人,越是愤怒咆哮之人,就越是容易被放冷箭。 很显然,这些人很善于放冷箭。 黄台吉不觉愤恨脱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权衡再三,终于是没有胆量回到原处,去重新组织起一场像模像样的战斗。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只是他如他的后代们那样,自以为是,注定没能抓住。 随着他的战旗不再被他的奴才巴图鲁们看见,这场战斗便终将结束。 以女真人的失利而结束。 是失利,而并非惨败。 因其机动、野蛮,就决定了他的不易被围剿性。 第519章 再见那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小兵 况且此时的明军,无论兵员素质、武器的数量、先进性,确实还做不到这一点。能够火力覆盖,就绝不战术穿插。那么连重真都亲自上阵了,意味着什么呢? 没错,就是火器的配备不足了。 毕竟只有香山主峰鬼见愁,这一处火器研发制作中心啊! 其余的兵工厂别说建立,就连选址都还来不及呢! 可不论如何,他们的失利,就意味着大明的取胜。 厚积薄发,终于是有了如今的战果,重真已经很满意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身为信王,身为大明的摄政皇,不可能再如觉华岛上那样,锦州城下那样,形同已经战死了那样去冲锋,去陷阵。 八百标兵从侧翼凿穿了数个八旗的,披甲奴的阵营,一直来到刚才黄台吉的立锥之地,就不再冲杀。而是宝剑前指,战旗猎猎作响。 以此,激励全军,奋勇杀敌。 困在各个兵团之间的小股敌军,自然有步兵团军负责围剿、清理。 至于以黄台吉为首的八旗贵族骡马骑兵部队,则被曹文诏、曹变蛟、崔宗荫率领着的关宁铁骑,紧紧追着后队不放,于是乎便连反击都发动不起来。 卢象升部以步兵为主,但这个书生眼见一员儒将一马当先,当即也被激发出了浑身的豪气,带着他的千余个负责攻坚投掷手雷的骑兵,也追了上去。 祖大寿其实还藏着一些关宁铁骑的底子,本来是打算绝不轻易投入战场的。 但是,当他亲手捧起袁崇焕受过无数次创伤的躯体,再也无法抑制悲恸。 “大帅!俺老祖的大帅啊!”他仰天悲愤咆哮,然后不顾一切地往建奴追去。 赵率教身为关宁军里的“奔袭总兵”,入关勤王之处就差点儿中伏身死,正憋着一口憋屈的劲儿呢,这种时候怎能少得了他? 满桂身为唯一一员蒙古族大将,自诩骑射之术永冠关宁,自也不甘落后。 没有战马,就问友军借一匹战马,就那样直追了过去。 粗犷如他,自也知晓,落水狗就要痛打。 袁十三把大黑马贡献了出去,重真把枣红马贡献了出去。 身材高大如他俩者,身着铠甲迈着将军步,威风丝毫不减。 随着敌军的远去,随着困兽的敌军被清剿。 渐渐的,渐渐的,京师城外,京师周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一战说来不久,其实打了很久。 战士们也是此时在蓦然发现,天色也来到傍晚。 晚风一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鲜血味道。 没有人因这惨烈的胜利而欢呼,彼此相视,看到的都是血战余生后的喜悦。 百姓们躲在高大的围墙里,听了一天的喊杀之声。 或心惊胆战,或热血沸腾了一天,终于鼓气勇气向军方提出,上城助战。 上城者皆是勇士,然而一到城头看到城下的情景,无不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好在几乎所有之人都忍不住,趴在城头呕吐的冲动,那会被人看不起。 回首望去,城内仍是一片繁华。 城外,则是无尽的血液融在泥土里,无尽的杀气充斥于天空。 大地厚重,将一切鲜血混合着雪水所吸收,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这片土地本身所滋养着的,既然战死了,那就为大地在尽最后一次忠,化作养分。 与之相比,破碎的身体反倒无法成为这片修罗战场的主角。 在默默的注视里,重真和袁十三一同登上了广渠门,来到了城头。 卸甲之后,两人的真面目终于展现在众人的眼中。 没有哗然,有的只是些许的惊讶,之后便是无尽的平静,唯有晚风呼呼作响。 孙承宗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城头,杨鹤也来到了。 面对两人平静深邃,但却犀利如刀的眼神,袁十三全部的骄傲尽皆熄灭。 “诚然,不管他的冒充取得了多少战果,仅是冒充本身,就足够他的九族被诛灭了。”重真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才决定于此战之后,揭开真想。 免得时日一久,这个忠勇的汉子因为阴谋,而惨死于封建制度之下。 重真狠狠一拳捶在袁十三的肩头,后者愣然望向他,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偌大的汉子泣不成声:“臣!万死!” 重真负手而立,看向建奴逃遁的方向。 夜色里,似乎能够清晰看到那群野蛮人风声鹤唳的场景。 许久,他才启齿说道:“本王不会再去辽东。” 这句话没头没脑,憨厚的袁十三却蓦然听懂了,连忙低首道:“臣愿往!” 谷窏重真看着他浑圆的后脑轻轻“嗯”了一声,京畿的倾轧确实不适合战场上的猛将——大胜之后进行大清算,几乎已成了中原王朝的管理,数千年不改。 重真不是不想改变这一劣质的惯例,然而若是不清算,当朝的劣质官员,就能把一切所取得的成果全都葬送,还要附赠这一片大好的江山。 闯王令、大王旗,仍在穷蹙之地颇有影响。 治国就像做饭,重真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为防建奴派遣小股部队折返偷袭,这一夜,京师九门,紧闭。 城内城外皆是冷冽的轻风,人的心却热乎热乎着,哪怕有着高墙和厚重的城门所阻隔,士兵们回营整装,青壮们就通过吊篮,一批批被放到城外清扫。 自己人的哪怕一根手指头,都要被找出来,拼凑好,还给养育他们的母亲。 建奴的身体本没有去管,然而信王说:“若是放任不理,怕是会造成瘟疫,还是挖个坑埋了吧,就当做点儿好事,彰显我华夏大族之千年风范。” 摄政王的话,已然成了金口玉言,人人遵从。 他的威望,不仅仅是率领军队拼杀出来的。 也有“奉天承运”的,更有亲力亲为,与军民同甘共苦的。 享受完周伍两位王妃于浴室温水里的爱抚,操劳了一日半夜的重真,终于得以安枕入睡了。他必须养足精力,以应对根深蒂固,其害比建奴更甚之挑战。 这挑战,便是豪强地主,文人士大夫。 “大明终于开启了涅槃模式,然而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数年里,大明都将浴火而战,携火而生。日月昭昭,唯我大明!” 己巳之变大局已定,重真沾枕即眠,好梦连连。 梦的最初,他赫然披甲,率四神兽与无数仙魔,征战诸天,焚火八荒。 梦的最后,大明王朝在这份霸气之中,重现万国来朝。 而己巳之战,只是这诸多战争中很小的一环。 继北驱蒙元两百多十多年后,大明,再一次以战立国。 黄台吉往东北败退的过程当中,沿途所有的百姓都似乎成了顽强的战士。 “这就是百姓战争的汪洋大海,黄台吉,你感受到了吗?” 夜空下的广渠门城头,重真遥望东北。 除了迎娶徐亦欢,他注定无法再回去了。 “再见了,那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小兵。许多事情无法解释清楚,那便无需再解释。我只需以现在的纷纷,继续砥砺,继续负重,只为前行。” 黄台吉欲通过马兰峪回到关外,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是一个很小的关卡。 入关的时候,这座关卡因为太小,从而被他轻视,只派遣了少许兵力。 出关的时候,他同样小看了这座由戚继光亲自督军修缮过的撑场关隘。 姜瓖率人,殊死抵抗。 黄台吉不是不能寸进,但是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较大的代价。 并且,随着草衣卫、夜不收、锦衣卫、东厂等特工特种兵的加入,这种代价以成倍的态势逐日递增。 黄台吉听取了代善的建议,蓦然转道向东,再次潜越蓟州,兵锋直指山海关。 袁可立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招,已调回张盘,并调动登莱军其余的海军陆战队,严阵以待。 在火器的打击之下,黄台吉无奈只得放弃攻占山海关的计划,折道向北。 但好不容易入关一次,他仍舍不得全盘放弃,哪怕此战他已付出惨重代价。 他严令阿敏,率本部八旗侵占河北四镇——迁安、滦州、遵化、永平。 意图,作为再一次绕道入关的前沿。 他本人,则率代善、莽古尔泰、多铎、阿济格等贝勒,由喜峰口窜出。 重真再次表现出了神奇的预判能力,清空了这四座城池,米粒未存。 “老八,你这是想剪除异己!” 阿敏气得跳脚骂人,却又不敢违背天聪汗的意愿。 孙承宗秉承“穷寇莫迫”的兵法准则,阻拦不住一门心思逃出长城的黄台吉,还收复不了迁安四镇么?憋屈了一整场战役的整编马世龙部,终于上场了。 不过他的刀枪剑戟也并非派上很大的用场,兵败的阴影笼罩于八旗的头顶。 孙承宗一到,便只管令炮兵往城头和城门倾泻炮弹,再让马世龙派遣纯冷兵器的士兵往城内城头一冲——四座军事重镇,皆一战而下,被顺利收复。 阿敏率残兵退出长城,被等候在外的黄台吉治以重罪。 阿敏想要争辩,环目四周,却见莽古尔泰默然不语,代善轻轻摇头,多铎阿济格连看都没有看这堂兄弟一眼,情知大势已不可挽回。 这只替罪羊,无论他愿意与否都只能当,便只能颓然认罪。 第520章 战后梳理第一步 破除土地与权力的勾结 阿敏成了继莽古尔泰之后,第二个被剥夺了兵权的大贝勒。 奴酋在世时济济一堂的四大贝勒,除代善谨小慎微之外,已分崩离析。 黄台吉很希望明军能冒冒然地追到长城外面来,那他就可以有效利用山地丛林的地形,灵活运用八旗骑兵的机动性打伏击。 明军的火器受地形限制,也会大打折扣。 那么,他便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届时携大胜之威再度扣关,必能一战而下。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萨尔浒就是先败后胜。 只不过败是小败,胜乃大胜。而现在,败不说惨败,折损却绝对不小。披甲奴近乎消耗殆尽,八旗本部也有极大折损。 至于胜……骄傲如黄台吉者,今日也不敢断言,只是心中的这份执念,始终无法放下而已。 黄台吉严令八旗子弟忍耐饥寒等了数日,也没有等到一兵一卒的追兵。 反而,是收到了多尔衮兵败辽西的战报。 辽西的那一战,就是典型的先胜,后败。 胜是大胜——多尔衮在西平堡差点儿就能全歼吴三桂了,却不料杀出一个杨国柱。两人说是且战且退,其实就是被多尔衮撵着跑,一直到回到大凌河堡。 就连坐镇大凌河堡遥指西平堡战役的袁崇焕,都在火急火燎赶回锦州的途中,被多尔衮奇兵伏击,差点身死,袁大袁二以死掩护,才换来了他的入关勤王。 但在这之后,多尔衮就一直没有取得很大进展。 因为他其实不善攻城,又无攻城的利器——大炮。 锦州与大凌河堡,都是配备着大炮的。 多尔衮的兵器也不多,毕竟大部分都被黄台吉带到关内去了。留给他的不多,还多半是老弱病残。若非多尔衮始终抓牢自己的军队,连这场战役都支撑不起来。 多尔衮切断了大凌河堡与锦州的联系,得寸进尺,还想侵占其中的一座城池。 左辅数次挫败他的突袭、进攻,什么阴谋阳谋在这员老将面前,全部不顶用。 多尔衮后来着急了,就被杨国柱抓住了时机,以骑兵克骑兵,对其本阵发动了悍勇的冲击。左辅见机不可失,也把为数不多的机动部队派了出去。 好说歹说都不再愿意率军出堡与多尔衮作战的吴三桂,最终还是在几个女人的冷嘲热讽之下,冲冠一怒,杀出堡外,杀入战局。 他的加入,终使骄傲但却韧性不足的多尔衮,于辽西战局中,战败。 黄台吉收到详细战败,愤恨于两兄弟的战局发展几乎一模一样之外,便又惊慌起来,连忙率领军队往辽东腹地赶去。 然而这翻山越岭的,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便又是一次长途跋涉。 待回到沈阳,还有多少忠勇的八旗子弟呢? 雄才大略如黄台吉者,面对此次战败所引起的连锁反应,也不禁茫然起来。 他既希望能够立刻再来一场旷世大战,以洗刷耻辱,证明天聪汗的伟大。 同时,他又害怕明军煎迫甚急,发起夺取辽东的战役,就像登辽战役那样。 因为他很清楚,回到沈阳之后,一定有着一大堆的内务等着他。 欲摆脱其父阴影的黄台吉不禁有些懊恼,懊恼没有听取奴酋临终之前的嘱托:“明国甚大,宜徐徐图之。” “终究,是本汗操之过急了。” 念及此处,黄台吉再不眷恋,急行军往沈阳赶去。 此战已过去月余,一切战场的喧闹渐已尘埃落定,民生正在逐渐恢复。 赏罚,正在厘定。 草头王刀疤刘挺官复原职,领百户之衔,走入紫禁城,向着天启叩首。 他的入宫觐见,预示着大明开始重新塑造武将的尊严。 这也是天启最后一次汇聚群臣,进行大朝会。 正式觐见之后,无比激动的刘挺又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信王府。 传说中的大书房里,他见到了重真,丝毫没有去怀疑他的身份。 毕竟,他没有那个胆量直视重真,就像不敢直视皇帝那样, 只听重真笑眯眯地问道:“张秉忠和李洪基,找到没?” 刘挺一惊,忙道:“张秉忠尚无消息,李洪基倒是正于银川当一名驿卒。” 重真点点头道:“看样子他还挺安分。” 看见刘挺偌大的身子略一哆嗦,重真又笑眯眯道:“怎么?孙传庭和洪承畴差点儿把你当做普通的山大王,给一锅端了?” 刘挺尴尬地笑了起来,趁机偷眼看了一眼重真,只觉得这张脸刚毅、威严,不愧摄政信王之名,更不负亲率大军于城外抗击建奴之实。 “听说你营里有一个人叫作李定国,有一个人自称高杰?” 重真忽然问起了毫不相干的问题,刘挺不明所以,点头称是。 “你娶亲没?” 刘挺茫然摇头。 “可有相好之人?” 刘挺摇头,又点头,欲言又止。 谷顱重真笑骂:“土窑子里的那些不算。” 刘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坚决点头。 “可有在京师娶妻生子的打算?” 刘挺豁然抬头,紧接着便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叩谢殿下恩典!” 重真道:“切记别把妻儿带到军营里去,也别让部下到你家里去。” “殿下,这……”刘挺显然是个很讲义气的汉子。 重真勃然大骂道:“笨蛋,请客可以放在外面,干哈非要领回家呢?” 刘挺恍然大悟,其实……依然未懂。 他只知打仗,这就够了。 只要有重真在,就会为这些人安顿好生活里的一切。 至于底下的将士,只需负责感恩戴德,勇猛作战,即可。 此类帝王放眼整个历史都寥寥无几,最出名的莫过于秦皇汉武。 大明的权与财已深深地勾连在一起,重真欲效法汉武,使之分开,却很难。 但是再难,也必须要做。 因为重真很清楚,此时的大明看似已通过这场旷世大战,争取了舔舐伤口的大量时间,但若官与民仍然勾结在一起,时间就会在无尽的扯皮之中过去。 朝廷通过己巳之战好不容易杀出来的威望,也会因着官府的倒行逆施,从而令百姓再度感到心寒,从而逐渐抛弃朝廷。 而这一次的抛弃,将会是最为彻底的。 届时,无数的张秉忠李洪基就会趁势而起。 在此起彼伏的熊熊烈火中,再多的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都无法扑灭。 朝廷和地方官府,从来都是十分微妙的结合体。 为此,重真曾与天启谈及。因为重真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只有天启才是最希望掌握在官府手里的土地,回到朝廷,或者回归百姓的存在。 然而,天启的所有执念、精力,都似乎随着此战的远去而耗尽。 这位很不容易的木匠皇帝,在不听劝阻的日夜耕耘之中,终于来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太医院和重真连番会诊,都拉不回这种颓势。 因为,他不知节制,旦旦而伐。 张皇后知道夫君的遗憾在哪里,因此只是配合。 她也希望自己能为自己的夫君,留下一丝血脉传承。 不是为了去把皇权夺回来,仅是想要创造一个生命,来这世上走一遭。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重真感慨之余,只得挑起了所有治国理政的担子。 重真跟杨鹤聊起了土地这件事情,因其源自东林体系。 这个体系里的人除了会敛财,还善于侵占土地。 豪强虽然不是大明王朝的代名词,可是,掩藏得很好的豪强早就出现了。 皇族里的福王,士族里的钱谦益,都是其中的代表。 大部分的土地都掌握在了权贵的手里,还他酿的不用缴税。 “考个功名就一劳永逸的事情,决不能发生在老子治下的大明。老百姓早就沦为了佃户,佃农太多的国家是一定不可能富庶起来的。”重真暗道。 没见过哪个连农民都吃不饱的国家能够强大起来,佃农因为土地不是自己的,从而并没有太大耕作积极性,再加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压根解决不了温饱。 这是历经过后世的人,几乎都能明白的道理。 可是杨鹤不懂,对于重真的想法表示很惊讶。 土地,都是大家伙儿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 失去土地的人,那也是他们没本事。 大家伙儿聚拢这些土地的时候,都是付出了相应代价的,或多或少。 不排除有人在此过程中巧取豪夺,可是杨鹤以自身的经历出发知道:“大部分农户出卖土地,都是为了解除燃眉之急。”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可是重真看懂了他的眼神,就笑道:“杨大人在此战之中牢固功劳,论功行赏,足可加封太子少保。” 是的,此战已过去月余,但是功过是非却仍旧还在评定当中。 惩贪治罪,是由上到下的。先把那些大贪官大老虎揪出来,以儆效尤。 奖赏激励,却是由下到上的。先让底层的士卒、官员,得着实实在在的奖励。 战死的率先会得到抚恤,手上的率先得到医治。 迁徙的百姓但凡是在城外的,就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家园。 一是因为家园被毁,二是因为没有土地。 第521章 烈火煅金 明者日月朱者赤火神雀 “再苦吾民数月!”这是重真携血战余威,对百姓作出的承诺。 重真想分一片土地给他们,让人人都能够欢天喜地地回家。 对于朝廷的些许怨愤,也会随着这份喜悦而烟消云散。 重真这家伙向来都是利益最大化的,杨鹤也是。 重真的这份承诺让他内心激动得不能自己,面上却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数十年的风风雨雨,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面前而面色不改的涵养。 “老臣何德何能……”杨鹤轻捋胡须还在斟酌。 重真立刻就一拍大腿道:“我就跟人说杨大人高风亮节,不会在意这些虚衔。” 杨鹤简直就像给自己来个大嘴巴子,面对重真似笑非笑的目光,回忆起这个少年在此战之中表现出来的洞悉人心般的智慧,战起身一撩衣摆,就要下跪。 “老臣叩谢殿下恩典……” 他的膝盖尚未着地,就被重真强壮的臂膀托了起来。 四目交投,心知肚明,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若杨鹤是一只修行百年狐狸,那么重真便是一只天生睿智的狐狸王。 他的手中掌握了太多的规则、底牌…… 如今,这只狐狸王轻轻咧开嘴注视着杨鹤。 杨鹤刚开始还能与之对视,可是很快就撇开目光。 他轻轻一叹,哀求道:“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重真却道:“一个举人就能免税五百亩,阁老觉得会否太多?” 杨鹤豁然看向重真,感到自己瘦削的身子都在轻轻发颤,强忍着怒意道:“此乃数百年绵延下来的规矩,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啊!” 重真点点头道:“总要鼓励人多读书的,给点儿特权也是正常的。就五百吧。” 杨鹤摸不准重真说的这个“五百”,具体指的是哪些事物。 是留给自家的土地,还是举人免税的数字? 纵观重真的行事风格,杨鹤默默叹息:“不论怎样,与他都已没有关系了。” 以文官为主的权贵阶层与皇权相互制衡纠葛,已在大明持续了两百多年。 每当皇权触及到文官利益的时候,非但可以抗争,而且可以大力抗争。 许多次,都以文官集团的胜利而告终。 身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杨鹤不是不可以率先反对,以博取一个好的名声。 但是,最先被褫夺权利的,也一定是他。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文官集团是否胜利,也跟他都已经没有丝毫关系了。 人走茶凉,是大明官场的最真实写照。 人都是有私心的,杨鹤当然也不例外。 “杨少保啊!多么诱人的头衔啊!老夫为官一世,出将入相,不就是为了如于少保戚少保那般,青史留名么?再说东林……不!不只是东林! 但凡是在大明为官者,都要掂量掂量!信王殿下之王霸之道,直追洪武永乐。若是仍旧抱残守缺,如对待嘉靖、万历、天启一般,终将会化为灰烬。” “和稀泥的时代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好好为朱家做牲口吧!” “不!或许不是为了朱家!看殿下的样子,似乎是磨刀霍霍向猪羊!” 想起京师里养了年余的那头“福王”,杨鹤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又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姓“杨”,杨鹤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接触到重真的目光,镶嵌在一张年轻脸庞上的洞悉人心。 杨鹤权衡再三,终究是下定了决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太远了!那便——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少保!老夫杨鹤,前来会晤!” 杨鹤已然断定,当他为百官表率响应朝廷号召之时,会令天下权贵如何唾弃。 “但这又如何呢?吾辈儒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唾面自干,难乎哉?不难也!”走出大书房,沐浴在早春的暖阳里,杨鹤蓦然仰天大笑。 “杨大人怎么了?” 周玉凰带着几个俏婢款款走入大书房,带来了可口的点心。 重真俯身在地图上道:“这老家伙克服了一切心理障碍,终于触碰到了圣人之道,感觉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 周玉凰嗔道:“既如此,夫君不是该感到高兴吗?” “做皇帝,不容易啊。我终于明白皇兄在最开始的时候,要把全身心都投入木工的原因了,无非就是为了逃避罢。”重真把涂涂画画的铅笔丢在地图上。 周玉凰很心疼夫君这段时间的工作压力。 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在工作上投入多了,夫妻生活上的投入必定就少了。 因此,周玉凰和小伍都是有切身感受的。 若男人是一块快坚硬的钢铁,那么女人便是一只只煅烧着烈火的熔炉。 无论怎样坚硬坚强,在这熔炉里待久了,都会被融化成一滩滩铁水的。 化作绕指柔的那些人,已经足够足够挺坚久持了。 谷友考虑到这些,本该为信王夫君张罗妾室的周玉凰,才迟迟未见行动。 重真也十分克制,又或者这男子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的。 除了那一夜的两个女孩子,无论身边之人怎样娇媚,他都是微笑不语的。 哦……也不全是,还有个幽并大姐头呢。 只可惜那个奇女子,仅是夫妻之实就足够了,至于名分,从未在乎。 然而有些事情,注定是不可改变的,有些人一定是要迎回来的。 尤其是为着明金之局牺牲了自己,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人。 徐亦欢!周玉凰早就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很难想象一个弱女子能够在根深蒂固的部落制里,是怎样游刃有余的。 毕竟就连她的父亲,都陷落在了奴酋的一句话语里,至今都仍在狱中。 “必要将之完好无损地迎回来,这是一场不亚于己巳之战的战役!”望着重真刀削般的侧脸,折射着坚毅的气质,周玉凰柔中带刚,默默下了决心。 这件事情由她去做,确实比任何男子去做,更加合适。 可最大限度防止狗急跳墙,甚至于不经意间,就可将徐亦欢迎回汉地。 初夏的沈阳仍旧凉爽,尤其是夜里,可是大政殿里却热火朝天。 黄台吉很憎恨自己明明很努力,却仍旧在发福道路上一去不返的身段。 曾经的翩翩少年,之后的坚毅青年,终于也来到了板油遍身的年纪。 底下的女人再如何迎合,也无法抚平他心中的痛与恨。 大明汉历己巳年初的绕道入关之战,具有极大的冒险成分。 成则谁都无法阻挡大金国的一飞冲天,若败……在他强力的手段下,大金国纵不至于分崩离析,然后八旗彼此之间却如明国的火器般,火药味十足。 只可惜,他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强大、进取,付出了太多太多的精力。 便连曾经个把时辰的持久力都不断缩减,一刻钟,半刻钟,分分钟……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底下的人怎么能够叫得这么欢的? 黄台吉蓦然觉得一切都好假,所有人都在迎合他的怒火。 所有人又好像都在等待着他在爆发中灭亡,鼻血,再次横流…… “来人!” “大汗!” “摆驾,去徐亦欢那里!” “喳!” 木布木泰也恨透了这种生活,明明刻意迎缝,自家男人却仍旧想着别的人。 “大汗……大汗……” 无论她怎样挽留,这个聪明睿智的汗,还是怒气冲冲去了别处。 她的心中,怅然若失与无尽的憋屈、怒火,燃烧成了一片,足可将之烧毁。 然而很快她就冷静下来,穿戴好一切,以金国大妃的仪仗去了长子豪格那里。 不仅沈阳,整个八旗都暗流汹涌。 多尔衮虎视眈眈,她必须为了孩子,未雨绸缪。 自回到沈阳后,黄台吉从未去过徐亦欢那里。 他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这个年轻的女子?霸王硬上弓? 那只是遭受无尽的鄙夷!骄傲如天聪汗者,怎甘心如此? 权衡再三,黄台吉蓦然想起了一个人,便愤然转道,去了狱中找到徐道政。 三年的牢狱生活并未让这个道家男子变得多么狼狈,仍是那副闲散的模样。 黄台吉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无端又怒火中烧。 他以徐亦欢相威胁,迫徐道政道尽一切天机。 徐道政见黄台吉煎迫甚及,为女儿生计,只得悲呼道:“明者,日月也;朱者,赤火神雀也。烈火煅金,融毁一切。大汗不妨,将国号改一改吧。” “日月明,也就是天火的意思?赤火神雀?就是朱雀?烈火锻金?融毁一切?原来所谓的天机,竟如此简单。”黄台吉喃喃许久,蓦然大笑,笑毕又道,“来人,恭送徐道长出狱!” “喳!” 徐亦欢就像算准了那样在外恭候,徐道政的脚步多少有些虚浮。 见到女儿的一刹那,更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孩子。 徐亦欢搀扶着父亲,安慰道:“父亲莫要悲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道政却像信仰破灭般呢喃道:“女儿,爹背叛了大明,背叛了故国啊!” 徐亦欢附在父亲的耳边小声道:“就不见日月,父亲何不抬头看看这天象?” 徐道政怅然抬头,入夜,无月,星光大炽。 第522章 尔衮质明 亦欢归明(本书完) 喜欢夜观天象的徐道政瞬间就被迷住了,任由女儿拖着自己往住处行走。 来到院中,徐亦欢笑嘻嘻地问父亲道:“父亲,如何?” “女儿,这天象……”徐道政缓缓低头,试探道:“己巳之战,大明大胜?” 徐亦欢嫣然一笑,微微颔首。 徐道政不顾梳洗收拾披散的头发,心急火燎跑回屋内找出他那占卜用的宝贝,一把古朴的铜钱撒在桌上,直勾勾地看着,参悟着…… “自成不成,洪基无基,献忠秉忠,太极否极!” 许久,他才呢喃出声,终至仰首大笑,笑声里掩饰不住的酣畅,便连府外潜伏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可惜他们将这份酣畅,误解成了惊恐。 因为很快,这些暗中监视徐亦欢父女的八旗子弟,就听到徐道政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如怨如诉,分外辛酸,足可令闻者落泪。 徐亦欢确实眸中含泪——多年的期盼终将实现,守得云开见月明。 “女儿……”徐道政突然小声唤道。 “父亲?” “你我千万要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一直到奴酋蓦然惊醒,却悔时晚矣。” “爹,否极泰来,不是苦尽甘来的意思吗?”徐亦欢的笑容里满是狡黠。 “以建奴的智慧,怎会想到‘否’也蕴含着否定的意思?” 父女俩相视一笑,骤然大声哭泣起来。 府外潜伏之人不疑有他,这才去跟他们的奴酋主子汇报。 “明者,日月也;朱者,赤火也。烈火煅金,融毁一切。大汗不妨,将国号改一改吧。”“自成不成,洪基无基,献忠秉忠,太极否极!” 黄台吉将这两番话一经联系,终于决定更改国号。 范文程已死,可他硬是逼迫其余奴才,为他寻找了一个很好听的国号——清。 便连古老的女真族名称也改了,改成了——满。 自此,大明便以“满清”二字,称呼依旧苟在辽东的建奴。 草原上的雄鹰没有在黄台吉匆匆赶回辽东时进行拦截,尽管重真很大方地把这个消息共享给了他们,只可惜黄金家族的后裔已没有了祖先的血勇。 大明朝堂对于这份错失良机,多少是有些捶足顿胸的。 重真却一点都无所谓,毕竟只要大明的火器体系完全构建起来,并且在精益求精的上下求索之中日新月异,再富有血勇的游牧族,都会变得载歌载舞。 “渔猎族也不会例外!这一天不会拖得太久!一年,再苦吾民一年!” 重真对于接下来的局势,做出了一番有效的调整。 草原上的雄鹰大概是终于有了一致的意见——联合大明,攻伐满清。 然而己巳年除了己巳之战,明金之间再无大战,小的摩擦试探倒是有许多。 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的决战。 黄台吉效法大明的封建改制,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大明日新月异的步伐。 这就是重真不乘胜追击,挥师攻伐满清的信心所在。 萨尔浒之战的教训犹在眼前,由不得他不慎重。 袁可立倒是有心趁着入夏之时,督师北上,绕到满清的背后登陆作战。 想来没有水师更没有海军的满清,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这种战争方式。 只可惜天启于夏至未至之时,终于因耕耘过度而一病不起。 为了保持局势的稳定,保证天启崇祯能够顺利交接。 袁可立按兵不动,与山海关一同,拱卫京师。 入冬,天启的身体再难挽回,在一片悲伤之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恭送大明皇帝上路!”王承恩一声悲怆的细吼,本想跟着一同去的。 却被重真阻拦,继续在他的身边为皇家服务。 重真戴孝登基,拒绝了群臣即刻改元的建议,坚持戴孝,直至年末。 新年悄然而至,华夏大地,辞旧迎新。 正月初一,重真才将大明的年号,改成先皇为其择定的两字——崇祯。 公元1630年,是为大明崇祯元年。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似乎都没变。 浑河之战、辽阳之战……一场又一场似乎发生过的战役,在两国之间打响。 无论满清如何奋勇抵抗,依旧抵挡不住遮天蔽日般的炮弹,以及火力网。 数场大战下来,强化到了极致的封建政权,奄奄一息。 八旗终于放下了尊严、架子,只求苟延残喘,割地,赔款,称臣,纳贡,求和。 多尔衮再如何骄傲,也只能被他兄长送到了大明京师,作为人质。 谷瓿史称:尔衮质明。 另有一女,和亲大明。 可没有一个八旗女子甘愿和亲大明,不是她们不向往大明,而是无人愿意做出牺牲。 尔虞我诈,推诿再三。最后,还是一个久居八旗的汉家女子主动请缨。 此女子,便是徐亦欢。 黄台吉虽然很不甘,很不舍,然而一来有心无力,二来局势容不得他做出更好的选择。 他只能装模作样地询问徐亦欢:“但有要求,尽管提来。” 徐亦欢心中自有荣耀,啥都不要,只要求父亲亲自将她送到大明,交给明国的皇帝。 黄台吉起初哪里肯答应,但是所有的八旗贵族全都迫他答应。 他已然不是初承汗位时,那个说一不二的天聪汗。 最终,被迫答应。 父女俩能够平安回到故国,一是因为故国已难以想象般强大。 另一个原因,便是周玉凰的智慧,她巧使妙计,利用了八旗人好面子将里子的心理。 “尔衮质明”,被掩盖在和亲之下,多少给骄傲的八旗留了一些面子。 这件事情经说书人的渲染,最终演化成了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情——亦欢归明。 与尔衮质明形成了鲜明对比,奠定了大明睥睨四方的根基。 曾经需要和亲游牧以求安稳的中原王朝,也有了这一扬眉吐气的时候。 又有谁能不骄傲呢?又有谁能不慨叹复兴将起,盛世将临呢? 此消彼长,与此相对的,便是八旗的黯然。 然而,身为奴酋的黄台吉怎甘心就此失败? 他放开了手脚,准备进行最后一搏。 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联系了蒙、土默特、河套寇等大明北方势力。 又在一群野狗般的早先投降过去的奴才策划之下,联系到了大明东南的一些国,一些势力,其中不乏船坚炮利的西夷。就连西南诸夷,都被他们利诱。 唯独朝鲜,断然拒绝,坚定地站在大明这边。 大明也没有令其失望,多铎阿济格双双出兵征讨朝鲜,皆被袁可立痛揍。 崇祯元年冬,八方攻明,一度令大明手忙脚乱,然而很快就将局势稳定。 大明八线作战,凭借顽强的毅力,冲天的傲气,强大的火器,全部获胜。 天雄军、老秦军、白杆兵、东南水师、登莱水师、关宁军…… 先是击退了来犯之敌,这一次不像己巳年那样见好就收,而是毅然追击。 皆,扬威域外! 至此,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大明的崛起。万国来朝,只是时间的问题。当所有人都因此而沾沾自喜的时候,重真却将目光放在了更为长远的复兴之上。 宛如宿命的安排,明清最后一战,仍在萨尔浒。 这一次,新式明军主动进入昔日明军的营寨,在遗址之上修筑军营。 入夜,八旗、披甲奴,亡命般地往里冲。 一道道火舌亮起,无数的铠甲被被打穿。 与此同时,袁可立率领舰队北上库页,于海参崴登陆。张盘率领陆战队一路南下,直迫赫图阿拉。昔日不可一世的八旗弟子,终于陷入了狼奔豕突的深渊。 若非这一年的冬季来得特早,又特别漫长,辽东故土便要被彻底收复。 但就算有着严寒掩护,满清也全部让出了城池,如昔日的祖先般开始钻山沟。 1644年,明历崇祯十五年。 昔日的翩翩少年,终于也来到了一日不刮便胡子拉渣的年纪。 重真目送着他的远征军兵出山海关,一路北上,直抵极北之林…… “对不起,朕的臣子不让朕亲身犯险,朕只好食言。山海关,已是朕能踏足的东北极限,然而朕的思想,朕的目光,会随着朕的军队,直抵雪原林海。” 远征军重建抚顺关、抚顺城、镇北关…… 大明的坦克、军靴,如渔网般笼罩了辽东的每一个角落。 海尔格、海力斯爷孙,带着最后一批奋勇抵抗的女真巴图鲁,投诚大明。 重真负手而立,目光深邃,似乎看到了昔日驰骋于辽东的那个少年身影:“大明焕发生机,朕已不再少年。” (全书完) 感谢海天江涛每天看更新,一直到最后,真的非常感谢。感谢王木木和救赎,经常打赏。感谢本书唯一的盟主蚂蚁老J,感谢交大研究生老师每日在群里分享世界局势以及各种专业知识。本书的书友虽少,但个个都是大佬。 最后求订阅,谢谢大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