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品奸臣   作者: 苏诀   简介:   他似奸臣,却不是奸臣,一腔热血匡扶正义江山,   他似良将,却不是良将,阴谋算计企图夺位谋反;   本是不同的两个人,本是不同的两条路,却各自试探。   一往情深,情深几许,犹记得当年,长安月下,两人青梅煮酒,树上开满繁花。   某人酒醉轻狂,一句承诺说得漂亮:他日我若为王,定封你做一品王侯。   后来他才明白,故情仍在,人心易变,纵使身为王者,也有他的无可奈何。 第1章 奸臣   世上奸臣千百种,却没有一个能比苏清朗更坏的。   用长安城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苏清朗其人,捏他一下,都能挤出来一坛子的黑水,坏得那叫一个干净彻底。   有人听了这样的话,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这个苏清朗到底是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何以如此招人记恨?   这个事儿,还要从五年前的一桩逆案开始说起。   那个时候,苏清朗还不曾入朝为官,与朝廷中的几位同窗倒是亲密往来。   几个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又同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因此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年轻人么,一个比一个愣头青,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往外面说。   从当朝乱世议论到先辈圣贤,又从先辈圣贤商量到怎么除恶惩奸,每每说到兴致处,还忍不住拍案而起,看那个劲头,差点把店家的酒桌子都给掀了,俨然一个个正义凛然的好少年。   奈何好景不长,与他交好的那几个同窗出了事情,而且还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们得罪了当朝的丞相。   所谓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只手遮天,就连皇帝老子都得给他三分薄面。   于是这位只手遮天的丞相大人,稍微动动手指,就给他们安上了一个谋逆的罪名,一窝三个人全给端了,连同苏清朗也一起受到了牵连。   那三位大人被打入天牢以后,虽然经过惨无人道的严刑逼供,却依旧咬牙坚持,抵死不认,如此铁骨铮铮,就连当时负责办案的官员都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然而身为他们好友的苏清朗,丝毫没有学习到同窗宁折不弯的崇高品行,反而一转眼就把他们几个给卖了。   他把罪过全都推到那三个同窗的身上,说自己年轻不懂事,是受人蛊惑的受骗者,巧言令色,几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也把自己的好友推入了死地。   朝廷一见苏清朗招得那么快,倒是给他们省去了不少麻烦,非但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因举报有功,赏给他一个大官儿做。   而这个苏清朗,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监斩了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以及那几位同窗好友的家人。   这就是当时轰动全国的三英逆反案,苏清朗也是因为这事儿才有机会进入朝堂,又因案子办得干净利落实在漂亮,在逆反案结束以后,深得皇帝和丞相的器重,短短五年的时间,这厮又连蹦了三级,成为朝廷中尊贵显赫的二品大员。   犹记得当年,凄风寒雨,落满长街,路边的杏花盛开,落英飘摇如雪。   护卫军押着三位大人的囚车缓缓驶过长街,长安城里的人们,无不出来送行,大人小孩站在长街的两侧,脸上全都带着尊崇敬慕的神情。   还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想到三位大人在位时为百姓们做出的种种贡献,再望着三位大人身上的血迹斑斑,两方对比明显。一时间,禁不住泪流满面。   而那位刚刚上任的苏大人,穿着朝廷新制的仙鹤补服,骑着丞相大人亲赐的香驹宝马,徐徐行在囚车的前面,明亮耀眼,风光无限。   总之这个事儿,苏清朗办得忒缺德,自此以后,从前的同窗好友都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他,苏清朗的恩师早些年在一次酒宴中,听到有人奉承他能教出来苏清朗这样的朝廷大员,老先生还当即跟人家翻脸,酒坛子一扔问道:“苏清朗?哪个是苏清朗?”   这其中做得最绝的,当属苏清朗的父亲苏浙善,直接把他的行李细软扔出了府墙外,声明自己这辈子从没生过儿子,苏清朗这个人,以后再也不能进入他的家门。   于是,苏大人现在只好住在城里重新置办的豪华府邸中,并且经常流连在醉仙楼的胭脂水粉温柔堆里。   醉生梦死,奢靡无度,朝着奸佞小人的道路越走越远,再也不回头。   醉仙楼里,珠帘翠幕,觥筹交错。   站在台上的美貌舞娘,一把纤腰细得跟垂杨柳似的,随着丝竹管弦的乐声旋转舞动,不知转花了多少公子少爷的眼。   还有坐在二楼弹琴的姑娘,一双素手白皙细嫩,堪比上好的羊脂美玉,弹出来的琴音犹如珠玉落盘,当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一位年轻公子坐在楼上,单手支颐,呵欠连天,一只脚踩在旁边的长凳上,十足的纨绔少爷样儿。   他漫不经心的望着楼下跳舞的花娘,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水酒,放在唇边慢慢品尝,片刻后,又仰起头一饮而尽。   雪色衣衫,面容精致,肤似凝脂,唇若流丹,一双精细狭长的狐狸眼,带着些许轻佻,些许慵懒,半醉微醺中。一时间,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轻叹了口气,又索然无味的摇了摇头,之后听到不远处的酒桌上,一行七八个人正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于是竖起耳朵撑着下颌,饶有兴致的听着。   只见一个水蓝衣衫的书生恭维道:“此次殿试,思齐兄应能夺得魁首。”   紧接着,一个看似「思齐兄」的锦衣书生摆摆手,连声推辞道:“哪里哪里,在下虽在乡试和会试中拔得头筹,但殿试之事,还是要看临场发挥,不到最后结果谁能说得准?”   他停顿一下,又意味深长的道:“不过今年的科举考试中,还有一个名叫梅柳生的书生,据说成绩也很不错,亦是此次殿试中的热门人选,不知诸位有谁认识?”   众人纷纷摇头说不认识,甚至还有一个书生叫嚣着:“什么梅柳生,之前连名字都不曾听过,八成也是哪个山窝窝里出来的人物,没见过什么世面,临到圣上跟前不知道怎么出丑呢,怎能比得上思齐兄家世显赫,三代官封,到了殿试自然游刃有余。”   这当官儿的就要拍马屁,不成想某些人还没有当官,马屁就已经拍得啪啪响。   白衣公子抿了一口清酒,忍不住摇头,又叹息着啧啧了一声。   那几个书生闻声看向他,只见此人气度不凡,衣着不凡,长相也不凡,却是个面生的脸孔,应该不是与他们一起同考的书生。   而且这人也没有望着他们,方才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应该不是冲着他们,反而像是品尝美酒多一点。   便不再理会,又有人接着道:“思齐兄若是此次高中状元,一定要请我等喝酒啊。”   思齐兄连连点头回答:“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话音刚落,又听不远处的白衣公子啧啧了一声。   贾思齐转过头,不解问:“这位兄台,可是嗓子不舒服,不若找位大夫看看?”   那位公子立即眉花眼笑,回答道:“多谢兄台挂怀,在下从小有个毛病,若是脾胃不舒服,就忍不住……啧啧……”   贾思齐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怎么听怎么觉着这句话有些别扭。   仍是耐着性子,道:“这倒是十分奇怪的病症,兄台还是找个大夫看看比较好。”   白衣公子笑眯眯的摆手道:“无妨无妨,你们继续,让我吐出来就好了。”   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在下心中有个疑问,不知兄台可否回答?”   贾思齐点点头,道:“请说……”   只见对方眉目间的笑意渐深,懒洋洋的问道:“听闻令尊大人昨夜,抄小路给礼部尚书家送了一份厚礼,不知兄台可曾见到尚书大人没有?” 第2章 不才正是苏清朗   在场的人全都知道,当朝的礼部尚书只有一个,那就是臭名昭著的奸臣苏清朗。   此人十八岁得入朝廷,二十三岁爬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堪称朝廷官场中的奇迹。   不过,虽说是奇迹么,这官儿升得太快,背后总归还是有些原因。   毕竟有些人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撑死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小官。   然而苏清朗凭着五年的时间,就能从一介白衣,坐到礼部尚书正二品大员的位置,单靠缺德和无耻显然是不行的,说明此人还有一些心计。   纵观朝野后宫,上有皇帝太子,下有贵妃公主,就连当朝权势滔天人精似的丞相大人,都被他的三寸莲花不烂之舌哄得团团转,拿此人当作自己的肱骨心腹。   更有传言说,此次殿试皇帝一定会带着苏清朗参加,而且依据往年的惯例来看,殿试结果的好坏,全凭人家苏清朗的一句话,是以连常禄寺卿贾德欣贾大人都坐不住了。   其实这个贾德欣乃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从他的太祖父开始,接连好几代都是读书人。   其子贾思齐,年幼聪明,再加上勤奋好学,一直都是长安城中风流才子的典范。   单看他能在乡试和会试中拔得头筹,就知道此人并非浪得虚名,其实有一定的本事,奈何官场毕竟是官场,不是你有本事就能爬上去的地方,更多的时候,还需要点人脉。   而作为在官场里浸染多年的贾大人,自然深谙这其中的道理。   于是从自家的府库中挤出几千两银子,外加几件过眼的宝贝,趁着夜黑风高无人注意之时,偷偷摸摸带着自家儿子送到苏清朗的府上。   本来这个贾思齐是不愿意走后门的,毕竟在他看来,苏清朗这个人的名声太臭。   而他则是清冷孤高、不染纤尘的一介读书人,怎可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凭白坏了自己的贤名?   奈何禁不住自家老爹的威胁攒掇,再加上,身为长安城中出了名的风流才子,让他因为不给苏清朗送礼,就要眼睁睁看着状元郎的头衔落到别人身上,显然后者,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倘若自己的仕途当真掌握在苏清朗的手上,大丈夫能屈能伸,特殊时期勉强低一下头,对他来说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强忍着心中的千百个不愿意,他还是拉下脸找到苏清朗的家门。   只可惜昨天晚上去的时候,苏清朗并不在家,听说是被丞相的儿子留宿家里过夜了。   他事后回想起来,竟有些暗暗的欣喜,觉得此事天知地知自己和自己的老爹知,他到底还是保住了身为读书人的风骨。   不成想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竟被此人当着众人的面给抖露了出来。   再回想此人先前的言行,贾思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是故意拆他台,砸他场子的。   虽然对方说得都是事实,但为了挽回颜面,他还是要学那硬嘴的鸭子,笼子里的绿毛鹦鹉。   心虚着狡辩道:“纯属子虚乌有之事,兄台怎好信口开河?”   约莫觉着单是否认还不够,于是又立即的下了一帖猛药:“像是苏清朗那样的人,卑鄙肆行,厚颜无耻,谁愿意与他为伍?”   白衣公子闻言挑眉,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说道:“听闻令尊与苏大人私交甚好,在下还以为兄台能乘上苏大人这道东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呢!”   贾思齐很是愤怒,长袖一挥,绝口否认道:“断无此事,家父为人正直忠耿,且经常在家里痛斥诸如苏清朗之辈的窃国鼠流,岂会与他那样的弄臣小人为伍?平日里同朝为官表面敷衍罢了,如何来得私交甚好,兄台这样说,是在侮辱家父的颜面!”   “抱歉抱歉……”白衣公子翘起一个兰花指,以袖掩唇,笑得花枝招展,风流绝艳。   然而眉目间的神情,却丝毫不见愧疚歉意的样子来,反而更像戏谑打趣多一点。   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折扇,悠然放在手中把玩,赞叹道:“以兄台正直不阿的品性,他日若是进入朝堂,定是黎民百姓的福音,奸佞小人的克星,尤其那个叫苏清朗的,只怕会吓得连觉都睡不着。”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宛如一坛陈窖封酿的桂花酒,喝下去只感觉甜丝丝,又晕乎乎的。   可是贾思齐却总是觉得,这桂花酒里面,怎么好像还掺杂着一股子尿骚味儿。一时间,让他喝也不是,吐也不是。   只得再次谦虚道:“兄台抬举了,在下只是秉承恩师与父亲的教导,凡事须得以礼仪忠孝为先,与其他人相比其实还差得远。”   闻言,白衣公子扑哧笑出来一声,撇嘴露出来些许的笑容。   语气轻描淡写的道:“兄台不必自谦,贾大人家的教养,在下还是略知一二的。”   反手握着折扇,端起桌子上的酒水,向贾思齐举杯道:“今日巧了,能在此处得见贾兄,实在有幸有幸,在下在此敬贾兄一杯,祝愿贾兄能够一举夺魁,将来也好进入朝堂,惩奸除恶,铲除苏清朗这样的小人。”   “对,铲除苏清朗这样的小人!”   其他人经过这个人的煽风点火,全都一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表情。   一个个就跟绿林好汉插香结义似的,纷纷仰头喝尽了杯子里的水酒,连搁下酒杯的力道都比平时大了许多,好似借此才能表明自己正直不阿、一往无前的决心。   贾思齐这回彻底呆了,傻了,愣住了,其实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也不愿意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毕竟苏清朗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又是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的授业少傅,身份地位不是他这个小小贡生所能撼动的。   他的父亲只是常禄寺卿,撑破天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官儿,即便是有意巴结到苏清朗的面前,只怕苏清朗都不一定会看上一眼。   而自己确实有点才华,在官场上也应该有点前途,但也没到能和苏清朗相互抗衡的地步。   本想与苏清朗划清界限,保持平衡就好,没想到被这个人几句话攒掇下来,竟把自己推置到这样尴尬为难的处境里。   这还没有进入朝廷做官呢,就把皇上跟前的特大红人得罪了,因此他的心里有些发虚,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但是这人吧,临到跟前就很难放下架子,尤其是在这些同窗的跟前,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失了面子。   只能勉强撑着身为官宦子弟的体面,面对着众人的态度,僵硬的笑了笑,又抬手抿了一口酒水,额间却不由渗出来一些细汗。   又听身边有个书生沉郁顿挫的愤愤道:“像这种背信弃义,陷害忠良之人,他日思齐兄若是得了状元,就该上书直谏,让皇上削去他的官职头衔,将他赶出皇城,流放千里!”   贾思齐扑哧一声,口中的酒水差点喷了出来,又见白衣公子悠然自得,颇为赞许的补充道:“最好五马分尸,曝于荒野。”   “对,五马分尸,曝于荒野!”众人立即应和,纷纷拍掌叫好。   贾思齐的脸色难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忍不住看向白衣公子,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下还想与兄台交个朋友。”   “我?”那个人闻言,似乎有些吃惊。   随即侧过身体,顺势翘起了二郎腿,摆出一个风流不羁的纨绔样儿。   呼啦一声展开折扇,对众人露出来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不才,正是苏清朗。” 第3章 爬墙   苏清朗从醉仙楼里出来的时候,浑身舒畅,心情甚是开朗。   他站在醉仙楼的门口,不由摇着扇子,仰天大笑了几声。   这时,等在对面茶棚里的书童如意,见到自家公子出来,连忙迎到跟前,说道:“公子,你可出来了,夫人有事请你回府。”   苏清朗这才收敛了神色,看向如意奇怪道:“既是夫人有请,怎么都不进来叫我?笨!”   说着,一扬手拿折扇敲在了如意的头上。   如意捂着刚才被打的头,神情甚是愤愤不平,斜眼瞥了一下里面涂着胭脂水粉招揽客人的姑娘,不服气哼了一声,红着脸咕哝道:“我才不要进去呢!”   刚走了几步,苏清朗又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醉仙楼」几个金粉大字,似是自言自语的道:“这逛窑子嫖娼还要装出个举世清高的样儿,只听说提上裤子不认帐的,倒还从未见过脱了裤子,还说自己是个雏儿的,有趣有趣。”   如意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是苏清朗亲自挑选出来的书童,虽然整天跟在苏清朗的屁股后面,见惯了他醉生梦死奢靡无度的样子,但对于这种风月场上的东西,仍是害羞的很。   每次跟苏清朗出来,都要守在外面死活不肯进去,因此被苏清朗冷嘲热讽了很多次。   闻说此言,还以为苏清朗又在奚落他,不由瞪着眼睛委屈得都快哭了:“公子,你又说我……”   苏清朗瞥了他一眼,又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漫不经心道:“谁说我在说你了?”   他停顿一下,微微倾下身子,凑到如意的旁边,拿折扇指着不远处树上的鸟窝,故意摆出一副恶劣戏谑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欠扁:“以你现在的样子,顶多只能算是那搁在窝里还没有捂热的壳儿,蠢!”   如意心里一阵发苦,比刚才更加想哭了,而那个差点把他惹哭的人,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恶劣和无耻,望着他眼睛红通通噙着泪水的样子,反而十分得意,又扬手敲了他一下。   转身离开,呼啦呼啦挥着扇子,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又仰头掐腰哈哈大笑了几声。   苏清朗的爹乃是御史中丞,御前从三品,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因此府邸看起来也是不大不小,地段上么,与皇宫的距离不近不远。   苏清朗站在自家的门口,望着匾额上「苏府」两个大字微微兴叹,然后又默默的转到后花园的墙根边。   自从他老爹扬言说没有他这个儿子,并且不许他进入苏家的大门以后,苏清朗每次回家都只能翻墙。   他望着那面被自己爬了无数次,已经被磨得油光水滑的墙头,又啧啧唏嘘了一阵,唉声叹气道:“本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奈何回自己家还得爬墙,真是……”   如意站在旁边,听此止不住的翻白眼,心想到:待会儿让老爷抓到,有你好受的!   对着墙头感慨完了,苏清朗提提裤子,又沉了沉气,挽了挽袖子。   折扇丢进去,衣摆绑腰间,紧接着一个助跑,外加腾空一跳,不过转眼的功夫,就死死的抱在了高墙边沿的青石砖头上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墙头上跳下来,还很不幸的压倒了下面的一株月季花。   苏清朗站在自家院子里,拍了拍手上的青苔,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又龇牙咧嘴的忍着痛,把屁股上扎着的青刺拔出来。   最后才捡起落在地上的兰花折扇,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朝着内院行去。   然而,见到内院里坐着的那个身影时,苏清朗不由愣了一下,紧接着又抖了一下。   捂在屁股后面的手拿出来,又默默在衣服上擦了擦冷汗,迅速移动到安全区域,这才露出来甜甜的笑脸道:“爹……”   苏浙善下了早朝以后,正坐在院子里悠然喝茶,见到苏清朗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紧接着回过神,一脸暴怒的冲向他:“你个不成器的小杀才,没良心的混账,你还敢回来……”   旁边站着的家丁管家见惯了这种事,因此很有眼色,一个个拖着拉着阻止住他。   奈何苏浙善情绪激动,面对自家儿子就像见到杀父夺妻的仇人,拼命想要挣脱,举着拳头差点就招呼到苏清朗的脑袋上。   见家丁管家拦着自己挣脱不开,只能挥拳踢脚的骂道:“你个混账,谁让你回来的,快给我滚,滚……”   苏清朗站在自家老爹的不远处,眯着眼睛笑了笑,点头哈腰的拍马屁道:“爹,早朝以后,两个时辰不见,您老人家可还好?”   苏浙善更加暴怒,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挥拳踢脚的骂道:“你个混账,我没你这样的儿子,给我滚,滚……”   身后有个小奴才,年纪轻,不经事,第一次拉着老爷的贵体,心中有些害怕,不小心手一松,差点让他冲到苏清朗的面前。   苏清朗见此,瞳孔一缩,赶紧后退了几步,拿折扇挡着自家老爹的攻势,飞快道:“爹,孩儿一会儿再滚,二娘宣告孩儿有事,孩儿不敢不从。”   紧接着,握着手里的折扇,毕恭毕敬向自家老爹作了一个揖,撩起衣摆,壮士一去不复还似的,迈步朝着内院的房门走去。   苏清朗拔脚走进房间,耳边依旧回荡着自家老爹中气十足的谩骂声。   他微微叹气,自从那位刑部尚书老大人被自己干掉以后,老爹近来对自己的怨念颇深。   忽觉后背生风,满是杀气,连忙闪身躲避,一个杯盏便从他的衣袂边擦了过去,落在地上摔碎了一片。   他顿住脚步,再度回神,挥了挥被茶水溅湿的衣袖,一脸淡定的走进屋内,施施然向一个妇人行礼道:“二娘……”   苏清朗的二娘,本是苏浙善的妾室梁氏,自从苏清朗的亲娘病逝后,才抬做了府里的二夫人,梁氏的膝下并没有子嗣,是以一直拿苏清朗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梁氏见到苏清朗走来,又看了看地上摔碎的茶盏,转头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你出去告诉苏浙善,清朗是我叫来的,他若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老娘回头跟他拼命!”   丫鬟的脸色又青又白,很是难看,但迫于夫人的威严,只好领命下去了,而苏清朗则站在厅中,有些叹气,有些感慨。   回想自家老娘尚未玉殒之前,与梁氏斗得要死要活,自己现在却与人家好得如同母子一般,这人世间的情意变幻无常,真是不服都不行。   梁氏见他立在一边,不说话,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忍不住不满的白了他一眼。   坐在厅上,手中捏着一方丝帕,没好气的道:“这来都来了,还在那方杵着当木桩做什么,难不成进了二娘我的后院,心里还想着醉仙楼里的哪个姑娘?”   苏清朗一个激灵,立即站直身体,抖了抖脸皮,满面笑容的走过去:“哪能呢!”   他将折扇随手往腰里一插,阔步走到梁氏的身边,一边狗腿的给她捏着肩膀,一边甜言蜜语的哄着道:   “人只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是依我看,这天上地下还是二娘最疼我,别说是哪个楼里哪个院里的姑娘,便是这宫里的娘娘来了,也比不得二娘在我心里的位置。”   梁氏又白了他一眼,看着仍是生气,脸上却笑吟吟的,故作嗔怪道:“你这孩子,就会拿些好话来哄我!要是真那么想着二娘,做什么一直都不回来看我?”   苏清朗急忙辩解道:“孩儿说得可都是肺腑之言,这不是我老爹跟外边的人说了么,不准我再到家里来,不然就打断我的腿……”   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偷偷瞟了一眼,但见梁氏一脸愤恨,冷哼一声,手中的帕子都快被绞成一团麻花。   心中偷乐,继续添油加醋道:“虽说现在府里是二娘你做主,那我做儿子的,不得给老爹留点儿面子么?怎么说也是被明确警告过的,总不好违背老爹的命令顶风作案,没事儿就在咱们府里乱溜达吧?”   梁氏本来就因为苏浙善明言禁止,导致苏清朗无法经常回府看望自己的事气得不轻,经过苏清朗这么一挑拨,正恼火着。   又听苏清朗十分委屈的道:“如果不是因为爹他设了禁制,我怎么会不来看望二娘?”   顿了顿,又晃了晃梁氏的肩膀,讨好撒娇的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二娘您还能不知道么?”   梁氏顿时心疼,拍了拍苏清朗的手,愤愤不平的埋怨:“就是,都怪你爹,我们家清朗是天底下最好最孝顺的孩子。”   见梁氏已经差不多忘了找自己算账的事,苏清朗这才心满意足,径直朝向下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端起方桌上的杯盏,押着杯盖,喝了一口梁氏亲手准备的参茶,问道:“对了,二娘今日找我来,有什么事儿么?”   “是这样的……”   梁氏干咳一声,回答道:“二娘最近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城西杜大人家的千金,你明日去看看?”   苏清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瞪着自家二娘惊讶道:“哪里来的巾帼女英雄,竟想着要嫁给我?” 第4章 相亲   苏清朗这个人,虽然品行差了那么一点儿,但是长相非常好看。   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面若桃花,唇红齿白,体态风流,绝世的风采。   外加还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因此,从十几岁开始,便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少年。   然而他今年已经长到了二十三岁,却还没有一个媒婆给他说亲,也没有一个姑娘有那个胆子嫁给他,望着别人家儿孙满堂的盛况,这可让他家二娘愁断了肠。   按理说,这苏清朗也算是少年得志,年轻有为,现在更是权势压人,富贵逼天。   就算在外面的风评是差了点儿,在姻缘情事上面,也不至于落得个如此凄凉惨淡的地步,为什么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这中间其实颇有一些渊源。   犹记得当年,苏大人身为朝中新贵,不知道有多少官宦乡绅想要巴结他,一个个的都希望能把女儿许配给苏家,提亲的人差点踩塌了尚书府的门槛,奈何苏大人好像命里带煞,凡是与他有些牵扯的姑娘,不是突发暴病,就是死于非命。   第一个姑娘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刚刚跟他见了一面,走在半路就落水受惊而死;   第二个姑娘是皇帝赐婚的郡主,不过跟他说了几句话,回到家里就悬梁自尽没了命;   第三个姑娘是丞相保媒的义女,与他喝了几杯茶以后,就与人相约私奔远赴天涯,最后被人发现死在城外三十里的草堆中……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四五次,而且一次比一次玄乎,一次比一次可怕。   搞得大家都以为他是命里克妻的煞星,纷纷对他避让不及,就连当今皇帝提起他的婚事来,都要很不厚道的笑出来几声。   苏清朗本人也是哭笑不得,最后只能心灰意冷,再也不提娶妻成亲的事情。   他虽然平生作孽无数,却也不想祸害无辜之人,于是言辞闪烁,想把这个婚事推掉。   奈何他二娘告诉他不用担心,这个姑娘不是什么巾帼女英雄,而是一个仁慈孝顺的好姑娘。   因为她爹,也就是城西的那位杜大人,一不小心犯了一些事情,正在接受朝廷的调查,弄不好还要掉脑袋。   因此想要苏清朗出手相助,不求升官发财,甚至都不求能保住他的头上乌沙,只要能留下他的一条小命就行。   若是这事儿成了,她将不惜牺牲自己……不惜以身相许,来报答苏清朗的恩情。   想起杜家的那位千金,苏清朗有些恍惚,那姑娘似乎名唤杜诗琪,是杜大人的心肝宝贝甜蜜饯儿。   当年他还没成克妻煞星的时候,杜大人就曾偷偷给他送过小像,碧波杏眼,柳叶眉梢,面如秋月,身姿窈窕,再加上自小研习琴棋书画,确实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只可惜那时杜小姐年方十三,比他整整小了五岁,他苏清朗便是再怎么丧心病狂,也无法染指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   因此那张小像又被他退了回去,没想到五年后,兜兜转转,这位杜小姐又要上了自己的这条「贼船」,当真是孽缘孽缘。   苏清朗很是无语,想到杜诗琪现在不过十八,心情有些复杂,只说自己现在职务繁重,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他家二娘听了,立即哭天喊地,一要跳河,二要上吊。   又说自己不能给苏家添个一儿半女,如今好不容易才认了苏清朗这么个儿子,奈何这个儿子还不听话,若是将来苏家断子绝孙,自己百死都没有脸面去见苏家的祖宗。   最后只哭得苏清朗头晕眼花,无奈举着双手投降,答应去见那位舍身取义的好姑娘。   他家二娘这才破涕为笑,望着苏清朗走出房门时的凄凉背影,仿佛看到万丈金光,越发觉得幸福满足。   最后还不放心的跟上前去,倚着门框,抖着小手绢喊道:“明日午时三刻,城外风雨亭,不见不散。”   苏清朗听了,微微顿住脚步,午时三刻,倒是很好的时间,与其去见那位巾帼英雄,倒还不如把他押到刑场上杀头。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墙根边,由于心里有事,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还不小心滑了一下,立马摔出个狗吃屎。   如意见此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道:“公子,你没事儿吧?”   苏清朗咳嗽了几声,扶着腰身站起来,挥手扇了扇被自己荡起来的灰尘,瞥眼看到躲在隔壁墙角后一闪而过的人影。   想了想,故意挑高声音吩咐道:“跟醉仙楼里说,今日台上跳舞的那姑娘,本公子要了,明日午时三刻,约她城外风雨亭相见。”   城外风雨亭,三千桃花,灼灼盛开,微风袭来,恰与幽香扑了个满怀。   苏清朗坐在亭中,面前佳人两位,一个幽若青兰,一个艳如牡丹。一时之间,竟把周围的繁花春色都比了下去。   他望着周围的景色,莺声燕语,盎然生机,再望了望眼前的酒菜,琳琅满目,精致丰盛。   心中不由默默叹了叹,准备如此充分,看来二娘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这位巾帼女英雄收做儿媳了。   「巾帼英雄」坐在他的左手边,望着右手边的「牡丹花」道:“公子,这是……”   苏清朗微微颔首,笑得温雅,努力扯着唇角和面皮,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败絮尽显。   列了列手,向她介绍道:“这位姑娘乃是在下的朋友,在下见此处风光宜人,桃花开得甚好,是以特意邀请两位佳人同游,一起踏青赏花,杜姑娘不会见怪吧?”   杜姑娘很是见怪,一双杏眼波宛如秋潭,悄悄打量了「牡丹花」几眼,原本桃花儿似的脸蛋,变得十分难看,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牡丹花」此时,仍是醉仙楼里的妆容,只不过又在鬓边多加了一朵红花,不仅俗气,看着比苏清朗的二娘还老了几岁。   她掩唇一笑,抬手给苏清朗斟了一杯水酒,娇嗔道:“这是大人抬爱,如此良辰美景,奴家多谢大人邀请了……”   苏清朗拿着一根筷子,正拨弄盘子里的桂花鱼,闻言微微扬眉,望着「牡丹花」似笑非笑。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波光潋滟,似有万千星辰沉醉其中,顾盼流连,风流婉转,纵有万里春光,也不及他眉眼中的半分风情。   见「牡丹花」斟了水酒,他放下筷子,伸手接了过来,故意伸出手在她的耳边流连,又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捏,宠溺道:“就你嘴甜,既是知道我对你好,待会儿可要怎么谢我?”   见此,那位杜姑娘的脸色更加难看,看了看苏清朗请来的姑娘,浓妆艳抹,满身脂粉,怎么看都像是哪个青楼里出来的花娘,而苏清朗对待她的态度,放肆暧昧,一点儿都不知道收敛,说是朋友,倒还不如说是他的粉头相好。   但是想到自己的父亲,纵使有万般怒气,还是不得不强忍了下来,低下头道:“苏大人,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苏清朗十分夸张的打了一个呵欠。   他抬手剥了一颗荔枝,送到「牡丹花」的嘴边,道:“这是从岭南送来的荔枝,尝尝看,可还顺口?”   望着「牡丹花」一点点把荔枝吃完,他这才缩回了手,拿锦帕擦了擦手指,似是漫不经心的道:“今日本公子心情甚好,特约两位佳人来此赏花,既是赏花,便只谈风月,不问朝政,杜姑娘可不要煞了风景哦。”   杜姑娘只能默默低下头,忍着气,不再言语。又听那位「牡丹花」调笑道:“大人政务繁忙,今日好不容易出来游玩,多么难得的机会,大人却不悦拉下了脸,倒让奴家有些惶恐。”   苏清朗接下她递过来的酒杯,抿了一口放下来道:“到底还是你懂事……”   随手抛出去一锭金子,打着呵欠懒懒道:“来,赏你的。”   正当此时,只听凉亭外面传出来一个女声:“苏大人有心在此赏花,怎么都不知道邀请本郡主?” 第5章 郡主   苏清朗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从下面走上来。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他连忙站起身,向那个人施礼道:“微臣参见郡主。”   长安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奸臣苏清朗是个鼻涕虫,武阳郡主李赛赛则是个跟屁虫,跟屁虫缠着鼻涕虫,一个无意,一个有情。   可惜跟屁虫的姐姐,当年被皇帝乱点鸳鸯谱,下旨指给了苏清朗,说了几句话后就回家悬梁自尽没了命。   跟屁虫的老爹认为,是苏清朗命中带煞,将自己的闺女克死,而苏清朗的二娘认为,是他们家的闺女福薄,撑不起自家儿子的好命格。   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存在分歧,吵吵闹闹争了好几年,搞得现在见面,就如同杀父夺妻的仇人一般。   也正因为有这层缘故在,这李赛赛与苏清朗之间的缘分,就好比山中的猴子捞月亮,只能远观,再也无望。   虽然如此,一直以来,她还是喜欢偷偷摸摸跟着苏清朗,如果自己没时间,便让家中的奴才暗中盯着。   若是看到苏清朗跟哪个青楼的花娘好上了,定要打上门去找找麻烦。   若是知道苏清朗跟哪个大臣家里的千金相亲了,也要冒出头来刁难刁难,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宁愿保持让苏清朗一辈子不娶,她一辈子不嫁的状态,也不要苏清朗看上别的什么人。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苏清朗都要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与她前世有仇,今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上这么一个人,总是想着让他断子绝孙。   亭中的另外两个,见此也向她施礼道:“参见郡主。”   李赛赛随意嗯了一声,负手走上凉亭,瞥了一眼杜姑娘,问道:“你是何人?”   杜诗琪当然知道李赛赛的来意,瞥了眼她腰间的鞭子,只觉头皮发麻,低下头道:“回郡主,臣女乃是刑部侍郎之女。”   李赛赛又问道:“本郡主听闻,有人好心给苏大人说了一门亲事,可就是你么?”   杜诗琪沉默一下,斟酌片刻,又回答道:“苏大人年轻有为,德行仁厚,臣女不敢高攀。”   李赛赛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拖着调子慢慢道:“区区刑部侍郎之女,若真是如此,确实高攀了……”   说着,侧目看了看站在旁边当雕塑的苏清朗,只见苏大人此时一脸悻悻然,好似神游太虚,不在状态。   又打击道:“不过,相比醉仙楼里哪个犄角窝里卑微低贱的花娘,苏大人这回的眼光确实高出了那么一点点……”   见她拿自己与醉仙楼里的花娘相比,杜诗琪气得不轻,一张漂亮的脸蛋,白里透红,红里带着青,那叫一个变幻精彩。   刚想说话,却见她背过身去,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牡丹花」,不屑的轻嗤道:“虽说苏大人素来的眼光差了点儿,心里倒是很会怜香惜玉,只是不知这刚从岭南送过来的荔枝,被苏大人亲手剥出来,可还好吃?”   苏大人从刚开始就被人无视,现在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说话,自当打起精神,敬职敬业的拍马屁。   立即站直身体,眉花眼笑的道:“郡主若是想吃的话,微臣乐意效劳。”   岂料这个马屁时机不对,一下拍到了马蹄上,非但没有哄人高兴,还给自己招来一顿奚落。   李赛赛冷着脸,挑眉道:“本郡主问你了么,苏大人护短倒是护得挺快!”   砀山的酸梨,山西的醋窖,都快酸出天际了,苏清朗顿时吃瘪,舔了舔唇,只得退居一旁,继续装聋装死。   「牡丹花」看了看脸色堪比咸鱼臭的杜姑娘,又看了看处境犹如万年龟的苏大人,最终只得看向斗鸡似的李赛赛。   抿唇一笑,温婉接声道:“郡主误会了,苏大人刚才所言,那是体贴郡主。”   谁知这李赛赛刚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听到这话,非但没有领情,反而立即看向她发难。   厉声斥责道:“你是什么人,一个卑微低贱的花娘而已,本郡主与苏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地方?”   说着,抬手就要打下去,手刚扬到半空,却被一人忽然握住了手腕。   苏清朗在一旁挡住李赛赛,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虽然轻柔,却带着一些冷意——   “郡主,便是无理取闹也该有个限度,这位姑娘是微臣请过来的,郡主如此行为,当微臣是死的么?”   李赛赛挣开了手,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你……你竟为了一个下贱的花娘忤逆我……”   苏清朗听此,唇边又扬起一丝笑意,懒洋洋的答道:“郡主此言差矣,须知世间女儿,皇亲贵胄也好,青街花娘也好,皆是水做的骨肉,生来就该受到万千呵护,在清朗心中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李赛赛闻说此言,更是咬牙切齿,指着苏清朗怒道:“苏清朗!你……你竟拿我跟一个青楼女子相比……”   苏清朗啧啧了一下,不住的摇头道:“郡主这话说得,青楼女子怎么了,这俗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青楼女子做得好,没准儿还能入宫当娘娘。”   他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这花娘凭着自己的本事挣钱,不偷不抢,按时缴纳税赋,并无克扣半分,怎么就比不得了?   郡主如此看不起青楼女子,没准儿郡主身上的这件金丝缕衣,还是这位青楼女子交上去的钱财买得呢!”   “苏清朗!”   只听一声断喝,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苏大人的俊脸登时被打偏了半边。   李赛赛一手握着鞭子,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一脸委屈愤恨的望着他。   保持这个姿势僵持良久,最终没能把鞭子抽出来,更没舍得打在他的身上。   只能飞踹一脚,又大大的哼了一声,这才朝着凉亭下面的小路跑走了。   这李赛赛天生力气就大,比一般的男人还要厉害几分,而且自幼习武,刚才又被他气得不轻,因此下脚有些重。   苏清朗被她踢得痛呼一声,面色惨白,跪在地上,正叽叽歪歪的叫着,又见一双锦鞋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微微扬起头,望着面前的那位杜姑娘,眨了眨眼睛,露出来灿烂迷人的笑脸:“一场意外而已,还请杜姑娘不要介意,在下知道此地不远处有个温泉,不如我们几个去那里消遣消遣?”   杜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跺脚大骂了一声无耻,抬手又在他的左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回倒好,左右开弓,十个红彤彤的手指头,颜色鲜明的印在脸上,看着还挺对称。   「牡丹花」站在原地,望着杜姑娘的身影越跑越远,收回视线看向苏清朗,走到他身边蹲下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苏清朗轻咳一声,摇了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花」嫣然一笑:“回大人的话,奴家名叫锦娘。”   苏清朗站起身来,揉了揉脸,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   他伸手摘下腰间的钱袋,掂了一掂,塞到她的手里道:“从这里出去,往西走,会看到一辆马车,我想这些够你以后生计了……”   锦娘望着那个锦袋,又看了看苏清朗,迟疑道:“大人这是……要为奴家赎身?”   苏清朗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走到石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此时,暖炉上温着清酒,蒸腾的热气散开在凉亭中,氤氲着一阵阵的浓香。   拎起酒壶倒了一杯,才道:“事情办得好,大人我自然有赏,你是个聪明人,想来应该知道,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是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让人知道一句,明白么?”   锦娘思索片刻,又莞尔一笑:“那锦娘就多谢公子了。”   她施礼离开,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身望着苏清朗,最终忍不住问:“大人如此做,原因为何?”   “本是爱风尘,却被前尘误……”   苏清朗侧身坐着,一手摇着折扇,淡淡道:“拿着你的钱走了便是,还问这些做什么?” 第6章 梅柳生   鸡飞狗跳闹了半日,直到正午,苏清朗的耳根子才总算清净了一些。   独身坐在凉亭中,面对着梁氏亲手准备的佳肴,心里却想着,待会儿回去该怎么和二娘交代。   亭子下面隐约传出来些许动静,他站起身来,勾头望去。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从桃花丛中钻了出来。   此人身着一袭墨色的长袍,上面绣着金色团花的图案,腰间坠着香囊美玉,一顶珠玉镶嵌的紫金冠,两道乌墨的碎发压在鬓边。   剑眉星目,身材颀长,气质英武,宛如惊龙,只可惜手中惦着一柄长剑,剑上还染着血迹,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苏清朗抖了一抖,私想着自己的名声如何臭,想要替天行道取自己狗命的英雄何其多,只怪自己太过大意,出门竟忘了带护卫。   一时间,脸色青白,双腿打软,不知是钻在石桌底下,还是直接趴在地上装死比较好。   虽然心里紧张,但身为朝廷的正二品大员,面上仍要做出个正义凛然,毫不畏惧的样子来。   于是,苏大人气沉丹田,指着那人大喝了一声:“呔,你是何人,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在此行凶?”   那人看向了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此处竟会有人。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连忙将宝剑收回鞘中,向他拱手道:“在下出门游玩,不慎遇上个黄毛走兽,追击途中,误闯此地,搅了兄台的雅兴,还请兄台见谅。”   苏清朗望了望他腰间的宝剑,又看了看那人一脸诚恳的样貌,笑了笑:“既是追击猛兽便也算了,在下也是来此游玩,正愁无人作伴,这里尚有两壶薄酒,兄台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上来对饮几杯如何?”   那人迟疑片刻,随后笑得灿烂,向他作揖道:“如此,那就多谢兄台款待了。”   抬步走上凉亭,勾头见到苏清朗脸上的伤痕,惊奇道:“兄台,你的脸……”   苏清朗正打量着来人,脚步稳健,袖袂生风,虽不认识,却是个清雅出尘的好相貌。   闻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所碰之处,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心情郁闷,哦了一声,道:“风流债,桃花劫,前门失守,后院起火,让兄台见笑了。”   那人抿唇一笑,恭维道:“兄台相貌堂堂,气质不凡,招姑娘家喜欢亦是无可厚非。”   黄鹂嘴上抹蜂蜜,净会挑好听的说,苏清朗暗暗嗤了一声,想着自己脸上的那双如来神掌,心里不由发虚。   侧手邀那个人坐下来,道:“在下只是久不成亲,婚事遭家里人挂念罢了,怎比得上兄台一身风流气概?”   拾袂落座,望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又啧声道:“可惜的很,这些菜色放置太久,想必已经凉了,不然还能请兄台尝尝我家二娘的手艺。不过这桌上倒是有温酒的器具,如今天气尚冷,兄台若是畏寒,我们便把酒温一温再喝。”   那人笑而不语,算是默许,苏清朗抬起手,将酒温在炉上,又问:“兄台看起来似是外乡人。”   对方点了点头,回答道:“兄台好眼力,在下乃是淮阳人士,前来长安赶赴科考的。”   苏清朗啧啧一下,不由心想,不是他的眼力好,而是这长安城中,官宦名门八百家,像他这个年龄的,哪一家的公子王孙他没见过,这人一身装扮十分金贵,显然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如此一算,自然是外乡人了。   又言道:“原来是赶赴科考的举人,看兄台一身英气,在下还以为兄台乃是应征的武生呢!”   那人摇头否认,同时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怨不得兄台误会,前些天参加会试,将进考场时,守在门口检查的大人见到在下,还不敢放在下进去,只说武生应试还有半年,今次举办的乃是文试,让在下过几个月再来呢。”   苏清朗听此哈哈大笑,差点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每届科考,都是礼部中饱私囊的好机会,因此这些天来,他一直忙着敲诈勒索,索要贿赂,倒从不曾听说还有这等趣事。   接着,又听那人拱手道:“在下梅柳生,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初听梅柳生的名字,苏清朗只觉得有些耳熟,但粗粗一想,又说不出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索性不管,展颜一笑道:“免贵姓苏,梅兄称呼在下一声苏兄便好。”   这梅柳生看着英气不凡,是个十足的武夫,然而文采上,却也不是个绣花枕头。   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只说得苏清朗眼睛发亮,差点握着对方的手直呼知己。   两人举杯对饮,聊得十分开心,不知不觉,太阳落了西山,桌上还有残酒半盏。   梅柳生理了理衣摆,慨然道:“许久不曾这样开心了,苏兄虚怀若谷,藏有万卷诗书,在下佩服佩服。”   苏清朗摆手道:“不过闲着没事看两首酸词罢了,班门弄斧,梅兄见笑了。”   两人互相恭维,一对眼,又觉得对方无论长相,还是文辞,都对到自己心里去了,于是又举起杯子。   可惜苏清朗一仰头,却喝了个空,惊讶道:“呀,没酒了……”   望向梅柳生,表情甚是遗憾:“早知能遇到梅兄,我该多备些酒,如此,却是我失礼了。”   梅柳生笑道:“酒不尽兴人尽兴,今日留个念想,改天换我请你。”   “好!”苏清朗酒杯往桌上一放,再看向外面道:“天色不早了,在下也该离开了,他日有缘相见,你我再痛饮几杯。”   正当此时,桃林的小路中,徐徐走出来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亦是墨衣打扮,手中握着长剑,额前坠着两道碎发。   他打量了一眼苏清朗,来到凉亭下,向梅柳生施礼道:“公子,我们该走了。”   梅柳生也看向苏清朗,神情略有不舍,眸中含着笑意:“那我们就约在下次?”   苏清朗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下凉亭,绕过桃林的小路,转眼便见一辆马车等候。   梅柳生问:“苏兄要往哪里去?”   苏清朗侧手一指,回答道:“我赶着回城,往北方去。”   梅柳生看了看北方的路途,收回目光,有些遗憾道:“不巧的很,我还有事要往南方去,不能随苏兄同行了。”   两人拱手告别,梅柳生转身离去,苏清朗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下意识的出声阻止。   见梅柳生停住脚步,回身望着自己,他自知失态的笑了笑,有意提点道:“在下在城中居住多年,在官场之上,也积累下不少的人脉,梅兄既是应试科考的贡生,若是有需要的话,在下倒可以帮助一二。”   这话儿已经说得足够明白,梅柳生也愣了一下,思索须臾,却摇头笑道:“多谢苏兄的好意,只是在下目前还没有那样的打算,暂且凭一己之力试试看。”   苏清朗闻言,眸光微亮,对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歉然道:“梅兄品行高尚,洁身自爱,是在下冒昧了。”   梅柳生低着首,回答道:“苏兄是为了我好,在下全都明白。”   随后又是一笑:“就凭苏兄这番美意,下次相见,我也该请苏兄痛饮一番。”   苏清朗点点头,再拱了拱手:“一定一定……”   两人就此分别,苏清朗转身上了马车,走在回程的路上,他掀开车帘,只见天际的斜阳,已经漫过了半边天,落在桃花之上,灼灼一片。   朝着梅柳生离开的方向,转头望了一眼,不由唇角微勾,神情若有所思。   手指轻敲窗板,拖着调子慢慢道:“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好名字,好意境。” 第7章 谢罪   回到府中,如意正等在外头,神色焦灼,好似大火烧了屁股。   身边立有客人三个,一个相府管家,一个常禄寺卿,还有一个,便是昨日在酒楼中吹破牛皮的贾少爷。   苏清朗从马车上下来,见到那三人一怔,随后连忙走过去,拱手客套道:“是什么样的风,把您秦管家吹来了,府里的小孩不懂事,竟将贵客挡在门外,见谅见谅。”   说着,瞪了眼站在一旁的如意,颇有些责备怪罪的意味。   秦管家亦拱了拱手,答道:“苏大人不必客气,因少爷吩咐小人快去快回,是以执意在此等候,不必麻烦过府。”   他顿了顿,拿出一盒药膏,道:“听闻苏大人受伤,少爷特意吩咐小人给您送的。”   苏清朗垂眸一看,竟是番邦进宫的雪花露,治疗淤青伤痕有奇效,便是贵妃娘娘的宫中也只有那么一小瓶。   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下,扯唇笑道:“相府消息果然灵通,有劳少爷费心。”   旁边的贾德欣大人早已站不住,一手拉着自家儿子,眼巴巴凑过来:“苏大人……”   然而苏清朗对他恍若未见,又向管家说道:“前日因要早朝,我起身走得早,没来得及向少爷辞行,实在失礼。”   管家微微一笑:“大人公务繁忙,少爷自当理解,只是听闻大人今日相亲,少爷心中高兴,一直留在府中为大人祈福,希望大人能遇着一个贤妻内助,不知今次相亲结果如何,故而遣小人来此询问。”   苏清朗心想,吃梅子问酸甜,你他妈的明知故问,都知道我相亲挨了打,还遣人来问结果,故意消遣我么?   心里虽气,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故作叹气道:“婚姻大事,两厢情愿,人家姑娘看不上我,可见我就是个孤鸾光杆的命。”   贾大人听此,头一扬,眼一亮,瞬间找到突破口,赶紧道:“苏大人,下官有一侄女……”   又听苏清朗道:“我这几日倒是有些时间,不知少爷可否方便,明日找他下棋。”   管家有些为难,回答道:“明日是夫人的忌日,少爷要去孤山上守灵,三日方归,苏大人还是过几日再去吧。”   苏清朗点点头,又道:“孤山上有些冷,让少爷出门多带件衣裳,切莫伤怀误了身子。”   管家展颜一笑:“是,小人一定把话带到。”   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人说的话,少爷一定会听。”   见他们两个在这儿聊得热火朝天,却将自己当成没人要的酸梨不管不问,贾大人心中凄苦,拉着一张老脸,堪比六月天的黄连,又如十月天的黄叶,秋风一吹,满地的悲凉凄惨。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寒暄了半晌,最后才听管家道:“时候不早了,小人府中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   苏清朗点点头,列手道了一声请,又亲自送他离开。   回来时只见到那个贾德欣,站在门口,一脸悻悻然,如同一只生病的母鸡。   而那个风骨绝佳,正气冲天的贾少爷,跟在自家老爹的身后,缩头缩脑,堪比万年的乌龟。   他迈步走过去,侧目瞥了两人一眼,见贾德欣正要开口,又摇着扇子背过身去,神情中颇为不屑。   望着不远处一株烟绿的杨柳,故意调高了声音,嗤笑道:“听闻贾大人每日回府,都要痛斥在下为佞臣小人,窃国鼠流,但不知清朗到底做错了何事,竟惹得贾大人心中如此挂念?”   贾大人立马冒了冷汗,点头哈腰的凑过来,赔礼道:“苏大人,犬子无状,无意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原来昨日,贾思齐与苏清朗一番较量之后,心中惶惶,明知自己作死得罪了贵人,却不敢将酒楼之事说给自家的老爹听。   是以正当流言闹得满城风雨,街头的小屁孩,都借着此事编了好几支歌曲,只有贾大人稀里糊涂,还被蒙在鼓里。   可怜苏大人自作多情,回到府中便搬了把椅子,正襟危坐的等了半宿。   本想趁机教训敲诈他们一顿,不料却被人当成冤大头,眼巴巴望着自家的府门,都快变成了一尊望夫石,还是没有见到贾德欣和贾思齐前来请罪的身影,搞得府里的下人看他的眼神,好似见到了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神经病,因此苏大人心中的怒意更盛。   今日早朝,贾大人远远看着苏清朗向自己走来,于是按照惯例,抖了抖脸皮,又理了理衣襟,刚想上前施礼,却见苏大人冷哼一声,直接撇过头去,忽略他冷着脸走过去,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贾大人受了冷遇,当时心中还很不解,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无意中得罪了这位祖宗爷。   直到下了早朝,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些同僚对着自己议论纷纷,还有人暗暗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敬佩他生了个正直不阿的好儿子。   贾大人越发觉得事情不对,于是连忙拉住一人询问因果,这才知道,自己在这儿又是送礼又是赔笑的张罗了半日,自家儿子一转头,就把苏清朗这个贵人得罪了干净。   贾大人当场吓尿,哪里还敢怠慢,连忙赶回家中,把儿子狠狠修理了一顿,又拉着贾思齐来给苏清朗道歉。   却没想到,自己与苏清朗命中无缘,上次吃了个闭门羹,这次又没见到人,府里的管家不敢让他进去,送信的书童又说,苏大人红鸾星动,下了早朝以后,便换了身衣裳,到城外相亲去了,是以贾大人便只能在门外守着。   可巧遇上了秦相府的管家,几个人一起等在门外,倒也不觉着孤单寂寞。   苏清朗侧目瞥了他一眼,又刻意避开身体,高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是不是无意,你我心里清楚,叹只叹我拿贾大人当成亲朋好友,贾大人却将我的一番好心好意拿去喂了狗,我苏清朗虽不是什么英雄贤士,却也知道礼义廉耻,贾大人与我道不相同,不相与谋。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拿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   在这长安城中,谁不知道苏清朗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一张嘴能吐出十八朵莲花儿来?   在朝堂之上,插混打科,搬弄是非,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若是有谁胆敢得罪了他,就像得罪了十个丢鸡的大妈,绝对被他几句话贬损的无地自容,剥了三层皮,还要挖你三根骨头。   只是这来都来了,为了自家儿子的前途,贾大人只能做好了被「剥皮拆骨」的准备,擦了擦冷汗,再次道:“苏大人哪里的话,下官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酒楼之事,纯属误会,下官这就让犬子给您赔罪……”   说着,拉了拉旁边站着的贾思齐,又使了使眼色,贾思齐脸色一变,撇了撇嘴,好似吃了一只苍蝇。   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苏清朗的官,还比他爹大了两级,能压得他们头脑垂地,永世不得翻身。   只能拉下了脸,不情不愿走了两步,拱手道:“苏大人,昨日皆是我一时莽撞,对大人绝无恶意,还请……”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苏清朗满是嫌弃的避开,一袭清贵无暇的衣摆,因着动作,随风微微散开,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白莲。   他呼啦呼啦摇着折扇,掐腰站在府门前,跟个骂街的老大娘似的,对贾德欣挑眉道:“贾大人,令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将来定会成为国之栋梁,而且人家还说了,他日若是有机会得入朝廷,定会上书直谏皇上,要将我剥皮拆骨,曝尸荒野呢!”   贾思齐心想,这他妈明明是你自己说得,怎能怪罪到我的头上?   于是,不由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我……”   又见苏清朗折扇一合,立即变脸,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说得,难道还是我说得,我堂堂朝中二品大员,岂会造谣诬陷你一个小小的贡生?”   贾德欣一见儿子说错话,惹得苏清朗发怒,吓得差点都跪下了。   连忙对他道:“大人恕罪,犬子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大人念在犬子年幼无知,稍稍原谅他这一回,我们一定牢记大人的恩情。”   “贾大人此言差矣。”   苏清朗扬了扬唇,懒洋洋的道:“须知这世上危险,最好是要掐死在萌芽之中,令郎尚未有所建树,就敢对我如此行径,他日若是当真让他得了势,这朝堂之上,焉有我苏清朗的立足之地?我是不是该拿条绳子,直接回家自尽了干净?”   “再说了……”   他顿了顿,握着折扇,拿在手心里敲了敲,道:“这俗话说得好,宁养一条狗,不留一匹狼,人心都是隔着肚皮的,贾大人现在场面话儿说得好听,可依令郎所言,背后不知道怎么议论编排我呢!   清朗无能,终日守着这二品尚书的位置战战兢兢,就怕有人害我,原本以为找到诸如贾大人这般的诚心助友,却不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你我调换过来,你会怎样选,怎样做?” 第8章 殿试   一番话儿只说得贾德欣老泪纵横,就差抱着苏清朗的大腿磕头,感激他对自己的莫大恩情。   苏清朗见此,心中的怒气也消了不少,其实仔细想想,这个事儿本就与贾德欣无关。   不过是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为了揽人情撑脸面,一不小心被他抓住现行罢了。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与他也算有些关联,他苏清朗虽说睚眦必报小心眼,但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更何况,这个贾德欣,每月都会给他几百两银子的进账,若是少了这条财路,让他以后拿什么供养醉仙楼里的姑娘?   该敲打的都敲打完了,该恐吓的也已经达到效果,苏清朗见好就收,绝不拖延,打一棍子,又抛出去个甜枣蜜饯儿。   于是软下态度,叹了口气:“贾大人,你是怎样的人,我其实都明白,但是我明白,不代表其他人都明白,你我相交至此,明面上官职上下级,实际却是一同升官发财的好兄弟,若是连你都在背地里骂我,那我苏清朗在旁人心中又算是什么东西?”   贾德欣点头如捣蒜,撇着嘴,连声道:“下官明白,下官全都明白……”   苏清朗随后站直身体,扶着一把纤腰,瞥了一眼贾思齐,摆出一副「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的表情。   挥着扇子扬声道:“至于贾少爷……官场毕竟是官场,不是你家后花园里的长廊,今日你幸好得罪的是我,我念在与你老爹的私交不会放在心上。   可若是你哪天晕头转向,不小心犯到了相爷手上,你说那时候你再说你年轻不懂事,我相信,相爷他老人家可会相信?”   提到丞相,贾德欣吓得抖了三抖,连声称道「不敢不敢」,又见苏清朗凑过来,拿着扇子在他的胸脯上敲了敲。   刻意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提醒的道:“如今朝局形势已经非常明朗,咱们相爷那是富贵逼天势不可挡,贾大人是聪明人,该站哪一队,该和哪一队保持距离,你自己想想清楚,可别墙头草两边倒,最后竹篮打水什么也捞不着。”   贾德欣哎了一声,赶忙道:“下官对相爷和苏大人忠心耿耿,苏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一声,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清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转身迈步朝着府门走去。   却听贾德欣又追问道:“苏大人,那个……关于犬子此次殿试的事……”   苏清朗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侧首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冷哼一声,呼啦甩开折扇,抬步走进了院子。   贾德欣意识到错误,立即捂住嘴,朝着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然后拉着自家儿子,暗搓搓的沿着小路走了。   尚书府中,苏清朗呵欠连天,一路穿花越柳,很快来到后院里,却见院内摆满了箱子,大大小小,约有十七八个。   管家迎上来,将一叠礼单奉上,又道:“大人,那位贾大人也送了礼,这……我们收不收?”   苏清朗望着礼单,眼睛笑得快要眯成一条线,闻言看向管家道:“收,送上门来的肥肉,为什么不收?”   管家哎了一声,连忙领命下去,带着几个府中的下人,不多会儿,又抬了几个箱子过来。   苏清朗绕着箱子打量了两圈,经过酒楼的那件事情,这贾德欣果然识相了许多,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不惜血本。   他将礼单抛给管家,让其按照惯例自行处理,迈步走进书房,刚刚跨过门槛,忽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书生。   折扇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敲,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   四月杏花开放,城中放出皇榜,皇帝要在金銮殿上策问贡生。   翰林院大学士薛其山作陪,内阁大学士徐进辅佐,还有左相裴延在旁,此次阵容之强,让考生们纷纷傻了眼。   而那位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右相秦翦,以及据说可以一言左右圣意的礼部尚书苏清朗,一个因和儿子在孤山上守灵,不幸得了伤寒告假,一个一大清早就被叫到贵妃娘娘的宫中见驾,两个祸国奸臣没见到半个人影,因此整场殿试下来,气氛分外清净。   老皇帝今年已近花甲,但因常年纵情声色,看着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坐在金銮殿上,尚且还有一些威武。   拿着礼部呈上来的名册,打眼瞅了瞅,挑出来几个看得过眼的名字,把他们一个个叫出来询问。   只可惜那些进入殿试的贡生,有很多都是第一次得见龙颜,心中激动,难免紧张,当朝出洋相的比比皆是。   第一个被叫出来的,乃是一个名叫万寿全的书生,小家伙年龄不大,吃得挺多,奈何东西进到肚子里,养出一身的肥膘,脑子里却都塞满了屎,被皇帝一提问,整个人都傻了,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问:“是你自己考得吗?”   肥膘兄抖了抖,趴在地上磕头道:“草……草……草民不知道。”   皇帝的脸黑了半边,朝下挥了挥手,肥膘兄一见,急忙道:“皇……皇上,苏苏苏……”   还没说完,就被护卫军老鹰捉小鸡似的拖了下去。   第二个更是寒碜,往殿里一跪,身体抖啊抖,抖了半天,居然从裤子底下晕出来一滩水渍,第三个倒是不错,没有结巴,更没有尿裤子,回答的问题马马虎虎,奈何人长得太差,黑乎乎的像个秤砣,考虑到朝廷的整体颜值,皇帝想了想,只能将其除名。   接连叫了好几个,都没遇到个向心里的,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跟旁边的內侍道:“苏卿呢?”   苏卿便是苏清朗,皇帝心心念念,一刻也离不开的礼部尚书。   老內侍以为皇帝找他是要问罪,于是难堪一笑,低声答道:“苏大人今日接到娘娘的懿旨,此刻正在御花园中。”   却见皇帝哼了一声,将名册摔在案上,道:“朕在这儿水深火热,他倒很会躲个清闲。”   随后,将策问贡生的事儿交给薛其山,自己搬板凳嗑瓜子,权当看戏了。   整场殿试下来,考官窝了一肚子火,考生们更是叫苦连天,好不容易才选出来三个——   贾大人家的儿子贾思齐,左相裴延的外甥陆逊,还有一个,便是不知道哪个山窝窝里冒出来的梅柳生。   老內侍很体贴的挨近皇帝,提醒道:“那位贾大人家的公子,便是秦相爷几日前保荐的……”   皇帝闻言看向了贾思齐,贼眉鼠目,油光粉面,就像哪个花街巷子里吃软饭的小白脸,他看着很不喜欢。   再望了望梅柳生,腰杆挺得笔直,眉目间的神情,对他虽有君臣礼数,却似乎少了那么一丝应有的敬畏。   而且,这厮明明是个书生,周身却围绕着一股英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在举办武试,他亦是不甚满意。   最后只能望向陆逊,这小孩虽然呆头呆脑,看着过于耿直了点,但相比另外两个,已经好了许多。   于是敲定主意,向他和蔼问道:“听闻你是左相裴卿的外甥?”   陆逊跪在殿上,面对皇帝的询问,没有变幻一丝表情,回答道:“是……”   皇帝点了点头,很是满意:“裴卿一生清正廉明,学富五车,你跟着他,想必也学了不少东西。”   正想点他一个名字,却听陆逊道:“回皇上,草民因母亲身体有恙,一直留在家中读书,已有多年未见舅父,就这几天,倒也没学到什么。”   一言出,满室寂静,皇帝的御笔停了下来,沉默片刻,向身边的內侍问:“这孩子……跟他舅父有仇?”   老內侍呃了一下,眼神试探,看了看旁边的左相裴延,顿了顿,没有说话。   又听皇帝轻咳了一声,道:“父母在,不远游,裴卿倒是有个敦厚孝顺的好外甥。”   左相裴延扯了扯脸皮,正想说话,却听陆逊接着道:“回皇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孝顺,只是父亲早先另娶妾室,常年不愿归家,母亲心中寂寞,不愿让草民离开罢了……舅父,何以一直对我眨眼睛,可是有眼疾不舒服?”   他舅父仰天长叹,无语凝噎,皇帝亦是满头黑线,这做人吧,不能太耿直,耿直过了头,那就是十足的傻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个陆逊,不是跟他舅父有仇,就是本身脑子有病。   皇帝冷哼一声,刚想把他的名字划掉,却听內侍急忙提醒道:“皇上,这位陆公子,是裴大人亲自举荐的……”   皇帝看向了旁边的裴延,道:“裴卿的外甥……倒也有几分才华,朕打算将他点为探花郎,不知裴卿有何意见?”   裴延望着自家外甥,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咬牙恨恨道:“微臣没有任何意见!”   一旁的薛其山憋着笑,又向皇帝问道:“皇上,那状元和榜眼……”说着,看向了底下的贾思齐和梅柳生。   皇帝看了看贾思齐,又看了看梅柳生,最终叹了口气,道:“朕心中有些烦闷,打算去御花园走走……” 第9章 获罪   御花园中,两个戏子伴着花鼓粉墨登场,这边念着张生,那边恋着秋娘,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一个美貌,一个俊朗。   奈何秋娘她爹是个坏心肠,贪慕荣华,企图富贵,硬生生的棒打鸳鸯,将秋娘送入宫中,从此有情人侯门似海,天各一方。   咿咿呀呀的戏词,直唱得人头晕眼花心烦意乱,苏清朗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叹了口气。   一个小內侍,偷偷摸摸绕过小路,跑到苏清朗的面前,附耳说了会儿话,惹得苏清朗噗嗤一笑,差点喷出口水来。   贵妃娘娘体态慵懒,侧身倚靠在美人榻上,垂眸看到尚书大人心不在焉的样子,微微笑道:“怎么,尚书大人可是觉着,我这御花园不比皇上的金銮殿,不想在本宫这儿听曲,难不成是想到皇上那里分忧?”   这位贵妃娘娘姓万,名玉贞,年方已过四十,由于保养极好,看着仍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自从入宫以后,便很得皇帝的宠爱,而后皇后甍逝,她被抬做了贵妃,从此成了后宫佳丽中的第一人。   苏清朗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微臣看着这个戏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生感慨而已。”   万玉贞闻言坐直身体,挑了挑凤眸,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   又听苏清朗道:“昔年微臣游历江南,曾在河畔见到一只画眉鸟,小巧玲珑,娇蛮可爱,只可惜放着树上好好的果子不食,偏偏去啄那倒在水里的影子,娘娘,您说有趣不有趣?”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人也是如此,此时此地,本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却被假象迷惑,非要去追逐镜花水月,虚无缥缈之事,既然明知是错,又何必执着,于己无益,于人无益,只能横生祸端,徒增烦恼。”   万玉贞沉默片刻,望了一眼台上的戏子,最终叹了口气:“苏大人,你可曾有过,错过一人,此生便再无未来可言的时候?”   苏清朗手一颤,笑了笑,答道:“微臣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抱抱美人,数数银子,活得潇洒自在,哪管什么过去未来?”   万玉贞闻言轻哼,抬手捡起桌子上的一枚荔枝,朝他砸过去:“你这孩子,就该把你放到边关多受些苦。”   眼见着那枚荔枝袭来,苏清朗不躲不避,反而扬手接下,剥开含在嘴里。   眉目间露出狡黠的笑意,起身向万玉贞施礼道:“微臣多谢娘娘赏赐。”   万玉贞娇嗔一声,又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抬眼却见不远处的柳树下,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连忙遣散戏子,起身迎接。   皇帝从金銮殿而来,身后跟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薛其山,内阁大学士徐进,还有一个,便是苏清朗的老爹苏浙善。   裴延由于被自家外甥气得不轻,直说自己脑壳儿疼,想要回家休息,得到皇帝的允许后,便拎着自家外甥出了宫。   而贾思齐和梅柳生两个,由于皇帝说要来游御花园,也没说让他们先回去,因此也拉着张脸,悻悻然跟在后面。   皇帝的御驾来到跟前,望着跪拜施礼的万玉贞,居高临下的道:“爱妃在做什么?”   万玉贞低头答:“回皇上,臣妾知道皇上今日事忙,不敢前去打扰,是以叫来尚书大人喝茶听曲儿呢!”   皇帝侧目瞥了一眼苏清朗,伸手将贵妃扶起来道:“哦,但不知是什么样的曲子,改日也让他们唱给朕听听。”   万玉贞一时语塞,僵了片刻,才答道:“乡野村间的歌调罢了,想来皇上是看不上的……”   抬起头来,却见皇帝面色不善,印堂发黑,好似黑炭,于是试探问道:“皇上,不知今日殿试……结果如何?”   皇帝显得很是忧愁,叹了口气:“二十七名贡生中,选出来三个,探花头衔已经定了。这不……剩下个状元和榜眼,不知道选谁。”   万玉贞顺着他的手势回头看去,只见皇帝的身后,除去三位大人,还跟着两个陌生的脸孔。   一个年方二十六七,一个看着不及弱冠,一个俊朗,一个清雅,同是英才,却是不一样的风采。   再细细打量,那位身着墨衣的书生,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宛如蛟龙,神情不卑不亢,让人看上一眼便再也难忘。   另外那个锦衣书生,虽也生得俊俏,奈何像个猥琐小贼,总是缩头缩脑,如此相比下来,倒是显得寒碜许多。   她笑了笑,道:“两位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品貌才情亦是不相上下,确实有些难选。”   皇帝一手搂着贵妃,垂眸却见苏清朗跪在地上,正对着自己的身后挤眉弄眼,转身一看,竟是那个名叫梅柳生的贡生。   他轻咳一声,故作奇怪的问:“苏卿,平日里就属你话最多,今日怎得学锯嘴葫芦了?”   苏清朗这才收敛,拱着手,低了一下身子,含糊不清的回答:“皇上恕罪,微臣嘴里正含着一颗荔枝核,不便开口……”   此话一出,皇上身后的两位老大人,外加苏清朗的老爹,脸全变黑了。   要说当今皇上对苏清朗的宠爱,除了两位殿下和贵妃娘娘,那是无人能及,也无人敢比。   朝中上下,文武百官,想要面见贵妃娘娘的,即便是贵妃娘娘的老爹来了,都要上折子请示皇上。   只有苏清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拿皇上的后宫就当自家的后花园,甚至有几次,被人看到躺在贵妃娘娘的玉榻上睡觉。   回想到这位贵妃娘娘自从入宫以后,在皇帝的面前有多荒淫无度,再想到苏清朗这个人,平日里的行径有多龌龊无耻。   于是各种版本的谣言都出来了,说什么贵妃娘娘与苏清朗私通,明面上是君臣礼仪,实际却是见不得人的裙带关系。   还有一些人,想到苏清朗的面容有多美貌,身姿有多窈窕,特别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比宫里的某些娘娘还要风情几分。   于是还很不怕死的传出,尚书大人不仅能在凤床上服侍贵妃,还会在龙榻上哄皇上高兴的话。   然而,无论外面的传言说得有多香艳,多少大臣考虑到皇室的威严,哭着喊着上书直谏,要求将苏清朗问罪的奏折,如同雪花一般飘到皇帝的龙案。但是,全都泥牛入海,对苏清朗的处置,始终不见丝毫半点。   是以一些大臣的面上很是难看,每次见到苏清朗,都好像见到了祸国殃民的苏妲己,把他们从前公正英明的皇上,拐带成昏庸无道的商纣王。   现在又看到苏清朗竟然如此出言无状,嬉皮笑脸的藐视他们威严的皇上,一个个自然心中不痛快。   特别是御史中丞苏浙善,就差跪下来大喊,苍天无眼,让他们苏家的祖坟冒了黑烟,才让他生出来苏清朗这样的混蛋。   然而,皇帝并未有多不悦,只是哦了一声,故意恐吓道:“苏卿可知,就凭你刚才那番言论,朕就可以将你问罪杀头?”   苏清朗再次磕头,回答道:“微臣明白。”   皇帝哼了一声,挥袖道:“那你姑且说说看,若是解释不向朕心里的话,朕定问罪,绝不宽恕!”   苏清朗很是委屈,看向万玉贞撇了撇嘴,道:“回皇上的话,只因那枚荔枝乃是贵妃娘娘赏赐,微臣不敢造次,若是不吃完,岂不是辜负了娘娘的盛情,是以一直含在口中,没想到皇上您却在此时问到了微臣……”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指着苏清朗无奈道:“你啊你,就是这张嘴最烦人,这么说倒还是朕的不是?”   苏清朗忙道没有没有,往皇帝的跟前跪了跪,又舔着脸说了许多的好话。   皇帝被他哄得开心,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没赏赐就不错了,自然不会将他问罪。   然而却有人忍不住了,内阁大学士徐进,年过古稀,头发花白,重孙都快满地跑了,性子却依旧不减当年。   和陆逊小哥一样,向来是个耿直不阿的主儿,后山的竹子,一根肠子通到底,外加脾气火爆,嗓门响亮,活脱脱的一个行动炮仗。   站出来道:“皇上,这苏清朗分明是欺君罔上,强词夺理,一定要将他治罪!”   皇帝还没发话,却听苏清朗很夸张的哈了一声,他抬起头来,截住徐大人的话头,阴阳怪气的挑声道:“徐大人的意思是,皇上的旨意我们都要遵从,这贵妃娘娘的赏赐,我们就可以不感恩赐,随意处置了?”   徐进这下急了,赶忙道:“皇上,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微微收敛了笑,叹了口气道:“行了,徐卿,你若是能说得过他,这礼部的位置,就不该他来坐了……”   苏清朗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明晃晃的,跟朵太阳花儿似的,刚想磕头谢恩,却听皇帝话锋一转道——   “只是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正为了科举之事心烦,这状元和榜眼的人选……就罚由你来定吧。” 第10章 重逢   苏清朗这下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   本来么,殿试的结果,看这些天来谁送得礼多,是骡子是马,全凭他一句话,倒也没什么难的。   可难就难在,送得礼多,送礼的人也多,收了这家,就不能退了那家,否则不仅赔了钱财,还容易得罪人。   然而殿试的结果,状元榜眼探花,撑死了就那么三个,他纵有天下的本事,也没办法把人全都塞进名额。   于是我们聪明伶俐,志勇双绝的苏大人,很有效率的想到了一个办法——   在殿试这天,偷偷给万玉贞塞了小纸条,告诉她自己多日不见,十分想念贵妃娘娘的玉颜,是以请她下旨把他叫到宫中拜见。   这样的话,既能收下贿赂,也能躲过殿试,一石二鸟,还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若是将来有人找他麻烦,他大可以将万玉贞搬出来,说贵妃之命不可违,不是不帮,而是实在分身乏术,不能两头兼顾。   万玉贞是什么人,丞相是人精,她则是地地道道的狐狸精,苏清朗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于是二话没说,直接一道懿旨下来,说是请苏清朗喝茶听曲儿,实际却敲了他好几千两的银子。   没想到,他绞尽脑汁兜兜转转的折腾了半日,皇帝老儿竟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不过还好,往年进入殿试的贡生,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如今探花已定,仅剩下状元榜眼两个,不过排列组合,一对名额而已。   然而,徐进又不干了,赶紧道:“皇上,万万不可啊!”   一旁的薛其山和苏浙善也道:“皇上,新科考试,乃是关乎到民生国政的大事,岂能如此儿戏,草率立下决定?”   皇帝眯起了眼,望着徐进,道:“徐卿如此说,便是要代朕做决定了?”   见徐进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紧接着,又看向薛其山和苏浙善问:“薛卿和苏卿呢?”   薛其山和苏浙善动作一致,扑通跪在地上,忙道:“不敢不敢。”   皇帝板着脸,冷哼一声道:“那就听听苏卿的意见吧,事儿不会办,话倒是挺多。”   苏清朗跪在地上,只觉得腰酸背痛,皇帝只顾着生气,竟忘了让他站起来,不由有些委屈。   抬头看了看站在皇帝身边的贾思齐,这厮虽说有相爷撑腰,但刚刚得罪自己,还说要将他抽筋扒皮,他若是举荐了这等人,岂不是脑子进水,被门夹过又被驴子踢了?   于是思索片刻,沉重的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举荐贾大人之子贾思齐。”   皇帝很是新奇,哦了一声,说道:“朕听闻,这贾思齐前几日与你发生点儿矛盾。怎么,苏卿如今却要举荐他?”   苏清朗点了点头,回答道:“正因为如此,微臣才要举荐贾思齐,否则岂非又要遭人诟病,说微臣公报私仇?”   皇帝哼了一声,说道:“旁人举贤不避亲仇,是为江山,是为社稷,你倒好,就想着你那点儿小名声。”   苏清朗嘿嘿一笑,又往皇帝的跟前跪了跪,谄媚解释道:“皇上恕罪,只因那日这位贾公子在酒楼中,说微臣是个卑鄙肆行,厚颜无耻的狗官,微臣见他说得义正言辞,情深意切,心想着他敢如此说,想必是个正直忠耿的好官,是以举荐到皇上跟前。”   贾思齐闻言脸色大变,冷汗一下就出来了,薛其山和苏浙善两个,也听出了苏清朗话里的意思。   然而他们可不认为,是苏清朗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忠君爱民了,不过是贾思齐自己不长眼,犯到苏清朗手上,这两人狗咬狗,倒是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好机会。   于是薛其山拱手道:“皇上,这贾思齐先前公然议论苏大人,此罪不能不罚。”   苏浙善也道:“皇上,此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未免朝廷颜面有失,还请慎重处置。”   苏清朗望着苏浙善,心里感动的一塌糊涂,老爹毕竟是老爹,虽然嘴上嫌弃,但关键时刻,还是护着他的。   于是抹了一把眼泪,伸出手扯了扯苏浙善的衣摆,道:“爹……”   苏浙善额间的青筋暴起,强忍着把他踹飞的冲动,拼命将自己的衣摆扯出来,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苏清朗立即闭嘴不言了,又见皇帝看向了贾思齐,眼神中带着那么一丝考虑。   皇帝虽然昏庸,却也不是傻子,那日贾思齐在酒楼中大骂苏清朗,今日若是将他提为状元,这让礼部尚书的脸以后往哪儿搁?   纵使他有右相秦翦撑腰,但在朝中二品大员,和一个小小的贡生中间,皇帝心中的论断,自然不言而喻。   于是,愤然冷哼道:“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构陷朝廷命官,不赐他死罪就不错了,还想让他当状元?”   贾思齐一慌,赶紧跪在皇帝脚下,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   苏清朗见此道:“皇上,贾公子也是年少轻狂,对微臣又有些误会,不能全然怪他。”   皇帝沉默了下来,斟酌片刻,最终叹气道:“罢了,念在你父劳苦功高,为国尽忠,前有秦相为你保证,后有苏卿为你说情,朕便不与你计较,从今以后,当吸取教训,如有再犯,朕绝不容情!”   最终,在苏清朗的「举荐」下,贾思齐退居榜眼,而状元郎的殊荣,则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梅柳生的头上。   状元人选定下,苏清朗又被皇帝留下来说了会儿话,再出来时,只见梅柳生正等在御花园门口的柳树下。   他迈步走过去,袖袂生风,自成一派风流,拱手道:“哎呀,刚刚别过,就能再次遇到梅兄,真是……好巧好巧。”   梅柳生静静地立着,望着他向自己走来,英武的眉目间逐渐浮现出醉人的笑意。   他含着首,沉声答:“不巧,我在等你。”   苏清朗一愣,又听梅柳生继续道:“今日之事,多谢苏兄仗义直言,暗中相助。”   苏清朗又是一呆,满朝文武皆知,他苏清朗只会搬弄是非,落井下石,何曾有过仗义直言,暗中相助?   而且自己刚才明明举荐的是贾思齐,一直在为他说话,这个梅柳生,莫不是得了状元太过兴奋,以致脑子秀逗了?   他挥着折扇道:“梅兄误会了,状元之位,乃是皇上所定,亦是皇上所选,与在下没有半分关系。”   这句说的倒是实情,如果皇帝当真想让贾思齐当状元的话,以贾思齐的条件背景,再加上相爷先前的上书保证,刚才在金銮殿中就可以定夺了,何必大费周章跑到御花园里,来找他这个刚刚和贾思齐发生过冲突的礼部尚书?   苏清朗是什么人,右相秦翦身边的一条狗,别人家的狗咬了人,还能骂上几句,若是被自家的狗咬了,还能怪自己不是东西?   所以,他先前的那番言论,看似是遵从皇帝的旨意,随便举荐了一个状元人选,实际却是顺水推舟,给皇帝一个台阶罢了。   梅柳生笑了笑,抿唇道:“不管如何,我都要感谢苏兄。”   其实吧,苏清朗对梅柳生的印象,比贾思齐那小孩好多了,有能力,有主见,头脑清冷,懂得方寸。   官场不比其他,混杂的染缸一个,凡事诸如贾思齐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贱。   没事儿的时候吹吹牛皮,有事儿的时候,就是一个缩头怂逼,空有一肚子的诗书,没胆量,没骨气,活该万年老二给人家当炮灰。   再如陆逊小哥这种,说话不经大脑,性子比后山的竹竿还直,若不是看他有些才华,又有他家舅父当左相的裴延撑腰,这种人放在折子戏中,刚刚出场就被人搞死了。   他打量了梅柳生几眼,问道:“既已知道我的身份,梅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人要脸,树要皮,他苏清朗的名声堪比大粪臭,却也心地宽广,从不曾在意过。   只是那日,他这个祸国奸臣,好不容易遇到个能说上话儿的,被问姓名时,脱口而出的却是「称呼在下一声苏兄便好」,不是不能告知,只是不愿给这短暂的相遇徒增某些遗憾罢了。   梅柳生似乎有些疑惑,片刻后,才浅笑答道:“我还记得,我还欠苏兄一顿好酒……”   苏清朗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折扇一合,敲在他的肩膀上,道:“好,就凭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苏清朗交定了!”   梅柳生语气温雅,问道:“那……明日在下于酒楼设宴庆祝,不知苏兄可愿赏个脸面?”   苏清朗问:“赴宴的都是些什么人?”   梅柳生答:“我在此地并无亲友,人不多,就几个与我一同赴考的书生。”   苏清朗想了想,还是摆手道:“罢了,我明儿还有些事,况且你我独聚,还能图个清静些。”   顿了顿,又问道:“还不知梅兄住哪儿,你若是得空,我明日晚上再去贺你。”   梅柳生道:“城中新月客栈,一定等候苏兄大驾。”   两人一同走出御花园,路上只顾赏景儿,倒也没说什么话,很快来到宫外,只见白玉石桥边,停着一辆马车。   苏清朗道:“抱歉,梅兄,我今日还有地方要去,恐怕与你不顺路,不然还能送你一送。”   梅柳生笑着回答没事,只见苏清朗向他告别,转身抬脚乘上马车,沿着皇城的长街,朝着丞相府的方向行去。   而他,站在宫门外,望着马车越行越远,片刻后,又回身望向身后巍峨高耸的宫墙,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1章 相府   从后宫出来,苏清朗来到丞相府,因苏大人是常客,因此连通报都不必要。   来到正厅前面,刚要迈步走入,却见一个杯盏飞了出来,他连忙闪身躲避。   看了一眼落在地上摔碎的杯子,又抬眸笑道:“相爷,这是在跟谁置气呢?”   右相秦翦面色不善的坐在首位,下方还跪着一个贾德欣,贾大人当朝四品,此时形象全无。   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像是受了十分的委屈,一张柿子皮风干的老脸上,好似梨花带了雨。   苏清朗眼神定住片刻,才慢慢道:“原来是跟清朗置气呢。”   见到苏清朗,秦翦的神情收敛了许多,压着怒气问:“殿试结果出来了?”   人都已经跪在这里了,还来问他结果?   苏清朗撇嘴失笑,简短答道:“梅柳生第一,贾少爷第二,陆逊第三。”   秦翦闻言皱眉,他和裴延在官场相持多年,此次科举考试,都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去,他亲自出面,向皇上保荐,本是冲着状元郎去的,不料中间却横生出这种岔子。   梅柳生是谁,他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总归没有贾思齐用着顺手就是了。   贾德欣心里很是委屈,扁了扁嘴,向秦翦拱手道:“相爷,您要给下官做主啊……”   秦翦瞪了他一眼,怒道:“你给我闭嘴!”   贾德欣吓得一抖,跪在地上跟个癞皮狗似的,又听秦翦道:“苏大人,不知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   苏清朗站在厅中,手中握着折扇道:“相爷问我有何解释,我却要问贾大人,要让相爷做什么主?”   顿了顿,又道:“我拿钱办事,讲得是官场规矩,情也说了,人也荐了,皇上自个儿不用,我能有什么办法?”   贾德欣吸了吸鼻子,往下缩了缩,道:“苏大人,我们贾家八代没有出过状元郎,今日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这状元之位,本来应该是小儿的。   可是现在,却落到一个黄口小儿的头上,你人也骂了,东西也收了,银子也花了,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   苏清朗挑了挑眉,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板着一张脸道:“贾大人原是在心疼那些银子,要不这样,这事儿呢,我也没办成,您送的那些东西呢,我也没动,回头让人悉数给您送回去?”   这送给上司的东西,就如同肉包子打狗,岂有要回来的道理?   更何况,苏清朗这里有一份,秦翦那里就有十份,若是苏清朗退回来了,岂不是虎口拔牙,从秦丞相的口袋里拿钱?   贾德欣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敢得罪他们两个,只能忍着肉痛道:“不不……先前小儿得罪了苏大人,那些东西……算作下官给大人的赔礼。”   苏清朗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告状告到相爷这里,我这不是怕贾大人觉着我这个尚书,仗势欺人心里屈得慌么?”   听到苏清朗这夹枪带棒的嘲讽,就知他对之前贾思齐在酒楼得罪自己的事耿耿于怀,秦翦不由皱眉,一阵头疼。   半是威严的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大家同坐一条船,就该同心协力,在本相面前吵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苏清朗扁了扁嘴,摆出十分委屈的表情,道:“相爷,不是清朗刻薄,而是今日实在憋屈的很,那薛其山和徐进联起手来坑我,相爷您又不在,我一个人,哪里能是他们的对手?”   话,听着像是诉苦,实际却是在指责,秦翦心中明白,他虽在这里质问苏清朗的不是,但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虽然先前已经向皇帝上书举荐贾思齐,但也是在科考和殿试之前,而且还是秘密为之,朝中的很多大臣都还不知道。   他原先以为,这样一来,既可以达到目的,将贾思齐提拔上来,还可以跟科考避嫌,省得总是有人说他仗势欺人,掌控朝政。   到时候,该收的钱照收不误,等到殿试这天,直接来个告假失踪,把事情丢给苏清朗,在他右相秦翦的面前,谁敢心存不服?   只是没想到,苏清朗这小子太过滑头,居然也跟他玩这招,更没想到,会因此打乱了计划,落得个满盘皆输。   他叹了口气,道:“本相也未曾知晓,竟会出现这种岔子,那薛其山与徐进,向来不涉党争,没想到今日却站在裴延那边。”   苏清朗想了想自己的老爹,又想了想那位因为太过耿直,最终只落了个探花的陆逊小哥,顿了顿,没有说话。   又见秦翦向贾德欣说道:“事已至此,已无计可施,能得个榜眼不错了,回去吧。”   贾德欣心里好似灌了醋,又好像浇了一层油,疼了又酸,酸了又疼,往前跪了跪:“相爷……”   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翦横眼一瞪,立即意识到错误,强忍着眼泪下去了。   见贾德欣离开,不用秦翦招呼,苏清朗便寻了个位子,自顾坐了下来。   只听秦翦道:“这次的事便算了,下次不可再如此莽撞,分不清轻重缓急。”   苏清朗默了默,片刻后,回答道:“是……”   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相爷,其实清朗今日所为,也并非完全是为了一己私仇,更多的,还是为了相爷您。”   秦翦哦了一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又听苏清朗道:“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世上之事,最可怕的,不是站在对面的敌人,而是那些藏在背后未知的危险。”   “贾德欣此人,依我看,就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今日依仗相爷你我的权势,甘心归附我们这边,若是哪日……形势颠倒过来,他若存有二心,将我们的事泄露出去,只怕我们会输得很惨。”   他顿了顿,又言道:“清朗年幼时,曾在长安街上见到一位训蛇人,起初青蛇尚小,训练表演起来,可帮他赚取大把的银子,后来那条蛇越长越大,直到笼子都装不下的时候,胃口也越来越大,某些天训蛇人病重,再也无法挣钱,亦没有生肉喂它,再次打开笼子时,那条蛇便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听到苏清朗的话,秦翦一阵沉默,须臾后,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随后想到了什么,向他问道:“苏大人一番言论,本相获益匪浅,只是不知这个故事,若是放在苏大人的身上,又当如何?”   苏清朗看了一眼秦翦,又收回目光,淡淡答:“相爷应当知道,我与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亦或者说,我苏清朗只是你家公子手里养的一只猫儿,与贾思齐,本就不同。”   秦翦冷哼一笑,又听苏清朗道:“相爷,从来都是养虎为患,枉做东郭先生的人多,当日在酒楼中,贾思齐的那番言论,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父子既是为利而来,他日亦会因利而走。   我们大业未成,凡事都得处处小心,这贾思齐虽说是个人才,但若养不嘉,成了反咬主人的狗,他倒还不如一个蠢材。”   顿了顿,看了看秦翦的脸色,又补充道:“这次的事,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儿,日后这贾氏父子,我们还是提防些好。”   秦翦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又问:“那个梅柳生……”   苏清朗闻言,微微抬眸,不解的问:“相爷如此问,是要……”   倏忽想到什么,又老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何来历,先前您只让我关注那些京中的贵胄子弟,因此都没有发现此次科考,前来应试的举人中还有这号人物,不料此次殿试,倒是让他一鸣惊人……”   既是自己的吩咐,当然不好向他人发作,秦翦心中窝火,有些阴郁,有些沉重。   又见苏清朗想了想,不屑的一笑:“其实这小子,也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次科考,皇上不愿得罪相爷您,也不想恩宠太过,拂了裴延的面子,横竖薛其山选出来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只好把他拉上来了。”   秦翦嗯了一声:“听桓儿说,你之前见过此人?”   苏清朗听此,眸光微动,又很快恢复正常:“不是裴延那边的人,亦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文辞通畅,举止得体,倒也是个人才。”   秦翦接着道:“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就把他变成我们这边的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人才么,自然多多益善。”   苏清朗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只怕左相大人那边,与我们抱着同样的打算。”   秦翦不屑冷哼:“不过一个状元而已,他若当真不识抬举,投靠到裴延那边,我们有的是法子治他。”   屈指敲了敲桌面,再道:“这个梅柳生,你先前既已见过,此事便交给你去办,有你出手,本相倒也放心。只是,贾思齐的事情搞砸了,由于事出有因,本相不予计较,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再让本相失望。”   原来是在向他施压……苏清朗扯唇一笑,道:“正好,我明日与他有约,届时相爷的意思,清朗一定转达明白。”   两人又在厅中说了会儿话,直到傍晚,眼见着太阳落了西山,苏清朗这才起身告辞,却被秦翦叫住了。   站在正厅的门口,只听秦翦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不是滋味的道:“桓儿这几日身体不适,你去看一看吧。”   苏清朗一怔,点了点头,回答道:“是……” 第12章 秦桓   桓儿便是秦桓,丞相秦翦的独子,奸臣苏清朗的朋友。   当年秦夫人怀胎十月,难产遭了大罪,生下儿子后落了病根,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秦丞相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其抚养长大。   虽说含着金汤勺出生,是个典型的富家公子官二代,要什么有什么,但说起身世,其实也是可怜。   尤其那些年,秦丞相整天想着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对他难免有些疏忽,是以一直觉得十分亏欠,现在更是疼到骨子里。   苏清朗走在畅雪园中的鹅卵石路上,尽头一座精致阁楼,旁边一潭青石碧水,周围杏花开放,落英如雪纷飞。   想起前些时日,自己相亲被打时,秦桓还送他一瓶雪花露,故意将他贬损了一番,再想起以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身板,竟能在孤山上将自己冻到生病,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还真是可悲可敬又可叹。   正思忖着,抬头却见一丛杏花,嶙峋开在枝头,半是怒放,半是含羞,甚为可爱。   于是,伸出手攀折下来,一时间花瓣如雨,随着动作飘摇下来,衣染香尘,杏花飘落了满头。   他将花枝拿在手上,挥去一身狼狈,迈步走进房间,只见一位紫衣貂裘的公子,正依靠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一层毯子。   华贵宽敞的房间内,书有千册,画有千卷,依类而分,整齐摆放,环璧高悬,纤尘不染。   中间的金兽铜炉中,徐徐燃着檀香,在轻纱帷幕下,氤氲着淡紫色的云雾,散开在半空中,如幻如梦。   此刻,那位紫衣公子沉默无言,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杏花出神。   一个小厮跪在榻下,端着一碗药汁道:“少爷,该吃药了。”   连唤了好几声,对方都好似没有听见,过了良久,才听他道:“端下去吧,我不想吃。”   小厮又道:“宫里的御医也来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让他进来给少爷看看?”   秦桓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不耐烦的道:“让他回去吧,我不想看。”   苏清朗正倚靠在门边,见此走了过去,挑声道:“东街的大娘上吊,西街的大娘绝食,秦少爷这生病又不吃药,又不看大夫的,难道还想让人哄着不成?”   秦桓听到他的声音一怔,登时来了精神,转头展开笑颜:“清朗,你来了。”   苏清朗走到房间的木桌边,将手中的杏花插在瓶中,道:“方才走在路上,无意间看到的,想着你应该喜欢,便折下来了。”   顿了顿,又抬眸看向秦桓,微笑道:“借花献佛,秦少爷可不要怪我粗俗,毁了你园中的花儿才是。”   秦桓轻轻一笑,又咳嗽了一声:“我这几日在房中憋得烦闷,见园内的杏花开放,正想出去走走呢。”   苏清朗道:“既想走路散心,我扶你出去便是,只是待会儿相爷怪罪下来,你可要说全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秦桓又是一笑,摇头叹了口气:“罢了,既是承你相送,屋中已有风景,我又何必再出去遭罪?”   苏清朗向他走过去,道:“这倒奇了,放着园内好好的花儿不赏,却偏偏看上了我的花枝儿,秦少爷的品味,当真与众不同。”   秦桓看了一眼他折的杏花,又看向苏清朗,淡淡回答道:“我若说,风景好坏,皆依看风景的人心境而定,只怕你又要说我肉麻了吧?”   苏清朗撇了撇嘴,没有接话,来到他的床榻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又扯唇道:“起烧了,让你多加件衣裳,看来秦少爷是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秦桓的脸色不太好,看着病恹恹的,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没什么精神。   闻言,咳嗽了一声,低下头道:“没有,那日与爹在亭中喝酒,受了寒风,又误了歇息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道:“贾思齐之事……爹他为难你了?”   苏清朗从小厮手中接过药碗,搅了搅,盛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秦桓迟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的喝了。   听他回答道:“没有,还要多谢秦少爷为我说情,否则相爷他不会对我如此宽容。”   秦桓喝了一口药,靠在身后的软枕上,闭了闭目,缓缓道:“这个贾思齐,当真胆大包天,仗着有爹做主,以为我不敢动他……等我病好了,定要为你出气。”   苏清朗笑了笑,又为他盛了一勺道:“算了,你病好了就行。”   在苏清朗的照顾下,秦少爷总算喝完了药,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又转头向底下的小厮吩咐道:“去把我的棋盘拿来,我要与清朗对弈两局。”   见小厮将要下去,苏清朗拦了一下,看向秦桓道:“你现在病着,还能同我下棋?”   秦桓低头一笑,懒懒道:“虽说烧得糊涂了些,但脑子尚且好使,况且与你对弈,我又不求输赢,只要能与你待会儿便好。”   苏清朗侧过身,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小厮,又挥手示意他下去。   没好气的道:“你是不求输赢,我却还想要个尽兴,现在与你下棋,胜之不武不说,只怕还要有人怪我欺负病号。”   秦桓见他如此,便也没再坚持,看了苏清朗片刻,伸出手,不动声色的握住了他的手。   由于正值病中,温度比平常高了许多,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竟有些微微的发烫。   语气淡淡,试探的问道:“你今日可还有事,若是没有,不妨……留下来陪我一晚。”   苏清朗垂眸望去,瞥了一眼他的手,又看向秦桓,点了点头,回答道:“好……”   屋内陷入寂静,唯有鹤形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两下,有些突兀,有些尴尬。   秦桓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回到这个园子刚刚建起的时候。”   秦相府兴建已久,然而这个园子,建造出来的时间却并不长,大概只有五六个年头。   要问这园子的由来,其实与苏清朗也算是有些渊源。   当年秦少爷进入国子监读书,有许多官宦大臣家的儿子,争相巴结,想要借他讨好那位当丞相的老爹。   奈何秦少爷与其他奸臣家的儿子不同,一没有拉帮结派,二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在众人中间,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温文尔雅,举止得体,待人也很宽容,俨然一个谦谦君子,根本不像是大奸臣秦翦的儿子。   奈何身世背景摆在那里,即便大家知道他是个好人,但由于他爹的缘故,始终无法向他坦诚相对。   忠臣家的儿子,嫌他爹是个奸臣,不愿与他来往,奸臣家的后人,嫌他是个不开窍的呆子,因此也日渐疏远。   久而久之,秦丞相家的儿子,在国子监内,只能独来独往,竟无一个好友,然而就在此时,苏清朗出现了。   不仅愿意与他说话,跟他来往,甚至还曾热情爽朗的邀他去往家中做客。   苏清朗的二娘,非但没有嫌弃他的背景,反而因为儿子交了朋友十分高兴,待他如同亲子,这让年幼丧母的秦桓,很是感动。   还记得那天,两人坐在亭中烹茶煮蟹,外面大雪纷飞,落在屋上,树上,地上,碎玉琼轩,白茫茫的一片。   苏清朗指着亭下道:“这儿原本是座荷花池,不过我最喜欢的不是荷花,而是现在最冷的时候,围着暖炉,听着外面的雪落声,是以后来又将园子改建了一番,池子向外扩了许多,假山也移出去不少,简洁清净,视野开阔,用来赏雪正好。”   秦桓闻言转过头,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向了亭阁外面,果然发现雪层之上矗立着几枝零星的枯荷。   长安城中,官邸名门,鳞次栉比,哪家大臣家里没有这种荷花池塘,景虽是好景,但见得多了,未免显得庸俗。   但是苏清朗家里的这个园子,从一开始便让他觉着与别处不同,现在经此一说,这才看出端倪。   古有「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之说,对于有心人而言,重要的不是枯荷,而是夜半三更的凄凉雨声。   此等意境,正与眼前这种异曲同工,池子假山移位稍许,虽是一点小小的改动,却让枯荷成了陪衬,积雪变成了园内的主景。   想到苏清朗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秦桓心中,对他自是敬佩不已。   于是淡然一笑,答道:“没想到苏兄对园林之事亦有研究,如此一看,这园子确实别有一番意境。”   然而没想到,话音刚落,却听苏清朗有些惆怅道:“景是好景儿,只可惜,按照这么改,冬天看了倒还行,若是积雪融化,等到春时,荷塘刚刚露出新芽,池子就显得太大,到处都是空落落的,未免有些荒凉寂寞。”   只因这一句,秦丞相家便翻天覆了地,从各地请来能工巧匠,要为他们家的公子建造院落。   三个月后,冬天过了春来,苏清朗家里的积雪融化,到处都是一片凄凉的景象,丞相府的新园子也刚刚落成。   那时,苏清朗受邀前来,行走在杏花遍布的府邸中,只觉繁花盛开,团团簇拥,宛如飞雪,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梦中。   秦桓道:“我没有办法让四月飞雪,却可以建造这个园子给你看。这样一来,便是到了春时,也能看到冬日的雪景。”   苏清朗听着他的话,一时征神,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随后,两人坐在楼阁下的走廊中,举杯对饮,身边落花满地,又听秦桓道:“这园子建出来,至今还没有名字,不如就让苏兄来取吧。”   正当此时,头顶的清风拂过,花枝簌簌摇曳,一枚杏花翩然而下,恰巧落在了苏清朗的杯盏中。   他望着杯中的那枚杏花,扬眸看向秦桓笑道:“落花有意,雪落无声,既然我的园子叫听雪阁,不如你的就叫畅雪园吧。”   自此,丞相府公子的住处,便取名为畅雪园,年年杏花盛开,好似某处的雪景,绵延不败。 第13章 过去   秦桓坐在榻上,伸出手摘下他发间落着的一枚杏花,道:“真想回到那时候,至少我们……”   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来,他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握紧手指,将那枚杏花收在掌心中。   苏清朗望着他沉默片刻,才扬唇笑道:“今儿是怎么了,明明是个好日子,却一个个的出来伤春悲秋,追溯往事。”   见秦桓沉默不语,他又接着说道:“我今日才跟一人说过,此时此地,就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一转身却又听你说这种话,还是说,秦少爷当真病得厉害,脑子已经糊涂了,说话做事怎得跟个姑娘一样,越发的矫情?”   秦桓没有接话,听着他的奚落,只是无奈的一笑,淡然的唇角边含着些许苦涩。   又听苏清朗道:“对了,相爷准备让我找梅柳生策反,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背景?”   秦桓摇了摇头,回答道:“我那日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人存在,也曾让人查过他的来历,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苏清朗哦了一声,道:“家世干净,背景普通,如此说,这个人倒是有几分可信了?”   秦桓又摇头,咳嗽一声道:“不全然是,有时越是看似简单的背景,却越是有着复杂的内情,先前我派出去的那些人,有好几个死在他的手上,你想一想,若只是普通的书生,被人无意间撞见行踪,岂会不问缘由,动手杀人的?”   说着,越发觉得不对,他停顿下来,抬头看向苏清朗,神情逐渐转为心虚,试探的道:“清朗……”   苏清朗坐在床榻边,面上保持着温雅的微笑,道:“说,继续说,我听着呢。”   秦桓被他噎了一下,自知理亏,低下头道:“抱歉,我不该派人跟着你的……”   苏清朗依旧笑着,好似从来不曾放在心上,道:“我知你是为我好,担忧我的安危,既是如此,又何必道歉?”   苏清朗就是这样,真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而且越是不高兴,看着就越是平静淡定。   秦桓没有接话,果然又听他说道:“我苏清朗长到二十三岁,还从来不曾被人这样关心过,当真荣幸至极,要不这样,我直接辞了官职,让秦少爷拿条绳子将我拴在腰上,不必再让府中的兄弟来回奔波,倒也省得麻烦。”   世上之事大抵如此,老鼠怕野狼,野狼怕大象,大象反过来又被老鼠踩在脑袋上。   苏清朗在秦丞相的面前卑躬屈膝,恭恭敬敬,却能准确把握秦桓的七寸,几句话将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动弹不得。   秦桓是谁,丞相秦翦的儿子,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即便是想取他的一条老命,秦相爷也会眼也不眨的交到他手上。   是以整个局势轮回下来,苏清朗到底还是最大的赢家,有秦桓在,有些时候,他的所作所为,竟连秦相爷自己都无可奈何。   秦桓一直沉默无言,等他发泄完,才低声道:“抱歉,你若是不喜,我便把他们撤回来,只是那个梅柳生,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原来那日,苏大人要在风雨亭相亲,秦少爷得到消息,担心苏大人的安危,便让府中的护卫跟着,顺便跟他报备相亲的进程。   没想到,有几个护卫在林中潜伏时,却无意间遇到个墨衣书生,以及书生身边的护卫,那名护卫年方不过十五,武功却是很高,见他们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还以为刺客想要对自家公子不利,直接拔出剑来斩杀了其中的四五人。   双方发生冲突,到最后才发现其中的误会,梅柳生未免他们通风报信,横生枝节,于是提剑去追,却在桃林中遇到了苏清朗。   听到秦桓的叙述,苏清朗心中愈加迷茫,其实他对梅柳生的印象,从相遇开始就如雾里看花,始终不太明白。   背景普通到寥寥数语的山野书生,带着一名护卫来到皇城,在毫无助力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朝堂权势的风波中。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想做的,又是什么?   正想着,又听门外的小厮道:“公子,相爷派人传话说,待会儿过来看您。”   苏清朗听了直撇嘴,这个秦翦,对自家儿子就如同看蛋的母鸡,当真是一刻也不离。   他苏清朗虽然色胆包天,但也不是饥不择食的黄鼠狼,更没将这颗色胆放在他儿子的身上。   况且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秦桓那「虎背熊腰」还学过武的身板,以及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一直拉着他不放的手。   即便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也是他们的处境颠倒过来才是,他都不担心,这个秦翦,到底在担心什么?   想到秦相爷是有多么反感自家儿子与他厮混在一起,苏清朗很识时务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站起身来,向秦桓道:“既然相爷来此,我也不便再留,你好好养着,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见苏清朗要走,秦桓甚是遗憾,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苏清朗转身离开,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却听秦桓突然开口:“清朗……”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知过去于你而言十分不易,即便我有心弥补,只怕你也不愿再面对,可是我还是想与你说上一句,若你当真愿意放下过去,活在当下,我希望在那个未来里,有我一直陪你。”   苏清朗静默无言,良久,才侧目看向他道:“秦少爷果真是病得糊涂了,说话越发矫情,简直酸死个人……”   迈步走出房间,行走在府中的小路上,头顶的杏花开得热热闹闹,苏大人的手中握着折扇,对于周围的景致恍若未见。   原本精致如玉的面容中,此时不见昔日轻佻的风情,一直面无表情的失神,眉宇间似乎还含着那么一丝冷意。   万玉贞与秦桓的话,至今回荡在耳边,一字一句,宛如水滴,敲在他的心扉,荡开圈圈涟漪,悄然蔓延在心底。   又如一柄柄带着锋利的刀子,捅进他的胸口中,绞了又绞,将一颗心割得七零八碎。   苏清朗捂着心口,只觉那里微微生疼,他不由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本以为不过是看了一出闹剧,没想到剧中有情,情入心中,搞得他现在也和万玉贞一样,脑子进水发神经。   转身越过一丛树林,正想从侧门离开相府,却见秦翦向这边走来。   他站住脚步,向他拱手施礼:“参见相爷。”   秦翦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问道:“桓儿如何了?”   苏清朗站直身体,回答道:“刚刚吃过药,再歇息两天,估计就没事了。”   秦翦又嗯了一声,看那个样子,也没打算再与他寒暄,只道了一声:“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梅柳生的事儿,你多费些心。”   说完,便绕过苏清朗,朝着自家儿子的阁楼走去。   苏清朗立在原地,转身向他的背影施礼,答应道:“是……”   再抬身时,却见秦翦已经走远了,他静静站着,望着远处离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一道清风拂过,撩起了他的衣衫,带着初春料峭的阴寒,他抖了一下,回过神来,静默片刻,将视线转向眼前的庭园。   此时太阳落山,为天边的云彩镶嵌了一道金边,夕阳漫过飞檐,落在杏花上,宛如回到多年前那个冬日的傍晚。   他们四人坐在亭中,雪后初晴,天气阴冷,某人抢了某人温好的酒喝,某人又拿走了某人刚刚剥好的螃蟹。   追追打打闹了半晌,最后都筋疲力竭的趴在桌子上,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归大家都拍着桌子笑得前仆后仰。   还记得那时候,他说:“我这园子刚刚建成不久,至今还没落匾,你们有谁能帮我取个名字?”   一个蓝衣书生接声道:“我看这园中大半都是荷塘,等到夏日,想必荷风阵阵,心旷神怡,不如就叫荷风小筑吧。”   话音落下,又有一个青衣书生摇头否决道:“不好不好,荷风小筑,听着像是哪个姑娘家的闺房,我们苏兄长得就像姑娘家,若是连院子都取个姑娘的名儿,岂不更加让人笑话?要我说,这亭子建在此处,就是为了赏荷,叫赏荷轩最是应景。”   最后,那个墨衣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老牛护犊似的,一把将他的肩膀揽过去。   道:“哎,你们两个放着眼前的好景不看,却偏偏畅想什么夏日的荷塘,依我看,此处视野开阔,池子也比一般的大了许多,最适合赏雪了,况且你我坐在此处,还能听到外面的雪声,不如就叫听雪阁比较合适。”   那年,夕阳映在雪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墨衣少年脸上绽开笑容,如记忆中那般,同样的灿烂,同样的温柔。   犹记当时少年,林中寻猎鸟,长空舞飞鹰,车足鞍马程。   而今细数曾经,往事皆如风,夕阳依旧红,几度梦回轻。 第14章 蔡钧   传胪后,杏榜放出,梅柳生状元夺魁,贾思齐榜眼及第,而陆逊小哥,则以第三名获得探花的好成绩。   于是,曾经不知从哪个山窝窝里出来的梅状元,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亦是目前街头巷尾中,被人议论的热门人物。   前来相贺的马车,如同流水一般,涌向了新月客栈的门口,客栈的老板很是高兴,特意给出优惠。   原本梅柳生打算开办三桌,用来款待同考书生的酒宴,硬生生被他提升到三十,就连客栈的菜色,也被改成和状元相关的名儿,这边举杯相庆热热闹闹,另一边却是冷冷清清,愁云笼罩。   秦桓的话,到底让苏清朗产生了一丝忌惮。   于是翌日晚间,他并未忙着去找梅柳生,而是让人调查了他的背景,顺便又以秦翦的名义,给梅柳生送了一份厚礼。   尚书府中,灯火通明,描绘雀鸟的纱罩中,徐徐燃着烛火,跳动的光亮映在墙上,晕出一片淡淡的昏黄。   苏清朗坐在厅中,遣退了一众的下人,仅留管家与如意站在堂中。   只听管家说道:“大人,礼部将梅柳生的册籍调送来了。”   苏清朗望着他手中,不由挑眉:“就这些?”   管家哎了一声,向前行走几步,将册籍呈到他手中,随即退到一边。   薄薄的两页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小字,与秦桓所说的并无多少不同。   梅柳生,祖籍淮阳,四岁丧父,八岁丧母,十一岁跟随叔父生活,在叔父的接济下读书入仕,到了一十八岁,叔父一家突发瘟疫而亡,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光杆,背着行囊,流落他乡,最终住在某村某庄的山头上。   虽在童试发挥失利,名次掉了车尾,却在乡试期间,奋发图强,一下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如今年龄已过二十七,由于早些年专注读书,准备科考,是以至今尚未娶妻。   再看看左上角人物的小像,剑眉星目,轮廓英武,虽然画的简略,但不是梅柳生又是何人?   苏清朗合上了册籍,不禁感慨,这个梅柳生,命格毒如砒霜,堪比天下最厉害的鹤顶红。   他这个克妻煞星,再怎么不济,也只是克死与自己相关的女子,他倒好,凡是与他有些牵连的,一个个全都身患疾病死了干净。   苏清朗捏着册籍轻敲桌面,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听管家说道:“大人,前去客栈送礼的人回来了。”   “他们说梅状元见到署名为相爷的帖子,很是惶恐,嫌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接受,只留下一个装礼物的箱子,说是要留着装书用。”   苏清朗唇边扯着微笑,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古有郑人买椟还珠,今有梅柳生退了礼物,留个箱子装书,有趣有趣。”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道:“只是不知道,是这郑人眼瞎,还是我们的梅状元,另有一番意思?”   如意闻言,在一旁止不住的翻白眼,心里想着——   只要他们家公子,一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保准儿没什么好事。   却见苏清朗拿起桌上的折扇,站起身来向外面走,他连忙狗腿跟上,问道:“公子,我们要往哪里去?”   苏清朗顿住脚步,折扇一甩道:“既有约定在先,就要遵守诺言,况且想知道这小子究竟是人是鬼,我总要再去会上一番。”   然而,等他们到达新月客栈时,却扑了个空,店里的小厮不认得苏清朗,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远亲,前来巴结状元郎。   于是将他挡在门外,冷冰冰的告诉他,梅状元被左相裴大人的马车接走了。   站在客栈门口,苏清朗抬头看了看客栈,匾额上挂着红绫,皱巴巴编出个团花的模样。   炮仗的余灰铺在地上,红通通的一片,踩上去软乎乎的,宛如织锦,想必白天庆祝时,定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拎着的酒壶,十年珍藏,上好的状元红,可惜无人对饮,不禁有些遗憾。   而一边的如意,却显得很高兴,一张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   苏清朗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看到你家公子被人阻在门外,竟是这样高兴么?”   如意顿时收敛了笑,摆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道:“公子,没有。”   苏清朗明显不信,摇着扇子,板着一张脸,凉凉的道:“如意……”   觉察到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如意对峙良久,最终败下阵来,低声嗫诺的道:“公子,我是在为那位梅状元感到高兴。”   苏清朗哦了一声,问道:“这是为何?”   如意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誓死都不肯说明原因的样儿,道:“公子,我若是说了,只怕你又要生气罚我。”   苏清朗闻言,笑得温雅无害,缓缓道:“不过闲聊而已,你且说说看,我保证不会罚你。”   如意这才放下心来,老实巴交的回答道:“听公子所言,再结合其他的一些事迹,那位梅状元想必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既然是好人么……”   “咳咳……”   说到这里,握拳清了清嗓子,十分含蓄婉约的说道:“与公子不是一路人,公子还是高抬贵手,放过人家吧。”   苏清朗唇边扬起笑意,明晃晃的,看着果真没有生气,道:“你的意思是,那位梅状元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而你家公子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今日没有被我找上,就该他祖上积德烧高香,是么?”   如意闻言,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捂住嘴,瞪着眼睛道:“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苏清朗收敛了笑容,走向如意,折扇拿在手中掂了掂,道:“毛都没有扎齐,就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你跟着我,看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又以为自己长了多少见识?班门弄斧,你还差得远呢……”   说着,一折扇敲在他的脑袋上,道:“回到府中,罚抄易经一百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如意顿时苦下了脸,闷闷的奥了一声,见苏清朗转身离开,也连忙跟了上去,心里却是无比的委屈。   苏大人一腔热忱,兴致勃勃,没有见到梅柳生,却遇到了礼部的同僚蔡钧。   此人从一年前调任礼部侍郎,一直在苏清朗的手下做事,除了平时爱好些八卦,办起事来倒也得心应手。   因苏清朗一直忙着谄媚侍君,以及敲诈权贵的事儿,无暇顾及礼部,很多事宜都已交给他处理,自己两袖清风,乐得清静。   他站在客栈门口,见蔡钧一身官服穿得正正经经,见到他连忙走过来,拱手道:“没想到大人也在此处,真是失敬失敬。”   苏清朗也向他回礼,道:“我与梅状元早就相识,来此恭贺他夺魁之喜,倒是你,怎会想到来找他?”   虽说这状元稀罕,万里挑一的人才,但到底还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品级官阶都很小,应不至于让他们的侍郎大人巴结才是。   听到他的话,蔡钧一时哑然,片刻后,才道:“回大人,下官只是来此提醒梅状元,皇上封敕在即,切莫忘了到礼部办理相关事宜。”   苏清朗点了点头,蔡钧不说,他倒忘了,科考结束后,皇上要在金銮殿上举办封敕事宜的。   虽说接下来差不多都是吏部的事儿,但是贡生册籍的移交,以及会试考卷的存档,他们礼部还是要善后清楚的。   于是道:“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这些时日我不在,辛苦你了。”   蔡钧受宠若惊,赶忙道:“为朝廷做事,职责所在,下官不觉辛苦。”   如此有觉悟的话,听得苏清朗很是感动,刚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和鼓励。   却听蔡钧问道:“对了,听闻大人前几日相亲,不知结果如何,若是好事将近,我也要兄弟们早做准备。”   想到那天的杜诗琪,在自己脸上留下的那记如来神掌,苏大人伸出去的手,顿时僵硬在半空,拍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蔡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长舌,整天跟个菜场大妈似的。   哪家的大人纳妾了,哪家的少爷定亲了,甚至连西街巷子口那条没人要的大黄狗今年下了几个崽,他都能打听的清清楚楚。   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官场里也待了不少年,栽过跟头,受过苦头,还是没能改掉这个毛病。   而且据说,当年他在刑部任职,就是因为在背地里议论上级,遭到上级的嫌弃和挤兑,无处可去,才被皇帝调到礼部做事。   苏清朗一没娶妻,二没纳妾,更没什么风流花边,没什么可供他消遣的。   况且尚书大人事忙,十天有八天不在礼部,即便被消遣也听不到,对于蔡钧的这个毛病倒也没什么忌讳。   因此便将他留了下来,蔡钧自己也待的挺痛快,做起事来尽心尽力,劲头十足。   望着蔡钧竖起耳朵,双眼放光的样子,苏清朗扯了扯唇角,最终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   避开话题道:“你来晚了,梅状元被左相大人接走了。”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酒壶,道:“许多天不曾见到你,我这儿有好酒,你若是不赶时间,我们正好可以叙叙旧。” 第15章 案子   现在已是晚间,礼部的官员早就回了家,蔡钧却仍是一身官服的打扮。   而且科考中榜的贡生,前往礼部办理的事宜,朝廷早就有所规定,根本不需要特别提醒。   若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以他礼部侍郎的身份,显然不会纡尊降贵前来通知一个状元后生。   苏清朗是什么人,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对于后宫官场的事亦是掌握分明,稍微推算一下,大致确定了其中的缘由。   想必是被皇上叫到宫中,吩咐了一些关于梅柳生的事儿,蔡钧不敢怠慢,从皇宫出来以后,才绕道来此相见。   但是以梅柳生现在的身份,如果只是为了新科状元封敕之事,以皇上的性情,不会重视到刻意宣见蔡钧。这其中,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   两人既要喝酒,就找了个方便的地方坐下,周围绿柳垂杨,流水殇殇,河岸对面的灯火映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彩光。   河中央飘荡着画船,画船上绘制着牡丹,船内丝竹管弦,笙歌缭绕,船外才子与佳人携手同游,欢笑声传来一阵又一阵。   位置虽是个好位置,只不过原是个喝茶的地儿,卖茶的老爹见来人手中拎着酒壶,便知他们是来蹭桌椅的,又见他们的衣着配饰均是不凡,还有一个像是当官,一看就是城中的富贵人物,得罪不起,便没有驱赶他们。   说是喝酒,苏清朗坐在桌边,却扬声叫了一壶好茶,老爹见来人点了东西,笑得眯起了眼,连忙应了一声。   香茶端上来,苏大人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多付了好几倍的钱,又打开自带的好酒,倒在桌上的杯子中。   只听蔡钧道:“下官记得这梅状元乃是淮阳人士,来到此处不久,一直住在西城,而大人您的府邸却在东城,应素不相识才是。”   苏清朗扬眸看了他一眼,心知蔡钧的毛病又犯了,却也不恼,更没有理会。   仅是端起桌上的杯子,沉默无言抿了一口,对于刚才的话,好像没有听到。   蔡钧不是傻子,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单看此情此景,就知道这个问题,苏清朗并不想回答,于是便也不再询问。   学着苏清朗的样子,端起桌上的酒杯,默默喝着,心里暗骂自己不长脑子,差点惹上级不高兴。   又听苏清朗道:“这是十年珍藏的状元红,本打算赠给梅状元的,用在此处,倒也衬景。”   蔡钧懵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杯中的酒,他本就不善此道,品不出什么味儿来,更没有想到,堂堂皇上面前的红人,右相秦翦的心腹苏大人,竟会如此款待自己。   他回过神来,再看向苏清朗,赶忙道:“多谢大人款待,下官心中着实惶恐。”   苏清朗笑了笑,显得十分温雅和蔼,缓缓道:“你我同朝为官,又在一个部门,理应更亲近些才是,这一年来,我诸事缠身,对礼部之事鲜有顾及,多亏你从旁辅助,才没有出什么岔子。”   顿了顿,又道:“我们礼部,在六部之中虽不是最重,但事务繁多,个中辛苦,你虽不说,我心中自知,这顿酒,我早该请你。”   蔡钧听了更加惶恐,端着酒杯的手抖啊抖,差点抖掉了苏大人精心款待的状元红。   虽在礼部一年,与苏清朗也算时常见面,但他对此人,始终看不透,猜不懂。   许是苏清朗的皮相太好,翩翩少年,玉面修罗,无论做了多少坏事,见过他的人,潜意识里就不愿意将他当作一个恶人看待。   正如他自己,即使知道苏清朗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心中,对他的印象,好像还是五年前那个白衣清艳的少年。   但要说他与五年前没什么改变,其实也不尽然,至少现在的礼部,每个人在面对苏清朗时,都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虽说他们的尚书大人,多数情况下,连人影都见不到,而且对待他们,也是前所未有,超乎想象的宽容。   蔡大人心里发虚,不知苏清朗到底有什么目的,再加上心中本就有事,因此这顿酒喝得有些急。   三杯两杯下肚,只觉烈酒上头,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再灌了几杯,天旋地转,连眼前的人都是圆的。   蔡大人不胜酒力,拍了几下桌子,大着舌头道:“说实话,苏苏苏……苏大人,这朝廷中,我最佩服你……”   苏清朗坐在桌边,悠然摇着折扇,看上去神思清明,并没有什么异常。   又听蔡钧道:“你看皇上身边的人,哪个不是七老八十的,那个徐……徐进,都老掉牙了,还占着学士的位置不放,他再有才,还能比得过前任的宋大学士?   也就大人你……别说是老蔡我了,即便是相爷当年,跟你那么大的时候,还是小毛孩一个呢……”   苏清朗淡淡微笑,道:“蔡大人,你喝多了……”   蔡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伸手一揽,搂住苏清朗的肩膀,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身上。   咕咕哝哝的说道:“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不用犯愁了……皇上啊,今天宣见我了,多难得啊,这么多年,终于肯见我一次……”   闻言,苏清朗的眸光微动,觉着其中有戏,沉默片刻,循循善诱的道:“皇上跟你说什么了,让蔡大人如此为难?”   蔡钧呵了一声,冷笑道:“还能有什么事,让我和梅柳生主审杜大人的案子呗,杜大人,你知道吧,就你跟他闺女相亲的那个,这里边儿的水可深着呢,没人愿意查,没人愿意审。   所以推给我们,让我和姓梅的那小子当替死鬼,你说梅柳生,黄口小儿,毛都没扎齐呢,他懂什么,多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却来沾这趟浑水……”   苏清朗闻言,微微挑眉,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他倒还有闲心担心梅柳生的前程。   这个蔡钧,一喝醉酒,就会变成话唠,心里有什么事情,就跟倒豆子一样的,全都倒出来干净。   苏清朗本就知道他的毛病,所以才将蔡钧约到此处喝酒,果真不出他的所料,从他的口中钓出来一条大鱼。   不过看到蔡钧愁苦成这个样子,连苏清朗都不禁心生同情,于是宽慰他道:“你本就是刑部的,查案问案亦是你所擅长,如今杜青云被抓,刑部没有人能担此事,皇上他忧心案情,自然第一个想到你……”   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蔡大人当初踌躇满志,想要在刑部做些事情,却被同僚挤兑,无处安身,现在正好借着此事,回到刑部,以你的功绩,再加上从前的资质,没准儿还能升任尚书一职,到时候你我可就平级了。”   “刑部……”   蔡大人摇头苦笑了一声,跟吃了半个黄连似的,满是感慨的道:“那时候多傻啊,一心想着为国为民,誓要铲除一切奸佞,结果呢?”   “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志向,什么理想,不过是个虚罢了,这个世道,还指望能做出什么事儿来?天大地大,家人最大,老婆孩子热炕头,能活得好好的,干嘛再去找那个罪受。”   “别人想干嘛干嘛,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拿着朝廷的那点儿俸禄过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多好……”   苏清朗静静听着,却见一边的蔡大人,脸上落下泪来,埋头道:“我都已经打算在礼部养老了,现在又要我去管刑部的事儿,你说,皇上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是抱怨,实则却是对家人的愧疚,他是已经想好了,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而已。   时间或许可以改变一个人,或许可以让英雄变成狗熊,可以让勇士变成懦夫,但是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无法改变的。   苏清朗看了看四周,道:“皇上他英明神武,有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蔡大人慎言。”   蔡钧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整个人舒坦了不少,立马变成一滩烂泥,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   苏清朗望着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蔡钧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噜声,绵远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听着还挺有节奏。   他无奈摇头,叹了口气,伸手将蔡钧扶起,与如意一起,将蔡钧扶到了自己的马车边。   跟车夫吩咐了一声,便朝着礼部侍郎的府邸行去,晃晃悠悠行了半个时辰,才赶到了蔡钧家的府门。   蔡夫人第一次见到苏清朗,听到对方自报姓名说自己是礼部尚书,自家夫君的顶头上司,又见到蔡钧醉得不省人事,整个人挂在苏清朗身上,死猪一般要死不活的样子,更加惶恐,连忙命人将蔡钧接下,扶回了府中。   从蔡府离开,苏清朗坐在马车内,此时天色已晚,只有他这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街上。   夜深人静,一轮明月挂在城阙,穹空万里无云,银白的光辉洒满了天地,从深巷人家里不时还传出几声犬吠。   他掀开车帘,望着天际的几点星子,意味深长的道:“杜青云的案子,竟是交给他了么……” 第16章 试探   杜青云就是杜诗琪的爹,堂堂刑部侍郎,虽然名为青云,实际却是个贪赃枉法的狗官。   半年前,颍州地界发生命案,山中的铁矿突然坍塌,导致十几个矿工遇难,当地的县官调查得知,铁矿坍塌乃是矿主偷工减料大意所致,于是整理文书,将这个案子上报到刑部。   但是没想到,由于先前的刑部尚书刘大人,被苏清朗从正二品的位置上拉了下来,杜青云身为刑部侍郎,在朝廷没有确定新任尚书之前,暂且管理刑部的事务。   杜大人手握重权,在接到案子以后,非但没有上报朝廷,还企图暗中将这件事情强压下来,动用权力打压遇难者家属,让他们求告无门,还派出刺客杀掉了那位负责办案的县官。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县官的儿子心中气不过,带了一份万民请愿书,几经辗转来到了皇城,一状告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听到这件事很是震怒,不仅扣押了草菅人命的矿主,还将杜青云一并押入天牢之中。   但凡在朝廷中待过几年的人都知道,关于矿产的案子是沾也沾不得,碰也碰不得,从先皇那里开始,便是稀里糊涂一本子的烂账儿。   而且还有各种权贵牵扯其中,若是一不小心脑子犯了浑,就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青云虽然可恶,却也不敢犯下如此错事,显然先前被人当作棋子,现在又当替罪羊罢了。   是以曾经让人求告无门的杜大人,报应终于轮到自己身上,杜家人又是拿钱又是求情的,挨家挨户的找关系,跑了无数遍,还是无人敢管。   无奈之下,只好走苏清朗这条路,希望能与尚书大人结亲,最起码要保住杜青云一条性命。   岂料杜小姐性情刚烈,自尊心强,非但没能讨得苏清朗的欢心,还一巴掌打伤了可以拯救她爹的贵人。   更没想到,皇帝竟会让蔡钧和梅柳生审查这个案子。   蔡钧倒也罢了,梅柳生,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毫无经验可言,何德何能,刚刚上任就负责这么大的案子。   即便想锻炼人也不是这么锻炼的,就连苏清朗,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何意思。   礼部大院,苏清朗坐在堂中,下面站着三个人——   新科状元梅柳生,榜眼贾思齐,以及左相的探花外甥陆逊。   按照朝廷的惯例,新进的贡生在封敕以后,要拜见朝中一些德高望重的大臣,接受他们的教育和鞭策。   一来熟门熟路好办事,二来表示对前辈上级的尊敬之意,还有一些贡生,利用此次契机,在拜见前辈的过程中,努力表现,争取他们的提拔和庇护,以后自可平步青云,升官发财。   是以这项礼仪,在无心人面前,只是一个形式而已,但对有心人来说,却是个站立阵营的好时机。   苏清朗虽然年轻,算不上什么德高望重,但由于官阶很高,又深得皇帝的宠爱,因此也在此次行列。   他坐在堂中,挥了挥折扇,摆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向底下的人道:“尔等已经入朝为官,以后出去代表的便是朝廷的脸面,须谨言慎行,恪尽职守,不可再轻言莽撞,率性而为,辜负皇上的期望。”   那三人微微低头,齐齐的回答:“是……”   又听苏清朗道:“我不比其他大人,与你们相差不了几岁,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只当朋友相处便是。”   顿了顿,又道:“我虽不才,却也在官场中待过几年,比你们多了些经验,你们有何问题想要询问的,也不必客气。”   正常人都能听出来,他这样说,表面上是让他们不必客气,其实只是他自己的客气而已。   礼部尚书,朝中二品大员,他们顶头上司的上司,纵使再怎么年轻,也轮不到给他们几个当朋友。   但陆逊小哥毕竟是陆逊小哥,脑子构造与正常人不太一样,听到苏清朗这样说,顿时放松了不少。   心里还想着,旁人都说苏清朗是个祸国小人,奸臣余孽,可他却觉得苏清朗特别和蔼可亲,没有什么官架子。   比起那位关起门来,对他们避而不见的右相大人,以及整天黑着一张脸,就知道骂人的徐进大人,不知道亲切了多少倍。   听苏清朗说,以后与他们作为朋友相处,他便真的将苏清朗当成自己的朋友。   于是垮下肩膀,向苏清朗问道:“大人,其实有个问题,我从刚才进来就想问你了。”   苏清朗点点头,道:“请说……”   只听陆逊问道:“现在才四月初,天气还有些冷,大人你扇扇子不嫌冷么?”   苏清朗握着折扇的手一收,手指微抖,差点将上好的檀木扇柄折断成两半。   不动声色,咬牙切齿的望着他,心想着:这厮是裴延故意派来气死自己的么?   又见陆逊小哥一本正经,认真求知的模样,他微微叹气,以裴延的精明,应不至于蠢到派自家的傻外甥前来送死。   只能脸色青黑,敛住神色,冷冰冰的回答道:“哦,我这几日上火,心里燥得慌,不扇扇子就觉着挺热。”   陆逊小哥听此啊了一声,抓了抓脑袋,道:“我舅父园子里种了一些菊花,回头给大人送些来,煎茶喝上几记就好了。”   一句话听得苏清朗直想吐血,眼神复杂的望着陆逊,心想着,这孩子活到现在都没缺胳膊少腿,可见上天待人忒不公平。   屋中的其他大人,听此全都捂嘴偷笑,但又碍着尚书大人的威严,两边的肩膀抖啊抖的,忍得很是辛苦。   就连梅柳生如此淡定的人,都禁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抬眸看向苏清朗,颇有些揶揄取笑的意思。   贾思齐本就不服苏清朗,再加上殿试的事儿,对他的怨念颇深,现在看到他当众出丑,自然心中高兴。   刚想幸灾乐祸,却被苏清朗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连忙收敛住神情,跟个翻墙倒户的小贼似的,试探瞧了瞧苏清朗的脸色。   苏清朗哼了一声,回答道:“不必了,倒是你舅父,这些天想必上火严重,你有此孝心,不如用在他的身上。”   陆逊很是惊奇,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舅父他上火严重,这些天,尤其是那日殿试以后,舅父就病了,府中的大夫说,他肝火旺盛,郁结于心,需要好好调理,是以舅父这些天都在后院中,让我没事儿就别去找他。   苏清朗这个人,心眼堪比针尖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是有谁动他一根汗毛,他能折断人家的十根手指头。   闻言,邪恶的一笑,跟陆逊说道:“你舅父是看你当官辛苦,不想麻烦于你,其实心里想见你的紧,你既承你舅父帮助,留在城中入仕,就该好好孝敬于他,没事儿就在他跟前走一走,保准儿你舅父心情开朗,延年益寿。”   陆逊很是感动,由衷的道:“苏大人,没想到你竟如此关心我舅父……”   苏清朗很是谦虚,摆摆手,轻飘飘的道:“同朝为官,都是朋友,应该的。”   陆逊更加动容,心想着,在没来到皇城之前,就有人跟他说,官场水深,很多官员不好相处,争权夺利者比比皆是。   但是没想到,这浑水里面还有一丝真情在,著名的大奸臣苏清朗,与自己的舅父竟是如此相亲相爱。   又在堂中说了会儿话,时间快到正午,苏清朗未免自己被陆逊气死,于是言语委婉,示意他们告辞。   三人走后,苏清朗想到自己久不来礼部,与其他的同僚难免生分,于是又留下来与他们联络联络感情。   出来时,却见梅柳生等在外面,他顿住脚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去打招呼。   一来,按照秦桓所说,这梅柳生是个背景不简单的人,动不动就要杀人夺命的那种。   他苏清朗只是个弱鸡书生,让他耍耍嘴皮子还行,舞刀弄枪,刀口舔血,实在不是他所擅长。   二来,根据先前的消息,左相裴延已经找到梅柳生,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对于裴延,梅柳生究竟是什么反应。   若是已经投靠到裴延那边,他们两个便是不同的阵营,道不相同,各为其主,如此交往下去,显然不行。   这三么,就像如意先前说的那样,他苏清朗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梅柳生刚入官场,仍有选择的余地和大好的前程。   此人究竟是好是坏且不论,对他却是从未做过有违道义的事情,人家拿他当成知己好友,他又如何能将人家推入火坑?   正纠结时,梅柳生却发现了他,向他拱手开口道:“苏兄……”   苏清朗笑了笑,向他走近,道:“方才与礼部的同僚说话,不成想梅兄等在此处,实在失礼。”   梅柳生道:“是我有事想与苏兄说,见苏兄公务繁忙,便没再打扰。”   顿了顿,又道:“前日晚间本与苏兄约好,不想因有事情耽搁,误了与苏兄的约定,该是我向苏兄致歉。”   苏清朗不甚在意的道:“左相大人有请,便是我都要给上几分薄面,何况于你,既是情有可原,梅兄何必致歉?”   他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刚想展开,却忽然想起陆逊的话,手僵了一下,最终将扇子握在手里。   接着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问梅兄,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明。”   梅柳生温雅一笑,道:“苏兄请说。”   只见苏清朗眉目间含着笑意,带着三分审慎的意味:“梅兄之才,万里挑一,能够进入朝廷做事,实是我等的福气,然而我想问的是,梅柳生,梅兄,你,到底是谁……” 第17章 我想选你   梅柳生闻言,很是不解,问道:“苏兄如此说,究竟是何意思?”   苏清朗敢问出那样的话,就没打算与他虚与委蛇,这种时刻一针见血,快刀斩乱麻,才能问出想要的答案。   于是接着道:“我从旁人那里听说,梅兄当日在风雨亭中,斩杀了他家的护卫,这与梅兄先前所说,似乎有些不同。”   “一个普普通通的赴考书生,身边却跟着一个不寻常的护卫,杀人夺命,手段凌厉,梅兄的来历,想必不简单吧?”   梅柳生怔了片刻,随后缓和神色,问道:“苏兄说的是承影?”   当天的那位少年,苏清朗其实也有注意到,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周身的戾气却是很重。   与其他的护卫不同,看起来更像是一名死士,阴寒诡异,眼里心里好像只有他们家公子。   而梅柳生这个人,虽说也是习武出身,但因常年读书,性情看起来温和沉静许多。   主仆两人,一个如春风和煦的初阳,一个如地狱深渊里的坚冰,格格不入,截然不同,怎么看怎么觉着怪异。   只是那天,他喝了些酒,又把心思放在梅柳生的身上,对于那个少年,倒是没怎么在意。   又听梅柳生说道:“承影年幼时被流寇屠了全村,一直活在仇恨当中,因此性情难免乖戾,当年习武有成,虽寻到匪徒报仇,却落得一身的重伤,被我无意间救起,心中感念,便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对我的安全,是格外注意了些……”   “至于当日风雨亭之事……”   他低下头,面带愧色:“还请苏兄见谅,因在下赶往皇城赴考途中,遇到许多不怀好意的毛贼走寇,是以当日见到那些人躲在桃林中鬼鬼祟祟,承影才会心生误解,以为是那些匪徒追来,不成想,那些人却是苏兄的朋友……”   顿了顿,又说道:“当日见苏兄一介读书人,恐怕受不起惊吓,无奈只好向苏兄说谎,今日既知此中缘由,一切皆是我等的疏忽,在下愿意担负责任,这就到府衙内自首。”   朝廷法度,若是遇到打家劫舍的贼人,便是当众杀死也不算什么罪过,因此梅柳生的这件事,要看相府那边怎么说了。   当日秦桓派人跟踪于他,这对相府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因此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显然更加得不偿失。   他很了解秦相爷,四五个护卫的性命,在他眼里,与自家儿子的名声相比,低贱如地上的蝼蚁一般。   而且以秦桓的行事风格,秦翦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事关丞相府的颜面,即便闹到府衙那里,只怕他们自己都不会承认。   再看梅柳生一脸真诚的样子,最终道:“罢了,梅兄本是无心之失,况且我那位朋友也没有追究,此事便算了。”   反手握着折扇,拱手道:“方才对梅兄有些误解,言语失敬之处,还请梅兄见谅。”   梅柳生笑了笑,低头答:“是我失礼在先,苏兄有此误解也是理所当然,要道歉,也是我该向苏兄道歉。”   两人转过身,一起走下门口的台阶,梅柳生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应是来接苏清朗的。   怕他和上次一样,抛下自己再往别处去了,于是转过头向他问道:“如今已过正午,是该用膳的时候了,不知苏兄待会儿可还有事,我还欠苏兄一顿好酒……”   苏清朗摇摇头,笑道:“我待会儿还要入宫,便不陪你用膳了,这顿酒你且记着,总有一天,我是要讨来的。”   梅柳生也笑了笑,道:“朝中事务繁忙,真是可惜,不然还能与苏兄多些时候聚聚。”   苏清朗暗道,有时间的时候,你跑去赴了裴延的场,现在没时间了,反倒怪朝廷事务繁忙。   虽然心里腹诽,面上仍做出个不知道有多遗憾的样子,跟梅柳生说下次再聚,两人没做停留,拱手告别,想起蔡钧的事儿,苏清朗又出言把他叫住。   望着梅柳生问道:“前几日我去找你的时候,正巧遇到了我们礼部的蔡钧,当时你不在客栈,不知这几日可曾见到他没有?”   梅柳生怔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昨日蔡大人又来了一趟,已经见到了。”   顿了顿,又歉然道:“早知那日我该待在客栈,否则不会误了苏兄的约定,亦不会让蔡大人白跑一趟。”   今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个新科后生前来拜见,对于礼部而言,也算是个挺重要的事儿。   是以连苏清朗这个经常失踪,不见人影的尚书大人,都特意赶来礼部一趟。   而且为表示对自家尚书大人的尊敬之意,以及对后生晚辈的照拂之情,礼部的其他官员亦是悉数到场,却唯独的缺了一个蔡钧。   所以梅柳生有些疑惑,询问道:“只是今日,在礼部大院中,为何一直不见蔡大人?”   听此,苏清朗的神情有些复杂,扯了扯唇,很不是滋味。   回答道:“当日我去客栈没见到你,正好遇到蔡钧,便与他喝了些酒,不成想这厮酒力奇差,回到府中便病了,这几日一直请假,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六部之中,礼部的存在,算是朝廷的人际枢纽,最经常做的事儿,便是举办宴会,以及迎接外宾,应酬喝酒自是不少。   然而他们的礼部侍郎,堂堂部门里的二把手,却是个软脚虾,沾酒必醉,醉酒必睡,趴在桌上跟死猪似的,叫都叫不醒。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四五次,每次都要同僚举着架着他回去,简直丢尽了他这个老大的脸。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了然一笑,道:“怪不得昨日见到他,脸色有些不太好,还是被下人抬去客栈的……”   苏清朗闻言,不禁深受感动,这个蔡钧,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皇上的吩咐,带病坚持,也要将消息亲自告知。   虽在酒桌上有些丢人,但是此等精神,此等气魄,真是他们礼部一派的典范,他能有如此手下,真是何德何能……   又道:“如今蔡钧病了,杜青云的案子,不知皇上要怎样处理,兴许过几天还会换人。”   梅柳生听此一愣,显然没想到,苏清朗会知道这事儿,毕竟皇帝先前绕过他,直接宣召礼部侍郎蔡钧,便是不想让他知道。   况且此事只是秘密吩咐,都还没有下旨公布,就连刑部的那些官员都还不知道此事。   又想起他方才说,那日遇到了蔡钧,又同蔡钧喝了些酒,心中便也了然。   于是有些尴尬道:“这个案子,我也有负责,至于换不换人,还要看皇上最终的裁夺。”   苏清朗先前挑起话头,就是为了打探这事儿,如今见梅柳生没有回避,自当抓住这个机会询问。   “矿产之事,错综复杂,牵扯的人物颇多,皇上他算是给你出了道难题……”   梅柳生嗯了一声,点头道:“这个案子,我已简单看过,确实有些棘手。”   说着,又看向苏清朗道:“我刚入官场不久,很多事情还不清楚,只怕到时,还要有劳烦苏兄的时候。”   验了深度,又试了态度,苏清朗这才心满意足,这梅柳生做起事来倒也干脆利落,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说明已经注意到这个案子中应该注意的事儿,又听他说,有什么事情还会让自己插上一脚,苏清朗更是巴不得。   毕竟加上蔡钧这边,即使他不参与这个案子的审理过程,对于全局也有了绝对的掌控。   虽然他到现在,都还猜不透老皇帝的意思,但是既然选择绕过他,便是不想让他直接参与此事,明着不行,便只能来暗的。   于是痛快道:“好,若是遇到麻烦,只管招呼一声,有我在,想来也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   想起裴延的事,苏清朗仍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故意试探道:“不过,有裴大人做主,梅兄其实也不用担心。”   梅柳生看着苏清朗,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片刻后,才缓缓说道:“裴大人那日,想将侄女许配与我。”   苏清朗闻言,不由摇头啧啧了一声,裴大人家的那个侄女,虎背熊腰,面如菜盆,比李赛赛还要厉害。   小时候,曾将他一掌拍入水中,差点淹个半死,裴延拿她当做招揽梅柳生的筹码,真不知道是恩,还是罚。   向梅柳生道:“千万别答应,裴延家的那个姑娘,长得还没陆逊好看。”   梅柳生笑了笑,道:“我没见过裴姑娘,但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些好,是以当日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   苏清朗打量着梅柳生,颇为赞许,顿了顿,又故意问道:“梅兄如今身价百倍,听闻就连右相大人,都向你抛出了高枝儿?”   梅柳生不知当日的厚礼,都是苏清朗命人送的,于是摇了摇头,回答道:“什么高枝,不过是丞相大人爱护后生晚辈罢了,只可惜太过贵重,我不敢接受,便退了回去。”   苏清朗哦了一声,挑眉道:“梅兄可知,这朝廷中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左相裴延,一派右相秦翦,如今你拒绝了他们,便是同时得罪了两人,既然两边都不选,那么,你到底选谁?”   梅柳生陷入了沉默,柳树下,一阵清风拂过,撩起了他的发丝。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苏清朗,认真的回答道:“苏兄,我想选你。” 第18章 探望   听到这话,苏清朗就像是被人当头抡了一棍子,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道:“选……选我?梅兄说笑了。”   然而梅柳生注视着他的神情,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又道:“我刚来皇城不久,对官场亦是不太了解,只知苏兄待我一片赤诚,至于秦相爷与裴相爷……金银美人,高官厚禄,对我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我想要的,并不在于此。”   苏清朗闻言,饶有兴致的问道:“哦,那梅兄来到皇城的目的,是什么?”   梅柳生并未回答,而是望着苏清朗,反问道:“那么,苏兄你呢?”   不待苏清朗开口,他又道:“柳生愚昧,虽只是短暂相处,但也看得出,苏兄本是霁月清风,心向自由之人,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恐不是苏兄的格局。既是如此,又为何会陷落到官场这一潭泥淖之中?”   苏清朗怔住片刻,紧接着回答道:“梅兄此言,实在是抬举我了,我苏清朗就是个俗人,只想在这俗世中,做些庸俗之事,升官发财,美人在怀,是每个男儿的梦想。   我亦不能例外,如今朝局动荡,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说,我入官场是为了什么?”   梅柳生闻言,却也没有表露出失望之色,只是微微低眸,浅笑着回答道:“如果这是苏兄的答案,那么于柳生而言,亦是如此。”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苏清朗晃了晃扇子,结束话题道:“梅兄今日的话,我记住了,时候不早了,我还赶着进宫,便在此处与梅兄告辞。”   梅柳生也没作纠缠,颔首低身,拱手施礼,望着苏清朗抬步上了马车。   马车行在闹市中,可以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刚出笼的包子,笼屉上升起一团团白雾,其中氤氲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还有两个挑担的货郎,头上扎着彩带,手中摇着拨浪鼓,走路滑稽的样子,引得街上的孩童争相效仿,嘻嘻哈哈不肯散开。   苏清朗坐在马车中,一手抵着下颌,想着梅柳生刚才的话,心情有些复杂。   相爷给他派下的任务是,将梅柳生拉到他们的阵营中,这梅柳生倒是会给他出难题,这个情况,要他怎么向相爷回答?   说梅柳生已经答应入伙,却不愿听从相爷的差遣,只是来投奔他苏清朗的?   这样的说法显然愚蠢,弄不好相爷还会以为他有异心,暗地里给人开小灶,不服他的领导。   若是说梅柳生冥顽不灵,不愿接受相爷的好意,以相爷的性情,恐怕这厮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苏清朗微微皱眉,正冥思苦恼着,马车忽然动荡了一下,害得他往后一仰,差点磕到车窗的木板上。   紧接着,又听到外面陶瓷瓦罐稀里哗啦,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又有一个孩童清脆稚嫩的哭喊声。   刚想询问出了何事,便听车夫关切的声音飘了进来:“大人,您没事儿吧?”   苏清朗掀开车帘,却见自己的马车撞在一个摊铺上,原本案上摆着的货物扫落一地,碎片粉尘遍布狼藉。   不远处还有一个孩童,约有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总了一个羊角辫儿,跌坐在街道中央,旁边掉了一串粘上灰尘的糖葫芦。   车夫站在他的跟前,忐忑解释道:“大人,这孩子突然从旁边窜出来,我没留注意,让马受了惊,这才撞上铺子。”   苏清朗没有言语,瞥了车夫一眼,然后迈步向那个小姑娘走去,撩起衣摆,在她的面前倾身蹲了下来。   缓缓向她伸出手,声音温柔的像要化了水:“吓到你了么?”   小姑娘抬起头,往下缩了缩,怯生生的望了他一眼,眼里噙着泪花,脸上的表情满是恐惧。   见到她的反应,苏清朗淡然一笑,牵起她的手道:“你的手受伤了,会很疼,回家的时候记得要清洗一下。”   说着,拿出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对角折好,小心翼翼给她包扎了伤口。   这时,小姑娘的爹娘闻讯赶来,挤开看热闹的人群,见自家孩子被围在中间,面前还蹲着一位清艳贵公子。   又见苏清朗白玉香囊,配饰华丽,且穿着一身官服,虽不认得是哪家的大人,总归便是让他们万死,都开罪不起。   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边,请罪似的战战兢兢,妇人一把揽过自家孩子,搂着小姑娘的头,跪在后面同样的战战兢兢。   苏清朗站直身体,手里掂着一把折扇,不屑的瞥了他们一眼,居高临下的道:“行了,现在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自家的孩子不看好,若是出了事又当如何?”   两人身体缩成一团,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倒是那个小姑娘,由于先前跟苏清朗有些接触,此时却已经不再害怕。   苏清朗走到她面前,低身摸了摸她的头,摘下腰间的荷包,宠溺道:“喏,哥哥把你的东西弄掉了,现在赔给你,还有其他人的,你替哥哥还给他们,好不好?”   小姑娘看了苏清朗一眼,迟疑片刻,伸手接下荷包,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苏清朗扬唇一笑,直起腰转身离开,却听身边的车夫道:“大人,车轴撞坏了,恐怕不能再用了。”   苏清朗的脚步停住片刻,又道:“罢了,今日便不进宫了,你让人将这些东西收拾干净,我四处走走。”   他留下车夫,只身离开,摇着折扇走在长街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看了看自己身处的位置,忽然想起此处距离蔡钧家似乎很近,又想到蔡大人被他一顿酒灌得生了病,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上一看,于是在心里敲定主意,迈步朝着蔡钧的府门走去。   守门的下人先前见过苏清朗,因此没有拦他,连忙将他请进府门,并让人通知了蔡钧的夫人。   蔡夫人时至中年,与苏清朗的二娘差不多大,朴素清丽,看着温柔可亲,有此贤良内助,倒是蔡钧的好福气。   只是周身的气场,明显比他家二娘差了许多,见到苏清朗时依旧惶恐,又是低头,又是施礼,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一下。   搞得苏清朗很是无语,感觉自己是不是不该来,好好的弄得人家鸡飞狗跳,说是前来探病,如此一闹,倒成了变相的打扰。   他站在庭院中,温雅拱手道:“先前与蔡大人喝酒,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害得蔡大人落病,清朗还要向夫人赔礼。”   蔡夫人束手束脚,敛住神色,亦是回了一礼,轻声答道:“夫君他本就不善饮酒,与大人没有关系,且只是小疾,歇息几天就没事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说,苏清朗也没有再言语,一来无话可说,二来还要避嫌,于是闷声不吭,在蔡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蔡钧的房中。   刚迈入门槛,便见蔡大人趴在榻上,宛如一头生病的母猪,无精打采,愁眉苦脸,正对着自家的床柱唉声叹气。   苏清朗走过去,道:“蔡大人身体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蔡大人的病,来得快,去得却很慢,简而言之,喝酒喝伤了,是身体的病,愁闷苦恼,积压郁结,却是心里的病。   当日喝酒误事,说徐进老掉牙,说皇帝老糊涂,还说如今权势滔天的秦相爷,当年是个小毛孩……每每念此,他都懊悔饮恨,几欲咬掉自己的舌头。   如今见到苏清朗,更加觉得没有面目,身子抖了抖,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大……大人,你怎么来了?”   苏清朗望了望他的脸色,道:“听闻你生病请假,我来看看你。”   满朝皆知,苏清朗乃是丞相秦翦的走狗,蔡钧心里发苦,耳边回响着那日醉酒时,不知死活放出的狂言,简直想一头撞死。   顶住压力,回答道:“不过脾胃受了些凉,不碍事,让大人费心了。”   苏清朗站在他的面前,缓缓道:“我只知你不胜酒力,却不想竟是如此严重,以后可万万不敢再让你喝酒。”   苏清朗说这话,本是怀着一颗体恤下属的心,毕竟自己这一年多来,在礼部都没怎么管事情,蔡钧助他良多,自己作为上司,一时失误害得他酒醉得了病,怎么也得拿出道歉和嘉奖的态度来。   然而这话听到蔡钧耳朵里,却是变了味儿,因为苏清朗在礼部,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今日却特意前来探他病,肯定另有意图。   想到自己先前说的混账话,再想到苏清朗与秦相爷的关系。于是,他心中明了,将这种关心体恤当成暴风雨前的宁静。   于是连忙求情道:“苏大人,前几日是下官酒醉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还请大人网开一面,不要告到皇上那里。”   苏清朗奇了一下,问道:“你前几日说了什么话,我又何曾怪过你?再说了,你我同僚喝酒,即便说了些什么,也是我们礼部内里的私房话,自己人听听便算了,哪能再跟旁人提起,更何至于告到皇上跟前?”   蔡钧听此愣住了,只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坦荡荡的,一片开阔,就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苏清朗打量了他几眼,道:“我说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原是打花脸照镜子,自己吓自己。”   蔡钧亦是哭笑不得,汗颜道:“这……下官胆子太小,让大人见笑了。”   苏清朗勾了勾唇,轻哼了一声,望着蔡钧别有深意的道:“胆子小没关系,谁也不是天生就当英雄的命,这风高浪急的,只要别走错路就行,你说是么,蔡大人?”   蔡钧一怔,随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第19章 坦白   得到尚书大人的宽慰,蔡钧的身体恢复神速,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转到刑部做事。   搞得苏清朗很是郁闷,原本以为蔡钧病倒,自己可以钻个空子,跟皇帝建议将主审的人员改换成他,现在倒好,得不偿失,自作自受。   又望着蔡钧正气满满,劲头十足的样子,苏清朗忍不住想,要不要到皇帝那里告他一状,让他再次病得下不了床。   但是想到自己的这一状,可能会告得蔡钧抄没家产,没了脑袋,想了想,只能作罢。   尚书府中,苏清朗正坐在亭间喂鱼,却见管家拎了一包东西过来,说是左相裴延大人的外甥送来的,留给他清热解毒泡茶喝。   苏清朗望着包袱中明晃晃的,新鲜摘下来的黄花,气得直想让人把陆逊抓过来,把他打成一朵儿菊花。   两件事情,皆是不顺,苏清朗觉着自己今日可能时运不佳,不宜出门,于是继续坐在亭子里喂鱼。   时至正午,才听管家言门外有位梅大人求见,想到满朝文武,除了那个梅柳生,就没一个姓梅的,于是苏清朗让他放行。   梅柳生自刑部回去,到家换了身衣裳便来了此处,由于忙着杜青云的案子,看了不少卷宗,因此神色稍微有些倦怠。   他走到亭中,向苏清朗施礼道:“苏兄……”   苏清朗依靠在凭栏上,一手撒着鱼食,道:“梅大人今日去刑部,案子办得如何了?”   梅柳生笑了笑,回答道:“刚刚开始而已,看过几册卷宗,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此,是有事情想要苏兄帮忙。”   苏清朗闻言看向了他,还以为是杜青云的事,不料又听梅柳生道:“我的砚台坏了,想请苏兄帮忙看着再买一块。”   苏清朗哈了一声,很是诧异,紧接着道:“我府中倒是有几块不错的砚台,梅兄不嫌弃的话,我让管家拿来。”   梅柳生听此,微微低下了头,片刻后才无奈道:“说是购买砚台,实际是想与你出去走走,苏兄若是有事,便等下次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去也不行了,苏清朗只能让他先等着,自己回到内院,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这才跟他出门。   两人并肩走在长街,四月春风拂面,烟柳抽出新芽,远远望去,像是一团氤氲着的淡绿色的云雾。   街道两旁,皆是倒卖文物的小贩,花鸟虫鱼,笔墨纸砚,画卷古玩,应有尽有,种类之多,令人目不暇接。   苏清朗一路都没有说话,梅柳生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忐忑没底,因此也没有话说,两人沉默无言,一时气氛有些僵硬。   自从上次,礼部大院门口,两人一席交谈以后,苏清朗对他的态度,就如同冰川上烤火炉,热也不是,冷也不是。   梅柳生回到家中,暗自思忖许久,才觉着是自己说错话得罪了苏清朗,苏清朗是在有意疏远他,亦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梅大人虽对哄人之事不甚在行,却也知道,再这么下去的话,苏清朗可能就要与自己形同陌路,于是今日才找到他的府门。   借着挑选砚台的由头,把苏清朗约见出来,好好说一说那天的事。   良久,他低下了头,鼓足勇气,才道:“苏兄……”   梅柳生的脚步停下来,沉默片刻后,又道:“当日柳生唐突之言,无意令苏兄为难,还请苏兄见谅。”   苏清朗看向了他,道:“梅兄与我说得话可多了,但不知道是哪一句?”   梅柳生一时语塞,原本是要道歉,如今被他噎了一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又听苏清朗道:“梅兄自个儿说得话,尚且记不清楚,清朗就更是糊涂了,既是已经忘了的话,便当做没有发生过,如何?”   梅柳生望着他,一阵无言,不知道苏清朗说此话,究竟是何意思。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继续道:“梅兄虽入官场时间不长,但也应该知道我与相爷的关系,你既不愿给相爷做事,我也不会勉强,先前清朗有些顾忌,后来想想委实不该。”   他说的潇洒疏朗,好似从不曾将两人的背景放在心上:“你我立场虽然不同,以后却还可以做个朋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没什么好避讳的。   若是有何需要,只要不会危及到相爷,清朗自会鼎力相助,至于其他……请恕清朗不能答应。”   梅柳生站在街中,听着他的话,默然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   话已说开,倒也没什么尴尬,苏清朗回眸望他,微微挑眉,笑得风情万种。   向他道:“既是如此,便请梅兄露出一个笑脸来,从刚才就苦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你多少银子。”   梅柳生果然展颜一笑,又见苏清朗背着手,大小姐出行似的,走向一个卖玉器的商铺。   不大不小的摊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玉器,大大小小,约有几十个,成色亦是有好有坏。   他摸起一块蝴蝶形状的翠绿色的玉佩,放在自己的折扇上比了比。   只可惜美玉虽好,坠在扇子下就显得太大,喧宾夺主不说,用着还不顺手,便摇了摇头,将扇坠放回去,继续前行,走向另一家。   梅柳生跟在后面,由于先前的目的,只是想约苏清朗出来闲逛,说是换个砚台,心根本不在此处,因而兴致缺缺。   苏大人从清晨开始,便接二连三的倒霉,因此心情不佳,表情郁闷,此时更没有几分精神。   两人逛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一家比较像样的,贩卖砚台的商铺,苏清朗率先迈步走进去,便受到店家的热情招呼。   店家见来人衣着华丽,气质矜贵,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书生,因此很是高兴,望着苏清朗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两个金元宝。   只可惜尚书大人位高权重,好东西见得多了,挑东西的眼光也是毒辣的很,纵然店家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无奈之下,只好转战其他,店家端着一方砚台,满面笑容的拿给梅柳生看。   介绍的话儿还没说完,便听苏清朗道:“洮砚一方,千金难易,砚虽是好砚,可惜这颜色,只怕与梅兄不太适合……”   梅柳生垂眸打量,只见砚身细密清丽,上有石纹如丝,层层叠叠,似有云雾翻滚其中,却是个青灰的颜色,他确实不大喜欢。   店家见此,又连忙端起另一方砚台,笑嘻嘻的道:“客官,这方砚台,是我们铺子里最好的澄泥砚,咱们内行的人都知道,这澄泥砚素有贮水不涸,历寒不冰的好处,发墨而不损毫,正适合客官这样的才子书生使用。”   梅柳生闻言,将砚台拿在手中,只见砚身通体墨黑,质地细腻,泛着温软的光泽,以手摩之,宛如凝脂,与自己倒也合衬。   但梅大人读书多年,对于此种事情从不曾在意过,因此并不是内行,对于选砚看砚不太擅长,最终还是看向了苏清朗。   苏清朗伸手摸了几下,才道:“澄泥砚你用着确实不错,不过这方砚台,虽然表面好看,质量上么,却只能落得个中等。”   梅柳生听得发懵,虽被他说得云里雾里,还是敬佩道:“先前有人建议我找你相商。没想到,苏兄对此竟如此内行。”   他苏清朗交友满天下,但与梅柳生能说上话儿的,贾德欣家的公子贾思齐,裴延的外甥陆逊,以及他们礼部的蔡钧。   贾思齐与他不共戴天,陆逊在他跟前,还算个陌生的脸面,算来算去,这个「有人」,只有蔡钧这一个长舌头了。   苏清朗笑了笑,道:“年少时曾跟人学过一阵儿,算不上内行,不过略通皮毛而已。”   店家见他絮絮叨叨,接连搅黄了自己的两单生意,心中自然不悦。   不服气的道:“哎,这位客官,老夫在这长安街上做了十几年,却从未见过如你一般难伺候的,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儿,只说这砚不好,你倒是拿个好的出来看看?”   他顿了顿,又道:“要说这长安城中的好砚,可都出自宋老先生之手,听说当年老先生在国子监任教,若是遇到心仪的学生,便会亲自做一方砚台相送,尤其那一块「滴水观音」,在澄泥砚中,据说可以算得上极品,你的砚台再好,还能好得过它?”   宋老先生,便是前任大学士宋鸿儒,当年在国子监开办讲学,不论名门寒士,一概公平视之,颇为受人尊敬。   老先生本身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教出来的学生各个俊才,某年科举考试,门下甚至还出现过三子登科的盛景。   据说宋鸿儒平生所用砚台,皆为自己所制,从用料选材,一直到砚台完成,亲力亲为,技艺堪称天下第一。   是以文人墨客,官宦乡绅,甚至一些个附庸风雅的皇亲贵族,都以能收藏到宋老先生的作品为傲。   可惜宋鸿儒为人清散淡泊,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便是动手的话,也给自己的好友和门生制砚,而得到老先生相赠的人,承此恩情,自当倍加珍惜,轻易不肯拿出来变卖,所以市面上关于老先生的作品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苏清朗闻言,淡淡道:“宋老先生的石砚,承载其一生理想,治国抱负,任何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与其相比。”   店家听到他这样说,很是得意,刚要炫耀,却见苏清朗转过身,道:“梅兄,在这方也淘不到什么好东西,我忽然想起,府中尚有一方砚台,已有许久不曾用过了,想来应该适合你……”   走在街上,梅柳生望了望苏清朗的脸色,似乎有些失神,于是试探的轻唤道:“苏兄?”   苏清朗倏忽回过神,看向他微微一笑,道:“这里不远处,还有一个好地方,我想去看看,不知梅兄可愿相陪?”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温雅答道:“既是苏兄想去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该去见识一番。” 第20章 伤痕   两人沿着长街,转过小巷,走了一会儿,才来到苏清朗所说的地方。   与刚才的不同,这家店的规模明显大了许多,光是店面就占据了三四间房,门前车马如龙,人员来来往往。   如同流水一般,内里摆着的东西亦是琳琅满目,华贵精致,看着不是普通之物,像是从一些官宦府邸中流落出来的。   苏清朗道:“这家铺子在长安城中也算有名,且离国子监很近,当年我还读书的时候,便经常来此淘置东西。”   说着,又无奈笑了笑,道:“当时每个月的花销,全都砸到这家店里了,笔墨纸砚,杂类器物,林林总总买了一堆,放在家里却很少用过,被二娘好生说叨,仅是图个文雅的名声而已。”   梅柳生闻言,亦是低头一笑,道:“有些时候,能被人念叨也是一件好事,苏兄年少时想必过得很幸福。”   想起梅柳生双亲早逝,就连接济他读书的那位叔父,都因瘟疫全家蒙难,苏清朗顿觉失言。   他侧着首,像是宽慰一般,轻轻的道:“时人经历不同,所谓命者,悲欢离合,往往如此,凡事总要看开些好。”   梅柳生一怔,愕然片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淡笑着点了点头。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问:“梅兄年少时,就没什么有趣之事,可供自己回想么?”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我年少时,父亲极为严苛,而且总是很忙,基本见不到人影,至于母亲,性情寡淡,很少管我,再加上很早便已逝世,因此关于他们的记忆很少。”   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七岁那年,与父亲一起上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头野熊,父亲为护我身受重伤,差点没命,我们父子齐心协力才将野熊杀死,这应该便是我心中最快乐的记忆……”   苏清朗回过身来,只见梅柳生神色凝重,不似从前那样云淡风轻。   他思忖片刻,才说道:“我还记得,在年少时,大冬天都下雪了,还要拿折扇撑个脸面,总觉着那样做才算是风流才子一般,其实被冷风吹得脑门疼,直到现在,若是手里不拿个东西,就像少了些什么似的,也难怪陆家的小哥会说了。”   梅柳生闻言,垂眸一笑,回答道:“陆大人年少无知,无意得罪苏兄,还请苏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苏清朗摇了摇头,眉目间却带着几分赞赏,道:“他不是年少无知,而是心直口快,这样的人,总比口蜜腹剑的人好。”   梅柳生又是一怔,他先前以为陆逊如此得罪苏清朗,定会遭他厌烦,没想到苏清朗对这陆逊小哥的印象还挺好。   回想到那位举家恭维,整天往尚书府塞银子的贾思齐,被苏清朗挤兑到体无完肤,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还真是多变诡异。   抬眼见苏清朗已经走了进去,他也跟上脚步,铺子里的店家,正与客人说话,介绍东西时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转头见到苏清朗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墨衣年轻人,只觉情景熟悉,似曾相识,一时恍惚,犹如隔世,不由得怔了一下。   待看清那名年轻人的面容,他才回过神来,赶忙将东西交给旁边的伙计。   自己理理衣衫,迎上去拱手道:“我说今早儿的喜鹊叫些什么呢,原是尚书大人来此,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十分荣幸。”   苏清朗听了很是受用,掂了掂手中的折扇,眉花眼笑道:“若真是感到荣幸,待会儿可要拿些好东西出来,可别学前两次,挂羊头卖狗肉,净会介绍些赝品给我。”   店家很是惶恐,急忙道:“哪里的话,尚书大人来此,小人自当将店中最好的东西奉上,哪里敢以次充好,哄骗大人?”   顿了顿,列手道:“今日新进了一批东西,大人看看,可还入得了眼?”   正要带路,却被苏清朗拦了一下,道:“我来此处随便看看,你先忙着就好,不必招呼。”   店家哎了一声,又说了许多好话,见苏清朗兴致不高,无意与他周旋,便拱手告退,放他们自行活动。   见店家走远,苏清朗才凑近梅柳生,刻意压低声音道:“这里的东西还算精致,梅兄以后若是有何需要,自可来此处寻,只是须得谨慎些,许多被朝廷抄没充公的东西,没有登录在册的,底下的小吏就会拿来此处变卖,万一不慎买到了这种,到时候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梅柳生点了点头,回应说是,又见他抬步走向了一个架子,信心满满的道:“不过这地方我熟,你若是想买东西的话,大可找我看着,有我在,保准儿不会买到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伸出手,将架子上的一柄匕首拿下来,这柄匕首刀长约有八寸,鞘上雕刻着云浪的流纹,其中还镶嵌着几枚宝石。   只是年代久远,宝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刀鞘的纹路上也沉积着漆黑的污渍,拿起来沉甸甸的,应是个不错的宝贝。   他手握刀柄,刚想拔出来看看,奈何文弱的书生一个,再加上匕首常年不用,内里生涩,试了几下都没有拔出来。   梅柳生见此,迈步走过去代劳,轻而易举便将匕首拔出来,再交到他的手上。   苏清朗望着匕首内侧锋利的刀刃,只觉其中杀气内敛,令人遍体生寒,道:“梅兄,皇城不比其他,整天在腰上挂着把剑怪吓人的,你今已状元夺魁,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不如就将这柄匕首送与你当做贺礼吧。”   试着挥了两下,很是满意道:“虽然不如你的长剑好使,防身倒还可行。”   梅柳生望向了那柄匕首,目光一顿,脑海中回响着方才,某人信誓旦旦的那句「有我在,保准儿不会买到来历不明的东西」。   扯了扯唇,道:“算了,苏兄,你有此心意就行,若是再破费的话,倒是让我过意不去。”   苏清朗扬眉一笑,道:“那有什么,宝刀赠英雄,你我既是好友,又何必如此客气?”   说着,将匕首塞到梅柳生的手上,自个儿转身去寻别的东西了。   梅柳生拿着匕首,眼神复杂,心情有些无奈,有些无语。   正漫不经心寻着,却见不远处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精巧的笔筒,竹木材质,看着有些年头。   上面刻着的浮雕,内有小桥流水人家,花鸟虫鱼走兽,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很是奇特。   苏清朗一时愕然,愣了半晌,才不可置信似的伸手拿了过来,怔怔的望着,良久都没有回神。   店家不经意扫了眼他手上的东西,顿时吓得三魂飞了七魄,赶忙走过来道:“哎呀苏大人,这个东西可买不得……”   苏清朗将目光转向他,店家顿觉心虚,支支吾吾的道:“这……这个并非卖品,是店里的伙计不懂事,误放此处的。”   苏清朗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恍惚,如受打击,手指紧紧抓着那个笔筒,死活不肯放手。   闻言,凄然惨淡的一笑,道:“我很喜欢这个东西,既不是卖品,就请将它送与我可好?”   梅柳生听到动静走过来,却见他将荷包放在案上,又将腰间的玉佩香囊解下,尽数推到店家的面前。   言辞诚恳,甚至带着几分乞求:“我拿这些东西与你交换,连同那柄匕首一起……”   梅柳生闻言,看向那个笔筒,雕刻虽然奇特,却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而且还略有损毁,若是仔细看着的话,便能发现其中一株梅树断了半个枝桠,像是被人用力摔坏的,以苏清朗的身份,何以对这样的东西情有独钟,不由更加疑惑。   店家很是为难,沉默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大人既然拿着这个东西,想必也知道它是何来历,小人不愿将它给你,也是为了大人着想,大人又何必执着?”   苏清朗低下了头,望着那个笔筒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这个东西,于我而言是有多么重要。”   店家听此,默然半晌,最终才道:“好吧,既然大人实在坚持,小人亦不再阻拦,便将此物送与大人了。”   挑挑拣拣,又将玉佩香囊退还给他,只留下一些银子,道:“那柄匕首值不了这个价儿,这些东西,大人还是收回吧。”   苏清朗道了声谢,连同那个笔筒一起,小心翼翼的收回在手里。   走出店铺,梅柳生望着他手中的东西,疑惑问道:“苏兄,这是……”   苏清朗淡然一笑,回答道:“一位故人的遗物罢了,不想让它落在此处,让梅兄见笑了。”   他错开梅柳生,迈步走在前头,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中,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无言泪湿了衣裳。   梅柳生站在原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只觉周围繁华依旧,行人川流不息,然而那道背影,凄凉沉寂,却像是孤身一人。   杨柳随风,柔嫩的枝条轻轻拂过半空,晕染出淡绿色的底色里,那人如幻如梦,杏花如雪,纷纷坠下,落了满地的伤痕…… 第21章 利用   送苏清朗回到尚书府,站在门口,梅柳生本欲告辞,却听苏清朗道:“梅兄协审杜青云的案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不瞒苏兄,确实如此。”   顿了顿,又试探的道:“我们已经查到,这个案子似乎与赵鄂赵大人有关。”   赵鄂,户部尚书,苏清朗的同级,亦是右相秦翦的左右手,前任户部尚书许敬宗许大人。   因为儿子许瀚文,也就是苏清朗昔日的同窗,涉嫌谋反落得个满门抄斩,赵鄂便在秦翦的扶持下,升任户部尚书一职,如今已有五个年头。   杜青云的案子,表面看只是一桩贪渎案,实际内里牵扯甚广,许多大臣都与这件事有关。   他与蔡钧,一个新进后生,一个礼部侍郎,蝼蚁一般的人物,要想在云诡波谲的权力漩涡里,找出事情的真相,谈何容易?   即便他们不怕得罪上司,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挖根刨底的调查下去,其他的人也不会配合,别的且不说,就单是他们今天跑到吏部,希望调出与此案有关大臣的册籍,都被吏部的同僚好生刁难,连吏部的大门都没进去。   这件事,苏清朗早有预料,杜青云的案子,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犯,便是那个矿产的主人。   他不信杜青云会为了袒护一个市井商贾,不惜欺上瞒下,买凶杀人,所以这里面肯定是为了掩护更为重大的事情。   既是和矿产有关,那么赵鄂这个户部尚书,肯定有所牵连,为了不让他们追查下去,自然要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于是,无奈摇头道:“吏部的那些老头,向来没什么主见的,全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儿,你且跟我来,我写封书信与你,到时候拿给他们看,他们便不敢再为难你们了。”   闻说此言,梅柳生心中欣喜,却仍是不解道:“苏兄与此事并无关联,何以出手相助?”   如果他所记不错的话,那个赵鄂既然是秦翦身边的一条狗,那么与苏清朗也是关系匪浅,算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苏清朗唇边扬起微笑,回答道:“蔡钧是我们礼部的人,出去代表的不仅是礼部,更是我苏清朗的脸面,吏部的那些狗奴才不长眼,竟将你们阻在门外,今日我便要他们看一看,在这个朝廷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再说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梅兄既是我的好友,这件事我也不打算瞒你,那赵鄂虽与我同营,但以梅兄的学识渊博,想来应该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梅柳生闻言,顿时了然,苏清朗此法,表面上是帮助他和蔡钧查案,实际却是针对这个案件背后的赵鄂。   两人同为尚书,又都是秦翦的得力助手,而赵鄂入朝多年,无论从资质还是经验上,都比苏清朗老道些,算是他的强劲对手。   若是借此机会除掉赵鄂,那么在秦翦的跟前,从此以后,便又会依仗他苏清朗几分,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抗衡。   只是没想到,为了争权夺位,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想到此,他拱手施礼道:“如此,那就多谢苏兄了。”   两人走进府中,又来到苏清朗的书房,苏清朗在一旁写信,而梅柳生则站在房中,打量着周围的场景。   两面靠墙的位置上,摆了一排的梨木书架,格间置着各种书籍古卷,珍宝古玩。   轻纱帷幕,凤尾银钩,缚在红漆的木柱上,依稀可见后面放着的绢缸。   绢缸之上,雕花彩绘,栩栩如生,画卷丹青,整齐摆放,另有两盆兰花,搁在木柱旁边的架子上。   一阵清风拂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梅柳生心旷神怡,移目望去,只见几面窗户临湖而开,站在屋中,可见外面碧波绿水,奇石假山,一株杏树嶙峋长在湖边,掩在假山中间,倾斜的枝桠延伸到窗下,露出半个洁白如雪的花枝。   整个书房,虽摆了不少珍奇华贵之物,给人的感觉却不奢侈,反而有种优雅清爽的意境。   “好了。”苏清朗收起笔墨,顺带打眼查看了一番,抬头却见梅柳生正打量着自己的书房。   他搁下笔,才谦虚道:“我刚搬来此处没几年,一直忙于政事,只是简单布置而已,疏于打理,让梅兄见笑了。”   梅柳生收回目光,道:“哪里,苏兄涉猎广泛,对园林设计很有研究,柳生自愧不如。”   苏清朗笑了笑,道:“研究说不上,只是前些年与恩师学过一阵儿,浅尝辄止,略通皮毛而已,若还能入得了梅兄的眼,等你宅子落成,我倒是可以帮上一二。”   说着,见纸上的笔墨已干,便将信笺折叠起来,放入一个信封之中,道:“下次再去吏部,将此信拿出来,他们便不敢造次。”   梅柳生接过信笺,信虽是给他的,上面的首款却是蔡钧,稍有疑惑,又很快了然。   他很了解苏清朗,既是如此安排,肯定另有打算,便没有询问,仅是道了声谢。   又听外面的如意来到书房,站在门口道:“公子,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未见其人,却听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苏清朗,你给我滚出来!”   梅柳生惊了一下,看向苏清朗,却见他抖了一抖,手指抓着衣袖,竟有些畏惧的意思。   片刻后,才看向梅柳生笑道:“是我家二娘来了,梅兄,我先送你出去。”   两人一同走出书房,恰与梁氏撞了个正着,梁氏怒气冲冲,原本是为相亲的事,找苏清朗秋后算账的,不想竟有客人在。   愣了愣,连忙敛住神色,压下心中的怒气,做出一副威严持重的样子来。   瞪了一眼如意,颇有些责怪的意味:“有客人在,也不告诉我。”   苏清朗很是了解二娘,若是有外人在,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会当众教训他。   于是故作淡定,向她说道:“二娘,这位是梅大人,我先送他出去,有事我们回来再说。”   梁氏打量了几眼梅柳生,点头嗯了一声,率先迈步走进书房之中。   苏清朗送梅柳生离开,站在尚书府的门口,梅柳生显得有些担忧,看了一眼府中。   又看向苏清朗道:“苏兄,你没事吧?”   苏清朗扬了扬唇,回答道:“二娘嘴硬心软,顶多被她教训一顿,能有什么事儿?”   梅柳生这才放心,与他告辞,送走梅柳生,苏清朗回到府中,迈步走进房中,却见自家二娘在哭。   垂眸见她手中拿着那个笔筒,眼神定了定,才道:“二娘……”   梁氏闻言,赶紧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又不动声色将那个笔筒放回原处。   她背对着苏清朗,问道:“方才那个,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她道:“青年才俊,看着倒也像个好人,你以后就该与这样的人多些来往,别再跟着那些个什么人,乌七八糟,让人家暗地里戳咱们脊梁骨。”   苏清朗低下头,道:“清朗无能,让二娘受委屈了。”   “你这孩子,二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梁氏嗔怪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通红的双眼正对上苏清朗,又连忙别过了头,伸手抹了抹泪痕,道:“杜大人的事,我已听说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苏清朗道:“二娘,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朝廷中事,清朗自有安排,希望可以自己做主。”   梁氏被他堵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道:“那位杜小姐,倒是个好姑娘,你若当真不喜欢,回来告诉二娘便是,怎能如此对她,二娘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么?”   苏清朗自知有错,歉然道:“清朗承二娘教诲,凡事对人礼让尊重,对待姑娘家更胜,然当日实在有难言的苦衷,请二娘见谅。”   想起他那几位发生意外的未婚妻,梁氏隐隐觉着与此事有关。   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问:“杜大人的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么?”   苏清朗摇了摇头,回答的十分决绝:“没有……”   梁氏一时语塞,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如此便算了,朝廷的事,我也不懂,先前同你爹打探过,此事似乎有些棘手,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只是清朗……”   她顿了顿,抬头望着苏清朗,眉目间流露出沉痛之色:“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当初的事么……”   苏清朗一怔,复又笑了笑,道:“清朗愚钝,二娘为何这样说?”   梁氏心中悲痛,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哽咽着道:“当初那孩子选择牺牲自己,保全你的性命,二娘心中感激,便是要了我的命都可以,可是清朗,二娘不忍心看你受苦……恩情深重,记在心里,自当勤志勉力,可若执着太过,只怕会伤了自己……”   苏清朗听着她的话,一时怔怔然,瞥了一眼放在案上的竹筒,良久的沉默无语。   他缓缓转过身体,背对着自家二娘,闭上眼睛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既是如此选择,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我没有回首的时间,亦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话落,他睁开了眼睛,苍白的唇角边勾起些许冰冷的笑意,念着道:“二娘,一切,才刚要开始而已……”   夜晚,一座别院中,梅柳生持着匕首,端坐在书房的长廊下,面前搁着一块墨黑的砚台,正是苏清朗命人送来的「滴水观音」。   承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向他施礼道:“公子,裴相爷来了。”   裴延穿着一件斗篷,来到房中,亦向他施了一礼,正想说话,却见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大吃了一惊:“殿下,这是……”   梅柳生闻言抬起头,幽凉的眼眸中,倒映着夜色的浓黑,喃喃道:“辗转多年,终于又回到本王的手中,谁能说这不是天意呢?” 第22章 计策   因有苏清朗的书信,接下来的行动倒也顺畅,朝廷中的那些人一见苏大人的落款,比见了皇帝的圣旨还快。   尚书府中,梅柳生坐在亭阁的石桌旁,蔡钧坐在他的对面,两人面色阴沉,堪比黑炭。   苏清朗靠着亭柱,翘起双脚,搭在一旁的石凳上,道:“怎么,今儿都查出些什么了?”   蔡钧看了看梅柳生,心里有些犹豫,还是道:“杜青云袒护的那个矿主有问题,他名下竟然还开采着官矿。”   苏清朗似乎并不吃惊,又问:“然后呢?”   “然后?”   蔡钧的神情激动,一下跳了起来,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大了许多:“本该属于朝廷的官矿,却流落到市井商贾之手,为了银子,便不顾他人死活,连夜赶工,几乎没有防护措施,致使十七名矿工无辜送命……”   苏清朗闻言,眯了眯眼,觉着蔡钧近来的脾气见长,让他回到刑部做事,又勾起心中的那点儿热忱,现在居然敢对他大吼大叫。   蔡钧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顿时意识到刚才的失礼,因为激动举起的手僵硬在半空,又尴尬的收了下来。   重新坐在凳子上,闷闷不乐,缩了缩身体,咕哝着道:“下官早就说了,这里边儿的水,可深着呢……”   近些年来,国力式微,是以朝廷每年都会发放一些官矿,卖给世家商贾换钱。   然而每次发放的数目都是有限的,而且发放哪里的官矿,都是由皇帝亲自裁夺,时间地点就连卖出的价格,都会明明白白的登记在册。   然而,有些人贪心不足,滥用职权,在登记的账目上偷换几个字,便李代桃僵,浑水摸鱼,将原本没在名单上的矿藏,偷偷卖给商贾开采,借此收些回扣的银两。   因此种现象从先皇那里便已存在,延续至今,早已成了一种惯例,平时又没什么人查看,朝中众臣对此全都心照不宣。   只不过先皇那时,是由于外敌来犯,国家连年征战,朝廷为筹备军饷,不得不卖掉一两个矿藏,卖得少,可供钻空子的机会也很小。   不像现在,一年年,卖出的东西越来越多,收回的成效却越来越小,百姓怨声载道,皇帝依旧无所作为。   梅柳生低着头,沉声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先皇开疆拓土,打下这一片大好江山,不成想,竟被如此消耗殆尽……”   蔡钧亦是神色黯然,接声道:“每年都有那么多官矿,因此流入他人之手,若是朝中用度,能够盈余补足,将这些矿藏握在手里,将会是一笔多么可观的进账……现在这样,挖东墙补西墙,不过饮鸩止渴,徒增内耗而已。”   话音落下,亭中一片寂静,每人各怀心事,脸色比刚才还要沉重。   良久,苏清朗坐直身体,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淡淡道:“朝中用度,盈余亏损,那是户部的事儿,与我们没有关系,你们如今接下这个案子,便是个烫手山芋,能安然抽身就不错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净会给自己找事儿。”   蔡钧哎了一声,很是受教,顿了顿,又道:“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拿根绳子去学士府绑人吧。”   学士府,内阁大学士府,苏清朗的死对头,徐进老大人的府邸。   徐进老头儿一生清廉,耿直的像是后山的竹竿,奈何穷不过五服,富不过三代,任谁也没有想到,他的门中竟出了一个败家子。   要说徐家,在长安城中也算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一直以忠君爱民为己任,治家极严,满门上下都是当官的。   徐进独子,年龄与苏浙善差不多,早些年在朝中任职。几年前,被皇帝调到外地做事,已有许久不曾回来。   徐进独子的膝下,还有两个儿子,长子留在城中,如今在翰林院做事。   而次子徐靖褀,则在赵鄂的手下,担任一个文案的位子,负责的事情不大不小,正是记录朝廷的出入矿藏。   这徐靖褀,年仅二十,血气方刚,是个痴情的种子,一心爱着醉仙楼里的云仙姑娘。   奈何他们家的家教太严,别说让他娶一个青楼女子了,就连踏进醉仙楼的门口,都被他家祖父认为有辱徐家的颜面,是以徐公子无可奈何,失去家里的支持,便没钱替云仙姑娘赎身,只能将其供在醉仙楼的暖阁里。   时间长了,云仙姑娘的身价越来越高,徐家公子的钱袋却越来越少,就连平时满面笑容的老鸨,都不再给他好脸色看。   徐靖褀捉襟见肘,为了见到心心念念的云仙姑娘,情急之下,只能选择妥协,帮助赵鄂和杜青云这两个人,偷偷更改官矿的记录。   不过,徐靖褀倒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主儿,虽然做了歪门邪道的事儿,却依旧惦记着自家祖父的教诲,不肯向杜青云等人低头,平日里只愿意改改文字,拿拿银子,其他的坏事一概不参与。   所以无论赵鄂,还是杜青云,都对他有些恼火,怪他不识抬举,茅坑里的臭石头一个。   颍州的事情发生以后,杜青云未免事迹暴露,不得不动用权力,将矿难的案子压制下来。   如今东窗事发,赵鄂位高权重,又有秦相撑腰,杜青云全家的性命都掌握在他的手里,自然不敢胡乱咬人,只能当他的替罪羊。   倒是徐靖褀,记录出了问题,第一个找的人便是他,然而徐公子的官职虽小,却有大学士徐进护着,梅柳生和蔡钧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苏清朗不屑道:“怎么,你们还怕他?”   想起徐进,蔡钧只能认怂,低声道:“徐……徐大人,虽说现在年纪大了,可老当益壮,威力不减当年……”   苏清朗想了想,内阁大学士,当朝一品,三朝元老,官职比他大,资历比他老。   别看他当日在后宫中,挤兑徐进挺顺溜,真要论资排辈起来,便是他的老爹苏浙善来了,都要在徐进的跟前躬身低头。   然而苏清朗毕竟是苏清朗,前些时日,那个人瑞似的刑部刘大人,都被他从二品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徐进又算什么?   他晃了晃扇子,立马想到一条计策,露出一个老鹰捉小鸡的奸笑脸。   向蔡钧和梅柳生道:“你们且去醉仙楼,跟那里的老鸨说,将徐靖褀近些年来的花销做成账目,派人送到徐府内。”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跟她说,事无巨细,全记清楚,便是一杯茶水都不要漏掉,若是账目做得好了,你们自当有赏。”   蔡钧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也露出了奸笑,暗暗竖起大拇指:“高,大人实在是高。”   苏清朗闻言,顺势翘起二郎腿,悠然摇着折扇道:“这徐家老头儿最是公正,若是看到账目,定会追问徐靖褀银子的来历,到时你们大可在刑部等着,以徐进的脾性,定会亲自将孙子押送过去。如此,你们便不用再去敲那个门了。”   蔡钧点头,又叹了口气:“这徐靖褀一旦归案,只怕我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苏清朗轻嗤道:“怎么,蔡大人是怕了么?”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件事情,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关键就要看蔡大人打算怎么处理了,若蔡大人想简单点,只当做普通的渎职案来审查,对于那个矿主名下的官矿当作不知情,只追究杜青云一个人的责任,连徐靖褀都不必动手,这样做既不用得罪徐进,而且皇城中的很多皇亲贵胄,都会感激蔡大人你。”   蔡钧皱了皱眉:“这……这怎么可以……”   苏清朗又道:“若想要复杂点,那就把徐靖褀抓了,无论他咬出谁,蔡大人都要秉公办理,这条路不太好走,但至少能让你心里舒坦些。”   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困难的并不是案情本身,而是牵扯到皇城中的诸多势力。   最为关键的,一是负责办案的官员,敢不敢去掀开这个马蜂窝,二是,在面对重重阻力的情况下,要该如何掀开这个马蜂窝。   显然,前者和后者,对于蔡钧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倘若没有一定的决心和准备,一般人也不会接下这样的案子。   于是,梅柳生淡淡接声道:“蔡大人的心意,苏兄其实早就应该明白,若是当真想要简单些,一开始就不会追查到此处。”   他看了蔡钧一眼,又继续说道:“我与蔡大人虽有心报销朝廷,铲除奸恶,却也不想折于此处,既仰仗苏兄的辅助走到如今,以后恐怕还有许多事情将要麻烦苏兄。”   自己躺在水窝里,还想让他湿了鞋,这个梅柳生,还真是带秤砣买小菜,一点也不肯吃亏。   苏清朗轻哼一声:“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是不是万全之策,还有待考证,你们且从徐靖褀下手,可别让他跑了,更别让他在牢里稀里糊涂的死了,一切,等我先见过一个人再说。”   蔡钧下意识的问:“谁?”   只见苏清朗扬起一抹奸笑,一展折扇道:“户部尚书,赵鄂。” 第23章 心有他人   苏清朗所料果然不错,徐进接到账目后,勃然大怒,立即叫来孙子,询问银子的来历。   徐靖褀本就敬畏祖父,又心知杜青云落案,朝廷早晚都会查到自己头上,在这样的情形下,只能认命,于是没做辩解,将所有的事情坦白。   徐进听闻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指着自家孙子抖了半晌,忽然晕厥,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拎着孙子去了刑部。   梅柳生和蔡钧正在刑部等着,看到徐大人头发花白,七八十岁的人了,却要为孙子的过错受罪,堂堂一品大员,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直说自己辜负皇帝的圣恩,养出了徐靖褀这么一个狗东西,心中不免凄然,但也无可奈何。   错,是徐靖褀所犯,责,也理应由徐靖褀所担,徐进作为祖父,又是当朝大学士,管教不严在先,大意失察在后。   即便他们再怎么同情,再怎么不忍,也不能软下心来,毕竟官场,尤其刑部,是最不通人情的地方。   徐靖褀就这样落了案,暂且关在刑部大牢,未免有人暗下杀手,梅柳生和蔡钧两个,特意挑选得力的人手看管。   吃穿用度,一概仔细检验,就连与其接触的人员,都要一一通过盘查,别说杀手了,就连苍蝇想要接近他都很难。   赵鄂因此忐忑不安,没想到自己尚未准备完全,徐靖褀居然就这样快暴露更没想到,梅柳生和蔡钧这两个人,竟是如此大胆,像是故意针对他一般,对这个案子穷追猛打,现在又断了他的后路。   是以尚书大人有些坐不住,之后又查到他们的行动,竟有苏清朗插上一脚,怒不可遏,正要找他算账,却又接到苏清朗的请柬。   醉仙楼里,苏清朗身着一袭雪白清贵的锦衣,手中悠然摇着折扇,坐在一个雅阁间。   管家站在屋内,向他汇报道:“大人,赵大人说他忙于公事,暂且没有时间赴宴。”   “而且……”   他迟疑片刻,身子压低了一下,道:“赵大人当着小人的面,把大人您的请柬给撕了。”   苏清朗挑了挑眉,哦了一声,道:“赵大人近来的火气挺大,正好咱们府中有陆逊小哥新送来的菊花,待会儿给他送些去。”   赵大人上火是真,忙于公事是假,况且连请柬都给撕了,显然不是没时间,而是根本不想来赴宴,管家敷衍一笑,没有接话。   倒是一旁的老鸨,有些犹豫:“大人……既然客人没来,那咱们的菜还要不要上?”   苏清朗挥着折扇,道:“赵大人嘴硬心软,看到我的请柬一定会来,上,为什么不上?”   老鸨听此,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欢天喜地的出门,吩咐小厮下去准备,片刻后,美酒佳肴,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只听老鸨又幽怨道:“苏大人,您可是有好几日都没来了。”   苏清朗抿唇喝酒,闻言抬眸一笑:“这几日事忙,即便我有心来此,也没有时间,不知姑娘们可还好?”   老鸨撑着一把团扇,笑得眯起了眼,连忙点头哈腰的回答:“有苏大人护着,姑娘们自然好,只是几日不见大人,心里想得紧,您看,一个个都消瘦了不少。”   苏清朗移开目光打量过去,只见老鸨身后,站着十七八个姑娘,红肥绿瘦,莺声燕语,一个个就跟后宫的娘娘出游似的,面色红润,光彩照人,哪里有消瘦的迹象?   他放下酒杯,手指轻敲桌面,漫不经心的道:“怎么不见云仙姑娘,可是想我想得紧,害了相思病,都见不得人了?”   提起云仙姑娘,众人的脸色均是微妙变化,老鸨面露尴尬,磕磕巴巴的道:“云……云仙啊,这几日确实……”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苏清朗嗤笑了一声,道:“我听闻那徐家小子被关进刑部了,可是你做的好事?”   老鸨不知这件事是苏清朗出的主意,听此更加惶恐,赶忙道:“大人哪里的话,那日来了两位大人,让奴家将徐家公子的花销,做成账目拿给徐家人看,既是大人的吩咐,奴家自然遵从,哪里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那日梅柳生和蔡钧来此,按照苏清朗先前的吩咐,给了老鸨一大笔银子,让她做出账目送给徐家。   老鸨当时心想,徐家人反对云仙姑娘进门,也反对徐家公子踏进他们的门。   而且对方又是一品大员,他们得罪不起,总是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况且从徐靖褀的身上,也已经捞不到什么银子,不如早点断了干净。   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又捞了梅柳生和蔡钧一笔,本想着,徐家老太爷看到账目后,顶多把徐靖褀打一顿,让他知道厉害,以后再也不敢和云仙姑娘纠缠不清,哪里想到,这打着打着,怎么就把人打到刑部去了。   她苦着一张脸,连连求情道:“大人,此事确实冤枉的很,还想着要让大人为我们做主……”   还没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妈妈,苏大人来此,怎么都不派人通知女儿?”   挡在前面的身影,一个个的列开,苏清朗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个姿容清丽的姑娘,出现在门口。   她走了进来,却没有半分清冷,半是嗔怪的道:“苏大人自己整日不见踪影,现在反倒怪奴家不来见你,我且问你,前些时日,我给你绣的那方帕子,到底放哪里去了?”   一袭淡青色的衣衫,衬得皮肤细白胜雪,一丁点儿瑕疵都没有,乌墨的长发梳成一个简单的流云髻,仅以两支白玉发簪束着。   眉眼盈盈,面容清艳,恍若一股山野清泉悄然流入心间,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风尘之气,难怪那徐家少爷会一见倾心的喜欢。   苏清朗笑了笑,甜言蜜语道:“云仙姑娘的东西,自当加倍珍惜,岂能随意放在身边,损了姑娘的清贵?”   云仙哼了一声,似是吃醋般,阴阳怪气的道:“只怕奴家的一番心意,苏大人收到以后,转身便投给其他的姑娘了吧?”   想起当日在街上,那个四五岁咬着糖葫芦,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扎小辫儿的小孩,苏清朗顿了顿,无言以对。   沉默片刻,又吩咐道:“你们下去吧,我与云仙姑娘有话要说。”   于是管家,连同醉仙楼的众人,全都施礼离开,还有几个姑娘,因被云仙抢了风头,言语神情间,似乎还有些幽怨。   云仙迈步走过来,坐在苏清朗的旁边,只听他道:“我来办些事情,听闻徐家公子犯了些事儿,被关进刑部大牢了,所以顺便看看你。”   她微微抬眸,片刻后拎起酒壶,给苏清朗斟了一杯,语气平静道:“大人身处高位,个中缘由,想必比奴家更加清楚。”   苏清朗默然无语,许久,才意味深长的说:“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此事感到难过的……”   云仙别过了头,淡淡答:“一个男人,若当真想要娶一个女人,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即使死了也要做到,他说喜欢我,却连一点点反抗都不敢,这样的男人,我为何要为他难过?”   苏清朗望着她,只见原本白皙细嫩的脸上,五个鲜红的手指头,像是被什么人打过,由于略施粉黛,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   他伸出手,怜惜的碰了碰:“脸怎么伤了?”   云仙下意识的避了一下,侧着头,露出嘲讽的一笑:“前日脑子进水,竟忘了自己的本分,到头来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   “自古男人犯的错,总要找个女人来承担,所谓红颜祸水,其实多么可笑。”   她摸着那张被徐靖褀悲愤打伤的脸:“旁人都说徐家公子,为我云仙误入歧途,然而字不是我所改,人不是我所害,我云仙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本就是陪客人赚钱,至于那些钱是偷是抢,哪儿管得了那么多?”   苏清朗叹了口气,问:“你前日去徐家了?”   云仙没有回答,又听苏清朗折扇敲着手心,缓缓鼓起了掌。   他眉目间含着微笑,向她举杯道:“云仙姑娘果然是通透豁达之人,此情此景,正是此理,在下受教了。”   云仙一愣,转头看向苏清朗,又收回目光,侧首看向了不远处的屏风。   迟疑片刻,才问:“他……会死么?”   苏清朗摇了摇头,回答道:“不会……”   云仙扯了扯唇,又道:“只是,要离开长安,是么?”   苏清朗嗯了一声,道:“以他的罪责,即便首告有功,只怕也会被流放出城。”   云仙沉默下来,良久,才苦涩一笑:“这样啊……”   苏清朗再问:“要跟他去么?”   云仙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经此一事,我与他,应是再无可能了吧。既是如此,又何必再跟去牵扯不清?况且……”   她顿了顿,又低下了头:“我就等在这里,无论多少年,他终究会回来的。”   苏清朗闻言,有些惋惜:“姑娘情深似海,在下佩服,只可惜,你是真虞姬,他是假霸王,何必将一生幸福,拖置到他的身上,这徐靖褀,他究竟……比我好在哪里?”   云仙垂下眼眸,淡然道:“大人位高权重,绝世的风采,云仙当初年少时,亦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虽在高楼匆匆一瞥,却与其他人一样倾慕不已,总以为自己往后要嫁这样的人。”   “只是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去,云仙才愈加明白倾慕与喜欢的区别,就如大人,虽在花丛流连,对姐妹们亦是爱护有加,却没有一颗真心在,至于他,起码对我是真的喜欢。”   她说着,抬头看向苏清朗,似是悲哀的一笑:“云仙斗胆预言,任何人,无论是谁,只怕穷其一生都无法得到大人的青睐……”   “大人,你心中另有他人,而且,那人似乎已经不在。” 第24章 忽悠   一句话,宛如尖刀,直扎进苏清朗的内心。   他弯了弯唇角,懒洋洋的道:“世间文字千百种,唯有情字最伤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是些痴男怨女的虚妄之言,旁人有情饮水饱,我苏清朗却只管一生权势滔天,逍遥自在,情义千斤,不敌腰间黄金四两,能当饭吃么?”   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跟个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似的,向云仙道:“若是他日姑娘改了主意,不妨再来寻我探讨这个问题,在下虽无真心,却有实意,想来也不会委屈了你。”   云仙闻言,又是无奈的摇头一笑,却听外面的管家道:“大人,赵大人来了。”   但见苏清朗掀了掀衣摆,调整了一个正经的姿势坐好,向她道:“我还有些事,你且去吧。”   云仙起身施礼告退,刚刚打开房门,却与赵大人撞了个正着。   赵鄂站在门口,看了看出来的云仙,又看了看苏清朗,道:“美酒佳肴,佳人在侧,苏大人好福气啊。”   苏清朗端着一个酒杯,淡淡道:“这位是户部尚书赵大人,还不行礼?”   云仙怔了怔,连忙低下身向赵鄂施了一礼,又听苏清朗道:“我与赵大人有些话说,你先回去,待会儿再去找你。”   云仙又向赵鄂低头告退,迈开步子离开,赵鄂走进来,外面的管家很有眼色的关上房门。   他坐下来,看了一眼云仙离开的方向,又向苏清朗问:“方才那位是……”   苏清朗放下杯子,唇边扬起微笑,道:“徐大人的相好,一百两银子喝酒,一千两银子睡觉,怎么,赵大人有兴趣?”   赵鄂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冷哼道:“自古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果真如此。这徐大人为她赴汤蹈火,被关进大牢,她现在倒是淡定,还有心情陪客人喝酒。”   苏清朗啧啧了一下,抬手给赵鄂倒了一杯水酒,含笑道:“怎么,听赵大人的意思,似乎在为这徐靖褀打抱不平?”   赵鄂冷着脸,绝口否认道:“只是一时感触罢了,没什么平不平的,倒是苏大人你,怎会与这女子牵扯在一起?”   从先前探查到的消息,蔡钧之所以那么快找到徐靖褀,是因为苏清朗给他写了一封书信,朝中的那些大臣,除了徐进这种老顽固,哪个不是对他争相讨好,谁敢拂了皇上跟前的红人,丞相大人的心腹,堂堂礼部尚书的面子?   徐靖褀,还有那个名叫云仙的姑娘,再加上苏清朗,若是这中间当真有关系,那么事情,就不是一封书信如此简单。   只听苏清朗回答道:“那徐家老头三番五次的害我,若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实难解我心头之恨,如今徐靖褀落案,有什么比抱着他的女人,坐等看他受审更痛快的?”   顿了顿,又扬眉笑道:“这徐靖褀拼尽努力都得不到,捧在心尖上当月亮的人物,却被我轻而易举握在手中,这种感觉当真……啧啧,没有什么比这更加让人觉得高兴的了。”   一番话儿,说得赵鄂都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心中暗骂苏清朗缺德无耻加变态。   他面色阴沉,忍住怒意,冷哼道:“苏大人如今是出了气,可是却将在下推入火坑,只怕有些不仗义吧,你说,若是相爷知道你吃里扒外,帮着外人对付我,该会怎样惩罚苏大人你?”   苏清朗闻言,立马做出了个愧疚的样儿:“关于这件事,清朗正想向赵大人赔罪……”   “当日那蔡钧在吏部受了挫,前来府中寻我写个书信,想讨我的人情让吏部的那些人配合,你也知道,蔡钧是我们礼部的人,一直帮着我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过一封书信而已,面对他的请求,清朗总不能不答应,谁能想到,这封书信,竟能牵扯出徐靖褀,这徐靖褀的背后,还有赵大人你?”   赵鄂心中憋火,看他说的言辞恳切,一脸无辜,好似对这件事真的不知道,只能强压下来,不能向他发作。   又听苏清朗道:“今日在此设宴,一来是向赵大人赔罪;二来,是相爷遣我来问,这徐靖褀对咱们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一听说相爷,赵鄂猛地一惊,瞪着眼睛道:“相……相爷也知道此事了?”   苏清朗虎着一张脸,继续面不改色的忽悠道:“那徐靖褀整天在大牢中嚷嚷,隔墙有耳,牢里的那些小吏,哪个不是有舌头有耳朵的,总有一些个不长眼的,把这件事当做闲话说出去,届时一传十,十传百,连我都听说了这事儿,你想瞒过相爷?”   赵鄂的冷汗立即下来了,赶忙道:“我这就去找相爷解释清楚……”   刚刚起身,却又被苏清朗拉了下来,望着赵鄂乱了方寸的样子,苏清朗的唇角微勾,露出不易觉察的坏笑。   他将赵鄂按回到座位上,道:“行了,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现在案子还没开审,纵有徐靖褀的证言,没有证据,也只能当做是他惊慌之下胡乱咬人,咱们的皇上虽然糊涂,却也没糊涂到仅凭一面之词,就将当朝户部尚书抓起来治罪的道理。   倒是你,如今已经引起怀疑,多少双眼睛盯在你身上,现在跑去找相爷,难不成是想让人家误以为,这件事与相爷也有关?”   顿了顿,凑近稍许,拿折扇拍了拍赵鄂的胸脯,道:“既然相爷遣我过来,就不会对你不闻不问,天大的事,也有咱们相爷顶着,你怕什么?”   听了苏清朗的话,赵鄂就像吃了个定心丸,顿时安心不少,对他的不满,也降下了许多。   又听他道:“只是,这徐靖褀毕竟是徐进的孙子,他的证言,虽没有证据支持,皇上却也不会完全不问,此事有些棘手,若想安然度过此关,你我须得事先商量对策,千万小心行事。”   赵鄂哎了一声,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向他拱手道:“有劳苏大人和相爷费心了。”   苏清朗扬唇一笑,又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很是谦虚:“好说好说,同朝为官,又同为相爷做事,应该的。”   他坐直身体,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道:“我且问你,相爷和我们的事,徐靖褀知道多少?”   赵鄂老实回答:“这徐家小子,向来只知道改改文字,拿些银子,不屑与我们为伍的,因此除了这些,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苏清朗嗯了一声,放下心来,又问:“那他的手中,可有什么对你及相爷不利的把柄?”   赵鄂想了想,回答说:“应该没有。”   苏清朗挑了挑眉:“应该?”   赵鄂赶紧低下身子,低下了头:“没有……”   望着赵鄂战战兢兢的样子,回想到他曾经倚老卖老,在相爷的跟前欺压自己许多次,苏清朗的心中暗爽。   他拂了一把折扇,又问道:“那银子呢?”   赵鄂很是奇怪,抬起头来看他:“银子?”   “就是你与杜青云徐靖褀合伙,从矿主手里拿来的银子,放在哪儿了?”   赵鄂沉吟片刻:“沉在我们家后院的池塘里,除了我,和几个府中的下人,没人知道。”   苏清朗啧啧了一声,他和秦翦的银子,一个放在自家的府库中,一个藏在花园的假山里,就藏银子这点,他们俩还真比不上赵鄂聪明。   把箱子往池塘里一沉,再盖些淤泥上去,从表面看,就是个普通的池塘,谁能想到,这里边儿藏着白花花的银子。   他顿了顿,又道:“赵大人,你入朝多年,想来这查案办案的事儿,肯定比我有经验,朝廷没有证据,想要查证徐靖褀的话,你猜他们会怎么做?若是从赵大人你的府邸中,搜出几十箱银子,赵大人到时,又当如何解释?”   赵大人想了想:“那我尽快把那些银子送出?”   苏清朗嗯了一声,补充道:“只是须得谨慎些,刑部的那些人可都是属狗的,鼻子灵着呢!”   赵大人闻言,沉默下来,若是让人将银子运出城外,路途遥远,极有可能发生意外。   但若放在城内的话,除了丞相府和苏清朗的府邸,他想不出还有第三个地方,是朝廷不敢搜查的。   可是放在丞相府,一来不好开口,二来以秦翦的脾性,这些银子只怕会肉包子打狗,他可没有那个胆子,从相爷的口中抠银子。   苏清朗么……平时与他有些过节,虽说贪得无厌,有些可恶,倒也不敢把那些银子全部吞掉。   到时候,等风头过去,分他个一两成,总比自己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冒着杀头的风险挣来的银子,落入他人口袋里强。   想到此,他看向苏清朗,露出讨好的一笑,拱手道:“此事,还有赖苏大人出手相助。”   苏清朗很是惊奇:“我?”   又听赵鄂道:“试问这天底下,哪里有比苏老弟的府邸更安全的地方?为兄如今出了点事情,将那些东西放在府中已经不安全,是以还要借贵府一用。”   苏清朗听了心想,老太婆穿花衣,你他妈的装嫩不要脸,我今年二十三,正值青春年少的时候,哪个跟你兄弟长兄弟短?   面上笑了笑,道:“这不好吧,自己辛苦赚的血汗钱,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安全,况且那些个银子,放在我的府邸中。   万一被什么人发现,届时告到皇上跟前,从我的府中搜出来,只怕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赵鄂赶紧道:“苏老弟的为人,我自然相信,若当真败露,老哥我定会一肩承担,岂会让老弟代我受过?”   苏清朗冷笑一声,心想只怕到时,你会跑得比兔子还快,不仅如此,还会落井下石,在我头上狠踩两脚。   又故作迟疑道:“赵大人既有此打算,不如将东西放在相爷府中。”   赵鄂一听相爷,立马道:“苏老弟,相爷每天忙于朝政,已经很辛苦了,愚兄的这点儿事情,你我私下商量就好,就不用再麻烦他了。”   苏清朗听此,沉默良久,最终很是无奈,很是沉重的点了点头:“好吧……” 第25章 维护   醉仙楼外,赵大人脚步轻快,上了马车,回到府中准备运送赃银的事。   苏清朗站在路边,望着他的马车越走越远,这才转身离开,管家屁颠屁颠的跟在后头。   “大人,现在可是要回府?”   苏清朗的脚步顿了一下,瞥眼斜睨着看他,随后又移开目光,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   “鱼儿已经被赶到陷阱边儿上,只差一步。接下来,自然要布置着收网。”   管家哎了一声,赶忙道:“那小人这就去安排马车。”   “罢了……”苏清朗阻拦住他,伸出手,将折扇展开摊在手中,拂了一下扇面,动作潇洒自然。   思索片刻,又语气淡淡道:“你且回去,命人时刻注意赵鄂的动向,再通知蔡钧,说时辰到了,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管家俯身应下,又迟疑道:“那大人你……”   苏清朗看向长街,道:“我走着过去就行了,正好还有些事情,须在路上想想清楚。”   与管家分别,苏清朗一路步行,来到相府外,守在门外的护卫见到来人是苏清朗,一个个比见了亲生的爹娘还亲。   苏清朗打发了些银子,向为首的护卫道:“相爷可在府中?”   护卫答:“相爷早朝归来,至今尚未出府。”   苏清朗又问:“公子呢?”   护卫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老实回答:“公子一直都在府中,未曾出来。”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护卫疑惑问:“大人问此是要……”   苏清朗笑了笑,道:“没事,正好我有事要找相爷和公子商谈,如此,便不用再麻烦了。”   迈步走入府中,来到一个庭院前,却见秦翦和秦桓正在亭中下棋,相府的管家则站在一旁。   右相此时,已经换下朝服,只穿着一身普通随常的服饰,气质稳重,威严内敛,看着少了一些平时的凌厉,俨然一个慈祥和蔼的父亲;   秦桓则一袭紫衣,发冠上装饰着貂羽,乌墨长发,面如冠玉,清贵风骚,华丽无比。   苏清朗走了过去,秦桓听到动静,转头看到他,缓缓展开笑颜:“清朗……”   只听他爹咳嗽一声,对苏清朗的出现恍若未闻,却向秦桓轻斥道:“下棋贵在专心,如此东张西望,成何体统?”   秦桓只能收敛心情,老老实实的陪老爹下棋,苏清朗迈步走进凉亭,站在管家的旁边,望着棋盘上的激烈厮杀,很识相的没有言语。   等了半晌,仍未分出个胜负,秦桓微微侧眸,不动声色望了眼在旁边当雕塑的苏清朗。   将棋子并在手中,故作为难的样子,转头向他道:“照这样下去,只怕我又要输了,清朗,你的棋艺比我还好些,不如替我出出主意?”   秦公子此言,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苏大人虽然自幼聪颖,但却是个臭棋篓子,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   随便下一棋都够他托腮凝思想半天,落子堪比乌龟慢,和他下棋简直是个灾难,综观整个皇城,也就只有秦相府的公子愿意与他对弈。   苏清朗笑了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相爷与公子对弈,清朗怎能从旁打扰。况且,以清朗的那点儿棋艺。只怕会拖公子的后腿。”   秦桓听此,忍不住轻笑一声,揶揄道:“认识你多年,却不曾想,你竟然还有棋艺……”   苏清朗憋了一憋,被秦桓如此嘲笑挤兑,顿时吃了个哑巴亏,虽然很想反击回去,但看了看旁边的秦翦,只能把涌到嘴边的话再咽下去。   秦相经过这么一折腾,早已没了下棋的兴致,将棋子放在桌上,看向苏清朗道:“你今日来此,可是有何事情?”   苏清朗想起赵鄂,连忙回答道:“相爷,是这样的,今日清朗设宴见了赵大人,赵大人正为徐靖褀的事忧心,还想面见相爷您。”   秦翦哼了一声,道:“贪财误事,愚蠢至极,他倒还有脸来见本相?”   苏清朗故作吃惊:“原来相爷已经知道此事。”   秦翦没有回答,一旁的秦桓默然片刻,说道:“杜青云落案后,父亲曾派人留意过此事,只知这件事与赵大人有关,本以为杜青云招供后,此事就算过去了。   因此便没有放在心上,不成想竟还牵扯到一个徐靖褀,既有徐进插手,想来此案越发不简单了吧?”   苏清朗点了点头,道:“徐靖褀此人,从落案后便一直咬着赵大人,确实麻烦。”   闻言,秦翦越发恼怒,向他斥责道:“你也是,那蔡钧是你手底下的人,他是怎么回事,难道如何管制手下,还要本相亲自教你?”   苏清朗赶紧跪下,低下头,拱手道:“相爷恕罪,清朗近些年不常在礼部走动,对于他的为人,实在缺乏了解。”   秦桓见他惶恐的样子,一时着急,也赶忙起身,跪在他的旁边:“爹,都是那蔡钧可恶,清朗又不是故意的,且人心隔肚皮,他每日都有许多事做,哪能事事兼顾周全,连身边一个小小的侍郎都要注意,依孩儿所见,千错万错都是赵大人的错,万不该贪心不足,竟与那徐靖褀牵扯在一起,岂能怪罪到清朗的身上?”   秦翦看了看苏清朗,又看了看秦桓,最终叹了口气:“你们都起来吧。”   秦桓刚想扶着苏清朗站起,却见老爹看到他的举动,面如寒冰,只能讪讪作罢。   秦翦不动声色,冷然道:“桓儿,爹与苏大人有话要说,你先回去。”   秦桓有些犹豫:“爹……”   秦翦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有些严厉,秦桓低下头,看了看苏清朗,只能道:“是……”   见秦桓走远,秦翦又道:“本相听闻,那梅柳生亦是主审之一,他那边怎么样?”   苏清朗站在一旁,回答道:“梅柳生那边,下官早就已经说通。只是……相爷您也知道,梅大人到底刚入官场,朝廷的很多事情都不了解,而且官职又比蔡钧低了几阶,即便有心护住赵大人,也没有那个本事。”   秦翦叹了口气:“他那边,你从旁辅佐着就是,蔡钧毕竟是你手下的人,到底对你有些忌惮。”   苏清朗应承下来,又听秦翦道:“近日风头有些紧,以赵鄂的处境,不宜再来我府中走动,你且跟他说,本相不会袖手旁观,让他稍安勿躁,若无大事,便不要来此,凭白惹人怀疑。”   苏清朗点了点头,道:“是,这件事,清朗先前已经告诉他了。”   “不过……”   苏清朗停顿一下,看了看四周,又向秦翦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赵大人有份厚礼相送,说要感激相爷的恩情。”   秦翦侧目看向他:“多少?”   苏清朗勾唇一笑,撑着一把折扇掩面,眸中流溢出算计的神色,颇有些奸猾邪魅的味道。   回答道:“这件事若是被查出来,赵大人的一条性命恐怕不保,他为官十余载,总共才积攒下多少银子,相爷对他恩重如山,就算将府中的积蓄尽数奉上也不为过。”   “只是……”他话锋一转:“近来朝廷盯得有些紧,不知多少双眼睛望着他,清朗怕给相爷惹麻烦,于是让他先将东西运送到清朗府上,待这件事情过去,相爷再让人到我府中把东西运走。”   秦翦听此,嗯了一声,终于露出满意之色,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这就当赵鄂为我们的大业增添了一份心力罢!”   “说到我们的大业……”   苏清朗接着道:“那徐家老头儿不识抬举,整天和裴延薛其山等人,联起手来的对付我们,日后必会成为我们的一大阻力。   如今徐靖褀落案,徐进督查不严,必会元气大伤,声誉尽毁,相爷自可抓住此次机会,好好整治他们一顿。”   秦相爷点头默许,对苏清朗的话深信不疑:“这件事,你不说,本相亦有此打算,至于赵鄂之事……便交给你去办吧。”   苏清朗拱手称是,事情交代完毕,从凉亭中退出,刚越过庭院的拱门,却见秦桓等在外头。   他走了过去,向秦桓道:“公子不是回去了么,怎会在此?”   秦桓低了下头,道:“我担心你,所以……爹他没为难你吧?”   苏清朗扬了扬唇角,道:“清朗办事不力,仍要谢公子刚才为我说情了。”   秦桓转过身,朝向自家的门口走去,看来是想亲自送苏清朗离开相府。   道:“这件事本就不怪你,我不说,爹他也不会怪你,倒是方才一时情急,似乎反将你陷入更加为难之地。”   苏清朗没有说话,又听他苦笑一声,低着头,语气凉淡:“真可恨,我对朝廷之事了解不多,虽有心帮你,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苏清朗听此,淡淡道:“公子本就不是勾心斗角之人,只要诗词笔墨,琴棋书画,每日过得逍遥便好,若是哪日你了解了朝廷之事,学会了朝廷的方法与手段,只怕那时,你也已经不再是你。”   秦桓顿住脚步,回过身望着他:“清朗……不希望我帮你么?”   苏清朗展颜一笑:“不是不希望你帮我,而是相较而言,我更不愿失去现在的你。”   秦桓一怔,俊美的面容间,荡开灿烂温暖的笑意,似是承诺的,点头道:“好……”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转移目光,看向了远处的风景,带着些许失落道:“若是爹,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第26章 邀约   肃冷的街道中,渐渐升起朦胧的雾气,笼罩在两边的楼阙之间,看着是想下雨。   苏清朗手中握着折扇,走在回尚书府的路上,对于周围匆匆而过,企图避雨的路人恍若未见,行至长街的尽头,刚要转入下一个巷口,却见梅柳生跟个树干一样,定定站在那里。   此时,街上的人们已经寥寥无几,连两边的商铺都已经提早关门,穹空的浓云宛如泼墨,在寒风的肆虐中越压越紧,虽然刚过申时,光线却已然阴沉暗淡的很。   苏清朗站住脚步,道:“梅兄……”   梅柳生望着他,道:“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见你良久不归,所以过来看看。”   苏清朗扬唇一笑,拱手道:“在相府耽搁了一些时辰,多谢梅兄挂怀。”   梅柳生看了看他的身后,皱眉道:“苏兄以后出门,还是带一两个护卫比较好。”   苏清朗又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不喜欢有人跟着,况且这城中治安,皆是由常山王李贽和小王爷李吉负责的,我苏清朗虽然名声不甚好,想要杀我的人亦有很多,但这皇城中,只要有王爷和小王爷坐镇,哪个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犯事?”   常山王李贽,正是武阳郡主李赛赛的父亲,而小王爷李吉,则是李赛赛的弟弟。   一家五口人,除去风华早逝的王妃,以及苏清朗已经死去的未婚妻,全是武力超群的。   尤其小王爷李吉,年纪轻轻,却已经成了城中三万巡防军的统领,与父亲一起,维护长安皇城的和平与稳定。   不过这李吉虽然在外神气,回到家中却很怕姐姐,而李贽又对这个女儿宠到手心里。   虽然因为清阳郡主李妍妍的事,对苏清朗的印象不甚好,可谓巴不得他死了干净。   但又因李赛赛的缘故,怕苏清朗死了她会伤心,因此不得不对他的安危多加注意。   想起李贽和李吉,梅柳生的神情一滞,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阴暗里。   他垂着眼眸,低声道:“小王爷那边,柳生已经做好安排,届时承影会扮成贼寇,将巡防军的人引到计划的地点。”   苏清朗点了点头,很是满意:“那孩子我先前见过,武功看着很好,既是梅兄你的人,我也比较放心。”   梅柳生没有回应,反而转移话题,向他问道:“如今徐靖琪落案,不知秦相可曾为难你?”   苏清朗轻哼一声,手心敲了敲折扇,回答道:“不过是封书信而已,况且与徐靖琪勾结,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又不是我,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他能为难我什么?”   听他这样说,梅柳生便也放下心来,又道:“我只是担心,因为我与蔡大人的事,会令苏兄的处境为难。”   苏清朗摇头示意他没事,又听梅柳生忽然道:“说起此事,还未感谢苏兄相赠之恩,只是没想到,苏兄竟是宋老先生的得意门生。”   当日苏清朗送了他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个砚台,虽都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但是能与宋老先生牵扯在一起的,只有天下文人墨客竟相追捧求取,那方名叫「滴水观音」的澄泥砚了。   当年御史中丞的独生爱子苏清朗在国子监读书,有幸拜入宋老先生的门下,颇得宋鸿儒的青睐,宋先生曾言,这位名叫苏清朗的学生,与他虽是师生关系,但更是忘年相交的挚友。   是以在苏清朗从国子监出学时,老先生还特意制作一方澄泥砚相送,因原材是一块形似观音的奇石,经过精心雕刻后,又向一枚荷叶上的水滴,于是取名为「滴水观音」。   可惜那桩逆反案发生以后,老先生心疼三位门生的遭遇,于是辞去了大学士及国子监中的职位,在城中开办了一个民间讲学,专门收容那些刻苦求学的寒门子弟,从此不再过问朝政之事,也与苏清朗断绝了往来。   苏清朗听此,弯了弯唇角,似是自嘲的道:“什么得不得意的,都是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大愿意提起。”   他低下头,苦笑了一声:“而且,现在我在那位老先生眼中,只怕是奇耻大辱,坏了他一辈子的名声……”   梅柳生望着他,一直静静听着,却见他喃喃自语,神情间难得浮现出一丝落寞之色。   “先生他一生正直忠耿,希望可以凭借一生所学报效朝廷,为百姓做点事,当初他送我那方砚台,亦是带着此种鼓励的意义,只是我不争气,走了与他完全不同的道路,以后也不配再用先生的东西了吧。”   他说着,又看向梅柳生,缓缓的展开了笑颜:“我看得出,你与我,是不同的人,将那方砚台送与你,想来也不辱没了先生当年的一番热忱。只是……梅兄可要答应我,别再让它跟错了主子,再次蒙尘。”   梅柳生答道:“既是苏兄所赠,又有宋老先生的心血在里面,柳生定会珍惜。只是……”   他本还想安慰苏清朗几句,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只得沉默下来。   两人相持无言,并肩而行,走了很久,才忽然听他问:“苏兄当真要与秦相一起,从未想过离开么?”   苏清朗奇道:“梅兄为何这样问?”   他打量了梅柳生几眼,又说:“如今朝局形势,梅兄应当有些了解,皇上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那裴延,虽也有些势力,但与相爷相比还是差了太远。”   “我苏清朗一身罪孽,只怕将来无论落到谁手里,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说,以我现在的情况,不投靠相爷还能投靠谁?”   梅柳生停住脚步,缓缓问:“苏兄之才,十倍于我,如果肯放下现在,重新来过,将来定会再有一番作为……若是有一日,柳生有了可以保护苏兄之力,苏兄愿意离开秦相么?”   苏清朗想了想,又摇头:“不愿意……”   望着梅柳生略带诧异的表情,他勾唇一笑:“我知梅兄待我一番好意,但相爷有恩于我,我不能对不起他。”   梅柳生沉默下来,良久,无奈一笑:“如此,是柳生冒昧了。”   苏清朗淡淡道:“梅兄好意,清朗心知肚明,你我道不相同,却是难得的知己好友,我不会强迫梅兄为相爷做事,却也不会因为你而背叛相爷,这样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梅柳生轻轻嗯了一声,又听他问:“梅兄,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梅柳生摇头,回答道:“没有,我只是有些遗憾,不能与苏兄共谋一事。”   苏清朗闻言,别过头,看向另一边的风景,两人一路无话,很快来到尚书府中。   这时,天上却忽然下起了大雨。   苏清朗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庆幸道:“刚回到家中便下了大雨,若是你我再晚一刻,只怕要淋在路上了。”   随后,又看向梅柳生道:“如此大雨,走在路上也不方便,梅兄便先留在此处吧。”   梅柳生望了望外面的景象,疾风骤雨,昏天暗地,犹如末日来临,若是此时回去,淋湿衣裳不说,便是他估计都得生场大病。   这时,尚书府的管家,见苏清朗久不回来,刚想出门查看,又见自家大人已经回来,被堵在门口进不去,连忙带着几个下人前来迎接。   众人又是雨伞,又是姜茶,慌慌忙忙折腾了许久,两个人才安然坐在客厅中。   因大雨阻行没有办法,只能坐在厅中说话,苏清朗问:“那赵鄂可有什么动静?”   梅柳生答:“回府以后,赵鄂便找了几个得力的属下,不久以后,应该会有行动。”   苏清朗哼了一声,道:“这场雨倒是给他提供了个好机会,我猜他想动手,会在今晚。”   每逢雨天之时,尤其是这样的暴雨天气,城中巡逻的兵将会比平时缺少一半。   而且,由于天气恶劣,负责巡防的官兵多少都会有些怠慢,寻个暖和地方喝酒赌钱的比比皆是,因此赵鄂若想转移银子,定会抓住今晚的机会。   梅柳生笑了笑:“以赵鄂目前的状况来说,今晚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只是他肯定没有想到,自己的赃物还没出门,就被我们盯上了。”   顿了顿,又向苏清朗拱手道:“这一切,都要多谢苏兄周密布置,否则单靠徐靖琪的证言,即便取得了搜查的权力,我们也很难让他伏法。”   苏清朗哼了一声:“你想破了这个案子,我想要赵鄂死,目的虽然不同,但路子是一样的,无须谈什么谢不谢的,现在计划刚刚成功一半。   接下来,更得小心谨慎,到时还请梅兄通力配合,我可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上面了。”   梅柳生点了点头,答道:“这是自然。”   两人又在厅中说了会儿话,仍不见雨势减弱,苏清朗望着外面的天色,除了尚书府的一点灯光,到处漆黑一片。   于是转头向梅柳生:“梅兄,我看今日,你便在此留宿吧。”   梅柳生也朝外看了看,无奈叹了口气,道:“只能如此了,多谢苏兄收留。”   苏清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随后招来管家,让他准备客房。   两人在厅中简单吃了点东西,刚起身离席,又见管家匆匆忙忙的赶来。   “大人,西厢边上的荷塘满了,如今路上都是水,只怕过不去了。”   苏清朗奇道:“梅兄是我的贵客,岂能住在西厢,东厢的客房呢?”   管家呃了一下,身子低下去几分:“前几日东厢屋后的那棵老槐树断了,砸在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还未来得及修理。”   苏清朗沉默下来,片刻后,折扇敲了敲掌心,赞叹道:“贵客来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这个管家当的,可以的。”   管家被他奚落,十分汗颜,梅柳生刚想说,既然如此自己便回去的话,却又见清朗转向他,歉然道:“梅兄,实在失礼的很,若你不介意的话,今晚便跟我睡吧。” 第27章 流年   夜晚,内室之中,兰花描绘的纱灯内跳动着烛火,映照在不远处的屏风上,上面画着的雀鸟花枝,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苏清朗宽下衣袍,转头向梅柳生道:“府中的奴才不懂事,只好请梅兄将就一晚了。”   梅柳生站在他的身后,闻言向他看过去,只见苏清朗一袭雪白清艳的里衣,正背对着他。   虽是个男子,身量却比一般的男子要矮些,两道墨发从肩上倾垂下来,虽已年过弱冠,却还是个十足的少年样儿。   其实仔细算起来,从遇到苏清朗开始,他便没有好好端详过苏清朗的面容。   一来,他们都是男子,一个男子,专门关注另一个男子的长相,本就是奇怪且失礼的事;   二来,在苏清朗的身上,无论是那些嚣张跋扈的调侃,还是那些诡谲算计的阴毒,都可以让人忽略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翩翩少年的气质。   比起男子来,少了一些挺拔和英武,更不会存在,男子之间争强斗狠的雄霸之气。   若是站在女子之间,却又不显得娇柔妍丽,犹如三月杨柳扶风,淡淡的新绿中,带着一股非常澄净的,爽朗的气息。   便是同为男子的他,都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也走过去,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向苏清朗道:“只要不扰了苏兄休息就好。”   府里的下人端来热水,两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梅柳生侧头看了看苏清朗,又转了过去,又看了看苏清朗,再转了过去。   尚书大人的枕边,从来连个女人都没有,现在多了一个男人,本来就已经挺窝心,奈何这个男人还不识相,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饶是脸厚如苏清朗,都觉着有些尴尬。   他望着头顶上的床帐:“梅兄有话要说?”   梅柳生也觉察到自己的失礼,神情有些不自然,抿唇清了清嗓子,收回视线道:“其实,我想问一问,关于蔡大人的事……”   “蔡钧?”   苏清朗有些意外,随后又轻嗤道:“问他做什么?”   梅柳生回答道:“这几日与蔡大人共事,发现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所以有些好奇。”   苏清朗沉默片刻,问道:“梅兄所说的不同寻常,指的是什么?”   梅柳生呃了一下,却是说不出来了,这个蔡钧,从表面看也没有什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但就是让人感觉有些不同。   至于问他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同,仔细想一想,却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舌头打结,僵硬了半晌,只能无奈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总是觉着有些地方不对劲……”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又轻轻一笑:“梅兄可曾见过篝火?”   梅柳生侧首看向了他,只见苏清朗仍在望着床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点了点头。   又听他道:“虽然同为篝火,但篝火与篝火间,是不一样的,有的正在燃烧,给人带来温暖和光明,有的仍是木柴一堆,既不想温暖他人,更不愿牺牲自己。   而有的,则是烈火盛放后的余烬,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堆,可是有的篝火,从外表看起来,已是死灰一片,可是却仍有余温,若是再添些薪柴,说不定还能再次燃起。”   “其实这人也是一样,没有谁可以一直矢志不渝的,每个人都会经历伤心,失望,以致想放弃所有的一切,有的人,想着想着,就真的放弃了,并且再无起复的可能。   而有的人,即便曾经失望过,放弃过,未来的某一天,也会再次拾起。   毕竟沧海桑田,荒漠有可能变成山峦,山峦也有可能被磨成荒漠,然而心里的有些东西,却是很难改变的……”   梅柳生听此,微微一笑:“听苏兄这样说,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苏清朗哼了一声,接着道:“原本以为混吃等死的人,心里却还藏着那么一点儿热度,但若说他如梅兄一般,心志坚定,却也不尽然,毕竟挨过打,就容易记住曾经的教训,下次再行事的时候,难免会畏首畏尾。”   梅柳生问道:“蔡大人……从前可是遇到过不公之事?”   苏清朗闻言,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转过身,显然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   背对着梅柳生道:“这是他的私事,你若当真想知道,以后不妨亲自问他。”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感慨道:“以蔡大人的情况,若是没人拉他一把,很有可能会一直持续这样的情况,一旦出现机会,境遇可能就会有所不同,这个案子虽然棘手,也有些危险,但对蔡大人来说,应该算是个契机。”   苏清朗没有回答,良久,才意味深长的道:“他的境遇,能改变到何种程度,就要看他能承担起多少,又能做到何种程度了。”   梅柳生默然赞许,但与此同时,一个疑问,却又渐渐升在了他的心底。   无论是从前的书信,还是对付赵鄂的计谋,在推进案情的同时,苏清朗所做的一切,好像又在逼着他们往前走。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不过是苏大人一时失察,看在蔡钧的面子上,写了一封人情信而已。   从他和蔡钧的角度上,则是苏清朗想要借此机会,铲除自己的对手,户部尚书赵鄂,躲在背后为他们出谋划策。   但他和苏清朗认识的时间不算短,知道他的心计和手段,所以总是感觉,所有的事情并不是表面上如此简单。   只是,再反过来想一想,以苏清朗的立场,为何会帮助一个从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又不在同一个阵营里的蔡钧?   但如果他心中的怀疑不成立的话,好像又有点说不过去。   一直以来,以奸臣形象闻名于世的苏清朗,无论对他,还是对那位侍郎大人,好像都太宽容了一点……   于是,他思忖片刻,又试探的道:“其实,柳生有些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结合苏兄所说,方才回想许多,发现如今在暗处拉着蔡大人的,好像是苏兄你……”   却见苏清朗一滞,紧接着回答道:“我是挺想让他离开的,不过,你想多了。”   “我需要的,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真正能够帮助我的人,蔡钧,显然我让他做的事情,他不会做,也不会想做,让他留在礼部,只会碍我的事,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离开,这样以后行事还方便些,只是……”   他停顿一下:“若是以这种方式送他离开,岂非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我还没那么傻。”   梅柳生闻言,陷入沉默,又自嘲的道:“也是。”说完,便再也没了声。   苏清朗见他良久都没有动静,料想他已经没有话说,于是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留下梅柳生一个,躺在床上当木头,眼睛睁得像铜铃,由于身边睡了个人,怎么都无法安心入睡,一直盯着床帐想事情。   苏清朗被他扰的心烦,片刻后,忍不住转过身来,见梅柳生果然没睡,于是问道:“梅兄似乎不习惯与人睡在一起。”   梅柳生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我孤家寡人,一个人睡惯了,确实有些不适应。”   苏清朗听此,顿时了然:“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这屋里还有一张小榻,梅兄不习惯的话,我就到那边去睡吧。”   说着,掀开被子,刚想起身,又听梅柳生连忙道:“别……”   他侧目看了看外面:“那张小榻,我方才进来时,已经看到了,想必是苏兄夏季乘凉读书用的吧,别说苏兄了。   即便是我,上去躺一夜,只怕也要大病一场,不过一夜而已,我刚才是在想事情,其实倒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苏清朗见此,只得作罢,又重新躺回去,不过心里却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偷懒嫌麻烦,让人再搬一个床榻进来了。   本以为两个大男人,往床上一趟,不过借宿一下而已,又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谁能想到,这梅柳生平日里倒也爽快,怎么到了床上,居然婆婆妈妈,像个别扭的姑娘家。   他躺下来,觉着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开口道:“我正与梅兄相反,从小时候便喜欢黏着娘亲,娘亲逝世之时,我还很小,当时晚上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觉,非要二娘陪着我才肯罢休,为此被老爹狠骂过许多次……”   他顿了顿,又道:“等再长大些,搬到国子监读书,住在学堂里,每月只能回家一两次,幸好那时学舍紧张,便是官宦子弟,也要两个人居住,除了我,还有一个学生,一直没有调整过,住了七八年的样子。”   梅柳生哦了一声,气氛果然活跃起来:“那苏兄,与那位同窗的感情,一定很好。”   苏清朗默然片刻,才道:“不全然是,起初,也曾闹过一阵儿。”   他静静躺着,良久,又向梅柳生道:“其实说起来,你与他,倒也有几分相似,看到你,总让我想起他曾经的时候……”   梅柳生听此,饶有兴致道:“如此,若是有机会,柳生倒想与此人见上一面。”   苏清朗彻底沉默下来,望着内室中的黯淡微光,陷入了良久的寂静之中。   一片黑暗中,悲伤的气氛悄然蔓延,恍若一滩毒水,将他的伤口扩大了一圈又一圈。   许久之后,他翻了个身,扯了扯唇角,闭上眼睛道:“睡吧……” 第28章 入狱   睡到半夜,才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梅柳生掀开被子站起身,身后的苏清朗也醒了。   “是蔡钧来了么?”   梅柳生回头望去,见苏清朗起身坐在床上,微微皱眉的望着他,齐整的墨发散落在肩头,竟有些急切的意味。   他点了点头:“听这个动静,应该是赵鄂落网了。”   顿了顿,又看了苏清朗几眼,道:“蔡大人应该还要盘问一些时间,我先出去看看,苏兄暂且睡会儿吧,下半夜,你可能要受些委屈。”   苏清朗奸邪一笑,将身上的被子掀开,撑着一条腿道:“不过是你我联起手来唱出双簧罢了,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着,看向了房屋外面,道:“你且去吧,蔡大人一个人,想必招呼不来。”   梅柳生嗯了一声,迈步走向梨花木的衣架,将衣袍取下,又看向苏清朗,迟疑道:“要给苏兄安排些什么吗?”   苏清朗默然片刻,才道:“刑部大牢,我又不是没去过,既要演戏,就要演个彻底,梅兄若是有心,替我备条棉被好了。”   梅柳生听此点头,回答道:“好……”   将外袍穿上,迈步走出房间,只见外面火光一片,好似有几百个官兵将尚书府团团围住。   府内的下人也被动静吵醒,一个个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如临大敌般的聚集在庭院内。一时间,犬吠马嘶,人员攒动,热闹非凡。   他刚刚走出后院,就见蔡钧匆匆忙忙的赶来,见到梅柳生也在尚书府,蔡钧愣了一下,又见到梅柳生衣冠不整的出现在尚书府,蔡钧更是愣成了傻子,望着梅大人还以为自己眼花。   梅柳生向他走过去,问道:“蔡大人,可是赵鄂有何动静?”   蔡钧尚未回过神来,愕然道:“梅……梅大人,这个时辰,你怎会在此?”   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嘴巴张的像铜盆,问道:“你和苏大人,该不会……”   见蔡钧的老毛病又犯了,梅柳生轻咳一声,尴尬道:“蔡大人,这件事以后跟你解释,目前赵鄂的事最为要紧。”   蔡钧如受当头棒喝,立即回归正经,道:“没抓住赵鄂,不过逮住了他府中的管家,已经让人赶去围住他的府邸了。”   梅柳生听此,放下心来,又问:“苏大人此次牺牲自己来成全我们,此事须做的利落些,可别将他牵连其中,被人怀疑。”   蔡钧笑了笑:“不过是小王爷的巡防军,在抓捕飞贼的时候,无意间撞见了赵鄂的好事,双方争斗之中,又惊动我们罢了,只有我们知道内情,苏大人……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   两人说话的期间,外面的官兵已经将尚书府团团围住,苏清朗站在自己的房中,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也披上衣服出门。   管家这时,也心急火燎的向后院赶来,见到苏清朗赶忙道:“大人,不好了,有官兵把我们的府邸围住了。”   苏清朗穿上外袍,施施然理了理衣服,最后才侧目瞥了他一眼,道:“有我在,天塌不下来,你慌什么?”   两人一同走出后院,正好见到梅柳生和蔡钧,以及他们身后的官兵,和赵鄂府中的管家。   管家见到梅柳生,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磕磕巴巴道:“你你你……”   苏清朗眼疾手快,拿折扇啪的一声敲在了他的胳膊上,管家立即会意不言了。   又见苏清朗满面春风的走过去,向他拱手道:“梅兄不在后院好好歇着,怎么在此?”   说着,又看向蔡钧:“还有蔡大人,不知找梅大人有何事?这半夜三更的,商量案情的话,只怕还有些早。”   梅柳生见此,回答道:“我在后院听到动静,不知发生了何事,所以出来看看,听蔡大人说,抓了几个晚间行动的毛贼。”   苏清朗哦了一声,问道:“但不知蔡大人抓的是那方的毛贼,怎么抓到我的府中了?”   蔡钧抖了抖脸皮,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为国尽忠的样子来,尽量不让自己穿帮。   回答道:“是小王爷的巡防军,正在城中巡逻的时候,无意中撞见几个趁夜偷运东西的毛贼,有人认出其中一人是赵鄂赵大人府中的管家,看在赵大人的面子上,本想放行,却从他们的箱子中,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   苏清朗站在原处,淡淡问:“什么东西?”   “银子……”蔡钧极为简短的回答:“好几万两的银子。”   话虽然说得轻巧,但蔡大人此时,可谓是心情激潮澎湃,都快跳出胸膛了。   朝廷官员,虽表面风光,但以他这个职位的,每月的俸禄也就那么一点儿,想要见到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比见到后宫里的娘娘还难。   这么多银子,会是多少老百姓的辛苦血汗,以赵鄂的作风,又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无处伸冤,每当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又酸又疼,悲愤之中,又会生出一阵阵壮气凌云的触动来。   苏清朗见蔡钧神情激动,一副快哭了的模样,无言笑了笑,继续装模作样的道:“哦,这赵大人发了大财,你们想要庆贺,也该去他的府邸才是,怎么跑到我这儿了,难道蔡大人几日不见,连户部和礼部都分不清了?”   蔡钧故意哼了一声,挑声道:“苏大人既想狡辩,今日便让人把话说清楚,你我同僚一场,下官感激苏大人长久以来的照拂之情。   但感激归感激,下官如今身负皇命,与梅大人一起调查颍州官矿坍塌伤及人命一案,还请大人见谅。”   身后的官兵见此,将赵鄂的管家押上来,此时管家的身上绑着几道绳子,跟个死猪一样,被人往地上一丢,脸先着地,啃了一嘴泥。   他双手被缚着跪起身,只顾喘粗气,挣扎几下,最终没能站起来。   蔡钧站在他的跟前,问道:“我且问你,那些银子,是送到谁府中的?”   管家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瞥苏清朗,哼了一声,回答道:“不知道……”   官兵一见他不配合,于是走上前去,拎起缚着双手的绳子,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蔡钧。   管家疼得龇牙咧嘴,又挣扎几下,再听蔡钧道:“你方才在外面,可不是这么说得,如今证据确凿,别以为找到了靠山就可以逃过罪责,奉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交代出来,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从宽处置的机会。”   管家抬了抬头,看了看苏清朗,好似在试探他的态度,但见苏清朗神情严肃,一张脸绷得像雕塑,顿了顿,还是低下了头。   “不招是吧……”蔡钧踱了几步,刚想说些什么。   却见一个官兵从外面跑过来,向他拱手道:“大人,外面有个小奴才招了。”   蔡钧哦了一声,看向他,又见官兵迟疑了一下,瞥了一眼苏清朗,道:“他说,那些银子,是送到苏大人府中的。”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苦肉计用到这个地步,蔡钧都不禁叹了口气,向苏清朗道:“苏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解释?”   一出戏演的极好,该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于是,苏清朗故意冷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就是刑部大牢么,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便是跟你们走上一趟,又能如何?”   当夜,当朝大红人苏清朗,就这么被当成罪犯押出了府门。而且,以防万一,那些刑部的官兵仍守在府邸外,并没有撤走。   管家任职至今,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没了主心骨,追着苏清朗道:“大人……”   刚追出去几步,又被官兵持刀挡了回去,梅柳生转身望向他,叹了口气,低声安慰道:“管家不必担心,有我在,苏兄不会有事。”   刑部大牢中,苏清朗被官兵们押着,正好遇到了同样被押的赵鄂,赵大人见到他,愣了一下,脚步渐渐的,也放缓了不少。   苏清朗面色如冰,路过他的时候,还顿了一下,缓缓说道:“赵大人,你这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绝招,用得可真好。”   见救命稻草也被抓了起来,又见他在误会自己,赵鄂委屈至极,刚想解释,又见苏清朗迈着脚步,朝向大牢的另一端走去。   阴寒湿冷的大牢内,地上铺设着发霉的稻草,到处都是腐烂酸臭的味道。   苏清朗朝向里面走了走,只见一个土榻设在墙边,宽度不过丈余,上面铺着一层干净的棉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身去,只见梅柳生和蔡钧站在外面,蔡钧有些不忍心:“苏大人……”   苏清朗笑了笑,道:“我平生最是畏寒,棉被很好,多谢。”   顿了顿,又道:“计划进行到这里,才是最关键的部分,经此一事,我的嫌疑已经洗脱,相爷定会更加信我。   接下来,就请梅兄与蔡大人,无论如何也要顶住压力,好生看管着赵鄂,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见到他。”   蔡钧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又问道:“大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苏清朗转过了身,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唇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危险——   “沙漠中的人们,往往会因为绝望而死,被眼前的黄沙所欺骗,以为自己失去水源不可能获救,殊不知,其实在自己的不远处,就是一片绿洲……” 第29章 演戏   第二日,由于老皇帝病重取消了早朝,秦相爷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刚从后院中出来,就见管家心急火燎的走来,向他道:“相爷,不好了,苏大人被抓了。”   秦翦一怔,反应到他口中的苏大人是何人,立即沉下脸问:“怎么回事?”   管家继续说道:“听说昨天晚上,赵大人送了一些东西到尚书府,不料被小王爷巡防军发现,巡防军见被抓的人,是赵大人府中的下人,于是命人通知了蔡钧蔡大人,如今苏大人已被当成同党抓入刑部大牢了。”   秦翦奇怪道:“巡防军向来只巡防西城,苏清朗则住在东城,即便赵鄂想要送东西给他,又如何会招来巡防军?”   管家回答道:“听回禀的奴才说,赵大人府中的下人,是在西城被抓住的。”   秦翦更是奇怪:“既是在西城被抓,如何证明那些东西是送到礼部尚书府的?”   管家呃了一下,神情间似乎有些难堪:“据说是赵大人的某个属下……经不起审问,将苏大人供出来了。”   秦翦这下没话可说了,本来么,贪财误事,戳了个大窟窿,被徐靖褀死死咬住的人是赵鄂,暗中送东西不小心被巡防军发现,直接落实罪名的人也是赵鄂,现在自己出了事,手底下的人不争气,拉同伴下水的还是赵鄂。   像这样本该成为弃子的人,他能好心出谋划策,让苏清朗出手救他一命已是不错,现在倒好,赵鄂自己陷在泥窝里出不去,还反倒害他折损了手中的一员大将。   更别说,那些东西,本来是要送到他府上,是苏清朗未雨绸缪,担心其中的风险,现在出了事,实则是在代他受过。   他气得咬牙切齿,良久,才怒道:“这个蠢货……”   管家有些忧心,道:“相爷,苏大人的府邸已被官兵围住了,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想到苏清朗入朝多年,与自己联合在一起做的坏事何其多,两人一同共事,难保这苏清朗的手中不会有他的什么把柄。   若是那些把柄,被蔡钧的人发现了,即便无法动摇他的根基,也能抓住时机重伤他几分,又想到苏清朗的府中,那些藏在后院里的东西。   一旦被朝廷发现,只怕自己的这位左右手性命不保,秦翦心中更加煎熬。   他恼怒了片刻,又冷静下来,问道:“桓儿去哪儿了?”   管家一怔,反应有些不太自然,迟疑的道:“少爷已经赶去刑部大牢了。”   秦翦沉默下来,脸色不大好看,道:“等他回来,让他去书房见我。”   随后,转过身,不再过问苏清朗的事,只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管家仍是有些担心,于是追问了一句:“相爷,那苏大人……”   秦翦停住脚步,片刻后,才道:“先让人留意着,若实在不行,只能两选其一了。”   管家听此,顿时会意,向秦翦道了声是。   现在赵鄂和苏清朗同时被抓,其中的矛盾点在于,赵鄂府中的下人,指证他们所送的东西是给苏清朗的。   所以如果想救苏清朗,便只能让赵鄂手下的证词,变成不可信任的伪证。   赵鄂先前已被徐靖褀盯上,朝廷想要查他,但是一直没有证据,现在抓住他手底下的人,又发现了大量的银子,人证物证俱在,想要给他脱罪已经不太可能。   所以,秦翦口中所谓的两选其一,只是单方面的牺牲赵鄂,把苏清朗救出来而已。   到时候在皇上跟前,说赵鄂对苏清朗怀恨在心,知道朝廷在调查自己。   于是在转移赃银的时候,吩咐手下,一旦被抓住就把一半的罪过栽赃到苏清朗身上。这样一来,不仅能为苏清朗洗脱嫌疑,还能跟赵鄂划清界限。   管家领命下去,在府中等了良久,才等到秦桓回来,只是秦少爷的脸色不太好。   听闻自家老爹的吩咐,想到苏清朗现在的情况,秦少爷没做迟疑,便去到了书房之中。   秦翦坐在书案前,见到秦桓同样脸色不好看,阴沉问道:“见到他了?”   秦桓低下了头,答道:“没有,刑部的那些人,守得很紧,不让任何人见到清朗。”   秦翦又问:“那赵鄂呢?”   秦桓一怔,随后回答道:“抱歉父亲,我一直想着清朗的事,没注意到此人。想来……应该也是见不到的。”   秦翦沉默下来,良久,才问:“桓儿,你觉得这件事,你办得可好?”   秦桓听此,面带愧色道:“爹,孩儿知道错了,只是清朗……我不能看到他出事。”   秦翦微微拧眉,道:“大丈夫行事,须要顾全大局,岂能如此感情用事?”   他顿了顿,又道:“你只想着,要救苏清朗出来,可曾想过,若此人陷落,你这样冒冒失失的跑去,岂非不打自招自投罗网,让人怀疑此事与丞相府亦有关系,将火引到我们自己身上?”   秦桓一直低着头,没有吭声,不过从他的神色中,却看出了一丝愧疚之色,显然这些事情,他先前只顾着苏清朗,当时并没有想到。   秦翦叹了口气,才语重心长的道:“罢了,你也不必担心,那个人的事,爹已想到对策,若实在不行,只能进宫面见圣上了。”   秦桓听此,才抬起头,低声说了一句:“谢谢爹……”   秦翦又打量了秦桓几眼,最终,又沉重的叹了口气。   而此时,刑部大牢中,本该被人严加看管的苏大人,正站在赵大人的牢房前,四周空无一人。   赵鄂见到苏清朗,愣了一下:“苏大人,你……”   苏清朗很是忧愁,向他道:“本来是要将我问罪的,但在皇上跟前,又有相爷说情……”   赵鄂顿时会意,浸淫官场多年,自然知道发生了何事,苦笑一声道:“这件事,是我连累了苏大人,哪里能想到,那些奴才……”   如果没有那个小奴才的指证,京中官宦府邸多得是,谁能判定那些东西,是送到苏清朗府上的,苏大人自然不会因此遭罪。   即便赵鄂的罪责已经洗脱不了,但有苏清朗和秦翦在皇帝跟前说情,最起码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但在倒好,被自家府邸中的下人坑害,秦翦为了保住苏清朗,苏清朗为了避嫌,两个人都不能再参与此事,赵大人只能自认倒霉了。   赵大人心中发苦,觉着自己时年不利,却不知道所谓已经招供的下人,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赵鄂聪明,他府中的人自然也不笨,知道供出苏清朗以后的后果。   于是一个个全都咬牙抵死不承认,只是苏清朗早就料到了此事,所以让蔡钧将那些下人分开审问,最后说其中一人招供了,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苏清朗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向赵鄂道:“赵大人,是那些奴才不懂事,岂能怪你。只是……清朗以后虽有心帮你,也没有办法了。”   赵鄂此时心如刀绞,可谓五味杂陈,虽说先前做了杀头的事,早就做好了杀头的打算。   但当那柄悬在头上的长刀终于斩落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准备好。   这些年来,在官场中积累下无数人脉,以为有了权力,就可以高枕无忧,与苏清朗针锋相对,认为终有一日他会抢了自己的地位,到头来却发现。   当自己出事的时候,那些所谓的朋友,连一个来看望他的人都没有。   最后,真正站在自己这边的,一直不离不弃帮助自己的,却是一直当做敌人的苏清朗。   赵鄂抹了一把眼泪,还是不死心的问道:“相爷,也是这样打算的么?”   苏清朗迟疑一下,似是不忍心的点头,道:“赵大人,你有何交代,清朗一定办到。”   赵鄂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人活一世,为财而死,最后才发现,原来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苏大人,你我相识多年,我心胸狭隘,做过许多对不住你的事,只是如今,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我还斗胆提出一个请求。”   他顿了顿,又道:“我家尚有八十岁的老母,儿子病弱无力承担家事,孙子又在襁褓之中,经此一事,恐怕对赵家打击严重,还请苏大人有空多加照拂他们,不要让人欺辱了去。”   苏清朗点了点头,回答道:“好……”   赵鄂勉强撑着身体,咬了咬牙,向苏清朗拱手道:“苏大人放心,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那名奴才,亦是受到我的指使,一切都与苏大人无关。”   苏清朗亦向他拱了拱手:“赵大人也可放心,你我同僚多年,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清朗自当竭尽全力照顾他们。”   赵鄂闻言,深深叹气,向苏清朗低下了头:“如此,多谢苏大人了……”   两人正说着话,又听外面鬼鬼祟祟,传来细小的声音:“苏大人,时间快到了,赶紧的吧,别让人发现了。”   苏清朗随后又看向赵鄂,生死兄弟千里送别似的,拱手道:“我要走了,赵大人,保重。”   转身离开,风萧萧兮易水寒,跟个壮士一样,走到天牢的土墙外。   在赵鄂看不到的地方,有两个人正站在那里,一个蔡钧,一个梅柳生。   苏清朗打着手势,示意让他们出去,三个人一同走出了天牢,站在门口,此时,周围并无一人。   只听苏清朗气定神闲的道:“两位大人,清朗的演技还算不错吧?”   梅柳生淡淡微笑:“能以家人为条件,令赵鄂感恩戴德,主动认罪,确实不错。”   苏清朗哼了一声,回头望了天牢一眼,道:“接下来,就要有劳蔡大人和梅兄,令赵鄂尽快认罪招供了。” 第30章 变故   正当秦相府焦头烂额之际,那位被打入大牢的苏大人,却突然回来了。   书房内,秦翦正为苏清朗的事儿思索对策,却听管家进来道:“相爷,苏大人来了?”   秦翦一怔,抬起头来问:“哪个苏大人?”   管家低声道:“是礼部尚书苏大人,刚从刑部的大牢放出来了。”   秦翦站在原处,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自从苏清朗被抓,自己确实设定了许多解救的方法,但都还没有付诸实施。那么,礼部尚书大人是怎么说服蔡钧,从刑部大牢安然脱身的?   他思索片刻,才道:“让他进来。”   此时,苏清朗正站在书房门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裳,由于在牢中待了一宿,原本雪白的衣袍已经染脏,就连头发都有些许凌乱,全然不像他从前风流绝艳的样子。   听到管家说相爷有请,他向旁边的一个小厮道:“去通知公子,说我已经回来了,让他不必担心。”   吩咐完,这才迈步走入房中,见秦翦正站在屋内,苏清朗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边。   道:“清朗无能,让自己陷入险境,也让相爷担心了。”   秦翦见此坐了下来,道:“此事我已经知晓,不全然怪你,先起来吧。”   苏清朗站起身来,又听他道:“你能出来就好,只是那蔡钧是如何将你放出来的?”   苏清朗狡黠一笑,回答道:“相爷明鉴,那蔡钧之所以如此猖狂,不过是手中有个招供的奴才,清朗心想,那奴才之所以招供。   不过是看在被抓的人多,我们无法确定他是谁罢了,所以就向蔡钧提出,在此事尚未闹到皇上那里之前,让证人与清朗对峙,结果那些奴才见了清朗,没一个敢说话的,蔡钧不得已,只能将清朗放出来了。”   秦翦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才道:“幸亏你聪明,能想到这个法子。”   又听苏清朗道:“既然没了人证,我们与赵大人就不算对立,相爷,现在可计划营救赵大人的事情?”   秦翦沉默下来,闭了闭目,缓缓道:“赵鄂之事,虽说解下了你这里的难关,但是他贪财渎职是事实,听说那些银子,已经上交到国库,人证物证俱在,想要救他,只怕有些困难。”   苏清朗点头,嗯了一声:“确实,皇上他再怎么给相爷你面子,也不能枉顾国法,做得太过,听说赵大人的案子,京畿百姓都已传开,民怨已成鼎沸之势,而且此案的审理又是由蔡钧负责,赵大人……恐怕凶多吉少。”   苏清朗故意停顿了一下,见秦翦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有些犹豫,刚想跟他进言,说不过一个赵鄂而已,真正重要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刑部尚书的位置,即便赵鄂没了,他们还能找到张鄂李鄂,没必要为他伤脑筋。   却听管家在外面道:“相爷,贾大人求见。”   苏清朗一怔,心想道他来做什么,又见贾德欣,带着自家的儿子贾思齐,点头哈腰的走了进来。   见到秦翦,先是恭敬的施礼,然后又对着苏清朗拱了拱手,暗搓搓的道:“下官参见相爷,苏大人。”   秦翦正为赵鄂的事情头疼,见到贾德欣自然有些不高兴,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贾德欣嘿嘿一笑,拱手向前走了两步,道:“相爷,下官知道相爷正在为赵大人的事情心烦,是以献上一条妙计。”   秦翦哦了一声,撑在桌案上的胳膊拿下来,道:“什么样的妙计,你且说说看。”   贾德欣又道:“此事是犬子想起来的,下官嘴笨恐说不利索,还是让犬子来说吧。”   秦翦看向贾思齐,苏清朗也看向了他,只见贾少爷一本正经,向秦相爷施礼道:“回禀相爷,下官听闻并州发生水灾,当地官府钱粮不足,因此赈灾进程缓慢,已有许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苏清朗站在一边,并未说话,这贾思齐是贾大人的宝贝儿子,平时只会打肿脸充充胖子,只怕连水灾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何时开始关心起并州的百姓了?   果然,又见贾思齐顿了顿,继续道:“赵大人如今被抓,不过是因为运了一大笔来历不明的银子,若是我们能将这些银子的来历解释清楚,跟朝廷汇报说,这些银子,是赵大人看并州百姓水深火热生活辛苦,特意找皇城的商户乡绅筹措准备,运到苏大人的府邸用来赈灾的,到时候别说问罪了,赵大人还会因为心系百姓,被大大的奖赏一番。”   苏清朗听此,淡淡道:“话虽然如此,但这么一大笔银子,要送到我的府上,我先前岂会不知?”   贾思齐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回答道:“这就要看苏大人的演技几何了?”   他顿了顿,又道:“赵大人平时人缘极好,在商户乡绅们中间亦有些威严,那些人只要跟他们招呼一声,定会站在赵大人这边,至于苏大人这边……   到时候就跟朝廷说,赵大人运送银子的事,是通知尚书府的管家的,管家一时健忘,没有告诉苏大人,是以苏大人才会不知道这事儿,届时只要在皇上跟前认个错就行了,想来也不会委屈了苏大人。”   苏清朗听到这里,才确定这贾思齐意图在秦相面前立功的同时,还是冲着他来的,将长安闹得满城风雨的案子,起因竟在他与管家的身上,还让他跑到皇上的跟前请罪,会被皇上斥责惩罚不说,他苏清朗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狡黠一笑,向秦翦道:“贾公子所言,倒也是个好主意,相爷放心,在皇上跟前,清朗定会好好配合。”   秦翦也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赵鄂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洗脱罪名,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了。”   贾思齐心中一喜,他知道赵鄂的事情,原本是由苏清朗负责的,结果苏大人没能救出人不说,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自己刚入官场,就在相爷的跟前立了个大功,回头不仅会被奖赏,还能教训苏清朗,让赵鄂欠下自己一个大人情。   刚想恭维相爷,暗地里给自己邀功,却听苏清朗向自家老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想到,贾大人竟有如此聪明的儿子,年轻人,有能力,有脑子,再锻炼个几年,以后的前途定会不可限量,有你们两个为相爷分忧,我们倒也可以省心不少。”   贾德欣不知他这样说,到底是何意思,连忙谦虚推辞。   又听苏清朗道:“要不这样,相爷,既已万事俱备,想来也用不到我什么了,这件事情就交给贾思齐去办吧。”   贾德欣刚想拒绝,却听自家儿子抢先道:“如此也好,苏大人近来辛苦,昨夜又在大牢转了一圈,想必也累了。”   此话一出,就连秦翦的心里都不大舒服,苏清朗却不甚在意,眉花眼笑的道:“如此,那就辛苦贾公子了。”   几人辞别秦相爷,从书房中走出,苏清朗走在前头,贾德欣赶忙追上去道:“苏大人,留步……”   快步走到苏清朗的跟前,向他拱手致歉道:“苏大人,犬子不会说话,无意冲撞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苏清朗笑了笑,道:“这有什么,少年人么,性情直率,年轻气盛,应该的,况且凭你我的交情,我还能记恨他不成?”   贾大人仍是冒冷汗,躬身道:“苏大人海涵,下官……”   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贾思齐不耐烦的道:“爹,人家苏大人都说没事了,你还计较些什么?”   顿了顿,又看向苏清朗道:“况且,相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只要做成了就好,大家同僚一场,何须再去管做成这件事的人是谁,你说是么,苏大人?”   原来是在向他示威……   苏清朗扯了扯唇,依旧保持着微笑,回答道:“贾少爷所言甚是,不过身为前辈,在下还是提醒贾少爷一句,世事险恶,须得小心才是,很多事情,你以为胜券在握,可能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贾少爷在阴沟里翻船,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见他暗示上次殿试之事,贾思齐气得咬牙切齿。   本想反驳回去,却听自家老爹暴怒道:“够了,你有多大的本事,敢在苏大人的跟前造次?”   顿了顿,又向苏清朗拱手道:“犬子不懂事,下官在此赔礼了。”   苏清朗扬唇道:“无妨无妨,贾少爷年幼无知不懂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了就好,倒是贾大人,一把年纪,还要为儿子的事情费心,知道的,是贾大人舐犊情深,心疼儿子,不知道的,还当贾少爷二八年华,至今还没断奶呢。”   听到苏清朗的奚落,贾德欣连连赔罪,贾思齐气得几欲吐血,好几次想站出来说话,却被自家老爹,按住胳膊掐了又掐,只得强忍住心中的怒气,脸色阴沉的退了下去。   见贾德欣与贾思齐离开的身影,像是被自己狼狈痛打的落水狗,苏清朗心满意足,迈着悠然的步伐,朝着后院的门口走去,刚越过一道石门,却见一个小厮等候。   小厮来到苏清朗的面前,施礼道:“苏大人,公子有请,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31章 温柔   见到苏清朗,秦桓怔了一怔,毕竟尚书大人一直风流骚包,鲜少出现这样狼狈的样子。   他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眼苏清朗,不禁抿唇笑了笑,道:“既是来见父亲,怎么都不换件衣裳?”   说着,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往后拨了拨,又轻轻将他脸边的一块污垢擦了干净。   又听苏清朗回答道:“我刚从刑部回来,怕你们担心,还没来得及回府。”   顿了顿,又满是戏谑的道:“怎么,秦少爷可是觉着我年老色衰,不好看了?”   “没有。”   秦桓低下头,停顿一下,才缓缓道:“在我心里,你怎样都好看……”   苏清朗顿时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我有些累了,想借你的地方歇一歇,不知秦少爷可否方便?”   秦桓点了点头,道:“好……”   侧身放苏清朗进屋,又道:“我让下人给你准备沐浴。”   秦少爷的屋子很大,除了内室和书房,还有一个专门沐浴的池子。   因此苏清朗舒舒坦坦的洗了个澡,由于没带衣服,只能暂借秦桓的衣袍,而秦少爷的身量比他高了一头,穿在身上跟唱戏似的,十分滑稽。   秦桓站在房中,转身见到苏清朗走出来,手指掩唇偷偷一笑,苏清朗见此,心知他在取笑自己,哼了一声,迈步朝着窗边的美人榻走去。   但见秦桓从旁边拿了一个毯子,递给他道:“现在还有些冷,你刚刚出浴,别生病了。”   苏清朗望着他,眸中含着嘲讽:“你倒会说我,不知秦少爷现在病可好些了?”   秦桓轻咳一声,道:“前些时日,张御医来看过,已经好多了。”   苏清朗闻言道:“张御医,医术向来是最好的,有他替你诊治,我也可放心了。”   秦桓别过了头,对于此事似乎有些不悦,淡淡道:“不过是寻常的小病罢了,连看大夫问药都不必要,如何能劳烦宫中的御医,只是父亲太大惊小怪,我还怕会因此落人口实,引起其他大臣的不满。”   只能给皇帝看病的御医,即便丞相大人病了,也得请示皇帝才能调用,现在却像个街头郎中一样,来给秦公子诊治伤寒。   其他的大臣,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与秦翦相互对立的大臣,不会说都怪了。   苏清朗听此宽慰道:“关心则乱么,相爷他也是为了你好,至于怎么做,相爷他自有打算,公子不必担心。”   秦桓嗯了一声,坐在美人榻边,让苏清朗躺在枕上,随手拿起旁边的帕子,给他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我听说,贾德欣与贾思齐今日来见父亲了?”   秦桓一边给他擦拭发梢,一边问道。   苏清朗点头默许,又道:“他们来给相爷出主意,让我到皇上那里请罪,说赵鄂运送的那些银子,是给并州百姓筹措的。”   秦桓的手一顿,奇怪道:“他们想救赵大人,为何让你到皇帝跟前请罪?”   苏清朗嗤笑一声,意味深长的回答:“在皇上跟前,若是不说我们府的管家一时忘了,没有通知我运送灾银的事,如何能解释赵大人深更半夜,让人押着几万两银子到处跑这件事?算了,不过请个罪罢了,又不是要我到刑场上杀头,没什么好计较的。”   秦桓沉默下来,良久,才又开始给苏清朗擦头发,他没说什么,苏清朗更没有话说,两人相对无言,唯有风吹纱窗的声音。   苏大人昨天晚上,将近一宿没睡,再加上刚刚出浴,屋子里又暖烘烘的,整个人乏得很,躺在榻上,不多会儿便睡着了。   秦桓坐在他的身边,见苏清朗头一歪,枕着自己的手背睡着,许久不敢移动手腕,只能托着他的头,一动不动的僵坐着。   外面的杏花,已近生命的尽头,凋零枯萎,正在纷纷扬扬的飘落着,树上早已不见琼玉压枝的盛况,远远望去,皎白的花色中染着轻绿,似有长出新叶的迹象。   因某人说过,喜欢冰天雪地的景致,所以那些花瓣,他从未让人清扫过,现在白茫茫的一片。   外面的景美,屋里的人更美,苏清朗侧身躺在长榻上,轻轻合着眼眸,面容安详而沉静。   本就宽大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的盖住肩膀,露出白皙细嫩的脖颈,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秦桓微微抿唇,闭了闭目,片刻后,睁开眼睛,目光淡淡的望着苏清朗。   然后倾下身来,缓缓地,轻轻地对着苏清朗的唇上,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   转身离开房间,站在门口怔了许久,见到小厮走来才回过神,他拦了一下,低声道:“清朗现在还睡着,告诉底下的人,没我的允许,任何人,无论有何事情都不许来吵他。还有……吩咐厨房,做些驱寒补气的东西,等他醒了就端过来。”   小厮领命下去,秦桓这才回了房间,坐在床榻不远处的凳子上,望着榻上的人,继续沉默,继续发呆。   原本以为苏清朗睡段时间就会醒来,没想到苏大人昨晚遭了大罪,躺在臭烘烘的刑部大牢,几乎整夜都没合眼,实在疲乏到了极点,眼见着太阳落了西山,还在昏昏沉沉的睡着。   秦桓有些担忧,想到大牢中的环境多么恶劣,以为苏大人不幸生了病,于是特意命人请来了张御医。   张御医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看过了苏清朗的脸色,又试了试他的额间,最终告诉秦少爷不必担心。   苏大人的情况,只是最近劳累所致,再加上昨夜在牢里蹲了一宿,受了些寒,有点发烧的症状而已,不过为了让秦少爷放心,还是开了一个调养的方子给他。   秦桓与他爹秦翦不同,不会对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见到年过七旬的老御医。   因为自己的事儿奔波忙碌,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命人暂且看着苏清朗,坚持送他出府。   没想到,回程的途中,却遇到府里的下人慌慌忙忙的通知事情,秦桓将其拦下来,才知道是为了贾思齐的事儿。   贾少爷先前在秦相面前立了功,又踩着苏清朗的头,体现了自己的绝顶聪明,信心膨胀,感觉自己距离干掉苏清朗,替代他为相爷做事的目标越来越近,以后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于是在丞相的面前抢了差事,想凭着一己之力救出赵鄂,让相爷看到自己的能力,也让赵鄂担下自己一份人情。   但是没想到,贾少爷热血上头,踌躇满志,刚刚走进刑部的大门,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杜青云被打入天牢后,刑部目前是由蔡钧做主,而且这个案子,亦是由他负责审理。   蔡钧这个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赵鄂和杜青云,都是十分重要的人犯,在案件没有开始审理之前,不能让人随意探监,贾思齐无法。   虽然有些不甘愿,但也只能曲线救国,找上此案的另一个主审官梅柳生。   然而梅柳生只是一个芝麻小官,在蔡钧的面前,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即便有心帮他,也挪不开蔡钧半分。   所以胸怀大志,企图一飞冲天的贾少爷,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忙了半天,其实连赵大人的面都没有见到。   想到一寸光阴一寸金,现在的每一个时辰,都有可能牵扯到赵大人的性命,贾思齐不敢怠慢,只好回来请相爷做主。   秦桓听此,奇怪道:“我记得,贾德欣与贾思齐早就来了,即便与刑部周旋些时间,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来。”   守卫呃了一声,他平时只管通报看大门,像是这样高深的问题,显然想不明白。   倒是秦桓,想起贾思齐让苏清朗到皇帝跟前请罪的事,心中已经了然,多半是某人想要借着此事踩下苏清朗,没到万不得已,不想汇报到他爹面前显得自己没能力,更不想求助于苏清朗,才导致救人的时间延误。   渐渐地,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哼了一声:“一条贱命,蝼蚁尚且不如,上次没有动他,实是看在父亲的面子,又有清朗为他说情,今日却还妄想攀上高枝与清朗相比,既然他要贪功,我便让他贪个够!”   随后向守卫道:“你出去告诉他,就说父亲正在忙着,没时间见他,让他回去自想办法。”   守卫为难了一下,道:“贾大人说,若是不能见到相爷,便请苏大人见他一面。”   “自己惹了烂摊子,却让清朗替他收拾……”   秦桓唇角微勾,冷哼道:“清朗病了,正在睡着,见他?等醒了再说吧……”   说着,满是嫌恶的瞥了一眼门口,哼了一声,不悦的拂袖而去。   守卫见此,连忙道:“公子,可赵大人那边……”   秦桓停住脚步,回答道:“不过一个尚书而已,即便死了又能怎样?你且出去告诉他,若是出了事,父亲那边自有我顶着。还有,通知下去,贾思齐这个人,我不喜欢,谁若是想帮他,自己掂量着点儿。” 第32章 知错   因贾思齐的自负行动,等秦相爷联系到苏清朗的时候,营救赵大人的时间已经延误。   苏清朗接到任务,回到府中换了身衣裳,特意耽搁了半天,才慢悠悠的赶往刑部大牢。   特意做出一副面见赵大人十分困难的样子,实际却和梅柳生站在门口闲聊了半宿。   “赵鄂招供了?”   苏清朗摇着扇子,望了一眼天牢。   梅柳生嗯了一声,回答道:“已经让他在供词上画了押,蔡大人带着他的供词,加上关于这个案子的奏折进宫去了。”   苏清朗闻言,勾出一抹奸笑,淡淡道:“等到皇上看到那些证词,以及案子的来龙去脉,赵鄂就必死无疑了,即便我与他说了灾银的事,他也没有本事再翻供了。”   梅柳生笑了笑,附和道:“他若此时翻供,依照朝廷的律法,将会举行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以及御史中丞都会参与此案,到了那个时候,他有什么老底不被掀出来,万一再牵扯到别的什么人,岂非得不偿失,他没那么傻。”   跟赵鄂有最直接关系的人,一个右相秦翦,一个尚书大人苏清朗,两个都是举世闻名的祸国奸臣,不仅权势利益息息相关,暗地里亦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只要有了审查的理由,随便一抓,就能抓出来一堆错误。   而负责审查的人,刑部有蔡钧,虽与苏清朗还算要好,但性情正直,不会因为这点儿交情就徇私枉法,大理寺,是裴延的地盘,为了扳倒秦翦和苏清朗。   即便他们没有过错,只怕也会拼命往他们身上泼脏水,至于御史中丞,苏清朗的老爹,早就看秦翦和苏清朗不顺眼,此次为了铲除他们,更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赵大人这次,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人,只能认栽,再无翻转的可能。   确定了案子的进展,苏清朗这才去见赵鄂,告诉了他关于灾银的事,赵鄂当场愣住,随后又精神崩溃的痛哭。   之后又听到,是贾思齐晕头转向,误了营救的时间,赵大人恨得咬牙切齿,只怕做了厉鬼都会去找贾少爷索命。   一个人,吊在悬崖上,本以为会活活饿死,于是松开手选择痛快没命,没想到自己这边刚松手,那边又从天上垂下来一根绳子。   好好的生机,又被自己亲手断送,这就好比刚要洞房花烛,却发现自己没了小弟,难怪赵大人会气得发疯了。   看着赵鄂坐在牢里捶胸顿足,头脑抢地的模样,梅柳生这才恍然想起,苏清朗先前的话——   沙漠中的人们,往往会因为绝望而死,被眼前的黄沙欺骗,以为自己失去水源不可能获救,殊不知,其实在自己的不远处,就是一片绿洲。   原来,他早就打算好怎么对付赵鄂,先是断去外援,自己站在中间,然后再将时间错开,做出一副努力营救赵大人的样子。   即便没有贾思齐插手,即便将来,赵鄂开堂受审时,两人对峙到秦翦的跟前,他也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而这一切计划实现的关键,就是他与蔡钧能顶住压力,不让赵鄂见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稍微出一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难怪苏清朗说,自己已将身家性命押在上面了。   从天牢离开,苏清朗赶回了丞相府,此时贾氏父子正跪在地上,右相秦翦则坐在中央。   他走进屋子,先是看了一眼侧位上坐着的秦桓,然后才向秦翦道:“相爷,清朗回来了。”   秦翦将目光转向苏清朗,问道:“可曾见到赵鄂?”   苏清朗点了点头:“已经见到了,只是……”   他停顿一下,向秦翦跪了下来,拱手道:“等清朗赶到的时候,赵大人已经招供了。”   秦翦闻言,闭了闭目,又问:“可还有何法子没有?”   苏清朗低下头,道:“赵大人的供词,及有关案情的折子,已经送往宫中,只怕皇上已经看到了。”   秦翦彻底沉默下来,良久,忽然站起身,抄起桌上的一个杯子,朝向地面砸了下去。   一时间,碎片四溅,苏清朗不躲不避,倒也没被瓷片伤到,倒是贾思齐贾少爷,额头被划了一下,血淋淋的流了一片。   秦桓以为自家老爹是在向苏清朗发火,于是立即站起来:“爹……”   却听自家老爹指着贾思齐,怒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贾德欣吓得面如土灰,趴在地上抖了一抖,连忙拉着儿子磕头道:“相爷恕罪,相爷恕罪……”   贾思齐面色阴沉,虽然被划伤了额头,又被相爷斥责,却不见疼痛害怕的神色。   只是眉目间的神情有些怨毒,毕竟这件事情,远远超出了贾少爷的预期,本想借着此事打压羞辱苏清朗,不成想发展到最后,却在相爷跟前显示出自己的无能。   秦桓见老爹斥责的对象并不是苏清朗,于是放心坐下来,神色如常的听着。   又见苏清朗道:“相爷,此事也不全然怪贾少爷,毕竟刑部那边看得紧,清朗也花了许多时间才见到赵大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苏清朗这是在为贾思齐求情,然而贾少爷心比天高,怎能让一直看不惯的苏清朗侮辱自己的尊严。   于是冷笑道:“苏大人当真厉害,下官倾尽心力都没能见到赵大人一面,苏大人这才半天时间,就能进入刑部的大牢。”   苏清朗扭过头,看向贾思齐挑眉道:“哦,贾少爷这是在怀疑我?”   贾思齐也抬头看向他,答道:“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觉着好奇,之前连秦公子前往大牢,都没能进去,苏大人是如何进去的,难道在那些人眼里,苏大人的面子比秦公子还要大?”   此话一出,连苏清朗都不得不佩服贾思齐的功底,在引起怀疑对付他的同时,还不忘从中挑拨离间一把。   只是,计虽是好计,却用错了地方,秦桓本就不是争强好胜之人,更不会在意,他与苏清朗到底谁面子大些这样的问题。   倒是秦翦,生性多疑,听到这话,不由犹豫了下来,望着苏清朗的目光,亦是带着几分审慎的意味。   苏清朗面不改色,回答道:“相爷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梅柳生?”   秦翦点了点头,又听他道:“便是他放我进去的。”   “这不可能!”   贾思齐断然否决道:“我先前也曾找过他,希望他看在同考的份上,放我进去看一看赵大人,那姓梅的却说,蔡钧明令禁止,赵大人是朝廷重要的人犯,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见他。”   “姓梅的……”   苏清朗低声念了一句,又弯唇一笑,漫不经心的道:“贾少爷似乎对梅大人的怨念颇深,难道是为了科举之事?”   贾思齐被他看出心事,刚想否认,又听他道:“据清朗所知,贾少爷方才提出的疑问,确实不是梅大人的推托之词,赵大人被关入牢中后,蔡钧看得很紧,连梅大人自己想要见他,都要有人跟着,别说放人进去了,让他传个话都很困难,否则岂会到现在才让赵大人知晓筹措灾银的事?   至于我……蔡钧今日入宫见圣去了,刑部只有梅柳生一个主审官,尽心安排一番,想见赵大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苏清朗的一番言论,合情合理,而且还有证据支持,根据相府探子汇报,蔡钧今日确实面圣去了,刑部的看管自然松散许多。   秦翦顿时消除了心中的疑虑,又见苏清朗顿了顿,瞥了一眼贾思齐,继续道:“我不知道贾少爷作何感想,反正对于清朗而言,像梅大人这样,甘愿冒着风险也要帮助我们的人,清朗一向感激在心,并且礼遇有加,贾少爷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四海之内皆是爹妈的观念,究竟从何而来?”   几句话,将自己塑造成礼贤下士的英雄,又将贾思齐变成粗俗无礼,心胸狭隘的狗熊。   贾思齐心中气不过,但又偏偏找不到话来反驳,想了想,其实自己也没什么罪过,昨日见不到赵大人的时候,他也曾来相府寻求帮助的,是秦桓将他阻了回去,所以怎能怪到他的身上?   为了不让相爷觉着他是个无能的人,于是贾少爷看了看秦桓,拱手向前跪了两步,刚想说明缘由,却被自家老爹狠狠掐了一下。   贾德欣跪首道:“相爷,此事都是我们父子的过失,导致赵大人身陷绝境,请相爷责罚。”   贾思齐愣住,扯下老爹的手,再想反抗,却被贾德欣瞪了一眼,只得闷声不吭的跪着。   秦翦的脸色沉入寒冰,道:“你们且回去,没有本相的宣召,这几日就不要再来了……”   原本一起升官发财的人,却被告知不要再来了,无异于贵妃娘娘被打入了冷宫,简单来说,就是你犯了错,最近不想跟你玩了。   贾德欣当然知道秦翦的意思,脸色变得很难看,一把老骨头艰难的低下去,向他磕头道:“是……”   秦翦见此,并未生出半分的同情,只是冷冰冰的道:“回去吧……”   贾德欣又向秦翦叩首,随后拉着自家儿子,由于跪了太久,只能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见他们离开,秦桓从座位上起身,向苏清朗走了过去,来到他的面前,刚想伸手把他扶起来,却见苏清朗一动也不动。   他抬眸望着秦翦,似乎在等待审判的降临,只听秦翦坐在首位,缓缓说道:“桓儿,你可知错?” 第33章 誓言   秦桓一时愕然,转过身望着秦翦:“爹……”   苏清朗淡淡道:“方才在贾氏父子面前,自然不能责怪公子你,否则此事一旦落实,底下的人若是知道这事儿,定会有损公子你的威严,相爷对你的一片苦心,公子,你明白么?”   秦桓闻言,很是羞愧,他低下了头,倾身跪在苏清朗的身边,一声不吭。   又听秦翦道:“我们现在大业未成,最忌讳的便是内部相残,桓儿,你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如此意气行事?”   秦桓低下了头:“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秦翦皱眉望着他,眉目间浮现出一丝忧愁之色,最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苏清朗见此接着道:“相爷,那贾思齐眼高手低,狂妄无礼,确实有些可恶,公子会如此行为,也是为了给清朗出气,若相爷要责罚公子的话,清朗愿为公子承担一切罪责……”   秦桓刚想阻拦,又听他道:“只是相爷,赵大人是在昨日午时认得罪,即便公子没有下令阻拦,也于事无补,真要怪罪起来的话,还是贾思齐他自己的过错,与公子的关系并不大。”   秦翦坐在首位,缓缓道:“你一向聪明,且深知我心,即便本相不说,你也该知道,本相在责怪些什么。”   贾德欣与贾思齐,不过是丞相府中的两条狗,这样的狗要多少有多少,即便杀了他们,招招手,还会拥上来许多。   所以真正令秦相爷生气的,自然不会是秦桓对付贾思齐的事,而是在这件事情背后,所代表的秦桓对于朝政的态度。   苏清朗低下头,回答道:“公子不常在朝中做事,自然不了解官场做事的方法与手段,对于用不到的人,若是拦了我们的路,自当毫不手软的铲除,而那些还有些利用价值的人,即便再怎么讨厌,再怎么碍眼,还是要留在身边。”   他说着,露出一抹奸邪的笑:“发挥他最大的价值,等再也没用的时候,是送他上西天,还是让他下地狱,全凭我们自己的打算。”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却是个实在的理儿。   秦翦看了苏清朗一眼,又向秦桓道:“你早该多跟他学学。”   苏清朗勾唇一笑,又说道:“这是相爷教导有方,清朗起初还不如公子,况且……”   他顿了顿,侧目看向了秦桓,继续道:“若想在官场中站稳脚跟,这些都是迫不得已的生存之道,公子如今有相爷照拂,自当一生顺遂,也不用再学什么了。”   一句话,说中了秦翦长久以来的忧心之事,他望着秦桓良久,又叹了口气道:“此案一旦开审,赵鄂必死无疑,一条人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死以后,户部的职位由谁来顶替。”   先前被苏清朗拉下来的那位刑部刘大人,是裴延跟前的一股势力,现在赵鄂出了事,就等同于断掉了秦翦的一条手臂,两边的损失均衡,这也是秦翦至今还能保持淡定的原因。   不过如今六部之中,两名尚书的职位空缺,对于两边的人来说,又将会是一场血雨腥风之战,最后争夺的结果,将会影响到朝廷未来的势力发展,所以不得不慎重对待。   苏清朗想了想,道:“户部,以我们的人居多,而在刑部,裴延的势力占了上风,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争一争,毕竟圣旨没下来,最后的结果谁也说不准。”   秦翦思忖片刻,忽然问道:“你觉着蔡钧这个人怎么样?”   “蔡钧?”   苏清朗不明所以,回答道:“此人不是裴延那边的人,却也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想要收服他,恐怕很难。”   然而秦相爷显然另做了一番打算。   他手指轻敲桌面,若有所思的道:“你方才已经说过,刑部那边,是裴延的地盘,即便我们争取,想来也没有多少胜算。”   “既是如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刑部的位置,交到哪边都不是的蔡钧手中,即便他将来不承我们的情,也总比让给裴延好些。”   以目前的情况,若是他们两边共同争取权力的话,很有可能按照原样,户部由他们的人掌管,而刑部继续由裴延把持。   而且赵鄂这边刚刚出事,他们争权太过,反而会引起皇上的反感,这种时候,不如退而求其次,将蔡钧提拔上去。   一来,蔡钧对赵鄂一路穷追猛打,完全不给他们面子,如果他们上折子举荐蔡钧,会让人觉得,他们和赵鄂的案子没有关系,皇帝自然不会将对赵鄂的不满,迁怒怀疑到他们的身上。这样一来,在户部安插他们的人,还能变得容易些。   二来,杜青云入狱后,原先刑部比较有资历的官员,蔡钧算得上一个,此次赵鄂一案,蔡钧办得非常漂亮,皇上想必非常满意。   而且在办案的过程中,蔡大人不畏强权的形象,得到了朝中不少人的赞赏,在百姓中间亦有许多支持。   此次刑部尚书的职位之争,除去他们和裴延的人,蔡钧应该算得上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所以,一旦他们将支持的力度转给蔡钧,那么裴延,极有可能会在此次的竞争中败北而回,他们算是捡了个便宜。   想到此,苏清朗勾唇一笑,拱手道:“相爷英明,清朗这就去办。”   “慢着……”   秦翦见他想要离开,抬了一下眼皮,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苏清朗的面前,向秦桓道:“我与苏大人,还有几句话要说,桓儿,你先出去。”   秦桓看了看苏清朗,有些犹豫,最终拱手称是,站起身走了出去。   见秦桓离开,秦翦并未说些什么,他踱步走到书房的窗户前,沉默良久,才道:“你先起来吧。”   苏清朗站了起来,迈步走到秦翦的身后,静静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又听他缓缓道:“桓儿待你如何,你都知道吧?”   苏清朗一怔,从前以为秦相爷羞于启齿的事情,如今说起来,倒也平和淡定。   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苏清朗只能谨慎小心,说了一声:“是……”   又听秦翦道:“本相二十三岁进入朝廷,与你如今一般大吧,那时候年轻气盛,做过不少蠢事,如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苏清朗没有接话,心里暗想,秦相爷把他留下来,不会是让他听说书吧,毕竟老年人么,都喜欢说些曾经的故事。   果然,又听秦翦接下来道:“我与你不同,仕途比一般人还要坎坷些,当年曾以文官的身份,前往边关做监军,边关条件艰苦,我带着十几个守卫,走了两个月才到,却遭到守城将军的刁难,那时在边关守城的,还是贺兰祥将军。”   苏清朗愣了愣,道:“贺云褀将军的父亲?”   秦翦无言默许,又接着道:“那时候,朝廷接连水灾,已有几个月不曾发放军饷,他们见到我,自然不会给好脸色,以防止外敌入侵为由,紧闭城门不让我们进去,那年冬日,滴水可以成冰,我带着人在城外住了半个月,干粮马匹,能吃的全都吃了,连野草树根我都吃过……”   苏清朗低下头,道:“军中生活辛苦,相爷那时,想必很为难吧?”   秦翦淡然一笑,半是感慨的说:“也不全是,起初,是有些为难,后来他们见我不服输,与他们倒也有几分相似,不但没有刁难过。   反而待我极好,虽然名为监军,实际却是一起作战守城,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苏清朗静静地听着,虽然已经知道答案,却还忍不住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   秦翦低低的念了一句,自嘲的一笑:“朝中权贵,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了我们,作战时失了先机,全军覆没……”   然后,朝廷以指挥不利为由,将贺兰祥全家问罪,次子贺云褀,却被秦翦硬生生保了下来,现在在边关做了一名大将,视秦翦如亲人,不惜为他背叛朝廷,甚至在将来起兵谋反……   苏清朗垂下了眼帘,问道:“相爷便是从那时,开始改变的么?”   秦翦哼了一声:“便是丢在染缸里头,想要完全变黑,也得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是后来看开了一些事情,在这个世上,权力为刀俎,你我为鱼肉,想要不被人宰割,就得再往上爬才行。”   苏清朗听此,淡淡道:“相爷如今已是万人之上,能够宰割相爷的人,早就已经不存在。”   秦翦转过身来,眼神微眯,又恢复了从前的凌厉:“你说的不错,只是,我若百年之后,桓儿又当如何?所以,万人之上还不够,要千万人之上,万万人之上,将权力握在手中,可以任意宰割任何人,那才是真正的安全。”   苏清朗无言以对,又见秦翦走上前一步,威逼着他,沉声道——   “他们是为了我的权力而来,你与他们不同,桓儿相信你,你也要对他如他待你这般,尽你所能,永远辅佐在他的身边,不可背叛,不可离弃,否则……”   苏清朗抬起了眸,重复了一句:“否则?”   秦翦答道:“否则,你将不得善终,即便死了也要受尽世人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苏清朗一时间愣住,片刻后,绽放出如雪莲花一般的笑容,点头道:“好……” 第34章 升官   近日,朝中发生了几件大事,几名官员因贪渎案被接连问罪,其中户部尚书赵鄂,刑部侍郎杜青云,因草菅人命被判斩刑。   而大学士徐进的孙子徐靖褀,虽然没有参与到杀人放火的行列中,但利用职权,致使朝廷蒙受损失,被削去官职,发配边疆。   右相秦翦,上述弹劾徐进管教不严之罪,老皇帝念在徐大人劳苦功高,并没有追究他实质上的责任,只让徐进回家反省思过。   因赵鄂被押入天牢,户部尚书的位置空缺,右相大人又与礼部尚书苏清朗,连名举荐了手底下的一名官员,得到皇帝的支持,裴延原本想和秦翦争夺刑部尚书的位置,没想到秦翦出其不意,竟在朝堂上举荐蔡钧上位。   由于赵鄂一案,蔡大人发挥出色,得到朝中许多大臣的赞赏,而老皇帝,看他查案审案,事情办得干净利落漂亮,于是采取了右相和礼部尚书的建议,将刑部的位置赐给了蔡钧。   只不过,经此一事,户部和刑部内部的势力,遭到一次大换血,原本刑部是左相裴延的地盘,现在刘大人和杜青云出事,皇帝觉着刑部办事不利,趁此机会惩治了不少官员,其中大多都是裴延的党羽,而秦翦,则利用此次契机将自己的人安插了进去。   而户部,原本是右相秦翦的走狗,赵鄂失势,虽扶持了一个官员上去,但毕竟是新人,用着不顺手,很多事情都要重头再来。   再加上老皇帝因为徐靖褀的事,对户部的忠诚产生了怀疑,特意命人检查历年来的交易文书,还杀鸡儆猴似的处置了一些人,又从外面引入了一批新人,而那些被处置的人,以秦翦的爪牙居多,引入的新人里,又大多是裴延的势力。   所以两方比较下来,都有损伤,也均有得益,只是这次裴延损失的多一些,失去了尚书的位置,便失去了对刑部的绝对掌控。   所以右相大人,在心情沉重的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儿小高兴,走出朝堂的时候,还在裴延跟前大笑了两声。   尚书府中,苏清朗站在凉亭内,如意则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笔墨纸砚,还有数册书卷。   这样的情景,一看就知道,不是书童陪着主子读书,而是当主子的,正在教书童识字。   苏清朗持着一册书卷,正望着对面河岸上的一株垂杨柳,却听如意问道:“公子,若是一座城池,腹背受敌,为将者该如何解救?”   苏清朗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如意抓了抓脑袋,想了片刻,老实巴交的回答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与其中一个结成同盟,与他攻打另一个敌人。”   苏清朗哦了一声,挑眉道:“两军谈判是需要筹码的,今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凭什么与人家结盟?”   如意又想了想,试探的道:“那……我承诺事成之后,将全部所得都送给他,我只要自己的那一个,这样就可以解决危机了。”   苏清朗闻言扬唇,反问道:“可如此一来,其中一方敌人吞并了另一方的势力,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他若反过来攻打你,你觉着,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生存下来的机会有多大?”   如意放下了手中的书,皱着眉头,有些恼怒道:“可是,明明已经约定好的。如此一来,岂非背信弃义?”   “所谓兵不厌诈,既是如此……”   苏清朗收回目光,拖着调子,不紧不慢的道:“永远也不要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对方能够信守承诺的希望上,相信别人是幸福的,但世事难料,往往令人身不由己。”   如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如果是公子的话,你会如何?”   苏清朗轻轻一笑,缓缓道:“我曾经想吃一块肥肉,但是那块肥肉,同时被一只狐狸,和一个狗熊惦记着,在两边都打不过的情况下,你说若想拿到它,该如何做?”   如意摇了摇头,又听他道:“暂且放下那块肥肉,让狐狸和狗熊先打着,然后绕到狐狸的老巢,将他重要的东西拿走。接下来,折返回去与狐狸结成同盟,把狗熊打败,再让他看到自己心爱的东西放在狗熊门口。   如此一来,狐狸为了取回自己的东西,不得不放弃眼前的肥肉,而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那块肥肉纳入自己口中。”   如意闻言,眼光一亮,由衷的道:“公子,你真聪明。”   苏清朗哼了一声,合着书卷,啪得一下敲在了如意的头上,道:“这和聪不聪明没关系,关键你看多少的书,就会长多少的见识,懂么?”   如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趴在桌子上看书,苏清朗在他身旁坐下来,端起桌上的杯子,押着杯盖抿了一口。   却见管家走上凉亭,向他道:“大人,蔡大人来了。”   苏清朗微微挑眉,蔡大人升任刑部尚书,今日正是下旨宣布的时候,身为朝中新贵,争相巴结他的人多得是,怎会想到来找他?   施施然拂了拂衣袖,道:“请进来吧。”   蔡钧从外面走来的时候,苏清朗正坐在凉亭里悠然喝茶,见到蔡大人慌慌张张的样子,苏大人的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微笑。   将杯子搁在石桌上,淡淡问道:“蔡大人,这是怎么了?”   蔡钧从宫中出来后,便直接来到了尚书府,冲到苏清朗的跟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连忙收敛了慌张,定了定神,向苏清朗拱手施礼道:“参见大人。”   苏清朗见此,侧了下身,手中握着折扇,慢悠悠的摇着:“蔡大人如今是刑部尚书,你我已是同级,何以行如此大礼?”   蔡钧瞪大了眼睛,本想问苏清朗怎会知道皇帝下旨任命他为刑部尚书的事。   但是想到,当日在朝堂上,举荐他当刑部尚书的人,是他和秦翦,便也释怀了。   于是低下头,惭愧道:“关于这件事,下官还想问一问苏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清朗望着他,又见他皱眉道:“下官已经决定在礼部养老了,不想再出去做什么刑部的事儿,此次杜青云和赵鄂的案子,下官实在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本以为案子结束,就可以继续回到礼部做事,大人你……这是要赶下官走?”   苏清朗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良久才道:“蔡大人,你当初是为什么来礼部?”   蔡钧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回答道:“那时,下官与刑部的刘大人,也就是前任的刑部尚书,发生了一点冲突,他看不惯我,便联合其他同僚排斥挤兑下官,下官在刑部没有立足之地,不得已,只能向皇上请调,朝中的其他大人,都不愿接收下官,怕拂了刘大人的面子,只有苏大人你收留了我……”   苏清朗闻言,微微扬唇,淡笑道:“当初让你来礼部,是看你无处可去,刘大人和杜大人已经落势,如今正是蔡大人扶摇直上的时候,当日没人愿意接收你,放在今日,那些人想巴结你都只怕来不及,既然你现在有地方去了,便没有必要再留在礼部了。”   “苏大人……”   蔡钧一听他这样说,顿时急了,赶忙道:“下官在礼部待了这样久,一直承蒙大人和其他同僚的照顾,已经习惯了礼部的生活,不愿再往旁处去。况且,以我的能力,哪里能做尚书的位置……”   苏清朗默默叹了叹,自己白白送出了一个尚书的位置,结果对方不领情不说,还反过来要他安慰,世道何以沦落至此?   他耐着性子,跟蔡钧解释道:“既然皇上让你坐了这个位子,就证明你有这个能力,蔡大人何必如此?”   抬头见蔡钧一副快哭了的模样,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虽然在礼部做事,但一直惦记着从前的事情,我苏清朗的手下,从来不收逃兵,当年你是怎样从刑部被赶出来的。现在,就怎么给我堂堂正正的走回去。”   蔡钧原先不想哭的,但是一听他这样说,眼泪顿时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苏清朗的脚下:“大人……”   苏清朗突受大礼,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心想,今日被蔡钧这么一跪,自己要折多少阳寿。   又听他道:“大人曾在危难时,向下官伸出援手,下官无德无能,却受到大人一直以来的照拂,此等恩情,下官没齿难忘。”   一番话听得苏清朗很是郁闷,自己不过是偷个懒,找了一个替自己干活的罢了,怎么到了蔡钧口中,便成了莫大的恩情?   他转过身,背对着蔡钧,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我现在已是同级,对我,不可再自称为下官了。还有……你虽已在刑部任职,但好歹在我礼部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出去,可不要丢了我们礼部的脸面。”   蔡钧哎了一声,又听他道:“你能有今日作为,小王爷亦是有些功绩,若是有空的话,便去王府那边走一走。”   蔡钧闻言,抬起了头,奇怪道:“大人,你这是让我……”   苏清朗负手而立,淡淡苦涩的一笑,道:“裴延那个人,向来只看重家族的权势,只怕连皇上都不曾放在眼中,而相爷这边……想来你是不愿意的,我也不会勉强,王府那边,虽不及两位相爷,但好歹也是城中的权贵,你刚升迁上来,又得罪了许多人,若是没有一个安稳的靠山,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的……” 第35章 李吉   时近仲春,雨水渐渐多了起来,皇城四处笼罩着蒙蒙水雾,似是沉在一张水墨画中。   前往边关的官差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送来了徐靖褀在押送途中上吊自尽的消息,一下子打破了长安城里的寂静。   根据官差禀报的消息,徐公子自从落案以后,觉着自己不忠不孝,做出如此丑事,败坏了徐家的名声,又听闻他向来尊崇礼敬的祖父。   因为自己的事儿,被人弹劾,又被罚在府中思过,因此心中的愧疚不由又加重了几分。   想到自己身为子孙,非但没有在长辈的面前尽孝,还犯下大错让他们丢尽脸面,徐公子夜夜惶惶不得安,自责与内疚双重折磨之下,决定以死来洗清自己的罪名,于是趁着押送的官差不注意,拿铁链将自己吊死在房中。   官差一见出了事,连忙赶回皇城,因徐公子自尽的地点,距离皇城并不远,因此徐家人仅用了两天,就将遗体运了回来。   城里一些个与徐家交好的官宦大臣,纷纷乘坐马车前往大学士府吊唁,就连皇帝都因心疼徐进老大人晚年丧孙,免去了他闭门思过的惩罚,并且让人送来抚慰的挽联。   苏清朗虽向来与徐进不和,而且又是让徐靖褀落案的出谋划策者。   但念在同朝为官,都是为皇帝做事的份上,还是要做足面上功夫,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朝着徐进的府门行去。   走在路上,尤其是接近徐大人府邸的时候,行着的马车越来越多,认识的熟人也越来越多,苏清朗扯着脸皮,一路跟人打招呼,脸都快僵了,还没走到徐进大人的府门,心中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乘坐马车来,还能省不少事儿。   辞别与行的同僚,转过这边的人群,又一头扎进另一边的人堆,苏清朗眼尖一下瞧见了站在路边的梅柳生,于是迈步走了过去。   向他招呼道:“梅兄,没想到你也在此。”   梅柳生看向了他,微微露出来些许笑容,答道:“我也在犹豫要不要来,毕竟徐大人的事……不过想到兴许能在此处遇到苏兄,便来了。”   苏清朗不禁想,自己与梅柳生的感情何时这样要好了,竟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惦记着?   与他站在一处,回答道:“我这几日不舒服,因此跟皇上请了病假,都没怎么上早朝。”   梅柳生低下头,似是有意无意的道:“昨日听闻苏兄身体不适,于是准备前往府中探望,途中正巧遇到蔡大人,听他说看到苏兄乘了一辆马车,应该不在府中,于是便没去打扰。”   苏清朗心中暗哼,冤家路窄,又是蔡钧那个长舌头,自己确实谎报病情不假,不去上朝不是病重,而是在相府中跟秦桓钓鱼。   见梅柳生如此关心自己,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道:“昨日二娘叫我回府,不知梅兄要去探望,失礼失礼。”   苏清朗的二娘,梅柳生也曾见过,十分干练泼辣的主儿,单看当日苏清朗见到他家二娘时的样子,就知道在苏清朗的面前,他家二娘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别说生病了,便是苏大人的两条腿都没了,只怕爬也要爬回府中见她。   梅柳生抿唇一笑,之后抬眸看向了他,回答道:“如今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苏清朗闻言更加汗颜,向他拱手道:“现今已经没事了,有劳梅兄挂怀。”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耳边传来清亮的禀报声,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群人正浩浩荡荡的走来。   为首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袭墨色的锦袍上,绣着金色麒麟的纹案,两道流苏编成的发绳从发冠中引出。   身姿挺拔,眉目俊秀,腰间并无太多配饰,只悬着一柄阴寒细长的铁剑,和一枚墨绿色的虎形玉坠,虽只是寻常居家的打扮,却掩不住一身军旅英武的气质。   而他的身边,则跟着几个面熟的官员,既有文臣,也有武将。其中,朝廷新任的刑部尚书蔡钧,也在其列。   “哎呀,小王爷军务繁忙,没想到今日也会来……”   路边的一个官员见此,连忙拱手上前迎接,满脸堆笑,差点抖掉了一脸的褶子。   李吉笑了笑,回应道:“徐大人与父王私交甚好,今徐家突遭变故,本王理应来看一看。”   苏清朗站在不远处,见李吉正与其他人说话,于是不动声色的挪动脚步,想要离开,却又被李吉从后面叫住。   苏清朗站在原处,转过身来,见李吉向自己走来,微微笑道:“苏大人,近来可好?”   蔡钧也跟着众人走了过来,见到苏清朗的时候,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刚想要出声打招呼,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只能将刚涌到喉间的话再咽下去,他望着苏清朗欲言又止,但碍于有其他人在身边,只能那么干巴巴的望着。   苏清朗侧目瞥了一眼蔡钧,又看向了李吉,眯眼笑了笑,回答道:“微臣有小王爷护佑,好,自然好。”   李吉哼了一声,似是冷冷的道:“苏大人如今是好了,只是有的人却过得不那么好,但不知苏大人前些时日,与家姐说了些什么,让她回到家中难过如此?”   原来那日,李赛赛自风雨亭回来后,哭着跑回了家门,常山王不知发生了何事。   于是去问李吉,李吉也是摸不着头脑,于是转去问李赛赛,哪知自己从来不肯受半点委屈的姐姐,竟对此事闭口不言,怎么都不肯坦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常山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让郡主娘娘心甘情愿的受委屈,所以想都不用想,李吉就怀疑上了苏清朗。   于是,动用府中的暗卫,查探苏清朗那日的行踪,果然发现了苏大人在风雨亭相亲,然后李赛赛也跑去凑热闹的事情。   只是,关于风雨亭更细一层的事情,李赛赛死不开口,他们便也不知那天到底发生了何事。   想到李赛赛那天,一脚飞踹过来,差点把自己踢残了,苏清朗很是郁闷,自己没去找常山王府索要医药就算了,他们倒先找起了他的麻烦。   于是十分淡定的解释道:“哦,可能是脚疼吧,小王爷回去,可找位大夫给她看看。”   “脚疼?”   李吉很是诧异,毕竟在临出门之前,他还看到自家姐姐在后院练剑,武艺步法,丝毫不差,别说脚疼了,若说带她来见苏清朗,只怕她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清朗嗯了一声,面不改色的解释道:“那日郡主拿微臣当成练脚的靶子,临走的时候,似乎踢得不太痛快,不是脚疼是什么?”   闻言,李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毕竟苏清朗这样说,明摆着是不给他们常山王府脸面。   他一向敬重李赛赛,不忍让姐姐受一点儿苦,现在看到姐姐在苏清朗的面前栽了跟头,还被这样讽刺奚落,心里自然不高兴。   再加上,他的大姐清阳郡主李妍妍,当年被皇帝赐婚给苏清朗,圣旨刚从宫中传下来,回到家中,姐姐就莫名其妙的上吊死了。   此等仇恨,不共戴天,若是没有李赛赛这层缘故,他早就找苏清朗报仇了。   他瞥了苏清朗一眼,威严冷哼道:“即便姐姐打了你,那也是因为你做了让她生气的事儿,苏大人,难道连这点自知都没有么?”   听到这样的话,苏清朗顿时不乐意了,自己好好相个亲,被人又是冷嘲,又是热讽的,婚事黄了不说,怎么连挨打都成活该了?   他挥了挥折扇,道:“小王爷,微臣自认不是个东西,只会惹郡主生气,不会讨郡主欢心,是以,为了郡主的凤体安康,以及微臣的小命安全,小王爷以后可要看好郡主,千万不要再让她到微臣跟前来。   当然,微臣也会尽己所能,避开郡主,争取不犯到她的手上,微臣自知如此,反省深刻,不知小王爷对此安排,可还满意?”   “苏清朗……”   见他摆出一副混蛋耍赖的模样,李吉隐忍怒意,气得咬牙切齿,广袖之中,用力的收紧了手指,若不是碍于此时的情景,定会将拳头招呼到苏清朗的俊脸上去。   苏清朗又笑了笑,道:“小王爷,微臣所记不错的话,若当年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夫,关于这点,微臣一直铭记心中,希望小王爷与郡主,也千万不要忘记了这点。”   他说这话,明显的意有所指,当场知道内情的人,全都明白他是何意思。   梅柳生站在一旁,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他看了看苏清朗,脸上虽含着笑意,眸中却冷静分明,并没有退让的迹象。   又看了看李吉,面色阴沉,眸光冷冽,周身氤氲着滔天的怒意,望着苏清朗的样子,仿佛想将他抓过来,狠狠的暴打一顿。   然而小王爷毕竟是小王爷,即便心中暴怒,也能分得清场合。   他哼了一声,道:“如此甚好!”   拂袖将要离开,然而不经意瞥见苏清朗身边的梅柳生,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   不知为何,对于此人,他有些特别的在意,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悄然跃上心间…… 第36章 徐府   他站在梅柳生的面前,打量了他片刻,问道:“你是何人?”   梅柳生低身答:“回小王爷,微臣梅柳生。”   李吉哦了一声,又道:“前些时日,朝廷新进的那位状元郎,可就是你么?”   梅柳生颔首,答了声是,李吉又看了看他的面容,想了片刻,才恍然发现,眼前这个书生,眉眼中竟与自己有着几分的相似。   这种相似,非常隐晦,不是让人一眼就看得出的那种,即便他的父王和姐姐,都不一定能够看得出,饶是他自己,方才也只是感觉到熟悉。   看着与自己相似的人,站在苏清朗的跟前,小王爷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自己近朱者赤,与苏清朗站一个阵营似的。   于是,缓缓说道:“你既已在朝廷做事,就要感念皇恩,与那些不安好心的人保持距离,不可做出辜负皇叔之事。”   这话,从苏清朗的嘴里说出来倒算了,毕竟尚书大人,只比他小了四五岁。   现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居然也摆着架子教训他效忠朝廷的事,梅柳生有些无语,无奈的扯唇笑了笑,轻声答是。   李吉又打量了他几眼,最终才迈步走了。   蔡钧见李吉离开,并没有急着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处,望着苏清朗有些迟疑。   片刻后,他才不忍心的开口:“大人……”   苏清朗悠然挥着折扇,道:“小王爷已经走了,你还不快去追。”   蔡钧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犹豫道:“大人你……没事吧?”   苏清朗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屑:“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事的小屁孩一个,我怕什么?”   见小王爷已经走远,在苏清朗这里,又讨不到好脸色,蔡钧只能拱了拱手,道:“那大人,我改日再去找你。”   说着,朝着李吉离开的方向而去了。   梅柳生不知苏清朗让蔡钧去找常山王的事,见到这种情景,还以为蔡钧与苏清朗发生了矛盾,才导致两人分道扬镳。   于是说道:“苏兄,蔡大人他……”   苏清朗合上折扇,握在手中,漫不经心的道:“如你所见,蔡大人将我当成垫脚石,如今升了官,自当将用不到的垫脚石一脚踹开,转投其他高枝儿去了。”   梅柳生很是诧异,毕竟他先前与蔡钧相处过一段时间,这蔡大人虽说胆子小,但绝对是个好人,应当不至于做出此事。   于是迟疑道:“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若真是如此,柳生倒是可以从中调停。”   苏清朗闻言,勾唇冷哼,淡淡的道:“不必了,他有他的选择,我有我的立场,如今这样,倒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想到苏清朗背后的秦翦,以及蔡钧背后的常山王,梅柳生低头一笑:“说的也是。”   顿了顿,又像是有着些许的遗憾道:“真是可惜,原本还以为,日后有机会再和苏兄及蔡大人一起喝酒呢。”   苏清朗想了想蔡大人的「海量」,不由神情复杂的扯了扯唇,前一次,是他自己灌醉蔡大人,结果把蔡大人喝得躺在床上睡了几天。   若是以后,他和梅柳生轮番登场,搞不好蔡大人的一条小命,就要断送在他们的酒杯上。   于是答道:“蔡钧酒量奇差,酒品也不好,前一次喝酒,整个人挂在我身上,还是让我架着回去的,你若是想要尽兴,千万别叫他,你我两人,得了闲暇,寻个地方,好生对饮就是。”   梅柳生闻言,有些遗憾道:“只可惜,一直说要请苏兄喝酒,却没有这个机会,这顿酒,不知要欠到何年何月?”   苏清朗又是一笑:“你我都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总能寻到机会的,等忙完了这阵儿,你想喝多少顿都行。”   身边的大臣,一个接一个的走进了府门,梅柳生看了一眼「徐府」两个大字,问道:“苏兄待会儿,与我一起进去么?”   苏清朗想了想,这个徐靖褀,是梅柳生和蔡钧抓的,蔡钧不用说,徐家人对于梅柳生肯定也没什么好脸色。   自己虽是个祸国奸臣,但坑害徐靖褀的事儿都是暗中的,徐家人根本不知道徐靖褀的死跟自己有关。   所以待会儿拜祭的时候,若是自己跟梅柳生一起进去,搞不好会被徐家人仇恨的眼光射成一只箭猪。   于是当即谢绝了梅柳生的好意:“不了,梅兄且先进去吧,我待会儿还要等一个人。”   梅柳生点了点头,也没再坚持,辞别苏清朗以后,便跟着众人的脚步,一起走进了府门中。   苏清朗见他离开,瞅着机会,与一个认识的大臣结伴而行,虽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人搭着话,眼神也一直跟着梅柳生。   此时,小王爷李吉与蔡钧等人,已经拜祭完毕,被徐家的人请到后院,正厅中设着灵堂,一波又一波的人出来进去。   然而,令苏清朗惊奇的是,面对梅柳生的到来,徐家人并未表现的有多愤怒,负责接待来客的,乃是徐靖褀的大哥,起初见到梅柳生,神情间是闪现出那么一丝错愕和尴尬,但片刻以后,又恢复了神色,还列手将梅柳生请到了灵堂中。   灵堂内,徐进老大人被人搀扶着,虽然保持着身为官宦大臣的礼数和体面,但看他的样子,徐靖褀的死,对他确实打击不小。   眼睛肿的像核桃,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面对众人的问候和安慰,手哆嗦,嘴哆嗦,抖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到梅柳生走到自己面前,徐大人的眼皮抬了一下,在梅柳生温言说话的同时,一直望着他,良久,居然回礼似的点了点头。   苏清朗这下放心了,连梅柳生都能受到此等待遇,那么自己来此,怎么着儿也得算个上宾。   于是将折扇插在腰中,排在几个大臣的后面,正想给徐靖褀上一炷香,却被人厉声呵斥了一句。   徐进站在堂中,望着苏清朗的目光有些仇视,道:“苏大人与我褀儿素不相识,来看看就好,上香便算了。”   苏清朗手中持着一截线香,被人当做怪物一般围观,一时间有些尴尬。   他笑了笑,道:“我虽与徐公子素不相识,但好歹同朝为官,又同是皇城中人,为他上柱香也是应该。”   徐进哼了一声,望着苏清朗的目光,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厌恶,回答道:“不敢当,苏大人位高权重,我们褀儿消受不起!”   苏清朗还想说些什么,又听他别有深意的补充了一句:“况且,苏大人即使想上香,也该去一些故人那里,不过以苏大人往日的行径,只怕跪在他们的墓前,也不配吧!”   堂中的众人,听到这话,知道内情者,脸色无不变得煞白,搀扶着徐进的徐家人,一个个生怕惹事似的,想把徐进扶回去。   只听徐靖褀的大哥道:“苏大人,我祖父伤心过度,悲极之下说出的话,还请不必当真。不过,苏大人与我徐家向来没有往来,今日乃是舍弟的丧葬,前来府中的,都是一些平日里相交不错的大臣,是以请苏大人离开。”   苏清朗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梅柳生不受欢迎,自己现在却成了众矢之的,被主家人如此嫌弃,没了尊严,也丢尽了颜面。   他沉默片刻,又微微一笑:“徐大人误会了,清朗今日来此,是代一位朋友上香,那位朋友,徐大人应该也认识,因有事不便出现,委托在下来此,给徐二公子捎带一句话。”   一旁的徐进冷哼道:“红颜祸水,妖言惑众,我徐家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到这么一个煞星,上香不必了,捎话也不必了,褀儿已死,我们与她再无瓜葛,你让她有多远走多远,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说着,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若不是两边的家人扶着,以徐大人如今的身板,早就已经栽到地上去了。   苏清朗闻言,冷冷一笑,回答道:“徐大人放心,我那位朋友,以后便是你想,她也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又徐徐说道:“我那位朋友曾经有一句话,清朗觉着甚有道理,此时不如说给徐大人听听,自古男人犯的错,总要找个女人来承担,旁人都说徐家公子,为她误入歧途。   然而字不是她所改,人不是她所害,一切皆是徐公子自己所为,如何能怪到她的身上?”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百年之后,谁还不是变成地里的一抔黄土,谁能比谁高贵?”   最后一句,当然是苏清朗篡改的,毕竟苏大人出了名的小心眼,向来的准则就是以牙还牙,睚眦必报。   他本好心来此吊唁,不料却被人如此对待,既然他们身为主人的无礼在先,那他这个作为宾客的,也就没有必要再给他们脸面。   堂中的宾客,一片寂静,全都望着眼前的变故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良久,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在人灵堂前说出这种话,苏大人的仪礼,学得当真是好。” 第37章 众叛亲离   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堵在路上的人,一个个的列开,最终在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来。   大约七八十岁的样子,白发苍苍,风骨清冷,身形佝偻,瘦如青松,一袭青灰色的宿儒长袍,坐在一个竹架上,被人抬着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人,均是丰神俊朗,一副书生的打扮,看着像是哪个私塾里的学生,站在先生的身后恭恭敬敬。   来人正是苏清朗从前的恩师宋鸿儒,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曾任内阁大学士,算起来应该是徐进的前辈,两人亦是有些交情。   当年三英逆反案发生以后,不仅那三位涉事的大人,就连苏清朗也受到了牵连,和他爹与他二娘一起被打入了天牢,满朝上下,文武百官,皆因避嫌自保,对此事纷纷闭口不言。   只有老先生坚信自家学生的清白,耄耋之年,走路尚且不稳,却披发冼足,三跪九叩,头都磕出血了,硬生生从府门拜到了金銮殿,乞求皇帝开恩,为自己的四个学生洗刷冤屈。   但是没想到,苏清朗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为了自己活命,出卖同窗好友。   在关键时刻,投靠到大奸臣秦翦的麾下,甚至为了表示忠心,亲自监斩了那三位同窗,以及他们的家人。   宋老先生痛失学子,门中又出了苏清朗这样的叛徒,心中自然悲恸不已。   在苏大人正式上任,接受官职的早朝中,摔了金龟,断了玉珏,辞去大学士的官职,自此与苏清朗反目成仇,成了陌路人。   如今以一介白衣的身份,留在长安开办学堂,教书育人,平时很少出来,除了那些个学堂中的书生,旁人想见他一面都很难。   堂中众人,皆是宋鸿儒的晚辈,甚至有许多都曾是他的门生,因此即便老先生现在并无品阶官职。   即便他们一个个都身居高位,但在见到老先生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尊崇敬慕的神情。   还有一些,平日里与老先生政见不和,立场不同的官员,也都不约而同的收敛了神色,向他低头施礼表示敬意。   苏清朗原本还嚣张跋扈的立在灵堂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如遭雷劈,直愣愣的怔在原地。   缓缓转过身,见到宋鸿儒的身影,脸色像是刷了一层白粉,十分难看,十分愕然。   僵持半晌,才螃蟹卡壳似的低下身,向来人躬身施了一礼:“学生参见恩师。”   宋鸿儒抬了抬手,底下的学生顿住脚步,缓缓将竹架放了下来。   他望着苏清朗,离他约有四五丈的样子,苍老浑浊的眼眸中,内敛着深邃幽凉的精光。   一眼数年,一刻犹如一生,自上次金銮殿上,断珏绝义以后,虽只是五年的光景,却又感觉流光飞逝,恍若隔世。   片刻后,他收回了目光,侧头向旁边的一个蓝衣书生吩咐了几句,又倚在竹架上,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蓝衣书生会意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向徐进施礼道:“徐大人,先生听闻令孙出事,前来探望,请大人万望保重,切莫伤怀误了身体。”   徐进仍旧流泪,望着宋鸿儒七老八十,连路都走不好的样子,却来府中探望自己,自然感动不已,连连点头,哽咽称谢。   想到宋老先生年事已高,再加上身体不好,不便在堂中久留,于是徐进挣脱家人,亲自上前请老先生入内堂说话。   正要起驾时,蓝衣书生又顿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望着苏清朗问道:“苏大人,既不受主家欢迎,你还不走么?”   苏清朗一直保持着施礼的姿势,无人问津,犹如秋天霜降里的黄叶,境遇凄凉又惨淡。   闻言,他又压低了身体,向宋鸿儒拱手道:“尊师重道,见了先生理应问好,没有先生发话,学生不敢起身。”   蓝衣书生看了宋鸿儒一眼,又转过头来,向苏清朗道:“先生说,他门下曾有一位学生,与大人倒是有几分相像。”   苏清朗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发懵,望着蓝衣书生,像是受了恩典似的,呆呆的道:“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蓝衣书生又道:“先生说,那位学生天资聪颖,不拘世俗,性情疏朗,深得他心,若是将来行正道,做正事,必会成就一番作为。”   苏清朗移目看向了宋鸿儒,却见宋先生痛惜的闭上了眼眸,至今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他苦涩一笑,低下头,回答道:“先生昔日教诲,清朗刻骨铭心,永不敢忘。”   一片寂静后,蓝衣书生再次缓缓的道:“先生问,时隔多年,你,仍是不悔么?”   苏清朗一时怔怔然,又合上了眼眸,良久,才淡淡开口:“清朗秉承国法,一言一行均是为了国事,何以言悔?”   蓝衣书生顿时不说话了,半晌,才道:“先生说,大人与那位学生,眉目虽有几分相似,性情却大相径庭,大人,你认错人了。”   顿了顿,又道:“今日乃是徐大人府中举办丧礼,大人身为礼部尚书,理应知晓这其中的礼数,敢问大人,属于哪一方的亲戚?”   苏清朗不回答,又听他道:“既不是亲戚,那便是好友了,徐大人,你认识这位大人么?”   徐进阴沉着脸,恨恨的回答道:“不认识!”   “原是如此……”   蓝衣书生颔着首,随后,又转向苏浙善问道:“苏大人,你认识这位大人么?”   苏浙善的脸比徐进还黑,跟一面锅底似的,哼了一声,又咬牙切齿的拂了一下衣袖。   见他如此反应,蓝衣书生淡淡一笑,最后看向苏清朗道:“苏大人,你还不走么?”   一场战争,对方接连痛击,次次直戳他的心底,苏清朗却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出师多年,尚书大人一直靠着口才吃饭,今日却灰头土脸,在众人面前输了个彻底。   他握紧了手指,又听一人缓缓道:“苏兄此来,是受人所托,为徐公子上柱香而已。”   他抬起头来,只见梅柳生站在人群中,迈步向他走来,站在他的面前,将他护在身后,又继续道:“徐大人若是不愿,便由下官代劳吧。”   堂中的众人一阵唏嘘,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还能站出来为坏蛋说话,可见梅状元对苏大人绝对是真爱。   徐靖褀的兄长,见此答道:“梅大人见谅,先前舍弟做了错事,落至今日亦是咎由自取,祖父不会怪罪梅大人,还会因梅大人秉公执法对你礼敬有加,但这位苏大人与我们徐家水火不容,若梅大人执意如此,请恕我们徐家不能答应。”   这回倒好,不仅苏清朗被人嫌弃,连梅柳生也一起遭到了冷遇。   苏清朗站在梅柳生的身后,觉着自己实在太没骨气,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   他抬起眸,挑声道:“不过是上柱香而已,又不是本官愿意的,若不是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你们当我吃饱了闲的,没事来这儿找晦气?”   说着,将梅柳生拨到一边,走上前,看向徐进道:“我来,只说一句话就走,徐大人想听就听,不想听,也得给我听着。”   此话一说出,连梅柳生都被惊了一下,毕竟这话说出来太过无礼,即便闹到皇上那里,苏清朗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先前在所谓恩师的面前,苏大人还表现得跟乖乖好学生一样,不过眨眼的功夫,翻脸比翻书还快,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向灵堂走了几步,站在徐靖褀的棺木前,一字一句的道——   “我那位朋友说,你们如今银契两清,以命抵命,她,不再欠你的了。”   在众人的愕然与静默中,苏清朗转身走出了灵堂,在这样的情况下,梅柳生也不好再留下去,又见苏清朗有些不对劲,于是也跟了出去。   两人走出了徐府,梅柳生试探的看了看苏清朗,问道:“苏兄,你……没事儿吧?”   苏清朗默然片刻,又扬起唇角,回答道:“今日心情不好,竟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欺辱了去,让梅兄见笑了。”   梅柳生没有回答,又见他呼啦一声展开折扇,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迈步走向长街。   梅状元不知他要去哪里,却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苏大人今日的心情确实不好,无奈之下,只好跟着,一直跟到了城外的荒郊中。   冷冷清清的一片山林中,其中立着一座墓碑,坟上铺着新土,里面的人应该刚死去不久,再看碑上的名字,应是一名女子。   苏清朗蹲在墓碑前,由于下过春雨,山中的土木潮湿,在他雪白的衣袂上沾上了些许泥泞。   梅柳生站在他的旁边,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放在墓碑前,上面染着血迹,几行娟秀小字,依稀可见苏清朗的名字。   苏清朗伸出手,摸了摸新立的墓碑,似是怜惜深闺香阁里的美人一般,淡淡的道:“话,我已经带到,你以后,不必再等他了。”   顿了顿,似是哀叹般,喃喃自语的道:“连一点点痛苦都不能承受,抛下自己应当做的事,总是想着一死了之,没有担当,不负责任,所以说……他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第38章 锦娘   梅柳生站在坟前默然许久,望着墓碑上的名字,恍惚想起那位与徐靖褀交好的姑娘。   再结合苏清朗的所作所为,心中已是了然,他今日为何会在徐家的灵堂前说出那番话来。   徐靖褀做了错事,连累家人,因为愧疚选择以死谢罪,云仙姑娘痴心等待,换来徐公子自尽的消息,觉着他的死与自己有关,以命还命,消去了对徐靖褀的愧疚之心,从此两人永不相欠。   只是原本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却成了一座冷冰冰的孤坟,纵使他与云仙姑娘并不相熟,心里仍旧有些哀婉。   山中气候寒凉,尤其入了仲春以后,一直阴雨连绵,再看看如今的天色,乌云低垂,林木间已经升起了雾霭,看着像是要下雨。   再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上前几步,扶住苏清朗的肩膀,宽慰道:“苏兄,快下雨了,我们还是离开吧。”   苏清朗却一动未动,望着青石的墓碑发呆。   片刻后,才喃喃的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活着,总归是不容易的,背负罪孽活着,便更加艰难。   倘若能一死了之,倒也干净利落,怕只怕,对于有些人来说,连死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听到这句话,梅柳生的心中猛然沉痛,他站在背后,望着苏清朗,微微皱了皱眉。   扶着苏清朗肩膀的手,并没有收回,而是一直静默着,静默着,又渐渐地,不动声色的收紧了手指的力道。   良久,他埋下头,轻轻地,低声道:“苏兄心中,可是有何不平之事,倘若有那个可能,柳生愿与苏兄分享一二。”   苏清朗回眸看向了他,顿了顿,又放肆妖娆的一笑,恢复了从前的奸滑与邪魅。   他站起身,挥了挥衣袖,悠然道:“我苏清朗,向来只会给别人添堵,能有什么不平之事,只是一时感慨罢了,梅兄不必放在心上。”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自嘲道:“我还以为,苏兄会因今日之事,心中不快。”   苏清朗轻嗤了一声,回答道:“他们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若都放在心上,岂不早就被自己憋屈死?”   说着,垂下眼帘,望着腰间的半块玉珏,似是自言自语的道:“我知道自己忠于的是什么,并且从未后悔过,这就够了。”   梅柳生望着他沉默片刻,又笑了笑:“苏兄能这样想,柳生便放心了。”   苏清朗看向他,拱了拱手:“今日多谢梅兄出手维护,亦多谢梅兄陪我来此。”   梅柳生低下头,道:“你我既是好友,今日所做本是应该,何须言谢。”   两人正准备离开,然而却在转身的时候,看到山谷的小路上,隐约出现一个人影。   这云仙姑娘,并不是本地人,在此处认识的亲友不多,风月场上的交情,亦是浅薄的很。   当日留下一封书信,在房中割腕自杀,搞得老鸨吓得不轻,接连好几天都没能做生意。   如今看在苏清朗的面上,能给她立个坟头就不错了,当然不会好心来此祭祀,所以尚书大人实在想不出,除了他,还会有谁来看云仙姑娘。   待那人来到跟前,苏清朗这才看清来人的面容,年龄与他差不多大,面如秋月,柳叶眉梢,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拎着一个装有纸钱的篮子,举手投足,皆有一番成熟的韵味。   虽然看着面熟,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何人,于是和梅柳生站在原处,望着她走过来。   他不说话,倒是对方先开了口,见到苏清朗的身影,似乎吃了一惊:“是你……”   苏清朗一怔,听这人的意思,先前好像还认识他,再仔细打量,才从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身影来。   浓妆艳抹,鬓边压着一朵牡丹花,站在台上风情跳舞,巧盼盈兮,一颦一笑,世故圆滑的很。   再看看如今的装扮,去了昔日的妆容,虽不及想象中那般美丽,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温婉素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苏清朗认出她,亦是有些愕然,问道:“你竟还没有离开么?”   锦娘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歉疚,回答道:“大人当日为奴家赎身,奴家本该遵从大人的吩咐离开此地。只是……锦娘在长安居住多年,早已习惯,若是此时离开,到了别处只怕无所依从,是以执意留在此处,还请大人见谅。”   苏清朗不甚在意的道:“当日有此安排,亦是怕给姑娘招来不必要的祸端,却没有考虑到姑娘的打算,是清朗失礼在先。”   见礼部尚书竟向自己赔礼,锦娘心中有些惶恐,又听苏清朗问道:“不知姑娘现在如何?”   听到问话,锦娘回过神来,敛住神色,小心翼翼的,低头回答道:“多谢大人当日赠银之恩,锦娘才有机会从青楼脱身,如今在街巷里寻了一处宅院,生活已经安定。”   苏清朗又问:“没什么人找你麻烦么?”   锦娘一怔,又微微一笑,回答道:“起初是有,不过这点小事,锦娘还是可以应付的。”   苏清朗闻言,又低头歉然道:“都是在下考虑不周,让姑娘受了委屈。”   锦娘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在醉仙楼里,被人欺辱惯了,苏清朗待她已是不错,因此倒不觉着他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   先前,苏清朗借她狠狠得罪了李赛赛和杜诗琪,杜诗琪一直忙着她爹案子的事。   而且即使要记恨也该记恨苏清朗,没那个心思再找她算账,不过李赛赛么,堂堂郡主,从小娇生惯养,再加上跟苏清朗生气,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锦娘拿钱赎了身,刚从醉仙楼出来不久,就被李赛赛找上了门。不过,虽说这武阳郡主嚣张跋扈,却也不是十足的恶人。   只是带着自家的奴才,堵在她家的门口,一没有进去,二没有拦路,就摆着郡主的姿态眼巴巴的守着,搞得锦娘有些哭笑不得。   锦娘是什么人,毕竟在风月场上混迹多年,自然知道李赛赛守着她的房门,不是找她算账来了,而是在等苏清朗。   见左邻右舍被她扰的无法生活,看她像是从天而降的怪物般,为了安稳生活,只好向李赛赛坦白,说自己跟苏大人萍水相逢。   如今尘缘已尽,再也不会干涉他们的感情,郡主娘娘这才罢休,带着王府的奴才,从街巷中撤离出去。   想着前些时日的闹剧,锦娘无奈摇头,带着些许笑意:“锦娘本就是青楼中人,这种事早就见惯了,既已拿了大人的银子,就该为大人办事,至于这件事,将会招来怎样的麻烦,亦是锦娘理应承担的后果,大人又何必自责?”   苏清朗反应片刻,才知她对自己有些误会,于是解释道:“姑娘,当日在下找到你,实是无心之举,并非因为你是青楼中人,从小长辈便教导在下,对待姑娘家要尊重礼敬,是以在下对姑娘绝无轻视之意,还请姑娘不要妄自菲薄。”   苏清朗的二娘,乃是长安城中响当当的人物,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什么男尊女卑,三纲五常,在她眼里全是狗屁。   因此苏大人从小便被灌输一种思想,男女之间是相等的,甚至在他眼中,姑娘家干净清贵,本就该高男子一头的。   所以一直以来,苏大人对待姑娘家,像是一朵儿鲜花般敬重爱护,对待身边的男子,就像路边的野草,看不顺眼还想踩上两脚。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苏大人从小女人缘极好,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小姑娘,整天跟个大花儿带小花儿似的,被人暗地里取笑。   然而他家二娘,从不觉得这其中有问题,看着自家儿子的美丽面容,以及身边的燕语莺声,还感觉赏心悦目,十分顺心。   后来渐渐大了,知道男女之间的界限,再加上被李赛赛追得焦头烂额,苏大人这才意识到,美人如刀,不惹为妙,于是再不招蜂引蝶,即便流连花丛,亦是玩笑居多。   当日借用锦娘羞辱杜诗琪和李赛赛,并不是看她是个青楼女子,而是苏大人当天正好看了她的舞,也正好想到她这个人。   花钱请人办事,银契两清,本就不存在什么轻视不轻视,现在见锦娘对他这样自卑,他倒深感愧疚,有些无所适从。   听到他的话,锦娘愣了愣,紧接着扑哧一笑,意识到失礼,又翘着兰花指掩饰过去。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望着苏清朗,道:“大人果然与旁人不同……”   苏清朗很是惭愧,向她道:“我只是怕,自己言行有失,伤了姑娘的心。”   锦娘闻言,缓缓转过了身,她将篮子放在地上,倾身将其中的纸钱拿了出来。   又淡淡道:“我与云仙出身低微,常常受人白眼,遭人驱来喝去,都是花了钱,在欢场中寻乐子的,谁会在意我们的想法?   本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去了便去了,犹如草芥般,没人会记得,不成想,大人,你却来了……”   说着,她伸出手,摸了摸冰凉的墓碑,半是感慨的道:“现在想想,她虽然命苦,但能被大人如此对待,便是死,也该无憾了吧。” 第39章 乡野   拜祭完毕,两人送锦娘回了她现今的住处。   不大不小的巷子里,住了五六家人,由于位处偏远,与城里的景象有很大的不同。   青石铺路,茅草作屋,鸡鸣犬吠,不绝于耳,不远处的河岸上架着木桥,桥边绿柳垂杨,底下还长着一丛芦苇。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又做过什么,平日里做些针线,足以维持生计,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已是万幸了。”   锦娘站在巷子外,语气淡淡的道。   苏清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视线尽头,有一座半旧的宅院。   于是悠然摇着折扇道:“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你倒是很会找地方。”   锦娘微微一笑:“不过山野乡村而已,让大人见笑了。”   苏清朗闻言,又接声道:“柳暗花明,炊烟袅袅,人世间最幸福之事不过如此,旁人想羡慕都羡慕不来,哪里还会见笑?”   锦娘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温婉的答:“大人公事繁忙,整日辛苦,难免会向往此种乡野的生活,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此想法,你看那些田间劳作的人,大人羡慕他们,说不定他们也在羡慕大人。”   苏清朗点点头,望着锦娘的目光多加了一分赞赏,勾唇道:“这就叫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各有各的难处。”   锦娘停顿一下,又道:“大人若是得空,以后不妨来此走一走,这里虽不及皇城,可供大人休憩的地方还是有的。”   “好!”苏清朗合上折扇,爽快的回答,又道:“只怕到时,要多麻烦姑娘了。”   锦娘抿了抿唇,侧目避开了他的视线:“大人于锦娘有恩,又曾帮过云仙,即便不是如此,以大人待锦娘的义气,锦娘也想与你交个朋友。只是……锦娘出身低微,还怕辱没了大人。”   其实苏清朗对锦娘的印象,还是挺好的,没有官宦小姐的脾气,也没有风尘女子的俗气。   说话做事,体贴周到,虽然圆滑,却不世故,而且还有自己的一番见地,让人感觉很舒服。   但就是做人太悲观了点儿,总为自己的出身伤神,他又没有说些什么,哪个嫌她背景不好了。   于是,他握着折扇,劝解道:“什么辱没不辱没的,出身由天定,命运却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谁也不能一出生就是皇子,乞丐还有翻身做皇帝的呢,有什么好在意的?你嫌自己出身不好,我还怕自己名声太臭,与我来往,反倒污了你的名声。”   锦娘回过头看他,连忙解释道:“大人,锦娘从未这样想过……”   苏清朗扬唇一笑,又道:“既从不曾这样想过,便索性什么都不要想,姑娘,你很好,至少我是这样觉着的。”   梅柳生站在旁边,见锦娘的眉目间似乎有些欣喜,再望着苏清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又听锦娘试探的道:“大人初次来此,锦娘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家里尚有薄酒一分,皆是我自酿的,大人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留下来用过膳再走吧。”   苏清朗望了望天色,阴沉沉的,冷风萧瑟中,不断翻滚着浓云,估计是要下雨。   再看了看锦娘的邻居,几个人探头探脑的往他们这边瞧,就跟西街的大娘抓奸似的,眼神中还带着那么一丝猥琐。   他收回视线,看向锦娘道:“罢了,今日天气不好,而且有些晚了,我们回去还有些事,便不再久留了。”   锦娘有些遗憾,还是道:“如此,锦娘就不再勉强了……本还想招待大人,答谢大人的恩情。”   望着她眉目间的黯然神情,又见她门口的篱笆中,种着各类的瓜果青菜,从墙头延伸出来的枝头上长着青杏。   苏清朗想了想,上前走了两步,拿折扇指着她的门口道:“这儿的青杏长得甚好,想来用于下酒最是应景,你若要谢我,下次进城,不妨带些来,我还从未喝过自家酿的酒。”   听他这样说,锦娘抬头看了下自家的墙头,笑了笑,点头道:“好……”   两人辞行告别,走在回程的路上,阡陌交错,风光宜人,苏清朗走在前头只顾赏景,梅柳生跟在他的身后,一时无话。   良久,梅柳生顿住了脚步,低低轻唤了一声:“苏兄……”   苏清朗转过身来,望着他,又听他道:“今日那女子……”   见他欲言又止,苏清朗问:“你是说云仙,还是锦娘?”   梅柳生想了想,最终道:“两个都是吧。”   但见苏清朗不假思索的道:“云仙是我在醉仙楼认识的,亦是徐靖褀的相好,起初接近她,是为打探徐靖褀之事,不过这姑娘挺好,正直爽快。   我很喜欢,于是便一直来往着了,至于锦娘,先前二娘让我迎娶杜诗琪。   我不喜欢,所以请她帮忙,让杜家的姑娘知难而退,就……遇见你的那日,杜家那姑娘还打了我一巴掌,真是不识好歹。”   梅柳生稍微想了想,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心中暗想,什么不识好歹,打死你都是活该。   又听苏清朗有些不解的问:“梅兄如此问,是要……”   梅柳生低下头,道:“没事,只是有些好奇,以苏兄的身份,怎会与她们结交。”   苏清朗轻嗤了一声,挥着折扇:“我这个人,结交朋友全凭心意,看顺眼了,便继续来往,不顺眼了,就立马让他滚蛋,若非如此,以梅兄的立场,你我还会站在此处说话么?”   这句倒是实话,梅柳生无奈笑了笑,又叹惋道:“柳生只是想提醒苏兄一件事,美人如玉,温柔似刀。有时候,你拿她们当做朋友,她们却不一定会这样想。”   苏清朗想了想,那位在醉仙楼中,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最终却还是选择追随徐靖褀而去的云仙姑娘。   回答道:“曾经有人跟我说过,她年少时曾喜欢过我,后来见到另一人,才明白喜欢与倾慕的区别,你看这人世间的感情,便是如此浅薄,从小到大,喜欢我的姑娘不知道多少,要死要活非我不嫁的人亦有许多。   但最后都一个个的嫁人生子,也没见有多难过,我不信她们会真的喜欢我,不过一叶障目,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而已。   苏大人从小就有女人缘,凭着一张绝好的脸蛋,得到许多姑娘的青睐,再加上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点有才,对姑娘家也好。   因此在没有发生背叛同窗的事情以前,喜欢围着他的姑娘,可以从尚书府排到金銮殿。   关于这点,梅柳生这些天也曾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苏大人受欢迎的表象下,竟藏着一颗如此别扭的内心。   不过这也难怪,前一天还缠着说喜欢你,非你不嫁的人,第二天就热热闹闹的上了花轿,任谁都会感到一种欺骗。   见此情景,梅柳生只能道:“缘分未到而已,苏兄以后,一定会遇到真正喜欢你的人。”   苏清朗也笑了笑,漫不经心的答:“等遇到了以后再说吧,不过我可不信,有人会甘愿往我这个火坑里跳。”   梅柳生没有言语,两人来到皇城中,由于天气不好,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原本繁华熙攘的街道上,如今变得冷冷清清。   正在后面走着,却见苏清朗停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路的那头行过来一顶轿子。   虽认不出轿子中的是何人,但看到两边跟着的学生,以及今日在徐家,与苏清朗对峙的年轻人,心中已经猜出。   他站在苏清朗的身后,眼看着他并着手指,向那顶轿子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却见轿旁的年轻人,凑到跟前说了几句,不知轿中的人吩咐了什么,原本正向他们行来的轿子,又十分突兀的折返了回去。   古有常胜将军沙场杀敌,一杆银枪所向披靡,今有苏清朗向轿子行礼,一下子把人家吓得退了回去。   苏清朗哭笑不得,跟一旁的梅柳生道:“梅兄,以后若要出门,可要带着我,有我一个开路,胜过官差无数。”   嘴上虽说得毫不在意,但再结合今天发生的事,梅柳生只觉得暗暗疼痛在心。   他想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苏清朗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沉默片刻,才缓缓的问:“苏兄,你当真不感到难过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旁人怎么想,怎么做,我又干涉不了,既然如此,便做好自己就好。”   苏清朗握着折扇,一番话儿说得坦坦荡荡:“宋老先生,再怎么说也是我的恩师,不能让他明白我,是我的过失,况且我知道自己所做之事都是对的,便只要一往无前的做下去,这就够了,何必自怨自艾,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见苏清朗如此看得开,倒显得他有些心胸狭窄,梅柳生暗暗失笑。   向他解释道:“我只是担心,苏兄会将伤痛放在心底,如此反而会伤了自己。”   听此,苏清朗走回去几步,站在梅柳生的跟前,一双狐狸眼眸笑得风情万种。   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若当真难过,以你我的交情,到时候一定找你吐吐苦水。” 第40章 殿下   夜晚,梅柳生站在一株月桂树前。   承影跟在他的身边,手中抱着一柄长剑,墨色的衣袍像是要融入到黑暗中。   他的神情默然孤冷,额间的碎发随风微微飘扬,浑身上下泛着一股慑人的寒气。   裴延依旧穿着一身墨黑的斗篷,顺着长廊,走到他们的后面,向梅柳生施礼道:“殿下……”   梅柳生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回身,只是淡淡吩咐道:“承影,你出去看着,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许接近这里。”   承影听此,转身离开,路过裴相爷的时候,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过,径直朝着庭院外走去。   心知这位少年,除了梅柳生,任何人都不放在眼中,裴延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殿下,刑部的事情,是老臣的疏忽,没想到秦翦和苏清朗,竟在临时出了这招儿,更没想到,皇帝会答应他们的要求。”   梅柳生轻轻一笑,不甚在意道:“刑部的事,本王先前已有预料,蔡钧,此人不错,那个位子,算本王送给他的。”   裴延不解道:“可那蔡钧并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殿下如此做,原因为何?”   梅柳生闻言,回身看向了他,原本清俊的容颜,早已不见了昔日的温暖,取而代之的,是波涛暗涌的凌厉与威严。   他的语气淡淡,似是漫不经心的问:“裴相爷认为,什么样的人,才算我们这边的人?”   裴延心里一惊,又听他道:“刘在元那样的么,牵线木偶,酒囊饭袋,除了效忠我们,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了的?”   顿了顿,又道:“还是说,裴相爷就想要这样的下属,连本王这个主子都要听话顺从,好让你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裴延听他这样说,顿时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赶忙道:“殿下,老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梅柳生默然无语,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良久都没有回应。   寂静,在两人的中间悄然蔓延,也在这样的沉寂中,忐忑的不安,像是一层阴影,慢慢压近裴延的内心。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却见梅柳生仍在望着自己,神情淡漠如初,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内含着刻骨的幽凉。   须臾,梅柳生才倾下身,将裴延扶了起来,道:“裴相爷乃国之栋梁,中流砥柱,亦是本王的重要依仗,你的忠心,本王自然知晓,方才一时失言,还请裴相爷勿要放在心上。”   话,虽然说得随意,但裴相爷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到轻松。   梅柳生刚才的话,说是失言,实际却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亦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有人想翻身做主子,身边留着的,自然不能是那些只知道听话的废物,他需要的,是真正能为他做事的人。   在如今的谋划中,在未来的宏图大业里,他所想到的,都是站在一个君王的角度,而非一个企图谋反的叛逆者。   想通了这一层,裴延额间渗出来些许的冷汗,但是碍于梅柳生在场,又不敢去擦,只能干巴巴的站着,听从他的吩咐。   又听梅柳生道:“刘在元的事,便算了,以后用人须得小心些,想让一个人为我们做事的方法千百种,不是非要他成为我们的人才可以。   如今折了一个刘在元,却也折了秦翦身边的赵鄂,换上一个能做事的蔡钧,算是我们赚了。”   裴延哎了一声,却见梅柳生似有所思,片刻后,忽然问:“你觉着,苏清朗这个人怎么样?”   裴延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为什么会对苏清朗感兴趣。   想了想,只能老实回答道:“这个……老臣在长安居住数年,这小子也算是在老臣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自小聪明过人,受尽万千宠爱,倒也有几分才华,只是他这个人……是个祸国妖孽,殿下与他相处,还是慎重些好。”   “是么……”   梅柳生更加若有所思:“本王年少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确实被宠的无法无天,不仅苏大人,就连本王的那位皇叔也很喜欢。   如今十年过去了,人事全非,难怪他会不记得本王,只是本王没有想到,昔日的天之骄子,他也变成了现在这般。”   “先前接近此人,只是想借他之手,铲除秦翦身边的宠臣,可是没想到,这些天相交下来,却发现此人性情疏朗,倒是难得一见的秒人。”   他皱了皱眉头,似是自言自语的,语气还有些不确定:“人人都说他是个祸国妖孽,然而事实,当真如此么?”   裴延被他说得稀里糊涂,不知梅柳生抱着怎样的打算,但还是提醒道:“此人奸猾至极,连宋鸿儒当年都被他蒙在鼓里,殿下可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骗,凡事多想想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谢远,祖上好几辈都是战功赫赫的武将,陪着历代先皇从沙场上滚刀刃走过来的,曾率领三十万兵将保卫边关。   然而,就是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却在五年前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连同全家一百八十口人,覆灭在那宗谋逆案中。   谢远的儿子谢玉,苏清朗的同窗之一,大名鼎鼎的谢家少将军,气宇轩昂,少年英才。   曾一举夺下武状元,半年后,又考上文试榜眼,与另外两个同窗,前任户部尚书的儿子许瀚文,以及都水司使的独子柳靖之,创下了宋鸿儒老先生的门下,三子登科的盛况。   这在当时的朝廷,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就连皇帝都亲自下令庆祝,朝中的官宦大臣们,哪个不望着他们三个的身影眼热?   这三人,连同如今的礼部尚书苏清朗,并称长安城中的四公子,宛若四颗明亮璀璨的星辰,闪耀在每个人的心目中。   年纪轻轻,能力出众,再加上报效朝廷的一腔热忱,本该前程无量的人,却死在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中。   至今,就连裴相爷都还记得,原本官宦府邸中,养尊处优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一行几百人押送到刑场上的情景。   苏大人手起刀落,鲜血漫过了长街,染红了铺地的青石,乌鸦盘旋在半空,叫声一个比一个凄然惨厉。   之后半个月,长安城里的百姓路过行刑的菜市街,都能闻到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这也是开朝以来,最为严重的处刑。   梅柳生闭上了眼睛,慢慢道:“当年行刑的时候,本王仍在边城,与宣国之人周旋。否则,必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裴延接着道:“祸福由天定,一切皆是命,谁能想到原本富贵显赫的官宦名门,一朝兵败如山倒,竟会坏在一封书信上面?   只能说幸亏殿下当时不在皇城,否则若是暴露行踪,让皇帝知道你还活着,只怕我们的事,将会前功尽弃。”   顿了顿,又拱手道:“也正因为这件事,让朝中不少大臣意识到皇帝的狠辣,对他彻底寒了心,暗中投靠到殿下的麾下,于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梅柳生冷冷一笑:“谋逆之案,便是再怎么严重,也不会追究到此种地步。只是,本王的这位皇叔,从来都是赶尽杀绝的主儿,凡是对他皇位构成威胁的,定会铲草除根,他若不是如此狠毒,本王的大业,想必还要延迟几年。”   裴延颔首赞同,又道:“老臣与殿下提起此事,就是希望殿下能够认清苏清朗的本性,此子虽然有才,却毫无仁义可言,接近他,只是要利用他的争权夺利之心,好铲除秦翦身边的左膀右臂,殿下当坚守本心,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本王只是看他似有悔过之心,想着可能拉他回头,让他助我们一臂之力,毕竟他在秦翦身边多年,最是清楚此人的弱点。”   梅柳生顿了顿,不再说下去,望着面前的月桂树,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摘下一片叶子:“不过,现在想想,若本王是他,犯下如此大错,只怕也回不了头吧?”   裴延点了点头,半是感慨的道:“任何人,便是十恶不赦的奸诈匪徒,面对几百条人命,都不可能不动容吧?更何况,那些人还曾是他的至亲至近,苏清朗如今,或有悔过之心,也许从一开始,这个案子就非他所愿。   但错已经犯下,如此血海深仇,罪孽深重,多少人想要取他性命,即便他想回头,也没有人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梅柳生沉默无言,不知为何,就像小船没了方向,心中一片怅惘。   又听裴延道:“不过这个人,倒是还有另一番用处。如今,举国上下的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将来殿下起事,若是能将此人手刃,定会获得更多臣民的支持。”   梅柳生一时愣神,没听清楚,回过身望着他:“什么?”   裴延有些莫名其妙,毕竟他与梅柳生商议事情时,很少出现这样的失态。   于是解释道:“微臣的意思是,若将来殿下准备起事,秦翦是个障碍,拔除他以后,这个苏清朗也不可不除。   皇帝虽然昏庸,但现在站在殿下这边的臣民,尚且不足,若我们杀了苏清朗,必能得到天下的民心,届时自然事半功倍。” 第41章 根源   原是一本万利的计划,他起初也是这样打算的,却不知为何,面对裴延的提议,梅柳生竟然犹豫了下来。   他沉默片刻,才道:“五皇叔和李吉那边,你准备的怎么样?”   见他避开了自己的话题,裴延的心中略有诧异,但还是收敛住神色。   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常山王府那边,老臣还没敢动手,毕竟王爷和小王爷,手握城中重兵,而且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想要他们投靠到我们这边,只怕还需要点时间。”   梅柳生点了点头:“如今仅存的皇族中,犹数五皇叔的权力最大,他日本王若想起事,少不了他的支持,你安排下去,再过些时日,本王要亲自面见皇叔,与他商讨我们的大事。”   裴延惊了一下,赶忙道:“殿下,如今准备尚不充分,这样去见王爷,是否有些冒险?”   “的确……”   梅柳生淡淡的道:“在他们心中,本王早已是个死人,若在此时暴露了身份,便是欺君之罪,本王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想让他们跟着本王做杀头灭族的事情,本王怎么说,也该担些风险才行。”   裴延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殿下如今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这样做太危险了,常山王和小王爷那边,还是交给老臣吧。”   梅柳生摇了摇头,道:“算了,以皇叔的固执,除了本王,想来也没有人可以说得动他了,你放心,皇叔向来公平持正,且最在乎宗族之情。   即便本王在他面前暴露行踪,他为了保全本王的性命,也会隐瞒此事,不会跟李豫说的。”   李豫,便是当今皇帝的本名,排行老三,并不是先皇确立的太子。   当年先皇病重,李豫掌控宫闱,与当时的二皇子,也就是梅柳生的父亲李泓争夺皇位。   尽管李豫占尽了先机,但先皇最终还是决定将皇位传给二皇子李泓,得知自己落败,李豫联合宫中的內侍,将真正的遗诏毁去。   在先皇弥留之际,利用其神志不清的契机,又伪造一份遗诏,将权力重新夺回到自己手中。   二皇子李泓被杀,全家蒙难,也许是因为自己得来皇位的手段不干净,在之后的岁月中,李豫性情大变,总是疑心底下的人想要谋反,对待同宗同族有可能继承王位的皇室成员,越发的严厉苛刻,生怕他们会成为第二个自己。   当年,靠山王李奭看不惯他打压同族,于是连同几个皇室宗亲举兵谋反,当时负责镇压他们的,便是谢玉和许瀚文。   两人领兵到达房州,却发现李奭和那几个皇室成员并不是真的想要谋反,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谢玉不知皇帝往日的恩怨,在围困住反兵以后,向皇帝上书请求,皇帝见了奏表,答应若是反兵投降,便可法外施恩,从轻发落。   于是许瀚文以劝降的名义去见了李奭。   这许瀚文文弱书生一个,却有着十分的胆色,口才极好,天生的使臣,见到李奭以后,在众多反将面前,刀斧胁身而不退,陈明利害,作出承诺,只要他们答应招降,便让皇帝履行诺言,对他们从轻发落。   李奭敬佩谢玉的领兵才略,又被许瀚文的风度和胆色打动,最终答应投降。   但是没想到,皇帝所说的从轻发落,只是跟他们玩了一场文字游戏,仅下旨赦免了底下谋反的兵将,却将李奭等人打入天牢,最终靠山王李奭,以及那几个参与谋反的主犯,被押到刑场上问斩。   而他们的家人,则在谢玉和许瀚文等人的坚持力保下,免去死罪,一个个被发往边疆,境遇悲惨,九死一生,便是死了也不得赦免。   谢玉两人,因此愧疚于心,认为是自己无德无能,害死了靠山王,皇帝则因他们保下反贼亲眷的事,对谢玉和许瀚文产生不满,也就是从那时起,在心底暗暗埋下怀疑的种子。   而后,秦翦忌惮谢玉许瀚文和柳靖之三人,刻意伪造往来的书信,诬陷他们与靠山王谋反的事情有关。   而且因靠山王的事,一直对皇帝怀恨在心,企图卷土重来,为靠山王等人报仇雪恨。   这就是三英逆反案的根源,与其说皇帝忌惮谢玉他们三个会谋反,倒不如说,他心中真正害怕的,是曾经的自己。   在这之后,皇帝心中的猜忌更盛,以各种缘由不动声色的除掉了不少皇室宗亲,除了常山王李贽,城中的皇亲已经少之又少。   梅柳生慢慢道:“五皇叔只效忠朝廷,且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所以,他才活到了现在。”   裴延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可是他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一件事,便是再怎么忠心的人,也有难以触及的底线,这些年来,他杀了那么多人,做错了那么多事,动摇国之根本,只怕早已引起五皇叔的不满,只是看在他是皇帝,又是手足的份上,一直忍耐着罢了。”   他的唇角微勾,优雅中带着些许凉薄:“所以说,一个人的忍耐,就像酒杯,酒倒多了,终有一天会倾洒出来,而我们,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就是在等它接近边沿的时候。”   裴延拱手称是,顿了顿,又向他道:“殿下,老臣今日还得知了一件事。”   梅柳生看向他,只见裴延的神色略显忧愁:“听说,宣国的使臣要来了。”   梅柳生挑眉,哦了一声:“不知今次前来的使臣,又是谁?”   裴延低下了首,简短的答:“听闻,是他们的御史大夫,温世良。”   梅柳生闻言,默然片刻,才缓缓道:“本王记得,上一次出使来此的,亦是此人。”   裴延嗯了一声,又道:“老臣记得,上一任的礼部尚书底气不足,被他好生羞辱。”   梅柳生若有所思,又喃喃的道:“十年过去了,如今朝局更替,苏清朗对温世良,究竟结果如何,本王倒是有些期待。”   裴延迟疑一下:“只是老臣有些担心,宣国使臣来此,会对殿下的身份产生不利。”   梅柳生轻哼了一声,回答道:“他们是对本王当年的死产生过怀疑,只是这么多年了,追查至今也没发现蛛丝马迹。更何况,本王已经容貌大改,别说是他们了,便是如今站在皇帝和五皇叔的面前,就连他们也已经认不出我来。”   裴延听此,半是慨叹道:“也是,只是没想到,当初殿下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他们竟还会怀疑,对殿下的死一直追究不放。”   想起当年的事,梅柳生的神情变得有些冷峻,他负着双手道:“温世良本就不是一般的人,本王当年虽计划缜密,但时间还是仓促了点儿,骗过一般人很容易,想要瞒过他却很难。更何况,这件事是横在两国之间的鸿沟,若是不调查清楚,谁知将来会引起什么祸事?”   裴延表示赞同,毕竟当年他们的翌王殿下,在前往宣国的途中,突发意外「死」在行馆中。   这件事,一直是两国百姓心中的肉刺,若是哪天朝廷忽然想起来,以为翌王殿下报仇雪恨为由,起兵攻打宣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又听梅柳生道:“你且去安排一下,宣国使臣来此,他们又是本王的老朋友,便是为了昔日的交情,本王也该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裴延拱手告退,梅柳生依旧伫立在庭院中,良久,承影出现在他的身后。   梅柳生侧了侧目,问道:“裴延走了?”   承影嗯了一声,又听梅柳生问道:“承影,你觉着裴延这个人,怎么样?”   承影想了想,冷漠回答道:“他不像好人,对公子亦不是真心,我不喜欢他。”   梅柳生轻轻一笑,语气温柔而冷冽:“只有小孩子才分喜欢不喜欢,在大人的心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有眼前触手可得的利益,他利用我,是因为我能给他想要的东西,我利用他,是因为他能帮我完成我的事情,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这个裴延,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   “在这个世上有两种奸臣,一种如秦翦这般,争权夺利,野心勃勃,一心想着谋取皇位,一种如裴延这般,没有十恶不赦,甚至看起来与忠臣无益。   然而,心里想着的,却并非家国百姓,即便朝代更迭,也要保住家族的权力,他不会想着当皇帝,只会因为,这个皇帝保不住他的富贵,而处心积虑的更换下一个皇帝。”   承影沉默片刻,又低下头,冷冷道:“那,承影替公子杀了他。”   梅柳生又是一笑:“杀死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有的人死了,他却还活着,而有的人活着,他却已经死了。”   承影迷惑不解,又听梅柳生半是喟叹的道:“其实有时候想想,我与他,为权力不择手段,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是。”   承影皱了皱眉,断然否决了他的话,之后,又缓缓的道:“公子,你比他有感情。”   梅柳生一时怔然,回过身望着承影,片刻后,又转过了身,似是叹惋般,喃喃的轻念着:“原来,我还有感情么……” 第42章 暗疑   宣国使臣来访,皇帝特意宣召了苏清朗。   御书房中,皇帝坐在书案前,苏清朗站在他的对面,只听皇帝缓缓道:“宣国将要派使臣前来,你都知道了吧?”   苏清朗拱手答:“是,听说此次的使臣,是他们的御史大夫温世良。”   皇帝哼了一声,明显有些不悦:“黄鼠狼给鸡拜年,明面上说是出使,却派了这么个人过来,给朕立下马威么?”   苏清朗微微一笑:“皇上息怒,有清朗在,谁给谁立下马威还不一定。”   十年前,在苏清朗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南唐与宣国间曾发生一场大战,但关于那场战争的结局,两国的百姓却各执一词。   那时候,宣国以清剿贼寇为名,占领了南唐边关的几座城池,皇帝震怒,命令大将军谢远领兵作战,将宣国的兵将驱赶到陵水以北。   宣国派使臣前来议和,按说事情发展到这里,应该是他们赢了,但却没想到。   在议和的时候,他们的皇帝不但接受了宣国割让城池的条件,承诺两国之间和平往来,还为了表示诚意,将前二皇子李泓之子李承嗣送往宣国为质。   但凡懂点朝政的人都知道,遣派质子是战败的表现,所以关于那场战争的结局,就有了两种不同的论断。   当时,朝中的大臣自然以反对者居多,苦口婆心跟皇帝讲道理的亦有不少,就连一向顺从忠心的常山王,都忍不住跳出来阻拦。   但是他们的皇帝心意已定,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他将翌王殿下李承嗣送往宣国为质的决定。   毕竟当年,老皇帝谋取皇位的手段不太光明,而且对于前二皇子李泓,亦是手段毒辣毫不容情,留下一个李承嗣,是怕自己登基以后,天下的百姓诟病他昏庸无道,残害兄弟,但随着李承嗣越来越大,老皇帝的心病也越来越严重。   若要留着他,就像扎进肉里的荆棘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老皇帝,他昔日的罪恶和伤痛。   因此这个李承嗣,从小就被老皇帝派人严加看管,过着明是养育,实则软禁的生活,底下的人知道皇帝不待见他,自然也不会对他多好。   但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李承嗣却越发长得优秀出众,和整天浑浑噩噩,胡闹任性的太子比起来,在大臣们中间的口碑也越发的好。   这让老皇帝心里更加不高兴,觉着这根荆棘刺,再长大一些,搞不好会变成悬在他头上的刀剑,总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于是,暗杀,投毒,构陷……阴谋阳谋的算计,全都轮番用了一遍,都被李承嗣有惊无险的躲避过去,搞得皇帝很是郁闷,觉着这个李承嗣可能有天神相助,在这样腥风血雨的打击中,还能顽强不屈的留着一条小命。   既然自己杀不死,那就假借旁人之手,趁着议和的时机,将李承嗣送去宣国,他日两国发生战争,宣国第一个拿李承嗣开刀,这样既可以除去眼中钉,还不用自己动手。   于是,李承嗣就这么被送出了皇城。   但是,令皇帝没想到的是,前往宣国的队伍,还没有走出南唐的国界,就发生了一件事情。   入住的驿馆突发火灾,死了好几个护送的侍卫,以及宣国的官差,就连那个命途多舛的翌王殿下,也一起葬身在火海。   而当初,宣国出使的大臣,便是他们的御史大夫温世良。   这温世良很不识相,以一个战胜者的姿态,前来长安迎接李承嗣,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顺便将负责招待他们的前任礼部尚书气个半死。   后来,南唐国力式微,尤其是大将军谢远死后,边关损了一员大将,只有贺云褀顶着,军事上自然少了许多威慑力。   宣国虎视眈眈,贼心不死,行事越发的放肆猖狂。如今,又派曾经羞辱过他们的温世良前来,其中的含义,自然不言而喻。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办事,朕也放心,只是温世良此来,定不只是出使这样简单,你要小心应对,探明他的目的。”   苏清朗拱手称是,又听皇帝道:“如今蔡钧已然升迁,礼部尚缺一名侍郎,今宣国来此,只怕你一人忙不过来,侍郎之职还是早定位好,不知苏卿可有何建议没有?”   有些时候,上司问你的想法,不可莽撞回答,搞不好殷勤没献上,还会引起上司的反感。   于是,苏清朗想了想秦翦手底下的官员,心里敲定了几个可用的人选,准备待会儿举荐上去,面上却很是谦虚。   故作为难的回答道:“微臣也在苦恼此事,只是一直没定下来,不知皇上有何想法?”   皇帝思忖片刻,道:“杜青云的案子,蔡钧办得甚好,还有那个什么……梅柳生的,虽是后生,却还不错,你觉着他如何?”   刚走了一个蔡钧,现在又要来梅柳生,两个都是正直不阿,袖里藏风的主儿,进了礼部,岂非断了他的财路?   苏清朗呃了一声,半是提醒的道:“皇上,这梅状元虽好,但资历尚浅,仍需锻炼几年,让他进礼部,只怕其他大臣会有微词。”   皇帝道:“关于此事,朕先前亦有想过,只是目前尚没有可用的人选。况且,既是朕的旨意,哪个胆敢置喙?”   想到那位已被秦相爷嫌弃到山窝窝里的贾德欣,以及那位心比天高,命比纸贱,先前意图使坏羞辱他的贾思齐,苏清朗觉着,自己此仇不报。   非但不是个君子,而且还是个傻子,于是立即抓住时机,挑拨离间的搬弄是非。   于是,扁了扁嘴,脸上扯出一个委屈的表情,犹豫道:“皇上,先前由于新科考试的事,贾大人已经找过微臣了。”   皇帝奇道:“新科考试,早已结束,而且他儿子已经金榜题名,找你作甚?”   见到苏清朗尴尬为难的表情,皇帝觉着里面有事儿,于是板着脸,冷声道:“你且慢慢说来,朕替你做主。”   苏清朗心里坏笑,半遮半掩的道:“皇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能是新科考试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贾大人心疼儿子,又对微臣有些误解,会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事情过了就算了,可别让皇上气坏了身子。”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微臣有些担心贾思齐,会因此事沉郁在心,若此时提拔梅柳生,可能会令他对朝廷有所不满。”   几句话,把贾大人和贾公子,打成了对皇帝的决定不满,公然对抗上级的混蛋,也把自己塑造成心胸宽广,为国为民的好人。   皇帝听此更加震怒,还以为贾思齐以下欺上,让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掌拍在龙案上,将旁边的砚台震出了墨汁,染得一卷的污点。   “这个贾思齐,当真无法无天,可恶至极!朕以为得到上次的教训,他当诚心悔过,不想竟是如此!贾德欣也是,以后他若有何不满,就让他冲着朕来,朕倒要看看,他还想反了不成!”   见皇帝真的发怒,苏清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道:“皇上息怒,都是微臣不好,不该与您说这些的。”   皇帝看向苏清朗,目光中带着怜爱,语气也放缓了不少:“朕知你心宽,这等委屈事不会放在心上,可你今已是尚书,堂堂二品大员,怎可被那些人骑在头上?以后再遇这样的事,你若觉着为难,自可与朕说明,朕来为你做主。”   苏清朗低下了头,表现的非常顾全大局:“皇上,那贾德欣与贾思齐,怎么说也是官宦世家,微臣总要给些面子。”   皇帝哼了一声:“什么官宦世家,轮到贾德欣这里,不过是个看大牢的,若不是秦翦坚持,朕也不会将他提拔在此。”   苏清朗故作难堪的笑了笑:“皇上,正因为他曾是个看大牢的,与微臣也算有些过节,微臣才不敢妄动,生怕惹人诟病。”   想到苏清朗从前被打入大牢,在贾德欣的手下吃过不少苦,皇帝叹了口气:“这件事,有朕做主,你且不用管。”   苏清朗道了声是,达到目的,低下头时,唇角处不动声色的勾起一丝奸笑。   从御书房中退出,他走在长长的宫道中,远远看着一队銮驾正向自己走来。   行至跟前,才发现来人是万玉贞,他连忙施礼,同时注意到銮驾旁的一人,看着似是御医。   贵妃娘娘挑开轻纱帷幕,问道:“尚书大人,可是有好几日不见了。”   苏清朗低头一笑,回答道:“微臣这些日,一直忙着宣国使臣的事,未有闲暇入宫拜见,还请娘娘赎罪。”   顿了顿,又道:“微臣昨日得了一件镶金玉梳,想来娘娘应该喜欢,明日送到宫里来?”   听他说没空来见自己,贵妃娘娘哼了一声,似乎有些幽怨,体态慵懒道:“罢了,苏大人既然事忙,便先忙你的去吧。”   说着,让人起了銮驾,朝向深宫行去。   苏清朗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无奈摇了摇头,变脸比翻书还快,心情堪比六月的天,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古人果然诚不欺他。   迈步走出宫苑,见到宫里的一个內侍,像是贵妃宫里的,于是连忙拦住他道:“这几日没见到何御医,不知他去哪里了?”   小內侍愣了一下,回答道:“苏大人不知道么,何御医被指派到王美人那里去了,现在伺候娘娘的,是陈御医。”   待小內侍走远,苏清朗才若有所思的皱眉道:“何玉山的徒弟,陈文宣么……” 第43章 孙子仲   从皇宫离开,却遇到多年的好友孙子仲。   这个孙子仲,是苏清朗昔日的同窗,也是从前的那些人中,唯一愿意与他来往的人。   虽然也挺有才,但是心态不好,每逢考试必要大病一场,搞得现在连个功名都没有。   皇帝见他可惜,特意提拔,目前任鸿胪寺少卿,在皇帝的身边做事,主要执掌朝会、宴飨等礼仪。   见到苏清朗,他快走几步,赶上前拱手道:“清朗,好久不见。”   苏清朗看向了他,顿时露出笑脸,折扇往他肩上一拍道:“这么些时日没见到你,哪儿去了?”   孙子仲笑了笑,回答道:“家乡建了个祠堂,祖父让我回去举办祭祖去了。”   苏清朗上下打量了他,道:“怪不得看你变黑了,准备祭典想必很辛苦吧。”   孙子仲默默颔首,道:“山野乡下么,不比皇城,每逢下雨便要沾一腿泥,所幸现在回来了。”   两人并肩而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苏清朗久不见挚友,如今重逢,心里自然高兴,连扇子都比平时摇的欢快了许多。   向他道:“你这些时日不在皇城,可知朝廷上发生了大事?”   孙子仲点头道:“徐靖褀和赵鄂的事,祖父先前已经写信告诉我了。没想到,徐大人一生忠耿,到老了,竟坏在孙子手中。”   见他一脸叹惋的样子,苏清朗却不甚在意,道:“人证物证俱在,徐靖褀又自己招了供,都是铁打的实锤儿,没人冤枉他半分,既然犯了错,就要承担其中的后果,自古以来就是这个理儿,没什么好难过的。”   听到他的话,孙子仲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黯然,轻轻地道:“是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旦犯了错,总会有东窗事发的那天,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苏清朗看向了他,不知此时此景,他为何说出这番话来,但想到孙家与徐家私交甚好,孙子仲的祖父,与徐靖褀的祖父又是至交,他为徐家难过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出言宽慰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便是活着本身,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如何还能为他人担当?我们能做的,只有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闻言,孙子仲停下了脚步,他望着苏清朗,似是试探的,缓缓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苏清朗很是奇怪,回过身看他,愕然片刻,又一拳打在他的身上,没好气道:“你说什么呢?”   孙子仲顷刻回过神,他低下头苦笑道:“我只是担心,若是我做了对不住清朗的事,你以后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听到这番伤春悲秋的话,就像闺中多愁善感的小女儿家,追问情郎到底爱不爱她,杞人忧天,简直酸死个人。   苏清朗忍不住打呵欠,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那你是抢我银子了,还是夺我媳妇了,说得这样严重?”   孙子仲又是一笑,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听闻你前些时日相亲了,不知这次的姑娘如何?”   苏清朗顿时无比郁闷,自己到底做错什么得罪了月老,相亲被打不说,怎得一个个都来追问他结果?   于是含糊不清的回答:“什么怎么样,不还是那样,倒是你,比我还年长了两岁,怎么都不见你娶亲?”   孙子仲无奈道:“祖父近两年也催得紧,只是,大丈夫功业未成,我还不想成亲。”   苏清朗闻言,默然片刻,才意有所指的道:“若当真遇到好姑娘,就娶了吧,当年的事,不必太过执着。”   这话一说出,两个人都沉寂了下来,不只是这段话的内容,还因为关于这段话的某个人。   当年,苏清朗,谢玉,许瀚文和柳靖之四人,在国子监读书,苏大人性情洒脱,结交过不少的朋友,孙子仲便是其中一个。   几个人都是官宦子弟,又同是在皇城长大,出身相似,背景相似,志趣也很相合,因此在国子监几年,很快便抱成了一团。   只是孙子仲,平日里祖父管教严格,不比苏清朗和谢玉他们,野生放养似的,可以自由自在,在皇城里招摇溜达。   而且孙子仲的祖父,与谢玉的父亲谢远政见有些不合,表面平静,内里生分的很,因此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他们四人。   五年前,谢玉被打入天牢,孙子仲曾去相见,也曾在那个幽深昏暗的牢房里,对着那个墨衣温雅的少年,许下一生的承诺。   孙子仲颔着首:“我曾答应过他,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没看到你成亲,我又如何放得下心?”   苏清朗轻嗤了一声:“我有什么好照顾的,你可千万别这样想,省得太傅大人找上我,说我耽误他抱重孙。”   孙子仲的祖父孙伯言,乃是当朝太傅,太子与公主的老师,苏清朗这个少傅,只能算是他的下手。   提到祖父,孙子仲有些忧虑:“祖父这些天身体不适,还想着问你,是否有时间去宫里看看两位殿下。”   想起那两个混世魔王,苏清朗眉目含笑,半是宠溺道:“胡闹任性,骄纵蛮横,孙大人只怕是被他们气得吧?”   孙子仲也叹气:“实话不瞒苏兄,确实如此,两位殿下……实在淘气了点,上次竟在祖父的书上画乌龟……”   苏清朗其实很想笑,但是碍于孙子仲的颜面,只能强行忍住,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孙伯言一向正儿八经,一张脸整天绷得像雕塑,言行举止就差拿个尺子规划清楚,如今被那两个小淘气如此欺负,肯定气疯了。   其实以苏清朗的年纪,即便再怎么有才,也够不到去宫中教导皇子公主。   但苏大人天生招人喜欢,若说那两位殿下是混世魔王,他则是混世魔王的鼻祖,大魔王治小魔王,以毒攻毒,倒也有几分成效。   所以在宫中,最经常见到的画面是,太子与公主两个,把其他太傅欺负的惨兮兮,却整天黏在苏清朗的身后当跟屁虫。   孙子仲道:“祖父如今在家中休息,暂且顾不到宫中,两位殿下那边,就有劳清朗你了。”   苏清朗点了点头:“我也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们,正好明日去看看。”   顿了顿,又道:“对了,前些日,我得了一册颜公的字帖,知你喜欢这些,便留了下来,还想送到你们府中,可惜一直没能得空,不知你今日可有闲暇,许久不曾见你,还想与你喝酒,顺便把字帖拿给你。”   听到字帖,孙子仲的眼睛果然一亮,紧接着,又无奈的笑道:“你知我不胜酒力,喝酒就不必了,不过若你不嫌弃的话,我那儿倒是有几包茶叶,都是从乡下采来的野茶,与城里的茶叶很是不同,拿来与你赏评。”   苏清朗当然欣然悦之,眉目含笑道:“家花没有野花香,这乡下的东西,总归比城里的新鲜,我倒是想尝尝看。”   于是两人各自回府,苏清朗命人准备了一桌菜肴,放在庭院的凉亭中,待一切完毕,孙子仲也正好拎着茶叶赶来。   孙少爷此次前往家乡,带回了几包野茶叶,奈何自家祖父看不上,说是不上道的东西,他也不敢在府中明目张胆的烹制。   于是全都拎来给苏清朗,道:“二娘精通茶艺,向来喜欢这些,你留下一些给我们以后喝,剩下的全都给她送去吧。”   孙子仲口中的二娘,便是苏清朗的二娘梁氏,当初年少时,几个人经常来往苏府,吃饭留宿,全当自个儿家一样。   而梁氏,亦是个热情好客的主儿,双方感情很好,在称谓上也是亲近的很,多年来,即便长大成人当了官,也未曾变过。   苏清朗看了一眼茶叶,扬眉笑道:“子仲就是比我心细,难怪二娘一直喜欢你。”   孙子仲低下首:“我这次回来,还想去看看二娘,你若是方便,改日我们一起。”   苏清朗嗯了一声,同时又心想着,等他方便,就是等他老爹不在府中的时候,既跟好友回去,总不好带着孙少爷一起翻墙头。   将茶烹入壶中,不多会儿,便嗅闻到一股浓烈沁人的香味,如同路边的野菊,让人顿时神思清明。   苏清朗挥着扇子招风,特意闻了闻,赞叹道:“烈酒最香,毒花最美,这乡野中的东西,果然不同一般。”   孙子仲抿唇一笑,道:“我还担心,清朗你觉着这茶太粗,香味太浓呢?”   苏清朗扬眸看他,无奈道:“你知我向来不懂这些的,喝茶只喝一个味儿,不如你内行,还讲究个韵味门道。”   “术业专攻,人哪能十全十美?”   孙子仲看向了凉亭外面,假山池水,莲叶田田,自成一片风景。   清风徐来,夹杂着一股茶香,令人心旷神怡,顿时忘却了心中所有的忧愁。   又淡淡道:“你品茶练字不如我,我园林雕刻却不如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几个的竹雕,大都出自你之手,就连先生布置的课业,还是你帮我做的呢!”   “说起课业……”   苏清朗顿时来了兴致:“还记得当初,先生教授茶艺时,辗转得了一壶好茶,被我当开水喝了半壶,先生气得半个月不曾理我,临终结课时,还给了我一个倒数,说我喝茶如水牛,粗俗的不能再粗俗,回到家中,落得二娘好生说叨,差点被老爹打死。”   孙子仲亦是不禁一笑,道:“他哪里是气你喝了他的茶,而是看你像水牛一样,根本不懂他的茶,自个儿跟自个儿生气罢了,那茶原就是为你留的,我们之前软磨硬泡,才要了那么一点儿,先生虽说对我们一视同仁,但对你……总是特别偏爱的……”   兴许回忆到了那些过往,苏清朗的脸上,跟朵太阳花似的,泛着灿烂明媚的光,但同时意识到什么,又渐渐地爬上了些许阴影。   他收敛笑容,慢慢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丝苦涩,半是感慨的道:“那时候真好啊,无忧无虑的,只管每日过得开心,不必想着许多事……”   孙子仲一怔,心知戳到苏清朗的痛处,心中暗骂自己不长脑子。   良久,才点了点头,淡淡的附和:“是啊……” 第44章 杏花飞雪   孙子仲一直想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苏清朗这样,可以天生讨人喜欢的人。   动若脱兔,静若处子,站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唯美的像是山水画中的谪仙,一说话,又变成了城里放浪形骸的纨绔公子。   但是,不管是什么样子的,只要是他,总能轻易得到别人的信任和青睐。   其实他们两个,虽是同窗,但只是同届,授课的时候并不在一块儿。   因此对于苏清朗,他先前只是见过几面,听到过他的一些事迹,并未深入接触过。   回想过往,第一次见到苏清朗,还是在皇宫的酒宴中,当时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当今皇帝喜欢小孩,尤其是漂亮又聪明的小孩,因此每当节日的时候,就会在宫中设宴,让大臣把家里的孩子带来给他看看。   他跟在自家祖父的身后,远远看着御史中丞的身边,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白衣锦袍,粉雕玉琢,生得十分好看。   就连朝中的那些大臣,见了他也一改往日的严肃,纷纷围上去逗弄耍完,将他轮流抱了一遍,羡慕中丞大人生了个漂亮的儿子。   苏大人自从这位漂亮的儿子出生以后,心里就像抹了蜜,时不时就要搬出来炫耀一番,听到众人的称赞,自然更加高兴,一手揽着苏清朗的脑袋,神情满是得意,望着儿子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宝贝疙瘩,充满了自豪与宠溺。   而苏小公子,则一脸无辜的站在自家老爹的身边,望着许多陌生的面孔,既不害怕,也不怯生,水灵灵的很是讨喜。   他记得清楚,那年宫宴,他和祖父坐在距离皇帝较近的位置。   宫宴开始,皇帝把他们传到跟前,问他现在多大,在哪里读书等一些琐事,一来体现关心,二来也是一种拉拢之意。   他虽然出身名门,见过皇帝几次,但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害怕,因此回答问题的时候,连声音都有些磕磕巴巴。   接下来的小孩,跟他的情况差不多,要么躲在自家大人身后不敢吭声。   要么,就是被压抑陌生的场景吓得大哭,便是镇国将军家的那个儿子谢玉,以及秦相爷家的公子秦桓,在面对皇帝时,亦被他的威严吓得默了半晌。   只有苏清朗,神态自若,小短腿迈得轻快,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用多年后谢玉的话来说就是,苏少爷天生脸皮厚,压根不知道怯场为何物,再加上长得好,讨人喜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跟在自家老爹的身后,走到皇帝的龙案前,学着他人的样子,老老实实磕了头,又小又软的身体缩成一团,煞是可爱。   皇帝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苏清朗的回答奶声奶气,但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却让皇帝都忍俊不禁。   与其他孩子不同的是,皇帝尤其喜欢苏清朗,大约是觉得苏清朗不怕他,因此心中生出些许亲近。   在问完问题以后,并没有将他打发下去,反而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身边。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皇帝摸着苏小公子的头,很是怜爱的道:“朕的璘儿,当初离开时,也是如你这般啊……”   璘儿,便是三皇子李承璘,乃是皇帝与张淑妃的儿子,自小聪明过人,很得皇帝的欢心。   可惜,在皇室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某些时候,帝王之爱,也有可能变成一道催命符。   大皇子的母亲刘贵妃,担心李承璘会夺了自家儿子的太子之位,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李承璘推入御花园的池塘中。   那年,李承璘七岁,在水中泡了一夜无人发现,尸体顺着水流,从御花园漂荡到宫外的护城河,等被守门的兵将发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只认得身上的衣着配饰,以及淑妃娘娘亲自为他求来的平安符。   皇帝痛失爱子,几天不曾上朝,而淑妃娘娘,看到儿子死后的惨状,受了打击,最后服毒而死。   后来,刘贵妃变本加厉,更加疯狂的迫害皇嗣,甚至连刚刚出生的公主都不放过,说是怕公主出生,分了自家儿子的宠。   几年以后,终于东窗事发,刘贵妃被赐死,刘氏宗亲也被皇帝斩了干净,就连大皇子,都被皇帝软禁宫中,某个晚上,做了一个恶鬼索命的噩梦,心悸受惊而死。   皇室子嗣,几乎被刘贵妃迫害殆尽,大皇子一死,更是人丁凋零,只有齐美人膝下的一对双胞胎,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和公主。   此事一直是皇帝心里的痛,无人敢说,也无人敢提,就连史官都不敢有半分工笔。   也有人说,皇室经此浩劫,实是上天的报应,毕竟当年,皇帝登基上位时,几近将自己的兄长李泓屠戮了满门。   苏公子毕竟年纪小,不知道这样的事,只是懵懂的问:“璘儿,他不在这里么?”   当时在场的大臣,听他这样说,无不吓得脸色发白,尤其苏清朗的老爹苏浙善,直接双腿打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然而,皇帝并未震怒,而是望着苏清朗眼圈发了红,半是哽咽的道:“是啊,他离开了,朕很想他,你明白么……”   苏清朗似懂非懂的点头,片刻后,又扬起天真的小脸:“清朗的母亲也不在了,清朗也很想她。”   皇帝听此,再也忍不住,宛如父亲般,一把将苏清朗搂在怀中,低沉呜咽,一下子泪湿了脸面。   众人一阵静默,苏浙善呆若木鸡,只有苏小公子,一脸疑惑,尚不知道,因自己的几句话,家人的性命,都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宫宴以后,苏浙善得到了重赏,而苏小公子,则经常来往于皇宫,在皇帝的跟前,竟像半个皇子。   皇帝以前最经常说得一句话,就是三皇子李承璘死前,也和苏清朗一样大。   但随着苏公子一天天的成长,大约是觉得不吉利,怕苏清朗也和他的璘儿一样短命,皇帝渐渐地便改了口。   见到苏清朗,总要跟苏浙善嫉妒,说自己也该有个像他一样的儿子,再也不提李承璘的事。   其实,在他看来,皇帝确实是拿苏清朗当作儿子的,皇室子嗣凋零,太子懵懂无知,难堪治国大任,苏清朗的存在,缓解了他心里的痛,让他把对早逝之子的愧疚与思念,全都化成恩宠转移到苏清朗的身上。   后来,在日渐的相处中,这种替代,成了真正的感情,苏清朗也就获得了旁人都无法企及的殊荣。   即便当年三英逆反案,苏清朗牵扯其中,皇帝想要杀掉谢玉他们全家,如此狠绝,却在犹豫着要不要保住苏清朗的性命。   再后来,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苏清朗越长越大,昔日精致漂亮的小孩,也长成了令人惊艳的风华绝代。   某次,皇帝出巡,一些位高权重的近臣随同,他们这些官宦子弟亦在其中,众人乘坐龙船,一路欣赏风景。   他站在皇帝的身后,听他问:“朕记得,清朗最爱热闹,怎得那个混世魔王今日没来?”   苏浙善听了十分汗颜,拱手站出来道,那个混世魔王今日也来了,此刻正在另一个船上,陪几个朋友抓鱼。   他跟随皇帝的目光寻找,只见不远处的龙船上,十几个年轻俊秀聚集在船头,苏清朗站在其中,一眼便可认得出。   挽着袖子,手中拿着一个网兜,在众人的簇拥下,和另外几个人比赛抓鱼,夕阳之下,笑得灿烂,堪比三月天的桃花儿。   皇帝护短心切,故作生气,哼了一声:“小孩子胡闹,在那方挤来挤去做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朕叫来。”   待苏清朗接到传唤赶来,早已累得满头大汗,手中拎着一条鲈鱼,兴冲冲的来找皇帝邀功。   鲈鱼蒸煮,內侍端将上来,没想到脚下一滑,碗碟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也将苏公子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皇帝沉着脸面,望着跪在地上的內侍很是恼怒,连他都不由有些担心,生怕皇帝盛怒之下,会惩治出格。   却听苏清朗轻轻一笑,道:“皇上,所谓岁岁平安,如此倒是个好兆头,预祝咱们此行一路顺风,平安尽兴。”   顿了顿,又走向那个內侍,做出一副欺压耍赖的表情,拿折扇敲人家的头:“只是,你毁了我的鱼,待会儿可要赔条大的给我。”   只言片语,嬉笑怒骂间,便化解了临到跟前的危险,他望着苏清朗,渐渐明白,为何他会如此招人喜欢。   那些年,在和苏清朗没成为朋友以前,他们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但在他心中,那个人却已是如此熟悉。   世人皆说,得遇知己,正如前生有缘,似曾相识,一见如故,他们之间,应当就是如此。   现在回首过往,关于那些年的记忆,留存在他脑海中的,便是这样一个风华绝艳的少年,明亮耀眼,风光无限。   一袭雪白清贵的衣衫,手中握着一柄苗金兰花的折扇,一身翩翩公子的装扮,策马走过长街,杏花落处,袖袂翻飞,引得皇城中人竞相效仿,却无人能仿出他的半分风采。 第45章 诺言   下人将字帖送来,苏清朗伸手接过,递到孙子仲的手中,正是颜公的《颜勤礼碑》。   孙子仲爱不释手,神情难掩激动:“你是从何得来的,我从前寻找多年,一直没有消息。”   苏清朗见他喜欢,心里自然高兴,笑着答:“前些时日,抄没刘在元的府邸,无意中翻出来的,知你喜欢,所以向皇上讨了来。”   想起自己从前,从皇帝的御书房中,看到一本《熹平石经》,软磨硬泡了半个月,皇帝都不舍得给,现在却如此阔绰。   孙子仲故作吃味的道:“也的亏是你,若是我去要,皇上肯定不会给我。”   苏清朗哎了一声,连忙辩解道:“说得好像我面子多大似的,我还相中了一个雪映梅花的玉屏,磨到现在,他都不肯给我,咱们皇上,那是出了名的小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啊,你竟敢在背地里说皇上的坏话。”   孙子仲眸中含笑,故意打趣道:“我可要告到皇上那里,看你还敢不敢这样说!”   “哎,别别别……”苏清朗赶忙拦了他一下,道:“我跟你道歉还不行么,你若真告到皇上那里,他肯定又要罚我。”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又同时笑了起来。   孙家的少爷孙子仲,自幼擅长工笔字画,尤其临摹仿写的功底,连他家祖父都自愧不如。   少年时,与苏清朗他们几个一起读书,暗地里没少给他们代写课业,再加上孙少爷自幼勤奋刻苦,在祖父的督促下,发奋读书。   因此要论起成绩来,除了天生聪颖的苏清朗,谢玉他们几个还当真不如。   只可惜,孙少爷虽然书读得好,奈何命不好,好似与科考有仇,每次考试总要生病,躺在家里连床都下不来。   大夫说,孙少爷这是心病,对新科考试有阴影,没有办法,若要强求的话,只怕连命都保不住,孙家人只好认命,任他去了。   所以当年,谢玉他们几个参加科考,三子登科的时候,孙少爷连考试的大门都没进,后来,苏大人朝廷新贵。   如同雨后的春笋,官职一阶阶的往上爬,孙少爷还保持着现在的位置,连个功名都没有。   苏清朗问:“新科考试,你以后都不打算参加了么?”   孙子仲嗯了一声,又道:“你也知道我的,连考试的大门都进不得,更别说其他了。”   苏清朗听了直叹气:“以你的能力,若不是有那个魔障,何以至此。”   孙子仲笑了笑,又道:“其实,对我来说,真的没有什么。甚至,还曾为此感到欣喜。”   苏清朗一怔,又听他道:“从小到大,祖父对我甚是严格,因我是孙家独子,全家人的希望都压在我身上,正因如此,时常感到喘不过气来,心里也活得比一般人辛苦万分,会养出那个毛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虽然这样说有些不负责任,但正因为我得了这个病,没可能取到功名,肩上的担子倒是轻松了许多。”   他说着,又低了下头,道:“我不像清朗你,虽说心向自由,却依旧惦记着朝廷中事,更不像谢玉与翰文他们,一心想着入仕报效朝廷。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入朝为官的,读书只为一时兴趣,但拗不过祖父的坚持,现在这样,我已心满意足。”   说完这些,又苦涩的一笑,问道:“我这样,是不是挺没有骨气的……”   苏清朗摇了摇头,回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大家志向不同罢了,能够坚持自己心中所想,便是一种勇气。”   壶中水沸,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苏清朗垫了一张白布,将它拎了下来。   由于苏大人对烹茶外行,因此只能交给孙子仲,经过好几道工序,才算真正的完成。   苏清朗耐着性子,见他拎起茶壶,温了温茶杯,又将里面的水倾倒出去,开始真正的斟茶。   新茶入杯,犹如青螺入水,澄澈清明,在细白的陶瓷中,泛着嫩绿的颜色。   他端起杯子,慢慢抿了一口,向孙子仲道:“此次回到家乡,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孙子仲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从出生时便在皇城,鲜少回去,连人都认不得几个。”   苏清朗默默颔首,又道:“我也是,这几年都是在城中祭拜母亲,已经很少回去,前一次回去时,那里还有一个看家的老伯,七十多岁,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不知如今可还健在。”   苏清朗的母亲,出身商贾名门,也算一个大家闺秀,可惜福薄命浅,在他七岁那年离世。   死后安葬在他们老家,从此每年清明,他们父子都要几经辗转回去祭拜,如今已有十几个年头。   因这几年苏清朗的名声变坏,旁人回家衣锦还乡,他却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不愿给死去的母亲抹黑,于是也就不再回去。   孙子仲道:“我记得,清朗你的老家是在青州,当年读书的时候,曾听你提起过。”   苏清朗点头,又听他道:“青州路途遥远,当年不如将伯母葬在皇城,还能时常拜见。”   苏清朗笑了笑,无奈道:“没办法,老家规矩,非要讲究个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便是我,以后也要回去。”   “胡说!”   见他这样说,孙子仲皱眉有些恼怒,不高兴道:“好好的,做什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苏清朗被他吼得一怔,又缓颜道:“是我不好,一时失言,大意了。”   孙子仲顿了顿,再问道:“此次清明,伯父也回去了么?”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他劝慰道:“既是如此,你该与他一起回去,也好培养培养感情。”   苏清朗听此,没好气的轻嗤道:“都培养二十多年了,还能培养个什么,况且我老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他心里恨我,情愿没我这个儿子,我又何必再跑到他的跟前置气?”   想起苏浙善对他的态度,孙子仲叹了叹:“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我相信伯父他是在意你的,你先迈开一步,才能解开误会,若一直这样耗着,何时才有和解的机会?”   “和解……”   苏清朗念了一句,又苦笑一声:“其实,只要他与二娘平安就好,其他的,我已不再奢望。”   他站起身来,走到凉亭的边沿,微风袭来,撩起了素白的衣摆,像是悄然绽放的雪莲。   “那天在徐家,他不肯认我,甚至帮着别人羞辱我,我心里明白,这辈子,便是我死了,他都不会原谅我了。”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不能隔夜的仇,而是今生今世都无法横越的血债。   几百条人命,几百个亲朋,一夕之间,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旁人总说,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毁去的房屋可以重建,山川变成荒漠,亦有可能再变回山川,已经过去的岁月,又如何回到从前?   正如多年前,在那个金銮殿上,昔日尊重崇敬的恩师,愤然摔断玉珏,珏者,绝也,其中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世人皆以为他狼心狗肺,在他的心里捅上几刀,又踩上几脚还嫌不够解气,总要让他痛了又痛,生不如死才会甘心。   可是,他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当然知道疼,知道冷,然而,又能如何呢?   将要做的事情,不可能停止,现在的情景,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改变,他想死,却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良久,孙子仲黯然道:“当年,谢兄他们被打入天牢,证据确凿,已是回天乏术,我信清朗你不是贪生怕死,有意背叛他们,只是伯父与二娘年事已高,他们养育你多年,如何能让他们受到牵连,为了家人,做出违逆心意的事,这种感觉,我也明白。”   他说着,抬起头,又露出淡淡的苦笑:“我想,谢玉他们也是心甘情愿。否则,他不会在临终前,与我说出那样的话。”   那年的天牢,死气沉沉,到处都布满了阴寒。   哭声,喊声,呻吟声……宛如地狱而来的厉鬼,在腐朽恶臭的气息中,弥漫在整个空间。   他迈步走向牢房,只见谢玉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气息奄奄。   两道碗口粗的铁链,从他的琵琶骨中穿出,原本英武清俊的面容,染着狼狈的血污,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让人不忍再看一眼。   他垂着头,听到他的动静,才慢慢的抬起了双眸,虽然受着重伤,却依旧笑得温暖。   他说,孙兄,谢玉无能,未能忠君报国,还连累家人与我一同赴死,今日沦落至此,谢玉罪无可恕,只是清朗……你可要代我照顾好他,千万不要让他做了傻事……   他没有问谢玉,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没有恨,反而让他照顾苏清朗。   因为他知道,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甘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做一切可能或者不可能的事。   不见清朗终生误,一见清朗误终生,既是青睐,又是深爱,这种感觉,对于女子而言,又是什么呢? 第46章 蜉蝣   第二天,苏清朗便抱着一个锦盒进了宫。   没有去找万玉贞,首先来到了去往王美人宫殿的必经之路。   他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旁边是一座精巧的凉亭,院内紫薇花盛开,与周围的花草一起,营造出十分繁茂的景象。   来往王美人宫里的內侍,见到他赶忙施礼道:“参见苏大人。”   苏清朗看了看来人,虽叫不上名字,却是个熟悉的脸孔,手中端着一个药壶,里面热气腾腾,氤氲着浓郁的药香。   他笑了笑,道:“王美人近日身体不适,辛苦你们了。”   內侍得到尚书大人的体恤,很是宽慰,低身谦虚答:“大人言重了,都是做奴才的本分,没什么辛苦的,只要美人痊愈就好。”   顿了顿,又道:“大人,要往宫里看看么?”   苏清朗道:“不了,美人生病,还是多休息为好,我就不去打扰了,倒是我府中,有几盒补身子的血燕,回头让人送来。”   內侍闻言,十分欢喜道:“那就多谢大人了……这些年来,咱们宫里的人,承蒙大人照拂。”   苏清朗微微一笑:“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我虽为美人做过一两件事,但美人亦是助我良多,都是应该的。”   他摇着扇子,询问了王美人的病情,随后才转入正题道:“但不知,如今给美人诊治的,是哪位御医?”   內侍哦了一声,回答道:“苏大人有所不知,贵妃娘娘得知美人生病,于是将她宫里的御医调来,现在给美人诊治的,正是从前服侍贵妃娘娘的何御医。”   美人如蝎,她万玉贞虽不是什么坏人,却也不是什么热心大姐。   从前对王美人,不仗势欺人打压人家就算了,什么时候这样关心过她的死活?   苏清朗想到此,又笑了笑,道:“何御医医术高明,且一直为宫里的娘娘治病,周到细心,有他照顾美人,我也就放心了。”   內侍又答了声谢,再听他问:“御医今日来给美人诊治了么?”   “还没有……”內侍说着,看了看天色,又道:“不过,这个时辰,何御医应该也快到了。”   苏清朗默默颔首,又道:“如此,那你快去吧,美人还等着喝药,药凉了,成效就不好了。”   见內侍走远,苏清朗又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这才等到何玉山匆匆忙忙的赶来。   “何御医……”   何玉山正往寝宫赶着,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停下脚步,四下观望,只见一丛紫薇花中,苏清朗走了出来。   一袭绛紫色的官服,外拢着一层素色的轻纱,云巾护额,网冠束发,本是朝廷统一的样式,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别样的风华。   他连忙拱手道:“原来是苏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怎会在此?”   苏清朗走过去,回答道:“今日入宫拜见娘娘,无意走到此处,碰巧遇到何御医。”   万玉贞的宫殿,与王美人的宫殿,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距离十万八千里,便是迷路走到这里都很难,尚书大人的「无意」,实在有些牵强。   于是,何玉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道:“苏大人,是有话想跟下官说吧。”   见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苏清朗却也不甚尴尬,点了点头,道:“何御医果然是聪明人,今日清朗来此,确实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他顿了顿,又说道:“听闻你被娘娘指派到王美人这里了,现今留在娘娘身边服侍的,是陈御医。”   何玉山点了点头,又听他道:“我记得,这陈御医还是何御医你的徒弟,果然年轻有为,这样快就可以为娘娘诊治,我先前倒与陈御医见过几面,还是在何御医的身边,不曾深交过,实在有些遗憾。”   何玉山不知他说此话,目的何在,只能谨慎的答:“文宣虽然师从于我,但医术绝不亚于下官,这点,还请大人放心。”   苏清朗笑了笑,道:“你何御医的徒弟,我当然放心,只是不知为何原因,娘娘要将你们调换过来,所以有些担心,前来问问,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若真是如此,清朗也可在娘娘面前,为何御医美言几句。”   听到苏清朗的话,何玉山简直受宠若惊,赶忙道:“苏大人误会了,下官与娘娘之间,并无什么误会,只是王美人病了,娘娘担心美人的身体,让下官前来照拂,文宣他刻苦勤奋,能有今日,下官身为师者,只有欣慰,没有矛盾,多谢苏大人关怀。”   原来,这个陈文宣一直是给宫里的其他人看病的,在御医中官职品阶很小,平时连娘娘的面都见不到。   某天,贵妃娘娘忽然心绞痛,他家师父碰巧不在,宫里急成一团乱麻,阴差阳错,只能让徒弟上场,结果陈御医医术高明,堪比华佗在世,不仅治好了娘娘的心病,还一鸣惊人,受到娘娘的青睐。   又听说王美人病了,贵妃娘娘体恤王美人的身体,于是没过几日,便下旨让何玉山照顾王美人,又把陈文宣提到自己身边。   听了这话,苏清朗不禁对何玉山心生敬佩,这侍奉娘娘,和侍奉美人,层次肯定不一样。   这何玉山如今被自己的徒弟抢了饭碗,还能说什么只能欣慰,没有矛盾,可见何大人心胸宽广,堪比撑船的宰相。   该套的话已经套完,苏清朗也不打算纠缠,于是道:“如此,那清朗就放心了。”   说着,又向何玉山拱手道:“陈御医如今升迁,改日我们一起喝酒,为他庆祝一番。”   何玉山也向他回礼:“多谢大人。”   苏清朗笑了笑:“大家同为娘娘做事,何必客气,以后应该多些来往才是。”   何玉山再次拱手:“一定一定。”   两人就此告别,苏清朗这才抱着东西,前往万玉贞的宫殿。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万玉贞也好不到哪里去,衣食住行几近豪奢,全然不考虑朝廷如今已经入不敷出的窘况。   诺达的宫殿内,珠帘翠幕,金碧辉煌,狻猊铜铸的香炉中,徐徐燃着销沉香,地上铺着数十张狐皮缝制的毯子。   宫女內侍,恭恭敬敬的站在两侧,而他们的贵妃娘娘则坐在中央,面前摆着酒樽佳肴,云鬓半偏,看着似乎已经醉了。   苏清朗走了进去,站在殿中向她施礼道:“微臣苏清朗,参见娘娘。”   万玉贞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看向苏清朗缓缓道:“苏大人,你来啦……来,陪本宫喝酒。”   宫殿的两侧,摆着七八桌宴席,席间并没有人,冷冷清清,真正在喝酒的,只有她一个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本宫最怕寂寞,每次喝酒总要摆这几桌,正愁无人做伴,可巧今日你来了。”   望着她醉成烂泥的样子,苏清朗接着道:“微臣来给娘娘送昨日说得那对玉梳。”   说着,走向旁边的宴席,倾身落座,将手中的锦盒交给随侍的宫女。   宫女捧着锦盒,呈到万玉贞面前,一对精巧的玉梳,润白玉质,不见半分瑕疵,上面镶着金片,金片上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万玉贞微微抬眸,嫣然的红唇间荡开诡艳的笑意,道:“苏大人,果然深谙女人心,每次送的东西,都让本宫欢喜。”   苏清朗也笑了笑:“娘娘喜欢就好,只要娘娘开心,便是微臣的荣幸。”   万玉贞听此,端起面前的酒杯,向他道:“如此,那就多谢苏大人了。”   苏清朗将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又抿唇道:“娘娘宫里的酒,微臣向来不敢碰,太烈了,蚀的人心疼。”   万玉贞接声道:“烈酒入怀,心中有伤,才会蚀的人心疼,苏大人,知道疼,说明你还活着。”   苏清朗的容颜间,绽开雪莲花般的笑容,却依旧有种奸滑的味道。   反问道:“时人经历不同,感触不同,不知娘娘你,品出的又是何种滋味?”   “我?”万玉贞微微挑眉,紧接着,端起案上的一杯酒,微微仰头,将它送入口中。   “枯骨蜉蝣,醉生梦死,既无未来,何不珍惜眼前,抓住现在,好好享受。你说,本宫……品出的是什么?”   采一片月光,就着往事下酒,喝下去的是潇洒,流出来的却是伤心。   东街的大娘卖唱,西街的大爷打烊,人生苍茫,谁能没有一段过去的怅惘?   苏清朗叹了口气:“娘娘,微臣早就说过,人生在世,本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你竟还放不下那些么?”   万玉贞轻哼一声:“苏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人生在世,也该有自己的坚持,追名逐利,确实可以令人振作。然而,名,本宫有了,利,本宫也有了,却不见得有多好过。”   她顿了顿,又问:“我且问你,倘若本宫变成了你说的那样,你,还会听本宫说话,与本宫做朋友么?”   苏清朗沉默片刻,简短的回答:“不会……”   闻言,万玉贞轻嗤了一声,单手撑着太阳穴,打了一个呵欠,懒懒道:“这不就是了。”   苏清朗没有回应,良久,才意味深长的道:“陈御医,已经离开了么?” 第47章 失望   听到他的话,万玉贞微微抬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阴寒冰冷的眼眸中,闪烁出一丝的杀意。   她沉默片刻,才扯唇道:“苏大人,如此说是何意思?”   苏清朗摆出一副闲来无事的样子,淡淡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昨日见陈御医来到宫中,还以为娘娘身体不适,于是随口问问。”   闻言,万玉贞又看了苏清朗片刻,道:“本宫近日心绞痛,让陈御医看过,已经没事了。”   苏清朗点了点头,扬眉含笑:“如此,微臣也就放心了。”   顿了顿,又道:“只是微臣前几日看了一段戏曲,颇为有趣,不知娘娘可愿听听?”   万玉贞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又听他道:“这段戏讲得是一对关系不睦的乡邻,其中一人想要杀了另一人,却被另一人得知,提前动手杀死。   最后,杀人者被府衙抓住,辩称是死者想要杀他,自己不过先下手为强,娘娘,您觉着此案应该怎样审?”   万玉贞不假思索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便是这个理儿,律法如何规定,便要怎样审理。”   苏清朗唇角微勾,又道:“杀人是不对,可是娘娘别忘了,对方也想杀死他。”   万玉贞再次接声道:“想只是想,并没有付诸实施,如何算得上错?”   见对方掉进自己翁里,苏清朗又是一笑,意味深长的道:“也是,人一旦发生冲突,想要弄死对方是很寻常的事,就像微臣,见到陈御医也有想弄死他的时候。   可是微臣现在还好好的坐在这里,并没有被关进大牢,就是因为微臣只是想想,并没有去做。”   他顿了顿,又道:“娘娘是聪明人,即便微臣不说,您想必也很清楚,有些事,放在心里想想,算不上对,却也不是什么错。   一旦去做了,便会将错误变成现实,落人把柄,朝廷律法,不会惩治人脑子里的东西,却能抓住现世中犯下的罪行。”   万玉贞坐直身体,神情冷静,不见了先前的醉态。   她沉默片刻,才道:“苏大人的话,本宫记住了,多谢。”   苏清朗悠然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拎起旁边的酒壶,正打算给自己斟酒。   却听万玉贞道:“不过,本宫也有些话,想跟苏大人说说。”   苏清朗拎着酒壶的手一顿,又扬眸看她,笑得温雅:“娘娘但说无妨。”   但见万玉贞收敛神色,冷冰冰的向宫里的其他人说:“本宫与苏大人有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內侍与宫女纷纷施礼退下,苏清朗侧眸看了看他们离开的身影,又摇着扇子端起面前的酒杯。   本以为万玉贞要跟他说陈文宣的事,不料却听她道:“苏大人可知,皇上他为什么跳过你,让蔡钧审理杜青云的案子。”   苏清朗默然片刻,没有回答,看向了万玉贞,又听她道:“近些年来,朝廷官矿买卖甚多,其中官商勾结,蒙骗朝廷的事情也不少,杜青云的案子,只是一个契机,皇上想要借此肃清风气,让他们好歹收敛一点。”   “他找蔡钧,是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要借他打压一下那些大臣,但这个打压,却不能太狠了。   否则动摇朝廷根基,他的这个皇位也坐不稳,点到为止,拔除一个赵鄂,让大臣们知道,他不是真糊涂,而是不想往下追究而已。”   万玉贞的声音回荡在宫殿中,不是莺声燕语,而是令人心悸的冰冷:“二来,刑部的刘在元被你拉下去了,也就意味着,裴延失去了左手。那么,为了从中间找到平衡,他就要斩掉秦翦的右臂,让秦翦和裴延继续相斗下去,只要他们两个都在,朝中的势力就不会出现一方独大的情景。那么,他这个皇帝,也就可以安全几分。”   所以,利用蔡钧,让他成为自己的棋子,为了所谓的敲山震虎,就要把无辜之人推入火坑?   河水潺潺,在那个花好月圆的夜晚,某人酒醉大哭,感念这么多年,皇上终于肯见他一面。   昔日踌躇满志的少年,被时光磨平了棱角,可心中的勇气仍在,只要得到上位者的召唤,还是会不顾一切的站出来。   于是,不顾危险,不顾艰难,四处奔走,带着满心的热诚,带着对家人的愧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结果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利用,他的正直,他的忠耿,他自以为是的牺牲,在那个人眼里,不过是一桩笑谈。   苏清朗脸色冰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得烈酒入喉,却蚀得人心疼,跟揣了一盆冰块似的,刻骨铭心的寒冷。   又听万玉贞道:“皇上之所以跳过你,是不愿让你插手这件事,赵鄂是秦翦的人,他怕你从中捣乱,坏了他的打算,也怕你帮了蔡钧,得罪了朝中的那些大臣,站在权力相争的中心,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所以说,我们的皇上待你是真的好。”   原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本以为是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没想到,却是一出结局早定的折子戏。   对于皇帝而言,所有人的反应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唯一的不同,是帮他唱这出戏的人是谁而已。   见到苏清朗一副失神的表情,万玉贞哼了一声,道:“长安,可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这里,有一百种方法,让人无声无息的消失。   若不是你和秦翦,连名举荐了蔡钧,让他爬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   等这个案子结束以后,这个蔡大人,还有那个新进的梅柳生,他们的遭遇会当如何,苏大人想来应该很清楚,你说,皇上他是不是一个很念旧情,却又很薄情的人?”   苏清朗回过神,看向万玉贞道:“这些事,娘娘又是如何得知?”   万玉贞呵了一声:“那些天,蔡钧拿着你的信笺,让人配合查案,皇上知道后,在本宫这里摔了一套茶碗,说你不长脑子,苏大人,你不知道么?”   苏清朗笑了笑,道:“这些天,忙于朝政之事,一直未曾到宫里来,对娘娘疏于拜见,所以皇上的心意,微臣没听说过。”   万玉贞又道:“本宫先前是想通知你,只是事已至此,即便告诉你,也没有用处,所幸苏大人聪明,除了一封信,也没有旁的事情。而且,阴差阳错,还将蔡钧捧上了高位,也算有惊无险,因祸得福了。”   事后诸葛亮,扮好人倒是挺快,什么没有用处,不过是想幸灾乐祸,看他出丑罢了。   苏清朗面如春花,笑得明媚灿烂:“这事儿,还要怪微臣太过大意,多谢娘娘提醒。”   又听万玉贞道:“本宫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苏大人,有些事,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不要管,所谓明哲保身,看清自己的处境,才能走的长远。”   苏清朗沉默片刻,又问:“皇上他……一开始真的打算牺牲蔡钧么?”   见万玉贞点头,他又笑了笑:“那么,蔡钧能做的事,微臣也能做,微臣的命是命,蔡钧的命也是命,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万玉贞一脸震惊的看着他,片刻后,才问:“苏大人,你为何如此固执,你可知皇上他……”   苏清朗打断了她的话:“一个人生了病,就要想着如何医治,难道就因为手掌生了疮,就不管不问,任它烂下去,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如果没人敢做,那微臣愿做第一个,朝廷中正直热忱的人多得是,微臣不是孤身作战,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万玉贞一时愕然,沉默良久,才轻轻地道:“只怕,我们的皇上,会让你失望……”   苏清朗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语气坚定:“在其位,谋其事,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这才是令微臣最失望的事。”   万玉贞望着他静默半晌,最终弯了弯唇角,无可奈何道:“看来,苏大人同本宫一样,都是不听劝的人。”   苏清朗微微勾唇,问:“若微臣今日听了娘娘的劝,娘娘以后,还会帮微臣,与微臣做朋友么?”   万玉贞沉默片刻,与他先前的反应一致:“不会……”   苏清朗笑了笑,也与她一样:“这不就是了。”   他顿了顿,又问:“其实,微臣一直很想知道,娘娘为何要帮微臣?”   万玉贞回答:“为了银子,为了宝贝。”   苏清朗看向了她,挑了挑眉:“据微臣所知,娘娘应该不缺这些。”   万玉贞伸出手,拎起案上的酒壶,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风情美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让人感到其中的诱惑。   她的神情又恢复了从前的迷醉,慵懒之中,带着十分的高贵,像是一只千年的狐狸,潜隐蛰伏,心中暗藏着阴谋与算计。   缓缓说道:“本宫一生,最爱看戏,待在这深宫也是无聊,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说着,她抬眸看向苏清朗,带着危险诡艳的笑意:“苏大人,你是个有趣的人,本宫很想看到,你最后的结局。” 第48章 太子   上书房中,一阵欢声笑语,即便隔着门窗,也能想象到里面闹腾的场景。   苏清朗走到门口,听着书房中的动静,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避开门口倒着香油的地方,伸脚轻轻地推开房门,搁在木板上的水盆稳稳当当,并没有倾倒下来。   此时,几个小內侍被人压在地上当马骑,还有几个小內侍,头上顶着布条,浓妆艳抹,被人扮成了花脸婆。   听到有人进来,立马嘘了一声,转过头正打算看人笑话,却见来人是苏清朗,当即愣了一下。   为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了苏清朗一会儿,立马将一张呆脸转化为笑脸,向他走过来:“清朗哥哥!”   这人正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南唐的太子殿下李承懿,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太子的孪生妹妹,乐阳公主李徽媛。   他们走到苏清朗身边,一人抱着一只胳膊,生怕苏清朗长翅膀飞了似的。   李承懿踮着脚尖,跟他撒娇道:“清朗哥哥,你真是好看,几天不见,更好看了……”   说着,嘟着嘴,对着苏清朗的俊脸凑上来,却被苏清朗拿折扇一挡,亲了个空。   苏清朗微微挑眉:“男女授受不亲,男男授受也不亲,离我远点儿。”说着,一折扇把他敲了下去。   另一边的李徽媛,使出浑身解数,抱着苏清朗的胳膊摇啊摇:“清朗哥哥,你可是好久都没来了,我们都快憋死了,你看看这些个奴才,一个中用的都没有,还有那些太傅,整天就知道欺负我们……”   苏清朗被她摇得头晕眼花,连忙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啪的一声,又拿折扇敲了她一下,道:“无法无天,你看这个皇宫里头,谁能镇得住你们,他们不被欺负就不错了,还有那个本事欺负你们?”   李徽媛立马站直身体,举着小手做出一个发誓的模样儿,道:“清朗哥哥,我敢发誓,发毒誓都可以,他们都是自己受伤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苏清朗挑着眉,摇着扇子道:“这么说,宫里还有太傅受伤了……”   “呃……”李徽媛顿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赶忙解释道:“朱太傅,是自己走路时跌倒,林太傅,是被东西打了头,至于秦太傅,一不小心被马蜂叮到,这些都是意外,跟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苏清朗闻言,哦了一声:“朱太傅,年轻力壮,去年还在蹴鞠比试中拔了头筹,走路无缘无故的居然会跌倒,林太傅,行在御花园里,那株长了十几年,碗口粗的老槐树居然突然倒下来,还好巧不巧的砸在他的脑袋上,还有秦太傅,委实更不幸了一点。   喝茶的时候,杯盖子底下居然藏了一个马蜂窝,这几件奇葩事情加起来,千年难遇,却是令人意外许多。”   听到他的奚落,李徽媛顿时被打击的抬不起头来,旁边的李承懿很不好意思,扯着脸皮:“清朗哥哥,原来你都……”   却被李徽媛暗地里猛掐了几下,立马停住接下来的话。   李徽媛眼珠一转,笑了笑:“就是啊,那些太傅,可真是太倒霉了!”   顿了顿,又扁着嘴做出一副无比委屈的样儿,道:“我们这些天,没人管没人问,所以清朗哥哥,你以后可要经常来看我们。”   做贼的喊捉贼,都把人欺负成那样了,现在却来装可怜扮委屈,撒浑打泼,任性胡闹,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他无奈叹了口气:“那他们呢?”   拿折扇指着不远处的內侍们,一个个衣冠不整,脸上的油彩,一个比一个好看。   “他们……”李徽媛迟疑了一下,眼前一亮,立即想到对策。   指着那群奴才,誓死装傻道:“哎,你们,你们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耽误我和皇兄读书,还不快出去!”   于是,小奴才们立即会意,抱着书房里的玩闹东西,屁滚尿流的跑了。   这时,李徽媛看向苏清朗,讨好的道:“清朗哥哥,你看,他们也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苏清朗扯了扯唇角,不是滋味的道:“是,这天底下,没有比你们更乖的了……”   得到少傅的夸奖,两位殿下欢天喜地,李徽媛拉着苏清朗,坐在书房的台阶上,道:“清朗哥哥,你都好久没给我们说故事了。”   李承懿也接声道:“是啊,还是清朗哥哥的故事好听,孙太傅,一听他说话我就头疼!”   苏清朗叹了口气:“所以,你们就在孙太傅的书上画乌龟,气得太傅生了病?”   李承懿啊了一声:“清朗哥哥,你都知道了啊……”   苏清朗又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就你们的那点事儿,还想瞒得住我?”   顿了顿,又道:“孙太傅年纪大了,又是三朝元老,你们即便不喜欢,也该对他尊重些,你看,他身体那样不好,被你们气一气就病了,万一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李承懿苦着脸:“可是,他老是训斥我,我确实不喜欢他,不想让他教我嘛!”   苏清朗看了他一眼,神情间隐约有些严肃:“殿下每当生病时,会如何做?”   李承懿唔了一声:“让御医来,诊病,吃药。”   苏清朗又问:“药那样苦,没有人会喜欢,为什么还要喝?”   李承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因为对身体有益。”   苏清朗闻言,停顿了一下,耐着性子解释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殿下既能想到这些,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倘若太傅们不负责任,拿着朝廷的俸禄,放任殿下胡作非为,你轻松,他们也轻松,更不必得罪殿下,凭白给自己招罪,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他皱着眉,望着李承懿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将来,殿下执掌朝政,在你面前说话的人有许多,真真假假,有些好听的,只是为了哄你高兴,并不是真的为你好。   反而,一些让你生气的,才是真正设身处地的为你着想,此乃为君之道,很容易,却也很难,殿下,你可要记清楚了。”   李承懿轻轻的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苏清朗的话,他到底听进去多少。   片刻后,又扬起笑脸,满不在乎的道:“没关系,到时候,我听清朗哥哥的就行了,清朗哥哥,你让我信谁,我就信谁。”   苏清朗一时怔住,唇角勾起些许苦涩,无奈道:“微臣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殿下,要快快成长起来啊……”   当年,刘贵妃忌惮皇室子嗣,对大皇子储君之位的威胁,对其他皇嗣,尤其是有可能承袭皇位的皇子大加迫害。   很多皇室子孙,还未出生,便连同母亲被刘贵妃陷害致死,就连张淑妃的三皇子李承璘,也没逃得过她的毒手。   齐美人当年,刚刚受到皇帝的临幸,便被刘贵妃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冷宫,并在冷宫中,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和公主。   只可惜,冷宫环境恶劣,齐美人生下孩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对婴儿无人照看。   追随齐美人的宫女,忠肝义胆,暗暗将孩子抚养在掖幽庭中,又在宫中內侍的帮助下,瞒天过海,将孩子的身份瞒了过去。   掖幽庭的人,以为这宫女与人私通,暗结珠胎,于是也没做追究,只会没日没夜的使唤她干活,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   轻则辱骂,重则殴打,因此在没回到宫中,与皇帝相认之前,两位殿下在掖幽庭中受了不少的苦。   后来,刘贵妃迫害皇嗣的事,东窗事发,刘氏全族遭斩,宫女与一直暗中相助他们的內侍,才敢将两位殿下送回来。   皇帝本以为自己已经断子绝孙。没想到,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居然跳出来一对可爱的儿女,不由喜极而泣。   当即将李徽媛封为公主,更是将李承懿封做了太子,只是那位忠肝义胆的宫女,由于多年劳苦,心力交瘁,没过多久便已离世。   可能是幼年时受过虐待,再加上长期没有母亲疼爱,两棵小树苗,长着长着就长歪了,发展至今,变成这副模样。   苏清朗每每思及,心中的罪恶就会加重一分,觉着是自己无德无能,将两位殿下教成这番懵懵懂懂的样子。   “清朗哥哥,今天,再给我们讲故事,好不好?”   面对李徽媛满怀期待的表情,苏清朗又叹了口气,妥协道:“好,你们想听什么?”   “我想听三侠五义,江湖中的快意恩仇!”李徽媛眼睛发亮,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李承懿看了看她,又看向了苏清朗,迟疑道:“我想听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姻缘情事。”   苏清朗闻言,侧目看了看李承懿,唇角不由微微抽了抽,心想道:你小子还真是有出息……   片刻,他坐直身体,道:“三侠五义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这些故事,你们听不烦,我也说烦了,不如,今天来个新鲜的。” 第49章 故事   苏清朗说得,是一个守城将军的故事。   那名将军生卒不详,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连姓名都不为人知,姑且叫他小乙。   小乙一生坎坷,从小时就没了亲娘,在父亲和二娘的拉扯下,渐渐长成了一个少年郎。   怀揣着精忠报国的梦想,与村里的几个兄弟前往边关杀敌,渐渐地立了一些功绩,在朝中谋了一个职位。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萎,在小乙往上爬的时候,曾经与他一同闯荡的兄弟,却一个个的离去,最终只剩下小乙。   衣锦还乡,本该光芒万丈,然而因为当初离开的那些人,就他一个活着回来了,所以小乙遭到同村人的嫌弃。   左邻右舍,嫌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违反当初「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的誓言。   在其他兄弟命丧黄泉的时候,没有追随而去,亲朋好友,觉着他是个刻薄寡恩的混账,甚至还以为,他卖友求荣,为了高官厚禄出卖兄弟的性命。   甚至连家人,都对他心生误会,不让他再踏入家门半步。   小乙很是委屈,因为在那些兄弟丧命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死,但是小乙有个秘密。   就是在边关的时候,他曾与那些好兄弟立下誓言,若他能活着回去,定要辅佐皇帝,铲除奸邪,匡扶正义。   虽然遭到众人的误会,但小乙还是咬牙坚持,以为总有一天,自己可以实现理想,将国家带入正轨,为百姓做件好事。   可是没想到,敌国来犯,国家陷入危难,正在小乙浴血奋战,拼死相搏的时候,他们的皇帝,却先降了。   割让土地,划出城池,将一个好好的江山分得七零八碎,将百姓置于敌国侵略的铁蹄,偏安一隅,只为保住自己的皇位。   小乙被俘,身上带着铁链,被押到他们的皇帝跟前。   小乙内心悲痛,向皇帝问出了一句:“微臣正欲战死,陛下何故先降?”   他们的皇帝沉默半晌,最终答:“与其做担惊受怕的皇,朕宁愿做一世安稳的王。”   江山,是皇帝的江山,选择,也是皇帝的选择,所以小乙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   听了这个故事,李承懿默了片刻,问道:“那……小乙将军最后,死了么?”   苏清朗点了点头:“死了……”   李承懿抬起了头:“怎么死的?”   苏清朗苍白一笑,回答道:“信念不在,希望不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李承懿闻言,一下搂住他的腰,像是撒娇道:“我不要他死,他没有信念,我来给他信念,他没有希望,我来给他希望,我是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若我是他的皇帝,他说不降,我死也不会降的。”   苏清朗一时间怔住神,又听旁边的李徽媛轻嗤了一声,像是在嘲笑一个笨蛋:“皇兄,这是故事,故事都是假的,你懂不懂?”   李承懿坐直身体,向她怒道:“虽然是故事,但故事里却有大道理,你当清朗哥哥说了半晌,只为给我们说个故事么?”   李徽媛被他吼得一愣,就连苏清朗都对他刮目相看了一下,觉着向来懵懵懂懂的太子,今日被他敲了一下,脑子好歹开点窍。   片刻后,李徽媛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被皇兄骂了,一张俏脸气得透红,大哼了一声:“皇兄骂我,我要告诉父皇去,看他罚不罚你!”   李承懿虽为太子,但一直被李徽媛欺负,但有苏清朗在,又不愿意退让。   于是也大哼道:“罚就罚,我也告诉父皇,你让我在孙太傅的书上画乌龟,看父皇到底是罚谁!”   苏清朗听了直摇头,虽然两位殿下都很胡闹任性,但其实相比较下来,他还是喜欢李承懿。   太子殿下,虽说懵懂糊涂了一些,对于正事,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聪慧,但胜在敦厚,善良心软,坏不到哪里去。   但是公主殿下,当年在掖幽庭的时候,由于物资匮乏,环境恶劣,那名宫女为了保住皇子的性命,吃的用的,自然偏爱李承懿。   出于求生的本能,李徽媛想要活下去,只能靠抢,趁着宫女不在的时候,经常打骂李承懿,还威胁他不许说出去。   李承懿本就性情软弱,面对李徽媛的欺负,只能忍气吞声。久而久之,身为哥哥的,居然被妹妹骑到头上去。   如此一来,养成习惯,即使后来回了宫,这种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李徽媛是公主,将来是要嫁人的,不用学习什么为君之道,于是每天只知道疯闹。   她不学,也不让李承懿学,每当太傅教授太子的时候,总要从旁捣乱。就这样,将他们未来的国君,带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笨蛋。   而且,可能是受到掖幽庭的影响,被那些看管的嬷嬷和罪奴们打骂怕了,两位殿下的心里留了伤疤,总是觉着欺负人,才能保证自己不被人欺负,这种情况,在李徽媛的身上表现更胜。   于是,上到嫔妃太傅,下到宫女內侍,没有不被他们捉弄的,李承懿本就玩心大,这种事情自然乐此不疲。   而且有李徽媛在,即便他不想做,在李徽媛的怂恿威胁下,也不得不去做,反正做不做,最后都是他背黑锅。   皇帝那边,对于李徽媛经常欺负太子的事儿,其实也多少知道一点。   但是由于觉着幼年时对他们亏欠太多,即便斥责公主,也不会太重,因此对于太子,他虽然心里疼爱。但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保护。   渐渐地,甚至觉着,李承懿身为一国储君,却被公主的气势压过头,实在软弱无能,上不了台面。   而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一来怕公主的权势,二来怕惹祸上身。   因此,对于此事,很少有人管制,就连苏清朗,在朝廷中连秦翦都不怕,却唯独害怕李徽媛,越天真的人越残忍,谁知道她丧心病狂起来,会做出什么事情?   见李徽媛怒不可遏,将要冲出去找皇帝告状,苏清朗连忙拉住了她,道:“你父皇如今正为宣国的事头疼,现在去,是想讨骂?”   李徽媛用力挥开了他的手,大声道:“什么宣国不宣国,还能有本公主重要?”   苏清朗冷下脸色,并没有动怒:“当年南唐与宣国一战,就连翌王殿下都被送去宣国为质,每年,因两国争端,南唐都要损伤兵将过万,公主觉着,宣国重不重要?”   李徽媛不依不饶,却少了些底气,嘴硬道:“什么翌王,不过是个逆贼的余孽而已……”   苏清朗叹了口气,仍是耐着性子道:“是,你也知道他是余孽,更是你父皇心中的逆鳞,宣国之事,关系到翌王,公主殿下若是觉得,在翌王殿下的事情上,皇上会对你依旧宽容的话,公主自可前去,微臣绝不阻拦。”   李徽媛的脸色很是难看,顿时败下阵来,沉默片刻,又跺了跺脚:“去就去,清朗哥哥偏心,就知道护着皇兄!”   说着,朝向上书房的外面跑走了。   李承懿见此,有些担心,迟疑的看向苏清朗:“清朗哥哥……”   最天真的人最残忍,所以说,他才有些害怕李徽媛。   心情好的时候,嬉笑怒骂,拿你当做最亲近的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立即翻脸,六亲不认,只顾自己,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只是这种人大多欺软怕硬,虽然随心所欲,却也不会随意到损害自身,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人,往往比一般人还要识相。   苏清朗看向了李承懿,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她不会去的。”   李承懿黯然的低下了头,道:“都是我不好,还连累了清朗哥哥……”   “不是。”苏清朗眼眸中的神情分外冷清,他将称呼换成了「微臣」,继续说道:“其实殿下这样做,微臣很开心,殿下是南唐的太子,清朗未来的主君,生来就注定站在万万人之上,也正因为如此,肩负的责任也就很重。”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的道:“殿下,你的手中掌握着万千百姓的命运,殿下好,他们就好,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若是殿下心生懈怠,他们就会沦落于水火。   所以殿下,为了那些臣民,你也该成长起来,有自己的想法和决断,对的事情就是对,错的事情就是错,不仅公主,即便是皇上都不能改变,殿下不可再瞻前顾后,犹豫退缩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李承懿一直耷拉着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他沉默片刻,最终迟疑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想明白了没有。   看到他点头,苏清朗的眉目间,悄然展开笑容,似欣慰,也似悲痛。   他缓缓伸手,扶在李承懿的肩膀上,喃喃的道:“微臣知道,这条路很长,也很难,不过,微臣会陪着殿下的,不管未来的时局多么艰难,不管遇到怎样的危险,微臣都不会离弃殿下,一直到殿下可以独当一面的那天……”   李承懿抬起了头,望着苏清朗,良久,一如既往,露出了一副迷惑的表情。 第50章 使臣   宣国使臣来访,礼部奉命迎接,为首的便是苏清朗。   因蔡钧不在,礼部缺少人手,于是皇帝特意找了梅柳生和孙子仲,让他们从旁辅助苏清朗。   得知自己身负迎接使臣的任务,梅柳生特意去见苏清朗,询问对方派来的究竟是何人物。   不料苏大人折扇一甩,露出个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猥琐一流,无耻二流,能力三流,至于人品,下流中的下流。”   回想自己记忆中,那位宣国来的御史大夫,虽说为人是可恶了一点儿,但也不至于如此。   梅柳生不禁抽了抽唇角,满头黑线的想,这世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苏清朗,小肚鸡肠,心眼儿简直比针尖还小。   准备的事宜忙活了两天,才见宣国的使臣出现,那时苏清朗和梅柳生他们,正等在皇城外,见一辆马车慢悠悠的走来。   苏清朗耐着性子,保持最得体大方的姿态,待他们走到跟前,才带着身后的人迎上去。   马车边跟着十几个护送的官兵,皆是宣国的服饰,苏清朗刚刚顿住脚步,便见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   一袭深青色的官宦补服,中间绣着仙鹤祥云的样式,年纪五十多岁,两撇外扒的小胡子甚是抖擞,滑稽而又精明。   他看到苏清朗,也连忙迎了上去,拱手道:“本官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竟劳南唐皇帝让尚书迎接,真是惭愧惭愧。”   两国相交,若是上国出使下国,下国的皇帝便会让朝廷中,比来使官职品阶高的人迎接,以示看重和尊敬。   前任礼部尚书,糊涂虫一个,只知道谄媚邀功,得知宣国使臣前来南唐迎接质子。   既然牵扯到皇嗣,觉着是件挺大的事儿,于是亲自上场,被温世良抓住机会好生羞辱,搞得自己灰头土脸不说,还让朝廷丢尽了颜面。   碍于这个缘故,苏清朗原本是不想来的,奈何梅柳生和孙子仲两个,一对外行,礼部的其他人,一群木头,从前任尚书大人那里沾染的习性,一个个比泡在坛子里的酸菜还要迂腐,显然都不是温世良的对手,尚书大人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出面。   见温世良故技重施,苏清朗不紧不慢的道:“南唐向来是礼仪之邦,温大人代表宣国国君而来,我朝皇上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顿了顿,又列手介绍旁边的梅柳生:“这位是朝廷新进的梅大人,现今为礼部做事,原本是定他来迎接使臣的,但皇上担心他刚入礼部,经验不足,唯恐怠慢了宣国的贵客,于是便让清朗来了。”   听到苏清朗的话,梅柳生忍不住抿唇,礼部的其他几个大人,甚至在后面小声偷笑了起来。   毕竟尚书大人这番话,说得很是精彩,不仅反驳了温世良的刁难,还给南唐大大的长了脸。   按照苏清朗所说,温世良来此,代表的是宣国国君,他们南唐仅以一个尚书迎接,品阶本就低了几级,现在又说如果不是手下的这位梅大人,没有经验,连尚书大人他自己都不会来。如此一来,两国间的地位,孰高孰低,显而易见。   温世良的脸色,不似先前那样傲慢,他打量了苏清朗片刻,又道:“我等比预定的时间迟来了半日,苏大人想必久等了吧?”   苏清朗眯着眼睛笑了笑,道:“诚信守时,理所应当,我等依礼办事,多久都愿意等。”   几句话儿说得好听,从表面看只是苏清朗的谦虚之词,然而温世良却知道,这谦虚里头,却是藏着针刺儿。   苏清朗他们等在这里,是诚信守时,依礼办事,而他们却违背信约,耽误了会面的时辰,倒显得不懂礼数了。   其实按照行程,他们早就应该来到此处,只是他听闻,南唐换了一个礼部尚书。   而且与前任不同,这人虽然年轻,却是个十分难对付的刺头儿,所以他才命人特意放慢了脚步,让南唐的人眼巴巴的等着,好杀一杀苏清朗的锐气。   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有打击到苏清朗,还给自己惹了一身的晦气。   温世良的神情微敛,望着苏清朗暗自思忖,这个人果真如传言般,不是个好对付的。   他顿了顿,又笑道:“如此,却是我们的不是了,本来按照计划,在正午之前,队伍是能赶到皇城的,只可惜南唐路途颠簸,非我们之前所能预料,才会出现如此差错,还望苏大人海涵。”   说到这里,眼眸中划过一抹算计,又意味深长的道:“听闻苏大人是南唐皇上跟前的红人,还望苏大人能够提醒南唐皇上,你们的官道,实在是太差了,跟我们宣国的简直没法儿比,应该修一修了。”   呵,拐弯抹角,又开始诋毁他们南唐的官道了,苏清朗别的不敢说,就单是南唐的官道,是几年前他的同窗柳靖之,苦心孤诣呕心沥血改建出来的。   若论在水利交通上的造诣,除了柳靖之的老爹,普天之下,他还没承认过第二人。   想到此,他掂起手中的折扇,向前走了两步,对着温世良所乘的马车,默默端详了一会儿。   问道:“温大人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宣国皇上怎得待你如此刻薄,连个像样的马车都不肯给一个?”   说着,又回身看向了温世良,笑道:“清朗那里,倒是有几辆新制的,回头让人给温大人送去。”   一番话说得温世良咬牙切齿,几欲吐血,最终道:“不用了,皇上他向来勤俭,我们身为臣子的,自当理解,以皇上为榜样。”   “不过……”他话锋一转:“听闻你们南唐皇上,向来奢侈挥霍,这点,苏大人看起来学得不错。”   面对温世良的挑衅,苏清朗并未生气,拿折扇在手里敲了敲,道:“温大人误会了,只是,根据清朗所知,使臣出使别国,代表的不仅是国君,及一国的颜面,更是一国对另一国的态度。   若今日形势颠倒过来,让清朗站在温大人的位置,我们皇上即便再怎么节俭,也不会在这方面克扣。   若不是南唐与宣国来往已久,知道你们的习惯向来如此,只怕难免会觉得自己被轻视。”   温世良活到如今,还没被人如此羞辱过,什么他们的习惯向来如此,说得好像他们宣国一直很穷。   他看了看自己宽敞华丽的马车,又看了看南唐平坦开阔的官道,意识到自己今日算是无赖碰无赖,遇到对手了。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不回敬的话,就证明他们这边输了,自己丢脸不说,还把朝廷的脸面丢了干净。   但说要反驳,又实在想不到什么突破口,正为难时,却听梅柳生不紧不慢的道:“宣国使臣远道而来,路途辛苦,我等已在驿馆备下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   原本的约定,宣国的使臣来了,苏清朗唱黑脸,穷追猛打死劲儿的怼,将温世良的嚣张气焰灭了干净,然后再由梅柳生唱白脸,说几句软话把场子圆回来,不至于让气氛太过尴尬。   宣国虽然可恶,但毕竟来者是客,他们做得太过,有失东道主的风度,搞不好会被天下人说他们不懂礼数。   忍让至此,已经给了台阶,却偏偏有人给出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   温世良底下的一个官员,心中不服,故意大声道:“也是,我等还要进城拜会谢将军,是不能在此耽误。”   这话说出来,连温世良都忍不住想抽他一嘴巴子,谢将军便是谢远,在边关威慑他们十几年的谢远,当年,也是他带兵将宣国打得溃不成军,逃到陵水以北,不得已只能提出议和。   本以为提起谢将军,是为羞辱苏清朗,暗指他当年出卖好友,陷害忠良的事。其实,却是他们自取其辱,丢脸丢到家了。   苏清朗的脚步一顿,随后转过身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哦了一声:“这位大人,原来这样想见到谢将军。”   那名官员呃了一下,又见苏清朗收敛了笑容,冷冰冰的道:“若当真这样想,放心,本官绝不拦着,会让你见到他的。”   这句话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如果你真那么找死,本官定会成全,送你上西天找谢远。   听到这样的威胁,那名官员头上冒出了冷汗,脸色很难看,又在温世良愤怒的注视下,暗搓搓的退回去了。   苏清朗转身离开,梅柳生跟在他的身后,只听后面有一位礼部的大人,刻意压低声音道——   “不愧是苏大人啊,连温世良都不是对手,被他挤兑得跟孙子似的……”   有一个大人接声道:“你懂什么,苏大人,那是出了名的好口才,不然哪儿能做到尚书的位置?当年连许敬宗的儿子,就是那个以使臣身份,面见靠山王李贽,最终劝其归降,免去一场兵戈之战的许瀚文,都不是他的对手,温世良……他算什么?”   对方哦了一声,表现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又听那人叹了口气,半是感慨道:“那个时候,苏大人应该还未成年吧……” 第51章 少年   那件往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正是宋鸿儒门下的学生,谢玉,许瀚文和柳靖之三子登科的时候。   这天下人都知道,宋老先生桃李满天下,除去谢玉许瀚文和柳靖之等人,苏清朗和孙子仲也算是不错的人才。   甚至,实事求是的讲,后两者无论是才华文采,还是考取功名的几率,都要远远超过前面三个。   只可惜,孙少爷从小被自家祖父管教太严,对考试生出了阴影,每次科考总要生病,注定此生与状元无缘。   而苏少爷,打小就是混世魔王一个,让他养蛐蛐儿斗鸡还行,想让他当官,就好比笼子里关了个金丝雀,比杀了他还要难过。   这事儿,若是放在孙子仲家里,孙太傅肯定会把他打个半死,好在他爹苏浙善,是个挺开明的主儿,见自家儿子无心朝政,也没有逼他,反而心里暗暗地,有些欢喜。   毕竟他家儿子,是出了名的祸害,在家里祸害也就算了,倘若再跑到朝堂里祸害,搞不好他们一家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在谢玉他们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的时候,苏清朗和孙子仲两个,一个在家里养花斗鸟溜达,一个在书房练字画画品茶。   孙少爷也就算了,心里有病没办法,但苏清朗这样的,一没缺胳膊少腿,二没重病卧床残废,堂堂八尺男儿,要文采有文采,要胆色有胆色,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整天窝在家里啃老算是什么回事?   于是有人坐不住了,找到苏清朗的恩师宋鸿儒,让他出面劝苏清朗参加科举考试。   这个「有人」,就是如今的常山王李贽,小王爷李吉,清阳郡主李妍妍和武阳郡主李赛赛的父亲。   那时候,常山王府还没有跟苏清朗反目成仇,李妍妍还没有许配给苏清朗为妻,更没有悬梁自尽香消玉殒,苏家与王府的关系,还算得上融洽和睦,李赛赛整天缠着自家老爹,声称要嫁给苏清朗为妻。   然而,堂堂郡主,何等尊贵,即使不嫁皇亲国戚,也不能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所以,对于这桩婚事,常山王有些不大愿意,但禁不住李赛赛的软磨硬泡,再加上苏清朗这个人,才情品貌皆是一流,除了没什么上进心,其他的方面都是顶尖的好,没什么可挑剔的,于是为了自家闺女着想,常山王不得不求助于宋鸿儒。   希望宋老先生出面劝动苏清朗,让他这个纨绔子弟干些正事,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也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岂料苏浙善开明,宋鸿儒比他还要开明,面对常山王的旁敲侧击,宋老先生只有一句话——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种花种的好,那也是一种本事。   于是,这个天底下唯一关心苏清朗仕途的人,只能作罢,苏少爷因此,愈加过得幸福满足。   不过,苏清朗虽然生性散漫自由,不愿入朝当官,但对于朝政之事,却不是完全的不理。   由于自家老爹就是个当官的,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一直跟在皇帝身边,苏少爷自小就对朝政有着特别的敏感。   甚至某年春天,在皇上的授意下,苏少爷在金銮殿上举行殿试,以一介白衣的身份策试贡生。   那天,户部尚书的独子许瀚文,及都水司使的儿子柳靖之,还未来得及用膳便早早出门,结伴去找镇国将军的儿子谢玉。   此次科考,他们三个一同进入了殿试,因此在名单发布的那天,就约定殿试的时候一路同行。   三人站在皇宫外,眼见着前来参加殿试的贡生越来越多,礼部的官员已经准备引领他们进去,却始终不见苏清朗的人影。   许瀚文望着空荡荡的路途,有些怅然道:“苏兄到底哪儿去了,怎都不见他今日来为我们送行?”   一旁的柳靖之,打了一个呵欠,道:“苏兄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臭美成那个样子,一出门估计要换八百套衣裳。”   只有谢玉,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抬头望着巍峨高耸的宫门,意味深长的笑道:“以清朗的性子,知道你我今日殿试,不可能不会来,耽误至今仍未出现,兴许……已经在宫里了呢?”   他们三人中,再加上一个孙子仲,谢玉向来是最了解苏清朗的,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在礼部的官员,领着他们走进殿中的时候,只见皇帝的身边,除了几位內侍,还多了一个眼熟的少年。   一袭雪白华贵的衣衫,手中握着一柄折扇,而且为了今日的殿试,明显刻意打扮了一番,衣袍上穿着金线,腰带间绣着流云,从前随意束起的长发,特意编了几个小辫儿,骚包臭美,容貌精致,说不出的风流绝艳。   那时候,宋鸿儒还没有从内阁辞官,贡生们一看他首先站了出来,纷纷冒了冷汗,还以为今次殿试,负责策问的人是他。   之后又听他说,年年科举考试,都是千篇一律,皇帝觉着不新鲜。   于是今年打算玩点儿新花样,让他的学生,也就是那位名叫苏清朗的美少年担任考官,给他们出殿试的策题。   众人一看苏清朗,虽是个绝好的皮囊,却总让人觉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   再看他的年纪,十七不足,十六有余,虽是宋鸿儒的学生,即便再怎么聪颖,也不该从学堂里出学。   于是,除了长安城里,那些个与苏清朗相识的贡生,头顶乌云凄凄惨惨外,其他从外地来的,好像都挺高兴,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觉着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正好赶到老皇帝脑子有病的时候。   甚至有几个愤青的大哥,还忧国忧民的想,让一个没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策试贡生,老皇帝果然无道昏庸。   然而,等苏清朗站出来,抛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却是笑不出来了。   长安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苏少爷不仅年轻有才,而且性格还很刁钻。很多时候,比他的恩师还要难以对付。   所出的问题生僻古怪,灵活多变,搞得贡生们叫苦不迭,一个接着一个的阵亡,最终只剩下三个。   户部尚书的儿子许瀚文,都水司使的儿子柳靖之,另外一个,自然是镇国将军的儿子谢玉。   这样的结局未免有些巧合,甚至还有人质疑考试的公平性,毕竟苏清朗与谢玉他们,师出同门,学到的东西是一样的,见识也差不多,让苏清朗担任考官,所出的题目自然是他们熟悉的。   然而,苏少爷折扇当即一甩,满不在乎的说:“诸位若是有何疑问的话,不妨试一试,由你们挑出题目,询问我们几个,看一看,到底是因为我们学到的东西相同,还是你们在实力上存在差距。”   这是最好不过的方法,既能验证殿试的公平性,还能促进学子间的交流,皇帝向来喜爱热闹,自是欣然悦之。   不过,苏少爷加上他们几个,总共四个人,一一询问下来,只怕问到天黑也得不到答案,于是只能折中处理。   皇帝见那些贡生义愤填膺,好像对苏清朗的实力有些怀疑,亦对自己让苏清朗担任考官的决定有所不满的样子。   于是当朝敲定,让苏清朗出面,代表几个同窗接受天下学子的挑战。   于是,原本只为挑选人才的殿试,又横生出一些枝节,变成了苏清朗一人舌战群生的场地。   那场大战,成就了宋鸿儒门下,三子登科的传奇,也成就了苏清朗一个人的精彩,面对天下群生的策问,苏少爷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甚至到最后,有个书生心急之下说出「谁让你的恩师是宋老先生,而我们的不是」的话。   普天之下,参考的书生千千万,而宋鸿儒却只有一个,若是要求绝对的公平,只怕朝廷以后连新科考试都不必举行。   这样的气话,众人听了一笑哂之,苏清朗也晃悠着折扇道:“这位兄台,你去年的今日,还比在下多吃了一个包子,一碗热粥,想来也能比在下多看了一两个字儿,在下为求公平,是不是应该让兄台把吃到的东西吐出来,再把学到的东西从脑子里抹干净,务要与在下的进度一样才行?”   说完,殿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方才由于比试而紧张起来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活跃起来。   最终,许瀚文拿下武状元的殊荣,而谢玉,虽说万里挑一,武状元出身,但文采还是稍逊一筹,拿了个榜眼,柳靖之成绩更次,获得了探花的位置。   流年偷换,转眼过去了许多年,往事如隔云烟,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寂在每个人的心间。   直到现在,只怕唯有当初经历过这件事的人还记得,当年宋鸿儒的门中,一下包揽了金榜的前三名,然而真正出彩的,却是那个名叫苏清朗的学生。   站在皇帝跟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一人对战天下学子时,白色清艳的身影,落在了多少人的眼中。   以至后来,谢玉他们在朝中平步青云,得到天下百姓的赞誉,苏清朗与他们走在一块儿,还是无人能忽略他的半分光彩。   当众仙才是谪仙,裁霞曳绣一篇篇,持杯坐醉菊花天,自古风流最少年。 第52章 信念   酒桌办公,自古有之。   苏清朗一行人,引宣国使臣来到驿馆,并在驿馆设下酒宴,为其接风洗尘。   由于温世良的缺德和无耻,再加上那位不知姓名的官员,先前对于苏清朗的侮辱。   因此礼部的官员,在尚书大人的带领下,在酒桌上都很有眼色的对他们多灌了几杯。   以温世良的精明,想要灌醉他很是艰难,但还是禁不住苏清朗他们的人海战术,百般推辞之下,最终还是大了舌头。   酒酣半晌,苏清朗见温世良脸色通红,一副煮熟了虾子的模样,心里稍微解气,于是寻了个借口,拉着孙子仲从酒桌上退出。   走出驿馆,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天际的夕阳蔓延了半边天。   孙少爷虽不胜酒力,但由于大多数的酒都被苏大人挡下了。因此,现在的神思还算得上清明。   跟在苏清朗的身后,迟疑片刻,才道:“清朗……”   苏清朗回身看向他,又听孙子仲道:“关于那个梅柳生,我有话想要问你。”   他刚要继续说,苏清朗抬眼见到梅柳生出现在不远处,正向他们走来,于是打断孙子仲,向他的身后颔首:“梅兄……”   孙子仲也看向了梅柳生,见正主已经到了,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于是向苏清朗道:“我先回去了,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吧。”   说完,没等梅柳生走到跟前,便直接迈步离开了。   梅柳生的脚步顿了顿,还以为孙子仲对自己有什么误会,望着他上了马车,才走向了苏清朗。   来到跟前,视线依旧看着孙子仲离开的方向,问:“孙兄怎么了?”   苏清朗耸了耸肩,无所谓的道:“谁知道呢,兴许酒喝多了,脑子有些不清楚吧,倒是你,怎么出来了?”   梅柳生闻言,这才看向苏清朗,微微笑道:“我看今日苏兄酒喝了不少,担心途中会有危险,所以跟来看看。”   没想到,自己这个挨千刀的祸国奸臣,竟有人如此在意,苏清朗很是感动,道:“几杯酒而已,喝着跟凉水似的,能有什么事,梅兄你也太瞧不起我这个礼部尚书了吧?”   梅柳生抿唇轻笑,似是打趣般:“苏兄海量,改日一定向苏兄讨教。”   苏清朗刚才离开时,按理是应该把梅柳生一起叫出来的。   不过,想到皇帝准备把梅柳生提拔到他们礼部,现在正是让他和未来的同僚联络感情的时候,便留他和里面的人一起喝酒。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不识抬举,自己出来了。   虽然先前在皇帝跟前,阻止了他让梅柳生担任礼部侍郎的决定,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梅柳生这边的想法,他也要掌握清楚。   于是,问道:“先前皇上找我,你可知道为的什么事?”   梅柳生思忖片刻,回答道:“想来与宣国使臣有关。”   苏清朗又道:“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梅兄你的。”   梅柳生眉目间闪出一丝疑惑,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事,是有劳皇帝和礼部尚书共同商讨的。   又听苏清朗道:“听皇上的意思,是想把你安排进礼部。”   梅柳生一怔,赶忙道:“苏兄此话,可是当真?”   苏清朗上下打量了他的神色,俊眉微皱,隐约流露出些许的担忧,明显不是激动和高兴。   于是挑了挑眉,装作不满道:“怎么,听梅兄的意思,是不想入我们礼部?”   见他生气,梅柳生又连忙解释道:“没有,能和苏兄一起共事,柳生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这与我先前的志向有些相违,并不是对礼部有什么偏见,还请苏兄不要误会。”   他不能与自己共事,苏清朗更是求之不得,闻言,哦了一声,问道:“不知梅兄的志向是什么?”   梅柳生微微颔首,回答道:“苏兄知道我自幼习武,虽考得是文试,但一直想进兵部,为朝廷做点事。”   听到梅柳生想进兵部,苏清朗倒是有些意外,问道:“梅兄,兵部大多都是武职,你若想进兵部,起初就不应该考文试。”   听他这样说,梅柳生点头表示赞同,不紧不慢道:“确实,若是以武人的身份进入朝廷,想进兵部会容易许多,只是柳生觉得,一个武将,最重要的不是武力,而是他的头脑,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用兵的最高境界。”   苏清朗一怔,很多年前,他也曾有过相似的疑问,也曾有人有过相似的回答……   那个人,横贯了他的大半个人生,承载着他对于未来和幸福的所有的梦,与眼前的这个人,有着相同的志向,和相同的理想,同样的墨衣翩然,同样的英武绝艳。   唯一的不同,那人带着他的信念,与他的忠义,死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季节,成了他午夜梦回时分,如何也挥不去刻骨铭心的魂,而梅柳生,却还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苏清朗愣了片刻,随后缓缓转过身,轻轻的声音道:“我与杨大人还算熟悉,你若当真想进兵部,我倒是可以与他说说看。”   又听梅柳生低声一笑,淡淡的道:“多谢苏兄好意,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想凭一己之力试试看,若真是不行,再来叨扰苏兄。”   苏清朗转头看他,虽被拒绝,却也不出所料,笑了笑,道:“早知梅兄会有此回答,其实我不该问出这句话。”   两人一同离开驿馆,由于苏清朗多喝了些酒,想吹风清醒清醒,于是便遣了马车,与梅柳生步行。   走在街上,两边的商铺尚未关门,夜晚的笙歌却已经升了起来。   巍峨高耸的古楼上,挂着大红的灯笼,在黛青色瓦檐的映衬下,显得热闹而又艳丽。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因此处距离醉仙楼不远,因此隔着一条长街,便能听到那边招揽客人的声音。   自从云仙死后,苏清朗便再也没去过醉仙楼,每日回府时,宁愿绕远路,也不想走过它的门口,只是今日有梅柳生在,自然不能再可以避开。   两人转过一个街角,苏清朗漫不经心的瞥了醉仙楼的招牌一眼,只见桃红柳绿,胭脂水粉,如往常一样热闹精彩。   再看看楼下,几个纯情少男望着楼上的姑娘,眼睛放光,虽有贼心,却无贼胆,踟蹰半晌,还是不敢去碰那烟柳风月场。   苏清朗暗暗轻嗤了一声,刚想鄙夷,却从那些纯情少男的队伍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华贵非常的服饰,身上镶金戴玉,年龄十七八岁,虽只是寻常百姓的装扮,却依旧掩不住一身的矜贵之气。   不是他的学生,那个名叫李承懿的太子,又是何人?   那人伸着头,小燕子抱窝似的,眼巴巴的望着醉仙楼,看样子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而几丈之外,苏清朗则眼巴巴的望着他,很希望自己只是看错了。然而,眼睛揉了半晌,看到的还是他。   见李承懿迟疑良久,最终迈步朝着醉仙楼走去,他连忙喊了一句:“阿懿!”   奈何声音太小,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梅柳生有些奇怪,站在旁边看了看苏清朗。   只见苏大人脸色如冰,气沉丹田的吼了一句:“李承懿!”   附近的人听了,纷纷侧目看向了苏清朗,还以为这人脑子有病,当街发了疯,李承懿也被吓了一跳,被那一吼直接定在原地,缓缓转身看向了声音的来源,见苏清朗站在不远处,正面色不善的望着自己,当即身体一僵,如遭晴天霹雳。   他挪动着脚步走过来,干巴巴的道:“清……清朗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清朗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撇过头去,看向了对面的商铺,勾唇轻笑道:“太子殿下这话奇了,长安城总共有多大,道路总共才有多少条,微臣回家路过此处,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殿下你,若是微臣所记不错的话,现在应该在宫中,怎会在此?”   从刚才苏清朗喊出李承懿的名字,梅柳生便已知道眼前这位的身份。   不过,身为朝廷新进的官员,见到太子殿下,他并没有急着施礼,而是以一种淡漠幽凉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人。   掩在广袖中的手,下意识的收紧,向来温和儒雅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难以克制的冰冷。   李承懿此时,整颗心都放在自家少傅身上,自然没有觉察到梅柳生的异样,见苏清朗生气,他低下头,嗫喏的解释道:“听皇妹说,这里很是好玩,所以我只是来看看……”   苏清朗冷冷一笑,依旧没有看他:“殿下,可还记得微臣当日的话,殿下是南唐的储君,应该成长起来,有自己的想法和决断,对的事情就是对,错的事情就是错,不仅公主。   即便是皇上都不能改变,公主虽然告诉了你这件事,却没有拿刀逼着你来,殿下堂堂八尺男儿,凭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做事,难道现在,还要公主替你承担罪责,连承认错误的担当都没有?”   兴许是他周身的气势有些冷峻,李承懿不由往后缩了缩,再次低声道:“清朗哥哥,我知道错了……” 第53章 美梦   苏清朗问:“殿下是自己出来的么?”   李承懿摇了摇头,随后看向另一边的街道,道:“喜宝他们就在不远处,我怕招摇,就没让他们跟来。”   苏清朗朝着李承懿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转向梅柳生道:“我先送他过去,梅兄先回去吧。”   梅柳生接声道:“太子身份尊贵,若是暴露,恐生出是非,我还会些武功,便与苏兄一起吧。”   苏清朗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弱鸡书生,万一半道上跳出来半把个刺客,有十条命都不够丢的,于是点头默许。   他转身离开,始终没看太子一眼,李承懿自知犯了错,耷拉着脑袋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跟在苏清朗的身后。   三人一前一后,一个走在中间。不一会儿,便来到地方,只见街角的巷子中,一辆马车停在暗处,喜宝公公神色焦灼,身边还跟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   见李承懿回来,他连忙走上前:“哎呦,殿下,您可回来了……”   正说着,见到李承懿身边的苏清朗,当即愣了一下,面色尴尬:“苏……苏大人,你怎会在此?”   苏清朗弯了弯唇角,阴阳怪气的打击道:“我还以为喜宝公公胆大包天,猪油蒙了眼,看不到本官。”   喜宝连忙赔罪道:“苏大人恕罪,奴才担忧殿下安危,刚才一时心急,忽略了苏大人。”   话刚说完,就听苏清朗哼了一声:“放着好好的宫里不待,偏生把殿下往外面带,公公这句「担忧」,说得可真是轻巧。”   喜宝吓得往后缩了缩,连声向苏清朗赔罪,李承懿站在旁边,看了看喜宝,又看了看苏清朗,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   但是梅柳生,在此时接声道:“时候不早了,殿下也该累了,公公还是快带殿下回去吧,若是晚了,皇上该担心了。”   喜宝这才领着李承懿上了马车,临行的时候,望着苏清朗脸比茅坑臭的表情,李承懿很是心虚,但又不敢与他说话。   只能向梅柳生道:“这位大人,少傅这边……你多照顾着点。”   梅柳生嗯了一声,目送李承懿放下车帘,朝着皇宫的方向行去。   这才看向苏清朗道:“苏兄,殿下年龄尚小,须得耐心教导,你可别因此气坏了身子?”   苏清朗又哼了一声,挑眉道:“烂泥扶不上墙,我看起来很闲,理他作甚?”   虽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却是在意的很,饶是梅柳生,都看出他心情不好,被李承懿此举彻底伤透寒了心。   因送李承懿,两人又绕了些路,两人走在街上,看到一条河岸上建着长廊,廊下的一角,挑着一块酒毡布。   苏清朗顿住脚步,道:“梅兄可急着回府?”   梅柳生摇了摇头,又听他道:“既然如此,不知梅兄可愿与我对饮两杯?”   心知苏清朗心情不佳,梅柳生只能答应,两人走向那个长廊,找了一个方便的位置坐下。   周围客人很少,稀稀拉拉只有两三个,由于将要打烊,老板的态度也倦怠了不少,上了两三壶酒,连个招呼都没有。   酒刚上来,便见苏清朗拿了一壶在手中,拔出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半壶。   梅柳生默默坐在一旁,见他尽兴后。啪的一声,将酒壶搁在桌子上,大喊道:“老板,再拿烈酒来,要更烈的酒!”   周围的客人,被他的动静吸引住目光,纷纷转头看向他,面面相觑,不知这人是怎么回事。   老板还以为他不满意自家的酒,故意闹事砸场子的,于是将抹布搭在肩上,走了过来。   站在他们这桌的旁边,道:“这位客官,我这里倒是有烈酒,只是烈酒伤身,只怕客官受不住。”   苏清朗扬眸哦了一声:“我只知道,酒酿出来就是给人喝得,既然你能酿的,为什么我却喝不得?”   梅柳生无奈,只能拿出两锭银子,向老板道:“劳烦阁下,再上两壶烈酒来。”   虽然不大情愿,但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老板将银子接下,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便抱了两坛子的烈酒,上好佳酿,浓郁香醇,隔着酒坛子,都能闻到刺鼻的酒劲。   梅柳生皱了皱眉头,见苏清朗伸手去拿,连忙阻止住他:“苏兄,你这样喝,会醉的。”   苏清朗的手,仅是顿了一下,便将酒坛子拎在手中,道:“人生在世,之所以劳累痛苦,便是因为人总是清醒的时候多,你看那街头的垂髫稚子,无知傻子,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所以说,醉了好,醉了好,醉了醒不过来最好。”   说着,仰头灌了几口,烈酒入喉,辛辣无比,饶是苏清朗,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梅柳生见此,轻轻地道:“苏兄曾说,若是有何不平之事,一定会找我吐吐苦水,苏兄觉得难过,柳生愿为苏兄分担一二。”   苏清朗闻言,抬头看了梅柳生一眼,之后又把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一个楼台。   面南背北,临水而建,苏州雅韵的建筑,红漆的木柱上,缚着淡青色的纱帐,一个酒桌摆在中间,每当傍晚,夕阳落在里面,意境悠远,说不出的古朴精致。   一个墨衣的少年站在中间,与其他两个人说说笑笑,脸上的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明媚而又灿烂。   而另外一个,身着皎白似雪的衣袍,手里掂着一把折扇,翘着一个二郎腿,坐在酒楼的凭栏下,望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笑意。   那时候,他问谢玉,明明出身武将世家,为何还要去考文试。   谢玉想了想,温雅回答:“我不想只做个武将,整天打打杀杀,若是可以,我宁愿不动一兵一卒,即可以辅佐皇上治国平天下。”   那个人的性子,从来都是这样温和的,身为武将,却不想以武力解决问题,更不愿看到流血伤亡,心软至此,一点儿也不像谢远将军。   曾经有段时间,跟随谢将军出征边关,在战场上看到一个敌国兵将,死时手中握着一个婴儿的肚兜,之后对着营帐难过了几宿。   谢玉曾说,那些在战场上拼杀的,抛开立场不言,哪个不是有家人有朋友的,任何人死了,都会有人伤心。   若是有一天,天下平定,可以不用打仗死人,便是要他回家,赋闲种田都可以。   对于这样的想法,他以前总是觉得,谢玉的想法太天真。   他不像谢玉,从小跟在皇帝身边,见惯了他的雷霆手段,也见惯了血雨腥风,表面万事不入心,实际内里冷静的很。   在他看来,在这个世上,有人就会有矛盾,有矛盾,就会有战争,不是谁想不想,愿不愿意就能决定。   在历史前进的齿轮中,有多少人命都填在其中,昙花一现,稍纵即逝,累累白骨铺垫出的道路,却不见史书上有他们的一笔。   每个人的命运不同,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纵使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兼顾到那么多人。   然而,却是这样的天真,把他变成了一个傻子,宁愿跟着谢玉一起做梦,也不想把他从美梦中叫醒。   后来,靠山王谋反,谢玉果然不忍杀他,更不忍看到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所以,宁愿一死,也想阻止那场战争。   后来,谢玉果真死了,也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的体味到,一个人的死亡,原来竟是这样痛彻心扉……   所以,那些散落在长安街巷里的回忆与曾经,被他一点点的拾起,坚守着那人曾经的「美梦」,继续发疯,继续任性。   谢玉说,清朗,生我者父母,养我者百姓,人生在世,总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不能只顾着自己。   谢玉说,清朗,给我五年,只要五年,一定可以辅佐皇上铲除积弊,恢复国力,内忧解决,外敌再也不敢来犯。   谢玉说,清朗,给我五年,只要五年,我就从朝中请辞,到时我们离开长安,我陪你看遍天下大好河山。   谢玉说,清朗,大丈夫,行于世,立于心,我从不后悔,只后悔连累家人,让谢家背负了谋逆的罪名。   谢玉说,清朗,杀了我,从此以后,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这些掩埋在过去里的字句,就像留存在他内心的蛊毒,一点点的侵蚀着他的心,他甘之如饴,又如何能向旁人提起半分?   古人云,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流年飞逝,故景犹在,故情犹存,一切恍然如梦。   滚滚长江,东流逝水,岁月无情,却好像只错漏了他一人,让他一直不停的向前走,却也从始至终的活在过去中。   苏清朗苦笑一声,半是叹息的道:“人生,最煎熬之事,莫过于坚守着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的梦,一直睡着不愿醒,欺骗自己,一天天,一年年,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呢?   说什么给我信念,给我希望。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给我希望,现在却又让我绝望……” 第54章 迷惘   此时,天色渐晚,长廊中已经升起了灯笼。   透过昏暗的灯光,梅柳生望着苏清朗的脸色,但见他一直低着头,神情恍惚的模样,这才确定他已经醉了。   他叹了口气,心平气和的说:“苏兄,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苏清朗卧在桌子上,枕着手臂,含糊不清的道:“梅兄若有急事,便先行离开,我待会儿再回去。”   梅柳生无法,只能继续耐心的等着。   他耐心,不代表别人也耐心,酒肆的老板见天色已晚,急着回家陪老婆,又见苏清朗喝了一坛又一坛,生怕他闹出什么事情。   于是走过来,向梅柳生道:“这位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看……能不能带您的朋友先走?”   梅柳生看了一眼苏清朗,见他伏在桌上没有反应,不由又叹了口气,向老板致歉后,扶着他离开了。   苏大人醉得糊涂,整个人靠在梅柳生的身上,跟一滩烂泥似的,但脑子尚且保留着一丝清醒,被梅柳生扶起的时候,还不忘将桌上喝了半坛的烈酒拎走。   两人行在长街,此时路上已经没有了人,梅柳生扶着他走过石阶,正要迈上石桥,却被他拦手一挡。苏清朗用力推开他,手里拎了一坛酒,径直朝着石桥走去。   梅柳生心怕他醉酒,待会儿摔出个狗啃泥,于是连忙唤了一句:“苏兄……”   却见苏清朗脚步踉跄,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他行至石桥的最高处,倚着身后的围栏,单手挑着酒坛,神情迷醉的打量着。   片刻后,半是苦涩的冷笑了一声,朗声道:“长安煮酒,往事悠悠,不见江水流;岁岁年年,年年岁岁,白了少年头。”   梅柳生正在前进的脚步顿在原处,他望着苏清朗,见他仰头猛灌了几口水酒,又转过身趴在石栏上,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明月皎洁,悬挂在天际,银白的月光洒满了天地,穹空万里无云,唯有几点星子静静闪烁。   不远处的人身形瘦削,倚在石桥上,宛若一只断线的纸鸢,挣扎沉沦,随时都会消散在晚风中。   梅柳生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地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迟疑片刻,才道:“苏兄,你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举世闻名的祸国奸臣,只要想着怎么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就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看到的他,却是这样难过?   为一蹶不振的南唐朝廷,为烂泥扶不上墙的未来主君,还是为了那些曾经的,已经逝去再也无法回头的过去与曾经……   苏清朗冷呵一声:“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我本是失心之人,既已无心,又何来的伤心?”   他转过身来,双眼通红的望着梅柳生,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了脸面。   凌乱的墨发紧贴着侧颜,被泪水浸湿,显得更加凄楚决然,似是向他求救一般。   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一点一点,失魂落魄的道:“我的心没有了,你能帮我找回来么?”   梅柳生一时哑然,还未回答,便听他自嘲的苦笑了一声,喃喃道:“你不能……”   他倚着石桥,垂着头,神情逐渐变得孤冷:“生死有命,决定于天,便是皇帝,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你能做些什么?”   梅柳生望着他,良久的说不出话。   他能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呢?   很久以前,在那个案子没有处决之前,他是能做些什么的。   那时候,他刚在边关站稳脚跟,却因势力发展太快,遭到宣国的注意。   温世良是何人,不安好心的老狐狸,一直都怀疑他未死,发现端倪,自然很容易就联想到他的身上。   布下天网,企图将他从暗处拉出来,他虽不畏惧宣国,却也不想这样快就暴露行踪,于是连长安城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露面。   他与谢家,并没有过深的交情,当年被皇帝囚禁于皇宫时,与谢将军也只是简短的说几句话,记忆中的谢远。   与很多官员不同,在宫中碰见,对他的态度严谨客气,没有势利到对他这个「反贼余孽」冷若冰霜,但若说完全不避讳,却也不现实。   毕竟众所周知,他是皇帝的眼中钉,谁跟他走得近了,就会变成皇帝的肉中刺,谢远在朝中浸淫多年,自然心知其中的道理。因此,关于那些年的记忆,他总是感到陌生而又疏离。   但是,谢玉毕竟对他的皇叔有恩,当年靠山王李奭谋反,是谢玉出面,保住了皇叔的家人。   李奭是什么人,他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而且这个异母,还是出自同宗的,自然比其他的皇子亲近。   当年,他的父亲与皇帝争夺皇位,李奭便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即便后来的谋反,也是为他父亲报仇的成分居多。   便是为这,他也该对谢家心存感恩,谢家蒙难,他怎么说,也该出面解救的……   可是,他受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报仇,为了从皇帝的手中,拿回属于他的东西,没到最后结局,又如何能轻举妄动?   他想要这江山,想要这天下,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没有一百,便是九十九分的把握都不行。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当时回了皇城,又能阻止得了么?   以他当时的处境,即便全力以赴,只怕也不是皇帝的对手吧,最终只能是鱼死网破,除了搭上他自己,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只是,如果这件事情,换做了让谢玉来决定,以他的性情,肯定会选择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吧。   他是见过谢玉的,那时候,他刚刚十七,还没被送往宣国为质,有次路过御花园,看到谢玉和苏清朗两个。   苏清朗自是不必多说,经常来往于皇宫,而且每次总要闹出些动静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苏大公子是个混世魔王似的。   倒是谢玉,不常出现在皇宫,因此看着有些面生。   他们出现的地方,距离他的住处很近,想想就知道有多偏僻了。   园里的草木,由于位置偏远,没人打理,凄凉荒芜,颇有疯长的趋势,倒是有几株杏树,亭亭玉立,十分喜人。   苏清朗是最先来的,站在杏树下来回踱步,似是在等待着某个人。   苏少爷向来是不安分的,尤其在等人的时候,十分没有耐心的跳来跳去,拿扇子去打垂下来的树枝,见墙头上站着几只麻雀,又捡石子追着麻雀满院跑。   那时候,他应该才十二三岁吧,眉目已经非常精致漂亮,性子却还是青涩稚嫩的很,见等的人迟迟不来,还很生气的举着扇子对天大喊,说什么谢玉如果我喊到一百,你再不出现,以后就要把人家怎样怎样,任性蛮横,不可一世,犹如炸毛的孔雀。   然而,他站在树下数了几百个九十九,最后趴在桌子上,从炸毛的孔雀,变成蔫了吧唧的小麻雀,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直到傍晚,谢玉才匆匆赶来,而那个等他的人,却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时候,他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由于怕宫里的人打扰他读书,还特意挑选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被苏清朗叽叽歪歪烦了半晌,等到混世魔王消停睡着,好不容易才清净一会儿,见到又有人过来,于是忍不住好奇的勾头去看。   谢玉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看到苏清朗正恬静安然的睡着,明显刻意的放慢了脚步,走到他的身边,然后缓缓倾下身,对着他的脸颊亲吻了一下。   他比谢玉和苏清朗都要年长一些,见到这样的举动,自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因此,自那以后,每次见到谢远,他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一个念头,便是:你儿子是个断袖,喜欢苏家的那个臭小子。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谢玉自作多情,毕竟在他所能回想的记忆里,那些充满宠溺的爱意,时刻紧随着的目光,都会被某人没心没肺的忽略过去。   在南唐,断袖是很禁忌的事情。更何况,断袖的主角,一个出身官宦名门,一个来自世家武将。   所以,他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便会为谢玉感到不值,一个本该有着大好前程的少年,何其不幸,让他遇到了苏清朗,看上他,爱上他,鬼迷心窍,无法自拔,最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赔上了那么多人的一生。   已经死去的人,又如何回得来呢?   是你杀了他,那个曾经最爱你,视你如生命的少年。   这句话,他很想对苏清朗说。可是,却又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他已经是个死人,关于这里的纷纷扰扰,他本就毫无瓜葛,连点评的资格都没有。   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们之间又发生了许多事,有人坚守,有人退缩,有人赴义,有人偷生,本以为是场纯粹的背叛,现在想想,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苏清朗曾经爱过谢玉,关于这点,他可以确定。   只是这种爱,是可以超越生命,还是最终向现实低了头,他尚且分不清楚。   他同样分不清楚的是,在这场计划中,他所扮演的位置,究竟是一个地狱归来的复仇者,还是一个替天行道的故人?   抑或,本是极为简单的事情,却被他想的太过复杂,世事未曾改变,真正迷惘不定的,只是他的心而已…… 第55章 情苦   苏清朗平时闹腾,醉酒以后,便更加闹腾。   饶是身强力壮如梅柳生,都差点扶不住他。   见街边有家酒楼尚未关门,非要吵着闹着进去喝酒,店家见他这副模样,既不敢招待,也不敢赶他们离开。   梅柳生无可奈何,只能架着苏清朗,与酒楼的店家外加几个留守看门的小厮对峙在正堂,一时间,气氛很是尴尬。   梅大人未免惹出祸端,只能温声细语的哄着,奈何苏大人的犟脾气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梅大人软硬兼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最终,只能让他暂时留在酒楼,给了小厮一些银子,让他去请孙子仲。   孙子仲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蔡钧。那时,苏清朗正抱着一个酒坛子,坐在酒楼的木桌边说胡话。   见到蔡钧,梅柳生首先一愣,如果他所记不错的话,根据苏清朗所说,蔡大人先前拿他当做进阶之梯,之后过河拆桥,将他一脚踹了出去。   所以苏清朗和蔡钧现在,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何以会出现在此地?   他的目光仅是一顿,随后向蔡钧招呼道:“蔡大人……”   蔡钧显然是一路赶来的,来到酒楼中还有些慌张未定,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迹,问道:“苏大人怎么样了?”   梅柳生没有回答,转过身列开一条路来,路的尽头,苏清朗趴在木桌上,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坛酒,醉得一塌糊涂。   孙子仲皱了皱眉,看向梅柳生:“怎么让他醉成这样?”   这句显然是责备,梅柳生想了想刚才苏清朗的表现,顿了顿,没有说话。   但见孙子仲走过去,站在苏清朗的身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清朗,清朗……”   苏清朗含糊的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抬起来,又听孙子仲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们不是已经要回去了么,为何又喝上了酒?”   想到李承懿,太子殿下私自出宫,而且目的地还是青楼,这样的事情,显然不能为外人道。   于是梅柳生简短回答:“苏兄在半路上遇到了太子殿下。”   虽只是那么一句,却已让人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孙子仲的眉头皱得更深,最终叹了口气,看向苏清朗道:“你也是,不过小孩子不懂事而已,以后好生教导便是,何苦作践自己?”   他将苏清朗扶起来,蔡钧和梅柳生见此,也连忙过去帮忙。   因苏清朗这么一闹,搞得人家酒楼也麻烦不少,因此梅大人很是愧疚。   离开的时候,还不忘跟店家再三致歉,酒楼的老板,从先前的对话中,得知来者都是身份不一般的人。   因此诚惶诚恐,能将苏清朗这个瘟神送走就好,哪里还敢奢望着什么道歉赔偿?   三个人,一个架着苏清朗的左胳膊,一个扶着他的右胳膊,还有一个,跟在后头护着,走出酒楼的时候,还能听到酒醉中,苏清朗口齿不清的说着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烂泥扶不上墙的话。   听得孙子仲神情有些复杂,频频试探去看梅柳生和蔡钧的反应,蔡钧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触及到孙子仲的目光,梅柳生又缓缓地转了过去,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三个人各怀心事,只有苏清朗醉得人事不知。   走出酒楼不久,刚转出一个小巷,就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等在那里。   梅柳生看了看蔡钧,蔡钧又看了看孙子仲,显然这辆马车,都跟他们无关。   正当此时,马车内走下来一个少女,一身红衣,如火如荼,腰间挂着一支长鞭,正是武阳郡主李赛赛。   孙子仲他们见了,连忙施礼,只见李赛赛走到跟前,关切的望了苏清朗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他们。   似是叹息般,向孙子仲道:“孙大人,你既在身边,怎么让他醉成这个样子?”   孙大人这才真切感受到,方才梅大人所受的委屈,他怔了怔,刚想解释,却又顿了下来。   他和梅柳生及蔡钧不同,从很早开始,便已认识苏清朗和李赛赛。   李赛赛喜欢苏清朗,且一向护短护得紧,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但凡不利于苏清朗的,都是别人的错。   这么多年来,在这位郡主面前,他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早就已经习惯了,多说无用,认错就行,这次也不例外。   于是改口道:“清朗今日心绪不好,再加上迎接宣国使臣时,本身就喝了不少酒……”   李赛赛闻言,眉目间又染上了一丝的担忧,孙子仲见此道:“清朗只是喝醉了酒,不碍事的,倒是郡主,怎会在此?”   李赛赛一时哑然,呃了半晌,才嘴硬着解释道:“本……本郡主今日心情也不好,出来走走,无意间遇到你们,不行吗?”   见到她的慌张掩饰,孙子仲笑了笑,道:“皇城近日不太平,郡主虽身负武功,还是小心些好。”   李赛赛哼了一声,嘴上咕哝着:“我用得着你来提醒,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顿了顿,又看向苏清朗,原本神情间的不耐烦,逐渐转变为试探:“你们……打算怎么送他回去?”   孙子仲故作思考,想了想,有些为难的道:“我与蔡大人赶得急,都没乘马车来。”   说着,看向李赛赛身后的马车,道:“要不这样,清朗就有劳郡主送他回去了。”   “好啊。”他的话刚刚落下,李赛赛就急切的接声,随后意识到什么,又连忙收敛了神色。   她清了清嗓子,刻意避开他们的视线,故作淡定,伸手捋了捋发丝,嘴硬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你们没有马车,大半夜架着个人,也是挺麻烦的,反正我又没有事,王府与尚书府又很顺路,既然你们不方便,我送他一下,也是不会介意的。”   闻言,孙子仲垂眸一笑,语气淡淡的道:“如此,就多谢郡主了。”   三人扶着苏清朗,走向王府的马车,李赛赛先行上去,从里面接住苏清朗,让他轻轻的靠在自己的肩上。   望着马车离开,蔡钧才叹了口气,半是感慨的道:“痴情苦啊痴情苦,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是苦上加苦。”   梅柳生收回视线,望向蔡钧道:“方才那位,便是武阳郡主吧。”   蔡钧嗯了一声,又道:“纵观长安城里,能有此气魄,巾帼不让须眉的,除了武阳郡主,还能有谁?”   梅柳生点头默许,微微笑着道:“先前听闻,皇上曾经赐婚给清阳郡主和苏兄。没想到,原来武阳郡主也……如此关心苏兄。”   “哎,你不知道么……”   一提到八卦,蔡钧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清阳郡主与苏大人,那是乱点鸳鸯谱,从始至终,喜欢苏大人的,都是武阳郡主,当年皇上在宫宴上赐婚给苏大人和清阳郡主,这武阳郡主还醉酒闹事,差点把皇上的金銮殿都给掀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这武阳郡主也是,脾气实在是太冲了,尤其是遇到关于苏大人的事,不如她的姐姐清阳郡主那样安静本分,皇上当初这样安排,也是怕她陷入太深了吧,只是没想到,竟会发生那样的事……至今皇城里还有好多人说,清阳郡主的死,其实和武阳郡主有关……”   一开始,孙子仲还只是闷不吭声,听到最后几句,不由不悦的皱了皱眉。   他面色不善的道:“蔡大人,你今已升任刑部尚书,就该知道,说话做事都要讲究证据,若无证据,公然诽谤郡主,你可知何罪?”   蔡钧意识到错误,立即捂上嘴,又轻拍了几下,连忙致歉道:“一时失言,一时失言,两位大人当作没听见就好。”   孙子仲的脸色,依旧有些难看,他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片刻后,才道:“今日所见所闻,希望二位能够当做没有发生,清朗他……他只是气急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没什么恶意的,希望两位,不要放在心上。”   蔡钧连忙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孙子仲又看向梅柳生,明显有些不放心,梅柳生顿了一下,又温声道:“孙大人关心苏兄,不愿让他受到伤害,在下亦是如此。”   听到他的答案,孙子仲这才稍微缓颜,鸡飞狗跳闹了半天,神情间有些掩不住的疲倦。   他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了一声:“多谢……”   又向他们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两位大人今日对清朗的照顾,来日,在下定当拜谢。”   梅柳生和蔡钧连忙拱手回绝,见孙子仲转身离开,梅柳生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才向蔡钧道:“没想到,这位孙大人,看起来温雅和善,却也不怎么好相处。”   蔡钧一拍他的肩膀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有的人,面上是热的,心却是冷的,有的人,面上是冷的,心却是热的。   不过,再冷的心也有可能被焐热,你我觉着他不好相处,兴许,只是因为你我不是焐热他内心的那个人。”   梅柳生想了想,又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第56章 拒绝   尚书府中,苏清朗自一阵头痛中清醒过来,睁眼便看到了床榻边的李赛赛。   武阳郡主,当今皇帝的亲侄女,何等尊贵的人物,从小到大,受尽万千宠爱,连一点苦楚都不曾承受。   现在却守在他的床榻边,单手撑着头,从夜半三更等到破晓黎明,疲惫劳累到坐着都能睡着。   苏清朗躺在床上,静静地观望着她的脸,昏暗的光线下,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跋扈,看起来跟一个寻常的小女孩没什么分别。   他一动未动,混沌的神思开始恍惚游移,回想到自己与李赛赛初识的时候,她也不过十多岁而已。   和现在一样的骄纵蛮横,跟个带刺的仙人掌一样,独来独往,乖戾孤僻,一言不合就要与人动手,长安城里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几乎被她拿鞭子教训了一遍,搞得大家拿她当做瘟神一样,纷纷对她避让不及。   一天天,一年年,总以为时间过得很慢,不成想,晃眼之间,昔日不可一世的小丫头,也长成了如今这般……   苏清朗轻轻起身,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站起来,看了一眼李赛赛,又随手拿起架子上的披风给她盖上。   走出房门,正迎上府中的管家,管家见到苏清朗一怔,赶忙道:“大人,该上早朝了,小人正要叫您呢!”   苏清朗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跟宫里的人说,我今日身体不适,便不去早朝了。”   管家哎了一声,正要下去,却被苏清朗拦住,苏大人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纠结了半晌,才问:“那个……群主怎会在此?”   管家愣了愣,立即回过神来,回答道:“哦,那个啊……昨儿晚上便是群主娘娘送您回来的,本来小人们是要伺候大人的,可是群主娘娘说,我们粗手粗脚,别怠慢了大人,坚持自己照顾。”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苏清朗就如饺子汤里和稀泥,一塌糊涂,只记得自己拉着梅柳生去喝酒。   至于为什么喝着喝着,身边的人换成了李赛赛,他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只能向管家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唉声叹气,转身走进了房间,却见李赛赛已经醒了,手里拿着他的披风。   披风整整齐齐的叠着,搭在她的手臂中,微微贴着她的身体,可以看出她对于披风主人的珍惜和爱重。   她站在内室的一扇窗户旁,窗扉开着,正对着长安的城郊,视线的尽头,是一座郁郁青青的山峰,在晨起的雾霭中,若隐若现。   一般人若是进了苏清朗的内室,肯定会觉着奇怪,苏大人极为擅长园林工事,可是这几扇窗户开在这里,要多违和就多违和。   然而李赛赛,却一直静静地观望着,一动未动,眉目间含着淡淡的哀愁,仿佛透过那层层的薄雾,看到了曾经的某些人……   苏清朗见到她的背影,脚步一顿,立即换上一副笑脸:“群主,你醒了。”   李赛赛转过身,又见他拱了拱手:“微臣醉酒失态,昨晚多谢群主照顾。”   他说话的时候,李赛赛依旧站在原处,只是抱着披风的手,微微动了动。   她望着苏清朗,良久才道:“清朗哥哥,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么?”   苏清朗直起腰身,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群主想让微臣,怎样对你呢?”   听到他的话,李赛赛的心中猛然沉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她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在遇到苏清朗之前,除了父亲和弟弟,以及那位死去的姐姐,任何人即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也不曾放在眼中,这么多年了,丢去女儿家本该有的矜持,跟在苏清朗的身边,掏心掏肺,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么……   她慢慢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来,清丽无暇的脸上,流露出沉痛之色,眸中噙着泪水,红通通的。   她凝望着苏清朗:“清朗哥哥,你是否也觉得赛赛不知羞耻,整天缠着你,追着你,明明……你都不喜欢我的。”   看到她的泪水,苏清朗微微心疼,迟疑片刻后,还是叹了口气:“赛赛,你是个好姑娘,不是我不喜欢你,而是我根本配不上你。”   李赛赛的神情激动,走上前几步,声音带着哽咽,向他急切道:“我说配得上,那就是配得上!”   声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后,又缓缓问道:“清朗哥哥,我问你,如果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你会娶我吗?”   苏清朗不说话,在李赛赛的注视下,下意识的侧身避开她,低下了头。   李赛赛见此,悲凉苦涩的呵了一声,喃喃的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说什么配不配得上呢?难道赛赛在你心中,是那样软弱经不起打击的人,要你委屈自己给我台阶才能下来?清朗哥哥,你以前从来都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   苏清朗蹙起了眉,他依旧没敢看李赛赛,半是叹气的说:“赛赛,你既知如此,又何必再折磨自己?”   听到他的话,李赛赛终于落下泪来:“情由心生,我也想断了这一点孽障,可这心里的东西,又如何能由自己做主?清朗哥哥,你只会劝我放手,我若当真能做到的话,你是否也可改变自己的心意,转而喜欢上我?”   苏清朗依旧没有回答,将头埋得更低,李赛赛见此,倏忽展开了笑颜,凄楚决然,美丽而又清艳。   她喃喃的轻念着:“既是如此,那么,清朗哥哥,你就没有资格劝我回头……”   她向苏清朗走进了几步,仰头望着他的侧脸:“当初,是你说要娶我,因为你说会娶我,我便相信了,清朗哥哥,对赛赛而言,最残忍的事,不是你说谎哄骗我做梦,而是当我沉浸在美梦的幸福中时,你又觉得愧疚,试图再把我从梦里叫醒。”   “既然给我了希望,又为何让我绝望,我宁愿抱着你的诺言,欺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你做这个好人。”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绕过苏清朗,向门口走去,留下苏清朗,站在屋内,犹如秋风扫黄叶般的凄凉。   李赛赛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她顿了顿,又问:“我问你,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姐姐?”   内室中,苏清朗抬了下头,又慢慢地低了下去,默然良久,才回答:“是……”   只有最爱的人,才有机会伤你最深,这个人,总能准确把握到她的七寸,将她伤得鲜血淋淋,还喊不出疼。   如果今日,苏清朗说出「李妍妍」之外的任何名字,她都有勇气再将他抢回来,唯独自己的姐姐……   她呵了一声,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低低的声音道:“原来如此……”   迈步走出房门,留给苏清朗一个起初决绝的背影,苏清朗站在原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的没有回神。   院内花团锦簇,却都在她的一袭红衣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在他最好的年华里,这个明媚艳丽的女孩,她像清晨里旭日初升的万丈朝霞,浩浩荡荡的闯进了他的世界,当时年少轻狂,拿诺言当放屁似的,总以为不过一句戏言,不成想,自己不着心的一句话,竟让人惦念至此。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的嬉笑玩闹,遇到了她的刚洁贞烈,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苏清朗慢慢移回视线,缓步走到内室的窗户边,望着远方的山峦,喃喃的道:“谢玉,我将来……是要下地狱的吧……” 第57章 乔迁   苏大人醉酒伤了身,留在家中休养几天,不曾在朝中露面,对前来探望的人,也是一概不见。   荷花凉亭里,片片莲叶,犹如秀女碧绿的衣裙,层层叠叠,亭亭玉立,让人见了不由心旷神怡。   苏清朗坐在凉亭中,喝着厨房刚刚准备的药粥,见管家匆匆忙忙的出现在小路中,正往这边走过来。   他将药碗搁下,只见管家来到他的跟前施礼道:“大人……”   苏清朗掀了掀衣摆,敲了个二郎腿,伸手将折扇拿在手中,调整姿势坐好,问道:“怎么样了?”   管家又凑近他几步,压低声音道:“听闻宣国来的那位温大人,昨儿晚上去见秦相爷了。”   苏清朗哦了一声,挑眉道:“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果然没安好心,他以为找上相爷,相爷就会跟他们宣国结盟了么?”   管家又问:“大人可去相府看看?”   苏清朗侧过身,呼啦一声展开折扇,道:“不必了,相爷一向仇视宣国,此次没要他们的命就不错了,不会跟他们结盟的。”   管家露出一丝迷惑的表情,又听苏清朗意味深长的道:“便是再怎么狼心狗肺的人,也有不能触碰的禁忌,不是所有人,都能为了利益而不顾一切的,相爷想必正在气头上,现在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见苏清朗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管家更是不明白了,不过想到汇报人的描述,温世良从相府里出来的时候,脸色确实不大好。   他恭恭敬敬的站在苏清朗身边,听他沉默片刻,问道:“宫里最近有消息么?”   管家哦了一声,连忙回答道:“王美人那里派人回话了,说近日陈文宣来往宫中甚是频繁,每次都待好一会儿才走。”   苏清朗闻言,静默了下来,又问:“皇上那边呢,最近没去贵妃宫里么?”   管家答:“并州水灾严重,皇上近些天一直忙着赈灾之事,已有许久不曾过问后宫了。”   听到他的话,苏清朗没有回应,他握着折扇,坐在亭中,似在思考着什么。   又听管家十分不解的问:“大人为何让人注意陈御医,可是他……有何问题?”   苏清朗微微侧目:“没有的事,只是娘娘现在的御医,换成了陈文宣,为保安全,总要多注意一些,这陈御医虽然医术高明,毕竟是个新人,比不得宫里的那些个老人。”   管家嗯了一声,又半是感慨的道:“看来娘娘近日的身体确实不大好,不然也不会整日宣召御医进宫。”   苏清朗更加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担心,有些忧愁。   他想了一下,道:“我记得,前些时日,底下有人送了我一对画眉鸟,现在可还在了?”   管家道:“在,正在后院里养着呢,水灵水灵的,精神好着呢!”   苏清朗冷冷一笑,道:“送到宫里去,娘娘近日可能心绪不好,兴许见了它们,病就会好了。”   管家连忙应承,苏清朗站起身来,摇着扇子准备回去。   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向管家问:“今日可有什么人来么?”   管家想了想,答道:“除了夫人派人来送了两盒点心,其他的,没有了。”   苏清朗很是诧异,哦了一声:“这倒奇了,昨日一个个还跟没头的苍蝇似的,往咱们府里钻,怎么今日全都散了?”   管家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是梅大人乔迁之喜,大家都去他的府邸贺喜去了。”   苏清朗愣了愣,合上扇子敲在了管家的头上,轻斥道:“梅兄乔迁之喜,怎么都不提醒我?”   管家一见他动怒,吓了一跳,赶忙道:“大人恕罪,小人见您近来身体不好,且这两日梅大人与孙大人前来探病,都没见他们,私想着大人可能需要休息,便没敢将此事报于大人,大人放心,小人已经安排人,以大人的名义,给梅大人送去贺礼了。”   苏清朗默了片刻,又叹气道:“梅兄在此处并无亲友,我又是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怎么说,也该亲自前去贺他的。”   管家虽认识梅柳生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这位大人与苏清朗的关系非同一般。   于是低头拱手道:“大人,是小人自作主张了……”   望着他愧疚的表情,苏清朗又叹了口气:“罢了,所幸是在今日,便是晚了点儿,也没什么打紧。”   管家听此道:“大人现在是要往梅府去么,小人这就让人准备马车。”   刚想转身离开,却又被苏清朗叫住,他想了一会儿,最终道:“算了,他那里现在想必还有很多人,晚些时候再去吧。”   管家怔了怔,不知苏清朗为何如此打算,回过神来,还是哎了一声,下去准备给宫里送画眉鸟的事儿了。   苏清朗在府中等着,眼见着太阳落了西山,夕阳蔓延了半边天,这才换了一身衣服出门。   走到门口,想到二娘派人送来的两盒点心,想了想,又折返回去,拎了其中的一盒带上。   梅状元及第以后,因皇上赏赐的府邸有些破旧,以朝廷目前的状况,再给他盖一个新的不太可能,便让人修整了一番。   旧瓦换新檐,飞阁涂流丹,又找了工匠将园子重新打理了一遍,远远看着,虽不及苏大人的府邸华丽,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苏大人,好地方住惯了,且最擅长园林工事,向来挑剔的很,走在路上,一边打量着梅柳生的府邸,一边将梅大人的品味,嫌弃到十万八千里。   通往花园的围墙,本该设成镂空雕窗的。这样一来,每到夏天,墙内微风拂来,墙内绿影绰约,令人无限遐想。   即可通风乘凉,还能敞亮不少,现在却砌了个实的,干巴巴的一面青砖,看着跟坐牢似的,一点意境都没有。   还有园里的池塘上,假山林立,奇花怪石,嶙峋蜿蜒,本该成为一道很好的景儿,为何有画蛇添足,在水中铺了一条青石板路?   横平竖直,平平坦坦,一点棱角都没有,和旁边的假山搭配起来,简直丑的不能再丑!   然而,等他看到凉亭檐角上坠着的铃铛,立即对先前看到的景儿淡定了,碗口大的铜铃,随风摇曳,发出沉闷的响声,差点让他丑瞎了眼睛。   好好的飞檐,又不是寺院,干嘛挂个铜铃上去,知道的是驱邪避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梅大人在招魂……   他顿住脚步,望着四角的铜铃微微兴叹,破绽百出,毫无美感,这哪里是在建园子,分明就是在拿朝廷赏下来的府邸闹着玩儿,便是把他的府邸拆了,都比梅柳生的好看。   晃了晃扇子,继续迈步向前走,片刻以后,又不死心的停下来,朝着凉亭上的铜铃看了一眼,纠结了半晌,又叹了口气。   正当此时,梅柳生接到消息,从府里出来,正好迎上他,拱手道:“苏兄亲自驾临,柳生有失远迎,还请苏兄见谅。”   苏清朗收回视线,看向他道:“你今日事忙,我急着想看你的府邸什么样儿,便自个儿先进来了,梅兄不怪我莽撞就好。”   梅柳生笑了笑,道:“寒舍简陋,让苏兄见笑了。”   苏清朗闻言,有些不是滋味的抽了抽唇角,若只是简陋这种程度,他又何必如此怨念?   片刻后,他扯出了一个笑,意味深长的道:“梅兄的园子,确实与众不同,很是特别。”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道:“这是我家二娘做的点心,味道不错,拿来给你尝尝。”   梅柳生一怔,复又缓颜笑了笑,向他拱手道:“多谢苏兄。” 第58章 闹事   苏清朗跟着梅柳生,在府中逛了一圈,才找到一个不那么嫌弃的地方坐下。   后院的窄廊里,苏清朗坐在梨花木的地板上,将从家里给梅柳生带来的点心放在一边。   这时,府里的下人端来一壶茶水,只听梅柳生道:“苏兄身体不适,我们今日便喝些茶水,改日再请你喝酒吧。”   苏清朗拱了拱手,眉目含笑道:“多谢梅兄体恤,前两日清朗失态,让梅兄为难了。”   梅柳生摇头,又道:“任谁都会有心绪烦乱的时候,而且护送苏兄回去的人是郡主,柳生倒没有做些什么,还想向苏兄致歉。”   他顿了顿:“太子殿下年龄尚小,苏兄身为少傅,管教约束他理所当然,但也要注意方法,不可急功冒进,这样反而伤了自己。”   苏大人年方十八,既已入朝为官,现在二十三岁,便爬上礼部尚书的位置,便是那个黄鼠狼似的贾思齐,今年也不过十八而已。   所以太子殿下的这个十八岁,与其他人比起来,确实愚钝落后许多。   这些年来,朝中大臣虽不明言,但暗地里都对他颇有微词,更甚至有人怀疑,太子殿下不是性情愚钝,而是根本脑子不好使。   储君之位,关系到朝廷的富强大计,万千百姓的生存福祉,看到太子殿下这样,朝中的那些大臣,不寒心是不可能的。   但偏偏皇帝的膝下,只有李承懿这么一个皇子,他们即便有心易换储君,也毫无选择的余地。   储君强,则天下强,储君废,中宫不兴,其他的一些个魑魅魍魉,少了一层威慑力,自然就要跳出来闹些事情。   现在,朝廷政务荒颓,官场更是乌烟瘴气,与东宫式微有着很大的关系,苏清朗身为少傅,亦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似是喃喃的道:“梅兄可知翌王殿下?”   梅柳生故作吃惊:“翌王?”   苏清朗回身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背过身去,半是感慨的道:“听闻翌王殿下年少时,文武双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十年前,南唐与宣国一役,殿下被送往宣国为质,他若不死……应该与梅兄一般大吧……”   梅柳生的神情一滞,试探的看了看苏清朗,见他背影萧条,似是叹惋,便缓和了神色。   他淡淡回答道:“生死有命,便是皇子皇孙,也不可能逃过,况且于他而言,在那样的情境下,死了,倒也是一件好事。”   一夕之间,全家蒙难,忍辱负重,对仇人感恩戴德,十几年的软禁,十几年的折磨。一直以来,他确实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饶是苏清朗,都不禁有些同情,他叹了口气:“我与那位殿下不熟,只是远远的见过几面,且那时年龄尚小,现在提起来,也仅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象。   但每当看到太子,却总会想起他来,总想着,若是太子能像那位殿下一样,哪怕只有一半,该有多好。”   听到他的话,梅柳生一阵沉默,良久才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太子殿下虽然愚钝,却也有他的优点,苏兄别太着急了。”   苏清朗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也是,这种事情急不来的,也是我没有经验,总是把太子当作如意般,想着能一下子把他教好,现在想想,若是逼的急了,搞不好还会使得其反,凡事总要耐心一些。”   他转过身,走回到梅柳生的身边,倾身坐了下来。梅柳生斟了一杯茶水,递送到他的手上。   又听梅柳生问:“苏兄近日可有闲暇?”   苏清朗抬眸看向了他,再听梅柳生接着道:“先前与苏兄提起过,若这园子建成,便请苏兄帮我收拾收拾。”   苏清朗收回视线道:“我这几日,倒也没什么事情,反正园子我也看了,有个大致的印象,回去画张图再拿给你看看。”   梅柳生闻言,赶忙道:“苏兄身体不适,还是好好休息,这几日便算了吧,不过一个园子而已,也不急在这一时。”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抬眸一笑:“我身体已经大好了,没有大碍,梅兄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又看向梅柳生的院子,道:“园林工事看着复杂,若是摸到门道,其实倒也简单,梅兄若想学,我倒可以教你一二。”   苏清朗这样说,实在是为了拯救梅大人惨不忍睹的审美,好在梅柳生也很感兴趣,眼神一亮道:“如此,就有劳苏兄了。”   他招来府中的下人,命他们搬来一架书桌,外加笔墨纸砚,一切事宜准备完毕,却见苏清朗用左手拾起画笔。   梅柳生奇道:“认识苏兄这样久,都没注意到,苏兄竟是个左撇子。”   苏清朗一怔,又缓颜笑着回答道:“其实我写字习惯用右手,作画则习惯于左手,从小时便养成的毛病,多年都没能纠正过来。”   说着,又用右手拿起一支画笔,双手同时运笔,不多会儿,雪白的宣纸上,便浮现出一支玉兰,外加两只形态不一的蝴蝶。   “一开始总是用左手写字,二娘嫌这个习惯不好,逼着我改。久而久之,便习惯用右手写字,后来等到学画的时候,觉着好玩儿,便尝试用两只手同时作画。   不过,也不知怎得,我右手作画始终不如左手的好看,也因此耽误了许多,当年在国子监中,只能算是中等,柳……   有位姓柳的同窗,绘画算是顶尖,但他却不会双手作画,曾缠着我教他,学了多年也未有进展。”   梅柳生凑到跟前一看,果然左手画出来的玉兰栩栩如生,形韵皆为上乘,而右手画出来的蝴蝶,却稍逊了一筹。   微微一笑道:“这种习惯,往往源自天生。不过,苏兄能令两者兼容,想必下了一番功夫。”   听到他的话,苏清朗十分夸张的叹了口气,挑声抱怨道:“我那哪儿是下功夫,根本就是狠吃了一番苦头,你不知道,小时候二娘若是看到我用左手写字,便拿来戒尺打手心,到现在我的字不如子仲好看,便是被她打出来的。”   本是习惯左手的人,却被逼着用右手写字,即便再怎么娴熟,还是会有些别扭,他能练成如今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梅柳生却在心里暗暗想。一直以来,听闻宋鸿儒教学时,不仅专注于书本,还喜欢让门生学习一些杂门别类,琴棋书画,书法茶艺,园林工事,甚至连手工雕刻都有。   所以在他的门下,学生涉猎广泛,多才多艺,经常出现百家齐放的盛况。   苏少爷自幼聪颖,灵气逼人,除了天生臭棋篓子,怎么也没长进外,其他的都很擅长,好比一块无暇的璞玉,遇到宋鸿儒,算是遇对了人。   所以如今发展至此,也不是没有原因,若不是他家二娘的缘故,在书法绘画上,想必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只可惜,这样的人,却将聪明用在了邪门歪道上,若非如此,定会和宋鸿儒那样,成为一个传奇吧。   他在心中叹惋,忽听后院里传来嘈杂的吵闹声,苏清朗也停下笔来,两人相视一眼,一副迷惑的表情。   苏清朗打趣道:“梅兄,你该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让人家打上门来了吧?”   梅柳生摇头苦笑,道:“我刚来此地,能得罪什么人。况且,今日的宾客应该全都走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   苏清朗将笔搁在架子上,两人一同走下窄廊。这时,府里的下人正拉着一个年轻人。   承影手持长剑,站在院中,怒目而视,寒气内敛,剑尖正对着那人,周身的杀意尽显。   “承影。”梅柳生唤了一句,见承影转过身看他,又皱眉道:“退下!”   苏清朗站在梅柳生的身边,视线朝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人醉醺醺的,被府中的下人拉着,脚步踉跄,好几次险些摔倒。   待看清这人的面容,他又一愣,油头粉面,长得跟青楼花街里吃软饭的小白脸一样,不是他的死对头贾思齐,又是何人?   只见贾思齐用力挣扎,嘴里骂骂咧咧的道:“我呸!你也不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哪个山窝窝里冒出来的乡巴佬而已,凭什么踩在你家大爷头上,不就比我会溜须拍马,装好人么!”   梅柳生神情平静,倒也未见得有多生气,只是拱手道:“贾兄今日代贾大人来此恭贺在下乔迁,可是在下做的有何不对的地方,怠慢了贾兄,贾兄何以如此动怒?”   贾思齐又挣了几下,仍是没有挣开,站在一旁的承影,生怕他冲撞了自家公子,剑又举了起来,却没有拔出剑鞘。   只听贾思齐又骂道:“少在这儿给我假惺惺的装好人,你和那个叫苏清朗什么的一样,狼狈为奸,一对儿的狗贼!”   这话说出来,苏清朗不愿意了,挥着折扇道:“贾少爷这是发的什么疯,本官好好的在这儿站着,何曾惹过你半分?”   又听贾思齐冷笑道:“苏清朗,你不就是官比我爹大了点儿么?我爹都跟我说了,你的官,不过是跟男人睡觉睡来的,什么才艺过人,我看是色令智昏吧,把那个秦家的公子爷伺候好了,比什么都管用……我呸!表面风光,要多脏有多脏,你敢说,你不是秦桓的脔宠,没跟那个秦桓睡过……” 第59章 对峙   自从上次赵鄂的事情,外加苏清朗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贾德欣与贾思齐的日子愈加艰难。   不仅连秦相爷的大门都进不得了,就连在朝中,也遭到冷遇,被皇帝调任到一个犄角窝里看押人犯。   两边都已行不通,想在官场立足下去,就要另想办法,于是这些时日,贾氏父子一直忙着重整旗鼓,结交党羽。   今日梅柳生喜迁新居,贾大人自然不能放过这个示好的机会,于是从府库中选了几样礼物,让儿子拿来贺喜。   只是没想到,这贾思齐心比天高,肚量还很小,看到与自己同进朝廷的梅柳生,又是嘉奖又是升官的,自己什么都没有,非但没报殿试之仇,反而被他比了下去,心里很是不痛快。   再看看朝中的那些人,一个个拿梅柳生当蜜糖一样恭维,对自己却冷若冰霜,视若无睹,双方对比明显,不由更加气愤,原本的酸水变成了镪水,恨不能拿出来泼到梅柳生的脸上去。   贾少爷心绪不佳,一个人只顾喝闷酒,喝着喝着便过了头,到后院出恭时,一头栽进草窝里睡着,待宾客散尽,这才被人发现。   只是由于先前受了委屈,再加上酒劲上头,现在看到梅柳生和苏清朗,更觉着怒火中烧,不管好的坏的,全都当人骂了出来。   听到他的话,庭院的众人全都静默了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神色古怪,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苏清朗神色未变,依旧不紧不慢的挥着折扇,唇边甚至还带着笑,只是周身的气势,明显冷下去不少,夹杂着一股杀意。   他不动手,却见梅柳生首先迈开了脚步,他挡在苏清朗的前面,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朝向贾思齐走了过去,周围拉着贾思齐的人,迫于他的气势,全都慢慢放开了贾思齐,不动声色的退到了一旁。   他站在贾思齐的面前,语气淡淡问:“你再说一遍。”   贾思齐酒醉未醒,但也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他面露胆怯,但为了撑个脸面,仍是嘴硬着,支支吾吾的道:“说就说,苏……”   还未说完,便听到一阵金戈出鞘的锐鸣声,梅柳生一个反手,抽出承影手中的长剑。转瞬之间,剑尖便已抵在了贾思齐的喉间。   冰凉的长剑贴着他的脖颈,甚至持剑之人,还有意的向上挑了挑,仿佛在提醒他,只需轻轻一下,便可要了他的命。   梅柳生长眸微眯,语调中带着冷冽的威严:“再说一遍,我便要了你的命。”   贾思齐的冷汗立即下来了,被他的举动一吓,酒醉顿时醒了不少,回想到自己所说的混账话,心里更是忐忑。   他垂眸死死盯着抵在自己颈间的剑尖,额头不由出了一层冷汗,声音颤抖的道:“你……你竟敢对我如此……”   梅柳生挑眉哦了一声,威严中带着几分戏谑:“贾兄以为自己是谁,若还不清楚自己处境的话,我倒不介意帮你想一想。”   说着,剑尖又逼近了几分,殷红的鲜血,顿时从脖颈中缓缓流了出来。   贾思齐吓得瞪大了眼睛,双腿打颤,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没有瘫软下去。   一系列的举动,把庭院里的人惊得不轻,承影见他要动手,立即阻止出声:“公子……”   又听梅柳生道:“贾兄,我念你与我同届,且看在贾大人的份上,你骂我,我不会跟你计较,但苏兄是我的贵客,来到我的府中,便受到我的保护,今日若是有人胆敢伤了他,便是与我为敌,在下便是拼个一死,也要为他讨个公道,懂了么?”   贾思齐吓得脸色铁青,他试探的看了看苏清朗,又收回视线看向梅柳生,默了片刻,没敢再说一句话。   苏清朗也愣了一下,随后缓和神色,迈步走下台阶,劝慰道:“梅兄,算了,今日是你乔迁之喜,可别闹出事儿来。”   梅柳生却一动未动,挑着剑尖道:“说,你刚才所说,是不是胡说八道?”   贾思齐又看了苏清朗一眼,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僵硬的点了点头:“是……是……”   梅柳生又道:“既是胡说八道,诋毁苏兄清誉,就该向他致歉,贾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贾思齐咬着牙,正要动怒,又见梅柳生剑尖逼近了几分,他立即安静下来,又看了苏清朗一眼。   片刻后,缓缓收回视线,言不由衷的道:“方才皆是我酒醉,一时胡言,还请苏大人见谅。”   苏清朗摇着折扇,跟个没事儿人一般,听到贾思齐的话,弯了弯唇,冷呵一声,没有追究,也没有原谅。   他转头看向了梅柳生,道:“梅兄,你我在此相聚,可别让不相干的人搅了兴致,且放他去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梅柳生望了贾思齐片刻,见他被自己吓得不轻,得了应有的教训,这才收回长剑,向他道:“贾兄,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既有苏兄说情,我便不再追究,还望贾兄以后好自为之,在下今日还有些事,便不送贾兄离开了,请吧。”   说着,命府里的下人将贾思齐带走了。   待人全都离开,庭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梅柳生首先向苏清朗拱手道:“今日之事,皆是我的过失,令苏兄受惊受辱,实在惭愧。”   苏清朗挥着折扇,不甚在意的道:“骂人的是贾思齐,又不是你,梅兄何需致歉,更何况……”   他顿了顿,将折扇合上,颔首道:“今日梅兄挺身相护,清朗很是感动,该是我向你致谢才是。”   经贾思齐这么一闹,两人耽误的时间不少,再回到窄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即便升了灯盏,还是看不清楚。   梅柳生有些怅然道:“看来今日是没时间了,关于绘图之事,改日再向苏兄请教吧。”   苏清朗点了点头:“好……”   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梅兄,明日早朝见。”   正要离开,却被梅柳生拦了一下,梅柳生也看了看外面,道:“今日天色太暗,尚书府距离此处还挺远的,我送苏兄回去吧。”   苏清朗略微诧异,又微笑道:“我又不是姑娘,还要梅兄送着回去,况且我乘马车来的,不碍事,梅兄不必客气。”   梅柳生却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持:“苏兄今日来贺我,本该好好招待,却发生这样的事,柳生心中本就惭愧,如今天色已晚,长安近来又有些不太平,如何能让苏兄单独回去,为求心安,苏兄还是不要拒绝了。”   梅柳生这个人,一旦决定的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如河里的水草,实在缠人的很。   苏清朗早就摸清他的习性,若是不答应他的要求,只怕今日都不会让他出府。   无奈之下,只好妥协:“好吧,只是你若送我回去,待会儿还要自己回来,何苦来着?”   梅柳生笑了笑,温吞的答:“我练过几年武功,不碍事的,只要看到苏兄平安就好。”   两人一同出府,苏清朗的马车正等在外头,车头上挂着两盏灯笼,羸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晕开一片昏黄。   上了马车,朝着尚书府的方向行去,苏清朗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梅柳生则握着匕首,默默注意着四周。   片刻以后,苏清朗睁开了眼睛,由于车帘挡着,车内的光线并不好,只能依稀看到梅柳生清俊的轮廓。   他默然片刻,才开口道:“梅兄都不问我么?”   梅柳生正侧首注意着窗边,闻言他收回视线,看向苏清朗问:“问什么?”   “今日贾思齐说的事……”   苏清朗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梅兄不想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么?”   梅柳生定定的望着他,良久,才道:“不过信口胡说而已,连他自己也承认了,还有什么真假?”   闻言,苏清朗说不出话了,他静了片刻,才用平静到近于冷漠的语气问:“如果……是真的呢?”   梅柳生一时愕然,语塞半晌,才道:“我信苏兄,绝不是这样的人。”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彻底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喃喃的道:“是么……”   他说着,侧首靠着旁边的车窗,静静地观望着眼前的帘布,俊美的面容,在夜晚的光线下,看不清神情,亦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在这样的寂静中,梅柳生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迟疑道:“苏兄……”   苏清朗没有回应,很久以后,才后知后觉的回神:“嗯?”   梅柳生默了片刻,最终自嘲一般,扯了扯唇:“没什么……”   他偏过头去,不再去看苏清朗,握在手中的匕首,却不由自主的收紧了些许。   马车行在街道上,平平稳稳,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到让人感到一丝凉薄,一丝的恐惧。   苏清朗病重初愈,精神本就不济,再加上梅府那么一闹,身子疲乏的紧,靠在马车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行驶的马车,又突然停了下来,苏清朗睁开眼睛,却见梅柳生握着匕首,身体前倾,如临大敌般的姿势。   他怔了怔,又侧目看了一眼车帘,唇边泛起微笑道:“梅兄,你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第60章 遇刺   宽阔的街道上,寂静的有些吓人,拂面而过的微风中,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   苏清朗与梅柳生挑开车帘,只见车夫不知何时已经逃了,前方的路途中,站着十几个黑衣人。   他们的手中握着长剑,凌厉的剑锋,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寒光,不远处的路边还躺着十几个人,看来是小王爷的巡防军。   从马车下来,梅柳生迈开几步,手中持着匕首,挡在苏清朗的身前,向他们问:“你们是什么人,皇城之内,竟敢截杀朝廷命官?”   那些人并未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甚至连呼吸声都感觉不到,晚风拂过他们的衣衫,宛若黑暗中悄然滋生的幽灵。   面对梅柳生的阻拦,他们只是持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尖掠过梅柳生的肩头,指着站在他身后的苏清朗。   意思很明显,他们的目的是苏清朗,并不想与不相干的人纠缠,也希望这个不相干的人能够识相一点,别再拦着他们的路。   梅柳生的匕首尚未出鞘,只是保持着敌对阻拦的姿态,苏清朗站在他的身后,望着那些人,幽深的眼眸中内含着潋滟的流光,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人,片刻以后,嫣然的唇边渐渐荡开些许危险而冰寒的笑意。   他将折扇合上,握在手中,冲着他们淡淡的道:“看来是我多管闲事,惹怒了你们的主子,她想杀人灭口,其实大可不必。”   梅柳生听了一怔,侧过身望着苏清朗,只听他继续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今后再也不会过问她的事,她想动怒,是惩是罚都随她便。   但想要杀我,只怕她还要掂掂自己的斤两,我若没点保命的本事,也就没法儿活到现在了。”   然而面对苏清朗的劝说,对方毫无动摇,反而向他逼近了两步,冷冷道:“主子交代,对于苏大人,杀无赦。”   苏清朗听此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片刻后,又缓和了神色,唇角微勾,恢复了从前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依旧握着折扇,矗立在长街中,丝毫没有胆怯般,半是叹气的道:“我忘了,她是个疯子,疯子做事,向来是不计后果的。”   说着,侧首看向梅柳生问:“梅兄,谈判失败,打得过么?”   梅柳生笑了笑,望着那些黑衣人,道:“就这些人的话,应该可以。”   苏清朗闻言,往后退了几步,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明摆着一副看好戏的姿态:“那就有劳梅兄了。”   双方动起手来,梅柳生虽用匕首,却也不落下风,阻拦着那些黑衣人,竟没让他们靠近苏清朗半分。   苏大人站在马车旁边,望着梅柳生打斗的身姿,悠然自得的晃着折扇,丝毫看不出被人追杀的恐惧来。   金戈交锋,发出刺耳的锐鸣,眼见着时间流逝,任务却无法完成,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会引来李吉的巡防军。   于是为首的刺客站住脚步,挥了挥手,不知从何处穿来数支铁箭,直直的朝着梅柳生的方向冲去,梅柳生正挡住其中一名刺客的长剑,眼见着铁箭袭来,扬脚一踹,将那人踢飞出去,翻身一闪,险险的避了过去。   只见两边街道的屋脊上,齐齐露出来手持弓箭的黑衣人,加上掩在树木中不确定数目的刺客,大约有二三十个。   梅柳生长眉微皱,持着匕首,望着他们满是忌惮,一步一步退回到苏清朗的身边。   若是近身搏战,他还有些胜算,但加上这些个弓箭手,他想退身容易,但想要从他们手中保住苏清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苏清朗看了看屋脊上的人,又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刺客,最终向梅柳生道:“梅兄,你走吧。”   梅柳生一时愕然,转过头望着苏清朗,有些不可置信:“苏兄,你说什么?”   却见苏清朗看向为首的刺客,淡淡道:“你们主子要杀的是我,与他并无半分关系,他也不知你们主子的事,放了他,可以么?”   梅柳生匕首一划,语气中隐忍着怒意:“苏兄……”   又听苏清朗道:“我承你主子相助,走到今日,即便死在她手中也心甘情愿,但这位大人,是我的朋友,且与这件事无关,你们放了他,或许我会考虑,让你们主子以后的生活过的安稳一点。”   那名刺客闻言,不屑的轻嗤道:“苏大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觉着,以你现在的处境,还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   苏清朗也笑了笑,他摇着折扇,侧过身去,摆出一副悠然的姿态:“人死了,是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却可以做很多事,以致在他死后,还足以影响很多人的人生,这就要看你怎样选择了。”   刺客闻言沉默下来,正要考虑他的提议时,却见梅柳生收回匕首,快步走到苏清朗面前,怒气冲冲,猛然伸手扯住苏清朗的手臂,害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扑到他的怀里。   只见他收紧力道,抓着苏清朗,皱眉道:“苏兄,你这是要我抛下你,一个人逃走么?”   苏清朗扯唇一笑,回答道:“不然呢,梅兄难道要留下来陪我一起死么?”   梅柳生咬着牙,沉声答:“临阵脱逃,弃朋友于不顾,绝非大丈夫所为,若是今日,你我的位置调换过来,苏兄也会舍下我么?”   苏清朗被他吼得一愣,静默片刻后,又点了点头:“也许会……”   听到他的回答,梅柳生彻底愣住了,望着苏清朗,好似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还未回过神,便听苏清朗继续道:“我活在世上,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所以比任何人都怕死,也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惜,即便我再怎么不愿意,今日只怕也要折于此处了。”   梅柳生一时难以接受,喃喃的道:“苏兄,你……”   却听不远处的刺客冷呵了一声,向苏清朗道:“苏大人,你听到了,不是我们不放人,而是这位大人不愿走。”   梅柳生长眸一闪,依旧挡在了苏清朗的面前,冷声道:“你们想杀他,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为首的刺客见他如此固执,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挥了挥手,地上的黑衣人全都举起剑来,列阵将两人围困在中间,屋脊上和掩在树木丛中的人,也纷纷引满弓弦,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到极点,战争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只听无尽的夜色中,传来几声凄厉的喊声。紧接着,几个黑衣人被扔在地上,挣扎几下,身下晕开一大片的血迹。   一道墨色的身影,从空中飞下,掠过在地上包围的那些黑衣人的头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十四五岁的年纪,神情孤冷,持剑而立,额前的两道碎发,随着晚风轻轻飘荡,一柄长剑中收敛着凌厉的杀气。   他微微侧首,看向梅柳生:“公子,你先走。”   见承影来到,梅柳生放下心来,护送苏清朗上了马车,在承影的掩护下,朝着尚书府的方向行去。   铁箭划破长空,射在马车的木板上,发出铮铮的尾音,梅柳生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挥刀断去直冲着他们的铁箭,身后打斗的动静渐渐远了。   依稀之间,只能听到金戈交汇的铿锵声,以及那些刺客被长剑刺伤时凄然惨烈的叫喊声。   眼见着已经突破包围圈,梅柳生加紧策马奔腾。却在此时,听到车内的苏清朗闷哼一声。   梅柳生怔了怔,侧首问:“苏兄,怎么了?”   片刻以后,才听苏清朗回答道:“没事,马车赶得太快,刚才撞到车板了。”   梅柳生这才放下心来,向他道:“现在情况紧急,苏兄暂且忍耐一番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语气淡淡道:“好。”便再也没了声。   马车沿着长街拼命前行,不多会儿,便来到另一条长街,只见不远处有一片灯火,十几个兵将正在夜班巡城。   听到马车奔腾的动静,再看他们的车板上,被铁箭射成刺猬一般的情形,巡防军自然知道出了事,立即将他们拦了下来。   为首的兵将见赶车的人是梅柳生,于是连忙施礼道:“原来是梅大人,这……到底出了何事?”   梅柳生从车上跳下来,平复了一下喘息道:“苏……苏大人遇刺,就在回来的路上……”   一听苏大人遇刺,对方吓得不轻,连忙组织人手去查探情况。   待事情交代完毕,那名将官这才走向马车,低身对苏清朗施礼:“苏大人……”   然而,里面却无人应答,将官一阵诧异,还以为尚书大人遇刺受惊,尚未回神,于是又唤了一声,仍是无人应答。   良久,只能听到水滴石板的声音,一下,两下……将官很是郁闷,心想这苏大人莫非胆子太小,在里面吓得尿了裤子?   直到一片殷红的鲜血,从车帘下缓缓漫了出来,梅柳生这才恍然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快走几步,一下子撩开车帘,只见苏清朗侧首靠在马车上,一支铁箭从右肩穿入,原本雪白无暇的衣衫,早被染得血红…… 第61章 脱险   尚书府中,一片匆忙,下人端着水盆来来往往。   梅柳生站在门口,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不知为何,心中竟有那么一丝怅惘。   苏清朗此次确实伤的不轻,就连宫中的御医都会感到棘手,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仍未见情况好转的迹象。   “梅……梅大人……”管家凑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问:“这件事,要不要通知老爷和夫人?”   想到苏浙善和苏清朗的二娘,梅柳生的思绪顿了顿,最终叹了口气道:“暂时不必,现在天色那么晚了,况且苏兄的情况还未稳定,此时通知他们,恐怕只会让两位老人家凭白担心。”   管家闻言点了点头,又向梅柳生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梅大人出手相助,否则我家大人……”   梅柳生笑了笑,道:“且不论我与苏兄的交情,即便是不相熟的路人,遇到这种事也不该袖手旁观,更何况苏兄今日是为我贺喜,走在回府的路上遇袭,柳生所做理所当然,管家不必客气。”   管家哎了一声,回想到这件事的始末,以及梅柳生抱着自家大人,回来时满身血污的场景,心中仍有余悸。   他擦了擦冷汗,半是感慨的道:“说来也巧,若不是梅大人坚持送我家大人回来,只怕大人他今日凶多吉少。”   听到此,梅柳生的思绪一顿,他又温雅笑了笑,附和道:“可见苏兄吉人自有天相,连上天都护着他,不让那些贼人得手。”   管家点头默许,再抬头,只见御医走了出来,连忙迎上去问:“张御医,我家大人怎么样了?”   张御医毕竟年迈,在屋里给苏清朗治了半天的伤,身子骨有些吃不消,站在门口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歇息过来。   这时,梅柳生也走了过来,静静等在一旁,张御医抹了抹汗迹,看向他道:“梅大人放心,铁箭已经取出来了,所幸箭上并未淬毒,只是苏大人受伤严重,这些天须得好好静养,不可再操劳了。”   梅柳生微微颔首,向张御医拱手道谢,又让人准备马车送御医回府。   却在此时,听御医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梅大人明日还要早朝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至于苏大人这边,有府中的下人照顾,秦相府待会儿恐怕还有贵人要来,大人不必担心。”   梅柳生怔了怔,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迟疑的点了点头。   待御医离开后,梅柳生迈步走进了房间,绕过屏风,只见苏清朗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管家也走了进来,想到御医临走前的劝告,他来到梅柳生的身边,看了正在昏睡的苏清朗一眼,低声提醒道:“梅大人,现在大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大人不必担心,若大人明日还有早朝,小人这就派人送您回府。”   梅柳生侧了侧目,思索片刻,道:“不碍事的,你们都累了,还是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守着。”   管家听此,一时语塞:“梅大人,这……”   他刚想说出秦桓的事,想了想,觉着不妥,又连忙咽了下去。   又听梅柳生接着道:“柳生无能,令苏兄受伤,若不看到他醒来,我实在放不下心。”   闻言,管家总不能强行赶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苏清朗的救命恩人。   最终,只能妥协道:“好吧,那就有劳梅大人了。”   说完,挥手示意屋中的人退了出去,不过并未真的离开,而是守在门外。   梅柳生侧目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人,又看向了苏清朗,良久迈步向他走近些许,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像是再望着另一个自己。   不久之前,在他抱着苏清朗回来的时候,苏清朗还未完全昏迷。那时候,苏清朗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让他莫名在意。   在伤重如此的情况下,在那一片混乱之中,苏清朗跟他说:“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的低头看去时,却对上苏清朗漆黑晶亮的眼睛,他在望着他,苍白虚弱的脸上,血污狼狈的唇角边,分明带着些许的笑意。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梅柳生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些沉重,就跟灌了一壶铅似的,堵得他的胸口又闷又疼。   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在受那么重伤的情况下,默默无言,不吭一声的吧?   所以为何要这样做呢,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呢?   他正想着,又听到一阵虚弱的呻吟声,低下头看去时,只见苏清朗已经从昏迷中转醒过来。   他连忙走过去,关切的问:“苏兄,你醒了?”   苏清朗咳嗽了一声,兴许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微微的蹙起。   他望着梅柳生,目光呆滞了片刻,才缓缓露出笑容:“梅兄……”   见他已经完全清醒,梅柳生这才放下心来,他微微颔首,温声道:“苏兄,你感觉怎么样了?”   苏清朗摇了摇头,又咳嗽了一声,道:“我没事,今日多谢梅兄,不然我也没命回来了。”   梅柳生叹了叹,又没好气的道:“我早说过,让苏兄出门时带些护卫,这样太危险了。”   苏清朗笑了笑,苍白的面容间,没有半分血色,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奈何伤势太重,又躺了下去。   梅柳生看了看他的伤口,心中有些忧虑,本想劝他躺着,却又见苏清朗挣扎了一下,只能伸手扶他。   他轻轻将苏清朗扶起,让他靠在一个软枕上,只见苏清朗捂着伤口,调整了一个姿势坐好。   他闭了闭目,唇角带着些许苦涩,语气淡淡的道:“今日情景,若不是梅兄,只怕连小王爷的巡防军,都无济于事吧,有人想让我死,带多少个护卫都没有用。既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枉费无辜人的性命?”   想起今日苏清朗与刺客的对话,梅柳生正想询问,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紫色的衣袍,华美的发冠,浑身上下尽是矜贵之气,不用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秦桓收到消息,急匆匆的赶来,见到坐在榻上的苏清朗,连忙走了过去。   他坐在床榻边,伸手摸了摸苏清朗的脸,柔声问:“清朗,你怎么样了?”   梅柳生的目光一顿,他望着秦桓的背影,又看了看两人之间的气氛,默了默,没有说话。   只听苏清朗轻咳了一声,苍白的容颜间露出安慰的笑容,他轻轻道:“御医方才看过,已经没事了……”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了梅柳生,道:“这位是新科中榜的梅大人,便是他把我救下来的。”   秦桓这才意识到,屋中还有第三个人在,他顺着苏清朗的目光看去,面露尴尬,握拳轻咳一声,从床榻边讪讪的站了起来。   向梅柳生拱手道:“多谢梅大人,对清朗的救命之恩。”   梅柳生打量了秦桓片刻,微微低首:“苏兄是我的朋友,救他理所当然,兄台不必客气。”   说着,将目光看向了苏清朗,只听苏清朗沉默片刻,淡淡解释道:“这位,便是秦相府的公子,亦是我的朋友。”   梅柳生闻言,再次转向秦桓,向他拱手道:“原来是秦相府的公子,失敬失敬。”   秦桓担心苏清朗的伤势,无心与他周旋,又因梅柳生的存在,很多话不能说在当场,梅柳生看了看苏清朗,又看了看秦桓,后者显然没有离开的迹象,自己留在这里反倒尴尬。   于是向苏清朗道:“苏兄既然没事,我便走了,明日还要早朝,改日再来探望苏兄。苏清朗抬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挽留,嗯了一声,唤管家出来送梅柳生回去。   却听梅柳生回绝道:“苏兄,我自己可以回去,不必再麻烦了。”说着,不给苏清朗反应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苏清朗怔了怔,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内室的屏风旁,才默默地收回了视线,靠着床榻,闭目咳嗽了一声。   见梅柳生离开,秦桓这才重新坐了下来,望了一眼苏清朗的右肩,新换下来的衣袍上,隐约又浸出血迹,让他看的触目惊心。   他伸出手,本想看一看苏清朗的伤势,但又怕弄疼他,触及到衣袍的瞬间,又停了下来。   秦桓的手顿在半空,僵持良久,最终握紧手指,收了回来,他看向苏清朗,蹙眉问:“疼么?”   苏清朗点头嗯了一声,又道:“刚开始的时候有点疼,现在却没有感觉了。”   秦桓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叹气道:“现在伤口已经麻了,是感觉不到,等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他伸出手,理了理被子道:“要睡么,忙到现在,你应该很累了。”   苏清朗望着他,沉默片刻问:“你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么?”   秦桓笑了笑,他倾下身来,向苏清朗接近,手指抚摸在他的耳鬓边,竟有种莫名的温暖:“有些事,我想知道,可以自己去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看你好起来。”   他顿了顿,轻轻伸手,将苏清朗揽在怀中,垂下头贴着他的侧脸,喃喃的道:“清朗,我真是……快要被你吓死了……” 第62章 猜忌   苏清朗沉默无言,面对秦桓的拥抱,没有回应,也没有反抗。   良久,才淡淡的道:“公子,天色已经晚了,你不回去么?”   秦桓的身体明显一僵,他静默片刻,将苏清朗放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留在这里陪你,今晚不回去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倒也没有拒绝,靠在床榻上,偏过头,闭上了眼睛,也避开了秦桓的视线。   不知是受伤严重,精神不济想要休息,还是故意装睡,企图避开这样尴尬的处境。   秦桓坐在旁边,默然良久,才开口:“清朗,我宁愿你拒绝,也不想你一点回应都没有。”   苏清朗睁开了眼睛,依旧没有回头,语气冷静的让人心寒:“公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桓低下了头:“你总是这样,只要是关于你我之间的事情,我说什么,你听什么,要么回避,要么答应。   即便再怎么不愿意,也不会明着拒绝,可是清朗,回避是出于陌生,对于不了解的人,或者自己忌惮之人,怕自己的言行得罪对方,才会如此疏离,而答应,若非心甘情愿,便是被人逼迫,清朗,以你我的交情,应当不至于此。”   苏清朗侧眸看了他一眼,见秦桓低着头,清俊的容颜,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有些黯然。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公子想让我怎么说呢?”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的答案,公子应该早就知晓,既然知晓,却还坚持如此,你想让我怎样做?”   他说到这里,勾唇笑了笑,平静的语调近于凉薄:“还是说,公子以为,清朗是那样矫情的人,明知你的决定,却还来来回回,打打闹闹,让你离开,然后看你坚持留下来,又不依不饶的与你赌气,让你哄着宠着才肯罢休?   公子,我不是十八年华的小女儿家,你也很了解我的脾性,会这样做的人,要么是不识相,要么是在撒娇,公子以为我是哪一种?”   秦桓闻言,对着苏清朗的目光,心里比刚才更加冰凉。   是的,他很了解苏清朗,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也比任何人都要活得辛苦。   总是那么直截了当,一针见血的戳开他们之间的伤痕,那些他平日里想碰而不敢碰的禁忌,他却可以这样不带丝毫感情的,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说出来,比回避拒绝还要让他伤心,让他觉着残忍。   是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伤到他半分,连一个错误的字都不敢在他的面前提起,是谁强颜欢笑,故作轻松,想着如何让他开心,撕掉那些过往,掩饰所有的真相,自娱自乐的粉饰太平?   他的犹豫踟蹰,他的挣扎痛苦,都被那人冷眉冷眼的看着,远远的,居高临下的看着,然后在他跋山涉水,筋疲力竭,以为至少已经向他走近一步的时候,又忽然让他发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在做无用功,他努力了那么久,却依旧停留在原处。   “你还在想着他,是么?”   一片寂静中,秦桓忽然开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昏了头,才有勇气问出这件事。   对于这个问题,苏清朗仍是回避,他偏过头,反问道:“我还有何资格?”   “秦桓,从前的我什么样子,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样子?你知道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是你断了我的后路,我已经没有回去的机会了,你却仍要问我是否回头……”   秦桓听此,心里一疼,他握着苏清朗的衣袖,皱眉道:“清朗,你在怪我?”   苏清朗弯了弯唇角,喃喃道:“路,是我自己选的,生或者死,两种选择,两个结果,没人逼迫我半分,又如何能怪到任何人?   若说迫不得已,不过推卸罪责之词,公子只是在清朗迷茫之时,将这两条路指出来给我看罢了。”   他说着,对上秦桓的目光,像是逼问般:“你怪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他们,难道这些年来,你就不曾想过他们半分?”   秦桓一怔,像是忍受某种罪责屈辱般,慢慢低下了头。   如果今日,面对他的询问,苏清朗选择否认,那么他肯定不会相信,可是现在,话已至此,他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怀疑?   那些人,毕竟曾是苏清朗的至亲至近,即便当年他亲自执刑,要了他们的性命,想要完全割舍这份感情,也是根本不可能。   别说苏清朗,即便是他,也会偶尔想起,他们曾经在国子监的岁月,那样的无忧无虑,那样的意气风发,曾经。   在苏清朗还不属于任何人的时候,在那件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和谢玉,也算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见到秦桓的神情,苏清朗的眸光动了动,露出不动声色的笑容。   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你放心,你与相爷是我唯一的生路和依靠,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你,不利于相爷的事,往事再怎么令人留恋,却也已经成为往事了,就像死去的人,已经死了的。   无论多么想念,多么不舍,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不会傻到,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而耽误现世的人生。”   秦桓抬眸看了他一眼,愧然道:“抱歉清朗,我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苏清朗摇了摇头,又道:“我没你想的那样脆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承受,其实现在说出来,倒也是一件好事,总比一直憋在心里,互相猜忌强。”   “其实,仔细想想,我也不该与你说这些的,毕竟以你的立场,在这件事情中,比谁都要觉得为难,不过现在,我能信任,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了……”   对于女人而言,示弱是一种绝好的武器,而对于一个被男人喜欢的男人,其中的效果更甚。   见到苏清朗身受重伤,脸色苍白,要死不活躺在床上的模样,又听他「推心置腹」「真挚诚恳」的说了那么多,秦桓只觉得自己混蛋,为了没来由的酸醋,让苏清朗承受这样的委屈,简直不可饶恕。   再听他说什么,他现在能信任和依靠的,就只有他的话,秦桓更是酸醋里面灌了蜜,酸疼里面又有一股甜丝丝,整个人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也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的好,恨不能将他揽在怀中,倾尽全力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半点伤害。   他握着苏清朗的手,轻轻地道:“清朗,是我不好,本该耐心些的,其实你明白的,我心中所求,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苏清朗垂眸,看了一眼他握着自己的手,又看向了秦桓。   片刻后,弯唇笑了笑:“好了,我又没有怪你,做什么这样苦着脸,还一直说着这样的话,害不害臊?”   秦桓也跟着展颜,又听他道:“对了,听闻温世良去见相爷了?”   秦桓点头嗯了一声,接着道:“听他的意思,是想与我们结盟,不过爹他没有答应。”   苏清朗听此,试探道:“其实以我们的处境,若是与宣国结盟,以后若要起事,会容易许多。”   秦桓无奈摇头:“没用的,你也知道,父亲他最是仇视宣国,毕竟当年贺将军……任何事都有回旋的余地,唯独这件事不可能。”   苏清朗若有所思的点头,又扬眉笑道:“看来,温世良此行,是要空手而归了。”   秦桓哼了一声,又道:“谁知道呢,兴许我们这边行不通,人家又会改投其他的庙门也不一定。”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管家走了进来,站在屏风的另一边:“秦公子,相府那边传来消息,让您尽快回府。”   秦桓闻言皱眉,侧首道:“我不是跟府里说过,今晚不回去了么?”   管家一滞,语塞道:“这……这是相爷的意思,小人也不知……”   一听说自家老爹,秦桓沉默下来,他转头看向苏清朗,有些不舍。   苏清朗拍了拍他的手,悄然露出笑容:“回去吧,我没事的,别让相爷担心。”   秦桓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他走了几步,又停住脚步,向苏清朗道:“清朗,刚才那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可别让父亲知道。”   苏清朗一怔,望着秦桓的背影,迟疑点了点头。   管家奉命,送秦公子出门,待回来时,却见苏清朗靠在软枕上,神色淡漠如冰,向他道:“你去查一查,梅柳生和他那名护卫的动向。”   管家愣了愣,反应片刻后,才道:“大人,您是怀疑梅大人与此次的刺客有关?”   只听苏清朗意味深长的道:“刺客不是他派的,不过与他有没有关系就不一定了,毕竟坚持送我回府,半路又杀出个护卫,这一切,未免太精妙巧合,令人不得不在意……若是有人事先知道这件事,却又演了这么一出戏,那么这个人,就有些危险了。”   他顿了顿,又向管家道:“我只是有些怀疑,别让梅柳生发觉了,他救了我的命,该感激还是要感激,不过凡事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管家哎了一声,又见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御医刚刚取出来,上面还染着血迹的铁箭,道:“还有,把这个东西送进宫去,就说我得了个新鲜玩意儿,送给贵妃娘娘解闷。”   管家一惊,冷汗差点都下来了,还是应承下来,迟疑道:“若是秦公子插手这件事,知道行刺的事情与贵妃娘娘有关,只怕会闹出事端。”   却听苏清朗轻哼一声,嫣然的唇边染着些许冰凉:“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怕什么。再说了……这贵妃娘娘若是没点儿本事,她也爬不到如今这个位置了。” 第63章 隐瞒   尚书大人遇刺,这事儿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毕竟苏大人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秦相爷得力的左膀右臂,有人胆敢惦记他的性命,明显就是与这两位过不去。   而且,此次的歹徒穷凶极恶,手段非常残忍,在刺杀苏大人的同时,又杀害了十几个巡防军。   一时间满朝震惊,有人欢喜,有人忧愁,城中很快部署重兵,到处追查刺客的下落,常山王李贽与小王爷李吉肩上的担子更重,生怕哪天再出现什么差错,使得原本悬在尚书大人头上的刀,落到皇帝的头上。   尚书府中,苏清朗躺在床上养伤,因嫌屋子里闷,又命人扶着自己走向凉亭中。   他刚在亭中坐下,便见管家赶来,走到他跟前施礼道:“大人……”   苏清朗懒洋洋的嗯了一声,问道:“宫里那边,可有回信了?”   管家答道:“贵妃娘娘收到大人的礼物,并没有说什么,不过听闻大人受伤,命人送来了上好的金创药。”   苏清朗这才放下心来,思索片刻,又问:“梅柳生那边呢?”   管家又答:“小人命人暗中打听过了,当日梅大人府中的那名护卫,是因为担心梅大人的安危,所以才偷偷跟在后面的,不成想竟遇到刺客行刺的事请,这也算大人您吉人天相,碰巧而已,那些刺客与梅大人应该没有关系。”   苏清朗沉默一下,才缓缓道:“如此,却是我多心了……”   管家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只是秦相府那边,最近似乎有些动静。”   苏清朗哦了一声,又听管家握拳轻咳,有些尴尬的道:“不知是谁,将贾公子那日在梅府大闹的事情传到秦公子的耳中,至于行刺的事情,相府追查至今,似乎还没有进展,小人想,秦公子会不会将这件事归咎到贾公子的头上……”   苏清朗唇角微勾,淡淡答道:“贾思齐有多少能耐,你都明白,秦桓自然不会是傻子,不过长安城中,有能耐安排出这样一场周密刺杀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他现在只是怀疑,还未将其他的嫌疑排除,暂且做不了什么。   不过假以时日,肯定会查出来的,你通知宫里,让他们那些人小心一点,就说这件事我不再追究,以后我们两不拖欠,只要贵妃娘娘答应我一件事就行了。”   管家下意识的问:“不知大人此次,想让贵妃娘娘答应你什么事情?”   苏清朗手中把玩着折扇,又因牵动到伤口,疼的皱了下眉,伸手抚了一下伤口。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平复片刻,才道:“让娘娘跟皇上进言,就说两位殿下已经长大,是时候分开教学了。”   管家一阵疑惑,毕竟这样小的事情,以苏清朗少傅的身份,以及在皇帝跟前的宠信,不过一句话而已,何以劳烦贵妃?   想了想,又顿时了然,太子与公主的教学,不仅关乎到朝政,更是皇帝的家事。   若是由苏清朗这个少傅提出,难免会生出嫌疑,让人在暗地里揣测,是不是太子和公主出了问题,才将他们两个分开,到时候不仅会得罪公主,还会让皇帝丢了脸面。   贵妃娘娘再怎么说,也是皇帝一家子的人,由她提出这件事,就像一位母亲关心子女般,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用苏清朗出面,不必得罪皇帝和公主,也不必生出乱七八糟的臆测,自然能省去不少麻烦。   管家哎了一声,答应下来,两人正在亭中说话,却见一个下人走来,通报道:“大人,刑部尚书蔡大人与梅大人求见。”   苏清朗一怔,随后吩咐道:“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见蔡钧与梅柳生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给管家使了使眼色,管家会意告退,避开了两人。   待蔡钧他们来到亭中,苏清朗摇着折扇道:“是什么风,把您蔡大人吹来了,清朗有伤在身,有失远迎,还请蔡大人见谅。”   蔡钧闻言,心里一阵发苦,自从他升官当了这个尚书以后,苏清朗对他的态度,就像冰镇酸梅汁,冷漠里面总是夹着一股酸气。   他自然清楚,苏清朗这样做,是为了与他划清界限,不让两人以后的立场为难。   但想到苏大人之前对他的恩情,蔡钧总是觉着自己好像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借了李吉的势,得到常山王府的保护,便翻脸不认人。   他来到亭中,向苏清朗拱手道:“今日来此,是皇上下旨命刑部调查苏大人遇刺一事,叨扰大人休养了。”   苏清朗闻言,弯唇笑了笑,看向梅柳生道:“那梅大人呢,不会又被皇上抓壮丁,与蔡大人负责此案吧?”   梅柳生摇了摇头,紧接着抿唇道:“我是来看望苏兄的,正好遇到蔡大人,便与他一起进来了。”   说着,两人倾身落座,又听梅柳生道:“苏兄身体尚未痊愈,还是留在房中养伤为好。”   蔡钧也接着道:“是啊,这亭子里风大……”   刚想说些关心的话,却被苏清朗冷眉冷眼的一瞥,顿时住了嘴,舌头打结,片刻后,改口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苏清朗唇角浮现出些许笑意,他握着折扇道:“我在房中闷了几天,实在烦心的很,好不容易被人扶着来到此处,再换地方,来回折腾,万一伤口裂开了,还嫌我的命太长?”   蔡钧哎了一声,只能顺着他,又听苏清朗道:“蔡大人今日来,不是询问案情的么?”   蔡钧闻言,连忙道:“对,皇上已经下旨调查此事,只是刑部与府衙封锁现场后,连同那些刺客的尸体,调查许久都没有线索,所以来问问苏大人是否有头绪,知道那些刺客的来历。”   苏清朗哦了一声,十分简短的答:“没头绪……”   蔡钧一呆,差点惊掉了下巴,瞪着眼睛道:“苏大人,你还是好好想想,比如有没有与人结仇,有没有树敌什么的……”   苏清朗打了一个呵欠,明显不太愿意配合,漫不经心的道:“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多了,我怎么知道,到底哪个是刺客?蔡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到街上问问,想必街头卖鸡蛋的阿婆,街尾卖豆干的阿花,都巴不得让我早点死。   还有啊,我听说西街桥下有个算命的,整天在家里扎我小人,就想着哪天诅咒应到我身上,好出一出他们心里的恶气。”   “蔡大人自可把他们抓来,无耻刁民,往死里打,总会有人招供的,不过……”   他顿了顿,又露出奸邪的笑容:“只怕照这么抓下去,你们刑部的大牢会装不下。”   蔡钧见他装疯卖傻,心里更是发苦:“大人,你知道些什么,还是告诉我吧,皇上限我半个月破案,这都过去七八天了……”   苏清朗故作吃惊:“蔡大人此言倒是奇了,刺客想杀的人是我,我既是受害者,自然最希望刺客伏法,若是知道些什么,岂有瞒着的道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难不成让我为了给蔡大人结案,胡乱咬出来一个人不成?”   蔡钧听此,赶忙道:“这当然不行,即便不能破案,被皇上斥责,也不能冤枉无辜之人,我只是想着,苏大人可能有什么线索,之前没有注意到的,若是此次能尽快抓到刺客,也好让大人你的处境安全一些。”   见到蔡钧一丝不苟的样子,苏清朗不动声色的扬唇,他懒懒的妥协道:“好吧,若是我想到什么,定会通知蔡大人你的。不过,即便逾期不能破案,那也没有什么,皇上他不会怪罪你的,蔡大人不必担心。”   蔡钧一愣,心知苏清朗向来最能揣测圣意,于是问:“这是为何?”   只听苏清朗道:“我且问你,追查这个案子的人有哪些?”   蔡钧想了想,答道:“京兆府衙,刑部,还有……”   他停了一下,便听苏清朗道:“还有常山王和小王爷。”   蔡钧点了点头,又听苏清朗解释道:“在此次刺杀案中,巡防军损失了十几个兵将,作为统领,王爷和小王爷一定会追查的。   但若连他们都查不到半点线索,皇上他还会怪罪你么?真要怪罪下来,岂不是打了王爷与小王爷的脸面,连他们一起问责?”   听到他的分析,蔡钧恍然大悟,连忙向苏清朗拱手:“多谢大人提醒,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那些刺客的,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他们抓回来,绝不让他们有机会伤到大人半分。”   苏清朗抽了抽唇角,心想道,老子巴不得你现在放弃,这样死缠烂打,倒是有些棘手。   面上笑了笑,道:“那就有劳蔡大人了。”   因忙着调查案情,蔡钧不便久留,见苏清朗这里问不出线索,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梅柳生坐在亭中,望着蔡钧离去的背影,淡淡道:“蔡大人,是真心想破了这个案子的。”   “只可惜,不是每个案子都适合水落石出……”   苏清朗摇着折扇,不紧不慢的接声,紧接着,又向他拱手道:“说到此,还未感谢梅兄替我隐瞒,否则我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第64章 初心   梅柳生接声道:“既是苏兄所请,柳生自然遵从,只是苏兄既知刺客是谁所派,为何还要这样做?”   苏清朗淡淡答:“梅兄,你也在城中待了不少时日,也应该知道这里做事的规矩,在这里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我走错了路,碍了别人的事,人家自然想着把我拔除,这件事本就可大可小。   若我愿意,息事宁人,大家以后如往日那样,互惠互利,和平相处,对我们皆有益处,但若只看到眼前的恩怨,将此事闹到皇上跟前,只怕两败俱伤,你说我该选哪一种?”   梅柳生又问:“那么,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苏兄的麻烦解决了么,以后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了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眉眼皆笑了起来:“不过小闹一场,出了气就好,已经没事了。”   梅柳生微微颔首,跟着他露出微笑:“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苏清朗这几日养伤,都没顾及到朝堂,自然也就不知温世良现在怎么样。   以他对温世良的了解,秦翦那里碰了个冷钉子,他绝不会就此罢休,肯定还会另谋出路。   于是向梅柳生打听道:“温世良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梅柳生一怔,反应片刻,答道:“自从上次之后,宣国那边的事,就不是我负责了,所以不太清楚,不过……”   他顿了顿,又道:“听闻温世良去找了裴相爷,说是商讨两国互惠通商之事,不知结果怎样。”   苏清朗哼了一声:“明面上是商讨通商,暗地里谁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这个温世良,竟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该给他们一些教训。”   温世良去找裴延之前,也去找了秦翦,这件事,梅柳生当然知道。   不过他没有想到,秦翦居然会拒绝温世良的提议,还大大的挫了温世良的锐气。   裴延这里自然不必多说,他与宣国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当年在前往宣国为质的途中,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这些年来,因为温世良对自己的紧咬不放,耽误了不少的正事,所以无论出于公还是私,都不可能答应他的请求。   也就意味着,在温世良和宣国这件事情上,他们和秦翦,暂时处于同一阵营,并不是敌对的关系。   梅柳生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不知苏兄有何想法?”   苏清朗思忖片刻,说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着一件事情,不知梅兄以为如何,宣国之所以在此时派人前来,不过是想试试我们的深浅。   若是放任不管,让他们以为我们南唐内耗严重,军备不足,只怕会演变出一场兵祸。   所以有劳梅兄去找一找王爷,与他一同向皇上进言,趁宣国使臣在此,举办一场阅兵,一来调动城中兵将的战力,二来好将宣国震慑一番,让他们不敢妄动。”   梅柳生嗯了一声,道:“其实苏兄不说,我也正有此想法。”   苏清朗闻言,向他拱手:“如此,有劳梅兄了。”   从苏府出去,梅柳生便去拜访了常山王府,没想到等他把提议说出来,竟与小王爷的想法不谋而合。   于是三人事不宜迟,赶紧去宫中向皇帝谏言,想到自从谢运死后,边关形势愈加紧张,于是皇帝想都没想,便答应了这件事。   举行阅兵那天,苏清朗也撑着身体出现,因苏大人受伤未愈,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却仍是打着精神,不让人看出半分破绽。   远远见到苏浙善走来,他迈开几步,向自家老爹施礼道:“父亲……”   苏浙善垂眸见到苏清朗,一张脸绷得像雕塑,见他向自己施礼,侧过身子,不愿承受。   苏大人养伤这几天,他家二娘不知跑了多少趟,各种补品伤药往尚书府中搬,见到苏清朗的模样,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只可惜,苏清朗满怀着希望,在府中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他家老爹的半个人影,原本的希望变成绝望,心中不由伤上加伤。   不过,孙子仲的话,他到底记在了心中,他们父子,不能一直这样,既然父亲这边不愿意认他,只能由他先走出第一步。   于是苏清朗低下头,轻轻地道:“孩儿经此变故,让父亲担心了。”   苏浙善悄悄瞥了他一眼,见苏清朗脸色不好,又打量了几下他的右肩,神色间不免流露出些许的担忧。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冷声道:“苏大人哪里的话,你好与不好,与下官有何干系?”   苏清朗淡淡苦笑,接声道:“是,今时今日,只怕我死了,爹你也不会在意的吧?”   话刚说出口,苏清朗就后悔了,他抬起头看着苏浙善,正想道歉,却见苏浙善脸色如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他站在原处,望着老爹愤愤不平的背影,心里更加后悔,舔了舔唇,最终叹了口气。   这时,又见梅柳生远远的走过来,向他道:“苏兄……”   苏清朗看向他,只听梅柳生问道:“苏兄有伤在身,怎会来此?”   苏清朗笑了笑,答道:“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遇刺,若是再不出现,指不定会生出什么谣言。再说了,宣国使臣来访,负责接待的官员却遇刺受了伤,本就不甚光彩,今日那么大的事情,我再缺席,岂不更加丢了朝廷的脸面?”   梅柳生听此,有些担忧:“话虽如此,苏兄还是不要勉强的好,只看一会儿,我便送你回去吧。”   苏清朗点了点头,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又要麻烦梅兄了。”   说是阅兵,其实城中还能上得了台面的主力,也就只有常山王父子,以及他们手下的巡防军。   校军场中搭着帐篷,皇帝与太子坐在中央,而苏清朗,由于怕皇帝见到他又要问东问西,便隐了行踪,与梅柳生挤在一处。   同在帐中的人,均是梅柳生现在的同僚,见到苏清朗,一个个脸上的神情复杂,坐了没多会儿,便寻借口逃到了其他的帐篷。   想到梅柳生现在翰林院做事,与徐靖褀的大哥同属一处,于是苏清朗问道:“对了,徐靖褀的事……之后可有人为难你么?”   梅柳生自然知道他话中所指,无所谓的笑了笑,答道:“没有,徐大人为人还算公平。只是,他弟弟的死毕竟与我有关,平日里见面有些尴尬,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就是了。”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想到刚才那些人的反应,又苦笑着道:“不过,梅兄与我混在一处,只怕以后的处境,会更加难过了。”   却见梅柳生摇了摇头,抬头向他道:“苏兄,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论世人眼光如何,我都认定苏兄是我的朋友,他们若是不懂,我也无可奈何,毕竟人活一世,无愧于心就好,何必再看他人的脸色?”   “好!”苏清朗折扇敲着手心,又因动作牵扯到伤口,微微皱眉,伸手摸了摸右肩的受伤处,这个细节,落在梅柳生的眼中,他停滞片刻,又移过视线,望向了别处,校武场中,小王爷李吉策马引弓,三支铁箭破空而出,齐齐的刺中了数丈外的红心,引来众人纷纷的叫好声。   苏清朗神情恍惚,缄默无言,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场中的身影,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某个时候。   犹记得当年,朝廷举行武试,在这个武场之中,也曾留下那人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身影。   坐跨一匹汗血宝马,一手引弓,一手射箭,墨色的衣袍随风翻飞,五箭齐出,全都射中了靶心。   当时不过十六岁的光景,比小王爷还要小几岁,岁月如歌,辉煌依旧,即便放在如今,也无人能及他的光彩。   良久,只听梅柳生道:“那日,我去见了常山王,王爷曾经提到你。”   苏清朗哦了一声,道:“只怕以王爷的性情,会将我贬损到十万八千里吧?”   梅柳生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十分笃定的回答道:“王爷说,他只是觉得可惜,苏兄本不该这样的……”   苏清朗闻言,沉默下来,眉目间闪现出些许的忧伤,然而注视着场中的身影,又好像找到了些许的勇气。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与选择,只要无愧于心,就没什么好可惜的,所谓悔恨,所谓惋惜。   若能将往事挽回半分,我也愿认错赎罪,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人,只是我苏清朗命该如此,已不可能再回头,唯有一往无前的走下去,哪怕前面是个死局,哪怕将来万劫不复。”   一段话,听得梅柳生胆战心惊,他侧首望着苏清朗,只见他眉眼中的笑颜愈加淡然,带着些许的冰冷。   他喃喃的说着,似乎掩着半分的哀伤:“梅兄,不是每个人都能凭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当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会明白,所谓初心,所谓过去,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第65章 拦行   因宣国之事,朝中不少大臣上书直谏皇帝,要求为翌王殿下李承嗣举行祭祀。   皇帝虽然心中不悦,但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毕竟翌王殿下当年,甘愿牺牲自己,前往宣国为质,结果突发意外死在路上,至今连尸骨都不曾收回,对于皇室来说,实在有损他们朝廷的颜面,因此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于是礼部尚书苏清朗,鸿胪寺少卿孙子仲,再加上梅柳生与陆逊小哥,奉皇帝之命,出京赶往边城。   长安城外,苏清朗骑了一匹白马,徐徐行在队伍的前头,只听旁边的孙子仲道:“清朗,你伤刚好,骑马能行么?”   苏清朗哈了一声,挑眉道:“我骑马可比你在行多了,不信,咱俩现在比比?”   望着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孙子仲微微苦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倒是陆逊小哥,显然文弱书生一个,不怎么会骑马,坐在马背上东倒西歪,跟个豆芽菜似的,走他身后的兵将一头冷汗,生怕陆逊小哥一激动,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出个三长两短,他们没法儿跟裴延大人交待。   几人出了城,走了将近一里路,却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建着一个凉亭,亭外等着几个人。   见为首的乃是秦相府的管家,于是苏清朗策动坐骑,朝着凉亭那边走了过去。   翻身下马,向对方拱手道:“这荒郊野外的,秦管家怎会在此?”   秦管家微微颔首,向他施礼道:“听闻苏大人出城办事,小人奉公子之命,前来为苏大人送行。”   苏清朗看了看他的身后,并没有见到秦桓的身影,于是奇怪道:“公子为何没来?”   管家一时尴尬,解释道:“公子……公子身体不适,在府中静养,不能来送苏大人了。”   闻言,苏清朗暗嗤一声,不就是做了坏事,被自家老爹抓住,如今正在府中闭门思过么?   只是他没有想到,秦桓如此大胆,在得知贾思齐那日在梅府大放厥词的事情后,居然暗中派人刺杀朝廷命官。   所幸贾思齐命大,只是受了重伤,据说被一位仁慈善良的好姑娘救了去,不然贾大人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怪可怜。   这件事情,贾家以为是他所为,秦相爷又命人严守消息,所以到头来,苏清朗替人背了黑锅,受罚的却是秦桓自己。   见相府有意瞒着,苏清朗也就装作不知,于是笑了笑:“原来如此,只可惜此次行程紧张,不然我还能去相府探望探望。”   顿了顿,又道:“如今正要换季,稍不留神就要生病,烦劳管家回去提醒公子,千万注意身体。”   管家点了点头,又听他微微笑着道:“不过,有您秦管家在,我也就放心了。”   管家听此,赶忙道:“苏大人哪里的话,公子那里……您又不是不知道,公子虽然表面温和,实际执拗倔强,小人根本搭不上话,幸好有苏大人在,若是公子知道,苏大人如此关心自己,想必会非常高兴。”   他说着,侧手列了列,向苏清朗道:“听闻苏大人前往边城办事,公子担心大人伤势未愈,若是一路骑马,想必十分辛苦,于是命小人给苏大人送来了自己的马车,还请苏大人务必收下。”   相府公子的马车,岂是一般人所能比的,宽阔敞亮的车厢内,铺着貂毛软垫,中央的矮桌上,茶具棋盘一应俱全,一鼎莲花香炉上徐徐燃着紫烟,珠玉垂帘,宝石镶嵌,前方四匹香驹并驾齐驱,形貌脚程均是万里挑一,马车的四角上,还坠着四串金铃,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若是乘上这样的马车,知道的,以为他们赶往边关迎接翌王殿下的尸骨,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送他苏清朗和亲。   苏清朗满头黑线,僵硬笑了笑:“这……用不着如此吧……”   管家又道:“苏大人此次元气大伤,需要好生调养,公子已从各地寻来珍奇的药材,百年灵芝,千年人参,还有上好的鹿茸,均放在马车的后厢,服用的方法与剂量均是按照御医的吩咐,写好药单与药材放在一处,大人不必麻烦再找。”   苏清朗听了不禁想,这个秦桓,都被自家老爹惩罚闭门思过了,还能想着这些事,可见惩罚太少,思过还是不够。   他苦着一张脸:“我都已经好了,何必再麻烦做这种事?而且从长安到边城千里迢迢,乘马车得走到什么时候?你且将这些东西带回去,我会与公子说明的。”   “这……”管家犹豫了一下,才迟疑道:“自从大人受伤后,公子一直忧虑在心,如今大人出城办事,公子不能随同左右,只能为大人做这些事,这片苦心,希望大人能够理解,也好让公子安心。”   认识这位管家这么多年,苏清朗到今日才发现,此人是属牛皮糖的,一旦沾上,甩都甩不掉。   不远处的陆逊小哥,见到苏大人一直跟人说话,未见从中脱身的迹象,似乎被对方给缠住了。   于是压低了声音,向旁边的梅柳生道:“哎,那不是秦相府的管家么?”   梅柳生目光深邃的望着两道人影。随后,又撇过头去,闷声道:“不知道……”   又见陆逊小哥望着那辆华贵无比的马车,忍不住赞叹道:“听闻秦公子与苏大人关系匪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梅柳生闻言,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只见苏大人叉着腰,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正与相府的管家周旋,再看看那辆预备给苏清朗的马车,关怀入微,周到齐全,知道的是为好友送别,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的老妈子送闺女出嫁。   想到那日贾思齐的话,以及苏清朗遇刺那天,在苏府见到秦桓的情景,梅柳生只觉着胸口发闷,跟堵了一块石头似的。   陆逊见他不言,又试探的看了看前方的孙子仲,见对方并未注意到他们,于是再次压低声音道:“诶?都说苏大人与秦公子,是多年相交的好友。可是……即便是朋友,也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么?”   梅柳生斜斜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冷着脸策马往前走了走,在孙子仲的旁边停下来。   刚拉着缰绳站稳,却见孙子仲沉默片刻,翻身下马,朝着苏清朗和秦管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来到跟前,首先向苏清朗开口:“清朗,我们该走了。”   苏清朗看向了孙子仲,扯了扯唇角,又看向了秦管家,明显的,让他摆平这个麻烦。   只听孙子仲叹了口气:“秦管家,我们此行负有皇命在身,不是去游山玩水,请你回去禀告秦公子,他的心意,清朗已经收到了,只是不方便带着,既是朋友,就该为对方着想。   而不是打着关心的幌子,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他若当真为清朗好,便多考虑自己的言行,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不要令清朗为难。”   孙子仲既是苏清朗的好友,秦管家先前自然接触过,知道此人,虽然表面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实际难相处的很。   其实说起秦桓与孙子仲,曾经也算得上是朋友,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两人甚至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秦桓温和谦逊,孙子仲博学恭谨,两人志趣相投,性情也很合得来,因而彼此的关系虽比不上苏清朗,但身为同窗的情谊还是有的。   但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自从五年前开始,也就是那桩逆反案结束以后,苏清朗与秦桓的关系并未发生改变,孙子仲与苏清朗也并没有反目成仇。   相反,由于之前对谢玉的承诺,两人的来往比之前更加紧密,但秦桓与孙子仲这两人,却彻底的断了联系。   苏清朗曾以为,是孙子仲误解了秦桓,以为那桩逆反案,秦桓才是始作俑者,而他则是被人逼迫,后来又觉着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很多时候,孙子仲对于秦桓,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仇恨,还有一种出于保护他而生出的忌惮。   是他觉察出秦桓的异常,所以才会刻意的阻拦和隔离,还是已经知晓了他们的关系,却装聋作哑,一直不动声色的关心?   关于这点,苏清朗不得而知,见孙子仲没有跟他提起,也不曾表露过半分,他也就心怀忐忑的继续装傻混日子。   见到孙子仲皱眉一脸厌恶的表情,又见苏清朗叹气无可奈何的处境,秦管家最终妥协,带着相府的人告辞回去。   望着相府的人越走越远,苏清朗与孙子仲,还站在凉亭前没有回来,陆逊小哥再一次接近梅柳生,向他问:“哎,听闻贾思齐先前在你府上大闹了一场,说苏大人与秦公子是那种关系,是不是真的呀?”   梅柳生几近崩溃,望着陆逊小哥心情沉重,叹了口气:“陆大人,骑马的时候,不能交头接耳,更不能分心,你本就不善骑马,若是不小心摔下去了,该如何是好?” 第66章 劝说   众人行了半日,仍未到达驿馆,见天色已晚,便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苏大人风流骚包,向来是个爱干净的,于是刚在客栈歇下,便让人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躲在房里洗去一身灰尘,最后整理仪容从门中走出,却见好友孙子仲正等在外头。   苏清朗的脚步一顿,随后向他走过去,打着呵欠问道:“子仲舟车劳顿,不去房中休息,怎得守在我这里看门?”   孙子仲看向他,微微颔首:“我有话想对你说。”   苏清朗一怔,淡定的把呵欠打完,无奈耸了耸肩:“好吧……”   闪身列开,将孙子仲请到房中,此时内室摆着一个浴桶,桶中的洗澡水还未来得及清出,脏秽衣服散落一地。   苏大人向来脸皮厚,况且孙子仲又是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友,因此被人撞见这个场面,仍是神态自若,招呼小厮过来收拾。   孙子仲欲言又止,本想与苏清朗说些什么,但看到房中有第三个人在,便咽了下去,默默坐在凳子上,静候小厮离开。   苏清朗单手支颐,翘着二郎腿,坐在孙子仲的身边,由于刚刚沐浴出来,口有些渴,便抬手拎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抬眼见到小厮倒完脏水,又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衣服,赶忙起身阻止,向他道:“衣服放在这里,你先出去吧。”   小厮站直身体,向他道:“老板娘说,大人一路奔波,想必已经累了,她可以为大人清洗衣服。”   见到对方如此周到,苏大人简直受宠若惊,惊完以后,最终,还是淡定的回答道:“算了,多谢老板娘好意,衣服我自己洗,不劳烦你们了。”   小厮这才告退离开,苏清朗将衣服叠好,放在木架上,转身向孙子仲走了过去。   “子仲,你算算以我们如今的行程,要多少日才能到达边城?”   孙子仲想了想,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约一个月罢。”   苏清朗唔了一声,思忖道:“若是回程押着一个棺木,想必行程会更慢,只怕回来时已是盛夏了。”   孙子仲闻言问:“清朗,很想早点回来么?”   “当然了……”苏清朗摆出一副当然的表情,又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指不定哪天我就被人一浪拍下去了,不好好看着怎么行?”   听到他的回答,孙子仲偏过了头,语气冷淡淡的:“我不觉得皇城有什么好,如果可以,宁愿你永远都不要回来。”   苏清朗静默下来,望着他道:“子仲此言我听不太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从上次迎接宣国使臣,孙子仲就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苏清朗说,奈何一直没机会,现在自当抓住时机。   他顿了顿,又道:“清朗,你能不能跟皇上请离,哪怕调往外地都好,再也不要回长安来。”   苏清朗翘起腿,撑着下颌:“说说看,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子仲低下了头,声音很轻:“我……秦桓不怀好意,我不想让你跟他在一起了。”   “就为这?”   苏清朗挑了挑眉,回答道:“子仲,只有小孩子才分好与不好,你我都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喜欢谁,不喜欢谁,接近谁,疏远谁,再也不能全依自己的心意而定,你入职官场多年,想来也学到不少东西,到如今的格局,还是限制于此么?”   “可是……”   孙子仲一时情急,差点说漏了嘴,他停滞片刻,最终道:“高官厚禄,权势地位,对你而言,真的那样重要么?”   苏清朗点了点头,出乎他的意料:“重要,很重要。”   孙子仲瞬间愣住,又听他道:“子仲,你没有经历过绝望的时候,所以根本不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高官厚禄,权势地位,在我眼中曾经一文不值,后来呢?   出了事,老爹和二娘都被押在天牢中,身为人子,我连见他们一面的能力都没有。   从那时起,我就发誓,如果我能活下来,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让自己,再让他们陷入那种可悲的境地。”   他望着孙子仲,苍白的容颜里,竟露出淡淡的微笑:“你能明白么?在那个天牢里,连一丝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不知明天与死亡,到底哪一个最先到来,不知自己的家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醒着痛苦,就连睡着,也全是那种可怕的噩梦,被人打,被人逼着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那种境遇,我死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在他的话语中,孙子仲渐渐低下了头,他闭目落下了泪:“清朗,抱歉,我……”   低沉生涩的话语,最终湮灭在无声的哽咽中,他咬了咬唇,有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呢?”   苏清朗的声音很轻,宛若一片轻羽,静静敲打在他们的心中。   “在那样的情况下,就连先生他都没有办法,时至今日,你我应该庆幸,幸好没有牵连到你,否则……”   他说着,轻轻叹息了一声:“有多少人想要我死,他们都想要我的命,子仲,我已没有办法回头了。”   孙子仲一阵静默,望着苏清朗的面容。随后,又慢慢地移开了视线。   “觉得失望么?”苏清朗这样问他。   “没有……”孙子仲果断接声,又十分认真的道:“我知道,你也很难过。”   苏清朗哼了一声,微微勾唇:“当一个人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难过与不难过,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清朗……”孙子仲闻言,不忍心的唤了他一声。   苏清朗看向他,又道:“你不必安慰我,我也没有什么可被你安慰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即便想起那些痛苦的日子,也只会让我更加确信自己现在的路,想要安全,想要不被人宰割,唯有一步一步向上爬,如此而已。”   孙子仲皱了皱眉,心知苏清朗决心已定,自己不可能再撼动,只能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苏清朗笑了笑,半是感慨的道:“罢了,你到现在,还能陪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已是最好的帮助了。”   孙子仲沉默下来,良久:“清朗,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   苏清朗看向了他,又听他道:“那个梅柳生,你究竟是怎样想他的?”   苏清朗一怔,不知他为何问出这样的问题,孙子仲继续道:“也许是我多心,但是他与谢玉……清朗,谢玉已经死了,梅柳生并不是他,也不会成为他,任何人都没有可能,你……不要自己伤了自己。”   短短的几句话,他却说得十分艰难,因为他明白,自己是在往苏清朗的心里戳刀子,刀刀见血,就像要了他的命。   苏清朗沉默片刻,才问:“你以为,我拿他当做谢玉的替身?”   孙子仲抬头看向他,又听他苦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他站起身来,踱步走到窗边,似是自言自语的道:“或许,从一开始见到他,就好像看到了谢玉的影子。可是,只要相处下来,你就会明白,他与谢玉终究是不同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成为他,即便梅柳生也不可能。”   记忆中的少年,总是亲近而又温暖,他拿他当作自己的命,所以当他受到威胁的时候,甘愿牺牲性命,也要保全他。   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人,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谢玉,可以待他到如此地步。   究竟哪里不同呢?   或许就是这种亲近,他与谢玉,早已血脉相连,彼此之间,可以拿生命来交付,可是梅柳生,他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最后,苏清朗轻轻地道:“子仲,你认识我多年,应该知道,我从不是自欺之人。”   “靠近他,帮助他,或许,只是不想看到他重蹈我们的覆辙罢了。”   孙子仲叹息一声,最终离开了苏清朗的房间,苏清朗送他出来的时候,却见到不远处的梅柳生。   此时,他站在客栈的窄廊下,身边跟着那位名叫承影的护卫,正向他的房间走过来。   苏清朗顿住脚步,向他道:“梅兄……”   梅柳生淡淡一笑:“我来找苏兄,商讨明日的行程。”   目送孙子仲走远,苏清朗走到他的跟前,侧手将梅柳生引到院中,道:“你不来,我正要去找你,听子仲说,照我们现在的行程,要一个多月才能到达边城。”   梅柳生默默颔首,跟着苏清朗往下走,承影则一言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后。   客栈的内院中,置着一方石桌,四个石凳,不远处的墙根边,栽着几株槐树,夕阳漫过屋檐,落在地上绯红一片。   他在石桌边坐下来,缓缓道:“这地方,我也算熟悉,若是走近道的话,兴许能省上几天的时间。”   苏清朗眼光一亮,正想说话,却见客栈的小厮匆匆忙忙过来。   他走到跟前,向梅柳生施礼道:“大人,门口来了一位客官,自称是您的同乡,想要面见大人。” 第67章 同乡   苏清朗闻言,看向了梅柳生:“没想到,梅兄在此处竟还有同乡。”   梅柳生也怔了片刻,随后淡笑一声,答道:“我也没有想到……”   说着,侧眸看向了旁边站着的承影,向他道:“承影,你出去看看。”   承影领命离开,良久,才又折返回来,站在院中向梅柳生禀告道:“公子……”   梅柳生正襟坐着,问道:“门外的,不只是哪位同乡?”   承影看了一眼苏清朗,回答道:“据他所说,是公子同村的一个书生,算起来应该是公子的远房亲戚,今次前来参加科考,没能中榜,回乡途中又染上伤寒,一直留在这里休养,因此耽搁了一些行程,没想到能在此处偶遇公子。”   梅柳生嗯了一声,淡淡的语气感慨道:“我已离乡多年,家里的人有很多都已不记得了,能在这里遇到同乡,也是一件幸事,他既落难于此,我们也该出手相助,让他快点回乡才是。”   承影微微低首,又答道:“是,本想带他来见公子,可是他又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些事情,没进门就离开了。”   梅柳生静默片刻,十分惋惜的道:“如此,只能等来日有机会再见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苏清朗并未吱声,顺势依靠在石桌上,慢悠悠的挥着折扇。   他默默打量着这位名叫「承影」的护卫,十四五岁,却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与狠厉,除了面对自家公子,对谁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与他们家如意相比,一个天上的雄鹰,一个地下的乌龟,不由在心里,把如意嫌弃到十万八千里。   随后,又瞥了瞥站在旁边的小厮,忽然开口道:“梅兄,再过段时间,你们淮阳的大枣应该可以丰收了吧?”   梅柳生神情一滞,慢慢斟酌道:“确实是,不过淮阳的大枣不如安阳的好,且种植枣树的人家也不是很多。”   苏清朗点了点头,唇角扯出弧度:“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记错了,还以为你们淮阳的大枣最好。”   梅柳生低首笑了笑,眉目间的神情,像是回忆起某些往事般:“现在这个时候,家乡的黄花菜应该长得甚好,若是将花摘下晒干,煲汤或是爆炒,味道鲜美,也算是一道好菜,小时候,叔父最喜欢拿黄花菜下酒,虽不是什么名贵佳肴,却是家乡的味道。”   苏清朗掂着折扇,微微倾下身子,向他笑道:“听着倒是很有意趣儿,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梅兄的家乡看看,到时梅兄可要亲自下厨,请我吃你们那里的黄花菜下酒。”   梅柳生点点头,附和道:“一定一定。”   顿了顿,又半开玩笑的道:“只要苏兄不嫌弃我做菜难吃就行了。”   小厮站在一旁,只觉着这两人,话虽说的平常,就跟七姑八姨搬板凳看戏一样。   可是他却总是觉着,自己的头顶不知为何,好像有朵乌云在,压得他头脑发懵,似有波涛暗涌。   他看了看坐在石桌边的两人,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边上的承影,对方觉察到视线,一个凌厉的目光射过来,把他吓得不轻。   在承影的注视下,脚步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冷汗都冒出来了,道:“客……客官,若是没事儿的话,小人便下去了。”   苏清朗托腮嗯了一声,得此回应,小厮如获大赦,转过身,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朝着小厮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苏清朗又看向了梅柳生。   向他问道:“梅兄方才说对此处熟悉,不知我们该如何走,才能尽快到达边城?”   梅柳生此时,从袖中取出来一张地图,平摊在石桌上,指给他看:“苏兄请看,这里有一条河流,只要我们到宜州地界,到时再乘船过去,便能省下许多路程。”   苏清朗点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如此……”   扬眉看着梅柳生,又道,“也难为梅兄能找到如此偏僻的近路。”   梅柳生笑了笑,谦逊道:“我只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积累下的经验多了……不过,此条路线虽好,却也有个坏处,从水路离开后,要走一段山野乡路才能回归到官道上,过程难免有些颠簸,不知苏兄可能受得下苦。”   苏清朗折扇一展,侧身坐着:“不过是条村路罢了,你走的,我也能走的,没什么好矫情的。”   梅柳生微微颔首,淡笑着:“如此,那接下来的路程,就这么定了。”   从庭院中离开,梅柳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与苏清朗住得很近,仅是一个院子的距离。   迈步走入房中,他首先来到窗户边,打开窗扉,只见苏清朗在院中坐了一会儿,便打着呵欠离开。   随后,向身后的承影问:“那个人,解决了?”   承影嗯了一声,又听他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个书生居然还有同乡。”   那年,他在边城诈死,从宣国使臣的眼皮子底下脱身,从此走南闯北蓄积势力,为将来的大事做准备。   然而,由于没有正式的身份,行起事来颇为不便,所幸那时,手下的人几经辗转,找到了一个与他身形相似的书生。   那个书生名叫梅柳生,与他现在所能探查到的背景一致,四岁丧父,八岁丧母,到了十一岁,便跟随叔父生活,在叔父的接济下读书入仕,甚至还曾在乡试中考取了功名,可惜到了一十八岁,叔父全家因瘟疫蒙难,只留下他一个孤苦无依,流落他乡。   某日,那个梅柳生不行得了伤寒,在山野间的废弃寺庙中休养,等被他手下的人发现时,已经病入膏肓,最终药石罔效而亡。   因他在那个时候,缺少一个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出现在人们面前的身份,而那个梅柳生,与他的容貌身形,有几分的相似。   所以底下的人就将这件事情汇报给他,从那以后,他便顶替原先的梅柳生,以一个普通书生的身份生活。   本以为原先的那个梅柳生,家人死绝,不会再有人发现,不成想,竟在此处遇到了他的同乡。   承影道:“公子,您的身份……会暴露么?”   梅柳生斟酌道:“苏清朗方才那样问我,明显已是起了怀疑,幸好我曾去过淮阳。否则……今日定会在他面前露出马脚。”   他顿了顿,又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忧虑:“此人心智,果然非同一般,不过是小小的端倪,都能被他敏锐的发现……上一次,从宫中查探到万玉贞企图对他下手的消息,我本以为计划已经安排得足够缜密,却还是让他起了疑,这次亦是如此。”   “我已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份,一定会被他察觉……”   承影闻言,神情顿时冷冽了几分,手指紧握长剑,眸中的杀意尽显。   他默然片刻,立即转过身,看着是要出门:“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承影!”   梅柳生呵斥一声,微怒道:“你到底要让我说多少遍,这里不比边城,不可鲁莽行事,杀一个苏清朗容易,可是他是朝廷重臣,若是死在此处,只会打草惊蛇,只会令你我的处境更加危险。”   “可是……”承影转过身,望着他,又低下了头:“承影只知,对公子不利的,都要死。”   良久,梅柳生叹了口气:“这世上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千百种,杀人是最愚蠢,也是最迫不得已的做法,所以凡事都要动动脑子。”   “苏清朗现在只是怀疑,尚且不知我的真实身份,若是有天,被他发现了。到那时,我们再动手也不迟……”   承影沉默下来,片刻后,忽然问:“公子当日,为何要救他?”   梅柳生一怔,在承影的注视下,斟酌地说道:“此人……我们留着有用。”   听他这样说,承影接着道:“承影无能,没有公子那样聪明,却也知道权衡利弊,这个人,让他死了,显然比留他活着有用。”   他说着,慢慢地抬起了眼眸,一动也不动的望着梅柳生,注视着他细微的神色和举动——   “公子,为何要救他,为何要留下他?”   在承影的逼问中,梅柳生缓缓地转过了身体,仿佛有意避开他的视线似的:“他的事……我自有安排,这不是你该多问的。”   发现自己的僭越,承影自知失礼,认错的低下了头,又道:“只要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承影只会遵从公子的决定。”   说着,他持剑向梅柳生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房间。   只留下梅柳生一阵失神,他怔怔地望着窗扉外的庭院,望着庭院边半掩的那道门,仿佛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   即便让苏清朗死了,也比留他活着有用,这样的事情,连承影都能分得清楚,他自然也知道。   可是,当他知道万玉贞的意图后,即使淡定如他,还是有一刻的慌了神,然后义无反顾的选择了阻止。   哪怕会因此让苏清朗产生怀疑,哪怕会很有可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明明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说,为何要救他,为何要留下他呢…… 第68章 吃醋   第二日,苏清朗起了个大早,正打着呵欠从后院里出来,却见梅柳生他们已在等着。   客栈正堂内,中间摆着七八张桌子,宽阔明亮,整齐有序,梅柳生他们一桌,护送的兵将占了三桌。   其他的客官见到他们来历不凡,像是朝廷里出门办事的钦差,于是一个个都挤在角落的位置上,望着他们的队伍有些忌惮,不时还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苏清朗的脚步一顿,朝着他们那边走过去。此时,梅柳生已经用完了早膳,正襟危坐在席间,像是正在等他过来。   而孙子仲则坐在他的对面,手中端着一个杯盏,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只有陆逊小哥,还在努力埋头吃着。   见他走来,梅柳生抬头笑了笑:“苏兄,起来了?”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居然还是落在了最后头,苏清朗的心情有些郁闷,嗯了一声,在空位上坐下来。   伸手去拿自己的那份包子,却被梅柳生下意识的拦了一下,见苏清朗满是诧异的看向自己,他的神情略显尴尬。   握拳轻咳了一声,向他道:“这些东西想必已经凉了,苏兄还是叫些热的上来吧。”   陆逊闻言抬起了头,由于嘴里塞了一个包子,说话有些不方便,连忙瞪着眼睛咽下去,立即提出不满道:“梅兄,你这也太偏心了吧?我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已经凉了,换些热的上来?”   梅柳生斜斜的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道:“陆兄小心些,可别噎着,还是多喝些水吧。”   正当此时,苏清朗已经招呼来小厮,命他吩咐厨房,再做些饭菜来。   随后看向陆逊小哥,见他一本正经,呆头呆脑的模样,一时兴起,决定逗他一番。   于是故意使坏道:“陆逊小哥说这话,我怎么听着像是在吃醋?”   孙子仲听此,扑哧一声喷出茶水来,看了看桌上的人,自知失礼,又连忙抽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嘴。   只听苏清朗又敲着桌板,悠然念道:“可惜啊可惜,梅兄到底是我的人,你说他不关心我,还能关心谁?”   陆逊闻言,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显然以他那一根竹竿撑到底的脑筋,还没反应过来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孙子仲的脸则黑了下来,半是警告的道:“清朗……”   苏清朗这才收敛,吐了吐舌头,像是一个恶作剧被人抓住现行的孩子,表情难的浮现出些许的调皮与天真。   转头向陆逊道:“逗你玩呢,陆小哥回去可别向裴相爷告状,省得他说我带坏他们家的好孩子。”   陆逊更是诧异,表情间的迷茫加深了几分,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向舅父告状的,舅父又有什么好怪罪苏清朗的。   于是看向梅柳生问道:“梅兄,苏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是他的人,又为什么只能关心他?”   听他说这话,苏清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这陆逊小哥毕竟是陆逊小哥,每次的反应……实在太声东击西了。   一时间,席间的气氛非常尴尬,孙子仲责备的看了苏清朗一眼,梅柳生更是偏过了头,脸色臭的跟咸鸭蛋似的,片刻后,忽的一下站起来,向他们道:“我……我先回去收拾东西。”说着,绕过板凳,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陆逊小哥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见他离开,招手唤了一下。   见梅柳生不理会自己,又看向苏清朗奇怪道:“梅兄这是怎么了?”   一时兴奋,开玩笑失了分寸,苏明朗也很心虚,瞥了瞥梅柳生离开的方向,含糊咕哝道:“害羞呗……”   又在孙子仲不悦的注视下,收敛了玩闹的心思,低着头有些忐忑,心想着待会儿要不要跟梅柳生道歉比较好。   这时,后厨的饭菜呈了上来,送菜的还是客栈的老板娘。   虽已年过三十,却仍风韵犹存,一袭绣花的红衣,看着艳丽喜庆,许是今日客人较多,考虑到客栈和自己的形象,还特意在鬓边多加了朵花儿。   眉目秀致,直率爽朗,挽着袖子站在堂中,与店里的客官嬉笑怒骂,全然见不到半点怯场,一看就是苏清朗二娘那样的女中豪杰。   她将饭菜搁在苏清朗的跟前,道:“大人,初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店,不知可还住得惯?”   苏清朗抬眸看向她,眉花眼笑的道:“吃得饱,睡得好,自然住得惯,我只盼着,接下来的住处,都能和老板娘这里的一样,路上也就不用再担心住宿的问题了。”   老板娘哎呦一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道:“大人您可真会说话,听得人都想把客栈搬到下一家了。”   苏清朗放声一笑,明媚灿烂,跟朵太阳花儿似的,继续附和道:“如此甚好,反正我们人多,老板娘想把客栈搬到哪儿都可以,只是这里的百姓回头该怪我,将他们美丽好客的老板娘拐带走了。”   老板娘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得合不拢嘴,翘着一个兰花指,做出娇羞的姿势,一张俏脸上,笑得万种风情。   孙子仲则坐在一旁,望着他们无奈的摇头,又叹了口气,苏大人长得好。   而且嘴巴甜,因此一直很讨人喜欢,尤其讨女人喜欢,这种事他也不是见到一次两次了,早就已经淡定无比。   倒是陆逊小哥,见到苏清朗这么快就和客栈的老板娘打成一片,心里敬佩不已,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梅柳生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他的脚步顿了顿,望着苏清朗与老板娘调笑的样子,又走了过去。   老板娘见他回来,赶忙道:“大人,你们的马都已喂好了,随时都可以启程。”   梅柳生嗯了一声,不过以他那温润儒雅的性情,难得的没跟人家道谢,他沉着脸坐在苏清朗的身边,一阵沉默,见他搅了搅碗里的米粥,低头喝了两口,又拿起筷子拨了几下盘子里的青菜,最后才拿起一个包子掰了开来。   一边吃着,一边向老板娘道:“我昨日沐浴,着了些凉,不知老板娘可否方便,请后厨给我煮碗姜汤?”   老板娘哎了一声,连忙福身退下,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张罗着给苏清朗煮姜汤了。   见她走远,苏清朗一脸微笑的看向陆逊道:“陆小哥,这包子我不大喜欢,不如你我换换如何?”   陆逊一怔,将自己面前的盘子端起来,看了看梅柳生,又向他道:“我吃饱了,你若是不怕凉的话,就吃吧。”   只见苏清朗接过来,拿出其中一个包子,一掰两半,看了看中间的馅儿,最终又放下来。   “果然已经凉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动身了,子仲,你们先回去收拾行李,梅兄,你且跟我来。”   陆逊一阵迷惑,挠了挠头,问道:“哎,苏大人你不是着凉了,还要喝姜汤的么?”   苏清朗嗯了一声,面不改色的忽悠道:“你的包子,是个神奇的包子,你看我摸了一下,病就好了,快点回去收拾,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若是晚了,就不等你了。”   陆逊小哥头脑已成浆糊,不知苏清朗为何突然急着赶路,更不知自己的包子,究竟哪里神奇,仅是摸了一下,居然还能治病?   但是听到苏清朗说,他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若是晚了,就把他丢下来的话,于是没说什么,赶紧回去收拾行李了。   梅柳生跟在苏清朗的身后,见到他行色匆匆的样子,奇怪问道:“苏兄,发生什么事儿了?”   苏清朗停住脚步,缓缓道:“梅兄可知,我这个人向来不挑食,然而有一样东西,即便打死我都不吃。”   梅柳生沉默无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但见苏清朗转过身看他:“从昨天开始,我的饭菜中就没有生姜,今天的也没有。”   梅柳生一怔,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不由有几分的愕然,又听苏清朗道:“看来,是有讨厌的尾巴跟上来了……”   梅柳生皱了皱眉:“我让承影赶他们离开。”   “算了……”苏清朗弯了弯唇角,淡淡的微笑:“既是跟着我来的,便由我来解决吧,况且现在连他们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赶?”   他顿了顿,又低下头,轻轻道:“只是,如此一来,就要委屈梅兄你们了,因为我的事情……”   “大家同路而行,本该相互扶持,苏兄又何必致歉?”   梅柳生缓缓接声道:“况且,此次出行,苏兄乃是钦差,我们都是来辅助苏兄你的,自然要以苏兄马首是瞻,苏兄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他说完,转身离开,苏清朗见他要走,连忙出声拦了一下。   对着他的背影,苏清朗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道:“那个……今日都是我不好,本想与陆逊开个玩笑,不成想……我无意得罪梅兄的。”   梅柳生并没有转过身,他沉默片刻,才道:“我知苏兄并非故意,又怎会怪罪。只是……苏兄向来都是如此么?对萍水相逢的青楼女子,对高高在上的当朝郡主,对素不相识的客栈老板娘……从来都没有想过,你虽无意,她们却很有可能因此有情么?” 第69章 唱词   山野间的小路上,草木郁郁青青,一派明媚风光。   苏清朗与梅柳生等人,一幅过往平民的打扮,朝着不远处的一个茶肆走去。   陆逊跟在后头,向苏清朗问道:“苏大人,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我们要如此着急赶路?”   苏清朗挥着折扇,哦了一声:“因为我发现,那个店是个黑店。”   陆逊很是惊奇,想到苏清朗方才与老板娘亲近热络的样子,怎么也不敢相信。   “怎么会,那家店……我看着挺好的啊。”   苏清朗斜斜的瞥了他一眼,继续面不改色的忽悠道:“陆小哥难道不曾听说过,这江湖上有专门杀人抢劫的客栈,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将杀死的客官剁成肉酱,做成包子,给下一批入住的客人吃。”   陆逊闻言,犹如中了晴天霹雳,立即愣在了当场。   片刻后,原本红润的脸色,逐渐转白,又变得青黑,捂着嘴巴强忍住呕吐的模样:“你……你是说……”   见到陆逊翻着白眼,差点晕厥的样子,孙子仲轻咳了一声,皱眉道:“清朗……”   随后,转向陆逊道:“清朗只是在同你开玩笑,那家客栈很好,我们吃的东西也很干净。”   陆逊这才深呼了一口气,苦着脸道:“苏大人,你能不能别再吓我了?”   苏清朗挑眉哎了一声,明显耍赖道:“我只是说这世上有吃人的客栈,可没说我们住的那家就是,哪个吓你了?”   梅柳生跟在他的身后,目光淡淡的望着苏清朗,只见他一袭雪白清艳的衣衫,乌墨的长发上束着银冠,两条发带直垂下来,十足的少年打扮。   环佩叮当,云绸锦缎,手中握着一柄折扇,悠然行在队伍的前面,众星拱月似的,意气风发,无限耀眼。   想起自己这些天的异常,以及清晨与苏清朗说过的话,梅柳生只觉心中郁闷,跟自己赌气似的看向了别处。   山中四下无人,只有那么一个茶肆,茅草搭建的茶棚,宽阔敞亮,足以容纳下几十个人。   开店的是一对夫妻,大约二三十岁左右,手脚麻利,勤快热情,正里里外外的忙活着。   苏清朗率先走入茶亭,却见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四五个客人,其中一个,靠在角落边睡觉的,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不时还在呓语着什么,只有衣袍上以及歪斜的发冠中印着的八卦阴阳图,才能判定此人是个道士。   见到这人周围苍蝇满天飞的样子,苏清朗皱了皱眉,很嫌弃的选择了距他最远的位置。   刚在座位上坐下,扬声叫了一壶好茶,却见茶亭的门口,走进来一对卖唱的祖孙。   苏清朗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们,只听为首的老者道:“各位客官不好意思,小老儿带孙女儿逃荒来至此处,无奈盘缠用尽,只能卖唱度日,还请各位赏条活路,小老儿在此先谢过了。”   其他的人面面相觑,就听苏清朗轻笑一声:“既是卖唱的,总要唱得好才行,光说不练,我们怎么知道该不该给赏钱?”   见有人接声,老者很是高兴,嬉笑回应道:“这位客官说得好,这样,若是唱得不好,您多包涵,唱的好了,您给赏个铜板,回头小老儿给孙女买个馒头吃。”   众人一经调动,气氛顿时热闹了起来,纷纷拍手鼓掌,起哄让他们快唱。   只见后面的小姑娘拿出快板,老者摆出唱书的姿势,话刚出口,亭中的众人脸色寒了大半。   他们唱的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故事,发生在此朝此世。而且,故事的主人公就在当场。   话说多年前,朝中的某位大臣家降生了一个小公子,这小公子长得十分好看,好似天仙下了凡,头脑也很聪明,在国子监中深得先生和同窗们的喜欢,就连当今的皇上见了他,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拿他当做亲生的儿子一般。   奈何好景不长,在这小公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命里发生了一场劫难,与他同窗的几个书生意图谋反,害得他也遭了罪,被人当成心怀不轨的坏蛋,一家子全都被抓紧了天牢,眼见着就要被问罪处斩。   小公子身处在忠孝仁义的夹缝中,最终决定大义灭亲,揭发同窗的罪行,救下了家人,也受到朝廷的嘉奖,成为一代重臣。   欢快轻扬的词调,向人们展现出一个弘扬正义的传奇故事,却像一团阴云,笼罩上众人的心扉。   梅柳生试探的看了看苏清朗,只见他唇角上扬,听得津津有味,没有半点在意。   孙子仲则脸色很难看,一直青黑着脸,微微颔首,目光冰寒,望着那对祖孙隐怒不发。   良久,才听人轻笑了一声:“哎,我说你这老儿,莫不是在说反话,唱反词罢?”   那老者听此急了,赶忙道:“怎敢怎敢,这可都是根据真人真事儿编的,说的是咱们朝廷如今礼部尚书的故事,岂敢添油加醋,胡乱吹嘘半个字?   苏大人当年,智勇双全,与奸人斗争,亲自监斩了自己的同窗,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实是大义灭亲中的典范!”   对方又扑哧笑了出来,拍着桌面道:“我看你是从哪个山窝窝里出来的吧,连忠奸善恶都分不清楚,这天下人都知道,你口中的那位尚书大人,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是皇帝跟前摇尾巴的狗,只会哄皇上高兴,半点良心都没有。”   老者头摇得像拨浪鼓,坚持道:“不会不会,小老儿一路上就是这么唱过来的,大家听着都很高兴,还给了许多赏钱。”   “蚂蚁变大象,狗熊变英雄,听着自然新鲜……”   与他说话的人,又继续道:“他们哪里是觉得你说得对,才给你赏钱,兴许,是以为你唱反词,故意讥讽尚书大人呐。”   老者很是迷惑,站在当场不知所措,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尽是被人告知真相后的震惊。   连同他唱词里的那位「英雄」,一起变成了跳梁小丑,引得人哈哈大笑,比唱得歌儿还要有趣。   笑完以后,又听人提醒道:“你这老儿,见识少,胆子倒是不小,敢如此编排尚书大人,我可告诉你,那位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歌儿以后不能再唱了。   若是被有心的人听了去,告到官府那里,青天大老爷们派了官差来,把你捉去治罪去。”   老者头一缩,忙道:“不敢不敢,再不敢唱了……”   除了苏清朗这边的,其他的人,脸上都是笑吟吟的,正当众人沉浸在欢笑中时,只听苏清朗拿折扇,啪啪的鼓了几下掌:“好!已有许久不曾听到这样有趣的唱曲儿了,若不是出门办事,真想把您请到在下的府中唱一唱,早中晚三场,直到听够为止。”   说着,呼啦一声展开折扇,将钱袋摘下,放在扇面上道:“来,说话算数,赏你们的。”   孙子仲皱了皱眉,有些不忍心的提醒:“清……”然而,在亭中人的注视下,又将话咽了回去。   老者一见苏清朗赏了那么多,立即笑得合不拢嘴,赶忙拱手称谢,又催促着自家孙女儿上前收取。   小姑娘年方十二三岁,看着十分水灵,许是跟着祖父走南闯北,比寻常人家的小孩少了几分怯生。   她走上前去,拿了钱袋,站在苏清朗的跟前,望着他的面容,一时间发了呆。   片刻后,不由瞪着眼睛,脱口而出道:“公子,你长得真好看。”   苏清朗挑眉哦了一声,扇子半掩着脸面:“不知可有你们唱词里的那位大人好看?”   小姑娘拼命点了点头,回答道:“那个人是个坏人,公子你是个好人,自然比他好看。”   苏清朗闻言,笑得弯了腰,翘着手指道:“小姑娘嘴真甜,不过本公子喜欢……”   说着,又将腰间的香囊玉佩解下,扔给她道:“来,赏你的。”   绫罗香囊,金丝绣线,美玉明珠,价值不菲,老者一见来人这么豪气,生怕自家孙女说错话得罪了贵人,于是赶忙走了过来。   揽着自家孙女,向苏清朗施礼道:“多谢公子赏赐。”   抬起身,看了看苏清朗的面容,道:“小老儿当年,曾随大师学过相面,今得公子相赠,无以为报,不如给公子看看面向如何?”   苏清朗更有兴致,掀了掀衣摆:“那自然好,有劳阁下看看,在下何时成家,何时生子,何时升官,又何时发财吧?”   老者直起身,仔细端详着苏清朗的面容,片刻后,煞有介事的道:“看公子的面相,应是大富大贵之人,此生桃花甚多,不过只有一桩才是公子真正的姻缘。   若是公子能够抓住此次机缘,不久后便能得生贵子,至于升官嘛……嘿嘿,公子放心,公子一生前途光明,乃是王侯之相,以后定能升官发财,长命百岁。”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太阳西升东落,你这老儿倒是有趣,好好的话,净会挑反的说……” 第70章 断命   众人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角落处躺着一个道士,疯癫邋遢,敲着一只脚正在喝酒。   说着,他直起身来,打量着苏清朗道:“你说他以后升官发财,长命百岁,我却偏偏说他以后活不长久,不知阁下相信谁的?”   苏清朗并未生气,只是慢悠悠摇着折扇,回答道:“一个吉言,一个噩耗,你说我相信谁的?”   疯道士闻言,又问道:“那阁下真的相信所谓面相占卜之术么?”   苏清朗唇角露出笑意:“不相信……”   顿了顿,又道:“我只知道,一个人的命途,终究掌握在自己手中,求神拜佛,不如相信自己。”   疯道士哈哈大笑了几声,赞叹道:“小公子性情疏朗,倒也爽快,是个难得一见的秒人,今日老道士便为你看一看面相吧。”   他起身走到苏清朗的面前,接着道:“所谓面相,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术,不过察言观色,正如公子你,谈吐不凡,颇有贵气,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知道,公子是个出身不一般的人,此为察言,仅是比较初级的面相。”   说着,瞥了旁边的老者一眼,又道:“很多人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便自以为窥探天机,不过说些好话,骗些钱财罢了,毕竟以公子的出身和背景,若是不出意外,升官发财,娶妻生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十有八九不会错的。”   苏清朗哦了一声,似乎很有兴致:“既是如此,道长为何说出那番话来,非要断定我此生命不长久?”   “这便是我所说的观色了……”   疯道士一转身,一屁股坐到陆逊的身边,陆小哥被他身上的味道熏得皱了皱眉,赶紧挪动位置,跑去和孙子仲坐在一起。   只见疯道士抬起手,给自己斟了杯茶,说道:“公子可知,咱们道家分为天宗和气宗两派?”   苏清朗点点头,道:“略有耳闻。”   又听疯道士道:“天宗观内,气宗观外,老道士正是气宗出身,从来不像天宗的那些人,自命清高,说起话来故弄玄虚,跟个半仙似的,实际一点根据都没有,我说公子没有升官发财的命,更没有长命百岁的机会,便是从公子周身的「气」中感知到的。”   “公子聪颖过人,性情豁达爽朗,本该霁月清风,自由自在,奈何豁达爽朗中,却有一丝哀情在,周身的气质,沉圧郁积,似有牵绊在身,公子,若我所猜不错的话,你从前应是遭遇过变故,而且因此受过重创吧?”   苏清朗原本还在悠然自得的摇着扇子,然而听到他的话,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他望着疯道士,怔了片刻,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公子应是远道而来,又走了些山路,刚才你们进来的时候,我便已注意到了,其他的人,并无异常,只有公子你,气息紊乱,脚步轻浮,虽是刻意掩饰,却仍让人感觉出劳累和疲惫,一般的年轻人,如公子这个年龄的,应不至于如此……   公子身体已经虚脱至此,外表是个漂漂亮亮的花架子,内里却是空的,本该好生静养才是,何以风尘仆仆,赶如此远的路?”   孙子仲闻言皱了皱眉,他有些厌恶的看了看疯道士。然而,又有些担忧的看向了苏清朗。   起初,他以为这老道士故意诅咒苏清朗,原本是想反驳回去的,可是没想到,接着听下来,又觉着有些道理。   于是,便干巴巴的坐着,隐忍着心中的不痛快,听到了现在。   他不满沉声道:“清……既然累了,方才为何不说,在路上歇歇也是好的,勉强自己做什么?”   苏清朗很是无辜,摊手道:“这一路上,只顾观赏风光,倒也未觉着累。况且,我们现在不正歇着呢么?”   一旁的梅柳生,看了看他,没有接话。   又见苏清朗展开笑颜,向疯道士拱手举杯道:“道长好眼力,前段时间,在下确实受了些伤,精神一直不大好,等办完了事,回头好生补补,应该就没事了。”   疯道士唇角动了动,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对上苏清朗的目光,又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坐在座位上,抬手喝了杯茶水,陆逊见自己的杯子被他端起,刚想阻止,晚了一步,只能闷闷不乐的放弃。   又见疯道士放下杯子,沉默片刻,开口道:“公子,你我难得一见,也算有缘,有句话,老道还是不得不说与你听。”   苏清朗微微颔首:“道长但说无妨。”   只听疯道士接声道:“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公子,灵气太盛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有的人,前半生活得轰轰烈烈,后半生总要有所偿还。   若是此时学会放手,或许还能留得长久,可若一直如此,公子就要想想,你自己究竟是否承受得住。”   苏清朗点点头,淡然一笑:“多谢道长提醒。”   却听孙子仲皱眉道:“什么慧极必伤,简直一派胡言,你这老道,分明装神弄鬼,故意唬人。”   疯道士看向他,却也不恼,仅是笑了笑:“这位公子看着温雅,脾气倒是不小。不过,越是这样的人,便越是重情重义,能够与你成为朋友,想来也是人生中的一件幸事。”   “那我呢,那我呢?”陆逊闻言,登时来了精神,满脸期待的望着他。   “你么……”   疯道士斜眼看向了他,摸着胡须道:“老道行走江湖几十年,却还从未见过,如公子般奇怪的面相,嗯……心地澄明,气数也不差,应能有所作为,而且以公子的性情,即便将来会遇到什么祸事,想来也能逢凶化吉,因祸得福,倒也是公子的福气。”   苏清朗挥着折扇,淡然接声道:“道长只说,他傻人有傻福,不就行了么?”   亭中的人听此,均是哈哈大笑了起来,陆逊的脸憋得通红,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又听疯道士看向梅柳生道:“至于这位公子……”   他细细打量着梅柳生,片刻后,原本浑浊困倦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之后,又收敛神色,颇为赞许道:“这位公子贵气内敛,周身有龙腾虎跃之势,将来定会披荆斩棘,有一番作为。”   梅柳生正襟坐着,没有给出一丝的反应,疯道士见此,又看了他几眼,随后转向苏清朗道:“这位公子气运极盛,与公子你的相辅相成,若是将来,能够从旁辅助拉你一把,或许公子你的命数,将会有所不同。”   见他说得神乎其神,愈加虚幻缥缈,苏清朗扬了扬唇,转头看向梅柳生,半开玩笑的道:“那我以后,就有劳梅兄照顾了。”   梅柳生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苏兄方才还说不信,现在又来取笑我了?”   苏清朗赶忙道:“岂敢岂敢,只是这位道长说得十分在理,令人不信也不行。”   随后,再次向疯道士举杯道:“来,我再敬道长一杯,多谢道长指点迷津。”   虽说感谢,却是取笑居多,疯道士见此冷笑道:“公子这时不觉着什么,只怕将来,还要哭着回来求我。”   苏清朗哦了一声,又听他道:“罢了,这水有什么好喝的,老道还是去城里讨些酒水罢,你们的卦钱且记在账上,以后长安城中,咱们自有相会之期。”说着,拎起自己的酒葫芦,踉踉跄跄的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陆逊忍不住道:“他怎么知道我们……”   见到亭中的其他人,咽了咽,又将话埋下去了。   老者见那道士走远,想到自己被人当众反驳,失了面子,还差点得罪了贵人。   于是对着那道士的背影呸了一声,骂道:“臭道士,疯道士,净会说些丧气话吓唬人,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   陆逊不服气的道:“可是,我觉着他说的挺在理的,你若是不服,刚才怎么不说?”   老者被他噎了一下,立即做出苦瓜脸,解释道:“哎呦这位公子,老儿只是走江湖讨生活的人,能糊口饭吃就不错了,哪个跟他那种疯子计较,偷鸡不成蚀把米,没逮着狐狸还惹得一身骚,以后遇到这样的人,能躲则躲,千万不要跟他废话。”   苏清朗轻轻一笑,意味深长的道:“这世上总是说假话的人多,说真话的人少,就像我,从前爱说真话的时候,人不爱听。   从此以后,便只会说些假话哄人高兴,只是这真似假时假亦真,假似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又有谁能够分得清楚?”   “就好比这世上之事,有人一腔热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人却误将他们当成不怀好意的恶贼,有人处心积虑,媚上瞒下背主欺君,却偏偏有人承了他的情。   不过饭后谈资,徒增笑料罢了,笑过骂过之后,一置哂之,又有谁会在意,又有谁会将他们真正放在心上?”   他单手托着下颌,望着疯道士离开的方向,又淡淡道:“所以说,有些话,听过笑过便算了,真要放在心上,你就输了。” 第71章 谈心   明月高悬,夜凉如水。   苏清朗端坐在客栈的后院中,周围树影婆娑,在月光下,宛如水中藻荇交横。   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众人都已筋疲力竭,早早洗漱歇下,苏清朗沐浴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觉得四下无事,便招来小厮,要了一壶好酒,自己坐在石桌边,对月独酌。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只见梅柳生站在他的不远处。   他弯唇笑了笑:“梅兄……”   梅柳生的脚步顿了一下,又向他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问道:“苏兄,天色已晚,为何还不歇息?”   苏清朗回答道:“睡不着,难得情景片刻,便来此处喝酒。”   他拎起酒壶,抬手斟了一杯,又道:“不知梅兄你来,只要了一个杯子,梅兄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与我共用一个。”   想起今日那位疯道士的话,梅柳生道:“酒多伤身,苏兄身体不适,还是少饮些酒。”   苏清朗笑了笑,悠然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便是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又能多活个几年?还不够自个儿为难自个儿的呢!   人生在世,自在随心,只求个痛快就好,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玩什么便玩什么,喝最烈的酒,爱最好的人,遵从自己的心意行事。这样,才不枉费来这人世走一遭。”   梅柳生微微颔首:“话虽如此,还是要注意些。否则,岂不让那些关心你的人担忧?”   苏清朗沉默片刻,又像是自嘲的一笑:“也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梅兄只当是犒劳我辛苦赶路如何?”   说着,将酒杯端起来递给梅柳生,梅柳生抬手接下,仰头一饮而尽,喝完时,才想起这是苏清朗已经用过的。   一时间,心里划过一丝异样,不是尴尬,不是难堪,而是惊愕,甚至在这种惊愕中,还有那么一丝欣喜的因素在。   他低了低头,故作镇定的将杯子放回到桌上,又见苏清朗斟了一杯,自己端起来细细品尝。   望着苏清朗的目光一顿,心里的某些悸动,悄然滋生,梅柳生又收回目光,做贼心虚似的看向了别处。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苏兄,今早在客栈……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的,还请苏兄见谅。”   苏清朗正在喝酒,闻言,端着酒杯的手一顿,望了梅柳生一眼,才将剩下的酒水喝完。   将杯子放回原处,接声道:“我苏清朗此生确实负人良多,梅兄所说,皆是实情,为何要致歉?”   “不……”   梅柳生下意识的说出口,之后又偏过头道:“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苏兄有苏兄处事的方法,我虽不赞同,却也不能反驳。当时……可能确实是被苏兄的那个玩笑冲昏了头,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来,苏兄不必放在心上就好。”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沉默下来,又试探问:“在梅兄心中,男子之间……有那种情感,当真如此不可接受么?”   想起苏清朗与谢玉的过往,梅柳生滞了一下,才轻轻地道:“并非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轻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曾经,我看过一个男子,喜欢上自己青梅竹马的朋友,虽不知道那位朋友是否也喜欢他,但在我看来,他对那名男子的心意,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对女子的深情。”   昔年,御花园中偶然邂逅,他躲在树上偷看,那个墨衣俊朗的男子,偷偷亲了树下沉睡中的白衣少年。   惊鸿一瞥,犹如一枚莲花投入心湖,荡开了圈圈的波纹涟漪,再也忘不掉,再也忘不了,似一张画镌刻在心中。   后来,他遇到过很多人,男的,女的,也看过很多的情事,却始终不懂,到底情是什么,一个人又为何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辗转求索,最终得到的,仍是那幅深刻在脑海中的画面,他想,如果非要有个答案的话,他们之间,应该就是情吧。   身处世家的子弟,很难拥有自己的感情,即便是婚事,也是由父母长辈做主,多是考虑到权力和宗族,拿婚姻做筹码,当做彼此之间可以相互依靠信任的纽带,很多人,在未成亲之前,甚至都不曾见到过自己的另一半。   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小陪伴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成长的好友,就显得格外重要,不知道未来的妻子是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妻子长得什么样。   但是,站在眼前的朋友是真实的,他们的感情是真实的,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得到。   在功利氛围浓重的世家中,这种感情,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比世上的任何东西都要可靠。   他很理解谢玉,所以即便是当年,发现了他与苏清朗的事,也没有生出任何的厌恶和反感。   苏清朗哦了一声,语气轻描淡写的道:“没想到,梅兄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挺宽容。”   梅柳生看向了他,沉默片刻,才试探的问:“那么,苏兄你呢?”   “世人皆以为断袖余桃之情,乃是大逆不道,尤其苏兄这样的官宦子弟,家教最为严苛,不知苏兄对此,有何见解?”   从前,他只知道谢玉是喜欢苏清朗的,却不知道,对于谢玉,苏清朗又抱着怎样的感情。   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兄弟,还是随时都可牺牲的垫脚石。此时此刻,他想听到苏清朗的答案。   只见苏清朗思忖片刻,又站起身来,身体微侧,似是有意避开梅柳生的注视:“我……”   他顿了顿:“从前,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却也不觉得它是一件坏事,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我们不该为所有人立下决定。”   “世人以为断袖之情有违伦理,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中,希望世事可以顺着自己所习惯的方向发展罢了,而我,虽不能理解他们的感情,却要做到最起码的尊重。”   梅柳生侧首望着他:“后来呢?”   苏清朗默然片刻,渐渐低下了头:“后来……”   后来,他知道了谢玉对他的情,起初只是觉着震惊,他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与谢玉面对那样的处境。   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以为生死相交的患难兄弟,他把谢玉当作挚友,当作知己,却唯独没想过,会成为他的爱人。   谢玉说:“清朗,很恶心吧,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乐,甚至住在一起,可我一直,对你抱着这样的想法。”   那天,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玉的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他从未见过谢玉这样沮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绝望。   恶心么,没有,即便知道谢玉对自己的「不怀好意」,他的心里,也没有多少的抵触和厌恶,更多的,是震惊,还有恐惧。   他知道,在那番话说出来以后,他与谢玉,要么彻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他像个女人,从此与谢玉相亲相爱。   再后来,他意识到,他对谢玉终究是不同的,不同于孙子仲,不同于许瀚文和柳靖之,他不想谢玉离开,所以甘愿为此改变。   于是,背弃父母,背弃一直以来的礼教,一脚迈进了别人眼中的泥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忐忑而欢喜的期待着他们的幸福。   他淡然一笑,颇有些苦涩的味道:“后来,我遇到了一人,是他让我明白,相爱不分男女,只要两情相悦,便值得人生死相许。”   梅柳生闻言更加沉默,生死相许么……   他低着头,将神情掩藏在黑暗中,淡淡道:“苏兄遇到的那位朋友,想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苏清朗微微一笑,又转过头看向了天际的明月,似是感慨般,喃喃道:“是啊,他很好……”   梅柳生抬头看他,只见苏清朗一袭雪白清艳的长袍,站立在晚风中,袖袂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恍若绝代风华的仙人。   时隔多年,他还是这副少年的模样,好似上天将他遗忘在旧时光,明亮耀眼,容貌出众,让人看了一眼便再也难忘。   在那个杏花飘飞的季节,在那个鲜衣怒马的年代,他曾是个路人,偶然路过他的世界。   即便撞见了那样的事,即便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在他与那个人的故事中,他也只能是个路人,连留下些许半点痕迹的机会都没有。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消失的那些年里,那个人陪伴在他的身边,见证了他不曾看过的一切。   甚至在当年他离开前,无比笃定的事情,也因那个人的存在,而发生了改变,他们之间,原来早已不是一厢情愿。   他只是个路人,也只能是个路人,即便这次回来,站在他的身边,也不过是个下棋人,顶多还是他们故事的一个旁观者。   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却无法忽略心底的声音,为何他的眼中,只能看到那个人,明明站在他身边的,是他,不是谢玉。   有些故事,看着看着,便当了真,入了迷,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当年,在他与他的故事里,还有他这个第三人…… 第72章 闹剧   睡到半夜,突然觉得有人推他,苏清朗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床头。   身高七尺,浑身漆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跟个石像雕塑似的,一动也不动。   苏清朗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半夜见了鬼,正要叫出声,却听那人冷漠开口:“公子叫你。”   约莫着声音有些熟悉,再看来人的行头,怀中抱着宝剑,一副月黑风高随时杀人的样子,正是梅柳生的护卫承影。   这个梅柳生,不好好睡觉,让自家护卫到处乱跑吓人是想要造反么?苏清朗起床气很大,心里不由闷闷的腹诽。   他穿上衣裳,走出门时,正好遇到了匆忙路过的陆逊,于是伸手拉住,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陆逊懵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两人同路而行,朝着客栈的门口走去,只见梅柳生正等在那里。不远处,孙子仲一边穿着外袍,一边朝这里走着。   “梅兄,到底怎么了?”陆逊打了一个呵欠,苦着脸问道。   梅柳生看了苏清朗一眼,道:“那些人追来了。”   陆逊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人是谁。而且,也根本不知道把他们逼得一路跑的那些人是谁。   只见苏清朗沉默片刻,道:“你们先回去睡着,我出去一趟。”   说着,就要往客栈的外面去,却被梅柳生和孙子仲同时伸手拉住了。   孙子仲虽不知道,苏清朗先前为何急着赶路,不过从他刚才的态度中,已经猜出一二。   他与梅柳生对视一眼,之后向苏清朗道:“清朗,不要冲动,那些人,我们避开他们便是。”   梅柳生也道:“苏兄,他们为了找你,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此种情况下,还是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的好。”   苏清朗心中憋着气,脸色绷得像一块寒冰,却是一动也未动,孙子仲见此,转而去握他的衣袖,苦口婆心道:“清朗,你是此行的钦差,我们都是跟着你来的,岂能放你一个人去见他们……你若不想让那些人撞见我们,现在就动身离开。”   苏清朗默然片刻,最终道:“叫上人,我们现在就走。”   客栈的后门外,承影打开门栓,让苏清朗他们偷偷离开,护送的兵将,还未醒困,一个个呵欠连天。   他们避开客栈的正门,溜到马厩中,牵了马匹,一路朝着山林的方向行去。   坐在马背上,苏清朗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百十个官兵已将客栈团团围住,手中举着火把,明显是在找人。   他皱着眉,低声咒骂道:“脑子有坑,什么毛病,老子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呸!”   转过头,只见陆逊小哥直勾勾的望着他,就跟中邪了一样,便不再言语,敛住神色,策马奔行。   陆逊看了苏清朗一会儿,又晃了晃脑袋,在心里告诉自己,刚才一定是听错了,他们温雅可亲的苏大人,怎么可能会骂人?   刚行了不过半里,便听身后有人高喊道:“找到了,找到了,人在那里……”   再回头一看,这下好了,打草惊蛇,人流攒动,举着火把的兵将,宛如一条火龙,迅速的朝着他们蠕动。   “苏大人,怎么办?”陆逊一见这阵仗,赶紧看向了苏清朗。   苏清朗思忖片刻,大喝一声:“跑!”   话音落下,一群人不顾身后的呼喊,便朝着山林的方向奔去。   耳边,呼啸着山野的清风,梅柳生策马行着,侧头看了苏清朗一眼。   银白的月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见到白衣清贵,以及风吹衣袂的猎猎声。   不知为何,心中的沉闷放松了不少,他的唇角勾出微不可查的笑容,继续专心致志的骑马,好似现在不是在逃命。   前方的路途,隐约闪烁着火光,苏清朗猛然挽住缰绳,马匹发出恢恢声,只见山林中包围似的,涌上来一群官兵。   团团将他们围困在中间,不一会儿,一个蓝衣男子走了出来,向他施礼道:“苏大人……”   来人身姿挺拔,腰间挂着长剑,明显是个练武的,他来到跟前,继续道:“公子担心大人安危,特命小人一路保护,无意惊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原来那日,苏清朗拒绝了秦桓的好意后,秦少爷又担心苏大人在路上遇到危险,于是便命人暗中关照。   吃穿用度,一概安排停当,就连走的路,过的河,也要经过检查,就如温室里的小花儿,生怕苏大人受到半点风吹雨打。   不料,苏大人心细如发,一个没放姜的包子,让他彻底露了馅,为躲避秦桓,无奈之下,只好换下官服,加紧赶路。   秦府的人断了苏清朗的行踪,一个个吓得跟孙子似的,生怕苏大人在路上出了事情。   于是持着公子的命令,找当地的官员协助,翻天覆地的找了一整天,终于在晚上,找到了苏清朗的踪迹。   本以为能够逃出升天的苏清朗。没想到,仅仅一天的时间,就被秦桓的人追上,于是心情很是不爽。   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道:“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是那些个不怀好意,杀人夺命的盗匪。”   蓝衣人听出他话里的奚落意思,无奈笑了笑,毕竟连自家公子,在这位苏大人面前都要吃亏,更何况于他们?   只听苏清朗顿了顿,又道:“你也看到了,在你们没来之前,我走得好好的,也没发生什么意外,现在,可回去了?”   蓝衣人收敛了神色,向他拱手道:“大人,我等奉公子的命令,前来保护大人,还请大人……”   还没说完,便听苏清朗冷冷一笑:“本官奉皇上之命,前往边关公差,你们若要阻碍,便是违抗皇命。”   蓝衣人又道:“大人放心,我们只是保护大人,绝不会耽误大人的行程,大人若是不想见到我们,我们便在暗处。”   猴子尾巴夹蚌壳,甩都甩不掉了,苏清朗微微蹙眉,片刻后,冷然的语气道:“既然如此,那便杀了我吧。”   众人一阵惊愕,没想到苏清朗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梅柳生看向他:“苏兄,你……”   蓝衣人亦是吓得不轻,赶紧道:“小人不敢。”   苏清朗又是冷冷一笑:“我说什么你们都不听,这世上还有你们不敢的事儿?你回去告诉秦桓,窗户纸,牛皮糖,他今年几岁?这不放心,那不放心,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顺了他的意?”   蓝衣人一时尴尬,连声道不敢不敢,又听苏清朗道:“有什么事儿,等我回去,自会向公子说明,现在,请你们离开。”   “这……”   蓝衣人仍旧有些犹豫,却听那群官兵中,传出来一个声音:“苏大人一路奔波,想来辛苦,半夜又出了这样的闹剧,不如这样,大家先到府衙中歇息一晚,一切,等明日再议如何?”   苏清朗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站了出来,向他施礼道:“下官宜州府衙,参见苏大人。”   想到梅柳生曾经说过,宜州地界有条河流,乘船过去后,可以省下好几天的路程。   苏清朗有些犹豫,下意识的看向了梅柳生,见他默然点了点头,便转过视线,向那名官员道:“如此,便有劳府衙大人了。”   众人下了马,一路朝着宜州府衙的方向行去,走在路上,只听陆逊兴致勃勃的道:“诶,你真是宜州府衙?”   对方满面笑容,回答道:“是……”   官职虽比陆逊高了几阶,但言语间却很恭敬,向来他已知道陆逊与裴延的关系。   又听陆逊道:“可是,如果我所记不错的话,府衙乃是当朝三品,而那个秦桓,连个功名都没有,如何调得动你?”   府衙大人闻说此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面露尴尬,磕磕巴巴的道:“这,这个……事关苏大人的安危,有什么调动不调动的,皆是本府自愿的,自愿的。”   陆逊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显得很受感动,片刻后,又疑惑问道:“真是奇怪,这秦公子,看起来很是关心苏大人啊。”   这下,府衙大人彻底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拍着胸脯咳嗽了几声,恍若未闻,连忙挤过前面的人,向苏清朗招手道:“苏大人,下官府中尚有一些燕窝,不知您现在饿不饿,回到府中,让人给您做燕窝粥好不好?”   陆逊瞪着眼睛望他,片刻后,转头看向梅柳生:“他怎么了?”   梅柳生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陆大人,你前段时间是不是遇到了蔡钧蔡大人?”   陆逊满面笑容,笑得跟朵盛开的菊花一样,回答道:“是啊,我想进刑部么,舅父告诉我,要多跟蔡大人学,所以前段时间,我去拜访了蔡大人,蔡大人为人正直和蔼,我跟着他,与他学了不少的东西。”   梅柳生的唇角,微微抽了抽,片刻后,转头看向了前方的人,意味深长的:“哦……” 第73章 挟持   第二日,在苏清朗的坚持下,秦府的人最终离开了府衙。   宜州地处西北,距离长安数百里,且农业发达,向来是南唐重要的粮食产区。   府衙大人姓余,名淮中,从前只是宜州某个县衙的小县令,几年前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被相爷看重,荐到皇帝跟前,一下从七品芝麻官,提拔为朝中的正三品大员。   府衙之中,苏清朗从屋里出来,由于昨天折腾了半宿,现在还没醒困,因此看起来精神不济,颇为疲惫。   刚走出门口,便见府衙大人迎了上来,哈着腰拱手道:“苏大人……”   苏清朗正伸着懒腰,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见到来人是余淮中,于是笑了笑:“余大人,有何贵干?”   余淮中脸上笑眯眯的,差点抖掉了几条褶子,向他道:“苏大人第一次来到宜州,下官及其他几位大人,特意准备了一些土产,希望大人笑纳。”   苏清朗摇着折扇的手一顿,回过味来,脸上绽放出笑容:“甚好,甚好。”   只见余淮中侧了侧手,向他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大人请跟我来。”   两人一路避着人,来到府衙的后花园中,只见假山奇石之中,竟还开着一个山洞。   见余淮中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苏清朗稍作迟疑,撩开衣摆,弯下腰身走了进去。   山洞内,横七竖八摆着几个箱子,余淮中屁颠颠的走过去,将木箱的盖子打开,笑得一脸谄媚:“大人,请看。”   金银珠宝,翡翠玉饰,璀璨夺目,塞得一箱子都是。   苏清朗见此,不由心生赞叹,宜州不愧是物华天宝的好地方,随便一出手,竟是如此阔绰。   只是,这余淮中撑死了只是个三品小官,每月的俸禄就那么一点儿,想要凑齐这些东西,不知道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他站直身体,又听余淮中道:“大人,这些都是小人们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以后,在相爷面前多多美言。”   望着箱子里的东西,苏清朗笑得眯起了眼,扇子也摇的十分欢快:“好说,好说。”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问题:“只是,本官现有皇命在身,需要前往边城,这么几箱东西,带着也不方便啊。”   “这……”   还未说话,就听苏清朗道:“要不这样,过些时日,便是相爷的寿辰,你们想必也要送些贺礼,不如放在一起吧。”   余淮中哎了一声,又露出一张奸笑脸:“是,正好送礼的队伍,后日就要出发了,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安排妥当。”   两人一同走出假山,余淮中首先告辞,下去忙活给几位大人准备早膳的事,只留下苏清朗一个人,在园子里闲逛。   现在已是盛夏,花团锦簇,草木长得郁郁青青,宜州地界,虽比不上长安皇城的景儿,倒也别有一番秀致的意境。   正走着,忽然见到不远处的窄廊里,站着一个人影,身姿挺拔,墨色衣袍,负手而立,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假山的方向。   正是与他同行的梅柳生。   刚才与余淮中走进来时,走的是侧门,正好被假山挡着,他都没注意到这里有人。   因此苏清朗有些心虚,不知道刚才的事,有没有被梅柳生看到。   他走上长廊,顿住脚步,向梅柳生拱手道:“梅兄……”   梅柳生转头看向了他,又听苏清朗道:“梅兄在看什么?”   梅柳生笑了笑,答道:“闲来无事,随便看看,苏兄呢?”   苏清朗向他走过去,站在约有一丈的位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从这里,可以看到假山那边。   他故作轻松,回答道:“我也是,这些天只顾着赶路,好不容易才遇到个像样的地儿,四处看看,歇歇眼睛。”   梅柳生又问:“刚才跟在苏兄身边的,似乎是那位府衙大人。”   苏清朗的语势一滞,厚着脸皮的笑道:“是啊,这园子挺大,我怕迷了路,所以让余大人带带路,哈哈……”   梅柳生低下头,淡淡道:“在园中迷路不怕什么,怕的是人生途中,迷了路,那才是真正的后果严重,苏兄是聪明人,有些事,还是想想清楚。”   果然被他看到了么……苏清朗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向他拱手道:“梅兄所言,清朗定当铭记于心。”   见他装傻,梅柳生侧目看了他一眼,明显心情不太好,转身便离开了长廊。   苏清朗一个人站在原处,望着梅柳生离开的背影,微微思忖,梅大人这几日似乎一直异常,对他像是有什么误解。   若说上次拿他开玩笑的事情,他都已经道过歉了,梅柳生也已表示过谅解。   除此之外,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梅柳生,让他别扭至此,他只知道,女人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难不成,他们的梅大人,竟是个女儿身么?   再想到梅柳生英武的面容,以及魁梧的身姿,苏清朗不由抖了一抖,为自己的想法十分的痛心疾首。   本想吃完早膳便动身离开的,奈何府衙大人坚持挽留,说要为他们举办酒宴,接风洗尘。   从离开长安开始,他们一路奔波,十分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可以放松一下,于是苏清朗想都没想的就答应了下来。   望着苏清朗兴致勃勃的身影,以及陆逊小哥快要咧到耳朵根的笑容,梅柳生和孙子仲无法,只能由着他们去。   晚上,府衙的正厅中,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几张桌案摆在两侧,琳琅满目摆着菜肴,苏清朗与余淮中则坐在上位。   几个美貌舞姬,身穿嫣红晕彩的水袖长裙,中间露着一把纤腰,手里抱着一面琵琶,一边弹着丝弦,一边翩然舞着。   孙子仲家教甚严,平时连女人的脸都没见过几张,更别说是这样赤裸裸的小蛮腰了。   因此脸色很是难看,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把视线偏移到了另一边。   倒是陆逊小哥,虽然从前也没怎么跟女人接触过,此时却看得眼睛直勾勾的。   不过,从他的神情中,显然陆大人欣赏这些美人的舞姿,比欣赏美人本身多一点。   梅柳生的酒案,在孙子仲和陆逊之间,对面是宜州的几名官员,一个个老的都可以当人家爹了,还盯着那些舞姬色眯眯的看。   狼狈为奸,乌烟瘴气,梅柳生蹙了蹙眉,转头看向了坐在上位的苏清朗,只见他正端着酒杯,面上含笑,与府衙大人说些什么。   又听底下一个官员,向他举杯道:“大人难得来到宜州,不如多住几日,也好让下官们尽尽地主之谊。”   苏清朗亦举了一下酒杯,有些遗憾的道:“宜州人杰地灵,我倒也想在此处多看看,可惜皇命在身,诸位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他的话刚说完,立即有人恭维道:“大人位处高处,受到皇上器重,为君分忧,实在辛苦了。”   苏清朗笑了笑,摆手道:“食君之俸,忠君之事,应该的,谈何辛苦?”   梅柳生闻言撇撇嘴,早上连同那位余大人,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坏事,现在说的倒是好听。   正想着,转眼见舞姬中的一个人,突然离了队伍,一边跳着舞,一边朝着苏清朗的方向走去。   梅柳生的神情一滞,放在案下的手,不由自主的覆上了袖中的匕首,同时看向承影,向他试了试眼色。   苏大人一生做的坏事太多,尤其对于女子,花心的萝卜一个,指不定哪里就跳出来一个仇敌,跟上次一样,意图行刺,在这样的距离下,他可不能保证能够拦下这名舞姬。   承影顿时会意,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低首,不动声色的跟着舞姬,朝着苏清朗接近。   只见那个舞姬跳着跳着,来到了苏清朗的身边,苏清朗仰头看她,唇边带着嫣然的笑意,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可能正在来临。   看得梅柳生很是窝火,风流债,桃花劫,就该让他知道知道厉害,自己在这方担心,对方却都不以为意,多管闲事,何苦来着?   舞姬美艳夺目,一举一动勾人心魄,嫣红的长袖在苏清朗的眼前翻飞,差点晃花了他的眼,除去梅柳生他们,宜州的那些官员,一脸猥琐,全都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突然一个踉跄,梅柳生的眼神一直,一愣,不过转瞬之间,那名舞姬便跌到了苏清朗的怀里。   苏清朗也懵了一下,感觉手中触感温热,低头一看,连忙缩了回来,扯出一个笑脸:“姑娘,注意脚下。”   那名舞姬扶了扶额,虚弱无力的道:“大人,小女忽感不适,头晕的厉害,不知大人可否扶小女到后院歇息?”   梅柳生眉头紧锁,刻意清了清嗓子:“苏兄……”   却见舞姬往苏清朗的怀中靠了靠,含情脉脉道:“大人,不可以么?”   这下连孙子仲都不淡定了,刚想说话,却听苏清朗道:“好……”   胸口抵着一柄匕首,但在舞姬水袖的掩护下,旁人根本看不到端倪,他挺直脊背,小心翼翼,冷汗差点都下来了,又扬唇笑道:“在下平生最是怜香惜玉,既是美人所请,又怎会不答应呢?”   说着,看向府衙大人道:“余大人,你也看到了,今日多谢大人设宴款待,我要先行一步了。”   府衙大人一张奸笑脸,不晓得在想什么龌龊事情,赶忙道:“大人随意,大人随意……”   只见苏清朗有些吃力的站起身来,打横抱着那名舞姬,在众人的注视下,朝着正厅的门外走。 第74章 伸冤   苏清朗抱着舞姬,一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刚关上房门,就把人放了下来。   他甩了甩手:“姑娘,你今日吃了多少,看着不胖,抱着……”   还没说完,对方便将一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苏清朗赶紧闭嘴,举着双手道:“抱着跟一团棉花似的,真想再来一次。”   那名舞姬拿匕首指了他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女有冤情在身,还请大人做主。”   苏清朗懵了一下,举着的双手还未放下,居高临下的望着舞姬,觉着眼下这种情况,要么这个舞姬有病,要么就是他在做梦。   本以为是替天行道的女侠,不料却是请他伸冤的窦娥,苏清朗哭笑不得:“姑娘,你早说啊,你这求人办事还……”   舞姬抬起了头,一张美丽的脸上泪水连连,好似梨花带了雨,看得苏清朗顿时心疼,道:“有什么事,你先起来再说。”   伸手将舞姬扶起,随后转身走到桌案前坐下,倒了一杯热茶,只听舞姬娓娓道来一段伤心的往事。   这名舞姬姓孟,名书瑶,原本并不是舞姬,而是一位千金小姐,她爹孟怀廷本是宜州的一个县令,就在余淮中的手底下做事。   两年前,余淮中找到了孟怀廷,说是相爷秦翦生辰,要底下的人出资给相爷置办礼物。   只可惜她爹孟怀廷两袖清风,向来是个正直不阿的主儿,根本不会搜刮乡民给自己铺路,不仅如此,忠肝义胆的孟大人还热血上头,斥责了包括余淮中在内的同僚,骂他们是结党营私的鼠流,朝廷官场的蛀虫,只会谄媚侍上的欺压百姓。   余淮中当时并没有翻脸,也没有刁难惩罚孟怀廷,只是几天后,她爹正在家中吃饭,忽然收到上级的召见,说是有要事相商,让孟怀廷快快前去相见,孟怀廷见来使神色匆忙,似乎真的有急事,于是也没作多想,便跟着那人离开了。   然而孟书瑶和她娘在家中等了半天,依旧没有等到她爹回来,直到傍晚,才听人报信说,她爹死在青楼,一个妓女的床上。   等孟家人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孟怀廷已被抬了出来,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她和她娘本想上前查看情况,衙门的人,却根本不让她们近身,尸体送往义庄,半夜义庄又莫名起了火,因此自从她爹出事后,她们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衙门里的人说,是她爹在青楼饮了酒,寻欢作乐纵欲过了度,所以才会不幸猝死,寥寥数语,将她们强行打发回家。   她娘接受不了打击,更接受不了昔日清正廉洁的夫君,变成众人口中的笑柄。   于是在一个日落西山的黄昏,在家里悬梁自了尽,只剩下孟书瑶,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为爹娘办完丧事后,被人赶出了府门。   从那以后,曾经富贵荣华的千金小姐,沦落成食不果腹的街头乞丐,一边追查着父亲死亡的真相,一边寻找机会替父亲伸冤,后来,迫于生计,不得不卖身进入舞坊,成为一个取悦他人,出卖色相的舞娘。   此次前来,原本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刺杀余淮中为父亲报仇。   没想到,在宴席间听到苏清朗那样一番豪言壮语,心想着,上天护佑,让她有机会得见贵人,终于可以替父亲昭雪沉冤,洗清污名。   最后,孟书瑶低下头,歉然道:“方才小女为寻机会与大人说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大人恕罪。”   苏清朗听了直摇头,一为孟书瑶,二为余淮中,三则为自己。   想她青春年华,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遭到如此变故,身世沉沦,犹如雨打浮萍,想必在为父沉冤的道路上吃了不少苦,又想想她历经波折,本以为遇到救星能够报仇雪恨,却偏偏犯到了他的手上,可见这姑娘的运气,委实算不上多好。   余淮中吧,本来看他畏畏缩缩,十足的软蛋一个,没想到蛋壳里面杀小鸡,都坏得淌血了。   单是害死人家还不够,还要往人家的脸上抹黑,害得人家身败名裂,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心狠手辣,毒如蛇蝎,死后估计要下十八层地狱。   至于他自己,原本只是在酒宴上胡吹几句,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哪个要给她昭雪沉冤,报仇雪恨了?佛曰不可妄言,否则要遭报应,他这报应来的也忒快了吧?   现在怎么办,应下这姑娘的请求,还是让她哪儿来的,再回哪儿去?   想到花园假山中的那几箱东西,再看看这姑娘梨花带雨的表情,苏清朗终究不忍心。   向她迟疑道:“姑……姑娘,既然当年他们什么都没让你们看到,你又如何得知你父亲是被冤枉的?”   孟书瑶立即抬起了头,神情激动:“父亲他一生正直,洁身自好,绝不会做出那种丑事!”   苏清朗唏嘘了一阵,又叹气道:“姑娘,查案办案要讲究证据的,单凭你的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人?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想来应该知道,若是没有凭证,即便本官接下这个案子,将来在堂上,也做不了什么的。”   孟书瑶又道:“凭证我有!”   她顿了顿,低下了头:“当年仵作验尸,发现父亲是被人勒死的,只是迫于余淮中的压力,不得不修改了证词,父亲宽厚仁慈,在任期间爱民如子,宜州很多人都感念他的恩情,那名仵作……   虽做了助纣为虐的事,却一直愧疚于心,后来他得了重病,我去找他多次,终于在他临死前,留下一封陈情的书信,可惜官官相护,且这件事又关系到秦翦,我怕没人敢接这个案子……”   苏清朗这下无话可说了,片刻后,扯了扯唇,不是滋味的道:“姑娘,其实与我同来的那几个人,你找谁都比找我强,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不会向人泄露了你的身份,不过这件事……就当做我从没有听说过吧。”   孟书瑶见他拒绝,向前走了走,又扑通一声跪下来,乞求道:“大人,小女看得出,您的官阶比余淮中高了许多,那个狗贼很怕你,至于那几位大人……还请大人为小女做主,小女来生做牛做马,也会偿还您的恩情。”   苏清朗又叹了口气,回头想了想,自己缺德阴损,举世闻名,怎么现在沦落到连一点当奸臣的觉悟都没有?   像这样麻烦棘手的女人,直接拒绝了了事,作什么与她废话,弄不好将火引到自己身上,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他坐在位上,望着孟书瑶道:“你方才说,这件事还关系到谁?”   孟书瑶抬起了头,有些疑惑:“秦翦?”   苏清朗又问:“那么,秦翦是谁?”   孟书瑶哼了一声,冷笑道:“右相秦翦,皇上跟前的红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苏清朗再问道:“那你可知道,秦翦的身边还有一个礼部尚书,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不过一直为着秦翦做事?”   孟书瑶又哼了一声,神情中明显带着鄙夷:“苏清朗,秦翦身前的走狗,背信弃义,天下闻名。”   苏清朗默了片刻,道:“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保证,听完后就从这里离开,不会杀我。”   见孟书瑶迟疑的点头,他才道:“我就是苏清朗。”   孟书瑶愣了一下,脸色惨白,如中雷劈,片刻后,连忙抓起地上的匕首,苏清朗见此,瞳孔一缩,刚想跑路,又被她伸手一抓,再度扯了回来。与此同时,那柄匕首也抵在了他的颈间。   孟书瑶面目狰狞,咬牙恨恨的道:“原来你就是苏清朗。”   苏清朗举着双手,勉强镇定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姑娘,你答应过不会杀我。”   孟书瑶拎着他的衣领,又将匕首逼近了几分,道:“我不是君子,而是个小女子,况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杀了你,有谁知道?”   见她情绪激动,苏清朗赶忙道:“姑……姑娘,你杀了我,官府肯定首先怀疑到你身上。到时,你可就没法儿给你爹伸冤了。”   孟书瑶又道:“上天开眼,让我今日遇到你这么个狗官,杀了你,为名除害,想来爹他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到了这个份上,苏清朗已经无话可说了,屋中一片寂静,正在他思考对策时,只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紧接着,梅柳生的声音飘了进来:“苏兄,你睡了么?”   苏清朗一阵欣喜,然而又在孟书瑶的威逼中,不得不回答:“梅兄,我已经睡了,有事儿么?”   梅柳生默了片刻,语气似乎有些愤怒:“苏清朗,你……”   话没说完,便顿了下来,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也没有走的意思。   孟书瑶皱了皱眉,怕他耽误自己的事情,于是故意捏着嗓子:“谁啊,这么不识相,不知道人家已经睡了么?”   听到这句话,门外的人彻底没了声,苏清朗心里一阵发苦,堪比吞了半个黄连。   正当他以为梅柳生会转身离开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梅柳生踹开了房门,望着屋中的景象怔住了。 第75章 受伤   梅柳生踹开房门,只见到苏清朗被人拿着匕首指着,一副动弹不得的样子。   他愣了片刻,随后缓过神来,向他问:“苏兄,你们……在做什么?”   苏清朗心里更是发苦,眼下这种情景,便是傻子也能猜出来他被人挟持了吧!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在舞姬的威逼中,往后退了退,举着双手,撇嘴道:“梅兄,快来救我……”   然而梅柳生看了他片刻,居然跟黄阿婆串门似的,抱臂靠在旁边的门板上,打趣道:“苏兄,你就不要骗我了。”   苏清朗一阵诧异,满腹疑问,又听他道:“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定是在做戏对不对?听闻长安城中,一些官宦贵胄经常这样做,有扮猫捉老鼠的,有扮老鹰捉小鸡的,打打闹闹增添意趣儿,所以你们这样……是在玩刺客与奸臣的游戏?”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如中晴天霹雳,呆愣愣的望着梅柳生,心想着,这厮今儿是怎么了,莫不是早上出门被雷劈了?   他敛住神色,十分淡定的道:“梅兄,诚然我不是个变态,亦不喜欢这样的游戏。”   梅柳生又哦了一声,挑眉道:“方才看苏兄抱这姑娘抱得挺痛快么,这美人温柔乡怎么一下子变成杀人夺命刀了?”   性命悬在别人的刀锋上,苏清朗一时着急:“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跌过来,拿刀指着我,我能怎么办?”   顿了顿,瞥了孟书瑶一眼道:“况且,从正厅到这里有多远,我抱一路,手都快累断了,话说的好听,要不你试试?”   梅柳生摆出一副戏谑的表情,不冷不热道:“我可没这福气,要论这万花丛中过的本事,谁能比得过苏兄?”   听到他这夹枪带棒的嘲讽,苏清朗心里也窝气,不耐烦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说着,不给梅柳生回答的机会,转头向孟书瑶道:“姑娘你也看到了,这人不想救我,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视线移向梅柳生,故意挑高了声音道:“不过,我若是死了,朝廷定会追查下来,到时候那个某人想脱身只怕不太容易。”   见孟书瑶将要动手,梅柳生连忙道了一声:“且慢!”   他伸出手,瞥了一眼孟书瑶,又看向苏清朗道:“苏兄今日落难,我怎会不救你,只是苏兄须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苏清朗哦了一声,又听他道:“这一么,苏兄以后不可再沾花惹草,随意与人搭讪……”   见苏清朗望着他一脸迷惑的样子,梅柳生握拳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此去边城的路上,千里迢迢,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苏兄的性情本就容易招惹是非,若是再如今日一般,以后可就没人再来救你了。”   苏清朗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好……”   顿了顿,又问:“还有呢?”   梅柳生弯了弯唇,笑得温雅,回答道:“暂时没有了,只这一条,剩下的容我想想,以后再告诉苏兄。”   苏清朗哈了一声,心里已经问候了梅柳生的十八代祖宗,他若以后见到条河让他跳下去,他是不是也得照做下河摸鱼去?   他绷着脸色,冷冷道:“想不到的话,就这一条,你爱提提,不提就罢了。”   说着,又哼了一声,抛出一句豪言壮语来:“刀子一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好怕的?”   他敢说出这种话,就是已经确定梅柳生不会不救他,现在磨磨蹭蹭,不过是在利用这件事情敲诈。   他苏清朗是什么人,怎么说也算是混世的魔王一个,如此就屈服在他的淫威下,让他以后的脸往哪儿搁?   倒是梅柳生,小农民翻身做地主,一时得意,竟让他反了天,等他脱了险,看他怎么找他算账!   梅柳生依旧抱着臂,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向他问:“苏兄不再考虑考虑?”   望着他风骚得意的样子,苏清朗心里暗骂了一声,考虑考虑,考虑你个大头鬼!老子坦坦荡荡,从来无所畏惧。   还未说话,便听孟书瑶一声怒喝:“你们说够了没有?”   伸手一扯,将苏清朗用匕首扣住,苏清朗瞳孔一缩,都快哭了:“姑娘,别冲动……”   梅柳生这时也变了脸色,他站直身体,向孟书瑶道:“姑娘,要怎样做,你才肯放了苏兄?”   孟书瑶冷哼一声:“祸国奸臣,人人得而诛之,我好不容易才可以杀了他,又怎会放了他?”   梅柳生的神情阴沉下来,他默了片刻,勉力保持着冷静:“姑娘,你若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杀掉苏兄,从一开始,便在正厅中动手了,不会将他挟持至此,亦不会拖延到现在,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还望姑娘想想清楚。”   孟书瑶没有回答,苏清朗却叹了口气:“姑娘,你来到此处,原本是要杀掉余淮中为父报仇,我只是个无辜顺带的,你以为杀了我是为民除害。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杀了我,自己也跑不了,你死了,谁来给你的父亲伸冤,谁来将余淮中绳之于法?   到时候你我死了不要紧,余淮中却落了个击杀刺客的好名声,到时候升官发财,被朝廷嘉奖,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他在说话的时候,也在将有用的消息传递给梅柳生,梅柳生已经听出了大概。   于是道:“姑娘,你若有何苦衷,不妨告诉在下,在下虽然不才,却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提到父亲,以及自己的苦衷,孟书瑶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只顾着哭,没有动手,不过也没有放了苏清朗。   美人如此伤心,苏清朗的心里也不好受,于是出言宽慰道:“这位,便是新科状元梅大人,想来姑娘也听说过,从前的那位户部尚书,便是他拉下来的,因此姑娘可以放心,你的冤情,他不会不管不问的。”   见他一脸疼惜的样子,梅柳生皱了皱眉,凉凉道:“是啊,还有这位苏大人,他若当真如你所说的那样罪大恶极,总有一天,会有人收拾他的,姑娘又何必急于一时?”   苏清朗闻言,立即眉花眼笑道:“梅兄,你这话说得……我谢谢你哦。”   孟书瑶低头思忖了片刻,又冷然一笑,抓着苏清朗往后一扯:“你们当我是傻子么?这位梅大人,若当真是个正直忠义的好官,岂会与你称兄道弟,关系非同一般?”   苏清朗几近崩溃,哭笑不得:“可他确实是……”   又被孟书瑶用力一扯,匕首往颈间靠近了几分,立马闭嘴不言了。   他苏清朗向来不会将性命,寄托在别人能够信守承诺的可能上,可惜今日大了意,被这女人的眼泪骗住了,色字头上一把刀,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莫及。   只见梅柳生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道:“我放你离开,只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我们亦不会泄露你的身份,姑娘若不放心,便让我与苏兄调换过来,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可以么?”   苏清朗一时怔住,望着梅柳生说不出话来,又听孟书瑶冷笑一声:“看阁下的身形,想来是个练武的,小女不才,却也知道,挟持苏大人比挟持你安全有用的多了。”   梅柳生沉下声来:“你到底想让我们怎么做?”   “让开!”   孟书瑶十分简洁的提出要求,梅柳生站在原处,与她对峙片刻,最终不情不愿的让开了一条路。   他一脸忌惮,走进屋中,侧身站在门口的一侧,望着孟书瑶挟持着苏清朗,一步一步朝着门外走去。   然而,刚刚走到门口,苏清朗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闪,一个身影从门口窜了出来,当即脑子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被冻住。   “承影……”   梅柳生怒斥一声,来人的长剑直劈下来,孟书瑶下意识的举着匕首去挡,就在这个当口,有人眼疾手快,用力拉过了他的胳膊,一个转身,将他护在怀中,又听到闷哼一声,那人抱着他的力道骤然收紧。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拥抱着他倒了下来。   苏清朗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由于恐惧和后怕,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也不知道是冲谁,声嘶力竭的大吼道:“你想杀了我么!”   耳边,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他抬眸望去,只见承影站在门口,持剑对着躺在地上的孟书瑶。   然而,触手可及的,是一片温热,带着黏腻的感觉,他颤着手,翻过来一看,手心里全是血迹。   承影一手持剑,看到梅柳生受伤,不由瞪大了眼睛:“公子……”   随后转向孟书瑶,眸中的杀意尽显,举剑冷冷道:“我杀了你!”   “承影!”梅柳生又怒斥了一声,侧头望着他,眼神威严冷冽:“退下!”   许是被他的气势镇住,承影僵着身体举剑,静默了片刻,又放了下来,低首退到了一边。   梅柳生转过头来,看向了苏清朗,只见他脸色惨白,盯着自己身后的地方,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觉察到他的害怕,梅柳生伸出手,将他的头按在怀里,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低吟:“没,没事了……” 第76章 情动   梅柳生被刺,伤势还挺严重,由于害怕惊动到余淮中,让孟书瑶身份暴露,因此连大夫都没有请。   他们将孟书瑶制服后,关押在苏清朗的房中,承影避开府中的下人,出门寻找伤药,而梅柳生则和苏清朗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天色已晚,走的又是小道,所以走在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苏清朗将梅柳生扶到屋中的桌边,自己也挨着他坐下来,沉默片刻后,迟疑问:“你……为何如此?”   梅柳生抬起头,只见苏清朗垂着眼帘,不敢看他,顿了顿,回答道:“苏兄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救你一命,这是约定。”   苏清朗闻言看向了他,没好气的道:“我说了不算数,哪个与你有约定,再说了……”   想起梅柳生刚才对他的戏弄,苏清朗很是生气,沉着脸,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我是上级,你是下属,你救我天经地义!”   他摆出一副天下无敌的架势,瞪着眼睛望着梅柳生,眸中的光亮水灵水灵的,明明表现出的是愤怒,却偏偏像是闺中小女儿家与人闹别扭,赌气的撒娇一般。   而且苏大人本就长得好,如今再加上这看似蛮横的可爱表情,更是比一般的女人还要风情几分。   梅柳生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好,就当我救你是理所当然,不过看在我如今受伤的份上,苏兄就不能对我好一点点?”   看到他脸上灿如春花的笑容,苏清朗一怔,随后偏过头,闷闷的问:“一点点是多少?”   梅柳生唇角依旧含着温柔的笑,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忍着伤势,倾身向他靠近:“总之,先答应我的条件就好。”   苏清朗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算是默认了这件事,房中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才听梅柳生道:“清……清朗,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小心翼翼的试探,竟像是请求一般,苏清朗转头看向他,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   又听梅柳生无奈笑了笑,接着道:“早先听孙兄这样叫过你,还有那位秦公子,想来是苏兄比较亲近的人,对你的称呼吧……总觉着一直这样苏兄苏兄的叫你,未免有些疏远,不过你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知我现在有没有这个资格……”   苏清朗看了他片刻,道:“子仲和秦桓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那时候我们都这样称呼,已经习惯了,梅兄若是愿意,当然可以。”   见他答应,梅柳生展开俊颜,又道:“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寓意也好,清朗清朗,正如你这个人。”   听到他的赞许,苏清朗也没有谦虚,扬唇笑道:“这是自然,据说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是在寅时,命里缺水,老爹请了大半个朝廷的人,十几个文官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才定下来的名字,秦桓更是夸张,好像他出生时,母亲难产,颇受了一些波折,秦相爷怕他以后命途不顺,于是请高僧斋戒了九九八十一日,才让长史们翻阅典籍,取下如今的这个名字。”   这些事情,梅柳生都还有些印象,秦相爷家的那位公子自是不必多说,苏清朗,由于他爹老年得子,再加上苏少爷从出生时起,便是精雕玉琢的好模样,因此一直被苏浙善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   只是他没有想到,直到现在,苏清朗居然还能毫不介意的提起秦桓的名字。   他别过头,淡淡的道:“那位秦公子,对你倒是十分的好。”   苏清朗一怔,含糊的唔了一声,回答道:“秦……我们曾是同窗,又是多年的好友,应该的。”   梅柳生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苏清朗的表情,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沉默下来,两人干巴巴的坐着,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桌上烛火燃烧发出哔哩哔哩的声音。   良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承影出现在那里,手中拿着疗伤的东西。   承影走进屋中,向梅柳生低首示意,刚想为自家公子包扎,却听苏清朗抢先道:“我来吧……”   看向梅柳生,顿了顿,又道:“梅兄是因我受的伤,我理应负责,若不做些什么,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梅柳生迟疑片刻,最终莞尔答应:“好……”   他朝承影看了一眼,承影顿时会意,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盆热水来。   将木盆放在桌上,又向梅柳生低头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房间,临行前,还特意关上了房门。   “今日之事,是承影太鲁莽了,抱歉……”梅柳生缓缓开口道。   苏清朗正整理着承影拿来的伤药,闻言看向他,道:“他也是好心,想要抓住刺客保护你,梅兄何必致歉?”   梅柳生听此,不再说话,毕竟他明白,苏清朗此言,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不想让他们间的氛围变的尴尬。   以当时的情景,孟书瑶根本不可能伤到他,倒是承影,这样不顾一切的出手,显然是意图将苏清朗置于死地。   要让苏清朗死,这个建议,裴延早就向他提起,甚至有那么一次,在那位贵妃娘娘遣派刺客追杀他的那次,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便可借万玉贞的刀,将苏清朗置于死地。然而,在那样的情景下,他还是违背了计划,选择了拯救。   为什么要这么做,关于这个问题,他可以编出无数个答案,却始终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他不想让苏清朗死,从苏清朗浑身是血的躺在他面前的时候开始,从苏清朗对他说「还好我没有害死你」的时候开始,他便已经意识到,让苏清朗死在自己的眼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人人都说苏清朗是个奸臣,人人都说他是坏蛋,可是他却从来未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一直以来,只是他在利用苏清朗而已。   可是每当目的达到,他感觉到的,并非算计得逞后的欢愉,而是一种沉重,一种背叛了他们之间情谊的沉重,苏清朗那么信任他,对他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可是从一开始,甚至从他们相遇开始,他对苏清朗,便是步步为营,不怀好心的……   他的确变得有些奇怪,一直以为不择手段只顾向前的人,竟会对一枚棋子产生了感情……   苏清朗站起身,由于梅柳生的伤口是在后肩上,而且还比他高了一头,只能弯着腰身,伸出手,将他的外袍宽了下来,随后又扯开了里面的长衫,墨色的衣袍上面看不出血迹,却能感到血液冷结后的僵硬,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浓重的血腥。   苏清朗皱了皱眉,将衣衫褪到他的臂间,随后转过身绕到他的后面,只见雪白的肌肤上,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定了定神,将水盆里的长巾拧干,在伤口的周围轻轻擦拭着,郭书瑶的这一刀,准快稳狠,几乎没入了匕首一半的长度,之后又被生生的拔出,伤口上翻着模糊的血肉,他受过伤,知道这样的伤有多疼,而这一刀,梅柳生是代他承受的。   他皱着眉,眼前恍惚闪过无数的光影,在某个人群熙攘的街口,有人扬起长刀,只听一声闷响,殷红的血,如瀑布般喷射而出。   一个又一个,直到鲜血漫过了长街,直到刑场的下面堆满了尸体,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是他此生最爱的人……   他不想看,不敢看,却只能一动不动的看着。甚至,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流。   耳边传来低微的啜泣声,梅柳生下意识的转过头,只见苏清朗望着自己的后背,脸色苍白,泪水如梨花带雨。   他一怔,随后定了定神,向苏清朗温声道:“还是叫承影来吧……”   苏清朗望向他,笑了一笑,他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勉强打起精神:“没事,就快好了。”   望了他片刻,梅柳生最终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的坐着,感受着苏清朗在自己后背留下的轻柔触感,他沉默片刻,最终道:“清朗,既然不想看,又何必为难自己?”   苏清朗的手一顿,随后又继续给他擦拭伤口,淡淡道:“我不想亏欠于人,说过的话,承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苍茫:“有些事,是我必须面对的,便是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痛苦的清醒,总比自欺欺人要好。”   一句话,他以为他听不懂,其实他全都明白,只是即使明白,也要装作糊涂而已。   梅柳生扯开唇角,溢出些许的苦涩,他轻轻地道:“清朗,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豁达坚强,远比埋怨诉苦更加让人心疼?”   他似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在感慨眼前的情景:“知道你的痛,知道你的苦,却又无从安慰起,我想说的,你都明白,我想做的,你正在做着。   所以,我又该做些什么呢?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感到好受一些,才能不让你这么难过……”   在他喃喃的低语中,苏清朗缓缓顿住了手,他望着梅柳生,一阵无言,不远处,蜡炬成灰,灯花落尽,又是一宵的悲苦。 第77章 对策   第二日,苏清朗去找了余淮中,告诉他自己初来宜州,喜欢的很,想在这里多待几日。   余淮中自然欢迎,还安排人手打算陪着苏清朗在城中逛逛,考虑到梅柳生的伤情,苏清朗婉言谢绝了。   从余淮中那里回来,苏清朗去找了梅柳生,此时他正站在住处的庭院中,见苏清朗走近,缓缓笑了起来。   “清朗……”他轻轻念了一声,语气十分温柔。   苏清朗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同时觉着不是滋味,虽然已经答应让梅柳生直呼他名字的事,真要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   他来到跟前,见梅柳生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于是道:“梅兄如今有伤在身,为何不在屋中歇息?”   梅柳生握拳轻咳了一声,回答道:“在屋中有些闷,出来透透气,那位姑娘……承影已经过去了,你要去看看么?”   苏清朗道:“罢了,她看我不顺眼,若我过去了,只怕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去吧,我只来看看你,待会儿还要去找子仲。”   梅柳生嗯了一声,道:“那我们待会儿见。”   苏清朗侧眸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低低的道:“待会儿见。”   梅柳生昨天晚上说的话,他一直在心头辗转,但是又不好直接主动的提起。   若梅柳生只是作为普通的朋友关心他,一切只是他想多了,这样说出来,未免有些尴尬,所以只能装作不懂,将昨晚的事情当作没有发生过。   两人一同走出院子,梅柳生朝着他房间的方向走去,而苏清朗迟疑片刻,则转身走向了孙子仲的住处。   梅柳生勉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起来并未受伤,走在路上,正巧遇到了余淮中。   他停住脚步,露出微笑来,向余淮中拱手施礼:“参见大人。”   余淮中也看向他,认出这人是跟苏清朗一起来的,不过私底下没有交谈过,因此不甚熟悉。   他亦回了一礼,道:“梅大人要往哪里去?”   梅柳生看向他身后的小路,回答道:“下官有些事情,需要找苏大人商谈,正要去苏大人那里拜见。”   余淮中诶了一声,很是诧异:“我刚才见过苏大人,见他出门时,往梅大人那里去了啊,难道没有遇到?”   梅柳生一怔,面不改色的道:“兴许苏大人临时改变了注意,下官在路上并未见到苏大人。”   余淮中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如此,梅大人便去吧。对了,听苏大人说,你们打算在宜州多留几日,正好后天是宜州的花灯节,老夫在城中定了几桌酒席,届时还请梅大人赏光,与苏大人一同来明月楼赴宴。”   梅柳生微微颔首,拱手答:“大人邀请,下官深感荣幸,一定前往。”   两人就此分别,梅柳生又走了一会儿,这才来到苏清朗的住处,房门关着,从表面看上去并无异常。   他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承影双手抱剑,站在屋中,而孟书瑶则被缚着双手,拴在正厅长案的桌脚上。   “公子。”见他走来,承影列到一边,向他低头施礼。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示意他放开孟书瑶,承影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   手上的绳子解开,孟书瑶挣扎着站起,握着淤青的手腕,一脸愤恨忌惮的望着梅柳生。   对于她的敌意,梅柳生恍若未见,他坐在桌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而一夜过去,茶水已经凉了,于是又放下来。   他侧身坐着,面对着孟书瑶,淡淡道:“姑娘,你虽伤了我,但既然昨天都未对你动手,今天也不会,姑娘不必担心。”   孟书瑶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又听梅柳生道:“你的事,先前听清朗大致说过,不过我若要帮你,就要知道的更加详细才行,有劳姑娘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叙述清楚。”   孟书瑶依旧没有说话,明显还不太信任他,梅柳生又道:“姑娘想来还不太了解我,我与那位苏大人不同,向来不会怜香惜玉,也没什么耐心,你若想我帮你,就要把握时机才行,趁我现在心情好,把事情说清楚,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语气,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然而却给人一种,极度绝情与冰冷的感觉。   孟书瑶打量了他片刻,突然问:“你为何要帮我?”   梅柳生缓缓笑了起来,幽深阴沉的眼眸中,氤氲着些许晦暗不明的神色,他回答道:“我答应过,只要你放了他,就会帮你。”   当然,这种帮忙的背后,还掩藏着另外的企图,他活到如今,还未被人这样重伤过,若非如此,孟书瑶昨天就已经死了。   孟书瑶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向他说起了自己家和余淮中的事情,梅柳生听了一阵沉默,神情若有所思。   见他不言,孟书瑶还以为他犹豫,于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乞求道:“大人,小女莽撞,昨日误伤了大人,纵死也不能赎罪,可是家父……家父蒙受冤辱,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还请大人为小女做主,将余淮中那个狗贼绳之于法。”   梅柳生收敛神色,看向她道:“我并非不帮你,而是这个案子有些棘手,我需要想一想对策,才能行事。”   孟书瑶顿时不说话了,又听他缓缓道:“我们之中,有一个蓝衣年轻人,你可曾注意到?”   想起昨日在酒宴上,与梅柳生坐在一排的陆逊,孟书瑶点了点头。   又听他道:“那个人,官阶不高,背景却不简单,左相裴延是他的舅父,你若想为你爹昭雪沉冤,少不了他的帮助。”   孟书瑶一阵疑惑,忍不住问:“那大人你……”   梅柳生顿了顿,又道:“我可以帮你,不过是在暗中,不是在明处,以如今的情景,你需要有个人带你去长安,把你的事说给皇城里的人听,那位陆公子是最好的人选。”   见到孟书瑶仍有迟疑,梅柳生接着道:“你放心,刑部的那位蔡大人,是很好的人,他会帮助你的,况且……”   他缓缓展开笑颜:“左相裴延,与那位右相大人向来不和,你若投奔他,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父亲平反的。”   孟书瑶闻言,深深向他叩首:“是,小女明白了,多谢大人提醒。”   梅柳生垂眸望她,又道:“不过,姑娘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不能让陆逊知道,我和清朗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更不能告诉他,是我让你去找他的,大家同僚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若知道我们设计他,想来会不高兴的。”   孟书瑶点了点头,承诺道:“是……”   顿了顿,想到苏清朗,又迟疑道:“大人,苏……苏大人那边……”   梅柳生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安慰道:“你放心,他不会阻挠你们的,这件事,若不是关系到那个人,说不定,帮你的人就不会是我了。”   见到孟书瑶的诧异神情,他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感慨般:“他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被逼无奈做了许多错事。现在,即使明知道错了,却也无法回头。可是,我明白的,以他的性情,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   说着,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恢复了从前的温润沉静,向她道:“现在是白天,府衙守卫森严,这里还算安全,我让承影拿些吃的东西来,姑娘还是晚上再走吧。”   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道:“后天是宜州花灯节,余大人会在明月楼举办酒宴,到时我会将陆逊支开,姑娘是聪明人,该怎么让他知道你的事,想来姑娘会有办法的。”   孟书瑶嗯了一声,梅柳生迈步走出了房屋,承影跟着他一起出去。   走了片刻,梅柳生停了下来,负手背对着承影,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承影一阵沉默,随后低头道:“承影不明白公子是何意思。”   梅柳生转过身,皱着眉明显不悦:“昨晚的事,为何要这样做?”   承影哑口无言,良久,他抬起了头,正对着梅柳生的目光:“公子,为何要这样生气呢?”   梅柳生一怔,又听他道:“那个人,本就与我们站在不同阵营,算是我们的敌人,即便死了,也是死在刺客手里,朝廷即便追究,与我们又有多少关系?”   见梅柳生不说话,他又接着道:“公子,自从见到那个人,你就开始变了,很多以前不会做的事,很多与公子性格不符的事,你都确确实实的做了。   即便知道对我们无益,即便知道有可能伤到自己,公子还是从未犹豫,只为保护那个人……”   梅柳生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承影偏过了头,淡淡的回答:“承影不想说什么,只是想告诉公子,不要忘记我们的大事……”   他看向梅柳生,一字一句的道:“公子,你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也不是一个天子脚下的朝臣,你是皇族,是翌王殿下,是我们未来的君主。” 第78章 追查   入住府衙之后,苏清朗与梅柳生住在东厢,而孙子仲和陆逊则住在西厢。   昨天晚上的事,孙子仲并不知情,不过因为恼怒苏清朗的行径,一时赌气,也没有询问过。   清晨用完了早膳,正在房中收拾行装,又听余淮中派人传消息说,苏清朗想在这里多待几天,想到美人恩重,苏大人已经沉溺昏了头,孙子仲怒不可遏,将行囊往地上一摔,气冲冲的坐在亭中喝茶。   周围树林阴翳,亭下的小湖中养着色彩斑斓的锦鲤鱼,岸边的草木花团锦簇,不时袭来阵阵的幽香。   见到苏清朗走过来,孙子仲的脸色沉了下来,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向他道:“苏大人不在房中陪美人,怎么想到来这里了?”   苏清朗扇子摇的欢快,嬉皮笑脸的道:“美人虽好,怎比得上子仲你……”   听他跟自己打太极,孙子仲的脸又沉下去几分,皱眉道:“清朗,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管你,但是昨晚,太胡闹了,看我回去不告诉二娘,让她好生管教你。”   见他提起梁氏,苏清朗赶忙道:“等等,子仲,你先听我说……”   他在孙子仲的对面坐下来,摊着双手,十分无辜的道:“昨晚是那个舞姬拿刀指着我,我不得已才那样做的,你认识我多年,何时见过我如此不懂礼数了?”   孙子仲反过来想想也是,又听说那个舞姬有问题,于是表情严肃下来:“怎么回事?”   苏清朗侧身靠在石桌上,翘着一个二郎腿,伸手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吃着,一边道:“与余淮中有仇呗,以为我是救命稻草,所以把我挟持出去,知道我的身份后,又嚷嚷着要杀我,幸好梅兄赶到,不然你今日可就见不到我了。”   随后,又将孟书瑶和昨天晚上的事,简单和孙子仲说了一遍。   孙子仲听完,皱眉忧虑道:“梅兄的伤,没有大碍吧?”   苏清朗道:“没大事,刚才去看他的时候,还站在院子里吹风呢!他那个人,别看武功不怎么样,身板还是挺结实的。”   听他出言奚落梅柳生,孙子仲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又道:“怎么说,他也算救了你,所幸我也懂点医术,待会儿过去看看,一来谢他对你的救命之恩;二来,也好看看他的伤势,如今正是夏天,伤口容易发炎,还是仔细些比较好。”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孟姑娘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苏清朗嗑着瓜子,回答道:“已经交给梅柳生了,你知道的,这件事,我不方便插手。”   孙子仲点了点头,又道:“你这边……没有关系么?”   苏清朗闻言,微微笑了笑:“人又不是我和相爷杀的,若论收受贿赂之事,相爷那边有的是法子脱身,那孟书瑶想要的。   不过是替父亲昭雪沉冤,将余淮中绳之于法,单凭这一点点的事情,就想扳倒我和相爷,简直痴人说梦。”   孙子仲的语势一滞,刚想劝说苏清朗与秦翦划清界限,但是想到从前的那些类似的对话,最终还是放弃。   他默了片刻,道:“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总归还是与你有关,秦相那边可能会迁怒到你。”   苏清朗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闻言,他停了一下手,随后又悠然道:“没事儿,我敢把这件事交给梅兄,就有能耐保护好自己。况且,以梅兄的心智,显然不会傻到大张旗鼓的与相爷作对,这件事,我们只当作不知情就好。”   孙子仲面露不解:“你的意思是……”   苏清朗又扬眸一笑,将瓜子壳抛开,端起孙子仲面前的杯盏道:“皇上让陆小哥跟着我们,这个决定可真是太好了。”   见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孙子仲刚要阻拦,又见他仰头喝了一口,只能作罢,为自己重新拿了一个杯子。   没好气的道:“清朗,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毛病,在自己府中倒也罢了,现在若是被人看到成个什么样子?”   苏清朗端着杯子,微微的嘟起了嘴巴,看起来十分的委屈和无辜:“子仲这是在嫌弃我?”   “当然不是。”孙子仲又叹了口气,跟个照顾小孩的老妈子似的,苦口婆心的道:“我只是怕养成你这个习惯,一个转身,你又去找别人这样了,你我相识多年,亲近些自然没有什么,至于其他的,尤其是那些不知根底的,总要小心防备些才好。”   苏清朗一边听着,恍惚觉着,这些话似曾听过,再想想,以前谢玉便经常这样跟他说。   那时候,他们刚刚决定在一起,满心的欢喜中,又有些许的忐忑。   毕竟在那之前,他们从未跟人相爱过,不知道何为情爱,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   尤其他自己,即使已经答应了谢玉,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怕被外人知道,怕被家里的人发现。   毕竟这样的感情,在世人的眼中,是多么的大逆不道,也许正是这样的犹豫,让谢玉产生了误会,以为他并非真心,只是被他的感情所胁迫,怕他们的感情破裂,所以才不甘不愿的勉强顺从自己。   那段时间,他们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距离,来处理他们两个的关系,远点,和从前并没有区别,近点,又会感到尴尬和别扭。   总之,始终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于是矛盾越来越深,他们中间的裂痕也越来越大。   他怪谢玉管得太多,谢玉怪他和别人走得太近,甚至许瀚文和柳靖之他们两个,都被无辜的殃及。   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和好,一次次自以为是的妥协和退让,每次总要谢玉拉下脸来哄他才算罢休。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多么幼稚,便是向他低一次头又如何?一直计较着输赢对错,都没有考虑过谢玉他到底在怕些什么。   那个人,总是忍让他,包容他,总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他们之间再不会有波折,却从不曾想过,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苏清朗将杯子放下来,突然向他问:“你觉着,梅柳生这个人如何?”   孙子仲一怔,想了想,回答道:“我跟他不熟,也没有刻意关注过,因此不太清楚,不过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   苏清朗长眉一挑,问道:“怎么说?”   孙子仲思忖片刻,接着道:“他这个人,体贴周到,看起来对每个人都很好,却又好像有所保留,并非表面上那样诚心,时远时近,令人看不通透,这种感觉就好像……”   他抬起眼眸,还未说出口,便听苏清朗代他道:“他应该是隐瞒了些什么。”   孙子仲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诧,最后敛住神色,向苏清朗道:“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想。”   苏清朗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来,负着双手,正对着亭下的风景:“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不想让人知晓,这本无可厚非。不过,有一件事,令我莫名在意……”   孙子仲哦了一声,又听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天,我们住了一家客栈,在那里,有一个自称同乡的人来找过梅柳生。”   孙子仲侧头望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以他往日的性情,若是得知同乡来见,只怕会十分热情的出门迎接,就算没有这样做,当时有小厮在场,只需吩咐一声就是,可是那时,他却让承影先出去看看,所言所行,竟像是故意做给我看一般……”   “更奇怪的是,承影出去后,再回来时,那位同乡并没有跟来,根据承影所说,对方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急忙告辞离开了,这样的解释委实有些牵强,毕竟一前一后,太巧合了……”   孙子仲嗯了一声,又道:“梅柳生知道你在怀疑这件事么?”   苏清朗淡淡的苦笑,道:“想必已经察觉了,当时我感到奇怪,于是出言试探了一番。不过,都被他挡了回来,没发现什么。”   孙子仲沉默下来,神情比刚才更加阴沉,随后,向他问:“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苏清朗转过身看他,缓缓道:“梅柳生那边,想必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我不便再追查这件事了。不过,孙老大人在朝中多年,旧识遍布天下,想来查探一个书生不是难事,那个人是从淮阳来的,今年刚参加过科考,我想知道,那个人的下落。”   孙子仲点头应承下来,颔首道:“今晚我就给祖父写封书信,请他追查此事。”   “还有一件事……”   苏清朗接着道:“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请你与孙老大人保密这件事,孙老大人那边,你就说那个书生是你好友的故交,前来参加科考后,便再也没了消息,他十分担心,才托你打听他的事情,至于梅柳生,不要跟孙老大人提起……我有预感,事情并非我们想的那样简单,在未有十足的把握之前,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孙子仲闻言,郑重的道:“好……”   又听苏清朗叹了口气,喃喃的道:“若事情当真如我所猜的那般,那个书生,想必已经不在了,可是……”   他轻轻蹙起了眉头,神情间颇为忧虑:“若当真是我想的那样,梅柳生不是梅柳生,那么,他又会是谁呢?” 第79章 节日   花灯节到,宜州上下热热闹闹,府衙大人备下酒宴,邀请同僚庆祝佳节。   宽阔的街道两旁,商贩云集,货架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五颜六色,十分讨喜。   就连城楼上,也悬上了大红的灯笼,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在深夜中晕出一抹绯红的颜色。   城楼下,街道中,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人们手中提着灯笼,还有一些人,带着一个面具,欢笑声传来了一阵又一阵。   苏清朗与梅柳生坐在明月楼中,孙子仲与陆逊则坐在他们的两侧,余淮中和几个不认识的官员,则坐在对面。   余大人首先端起面前的酒杯,向苏清朗拱手道:“今日能与苏大人共度佳节,实是我等的福气,下官敬苏大人一杯。”   苏清朗笑了笑,微微颔首,十分的谦虚道:“余大人哪里的话,适逢佳节,能有机会目睹宜州的繁荣昌盛,是我们沾了余大人的光,今日见城中老小欢腾庆祝的情景,我等心中亦是十分高兴,可见余大人在任期间,为宜州的百姓们做了不少好事。”   听到苏清朗的夸赞,余淮中笑得合不拢嘴,羞愧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声道:“苏大人过誉了,过誉了,宜州能有今日,全赖相爷的庇护,和苏大人的支持,我等不过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哪里能比得上苏大人,不仅在朝中为皇上分忧,来到此处,还要关心地方的民情,如此辛苦,为国为民,着实让我等汗颜愧疚。”   苏清朗唇角带着笑,心想,我他妈在没来到这里之前,连宜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个支持你们了?   拍马屁拍到这个地步,睁着眼睛说瞎话,毫无底线,毫无原则,一点尊严都没有,连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他挥着折扇,眉花眼笑:“哪里哪里,事情办得好,该夸还是要夸的,余大人这样自谦,难道是想要我骂你们不成?”   “不敢不敢……”听他这样说,余淮中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手。   他压低头颅,一张脸都快贴到桌面上,舔着脸皮道:“苏大人如此青睐宜州,实是我等的福气,那就有劳苏大人,以后多多关照我等了,在相爷那边,还请苏大人多多为我等美言几句。”   苏清朗轻轻一笑,折扇拿在手心里敲了敲,眸中含笑:“好说,好说。”   孙子仲一副见多不怪的表情,望着苏清朗无奈的摇了摇头,饶是梅柳生,听到这番言语,都有些受不住。   庙里的佛爷,净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知道的,是他们相互吹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做了什么丰功伟业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也不怕上天降下个雷,直接劈到他们头上去。   他们两个都不言语,一旁的陆逊则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奈何苏清朗不动筷子,他也只能干干的看着吃不得。   自从入了官场,陆小哥见过不少同僚间的寒暄,当然知道其中的礼数。   于是便耐心的听着,不过听着听着便走了味儿,听到有人夸苏清朗是自古以来的第一贤臣,又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天虎星转世,越说越离谱,最终忍不住,在饭桌上呕了一声。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看向他,气氛有些尴尬,苏清朗手一顿,又慢慢挥着折扇道:“怎么,陆小哥怀了胎,如今几个月了?”   桌上的人纷纷大笑了起来,陆逊低了下头,脸色憋得通红,刚想反驳,却被梅柳生暗中拦了下来。   心知以陆逊耿直过了头的性情,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梅柳生扯着他的手腕,淡淡一笑,解释道:“陆大人近来受了寒,脾胃不舒服,还请诸位见谅。”   余淮中哦哦了一声,赶忙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开桌吧,待会儿饭菜该凉了。”   转头又向旁边的小厮道:“再去通知厨房,为陆大人准备些热汤来。”   小厮领命下去,只听一阵丝弦的声响,十几个大红衣裳的舞姬走到台上,伴着乐声翩然起舞。   想起那日的舞姬,余淮中向苏清朗道:“苏大人,那日的舞姬……”   苏清朗闻言,淡然接声道:“我扶她回房中休息了一会儿,她说好多了,便放她离开了。”   余淮中很是诧异,有些不敢相信:“就这?”   苏清朗放下了酒杯,不解的反问:“不然呢?”   余淮中不说话了,不过事情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在他看来,温香软玉在怀,还能稳定不乱的,不是断袖,就是那方面不行。   这苏大人看起来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应不至于是后者的原因,再想想他与那位秦公子的传言,心中已有了然。   想必……这位苏大人是个断袖吧,而且,还是跟相府的那位秦公子断,怪不得秦公子不辞辛苦,派人追寻,闹得鸡飞狗跳也要找到苏清朗的下落,想到那日秦相府中的护卫,余淮中只觉得冷汗直冒,有些后怕,觉得自己差点办了一件错事。   偏生这个时候,有个不长眼的年轻官员接声道:“苏大人至今还未娶亲吧?”   话音刚落,便听余淮中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似在警告他,苏清朗倒是不介意,笑道:“怎么,这位兄台,是要为我说亲?”   听他这样说,梅柳生也刻意的清了清嗓子,苏清朗侧眸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十分惋惜道:“不过,多谢兄台美意,前段时间,二娘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事,那姑娘人还行,就是心眼儿有点小,若是知道我在外边儿沾花惹草,只怕要跟我翻脸。”   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推辞,孙子仲知道他的目的,便也没想着拆穿。   倒是陆逊小哥,脑子里转不出一个弯儿来,一边吃着,听到苏清朗说起自己的婚事,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的道:“诶,苏大人何时说了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苏清朗轻飘飘的斜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的道:“哦,陆兄可能不认识,不过梅兄倒是熟悉的很。”   周围的官员很是感慨,没想到他们英明神武,位高权重的苏大人,居然是个「妻管严」,这还没成亲呢,居然就怕成这个样子,而余淮中,听说了苏清朗有未婚妻的事,再想想那位传闻中与他断袖的秦公子,只觉着这里面的水深,堪比天河的三千弱水。   只听一个官员劝解道:“苏大人如今还未成亲,事先定要想想清楚,这女人一旦善妒起来,可是要命的很。”   又一人仿佛深有感触般:“是啊,做我们这行的,哪有不出去应酬的,回到家里便要锅碗瓢盆砸一遍,还不够置气的呢!”   苏清朗听得有趣,脸上含着笑,刻意看了梅柳生一眼,挑着声音道:“也是,若是一着不慎,娶了个母老虎回来,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   梅柳生这才意识到,苏清朗一直是在说他,他不动声色的回瞪了一眼,淡淡接声道:“人家到底对你有救命之恩,苏大人一转身,便要喊人家母老虎,不嫌没有良心么?”   他们在这里斗嘴,宜州的官员听得云里雾里,同时也很诧异,什么时候,一个七品芝麻小官,都可以跟朝中的二品大员叫板了?   陆逊闻言,疑惑的问道:“救命之恩?哪位姑娘何时对苏大人有救命之恩了?”   苏清朗又瞥了他一眼,见陆逊的面前摆着一盘红烧猪肘,很想抓起骨头塞进他的嘴里去。   他哦了一声,挥着折扇,冷淡淡的道:“前些天,我遇刺时,碰巧遇到的姑娘……”   “可是……”陆逊很是不服气的道:“我记得,那天救下你的明明是……”   还没说完,便被梅柳生在暗处狠狠踩了一脚,他看了苏清朗一眼,这才回想起来,苏清朗刚才一直在说他是个姑娘,嫁给他?哪个要嫁给他了!   算来算去,都怪陆逊,梅柳生拾起筷子,只能向他撒气,夹起眼前的一大块猪肘肉,白花花的肥肉,还在往外面流油,毫不客气的放到陆逊碗里道:“陆大人,不是饿了么,多吃点。”   苏清朗咧着嘴,刚想笑,又见梅柳生夹了一块姜放到他碗里:“苏大人,这些天赶路甚是辛苦,多补补。”   苏大人立即不笑了,瞥了一眼碗里的生姜,又看向梅柳生:“梅大人年龄大,眼睛也花了,连生姜和肉都分不清楚。”   梅柳生闻言,赶忙做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歉然道:“一时大意,看错了,还请苏大人勿怪。”   苏清朗冷哼了一声,立即夹起那块生姜,愤愤的丢回到他碗里,闷闷的埋头扒了几口米饭。   桌上的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感到震惊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觉着,这长安城里来的人,就是跟他们小地方不一样,上级心眼儿堪比针尖小,下级的胆子倒是比天大,什么时候,芝麻小官都可以和尚书大人……打情骂俏了? 第80章 花灯   一场酒宴吃得热热闹闹,前来参加酒宴的人多,席间敬酒的人也多,饶是苏清朗,都有些头脑昏沉。   孙子仲本就不胜酒力,被人灌了几杯水酒后,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陆逊小哥,席间被梅柳生支开,让他出去买些糕点,到如今别说糕点了,连个人影都还没有见着。   酒宴进行到尾声,席间已经一片狼藉,酒壶倾洒下来,桌上的碗盘被人挥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残渣油渍弄得到处都是……   吵闹声,猜拳声,还有酒劲上来,拍着桌子叫喊的声音,林林总总汇聚在一起,只闹得人脑壳儿疼。   梅柳生这边刚刚挡下对他敬酒的人,那边一转头,便见苏清朗站起身,直冲着酒楼的墙边,趴在凭栏上对着下面干呕起来。   今日的酒宴,陆逊不在,孙子仲又是那副德行,梅柳生由于受了重伤,不宜饮酒,因此大多数的酒,都被苏清朗挡了下来。   梅柳生无奈摇了摇头,端起一杯茶水,迈步走过去,站在身后轻轻拍他的背,见苏清朗酝酿了半晌,什么都没吐出来,便将手中的水杯递给他,道:“先喝杯热茶漱漱口。”   苏清朗没有抬头,接过水杯含了一口,漱口之后又吐出来,直起身却见给自己递水的人是梅柳生,怔了怔,道:“多谢……”   他擦拭了一把唇边的水渍,又向梅柳生问:“子仲怎么样了?”   梅柳生循着孙子仲的方向看去,随后收回视线,回答道:“孙兄看来醉的不轻。”   苏清朗亦是头疼,伸手抚摸一下额头,皱眉道:“你把他叫起来,告诉余淮中,咱们该回去了。”   梅柳生嗯了一声,让他暂且在这里等着,本想去通知余淮中,可惜余大人酒多尽兴,醉得糊涂,整个人跌在桌子下,说了半天,都没抬一下眼皮。   无奈之下,只好去叫孙子仲,奈何孙大人亦是一滩烂泥,叫了许多下都没能叫醒。   承影被他派去暗中看着陆逊,现在只能自己动手,将孙子仲架起,再一转头,墙边已经不见了苏清朗的身影。   梅柳生吓了一跳,前前后后找了几圈,都没见到苏清朗,连忙把孙子仲托付给他人,自己出门寻找。   沿着长街找了良久,最终才在路边的柳树下找到他人。此时,苏清朗一手扶着柳树,一副难受的样子蹲在地上。   他跑了过去,在苏清朗不远的地方慢下脚步,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清朗……”   苏清朗转过身,看到梅柳生缓缓笑了:“我有点头晕,出来透透气。”   梅柳生伸手将他扶起,又听他问:“子仲他们呢?”   梅柳生答:“孙兄,我已经托人将他送回去了,至于余大人他们,想必还要待一会儿。”   正说着话,苏清朗的脚下一软,差点跌了下去,梅柳生赶紧扶住他,没好气的道:“说了让你少喝点酒,今日却跟拼命一样。”   苏清朗勉强站稳身形,不满的白了他一眼:“这都要怪你们啊,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不然我能变成这样?”   梅柳生微微一笑,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好,那我下次争气一点。”   顿了顿,又问:“要回去休息么?”   苏清朗摇了摇头,随后看向街边,道:“好不容易才甩掉陆逊那个煞风景的,又适逢佳节,当然要好好的游玩了。”   梅柳生有些犹豫:“可是你……”   苏清朗推开他,不耐烦的道:“我没事儿,况且,就我现在这个样子,坐上马车晃几下,只怕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无奈之下,只好随着他,两人走向长街,此时街上的人仍是很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全然不见散去的迹象。   苏清朗的脚步轻浮,行走在众人之中,梅柳生怕他走不稳,待会儿被人撞到跌倒,于是小心翼翼的护在后头。   走了片刻,苏清朗突然笑了起来,指着不远处道:“梅兄,你看那盏兔子灯,好不好看?”   梅柳生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挂在架上,他叹了口气:“清朗,那是金鱼……”   苏清朗嘟着嘴,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为了挽回面子,嘴硬道:“我说兔子那就是兔子,谁说金鱼就一定要叫金鱼?”   苏清朗撒起酒疯来的样子,梅柳生不久之前是见识过的,而且根据那次的经验可知,单凭他自己,肯定是架不住他的。   不过看苏清朗现在的神情,显然比那时候好了许多,只在嘴上占些便宜罢了,不会当街跟他闹起来。   梅柳生便也放下心来,妥协道:“好,你说兔子便是兔子,只要你愿意,叫它板凳都可以。”   苏清朗这才罢休,站在绚烂彩色的灯火下,笑得十分满足。   为了今日的宴会,他特意穿了一身相对鲜艳的衣裳,雪白的长袍下,一袭淡粉色的里衣,赤红的发带与腰带相互呼应,增添了几分妩媚的少年之气。   身后纸灯千盏,宛若繁花般竞相盛开在路边,他的眼眸波光潋滟,脸上绽开笑容。一瞬间,让天地都失去了颜色。   梅柳生看了他片刻,随后又慢慢地将视线移开,他看向远方的路途,街角中一位老者正在沾糖人,红脸关公,羽扇诸葛,在他的手中栩栩如生,引得许多少年人争相围观,还有卖糖葫芦的小贩,果实外的糖衣璀璨夺目,在灯火下宛若一颗颗红色的宝石。   手拿面具的年轻男女,一路嘻嘻闹闹,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在大人的陪伴下,举着刚刚买来的糖人,亦是十分的幸福。   这些,应该是这世间最为美好的事物,可是正在看着这些的他,却在回想着苏清朗刚才的笑容。   他低下头,避着苏清朗,轻声道:“清朗,快点走吧,若是回去晚了,孙兄该担心了。”   两人走在街上,行了一会儿,苏清朗的头脑被风吹得清醒了不少。   他看着路过的行人,奇怪道:“这些人好好的,戴着一个面具做什么?”   旁边一个卖花灯的,接声道:“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咱们宜州有个习俗,适逢花灯节的时候,年轻尚未婚配的男女,戴着面具出来。   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便将手中的花灯送给他,请他摘下面具来,那人若是摘了,便说明他也对你有意,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   苏清朗哦了一声,很是新奇:“可是,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根本看不到人脸,万一面具摘下来,底下是个丑八怪,又当如何?”   那商贩闻言哈哈大笑,回答道:“公子说话可真有意思,不过话虽如此,那些摘面具的,其实都是些知根知底的,不过是个形式罢了,公子想想。   若是早先不认识的,谁会上前让人家摘面具,即使真有人这样做,人家不认识你,也不一定肯摘啊。”   苏清朗立即双眼放光,自负的扬眉道:“若我上前,肯定能得不少姑娘的喜欢。”   商贩点了点头,很是赞同:“也是,小人在这里卖了这么多年花灯,还是头一次见到如公子般好看的人呐。”   他顿了顿,拿起摊子上的两个面具,道:“喏,正好我也快收摊了,如今还剩下两个面具,便送给两位公子了。”   苏清朗道:“我们萍水相逢,你摆摊也不容易,岂能占你便宜,这面具多少钱,我们就当买下了。”   商贩连连摆手,笑着道:“罢了罢了,本就不值钱的东西,送给公子们算作讨个喜欢了,咱们宜州,别看上面的官儿不怎么样,底下的百姓却是好客的很,两位公子若是玩得高兴,他日也跟别地儿的人说说,让他们也来这里游玩游玩。”   说着,将面具递给苏清朗,又打趣道:“不过,公子可要仔细些,可别让大街上的那些个姑娘,把你抢了当相公去。”   苏清朗眉花眼笑:“若真是如此,我家爹娘也就不用再操心我的婚事了,倘若促成好事,定会找你当个上宾。”   梅柳生站在一旁,见他越扯越没有边际,不由叹了口气,皱眉提醒道:“清朗,我们该走了。”   苏清朗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伸手接下商贩递过来的面具,不过为了不让人家亏本,仍是执意从摊子上买了两盏花灯。最终,再三向人家道谢,这才告辞离开。   他将面具花灯各分一份,递给梅柳生,梅柳生本不喜欢这些东西,不过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迟疑片刻,还是接了下来。   原本以为那个商贩说得,不过是句戏言,不成想宜州的姑娘当真如此爽朗,别说苏清朗,便是梅柳生也被送了几次花灯,这边刚刚婉言谢绝了一个拦住他的姑娘,那边的苏清朗便已陷在人堆里,甚至还有几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往上凑。   梅柳生眼神一顿,走过去,一把将他扯出来,带到人少的地方去:“苏清朗,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何事?”   苏清朗耸了耸肩,很是无辜:“是他们自己凑上来的,我又没说什么……”   梅柳生沉了沉气,看了他片刻,忽然将花灯丢开,伸手将苏清朗拉到自己跟前,手中的面具朝着他的脸盖了下去。   扬手将面具的绳子系好,他比苏清朗高了一头,因此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很是满意道:“这样,就没人看得到了。” 第81章 回礼   迢迢西江月,十里漫花灯。   水平如镜的江面上,清凉的晚风袭来,顿时泛起了层层的波浪,水上飘荡着朵朵金莲,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河岸边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聚集着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他们的手中提着花灯,三五成群,彼此嬉笑打闹着。   苏清朗与梅柳生走在他们的中间,看到河边那些放河灯的人,苏清朗道:“陆逊现在已经回去了吧?”   梅柳生一怔,迟疑着点了点头,回答道:“应该是……”   苏清朗闻言,转头继续向前走,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梅柳生伸手拉住他,看向了河边的人道:“既是出来游玩,不如入乡随俗,去放一盏河灯。”   苏清朗道:“那边就有卖河灯的,梅兄若是喜欢的话,便去买一盏,我在这里等着。”   梅柳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靠近河岸的街角边,摆着几个贩卖河灯的摊子,佳节虽已到了尾声,摊前仍旧挤满了人。   他收回视线,缓缓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还以为以你的性情,会喜欢这样的热闹。”   苏清朗低低一笑,他别过了头,迈步向前:“放河灯一为乞求心愿,二为寄托哀思,我没有什么哀思好祭奠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心愿,放在水里被风吹几下就能实现,人生实难,所以的事情还是要靠自己。”   梅柳生跟在他的身后,见他拦了一辆马车,回身向他道:“这里距府衙还挺远的,我们就乘马车回去吧。”   梅柳生嗯了一声,两人前后钻进马车,这马车十分简陋,不比官邸中的宽敞,两个人坐着,虽然不挤,但空间仍是有限。   车内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彼此之间均匀的喘息声,苏清朗坐了一会儿,便侧过身,掀开车帘看向了外面的风景。   只见夜色渐深,前来庆祝花灯节的人已经陆续回家,人们手中提着花灯,走在路上兴冲冲的交谈着什么。   而在长街侧面的不远处,色彩斑斓的莲花河灯,顺着水流飘飘荡荡,恍若一条细长的光河,与天际的星辰交汇在远方。   其实以前,他是很喜欢放河灯的……   长安城里虽不比宜州,但每逢中元佳节,城中的人们便会放花灯庆祝。   那时,他和谢玉还在国子监读书,少年人心性,偏生喜欢凑热闹,连同许瀚文和柳靖之一起,就差闹翻了半个皇城。   每逢佳节,很多未出阁的姑娘也会出来游玩,为了吸引姑娘们的目光,城中的少爷公子,一个比一个打扮的风骚,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还会参加一些吟诗猜谜的活动,表现得自己才高八斗无所不知,被姑娘们围观,就觉得是一件特别出风头的事情。   还记得有一次,在外面疯玩忘了时辰,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被二娘追究时,谎称是在谢玉家里过夜,结果四个人,轮番推卸了一遍,家中的长辈一对口供,这才发现端倪,一个个的拎回家重新教训了一顿。   那个时候,折一支梅花拿在手中,故作翩翩公子的文雅模样,在长安的江河中撑着画船,船上挂着灿若琉璃的灯盏,在千万盏莲花纸灯的中间,顺着水流飘荡,岸上丝竹管弦,笙歌不绝,桥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年轻美貌的姑娘挤在两边的阁楼上,挥着手绢往他们的船上观望。   而他们则站在船头,不知道多风流倜傥一样,其实暗地里连站姿和位置都不知道研究了多少遍。   后来,繁华依旧,却少了几个站在他身边的人,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放过河灯。   一路回到府衙,刚从马车上下来,便看到陆逊远远的走回来。   苏清朗和梅柳生在门口站定,待陆逊来到跟前,苏清朗才挥着折扇缓缓道:“买糕点买到现在,我还以为陆小哥被人拐走了。”   陆逊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都没听到苏清朗的话,刚要迈步走入府门,便被梅柳生叫醒,啊了一声,恍然回神,望着旁边站着的苏清朗和梅柳生,愣愣的问道:“苏兄,梅兄,你们怎么在这里?”   梅柳生还未回答,便听苏清朗首先接道:“半夜吃多了,出来压压路,消消食。”   梅柳生斜斜的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的解释道:“我和苏兄刚才在街上看花灯,现在才回来,不想陆兄也这样晚回来。”   陆逊哦了一声,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也是在路上看了花灯,看着看着就忘了时辰……”   说着,便很突兀的打了一个嗝儿,他连忙捂住嘴,试探的看了看苏清朗和梅柳生的脸色。   苏清朗仍记恨着他在酒宴上让自己难堪,以及刚才忽略自己的事,闻言看了看他的手中,阴测测的打击道:“是啊,不仅忘了时辰,连东西也忘了,让你出去买糕点,人是回来了,糕点却没见着半块。”   陆逊脸色一变,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心虚道:“我……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只猫儿,看它饿肚子怪可怜的,便把糕点给它了,还请苏兄梅兄见谅。”话音刚落,又打了一个嗝,他皱了皱眉,很是苦恼的抓了抓头。   陆逊本就不善说谎,现在被苏清朗这样挤兑,还怪可怜的,于是梅柳生淡淡道:“没事,只要陆兄平安回来就好。”   见梅柳生为自己圆场,陆逊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向他们两人行了一礼,便转身向府衙内走去。   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迟疑地问:“对了,苏兄,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边城,就边城的那事,我不去了行不行?”   苏清朗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就……”   陆逊刚想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一边打嗝,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我……忽然想起来……皇城那里有件……事情,需要尽快回去……处理,所以想跟苏兄告假。”   见他说得如此辛苦,苏清朗暗自偷笑,却又挥着折扇,故作不悦,板着脸道:“这事儿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既是皇上的旨意,你说回去就回去,把皇上当什么了,你这可是欺君,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有什么事儿比自己的脑袋还要重要?”   陆逊面露难色,干巴巴的望着苏清朗,有些受打击。   梅柳生见此道:“其实也不尽然,陆兄若有正当的理由回去,想来皇上是不会怪罪你的。”   他顿了顿,又道:“到时候只需上折子陈明情况,再有裴相为你说情,便不会有事的。”   陆逊闻言,露出一抹灿烂的笑,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向苏清朗和梅柳生拱了拱手,道:“多谢苏兄梅兄提醒。”说着,转过身,欢天喜地的走了。   苏清朗望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两人也走入府中,因苏清朗惦记着孙子仲的情况,梅柳生又怕他一人走在府中不安全。   于是执意陪他去西厢看看,见到孙子仲已被同僚送回,在府中下人的照看下安然入睡,这才放下心来,临行前,苏清朗又吩咐了随侍的下人几句,最终才跟着梅柳生回去。   两人走在路上,将要分别时,梅柳生却忽然叫住了他。   内院中,和月融融,唯美而又寂静,只听梅柳生问道:“今日的花灯好看么?”   苏清朗不知他要做什么,于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听他道:“我也觉得很好看。”   约莫着自己的言行有些奇怪,他低下头,握拳轻咳了一声:“我是想说,今晚……我很开心。”   苏清朗品味了片刻,仍是摸不着头脑,只能扬唇笑道:“人生得意,须得尽欢才是,开心就好。”   梅柳生收敛神情,然而眉目间却不禁的流露出恬然的笑意,他向苏清朗拱手道:“那……早点安歇,一夜好眠。”   苏清朗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又扯出笑容:“明天见……”   他转身离去,留下梅柳生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良久,直到苏清朗的身影消失在夜幕尽头,他才喃喃的道:“明天见……”   回到住处,承影正等在外头,梅柳生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一言不发的走进屋中,承影则跟在他的身后。   “陆逊见到孟姑娘了?”   承影嗯了一声,又道:“公子,他们真有可能扳倒秦翦么?”   梅柳生轻轻一哼,似在取笑他的天真:“当然不能。”   “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刻骨的冰寒:“一座再怎么庞大的山峰,也是由一块块岩石组成,想要一举将山峰铲除,根本不可能。不过,只需有耐心,有毅力,将山上的岩石一块块的凿下,总有一天,那座山峰会有撑不住倾然崩塌的时候。”   他思索片刻,又沉吟道:“你在暗中护送陆逊他们回去,正好我也有一封书信,要你交给裴延,回去后告诉他,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即便不能拉秦翦下水,也要让他断去一条手臂,算是上件事情本王送给他的回礼。” 第82章 离开   陆逊不辞而别,苏清朗和梅柳生只在他的房中发现了书信。   “听府中的下人说,陆大人一早出门,不知道去哪里了。”   清晨,余淮中坐在正厅中,苏清朗和梅柳生坐在他的旁边,三人围坐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酒菜。   孙子仲由于昨日喝醉了酒,脾胃受了寒,身子不大舒服,躺到现在还没有起来,也没有和他们一起用早膳。   “还有孙大人,好像一早就没有看到他,莫非是酒醉还没醒?”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笑了笑,回答道:“陆大人忽然想起家中有要事处理,今早留下一封书信,便赶回长安了,子仲不胜酒力,昨日又多喝了几杯,伤了脾胃,我已经让贵府的下人备解酒汤送过去了。”   闻言,余淮中面带愧色,向他拱手道:“几位大人来到宜州,住在下官的府邸,下官本该竭力招待才是。结果……照顾不周,还要劳烦苏大人操心,实在惭愧。”   苏清朗心想,来到宜州几天,我们四个人,一个被你招待伤了,一个被你招待病了,还有一个被你招待跑了。   尤其是老子我,被你招待的差点连命都没了,倘若再竭力点,我们几个还能活着出去么?   再说了,就他昨天晚上醉成一滩烂泥的样子,让他想到照顾孙子仲,只怕黄瓜菜都凉了。   他又笑了笑,道:“各位大人无微不至,宜州的百姓亦是热情好客,倒是我们,叨扰多日,给你们增添了不少的麻烦。”   余淮中赶紧道:“哪里哪里,大人能来我们宜州,是我宜州上下的荣幸,倒是孙大人如今身体不适,大人你们还是多留几天吧。”   苏清朗有些犹豫:“这……”   本打算今日便离开的,可是孙子仲那个样子,他也不忍心带着他赶路,只好道:“我再去看看子仲的情况再说。”   吃完早膳,和梅柳生一起去看孙子仲,刚要提出再歇息两天的建议,却遭到孙子仲的极力拒绝。   苏清朗坐在房中,望着孙子仲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样子,无奈道:“子仲,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能走么?”   孙子仲道:“梅兄身上还受着伤,他都能走,我当然也能。”   苏清朗想说,梅柳生的身板,壮得跟一头牛似的,别说赶路了,让他打死一头老虎都没问题,你能跟他一样么?   但见梅柳生就坐在身边,他顿了顿,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又道:“我只是担心,毕竟我们接下来要坐船,还要走一段山路,怕你的身子受不了。”   孙子仲半撑着身体,看那个架势,好像是要起身:“我真的没事,还是尽快赶路吧,我实在……不想待在这里了。”   望着他急切离开的样子,苏清朗只能妥协,叹了口气:“好吧,你先起来收拾东西,我和梅兄去通知余大人他们。”   听闻苏清朗要离开,余淮中极力挽留,但见他们去意已绝,而且有皇命在身,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便安排人手为他们送行。   待孙子仲和梅柳生收拾好行装,众人站在府衙的门口,孙子仲看了看四周,道:“陆大人呢,莫不是还没收拾好。”   苏清朗扯了扯唇角,只听梅柳生解释道:“陆大人家中有些事情,已经返回长安了。”   “话说回来……”   余淮中也看了看前后,疑惑道:“跟随梅大人的那个小哥,好像也不见了。”   梅柳生的语势一滞,顿了片刻,才微微笑着道:“陆大人不会武功,且只有他一个人,我担心他在路上出了事情,便让承影追出去了,若是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找到陆大人,也好护送他回去。”   余淮中闻言,点了点头,又道:“这陆大人也真是,若是早说,我便能派人送他回去,现在这样,真是令人担心。”   苏清朗接着道:“算了,陆逊的事,等我回到长安再找他算账,现在天色不早了,余大人,以后有机会定会再来宜州。”   众人拱手告辞,余淮中本想亲自送他们离开,但被苏清朗婉言谢绝,于是十几个兵将,护送一辆马车,朝着渡口行去。   孙子仲由于身体不适,脸色苍白的坐在车上,苏清朗拿了两个包袱给他垫上,让他侧身倚靠着自己闭目养神。   他坐在一旁,透过微风拂过车帘掀起的缝隙,望着街上的场景。   此时,街道两边架子上的花灯,还未来得及拆除,在风中微微摇曳着,也许是昨天闹了太晚,今日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到处冷清清的,只有两边店铺的商家,在打扫昨晚留下的狼藉。   梅柳生见他望着窗外发呆,忍不住轻唤道:“清朗……”   苏清朗收回视线,微微笑了:“我在想,能不能遇到昨日送我们面具的那位小哥。”   他的眸中含笑,颇有些感慨的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我们在来到宜州之前,肯定想不到会遇着这么一个人,他也肯定想不到,在自己摆摊的时候会遇到我们。   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也不知道我们的,但一个面具,却连接了两个地方的陌生人,只是不知,此时此地,我在这车中想着那个人,那个人在未来的某一日,会不会偶尔想到我们。”   梅柳生淡然答道:“萍水相逢,这样的相遇,有意义么?”   “当然有意义……”   苏清朗挥着折扇,缓缓道:“人生匆匆几十年,能遇到多少人,能见到多少事,多一份经历,多一份回忆,多一个人记得我,那我在这世上留下的东西就多一分,人生如梦,枯骨蜉蝣,不虚度,不枉负,纵使短暂,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梅柳生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跟寺庙里出家的和尚一样,不由抿唇失笑。   又听孙子仲虚弱的道:“我说你们昨天去哪儿了,原是背着我去赏花灯了。”   苏清朗转过头,却见孙子仲已经睁开了眼睛,他连忙解释道:“哪个背着你了,子仲你自己不争气,才喝了几杯,就醉得叫都叫不起来,我和梅兄即便有心,把你抬到街上去,你也看不到啊。”   孙子仲坐直身体,揉着太阳穴,闭了闭目:“从今以后,可别指望我再喝半杯酒,穿肠之毒,你以后也少喝点儿。”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立即抗议:“哎哎哎,你自己不争气,怎么能牵扯到我头上,在礼部的不喝酒,就跟大姑娘不穿鞋一样,不怕惹人笑话么?”   孙子仲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梅柳生看了他一眼,温吞道:“我觉得,孙兄说的很对。”   苏清朗看向他,正要把抗议的矛头指向他,却见梅柳生一边笑着,意味深长的道:“清朗,你莫不是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吧?”   想起与梅柳生约定的三个条件,苏清朗顿时吃瘪,只得妥协下来,哼了一声,讽刺道:“总共就三次机会,梅兄你可悠着点儿,用完了,可就没有了。”   梅柳生微微一笑,颔着首:“若是没了,我自有法子再争取三个来。不过,倘若苏兄愿意,白送给我也没问题。”   苏清朗咬牙愤恨,暗想道,我以后若是再着了你的道,就拿一块豆腐撞死自己!   转头见孙子仲靠在车身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他伸手拍了拍孙子仲的肩,道:“行了,别委屈了,大不了,等明年的时候,我们再来游玩就是。对了,昨天那个面具,我临行前拿来了,便送给你吧,当作你错过赏花灯的补偿。”   孙子仲看向他,刚想解释,又听他说拿了面具过来,脸色一变,坐直身体,反手往后面一摸,果然从包袱中扯了一个面具出来。   没好气的道:“我说这是什么东西,一直咯得我后背生疼,你东西放好行不行?”   苏清朗撇了撇嘴,心虚的伸手接过来,随后想到什么,又看向梅柳生道:“对了,梅兄,你的面具呢?”   梅柳生的脸色有些难看,跟吃了一个臭鸡蛋似的,侧目瞥了自己的包袱一眼,冷冷道:“没带!”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有些惋惜,啧声道:“怎么说也是我们在宜州游玩的纪念,更是人家送给我们的心意,梅兄怎能说丢就丢?”   说着,将面具重新递回给孙子仲,道:“你看,好看吧,这彩绘线条,便是你我都很难画出,这宜州人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孙子仲拿着面具仔细端详,淡淡道:“熟能生巧,你若是画个八百十来张,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好!”苏清朗折扇一合,定下主意道:“若以后我不在朝中做官,便来此处卖面具,十文钱一张,子仲你来定会给个优惠。”   梅柳生见他又在信口开河,忍不住凉凉的打击道:“苏兄以前不是要去长安城郊种地,怎么又想到来这里卖面具?”   苏清朗看向他,问:“梅兄,你今日肚子疼么?”   梅柳生一怔,不知他要说什么,又听苏清朗施施然的道:“若是疼的话,我让人备下红糖生姜水,梅兄喝一碗如何?” 第83章 再遇温世良   宜州河畔,风陵渡口,余淮中特意安排了船只,小舟细长,如同秋天的苇叶,根本载不了几个人。   因此,苏清朗他们三个,外加上那些个负责护送的兵将,总共叫了六七条船,朝着江水的对岸行去。   此时,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笼罩在江面上如同乳白色的轻纱,水流湍急,因有暗石,在江水中间打了好几个旋涡,小船逆风行走其中,摇摇晃晃,有好几次苏清朗都感觉像是要被掀翻一样,他倚身坐在船中,手指紧扣船板,生怕一不小心摔下去。   摇着船桨的艄公倒是一脸淡定,毕竟见惯了这种事,还在颇为节奏的唱着民歌。   他摇了一会儿,转头向船内的梅柳生道:“这位公子,逆风实在不好走,看你身强体壮,是个有力气的,不知可否帮帮老夫?”   梅柳生本想拒绝,但见这人已经年近古稀,瘦成一根竹竿,却要在逆风中带着他们三个人,看看其他船上,那些个兵将也都起身帮艄公划船了,再看看他们,除了他,其他两个一对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无可奈何,没说什么,只得站起身来帮他划船。   想到梅柳生的伤势,苏清朗本想把他叫住,抬头却见孙子仲面色惨白,酝酿了一会儿,连忙转身趴在船边,对着江水呕吐起来。   一时间,酒臭带着酸腐的气息,弥漫在四周,苏清朗皱了皱眉,连忙捂住了口鼻,自己也差点吐了出来。   他爬过去,蹲在孙子仲的旁边,轻轻拍打他的背道:“子仲,你行不行?”   孙子仲面色发青,没有回声,片刻后,又哇的一声吐了起来,苏清朗无法,只得摸起旁边的水囊,递给他道:“你先漱漱口,到了岸上,我们便找个地方住下来,可不能再赶路了。”   孙子仲又趴了一会儿,这才接过水囊,将胃中的东西吐干净,又漱了口,这才感觉好受许多,病恹恹的躺下来,看似已经虚脱。   一旁划船的梅柳生,看了孙子仲一眼,有些担心:“孙兄没事吧?”   苏清朗伸手摸了摸孙子仲的额头,皱起了眉:“起烧了,得赶紧找个大夫来看看。”   顿了顿,又叹气道:“早知道就不急着离开了,都怪我,太大意了!”   见他自责,梅柳生安慰道:“等上了岸,找个地方住下来就没事了,你先别着急,照看好孙兄。”   苏清朗嗯了一声,挨着孙子仲坐下来,小心翼翼的给他喂了些水,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沾着河水洗了洗,给孙子仲擦了擦脸,想了想,又翻开自己的包袱,拿了一件外袍围在孙子仲的身上。   行了许久,忽然向梅柳生问:“梅兄,你说在水里游的会是什么?”   梅柳生没好气的道:“在水里游的,当然是鱼,不然还能有什么?”   “可是……”苏清朗指着远处的几个黑影道:“你看,那前面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见遥远的呼救声,行至跟前,才发现那些黑影是人,而且还是他们的熟人。   其他船上的兵将,纷纷伸手将自己附近的人救上去,苏清朗从船上站起,居高临下的望着水中的温世良道:“温大人,以你的行程,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已经回去了,现在看来……啧啧,从长安放一个乌龟爬回宣国,都没你那么慢。”   温世良已经五十多岁,毕竟属于老年人,比不得他们这些小年轻。   而且又在水中游了许久,体力早就不支,如今被苏清朗取笑,气得咬牙切齿,灌了一口河水,差点扑通扑通的沉下去。   以苏清朗那小肚鸡肠的性情,让他伸手拉温世良上来,显然根本不可能。   而且梅柳生也担心,以他那个小身板,别温世良没拉上来,自己倒是一头栽进河里去了。   于是,放开手中的船桨,走过去将温世良拉进船中,又见苏清朗幸灾乐祸的抱臂观望着,在一旁冷嘲热讽道:“怎么,温大人如此做,可是你们宣国的皇帝节省过了头,让你们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了,还是觉着天气炎热,所以带着属下们,下河消消暑?”   温世良被他气得翻白眼,又因刚才呛了水,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他一身狼狈,跟个落汤鸡似的,在船上冻得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梅柳生见此,虽然不情愿,但考虑到他若是死在这里,难免宣国会有说辞,于是将自己的外袍拿出来一件,递给了温世良。   出于求生的本能,温世良刚看到衣服,便一把扯过来裹在自己身上,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勉强抬起头,看向梅柳生道:“多……多谢梅大人救命之恩……”   梅柳生微微一笑,宛如春风和煦,回答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温大人,怎会落到此处?”   温世良一阵迟疑,然而望了梅柳生片刻,只觉此人温柔可亲,比苏清朗纯良了不知多少倍,于是便向他说了自己的遭遇。   从长安离开以后,温大人便十分的倒霉,这种倒霉,堪比出门踩了狗屎,滑了一跤,还摔坏了头。   原本他是乘马车回去的,走着走着,马车的两个轮子忽然掉了一对,害得他被马拉着差点冲下悬崖摔死,无可奈何,只好换成马匹。   不料在酒楼吃饭时,他们的马匹拴在外面,不知道被谁放跑了干净,而且他们的钱袋文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偷了。   没有钱袋,顶多没有饭吃,但若没有文书,连自己的身份都证明不了,求助当地的官员时,还被人当成骗子关进了大牢。   从大牢出来,一路骑着毛驴,赶着牛车,最后终于到达宜州,觉察到这一路上有人在针对自己,温世良提出坐船绕道,从小路回到宣国。   但是万万没想到,那边刚出了火坑,这边又钻进了狼窝,划船的那些人是伙强盗,把他们载到河中间,举着大刀说要打劫,见他们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便将他们一个个的扔下去。就这样,温大人带着属下,干巴巴的游了半天的水。   听温世良说完,苏清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温世良见此,立即看向他,冷哼道:“苏大人,贵国治安如此混乱,我若是你,早该羞愧到投江自刎,而不是在这里取笑我们。”   苏清朗很是无辜,摊手道:“可是,我们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未遇到温大人这样的事情啊?”   他说着,顿了顿,又打量了温世良几眼,意有所指的道:“连贵国的马车,宁愿自毁双轮,都不愿意载你,温大人就没想过,是你自己的原因?”   他盘腿坐在船上,不待温世良回答,又道:“我知道了,肯定是温大人坐在车上,怪那马车又破又旧,坐着不舒服,骑马时,嫌我们南唐的马不如你们宣国的好,所以马儿生气了,不愿意载你们自己跑了。   对了,温大人刚才坐船时,是不是怪这江水的风浪太急,我们南唐的船又小又挤,所以人家看不顺眼,才冒充强盗,把你们丢下去的?”   温世良气得眼前发黑,指着他,手抖了半晌,咬牙道:“一派胡言!”   他将衣服往身上裹了裹,若不是落成这副模样,早就扑上去与苏清朗对骂起来。   愤愤道:“宣国使臣,来到你们南唐,竟受到这番待遇,若让我们国君知道,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闻言,苏清朗扬了扬眉,笑道:“好啊,最好事无巨细,全都交代清楚,让你们国君知道,温大人是多么能耐的人,让你出使南唐,就跟西天取经的一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一路骑着毛驴,坐着牛车,终于回到了宣国。”   他顿了顿,又道:“最好让你们宣国的能人编成戏曲,早中晚三场,在你们皇城的街头唱唱,也好让父老乡民们乐呵乐呵。”   温世良闻言,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虽气,但苏清朗说得却是实情。   此番回到宣国后,别说跟他们的皇帝告状了,为了不让自己沦为笑柄,只怕他还要想办法瞒过此事。   又听苏清朗道:“温大人,有一句话,你虽不喜,我却仍要说说。十年前,便是你以使臣的身份来到宣国。十年后,又是你干着这种跑腿的事儿,你们宣国的国君究竟待你如何,温大人,还是自己想想清楚。”   温世良面色不善,冷哼道:“皇上英明神武,待我不薄,苏大人,这种事,不必你来提醒。”   苏清朗挑眉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道:“真是如此么……”   他冷哼着笑了几声,盘腿坐着,悠然自得的挥着折扇,看向了别处的风景。   梅柳生坐在一旁,想到自己曾经下的命令,原本只是想教训温世良一顿,没想到底下的人如此「尽责」,把他害到如此田地。   他握拳轻咳了一声,道:“温大人,正好我们此行要往边城去,你若不介意,便和我们同行吧。”   温世良自然求之不得,很是感激,向他拱手道:“多谢梅大人。”   看着他那刚从难民堆出来的悲惨样子,梅柳生将视线移向别处,不是滋味的道:“大家相识一场,应该的,温大人不必客气。” 第84章 借宿   小船行到对岸,梅柳生正帮艄公停船,抬眼见苏清朗身上,左边挂着孙子仲,右边挂着温世良,往岸上行去。   对面是一座山林的高坡,而且常年受到江风侵蚀,土质松散柔软,他站在路上,将温世良往地上一扔,扶着孙子仲慢慢坐下来。   温世良被他扔得磕了脑袋,好在下面是一片松软的土地,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在原本的狼狈中,又加了几分灰头土脸。   其他船上的人,也都纷纷架着扶着,将宣国的人弄下来,由于在宜州舍了马匹,只剩下一些行李,搬运起来倒也方便。   梅柳生走过去,看了一眼温世良,又向苏清朗道:“我们先在此歇息,让其他人去找找,这附近有没有投宿的地方。”   苏清朗点了点头,见梅柳生抬步朝着河岸走去,他又收回视线,侧首望向孙子仲道:“子仲,你好些没有?”   然而孙子仲倚靠着他的肩膀,并没有回答,脸色惨白,额头上还沁出豆大的冷汗,看着情况不妙。   温世良靠在一旁,闻言看了一眼,凉凉的道:“孙大人伤了脾胃,若是再不医治,只怕会越来越严重。”   苏清朗听此,脑子轰的一声,差点炸成了烟花,随后又冷静下来,向他道:“你会医术?”   温世良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像是养精蓄锐的讽刺道:“这人病成这个样子,苏大人还能带着他赶路,当真……不知道是心肠歹毒,还是脑子少了一根筋。”   苏清朗露齿一笑:“你说对了,我不仅心肠歹毒,而且还很残暴,平生最是喜欢杀人,要不这样,看你们也没几个人,又在水里游了半天,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我把你们杀了,肠子挑出来,喂给山里的麻雀,再把你们的尸体剁成肉酱,抛到江水里,不出几天,就能被鱼儿吃得干干净净,保证你们的宣国皇帝连个渣都找不到。”   温世良的脸色一变,还未说话,便听孙子仲哇的一声,侧身又吐了出来。   他苦着脸,咳嗽了几声,皱眉道:“清朗,你别再说了……”   见孙子仲醒来,苏清朗很是欣喜,又听到他的话,顿时吃瘪,道:“好,我不说了。”   伸手将孙子仲扶起,把水囊递到他的嘴边:“来,漱漱口。”   苏大人虽然平时不靠谱,别说照顾病人,便是病人都没见着多少,但关键时候,靠起谱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照顾孙子仲漱了口,又让他蜷缩着枕在自己的腿上,随后将自己和孙子仲所有的衣物拿出,裹在他的身上。   温世良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孙子仲,一个如落汤的母鸡,一个如端午的粽子,顿了顿,没有说话。   这时,梅柳生已经吩咐完兵将赶回来了,见孙子仲醒来,又沉沉睡去,看向苏清朗问道:“孙兄怎么样了?”   苏清朗摇了摇头,伸手揽着孙子仲的肩膀,侧目瞥了一眼温世良,道:“可惜啊,有些人明明可以救人一命,却偏生装死不动,都说医者仁心,依我看,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梅柳生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不过听到这话,也知道了大概,他向温世良拱手道:“温大人,孙兄身体不适,这里又很难找到大夫,若温大人有医治的法子,还请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温世良本来就对梅柳生的印象很好,再加上若想回到宣国,路上还得靠着他们。   于是缓下神色,道:“梅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孙大人又于我有相识之谊,尽我所能,施以医治,理所应当,不过……”   他看向了苏清朗,脸色立即臭了下来:“仅是看在梅大人与孙大人的面子,与另外这位,没有半分关系。”   梅柳生颔首一笑,低身拱手道:“如此,多谢温大人。”   又听温世良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山中夜晚气候寒凉,我们能受住,孙大人可受不住。”   护送的兵将,沿着山路寻找。不一会儿,便在山脚下发现了一户人家。   而且,因此处经常有客商坐船来往,所以户主很有商业头脑,在自己的住房旁边,搭建了几间两层的木屋,算作简易的客栈。   这户人家,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婆婆,苏清朗见他们生活艰苦,本想多付一些银子,却被男主人拒绝。   根据男主人所说,他爹本是在这里撑船的,某年天降暴雨,河水比平时凶险许多,他爹带着几个商人过江,小船行至江中,不幸被风浪掀翻,船上的人连同他爹全都遇难,那几个商人的家眷寻来,见他们孤儿寡母十分可怜,便也没有刁难他们。   只是他娘,一年年哭瞎了双眼,念及人家的恩情,再加上对死去的人的愧疚,便在这里建了房子,留给往来的客商居住,希望他们不必涉险赶路,也可少出一些事故。   因此他们家的客栈,只要能收回成本,足以维持经营就好,没想过要赚多少的钱。   听得苏清朗很是感动,简单说明来意,听说他们的情况,男主人为难道:“大人,这里距离城镇有几十里的路程,一来一回,最短也要一天的时间,现在天色已晚,你们要请大夫的话,估计要等到明天。”   苏清朗道:“没关系,我们这里有随行的大夫,只是病人的情况不大好,受不了奔波。”   男主人一听,连忙让妻子煮饭烧水,又组织人手将孙子仲搬到了客房中。   几人忙活了半晌,这才安顿下来,苏清朗坐在床头,望着沉睡不醒的孙子仲,有些担忧。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店家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麻布缝成的布包,看着像是一个枕头。   递给苏清朗道:“这是内人做的布包,里面放了在锅里炒热的麦麸,贴身置在腹上,这位大人会好受许多。”   苏清朗伸手接下,道了一声多谢,又听他道:“这只是一个土方子,小人年幼时,脾胃不适,家母便是这样医治的,不过这位大人的情况似乎有些严重,此法只能缓解稍许痛苦,应该不能根治。”   他坐在床边,转过身,将孙子仲的腰带解开,扯开衣物,将布包贴身置在腹上,又给他盖了被子。   又听店家道:“真是抱歉,小人家里没有草药,不过这山上倒是很多,应该有可以医治这位大人的。”   苏清朗点头道:“好,等大夫开了方子,我明日便让人弄些草药来。”   店家听此,又向他施了一礼,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苏清朗站起身来,看着是要送他出门。   他走了几步,来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迟疑片刻,还是道:“对了,你们之中,有位墨衣的大人,可是大人的朋友?他……看着脸色不大好,大人可去看看?”   苏清朗一怔,随后颔首道:“多谢兄台提醒。”   待店家走后,他又回去看了一眼孙子仲,虽说是民间的土方子,不过看着还挺管用,至少孙子仲的脸色好了许多。   他走出门,抓了一个路过的兵将过来,让他暂且看着孙子仲,自己下了楼,朝着梅柳生的房间走去。   转身走下楼梯,却见矮小的茅草屋前,温世良搬了一个板凳,坐在那家人的门口,旁边的竹椅上,则坐着那位瞎眼的老婆婆。   他的身上,依旧裹着梅柳生的外袍,不过原先的衣服,却是拿在那位老婆婆的手中,正在摸索着缝缝补补着,两人坐在一处,一边说着话,一边缝补衣服,那个场景落在苏清朗的眼中,竟有种母慈子孝的和谐感。   苏清朗走了过去,一手掐着腰,居高临下的道:“让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婆婆为你缝补衣物,温大人可真是忍心……”   话音刚落,那位老婆婆便叽里呱啦的说了许多,苏清朗一头雾水,却见温世良抬头道:“老人家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出门在外,总不知道爱惜衣物,可知道这一针一线,家里人做出来有多辛苦。”   未等苏清朗回答,他又道:“这位老人家,很多年前是从南方逃难来的,落到此处嫁人生子,现在年迈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却还记得自己家乡的话,她说在这里遇到一个懂家乡话的不容易,希望我能多跟她说说。”   苏清朗怔了片刻,有些惊讶:“你懂苗疆话?”   温世良瞥了他一眼,嘲讽道:“我们宣国的官,跟你们南唐可不一样,只会逞口舌之利,若是没点儿本事,谁会往这里来?”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一展折扇,轻哼道:“不过几句异族话而已,谁不知道?”   温世良闻言,挑眉哦了一声:“听苏大人的意思,你也懂苗疆话?”   想到自己刚才磕磕巴巴听出来的,那几个比较耳熟的词,苏清朗有些心虚,嘴硬着道:“当……当然了,我以前可是学过的。”   “原来如此……”   温世良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又道:“正好我还有些事情,就劳烦苏大人,在此陪老人家多聊几句了。”   见他将要站起,苏清朗赶忙道:“我……我还赶着去见梅兄,不是要缝衣服么,缝吧。”   说着,不给温世良反应的机会,立即转身,握着折扇朝着梅柳生的房门飞快的冲去了。 第85章 赌气   来到梅柳生的门口,却见房门紧闭,苏清朗敲了敲门,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清淡的回音。   “进来……”   苏清朗推门进去,却见梅柳生半裸着上身,正在检查伤势,他连忙背过身,拿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飞快的解释道:“梅兄,我不是故意的……”   梅柳生转身见到苏清朗,将上身的衣服拢好,向他道:“你又不是没看过,怕什么?”   苏清朗这才扭捏着转过来,握着一柄折扇,嬉笑道:“上次是个意外,我这不是怕梅兄你不好意思么?”   梅柳生淡淡微笑:“若真是不好意思,一开始便不会让你进来。”   苏清朗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梅兄的伤势,可好些了?”   梅柳生点了点头,却见他向自己走过来,没好气的道:“扯谎话不嫌脸红,脸色这样难看,还想瞒着我不成?”   他走到梅柳生的身边,引着他走到木桌旁,按着他坐下来,刚想给他检查伤势,却听梅柳生急忙道:“还是先关上门吧。”   苏清朗哦了一声,放开他走到门口,刚要关门,却见温世良跟小燕子抱窝一样,伸着头往这里观望,他站住片刻,眯着眼睛,向温世良灿烂的扯唇一笑,随后绷住神情,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见到苏清朗的反应,梅柳生看着他向自己走回来,握拳轻咳,问道:“外面的,是温大人吧?”   苏清朗瞥了身后一眼,冷哼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整天看看这,看看那,也不怕舌头生疮长针眼。”   梅柳生轻轻一笑,无奈道:“你我在房中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长什么针眼?”   苏清朗走到他的身边,正要扒他的衣服,又听梅柳生道:“其实,温大人还算不错的……”   “他?”苏清朗挑了挑眉,又打击道:“茅坑里的石头,水沟里的臭虫,最毒的砒霜都没他坏。”   “是么……”   梅柳生表情揶揄,意味深长的道:“可是我却觉得,抛开立场不言,你与温大人本能成为一对好朋友的。”   听梅柳生为温世良说话,苏清朗很是不满,反手掐着腰:“让我跟他成为朋友,你这不骂我呢么?”   见他炸毛的样子,梅柳生又是一笑,连忙道:“好,我不说了。”   苏清朗又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解开他身上裹着的纱布,梅柳生的伤势果然有些严重,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深褐色的血块上露着鲜红的血肉,还在往外渗着鲜血,原本雪白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浸湿,就连里衣也染上了点点的血迹。   他皱着眉,抬眸问:“疼么?”   梅柳生摇了摇头,苏清朗在背后瞪了他一眼,又道:“看来是刚才划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说着,又指责道:“明明受了伤,干嘛还做这种卖力的事,这下可好,本来半个月就能养好的伤,现在一个月都好不了。”   梅柳生想说,船上三个人,孙子仲那副德行,你连个女人都打不过,我若不做,猴年马月才能划到对岸?   不过考虑到苏清朗向来小肚鸡肠的性情,这句话说出来,可能一个月都不会搭理他,他顿了顿,又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他沉默片刻,望着对面的墙壁道:“孙兄怎么样了?”   苏清朗从盆架上端来热水,给他擦洗伤口,回答道:“店家弄了一个土方子,现在已经好多了。”   又听梅柳生缓缓道:“你与孙兄的感情,真是令人羡慕,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在意过其他人。”   苏清朗的手一顿,片刻后,才淡淡道:“子仲是我的同窗,又是多年的好友,当年……很多人都离我而去,只有他留了下来。”   说着,又自嘲的道:“以他祖父的那个性情,及他们家的背景,想要与我来往,谈何容易?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受了多少苦。”   闻言,梅柳生低下了头:“孙兄对你,确实很好,所以说,这样的感情才令人羡慕。”   苏清朗叹了口气,又道:“子仲这个人,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看起来不大容易相处,但其实是最重感情的。”   “他若是不那么重感情,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苏清朗的声音渐低:“因为怕辜负家人的期望,所以才给自己加上了许多包袱,我们之中,最可惜的,便是他了。”   梅柳生微微侧首,本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那个「我们」里,牵扯着他不能,也不想提到的人,于是,最终沉默下来。   苏清朗给他上了伤药,又换了干净的纱布,此时天色已晚,想到梅柳生奔波一天已经累了,便没有停留,向他告辞。   从梅柳生的房间出来,外面一片漆黑,他站在院中,仰头望着穹空,只见星斗璀璨,一条银河贯穿了半边天。   林木沙沙,虫鸣阵阵,夹杂着微风拂过江水的声音,像是温柔的歌唱,又如鲛女的低吟,慢慢划过了人的心扉。   他站了一会儿,便向二楼的房间行去,迈步走入房中,见那个小兵还在守着,只是看起来困得不轻,脑袋磕到如捣蒜。   他走了过去,伸出手,轻轻推了一把,小兵立即惊醒,见到苏清朗吓了一跳,连忙做出请罪的姿势,却见苏清朗嘘了一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安睡的孙子仲,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小兵惊魂未定,又向他施了一礼,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后,转头看了一眼,一溜烟的跑了。   苏清朗将孙子仲腹上的布包取下,转头看着小兵离开的方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走过去把门关上。   在孙子仲的房间坐了一宿,第二天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此时孙子仲也醒了,含糊不清的问:“清朗,怎么了?”   安歇一晚,孙子仲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不过脸色仍是苍白,精神恹恹,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苏清朗侧目看了一眼房间的门,道:“你等一会儿,我先出去看看。”   站在二楼的长廊,却见他们家的小兵,正和温世良吵闹着,说是吵闹,倒不如说是请求。   苏清朗走了下去,来到跟前问:“怎么回事?”   那小兵苦着脸,道:“大人,温大人不肯把药方子给我们。”   苏清朗闻言抱着臂,看向温世良,努力露出和蔼的一笑:“温大人的药方,莫不是什么家传的宝贝,还要我们开价不成?”   温世良答道:“要让我医治孙大人,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草药必须你苏大人亲自去摘,否则我是不会给你们药方子的。”   苏清朗哈了一声,无所谓道:“不过一个药方子而已,反正子仲已经醒了,他也会医术的,哪个要你来治?”   温世良冷哼道:“听苏大人的意思,即便拿了药方,你们也认识单上的草药了?还是说,苏大人要抬着孙大人上山,让他帮你?”   苏清朗顿时吃瘪,望了他一会儿,才道:“即便我答应上山,没有认识草药的人,如何采得来,莫非温大人肯跟我一起?”   见气势换回到自己这边,温世良抓住机会,嘲讽道:“苏大人就直接说,你才疏学浅,连个草药都不认识,不就完了么?”   望着他们一来一回,互不相让的样子,梅柳生叹了口气:“两位,你们,能不能有点当大人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楼上,又道:“孙兄正病着,现在可不是吵嘴的时候,两位还是想想,怎样才能采到草药吧。”   苏清朗沉默片刻,最终败下阵来:“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   温世良也冷冷一笑:“你去,我就敢去,只是苏大人可要手脚麻利点,我可没有闲心跟你在山上待着。”   苏清朗嗤了一声:“温大人只管长长眼睛,别看错了药材就行,况且以你我的年龄大小,到底谁拖谁后腿还不一定。”   说着,捋起袖子,看向梅柳生道:“梅兄,让人准备东西,我这就上山。”   “不过,我可提醒一句,某些人年迈体衰,万一不小心滑哪个阴沟里了,我才不会搭理呢!”   温世良也不恼,点头接声道:“苏大人放心,万一我失足滑下去了,定会拉你垫背的。”   无论怎样都要让他上山采药,所以也不让苏清朗闲着么……   梅柳生一阵无语,抽了抽唇角,只得让店家准备了锄头和背篓,想到两人还没吃饭,于是又各自给他们带了一份干粮和水囊。   考虑到他们的安全,本想让人护送他们,然而两人较劲上了头,纷纷表示自己「身强体壮」「武艺超群」「便是在山上打死一头老虎都没问题」,坚持不用护从,最后只拎了一把锄头和一个背篓走。   站在门口,望着两人走在路上,还不忘对骂互怼的情景,店家有些担心,看向梅柳生道:“大人,那两位大人不会打起来吧?”   梅柳生语势一滞,柔柔的一笑,回答道:“不会……”   顿了顿,又看向他们的背影:“清朗……打不过温大人的……” 第86章 同病相怜   想象中的大战并没有出现。事实上,进入山林后,两人的气氛出奇平静。   山上,苏清朗走在前头,温世良跟在后头,两人挖着草药走了半天,最终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歇下来。   苏清朗见天色已经到了正午,于是拿出事先备好的干粮,而温世良见到他的举动,也拿出了自己的水囊。   两人默默无言了良久,才听温世良首先开口道:“南唐的皇帝……对你好么?”   苏清朗怔了一下,看向他,反应片刻:“当然……”   理所应当的回答,却让温世良的心里泛起了酸苦,见此情景,以苏清朗的性情,本该抓住时机贬损到他体无完肤,然而苏清朗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蜷腿坐着啃干粮。   片刻后,只听温世良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又要取笑于我。”   苏清朗不解问:“我好好的,作什么要取笑你?”   温世良又道:“御史大夫,本该监察法制,以我的官职,出使别国并不是我负责的事。”   苏清朗闻言,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世上赶鸭子上架,送状元郎当兵的事情多了,是你们皇帝的问题,又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又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自古书生最悲哀之事,不能尽己职责,不能施展抱负,空怀一腔热忱,却无识才伯乐。   你我同为人臣,虽然不和,却只是政见上的冲突,你为宣国,我为南唐,本身并无过节,若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出言取笑了你,那我苏清朗又算是什么东西?”   温世良望着他,有些愣神,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正要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却见苏清朗露出奸邪的一笑,跟大街上骗小孩的流氓一样,继续道:“不过,和你们宣国的皇帝比,我们南唐的皇上可是有慧眼的很,以温大人的才华,若是来我们这边,定会受到重用。”   温世良轻轻一哼,心想道果然如此,他还以为苏清朗突然转了性,变成一个高风亮节的谦谦君子了。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掀了掀衣袂,道:“不见得吧,你们南唐的皇帝如何,想来苏大人比我更清楚。”   见苏清朗不言语,他垂下了眼帘,又道:“你我半斤八两,彼此心照不宣,苏大人是受重用,然而效果又如何呢?”   “苏大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你可曾得到自己想要的?现在的一切,又真的是你想看到的么?”   温世良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亦如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他在一遍遍的拷问着自己的内心。   苏清朗沉默良久,才淡淡苦涩的道:“曾有一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此生能有一个倾心相爱的人,一个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值得自己效忠的主君,那便是一个男人最高的一生。”   他说着,微微抬起了头,带着某种自负的骄傲般:“我曾爱过最美的人,也曾有最好的人爱过我,有兄弟与我轰轰烈烈的生,有兄弟为我心甘情愿的死。   至于皇上,他信我,宠我,重用我,将一个身为人臣的最大荣耀赐予我,这样的人生,还有何可悲哀的呢?”   温世良望着他,一时间在他的话语中愣住了神。   以致很多年以后,重游故地,重见故人,听到很多人为他扼腕叹息,也听到很多人怪他不识抬举,枉负时机,错认了主子,跟错了人。   然而诸多的叹息,诸多的无奈,每当回忆起今天的时候,他却始终觉得苏清朗从不是个可悲的人。   温世良垂下头,轻轻一笑:“如此,我是该恭喜苏大人,遇到了自己的良君。”   苏清朗微微挑眉,眸中含着笑意:“那温大人你呢,以后有何打算?”   温世良正襟坐着,回答道:“我是宣国人,生来为宣国而战,只要皇上需要,百姓需要,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一百分的能力,若是不能完全发挥,那就争取九十九,总有一天,上天和我指望的那个人,会看到我的努力。”   苏清朗看了他片刻,扯了扯唇,耸肩道:“策反失败,看来温大人意志坚定,赤胆忠心,不容更改。”   温世良闻言,笑了笑:“其实,那日苏大人的话,我事后想过许久,只是想来想去,给自己的答案只有一个。”   “不过……”他说着,垂下眼眸,似是喃喃的说道:“原本心中沉如寒冰,现在却又多了几分温暖,几分希望与光明,能够听到苏大人刚才那番话,可真是太好了。”   苏清朗听此,半是感慨的道:“没想到,你我还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不过,这番话说出来,却稍显沉重了些,自古文人矫情,愣要吟几首酸词诉说自己所谓怀才不遇之情,你我这般,本该早就看透了的人,一不小心却又流入那一流了。”   他说着,将手边的水囊拿起,向温世良道:“此间若是有酒,就凭刚才的那番话,你我也该畅饮一番,先前在长安多有得罪,今日在此立下约定,若你下次再来南唐,我再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好好的喝一顿酒。”   温世良也举起了自己的水囊,点头道:“好……”   却见苏清朗的眉目含笑,半是打趣的道:“不过,温大人可要努力些,下一次,可不能再以使臣的身份来此了。”   温世良也毫不客气的回应:“苏大人也当勤勉些,若是到时,仍只会逞口舌之利,你的酒能不能喝,我还是要考虑考虑的。”   两人同时举起水囊,喝酒似的灌了几口,放下水囊,相视一眼,又纵声笑了起来。   苏清朗盘腿坐着,片刻后,忽然想起了一事,问:“对了,有件事我还想问你来着……”   见温世良看向自己,他的神情逐渐转变为心虚:“不知若是有人受了伤,该采哪种草药?”   温世良反问道:“每种伤,所选用的药材都不相同,但不知,梅大人受的是何种伤?”   苏清朗很是惊奇,如果他所记不错的话,他刚才并未提到梅柳生的名字,除了他和孙子仲,也没人知道梅柳生受了伤才是。   又听温世良淡淡道:“先前在水中,梅大人拉我上船时,有些不对劲,我习医多年,见过无数的伤患,自然知道他身上有伤。”   苏清朗尴尬掩饰道:“是这样的,先前在宜州,半夜赏花灯时,遇到了几个毛贼劫匪,梅兄为了护我,被人用匕首刺伤的。”   温世良轻轻一笑,不知道对此回答,他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苏清朗只能埋头喝水,却听他忽然问:“苏大人,你和梅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清朗扑哧一声喷出水来,还差点被口中的水呛死,他一边咳嗽,一边瞪着眼睛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温世良露出古怪的表情,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大的反应,随后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梅大人乃是新科中举的考生,今年刚入朝堂,与苏大人应是相识不久,但是看你们的关系,似乎比一般的同僚又亲近了许多。”   苏清朗哦了一声,闷闷回答道:“他……在未入朝堂之前,我便和他相识,算是志趣相投,如此而已。”   夕阳西下,两人在山上采完草药,终于往客栈的方向赶回去。   而在客栈的门口,梅柳生面对着回来禀报消息的小兵,有些不可置信。   “你说温大人和苏大人相谈甚欢,两人还一起喝了水?”   小兵迟疑一下,再次道:“虽然相隔很远,但小人绝不会看错,确实如此。”   梅柳生仍是不敢相信,有些揶揄的问:“那你们有没有听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小兵有些为难,挠头道:“大人,您说苏大人和温大人很警觉,让我们别跟太近,看着他们别出事就好,这……小人看人还行,至于说了些什么,根本听不到啊。”   梅柳生哦了一下,感觉自己是不是见了鬼,向他道:“你先下去吧。”   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苏清朗和温世良走了回来,而且两人一前一后,并未有关系缓和的迹象。   虽然早就安排好,但该做的戏还是要做足,于是梅柳生迎上去,拱手道:“两位大人终于回来了,下官还想着,带几个人上山寻你们呢!”   温世良斜睨了一眼苏清朗,嘲讽道:“还不是苏大人事多,临到下山非要去采什么伤药,否则也不会耽误时辰,回来这样晚。”   见他指责自己,苏清朗立即跳脚:“这怎么能怪我?采摘伤药顶多用了半个时辰,倒是温大人,腿脚堪比乌龟慢,我念你年龄大了,不与你计较,温大人恶人先告状这招用的却好。”   两人对视一眼,气氛犹如冰火,哼了一声,同时进门朝着两个方向行去。   留下梅柳生定住片刻,转过身望着两人的身影,回想着小兵刚才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所以说,眼前的这个情景,究竟是小兵眼花,还是自己听错了? 第87章 提醒   孙子仲的身体恢复很快,第二日的下午,便可下床走动。   由于怕他再出现什么问题,苏清朗坚持留下来观察一晚,才决定动身。   他们与店家辞行,赶到附近的城镇,从那里购买了一些马匹,又找了一辆马车。   接下来的路程,果真如梅柳生所说的那样,乡间小路,而且途中还下了雨,路上满是泥泞,十分的不好走。   梅柳生与温世良骑马走在前头,只听温世良首先开口:“梅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梅柳生一怔,有些忌惮的看了看温世良,但想到他深谙医术,而且又跟苏清朗采过药,便也了然。   温声回答道:“已经好许多了,多谢温大人。”   温世良呵了一声,道:“梅大人该谢的可不是我,而是苏大人,药是他采的,跟我可没有关系。”   梅柳生低头一笑,又听他道:“以苏大人的性情,对梅大人却是很好,真是难得。”   梅柳生的神情一滞,连忙解释道:“苏兄嘴硬心软,只是表面难相处而已,其实他对任何人都很好的。”   温世良看了他一眼,又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我只是一时感慨而已,又没有说些什么,倒是梅大人,这样急着撇清做什么?”   “先前苏大人也是……”   梅柳生听他说了这么一句,心思一动,正要竖起耳朵往下听,却见温世良不再往下说了。   话说到一半,最是折磨人,梅柳生收回心神,有些郁闷,又听温世良道:“不过,你们南唐的官,倒是十分有趣。”   梅柳生看向他,不解问:“温大人何出此言?”   温世良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去找了秦翦,却被对方赶出来的事。   更不会告诉他,被秦翦赶出府门后,他又去找了裴延,然而那位向来以「仁义贤德」著称的左相大人,却答应了与宣国的结盟。   只是道:“不知梅大人可知道你们的右相大人与贺兰祥将军的事?”   那两位的事,在梅柳生还是李承嗣的时候,便听人提起过,只是现在作为梅柳生,即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于是道:“我只知道,贺兰祥将军曾经是威震沙场的一员猛将,可惜后来,作战失利,被朝廷问责,他……竟与相爷相识么?”   温世良哼了一声,贺兰祥死的时候,他也不过朝中的一个小吏而已,所以内里的事情,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从宣国朝廷中打探的消息是,当年宣国觊觎南唐的边陲城镇,奈何有贺兰祥和秦翦这两个人镇守,一直未能得偿所愿。   后来,宣国暗中搭上了南唐的权贵,以十箱黄金的价格,买来了边防的布兵图,里应外合,大败了贺兰祥他们的守备军。   不仅如此,贺兰祥麾下的兵将,全军覆没,只有秦翦活了下来,以一个罪臣的身份回到皇城,被人踩进淤泥又重新爬起,还保下了当时身负罪名的贺家二公子,想想那时候,即便现在老谋深算的秦翦,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了,想来即便是你们南唐,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现在说起来,只怕就连梅大人都没法儿相信,秦相爷曾与贺将军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吧?”   他缓缓道:“你们的那个秦相爷,至今见到我们宣国的人,仍是不给好脸色,我虽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却唯独敬佩他这点。”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道:“相爷念及故友,对温大人多有怠慢,还请大人见谅。”   温世良看了他一眼,又呵了一声,神情之间,对梅柳生的回应似乎还有些嘲讽。   片刻,他又有些感慨的道:“都说时势造就英雄,然而时势却也可以毁了一个英雄,人生如梦,风雨险途,又有谁能真正坚守初心,执着不变呢?”   “还是有的……”   想起五年前,长安的刑场上,血漫长街的那些人,梅柳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顿了顿,又道:“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即在于他能够坚守信念,不因人而变,不因时而变,即便抛头颅,洒热血,被人误解,受尽万般的屈辱,也知道何为对,何为错,正因如此,他才配被后世敬仰,只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罢了。”   温世良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梅大人所言甚是,不过想想,此等境界,我是做不到了。”   梅柳生也失笑道:“温大人入朝多年,是官场中的前辈,倘若连温大人都做不到,那在下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几人行了半天,终于回到官道,又沿着官道行了十几天,才终于到达他们的目的地边城。   苏清朗从马车内下来,站在边城的城门口,只见黄沙漫漫,一座古城矗立在夕阳下,城里的人来来往往,却不如长安一半繁华。   在没来到边城之前,他曾听人提起过,说边陲小城,人口稀少,而且物资匮乏。   所以很多人都是以物易物,并没有太过依赖于货币流通,如今站在这个城门口,看着城中人这边手里牵着一头羊,那边手里拎着一只鸭的场景,心道果然诚不欺他也。   这时,孙子仲也走了下来,看向苏清朗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快去驿馆住下来吧。”   苏清朗抖了一抖,断然拒绝:“我才不住呢!万一翌王殿下的英魂未散,半夜闹鬼怎么办?”   梅柳生的脸色黑了一黑,握拳轻咳道:“苏兄放心,自从上次驿馆失火后,朝廷又在别处新建了驿馆,两个地方,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不在一处的。”   苏清朗又道:“那也不住,万一到时候又失火了怎么办?”   梅柳生无奈失笑,道:“认识你这样长时间,却从不知,苏兄你竟是这样惜命的。”   孙子仲斜了他一眼,凉凉的道:“只怕是初来边城,觉着新鲜,想住在外面凑个热闹吧?”   苏清朗深受感动,握着折扇向他作揖道:“果然知我者,子仲也,什么都瞒不了你的眼睛。”   孙子仲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随后,看向温世良道:“不知温大人有何打算?”   这一路上,孙子仲与温世良探讨了不少医术问题,惊奇的发现,这人不仅会医术,而且还很精通,所以两人的感情甚笃。   温世良看了城门一眼,道:“既然走到边城,离宣国也不远了,我们便就此分离,我也该回去了。”   听温世良要走,孙子仲有些不舍:“宣国与边城,不过百里,既是如此,温大人又何必如此着急动身呢?如今天色已晚,依我看,还是留在城中住一晚,第二日再回去吧。”   话刚说完,便听苏清朗嬉笑道:“依我看,温大人是对这边城起了阴影,害怕再住在这个地方吧?”   温世良并没有理会他,只是淡笑着看向孙子仲道:“在下离开多日,实在思乡心切,想快点回到国中向皇上复命,这点儿心思,还望诸位理解。”   顿了顿,道:“这一路上,承蒙各位照顾,在下感激于心,实不相瞒,从南唐回来途中,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之事。   但是,能够遇到诸位,有这一番的经历,却是人生中的一件幸事,他日若有机会,再来南唐,定再与诸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亦或,日后有谁路过我们宣国,定要去国都找我,国都御史府,永远恭候诸位大驾。”   孙子仲与梅柳生同时拱手,回答道:“一定一定。”   苏清朗却觉着,以温世良与自己的交情,他若路过宣国,不放狗咬他就不错了,所以这番话他就没有自作多情。   几人将干粮和能用到的行李,分了温世良一些,又给了他一些马匹,考虑到温世良「年迈体衰」,经不起折腾,所以最后,连苏大人的「御用座驾」,那辆马车都送给他们了。   几人告别后,温世良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下来,向苏清朗道:“苏大人,我有几句话想要告知,不知苏大人可否移步?”   苏清朗心想,莫非这个温世良舍不得自己,临走前,还想骂他几句过过瘾?   他迈着大长腿,不情不愿的走过去,附耳听着,然而听着听着,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情,愈加变得严肃,最后只剩下震惊。   他直起腰身,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看向温世良皱眉道:“此话当真?”   温世良点了点头,又道:“确实如此,我当年就觉着奇怪,所以追查多年。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苏清朗低下头思忖片刻,再向他拱手道:“多谢温大人提醒,我们会注意的。”   温世良哼了一声,道:“我从不欠别人,这件事,就当是酬谢你们送我至此,也谢苏大人当日的开解之恩吧。”   孙子仲一阵迷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梅柳生却眸光微动,片刻后,缓缓道:“温大人,时候不早了,下一个驿站,距离此处有小半日的路程,温大人还是尽快上路吧。” 第88章 赏月   因温世良的话,让苏清朗半夜做了个噩梦,梦到那个被大火烧死的翌王殿下,站在自己的床头诉苦。   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见他不理,还上前去掐他的脖子,说是他害死自己,要让苏清朗偿命。   正当苏清朗手忙脚乱的挣扎时,对方露出腥热的血盆大口跟他说:“你以为我死了么?他们都还没死,我怎么可能死?”   苏清朗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趁着翻白眼的功夫,朝着他身后一望,全身的冷汗立即下来了。   他看到自己所住的长安城,尽数焚毁在一场大火中,还有他们的皇上被押上城楼,有人一刀下去,砍掉了他的头,还有太子和公主,一个被从城楼上扔下去,一个被人拿着长刀活活戳死,临死之前,瞪着眼睛望着他,神情中尽是痛苦和不甘。   苏清朗啊了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再往周围看了看,外室的灯火映在屏风上,在内室中映照出一片淡淡的昏黄。   再看看自己床上,哪有什么翌王殿下,不过被子盖得有些厚,又闷又热,憋得心里难受罢了。   他在床上愣了片刻,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刚才的噩梦吓出了冷汗。   苏清朗定了定神,拿袖子胡乱擦了擦汗水,从床上起身,走到外室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咚咕咚的喝了两三杯,茶水的冰凉缓缓在胸中荡开,他这才真正的冷静下来,呼了口气,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同时觉着,温世良那厮是不是在故意吓唬自己,毕竟以他们俩的关系,温世良不会好心到专门告诉他一人,莫不是觉着他走后,以后就没机会再折腾他了。   所以在临走前埋下这么个荆棘刺,诓他说翌王殿下还没有死,就在这个边城中发展势力,让他食不安寝难眠,好报一报他从前欺负他的仇?   以温世良那猥琐龌龊的品行,显然他的猜测,是很有可能的。   于是苏清朗告诉自己,放宽心,千万不要成了惊弓之鸟,着了温世良的道。   只是被噩梦这么一吓,原本的睡意也没有了,他站起身来,拿了一件外袍披上,提了一盏灯笼,走出门去散心。   边城的景致与长安不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不过这光秃秃,有光秃秃的好处,长安风景将就繁复华丽,秀气内敛,在这里,却看不到一点儿矜持的景色,跟这里的人一样,简单爽朗,没有那么多的弯弯道道。   由于边城靠近宣国,已是南唐的边境,所以这里的人很少,往来的客商也很少,所以客栈中并没有多少人。   而且,兴许是怕风沙侵蚀,这里的建筑多是石头搭建的,又高又大,苏清朗行走其中,像是身处在一个毫无人迹的迷宫里。   他绕过一个墙角,正对上迎面而来的冷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这地方白天挺热,跟烤烧饼似的,没想到晚间,外面的温度竟是这样冷,苏清朗站住脚步,本犹豫着要不要折返回去,却见远处一面半人高的土墙上,坐着一个人影,蜷着腿,头一抬一低的,像是在喝酒。   想起刚才的噩梦,苏清朗抖了一抖,再转念一想,他长这么大,只听说恶鬼害人,何曾听说它们还会半夜喝酒的?   若对方当真是个鬼,也是个懂风雅的深情鬼,自己现在上前去,说不定那位「鬼兄」非但不会害他,还会跟他一起喝酒。   于是苏清朗敲定主意,提着灯笼朝着那边走过去,然而在距离还有几步的时候,他心中的设想便破灭了,一袭墨色的衣裳,身后的长发垂至背上,单看身影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他抱臂站着,半是打趣的道:“梅兄半夜不睡觉,在这方对月饮酒,莫不是在思念哪家的姑娘?”   梅柳生闻声转过身来,只见到自己身后的土墙下,站着一个人,雪白凌乱的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由于抱臂站着,灯笼就在他的正下方,即便再好看的脸,经过灯火这么一照,也是十足狰狞的鬼脸了。   他吓得被酒水噎了一下,差点从土墙上跌下去,再想想来人的话,听着像是苏清朗,定神一看,果然是苏清朗。   他呼了一口气,没好气的道:“清朗,原来是你……”   苏清朗见到他的反应,挑眉道:“我还没怪梅兄大半夜的在这里装鬼吓唬人,你倒是先被我吓到了,有那么难看么?”   梅柳生心想道,有本事自己拿镜子照照,咱俩到底谁比较吓人,嘴上却道:“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在此时出来。”   他站起身,伸手去接苏清朗手中的灯笼,将灯笼插在土墙的另一边,又伸出手将苏清朗拉了上去,两人并肩坐着,明月当空,由于梅柳生比苏清朗高了一头,所以在他们身后的土地上留下一长一短的影子。   只听梅柳生道:“你不是歇着了么,怎会来此?”   苏清朗道:“心里闷得很,出来转转,散散心。”   梅柳生低低一笑,道:“只怕,你是梦到了那个什么翌王殿下,被噩梦吓到了吧?”   被他戳穿,苏清朗心虚着狡辩道:“我怕他?他若敢来我的梦中,定要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梅柳生又是一笑,不知是苦涩,还是揶揄的道:“是么……”   闻言,苏清朗看向他,问:“那,梅兄怎会在此?”   梅柳生仰头喝了一口酒,道:“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出来散心,见这里赏月不错,就停下来了。”   苏清朗望着他,片刻后,凑近他闻了闻,道:“这是从老板娘那里讨来的酒吧,这个味道,果然与长安城里的不同。”   梅柳生淡淡答道:“长安城里的酒,是由五谷酿的,味道比较平和绵柔,这种酒,却是一种名叫「马奶子」的葡萄酿的,滋味又烈又浓,而且还带着一股好似奶香的甘甜,自然有所不同。”   苏清朗哦了一声,有些试探的道:“梅兄看起来,对边城好像很了解。”   想起自己白天的不小心,再加上现在,以苏清朗多疑的性格,肯定会怀疑上他与李承嗣的关系。   于是梅柳生故作淡然,回答道:“以前跟叔父来此经商过,所以有些印象。”   他这样回答,再结合刚才跟苏清朗说,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给人的感觉就是,重回故地,想到早逝的父母,以及对他有恩,却因瘟疫全家蒙难的叔父,瞬间就可消除苏清朗的疑虑。   苏清朗果然信以为真,轻声安慰道:“梅兄有如今的成就,想来你的家人也会感到欣慰,倒是梅兄,别太伤怀了。”   梅柳生嗯了一声,见苏清朗的眼光往他的酒壶上飘,于是叹气道:“孙兄说过了,不让你再喝酒。”   苏清朗挑眉哈了一声,道:“梅兄与子仲是什么关系,怎么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他说的话,你却跑得比接了圣旨还快?”   梅柳生无奈道:“我与孙兄,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倒是你,别指望这样说我就会听你的,为你好,以后就让你少喝点酒。”   苏清朗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谁稀罕?赶明儿我自个儿找老板娘要去。”   “清朗……”梅柳生皱了皱眉头,最终,又望着他摇了摇头。   四周空旷,没有人声,唯有狂风拂过原野的声音,两人沉默无言,苏清朗仰头看着明月,而梅柳生则在一旁默默的喝酒。   苏清朗被他搅得心烦,看向他道:“哎,不让我喝的话,你也不许喝!”   梅柳生低低的一笑,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苏清朗迟疑片刻,又板起了脸:“喝酒有你这么喝的吗?跟水牛似的,根本就是浪费!”   昏黄的灯火下,他微微嘟着嘴,皱眉不悦的神情,却偏偏增添了几分可爱的味道。   梅柳生的心中一动,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胸腔里乱窜,他望了苏清朗片刻,借酒壮胆,不动声色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倾身慢慢向他接近,低沉暧昧的语气,贴在他的耳边道:“你这么想尝么?”   苏清朗侧眸瞥着他,正对上梅柳生笑意渐深的眼眸,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仅是嘴硬着道:“谁……”   还没说完,便见梅柳生向他吻了过来,苏清朗脑袋一晕,眼前瞬间炸了一朵烟花,反应过来,连忙去推。   然而身体被梅柳生抱着,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推不开,无奈之下,手脚齐上,跟个八爪鱼一样扭来扭去,插在旁边的灯笼,因为他的动作扑通一下掉在地上。   终于感觉身下一空,梅柳生的手一滑,他从土墙上摔了下去,梅柳生下意识的伸手去拉,却见苏清朗四脚朝天,稳稳的滑坐在下面的土堆上,除了屁股有点疼,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伤。   苏清朗扶着腰站起来,还在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他刚想转头质问梅柳生到底在干什么,却又生生的忍了下来。   片刻后,只是道:“梅兄喝醉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我先走了。”   说着,也不管掉在地上的灯笼,朝着来时的方向跑走了。   留下梅柳生,坐在墙头上,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第89章 冷战   由于梅柳生突然向他发神经,导致苏清朗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日,早早的起身,坐在客栈的正堂中,面对着街角的一头骆驼发呆。   孙子仲见他这样勤劳,委实不符合苏大人的性格,再看看苏清朗一副斗鸡铩羽而归的挫败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坐在他的对面问:“清朗,昨晚没睡好么?”   苏清朗正在想着昨晚的事情,突然听到他的问话,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支吾道:“没……没有……”   顿了顿,又缓和了神色,解释道:“可能是刚来这里还不习惯吧,硬板床睡着跟石头块似的,不大舒服。”   孙子仲露出一副揶揄的表情:“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清朗你一向最是合群,难得有不习惯的时候。”   苏清朗噎了一下,刚想反驳,抬头却见梅柳生向这边走来了,心情顿时无比的复杂,连饭都没有吃完,便立即起身离开了。   孙子仲见他走了,正要阻拦,这时梅柳生也来到了跟前,于是看向梅柳生疑惑道:“清朗今日是怎么了?”   想起昨日对苏清朗所做的混账事,梅柳生也很懊恼,看了苏清朗的背影一眼,淡淡道:“可能……刚来这里不习惯吧……”   他在孙子仲的对面坐下来,面前正好摆着半碗粥,刚吃了一口,忽然想起这是苏清朗已经吃过的,手顿了一顿,放慢了速度。   只听孙子仲道:“我们待会儿要去驿馆看看吧?”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听他道:“不知县官那边,可曾准备好了。”   梅柳生淡然失笑,道:“从皇城出发之前,苏兄就已写信通知他了,若到现在还没准备好,除非他的小命不想要了。”   满朝皆知,苏清朗这个人不好对付,不仅小肚鸡肠,而且还很记仇。   是以当接到苏大人的书信后,县官大人比接了皇帝的圣旨还快,赶紧命人忙活了起来。   当年驿馆失火,宣国的使臣与南唐负责护送的兵将,一下子死了十几个,驿馆变成一片废墟,死者也烧得几近黑炭,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翌王殿下,当时的县官怕被朝廷追究责任,于是让人胡乱指认了一个,弄个棺材算是入土为安了。   毕竟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那位翌王殿下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活着让皇帝心里觉着膈应,死了倒是顺了很多人的心意。   所以当年,除了一些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顽固分子,上书直谏劝说皇帝,如此草率处理翌王的丧葬于礼数不合外,其他人都很快的忘记了还有翌王这个人,甚至这些年来,那位可怜可悲又可叹的翌王,墓碑前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此次温世良来到南唐,让那些人再次想起了翌王,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闹着皇帝将翌王的尸骨迎回,按照皇室王储的礼仪,给翌王重新举办丧礼。   所以苏清朗才千里迢迢的来到边城,不仅如此,按照规定,还要在此处举行七天的招魂仪式。   驿馆的废墟外,梅柳生跪在祭台下,望着上方自己的灵位,心里五味杂陈,心里暗骂都是那个裴延出得馊主意。   说什么若是不让天下人承认他的身份,以及让百姓们重新记起皇帝曾经对他的苛待,将来起事可能会遇到很多的麻烦,以他看,最麻烦的就是读书人,那么多的弯弯道道,还弄个什么祭典,他现在就在这里,招魂?招谁的魂?   几个道士在上面挑了半天的「大神」,最后捧出来一套据说是翌王殿下的衣冠,恭恭敬敬的放在棺木中,苏清朗率领众人,连连磕了几个头,只听孙子仲问道:“诶?不是让我们迎接翌王的尸骨回去么,怎么到了这儿,却换成了翌王的衣服?”   苏清朗看了看周围的人,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压低声音道:“动坟挖土,乃是礼之大忌,对死者不敬,而且翌王殿下当年,年纪轻轻却被活活烧死在大火中。   据说这样含冤惨死的鬼魂凶得很,皇上怕真把他的尸骨迎回去了,对皇城的人不好。   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只招魂,不动土,到时候弄个衣冠回去立碑,算是堵住了那些大臣的口,所谓衣冠冢,就是这个道理了。”   孙子仲虽然饱读诗书,但对这方面的东西,只是大体知道而已,不像苏清朗术业有专攻。   闻言,他点了点头,道:“如此,那我们回去时,倒也好办一些。”   苏清朗心想道,若是尸骨他才不干呢,长途跋涉不说,只怕晚上睡觉都是噩梦。   做完法事,苏清朗去和县官交代了几句,而孙子仲和梅柳生则在驿馆的门口等着。   见苏清朗和县官一前一后的出来,梅柳生首先向他拱手:“苏大人……”   苏清朗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梅柳生这么厚脸皮的人,明明昨天晚上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今天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要是换成其他人,恐怕昨天就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跑路,而且未免被他杀掉,从今以后都会隐姓埋名,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所以说,这个梅柳生到底哪儿来的胆子,到现在居然还敢若无其事的跟他打招呼!   然而,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表露出来,苏大人虽然长得像是姑娘家,但毕竟不是姑娘家,被人调戏了以后,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要求人家负责,更不能举着一把大刀追得梅柳生满街跑,要他以死谢罪。   身为一个男子,被另一个男子强吻,这跟被一个男人强睡有多大的区别?   说出来都能丢死八辈的祖宗。所以,昨天晚上的事情,苏清朗只能哑巴吃黄连,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坚决不能让人知道半分。   他对梅柳生恍若未见,只向孙子仲道:“子仲,我与齐大人有些事情,要去县衙一趟,你先回去吧。”   望着那位县官齐大人,对苏清朗一脸谄媚猥琐的样子,孙子仲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事情,于是叹了口气道:“早点回来,若是做了什么出格之事,当心我回去跟二娘告状。”   苏清朗双手合十,做出一副拜托的表情。随后,看都不看梅柳生一眼,转身便跟着齐大人走了。   梅柳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担忧:“孙兄,苏兄一个人,没事儿吧?”   孙子仲摇头道:“你别看清朗那个样子,但其实最有分寸,若我们去了,倒会拖了他的后腿。”   想起上次在宜州,苏清朗为他们拼死挡酒的情景,梅柳生也不再说什么,又听孙子仲道:“倒是你,到底哪里得罪清朗了?怎得他对你的态度,一个天,一个地,彻底变了个样子?”   梅柳生的语势一滞,又淡然一笑:“可能昨天晚上赏月的时候,一不留神,说了什么让苏兄不高兴的话了吧。”   孙子仲叹了口气:“清朗的性子就是那样,还请梅兄稍微体谅些,让他冷静几天就好了。”   梅柳生心想,以苏清朗的性子,昨晚没杀了他就算不错了,再冷静几天?只怕苏清朗这辈子都不会理他了。   美人生气,就要哄着,纵使梅柳生从没得罪过女人,也没得罪过除了苏清朗以外的男人,也深知其中的道理。   回到客栈以后,他前前后后转悠了几圈,希望能为苏清朗做些什么,最后来到厨房,刚在屋内站定,却见老板娘暗搓搓的进来,跪在他的脚边道:“殿下驾临,奴家顾及殿下的身份,未能及时拜见,还请殿下恕罪。”   见来者是自己的人,梅柳生站直身体,淡淡道:“没事,此次前来,本就不想惊动你们,只是本王的朋友,想在城中的客栈住下,想到他们的安全,才决定来此,你们只当本王是普通的客人就好。”   老板娘答了一声是,又道:“奴家已经通知其他兄弟,近期内保持安静,不可在城中闹出动静。而且,为了保护殿下和殿下的朋友,还特意安排人手在附近保护,殿下尽可放心。”   梅柳生闻言,叹了口气:“把那些人撤走吧。”   见老板娘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又道:“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极为精明,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况且这里已经很安全了,以本王的武功,还不至于连自己和两个人都保护不了。”   老板娘点了点头,又听他道:“还有事么?”   老板娘微微低首,将掩在袖中的信笺呈上,道:“皇城传来消息,殿下先前吩咐的事,已经有进展了。”   梅柳生一怔,迟疑片刻,将信笺接在手中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几行小字,由于怕被有心人截去,信上并未署名,内容也是非常晦涩,基本除了知道内情的人,没人能看出他们在写些什么。   看完信笺以后,梅柳生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道:“传信给裴延,告诉他孟姑娘那边照常进行,不过本王吩咐他的事,暂且搁置,一切等本王回去以后再说。”   听到他的话,老板娘有些迟疑:“这……”   顿了顿,对上梅柳生的目光,又赶忙低下了头:“是……” 第90章 和好   县衙之中,正厅摆着酒席,苏清朗坐在当中,身边佳人两个,均是浓妆艳抹。   齐大人一脸谄媚的向他举杯:“苏大人远道而来,今日设宴接风,可惜边城贫苦,没什么好东西,还请大人见谅。”   苏清朗望着眼前的琳琅满目,鲍参翅肚,珍禽走兽,应有尽有,就连长安城里花钱也吃不到的稀奇野味,都被他做成了烤乳肉,如此丰盛,还说没什么好东西,谦虚至此,那他以后可能要吃龙肉。   再者,他苏清朗花名在外,虽然风流,却不下流,怎么一个个接风洗尘的,都要找两个女人来堵他?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两位姑娘身上的脂粉味,都能熏晕方圆三里的蚊子,可见齐大人的眼光,委实不能算多好。   他扬唇笑了笑,道:“皇上命我为翌王殿下做七天的法事,期间咱们须得焚香斋戒,齐大人,如此安排……不太好吧?”   听到苏清朗的责问,齐大人吓了一跳,赶忙辩解道:“大人放心,这些东西,虽然表面上看着像荤的,但其实都是面食。”   苏清朗心想,睁眼说瞎话,你他妈的当我傻?连荤素都分不清楚,我这二十多年也别活了!   他故作迟疑,望着桌上的酒杯道:“那这酒……”   齐大人听此低下头,凑上自己的杯子闻了闻,道:“诶?下官明明让府里的人准备的是茶水,怎得变成酒了?”   说着,扬声叫来管家,当着苏清朗的面,把准备酒席的人教训了一顿,随后美酒撤下,换上了一壶好茶。   苏清朗扯了扯唇角,看向身旁的两位佳人道:“那这两位……”   齐大人看向那两人,一阵语塞,思考了一阵儿,恍然大悟道:“哦,是这样的,这两个乃是下官的小女,向来仰慕大人的才华,是以今日,寻到机会,特意让她们出来拜见大人的。”   话音落下,立即板上了脸,故作威严道:“你们两个,还不快拜见大人?”   两位佳人相视一眼,顿时会意,向苏清朗含笑问了好,又在齐大人的示意下,粉面含羞,遮着一把团扇退下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苏清朗这才明白,这位齐大人不是把他当作傻子,而是以为他根本就是个傻子。   饶是如此,还是要保持微笑道:“齐大人费心了,本官甚是感动,只是让你如此破费,倒有些不好意思。”   齐大人赶忙道:“下官在大人和相爷的手下做事,大人和相爷便是下官的衣食父母,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举杯对饮,席间,又听苏清朗道:“对了,我在路上听闻,边城颇不太平,似有什么反贼汇聚,可有此事?”   齐大人吓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抖着嗓子道:“大人,下官自从接下边城以来,尽心尽力,维护治安,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城中别说反贼了,连个毛贼都没有,肯定是哪个宵小之徒造谣诬陷,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苏清朗温雅一笑:“本官只是随便问问,齐大人不必惊慌,只是无风不起浪,齐大人好生想想,边城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齐大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不肯给自己的政绩抹上半分污点,苏清朗见他如此,心里只骂自己糊涂,看齐大人一脸猥琐,眼睛眯成一条缝,除了银子和他自认为的美人外,还能看到什么东西?即便看到了,又怎会老老实实的跟他说?   不过,自从入城以来,他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加上温世良所说,翌王殿下根本没死的事,本就匪夷所思。   因此苏清朗只当他胡说八道,在翌王的事情上为宣国开脱,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从县衙出来,回到客栈,却见梅柳生正在院中等他,见到梅柳生的身影,苏清朗的脚步一顿,随后蹑手蹑脚,加快了速度。   听到有人的动静,梅柳生转头看去,只见苏清朗埋着头,快要变成一只刨坑的土拨鼠,一直闷声往前走,明显不愿意与他碰面。   他站起身来:“清朗……”   苏清朗的脚步立即停住,只是站着,并未转身。   知他对自己有心结,梅柳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很晚回来,还在想着,待会儿要不要去接你。”   说着,凑到苏清朗跟前闻了闻,道:“竟然没有喝酒,看来我让后厨准备的醒酒汤,算是白费了。”   看他这个样子,苏清朗内心复杂,又在他的凑近中,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若是个女人,现在肯定会踹梅柳生一脚,再甩他一个耳光,尖叫大骂一声流氓。   而且,以他从前的性子,即便不把梅柳生杀掉,也会怼得他生不如死,最后自行了断。   可惜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扯了扯唇:“有劳梅兄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见他要走,梅柳生拉住他的胳膊,故作疑惑道:“可是我昨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今日为何一直躲我?”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的下巴都快惊下来了,瞪着眼睛道:“你……你不记得昨天的事?”   梅柳生更加不解:“昨日?昨日你我赏月喝酒,后来我喝多了,醒来便在房中睡着了,想来应是你送我回去的吧,今日一直想向你致谢兼道歉,怎奈你一直不理我,莫不是因我昨日不给你酒喝……”   苏清朗如遭雷劈,内心万马奔腾,就差拎着梅柳生的衣领大吼,你他妈昨晚亲了老子,现在却连屁都不记得一个,这算什么?   一时间,他想起了西街巷子里的阿花,十八岁嫁人,勤俭持家,到头来相公始乱终弃,和一个卖豆腐的老板娘私奔远赴天涯;   他又想起了醉仙楼里的兰香姑娘,招来一个穷酸书生,酒也陪了,觉也睡了,等到出门付钱时,对方却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还有东街吕秀才家的姑娘,花一般的年华,尚未出阁,被一个负心的畜生所骗,生下一对儿女,对方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害得人家姑娘得病发了疯……   想着想着,苏清朗觉着自己的遭遇比她们还惨,至少听了她们的故事,人们会叹一声红颜命苦,他这……   被人知道,肯定笑掉大牙!   无奈之下,只能压下怒气,妥协道:“没事……我今日……心情不好,跟你……没有关系……”   望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梅柳生的唇角,浮现出不易觉察的笑意,又明知故问道:“哦,清朗为何心情不好,说出来,或许我也可以为你分解忧虑。”   苏清朗的脸,立即黑了半边,看着梅柳生一脸诚恳的神情,他眯了眯眼,道:“昨晚一时大意,被狗啃了,自然心情不好。”   这下轮到梅柳生黑脸了,他默了片刻,才笑了笑道:“都是我不好,倘若不醉酒,还能护住你。”   苏清朗心想,那是,你若不醉酒,我也不会被狗啃。   依旧勉强微笑:“一个意外,谁也不想的,梅兄何必自责?”   正要绕过梅柳生回房,却被他伸手拉住了,梅柳生侧着身,往苏清朗跟前凑了凑,嗅闻了一下他的衣服,又皱了皱眉。   扬眸道:“风流债,桃花劫,看来苏兄这受欢迎的程度,果然非同一般。”   想起自己对梅柳生的承诺,苏清朗只能嘴硬着道:“梅兄哪里的话,现在可是仲夏,天气热得很,桃花早就在枝头变成桃子了。”   听到他的回答,梅柳生露出几分笑意,揶揄道:“看来今日的美人,不合苏兄的心意?”   苏清朗展开折扇道:“天南地北,各有风味,这西边儿的姑娘热情,堪比沙漠的玫瑰,可我却偏喜欢北方的小家碧玉。”   梅柳生若有所思的点头,打击道:“也是,以苏兄这个身板,连个姑娘都打不过,若是将来的夫人太泼辣,只怕苏兄降不住。”   “你……”   也不怪梅柳生这样说,毕竟苏浙善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而苏清朗在女人这一点上,和他老爹如出一辙。   当年李赛赛喜欢苏清朗,闹得满城皆知,皇帝却始终没给两人赐婚,便是看在李赛赛武力值太高,而苏清朗又太弱。   若是将来,两人成婚后生闷气打起来,以苏大人的那个身板,都挨不过李赛赛的一拳头,所以才将他和李妍妍牵了线。   想到前些时日,自己被孟书瑶挟持的事,苏清朗顿时吃瘪,再度嘴硬道:“怜香惜玉,乃是每个男子的本分,凡事都如梅兄和你家护卫那般喊打喊杀,对待女子也毫不留情,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君子?”   梅柳生噎了一下,又道:“对,古有佛陀舍肉喂鹰,今有苏兄舍命陪美人,当英雄,在下受教,受教。”   苏清朗侧眸一笑,板着脸哼了一声,挥开他的手,正要往前走,却见孙子仲来到他的跟前,神情有些不自然。   他来到跟前,看了看梅柳生,才压低声音向苏清朗道:“清朗,皇城出事了……” 第91章 画像   长安发生大事,裴延的外甥陆逊带个姑娘回城,那姑娘替父喊冤,状告宜州城的府衙余淮中。   一纸诉状递到刑部蔡钧的文案上,蔡钧见兹事体大,又拟出奏折呈给了皇上,皇上听闻自己的朝廷中还有这事。   于是下旨命令蔡钧彻查,最后抓了与案情有关的十几名人犯,蔡钧连夜审讯,最终有人经不住内心谴责,与朝廷的拷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供了出来。   既有人证,再加上早先仵作死前留下的信笺,人证物证俱在,刑部的动作很快,从皇上那里请了一道圣旨,日夜兼程赶到宜州抄没了余淮中的府邸,不仅如此,在查证余淮中的罪行时,蔡钧发现府衙大人做的坏事还不止这些,林林总总,将案情梳理清楚,最后除了余淮中,宜州的很多官员都受到了牵连。   那时,苏清朗正在边城忙着翌王殿下的事情,而且招魂需要七日。   即便心中着急,也没有办法回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昔日的盟友,右相秦翦的得力助手,一个个被朝廷问罪,怎奈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翌王招完魂后,苏清朗押了一个放置衣冠的棺材,风尘仆仆的赶回了皇城,可惜那时大局已定,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收押的收押。   被贬的被贬,即便苏清朗,也因受到某些礼部官员的牵连,被人弹劾督察下属不严,在皇上跟前遭到了几句斥责。   从宫里出来,苏清朗没做犹豫,直接去了秦翦的府邸。   那时,秦相府的正厅里,聚集着七八个官员,看来是被秦翦召来商量对策的。   见到苏清朗出现,秦翦的视线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们出去吧。”   官员们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苏清朗,心中顿时了然,一个个的起身告辞,出门时还向苏清朗施了礼。   苏清朗颔首回应,待他们全都走后,才抬脚走进了厅中。   他撩袍向秦翦跪下道:“相爷,清朗回来了。”   秦翦嗯了一声,问道:“余淮中的事,你都知道了?”   苏清朗点了点头,又愧然道:“清朗此来,就是向相爷请罪的。”   秦翦哦了一声,又听他道:“那陆逊原是与我同行,知他要回皇城,清朗本应看出其中的端倪,却粗心大意,将他放了回来。不然,余大人他们也不会因此遭罪。”   秦翦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苏大人,这些时日,你频频出错,可知因此损了我们多少人手?”   苏清朗闻言,又埋下了头,拱起手道:“清朗知错,请相爷责罚。”   说完,秦翦却是没有回应,良久才缓缓道:“你办事向来尽心尽力,若非有特别的原因,不至于出错至此,看看自己身边,有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人,尽快将他揪出来。”   苏清朗抬起头,迟疑道:“相爷,您的意思是……”   秦翦冷哼一声,道:“从边城到皇城,好几天的路程,若非没人从旁协助,以我们布下的眼线,怎会不能发现陆逊他们的行踪?   若是本相所料不错的话,出卖我们的人,就在随你去边城的人中,到底是梅柳生还是孙子仲,你自己处理干净。”   对上秦翦的目光,苏清朗赶紧道:“是……”   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相爷……”   只这一句,也没说什么人拜见,更没说有什么事情。   然而,听到管家的提醒,秦翦却看向苏清朗道:“你先回去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也没有多问,起身向秦翦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房门。   走到门口,却听管家低声提醒了一句:“苏大人,少爷让你出去后,到书房找他一趟。”   苏清朗微微颔首,向他道了声谢,这才迈步离开。   不过,他到底还是多长了个心眼,方才管家那样通报,显然是有事情避着他。   因此苏清朗走出正厅后,并未马上赶去畅雪园,而是躲在一丛松树后,看如今前来拜见秦翦的到底会是什么人。   只见管家远远的引了两个人过来,一个贾德欣,另一个,却不是那位眼睛长在脑袋上的贾公子,而是曾经与苏清朗相过亲,还将苏清朗打了一巴掌的杜青云的闺女杜诗琪。   想到秦翦让贾氏父子回家思过的决定,以及杜青云当时被抄家砍头的情景,苏清朗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人今日为何会凑到一起,更想不明白,已经被他踩到烂泥里的贾德欣,为何还能鲤鱼翻身,得到秦翦的召见。   无奈之下,只好去找秦桓,想到秦桓,以及自己在宜州地界说出的话,苏清朗心里有些发虚。   不知道待会儿见到秦桓,他会说出什么来,更不知道,自己待会儿该怎么和他解释。   想着想着,走到秦桓的书房,他的书房,位于畅雪园的西厢,里面的藏书,比他房间里的还多。   房中放置的东西,均是价值连城,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宫里运出的贡品,便是太子的书房,也不过如此。   走进房中,却见几个小童正在插花,秦桓则站在书案前绘画,如今已是仲夏,天气炎热,未免中暑,门窗大开,还从地窖里搬出来一些冰块放着,因此房中微风阵阵,很是清凉。   站在门口的小厮见到苏清朗,赶忙向他施了礼,秦桓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展颜一笑。   正在绘画的手停顿着,望着他道:“我就知道,你回来第一时间就去见爹,肯定想不到先来看我。”   苏清朗笑了笑,揶揄道:“我找相爷是有正事,正事办完了,才有更多时间陪你。怎么,秦少爷如今是在吃醋?”   他迈步走了过去,绕过书案,走到秦桓的身边,却见他正在画着的,是自己的画像。   “这……”苏清朗望着画中的自己,语气有些疑惑。   秦桓淡然一笑,又叹了口气:“原本想为你绘一张画像,可惜总画不出你的神韵来,这副……看来又要废了。”   苏清朗端详片刻,才点了点头:“确实,眼睛好像缺点儿什么,看着没神。”   秦桓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眼睛,最想画好,却最画不好,兴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见你。”   苏清朗闻言挑眉,摆出一副不满的姿态:“这才多长时间,秦少爷就将我忘了,莫不是背着我,又找了哪个相好?   秦桓唇角含笑:“是,你走以后,爹他为我介绍了个美人,不信你看看,那个绢缸里头,还有他的画像。”   苏清朗迈步走过去,随手抽出来一副,打开一看,雪白衣衫,眉目精致,手里掂着一把折扇,不是他又是谁?   将手上的那副丢开,又抽出来一副,还是他的画像,再想拿出第三幅,却听秦桓道:“不必再看了,都是你的。”   见苏清朗将目光投向他,秦桓低下了头,微微苦笑道:“你走以后,我每天都在这里绘画,数着日子,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以将我的画拿给你看看,可惜总是画不好,存了很多废稿,又舍不得丢,只能装裱起来留着了。”   苏清朗一怔,又看向了书房中的那几个小童,不自然的轻咳一声,秦桓见此,便也了然,淡声吩咐他们下去。   小童走后,秦桓跟到门口,看着是想关门,苏清朗放下了手中的画,走到书案前,拿起秦桓刚才所用的画笔,望着画作斟酌少许,然后在自己画像的左上角,小心翼翼的描绘了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的声音,他也没怎么在意,正低头描绘着,却觉着一人,轻轻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身。   秦桓身体前倾,蹭了蹭苏清朗的耳边,沉沉的声音道:“清朗,我好想你……”   苏清朗的笔尖一顿,又听他道:“这一次,你真是,离开太久了。”   他静默片刻,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又若无其事的画了起来。   秦桓见此,微微失笑,将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道:“我还以为,你是要修一修我画的人像。”   苏清朗回答的语气清淡,却也有几分的不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花花草草的还行,画人从来不如你。”   笔尖勾勒,又拿画笔染了几点朱砂,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便跃然纸上,为原本的画作增添了几分光彩。   秦桓端详着点头道:“我说左边怎么显得空荡荡的,总觉着少了点儿什么,如此一看,倒是和谐许多。”   苏清朗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答:“你画人,重心从来不会偏离中间太远,这幅画却比平时右移了许多,而且左下角又有衣袂占着,只在上角留下大片空白的地方,分明早就布局好,等我回来添上的。”   见他戳穿自己,秦桓轻轻一笑,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的眼睛……”   他顿了顿,又近于解释的道:“我只是想,画一副属于我们俩的画,等你出去办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也好提醒自己,不要缠着你。这样,就不会再招你烦了。”   苏清朗一阵沉默,良久,才迟疑的道:“宜州的事,抱歉……” 第92章 留宿   秦桓却并未生气,只是清淡答道:“那件事,原就是我不好,你生气也是应该,我以后……不会再那样做了。”   听到他的道歉,苏清朗一阵恍惚。一直以来,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秦桓进一步,他退一步,当他再也无可忍耐,准备反抗将他推开的时候,秦桓又会像是得到了某种信息,主动认错给他自由,一次又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连拒绝都不忍心再开口。   由于被秦桓这样亲昵抱着,苏清朗有些不自在,再加上心里有事,脸上的神情也掩不住些许的烦躁与不安。   他含糊嗯了一声,又听秦桓道:“你今晚,可留下来?”   对于宜州的事情,秦桓没有追究,却不代表他没有记在心里,苏清朗很了解他的性情,在没触及到他的底线之前,秦桓从来都是温良而儒雅的,可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到那时候即便后悔,也不得不面对属于他的残酷。   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刚得到人家的谅解,面对这样的询问,他若再出言拒绝,显然不识抬举。   于是苏清朗在忐忑之中,闷闷的答应了下来。   两人绘完了画,又在书房中下了一会儿棋,苏清朗向来是臭棋篓子,随随便便的一个子,都够他托腮凝思想半天,好在秦桓对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在苏清朗对着棋盘发呆的时候,他指间并着一子,撑着下颌对着苏清朗发呆。   觉察到他的目光,苏清朗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秦桓的视线,他偏过头,心虚的问:“你……”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换成没好气的口吻:“你看什么?”   秦桓并没有收回视线,看到他的反应,反而流露出笑意:“我一直都觉着奇怪,以清朗你的聪明,为何不会下棋?”   苏清朗白了他一眼,不满的咕哝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秦桓若有所思的点头,含笑道:“说得也是。”   两人下完了棋,又用了一些晚膳,眼见着太阳落了西山,天色转为昏暗,这才回到就寝的房间。   苏清朗的情绪不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在秦桓的眼中,他恍若未见,又吩咐小厮端茶倒水伺候他们洗漱。   侍奉的下人,一个个的告退离开,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苏清朗无声站在桌案边,似是故意与他拉开距离。   秦桓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向床榻,拿起房子床头的折扇道:“今晚有些热,你睡在里面,我为你打扇子方便些。”   苏清朗哦了一声,又道了声好,迈步朝着床榻走去,慢吞吞的爬上去,却又顺手拉起旁边的薄被,横在两人中间。   秦桓依旧不动声色,他在苏清朗的身边躺下来,沉默良久,才道:“清朗,此去边城,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苏清朗淡声答道:“我急着回来,一直在匆忙赶路,能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秦桓意味深长的道:“是么……可是我怎么听说,你在宜州看上了一名舞姬,那名舞姬,便是陆逊带回来的人?”   苏清朗一阵语塞:“这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宜州被抓的那几个官员,认出了那位姑娘。不过,这个消息被我拦了下来,爹他还不知道……”   闻言,苏清朗又道:“那他们没有告诉你,那位姑娘突感不适,让我带她去休息,后来便自行离开了么?”   听他这样说,秦桓起身,撑着身体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真没发生点儿别的?”   对上他的目光,苏清朗扯了扯唇角:“你以为会发生什么?”   秦桓望着他无言片刻,倏忽笑了笑,道:“我只是担心,以你的性情,会被不安好心的人所骗,做出什么不该的事。”   苏清朗面上没有露出半分破绽,哦了一声,淡淡答:“可能起初她是想找我的,不过又在半途知道了我的身份,便放弃了计划,转而去找了陆逊,今日你不说,我倒还不知道,陆逊带回来的,竟是那个人。”   秦桓与他四目相对,良久,才低下身揽住他的肩膀,微凉的墨发顺着肩头倾垂下来,与苏清朗的纠结在一起。   见到他的举动,苏清朗的身体一僵,紧接着又见到,秦桓翻过身,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他伸出手,将苏清朗拉进怀中,低头拥抱着,贴在他的耳边道:“真好,原本我还担心,他们的事与你有关,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苏清朗听此,神情晦暗不明,片刻后,有些难看的扯了扯脸皮:“怎么可能……”   话音刚落,细细密密的吻,便在他的耳边落了下来。   秦桓的吻,与梅柳生的不同,像是轻柔的试探,又如涓涓的流水一般。   低沉而又暧昧的气息,附在他的耳边舔舐,又顺着他的下颌,吻上了他的脖颈。   然而,苏清朗却一动未动,如木头一样的躺在床上,只在秦桓负气的加深亲吻时,才不自觉的抓住了手边的被单,他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床帐,最终皱眉闭上了眼睛,曾经的记忆,如同流水一般纷至沓来。   直到秦桓扯开他的前襟,意图将他翻过身,他这才开始反抗,睁开眼睛,以一种恐惧而又仇恨的目光望着他。   秦桓侧身躺在他的旁边,见到他的反应,手顿了顿,又扯唇安慰道:“你别害怕,我答应过你,你不愿意,我便不会再强迫你,让我亲近亲近就好,不会做到最后一步的……”   苏清朗一直望着他,依旧沉默无言,依旧皱眉抵触,却又缓缓的转过了头,算是默认了这种事。   以前想要亲近,秦桓总要花费很多心思,半是引导,半是诱哄,才能占到一点便宜。   然而今天,他却是出奇的顺从,闷声不吭趴在软枕上,像是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猫,任他在背后对自己做出除了约定以外的任何事。   见他如此,秦桓的心中一紧,倾身伸出双手,揽过了他的身体。   苏清朗皱了下眉,侧眸瞥了一眼,最终没有拒绝,在秦桓的怀抱中,僵直着身体,死死盯着对面的床帐。   秦桓半撑着上身,让自己更方便的接近苏清朗,隔着冰蚕丝薄的衣料,轻轻蹭着他的身体,苏清朗眉头皱得更深,感受着他的体温,下意识的缩起了身体,这样的举动,也只是将两人间的距离更近,让他的处境更加为难罢了。   以前从未想过,至少在那件事没有发生之前,他从未想过,总有一天,自己与秦桓之间,会以这样的状态相处。   所以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昔日的同窗,还是多年的好友,抑或,就像贾思齐所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私宠,相府公子秦桓的私宠。   同窗之间,会做这种事么?不会。   朋友之间,会做这种事么?也不会。   但若他只是个私宠,一个主人,对待自己的宠物,显然不会忍耐妥协至此的吧?   尊重,妥协,然后是无条件的维护,秦桓可以放任他做任何事,却唯独不给他选择的自由。   夏季炎热的天气里,床帐内氤氲着欢好的气息,他的身体禁锢在秦桓的怀中,两人身上的衣服,均是浸湿了汗迹。   “清朗……清朗……”   秦桓的声音急促嘶哑,到了紧要的关头,双手下意识的将他抱得更紧,梨花木雕的床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终他的身下一沉,苏清朗只觉后背一热。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身体与感情,从来都是两回事。   秦桓看了看自己的手中,含笑的表情里似乎有些得意,他低身拥抱着苏清朗,像是一件十分珍爱的宝贝。   低沉魅惑的声音开口:“清朗,你究竟,还想让我等多久呢?”   苏清朗一动不动,躺在他的怀中细细喘息,衣衫半褪,汗迹浸湿了墨发,看着有些狼狈。   闻言,他侧了侧眸,眉目间的神情,一瞬闪出些许不耐的痕迹,又无声的转了回去。   他闭上眼睛,又感觉秦桓凑上来,低身亲吻着他的耳垂,又在他的侧脸上辗转流连,似乎心情很好。   “清朗……清朗……”   一声又一声,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又像是刻意在呼唤他一般。   苏清朗沉默良久,最终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平静的近于冷漠:“我有些累了,睡吧。”   秦桓弯了弯唇角,道:“好……”   俯身在他的脸上轻啄了一下,起身去换衣服,他从柜橱中拿出一件,回来给苏清朗换上。   苏清朗没有理他,全身瘫软的躺在床上,任他翻来覆去的折腾,最终身上的衣服被完全扯下。   抱着苏清朗将他的衣服穿好,秦桓又含笑道:“今晚暂且忍着,等明日清晨再叫人打水来给你沐浴。”   苏清朗嗯了一声,一声不吭的转过了身,背对着秦桓,闭上了眼睛,却又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抓着被单的手指。   门外,两个守备的护卫相视一眼,十分尴尬的别过视线,随后不约而同的握着刀剑,朝着更远处的杏林行去。 第93章 威胁   夜凉如水,林中寂静,虫鸣阵阵,不时还传来微风拂过草木的簌簌声。   两名护卫行走在杏林中,见到前方的路途上闪现出两个人影,趁着路旁的石灯,认出来人正是自家的相爷。   他们手中持剑,连忙施礼道:“见过相爷。”   随后,看向站在秦翦身边的贾德欣,又向他拱手道:“参见贾大人。”   秦翦嗯了一声,问道:“桓儿可歇下了?”   两名护卫相视了一眼,回答道:“公子用完晚膳,便洗漱入寝了。”   秦翦又道:“这倒奇了,他以前不会这样早歇息的,莫不是生了病,身子不舒服?”   说着,便迈步朝着秦桓的房间走去,两名护卫见此,连忙拦了一下,对上秦翦不解的目光,他们又相视一眼,随后低下头,有些心虚的解释道:“相爷……苏大人,今晚留宿在此,公子他……”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便见秦翦的神情转变为暴怒,两名护卫顿时不说话了。   贾德欣见此,小心翼翼的道:“相爷,既然公子已经歇下了,那件事等明日再议吧。”   然而秦翦一动未动,冰寒的目光盯着秦桓的房门,好像在望着房间中的两人。   贾德欣心中害怕,顿了顿,又有些忐忑的道:“相爷,苏大人他……容貌出众,且至今尚未娶妻,与公子又是多年的好友,公子与他交好,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年轻人么,没有成亲,是有些不顾家的,下官有一侄女,年方十八,若是说给苏大人,想来也是能成的。”   秦翦没有回答,良久哼了一声,冷冷的拂袖而去。   房间的内室中,苏清朗正在沉沉睡着,秦桓侧躺在他的身边,撑着一把折扇,缓缓地为他扇风。   外间的灯火,彻夜长明,透过轻薄的屏风,落在苏清朗的面容中,呼吸绵长,显得平和而安宁。   秦桓毫无睡意,在一旁瞧着他,片刻后,只见苏清朗蹙起了眉间,神情也变得焦虑起来,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秦桓收敛神情,十分关切,撑着身体伸手为他擦去额间沁出来的冷汗,还未来得及把苏清朗叫醒,便听他啊了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瞪着眼睛望着他,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   “清朗……”   秦桓伸出手,抚在他的耳鬓边,轻声道:“做噩梦了?”   见到秦桓的面容,苏清朗这才渐渐平复,他瘫软下来,怔怔的躺着,无声点了点头。   秦桓往他身边挪了挪,伸手将他抱在怀里,抚摸墨发低头亲吻了他一下,安慰道:“别怕,我在这里呢,没事的。”   苏清朗愣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在去边城的路上,遇到一个道士,他说我此生必会活不长久。”   “说什么傻话?”   秦桓没好气的责备了一句,随后放开苏清朗,俯身望着他道:“你以前从不信神鬼之说,巫卜之术,那些个算命的,就喜欢危言耸听,让人以为自己命有劫数,然后就可招摇撞骗诈取钱财,你一向聪明,怎会为他们所骗?”   苏清朗扯了扯唇:“我只是害怕,万一……”   顿了顿,翻了个身,趴在秦桓的怀里,埋首道:“我若是死了,二娘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还有我爹,他虽与相爷不合,却做不出什么危机相爷的事,他那边,你与相爷多担待着点儿,若实在不行,就找个由头,让他回家养老吧。”   听他这样说,秦桓皱了皱眉:“清朗……”   他默了片刻,忽然问:“你若以为自己活不长久,那我又如何?”   苏清朗微微苦笑:“公子身份高贵,且有相爷庇佑,自然长命百岁。”   秦桓闻言,与他拉开距离,俯身亲吻了他一下,淡声道:“好,我今年二十五,你今年二十三,你说我能活到百岁,那我便借三十八年的寿命给你,到时候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虽无白首,能与你相守,却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在他的话语中,苏清朗一时愣住了神,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埋怨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公子何必如此?”   秦桓道:“我只是担心,你又胡思乱想,为自己寻不痛快,便是好好的人,也让你折腾病了。”   顿了顿,缓缓握住了他的手指,又劝慰道:“从现在起,我们就只活在眼前的这一刻,不想过去,不想将来,那些曾经的人,曾经的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你心里也别再想着,就让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好么?”   苏清朗的眉目淡然,没有回应,良久才道:“我今日……看到了贾德欣,他还带了一个姑娘。”   秦桓疑惑片刻,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个什么杜诗琪?”   苏清朗点了点头,又听他不悦道:“好好的,提她作甚?”   想到自己曾与杜诗琪相亲的事,苏清朗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对那位杜姑娘,并无半分留恋,只是有些奇怪,相爷怎么会突然愿意见贾德欣,杜姑娘又怎会与贾德欣混在一起罢了。”   秦桓答:“我也不知道,爹他没跟我说起这件事。不过,杜诗琪之所以会跟贾德欣在一起,想来与贾思齐有关。”   见苏清朗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他轻咳一声,继续道:“上次我让人教训贾思齐,便是杜诗琪把那厮给救了。”   这还真是王八眼睛配绿豆,苏清朗沉吟片刻,才道:“你也是,他那样的人,理他作甚,凭白掉了自己的身价。”   秦桓冷哼道:“他在梅柳生的府中那样说你,我没让他爹折罪就不错了,还想让我放过他?可惜底下的人太没用,竟让他寻机会跑了,若非如此,岂能让他活到现在?”   随后,又不满的咕哝道:“爹也真是,不过一个小小的榜眼而已,也能让他如此护着,竟让我闭门思过,不是因为这个,当初你离开皇城,我还能去送一送你。”   苏清朗轻轻一笑,回答道:“相爷他在乎的,从来不是贾家的那位少爷,而是公子你的安危。”   “现在朝局形势复杂,即便相爷,都得小心行事,不能让裴延那边的人抓住把柄,虽说贾思齐死不足惜,但若因此,就让公子你冒险陷入危难,即便只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性,都不值得。”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道:“不过,这贾德欣带杜姑娘来做什么,难道是要给你说亲?”   秦桓刚想反驳,看到苏清朗的神情,又顿了下来,改变主意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吃醋,怕我娶了她?”   苏清朗收回视线看向他,同样的打趣道:“我倒希望你能娶了她,有人管着你,我也能……”   话还没有说完,秦桓便向他吻了下来,缠绵湿糯的吻,流连在他的唇边,逼着他与自己唇齿交缠。   “我不会娶任何人的……”   “我跟爹说过,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喘息间,秦桓含糊不清的说出了这几句话,苏清朗闻言,微微失笑,在他的亲吻中,有一下没一下的回应着他。   “清朗……”小别之后,秦桓对他的态度更加迫不及待,声音变得急促而又低沉,似乎想再压上来。   苏清朗挡了他一下,道:“我明日还要早朝,你若不想让人传出我的什么风流花边,现在就去睡觉。”   秦桓果然停了下来,神情郁闷到可以滴水,不满道:“你知不知道,总是这样,会逼死一个正常的男人。”   苏清朗笑了笑,悠然道:“你若忍不住,不如去找去其他的,环肥燕瘦,男人女人,比我识趣儿的多的是。”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很多时候,一旦曾经得到过最好的,就不愿意再将就,别人再怎样好,也比不得他的半分。”   苏清朗唇边的笑意冻住,片刻后,才平静道:“是么……”   秦桓伸手抚摸上他的脸,手指在唇瓣上轻轻摩擦,淡淡的说道:“清朗,你说我鬼迷心窍也好,但是那天的感觉,我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虽说做了伤你的事,但我从未后悔过,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重新得到一回。不过,你知道的,我向来比一般人还要贪心一些,所以想要的,也不止会是那么一点儿。”   苏清朗静静望了他片刻,刚想说话,却被他的手捂住了嘴。   秦桓低下头与他额头相对,半是诱哄,半是威胁的道:“不管多长时间,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就像那晚一样……”   “不过……”   他的眉目含笑,缓缓放开了捂着苏清朗的手,却令人感受不到半点温度:“五年了,我等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清朗,你到底还想跟我耗多久呢?一个人再好的耐心,也会被时间磨尽的,更何况对于你,我从来就忍不住。”   苏清朗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秦桓又笑了笑,换回了从前云淡风轻的样子:“过两日,我要去温泉山庄,可以陪我么?”   苏清朗沉吟一下,还是道:“如今宜州事急,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秦桓在他的唇上一啄,露出微笑:“好吧……” 第94章 裴莹   第二日,从丞相府告辞,苏清朗赶着去上早朝。   由于官服就在家中,他的衣服又被弄脏,只好穿秦桓的衣服回去。   想到昨天晚上秦桓的话,苏清朗洗漱之后,想了一下,把自己原先的衣服留下,这才离府。   出去时,秦桓还未起床,懒洋洋的趴在床榻上,望着苏清朗忙前忙后洗漱的样子,显得有些不满,还说什么朝中事忙。   而且费力不讨好,真想让他辞了官职,每天陪着他,最后看到苏清朗留下的贴身衣物,这才稍稍缓解一些。   自从苏清朗离开皇城后,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上朝,一日不见,风起云涌,总感觉现在的形势,又变了一副模样。   他在朝堂上说了翌王殿下的事,被皇帝嘉奖了几句。最终,在朝臣的商议下,决定将那位倒霉的翌王,葬在孤山,也就是他家母后的陵寝旁。   要说那位翌王殿下的母后,也算是昔日朝中重臣的千金,只可惜生性寡淡,嫁给二皇子李泓后,一直郁郁寡欢,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多亏娘家的权势,才保住了王妃的位置。   后来,翌王殿下出生,两人的感情才算缓和了那么一点。   不过,凉薄的性子却是一直没变,即便对待自己的亲子,也是不管不问的,有传言说,翌王四五岁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手,那位王妃见到都没反应,还让他去找二皇子。   现在安排他们母子葬在一座山头,不知道午夜寂静时刻,两位的亡魂能不能坐下来,好好培养感情……   下了早朝,苏清朗跟在秦翦的身后,正要走出大殿,却听身后传来呼喊声,回过身来,却是左相大人裴延。   裴延来到跟前,笑容可掬道:“苏大人留步,本相府中新得了上好的龙井茶,不知苏大人可有闲暇品评一二?”   这倒奇了,裴延向来与他们水火不容,且最是看不惯他苏清朗,现在却来向他示好,还是在秦翦的面前?   苏清朗看了一眼秦翦,见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笑着答:“左相大人客气了,不过清朗向来不善品茶,若是去了,只怕会糟践了左相大人的心意。”   裴延又道:“说是品茶,不过是个虚罢了,其实有关宜州的事,本相想与苏大人谈谈。”   提到宜州,苏清朗终于收敛了神情,他看向秦翦,见对方点了点头,于是拱手向裴延道:“如此,多谢左相邀请了。”   回到府中,苏清朗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想到来而不往非礼也,前去左相的府中,岂能不带些礼物?   于是在自家的府库中,寻了半天,才找出来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虽不值钱,但贵在精致。   乘坐马车赶往左相府,此时,门外空空,并无其他的马车,显然受邀请的,只有苏清朗一个人。   其实这个左相府,苏清朗之前也曾来过几回,不过是在很小的时候。   城中官宦贵族家的夫人,经常往来串门,你来我家喝喝茶,我去你家赏赏花之类的。   一来女人间联络感情,二来也为自家的夫君增添人脉,而年尚幼小的小姐少爷们,往往被母亲带在身边。   记得有一年,左相裴延家的万寿菊开了,苏清朗的二娘接到邀请,兴冲冲的拉着他去看,谢玉和他娘也在其列,可惜看花的人比开的花还多,一群女人,再加上一群小孩,叽叽喳喳,闹哄哄的,挤成了一窝的麻雀。   大人在那里说话,他们小孩自然可以自行玩耍,那时候苏大人年龄小,眉目尚未长开,看着像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前来相府做客的公子少爷们,全都围着他转,这让另一派的姑娘小姐们,顿时失了面子红了眼。   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商量了半天,最终推出裴延家的侄女裴莹出面,给他一个小小的「惩罚」。   裴莹是裴延二弟的独女,因幼年父母早逝,被寄养到裴延的家中,一直被当作相府的小姐养着。   不过这位相府的小姐,虽说名字好听,像是温香软玉的柔弱千金。   但其实长得五大三粗,像是一个黑脸的小包公,用苏清朗的话来说就是,裴延家的侄女,虎背熊腰,面如菜盆,长得还没陆逊好看。   裴小姐不仅长得像男人,力气也比男人差不了多少,被人挑拨蛊惑,以为苏清朗是害人的狐狸精。   于是趁人不注意,一巴掌把苏清朗拍进了水里,若不是被人发现及时,苏少爷的一条小命就要交代出去。   他家二娘向来护短,且一直将苏清朗看作自己的心尖肉,岂能看他受到如此欺负?   当时差点闹到官府,好几个夫人劝叨着才肯罢休,不过自那以后,便再也不去裴家的大门。   在下人的带领下,苏清朗走到相府的内院,裴延家的内院与他们苏家不同,宽阔敞亮,足以容纳下上百人。   而且,裴家乃是官宦世家,接连好几辈都住在这个地方,因此相比秦相府,此处的建筑显得陈旧许多。   他跟着下人,转到一处地方,正是当年裴莹把他拍到水里的池塘,只见一人站在那里。   长发如瀑,身姿窈窕,一袭黄色的衣衫,手中持着一把团扇,微风拂来,薄纱的衣袂摇曳轻摆,像是一个仙子一般。   苏清朗的脚步顿住,以他的记忆,裴延家除了那位五大三粗的裴莹,并无其他小姐,眼前这位……莫不就是裴莹吧?   意识到这点,苏清朗很是惊恐,心想着这裴莹是吃了王母娘娘的仙桃,还是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怎的脱胎换骨,长成这副模样?   正在他愣神时,只见裴莹转过身,向他盈盈施了一礼:“苏大人……”   苏清朗手中握着折扇,向她回礼:“裴姑娘……”   裴莹淡然一笑,询问道:“小女还未作介绍,苏大人怎知是我?”   苏清朗站直身体:“姑娘品貌出众,清新脱俗,敢问除了裴家,哪家的千金能有姑娘这般的好气质?”   听他这样说,裴莹以扇掩面,又是轻轻的一笑:“都说苏大人嘴甜,一张嘴能吐出莲花儿来,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温言软语,犹如珠玉落盘,又似黄莺歌唱,苏清朗不仅心生感慨,老天爷莫不是直接给裴莹换了个魂儿不成?   又听她道:“小女还记得,当年在这个地方,曾将苏大人推入水中,险些铸成大错,还望苏大人见谅。”   苏清朗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小孩子不懂事,权当玩闹罢了,姑娘若是不说,在下都快忘了。”   裴莹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挑,十分的意味深长:“苏大人竟当那是玩闹么?”   苏清朗一怔,又见裴莹的脸上绽放出嫣然的笑容:“可是那时,小女是真心想置苏大人于死地的,从未曾后悔过,甚至直到现在,见到苏大人,看到这张脸,还是忍不住想要毁掉……”   她迈步向苏清朗走来,伸手擒住了他的下颌,上下打量了几眼,似是叹息的道:“真漂亮,难怪秦家和谢家的公子,争相为你发狂,可是苏大人,一个男人,若是美成了女人,这是罪,知道么?”   眼下这种情景,应该算是调戏,他若大喊一声流氓,只怕裴延面子过不去,会让人把他扔到大街上。   直到现在,苏清朗这才确定,裴家的姑娘不仅脱胎换骨了,连脑子也跟着一起疯掉了。   他举起双手,望着裴莹道:“裴……裴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我现在这样,只怕会损了姑娘的清誉。”   裴莹美艳的面容间,荡开一丝诡异的笑,擒着苏清朗下颌的手,不紧不慢的收了回来。   不过指甲触及到他脸颊的时候,明显用力了许多,像是一柄尖锐的刀,直接的划了过去。   苏清朗微微皱眉,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但他毕竟是个男子,没有女人那样爱惜容貌,因此,也没打算追究。   脸上的神情未变,向她道:“裴姑娘,你我萍水相逢,只是见过几面,今日之后,想来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不过在下有一言,还请姑娘听进心里,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再美的脸,几十年后,也不过一张皱巴巴的皮囊而已,心里的东西却是永远的,姑娘现在美若天仙,可是在我看来,还不如小时候那般纯真良善,看着顺眼。”   裴莹闻言,低下了头,向他施礼道:“苏大人所言,小女受教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一阵呼唤:“姐姐……”   苏清朗循声看去,只见陆逊来到跟前,向他施礼道:“苏大人,你怎得还在此处?”   苏清朗微微一笑:“在此遇到裴姑娘,便多聊了几句。”   陆逊抬起头,看到苏清朗脸上的几道红痕,不由大吃了一惊:“苏大人,你的脸……”   顿了顿,侧眸瞥了裴莹一眼,才道:“舅父已经等待多时了,苏大人,请随我来。”   苏清朗道了一声有劳,又向裴莹告辞,走在路上,陆逊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向他迟疑道:“姐姐她……苏大人也知道,她小时候长成那个样子,这些年来,一直逼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心里难免有些偏执,方才……还请苏大人见谅。”   苏清朗一阵无言,恍惚觉得,从宜州回来以后,陆逊的言行变得周全了许多。   良久,他才回答道:“裴姑娘不过与我开个玩笑罢了,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倒是你,一声不吭从宜州跑回来,可知我与梅兄好生担心?”   陆逊面露愧疚,歉然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急着回来,未能当面与苏大人说清楚,是有些失礼。”   “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和书瑶,就是从宜州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快要定亲了。到时候,还请苏大人与梅大人你们赏光,来此喝两杯水酒。”   苏清朗哦了一声,道了一声恭喜,又问:“何时成亲,定亲的话,不回老家了么?”   陆逊点点头,又道:“反正老家那里一团糟,我爹和我娘,基本上见不着面儿,我也没指望他们能为我的亲事上心,刑部那边也挺忙的。   到时候将我爹娘接来,在舅父这里定亲就是了,只是书瑶她说,要为她爹娘守孝一年才成婚。”   苏清朗颔首,颇为赞许的道:“孝顺有主见,陆大人倒是寻到了一个好姑娘。”   “我觉得也是。”   陆逊咧嘴一笑,内心的喜悦已经快要溢出来,苏清朗望着他的样子,没好气的摇了摇头。 第95章 策反   裴延所说的事宜,实是抓住了苏清朗的把柄。   在宜州那里的事没有发生之前,余淮中曾向秦翦和苏清朗送过两份厚礼,而负责押送的队伍,正好撞到裴延手上。   裴延原想借此机会,重创苏清朗与秦翦一下,虽不能将他们彻底铲除,伤及几分根骨,也不是不可能的。没想到,在紧要的关头,却被梅柳生给拦了下来。   左相大人的府院中,苏清朗坐在厅中,面前搁着一盏香茶。   只听裴延道:“苏大人年轻有为,实是国之栋梁,本相早就想亲近亲近,奈何苏大人一直事忙,没有寻到机会。”   苏清朗扬眸笑道:“清朗才疏学浅,不过做些微末之事,左相大人过奖了。”   两人同时举杯,苏清朗本就不喜欢喝茶,因此对于左相大人热情款待的龙井,就跟喝凉水似的,饮了两口放下来,只觉口中苦涩蔓延,还不如孙子仲曾经送给他的野茶。   又听裴延道:“今日邀苏大人前来,其实是有件东西想请苏大人看看。”   说着,他拍了拍手,跟在身旁的管家便将事先准备的奏折拿出,走过来,呈到苏清朗的面前。   苏清朗接在手中,垂眸望了望,看到奏折中的内容,脸上的神情愈加变得难看。   沉默片刻,又看向裴延道:“左相大人如此,是何意思?”   裴延接着道:“本相方才已说过了,苏大人乃是国之栋梁,本相不忍看到苏大人因此事受到牵连,是以邀请苏大人前来,共同商讨此事。”   “苏大人是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跟错了主子,本相有意给苏大人一个机会,苏大人若是弃暗投明,这份奏折,连同证人的口供,及本相手中的物证,均不会出现在皇上面前,苏大人若是一意孤行……只怕会令自己的处境为难。”   苏清朗曾想过,裴延找到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厮竟想将他策反。   裴延虽比不得徐进他们忠诚,但一直以贤臣的形象自居,向来看不惯他这种人,且裴家与谢玉他们几家的关系不错。   因此自从五年前的事情发生以后,他们的关系,虽不至于深仇大恨,水火不容,其中的隔阂还是有。   现在的处境,委实对他不利,然而苏清朗是什么人,虽然年轻,但也久经官场,岂会被这种事情吓住?   他面带微笑,故意装糊涂:“左相大人的这番话,清朗却是不明白了。”   顿了顿,侧过身,呼啦一声展开折扇,不紧不慢的道:“清朗走的是利国利民的正途,认得是我们九五之尊的主子,裴大人不知从哪儿寻来一群人,故意污蔑陷害,方才一番话,莫非是想让清朗背叛皇上,从此跟着你不成?”   虽知道苏清朗不会乖乖就范,但裴延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全然不在乎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   裴延沉下脸色,望着他道:“苏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本相是何意思。”   “苏大人若是执迷不悟,待本相将奏折呈上去,请皇上查明,届时只怕苏大人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秦翦是什么样的人,想来苏大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本相虽奈何不了他,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究竟是抓住机会,给自己一条生路,还是像先前的赵大人那样,被人抛弃当个替死鬼,苏大人,还是想想清楚。”   苏清朗闻言,沉默下来,良久,才抬眸道:“左相大人若想处置清朗,尽可将奏折呈上去。”   裴延一惊,又见他露出了一个奸笑脸,话锋一转道:“不过,到时金銮殿上,皇上问及清朗时,清朗心中惊惧,胡言乱语,只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儿来。”   听他这样说,裴延的脸色更沉:“苏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清朗习惯的摆出奸猾邪魅的表情,侧身抚摸着扇面道:“其实清朗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裴大人若想策反清朗,大可找个方便的时间,没人的地方,暗中与我接触,何必当着相爷的面?”   “可裴大人却偏偏这么做了,一边向我抛出了高枝儿,一边又将这个高枝儿砍断,裴大人日理万机,想来不会无聊到这种地步,更不会跟清朗开出这种玩笑。所以……只怕连裴大人自己,都不想让我弃暗投明,站在你们这边吧?”   “不想让我做出选择,却又不得不逼着我做出选择,以裴大人的身份地位,谁能让你陷入这种困境?”   裴延的脸色沉郁如冰,几乎咬着牙道:“本相不明白,苏大人是何意思。”   苏清朗侧眸瞥了他一眼,悠然接声道:“左相大人不明白没关系,只要站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明白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道:“清朗此次在边城,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人说,当年的翌王殿下并没有死,而是藏在暗处。所以,他想做什么,卷土重来为当年的事复仇,还是野心勃勃意图颠倒整个朝廷?”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烦劳大人转告于他,我苏清朗,不会做出任何背叛皇上的事,他若安分守己,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我可以不向皇上告状,但他若不怀好心,想对皇上不利,无论他是人是鬼,我……都会送他下地狱。”   裴延一时间惊住,望着苏清朗有些错愕,却见苏清朗依旧是那副语笑嫣然的表情,就像在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事情。   他沉默片刻,勉强稳定住心神,反驳道:“苏大人所说,不过是自己的揣测之言,翌王殿下已经死了,此事满朝皆知,若想污蔑本相,苏大人还需动动脑子才行。”   苏清朗闻言,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是么……”   他望着裴延,一双精细狭长的狐狸眼中,尽是算计的神色:“本来我也以为翌王殿下已经死了,温世良所说,纯属一派胡言,可是结合今天的事情,令人不得不怀疑,左相大人你,与那位翌王殿下有所关联。”   “在这长安城中,能够驱使你裴大人的,除了皇上,恐怕只有常山王,不过常山王向来耿直不阿,他若知道这种事,只怕不用裴大人动手,他自己就会跑到皇上跟前弹劾,威胁策反?   这种下作的事情他还做不来。所以,既不是皇上,又不是常山王,这个人会是谁呢?与相爷对立,又不计前嫌的需要我的帮助,除了那位翌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他说着,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向裴延拱手道:“本来我还苦恼,到底怎样才能验证翌王究竟是生是死,裴大人今日,却是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怎么说,我也该谢一谢裴大人才是。”   见裴延脸色青黑,快被气死的表情,他又悠然补充道:“不过,那位翌王的目的,是想让裴大人策反于我,裴大人不愿意就算了,岂能阳奉阴违,算计主子?如此有二心,那位翌王殿下,只怕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   杀敌不成,反被将了一军,裴延恼羞成怒,手上的青筋暴起,将杯盏猛然摔在地上,怒喝道:“一派胡言!”   苏清朗站起身来,收敛住神情,道:“相爷动怒为时尚早,且听清朗一言,我与那位翌王无冤无仇,向来对他的遭遇报以同情,是以若非不得已,清朗也不愿伤他性命,更不愿将他交给皇上处置,鹬蚌相争,对谁都没有好处,大人若是愿意,清朗倒是有个提议,我替你们保守秘密,裴大人则为我毁掉证据,咱们此次平手,再来一局如何?”   裴延隐忍着怒意,脸色阴沉道:“苏大人这是要拿子虚乌有之事,来换本相手中的凿凿证据?即便那位翌王没死,即便本相与其勾结,就凭苏大人的几句话,又有谁会相信?”   苏清朗闻言,轻轻一笑:“确实,我手上又没证据,几句话确实很难令人信服,不过左相大人应当知道,咱们的皇上性情如何,对那位翌王殿下的态度又如何?我想,这几句话的分量,在皇上的跟前,显然比裴大人的证据重要。”   见裴延的神情恍惚,似有所动,苏清朗又道:“到时候我死不要紧,烂命一条,没什么可留恋的,倒是裴大人你,一家老小,几世荣华,若是受到皇上猜忌,你们的下场会如何?   裴延心中波涛汹涌,良久无言,又见苏清朗端起桌上的杯盏,抿了一口道:“这茶已经凉了,清朗今日还有事,便不陪裴大人喝茶了。对了,其实清朗向来不喜欢喝茶,苦不拉叽,也没什么好喝的,裴大人日后若是再想邀清朗前来,只需准备美酒就行,这茶么……就算了……”   他说着,转身迈步,正欲出门,只听裴延沉声道:“苏大人就想这样回去么?”   苏清朗顿住脚步,侧了侧眸:“裴大人此言,莫非是想在此处,杀清朗灭口?”   他顿了顿,又道:“裴大人还是早些打消这个念头,我已说过,我对你们暂时没有恶意,但裴大人若是想要我的命,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飞蛾扑火,尚能在死前增添些许光明,清朗不才,却也不是刀俎上的鱼肉,可以任人宰割。” 第96章 泄密   待苏清朗走后,裴延来到暗间,梅柳生正站在门口。   他走了过去,跪在梅柳生的脚边,请罪道:“微臣一时大意,坏了殿下的计划,还请殿下处罚。”   梅柳生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面前的暗门,似是喃喃的感慨道:“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   他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裴延,打量了他片刻,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道:“我知你是为我好,裴卿又何必致歉?怪只怪苏清朗此人太过精明,不过一点点端倪,就被他抓住了把柄。”   裴延站起来道:“那殿下,我们接下来……”   梅柳生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所幸他现在还不知道本王的身份,暂且按照他的要求去办吧。”   裴延点头应承,又道:“殿下放心,微臣必定竭尽所能,尽快铲除苏清朗,绝不让他威胁到殿下的安危。”   梅柳生嗯了一声,神情似乎漫不经心,更甚至是一种心虚,又听裴延道:“只是有一事,微臣还是不懂,苏清朗罪恶滔天,依今日所见,他已决心与秦翦勾结,再无回头的可能,殿下为何执意策反此人?”   梅柳生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才回答道:“本王只是念他聪颖过人,若是走正途,会是个利国利民的贤臣。况且,他跟随秦翦多年,最是了解秦翦的弱点,若是洗心革面投靠我们,本王的大业必会事半功倍。”   裴延若有所思的点头,然而望着梅柳生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审慎。   两人静默片刻,裴延又道:“殿下,莹儿这几日随拙荆学了几道点心,正想拿去给殿下尝尝。”   梅柳生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不必了,本王不喜甜食,裴姑娘的心意,本王心领了。”   听到梅柳生的拒绝,裴延一时语塞,又试探的道:“这……莹儿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微臣几经劝解也没什么效果,不知殿下可否去看一看她?那丫头向来喜欢殿下,殿下若是去了,兴许还能开导开导。”   见他不依不饶,梅柳生的眉目间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却依旧耐着性子道:“本王待会儿还有些事,裴姑娘那边,就有劳裴卿代本王赔罪,前些时日底下的人呈上一件有趣的宝贝,待会儿本王让人送来,算是讨一讨裴姑娘的欢喜。”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延也不好强行把自家侄女,推到梅柳生的跟前,只好收敛住神色,恭敬向他谢恩。   梅柳生带上斗篷,正欲离去,却又顿住脚步:“对了,除了你我,不可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裴姑娘既已知道,那就算了,其他人,尤其是陆大人,心思单纯,容易遭人陷阱,对他千万不能提起一句。”   裴延听此,赶忙向他躬身行礼:“是,殿下放心,微臣必定谨慎。”   相府门外,苏清朗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朝着不远处柳树下自己的马车走去。   来到跟前,车夫见到苏清朗,正想上前迎接,却见苏清朗身子一歪,差点倒了下去。   车夫吓了一跳,赶紧扶了一下,关切问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苏清朗刚才放手一搏,为自己争取了一条生路,然而千钧一发,情况危急,犹如在地狱中走了一遭。   他惊魂未定,两条腿都在打软,依靠着车夫,反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住发抖的手中,全是汗迹。   听到车夫的询问,他回过神来,苦笑着摇头道:“我没事……”   “那大人……”车夫迟疑的问道:“接下来可是要回府?”   苏清朗思索片刻,又沉沉的叹了口气,道:“先送我去秦相府吧。”   走在路上,此时已是傍晚,似血的残阳映照之下,为古城凭添了几分凄厉的美感。   街道两边的人群熙攘,倒卖货物的商贩,偶然行过的路人,还有住在街巷里,追逐打闹的孩童们。   叫卖的声音风趣婉转,小毛驴颈间的铜铃叮叮当当,不远处的高楼上传来丝竹管弦,美妙的乐声,回荡在楼阙间,苏清朗闭上眼睛,甚至隐约还能听到酒宴上人们推杯把盏的欢笑声。   这是他的长安,属于他的长安,在他怅惘迷茫之际,便是他心之所向的彼岸。   这里见证了他的成长,见证了他的辉煌,这里有他心心念念不愿忘却的至爱,有他岁岁年年不敢抛弃的梦想。   曾经的壮志豪言,曾经的踌躇满志,一切恍如云烟,又在灰飞烟灭之后,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曾意气风发,要为古城重焕往日的光彩,也曾浴血奋战,要为南唐守住最后一分筋脉。   然而一己之力,多么渺小,相对于历经了上千年的古城来说,岁月流逝,不过转眼之间,而一个人的生命,再长,能有多长?   所以,他还能做些什么,还可以做些什么?   午夜梦回之际,他扪心自问,经常陷入这样的困惑中,然而求索的结果,只能是继续前行。   人生在这个世上,就有他肩负的责任,他既有了这样的机会,就该多一分努力,再多一分努力,为了需要他的人们,为了守护那些他们曾经约定的东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人就如汇聚在高楼之下的蝼蚁,大厦倾颓,生灵涂炭,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多少生命会随之逝去。   所以即便知道这座高楼已经千疮百孔,再难挽救,他也只能负重前行的撑下去。   最后,苏清朗闭上眼睛,缓缓念道:“屋漏偏逢连阴雨,你真的,不给我们一点活路么?”   来到丞相府,秦翦正在喂鱼,贾德欣陪在他的身边,苏清朗顿了一下,换做一副奸笑脸,这才走了过去。   他站在秦翦的身后,向他施礼道:“参见相爷。”   秦翦没有回身,随手抛了一把鱼食道:“你来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他问:“怎么样,裴延都说了些什么?”   苏清朗简单将左相府发生的事情说明,讲到翌王的时候,特意顿住,看了看旁边站着的贾德欣,又上前走了几步,低声在秦翦的耳边说了几句。   秦翦闻言,脸色变得难看,错愕不已,随后看向苏清朗道:“此话当真?”   苏清朗点了点头,回答道:“虽只是清朗的揣测之言,但从裴延的反应来看,应该是真的。”   秦翦一时震惊,片刻后,收敛住神情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裴延那边……本相已经知道了,现在并无证据,姑且放过他一回,等日后抓住把柄,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道:“相爷,此次能够幸免,实是机缘巧合,若非如此,清朗只怕要折在裴延手中,不仅如此,就连相爷也会受到牵连,未免夜长梦多,宜州那边的事,还是尽早处理。”   先前,知道孟书瑶要利用陆逊为自家父亲伸冤,在裴延的干涉下,余淮中不可能会保住性命。   但他依旧没有阻拦,让余淮中如约为自己和秦翦送出了礼物,原本是打算通过这件事告诉秦翦,孟书瑶的事他并不知情,但是没想到,那些东西竟会落到裴延的手中。   不过,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此事以后,在秦翦面前,他已洗清了嫌疑。   不但如此,泄露出有关翌王的情报,让秦翦出面限制住裴延他们,他达到目的,还一箭三雕,对秦翦立了一功。   秦翦果然中计,对苏清朗消除了疑虑,点头道:“此事,本相已经安排人去办了。”   顿了顿,又道:“只是宜州此次,官职动荡极大,我们设在宜州的人,几乎全军覆没,若想完全替换下来。一时间,倒还没有那么多的人手。”   苏清朗轻轻一笑,道:“相爷不必担心,以后上来的人,不管是谁,只需我们交代一声,最终都会成为相爷的人。”   秦翦嗯了一声,然而神情间仍是有些忧虑,自从上次赵愕的事情,他在户部损失极大,提拔上来的新人,还未能完全的得心应手,现在宜州那边又出事,直接来了一次大换血,虽看着只是人员变动,对他并未伤及半分。   但失了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老臣,换上不知根底用着还不顺手的新人,他这心里总归是不太踏实。   更重要的是,苏清朗所说的翌王殿下还没死的消息。对他来说,却是无形中又多了一个强敌。   秦翦正想着,忽听旁边的贾德欣提醒道:“相爷,相爷……”   秦翦倏忽回神,再度看向苏清朗道:“苏大人,你今年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立业,贾大人有一侄女,温娴守礼,与你很是相配,且一直仰慕苏大人你的才华,明日梨园新曲,想约苏大人出去看戏,不知苏大人可否愿意?”   苏清朗一怔,紧接着微笑道:“原是贾大人家的侄女,既有劳相爷说动,想必那位姑娘十分的好,可惜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清朗还需回家问过长辈,万万不敢自己做主。”   见他婉拒,秦翦隐忍着怒气,又道:“明日只去看戏,并未让苏大人立马做出选择,你一直为本相做事,尽心尽力,若能早点成家,本相也可放心些。”   一旁的贾德欣也道:“是啊是啊,下官的那个侄女,向来仰慕苏大人的很,只说能见上苏大人一面,便也无憾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苏清朗想拒绝也不大可能了,最终只能道:“如此,多谢相爷与贾大人费心了。” 第97章 嫉妒   苏清朗将相亲之事答应下来,便也不再久留,拱手向秦翦告辞。   见苏清朗转身走远,贾德欣道:“相爷,这苏大人也没给个准信儿,依下官所见,貌似还有些抵触,这……万一他看过之后,借口说自己不愿意,抑或父母那边不同意,我们不是白忙一场么?”   秦翦闻言冷哼道:“一次不行,就多见几次,本相就不相信,他会不识抬举,竟敢拂了本相的意。”   当人爹娘的,最痛心的不过如此,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儿子,本想依靠他娶妻生子,绵延后代,到头来却是个断袖,放着好好的姑娘不爱,偏偏缠上了同样带把的男子。   是以贾大人对秦相爷很是同情。与此同时,还不忘为自己感到庆幸,幸亏自家儿子与苏清朗水火不容。   若是跟秦桓一样,鬼迷了心窍,错把祸害当成宝,那他以后还要不要活?   不过想到苏清朗「克妻煞星」的称号,贾大人还是有些心虚,总觉着这样做,会不会是把侄女往火坑里推。   于是他迟疑了一下,又试探的问道:“那个相爷……下官的侄女虽对苏大人一往情深,但下官仍是担心,毕竟先前与苏大人有过瓜葛的那几个姑娘,貌似都……此次相亲,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秦翦看向了他,眯了眯眼睛:“神鬼之说,本就虚幻,贾大人此言,莫非也以为苏大人是煞星不成?”   贾德欣赶忙道:“不敢不敢,苏大人人中龙凤,乃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自然吉星高照,岂会是煞星。”   秦翦又冷哼一声:“先前不过巧合罢了,那位杜家的姑娘,不也跟他相过亲,贾大人可曾见到她出事情?”   想到杜诗琪,贾德欣把心放回肚子里,忙道:“正是正是,下官一时愚钝,还请相爷恕罪。”   他顿了顿,又迟疑道:“对了相爷,诗琪……杜姑娘的那件事,咱们打算何时着手?”   秦翦答:“最近宜州官员更替,本相事务繁多,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贾德欣连忙哎了一声,向秦翦拱手施礼,再抬起身,却见秦翦已经转身向内院里走了。   他停顿一下,也笑眯眯的跟了上去。   夜晚,左相府的宅院中,裴莹坐在自己的闺房中,房中并未掌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她趴在窗边,怔怔的望着眼前的情景,月光透过雕窗的缝隙投射进来,落在地上泛着融融的光辉。   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人吩咐了一句,身边的小厮顿时会意,小心翼翼摸着黑准备去点亮房间的灯盏。   却听裴莹淡淡的开口道:“叔父,我想一个人静会儿,不要掌灯。”   裴延叹了口气,挥手示意随行的小厮下去,再道:“听你婶婶说,你今日心情不好,没用晚膳。”   “没有胃口罢了,有劳叔父与婶婶挂心了。”   虽是这样说,却仍未转过身来,依旧望着窗外的黑暗,明显的拒绝与人交谈。   裴延斟酌片刻,才问道:“你今日……见到苏清朗了?”   裴莹嗯了一声,又道:“稍微跟他玩闹而已,叔父会生气么?”   想到苏清朗脸上的伤痕,裴延皱眉道:“莹儿……”   却听裴莹轻轻一笑,似是感慨的道:“苏家公子不愧是苏家公子,那么多年了,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不待裴延作出反应,她又抢先说道:“叔父,其实我明白的,我与那位苏家公子并无深仇大恨,即便小时候有些芥蒂,也是我对不起他而已,没必要做出那种事。可是,看到他那张脸,我却依旧忍不住生气。”   “天之骄子,聪颖美貌,你看,从出生时起,他就拥有很多东西,别人煞费苦心才能得到的。   对他来说,却像是理所当然一般,每次看到他,就会想到,上天待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一点?”   “您能明白么,拼尽一切努力,却还是追赶不上那人,仅仅是因为,那人天生就注定比你好……”   裴莹的语气平静,渐渐地,转变为隐忍的恨意:“虽然知道,这并不关他的事,却依旧克制不了,愤怒的想要发狂。”   裴延听着她的话,望着自家侄女的背影,心中隐隐的,被不安与担忧代替。   虽说都是裴家的孩子,但裴莹与陆逊明显的不同,一个从小就跟在他们的身边,一个却远在外乡很少见面。   但是,对于裴莹,他们始终看不透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倒是陆逊,心思澄明,让人一眼就可以望穿。   兴许从小就被当作相府小姐看待,身边的姑娘都是莺莺燕燕,漂亮出彩,唯独她……   从小长成那个样子,心理难免产生落差,虽后来经过惨无人道的痛苦。   如今的形貌已经大改,但由于长期的自我逼迫,性情却越发的阴沉古怪。   别说苏清朗,即便是后院里的婢女,也曾受到她的严苛对待,听说两天前,伺候在她身边的小翠,便是因为家乡的表哥,送给她一支珍珠镶嵌的银钗,戴在头上被裴莹看到,不知道怎么触怒她,被她硬生生的拿银钗划花了脸。   再想到李承嗣的态度,裴延更是叹气,劝慰道:“莹儿,你以后是要做皇后的,母仪天下,贵在有宽厚待人之心,岂能由着性子胡来?你该知道,殿下他肯定不喜欢这样的……”   “皇后?”   裴莹微微挑眉,又冷呵了一声:“他若真喜欢我,为何不来看我?更何况,娶我为后,这句话,他从来都未说过……”   听她这样说,裴延沉下语气道:“他不喜欢你,你就让他喜欢你,殿下他自小亲人死别,遭人迫害,难免寡淡冷情,正因如此,你才要包容他,体贴他,顺从他的心意行事,自古男人都喜欢温柔贤淑的妻子,愤怒赌气,只会让他逃得越远,你可不要学殿下的母妃那样,飞蛾扑火,最后什么也捞不着。”   李承嗣的母妃,当年也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窈窕佳人,出身高贵,背景不凡,可惜一直以来,心高气傲,从小就立志嫁给将来的太子,后来由于先皇赐婚,不得已许给了二皇子为妃,心中难免戚戚。   起初由于心理不平衡,对二皇子冷若冰霜,二皇子在她那里受了挫,渐渐地也就不再理她,转而宠爱其他的侧妃。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虽早先对二皇子不满,但毕竟已经嫁了人,不知出于认命还是什么,竟又开始在意起来,可惜那时,二皇子的心已经不在她那里,意识到这点,她又彻底的冷了心肠。   即便后来,李承嗣出生,也没能让两人的关系缓和起来,根据裴延的记忆,那位王妃向来都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不过问府中的任何事情,也没有一点身为王妃的自觉,更没有一个母亲的温暖。   先皇驾崩,二皇子失势被杀,府中的人如临大敌。此时,最是需要王妃站出来顶事,即便要死,也该大家体体面面的死。   然而,在新帝的圣旨没有送达之前,那位王妃,便抛下年幼的儿子,与府中的所有人,自己悬梁自尽了。   如此行径,未免有些绝情,不过从始至终,也只是为跟二皇子赌气而已。   年幼之事,在李承嗣的心中留下伤痕,因此很是讨厌如他母妃一样,歇斯底里宁折不弯的女人。   而现在的裴莹,与李承嗣母妃的性格,却是如出一辙,甚至比他的母妃,更加偏激。   这也是裴延担心的原因,毕竟裴家与李承嗣本就是合作关系,就像裴莹所说的那样,李承嗣并未承诺过,以后要娶裴家的女儿为后,看李承嗣现在的态度,仍是有些回避。   即便将来,在裴家的施压下,最终娶了裴莹,只怕两人的感情,也会像早先的二皇子与王妃一样。   让裴莹嫁给李承嗣,是否真的对裴家有益无害,这件事,就连裴延都还拿不定主意。   不过,既已选择李承嗣,在他将来的后宫中填充裴家的人,更甚至,让未来的王储,有裴家一半的血脉,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裴家长久的富贵兴盛。   见她不说话,裴延又道:“莹儿,人在有些时候,就该低一低头,更何况未来你们很有可能会是夫妻?殿下从小就不喜欢他母妃,甚至如今都还心有芥蒂,你可千万不能走他母妃的路子,这样只会让他对你更加疏远而已。”   “即便不喜欢,又能怎样?”   裴莹闻言,低低的冷笑了几声:“我们裴家助他良多,他不娶我还能娶谁?再不愿意,他以后的皇后,也只能是我。”   裴延一时间愣住,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又听她道:“叔父,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以后也不会在我这里……”   裴莹回过头,在黑暗中,对他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为何招揽苏清朗,为何阻拦先前的计划,如此反常的举动,这像他会做的事么?叔父,女人的直觉,从来都是很可怕的。” 第98章 看戏   梨园之中,一曲西厢唱的千回百转,肝肠寸断。   苏清朗坐在二楼的雅阁间,旁边坐着一个素衣美貌的姑娘。   且说贾德欣意欲将侄女许配给苏清朗,在右相秦翦的干涉下,礼部尚书不得不来此陪佳人看戏。   再看眼前这位佳人,眉眼盈盈,秋波婉转,绞着一方小手帕,低头啜泣的样子,好似梨花带了雨。   苏清朗左右为难,他虽不喜欢这位贾姑娘,却向来不忍心看姑娘家掉眼泪。   因此犹豫片刻,将面前的一杯茶盏推了过去,小心翼翼的道:“贾姑娘,感怀伤身,先喝杯茶缓缓。”   贾姑娘又抽泣了一下,拿手帕的一角,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小女一时失态,让大人见笑了。”   苏清朗坐直身体,温雅道:“哪里,不过姑娘如此感性,倒让在下有些意外。”   贾姑娘问:“苏大人平时,喜欢看戏曲么?”   苏清朗眉目含笑:“喜欢,不过不喜欢这种莺莺燕燕,情情爱爱的故事。”   贾姑娘擦拭眼角的手一顿,问道:“哦,那苏大人喜欢什么样的戏曲?”   “打仗的,死人的,越残暴越好……”   苏清朗的神情分外认真,又额外的补充道:“最喜欢的曲目应属《樊梨花征西》,且一直希望能娶到这么一位巾帼夫人。”   贾姑娘擦着眼泪的手彻底停了下来,哑然了半晌,才破涕为笑道:“没想到,苏大人的喜好竟与小女相同。”   苏清朗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道:“不会吧,方才看姑娘如此动情,还以为姑娘喜欢的,是花前月下,佳人书生呢。”   贾姑娘呃了一下,尴尬解释道:“那个……那个,是因为觉着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吧。”   顿了顿,又向苏清朗含情脉脉道:“小女只是觉着,苏大人你就是那痴心不悔的张生,而小女,便是那深情不负的莺莺。”   她说这话的时候,苏清朗正端了杯茶,埋头喝着,闻言立即呛了一下,连同茶水一起喷了出来。   他咳嗽几声,连忙拿手帕擦了擦嘴角,致歉道:“抱歉,被吓到了……”   将喷出来的茶水擦拭干净,苏清朗整理了一下仪容,正襟危坐道:“贾姑娘,其实是这样的,戏曲里虽说是这么演,但其实这个《西厢记》还有另一番结局,只说最后张生取得功名后,背弃誓言,负心薄义,并没有与莺莺在一起。”   贾姑娘呆滞了片刻,又盈盈的一笑:“原是如此,一直以来,竟是我误会了,苏大人见识广博,小女佩服。”   苏清朗被噎了一下,又干巴巴的笑道:“与姑娘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提醒姑娘,这世上好男儿很少,有些金玉其外的,其实内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坏水,姑娘可要验查清楚,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葬送了一生的幸福。”   贾姑娘闻言很是动情,双手握着对苏清朗十分崇拜:“苏大人位高权重,想来将来必不会再为权利所动,只是没想到,苏大人竟是如此关心小女,还特意借这个故事,告诉小女做人的道理。”   听她这样说,苏清朗露出惊诧的神情,几度想打断她的话,却都被贾姑娘忽略了过去。   含羞带怯的拿丝帕遮掩着面容,向他道:“小女已经认定,苏大人便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有苏大人在,小女还管他人做什么?”   苏清朗微微张开嘴巴,片刻后,忽然道:“我有狐臭。”   贾姑娘一怔,紧接着又嫣然一笑:“没关系,小女天生没有嗅觉。”   苏清朗又道:“我不仅有狐臭,睡觉的时候,还打呼,磨牙,说梦话,不仅如此……”   他顿了顿,露出猥琐的一笑:“我还喜欢梦游,前几天梦游时拿了把菜刀,砍了后院里看门的小黑狗。”   贾姑娘的脸色白了又白,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纠结良久,最终道:“没想到苏大人竟有如此怪症,真是可怜……”   苏清朗的脸上扬起笑容,心里顿时绽放出一朵烟花,正要欢呼窃喜时,又听贾姑娘道:“苏大人放心,小女绝不会因此嫌弃苏大人你的,若是小女能有幸与苏大人结为连理,一定会好好照看你的。”   如此真情,感动的苏清朗都快哭了,在这样的痴情面前,张生莺莺算什么,便是雷峰塔的白娘娘,天河边的织女星来了,只怕都会羞愧难当自认不如。   苏清朗强忍着将要涌出来的热泪,又道:“姑……姑娘,在下还是出了名的克妻煞星,已然克死了好几个未婚妻。”   贾姑娘手中的杯盏,咕咚一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还转了几个弯。   她僵了片刻,最终露出来一个难堪的笑:“这……苏大人放心,小女年幼时,曾有高人为小女算过命,说小女乃是天生命格厚重之人,不受任何邪煞诅咒的影响。”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清朗只能认命,其实仔细想想,这位贾姑娘还算不错。   天底下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的,掘地三尺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是以苏清朗很是感动。   但感动归感动,他苏清朗毕竟是个断袖,已然弯成一条鱼钩,且还是个克妻煞星,岂能再去祸害人家姑娘?   既然第一策略行不通,只能再想想其他办法,于是苏清朗嫣然一笑,道:“这戏也看得差不多了,不知贾姑娘可否愿意,陪在下出去游游湖?”   两人起身出门,贾姑娘带着几个家丁,还有几个丫鬟,而苏清朗,身边只跟了一个如意。   见到自家公子从戏园走出,来到马车跟前,抢先一步为人家姑娘掀开车帘,恨不能再趴下来给人家当脚踏的狗腿模样,如意忍不住翻白眼,不是很想被人认出他们两个是同行的摇了摇头。   马车来到湖边,缓缓停了下来,苏清朗扶着贾姑娘下来,正要转身朝着船舶走去。然而,见到长廊不远处的几个身影,受到惊吓的停了下来。   只见武阳郡主李赛赛,手中握着长鞭,抱臂站在中间,梅柳生与孙子仲,跟个护卫似的陪在两边,而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个李吉,一个蔡钧,一个陆逊,一个孟书瑶,还有一个,却是很久不见的锦娘。   一行八个人,跟杀人越货的强盗似的,严阵以待的站在长廊中,周遭路过的行人,被他们的架势吓到,纷纷避让不及。   看到李赛赛,苏清朗一阵头疼,他说今日相亲,李赛赛怎么没出来捣乱,原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李吉和蔡钧就算了,怎么连梅柳生和孙子仲他们,也会跟李赛赛混在一起,莫非也是故意前来堵他的?   他停了一下,又带着贾姑娘走了过去,向李吉和李赛赛施礼道:“微臣参见小王爷,郡主。”   顿了顿,又看向孙子仲露出微笑:“怎得梅兄与子仲也在这里?”   孙子仲干咳了一声,回答道:“今日本想找你喝茶,不想在半路遇到郡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李赛赛道:“今日本郡主心情好,正巧在路上遇到梅大人与孙大人,是以邀请他们前来游湖,怎么……”   她看了看苏清朗的身后,又扬眸道:“苏大人也是来此游湖的么?”   李赛赛是出了名的泼辣不讲理,贾姑娘被她瞥了一下,吓得哆哆嗦嗦往苏清朗的身后躲。   苏清朗侧眸望了她一眼,又轻飘飘的道:“确实,郡主不仅遇到了梅兄与子仲,还偶遇了锦娘姑娘,还真是巧……”   说着,扯唇向锦娘拱手道:“多日不见,不知锦娘姑娘可还好?”   锦娘嫣然一笑,回答道:“有劳大人挂怀,奴家一切安好。”   顿了顿,又道:“今日得了闲暇,奴家特来给苏大人送新摘的杏子和自家酿的酒水,没想到大人不在府中,本想回去。   但想到奴家与郡主也算有缘,于是便去王府拜见,得郡主青睐,能有机会与诸位一起游湖。”   旁边的李吉听此,不由嘴角抽搐,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这锦娘今日是去给苏清朗送东西不假,不过他们却是在苏清朗的府邸门口碰到的。   那时候,他正和蔡钧在厅中商量事情,却见自家姐姐火急火燎的赶来,只说苏清朗又去和哪个不识相的狐狸精相亲了,让他们一起去帮忙拦着,李赛赛那个性格,强势霸道,从来不容许他拒绝,只是他倒霉就算了,连带着蔡钧也没逃掉。   然而,等他们赶到苏清朗的府邸,听府中的下人说,苏清朗已经动身离开了,李赛赛立即命人打探苏清朗今日的行程,随后又在门口遇到了同来寻找苏清朗的孙子仲梅柳生和锦娘他们,听人回禀说,苏清朗正在梨园看戏。   而且预定了湖边的游船,于是他们又被拉来这边,好巧不巧,又遇到真正前来游湖的陆逊和孟书瑶。   于是,最后就发展成这样了……   他望了望陆逊和孟书瑶,又看了看苏清朗和那位贾姑娘,眼里心里,满是同情。 第99章 游湖   听锦娘这样说,苏清朗这才想起之前与她约定的事情。   不由心中感动,向她拱手道:“有劳姑娘费心了。”   锦娘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李赛赛见此,不由清了清嗓子:“那个,站在后边儿的,莫不是苏大人今日的相亲对象?”   苏清朗看了看贾姑娘,没有接声,却见贾姑娘被李赛赛提名,明显抖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苏清朗的衣袖。   李赛赛与苏清朗的传言,她之前不是没有听说过。更何况,苏清朗以前还和清阳郡主有过婚约。   也就是说,自己和苏清朗相亲游湖,而对面则站着他前未婚妻的弟弟和妹妹。   贾姑娘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民女常禄寺卿侄女贾思娴参见小王爷,郡主及诸位大人。”   见到她这样柔柔弱弱,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李赛赛皱了皱眉,又看到她在身后,偷偷扯着苏清朗衣袖的动作,心里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打量了她的手几眼,又挑眉笑道:“吉儿,你记不记得,咱们后院松树旁有一丛喇叭花,整天不想着好好开花,就知道抓住旁边的树枝往上爬,你猜这是为什么?”   李吉啊了一声,心想到喇叭花不就长那样子,天性需要攀附其他的树枝,还有什么为什么?   但视线注意到苏清朗身后的贾思娴,顿时明白自家姐姐是何意思,于是违心的配合道:“这个,我倒还真不知……”   又听李赛赛冷哼了一声,嘲讽道:“因为它天生只长手没长脚,不攀附其他东西,就活不下去。”   觉察到李赛赛是在嘲讽自己,贾思娴的脸色白了又白,最终讪讪的松开了握着苏清朗衣袖的手。   苏清朗见此,知道李赛赛的老毛病又犯了,虽说他不喜欢这位贾小姐,但对方毕竟是冲他来的,还是要担负责任。   于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郡主不是要游湖么,微臣预定的船在那里,只不过船上只能容纳下四五个人,不能将我们所有人全都带进去,不知郡主……”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陆逊接声道:“我们也预定了船,既是如此,我与书瑶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正说着,又被李赛赛打断了话音道:“既是如此,男女授受不亲,你们男的一组,我们女的一组,就这么定了。”   陆逊听此,顿时就露出了一个苦瓜脸,本来么,对于苏大人的风流韵事,若是放在平时,他是很有兴趣参加的。   但是今日,听闻有人过寿,湖岸会有烟火表演,正因如此,他才煞费苦心的预定船只,准备与孟书瑶过个二人世界。   现在的情况,是要他抛下自己的未婚妻,和他们的约会,与这几个大男人凑在一起?   苏清朗见此道:“陆大人与孟姑娘鹣鲽情深,岂能因我们耽误他们相处,郡主若是想游湖,微臣再去寻条船就是了。”   见苏清朗为自己解围,陆逊很是感激,眼睛冒星星的望着他,孟书瑶则面色发热,支吾道:“不……不用麻烦了,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情,正好民女还想与郡主多说说话,苏大人你们自便。”   说着,有些心虚的看了看陆逊,陆逊又像霜打的茄子,顿时蔫了下来,但又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妥协。   贾思娴本来极不愿意跟李赛赛一条船,毕竟没有苏清朗在身边,谁知道她会对自己做什么。   但是见众人都没反对,她一介女流,又不好拉下脸来跟苏清朗那群男人挤在一条船,最终也只好接受了这个提议。   没有贾思娴与李赛赛拴在身边,苏清朗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浑身自在。   不过望着贾姑娘垂着头,跟在她们身后不情不愿的样子,苏清朗仍是有些担心,以李赛赛的性情,该不会在船上刁难于她吧?   因陆逊挑选的船,原本是要跟孟书瑶花前月下用的,轻纱笼罩的船身上,绘制着芙蓉牡丹,仕女图案,比苏清朗的船不知道精致了多少。   因此姑娘们很有眼光的选择了那条,而陆逊他们,则上了苏清朗原先预定的船舶。   宽阔无垠的湖面上,由于夜色昏暗,看着比往日里大了许多,水上飘荡着画船,苏清朗他们则穿行在中间。   由于另一条船上全是姑娘,小王爷李吉担心她们的安全,于是命令船夫紧跟着她们的船,一刻也没敢放松。   李赛赛她们上了船之后,兴许觉得她们都是尚未出阁的姑娘,不宜如此抛头露面。   于是将船上的轻纱放下,隐隐的,只能看到船中布置精致,如某个达官显贵家的正厅,中间放置着一桌酒菜,她们坐在桌边,不知在谈论着什么。   陆逊坐在船头,眼巴巴的望着自家未婚妻的身影,脸上的表情,郁闷的可以滴出水来。   蔡钧见此,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陆大人,那船上有郡主在,而且我们的船一直跟在后面,不会出事的。”   陆逊闷闷地哦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身形惨淡的抱着膝,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蔡钧更是叹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问道:“陆大人,你可知那位孟姑娘,今日为何不愿跟你在一起?”   陆逊立即看向他,眼睛瞪得可以放光,又听蔡钧道:“大凡姑娘家,都希望自己可以依靠夫君,而不是夫君依靠自己,你自己想一想,自从与孟姑娘结识,是不是对她……缠得太紧了?”   陆逊想了片刻,回答道:“我只想每时每刻与她在一起,难道书瑶她不是这样想?”   “当然不是……”   蔡钧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不可置否道:“龙肉吃多了还嫌腻呢,我跟你说,想要感情走得长久,就要保持新鲜,两人的距离不近不远,这样才不会觉着烦……”   见陆逊呆愣愣的望着他,一副被说动的表情,蔡钧又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跟你说,这里边儿的门道可多着呢,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看这船里有个位置不错,我们到那儿说……”   苏清朗站在旁边,见蔡钧将陆逊哄骗起来,一手揽着他的肩,还在不遗余力的吹嘘道:“当年我跟我夫人……”   他摇了摇头,收回视线,觉着蔡钧虽然进了刑部做事,这官职是上去了,奈何三姑媒婆,爱好八卦的本质还是没变。   正想着,忽听一人阴阳怪气的道:“没想到苏大人近来桃花甚好,短短几个月,就相了两门亲事。”   苏清朗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李吉负手站着,有意无意的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尽是嘲讽之色。   他笑了笑,道:“这还全赖郡主和小王爷的庇佑,否则微臣哪儿有这等福气?”   想起上次李赛赛搅黄了苏清朗相亲的事,李吉自然知道他这样说,是在讽刺自己。   于是沉下脸色,冷哼道:“本王也很希望,苏大人此次能够相亲成功,那位贾姑娘看着不错,与苏大人倒是绝配。”   苏清朗毫不示弱道:“听闻常山王意欲与朱家的千金联姻,不知小王爷今日怎得没带她来?”   李吉要与朱家小姐定亲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城,不过据说是常山王一厢情愿而已,李吉似乎并不满意。   苏清朗与常山王府相交多年,自然知道整个王府,李赛赛第一,李吉第二,那位在外面威风的常山王,其实对家里的几个子女怕得很,此事李吉不愿意,李赛赛也绝不会逼迫委屈弟弟,因此这场婚事,十有八九将会告吹。   不过,饶是如此,那位朱家小姐,到目前为止,仍是李吉的痛脚,旁人提一嘴都不行。   听到苏清朗说到他的婚事,李吉气得咬牙,孙子仲见此,不由摇了摇头,抢先道:“清朗最喜喝酒,此次出来游湖,应备了不少佳酿,我刚才见船上还有一把古琴,小王爷若是不嫌弃的话,微臣为你弹奏一曲,助兴饮酒如何?”   李吉这才收敛起来,瞪了苏清朗一眼,拂袖冷哼了一声,转身朝着船舱内走去。   孙子仲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看向苏清朗,没好气的拿手指点了点他,随后也跟了上去。   此时,船头只剩下苏清朗和梅柳生两人,见李吉走远,苏清朗抓住时机,假惺惺的道:“什么,说不过人就逃走,典型属黄鼠狼的么?”   梅柳生闻言,轻笑一声,手指抵着下颌,幽幽道:“苏兄可要小心些,若是让小王爷听到了,再次折返回来,以小王爷的武功,苏兄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顿了顿,不给苏清朗说话的机会,又打趣道:“到那时候,苏兄自己闯出来的祸端,自己扛着,可别指望我能救你。”   苏清朗果然露出心虚的表情。不过,为了挽回面子,仍是嘴硬的道:“谁……谁让你救了,就他……”   回头看去,只见李吉翘腿坐在船舶的凭栏上,一手拎着酒壶,正在往他这边看着,顿了顿,又把话咽了下去。   梅柳生见此,微微失笑,朝他走了过去,站在苏清朗的面前,看了他片刻,又叹了口气:“既已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再胡乱招惹姑娘家,今日为何还要如此?清朗,你的信誉,一直都是这样反复无常么?” 第100章 别娶她   船内响起丝弦声,如同涓涓的流水,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风流才子孙子仲的琴艺,自然与别人不同,曼妙的琴音立即引起人们的注意,就连李吉那样的武夫,都在琴音中沉静下来,坐在凭栏上仰头望着天际的明月,不紧不慢的喝着酒。   甚至还有几个姑娘,站在自己的船头,往他们的船上观望,含羞带怯的表情里带着无限的欢喜。   “子仲的琴艺一直不错,不过他吹箫可不如我。”   苏清朗转过身,避开梅柳生的视线,不咸不淡的说出了这句。   梅柳生微微颔首,片刻后,才道:“故意转移话题么?我的问题,令你为难?”   苏清朗闻言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也不是,不过……”   他停顿一下,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知道的,我的姻缘情事向来坎坷的很,从前的那些姑娘,一个个的没命,搞得大家都以为我是克妻煞星,到现在我年龄已经很大了,哪个男子不想娶妻生子,早点成家立业?   二娘为这事儿,整天愁得跟什么似的,若是借此机会,为她寻个儿媳妇儿,也算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说着,没好气的白了梅柳生一眼:“这样丢脸的事,非要让我说出来么?”   梅柳生微微一笑,他顿了顿,又道:“是我不好,不过,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苏清朗静默下来,良久,才耸了耸肩,最终妥协下来:“好吧,是贾大人看我尚未娶妻,热心将自家侄女介绍给我,再有相爷插了一脚,我想不来都不行了。”   梅柳生淡淡轻哼,半是打趣的道:“没想到,为相爷做事,还有这种好处,不必为婚事发愁……”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站在旁边的苏清朗,目光瞬间顿了下来,只见苏清朗背着手,一只脚微微翘起,身体微侧,东摇西摆的努力控制着平衡,雪白的短靴上,清净无暇,玩闹之中,一举一动,仍是十足的少年模样。   他怔住了神,时间恍若倒流,回到了他们曾经的时候。   他躺在树上看书,而苏清朗站在树下等人,背着双手,一跳一跳的,不厌其烦的来回踩着自己的影子。   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却被他印象深刻的记了很久,他承认,在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中,苏清朗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这种漂亮,不单单是指身为男子的美貌,还是一种舒爽的,澄明的感觉,就像现在。   即使时隔多年,即使物是人非,在面对苏清朗时,他还是很容易的想起,曾经那个明亮耀眼,在他的世界中纤尘不染的少年。   这是怀念么?或许是吧。   这座长安古城,他已经离开太久了,久到很多记忆都已变得模糊,那些不痛不痒的点滴,在岁月的洗刷下,变成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内心深刻煎熬着的仇恨。除此之外,他所记得的美好,就只有一个苏清朗吧。   即使对苏清朗而言,他是一个模糊而又疏远,几近于传说的存在。   即使在他望着苏清朗的时候,苏清朗那时的目光,正望着将会向他走来的那个人。   “做……做什么?”   见他一直眼睛不眨的望着自己,苏清朗有些疑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梅柳生顿时回过神来,他转移过目光,沉默片刻,才问:“你会娶那个姑娘么?”   刚问出这个问题,梅柳生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无论苏清朗给不给出答案,他的这个问题都是不妥。   苏清朗也没有多想,沉吟片刻,才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见梅柳生露出诧异的神情,他又接着道:“从前,有人要送我一盆花,我告诉他,我不善养花,即便送给我,也是白白葬送无辜的性命而已,然而那人还是坚持盛情,最后那盆花果然死了,我为此难过自责很久。”   “其实现在想想,即便难过,即便自责,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神情淡淡,带着些许的感慨:“人生在这个世上,能力总是有限的,拒绝,劝说,我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却依旧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我说这话倒不是为了推卸责任,只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又能再做些什么?”   梅柳生虽不太懂他的全部意思,却也隐隐的感到,这事儿应与他的婚事有关。   想来秦翦那边逼得紧,贾德欣与贾思娴两个,又不肯做出让步,让他感到棘手吧。   又说什么花不花的,再结合苏清朗从前的事迹,莫不是觉着,自己是个克妻煞星。   所以不愿成亲,然而婚事却一桩桩的找上自己,推又推不掉,害得几个姑娘家接连遇害,因此心中很是自责?   不过现在想想,此事确实奇怪,他先前只是听说过,但由于年代久远,看着又无利可图,便没有让人追查下去。   他不相信,事情当真这样巧合,抑或苏清朗当真是个克妻煞星,这其中应有什么隐情,等空闲下来倒是可以查查。   梅柳生想了片刻,安慰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一个人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兼顾到所有人,清朗,只要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何必担起不属于自己的重担,让你自己感到难过?”   苏清朗笑了笑:“原先还觉着不爽来着,听梅兄如此说,倒是痛快不少。”   “不过梅兄……”   苏清朗打量了他几眼,疑惑问道:“你比我还长了几岁,为何至今还不成亲?”   梅柳生沉默下来,顿了顿,才道:“兴许还没有遇到,让我相信可以将下半生交给她的人。”   听到梅柳生这样回答,苏清朗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梅兄在感情方面,竟是这样执着。”   梅柳生敷衍一笑:“我之前应与你提起过,我母亲,一直是个寡淡冷情的人,自我记事开始,就没见她笑过。   即便对父亲与我,也是不管不问的,从那时起,我就在想,若是没有感情,还不如别在一起,耽误自己,还连累了别人。”   苏清朗望着他,鬼使神差的,问出了一句:“梅兄是否很恨你的母亲?”   梅柳生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最终摇头,苦笑道:“我只是觉着,她那样的人很可悲罢了。”   “其实我一直相信,没有人比她还要在乎我父亲,只是时间错了而已,这世上之事,多是如此,当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却没有同样喜欢你,而时间流逝,历经波折,那人终于愿意看到你,或许那时,回不了头的,却是你自己。”   见梅柳生的神情淡然,似乎流露着悲伤,苏清朗顿了顿,缓缓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拍,以示安慰。   梅柳生知他心意,低头笑了笑,道:“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让苏兄想想清楚,莫要随便处理自己的感情。”   他侧了下头,望着苏清朗:“在我心中,苏兄是不一般的人,身世,背景,或许那位姑娘的条件,与你很是合宜,但这并非苏兄的格局,所以……”   苏清朗正对着他的目光,见梅柳生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懊恼,近于掩饰的解释道:“在宜州的时候,你欠下我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不许随意招惹姑娘家,所以第二个条件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天空中炸响了几团烟花,彩色的流火,宛若璀璨的琉璃。   周围船上的人,纷纷挤出来观看,就连陆逊,也从船内飞速跑出来,望着不远处船头的孟书瑶,神情激动的挥手。   孟书瑶站在李赛赛她们中间,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到陆逊,露出羞涩的一笑,又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想到蔡钧刚才教授自己的技巧,陆逊顿时意识到错误,讪讪的缩回手,整理整理衣襟,摆出一副稳重的样子,然而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容,乐呵呵的望着自家未婚妻。   惊呼的声音不绝于耳,苏清朗望着梅柳生。一时间,都忽略了天空中的盛世美景,却见梅柳生低低的说了三个字,被淹没在烟花炸响和众人躁动的声音中。   他与苏清朗对视片刻,随后又转向天空,望向了正在绽放的烟花,留下苏清朗,怔怔的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回神。   大约过了一刻钟,烟花终于燃放完毕,见天色已晚,很多船只都已回程,李赛赛和苏清朗他们也向岸边驶去。   从船上下来,苏清朗仍是愣神,贾家的下人,正等在岸上,众人先让苏清朗将贾思娴送上了马车,才准备启程回家。   而且不知道李赛赛在船上与贾思娴说了些什么,让贾思娴产生了阴影,直到离开,贾姑娘都没敢看上苏清朗一眼。   目送贾家的马车走远,接下来是李赛赛与李吉,因锦娘的住处距离长安甚远,因此李赛赛极力挽留让她住在王府。   临走时,李赛赛顿住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了苏清朗,迟疑道:“清……”   觉察到以两人的身份,这样的称呼有些不妥,李赛赛停了一下,最终还是道:“清朗哥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苏清朗一怔,迈步向她走了过去,两人并肩走到不远处柳树下没人的地方,只听李赛赛道:“抱歉,我今天……又毁了你的一桩婚事……”   苏清朗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又见她局促的埋下头:“你……你放心,你对你已经没有想法了,自从你上次……跟我说过那些之后,我都想清楚了,今天来……只是觉着,这桩婚事你根本不喜欢,所以……多管闲事了。”   越往下说,声音越轻,最后变成了黯然,苏清朗静默良久,才道:“多谢……”   听他向自己道谢,李赛赛猛然抬起了头,片刻后,又低了下去。   黑暗中,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她感到自己无地自容。那一刻,难过的想要转身跑掉。   然而,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呼了一口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谢什么啊……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不在乎你了,所以你以后,也不用再躲着我了……”   对上苏清朗的目光,又不争气的垂了下来,声音中带着哽咽,和些许的懊恼:“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在乎的,我好想把你忘掉,但就是做不到,你给我时间,我一定可以的……”   最后,她垂头丧气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道:“清朗哥哥,你以后,若是遇上了真正喜欢的人,我会……我会成全你的,我这次真的……真的要放手了……”   滚烫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地面上,也落在苏清朗的心里。   他望着李赛赛,良久的无言。一直以来,想要当作妹妹疼爱的人,到头来,却是他将她伤得最深。   年少轻狂许下的诺言,不知天高地厚夸下的海口,曾经他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凭他的本事,为她上天入地都可以。现在,望着她哭泣,他却连为她擦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他扯了扯唇角,语气尽可能的平静:“我知道……”   顿了顿,又道:“你刚才,在大家的面前,喊我的名字了。”   李赛赛点点头,最后道:“那……我走了……”   说着,转身离去,却见苏清朗跟在后面,她又停下来,带着哭腔急急的道:“你别跟上来,就站在那里,等我走了以后你再过去。不然……我就没法儿走了……”   苏清朗停住脚步,望着她抹着眼泪跑远,最后上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他站了许久,只觉虽是夏天,晚间湖岸的风却依旧清寒,透过薄衫,吹得他的心里发疼。   闷闷走回去,孙子仲看到他的神情,以及刚才李赛赛的反应,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欲言又止,又叹了口气道:“梅大人送陆大人和孟姑娘先行回去了,我们待会儿和蔡大人一起回去。”   苏清朗含糊应了一声,众人上了马车,走在路上,只听蔡钧打探到:“苏大人,你真要娶贾姑娘为妻?”   苏清朗抬了下头,回答道:“不会……”   蔡钧很是惊诧,又道:“其实这贾姑娘看着还算不错,苏大人这是为何……”   苏清朗淡然一笑,意味深长的道:“因为,跟人有了约定。”   被烟花和人声吞没的三个字,他却好像听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梅柳生对他说的是:第一个条件,不许随意招惹姑娘家,所以第二个条件是——   别娶她…… 第101章 李贽   贾思娴久不归家,贾德欣派人来寻,苏清朗这才意识到出了事情。   他首先让人通知小王爷李吉,借来几百个巡防的官兵,与府中的奴才寻找了大半夜,最终找到那些家丁和婢女的尸体。   长安城的偏僻河边,马车停在四下无人处,他们的尸体倒在地上,血迹倾洒一片,惨不忍睹,却唯独不见贾思娴的踪迹。   意识到情况紧急,苏清朗与贾德欣一夜未睡,让人沿着河岸搜寻了一晚,直到翌日清晨,才在河中的水草旁发现了贾思娴。   原本雪白的衣裙上,浸染着血迹,身上共有两道伤痕,一刀刺中心口,一刀割开咽喉,伤口触目惊心,均是致命的位置。   府衙的人勘察过现场后,得出初步的结论,显然刺客一开始就想置贾思娴于死地。   所以对其他人都没有留情,然而贾思娴在下人的掩护下,却从马车上逃了出去,结果刺客将家丁和婢女杀光后,还是追上贾思娴将她杀掉,随后又抛尸在河中。   一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显然不会在外有什么仇敌。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她招来杀身之祸?   带着这样的问题,人们很容易的想到了苏清朗,毕竟他的前几任未婚妻,毫无例外,均是发生这样的意外身亡。   虽知道堂堂礼部尚书,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做出杀人夺命的错事。   但这个案子,明显与苏清朗有关,说不定是有什么人,与苏清朗有仇,这几年,一直丧心病狂的刺杀与他有关的女子,好让苏清朗娶不到老婆,从此断子绝孙。   结合苏大人不久前曾经遇刺的事件,这个推测不是没有可能。   也说不定,是有哪个变态喜欢苏清朗到疯狂的地步,见不得他与其他女子成亲,于是一次又一次的痛下杀手。   府衙的人,在命案现场的周围,搜寻排查了无数遍,最后在贾思娴被杀的地方,找到了一块做工精美的玉佩。   碧绿的翡翠,玲珑剔透,毫无瑕疵,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知道内情的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块玉佩便是几年前,皇帝赐给武阳郡主李赛赛的礼物,由于李赛赛极为喜欢,因此一直戴着,从不离身。   联想到之前的案件,虽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就是李赛赛杀害了那些人。   但由于受害者大多是位高权重官宦家的千金,家属听此消息,纷纷告到皇帝跟前。   即便皇帝有心回护自己的侄女,也无能为力,只能下旨抓了李赛赛,并让蔡钧负责此事。   李赛赛被抓后,一时间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有人说,武阳郡主对苏大人真是情深义重,不惜为他以身犯险,触犯国法;   有人说,武阳郡主当真心肠歹毒,为了一个男人,竟然下手杀害自己的姐姐;   甚至还有人说,杀害那些人的并非武阳郡主,而是苏大人自己,武阳郡主只是当了他的替罪羔羊……   刑部的大牢中,苏清朗在狱卒的带领下,朝着关押李赛赛的牢房走去。   刚刚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只见常山王李贽与小王爷李吉站在过道中,正与蔡钧说着什么。   他走了过去,首先看到他的是小王爷李吉,李吉皱了皱眉,脸色阴沉的怒道:“把姐姐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敢来?”   李贽挥了挥手,示意李吉别再说下去,转头向苏清朗招呼道:“苏大人……”   苏清朗站住脚步,并手向他施礼道:“王爷,小王爷。”   只听李贽又道:“本王正与蔡大人商讨赛儿的事情,苏大人若是不介意,也来听听。”   苏清朗一怔,没想到李贽竟会允许他插手李赛赛的事,随后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   其实,常山王的性情,与李吉和李赛赛一样,均是急躁任性的很,而且单看他把儿女的名字取成这样,就知道没什么文化。   而那位常山王妃,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仙逝,因此对她没什么印象。   不过从二娘和其他人的口中,可知那位王妃的性情,与几年前逝去的清阳郡主李妍妍差不多,都是十分秀丽内敛的人。   以前他很是不懂,如果常山王妃真如李妍妍那般,也算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为何会看上常山王这样的莽夫。   后来,在李妍妍死去的那天,消息震惊了整个皇城,就连皇帝都带着宫里的娘娘驾临。   盛怒之下,下旨命令刑部彻查此事,而且为体恤常山王丧女之痛,以及李妍妍的莫名惨死,又将清阳郡主李妍妍追谥为公主。   等他赶到常山王府,文武百官,差不多都在当场,李赛赛和李吉跪在姐姐的床榻前痛哭,而常山王,一没迎驾,二没接旨,当着众人的面,呆愣愣的坐在李妍妍闺房前的门槛上,不顾身为王爷的尊严,无言泪湿了衣裳。   因为这件事,让他恍惚明白,从前一直困惑不解的问题。   一个男人,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所以在她死后,一没续弦,二没纳妾,当爹又当娘的拉扯大三个孩子。   一个父亲,深爱着自己的孩子,所以放下身为父亲,身为王爷的威严,将他们一个个捧在心尖上宠爱。   而且因李妍妍与她母妃相似,又自幼体弱多病,所以在常山王的面前最受宠爱,她的死,几乎要了常山王的半条命。   然而,即使如此,时至今日,常山王都没有因为这件事刁难过他,甚至连一句责备都没有。   或许是觉着,这件事本就与苏清朗无关,即使责备,也没有任何用处,或许是因为李赛赛,怕她站在中间伤心为难,所以即使心里再怎么愤怒,再怎么痛苦,也不曾表露过半分。   然而,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对于常山王,苏清朗始终抱着最深的敬意,以及满心的愧疚,平时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   只见蔡钧看了一眼苏清朗,又缓缓说道:“昨晚郡主与苏大人及那位贾小姐游湖,微臣也在当场,贾小姐回去的时候,郡主与小王爷也回去了,当时马车上,似乎还有一位名叫锦娘的女子。”   李吉点了点头,道:“那位姑娘现在就在王府,她能作证,我们昨晚回去后,姐姐一直跟她在一起。”   蔡钧斟酌道:“现在有了人证,就有了郡主不在场的证明。如此,只需查清玉佩为何会出现在现场,就可还郡主一个清白。   只是……在案子尚未查明之前,只能委屈郡主先在牢中等待了。   还有,从前的那些案子,受害者家属一口咬定是郡主所为,怕是会生出事端,这段时间,有劳王爷与小王爷从中调停,多注意一些了。”   李贽与李吉点了点头,同时向蔡钧拱手道:“多谢蔡大人挂怀。”   蔡钧躬身回礼,随后又看向苏清朗,怕他们待会儿为难他,于是首先开口:“苏大人是来看郡主的吧,我让人带你进去。”   苏清朗回过神来,含糊应了一声,试探的看了一眼李贽,正要离开,却听李贽道:“苏大人且慢……”   苏清朗站住脚步,只听李贽说道:“赛儿此时心绪不佳,苏大人待会儿见到她,还请好生开解一番,赛儿她向来最听你的……”   苏清朗低低的嗯了一声,又听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   苏清朗转过身看他,见李贽的神情淡然,却掩不住些许的冷漠:“苏大人能来此处看望赛儿,本王很是感激,若是此事,能得苏大人相助,想来必会事半功倍,为了赛儿能早日证明清白,本王不会拒绝苏大人的帮助。   只是……此事过后,还请苏大人不要再与我赛儿往来,赛儿也不会再与你有任何牵连,希望苏大人能够体谅本王身为人父的心情。”   苏清朗怔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回答道:“王爷的意思,微臣明白。”   “如此,就多谢苏大人了……”李贽向苏清朗拱手施了一礼,带着李吉转身朝着大牢的门口走去。   苏清朗站在当场,只觉心情沉重,其实他多么希望,李贽能够骂他一顿,即便把他打个半死都没关系。   害死了李妍妍,如今又将李赛赛害到这种地步,便是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被打一顿,或许他的心里还能好受些。   然而,和上次李妍妍的事情一样,李贽的态度,依旧如此,没有原谅,却也没有痛恨,反而平静的有些不自然。   打了他,意味着怒气发泄出来,他们终有和好的可能,现在这般,越是对他礼貌疏远,就越是说明,他们间的裂痕越深。   他苏清朗,这些年来,虽受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却没有一个人,能像常山王这样,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不让他忏悔,不让他弥补,只让他在内心的煎熬与愧疚中,一直生不如死的清醒的活着。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一个父亲的请求?   蔡钧见常山王父子走远,随后看向苏清朗道:“苏大人,你可要去见一见郡主?”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向他拱手道:“有劳蔡大人带路。” 第102章 忏悔   天牢之中,苏清朗站在门口,望着狱中的李赛赛一阵沉默。   虽是天牢,但是由于常山王特意关照过,因此比其他牢房干净许多,所用的被褥和茶具显然都是王府之物。   李赛赛抱膝坐在土榻上,一脸沮丧,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清朗看了她片刻,首先开口道:“赛赛……”   李赛赛抬起头来,看到苏清朗惊喜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冲到牢房的门口:“清朗哥哥……”   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境遇,她又渐渐收敛了喜悦的神情,转而变得黯然:“你怎么来了?”   苏清朗道:“我来看看你,方才见到王爷与小王爷,又与他们商量了你的事。”   说着,上下打量了李赛赛两眼,发髻上的珠钗首饰均被除去,可能被抓以后,就没睡好过,因此脸色也不大好。   苏清朗心中一紧,却仍要让自己尽可能的平静,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他知道,她是一个怎样高傲的女子,怜悯与同情。对她来说,比直接杀了她还要难受。   李赛赛闻言,垂下了头,她咬着唇道:“清朗哥哥,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姐姐也不是我杀的。”   苏清朗点头道:“我知道……”   却见李赛赛的眼泪落了下来,大滴大滴的看得苏清朗更加心疼:“我真恨自己,那时候,我确实是讨厌姐姐的……”   当年,皇帝赐婚的圣旨下来,武阳郡主李赛赛悲极之下,醉酒大闹皇宫,皇帝与常山王命令当时在场的人严守秘密,因此很少有人知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我能懂事些,姐姐或许就不会死……”   李赛赛手指扣着牢房的木门,指甲尖锐刺入木柱中,无比的悔恨道:“清朗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让姐姐回来,宁愿将清朗哥哥你,亲手交到她手上,即便我会因此痛苦,也想让她好好的活下去。”   她说着,用手掩住了唇,却依旧掩不住哭声:“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姐姐她终究还是被我害死了……”   见到李赛赛失声痛哭的模样,苏清朗微微皱眉,片刻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勉强自己扯出一丝微笑。   “别说傻话,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清阳郡主,也不是你害死的。”   当年,清阳郡主不知何故,在家中上吊自杀,很多人联想到李赛赛与苏清朗的关系,确实曾经立下这种猜想。   兴许是觉着自己阻挡了妹妹的幸福,所以愧疚之下,一时想不开,决定用性命,来换取李赛赛和苏清朗的未来。   当时刑部奉旨彻查此事,折腾了几个月,得出的结论依然是排除他杀的可能,因而所有人都以为清阳郡主自愿死的。   就连李赛赛都这样想,并且为此深深愧疚着……   苏清朗的语气很轻,似是回忆着某些曾经,继续道:“当年,在清阳郡主死前,我曾经见过她,她说不会嫁给我,并希望与我一起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赛赛,你姐姐她……真的很爱你,所以才不会轻言放弃生命,让你一直活在失去她的阴影中。”   听苏清朗这样说,李赛赛顿时愣住了,毕竟如果苏清朗所言属实,那么她姐姐的死,肯定另有玄机。   又见苏清朗颔首道:“这件事,我以后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告诉我,你的玉佩为何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李赛赛六神无主,很想追问他姐姐的事,但看到苏清朗的坚定面容,就知道他现在不会告诉自己内情。   她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枚玉佩,原先一直戴在我身上的,可是不久前,贵妃娘娘邀皇城官宦人家的女眷们进宫游玩,我也跟随在身边,从那天以后,我就找不到那枚玉佩了。”   从那天就被人盗走了么……苏清朗斟酌片刻,问道:“那时,与你有过接触的夫人小姐有哪些?”   李赛赛想了片刻,最终道:“那天遇到的人很多,且我一向不跟她们来往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不过,那天二娘也在的,或许她会有些印象。”   “原来如此……”   苏清朗默默念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了,玉佩的事,我会想办法,这段时间,只能委屈你了。”   说着,转过身,却听李赛赛连忙叫住他:“清朗哥哥……”   苏清朗顿住脚步,微微侧首,对她露出安慰的笑容:“别怕,我会救你出去的。”   走出大牢,却见孙子仲正往这边走过来,苏清朗愣了一下,问道:“子仲,你怎会来此?”   孙子仲也怔了怔,随后静静微笑道:“祖父的一个朋友在此任职,我来探望他。”   顿了顿,看向天牢长廊的尽头道:“你来看望郡主么?”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他问:“怎么样,郡主她还好吧?”   苏清朗微微失笑:“还好,不过这种地方你也知道,即便有王府罩着,毕竟还是天牢,赛赛她从小就没受过苦。”   说着,有意停顿一下,向他问:“来都来了,要去看看么?”   孙子仲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算了,以郡主的性情,想来也不愿让她不相熟的人,看到她现在的境况。”   想想孙子仲与李赛赛,虽说也是自小相识,不过私底下,确实没有什么来往。   苏清朗也没有勉强,与孙子仲辞别后,从刑部出来,却见书童如意等在门口,向他道:“公子,夫人有事找你,已经到咱们府中了。”   苏清朗的尚书府,梁氏没事儿的时候,是不会去的,苏清朗斟酌一下,想来是为了贾思娴与李赛赛的事。   于是坐上马车,一路回到了府中,刚刚抬脚迈入房门,就见二娘梁氏站在厅中,背对着他,似乎隐忍着怒气。   苏清朗的脚步一顿,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二娘……”   梁氏转过身来,不待苏清朗直起腰身,便拾起旁边桌案上的杯盏,摔碎在苏清朗的脚边:“给我跪下!”   苏清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见梁氏居高临下,气冲冲的道:“苏大人,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苏清朗垂着头,面带愧色,仍是道:“清朗……不明白二娘是什么意思。”   梁氏正襟危坐,威仪赫赫,见苏清朗有意隐瞒,却也没有发作,只是缓缓道:“那位贾家的小姐,和从前的那些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苏大人,你可不要说自己不知道。”   苏清朗没有言语,梁氏又道:“郡主的为人,我很清楚,她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那孩子对你一往情深,且,因她姐姐的事,我们苏家已然对人家亏欠许多。现在,你还想再搭上一个郡主么?”   “一个姑娘家,你让她背负杀人的罪名,关在天牢那种地方,堂堂郡主,金枝玉叶,岂能受到那种侮辱?   即便,最终查明了案情,还了郡主的清白,经历过这种事,你让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名声,对一个姑娘来说,有多重要,二娘从前没有教过你么?”   面对梁氏的质问,苏清朗更加愧疚,压低了身体道:“二娘教诲,清朗绝不敢忘。”   “那好……”   梁氏平复了一下呼吸,努力压制着怒气道:“你告诉我,这些事到底是谁做的?”   苏清朗又沉默了下来,见他不回答,梁氏气不打一处来,她平时虽然溺爱苏清朗,却也没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可以说,从小到大,梁氏对于苏清朗的管教,比他爹苏浙善还要严厉,所以现在,苏清朗最怕的人,还是他二娘。   她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想不出来的话,就一直给我跪着,直到想出来为止!”   苏清朗一惊,又连忙压低一下身子,直接伏在地上:“二娘,清朗无能,令郡主遭此劫难,定会尽快将她救出来的,只是……”   他停顿一下,小心翼翼的看了梁氏一眼,又继续到:“此事,还需二娘从旁协助。”   梁氏听此,没有说话,更没让苏清朗站起来,她微微闭目,看着已经消了不少怒气。   苏清朗抓住时机道:“根据郡主所说,她的那枚玉佩,早在上次去宫中游玩的时候便丢了,只是不知二娘可有印象,那日与郡主接触过的,都是些什么人?”   梁氏沉默片刻,才道:“那日人员复杂,我一时也想不全。”   苏清朗又道:“若清朗所猜不错的话,那枚玉佩应是被某位婢女盗走,毕竟官宦人家的女眷中,凡是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玉佩乃是皇上所赠,且只有郡主持有,不会引火烧身,犯下这种错事,十有八九,是被底下的人盗走,当作宝物变卖,抑或是赠送与他人,之后又被有心的人利用,故意嫁祸到郡主的身上。”   梁氏斟酌了一下,道:“给我三天时间,便能将此人找出来。”   苏清朗心中一喜,又问道:“但不知二娘有何打算?”   梁氏冷冷一笑,回答道:“你们男人有男人做事的手段,我们女人有女人做事的方法,金银玉器,珠钗宝石,本就是女子经常接触之物,二娘在这方面,可比你精明多了。” 第103章 吵架   正当苏清朗为李赛赛的事奔走匆忙,却接到秦桓的请帖,邀他去城外品尝府中最新的茶点。   山野城郭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苏清朗在小厮的带领下,朝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只见秦桓等在亭中,周围树影婆娑,繁花锦簇,不时还传来几只林中的鸟儿,清脆悦耳的鸣声。   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又向秦桓走去,来到跟前,见他的身边陪着几个姑娘,正在给他斟酒。   看到苏清朗走来,他扬了扬眸,露出温雅的微笑:“清朗,你来了。”   随后,看向身边的几个姑娘道:“这位是礼部尚书苏大人,还不快行礼?”   苏清朗看向那几个姑娘,姿容胜雪,气质出众,衣着打扮均是讲究,显然不是出身官宦乡绅,就是名门望族。   秦桓坐在她们的中间,依旧是一袭紫衣,外拢的轻纱上,以金线绣着团花的纹络,纱冠束着墨发,两枚深紫的发带,从耳后顺着墨发倾垂下来,尾端坠着两颗玲珑剔透,圆润无暇的珠玉,十足华贵公子的模样。   从他认识秦桓开始,他的身边似乎就没出现过女人,此番一反常态,不知又有什么目的。   见那几个姑娘向他施礼,苏清朗握着折扇,侧过身体,板着脸,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秦公子既有佳人陪伴,又何必找我来此?看你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还是看我孤鸾光杆,故意损我?”   听他如此说,秦桓笑了笑:“拈酸泼醋,争权夺宠,苏大人的格局,应不至于此。”   见他这样毫无顾忌的宣扬两人的关系,苏清朗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皱眉望着秦桓,颇有些忌惮审慎的意味。   又听秦桓道:“原先是想约你一人的,不过,有些事情,我一直想不通,所以请几位姑娘帮忙参考参考。”   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看着比较成熟的姑娘掩唇一笑,回答道:“秦公子有何问题,便请直说,我们姐妹若是知道,定会竭尽全力,为秦公子解惑。”   在朝中,有很多大臣为了巴结上右相大人,经常会将自家的闺女或者侄女,当作礼物送到相府来。   当然,一些商贾乡绅也会如此,若是走运了,送来的姑娘被秦桓看上,选作夫人或是小妾,对家族的助益便不是一星半点。   但这么多年来,来往秦相府的美人如同流水一般,然而秦桓却始终未曾看过她们一眼,更别说宠幸迎娶了。   见苏清朗站在对面,不说话,也没什么行动的样子,秦桓又道:“苏大人不是最喜欢与姑娘家待在一块儿么?怎么到了这里,反倒矜持害羞起来了?莫非是由于本公子在,让苏大人感到不自在了?”   苏清朗看了他片刻,又看向了桌席间,只见几个凳子上,全都坐上了人,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心知秦桓是在故意刁难他,他微微一笑:“清朗只是觉着,公子现在正忙,不想打扰公子与诸位姑娘的雅兴罢了。”   秦桓闻言,板起了脸,冷冷道:“那你就站着,等我们谈完了事情再说。”   秦桓对苏清朗的态度转变,着实让周围的姑娘们吓了一跳,毕竟她们不是没有见识的市井小民,关于秦桓与苏清朗的传言,之前也曾听说过一些。   听闻相府公子与礼部尚书,乃是多年前的同窗好友,两人关系极为亲密,甚至到了经常同榻而眠的地步。   秦公子对苏大人一往情深,扶持着苏大人在秦相爷的面前,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而苏大人,表面上是秦公子的好友,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秦桓的男宠,以色侍人,与她们倒是有些相似。   据说秦桓,对苏大人向来宠爱备至,当作宝贝一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飞了,甚至为了他,不惜忤逆相爷,至今还未娶妻,那些被送进秦相府的姑娘,甚至连秦公子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送了出来。   只是,这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怎么到了现在,却成了没人要的酸梨?   众人面面相觑,看了看秦桓,又看了看苏清朗,只见苏大人也未见生气,握着折扇,站在秦桓的对面。   倒是秦桓,见到他的反应,有些不悦,坐他旁边的姑娘,见到势头不对,很有眼色的端起酒杯,递到他的面前:“公子,天气炎热,还是喝杯水酒润润喉,其他的事,待会儿再说……”   却见秦桓毫无反应,一直盯着苏清朗,片刻后,缓缓说道:“本公子前几年养了一只猫儿,只可惜这猫儿不太听话,整天想着往外跑,若想让他收了心,一直待在我身边,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其中一名姑娘答:“小女的家中也养了猫儿,这猫起初抱养过来,是不太顾家的,只需拴上一段时日,便熟络了。”   秦桓又道:“可是那猫儿却偏偏想要自由,不愿被我拴着,又该如何?”   那名姑娘答:“有的猫儿,是有些野性的,公子若不想拴着它,便在家中准备吃食,它若觉着饿了,自然就会回家。”   秦桓再道:“可是那个猫儿,不喜欢家中的吃食,偏偏喜欢在外偷腥。”   “这……”   那姑娘迟疑了一下,又试探的看了一眼苏清朗,恍惚觉悟到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的道:“公子,畜生再怎么讨人喜欢,却还是畜生,您是否对它……太宽容了一点?”   秦桓望着苏清朗的眼神,浮现出些许的笑意,意味深长的道:“本公子这些天,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是我太宠他,以至让他得意忘了形,是时候做些什么惩治一番,让他明白,自己是只家猫,而非外面随意交尾流浪的野猫儿。”   见到苏清朗的脸色阴沉下来,就连握着折扇的手,都不由收紧了力道,秦桓稍有得意,却听那姑娘得寸进尺的道:“不听话的畜生,赶走就是,这世上听话解风情的猫儿多的是,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何苦留着他一个?”   秦桓侧了侧眸,一瞬间,眼神中流露出杀意,苏清朗却叹了口气,故作悠然道:“秦公子,你们的事情谈论完了么?若是还没完,清朗可就先走了。”   秦桓面色依旧阴沉,平静冰凉的语气道:“你们下去吧。”   那几个姑娘,纷纷施礼告退,其中刚才说话的姑娘,面色还有些愕然和不甘心,没想到最终走的人会是自己。   见她们走远,苏清朗走到桌边,刚坐下来,却听秦桓向小厮吩咐道:“刚才那个,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不管她是谁,让她一家老小,宗族荫亲,从长安消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见小厮要走,苏清朗拦了一下,看向秦桓:“小小女子,蝼蚁一般的人物,何苦来着?”   秦桓扬了扬唇,故作不解道:“苏大人此言,是在说方才的姑娘,还是有意指别的?”   苏清朗耐着性子,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若说刚才的女子,我问什么,她就该答什么,可她却说了不该说的话,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苏大人虽怜香惜玉,我却没有那样的好脾气,让你白白被骂还无动于衷,无所行动。”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为了武阳郡主和那位贾姑娘的事,这都要怪清朗你自己,好了伤疼就不长记性,以为我上次没对杜诗琪动手,这次就会平安无事?”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有些恼怒,紧握着手指道:“可是……这次是相爷他……”   “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   秦桓冷冷打断他的话,明显负气的道:“重点是你答应了,而且去了,你在跟她看戏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跟她游湖的时候,可曾在乎过我的想法?   还有那个武阳郡主,看在你的面子上,知道你不喜欢,我才没有动她。   所以苏大人,你想做什么,一次又一次,与她斩不开,断不清,是想重温旧情,还是想忤逆我的意思,直接娶了她?”   他说完,微微喘息,似是隐忍着滔天的怒意。此时,一改往日的温润无害,清俊的面容透露着一股刻薄的冰冷。   又仰起脸,正对着苏清朗的目光,似是某种警告一般:“你觉着,她是武阳郡主,身后是整个常山王府,我就不敢对她怎么样?清朗,既然你想试探我的态度,那我就告诉你,惹怒我的下场,远远不止如此……”   苏清朗一时间被他呵斥住,秦桓见他怔怔的表情,不由又软下语气,叹息道:“清朗,你总是不懂,我有多害怕,看到你与她们在一起,明明心里嫉妒到发疯,却还不知该如何挽留住你。”   “你不曾喜欢我,不曾眷恋我,说走就走了,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可是我……到了那时候,我该如何是好呢?”   对上秦桓沉痛的目光,苏清朗缓缓垂下了眼眸,良久才道:“我错了……”   他闭上了眼睛,淡淡说道:“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我会更慎重处置,不会再劳烦公子动手。只是……常山王府,我本就对他们有愧,武阳郡主,亦是无辜,我已答应王爷,从此以后不再与郡主往来,她那边,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听到他的承诺,秦桓这才高兴,他笑了起来:“好,只要你能做到,我这就让人救了武阳郡主。”   苏清朗抬起头看他,只听秦桓又道:“我说要去温泉山庄,不知你可有闲暇,过去陪我几日?”   苏清朗不动声色的蹙眉,片刻后,最终点头道:“好……” 第104章 妄念   得知李赛赛的玉佩早就丢失的消息,梁氏让人暗中以购买玉佩为由,在长安的商铺中打探。   最终找到了一个曾经接收过那枚玉佩的老板,言明厉害,老板吓了一跳,赶忙答应梁氏,帮她找出卖出玉佩和购买玉佩的人。   根据老板所说,出卖玉佩的,乃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衣着打扮,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婢女,而那个购买玉佩的,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短褐衣杉,平凡朴素,一副家丁下人的打扮,虽看着没什么钱,出手却很阔绰,为买那枚玉佩,一下花掉了几百两的银子。   听闻此事,梁氏让人摆下宴席,邀请当日在宫中游玩的官宦家眷们喝茶品茗,让老板躲在暗处,最终锁定了城西柳员外家的婢女云翠。   面对老板的指控,云翠很快供述,那日在宫中看到李赛赛腰间的玉佩很好,且对她们没什么防备心,想到自己与乡下的表哥新婚在即,还没有钱财置办像样的嫁妆,所以才出此下策,趁郡主不注意,偷盗了她的玉佩。   贾思娴的案件发生以后,她终日惶惶不安,明知郡主是被人陷害,却不敢站出来言明,生怕这件事情牵连到自己。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梁氏给找了出来。   见到云翠招供,梁氏立即让人押送她到刑部,蔡钧听闻事情的来龙去脉,排除了李赛赛作案的嫌疑,终于将她放了出来,又在老板的协助下,绘画出当日在店中购买玉佩年轻人的画像,张贴在城中,很快有人认出,被刑部通缉的年轻人,乃是丞相府的家丁秦阳。   蔡钧立即让人赶往秦相府,本想捉拿秦阳归案,却被告知,秦阳跟随秦桓,与苏大人去温泉山庄了。   那时梅柳生跟在他的身边,听到苏清朗的名字,立即向蔡钧请示,让他去温泉山庄抓捕秦阳,考虑到梅柳生与苏清朗关系甚密,适合处理这件事,蔡钧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温泉山庄内,繁花烂漫,水中蒸腾的雾气,萦绕氤氲在周围,轻纱帷幔,随风飘荡,一切恍如仙境。   苏清朗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长廊的梨木地板上,身旁搁着一壶美酒,外加两碟秦相府新制的点心。   秦桓出现在他的身后,看到苏清朗的背影,缓缓停下了脚步,只见他斜身倚坐着,外袍已经宽下来,随意扔在地上,凌乱的墨发披散如瀑,仅以一条发带束着,单薄的里衣下,依稀可见瘦削的身体,在轻纱乱舞的长廊中,像是九重天上窥探尘世的仙人。   他走了过去,在苏清朗的身后顿了下来,倾下身伸手将他揽在怀中。   苏清朗一惊,正想挣扎起身,却听秦桓道:“别动……”   他顿了顿,埋首下来,又道:“许久未曾与你来过这里了,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苏清朗心中忐忑,片刻后,又试探的道:“前几日事忙,竟忘了公子的生辰,清朗心中委实惭愧。”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秦桓那日邀他来温泉山庄的目的是什么。   每年秦桓生辰,他都会来这里与他一起过,但由于那时侯刚从边城回来,麻烦事情一堆,竟一时忘了。   秦桓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一个生辰而已,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有什么打紧?”   虽是这样说,但苏清朗可以感觉得出来,秦桓的心情,因此变得很好。   因他又想起了他的生辰么,如此小的一件事情……   苏清朗心里发闷,又觉着秦桓放开了自己,侧身倚坐在他的旁边,凝神打量着他的眉目。   片刻后,伸出手,抚在了他的眉间,将他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弄过去,露出底下皎若秋月的容颜。   “我还记得,最初见到你时,你才不过十五岁,那时侯你比现在,显得稚嫩了许多。”   秦桓望着苏清朗,回想着从前的那些时候,似乎有些失神。   苏清朗微微抿唇,故意反驳道:“哦,我都不知秦少爷什么时候说谎都不带脸红的,从我第一次入宫开始,就已见过秦少爷了,之后皇上举办的酒宴活动,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场,每次都有我在,即便秦少爷再怎么面生,也该记住我的脸,十五岁那年,你我岂会是初识?”   秦桓淡淡一笑,对他的反驳也不生气,只是回答道:“先前只是见过,却未曾搭过话,直到十五岁那年,你我才算真正有过交集,你可还记得,那天自己与我说了些什么?”   苏清朗望着秦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不动声色的偏移过视线。   十五岁那年,谢玉还在,他们还不曾相爱。   与许瀚文柳靖之,还有长安城中几个官宦家的少爷一起,在城郊的山林中打猎。   不知道是谁,一箭射空,铁箭穿林打叶,正巧落在了策马从山路走过的秦桓头上,他们急忙追出去查看,最终虚惊一场,人倒是没什么事,就是秦公子的发冠被铁箭打落,已经坏得不成样子。   那时侯,官宦家的少爷公子均是有过照面,因此自然知道,差点被他们的铁箭害到一命呜呼的人,就是相府公子秦桓,想到秦翦在朝中的势力,以及对这个儿子的宠爱,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站出来道歉。   而秦桓,惊魂未定,披头散发的站在马下,望着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向来就不是喜欢仗势欺人的人,所以望着那些人的忌惮,觉得有些委屈,还有分明是那些人失礼在先,他在铁箭之下差点丧命,怎么算都是个受害者,却没有人出来道歉,想到这里,又觉着有些愤怒。   就在他为找那些人问责,还是自认倒霉,一声不吭的走掉,两种选择中犹豫时,一个人站出来了。   雪白无暇的衣衫,精致绝艳的容貌,即便是站在那群正值少年的公子中间,仍是漂亮的有些扎眼。   “抱歉,在下的朋友一时失手,不知兄台伤到哪里没有?”   他记得,苏清朗向他走来,站在他的面前,拱手对他说了这句话。   他知道来人的身份,也曾见过他很多次,然而却没有一次,像那天般怦然心动。   看到他的发冠掉落,已经不能再用,苏清朗又将自己的发带取下,双手递给他道:“兄台的发冠貌似坏了,若不嫌弃,一时应急,先用在下的吧。”   最美的时光,遇到了最美的人,那天,风好,景好,他的心情也好。   阳光温暖明媚,鸟儿欢唱悦鸣,空气中夹杂着清爽宜人的花香,游人尽兴而归,马踏香尘绝骑,和煦的春风拂过开满杏花的枝头。一时间,落英如雪,簇簇飘落,花枝拂动之中,摇碎一地的金光。   仿佛一切,都只为成全他们的邂逅一般。   那条发带,他一直留到现在,每当看到它,就好像见到了苏清朗那天的笑颜。   干净清澈,直率爽朗,带着些许的放肆与张狂,然而对他,却没有任何的忌惮与隔阂。   回到家以后,他经常想,若他找上了苏清朗,那么他们之间,又会是怎样的展开。   将那枚发带还给他,他向苏清朗致谢,苏清朗向他道歉,然后两不相欠,从此不再往来。   还是可以更深一层的了解,他能像那些人一样,走进他的人生,成为他心中重要的某个人。   心心念念,牵肠挂肚,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总也挥不去的一张脸。   那时候,他还不知,这样的表现全在于一个情字,只想见到他,看着他,望着他的笑容,听着他的声音,然后与他的距离接近再接近。   于是,从那之后的两个月,他向父亲提出了前往国子监读书的请求,不为圣贤,不为功名,只为,能够抓住心里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苏清朗,他想看到更多他的面容,走进他的生活,了解他的一切。   所以在国子监,他几乎不与人往来,甚至还会为旁人的所谓「打扰」而莫名恼怒,很多情况下,他都是远远的站在不显然的位置上,不动声色的观望着他,伺机寻找可以走到他身边的契机。   他本就带着目的而来,然而苏清朗却无心防备,依旧明亮肆意的闪耀着。   他藏的辛苦,忍到发疯,当心中的期望,没有被现实的情景所回应,那种光明,就成了折磨他内心的痛。   昔日回荡在脑海中的美梦,也变成了缠绕他内心的死结,等他发现,再想要挣开,只可惜,为时已晚。   他想起小时候,他有一株形态精巧的血珊瑚,家中有稚子来往,非要强行带走。   愤而之下,他将那株血珊瑚当着众人摔碎,最后鱼死网破,谁也没有得到,可是那时,他的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可能相比毁去宝物,他觉着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宝物被别人带走,更加让他觉着心痛。   苏清朗,就是他的宝物,还是很多人心中的明珠,很多人手心里的宝贝,他想独占,想到入魔发了疯。   至少和那株血珊瑚一样,与其好生生的被人夺走,倒还不如,就此毁在他的手中,至少在毁去的那一刻,一直到变成残渣的以后,他的身上,都烙着他秦桓的名字。   于是,一切的故事,便从那时候开始了…… 第105章 奢望   贾德欣贾大人原先并不是常禄寺卿,而是一个看守牢房的小吏。   之所以现在升官发财,是因为五年前,他帮相府公子秦桓做了一件事情。   那时候苏大人还不是苏大人,而是一个阶下之囚,与镇国将军府的公子谢玉,及另外两个同窗关押在天牢,整天忍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与拷打,可是苏大人却依旧紧要牙关,宁死不屈。   只可惜他想死,却有人见不得他死,相府公子秦桓,心疼苏公子一身娇贵,怕天牢的刑罚打坏了他白瓷一般的身体。   于是联合府中的幕僚,想出办法准备将苏清朗救出来,他们首先找到了贾德欣。   借用贾德欣的职权便利,用一个半死不活的囚犯,暂且将苏清朗替换出来,带着苏清朗的马车,晃晃悠悠来到贾德欣的家中。   苏清朗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跟着贾德欣迈步走进院内,他来到西厢房,只见秦桓正等在房里。   那时候,他与秦桓还算是关系甚密的好友,虽然与他爹有些过节,但不意味着,就要因此迁怒秦桓。   不过,谢玉他们几个,确实是秦翦所害,他爹和二娘也是秦翦所抓,苏清朗即便再怎么心大,对秦桓还是有些疏远。   然而,对于苏清朗的态度,秦桓恍若未见,还热情亲昵的招呼苏清朗坐下,让他品尝相府厨子精心准备的佳肴饭菜。   苏清朗猜不出他是何目的,因此就连坐下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忐忑,坐了一会儿,却见秦桓站起身来,在他的身边踱步,不说话,也没什么行动,这样的情景最是令人起疑。因此,面前的那桌丰盛酒菜,苏清朗一筷子都没动。   良久,秦桓才在他的身后站住,手指缓缓握住了他的肩膀,低下身道:“苏兄,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这又是何必?”   苏清朗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毕竟他与秦桓虽是好友,却不如他与谢玉那般,从来未曾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   而且不知怎么的,他觉着此次见到秦桓,发现他与从前有所不同,对他的态度似乎……   暧 昧了许多,好似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生出的那种非同一般的感情。   但当时毕竟只是感觉,并没有真凭实据,因此苏清朗只能隐忍下来。   他沉默着,又听秦桓道:“谢兄与许兄他们的事,已经回天乏术,你又何必再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听到这句话,苏清朗登时站了起来,他退后几步,刻意与秦桓拉开距离。   因为他能感觉到,刚才秦桓在说话的时候,还有意无意的靠近他的耳边,几乎对他亲了下去。   那时候苏清朗受着伤,衣衫褴褛,长发凌乱,虽不及从前那样耀眼,却有种虚弱柔和的美感。   面对他的疏远,秦桓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肆意的打量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身上的衣裳剥开。   虽从前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但苏清朗毕竟已经十八岁,知道那种眼神的背后代表着什么。   脸色苍白,掩饰着慌张,对他故作不解的问:“在下……不明白秦兄是何意思。”   秦桓微微一笑,回答道:“你明白的,我的意思,和现在的局势,你全都明白,却始终装作看不清。”   他准确抓住苏清朗的软肋,不给他丝毫反击的余地:“你想跟着他们死,可你想过苏大人和你二娘没有?他们养育你那么大,现在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到死了,还要背负谋逆的污名,原本不用这样的,而能救他们的,只有苏兄你。”   秦桓的话,果然让苏清朗沉默了下来,世人皆有弱点,如果说苏清朗有什么弱点的话,那便是家人。   舍生取义,是每个读书人都知道的道理,书上教他们拿性命来成全所谓的大义,却没教他们,当要牺牲的生命里,还包含着他们的家人,在那样的情形下,又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爹一生为国为民,虽无大功,却有苦劳,二娘含辛茹苦待他如亲子,他还未曾给予回报,却已害得他们身陷囹圄。   秦桓说,父亲与二娘的生死,就掌握在他的手中,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去死?   虽知道秦桓不安好心,苏清朗还是说出了那句:“清朗自认贱命一条,死而无憾,然父亲与二娘,委实无辜,与此事全无关系,若秦兄……秦公子真有法子,还请高抬贵手,救他们一命。”   秦桓低沉冷笑了几声,全然不像他平时的样子,向苏清朗走近:“苏兄,救人是讲究条件的,我费心费力帮你救人,你又能给我什么东西?”   在他的逼近中,苏清朗一步步的后退,望着秦桓慌张无措的答:“若真能救出父亲与二娘,清朗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秦公子的恩情。”   秦桓更是冷哼,不屑道:“相府里那种东西多的是,我要你做牛做马做什么?况且……”   背后一凉,苏清朗靠在了墙壁上,退无可退,正打算逃开时,却被秦桓眼疾手快拉了回去。   以肘抵着,将他反扣在墙上,挨近他的耳边,继续暧 昧的道:“当牛做马是要被人骑的,你愿意么?”   说着,便向他吻了下来,与此同时,坚韧有力的手,胡乱触摸在他的身上,企图将他的衣服拉开,苏清朗惊恐不已,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挣开。   然而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不会丝毫的武功,又受过伤,根本不是秦桓的对手。   左拉右扯的将他弄到了床上,原本破烂的衣衫,也被他扯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伤痕。   然而,秦桓毕竟初行此事,没有任何的经验,做起事来未免束手束脚,不知从何下手,又在苏清朗的极力反抗中,无法顺利的进行下去。   你来我往折腾了良久,好不容易才将他的衣服扒 下,却始终没能得手。   最后,只能扯着苏清朗的长发,对他恶狠狠地道:“再动,明日就让他们杀了你爹……”   这样的威胁果然奏效,苏清朗颤抖了片刻,最终放弃了抵抗,无力的瘫软下来,任他摆布。   渴望已久的美好,终于摆在眼前,然而关于那一次,秦桓的感觉却并不如想象中美妙。   由于缺乏经验,不知道采取辅助措施,进 入的过程很是艰难,他痛,苏清朗也痛,看到苏清朗皱着眉,咬牙隐忍,却仍是耐不住疼痛啜泣出声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不就这么算了,反正来日方长,等他适应了再进行。   然而,欲望最终战胜了理智,即便知道他承受不住,还是不管不顾,强行为之。   “清朗,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一千倍,一万倍的对你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清朗,你把身子给了我,就是我的人,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会救他们出去的……”   一遍遍,一声声,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想有所挽回,让苏清朗的心里,对他少一点仇恨。   然而,还能挽回么?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之间,还能回到从前么?即使不能,他仍是不曾后悔。   他了解谢玉,拿苏清朗当作宝贝一样,凡是有可能伤到苏清朗的,谢玉绝对不会做。   他也拿苏清朗当作手心里的宝贝,只是他与谢玉不同,被他看上的东西,就一定得到手,就算毁了他也在所不惜。   所以最终,是他得到了苏清朗,而他跟苏清朗的那次,是苏清朗的第一次。也就是说,他是苏清朗的第一个人。   这样的认知,单是想想,就让他热血沸腾,兴奋到恨不能马上死去。如此,才不会让他的幸福流失一分。   鲜血,掺杂着泪水,浸润着他的记忆,他记得,那天晚上,他释放了他所有的渴望和热情。   即便过程起初有些疼痛,但疼痛过后,却是无与伦比的美妙和满足,甚至秦桓想,即便让他因此下地狱,也没有任何的遗憾。   喘息伴随着哭声,一直延续到天命,最后秦桓望着陷入昏睡的苏清朗,一本满足的起身穿衣,打水为他清洗。   而那时,贾德欣见天色渐亮,生怕牢里出了事情,于是打算提醒秦桓,是时候把苏清朗送回去。   然而门板敲了几声,却无人回应,推门而入,只闻到淡淡的血腥,以及……那种欢好过后,暧昧奢靡的气息。   顺着床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苏清朗狼狈不堪的趴在床上,长发披散,上衣被扒到一半的位置,露出满室的春光。   被偷偷送出的犯人,竟被人做了这种事情,贾德欣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从房中退出,正好遇到了打水回来的秦桓。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迷蒙之中,苏清朗只听到这么一句,然后又陷入更加深沉的昏睡中。   世人愤慨,皆唾弃他的生存。可是,他却觉着,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死了。   长安城中,明亮耀眼的少年,杏花归处,对他温柔淡笑的男子,一切都无法挽救,再也无法回头。 第106章 忘不了他   温泉内水汽升腾,蒸得人整个晕乎乎的,苏清朗自一场噩梦中惊醒。   他颤抖了一下,睁开眼睛,望了望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看对面的秦桓,这才放下心来。   秦桓见到他的反应,不由有些担心,关切的问:“清朗,你没事吧?”   苏清朗摇了摇头,又无奈苦笑道:“最近实在太过繁忙,不成想,竟在公子面前睡着了。”   秦桓不甚在意的道:“你总是这样,一旦忙起来,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看来以后,我要多带你来此,愿不愿,可由不得你。”   苏清朗又道:“能偷懒自然好,若是可以的话,我倒是求之不得。”   秦桓闻言,无言凝望着他的脸,由于温泉的原因,苏清朗原本苍白的脸色,总算有了些红润,面若桃花,肤似凝脂,几缕凌乱的发丝低垂下来,被泉水打湿黏在身上,单薄的里衣浸在水里,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身体。   苏清朗泡温泉时,从来不愿将衣服尽数除去,或许是由于害羞。或许,是由于别的原因……   怕他做些什么吗?即使明知道其中的答案,秦桓还是忍不住道:“把衣服脱下来,会舒服一些。”   苏清朗一怔,紧接着别过头,语气有些黯然:“你知道的,这件衣服底下有什么,这副身子,别说让人看到,便是我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   秦桓没想到,一直以来,桎梏着苏清朗的竟会是这个,他皱了皱眉,没好气道:“胡说……”   在水中朝向苏清朗走去,顿步在他的面前,见苏清朗依旧别着头,他伸出手,抚在了他的侧脸。   轻声道:“在我心中,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   苏清朗闻言,转过头看向了他,神情中有那么一丝的愕然,他下意识的伸手,探向自己的前襟,却被秦桓握住。   对着他的视线,秦桓深情款款的道:“清朗,我只恨那时候,自己无能为力,还不能保全你,害你受那样的苦。”   苏清朗笑了笑:“别这样说,至少你将我救出来了,关于这点……我很是感激。”   说着话,秦桓合握着他的手,一边试探的想要扯开他的衣襟,苏清朗避了一下,明显不愿让他进行下去。   秦桓放弃行动,转而握住了他的肩膀,凑过去亲吻他的脸颊,低沉的声音染着情 欲:“清朗……”   温泉旁边,繁花烂漫,艳芬的花朵簇拥在枝头,恍若天际织锦的云霞。   雾气缭绕,如一层轻纱飘荡在空中,花瓣纷飞,不时有几片吹落在泉水之中。   苏清朗趴在温泉边的汉白玉石阶上,秦桓覆在他的身后,紧紧环抱着他的身体。   双手,在他的身前游移,亲吻,向他落了下来,急促,缠 绵,不给他任何退路。   这是惯例,抑或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在秦桓有需要时,他会答应这样的要求,满足他的情 欲。   只要不做到最后一步,他便不能不识相的拒绝反抗,这也是秦桓对他,以及他对秦桓做出的最大让步。   只是今日的秦桓似乎有些不同,在亲吻触摸他的同时,也在急不可耐的想要扯下他的亵裤。   苏清朗惊了一下,赶忙挣扎,几乎咬着牙怒吼道:“秦桓!”   却被秦桓按住了身体:“抱歉,清朗,我答应过,只要你不愿意,就不会强迫。可是……我忍不住了……”   说着,又将苏清朗压低了几分,反手扣着他的身体,将他抵在温泉的沿壁上,又将亵裤扯了下来。   后庭传来冰凉的触感,苏清朗一个激灵,觉察到秦桓的手指,更加奋力的挣扎。   池中的泉水,在两人的动作下,荡开剧烈的水花,苏清朗挣脱不开,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你若是敢动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秦桓果然停了下来,方才的热切,在他的决绝中,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彻底冷了下来。   “为何……你已是我的人,为何还要坚持……”   秦桓的声音,听起来近于绝望,片刻后,又黯然的道:“难道……你还忘不了他……”   苏清朗侧眸看了他一眼,由于刚才剧烈的挣扎,至今还在细细的喘息,回答道:“公子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我是你的什么人,你我又是什么关系,相爷为何要我去见贾家的姑娘,你真的不知?”   “那天在梅府,被人当众说我是你的男宠,我苏清朗,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若知今后是这样的处境,当日遇刺,我就不该活着,直接死了,倒也干净。”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秦桓立即软下态度,放松了擒着他的力道:“清朗,抱歉……”   他皱着眉,似乎也在懊恼自己怎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由于着急作出解释和补偿,一时间,甚至有些慌乱:“我……我只是害怕,从边城回来,你就变了许多,似在故意躲我。”   苏清朗觉察出他的松懈,从他的手中挣脱,退后一步,正对着他。   见到秦桓内疚自责的样子,又叹了口气:“没有的事,只是你也知道,最近宜州那边的事情繁多,且陆逊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的。   相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难免会有芥蒂,我急于把事情做好,将功折罪,心情难免急躁。”   见苏清朗如此说,秦桓也连忙道:“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父亲他也不会怪罪你的,你不必太过担心了。”   “话虽如此……”   苏清朗微微苦笑:“这件事我办的确实不好,大意失察,被人诟病也是应该的。只能盼着宜州的事,尽快处置妥善,在相爷面前,我也好赎去一分的罪过。”   秦桓犹豫道:“你想怎么做,要不……我去找父亲谈谈?”   苏清朗摇了摇头:“以现在的情景,若你找相爷求情,相爷他会怎么想?”   “况且……”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想让相爷以为,我是一个只能依靠公子的无能之人。”   父亲让苏清朗与人相亲,分明是对他们的关系已有不满,而他却在此时,派人杀害了贾家的小姐。   这种事情的性质,比他派人刺杀贾思齐还要严重,等过几日,东窗事发,就不止是禁足那样简单。   若在此时,他再去找父亲为苏清朗求情,明显对苏清朗极为不利,说不定,父亲还会因此迁怒苏清朗。   秦桓沉默片刻,又望向了苏清朗,脸上流露出心疼的表情,片刻后,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你想怎么做,只管跟我说,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苏清朗移开目光,低声道:“宜州那边的事,错已经错了,为今之计,只能让它尽快结束。”   “相爷那边,只怕还在烦恼新进官员的人选吧,这几日,我拟了一份名单,还没敢呈到相爷的跟前。”   秦桓不由失笑:“几个官员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即便呈到父亲跟前,又能怎么样?”   苏清朗叹了口气:“相爷他对于官员的任命,向来在意的紧,我们这些外臣,是插不上嘴的。况且,其他大人那边,想必也会有很多人选,我若在此时贸然出头,万一挡了谁的路,难免让人说我为提拔亲信,故意坑害余大人他们。”   秦桓冷哼道:“有我在,哪个敢构陷于你?”   苏清朗摇了摇头,又苦笑道:“算了,为了宜州的事,相爷已经够烦心了,这样的是非,能少一分是一分吧。”   他抬起头来,望着秦桓道:“我选出来的那几个人,虽然年轻,做事还是可以的,你让相爷看看,能不能用,若是可以,便先用着,若是不行,就算了。”   秦桓点点头:“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到时候我就说,那些人是我的朋友,看哪个还敢说闲话?”   苏清朗笑了笑,又道:“相爷若是看到你为他分忧,心里也会很高兴的。”   秦桓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片刻后,问道:“清朗,你是不是也觉着……我很没用。”   苏清朗不解的问:“为何这样说?”   秦桓偏过了头,神情略带忧伤:“父亲他一心想要做成大业,可是我却不能帮助他分毫。”   苏清朗淡淡问:“公子,想要当皇帝么?”   虽然平时在相府,反叛的话儿说了不少,但猛然听到这个,饶是秦桓,都吓了一跳。   他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我没有那样的野心,也没有那样的福气,若是可以,我只愿与父亲平平安安过一生。”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有些怔怔然,他苦涩的一笑:“小时候,我喜欢西街的糖人,可二娘偏偏为我买了东街的酥果,因为她觉着,酥果比糖人好吃,可她却始终不懂,在她眼里酥果再好吃,买的再多,我喜欢的,也只是糖人而已。”   “为人父母者,总以为自己给了子女最好的,但其实真是这样么?相爷他觉着,让你做九五之尊,把你送到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便是对你最大的保护,可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怕相爷,至今都未清楚。” 第107章 惊吓   梅柳生率领官兵包围了山庄,正好碰见从温泉别苑里走出来的秦桓与苏清朗。   跟随秦桓的管事见此,赶忙走到秦桓的跟前,请罪道:“公子,这位大人说要见您与苏大人,小人拦不住……”   不待他说完,秦桓便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随后看向梅柳生道:“原来是梅大人,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梅柳生的目光一直盯着苏清朗,但见他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模样,掩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几分。   然而语气中却不见丝毫的波澜,淡淡的回答道:“刑部尚书蔡大人今日查出,杀害贾大人侄女的,乃是秦相府的奴才秦阳,特命本官来此抓捕人犯归案,还请秦公子与苏大人行个方便。”   “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盯着苏清朗,冷冷道:“此案也算与苏大人有关,有些细节尚未查明,未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误解,还请苏大人协助配合,与下官走一趟,前往刑部解释清楚。”   秦桓没有想到,蔡钧他们这么快就查到他们的身上。不过,本就决定好的事情,时间早晚,他也不甚在意,只是听到梅柳生说要带走苏清朗,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他走出一步,挡在苏清朗的前面:“梅大人此言,难道是在怀疑,那些人都是清朗派人杀的么?”   梅柳生低首道:“下官不敢。”   秦桓闻言,哼了一声:“既已查出人犯,便将犯人押回去好生审问,查案问案,乃是刑部之事,与清朗有何关系?”   梅柳生不卑不亢,回答道:“只因此案与几年前,长安发生的另外几起命案相似,且那几宗案件又牵连到苏大人,其中缘由令人生疑,若苏大人不想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与猜测,便跟下官走一趟。”   “梅柳生……”   秦桓缓缓念出了他的名字,颇有些威胁的意味:“本公子念你曾经救过清朗,是以对你礼让三分,你却不识抬举,如此纠缠不清,以为本公子好欺负么?”   他瞥了梅柳生一眼,侧过身去,拂袖沉声道:“今日本公子将话儿撂在这儿,有我在,你休想带清朗离开!”   梅柳生闻言,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秦公子的父亲,乃是当朝相爷,看在相爷的面子上,本官才对公子如此客气,然公子一无功名在身,二无爵位封敕,在本官面前,只算是一介平民,没有对朝廷命官行使号令的权力。   若今日,公子执意阻挠本官,便是妨碍公事,只怕闹到相爷那里,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他看了苏清朗一眼,板着脸,依旧不大高兴:“更何况,此案与公子也脱不了干系,公子如此行为,难免令人怀疑。”   秦桓的脸色沉了下来,望着梅柳生的神情,闪现出一丝的杀意,缓缓向他问:“你说什么?”   站在梅柳生旁边的承影,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梅柳生,毕竟在他看来,自家公子从未有过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   现在的情景,得罪秦翦与秦桓,显然不是一件好事,即使知道如此,又为何与秦桓针锋相对,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看了看站在秦桓身边的苏清朗,持着长剑的手指,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几分,本就凌厉的眼神,顿时又阴寒了几分。   只听梅柳生说道:“据下官所知,秦阳只不过是相府的一介奴才,何以有如此财力与心智,购买玉佩陷害郡主?”   “梅大人此言,是指秦阳乃是被人授意,本公子才是幕后凶手了?”   秦桓高傲而立,负着双手道:“凡事要讲究一个证据,若是没有证据,便是构陷,梅大人可要慎言。”   梅柳生看向不远处的秦阳,只见对方年龄二十七八,身姿挺拔,相貌英武,看着不像是普通的家奴。   长安城中,官宦人家豢养死士者比比皆是,因怕被人发现,往往命其装扮成家奴的模样,秦阳应是如此。   他又看向秦桓道:“是与不是,总要将人犯带回去调查。到时候,他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自行为之,自有分晓。”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朝着秦阳看去,站在他周围的几个家奴,纷纷忌惮防备的列开,只余他一人,对峙满院的官兵。   秦桓一直低着首,片刻后,又试探的看了看秦桓身边的管事,见对方不动声色的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秦阳顿时会意,僵持片刻,忽然向秦桓跪了下来:“公子恕罪……”   他趴在地上,全身都在颤抖,断断续续的道:“那些人,确实是小人所杀,只因与苏大人有些过节……”   秦桓与苏清朗都没有说话,倒是管事首先站出来,指着他,义正言辞的道:“放肆!苏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更是公子的挚友,你与他有何过节,竟要你做出如此错事,坑害苏大人,还差点连累公子?”   秦阳依旧在抖,看着很是害怕,回答道:“小人在入相府之前,曾有一个妹妹,舍妹无知,爱慕苏大人,但又自知粗鄙,无法与苏大人相配,最后郁郁而终,小人因此怀恨在心,发誓杀掉所有与苏大人有关的女子。”   “可是武阳郡主,武功高强,小人怕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只能寻到机会,买下郡主的贴身玉佩,留在案发现场,意图嫁祸于她,借朝廷之手除去郡主,不想竟因此连累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七拐八抹,最终还是他的风流桃花劫,苏清朗不禁叹惋,自己再怎么多情,女人缘再好,也不至于如此。   为了给自家公子脱罪,便无端端的给他安了一笔情债,何其冤枉,何其无辜,这让老百姓知道了,又会怎样说他?   又听管事道:“郡主的贴身玉佩,少说也要好几百两银子,你的钱财是从哪里来?”   秦阳往下缩了缩,又道:“平日里给来往的大人们带路,打赏积攒下来的,为了筹钱,小人还卖了家乡的田地。”   既有动机,又有作案的可行性,三言两语,便洗清了秦桓的嫌疑,即便梅柳生再怎么不信,也不可能单凭猜测定罪。   他沉默片刻,只能道:“既是如此,你先随本官回去,到了刑部,蔡大人自会查明。”   秦阳也没有反抗,深深埋着首,朝着梅柳生的方向走去,然而路过一个官兵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伸手去夺官差的兵器,承影眼疾手快,刚想阻止,欲将他制服,却被秦阳抢先一步,将那个官兵的佩刀抽了出来。   刀锋抵着自己的脖颈,退后几步,在官差严阵以待的包围下,望着秦桓道:“公子,小人辜负相爷与公子的信任,百死不能赎罪,唯有来生,做牛做马偿还你们的恩情了。”   说着,刀刃一横,脖颈间的鲜血喷向半空,尸体直挺挺的倒在地上,连眼睛都没闭上。   苏清朗瞪大了眼睛,对上秦阳死不瞑目的视线,只觉眼前一花,头脑一晕,整个天地都是转的。   他踉跄一下,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却被身后的奴才抢先撑住,抖着声音道:“死……死人了……”   眼前无数个画面闪过,每一幕的血腥,都有一双类似如此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充满了哀怨与不甘。   觉察出他的异常,秦桓转过头,有些愕然:“清朗,你……”   意识到什么,他快走一步,来到苏清朗的跟前,一下将他转了过去,揽着他的身体道:“别看……”   梅柳生皱了皱眉,向旁边的官差轻叱道:“还不收拾下去!”官兵们顿时会意,赶忙走出来几个人,将秦阳的尸体抬了下去。   梅柳生看了看苏清朗的背影,迟疑片刻,开口道:“人犯自尽,下官需将此事快点禀报回去,清……苏大人,明日一早,还请前往刑部一趟。”   见他松口,秦桓放下心来,却听苏清朗道:“梅大人……”   他静默片刻,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却扯出一个笑容:“梅大人想问什么便问吧,本官定会竭力协助。”   秦桓看向他,一时忍不住:“清朗……”   苏清朗露出淡淡的一笑,勉强打着精神道:“没关系,反正总要有个了解的。”   说着,又看向梅柳生道:“山庄西侧有个客厅,梅大人,可否移步至那里议事?”   望着他惊魂未定,勉力强撑的样子,梅柳生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苏清朗闻言,迈开步子朝着下方走去,秦桓仍是有些担忧,伸出手拉了他一下。   他皱着眉,自知改变不了苏清朗的决定,只能道:“我跟你一起去。”   苏清朗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没事的,公子也该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说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梅柳生望着他向自己走来。此时,秦阳的尸体已经被抬下去,只余院中一大片的血迹。   苏清朗神情孤冷,雪白无暇的短靴,来到跟前,顿了一下,然后丝毫没有迟疑的,踏进那片血迹中,缓缓走了过去。 第108章 病重   因担心苏清朗的情况,梅柳生晚上并没有回去,而是留宿在温泉山庄。   睡到半夜,果然听到有人吵闹的声音,他起身开门,只见一个少年站在门口,被承影持剑对着,神色焦灼。   认出来人是苏清朗的书童如意,梅柳生定了定神,向承影道:“承影,退下。”   承影闻言,将长剑收回鞘中,退到一边默不作声,梅柳生这才看向如意道:“深夜来此,可是苏大人有何事情?”   如意心中着急,再加上被承影这么一吓,一时间都快哭了,向梅柳生道:“梅大人,您还是去看看公子吧,公子他……好像不太好。”   闻言,梅柳生的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便迈步走了出去。   苏清朗怕血,关于这点,他在宜州的时候就已知道。   当时不过一个小小的伤口,就把他吓成那样,更别说是一个好生生的人,自刎在他的面前了。   来到苏清朗的住处,直接推门进去,内室中燃着几盏灯火,苏清朗正昏睡在床榻上。   他走了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只见苏清朗的脸色苍白,像被什么梦魇缠住,睡得极不安稳。   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干裂的唇瓣上毫无血色,不时还在含糊不清的,低声呓语着什么。   梅柳生坐了下来,轻声低唤道:“清朗……清朗……”   然而,苏清朗却毫无反应,皱着眉头,无意识的抓着被褥,身体还在微微的颤抖。   如意来到跟前,望着苏清朗哽咽的道:“公子晚上入眠不久,就成这样了,小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去请梅大人。”   梅柳生倾下身,伸手探了探苏清朗的额头,忧虑道:“起烧了……”   说着,看向如意道:“这山庄应有大夫,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去请大夫。”   顿了顿,又向承影道:“承影,你陪他一起去。”   承影领命,与如意退了出去。这时,内室中只余下梅柳生和苏清朗两个。   他看了看放在苏清朗枕边的手帕,鸳鸯戏水的绣面上还开着两朵并蒂荷花,不知又是哪个姑娘送给他的。   他没好气的瞥了苏清朗一眼,拿出自己的汗巾,擦拭他额间的汗迹,苏清朗似有所感,皱眉低声说了一句。   梅柳生一怔,凑上前本想仔细听着,苏清朗却陷入沉睡,良久都没有动静。   汗迹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梅柳生调整坐姿,将苏清朗扶起来,往他的身后一摸,里衣果然已经湿透。   梅柳生站起身来,在房中找了找,从木柜中寻出一件半新的衣服,看材料样式,应是苏清朗以前住在这里留下的。   在床边犹豫片刻,又起身将房门关上,他坐在苏清朗的身边,犹豫道:“清朗,你不换衣服会着凉的……”   见苏清朗依旧昏迷,没有反应,他又道:“我……我尽量快点,少看你就是了……”   说着,迟疑的伸手,探向苏清朗的里衣,然而刚刚拉开前襟,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白瓷一般的身体上,横七竖八交错着丑陋的伤痕,这些伤痕有深有浅,唯一的特点是,都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   南唐天牢的刑具,出了名的吓人,尤其当今皇帝,对于谋逆者十分忌惮,因此对于他们所设的刑具,自是重上加重。   他听闻身负武功之人,若是进了天牢,就要被铁链穿过琵琶骨,即便不死,也会成一辈子的废人,苏清朗一介书生,所经受的刑罚明显轻了许多。   可是依旧伤到了筋骨,也难为他在这样的严刑拷打下,最终保住了一条性命。   事到如今,经过时间的磨历,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宛若一条条可怖的毒虫,附在他的身体上,依旧触目惊心。   梅柳生不忍再看,粗手粗脚的将他的上衣扯下,又避着视线,将干净的衣服为他换上,折腾了许久,才总算完成。   许是换上了舒适的衣服,也许是觉察到自己的身边有人,苏清朗看起来安静了许多。   虽然依旧没有清醒,但原本惊惧焦急的神情,已经变得恬淡宁和了起来,躺在床榻上,呼吸均衡的沉睡着。   片刻后,他又模糊的低喃了一声,梅柳生倾下身去听,只见他的眉间蹙起,重复了一句:“谢玉……”   梅柳生一怔,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他恍惚了一下,再度看向苏清朗,又见他伸手一抓,似是癔症般:“谢玉!”   这句倒是清晰,而且声音很大,即便站在门口,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那位相府公子来了,只怕要打翻醋坛子,梅柳生这才恍然,如意在这时候选择找他而不是那位秦公子的原因。   毕竟他不是秦桓,连生气发怒的资格都没有。   他又看了苏清朗一眼,站起身本想朝着门外走,刚行了几步又停下来,折返回去,将苏清朗床头的那方手帕拿起,走到房间的后窗边,将手帕远远的丢了出去,这才关上窗户走了出去。   在门外站了没多久,承影和如意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大夫。   梅柳生与大夫简单说明了几句,便请大夫进去,如意在一旁惴惴不安,梅柳生亦是将心提到嗓子眼。   见大夫把着苏清朗的脉搏,号了一会儿,又起身探了探苏清朗的额头,翻看了他左右两边的眼皮。   最后坐直身体,看向梅柳生道:“大人,苏大人从前可有此症状?”   梅柳生无法,只能看向如意,见如意抽抽噎噎,哽咽着道:“公子平时虽然身子不大好,不过都是些小病,看看大夫,吃着药就没事儿了,从来都没像今天这样,一直昏睡着叫不醒的。”   大夫又问:“但不知苏大人,平时若是生病,都是吃着什么药?”   如意很是奇怪,不知他为何问出这样的话来,想了想,又啜泣着道:“小……小人也不知道,不过,听管家的吩咐,应该都是些伤寒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   大夫闻言,捻了捻胡须,最后问:“平日里,给苏大人看病的,都是些什么人?”   如意更是奇怪,不知所措的道:“就……就是一些医馆的大夫啊,宫中的御医也曾来过几次。”   “他们,可曾说过什么?”   如意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每次诊治,都是留下一些药方,吩咐几句就走,倒没说什么特别的。”   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十分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望着大夫道:“大夫,我们家公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大夫一阵为难,最后看向梅柳生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梅柳生心中一沉,跟着大夫走了出去,只见大夫欲言又止,似有犹豫。   见此,他首先开口道:“老人家有话不妨直说,苏大人的病情到底如何?”   大夫迟疑片刻道:“苏大人只是气虚体弱,又受到惊吓,一时有些发烧罢了,吃了药很快就会醒来,大人不必担心。”   梅柳生稍稍放下心来,同时又疑惑道:“那……”   刚才大夫的一番问话,绝不是随意为之,想到苏清朗那个样子,他仍是有些忧虑。   只听大夫道:“苏大人体质如此,以前应是受过伤吧?”   梅柳生点了点头,大夫见此,知自己的诊断没有出错,也松了口气,道:“果然如此,苏大人现在的病情倒没什么,只是他的身体……恐是先前伤了根骨,一直没能好生休养,再如此下去,只怕后果会很严重。”   梅柳生心中一紧,急忙道:“可是他平时,看着也没什么。”   大夫微微苦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大人现在,就好比那纸人一般,从外看着漂漂亮亮,内里却是空的,大人当知道,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一口元气,得亏苏大人意志坚定,外加年轻,否则恐怕他早就倒下了。”   想起曾经疯道士的话,梅柳生更是心里发凉,他怔了片刻,又向大夫问:“那,可有何法子没有?”   “这……”   大夫也很为难,叹息道:“先前给苏大人看病的,应是也注意到此事,只是无人敢说,就连宫里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只当作普通的病症诊治,小人……”   他顿了顿,见到梅柳生逐渐发怔的面容,最终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苏大人只是伤了根骨,气虚体弱,若是今后,静心调养,别再费心劳神,兴许还能恢复过来,毕竟年轻,底子留在那里,还是有可能的。”   梅柳生嗯了一声,向大夫郑重拱手道:“多谢老人家提醒。”   大夫摆手连道惭愧,又说自己回去,命人将煎好的汤药送来,梅柳生再次道谢,唤来承影送他回去。   他转身走回房中,见如意跪在苏清朗的床前,哭的稀里哗啦。一时间,心里更不是滋味。   见梅柳生回来,如意往前跪了两步,仰头向他祈求问:“大人,我们家公子没事儿吧?”   梅柳生避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苏清朗,又看向他,淡淡的一笑,宽慰道:“他,只是累了,歇息一晚就没事了。” 第109章 错认   想着大夫的话,梅柳生心绪不佳,让如意回去休息,自己留下来照顾苏清朗。   大夫离开后,让人煎好了汤药送来,梅柳生照顾苏清朗喝下,此时已过三更天。   夜色寂寥如水,唯有窗外虫鸣的声音,他坐在床榻边,望着苏清朗的面容,一时间失了神。   苏清朗的那句「谢玉」,至今回荡在他的耳边,像是一种诅咒,令他即便想刻意忽略都做不到。   原来,他也是念着的么?   昔日的那个少年,曾经将苏清朗千回百转的放在心间,在他以为,那只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厢情愿,到头来却发现,他们两情相悦,他们曾经相爱。一直以来,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   昏睡中的苏清朗,嗯了一声,缓缓转醒过来,由于睡了许久,再加上发着高烧,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   目光落在梅柳生的身上,只看到一团熟悉的黑影,他面露欣喜,又很快掩饰下去,故作不满道:“谁让你来的?”   梅柳生听此,还以为是因为今日白天的事,苏清朗至今还在生气,于是回答道:“如意说你生了病,我来看看。”   苏清朗哼了一声,翻过身去不看他:“直接病死了干净,省得有些人觉着我碍事,看着心烦。”   梅柳生一阵无语,他今天虽然因为生气,说话做事是有些偏激,但也不至于让他气到如此地步吧?哪个觉得他碍事,又觉得看着他心烦了?   但心知苏清朗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心眼小,因此梅大人只能自认倒霉,向他妥协道:“今日是我不好,你且记着,以后想向我怎样讨回来都可以,不过……”   想到苏清朗与秦桓衣冠不整的样子,他心里一阵发闷,没好气的咕哝道:“苏兄与秦公子的关系,倒是真的好。”   苏清朗转过身,表情很是不解,望着他问:“我与秦兄有何关系?”   见到他的反应,不知为何,梅柳生又畅快了许多,抿唇含笑道:“没,没什么。”   他心中欢喜,却忘了以苏清朗的习惯,怎会称呼秦桓为秦兄,而苏清朗,由于脑子发烧,睡得糊涂,也不曾发现。   若眼前这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又怎会冷淡疏远的叫他一声苏兄?   两人有搭没调的说了一会儿话,又听苏清朗问道:“你前些日,见到程英了?”   梅柳生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有可能是承影,于是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她现在怎么样?”   不知苏清朗为何,会对他的一个护卫突然上心起来,梅柳生只能无奈答道:“他……挺好……”   苏清朗闻言,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试探道:“她这次回来,是要跟你成婚吧?”   梅柳生啊了一声,完全摸不着头脑,却仍是耐着性子,哭笑不得道:“怎会,我跟承影……”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苏清朗又转过身去,负气的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梅柳生更加无语,他前后反思,怎么也想不出苏清朗怎会将他和承影搭在一起,更想不出,他究竟在气些什么。   只能道:“清朗,我跟承影……怎么可能,你便是要生气,也要有个像样的理由好不好?”   苏清朗闻言,再度转过身来,他望着梅柳生,片刻,又微微一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见苏清朗终于不再纠结承影的问题,梅柳生轻呼了一口气,随口问:“什么梦?”   “一个噩梦,把我吓坏了。”   苏清朗蹙起了眉间,又淡淡的嘲讽道:“可能太恨你了,做梦都想把你杀掉。”   梅柳生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清朗,我都跟你道过歉了,这事儿,能不能先翻过去?”   苏清朗撅起了嘴,依旧不满的咕哝:“竟敢抛下我去陪别人,没良心,挨千刀,这事儿永远也过不去。”   梅柳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勉强撑着身体,从床榻上坐起来,撒娇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腰。   埋下首,低低的道:“不过真好,醒来就能看到你,刚才真是吓到我了。”   梅柳生一时愕然,垂眸望着苏清朗亲昵的举动,良久没有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会儿,僵持的手,缓缓揽住了他的背。   低声道:“你刚吃了药,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苏清朗唔了一声,调整姿势让自己更舒服的躺在梅柳生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唇角扯出闲散的笑意:“我这一病,都躺了许久了,再睡下去,整个人都快要傻了。”   梅柳生微微一笑,又听他道:“先生布置的课业,你写完了么?”   梅柳生听此一怔,心知他现在是发着高烧癔症了,脑子不大好使,错把他当成谢玉,又把现在当成几年前。   却也只能附和着他,淡淡的嗯了一声:“已经写完了。”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显得有些发愁,叹了口气:“可惜我的还有许多,如此病着,也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他的精神看着依旧不大好,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眼眸不时开合着,明明很累,却努力坚持着说话。   梅柳生有好几次都想提醒他,累的话就快睡吧,然而注意到苏清朗面容中那种恬淡的,没有一丝痛苦与忧虑的笑意,他又生生的忍住了,只能怀揣着心虚与其他的情愫,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他说着话。   他低下头,轻声道:“没关系,反正我的已经写完了,你的话,我可以帮你。”   苏清朗闻言,眸中流露出笑意,半是戏谑的揶揄道:“就你的那点儿笔墨,还是算了,我还是去找子仲吧。”   他说完,又顿了一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若是爹和二娘,或是伯父伯母,知道了我们的事,该如何是好?”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爹娘那边,有我在,不会有事,伯父伯母,他们那样疼爱你,也一定会理解的。”   苏清朗闻言,表情凝滞了片刻,又舒缓笑了起来,依赖的拥抱着他:“好,那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跟他们说说。”   他闭着眼睛,喃喃的道:“谢玉,程英那边,你也要跟她说清楚,别再让她等着了,她是个好姑娘。可是,我不想把你让给她,更不想看着你们成亲……我知道欠了她,所以以后,会补偿她的……”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先生那边,还是别跟他说了,他年纪大了,经不起的,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许兄和柳兄……我真怕他们以后跟咱们断交。不过,他们两个,应该会理解吧,倒是子仲,我有点担心……”   “要不,改天把他们叫出来喝酒……顺便探探他们的口风?”   “秦兄……我倒没有担心过,他向来开明些,还是别告诉他了,他跟你也不是很熟……”   “还是都别说了,万一他们不同意,我跟你以后就见不着了……”   含糊不清的自语,带着惴惴不安的语气,任谁都能听出来,他心中的矛盾与挣扎。   梅柳生微微皱眉,许是太过困倦,苏清朗说话的语气愈加模糊,于是他低下头,问他:“你想睡了么?”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喃喃的道:“谢玉,你也去睡吧,明儿一早,还要叫我起来呢。”   梅柳生答了一声好,见苏清朗头一歪,枕着他的腿沉沉睡去,他静了片刻,伸手将苏清朗揽起,扶着他平躺在床上。   心情比刚才更加复杂,他叹了口气,默然坐了一会儿,忽听外面传来杜鹃的咕咕声。   起身打开房门,果然见到藏在暗处的承影,他走出来,将房门掩上,才看向承影道:“什么事?”   承影微微低首,向他道:“宫中传来消息,万贵妃有孕了。”   听到这话,就连梅柳生都有些新奇,不过反应片刻,才了然起来,问他:“那个御医的?”   承影嗯了一声:“应该是……”   “而且……”他看了一眼房门,确定没人在听,才继续道:“据宫中的反应,万玉贞似乎想把这个孩子保住……”   “疯子……”   梅柳生冷哼了一声,又道:“先别声张,暂且监管起来,这件事,对我们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承影答了一声是,又问:“公子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梅柳生思忖片刻,才道:“秦翦与裴延相比,不仅胜在朝堂,更是胜在后宫,若是我们借此事将万玉贞扳倒,以后在后宫中,秦翦便失去了重要的靠山和耳目。”   “既然她想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便成全了她,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本王可不知道。   到时候本王的那位皇叔,盛怒之下会做些什么。不过,不管是什么,应该都会是一部好戏。”   “可是……”承影有些犹豫,又看了一眼房门,撇过头去:“只怕苏大人会从中作梗。”   在后宫中,与其说万玉贞是秦翦的靠山,倒不如说是苏清朗的靠山,秦翦至今会倚重他,多半有此原因。   若是得知万玉贞坏了他人的孽种,苏清朗为了保护自己,及万玉贞的安危,显然不会让她冒险,自寻死路。   不过……梅柳生思忖片刻,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他若是能管住那位贵妃娘娘,先前就不会遇刺了。” 第110章 杜诗琪   因梅大人的悉心照顾,第二日,苏清朗就已恢复的差不多。   从如意那里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苏清朗去和梅柳生道谢,见他已不记得昨晚的事,梅柳生也只当没有发生过。   山庄里死了人,死得还是秦相府的下人,秦公子的心腹,苏清朗与秦桓两个,也没有了兴致,收拾行装,赶回皇城。   那时梅柳生站在门口,见苏清朗在秦桓的陪伴下,走向丞相府的马车。   然而在上车的时候,注意到梅柳生的视线,苏清朗的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循着他的身影看去,对上梅柳生的目光,片刻后,又倾下身进入了车中。   回到丞相府,便见管家等在外头,他看了看苏清朗,又看向了秦桓,道:“少爷,相爷请您回来后去见他一面。”   凭着秦相府的消息灵通,想必已经知道贾思娴与秦阳的事,秦桓不愿让苏清朗陪自己挨骂。   于是在心里打定主意,看到苏清朗的精神不大好,便道:“清朗,你先回畅雪园等我,等我见了爹,就回去陪你。”   他们父子的事情,苏清朗自然不想掺和,于是嗯了一声,进入府门后与秦桓分开了路途。   他来到畅雪园,见园中杏子成熟,黄橙橙的十分诱人,想到锦娘的那事,自己还没谢人家,不由暗恼失策。   在书房中,自己跟自己下了一会儿棋,却听一个小厮来到门口,向他施礼道:“苏大人,相爷有请。”   这倒奇了,秦桓自个儿惹下的祸端,关他什么事,莫非此次,又要将罪名推到他的头上么?   不作迟疑,跟小厮来到相府的正厅,没在秦翦的跟前见到秦桓,却见到了贾思齐的老爹贾德欣。   苏清朗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站在厅中向秦翦施礼:“相爷……”   秦翦嗯了一声,又道:“听闻你近日身子不好,别站着了,先坐下吧。”   苏清朗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以秦桓犯下的过错,秦翦即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怪罪他的。   然而此次,秦相爷非但没有质问,反而十分的客气,让苏清朗一时间觉着,更加的忐忑与心虚。   他看了看正厅的周围,始终没有见到秦桓的身影,又在秦翦威严的注视下,不得不故作淡定的收回了视线。   只听秦翦道:“桓儿这些天,越发的不像话,本相让他去孤山上为他母亲守灵了,这些时日都不能见到苏大人。”   苏清朗颔着首,看不出一丝的破绽:“底下的人犯事,公子虽督察不严,却也不能全然怪他,你说是不是,贾大人?”   贾德欣突然被他提名,吓了一跳,看了看秦翦,他自然知道侄女身死的真相。   但心中虽恼怒秦桓所为,却也不能因此得罪了相爷,只能哑巴吃黄连,打掉牙往肚子里吞。   回答道:“是……是啊,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相爷还是别太怪罪公子了。”   “说起贾姑娘的事……”   苏清朗面带愧疚,看向贾德欣,拱手道:“都是清朗不好,凭白惹了那样的人,否则贾姑娘也不会因此遭难。”   这句道歉,倒是出自真心,毕竟他与那位贾姑娘无冤无仇,却因自负大意害了人家的性命。   虽说那姑娘在自家叔父的怂恿下,颇有些自寻死路的意味,但苏清朗心里,仍是有些过意不去。   贾德欣忙道:“苏大人不必致歉,一切……只能说,都是那丫头的命不好,无福与苏大人结缘。”   说着,苍老浑浊的眼眸中,挤出来两滴眼泪,扯过袖子擦了擦,一张脸由于难过挤得皱巴巴。   苏清朗见此心想到,老子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在天牢中,是您贾大人把老子弄出来,送到秦桓的床上,现在咱们几个,更是蛇鼠一窝烂泥一堆,被人骂出屎来都不够臭的,即便如此,还是将侄女往我这里推。   从前卖侄女的时候,倒没有这等感天动地的亲情,现在人都死了,却来在这里扮好人,不嫌虚伪么?   又听秦翦道:“这件事,与丞相府亦是脱不了干系,令侄女的家人,本相会好生补偿的。”   贾德欣如受天大的恩惠,坐直身体,千恩万谢的道:“多谢相爷。”   苏清朗不予置评,端起旁边桌案上的茶盏,不急不缓的抿了一口,再听秦翦道:“今日找你来,是有另一件事情。”   将茶盏放下来,见秦翦看了一眼贾德欣,才继续道:“听宫里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有孕……”   听到这一句,苏清朗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出了一朵烟花,之后的话都没有听到,心里只想着深宫中的万玉贞。   震惊中,听秦翦道:“如今贵妃娘娘多有不便,不能再侍奉皇上,故而本相欲与苏大人商议,想送一人进宫去。”   苏清朗怔了片刻,慢慢从愕然中恢复过来,他敛住神色,看向贾德欣道:“我记着,贾大人只有贾姑娘一个侄女……”   贾德欣嘿嘿一笑,回答道:“此人乃是下官故友的千金,算起来,与苏大人也算是旧识。”   贾德欣故友的千金,与他还是旧识,算来算去,只有一个杜诗琪了。   前段时间,他见贾德欣带杜诗琪来见秦翦,还以为是要给秦桓说媒,没想到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卖了侄女还嫌不够,就连这位曾经救过他儿子的杜姑娘,都要抽筋扒皮的利用干净,真不愧是贾德欣贾大人。   他握着折扇,故作迟疑:“这个……相爷,您也知道,宫里的事儿,微臣向来做不了主,要不跟娘娘商议商议?”   见他拐着弯儿的想要拒绝,秦翦板起了脸:“苏大人,宫里的娘娘再大,仍是大不过皇上,你我身为人臣,就该多为皇上着想,况且贵妃娘娘肚子里怀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即便本相不说,你也该清楚。”   “靠着一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下来的山,苏大人是想另谋生路,还是陪着她一起死?”   对于万玉贞,秦翦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那女人不仅是个疯子,而且还不识相的很。   不知为何,偏偏就认上了苏清朗,只有在牵扯到苏清朗的时候,才偶尔出手相助那么一回,否则即便秦相爷,也磨不开她的半分情面。   这些年来,秦翦之所以对苏清朗如此倚重,也是看中他在万玉贞跟前的情面。   而且,由于对万玉贞不满,一直意图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后宫中,不过都被苏清朗和万玉贞,明里暗里的阻止住了。   现在,趁着万玉贞怀胎的机会,秦翦提出这样的要求,明知对自己不利,苏清朗偏偏不能拒绝。   若是这件事做不成,万一秦翦直接递上奏折,戳破了万玉贞与那名御医的私情,显然接下来的情况只会更坏。   苏清朗无从选择,只能点了点头,向秦翦拱手:“是……”   从正厅中退出,由于秦桓不在,苏清朗只能自行离开。   走到半路,却见杜诗琪与一个年轻人在喂鱼,起初还以为是秦桓,离近了一看,却是贾思齐。   两个人中间的气氛,甜腻腻的恶心死人,苏清朗躲在暗处看了一会儿,等贾思齐离开了才走过去。   见到苏清朗,杜诗琪并不意外,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的喂鱼。   苏清朗走到她身边站住,望着水里的莲花道:“花开并蒂,令人羡慕,为何有一个偏要入那泥淖之中?”   杜诗琪面色平静的笑了笑,抓了一把鱼食,抛洒到水中道:“可能是为另一个活得更好,苏大人会懂么?”   当日求他救杜青云的时候,倒没有这样的觉悟,今日为了一个贾思齐,却有了奉献牺牲的精神。   苏清朗暗哼了一声,又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只希望姑娘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杜诗琪转身望着他,脸上依旧挂着明艳的笑容:“小女记得,当日在风雨亭中,受到苏大人与那位郡主的特别照顾,还有贾公子,听闻在苏大人那里,也曾受到特别的赏识,如此恩惠,小女一定会记着的,刻骨铭心。”   她顿了顿,又上下打量了苏清朗一眼,道:“苏大人可相信,风水轮流转这回事,人不可能一辈子都高枕无忧的,当日你对家父见死不救,害得家父丢了性命,小女相信,家父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苏大人的。”   见来者不善,苏清朗也没打算示弱,他唇角荡开笑意,毫不客气的回应道:“杜姑娘此言差矣。”   “你父亲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何来害他之说?更何况,你父亲手中占了那么多条人命,即便死了,也不会在天上。”   说着,拿折扇往底下点了点,接着道:“兴许,就在这里。”   杜诗琪气得脸色青黑,一时间满目狰狞,望着苏清朗隐忍着怒意,又听苏清朗阴阳怪气的讽刺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杜青云便是最好的例子,杜姑娘可要小心做人,别步了你爹的后尘。”   杜诗琪咬着牙,紧握着手指,片刻后,又松了开来,莞尔一笑:“苏大人亦是。” 第111章 易储   回到尚书府,苏清朗只觉心中堵得慌,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又让人把管家叫来。   管家走进书房,只见苏清朗正在窗边来回踱步,似是心绪不宁。   苏大人春风得意这么多年,还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时候,管家不禁心生疑惑。   走过去,向他躬身施礼:“大人……”   苏清朗站住片刻,看向了他,问道:“近日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管家站直身体,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苏清朗听此,更是忧虑,若是放在从前,万玉贞怀孕这种事,他肯定是要比丞相府先知道的。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收到消息,摆明了万玉贞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抑或,在皇帝还没公布于众之前,不想让他知道。   他思忖了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又听管家道:“大人,你不在的这两日,孙大人曾来找过你。”   苏清朗嗯了一声,暗暗想到,自从上次与孙子仲匆匆一别,已有几日不曾见过,不知他来找自己有何事情。   在房中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找孙子仲,书童如意见他要出门,担心苏清朗的身体,于是屁颠颠的跟在后头。   因孙子仲的祖父,向来不待见苏清朗这样的人,他也没有那种自虐心理,专门跑进府中找他挨骂。   于是让如意偷偷给看守大门的人塞了小纸条,约孙子仲在城中的茶楼相见。   他坐在茶楼二层,首先要了一壶好茶,坐在窗边单手支颐,看着外面的风景,一时间竟出了神。   等了半晌,才见孙子仲赶来,一头热汗,走路还有些喘,显然是从府中匆忙赶来的。   他做到苏清朗的对面,一边擦着汗迹,一边道:“抱歉,清朗,我来晚了……”   苏清朗将一杯半温的茶水,端到他面前,道:“没事,反正我也没等多久。”   孙子仲抬头看到苏清朗的脸色,皱眉道:“清朗,你可是有何不适,为何脸色这样差?”   苏清朗道:“我没事,就是昨日不注意,一时有些发烧,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话音落下,便听孙子仲没好气的埋怨道:“既是身子不适,就该在府中好生歇着,你若是想见我,差人知会一声,我再去府中找你就是,何必大老远跑来?”   见他又是一副老妈子的架势,苏清朗微微苦笑:“我真的没事,正好许多日不曾往这里来,想出来逛逛。”   顿了顿,打量了孙子仲的样子道:“倒是你,若是没有闲暇,遣人来告诉我就是,我又没什么事情,只是听府中的下人说,你曾来找过我,因此过来见见你,一个城里的,有的是机会,见不着再约时间便是。”   孙子仲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两日,想读一读陈梦溪老先生有关山水的笔记,我记着你那里有几本老先生的手札,因此想借来看看。”   “刚才是帮祖父整理些书籍,一时走不开,误了时辰,因我也想见你,趁此机会正好。”   苏清朗闻言道:“那几本手札,放在老宅院里,我没带出来,你若想看,直接向二娘要,她知道我东西放在哪里。”   孙子仲嗯了一声,向他道谢,又道:“我记着读书的时候,你一直想要笔记中山水的画作,改日画好了再给你。”   苏清朗一怔,没想到他是此打算,不仅十分感动:“难为你还记得,这可要耗费许多心力,若是累,便不要画了。”   孙子仲笑了笑,垂眸道:“今日帮祖父整理书籍时,偶然翻出来其中几本,与你的那几本正好相合。”   “我也是一时无事,权当练笔罢了,若是真觉着累,便推些日子再给你。”   既然提到孙子仲的祖父,苏清朗就免不了问起宫中那两位混世魔王的近况,于是道:“好些时日不曾见到孙老大人,不知太子和公主,现今的学业如何?”   与往日不同,提到殿下的学业,孙子仲这次明显开朗许多,眉花眼笑的点头道:“虽说公主最近还是那样,没什么长进,太子倒是勤奋不少,毕竟两位殿下如今分开教学,相互间的影响也小了许多,祖父前两天还跟我夸赞太子呢!”   听到这个,苏清朗很是高兴,又听他道:“这一切,还要多谢清朗你从中安排。”   苏清朗一怔,又故作糊涂道:“太子殿下能有长进,多亏孙老大人与其他几位太傅的教导,与我有何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少傅,不过是个虚罢了,能教给殿下什么东西?”   孙子仲微微颔首:“贵妃娘娘向来不过问两位殿下的事,如今竟跟皇上提起,让两位殿下分开教学,你虽不说,我也知道从中安排的人是你。”   “不瞒你说,祖父以前经常与我抱怨,说太子殿下资质驽钝,实非君王之才,然而如今,却又因殿下的长进而欣喜,虽说与我们所期望的目标,还是有些遥远。不过,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不正是希望么?”   听此,苏清朗垂下了眸,喃喃的说了一句:“殿下,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说给孙子仲听,也说给他自己听,漫长无边的深夜中,那个孩子,给了他唯一的光明。   他没有希望,我便给他希望。   因为他这样说了,所以苏清朗就信,李承懿会成为将来值得让他抛却性命去效忠的主君。   至于这个将来有多长,他现在还不想去展望。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不是么?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有些担心……”   苏清朗正拎起茶壶,给自己斟茶,又听孙子仲缓缓道:“你知道,贵妃娘娘有喜的事了吧?”   看来除了他们尚书府,朝廷里几个重要的官员差不多都知道了,苏清朗的手一顿,点了点头。   孙子仲接着道:“今日,祖父去面见皇上,因贵妃娘娘有喜之事,皇上很是高兴。”   苏清朗嗯了一声,继续刚才倒茶的动作:“这是应该的。”   早些年子女夭折,到如今晚年得子,任谁都会高兴,更别说是膝下凄凉的皇帝。   又听孙子仲道:“皇上宣召几位老臣商议,为贵妃腹中的龙嗣祈福,并命内务府赶制将来皇子出生时,御赐的金碟。”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以太子的规格。”   苏清朗听此,懵了一下,手中的茶壶倾倒,杯里的茶水溢出都没发现。   孙子仲见到,赶忙扶了一下,将茶壶接过来,试探的看了一眼苏清朗。   苏清朗恍然回神,又道:“这……于礼不合吧?”   孙子仲嗯了一声:“所以我有些担心,将来皇上对贵妃之子恩宠太过,可能会冷落了太子。”   他说得委婉,苏清朗却很清楚,别说冷落太子了,到时候易换储君都有可能。   当今太子资质平庸,性情愚钝,会选择他立为太子,实是皇上的无可奈何之举。   如今贵妃娘娘怀有身孕,且不说皇上对万玉贞的宠爱,万一将来生下的皇子,聪明伶俐,易储是早晚的事。   若这孩子当真是皇室血脉,倒也算了,可他偏偏是万玉贞与人私通的孽子,这样的人,如何能成为储君?   当今太子,生母早逝,唯一的妹妹,也只知道任性胡闹,全然不顾及兄长半分。   可以说,他在朝中和后宫,没有半分依靠,在这样的条件下,如何能跟盛宠之下的贵妃相比?   万玉贞有没有让那个孽子当储君的野心,他不知道。不过,万一将来皇上执意易储,只怕连万玉贞自己都阻止不了。   要趁一切尚有挽回余地的时候,杀掉那个孩子么?   以他现在的能力,能不能和万玉贞抗衡,将那个孩子杀死且不论,万玉贞虽然可恶,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要他杀死一个还没出生,没有任何过错的孩子,是否真能做到,他对自己都没有信心。   可是……万一,万一将来万玉贞生下了儿子,让一个异姓人登上龙位,他有何面目去见南唐历代的皇帝?   见他心烦意乱,孙子仲关切道:“清朗,你没事吧?”   见苏清朗看向他,他又道:“这件事,许是我庸人自扰,皇上只是喜得龙嗣,一时高兴,忘乎所以了。”   苏清朗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确实,不知那几位大人听此,有何反应?”   孙子仲摇头道:“你也知道,朝臣向来看不惯太子的,如今有了这样的苗头,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阻止?”   还没出生,甚至还不知男女,就已得到众多大臣的支持了么?   苏清朗道:“此事,乃是我礼部之事,是我疏忽了。”   虽已料到苏清朗的反应,但孙子仲仍是有些担心道:“皇上如今正在兴头上,你这样去,可能会触了逆鳞。”   苏清朗微微一笑:“你我身为臣子,岂能只看着皇上的脸色行事?朝廷设置礼部,其目的就在于规制礼数,如今就连皇上都分不清长幼尊卑,做了越礼之事,礼部若不加以提醒,那还有何用处?”   听苏清朗这样说,孙子仲很是赞赏,又道:“好,到时候我们一同进宫,你先准备着,我尽量多联系些人,大家联名上奏,决不能让你一人独单风险。”   苏清朗笑了笑,默许着点头,同时又在心中暗暗的叹了口气。   杜诗琪与万玉贞……果然,非要如此么? 第112章 惩罚   贵妃娘娘有孕,皇帝很是高兴,命内务府按照太子的规格,为将来的皇子置办礼器。   苏清朗身为礼部尚书,如此越礼之事,自然要加以提醒,于是联合朝中的几位大臣联名,将奏折递到皇帝的跟前。   本来,皇帝正在兴头上,却被苏清朗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中很是不高兴。   但见几个大臣一起上谏,而自己的言行的确有失,纵使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按照苏清朗的建议,命人将御赐的礼器减半。   这个事让朝中人百思不得期间,毕竟礼部尚书与贵妃娘娘,向来穿一条裤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今次竟在朝堂,公然驳了贵妃娘娘的面子,将原本属于小皇子的莫大荣誉,硬生生给拦了下来。   后来又见苏清朗上谏,说后宫空虚,已有多年不曾纳入新主,如今贵妃娘娘怀有身孕,不便分心伺候皇上。   于是建议皇上扩招秀女,充实后宫,众人这才恍然,应是苏大人与贵妃娘娘闹红了脸,现在打算釜底抽薪,斗个鱼死网破。   他们二人狗咬狗,众人看着热闹,自然作壁上观,而秦翦,见苏清朗对万玉贞如此,只当是他恼怒万玉贞暗结珠胎,未免以后东窗事发连累自己,于是趁此机会与万玉贞撕破脸,彻底划清界限。   于是对此,秦翦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顺着苏清朗的势,将杜诗琪安插了进去。   里里外外忙活了几日,苏清朗将敕封的礼单呈上,皇帝看了也没什么意见,便命他着手去办。   从御书房中出来,想到已有很多时日不曾见过太子,又想起前几日听孙子仲说,李承懿的课业进步很大,想了想,转身朝着东宫走去。   行至东宫,四周安静静的,全然没有往日闹哄哄的情景,苏清朗心中很是欣慰。   走到书房的窗边,透过缝隙看到李承懿正在跟着太傅读书,教授课业的太傅眼尖,看到苏清朗,刚想停下进度行礼,却被苏清朗抢先嘘了一声,打眼色看了看李承懿,示意他继续。   念了一会儿,见李承懿将书本放下来,沉默片刻,问道:“太傅,我将来……真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么?”   听他这样问,太傅差点吓尿,抖着嗓子问:“殿……殿下,为何这样问?”   李承懿接声道:“我……我只是听闻,万贵妃有了皇嗣,不仅父皇,就连朝臣们都很高兴……”   他低下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黯然道:“他们应该很希望,如今做太子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吧?”   太傅双腿打软,擦了擦冷汗道:“怎……怎会如此,殿下不要多想。”   “是我多想了么?”   李承懿喃喃了一句:“这些时日,跟随太傅们学了一些东西,方知自己从前多么胡闹,父皇之所以容忍我,也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皇子吧?如今万贵妃有了皇嗣,父皇……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宠爱我么?”   “听闻朝中,已有人动了易储的心思。”   他顿了顿,又自嘲的一笑:“若真是如此,倒也是一件好事,反正我也没什么用。”   太傅闻言,书本掉在地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万万不可有此想法,微臣惶恐,什么都没有听到!”   苏清朗站在窗外,见此情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迈步走出去,立在门口道:“这都快到正午了,齐大人,还未下早课么,便是要勤奋,也不是这么个勤奋法儿。”   见到苏清朗,李承懿惊喜了一下,立即站起来:“清朗哥哥……”   苏清朗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齐大人,权当刚才的话没有听到,向他道:“齐大人,读书也要劳逸结合,今天的课就到这儿吧。”   那位齐大人闻言,如获大赦,赶忙道了声是,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收拾自己的东西,急急告辞离开了。   见他走远,苏清朗才看向李承懿道:“殿下如今学有长进,却总不知防备着人,若今日的话,让他学给有心的人听,传到皇上的跟前,皇上会怎样想,殿下又当如何?”   李承懿虽跟苏清朗亲近,但当苏清朗一本正经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畏惧。   往后缩了缩,低头道:“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苏清朗淡然一笑,蔼声道:“听闻殿下最近学业长进,所以微臣过来看看。”   李承懿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太傅教的好,可惜我确实很笨,一直学不大懂。”   “懂得谦虚,亦是一种进步,学得慢没关系,只要肯学,殿下总有一天,会有成就的。”   李承懿还是不大敢相信,试探的反问:“真的?”   苏清朗笑了笑:“古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殿下身上的变化,可能自己不易觉察,微臣与殿下几个月不见,能清楚看到殿下的谈吐,已与往日大有不同,就连孙老太傅都夸赞殿下有进步,微臣岂敢欺瞒殿下?”   李承懿很是高兴,挠了挠头,更加不好意思:“我想这样做,可能让父皇高兴些,也让我自己变得有用些。”   “不过……”   他说着,埋着头,默默的补充了一句:“父皇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来看我了,若是有了皇弟,以后便更不会来了吧。”   苏清朗听此,顿了片刻,朝他走过去,温声道:“殿下,微臣曾说过,这条路会很难。不过,不管有多艰难,有多危险,微臣都会陪着殿下的。”   李承懿抬起了头,一时怔怔然,又道:“我还以为,清朗哥哥你生我的气,不会再理我了。”   苏清朗轻轻一笑:“人不怕犯错,只要保证不会有第二次就好,殿下有此长进,微臣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两人正在房中说着话,又听外面有人道:“奴才奉娘娘的旨意而来,不知苏大人可在此处?”   苏清朗与李承懿相视了一眼,迈步朝向门口走,却见一个半百的内侍迎面走来,临到跟前向他施礼道:“娘娘知道苏大人进了宫,想着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苏大人,是以遣奴才来请苏大人去宫中走一趟。”   想到苏清朗这些时日,做得得罪万玉贞的事情,李承懿有些担心:“清……”   却被苏清朗一个眼神制止,扬唇笑了笑,转向那名内侍道:“本官也想去拜见娘娘,如此正好。”   与那名内侍离开,没多会儿,便来到万玉贞的宫中。   只见殿中并无一人,唯有万玉贞坐在贵妃榻上,正在吃荔枝。   苏清朗来到殿中,向她施礼:“微臣参见娘娘。”   万玉贞没有应声,只是朝那名内侍递了个眼色,内侍顿时会意,向她施了一礼,走出门去。   见她良久不言,苏清朗缓缓道:“荔枝属寒,且吃了容易上火,娘娘既有身孕,以后这样生冷的吃食,还是少吃。”   万玉贞接声道:“本宫还以为,苏大人巴不得让本宫多吃。没想到,时至今日,苏大人还能关心本宫。”   苏清朗答:“娘娘乃是万金之躯,如今又怀有皇嗣,清朗身为人臣,自要小心谨慎。”   万玉贞哼了一声,直截了当的说:“这孩子,不是皇帝的。”   苏清朗抬了下头,又低了下去,道:“娘娘既然已有打算,微臣便不再置喙,只要娘娘无怨无悔便好。”   “这孩子,是上天赐给本宫的……”   万玉贞说着话,手指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你不是女人,自然不知道身为人母的滋味。”   “想给他一切,想让他得到所有。不过,本宫却唯独没想过,让他当皇帝。”   “本宫一生,都困在这座宫闱里,又岂会将这份痛苦,再加给这个孩子,本宫只希望,他能做个普通人。”   苏清朗淡淡接声:“娘娘当知道,这孩子从出现起就注定不普通,将来,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娘娘亦很清楚。   且不说万一有所闪失,事迹败露,若将来皇上对他恩宠太过,甚至不惜为他易储,娘娘,即便不愿意,有办法阻止么?”   “所以,你就帮着外人对付我?”   万玉贞站了起来,矜贵的气质中,内敛着怒气:“苏大人,你我相互扶持多年,即便没有情义,也该有些情面,苏大人要把秦相爷的人,安插进本宫的后院,是否应该先与本宫商议一声?”   苏清朗抬起了眸,回答道:“微臣相信,娘娘没有独宠的打算,更没有易储的野心。不过,信任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总没有实际抓在手里的来得可靠,娘娘给微臣添了一个心腹大患,微臣为了保证安全,不得不做些什么,将这个心腹大患规制到安全的区域内。至少,要让自己将来有足以牵制他的能力。”   万玉贞沉默良久,才缓缓鼓起了掌,冷哼道:“不愧是苏大人,果然细密周全,不给人一点机会。”   她顿了顿,又转过了身,背对着苏清朗负手道:“听闻钦州有乱民闹事,皇上近日,正为此事心烦,苏大人既有如此热忱,便去向皇上请战吧,你若能活着回来,先前的事,本宫既往不咎,若是不去,你知道本宫会做些什么。”   苏清朗静默片刻,向她躬身施礼:“多谢娘娘。” 第113章 远调   几个月前,并州发生水灾,老百姓房屋倒塌了千百间,一个个流离失所,连饭都吃不着。   朝廷马上动员起来,打开国库筹措了十几万两的银子,又从南方的鱼米水乡之地调集粮草赈灾。   然而,当地的乡民非但没有感沐皇恩,反而投靠了山里的贼寇,一个个揭竿起义,哭着喊着要颠覆朝纲。   本来么,这群乌合之众,朝廷也没怎么放在眼里,但不料,之后又发生宜州的事,让老百姓充分意识到朝廷的腐败,再加上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煽动,导致并州附近几个州县的乡民纷纷响应,人数一下扩充了好几万。   叛乱军以并州为据点,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个月,便攻下了好几座城池,一直到钦州,才算停住了脚步。   在钦州守城的,乃是程琦老将军和他的独生爱女程英,程老将军戎马半生,用兵如神,有他坐镇,钦州自是稳固。一时间,连叛军的主力都没有办法攻破。   然而这位老将军有个毛病,心太软,见参加叛军的人,都是昔日辛苦劳作的乡民,实在不忍心下狠手。   于是双方僵持不下,对战了好几个月,仍是没分出个结果,皇帝见此,难免有些心急。   毕竟打仗就要军饷,国库里的那些银钱,大多是出卖矿藏获得的。   单是支撑朝廷的运作已是困难,更何况为了并州,又拨出十几万两赈灾?在如此元气大伤的情况下,如何还能扛得住这样的损耗?   皇帝为钦州的事情心烦,但又深知程琦的性格,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来想去,还是要派个人过去。   只是前线危险,皇城里的那些大臣,一个个养尊处优,平时嘴上逞英雄还行,若真要他们去战场,跑的比兔子还快。   最后只有两个人递了请战的折子,内阁大学士徐进,以及礼部尚书苏清朗。   因贵妃娘娘的事,皇帝虽气苏清朗,但毕竟还是宠爱他,再加上苏大人刚从边城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家里板凳都没坐热的,岂能再让他赶到钦州去?   然而看到徐进老大人,年近八十,头发花白,因受丧孙之痛的打击,走路都走不稳的样子,更加不忍心,斟酌良久,只能选择苏清朗。   但由于担心苏大人的安危,皇上并未马上下旨,言明何时让他离开。   只说想要再找几个人与他同行,至于同行人的名单,他还需要考量,抑或大臣们毛遂自荐亦可。   下了早朝之后,苏清朗率先出宫,早早的乘着马车离开。   梅柳生走在后面,见陆逊和蔡钧在前,回身看到他,竟直直的停了下来,应是等他走近。   来到跟前,只听蔡钧低头冥思道:“不可能啊,苏大人,怎会想到要去钦州?”   梅柳生将目光投给了陆逊,见他也是一副迷惑不解,不明所以的表情。   于是向蔡钧道:“苏兄为人正直,忧国忧民,今有叛军作乱,他想报效朝廷,有此提议,也不为怪。”   蔡钧闻言,抬头看向了梅柳生,赶忙道:“梅大人,在下对苏大人的忠诚,绝对没有半分怀疑,只是……”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感慨道:“钦州那个地方,苏大人不该去啊……”   钦州,不仅有程琦老将军,还有老将军的独生爱女程英。   当年,程琦还未封将的时候,曾在谢将军的手下做事,两个人出生入死,结下了很深的交情。   而后程琦独当一面,被皇帝派往钦州为将,而谢将军则留在边城,继续保卫边关,对抗宣国。   十几年后,两人的儿女都已长大,到了可以成婚的年龄,凭着往日的交情,以及两家均是武将的背景,自然而然,就有了联姻的意向。   而这场婚事所牵连到的两个人,正是镇国将军府的少将军谢玉,以及程琦老将军的闺女程英。   蔡钧继续道:“当年谢……大人被斩之后,程姑娘快马加鞭,赶到皇城,只可惜为时已晚,当年还传出一桩故事。”   “只说程姑娘曾与郡主,乃是闺中密友,当年谢大人被斩,程姑娘提剑去寻苏大人报仇,结果被郡主给拦了下来,最后程姑娘负伤离去,发誓此生再也不入皇城……但此事毕竟没有实证,郡主与苏大人都未提起,人们只当是传闻。”   “不过,因谢大人的事,程老将军与程姑娘,对苏大人有所成见,这是肯定的。”   听完这些话,陆逊站住了脚步,露出一张吓呆的表情:“啊……那苏大人此行前往钦州,岂非很是危险?”   “岂止是危险……”蔡钧微微苦笑:“这简直是找死啊。”   “所以说,既是如此,苏大人为何上奏皇上,主动前往钦州?”   梅柳生站在原地,想到那日在温泉山庄,苏清朗病重时所说出的呓语,再结合蔡钧的说法,很快将一切事件的关键全都串联了起来。   他想了片刻,直接转过身去,朝着皇宫深苑走。   蔡钧见他如此,赶忙喊道:“梅大人,你往哪里去?”   梅柳生回过身,答道:“去见皇上。”   蔡钧走向他,又问:“意欲何为?”   梅柳生微微一笑:“保家卫国,乃是每个男儿的责任,既然苏兄都有此热忱,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管?”   蔡钧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战场凶险,不比皇城,一不留神就会没命。”   梅柳生点点头:“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苏兄一介书生,到了那里,岂不更加危险?我虽不才,却也会些武功,上阵杀敌自是不会,但至少,若有人对他不利,我还能看护着些。”   蔡钧站在他的跟前,想了片刻,才苦笑道:“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竟让晚辈赶超了去,梅大人,我与你一起去。”   梅柳生闻言,犹豫了片刻,才道:“蔡大人,你不比我们,还有一家老小需要照顾,何必……”   蔡钧道:“苏大人于我有恩,一直没机会报答于他。况且,朋友之间,本就该相互扶持,今苏大人有难,身为朋友,岂有看着他涉险的道理?”   陆逊也赶忙道:“我也去!”   见梅柳生与蔡钧都看着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奉旨与苏大人前去边城,走到半路,我留了封书信便跑了,回到皇城,苏大人也没说什么,倒是我,一直觉着挺不好意思的,而且……”   他顿了顿,又道:“实话不瞒两位,在宜州的时候,书瑶曾挟持过苏大人,但苏大人并未追究,还放她走了,若非如此,书瑶也没有机会找上我……她与我说过几次,苏大人不是个坏人,且于我们有恩,这种事是不能忘的。”   宜州的事,他们曾让孟书瑶对陆逊保密,看来她还是把挟持苏清朗的事情说了。   不过,只说了先前的挟持,并未告诉陆逊,他们知晓内情,以及出主意让她去找陆逊,便也没什么。   三人朝着皇宫走回去,到御书房跟皇帝言明心迹,这才知道有人先了他们一步,孙子仲早就跟皇帝说了。   见朝臣们如此热忱,一个个争着抢着为国效忠,皇帝当然高兴,但早先一个没有,现在一下来了四个,皇帝又有些发愁。   若都派出去的话,加上苏清朗便是五个人,如此兴师动众,未免太给叛军面子了。   最后斟酌半晌,也还只是说,让他先想想。   从宫中出来,蔡钧道:“我与陆大人,一个承了苏大人的照顾,一个受了苏大人的恩惠,此时站出来也没什么。   倒是梅大人,若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与苏大人刚相识不久,便肯为他做这种事,着实令人感动。”   梅柳生的脚步一顿,随后缓缓笑道:“苏兄虽与我相识不久,却是难得的知己,且在先前的案子中,他也帮过我。”   趁蔡钧没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又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道:“对了,贾姑娘被杀一案,蔡大人可完结了?”   蔡钧嗯了一声,又道:“此事还要多谢梅大人,替我辛苦跑一趟,到山庄抓人。”   梅柳生淡淡道:“真正帮了大忙的,乃是苏兄的家人,我不过跑腿罢了。更何况,因我疏忽,还让嫌犯当众自尽了,给蔡大人添了麻烦。”   见他如此,蔡钧安慰道:“这等杀人凶手,本就穷凶极恶,谁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况且,能从秦相府的人手中抠出那名嫌犯来,就已是不错,梅大人何须自责?”   之前的案子,陆逊也曾了解一些,于是冷不丁的从中插了一嘴:“我先前,听人议论说,那名凶手也是受人指使的,而背后操纵的人,正是秦相府的那个公子,可是那个公子……就是上次送马车,又让人保护苏大人的吧?”   “既然他对苏大人如此好,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蔡钧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没有接话。   梅柳生神情淡然,片刻后,唇角扯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谁知道呢?” 第114章 约定   晚间,梅府后院,一个人影穿行在园林中。不一会儿,便来到梅柳生的书房外。   此时,承影正守在门外,见来人放下了斗篷,露出来左相裴延的脸,一改往日的冷漠,向他低首示了一意。   裴延亦是颔首回应,之后不做迟疑,绕过承影,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中,梅柳生正站在桌案前练字,裴延在他的面前站定,施礼道:“殿下……”   梅柳生闻言,抬起头,放下了笔,向他道:“这半夜三更的,裴卿来此,有何事情么?”   裴延站直身体,回答道:“微臣听逊儿说,殿下意欲与苏清朗一同前往钦州?”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听他赶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啊……”   “前线战场危险,殿下乃是万金之躯,岂能到那里涉险?更何况,殿下大业未成,此时更应该留在皇城稳固实力,若您离开,前往钦州去,那这里先前制定的计划,岂不要全部搁置?”   “本王离开后,皇城的事情,便暂且交与你打理。”   梅柳生顿了顿,又道:“今叛军猖獗,所过之地,百姓苦不堪言,在百姓的福祉面前,任何事都不能称之为大事,眼见着狼烟四起,生灵涂炭,身为南唐皇室,若本王此时不站出来,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李氏的列祖列宗?”   “可……”   裴延犹豫了一下:“钦州的事,微臣会想办法,若殿下实在不放心,咱们多派些人出去便是,殿下何苦亲自走一趟?”   想到裴莹从前的话,裴延心中有了隐隐的忧虑。   确实,对于苏清朗,梅柳生最近的表现,实在太反常了。   不仅阻止了当时,有可能重创秦翦和苏清朗的计划,竟痴心妄想到,想要招揽苏清朗。   结果,人没招揽成,还反倒害得他们的一个致命把柄,被苏清朗握在手中。   想到此,裴延试探的道:“听逊儿说,殿下此行决定前往钦州,与苏清朗有关,微臣知晓殿下向来有爱才之心,对苏清朗此人,想必心存不忍,然殿下先前已经看到了,他不愿归顺我们,且一心与我们为敌,此人若是不除,将来定会是我们的一大劲敌,还望殿下考虑清楚。”   闻言,梅柳生眯了眯眼:“裴卿的意思是,本王顾念私情,连是非都不分了么?”   裴延一惊,赶忙低首道:“微臣不敢。”   又听梅柳生缓缓道:“本王且问你,我们现在与秦翦相比,差在哪儿?”   裴延想了想,道:“秦翦在朝堂势力宏大,且在后宫,又有万贵妃等人支持。”   梅柳生不屑的冷哼了一声:“一群乌合之众,不过是汇聚在强权之下的墙头草罢了,因利而来,因利而往,今日他们可以为了权势,站在秦翦的阵营,他日亦可为了权势,与我们站在一起。   至于后宫,几个女人,再怎么得势,也只是附在皇权之上的藤草,他日皇权崩溃,哪里还有她们的生存之地?”   “我们与秦翦相比,最大的弱势,还是在于兵权啊……”   “这些年,秦翦势众,越发的猖狂,你以为皇帝不知道他的野心么?为何一直放任不管?不是不管,而是不敢管吧。”   “边关之地,贺云祺握有三十万的大军,一旦皇城有移动,秦翦被抓,贺云祺率兵反攻,又有谁能够阻止?”   裴延闻言,思索片刻,确实,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便是忌惮着贺云祺的兵权。   当年皇帝下旨,将贺兰祥的家人赐死,是秦翦不顾艰险,拼了一条性命将贺云祺救下来的。   此等恩情,贺云祺怎会敢忘?   若是将来,秦翦背叛南唐,只怕贺云祺也会跟随其后吧?   想到此,裴延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此番前往钦州,是要寻求程琦的帮助?”   梅柳生嗯了一声:“程琦老将军手中,握有十万的重兵,加上我们的人,足以对付贺云祺,至于皇城,若是将来,你我说服皇叔,有皇叔与李吉在,无论秦翦怎么翻江倒海,自是不必担心。”   “此番前去钦州,路途遥远,再加上叛乱之事,恐花上小半年的时间。但,若是真能说服程琦,也算值了。”   裴延想了片刻,也赞同的点了点头,又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程琦此人,顽固不化,只怕没那么容易归顺。”   梅柳生轻蔑一笑:“因谢家的事,他本就对朝廷心存不满,即便再怎么忠心,也不会任人宰割,一点埋怨都没有。”   “他与皇叔一样,不是没有反抗的念头,只是心中的怨恨还不够,不足以令他背叛皇帝与朝廷罢了,此番前去钦州,本王会找到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的。”   梅柳生话说得好听,但裴延仍是留了个疑心,想到进门时,承影的那个招呼,他觉得,或许可以从中下手。   从书房里出来,承影仍是站在门外,裴延见到他,又刻意的点头打了个招呼。   承影望着他,静默片刻,也迟疑的回应了一下。   裴延见此,心中大喜,自知承影这边已经松动,这名护卫,一直跟随在梅柳生的身边,对梅柳生而言,亦仆亦弟,想必知道梅柳生的很多事情,从他的身上,他可以获取那些不能直接从梅柳生下手的消息。   裴延走在府院中,想着等再过两天,就跟这个承影深入接触一下,却听身后传来轻唤声。   “裴相爷留步……”   转身一看,竟是承影,裴延故作不明道:“原来是林护卫,不知叫住本相,有何事情?”   他忘了从那个人哪里听说的,承影原本姓林,只是一直以来,这名少年太过难以接近,而梅柳生也只称呼他的名字。久而久之,原本的姓,倒是没什么人记得了。   承影走了过来,见周围没人,于是向他施礼道:“相爷此来,可是与公子商议钦州之事?”   裴延点了点头,又听他道:“小人今日找到相爷,也是为了此事,且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相爷。”   裴延颔着首,语气温和:“林护卫有话,但请直说,只要本相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却听承影不带丝毫感情的道:“小人心知,此番无法阻止公子前往钦州。不过,在赶去钦州的路上,还请相爷出手,杀了苏清朗。”   这样的话,即便是裴延,猛然听到也吓了一跳,然而这名年不过十五的少年,却仍是面无表情,十分的淡定。   裴延轻咳一声,敛住神色:“林……林护卫,话可不要乱说,苏大人乃是朝中重臣,且与殿下交好,你知道,殿下前些时日,还意图招揽于他,本相……”   他顿了顿,又道:“林护卫武功高强,若真对苏大人有何不满,自己也可动手,本相实在爱莫能助。”   “苏清朗,他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承影缓缓说出了这句,又望着裴延道:“裴相爷在朝中多年,且与此人早就相识,理应知道他的厉害之处。”   “公子已被蛊惑,只是自己尚且不知,趁此机会,斩草除根,绝不能再让他影响到公子的判断,和我们的大事。”   裴延听此,微微苦笑,他一直看着那小子长大,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厉害?   不过,年轻人么,哪个不喜欢年轻貌美的?   就苏清朗的那张脸,想当初,谢家的那个儿子多精明,竟也败在他的手下,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凄凉下场。   他原先以为梅柳生对苏清朗,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毕竟以梅柳生的心智,怎么说也不会因男色之事,误了大事。   可是如今看来,就连梅柳生身边的护卫都起了忌惮,苏清朗这个人,还真是不除都不行了。   又听承影道:“小人不能离开公子,只能守在他的身边,否则以公子的聪明,定会起疑。”   “相爷若是答应的话,便让人事先埋伏在路上,等时机一到,小人定会想办法让你们知道,只是该做的戏,还是要做全,为了不让公子怀疑到你我,面对刺客,小人只能拼尽全力,届时还请相爷见谅。”   裴延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却在暗暗的想着承影的计划,又听承影道:“小人知道,相爷意图与公子结亲。只是,若有此人在,只怕相爷的打算将会落空,杀了他,让公子回归正常,相爷还愁以后公子会不答应婚事么?”   他本就不喜欢裴家,自然也就不支持与裴莹的这桩婚事,所以对于梅柳生沉迷苏清朗的事,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   只是,让人帮忙办事,就要有一定的筹码,他知道裴延不死心,于是抛出这根树枝儿,借裴延之手,除掉苏清朗。   裴延想了片刻,心中虽已立了决定,嘴上却装作迟疑道:“这件事,本相需要好好想一想。”   承影知他心意,也没有追问到底,只是淡淡答道:“如此,小人就恭候相爷的消息了。”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若是皇帝的圣旨下来,公子不日就会离开,还请相爷深思之后,早做决定。” 第115章 送别   没过几日,皇帝便将前往钦州的人选定了下来。   最先递出奏折的苏清朗自是不必多说,梅柳生算了一个,另外一个,便是刑部的蔡钧。   至于孙子仲与陆逊,一个因为祖父头疼脑热,突发意外差点没命,皇帝念及他们孙家只有孙子仲一个男丁,委实不应该在这个当口,将孙子仲安插到钦州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于是当朝回绝了他。   至于陆逊,原本裴相爷是很支持他到钦州锻炼一番的,结果赶来参加陆逊订婚的陆家夫人,听闻儿子要抛下未婚妻,赶去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一要撞墙,二要上吊,哭着喊着让自家兄长,将陆逊给拦了下来。   离开长安那日,陆逊与孙子仲均去送行,几人站在城门口,外加还有远处柳树下的一对身影。   苏清朗的二娘梁氏,满是不舍的望着苏清朗,身后跟着的几名婢女,手中皆是拎着包裹,一看就是为苏清朗准备的。   只听梁氏担忧道:“清朗,那个什么钦州,就不能不去么?”   苏清朗弯了弯唇:“二娘,钦州那边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清朗从小,二娘就教导我,要忠君报国,善待百姓,如今钦州有难,孩儿身为一朝之臣,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梁氏满是幽怨的睨了他一眼,随后伸手理了理苏清朗的衣襟和发丝道:“二娘不是不懂道理,只是……一想到你要去那个地方,就是舍不得,且不说战场凶险,就是程家那姑娘……”   她说着,又顿了下来,眼里涌出泪花,又低着头用手帕擦了擦。   又默默的补充了一句:“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那里,可如何是好?”   苏清朗见此,向她撒娇道:“二娘,孩儿此番前往钦州,不到半年就回来了,况且我去那里又不是打仗,给人动动脑子,出出主意罢了,住的都是安全的地方,就我这样,您还指望我上战场,跟人打架杀敌么?”   “还有,您不是最喜欢那里的酸梅干么,等到时候孩儿回来,要多少就给您带多少。”   梁氏哼了一声,故作不满的道:“连中秋都没法儿在家里过,你还敢说?皇城里若是想买,什么东西没有,那东西,死沉死沉的,千里迢迢带回来做什么,你若是有心,便早些时日回来,还能跟二娘一起过年。”   苏清朗满口答应的点头,又听她道:“你爹……”   她停顿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道:“虽然他今日没来,但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苏清朗闻言,表情一阵恍惚,随后扯唇微笑:“我知道,只是好些时日都未与爹说过话,不知他近日如何?”   梁氏叹了口气:“前些天倒还好,就是这几日啊,晚上睡也睡不着,一个人窝在书房里,唉声叹气的,我琢磨着,可能是为你要去钦州的事,可是一说,他又嘴硬不承认,你爹就是那个性子,犟了半辈子,以后也是改不了了。”   苏清朗低下了头,愧然道:“让爹和二娘但心,都是孩儿不好,爹那边……二娘多劝着点儿,孩儿不会有事的。”   梁氏听此,赶忙呸呸了几声,没好气的道:“乌鸦嘴,什么有事没事的,你一定要给我平平安安的回来。”   顿了顿,又冷哼道:“我把儿子好好的送到钦州去,若是晒黑了,饿瘦了,便是少一根汗毛,看我不找程琦那老东西拼命?”   苏清朗微微一笑,他家二娘向来女中豪杰,别说他爹了,就连程琦老将军也很怕她。   当年程琦回城,见到了苏浙善的宝贝儿子,与传言中那位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小神童一比,顿时不忍直视。   男孩子么,就应该晒黑点儿,吃胖点儿,再练练武,锻炼出虎背熊腰,一身的精肉。   像苏清朗那样,瘦成一根竹竿,还文弱秀气的,一阵风吹过来就刮倒了,哪里还能指望把他放到边关上阵杀敌?   于是性情耿直,外加在沙场锤炼多年的程将军,一直很看不惯像苏清朗这样娇生惯养的少爷。   某次,城中有人喜添贵子,程琦前去喝人家的满月酒,由于多喝了几杯,在酒场上醉倒,胡话说以后这家的小孩,可千万别学苏家的那个少爷,细皮嫩肉跟个女人似的,一定要去送他学武,有机会还要让他去边关驻守。   结果这话,被有心人传到他二娘耳中,二娘二话不说,让人搬了一把板凳,直接堵在程家的门口,当着众人的面,逼问程琦,他们苏家的儿子到底有什么不好,让他把话当面说清楚。   那时程琦酒已经醒了,自知理亏,岂能再在众人面前,做出更加失礼的事情,于是连连致歉,这件事才总算过去。   又见梁氏转过身,从婢女的手中接过来包裹,向他道:“这是二娘刚刚为你缝制的冬衣,你在路上带着吧。”   苏清朗露出一副吓呆的表情,苦着脸道:“二娘,现在还是夏天,我带冬衣做什么?”   梁氏剜了他一眼:“你这会去,能赶在冬至前回来么?别到时候冷了,连件厚衣服都找不着。”   苏清朗道:“二娘,钦州那边什么都有的,到时再买就是了,这一路上那么远,我带着这个,会被梅兄他们笑话的。”   “那……”   梁氏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又招来两名婢女道:“冬衣不带就不带了吧,这些东西,你可要全都带着。”   说着,又掏出来几件衣服,两包干果,外加几份点心……苏清朗看了看,居然还有一副碗筷。   他揉了揉眉心,更加苦笑道:“二娘,我是去督军,又不是去要饭,带碗筷做什么?”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不知道多少人使过碰过的,万一有人得了病,用过的东西岂能再用?”   她顿了顿,看苏清朗的态度,自知这些东西,让苏清朗全部带走,已经不可能。   于是折衷道:“那……你看看这些东西,你哪些能带的,不能带的,我拿回去就是了。苏清朗低头看了看,最终将干果和点心拿在手中道:“那……我要这些吧,反正离开后,就不能再吃二娘做的东西,这些留在路上解解馋。”   梁氏见他手下,顿时高兴起来,又故作冷哼道:“这些不是为你一人准备的,你可不要吃独食,另外两位大人,你也要分着点儿,也谢谢人家对你一路照顾。”   苏清朗连连无可奈何的点头,又听她迟疑道:“对了,你爹……之前写了一封书信给程将军,后来不知怎的又丢了,我想原先可能是让你带去钦州的,便拿了回来,你若是不想给程将军,便自个儿留着吧。”   见她将那封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书信递过来,苏清朗嗯了一声,接在手中,低头一看,果然是他爹的字迹。   他们在这儿说着话,另外几个人,则站在不远处。   陆逊看了看蔡钧,叹气道:“抱歉蔡大人,本该与你们一同前去的,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见他一脸愧疚的样子,蔡钧连连摆手,向他道:“这有什么,你与那孟家的姑娘好事将近,就该留在此处准备,我们几个,还想回来时喝你们定亲的喜酒呢!”   他们两个,关系很好,说起话来自是无拘无束,倒是孙子仲和梅柳生,本就不太熟,孙子仲原本是冲苏清朗来的。   如今苏大人被他家二娘缠住,留下他与梅柳生大眼瞪小眼的站着,实在尴尬窘迫的很。   默了片刻,孙子仲终于向苏清朗走过去,跟梁氏打过招呼,又向苏清朗道:“清朗,我有话想跟你说。”   苏清朗跟着他走出去,站定脚步,又见他看了看远处柳树下的人影道:“你不去跟郡主辞行么?”   苏清朗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边,李赛赛和一名婢女正站在那里,没有过来,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苏清朗淡淡苦涩,低下头道:“我已答应过王爷,以后都不会再见郡主。何况……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没有结果,就不要给人希望,或许过程会很痛苦,但必要经历过的,我只能逼自己狠下心来。”   孙子仲叹了口气,又道:“此番前往钦州,你可要万事小心,程英她对你,一直恨意不减,只怕会对你不利。”   苏清朗点了点头,又扬唇笑道:“总要面对的,一直躲着,也不是法子。”   他说着,侧眸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梅柳生,又刻意压低声音道:“对了,我在宜州让你查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孙子仲也忌讳的看了梅柳生一眼,道:“已经查出那个书生的姓名,至于他的下落,祖父托人问了,还没有回复。”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道:“这件事,你多费点心。”   孙子仲迟疑道:“我听闻,梅柳生此次,似是为了保护你而去钦州的,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苏清朗一怔,随后才感慨道:“我也不想怀疑他,只是……事关朝廷,你我的私情又算得了什么,还是小心些为好。” 第116章 遇袭   晚间,投宿的客栈中,苏清朗坐在木桌边,就着灯盏将二娘给他的那封书信拿了出来。   望着信封上苏浙善的字迹,他静默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将上面的红蜡拆开,拿出了里面的信笺。   趁着油灯昏暗的光亮,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程兄亲启:   见字如晤,自上京一别,不知尊兄安否?   弟因琐务缠身,常年未及与兄互通文墨,罪甚罪甚。   近日,回想往昔之岁月,正如白驹过隙,逝水东流,恍然一觉,与兄初识,已有十余载。   过往种种,依稀如昨,想与兄壮年之时,踌躇满志,系于河山,而今时过半百,惊闻兄今仍披甲御敌,为国事奔走,唯愚弟荒废无为,偏居安处,尚无半分作为,辜负与兄昔日之志,每每念此,寝食难安,只以此书与兄相慰。   今小儿清朗,奉命钦州差行,恐与尊兄相照,弟知犬子无德,难容于世,恨不能亲手将其斩下,以告谢兄在天之灵,然愚弟膝下只此一子,实不忍舍,唯愧疚煎熬于心,昼夜惶惶不安,如此失行失德,亦知日后再无颜面求见尊兄。   愚弟稽首,只此一愿,望兄念及往日之情义,稍稍宽恕小儿,弟惭愧遥摆,以谢兄恩。   不长不短的几行字,落在苏清朗的眼中,像是一根根针刺,扎得他眼睛疼。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将那封书信,小心翼翼的放回到信封中,贴身收好。   只听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人敲门,苏清朗走过去,打开房门一看,竟是蔡钧。   又听蔡钧道:“苏大人,外边来了几个同僚,说是客栈简陋,请我们去他们的官邸居住。”   苏清朗道:“如今钦州形势,刻不容缓,你我既接下皇上的旨意,便只能日夜兼程,争取尽早赶到钦州。   客栈简陋,但住着方便些,且如今夜已深了,咱们明日还要赶路,动来动去反倒麻烦,回绝了他们吧。”   蔡钧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不过,他们死赖着不走,非要拜见苏大人你。”   苏清朗叹了口气,神情甚是疲惫:“这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只想好好歇息,实在不愿再见任何人,有劳蔡大人回复,就说我已经睡了,不便见客,现在特殊时期,此等繁文缛节便算了,他日再来此地,由我做东,算是今日赔罪了。”   蔡钧点了点头,见他实在没有兴致,便道:“那苏大人你好生休息,我吩咐底下,让他们别再来打扰你。”   苏清朗嗯了一声,见他要走,又连忙道:“哎,蔡大人且慢……”   见蔡钧停住脚步,他转过身走回屋里,从桌上拿了几包干果点心,到门外递给蔡钧道:“这是我家二娘做的,说是给你和梅大人,谢你们一路上对我的照拂之恩,一点心意,蔡大人便收下吧。”   蔡钧看了看,十分高兴道:“早听闻苏大人厨艺甚好,一直未有机会尝尝。如此,便却之不恭了,多谢苏大人。”   苏清朗道:“这里也有梅大人的一份,我如今已经洗漱,将要安寝,不便出门,有劳蔡大人给他送去。”   蔡钧听此,向他拱手:“好,我待会儿便给他送去。”   将东西交给蔡钧,见他转身离开,苏清朗在走廊处站了一会儿,这才进入门中。   在房中来回踱步,思索了许久,眼见着月上高楼,实在困倦,便吹了灯,直接躺在床上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外面传来细碎的响声,似有脚步正在往这里接近。   好在苏清朗因为身体不好,向来睡眠极浅,稍微一点响动也会惊醒,故而第一时间便已察觉。   他睁开眼睛,听到脚步声一点点的接近,来人似乎有好几个,而且均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到人。   以苏大人多年遇刺的经验来看,他这次,多半又是碰到刺客了。   只是这次的刺客,又是哪位替天行道的仁兄所派?   苏清朗未及多想,赶忙从床上起身,拿了一个枕头在手中,见那几个人已经走到门口,月光下,映在窗上的影子,清晰可见他们均是带着刀。   于是他屏住呼吸,潜下身来,一点一点挪到木门后,只听房中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刺客的刀已经伸进门中,正在尝试用刀尖将房门打开。   苏清朗躲在门后,心中狂跳,就连呼吸都加重了不少,未免让人听见,他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另一只手,防卫似的将枕头挡在胸前。   又听啪的一声,房门的木栓终于被打开,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影,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朝着内室的床榻走去。   见人已尽数进了房中,门口并无留守,苏清朗的心跳得更快,趁他们不注意,小心翼翼的挪到门口。   由于赤着脚未穿鞋子,再加上动作很轻,因此没人发现,那几名黑衣人走到床前,举着刀正要动手,苏清朗也正想一口气冲出去逃离房屋,千钧一发,一阵晚风忽然吹来,打开的木门吱呀一下发出响声,还未来得及动手的刺客。   惊吓之余,回头看时,正好看到了准备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苏清朗。   “老大,人跑了!”   只听一声断喝,苏清朗下意识的身体一僵,都没转头去看,便撒开了脚往外跑。   “来人,有刺客!”   现在,他的手中握着万玉贞和裴延的把柄,之前又有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汉,想要了他的性命,经过上次万玉贞的事,让苏清朗长了个心眼儿,因而此次出行,身边多带了几个人。而且,护卫的官兵们,就布在他周围的房间。   听到苏大人的呼喊,一个个连衣服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便掂起桌上的刀剑往外跑,正好撞见了追杀苏清朗的刺客。   只听金革交鸣,双方冲突起来,拦在走廊里的官兵虽多,奈何武力不够,再加上事发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于是,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一个个痛苦惨嚎着倒下,到最后也只是拖慢了他们追杀的脚步。   对于身后的动静,苏清朗不管不顾,抱着一个枕头拼命往下跑,他住在二楼,楼梯陡峭还拐了一个弯儿。   因此逃跑途中摔了几跤,最后一步忽然跨空,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只听楼上传来脚踏木板的声音,他连滚带爬的从地上起身,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的喊道:“来人,有刺客!”   梅柳生那时,正在房中睡着,隐约听到苏清朗的声音,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做梦的幻觉。   而后声音越来越清晰,再加上客栈的人,多半已被苏清朗的动静惊醒,官兵们涌到院中拦住那些刺客的进程,一时间人喊马嘶,还有兵器相斗的声音。   他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见房外有火光闪动,便知出了事情,厉声喊道:“承影!”   承影立即出现,站在他的面前,见梅柳生起身道:“出去看看。”   房门外,对战正酣,护卫的官兵们死伤许多,而苏清朗则像没头的鸭子似的,不知道往哪儿躲。   混乱之中,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官兵被砍时,血迹倾洒一地,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双腿打软到差点晕倒。   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侧楼上的梅柳生,而梅柳生神色焦灼,似乎也在寻找着他。   承影垂眸一看,正对着苏清朗的目光,提剑从楼上跃下,一边走着,一边击杀刺客,又在向苏清朗接近。   苏清朗满门心思的去找梅柳生,哪里顾得上看到承影此时,正在靠近他的神情,于是不躲不避的迎了上去。   梅柳生站在楼上,正焦急寻找,忽然一瞥,也在人群中找到了苏清朗的身影。   这时,一名刺客袭来,苏清朗陡然警觉,下意识的举起手中的枕头去接,险险保住了性命。   他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再抬起头时,只见那名刺客,已被几个官兵拼死拦下。   而手中的枕头,则被长剑划了一道长长的裂口。一时间,冷汗如瀑,再也无法站起。   承影见那名刺客一击落空,再看院中的官兵越来越多,心中着急,趁苏清朗尚未回神,竟提着剑向他走去。   他抓住时机,横剑斩杀了一名刺客,反手一挥,将刺客掉落的长剑打飞,正好看似意外的,直直的冲着苏清朗飞去。   眼见着长剑飞出,就要刺中苏清朗,而苏清朗仍跌在地上,没有注意到,承影心中狂喜,以为就此可以除去眼中钉。   却见空中黑影一闪,一人凌空而下,紧接着一个闪身,将飞出的长剑握在手中,拦住了长剑的去路。   见梅柳生站在两人中间,握着长剑的手,被剑锋划出伤口,顺着剑身流出触目惊心的鲜血,承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又见梅柳生横眉一瞪,威严之中,带着明显不悦的警告。   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便转身朝着苏清朗走过去。   他倾下身来,蹲在苏清朗的面前,揽过他的头埋在怀中,轻轻的声音道:“清朗,别看……” 第117章 反叛   将苏清朗安顿好,梅柳生走出了房门。   此时,随同的官兵正在收拾院子,死伤的官兵,以及躺在地上刺客的尸体,均被抬了下去。   客栈的老板早就赶到现场,正缠着蔡钧哭诉请罪,说自己大意失察,竟让刺客混入客栈,还差点伤了贵人。   听那个意思,好像是想让蔡钧为他求情,好让苏清朗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全家的性命。   附近的几个大夫闻讯,纷纷提着药箱赶来,为受伤的官兵诊治。一时间,哀嚎的声音充斥着这个客栈。   一个大夫向他走近,来到跟前施礼道:“大人,您的手受伤了,小人先给您包扎一下吧。”   想到房内的苏清朗,梅柳生终归有些不放心,向他道:“我的手暂无大碍,只是房中尚有一人,请大夫先去看看。”   大夫哎了一声,赶忙提着药箱跟他走进去,因苏清朗住的地方,走廊内发生过厮斗,到处都是狼藉和血腥。   而且,官兵们收拾残局的动静也大,梅柳生怕他们打扰到苏清朗休息,便没敢让他再回去住,于是将他安顿在自己房中。   此时,苏清朗并没有安歇,而是蜷着身体坐在床头,脸色苍白,仍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梅柳生快走一步,到他的跟前道:“清朗,我请了大夫来,让他给你看看。”   苏清朗这才有了点儿反应,抬头看向他,又虚弱的一笑:“我没事……”   顿了顿,看向梅柳生的手:“你的手受伤了,先让大夫给你包扎吧。”   梅柳生也笑了笑,右手微侧,将伤口掩藏在长袖中,平静的语气道:“划了一点小口子,没什么大碍,等你看好了,我再让他们看看。”   苏清朗嗯了一声,由于闹了半宿,再加上惊吓过度,此时早已疲惫到极点。   他顺势一趟,精神恹恹的靠着床榻,将右手伸了出来,搁在软锦上,留给大夫把脉。   梅柳生见此,侧身站着,请大夫过来,那大夫会意,赶忙躬身施了一礼,放下药箱走上前去。   触手可及,一片冰凉,再看手心,冷汗不止,白皙纤细的手指,还在微微的颤抖。   大夫迟疑片刻,抬头看了看苏清朗的脸色,见他神情呆滞,目光涣散,半分精神都没有。   诊了良久,才站起身来,梅柳生将大夫引到门外,问道:“大夫,他现在如何?”   见他一脸关切的样子,大夫支支吾吾道:“那位大人受了些惊吓,待会儿小人准备些安神茶,歇息两天就没事了。”   知他没说实话,梅柳生也没逼问下去,他很清楚苏清朗的状况到底如何,刚才不过是图个安心,让自己好受些罢了。   他嗯了一声,向大夫拱手道:“有劳了……”   在外面包扎了伤口,梅柳生走回屋内,见苏清朗依旧怔怔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故作轻松道:“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间,再睡会儿吧。”   苏清朗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淡淡道:“我不困,况且也睡不着。”   顿了顿,问:“外面都收拾好了么?”   梅柳生嗯了一声,道:“蔡大人正在忙着,应该快了。”   又听苏清朗道:“蔡大人一个人想来忙不过来,你也出去看看吧,不必刻意陪着我。”   知他现在想一个人静静,梅柳生也没有戳穿,扶着苏清朗躺下,见他闭上眼睛,才开了房门走出去。   这时,蔡钧终于摆脱店家,满头大汗的跑来:“梅大人,刺客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不知苏大人那里如何?”   梅柳生道:“苏大人已经安歇,只是受了些惊吓,我待会儿让后厨煮些安神茶。”   他顿了一下,又试探的问:“那些刺客……可有活口没有?”   蔡钧摇了摇头:“没有……”   他先前也注意到,未免让人抓住把柄,承影对刺客们下了死手,想来蔡钧也找不出什么活口。   于是梅柳生放下心来,又听蔡钧很是不解的道:“不知此次意图行刺苏大人的究竟是谁,咱们的人竟死伤了一半,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胆大妄为,简直目无王法。”   梅柳生轻描淡写的道:“先前苏大人在长安便已遇刺,今日的刺客,想必也是那些人吧。”   蔡钧点头,表示赞同,梅柳生抬眸看到了不远处的承影,视线直勾勾的盯着他,嘴上却对蔡钧道:“今日之事,着实危险,未免再发生这样的意外,苏大人以后,便跟我住吧。”   蔡钧嗯了一声:“梅大人武功高强,如此甚好,我也正有此意。”   承影之前的举动,除了拦下长剑的梅柳生,就连当事人苏清朗都不知道。   而那时候,他的所作所为,虽看着像是意外,但对于深知他底细的梅柳生来说,这个意外,又刻意的太过明显。   自知逃不过,便走了过去,来到梅柳生的身边,低首道:“公子……”   梅柳生没有看他,只是向蔡钧道:“蔡大人,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这里就交给蔡大人了。”   转身离开,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承影跟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梅柳生沉默良久,才问:“你何时,跟裴延搭上的?”   他没有问今天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也没有问,背后指使刺杀的人,究竟是不是裴延,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承影扑通一声跪下,拱手道:“属下伤了公子,罪该万死,请公子责罚。”   梅柳生转过身来,平静的眼眸中,已没有半分的温度,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做错的,仅是伤了我么?”   承影沉默良久,才低首道:“是……”   说着,腰间的长剑突然发出锐鸣,承影不躲不避。转瞬之间,梅柳生将剑抵在他的颈间。   再度问道:“背着我与裴延勾结,意图刺杀朝廷命官,在你眼中,你做错的,仅是无意中伤了我么?”   承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半晌,又斩钉截铁的道:“是!”   “你……”   梅柳生紧握着长剑,动用最大的定力,才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在愤怒中将剑锋划下去。   却听承影忽然道:“公子,你变了。”   梅柳生微微皱眉,又听他缓缓道:“公子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的路,凡是有可能影响我们大业的,你都会毫不犹豫,不择手段的铲除,属下欺瞒背叛公子,与外臣勾结,还误伤公子,已做了身为护卫最不应该的事,也早就做好被公子斩杀的准备,可是公子,你却心软了……”   “究竟是属下在公子的心中分量变重,还是公子你,自己的心境变了?”   梅柳生没有回答,然而,握着长剑的手,却渐渐失力,明显没有了杀气。   承影抬着头,近于绝望的道:“那苏清朗,知道了公子的秘密,几次三番,坏公子的大事,公子,为何要留着他,为何要救他?你真的……喜欢上他了么?”   听到这样的话,梅柳生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原本松弛的手,又握紧了起来。   像是心中最为不堪的秘密,被人发现曝于日光下,他极力的逃避,断然否决道:“住口!哪儿有此事?”   承影见到他的反应,原本绝望的心,又如坠冰窖中,他苦涩一笑:“公子,你以前从不对属下说谎的。”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抵在自己颈间的长剑,又缓缓道:“你以前,也不会为了一个外敌,用剑指着属下的。”   “公子既说你没有喜欢苏清朗,那好,那个人已经威胁到公子,就连相爷也动了杀他的念头,说明此人不除不行,属下这就去杀了他,为公子永除后患。”   正当梅柳生愣神之际,他避开剑锋站起身来,转身就要朝着苏清朗的住处走。   梅柳生回过神来,抢先一步,横剑挡住了他的去路,沉声道:“他的生死,由我来定,你想反么?”   “属下不敢!”承影低下头,急忙请罪。   梅柳生与他僵持片刻,缓缓转过身,宝剑当啷一声掉了下来:“这次的事,念你忠心一片,所言所行均是为了本王,本王不予计较,如有下次,便将你逐出除名,你也永远不要再来见本王。”   梅柳生果然能准确把握人心,也能牢牢抓住人的弱点,承影他不怕杀人,不怕死,却唯独害怕这个。   从他们的计划中除名,并且永远都不能再见梅柳生,那他的所作所为,便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若他杀了苏清朗,只怕梅柳生也会记恨他一辈子。   只是那个苏清朗,何时变得如此重要呢?   承影的脸色难看,最终低头要答了一声:“是……”   沉默片刻,又黯然的道:“苏清朗如今,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既知公子你没有死,又回到了长安,他迟早都会怀疑到公子你的身上……那个人究竟是杀是留,还望公子考虑清楚。”   梅柳生负手站着,良久后,才缓缓闭上了眼眸:“现在留着他还有用,若是有一日,他当真要对我们不利,本王……定会亲手杀了他。” 第118章 程英   回到房中,见苏清朗并没有睡,而是坐在桌边等他。   梅柳生站在门口,想到刚才对承影所说的话,心中一阵恍惚。   片刻后,迈步走了进去,问他:“怎么不睡?”   苏清朗抬头看他,笑了笑:“刚才睡了会儿,不过又醒了,心里有些事情,睡不着。”   梅柳生走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间,苏清朗下意识的一避,还是被他碰到了额头。   因他躲避的动作,两人都有些尴尬,梅柳生轻咳一声,首先打破静寂:“还好没有发烧。”   苏清朗干巴巴的坐着,也含糊嗯了一声,他低下头,避开梅柳生的视线,神情有些忐忑。   良久,才轻轻的道:“方才的事……多谢你了。”   梅柳生见他这副模样,不由露出笑意:“你是指我救你,还是帮你请大夫的事?”   苏清朗偏过了头:“都有吧……”   又听梅柳生道:“你我既是朋友,如今又同行,救你理所应当,至于请大夫,举手之劳,何须挂齿?”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更是埋下了首:“那天,在山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梅柳生打断:“清朗,你可曾想过,此次刺杀你的人是谁?”   苏清朗一怔,抬起头看他,随后摇了摇头:“只是一时猜测而已,并无真凭实据,我也无法确定究竟是谁。”   万玉贞的事,按说已经解决了,她既将他发配到钦州,就说明他们已然两清,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不过以万玉贞的性情,向来阴晴不定,他到底知道了她的秘密,为了保住孩子,对他再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裴延……   先前他拒绝了裴延的招安,还知道了他跟那位翌王殿下的秘密,虽说在他软硬兼施的恐吓下,裴延一时没有为难他。   但时间长了,难免又让他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所以那些刺客,极有可能出自左相府。   还有一个,便是身在钦州的程琦和程英,毕竟当年……   想到此,苏清朗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道:“梅兄,在到达钦州之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听他道:“无论在钦州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再像今日这样,为护我不顾自己的安危。”   梅柳生一时愕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清朗,你……”   但见苏清朗苦涩的笑了笑,喃喃的自语道:“冤有头债有主,欠了人家的终究要还回去,那件事情,也该解决了。”   因苏清朗生病,在客栈耽搁了几日,一路快马加鞭,倒也赶上了日程。   到达钦州时,城外正在酣战,守城的官兵与外面的叛军对峙,局面已成胶着之势。   苏清朗梅柳生等三人站在北城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有人接应。   见他们两个淡定如雕塑的样子,蔡钧凑过来,低声道:“可能,南城的战事紧急,程将军还未抽出空来……”   苏清朗静默片刻,又扬眸笑了笑,惦着扇子道:“如此,那我们便自己进城吧。”   进入城中,百姓们一个个看着他们的目光怪异,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看着苏清朗的目光怪异。   就跟看着一个杀他父亲,又夺他妻子的仇人一样,纷纷闪避不及,还有几个,自以为他们看不到的对苏清朗吐口水。   想到苏清朗与程家的渊源,蔡钧忍不住冒冷汗,看钦州百姓的样子,对苏清朗恨到骨子里,搞不好,这次钦州之行,他们不是死在叛军手上,就是被钦州的人生吞活剥。   却见苏清朗一手摇着折扇,悠然道:“梅兄,我记着前朝时候,有一藩王名唤祝玉良,镇守蕲州,俨然一个土霸王,当时有句谚语说是蕲州之地,人人只识祝家郎,不知京中有君王,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么?”   梅柳生知他意思,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语势道:“下官才疏学浅,还望苏大人指点一二。”   又见苏清朗侧眸瞥了瞥周围的人,冷冷一笑:“因言获罪,抄没家产,最后丢了脑袋。”   他合上折扇,拿在手里敲了敲,故作感慨的道:“这人啊,就跟笼子里的鸟儿一样,一旦放出来,就会失了分寸,以为鞭长莫及,想飞多远飞多远,更有甚者,盘踞一地,管着一方乡民,便当自己是土皇帝,欺君罔上,胆大包天,这种时候就应该管一管,若是管不了,就要了他的脑袋,好让他看一看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他顿了顿,又打击道:“另有一些人,被我土地养育,受我朝廷隆恩,却眼瞎心盲,当自己是举世独清者,给他衣食。   非但不会感激,还会反咬主人,信誓旦旦认了他人做爹娘,这种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就该剥去他的户籍,将他赶出国地,让他看一看,若是没了我方朝廷的保护,他的那一身皮囊,到底值几两几分几。”   他在这里说得痛快,蔡钧却吓得冷汗直冒,看了看周围的人,全都咬牙切齿,但最终隐忍着不再看他们。   众人骑马徐行,很快来到将军府,与苏清朗等文人不同,程老将军的府邸,精致不足,更多的是威武壮阔。   小兵上前,与看守大门的护卫通报一声,很快便有人请他们进去。   见来人既不是程琦也不是程英,他们相视一眼,警惕不满的意味很是明显。   他们来此乃是奉皇帝的旨意而来,既是监军,代表的便是皇帝,更何况他们三人,其中有两个还是朝中的二品大员?   方才在城门口见不到人就算了,如今他们已然妥协至此,来到将军府的门前,竟还无人出来迎接,显然是个下马威。   走进府中,见路边分列着两排兵将,他们手中持着长刀,阻挡了接下来的路。   梅柳生曾跟父王在军中待过,知道这种举动意味着什么,若是来了不受欢迎的人,以兵器阻路,视为羞辱。   蔡钧见次,首先迈开一步,向他们道:“我等奉皇上的旨意而来,面见程将军有要事处理,还请各位让路。”   然而站在最前面的兵将恍若未闻,依旧雕塑一样的站着,丝毫没有让路的迹象。   梅柳生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走过去,随手抽出了承影腰间的长剑,指着一个兵将道:“让开……”   对方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颇有豁出性命的决心,一时间,气氛僵持下来。   良久,才听苏清朗轻轻一笑:“本官与程大小姐乃是故交,程姑娘从小就很淘气,没想到长大依旧如此,多年不见,竟以这种方式欢迎故人么?”   说着,迈步上前,正要走出去,却被梅柳生抢先拉住:“清朗……”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又听苏清朗安慰道:“没事……”   说着,将他的手拿了下去,迈步朝着刀阵走去,随着苏清朗的脚步,长刀一对对的拿开,最终走到了尽头。   程英等在那里,橙色衣衫,腰中配着弯月双刀,虽与李赛赛同是女将,却是不一样的风采。   见到苏清朗走来,她拿出手中的一封书信道:“苏大人人还未到,某些人的书信却是先行,没想到几年不见,苏大人的人缘还是这样好。”   说着,将信随手一样,薄薄的两页纸随风飘荡,落到苏清朗的脚边。   苏清朗垂眸看去,原以为是自家老爹。没想到,却从书信上看到李赛赛的名字。   他轻轻一叹,又听程英继续道:“看来郡主的记性着实不大好,从她五年前为护你打伤我开始,我就说过,此生除非你死,否则与她恩断义绝,但不知此封书信,她让我看的是谁的情面?”   苏清朗倾下身来,将落在地上的书信拾起,上面的内容左不过是求情,让他们别再为难他。   将书信折好,小心放入怀中,加上之前苏浙善的那封,两封书信搁在怀中,沉甸甸的,压得他胸口疼。   他微微一笑,淡然道:“看来郡主错估了你们之间的情谊,她若是知道自己的书信被人扔在地上,定会伤心的。”   “住口!”   听他这样说,程英暴怒起来:“苏清朗,这一切都要怨你,若非是你,我与赛赛也走不到今天这步。”   伴随着她的威吓,四面八方的弓箭对准了他们,梅柳生脸色一变,挡在苏清朗的身边,而承影则抽出刀剑,护在了梅柳生的前面。   蔡钧看了看屋顶和廊下的弓箭手,以及回路上阻挡着的兵将,如此重围。   即便有梅柳生和承影这样的高手在,他们也不可能安全脱逃,看来这位程姑娘盛怒之下,是铁了心要他们死了。   他收敛住惊惧的神情,强装淡定,向程英拱手道:“程姑娘,我等奉皇命而来,不知令尊所在何处?”   程英冷冷的一笑:“你们想见我父亲?”   说着,身体列开,指着远处的一座房屋道:“那里,乃是我们程家的祠堂,里面安置着昔日的故人,苏大人,你若肯一步三叩首,跪在祠堂前向他们请罪,我便放你们去见父亲。” 第119章 下跪   苏清朗静默片刻,才道:“本官此行,代表的是皇上,程姑娘此举,未免有些不妥吧?”   程英冷哼了一声:“在我们程家的地方,少拿皇帝老儿说事,我程英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跟你讨价还价半分,苏大人也不必再枉费心机为自己开脱。更何况,你以为谢家蒙难,那狗皇帝就没有过错么?”   听她这样说,旁边有个兵将忍不住提醒:“大小姐……”   却被程英冷冷一瞪,欲言又止,最终退下去了。   苏清朗唇角微勾,负上双手:“若我是不肯呢?”   程英退后一步,举起右手,厉声吩咐道:“放箭!”   眼见着府中的兵将们,一个个引满雕弓,气氛一触即发,苏清朗赶忙道:“且慢!”   他拨开梅柳生,向前走了两步:“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跪上苍,二跪君王,三跪爹娘,我苏清朗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今日让我下跪万不可能,你要杀便杀,只是此事与梅大人他们没有关系,程姑娘,请你放了他们。”   蔡钧听此,有些不忍:“苏大人……”   他只知道程家大小姐对苏清朗恨之入骨,但万万没想到,这种恨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毕竟他们代表的是南唐朝廷,程英此行,分明是在打击皇帝的颜面,别说她,就是整个程家都要受到牵连。   却听程英冷冷一笑:“苏大人,见了这样的事,听了这样的话,你以为他们还活得了么?”   说着,抽出腰间的双刀,指着他们道:“既来了我钦州,你们谁都别想活着回去!”   其他的兵将见此,也纷纷拔出了手中的长剑,而刚才用长刀阻挡他们的人,则围攻着断去了他们的后路。   眼见着四周的弓箭手,一个个将箭矢对准了他们,承影抽出宝剑,护在梅柳生的身侧:“公子,你先走。”   然而,梅柳生却是一动未动,他看了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人,又看了看不远处风头浪尖上的苏清朗。   最终看向程英道:“程姑娘,杀害朝廷钦使乃是大罪,令尊戎马半生,好不容易搏来忠武的贤名,若是因此毁去,岂不可惜?是杀了我们以泄心头之恨,还是放了我们,别再连累家人,程姑娘想想清楚。”   他顿了顿,看了看周围人的脸色,见那些兵将们面露为难,试探的看着程英,便知他们并不想下此杀手得罪朝廷。   梅柳生唇角浮现出微笑,又抛出了一个条件道:“要不这样,程姑娘放了我们,我们便当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否则,便是你今日将我们全都杀了,日后朝廷追究下来,可不是一句简单的意外就能糊弄过去的。”   兵将们听此,果然有些犹豫,本来他们虽恨苏清朗,但也不想做到这种地步,开罪到朝廷那里。   先前听从程英的吩咐,不过是碍于程琦的情面,准备给苏清朗一个下马威,随便羞辱羞辱他就是了,没想过要杀人。   但程英此时所为,明显会损害到程老将军,还有可能让他们钦州地界的兵将都受到牵连,于是一个个打了退堂鼓。   其中一个走向程英:“大小姐,要不我们……”   “住口!”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程英呵斥了一声:“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将来朝廷追究下来,取我的性命便是。”   那名兵将听此,急忙道:“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末将追随大将军与大小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日之事,皆是我们兄弟所为,岂能让大小姐担罪?”   其他的人也纷纷附和,举着刀剑喊道:“末将愿追随大小姐,绝不苟且偷生!”   程英没想到他们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无比动容:“你们……”   却听苏清朗缓缓鼓起了掌,似是赞叹的道:“早听闻程老将军御下有方,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他长眸微扫,戏谑打量过周围的人,唇角边带着几分奸诈的味道:“手底下的人,一个个只识将军,不认君王,知道的是你们兄长弟短,情义深厚,不知道的,还当你们这是要造反。”   程英呵了一声,反唇相讥:“以苏大人的能耐,便是真正忠勇之士,也会被你说成谋反逆贼,人世间的罪名这样多,苏大人却只认这一个,整天造反造反,不嫌累么?”   周围的兵将也喊道:“我等忠心耿耿,愿誓死追随程将军!”   “程将军?”   苏清朗挑了挑眉,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沉下脸道:“好一句誓死追随程将军,我且问你们,每月为你们发放军饷,让你们养活家人的是谁?朝廷给你们官职,给你们钱粮,给你们刀剑,让你们保护的又是谁?”   “是我,是皇上,还是你们眼中的那位程将军?”   “都不是!是钦州的父老乡亲,是用双手养活你们这群宵小之辈的平民!”   “现如今,叛军将至,钦州百姓水深火热,你们的刀剑没有用来斩杀敌军,也没有用来保护任何人,躲在这个地方,苟且偷生,仗着自己多几分武力,竟想着斩杀朝廷派来平乱的钦差,你们这不是想反,又是什么?”   他顿了顿,环视瞪了一眼周围的人,负上双手,侧过身体,冷哼了一声,满是嘲讽道:“食君之俸,不懂忠君报国,在此蝇营狗苟,公报私仇,你们倒还好意思说自己忠心耿耿?”   众人一时惊愕,在苏清朗的驳斥中哑口无言,彼此对视了一眼,方才高涨的热情,登时褪去了大半。   梅柳生望着苏清朗,微微皱眉,神情中依旧难掩些许的担心。   而蔡钧,与兵将们一样惊愕,万万没想到,苏清朗在此等危急的情况下,还能冷静的说出如此义正言辞的话。   想当年,靠山王李奭谋反,谢玉与许瀚文奉命平乱,那许家小哥临危不惧,凭一己书生之身,走到叛军的营帐里,刀斧胁身不退,最终舌战群雄,说服靠山王等退兵,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   这件事情,在当时传为一桩美谈,甚至直到现在,仍有人折服于其当年的风采。   他望着苏清朗,恍惚想起多年前,科举考试的殿试中,那个白衣翩翩,意气风发的少年。   眉目含笑,折扇悠然,一人对战当朝贡生,轻轻松松便将他们打败,包括他那三位中榜的同窗,无一人能与其项背。   放眼天下,恐无一人有此才智,也怪不得连宋鸿儒那样,被人捧到云端里的人物,都视他为忘年之交,毕生爱徒。   如此聪明,若非没有五年前的事,此生的成就,必是不可限量,只可惜……   就是这样聪明的人物,却阴差阳错,稀里糊涂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   说是可惜,倒不如怪那造物弄人,好好的美玉,偏偏摔在泥堆里,让人疼也不是,恨也不是。   见府中的兵将都被苏清朗制住,又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程英嚎啕大哭:“苏清朗!”   她用短刀指着苏清朗,咬牙道:“就算他们是无辜的,你敢说自己无罪?我可以放了他们,却唯独不能放了你!”   “谢玉,许家和柳家的哥哥,他们待你亲如兄弟,谢伯父他们,哪个不是拿你当作亲子?”   “你却贪生怕死,一个个将他们推向死地,人人都爱惜自己的名声,你想过没有,他们忠心耿耿,为朝廷不顾性命,到头来却被人当成逆贼,身负污名死不瞑目,苏清朗,你真的……不怕报应么?”   她说的伤心,众人皆是落泪,红了眼眶不忍再听,蔡钧试探的看了看苏清朗,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听程英道:“只要你说他们有罪,只要你说你问心无愧,我便不再逼你,否则……”   她的声音颤抖,泪水打湿脸颊,一字一顿的道:“我让你一步一步,跪到祠堂前给他们请罪!”   众人的目光落到苏清朗的身上,心中却觉得程英此时的条件,对比刚才未免太过宽松。   毕竟苏清朗卑鄙无耻,天下闻名,要他说几句违心的话,不过信口捻来,有何困难的?   就连蔡钧,听到这样的条件,心中都不免升出了些许希望,望向苏清朗,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中,苏清朗却是一声未吭,他艰难低下头,侧过视线,避开了众人的目光。   程英见此,冷冷一笑:“怎么,苏大人向来巧舌如簧,当年为自己辩解,可谓精彩,今日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说他们是谋反逆贼,你说他们不安好心。今日,我要你当着大家的面,把你当年的话再说一遍。”   她走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若是说不出,便是诬陷,那么苏大人,你现在的官职,荣耀,便是身上的一丝半缕,皆是靠牺牲亲友的性命所来,今日便是我将你杀了,也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蔡钧焦急的望着苏清朗,见他依旧无言,不由更加着急:“苏大人……”   却见苏清朗静默片刻,撩起衣摆,倾下身体,朝着祠堂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第120章 祠堂   苏清朗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祠堂,神情一阵恍惚。   多少年了,这样的场景,已在他的心中设想了多少年。   总有一天,他会跪到那些昔日的故人面前,向他们请罪,对他们说一句抱歉。   然而,五年前的那天,鲜血漫过长街,他所珍视的那些人,全都死在他的手上,最终连个墓碑都不能有。   长安城外,乱葬岗中,几百具死尸堆在一起,掩埋在那个巨大的深坑中,他分不清哪个是谢玉,哪个又是曾经与他欢声笑语,待他如同亲人的某个人。   他记得谢伯父正直忠勇,人前威严,对他却很热情,总是喜欢拉着他到书房探讨兵法阵型;   他记得谢伯母武艺高强,厨艺却不怎么样,做出来的糕点不是太甜就是太硬,每次他和谢玉都要苦兮兮的吃完,还要装作吃得津津有味。   他记得许伯父两袖清风,是个难得的好官,从朝廷拿来的俸禄,大多用来周济贫苦的乡民,有一次他过生辰,许伯父亲手为他题字,上书着「忠君报国」四个大字,被许伯母好生埋怨,说他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然而她自己做出来的衣裳,花里胡哨,他至今没有勇气穿出,他们两个,鹣鲽情深,虽是高官,却忍受了大半辈子的清贫。   还有柳靖之他们家,柳靖之毒舌刻薄,然而柳伯父却是十分的宽厚,因擅长水利工事,他经常过府拜访请教,每次柳伯父都会耐心的解释给他听。   至于柳伯母,在他十二岁那年病逝,当时他跟谢玉和许瀚文几个,找柳靖之宽慰,他记得,那段时间过得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得柳靖之想起母亲伤心。   这些年来,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脸,不断的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从未忘记过,也从未释怀过。   那年的刑场,哀嚎哭喊和谩骂声,充斥在他的耳边,他能看到他们的愤怒,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的愤怒。   把小人当做君子,把豺狼当做亲朋,最终害得全家蒙难被斩,那时的他们,肯定想着做鬼都不会放过他吧?   他还记得,行刑那日,谢伯母将他叫到跟前,她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全然看不见以前风光的样子。   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问他:“孩子,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谢伯父和伯母,真的是逆贼么?”   这句话,他始终都没有回答,到如今,即便他死在程英的手里,也没法儿回答。   五年之前,他做了违心的事,说了违心的话,那些话,像是一柄柄利箭,伤了他所珍视的那些人。   五年后,那些人的灵位就摆在他的面前,就好比他们的英魂,全都站在祠堂的那头,静静地观望着他,在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还能说出「逆贼」二字?   苏清朗望了片刻,然后慢慢低下腰身,对着祠堂的方向叩了一首。   梅柳生怔怔的望着他,心中犹如针刺,微微皱眉:“清朗……”   但见他叩了三次,站起身来,向前迈开一步,又跪了下去,再度恭恭敬敬的磕头。   忠君报国的志向,他从未敢忘,那幅字,他至今都留在身边,只是再无颜面挂起。   谢伯母的点心,虽然难吃,却是世间唯一,自她死后,那种味道的点心,他便再也没有吃到过。   苏清朗面色平静,站起来,跪下去,然后再叩首,一次又一次,朝着那个祠堂走去,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如果能哭的话,这些年来,他都不知道哭过多少回。然而,人是他杀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感到难过?   苏清朗一步一步的跪着,来到程英的身边,听她嘶声大哭道:“谢玉,伯父伯母,你们看到没有,今日这狗贼,终于跪在你们面前了,你们在天有灵,要报仇的话,只管冲他来吧!”   苏清朗眼睛一热,赶紧撇过头去,低身磕了一个头,刚要直起腰身,却被程英抬脚一踢,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上天有眼,你这狗贼,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去死……”   程英正要上前,却被身边的兵将拉住,只能原地挣扎,对着苏清朗哭喊着大骂。   梅柳生见此,眉头皱的更深,向前两步,很想向苏清朗走过去。   见到他的举动,周围的兵将立即警觉起来,拉着弓弦将铁箭纷纷对准了他。   但见苏清朗从地上缓缓跪起,一声不吭,继续刚才的举动,叩了一首,又站了起来。   程英顷刻间,泪如雨下,见他又要跪下,趁人不备,抢来一杆长枪,对着苏清朗的后背,沉沉的打了下去。   苏清朗被她打得一个趔趄,站都站不稳,直接跪倒在地上,只觉胸口一热,血气上涌,连忙抿唇忍了下去。   唇齿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他紧紧皱着眉,强忍着伤势,俯身叩首下去。   只听程英道:“这一下,是替你爹娘打得,十月怀胎,多年养育,却教出了你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   她还想再打,却听梅柳生断喝道:“住手!”   说话间,将旁边一位兵将的长剑抽了出来,一个纵身,正想擒下程英,却听弓弦声响,上百道铁箭齐齐向他射来。   梅柳生急忙转身,落在地上,挥舞长剑将铁箭打开。与此同时,兵将们手握长刀,一个个涌了上来,将他困在中间。   承影见此,引剑去救,然而为时已晚,一柄长刀向他袭来,躲避中,眼睁睁看着几人的刀刃架在梅柳生的脖颈上。   足尖点地,踏过向他围攻的刀剑,飞身落到程英的身边,打开周围护卫的人,一个闪身,将她挟持在剑下。   皱眉道:“放开公子!”   众人见此,大惊失色,其中一人喊道:“你放了大小姐!”   承影又皱了皱眉,试探的看了看梅柳生,听他喊道:“承影,不许放!”   然而,几经权衡之下,承影最终还是放了程英,宝剑颓然落地,立即有人上来将他押了下去。   梅柳生认命的闭目,却听苏清朗咳嗽几声,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唇边流出了血迹。   向他展开笑颜道:“梅兄,这是我的事,还请……不要插手。”   梅柳生脖子上架着几柄刀剑,根本无法动弹,他微微蹙眉,见着他的脸色,不忍再看的撇过头去。   见苏清朗再行跪拜,程英道:“苏清朗,当年谢玉也是这般对你的,可你又是怎样对他的?”   她持着长枪,还想上前,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年轻的兵将看了看苏清朗,小声提醒道:“大小姐,这人毕竟是朝廷派来的,若是死了……”   程英挥手将其打开,厉声道:“苏家狗贼,人人得而诛之,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也算我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说着,扬开长枪又对着苏清朗的后背打下去,苏清朗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以手撑地,趴在地上,无力的咳嗽着。   “清朗——”   梅柳生瞪大了眼睛,正要上前,却被颈上的刀剑死死逼着,无法迈开一步。   他皱着眉,紧紧握着手指,又听程英接着道:“这一下,算是谢玉他们的,十年同窗,肝胆相照,你却贪生怕死,辜负他们的情义,为一己性命,置他们于死地,苏清朗,你可曾得到报应没有?”   鲜血,顺着唇角流下,倾散下来的墨发,被血迹浸湿,粘结在一块儿,贴在脸颊上。   苏清朗跪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才挣扎着站起身,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却依旧坚定的向前走。   程英见他如此,心中的悲愤更盛,举起长枪,对着苏清朗摇摇晃晃的身体,用尽平生力气打了下去。   苏清朗痛哼一声,直接扑倒在地上,浑身血污,苟延残喘,再也无法站起身。   “这一下……”   程英的声音哽咽,往后踉跄几步,手中的长枪松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接下来的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   周围的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都黯然的低下头,蔡钧远远的看着苏清朗,担忧之下,眸中不由涌出热泪。   苏清朗咳嗽几声,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却都摔了下去,他半撑着身体,喘息了一会儿,才自嘲笑了笑:“程大小姐,我苏清朗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然而……我尚有一件事没有做完,请你今日……留我一命……”   他说着,慢慢垂下眼眸,由于伤重,苍白的脸色中,已无半分生气。   顿了顿,轻轻的说道:“我曾做过什么,总有一日,都会一一谢罪的……”   程英冷呵了两声,悲凉道:“苏清朗,我早知你是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为了活着,什么尊严都可以不要……”   后背的伤势,牵连到心脉肺腑,让他疼得皱起了眉。   苏清朗咳嗽一声,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是,我苏清朗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还望程姑娘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不要与我这种小人计较……”   听他这样说,众人果然露出厌恶的表情,一个兵将走过来道:“大小姐,今日就算了吧,便是你杀了他,也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程英望了苏清朗片刻,最终愤恨的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院中的众人,纷纷收刀跟随,还有一些人,将梅柳生和蔡钧几个,用刀剑架着押了下去。   良久,只余下苏清朗一个人,他倒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祠堂,凝视片刻,又艰难地站了起来。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最终脚下不稳,再度摔了下去。   他抬起头,强忍着伤势,向前爬了几下,眼神离散的望着祠堂,好像看到了失去多年的某个人。   染着血污的手,缓缓抬起,朝着祠堂的方向努力伸了过去,喃喃的轻念着:“谢玉……谢玉……” 第121章 越狱   夜晚,将军府的地牢中,梅柳生与蔡钧关在一处。   只听外面传来些许动静,两人抬头看去,只见承影也被押了进来,关在他们的旁边。   蔡钧苦着脸道:“万万没想到,钦州形势会是如此,也不知道苏大人如何了……”   见押送承影的兵将离开,梅柳生站起身来,这时承影也站了起来,向他道:“公子……”   两人相视一眼,梅柳生颔首点了点头,走到牢门前,拿出苏清朗当初送他的匕首,对着铁链一挥。   只听一声脆响,锁着牢门的铁链断成两半,掉落在地上,蔡钧走过来,惊奇道:“这匕首竟削铁如泥。”   梅柳生走了出去,将关押着承影的牢门也打开,几人回合后,梅柳生又对蔡钧道:“蔡大人,我和承影有事要办,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蔡钧哎了一声,跟着他们二人走出牢房,途中遇见几个巡防的兵将,不过都被梅柳生和承影两人,眼疾手快解决掉。   望着他们咔啪一声扭歪人家脑袋的样子,蔡钧只觉着自己脖子疼,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即使跟着他们也是拖累,于是出了地牢后,便与他们二人分开,自己去寻安全的地方了。   见蔡钧走远,承影向梅柳生道:“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办?”   梅柳生沉吟片刻,将手中的匕首交给他:“你拿着这个,去见程琦,告诉他我来了。”   承影瞪大了眼睛,愕然道:“公子这……”   又听梅柳生道:“如今程琦应在前线抗敌,将军府只有程姑娘一人,若程琦不回来的话,这边的事便很难解决。”   承影的忧虑,他自然知道,于是顿了顿:“他若心存反叛,意图对我们不利,你便杀了他。”   承影嗯了一声,双手接下匕首,又问:“公子,那你……”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问下去,梅柳生也没有回答,毕竟他们两人心照不宣。   先前承影之所以那么痛快就放了程英,不过也是想假借程英之手,杀掉苏清朗罢了。   毕竟在苏大人的一番巧舌下,程家的人已经答应放了他们,唯独不肯放过的,只有苏清朗而已。   梅柳生自然知道他的打算,只是没有戳穿,也没有戳穿的必要,但不追究承影,并不代表,他要看着苏清朗死。   只是道:“若程琦真想对我们不利,杀他之后,你来府中找到蔡大人,我们在城外回合。”   承影领命离去,梅柳生也不作迟疑,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着将军府的祠堂行去。   苏清朗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且不说他本就伤病在身,即便放在五年前,他好好的时候,也受不住程英的那几下。   以程英对他的痛恨程度,显然不会好心到为他请大夫诊治,苏清朗现在,只怕还被扔在那座祠堂外,至今无人管问。   越想,梅柳生的心中越是焦急,若苏清朗因此死了,那他以后该怎么办?   心中空荡荡的,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即使不断告诉自己,不会如此,还是止不住的疼痛。   为什么心疼,即使苏清朗死了,对他又能产生什么影响,这样的问题,他已经没有时间,也已经不愿再去想。   生死有命,决定于天,便是皇帝,都逃不了一个死字,你又能做些什么?   多日前,河边柳畔旁,苏清朗的话语,不断回荡在他的脑袋。   的确,他自问可以颠倒朝堂,可以挥师百万,可以转眼覆灭几座城池,也可以杀千千万万的人,却唯独阻止不了一个人的死亡。   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愤怒,感到害怕,在来到钦州之前,他信誓旦旦,以为凭自己的力量,保护苏清朗绰绰有余。   到头来,却发现,一直以来,他的那些优越,放在苏清朗的面前,竟无一次成功过。   万玉贞的刺杀,他早就知晓,然而还是在精密的计划下,让苏清朗受了重伤。   这就好比,一个自以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才子,在临到考场时才发现,他的那些东西,与考试的内容并不对盘。   苏清朗,不过是多几个人骂他而已,不过是多几个人想杀他而已,一个人,纵有天大的能耐,又能怎样?   即便他救下了这样的人,又能怎样?   颠倒乾坤,他想掌握天下人的命运,苏清朗的生死,也该由他来定。   他是翌王,是未来的皇上,他赌上自己的一切,说不让他死,谁敢说一个「亡」字?   来到祠堂,并无看守的兵将,梅柳生潜伏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才走了出去。   他在原先的地方找了几圈,都没有看到苏清朗,焦急之中,无意中看到地上拖曳的血迹,长长的一道,直通向祠堂。   他顺着血迹行走,果不其然,在祠堂外的角落,看到昏迷在草丛中的苏清朗。   见他的手中抓着一丛长草,一动不动的趴着,梅柳生的脚步一顿,忽然地,不敢再上前。   他站在原地,轻轻唤了一声:“清朗……”   然而,苏清朗并没有回应,梅柳生声音颤抖,连唤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动静。   顿时慌了神,赶忙走过去,倾下身来,将他扶在怀中,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全都破皮出了血。   好在,触手可及的身体,仍是温热的,梅柳生将手搭在苏清朗的胸口,感到他起伏的心跳,这才安下神来。   半跪在地上,将他抱在怀中,摸了摸苏清朗的脸,再度唤出声:“清朗……”   苏清朗靠在他的怀里,没有回声,这时,不远处的林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应是他们越狱的事情被人发现。   生怕他们搜查到了这里,梅柳生皱了皱眉,转头看了一眼祠堂,然后将苏清朗打横抱起来,快步走了进去。   祠堂内部,灯火通明,正堂处摆着许多灵位,均是用红布盖着,底下的姓名并没有示人。   梅柳生微微皱眉,四下搜寻了一番,只听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眼疾手快,抱着苏清朗躲避到灵架的后面。   木制的灵架,与墙壁正好有些距离,两边还有雕窗,正好能听到外面的动静。   梅柳生带着苏清朗挤进去,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祠堂后的屋檐下悬着灯盏,树影绰约中,有几人站在后面说话。   “那姓苏的也不见了,大小姐若是知道此事,定会不高兴的。”   “我看那姓苏的好像伤势不轻,他们走不远的,十有八九就在这个祠堂里。”   怕他们真的搜查到祠堂,梅柳生紧紧蹙眉,又听一人道:“你可别动这祠堂的主意,这里边儿供奉的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苏的已经跑了,若是让大小姐知道,我们带人进祠堂里吵闹,那才是真的犯下大错了。”   那人嗯了一声,似乎已经打算放弃,然而就在这时,靠在梅柳生怀中的苏清朗,因伤痛清醒过来,低低咳嗽了一声。   梅柳生赶忙捂住了他的嘴,还是被那两人听到,只听一人立马警觉道:“谁?”   梅柳生往后靠了靠,仍旧捂着苏清朗的口鼻,又听外面的人道:“那姓苏的,八成就在这个祠堂里,要不这样……咱们俩进去看看,只看一眼就出来,不乱翻东西,大小姐也不会知道的。”   梅柳生被他们逼得冒出了汗,毕竟若是被人发现,他自己逃出去容易,若想带着苏清朗,几乎不可能了。   他轻轻移动身体,调整一个方便的姿势蹲好,心里打算清楚,若是待会儿真被他们发现,好先下手将他们杀掉。   然而,就在这时,又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似是一个小兵跑到跟前道:“将军,逃犯抓到了。”   “当真,几个?”说话的人,声音掩不住欣喜。   只听小兵迟疑道:“就一个,还是在厨房的面缸里发现的……”   外面的人闻言,又道:“先带我们去看看。”   伴随着脚步的声音,外面的嘈杂声又归于静寂,梅柳生放开苏清朗,紧张到微微的喘息。   那个被抓的人,不用想也是蔡钧蔡大人了,想他与程英并无仇恨,顶多再被关起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若是跟着他们,东躲西藏,刀剑乱舞的,反倒是更加危险,因此梅柳生定下心来,没有去救蔡钧的打算。   以承影的武功,要从将军府脱逃,虽会花些时间,但不是不可能,若程琦真对他心存忠义,等到明日便会回来。   只是现在,以苏清朗的情况,是否能等到明日……   他看了看苏清朗的脸色,又皱起了眉,片刻后,撕开自己的衣服,将苏清朗的手指包扎好,让他靠在灵架上。   将撕坏的外袍脱下来,围在苏清朗身上,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只觉脸颊滚烫,竟是起了高烧。   梅柳生焦急在心,思忖片刻,才轻轻的向他道:“清朗,我出去给你找些药,你一个人先待在这里好么?”   将外袍往上拢了拢,起身离开,走到祠堂的正门,他顿下脚步,回头望着红布之下的灵位。   喃喃的说道:“你若心疼他,便放开他,别再缠着他了。” 第122章 伤重   梅柳生不懂药理,困在将军府中,又无法去找大夫,只能潜入放置药材的库房中。   其他的东西不认得,也不知道有何功效,不过人参灵芝之类,却是难得的好东西,想来对苏清朗应有助益。   于是,趁着外面的人四处搜查,还未发现库房这里,他连忙扯下一块帘布,将药橱里的几位珍贵药材包了干净。   将要走出时,却听外面有脚步声,他躲在门后,倾下身来,只听一人道:“这件事,要不要通知大小姐?”   另一人道:“你傻啊,若是大小姐知道此事,定会将府中翻出个底朝天,更何况……”   那人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道:“苏清朗虽是个卑鄙小人,但好歹是朝廷大员,此行又有皇命在身,大小姐这次,已然闯下祸端,若当真让她杀了苏清朗,日后朝廷追究下来,咱们将军府还要不要了?”   “不是听说有个人闯出去了么?我想,八成是去找将军了,等明日将军回来,大小姐再生气,也不好做什么了。”   对方嗯了一声,又感慨道:“只是此次不能将苏清朗铲除,为百姓除害,为谢将军他们报仇,实在可惜。”   先前的兵将打了一个呵欠,劝慰道:“他不死倒也是件好事,大小姐和我们将军府的罪过还能轻些。”   “大不了啊……”他顿了顿,沉吟道:“等这件事情过去以后,趁他还在此处,咱们找个机会,偷偷把他杀了。”   “战场上么,飞刀冷箭多得是,谁知道哪个会不小心落到他的头上,即便以后朝廷有心追究,咱们只消说是个意外,顶多治我们一个护卫不严之罪,可比击杀钦差罪名小多了。”   梅柳生听此,手指紧握,心中冷哼,若他日苏清朗当真出了事,无需朝廷,便是他,都不会放过他们所谓的将军府。   这些年来,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然而想到程英今日所为,又想到这两人刚才的话,梅柳生心中难免悲哀。   苏清朗再怎么不是,也是皇帝派来的监军,又身负平乱之重任,即便曾经犯下大错,也该由朝廷问罪处刑。   堂堂将军府,本是治军极严的地方,一个个却想着私设刑堂,谋杀钦使,甚至今日一出闹剧,差点连累无辜之人,根本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究竟是程琦能力有失,还是南唐的朝廷已经堕落至此?   正想着,又听外面的人道:“跟底下的人说,别再找了,闹哄哄的,别把大小姐吵醒了。”   听人嗯了一声,便再也没了声,良久,梅柳生稍稍开了一条门缝,见那两人已经走了,才放心的走出来。   生怕苏清朗在祠堂那边发生事情,他匆匆忙忙赶了回去,那时苏清朗还没有醒,靠着身后的灵架,沉沉的昏睡着。   梅柳生望着刚盗来的药材,又看向苏清朗,试探的轻唤他几声,然而苏清朗眼皮都没抬一下,更别说吃药了。   无奈之下,只好将药材全都摊在地上,挑挑拣拣,拿出来一枚成色不错的人参,放在口中嚼了,度到苏清朗的口中。   喂完药后,依旧不见苏清朗醒来的迹象,他摸了摸苏清朗的手,越发觉得冰凉,便拢在手心里焐着,转身坐在地上,让苏清朗顺势靠在自己怀里,暗自盘算。   若是等到半夜,苏清朗还没醒来的话,便是硬闯,他都要出府试上一试。   心里这样想着,然而由于奔波一天,实在困乏,他搂着苏清朗,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三更,只听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梅柳生动了一下,只觉搂着苏清朗的手臂发麻。   他往上坐了坐,低下头去查看苏清朗的情况,透过昏暗的光线,见苏清朗的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身体温热,呼吸也平稳起来。   他放下心,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听苏清朗闷哼了一声,缓缓转醒过来。   梅柳生一喜:“清朗,你醒了……”   苏清朗睁开眼睛,呆呆的望着他,片刻后,痴痴的一笑:“谢玉,你来见我了……”   听到这句「谢玉」,梅柳生的心里,登时凉了大半,他没好气的瞥了苏清朗一眼,沉着脸偏过了一边。   苏清朗见他不理,便挣扎着起身,扯住他的衣袖:“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等了许久……你来就好了……”   梅柳生看向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不是谢玉。”   然而,苏清朗依旧拽着他的衣裳,喃喃道:“从别容易,相见时难,你这次回来,可就不要走了……”   见他不依不饶,梅柳生皱了皱眉,更加生气,几度想扯开他的手。   然而苏清朗此时的力气却是极大,生怕眼前的「谢玉」跑了似的,梅柳生顾及他的伤势,又不敢太过用力,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   又见他脸色苍白,深情望着自己的样子,梅柳生只觉心中火起,堵在胸口中,发泄不开。   闷气稍许,越想越是不平,猛然翻过身,扯着他后颈的衣领,恶狠狠的道:“你再看看,我到底是谁?”   见苏清朗不说话,他又加紧了些许力道:“本王为你四处奔走,你竟不识好歹,一次次将我认作他人!”   对上苏清朗迷离的目光,他同时又感到后悔和悲哀,一个已经病得糊涂了的人,他在计较些什么?   更何况,他是苏清朗的什么人,若非此时病重,误将他认作谢玉,苏清朗,何曾对他流露过这样的神情?   他松开了苏清朗,偏过头苦笑着,但见苏清朗也放开了他,失力般往后一靠:“是了,谢玉他恨我,不会来见我了……”   听到这句,梅柳生又心疼起来,望向他欲言又止:“清朗……”   苏清朗苦笑一声,闭上眼眸,流下泪来:“是我杀了他,杀了他的家人,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说着,皱眉咳嗽了几声,肺腑撕裂一般的疼痛,口中溢出腥甜,殷红的鲜血又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梅柳生见此大惊,赶忙伸手去擦,捧着他的脸,沾了一手的血,不住的呼唤着:“清朗,清朗……”   望着苏清朗的脸,他又气又急,忍了又忍,最终叹了口气:“你,别再说话了。”   苏清朗又咳嗽了几声,颓然靠着身后,嘴巴张合了几下,勉强维持着微弱的喘息。   良久,淡淡的说了一句:“你,带我走吧。”   梅柳生一怔,看向他,见他脸上有泪,却绽放出笑容:“留下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我……”   接下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他吞没在唇齿间。   梅柳生按着苏清朗的头,近于惩罚般,夺去了他的呼吸。   苏清朗并没有反抗,抑或,没有力气反抗,炙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勾起心中的渴望。   梅柳生微微皱眉,并没有因为血腥退将出来,他没有闭目,亲吻之中,望着苏清朗近在方寸的神情。   将一腔怒气全都发泄出去,最后抵在他的额间,细细的喘息着:“我告诉你,你的命是我救的,谁也别想带走!”   说着,见到苏清朗生无可恋的表情,他默了片刻,将苏清朗往后一推,负气的站起身,走了出去。   来到祠堂的正厅,还没出门,便顿住了脚步,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身,看向了一块块的牌位。   红布遮掩之下,看不到牌位上的题字,他却好像心有所感,哪个位置,放着谁的名字,对应着他认识的哪个人。   他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伸手撩开最中间灵位上的红布,果然看到大将军谢远的名字。   两侧的红布扯下,右边是谢远的夫人,而左边,则是那位曾经惊艳了整个长安皇城的少年。   谢玉,谢玉,那个深刻在苏清朗心中的名字,即使已经死了,即使身负污名,还是有人将他放在心间。   不像他,生,无人在意,死,也无人记得,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爱着他,至今日,得到的也只是一座衣冠冢而已。   表面上与他兄长弟短,好似亲密无间,一转身,却又惦念着那些过往,除了谢玉,没有人再能走进他的心间。   每当看到这样的苏清朗,他这心里,可真是嫉妒,甚至此时此刻,嫉妒到痛恨,然而,又能怎样呢?   他的手僵持着,紧握着红布,以致有些颤抖,片刻后,苦笑一声,松了开来,颓然侧过身,又将红布盖了回去。   走回去,见苏清朗闭目靠着灵架,似又昏迷,那件外袍在两人刚才的挣扎中,已经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晚风拂过树林,落叶伴随着骤雨,发出沙沙的声音。   梅柳生站在那里,只觉虽是夏日,祠堂中却有寒气回荡,穿进他的身体中,刺得他心疼。   他站了一会儿,迈步走过去,将苏清朗扶好,再度抱在了怀里。   细细揉搓着他的手,企图让他温暖起来,望着他的侧脸:“只这一次,下一次,我可就不管你了。” 第123章 程琦   许是半夜下雨,受了些凉,苏清朗的情况愈加严重。   第二日清晨,梅柳生怕他出了事情,不得不带着准备闯出府去。   刚背着苏清朗踏出祠堂,便见程英带人走来,堵在他们的前方:“梅大人要往哪里去?”   梅柳生看了看附近包围的人,又看向程英道:“让开……”   程英上前了一步,说道:“梅大人与我无冤无仇,你要走,程英自是不会拦你,只是苏清朗,必须留在此处。”   眼见着情况紧急,梅柳生的脸色沉了下来:“若我是不肯呢?”   程英抽出腰间的刀,指着他道:“那就别怪程英不客气了。”   梅柳生背着苏清朗,一手持剑,正想硬闯,却听背上的人呻吟了一声,说道:“梅兄,你放了我,自己走吧。”   “什么?”梅柳生见他清醒,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又喜又惊,侧过头,皱起了眉。   又听苏清朗虚弱的苦笑道:“一切都结束了,我欠下的债,总有一天是会还的,这点,我早有准备,只是……”   他顿了顿,咳嗽了一声:“既是我作下的孽,就该我一人承担,如何能连累梅兄半分?”   在苏清朗的话语中,梅柳生不禁怔住了片刻。   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了身负的仇恨,那些他筹谋了十几年的事情,难道当真要在今日付诸东流?   他的父王,本该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可是现在,背负着逆贼的罪名,英魂难安。   昔日王府中的人,亲人也好,朋友也罢,在他的面前,一个个的离去,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   他受了那么多苦,忍了那么多罪,唯一的目的就是终有一天,能够为他们报仇,踩着他那位所谓皇叔的脊梁,踏上本该属于他的宝座,告诉天下人,他的父王才是真正的君王,而逆贼,其实是当今的皇上。   在这么重的使命面前,他自己的性命都显得微不足道,一个苏清朗,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手上的重量却沉甸甸的,即使背上的这个人,瘦弱如此,落在他心里的分量,却让他怎么也放不了手。   其中的取舍还未考虑清楚,然而嘴上却先说出了口:“我不会走的。”   苏清朗一愣,惊愕的神情渐渐转变为悲哀,他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却听梅柳生看向程英坚定道:“程姑娘,他欠下你的,就由我来还,你想对他做什么,全都冲着我来,不过……”   他说着,拿起手中的剑:“你想要杀我们,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程英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脸色沉郁了一会儿,正要发号施令,却被一人组拦住。   一个年轻的兵将不忍的道:“大小姐,他们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人,我们……”   “住口!”程英低声呵斥了一句,横眉道:“让他们私逃的事,我待会儿再同你算账!”   正要下令让人捉拿,又在这时候,听到一人高喊道:“住手!”   众人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小兵急急跑来,临到跟前跪下道:“大小姐,将军回府。”   听到这句,梅柳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但同时,又有点忐忑不安。   这个程琦,不用想也是承影叫回来的,只是他尚不明确,程琦对他的态度如何。   究竟是拿他当作昔日的翌王,表示效忠,还是欺君罔上的反贼,把他捉拿了送到皇帝哪儿去?   只不过,不管他的境遇将会如何,苏清朗的命,算是保下来了……   他背着苏清朗站在院中,听苏清朗咳嗽了几声,道:“梅兄,你先把我放下来吧。”   梅柳生侧过头,有些担忧:“你可以么?”   但听苏清朗苦笑一声:“程老将军乃是我父亲的故友,又是朝廷的砥柱,我岂能在他面前失礼?放心吧,没事的。”   梅柳生只好矮下身,把他放了下来,见苏清朗脚步虚软,差点摔倒,他又连忙扶住,让他撑着自己的手站着。   不一会儿,果然见到一个神态威严的老将军,身着铁甲,腰挂宝剑,在一群兵将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走来。   他来到跟前,首先看了一眼梅柳生,见程英迎上来,刚喊了一句爹,便扬手在她脸上落了一巴掌。   程英捂着脸,眼中噙着泪水,很是委屈:“爹……”   但听程琦怒道:“胡闹!你想害死我们将军府么?”   见程琦没有首先把他当作逆贼抓起来,梅柳生稍微放了心,但环顾四周,都没见承影跟来,不由又有些疑虑。   仔细一想,又有些了然,程英此次犯下大错,往重里说,他们将军府这是包庇逆贼,欺君罔上,祠堂里的牌位,兴师动众围困钦使,哪一桩不是死罪?程琦此时扣下承影,想必是要与他谈条件吧?   如此看来,他没有归顺的意思,也没有想要把他抓去邀功的打算,这已是梅柳生心中预料的顶好的情景。   因此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若是想要程琦臣服于他,不能急于一时,以后还是要再作打算。   而一旁的苏清朗,见迎来程英的不是刀剑,而是一巴掌,便知程琦有意回护,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做给他看罢了。   关于这件事情,他本就没有打算追究,因此对于程琦的言行,他只是从旁观望,找机会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台阶。   程英一边哭着,一边指着苏清朗道:“那个逆贼就在这里,难道爹你不恨他,不想让他死么?”   见程英依旧冲动嘴硬,完全不考虑大局,程琦一怒,又要举起巴掌,却被身边的人连忙拉住。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一众人拉住程琦,又看向程英道:“大小姐,你就少说几句吧。”   就在这时,苏清朗站出来,缓缓道:“程姑娘年少气盛,一时受人蒙蔽,以后好生教导便是,程老将军又何必动怒?”   程琦听此一怔,万万没想到,苏清朗竟会帮着程英说话。   他转过头来,看向苏清朗,有些尴尬的道:“是,是啊……小女无知,此次委屈苏大人了,朝中法度如此,若是不加以惩治,如何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朝廷?”   听他如此明显的回护,苏清朗的心中不由叹惋,想程老将军先前,正直忠耿,威仪赫赫,年轻时也曾是叱咤三军,说一不二的人物,现在却为了儿女之事,做出如此有失体面的事,实在可悲可怜。   但想到那封被自家老爹写下,还未送出便扔了,最终还是落到他手上的书信,苏清朗默了默,又叹了口气。   他推开梅柳生,向前走了两步,面露微笑:“程老将军与家父私交甚厚,程姑娘就如同清朗的妹子一般,身为兄长,哪有同妹子计较的道理?权当我们小儿女家胡闹罢了,咱们自家人内部调解,如何能牵扯到朝廷法度上去?”   程琦虽恨苏清朗,但也不想为此赔上一家人的性命,见他给出台阶,自然顺着杆子爬。   他哎了一声,又道:“我与你父亲,倒是多年不曾见过了,不知他现在可还好?”   苏清朗笑了笑:“家父还好,只是听闻程老将军重上战场,心中不免担忧,一直想向您问好。”   想到苏浙善,程琦也有些感慨,叹了口气:“有劳他挂念了,改日若有机会前去长安,定登门拜访。”   见苏清朗几句话,就将气氛平定了下来,还跟程琦拉近了关系,梅柳生心中不由赞许。   程琦真正的想法如何且不论,至少现在,问题和危机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再给苏清朗冷脸色。   又见苏清朗身子晃悠了一下,差点摔倒,梅柳生快走一步,将他扶住。   程琦见此,向手下人吩咐道:“快去请大夫。”说着,又警示的瞪了一眼程英。   苏清朗眼前发黑,只觉天旋地转,有梅柳生在还是撑不住,在他的搀扶下,缓缓瘫坐在地上。   平复了一会儿,才看向程琦道:“程将军,与清朗一同前来的蔡大人,想来还不知道你回府,有劳将军请他过来。”   听出苏清朗话里的意思,程琦侧目瞪了程英一眼,随后挥手示意让人下去放蔡钧出来。   蔡钧昨日被人从面缸里逮出来,还未来得及清洗,搞得跟城隍庙里的神像似的,灰头土脸,很是狼狈。   程琦见此,更是隐怒,望着程英,脸色很不好看。   他自知蔡钧的身份,致歉拱手道:“蔡大人,程某教女无方,让蔡大人受苦了。”   蔡钧脾气再好也是有骨气的,更何况如今身处刑部,如何能容得了如此胆大妄为的事?   于是板着脸,哼了一声:“哪里,将军府接待钦使的礼节特殊,让我等好生开了眼界。”   垂眸见苏清朗被梅柳生搀着,还坐在地上,连忙走过去:“苏大人,你没事吧?”   苏清朗无奈笑了笑:“没事,倒是让蔡大人受惊了。”   一旁的程琦道:“今日之事,实是程某的过错,改日定会设宴请罪。”   蔡钧刚要反驳回去,却被苏清朗不动声色的一捏,顿了顿,只好不情不愿的咽下去了。 第124章 匕首   大夫赶至,梅柳生和蔡钧两个,扶着苏清朗走进了内院。   经过诊治,苏大人的伤情虽然严重,但由于梅柳生先前的良药,吊住了他的一口气,因此险险保住了性命。   送大夫离开,蔡钧折返回来,见苏清朗靠在床榻上,精神恹恹的思忖着什么。   他走了过去,说道:“下人已经去取药了,我让他们熬好了送来,苏大人再等一等。”   苏清朗扬眸看他,笑了笑:“多谢蔡大人。”   蔡钧搬了一把板凳,坐在苏清朗的床边,迟疑问道:“程将军的事,就这么算了么?”   苏清朗望着他,眸中含着笑意的流光:“若非如此,蔡大人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蔡钧一时语塞,又听他道:“写张奏折,将实情原封不动的呈给皇上,还是按照朝廷的法度,将程英一干人等问罪?到时候,你想让皇上怎样审,怎样判?   叛军猖獗,钦州只有程琦领兵迎战,而这时候,皇上却下旨抓了他的女儿,你想让程琦怎样做,钦州的兵将百姓又会怎样想?”   见蔡钧不答,他又捂着胸口咳嗽一声:“你我在此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关键是要顾全大局,如今正值战时,最为紧要的,是尽快平定叛乱,还百姓以安宁,若因昨日之事,失了军威,损了士气,显然是最得不偿失的事。”   “我知道……”   蔡钧低着头,默默地说了一句:“若是一般的小事,我也就不再追究,让它过去算了。可是……他们昨日的行径,与那些叛军有何区别?明明欺君罔上,忤逆不道,难道要我当作没有看到,不问不管?”   他皱着眉,双手搁在膝上,明显的忧虑在心:“古人饮鸩止渴,虽解得了眼前的危机,却留下无穷的祸端,为了对付叛军,便要容忍他们如此放肆么?”   苏清朗轻轻一叹:“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想法,可世事本就如此,有时候为了大局,总是要委曲求全的。”   “快刀,虽可以斩断乱麻,却也让情况变得更糟,想要彻底解决问题,还是要耐下心来,抽丝剥茧,逐个击破才行。”   见蔡钧一副黯然的神情,他又宽慰道:“你在刑部做事,是要公平持正,桩桩件件,都要对得起朝廷法度,然,仍要结合情况,懂得变通,律法,再怎么样,也是为人定出来的,若是于人无益,又何必非要强行为之呢?”   蔡钧嗯了一声,又听他道:“我知蔡大人一腔热忱,忠耿不阿,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不不……”蔡钧赶忙摆手道:“听苏大人一席话,倒让我茅塞顿开,仍要感谢苏大人。”   顿了顿,又斟酌的道:“那此事便暂且搁置,一切,等叛乱平定了以后再说吧。”   苏清朗闻言,不由无奈笑了笑,若是想要追究,岂止是要等到叛乱平定那么简单?   钦州这边的事,以皇帝的精明又岂会不知?一直以来都没有动静,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贺云褀与秦翦在朝中位高权重,皇帝虽不确定,他们对自己的皇位是否有野心。   但也不会傻到完全放任他们不管,如今长安有常山王父子镇守,秦翦自是不敢太过造次,只是城外,除了程琦,又有谁能够抗衡贺云褀?   所谓制衡之术,便是如此,一旦将来,贺云褀与秦翦内外呼应,举兵起事,贺云褀从边关率兵而归。   若要攻破长安,势必要经过钦州,程琦的兵力虽不敌贺云褀,但拖住他个把月是没问题的。   这样,身在长安的他们,便也多了几分的胜算。   所以他今日所为,一是给程琦一个台阶,接下来好筹备平乱的事,二是卖给他一个人情,望他以后,能够谨慎收敛,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   苏清朗这样想着,忽然问:“梅兄去哪儿了?”   蔡钧懵了一下,反应过来答道:“送大夫离开后,便跟程将军去了,应是有要事商讨吧。”   苏清朗更加疑惑:“你我三人,纵我现在身负重伤,不便行动,可是有你在,程琦若有事情,何以去找梅兄?”   蔡钧也回过味来,按理说,钦州之行,苏清朗虽是主官,但他和苏清朗毕竟是同级,苏大人现在伤了,一切事宜,就该由他来定,程琦要是有什么事,也该找他,而不是身为后辈的梅柳生。   不过他不像苏清朗那样多疑,也不想就此怀疑梅柳生,只是道:“可能……是看我对昨日之事心有芥蒂,不好说话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然而心中,却有了另一番的计较。   两人在这说着话,另一边的梅柳生跟着程琦,一前一后,进了将军府的书房。   刚进入房中,程琦便屏退了众人,关上房门,走到梅柳生的跟前,将手中的匕首呈上道:“微臣参见殿下。”   施礼的动作还未完成,便被梅柳生连忙拦住,他将程琦扶起来道:“程老将军乃国之砥柱,为我南唐立下赫赫战功,今又为平定叛乱劳苦奔波,本王心中已是感激,将军何须如此多礼?更何况……”   他苦笑一声:“本王是十年前就该死的人,今苟全一条性命,已是犯下欺君大罪,此等大礼,如何还能担得起?”   程琦接着道:“二皇子当年于老臣有恩,殿下又是皇族正统,二皇子的血脉,老臣行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梅柳生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匕首上,良久,伸出手拿了回来,半是感慨的道:“没想到,程将军还记得当年的事。”   当年,先皇在山上打猎,他和父王随同前往,由于调皮乱跑,他在山上迷了路,又不幸在林中遇到了一头猛虎。   所幸父王骑马赶来,在猛虎的爪下救出了他的性命,然而双方实力悬殊。   即便父王殊死相搏,渐渐还是落了下风,千钧一发之际,他抽出父王腰间的匕首,刺中了猛虎的眼睛,最终猛虎被杀,父王却为保护他受了重伤。   他还记得,那时父王虽然受了伤,心里却是很高兴,夸他年纪虽小,但是果敢勇猛,当众将那柄随身的匕首赐予他,那是第一次,他的父王在他的面前露出那种并非威严,而是温柔的笑容。   在那段久远的记忆中,得知父王受了重伤以后,母妃破天荒的找来,她站在营帐的外面,望着他们父子良久无言,直到他得到父王的夸奖,下意识的去寻找母妃的目光,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跟父王一样的赞赏。   少不经事的年纪,他以为自己救下了父王,以为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得到父王的夸奖,便是得到了最大的肯定,便能看到母妃对他露出来笑容。   至少,能像一个母亲一样,把他搂在怀里,欣慰他的勇敢,安慰他的心惊。   然而,没有,她只是走向他,然后在他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即使她的儿子,刚刚经历了那样危险的事,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依旧看不出一丝担忧的神情。   他的母妃,便是这样的人,当时的情景,虽然突兀的让人难以接受,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却感到意料之中。   人都说爱屋及乌,他坚信自己的母妃,一直深爱着他的父王。然而,却并未将对他父王的爱,分给他一丝半点。   她只是将他当作可以刺进父王心中的匕首,打他,父王会心疼,苛待他,父王会动怒,然后无休无止,与她争吵,至少争吵也是一种交谈,总比对她视若无睹的好。   这件事伤他很深,所以他记得很清楚,每次想到,胸口都会不由自主的疼痛。   起初,在那个虽然年少,却已很懂事的年纪,他以为母妃打他,是因为关心,气他不该乱跑,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他才明白,那时她的愤怒,并非出于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妻子,恨他将父王置于危难,还害得父王受伤罢了。   父王受伤的事,虽然一直瞒着,不欲惊动更多的人,尤其是不远营帐中的先皇。   然而由于母妃打了他,两人再度争吵起来,动静很快惊动到先皇,先皇碍于颜面,又顾及到他们父子差点没命的事。   于是将一腔怒气全都撒到护卫身上,以护卫不利为由,将当时负责保护他们的兵将问罪,程琦便是其中之一。   最后还是他的父王出面,请先皇收回了成命,鸡飞狗跳闹了一通,最后演变成程琦等人欠下了他父王的恩情。   往事已矣,本就不值得多少人记着,即便当年,王府陷落,父王蒙难,诸如程琦等人,也不曾站出来为他们回护半分。   后来,随着王府的覆灭,那柄匕首,也在抄家中不知所踪,他暗中找了多年,始终没有下落。   再后来,重回长安,那日苏清朗问他,过往的人生中,有何有趣之事,值得自己回想。   他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半真半假的说出了这件事情。   只是苏清朗又从何而知呢?   那柄被他当作寻常礼物送出的匕首,与他有着这样的渊源,痛苦又欢喜,悲哀而灿烂。 第125章 转机   因先前已经清楚程琦的立场,梅柳生也没提让他归顺自己的事。   且听程琦问道:“殿下,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以此种身份回来?”   梅柳生顿了顿,答道:“当年,本王随使臣前往宣国,不料在边城,有人放火烧了驿站,在随从的保护下,才得以侥幸保全性命,因当时伤势严重,留在边城休养了几年,事后想到朝中可能有人故意害我,便没敢打草惊蛇。”   他转过身,叹了口气:“之后听闻朝中所有人都以为本王死了,若是那时候回去,只怕会犯下欺君之罪,被人诟病,说本王不欲前往宣国。   故而有意为之,再加上本王想查清,背地里暗害本王的人到底是谁,于是将计就计躲了起来。”   “此番回来,以科举的方式进入朝堂,一是想查出当年放火的人,二是想以此报效朝廷。   虽然本王已做不回李承嗣,但身为皇室子孙,对南唐江山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若能以己身微贱之才,辅佐皇叔治理朝政,也算对得起他当年对本王的恩情。”   他虽说得冠冕堂皇,言辞恳切,但程琦到底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这次回来,绝不是辅佐朝政那样简单。   不过他并不知道,当年的那场火是李承嗣自己放的,因此对于梅柳生的话,他还是相信了一半。   想到当今皇帝曾经对李承嗣的迫害,程琦只以为当年驿馆的那场火,乃是皇帝所为,目的是除去李承嗣这颗眼中钉,而李承嗣自然也知道背后主使的人是谁,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而且又无能力对抗自己的皇叔。   这次回来,怕是要寻机会找皇帝报仇,更有甚者,想要颠覆朝纲,自己做皇帝吧。   不管是报仇,还是想要谋反,与他并无干系,他也没想着要蹚这场浑水。   当今皇帝,曾经杀害谢氏一门,这些年来,他虽无动静,却也难做到不怀恨在心。   更何况,近些年皇帝愈加昏庸,搞得朝廷乌烟瘴气,底下民不聊生,他早就心有不满,只是一直忍耐着罢了。   这个李承嗣,根据他的记忆,是个有能力有本事的人,若要他做皇帝,怎么说也比现在的皇帝强。   然而,若要让他为了帮助李承嗣,就冒着被灭族抄家的风险,背叛现在的朝廷,他也是做不到的。   现在的皇帝,虽然昏庸,而且与他有仇。但一直以来,对他还是不错的。   更何况,边境那边有贺云褀,长安城里有常山王父子,他即便有心辅助李承嗣,也不得不考虑这几位的因素。   所以对于现在的情景,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至于谁成王,谁败寇,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于是他笑了笑,说道:“殿下心怀国政,令老臣钦佩,边城之事,并非殿下有意而为,想来皇上也不会因此怪罪,以后若是有机会,殿下还是表明身份,尽早与皇上言明情况吧。”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问:“对了,昨日因令嫒之事,本王担心她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为将军府招来祸端,是以派出亲信,以匕首为信物通知程将军,那名亲信乃是本王的护卫,与本王亦仆亦弟,不知现在何处?”   面对梅柳生的询问,程琦刻意避开承影,而是做出惭愧的样子道:“老臣教女无方,使她犯下大错,差点冲撞殿下,实在有愧朝廷,辜负皇上的隆恩。”   知他在试探自己的态度,梅柳生不得不周旋下去,不甚在意的安抚道:“程将军哪里的话,程姑娘因惦念着往事,一时悲愤而已,苏大人也说了,权当自家人的内部矛盾,何必再牵连到朝政之上?”   程琦还是不大放心:“可是……苏清朗此人奸诈狡猾,且向来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老臣担心……”   想到苏清朗被程英折磨到半死不活的模样,程琦现在倒还有脸,指责人家奸诈狡猾,梅柳生心里终归有些不高兴。   淡淡的回答道:“程将军放心,苏清朗此人,虽然平时气量小些,但说出的话,还是很有信用的,况且本王与他,也算有些交情,他若当真怒意难平,本王便在中间调停调停,断不会让他追究程姑娘的。”   程琦听此,立即拱手道:“如此,多谢殿下了。”   兴许觉着自己回护的意图太明显,程琦有些尴尬,顿了顿,又道:“小女无知,犯下如此罪行,老臣身为一军主帅,本该公正严明,杀了程英以正视听,然老臣膝下唯有一女,实不忍心……   今日得殿下相助,保全小女的性命,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老臣心中感激涕零,今后她若再犯,老臣定会问罪,绝不姑息。”   梅柳生扬唇笑了笑:“事情已经过去了,程将军也不必过于自责,目前还是考虑平乱的事情吧。”   程琦哎了一声,又听他问道:“那,本王的那名护卫……”   程琦晃过神来,赶忙道:“殿下放心,昨日老臣见到殿下的护卫,及那柄匕首,一时惊惧,不敢相信殿下就在钦州,又怕他被人发现,将会牵连到殿下,故而才命人将他暂留军中,老臣待会儿便让人请他过来。”   梅柳生心中冷笑,面上仍做出个客气的样儿来,答道:“有劳程将军了。”   两人谈论到叛军,程琦侧手请梅柳生坐下,道:“关于叛军之事,老臣正想与殿下说明。”   他也坐下来,继续道:“依老臣之见,此番平乱,最好招降,而非硬碰。”   梅柳生哦了一声,又听他道:“殿下可知,如今钦州的叛贼,其实皆是附近州府的百姓?”   梅柳生点点头:“略有耳闻,只说因水灾之事,对朝廷不满,才会产生反叛之心。”   程琦叹了口气,又道:“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个州府的百姓,之所以暴乱,也不能全然怪罪他们。”   原来,几个月前,并州发生水灾,朝廷虽打开国库,拨了赈灾的银两出来。   然而那些银两,被负责此事的官员们,一层层的剥削下来,等轮到百姓的手上时,已经寥寥无几。   百姓食不果腹,不得不卖儿卖女,甚至有不少人家,已经饿得死了人。   然而朝廷发放下来的米粮里,竟掺杂了一半的沙土,当地的官员为了防止暴乱,还动用兵将强行镇压灾民,双方争斗之中,又死了不少的人。   百姓全无活路,愤怒之下,一个个举着锄头冲进官员的家门,将几个涉事的官员乱棍打死,又在当地山贼的煽动下,纷纷上山当了兵,附近州府的百姓,常年见到官府腐败,对朝廷已经彻底失望,因此也都跟风响应。   这件事,其实梅柳生早就已经知道,但仍做出愤怒的样子来:“天降灾祸,百姓水深火热,一个个不想着赈济灾民,反倒打起了灾银的主意,中饱私囊,贪得无厌,简直可恶!”   见他发怒,程琦又叹了口气:“那些人死不足惜,可是事情已然发生,老臣只恨,自己发觉的太晚,不然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梅柳生听此安慰道:“并州与钦州相距甚远,将军军务繁忙,如何能兼顾越权?如今既知其中缘由,已是万幸,将军尽职至此,何必自责?”   这句倒是出自真心,若程琦尸位素餐,与那几个官员一路货色,只管将灾民们镇压了了事,何须拖延这么久?   程琦接着道:“如今民生激愤,老臣几次想要招降,均是失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道:“个中缘由,本王须得与另外两位大人商议处事,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来。”   从程琦这里出来,梅柳生惦记着苏清朗的身体,于是很快回到了苏清朗的房中。   那时,蔡钧正在给苏清朗喂药,梅柳生见到,将药碗接到手中道:“我来……”   见梅柳生回来,苏清朗扬眸看他,脸上露出微笑,半是戏谑的道:“怎么,梅大人商议完国家大事回来了。”   知他又在怀疑自己,梅柳生也没动声色,在他的床边坐下来道:“什么国家大事,不过是承影昨日去见程将军时,硬闯军营,打伤了人,闹出祸事来,程将军宣我过去,是要商讨此事。”   苏清朗没想到程琦找梅柳生是为此事,收敛住神情,问道:“承影没事吧?”   见他相信,梅柳生唇角浮现出微笑,答道:“没事,我与程将军道了歉,又跟伤者赔了礼,算是过去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怕他心中仍有疑虑,梅柳生只能再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于是一边给他凉着药,一边将并州灾民的事跟苏清朗他们说了,蔡钧不必多说,知晓内情后,气得跳脚,一直嚷嚷着要写奏折上报给皇上,将负责赈灾的官员一个个抓起来治罪。   而苏清朗坐在床榻上,闻言愣了许久,原本恢复些许的脸色,立即变得惨白,手指握着发抖,最后又喷出一口血来。 第126章 设想   梅柳生见此吓了一跳,他原本只是想让苏清朗转移注意,别再对他起疑。   完全没想到,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苏清朗的反应竟会这样大。   于是连忙起身,将苏清朗扶起抱在怀中,又是拍背又是安慰的折腾了许久,苏清朗才总算平静下来。   望着苏清朗脸色惨白的样子,梅柳生心中不由后悔,早知道就不再提起这事。至少,等他好了以后再慢慢告诉他听。   蔡钧见苏清朗吐出血来,情况似乎更加严重,不由也很心急,又见他平复了一会儿,逐渐恢复过来,这才放下心来。   见梅柳生手忙脚乱之下,竟将刚才的药碗直接丢在地上,摔出了几半,他叹了口气,又盛了一碗,送到梅柳生手边。   宽慰苏清朗道:“这件事情,须得从长计议,急也急不得,苏大人还是想开点,可别误了身子。”   梅柳生接下药碗,又瞪了蔡钧一眼,刚才都没他反应激烈,若不是他在此叽叽歪歪,火上浇油,苏清朗也不会如此。   蔡钧知他意思,更加心虚,收敛住内心的愤怒,把刚才放在苏清朗床边的板凳搬起,挪到另一边坐下来。   默了片刻,才讪讪的道:“现在知道那些人,不是真心实意想造反,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   苏清朗嗯了一声,靠在梅柳生的肩上,见他们一个个的敛声屏气,便知因自己的事,让他们担了心。   于是又笑了笑,安慰道:“抱歉,刚才是我不是,一时没忍住……放心,我没事的。”   见他如此,蔡钧舒了口气,道:“总之,苏大人你现在最紧要的,便是先养好伤,其他的事,我和梅大人先顶着。”   苏清朗点了点头,但梅柳生却很清楚,以他的性情,表面上不说什么,内里不知道又在怎样劳心费神了。   怕他思虑太过,于是出言提议道:“这件事情,要不要先写个折子上去呈给皇上?”   若长安那边收到消息,皇帝便是再怎么不济,也会组织朝臣尽快相处办法来。   到时候,究竟是按照程琦的意思招降,还是不管不顾,直接镇压。总之,不会再让他们为难就是了。   苏清朗想了一会儿,才道:“算了,先看看情况再说吧,这里的事,若当真那么简单,程琦早就写折子上去了。”   梅柳生想想也是,而一旁的蔡钧,想了片刻,才附和的点了点头。   自古临阵招降是很有风险的事,情况好了,不动一刀一剑,便可免去兵戈,自是好事一件。   但若一着不慎,被人抓住把柄,弄不好会在朝堂上被人恶意中伤,说他们是叛乱反贼的那一流,当年的谢玉和许瀚文,便是一个例子。   钦州的情况尚不清楚,若是冒然上奏,皇帝降下旨意,让他们招降,结果发现对方已经没有归顺的意思,一来一回,反倒麻烦,不仅会惹得皇帝不悦,还会束手束脚,延误战机。   几人定下主意,蔡钧先前一身狼狈,因惦念着苏清朗的伤势,尚未来得及清洗。   如今见苏清朗安顿下来,又有梅柳生照看着,于是只坐了一会儿,便在下人的带领下,回房洗漱了。   因苏清朗伤情严重,梅柳生怕他出了事情,提出与他住在一起,对他也好有个照应,苏清朗知他好意,便没有拒绝。   期间,程琦来看过一次,跟苏清朗说了一些体贴关照的话,虽不是真心,但无论出于忌惮,还是碍于他父亲的颜面。总之,两人的氛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僵硬尴尬。   倒是程英,一直不见踪影,听府中的下人议论,苏清朗的事情以后,程英与程琦大吵了一架,目前赌气关在房里,梅柳生听了,也没怎么在意,只要她不找苏清朗的麻烦,最好他们在钦州的这段时间,他们永远都不要碰面。   晚上,与苏清朗吃了点饭,梅柳生让人端来热水洗漱,见苏清朗一身血污,躺着想必很不舒服,又顾及他身上有伤,于是轻手轻脚的拿帕子给他擦拭干净。   苏清朗本来还很抗拒,尤其在梅柳生解他衣裳的时候,想到自己将要赤身对着一个男人,心中难免尴尬,一张脸快要红到耳朵根,推辞扭捏着纠结了许久,坚持要自己动手。   然而身上有伤,被程英打过的地方,已经红肿淤青,根本动弹不得,又听梅柳生说,若是不用他的话,便叫婢女来,吓得苏清朗只能作罢。   将苏清朗安顿好,梅柳生才再去洗漱,最后在苏清朗的床边打了一个地铺,总算安歇了下来。   鸡飞狗跳闹了一日,梅柳生其实早就困倦,然而由于惦记着苏清朗的伤情,一直睡得很不安稳。   在地上翻来覆去辗转了许久,最终还是睁开眼睛,去查看苏清朗的情况时,却见他也没有休息。   见苏清朗躺在床上,似在失神,梅柳生便知他在想着灾民的事,他叹了口气,心中更加懊恼,早知道根本就不该跟他提起这件事。   他坐起身,道:“清朗,你还没睡么?”   苏清朗侧过眸,还以为自己吵到了他休息,便道:“就快了,我吵醒你了?”   梅柳生不由苦笑,他那样忍着伤势,一声不吭的躺着,若不是他有意查看,如何知道他还没睡?   低下头回道:“没有,我也睡不着。”   顿了顿,又道:“灾民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等你伤好再说,别再想着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不知是真的答应,还是口头上敷衍他一声。   梅柳生接着道:“那些贪赃的官员,如今已得了应有的报应,等他日叛乱平定后,咱们将折子呈给朝廷,是非功过,皇上自会判明,我们现在,只需做好眼前的事,再怎么愤慨,再怎么想着,也是没用的。”   苏清朗闻言,缓缓闭上了眼睛:“话是这样没错,可是每当想起,到底意难平。”   “这个世上,有人拼了性命筑起高楼,有人却蝇营狗苟,为私利不惜将这座高楼蛀空,民,国之根本,这次的事情,虽说是个意外,但却可以看出,百姓对朝廷已然失望透顶,一个个尸位素餐,总想着自己的那一份,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明明这样浅显的道理,为何偏偏全都不明白呢?”   梅柳生没想到,这番话有一天竟会从苏清朗的口中说出,结党营私的是他,助纣为虐的是他,别的且不说,那些贪污赈灾银两的官员,有多少是他和秦翦的人,又有多少银子,从那些官员的手中流入他的府里?   忧国忧民,体恤百姓,他又有何资格呢?   他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清朗,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过往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着意,但苏清朗好像并不是站在秦翦那边的。   无论是杜青云和赵鄂的案情,还是孟书瑶和余淮中的恩怨,苏清朗所扮演的角色,都不止是一个奸臣那样简单。   他曾看过他对谢玉的念念不忘,也曾看过他对那些逝者的愧疚难当,那样深,那样痛,便是他都忍不住的动容。   若当初杀了谢玉,只是迫不得已。现在,又为何选择站在秦翦那里?   想着,想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升在了他的心间。   甚至有了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如果事情当真如他所想,那么那些人,可真是令人心惊的疯狂。   而同意了这种事情的苏清朗,则是疯狂中的疯狂。   一时间,震惊,心疼,诸多情绪挤进了他的心中,隐隐的,他竟希望这一切只是他的设想,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   又听苏清朗苦笑了一声,淡然答道:“我在做什么,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抑或,若我不幸死了,再也无法坚持,在死之前会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然后请你继续我在做着的事。不过,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吧。”   梅柳生心惊之余,下意识的问:“什么?”   却听苏清朗轻哼一下,避开话题道:“你又救了我一命,对你欠下的人情,只怕我这辈子都没法儿还了,不过……”   他侧过头,凝目望着梅柳生,接着道:“下次若是再有这种事,你便一个人走吧,不必为我搭上性命,不值得的。”   梅柳生抢白道:“我不在乎值不值得,只是不想看着你去死。”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的面容中,有一瞬间的怔神,片刻后,才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见他良久没声,梅柳生再向他看去,只见苏清朗躺在床上,微微侧着头,闭上眼睛,睡得沉稳而安宁。   他默了片刻,起身走过去,小心翼翼将苏清朗的被子盖好,垂眸望着他苍白虚弱的样子,一阵恍惚失神。   慢慢伸出手,像是面对着一件珍宝般,本想抚摸在他的发间,然而顿在空中僵持了良久,最后还是泄气的收了回来。   承影说的没错,他确实,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这是爱么?   或许……是吧…… 第127章 士气   在将军府休养了一段时日,苏清朗的身体已无大碍。   想到并州灾民的事情,他与梅柳生及蔡钧商讨了两日,暂且定下计划,先按照程琦招降的思路试试看。   在苏清朗休养的这段时间,叛乱军又集合势力,对钦州州城发动了几次攻击。   但都被梅柳生和程琦阻挡了回去,由于长时间未见平乱的效果,朝廷那边也很着急,皇帝连下了好几道圣旨催促。可以说,情况已经十分的严重紧急。   将军府的议事厅中,苏清朗站在中央,娓娓说道:“此番前去劝和,若是失败,接下来只能兵戈相见了。”   程琦迟疑了一下,问道:“此法甚好,只是……我们之中,要派谁前去说和呢?”   苏清朗站直身体,回答道:“招降敌军,非同小可,我会亲自前往。”   这话说出来,梅柳生不忍心道:“叛军猖獗,终究太过危险,苏大人你……”   一旁的蔡钧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要不就让我和梅大人去吧,苏大人你伤势刚刚复原,不宜劳苦奔波,还是留在将军府中,等候我们的消息吧。”   苏清朗闻言,接着道:“叛军敌营,我去危险,你们去同样危险,我既为监军,岂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梅柳生道:“苏大人是监军,自当留在城中主持大局,若我与蔡大人当真出了事,以你的心智,还能设法拯救我们,蔡大人再怎么说,也是朝中要员,此番前去说和,也算给了他们面子,以示朝廷的重视之意,至于安全,有我和承影跟着他,苏大人自是不必担心,更何况……”   他顿了顿,打量着苏清朗几眼,接着道:“苏大人受着伤,若两方当真争执起来,我们护着你也是累赘,苏大人体恤他人安危,也要顾全大局,对我和承影来说,护住蔡大人,比护着苏大人你容易得多。”   梅柳生所说的是实情,然而,放他们去入敌营,苏清朗终究不太放心:“可是……”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梅柳生拾了拾衣摆,别过头道:“就这么定了。”   厅中的其他人,均是望着两人,一阵沉默。   他们不像程琦,知道梅柳生的真实身份,此番见到他们两个争论,一个个心中暗惊不已。   梅柳生他们不大了解,不过这个苏清朗,倒是清楚明白的很。   苏家少爷,当朝二品,自小受尽万千宠爱,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当了官以后,更是任性妄为,谁敢逆了他的意?   然而这个梅柳生,一个小小的新进后生,竟敢跟苏清朗叫板,更有甚者,强势如此,直接对上级的行动指手画脚。   再看苏清朗,全然没有不悦的意思,先前的气势,反倒被梅柳生给压了下来,不由更加疑惑,这两人的关系到底如何。   程琦坐在首位,看了看梅柳生,又看了看苏清朗,也沉默下来。   从私情来说,他自然希望这次劝和是由苏清朗去,最好是在叛军的敌营里,被人家当场杀掉,也算为谢家报了仇。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梅柳生所说的没有错,让苏清朗留守城中,才是最好的决定。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既是如此,苏大人,你就……留下来吧。”   苏清朗还未说话,又听蔡钧连忙道:“是啊,苏大人,此番虽是劝和,但叛军仍是不得不防,有你和程将军坐镇后方,我和梅大人也能放心些。”   闻言,苏清朗静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   众人收拾停当,打开城门送梅柳生和蔡钧出城,苏清朗自是知道,他们两个此言此行,均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如此义气,心中不由感动,站在城楼上观望情况,一刻也不敢放松。   倒是程琦,见梅柳生对他这般在意,心中难免起了疑惑。   站在苏清朗的身边,默然了片刻,才道:“那位梅大人倒是难得的俊才,与苏大人想来也是私交甚好。”   苏清朗看向他,打量了几眼,才答道:“梅大人乃是新科状元郎,能力品行自是优秀出众,至于私交,大家同朝为官,一起办过几件差事罢了,自然熟络一些。”   他说着,眼神中带了几分审慎的意味,接着道:“倒是程将军,对梅大人似乎颇感兴趣。”   程琦知他向来多疑,于是捋着胡须笑了笑:“随口一问罢了,还请苏大人不必介怀。”   苏清朗又看了他片刻,才意味深长的道:“是么……”   他的眼角含笑,不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之后便再也没了声。   众人站在城楼,等了一会儿,却见梅柳生和蔡钧回来了。   一个个垂头丧气,显然不太顺利,不过衣冠尚且整齐,并无跟人打斗的痕迹。   见队伍来到城门口,程琦连忙命人放他们进来,紧接着走下城楼,正好与他们迎了个正面。   程琦首先走出,急切问道:“情况如何?”   蔡钧与梅柳生相视了一眼,随后看向苏清朗道:“他们说,听闻苏大人来到钦州,想见苏大人一面。”   苏清朗闻言,折扇在手中一顿,紧接着冷笑道:“银河边上的牵牛织女星,总要打个照面的。”   听他这样说,梅柳生的脸色沉了下来:“我陪你一起去。”   苏清朗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不用了,你已去过一次,不宜再去第二次,让程将军找几个得力的护卫就行。”   “可是……”   想起程家与苏清朗的恩怨,以及钦州兵将对苏清朗的仇恨,若此时送他出城,再加上那些叛军,无异于让他送死。   却见苏清朗无言笑了笑,随后道:“你若担心我,便守着这里等我回来。”   他看了一眼程琦,又看了看蔡钧,负上双手,接着道:“我苏清朗虽为一介书生,却也不是那么没用,小小敌营而已,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会回来的。”   程琦没想到,身为一代奸臣,苏清朗竟如此有觉悟,他迟疑片刻,还是不情愿的道:“现在天色已晚,要不等明日吧?”   “不必。”   苏清朗转过身,朝着城门走去:“我答应过二娘早点回去,可没心思在这儿耗着,若是回去晚了……”   他顿了顿,朝着他们回眸一笑:“二娘可是会罚我的。”   程琦不由怔住了神,以前他不喜欢苏清朗,觉着他长得秀气,还打扮得花里胡哨,没半点男子的气概。   现在反倒觉着,把他军中最有男子气概的兵将,拉出来与苏清朗站在一块儿,也不见得比他高大多少。   一个男子,最有勇气的事,不是抛却生死,沙场杀敌,而是经历过危险,却仍能踏过风雨,平安无恙的回家去。   城门打开,苏清朗率领一众人等再次出了城,他在门口挽住缰绳,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一线敌兵。   数万人马,宛如天际的乌云,由于人数众多,行动之中产生漫天的灰尘,笼罩在队伍前方,被狂风席卷而起。   苏清朗端坐在马背上,朗声说道:“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恨不能现在杀了我,不过大丈夫存于世,就该坦坦荡荡,分得清轻重缓急,看得清是非对错,现在敌兵压近,咱们的父老乡亲都置身在水火中,你们有话,留着咱们回来说,有什么仇怨,等到叛乱平定,尽管一一冲我来,到那时候,能杀了我,算你们的本事,现在……”   他举起马鞭,指着前方的敌营道:“跟我过去,不可胆怯,不可退缩,能做到么?”   城墙内,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伴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应答声,梅柳生微微抬起了头。   他虽不知道,苏清朗在外面到底说了什么,但胸腔内,却有什么东西,在止不住的兴奋激荡。   他明白,这就是士气,尽管那些人,对他恨之入骨,对他厌恶至极,然而苏清朗,还是激起了他们的士气。   蔡钧站在一旁,见众人的注意都被门外吸引住,他挪到梅柳生的旁边,小声说道:“梅大人,咱们当真不派个人跟着?这钦州的人与苏大人可是有着血海深仇,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若是……”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见无人听到,又继续说道:“若是他们跟叛军联合,把苏大人给出卖了,更有甚者,在半路上把苏大人杀了,说是叛军所为,苏大人没你我在身边,那可是插翅都难逃了。”   梅柳生望着眼前被关上的城门,微微一笑:“不会的……”   对上蔡钧诧异的视线,他又收回了目光,喃喃的道:“他那么可爱,谁忍心呢?”   在这个世道中,估计也只有一个苏清朗,能在这种情形下,临危受命,完全不顾自身的安危。   说他疏朗豁达也好,说他胆色过人也好,偏偏为军为将者,很吃这一套。   想想也是,背井离乡,血战沙场,他们一个个,哪个不是怀着报国的热忱,及保护无辜百姓的希望?   现在既有了这样的机会,如何还能为一己私仇,不顾大局,将身负重任的苏清朗置于死地?   危难之中,化干戈为玉帛,危难之后,要打要杀,全凭个人的本事。   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只怕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一个苏清朗而已。 第128章 山贼   从州城离开后,队伍朝着叛军的方向缓缓行去。   因攻打钦州持久不下,已经耗费太多时间,叛军不得不再汇集兵马,又怕守城的将士趁此机会偷袭,因此营地扎得有些远。   苏清朗骑上马背,沿着城门的官道,走了一会儿,才来到叛乱的军营,只见远处的空地上扎满营帐,四周布满了守卫的农兵。   由于参加叛乱的人,皆是附近州衙的百姓,比不得常年在军营训练的兵将,因此队伍看上去,有些混乱散漫,更像一盘散沙。   苏清朗见了,不由叹气,若不是看在他们皆是无辜的乡民,以钦州现在的兵力,只怕早就将内乱平息了,如何能拖延至今?   可惜这些人,身处险境却不自知,整天做着颠覆朝廷,翻身做皇帝的美梦,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   他在营帐前下马,立即有民兵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包围在中央。   所幸护送苏清朗过来的兵将,连忙举起刀剑,与对面的民兵对峙,将苏清朗保护在身后。   且听为首的一人道:“来者何人,卸下兵器,方能见到我们主帅。”   护卫的兵将面面相觑,不过手中的刀剑并未放松,他们一行十几个人,跟这方成千上万的民兵比起来,本就弱势。   若是此时,放弃了刀剑,就意味着连根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傻子才会做这种事。   见他们不肯,对方又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况且若我们想动手,以你们的兵力,即使有刀剑也拦不住。”   听此,兵将们开始犹豫起来,正要放下刀剑,却听苏清朗忽然道:“且慢!”   他拨开前方守护的兵将,站在队伍的中央,对那人笑了笑:“为将者,若是没了兵器,与战败有什么区别?我们此行,是来议和,不是过来投降的。”   他说着,看了看周围的守卫,又道:“两军议和,本该选个对双方都有益无害的地方,大家平等交谈。然而,我们此行之所以来到这里,代表的是朝廷的诚意,与我们议和的决心,你们的兵力,千万倍于我。   即便我们想造次,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贵营自诩千军万马,难道还怕我们区区几柄刀剑么?”   “这……”   对方迟疑了一下,招来身边的人,让他进去通知主帅。   苏清朗见此,眸光微动,握着折扇站在原地,看了他们片刻,又收敛了神情。   不一会儿,那小兵又折返回来,挨着那人的耳边说了几句,对方这才松口,侧手道:“进去吧……”   苏清朗握着折扇,正要进去,却被身边的兵将拦住,其中一人道:“苏大人,我们先走吧。”   苏清朗微微一笑,用折扇拨开那人:“输人不输阵势,有你们这番赤血丹心,本官绝对没事。”   对方被他说得脸色一红,毕竟在跟随苏清朗出城之前,他们都是抱着让他死在此处的打算。   然而,苏清朗在城门口说得那番话,又将他们彻底的点醒过来。   男子汉大丈夫,有责任,有担当,即便想要报仇,也该光明正大,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耽误了真正的大事?   他们只是没想到,苏清朗会说出,平定叛乱以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能不能杀了他全凭本事的话,连一个奸佞尚且如此,他们自诩为正义之师,如何还能做出宵小之事?   于是一个个都在心里盘算着,暂且先让苏清朗得意片刻,等回到钦州,再新账老账一起算。   迈步走进营帐,周围的民兵仍未退下,一个个握着刀剑,严阵以待的指着他们。   甚至有几个,下盘不稳,倒退着走在路上,不小心绊到脚下的石头,直接摔了个跟头。   在众人的围困下,很快走到营帐的中央,只见路边的空地上,架着一个巨大的油锅,下方熊熊燃烧着烈火。   苏清朗恍若未见,依旧神情平静,走到跟前,听坐在首位上的人道:“来者何人?”   苏清朗抬眸望去,只见对面的桌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酒肉美食,一个四五十岁的大汉坐着,身强体壮,举止粗鲁,脸上还刻着朝廷处罚罪犯的纹字,说是主帅,倒不如说是哪个地方抢掠杀人的山贼。   再看看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怪里怪气,肩上扛着刀,一副西街村口二大爷的模样,十足的地痞流氓。   在心中暗暗计较,看来附近百姓受山贼蛊惑,才起举事之心的消息所言非虚。   想到此,他不卑不亢,举着折扇抱拳道:“长安苏清朗,见过各位好汉。”   为首的那位,看了他片刻,才说道:“五年前,在朝中出卖好友,换取今日荣华的人可是你?”   苏清朗神色未变,回答道:“五年前,在下做过很多事情,却未曾做过阁下所说的这种事。”   心知对方是在有意羞辱刁难,企图瓦解他这边的士气,不待对方给出回应,苏清朗又道:“在下今日前来,是为议和之事,程将军体恤几州百姓,急于结束纷争,依我看,咱们还是直奔主题,快点商议出结果,也好让我们尽快回禀给程将军吧。”   对方又道:“两军交战,你既为来使,应当称我一声将军。”   苏清朗笑了笑,回答道:“将军之职,乃是朝廷所定,亦是朝廷所选,需手持官印兵符,不知阁下可有这两样东西?”   见他如此羞辱自家主帅,周围的守卫纷纷怒起,正要围攻上来,又被那人伸手一拦,阻止了下去。   他面上带着冷笑:“苏大人果然才思敏捷,胆识过人,在下佩服。”   苏清朗微微低首:“阁下过奖了,今日我来,是代表程将军向贵营提出议和的条件,若你们肯退兵,不再兴叛乱之事,过往种种,朝廷一概不究,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对方考虑了片刻,站起身来,指着不远处的巨大油锅道:“苏大人可知道那是什么?”   苏清朗侧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知道……”   对方又道:“苏大人可知道,那东西放在那儿有什么用的?”   苏清朗掂着折扇,缓缓道:“昔有三国邓芝赴油锅,联吴抗魏千古留名,阁下不会是想学孙权,弄个油锅试试在下的诚意吧?”   那人哈哈大笑,回答道:“苏大人饱读诗书,通晓典故,在下山野草莽一个,却不曾听说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顿了顿,又道:“那油锅确实为苏大人准备的不假,你既来劝降议和,便让你说说看,若是无法打动我们,便是胡说八道,愚弄我等,那在下为了平息众怒,只好将苏大人扔进油锅,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这话说出来,连钦州的兵将都忍不住说一声欺人太甚。   毕竟说得在不在理,全凭他们的一句话,若苏清朗说得好,然而他们偏偏装作不为所动,那苏清朗岂不是仍要被下油锅?   他们抽出刀剑,正欲动手,却被苏清朗扬手一拦,其中一名兵将道:“苏大人,万万不能答应他的条件啊。”   再看那口油锅,底下燃着烈火,上面飘着青烟,这人一旦下去,连骨头都能被烹烂了,哪里还有命出来?   便是他们见了,都忍不住要冒一头冷汗,苏清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什么本事能逃过此劫?   见他们胆怯,有山贼哈哈大笑:“大哥,还是换一个法子吧,看那小子肤白肉嫩的,蒸着吃最好,还能为咱们兄弟下酒。”   一群山野莽夫之中,还有几个女山贼,目光贪婪,风情万种的打量着苏清朗,亦跟着调笑道:“大哥,我看这小子挺俊的,蒸了煮了倒也可惜,不如将他留下来,给我们姐妹当个夫君,等我们玩够了,再杀他也不迟。”   听她们这样说,先前的山贼更是大笑:“我说三娘,你们想要男人,咱们营里多得是,何必非要这小子?瘦的跟豆芽菜似的,那方面的功夫肯定不行,本身就没几两肉,再被你们一折腾,那还能吃不?”   甚至还有人叫嚣着,说什么自己这辈子只碰过女人,还没碰过男人,不知这朝廷的礼部尚书,躺在床上滋味如何的话。   众人均是放肆大笑,见苏清朗被人如此侮辱,钦州的兵将们均是咬牙隐忍。   苏清朗长身驻立,等他们都笑够了,才淡淡道:“若是我说,你们听,未免太过无味,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阁下可愿意?”   为首的山贼哦了一声,似乎很感兴趣,又听苏清朗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你们,若是我问完了,你们觉着没道理,便是杀了我,在下亦无半句怨言。”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觉着我说得有理,便请诸位静下心来,与我等商量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来,别再叛乱闹事,如何?”   先前为他们引路的守卫,知道苏清朗的口才如何,见他又耍出花样,不由有些担心,上前一步:“大哥,这小子诡计多端……”   却被山贼的首领伸手一揽,随后看向苏清朗道:“好,素问苏大人能言善辩,今日我们便要领教领教。” 第129章 劝服   只见苏清朗正襟站着,出言问道:“古语有云,师出有名,不知诸位为何兴叛乱之事?”   山贼答道:“并州水灾,那几个狗官贪污赈灾的银两,完全不问百姓的死活。”   苏清朗哦了一声,再问道:“是那几个官员不问你们的死活,又不是朝廷将你们的生死置之不理,据我所知,那几个贪污赈灾银两的官员,已被你们私下处刑,是官员贪污,导致赈灾银两无法派放下去,如何能怪到朝廷身上?”   他顿了顿,又道:“得知并州水灾,皇上立即下旨,命户部从国库中调取银两,并从各地筹措粮草,用以赈灾之用,若诸位不信的话,自可再去查明。”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又听苏清朗道:“你们因为几个贪污的官员,便打着推翻朝廷的旗号,可知百姓身处水火,咱们的皇上同样忧心。   普天之下,皆由律法规制,官员受贿,本该由朝廷问罪处刑,然你们并没有将此事上告朝廷,而是凭着一己意气,将官员活活打死,念及事出有因,朝廷已不再追究你们的杀人之罪,甚至连叛乱之事都可原谅,你们究竟是为何,迟迟不肯退兵?”   为首的山贼静默片刻,才道:“官员受贿,是你们的朝廷腐败不堪,否则我们也不会铤而走险,与朝廷作对。”   苏清朗冷冷一笑,又道:“阁下如此说,我倒是想问问,别说一国朝政,万里山河,管理起来本就不易,且说你们,你敢保证在座的各位皆是一条心,从未出过问题么?”   山贼闻言,无言以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着了苏清朗的道。   他们叛乱,本是举着推翻朝廷的旗号,然而在这件事情中,朝廷本就无错。   苏清朗很敏锐的抓住了这点,以提问为由,将他们的借口驳斥回去。一时间,他们竟没有了叛乱的理由。   想了片刻,他才沉下心道:“当今皇帝昏聩无能,致使我们这几州民不聊生,难道朝廷不该负责么?”   苏清朗闻言,向前走了几步,打量着周围的民兵道:“天上从不会掉馅饼,生活困苦,就该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你们之所以出现如此境况,一是天患水灾,二是战乱所致。   若是及时制止了水灾,平息了战乱,回到故乡勤勉劳作,不出几年,便可恢复以前的生活。”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想想,自从叛乱以后,你们的生活,相比以前如何?”   附近的民兵全都低下了头,握着兵器的手也放松了下来,明显已被苏清朗说动。   他们这些人,多是因故乡水灾,无处可去才选择跟着山贼叛乱,如今背井离乡,身边的亲友一个个的战死,眼见着战况紧急,攻下钦州的日子遥不可及,身处战场,也不知家乡的亲人如何,自然牵绊挂念,早就萌生了退意。   若是可以退了水患,回到家乡再次劳作,谁愿意离开妻儿,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   见营中的气氛如此,山贼们顿感不妙,其中几个抽出刀剑,嚷嚷道:“大哥,别跟他们废话,直接杀了他了事!”   “苏大人!”   只听一声高喊,民兵之中,有个人鼓足勇气站出来问:“你说可以退了水患,是真的么?”   苏清朗点点头:“这些天,我一直在研究并州附近的地形,想要退了水患并不难,只需一个月的时间。”   见他如此说,民兵们眼中燃起了希望,却听为首的山贼道:“大家别被他给迷惑了!”   他指着苏清朗,继续道:“你们别忘了,这个苏清朗是什么人。五年前,他背弃同窗,杀害亲友,为了自己的性命,不惜出卖与自己的亲近之人,咱们与他是什么关系,他连那些人都能出卖,更别说是我们?”   望着苏清朗的神情,愈加得意猖狂,再次道:“就算你先前说的都对,但那狗皇帝杀了那么多忠臣,我们现在所为,就算是给那些被他所害的人报仇!”   说着,拿刀指着苏清朗:“当年的逆反案,你们都还记着吧?谢将军他们忠心耿耿,保卫百姓,岂会是谋反的逆贼?这狗贼苟且偷生,害了几百条人命,如今他人就在这里,兄弟们,杀了他,为天下的百姓们做件好事!”   听他提起五年前的事,先前松动的气氛果然严峻起来,山贼们再次端起兵器,而那些民兵,则犹豫着,看向苏清朗。   钦州的兵将见此,连忙将苏清朗护住,正与那些山贼对峙,却听对方喊道:“你们钦州人,不是一向痛恨这狗贼?怎么现在反倒护他护得紧,还是说你们的程将军,被官职压得软了骨头,连仇人都不记得了?”   另有一人接声道:“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升官发财的好事,什么正气,什么情义,在朝廷的官职面前,又值几分几两,只怕那位程将军为了保全自己,跟谢将军他们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吧?   可怜了谢将军,错把狗贼当做兄弟,如今死了都没个报仇的,还得要我们这些外人给他伸张正义!”   话毕,山贼们哄堂大笑了起来,兵将们一个个脸色通红,却皆是怒不可言。   就在此时,却听苏清朗啪啪鼓掌了几声,他含着笑:“诸位侠肝义胆,令在下好生佩服,只是在下有一言,还想请教诸位。”   他可以容忍这些人对他的侮辱,也可以容忍他们坚持叛乱,死不回头,然而他万万没想到。   此时此刻,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竟如此轻佻嬉笑的把谢玉他们,搬出来当作挡箭牌。   他眸色冰冷,质问道:“当初我们被押入天牢,每日经历严刑拷打,那时的你们在哪里?”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挡在前方的兵将,迫于他的气势,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列开到两边。   又听他道:“谢玉他们被押上刑场,以谋反之罪处刑杀头,既知他们无辜,那时的你们,又在哪里?”   在他的质问中,原先的哄闹终于静默了下来,就连钦州的兵将,都惭愧难当的低下了头。   苏清朗脚步踉跄,眼神环视着众人,近于疯狂的冷笑了几声:“是,他们为你们做了很多事,你们感激他,心疼他,所以在他死的时候哭两声,便以为自己做了很多,便可以心安理得的看着他死。”   “当年……我恩师,宋老先生,耄耋之年仍能披发冼足,一路跪拜到金銮殿上为我们求情,那时的你们,做了什么?”   “你们在打家劫舍,你们在滥杀无辜,至于你们……”   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民兵,继续道:“你们妻儿美满,生活幸福,那时三月,梅雨落满神州,正是种植的好时候,你们在田间地头,在村舍房屋中过着你们的生活,并未少吃一碗饭,也未曾少喝一碗粥,可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以他们的名义起事,可曾想过,他们在长安城中,很想听你们为他说一句话,哪怕根本没有救?”   “明明胜强体壮,却连个白发老翁都不如,明明贪生怕死,却装作正义凛然的样子……”   苏清朗嘲讽的讥笑了几声:“我是苟且偷生,你们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世上除了宋先生和郡主,你们谁都没有资格因此事取了我的性命,既然当初都没有站出来,现在再来做好人,你们配么?”   见众人不言,他又负着手道:“今儿我把话撂在这里,我苏清朗不是什么好人,为了活着,可以牺牲任何人的性命,我没时间与你们讨价还价,先礼后兵,今天你们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若是前者,我帮你们解决水患,你们让我完成使命,大家和和气气,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若是不肯,你们的兵马与朝廷相比,到底是不是以卵击石,自己考虑清楚,错过这次机会,等程将军的兵马攻来,你们再要投降,说自己被逼无奈,说自己可怜无辜,只怕也没有人再愿意去听。”   军营中,一阵无声,片刻后,一个山贼忽然举起刀,厉声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见他将要冲去,民兵们一个个躁动不安,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苏清朗站着未动,继续冷笑道:“若是杀了我,你们就别再想治退洪水回家去,杀我一人容易,有本事,你们再去杀退程将军的兵马。”   听他这样说,原已躁动的民兵们更加躁动起来,终于有人站出来道:“将军,不如就让他试试看。”   见有人首先出头,底下的人纷纷附和道:“是啊,将军,若真能治退洪水,自是再好不过。”   在他们的声势中,那些山贼反倒被压了下去,苏清朗见此,露出得逞的微笑。   他转过身,望向山贼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百姓,如今连他们都愿意一试,想来阁下应该不会反对吧?”   山贼的首领隐忍了一会儿,最终道:“好,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是不能治退洪水,我们依旧兵发钦州城。” 第130章 退兵   苏清朗所说的治退洪水,并不是夸下海口,而是经过实实在在的推算研究。   在休养伤病的那几日,他在将军府好生研究了并州的地形,发现距离并州的不远处,有一条大河直通江海。   若是从并州挖通一条沟渠,再将阻碍水流的山道炸开,自然就可解决并州的水患。   不仅如此,此条水渠一开,以后并州不管旱涝水灾,都有足够的水源灌溉,也有足够的能力应对洪水,可谓一举两得。   这其中最为困难的一部分,自是设计水渠的工程图,苏清朗回到钦州以后,先是带人考察地形,随后又关在房中,昼夜不眠的勾画了好几日,才终于把图纸完成,设计精妙,就是术业专攻的前辈看了,都忍不住直呼开了眼界。   然而,面对他们的夸奖,苏清朗却是神情哀婉,这事儿落在梅柳生的眼中,自知他心中在想着什么。   若是柳靖之不死,今日站在这里的,便不会是他了吧……   自从来到钦州,苏清朗便更加勾起了往日的伤情,每日夜晚,趁着无人注意之时,便站在那座祠堂门口。   他只是静静地驻足观望着,风雨无阻,望着那座祠堂,就像望着曾经的某些人,尽管如此,却从未踏进去一步。   而那时,梅柳生就站在他的不远处,望着苏清朗的身影,陷入了属于他自己的桎梏。   他不曾想,苏清朗的执念竟会如此,也不曾想,自己的魔障已经无药可救,看着苏清朗为钦州之事,几经劳苦奔波,恨不能耗尽心血的样子,他才恍然明白,他低估了苏清朗对朝廷的忠诚,也低估了自己对苏清朗的感情,所以一时间,竟陷入了两难的情景。   若是将来,他与那些山贼一样,准备兴兵起事,与苏清朗便是两个阵营,他会为了自己而背叛现在的朝廷么?   显然不会……   这个答案,他很肯定。   然而他更清楚,即便苏清朗勉力支撑,南唐的情况,还是一天天的坏下去。   若要拯救,唯有推翻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叔,可是即便皇帝退位,让太子登基,以太子的愚钝,只怕情况会更糟吧?   关于这点,苏清朗心里,想必比他更加清楚。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肯放弃,还是拼了命的想要挽留,所以他才心疼,犹如针刺的心疼。   有好几次,他都想告诉苏清朗,算了吧,即使你再怎么努力,即使你将自己活活累死,现实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然而,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在苏清朗的面前,他是梅柳生,不是李承嗣,只能跟着他一起效忠朝廷,而不能说半句反叛的言语。   苏清朗的表现,也让程琦产生了危机,有好几次,都有意无意的暗示梅柳生。   若想成就大事,就必须在此杀了苏清朗,他想借梅柳生之手除去苏清朗,但都被梅柳生不动声色的回避了过去。   他不想杀了苏清朗,至少,现在不想。   开山那日,他们选了个高处,站在那里观望着下方。   只需一声令下,伴随着一阵巨响,阻拦洪水的山峦被炸开,从中开出一个口来。   然后滚滚的洪水,便携杂着山石和泥沙,顺着水渠朝着远方而去。   当时的情景很是壮观,岸上的百姓们不由响起了欢呼声,他站在山上,下意识的朝着苏清朗看去,只见他面色平静,望着滔滔的水流,无言泪湿了衣裳。   那时的他在想些什么,那位被他所杀,身负谋逆污名实际忠心耿耿,惊才绝艳的同窗?   还是隐忍多年,受了无数的委屈,受了无数的白眼,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为南唐的百姓做点好事?   他不敢再想,只能装作没有看到,望向了他看着的远方。   因水患解决,不少民兵都放弃叛乱回家,对方的军营里,一下清减了大半的兵力。   剩下的民兵,不是正在准备回家的途中,就是在犹豫要不要放弃眼前,回到从前的生活中。   望着百姓们相继离开的场景,程琦很是欣慰,站在城墙上道:“如此,终于不用再打仗了。”   站在旁边的苏清朗,唇边浮现出嘲讽的笑意,淡淡道:“不尽然吧。”   见众人都不解的望着他,他握着折扇,接着道:“在下听闻,北方雪山上有一捕狼的法子,在冬天时,在刀尖上抹上牲畜的鲜血,待凝固时放在冰雪中,这样野狼被刀上的血腥所吸引,便去舔舐刀尖上的血迹,直到舌头被冻得麻木,即便被刀尖划开仍不自知,依旧凭着本能继续舔舐,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顿了顿,望着城楼下的敌兵军营道:“人,都有嗜血的念头,有些事,一旦开始便很难回头。”   众人在他的话语中,默默无言,片刻后,才有人低声问:“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费心招降?”   苏清朗轻轻一哼,回答道:“我们是招降了,而且成效还不错,你们看不到么,敌兵的军营里少了多少人?况且……”   苍白的面容中露出笑容,宛如鬼魅一般:“仗,一定会打,只是看我们的对手是谁罢了。”   “若是没有多此一举,又是招降,又是通渠的,若我们在此将他们打败了,日后难免被人诟病。   毕竟在某些人眼里,那些人兴兵叛乱挺有道理,然今日我们给了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不要,依旧犯上作乱,那就是罪有应得,罪该万死。”   “那……那些被山贼蛊惑的乡民怎么办?他们原先并不想这样的……”   此时说话的兵将,曾跟苏清朗一起进入敌营,也曾见识过苏清朗劝退敌军的场景,一心抱着能够和平解决此事的希望,却没想到,苏清朗打从一开始,便没放弃过要打仗。   苏清朗看向他:“你是三岁小孩,还是他们是三岁小孩?便是昔日瘟疫爆发,都有封锁城池放弃生命的时候。   更何况,今日他们本就罪有应得,既选择与山贼为伍,便已不再是普通的乡民。   而是逆贼,是罪犯,理应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我们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与其在这里费时费力挽回他们,倒不如省下钱粮,多拿出一分赈济附近的灾民。”   他说着,看向了那名兵将腰中的佩剑,接着道:“百姓们缴纳赋税,给你们买来刀剑,是让你们砍杀敌军,不是让你们同情敌人的,为将者,既要热忱报国,体恤百姓,也要冷心冷情,可别妇人之仁,让手中的刀剑生了锈,再无用途。”   见那人低下头,默默摸上了自己的佩剑,他转过身,朝着城楼下走去:“这几日依旧要严加防范,不可松懈半分,若是敌军再要攻来,不管他曾经是山贼还是乡民,都要毫不留情,格杀勿论,谁若是心软,便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吧。”   见他离开,梅柳生也跟了上去,走下城楼,来到背阴的偏僻处,苏清朗才停了下来,身子一歪,扶住了旁边的墙壁。   这些时日,为开渠之事四处奔波,几乎没有休息过,梅柳生他们身强体壮自然没事,然苏清朗本就有伤,如何受得住?   他扶着墙壁,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梅柳生见了,赶忙走过去,扶着他道:“清朗,你没事吧?”   苏清朗站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苦笑一声:“没事,刚才……我说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梅柳生摇了摇头,又说道:“不过我没有想到,你竟会这样做,还以为你会像谢……当年那样……”   苏清朗知道他的意思,无言笑了笑:“我与谢玉不同,谢玉他善良,心软,对很多事都不忍心,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我却更愿意往坏处想,那样的话,即便将来的情况再怎么糟糕,总不会出了我的意料,所以当年……”   他说到这里,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梅柳生心里却很了然,当年的事,虽说是遭人陷害,谢玉他们本是无辜。   但之所以招致那样的祸端,与他们本身的性格,难道就没有几分的关系么?   与苏清朗相比,谢玉他们其实并不适合官场,世事艰难,人心险恶,单凭一颗赤子之心,投身朝堂,无异于飞蛾扑火,岂能做成大事?   果不其然,最后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家人,只是苏清朗何其无辜,本没有他的什么事,却依旧要担负起这一切。   若不是为了谢玉,为了他们那些人,以苏清朗的精明,如何能走到今日的局面,左右两难,一步一招,皆是死棋。   他正想着,却听苏清朗轻轻叹息了一声:“梅兄,念在你我是至交,你又曾拼死救过我,今日便与你说这句实话,你听过之后便算了,过去的事情,我也不会再提起。”   梅柳生小声应答,随后又道:“你现在最紧要的,便是养好身体,别再胡思乱想了。”   苏清朗淡然一笑,垂下眼眸,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会好么……” 第131章 陷阱   苏清朗所料果然不错,那些叛军没那么容易撤兵。   因苏清朗开挖水渠,解决了并州水患一事,很多乡民都已回了家,此举可谓给了叛军沉重的一击。   叛军无论兵力,还是财力都大不如前,因此为了尽快攻下钦州城,补足损失的人马和粮草,他们只能选择偷袭。   于是,白天佯装退兵的样子,企图麻痹欺骗钦州驻守的将士,又在夜晚偷偷回归。   但是没想到,看到他们故意退兵,钦州并未放松半分,而是将计就计,将他们派去偷袭的人马杀得片甲不留。   山贼本就可恶,看到他们没有上当,再加上一直打仗,叛乱军内部的消耗也不少,已经无法再继续支撑。   于是原形毕露,再次做起山贼,开始袭击附近的乡民,不仅抢掠他们的财物,更将壮丁抓捕起来当做兵力。一时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为了防止山贼袭击乡民,钦州这边不得不将兵力散开,四处搜捕作恶的叛军,最终将其赶至荒芜人迹的山谷之中。   眼见着山谷地形复杂,十分艰险,梅柳生与程琦商议之下,决定由他们领兵进谷,而苏清朗和蔡钧则带着一部分兵力,驻守外围准备接应。   想到自己一介书生,与蔡钧在战场上除了想想办法,本就没什么用,苏清朗便答应了这样的提议。   但是没想到,梅柳生他们刚刚出发半日,苏清朗便见程英带着几个兵将,满身狼狈的回来。   根据程英所说,他们进了山谷以后,便遭到叛军的偷袭,在将士们的拼死掩护下,他们这才突破了敌军的包围,一路赶回来报信。而如今,梅柳生与程老将军还身陷险境,等待着他们的救援。   苏清朗本就多疑,看到回来的人是程英,心里自是起了怀疑,想着是否是程英的诡计,企图趁此机会杀了他报仇。   但又见到他们回来时神色焦灼,还有几个伤势严重,不像是故意做戏给他们看的,又想到程英身为人女,应不至拿程琦的生死说谎,便又信了几分。   于是抽调兵马,让程英带进谷中救援,而自己则顺着程英的意思,赶至北山的谷口接应。   不过,苏清朗到底留了一个心眼,对程英的话没有全信,让蔡钧跟着他们以防生变。   而他自己,虽朝着北山方向进军,却又派出侦查的士兵,快马加鞭,前往程英指定的地方侦查情况。   就这样,蔡钧跟着程英,带走苏清朗率领的大部分兵马,朝着山谷的方向进发。   然而在山谷中,他却发现,程英好像是在带着他们绕圈子,而且也没有了刚才的着急。   意识到事情不对,蔡钧连忙追问程英,梅柳生与程琦是否真的身陷险境,在蔡钧和其他兵将的逼问下,程英几次辩解,最终不得已,只能带着他们去往真正的地方。   那时,程琦和梅柳生他们,率领兵将刚跟叛军一场大战,由于尚未到达叛军的主力所在,贼兵很少,很快被他们击退,想到从早上开始,便追着叛军跑了半天,将士们也该休息补充体力,便下令原地修整,一个个坐在石头上包扎伤口。   见到梅柳生,蔡钧懵了一下,脱口惊呼道:“梅大人,你怎会在此?”   见来人是蔡钧,梅柳生也怔了一下,又看到站在蔡钧身边的程英,以及他们身后的兵将,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他站起身来,脸色阴沉,走到程英的面前问:“清朗在哪里?”   程英面露讥讽,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程琦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站起身来,望着一人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   队伍中的一个兵将,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能老实答:“大小姐说,你们在山谷遇袭,要我们前来救援……”   说着,将视线看向了程英,不知自己回答了这样的话,究竟是对是错。   梅柳生沉如坚冰,站在原地,片刻后,忽然抽出身边人的刀剑,抵在程英的颈间。   阴寒的语气中,内敛着滔天的杀气,一直盯着程英,盛怒之下,几欲杀人:“我问你,清朗在哪里?”   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正要劝说时,却听程英狰狞的冷笑了几声,她抬起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是长了翅膀还是十条腿?苏清朗他完了,他已经死了,即便你现在立刻赶到,他也没救了……”   她说着,眸中含着泪水,发疯一般狂笑:“我报仇了……我终于报仇了……苏清朗他死了……”   “你……”   梅柳生手中握剑,望着程英的样子,上前一步,剑锋立即划破了她脖颈的皮肤。   “别……”程琦见此一惊,赶忙阻止了一声,但想到程英所做出的荒唐事,又隐忍下来。   蔡钧怕梅柳生一时冲动,赶紧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连声道:“梅大人,你冷静一些,等等……让我想想……”   由于事出突然,他脑子一团混乱,想了片刻,才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北山口,苏大人去了北山口……”   闻言,便是程琦都皱起了眉,他们追击敌军一路至今,山贼流窜的方向便是北山口,可见那里便是敌军的主力所在。   程英应是也觉察到了这点,所以刚才趁他们不备,带着几个人折返回去,以救援为由骗过了苏清朗。   北山现在,少说也有过万的兵马,即便不带走原先的兵力,苏清朗尚且都不能抵挡。更何况,他还将多数的兵力分给了程英?   程琦冷静下来,向蔡钧发问:“现在苏大人身边还有多少人?”   从刚才察觉程英异常开始,他就该折返回去拦住苏清朗,想到自己做出的蠢事,蔡钧直想给自己几个巴掌。   无地自容,咬着牙,不忍道:“应是……不到一千……”   说着话,却见梅柳生立即转过身,朝着马匹走去。   程琦一惊,赶忙道:“梅大人,你要往哪里去?”   梅柳生却是不答,自顾走着,刚迈开几步,却被承影闪身拦住。   他以剑抵着梅柳生的胸口:“公子,你可是要去救苏清朗?”   见承影如此,梅柳生更加盛怒,双眼通红:“让开!”   承影大喝了一声:“公子!”   握着长剑的手不由发抖,这是第一次,他的剑,指着自己最为效忠的那个人。   他稳住心神,缓缓道:“公子,已经晚了,即使你赶到地方,他也已经死了……”   梅柳生握紧手指,脸色冰冷:“我再说一遍,让开。”   承影依旧强撑着,劝解道:“公子,你现在过去,便是独身面对千军万马,就算他没死,就你一个人,凭什么救他?”   “凭我是李承嗣,凭我是你的王!”   梅柳生怒喝出声,又接着道:“他的命,是本王救的,本王要他死他才能死,本王没让他死,他就只能活着!”   他抬起了头,眼神威严而冰冷:“若你还拿我当主子,我命令你,把剑拿开!”   承影没想到,梅柳生竟会如此,为了救下苏清朗,不惜暴露身份,以主子的身份命他让开。   然而,若是不抓住这次机会,置苏清朗于死地,以后便更加没有机会。   所以为了梅柳生的安危,为了他们以后的大业,承影依旧拿剑指着他,并没有退开一步。   见承影不让,梅柳生眼也不眨的往前一步,长剑立即刺进了他的心口,殷红的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承影瞪大了眼睛,惊吓之余,赶忙收回了剑,上前关切道:“公子你……”   对上梅柳生的目光,逐渐转变为绝望:“你当真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梅柳生没有回答,见他让开,便抬脚朝着马匹走了过去。   “殿下!”   承影与程琦大喊了一声,同时跪了下来,程琦先前虽不欲帮助梅柳生,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毕竟若是有可能,梅柳生身为皇族,会是南唐唯一的希望,若他在此死了,他们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承影望着梅柳生的背影,满是乞求的道:“您当真忘了自己的誓言,忘了自己要去做的事?北山一行,凶多吉少,你这一去,可能……是会死的……”   程琦也跟着语无伦次的道:“是啊,更何况……苏大人他聪明过人,兴许不会中了圈套。而且,他身边还有护从,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也不一定……他若没事,定会找我们回合的,你若是去了,万一……”   梅柳生顿住了脚步,此刻,他没有顾忌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满脑子想着的,便是苏清朗快要死了,正等着他救。   他回过身,仰起脸,近于自负的道:“他不会死的,我也不会!”   说罢,走到自己的马匹前,夺过一名兵将手中的弓箭和箭囊,翻身上马,朝着北山的方向奔腾而去。   留下谷中的众人,面面相觑,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未回过神来。   蔡钧一时站不稳,跌坐在地上,良久,往自己的脸上用力拍了一下,喃喃道:“我……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第132章 情起   八月的山谷,已入深秋,路旁野花凋谢,枫叶也渐渐转红。   苏清朗与余下的兵将满身狼狈,在敌军的追捕下仓皇逃亡。   由于程英的欺骗,他们将大部分的兵力派去救援,没想到北山口并非接应之地,而是敌军的主力所在。   所幸苏清朗对程英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冒冒然领着军队直闯过去,而是先派出侦察兵查探了情况。   侦查的兵将骑马很快到达地方,结果发现北山口内旗帜飘扬,敌军的兵马正在迎面赶来,便火速回去通知苏清朗。   苏清朗得知消息后,连忙命人起拔回程,然而为时已晚,还是被敌军的人发现,一前一后,追赶逃亡了小半日,期间正面冲突了好几次,但都被他们浴血奋战,险险的脱逃出去。   可惜敌军并没有放弃追捕,毕竟因钦州兵将的围攻,致使他们前功尽弃,还流窜到山谷中丢尽了颜面。   现在见到这么一股兵力,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自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也好泄一泄他们心中的怒气。   之后又听闻,这群队伍中有苏清朗的身影,叛军如获至宝,为了报昔日之仇,更是加紧了追捕的力度。   宽阔的山谷中,苏清朗骑在马背上,身后跟着几十个兵将,朝着前方的路途急速奔腾。   只听身后有一人喊道:“苏大人,他们又追上来了!”   苏清朗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只见后方追来密密麻麻的骑兵,一边追着,还一边得意的吆喝。   他们在这儿逃得慌不择路,对方倒是悠闲自在的很,仿佛前面这些人的性命,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苏清朗紧紧蹙眉,望着身后的追兵,心里却是没了主意。   他虽聪明,但面对如此压倒性的实力,根本没有任何用途。   只见那些追兵坐在马背上,引弓射箭,黑压压的铁箭便朝着他们冲来,苏清朗目光一顿,大叫了一声:“小心!”   几道铁箭向他射来,他险险的闪身躲过,但在马背上一个不稳,便朝着地面跌了下去。   其中几个兵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铁箭贯穿了胸口,众人一见苏清朗跌下马去,连忙勒住了缰绳。   折返回去,翻身下马,将他护在中央,一个兵将伸手将他拉起:“苏大人,你没事吧?”   苏清朗坐在地上,不由摇头苦笑道:“你们不该回来的,不过一起送死罢了。”   由于刚才跌下马,他的脚踝受了伤,而那兵将经过几次战斗,早已力竭,拉了他好几下,都没有拉起来。   他拄着刀剑,半跪在地上:“我等身负保护苏大人的重任,岂能抛下你不管?更何况……”   他说着低下了头,沦落到今日的情景,又能怪得了谁呢?   他们忠心耿耿拥护着的大小姐,竟也是亲手将他们推向死地的始作俑者,让他们连恨都没有办法恨起来。   苏清朗这些天在钦州的表现,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痛恨着他的过往,却也不得不为他的才智所折服。   这样的人,若是没走歪路,肯为朝廷做点好事,该是百姓多大的福气?至少,有他在,能尽快结束钦州兵乱的噩梦。   现在与其说是责任,倒不如说是一种愧疚,明明说好等叛乱结束后,才找他报仇的,结果……   “我等会拼了性命护卫苏大人的安全,但是……”   他轻轻地道:“若苏大人真能逃脱,还请不要怪罪大小姐,就跟她说,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并且,从未后悔过……”   苏清朗一时间怔住:“你们……”   却见那兵将站起了身,背对着他道:“苏大人你自己说得,要以大局为重,我们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天下的百姓,苏大人,你有才华,有能力,肯定能尽快平息叛乱,还百姓以安宁,先说好……”   他说着,又低下了头:“若是此次,我们都能安全离开,以后……我们还是会找你报仇的……”   苏清朗坐在地上,抬头环视着众人,见他们身上满是血污,虽然狼狈,却依旧不灭心中的意志。   回想着刚才的种种,就像走过了地狱里的生死场,将近一千个同伴,浴血奋战,走到如今的地步。   若不是他们,只怕他早就已经死了吧……   他静默片刻,忽然悲凉的笑了起来:“我苏清朗活到二十三岁,没想到,还有人愿意为我去死,这一生,倒也值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名兵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将回过身,迟疑答道:“陈牧海……”   “好……”   苏清朗又道:“你过来,我与你说几句话,你要好生记着,从这里出去后,将我委托的事告诉梅大人。”   陈牧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倾身蹲在他的身边,见苏清朗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一会儿话,陈牧海的神情,一时间转变为震惊,片刻后,又流露出无尽的悲哀。   此时,敌军的骑兵赶至,苏清朗扶着陈牧海,勉强站了起来,竟毫不迟疑的迈步朝着敌军走去。   “苏大人……”陈牧海蹲在原地,转过身,望着苏清朗眸中含着热泪。   “你……”一时间,神情复杂,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苏清朗回过身,对他淡淡的一笑:“算了,能够走到这里,已是我的极限,你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再度看向了敌兵,面对生死,神情却是出奇的平静:“他们要的人是我,有我在,你们或许还有冲出去的机会,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说完,他一瘸一拐的朝着敌兵走去,陈牧海站了起来,与余下的兵将一起,怔怔的望着他。   苏清朗来到跟前,只听一名山贼笑道:“苏大人,可是投诚来了?”   苏清朗笑了笑:“尔等乌合之众,覆灭不过早晚,本官还没有那样的打算。”   山贼哼了一声:“苏大人现在倒高风亮节起来了,可是觉着自己横竖都是死,不如死的体面些?”   他坐在马背上,默了片刻,长刀一挥,又道:“要不这样,咱们兄弟活到如今,从来只跪过官老爷,还没被官老爷跪过,你跪下来,给我们磕几个响头,我们就不杀你,还会放你走。”   苏清朗闻言,负起了手:“苏某处事有一原则,从不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能够信守承诺的希望上,贱命一条,虽不贵重,却也有男儿的尊严在,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再出言侮辱?”   山贼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得意道:“你说的没错,即便你跪下来磕头,我们也不会放你走,只会让你死得更加痛苦,苏大人,我敬你是条汉子,如今便给你一个痛快的。”   梅柳生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那山贼策着马,朝着苏清朗行过去,见那人举着长刀,正要劈向苏清朗,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坐在马背上,毫不犹豫持起长弓,反手将铁箭搭在弦上,眼疾手快,对着那名山贼便射了过去。   山贼的胸口中箭,战马受了惊,前蹄一扬,将人摔了下去,只见那人口吐鲜血,趴在地上抽搐片刻,再也没了动静。   苏清朗受到惊吓,一时不稳,跌坐在地上,愣愣的望着地上的死尸,尚未回过神来。   梅柳生策马疾驰过来,他跳下马,将长弓扔在地上,望着安然无恙的苏清朗。一时间,又是欣喜,又是不可置信。   他脚步沉重,甚至有些踉跄,向苏清朗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梦中。   苏清朗见来人是他,顿时安心了不少,他抬起头,冲着梅柳生惊魂未定的笑了笑:“梅……梅兄,你来的真巧……”   梅柳生恍若未闻,此时此刻,眼里心里,仿佛只有地上的那道身影。   残阳如血,地上倒着几具死尸,从身下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土地。   他坐在那里,雪白的衣衫上,尽是血污,长发凌乱,散在肩头。   明明那么狼狈,梅柳生却觉得,在他眼里,苏清朗从未像现在这样美过。   他来到跟前,跪倒在苏清朗的身边,双手捧起他的脸,凝视片刻,无比纵情的吻了下去。   苏清朗一愣,紧接着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推,然而梅柳生情绪激动,此时正是狂乱发泄的时候,见他反抗。   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紧了力道,最后欺身上去,将他压倒在地上。   正对着梅柳生慌乱的神情,苏清朗也很愕然,半晌才道:“梅兄,你……”   梅柳生骑在他的身上,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片刻后,搂住他的头,将他抱在怀里:“你吓死我了……”   听着梅柳生狂乱的心跳,苏清朗有些懵,不远处钦州的兵将们更懵,苏清朗他们是认得的,梅柳生自然也认得。   在钦州的这些时日,只以为两位大人乃是挚友,关系很好,只是这关系好着好着,怎么好到亲上了,他们却是不懂。   再看那位苏大人,朝中二品,翻云覆雨的人物,如今被梅柳生压在地上,却是动弹不得。   望着这样的画面,他们的脑中只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断袖情吧…… 第133章 问罪   因程琦及时赶到,梅柳生与苏清朗最终脱险,不过为了护住苏清朗,梅柳生还是受了些伤。   此次的事件,皆是程英的责任,即便程琦有心回护,也是无能为力了。   将军府中,程英跪在众人的面前,身后跟着那几个帮助她说谎做戏欺骗苏清朗的兵将。   程琦静默片刻,伸手指着程英:“把她给我抓起来。”   “将军!”   见他下出这样的命令,众人皆是不忍心,尤其是跪在程英身后的那几个,连忙拱手道:“将军,此事皆是我们几个所为,与大小姐没有关系,还请……”   “你们给我闭嘴!”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程英呵斥了一声,她微微侧首,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沉。   毕竟如此苦心算计,还是被苏清朗逃出了重围,自然十分的不甘心。   片刻后,她又看向了程琦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皆是我筹谋计划,他们几个不过是受我指使,不敢违抗罢了。”   说着,横眉看向了苏清朗,冷冷道:“我就是想让他死,如今功亏一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杀了我吧。”   跟在程琦身边的人见此,赶忙道:“将军,大小姐如此做,也是事出有因,更何况苏大人也没什么损伤,这件事……”   “住口!”   程琦暴怒起来,手中的长鞭摔在地上:“军令如山,在你们眼中,军营究竟是什么地方?”   程英抬起了头,泪水立即落了下来:“那谢玉他们呢?”   “爹,谢伯伯他们于我们有恩,谢玉与我更有婚约在身,如今他们蒙冤而死,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身负污名?”   她情绪激动,红通通的眼睛盯着程琦,竟有些愤恨,片刻后,又悲凉的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爹你也不在意的,否则也不会对苏清朗如此,让他在咱们将军府里随意走动,几个死人么,哪儿有爹你的官职前途重要?”   程琦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脸色青黑,身体往后一仰,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   被人扶住后,颤抖的手指着程英:“你……你到现在,竟还不知悔改……”   见程琦气得说不出话来,又见程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时苏清朗站出来道:“程小姐,此事既牵连到我,介意我问几个问题么?”   他走了几步,站在程英的不远处,居高临下的问:“你知道,在这件事情中,死了多少人么?”   程英一怔,愣愣的抬起头看向了苏清朗,又听他道:“除去下落不明者,约有五百多人。”   他说着,缓缓踱步,沉重的话语回荡在一片寂静中:“他们告别亲人,背井离乡,因一腔热忱,因对朝廷的忠义,千里迢迢来此投军,他们不畏艰险,抛却生死,将性命托付到你们这些为将者的手上,可是你们做了什么?”   “为军者,顶天立地,便是要死,也该堂堂正正的战死在沙场上……”   他停住了脚步,指着程英道:“为将者,当爱兵如子,一伤一亡,感同身受,绝不枉费一人的性命,可是你们……为一己私仇,剥夺了他们的荣耀,送他们如此屈辱的去死!”   “这全都要怪你!”   程英大哭着呵斥了一声,由于情绪失控,面目更加狰狞:“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在你没来钦州之前,都是好好的……”   “是我让你这样做的么?是我逼你这样做的么?”   见程英仍是不知悔改,苏清朗怒意更盛,厉声质问道:“你在想出这个计划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跟我一起离开的那些人怎么办?难道就没想过,他们也有家人,有白发耄耋的老人在等着儿子回家,有新婚燕尔的妻子等着丈夫归来,还有尚在襁褓中的稚儿,甚至连父亲都没来得及见一面?”   “你说你恨我,你想杀了我,那他们恨谁,他们找谁报仇?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当他们都是假人么!”   梅柳生和蔡钧认识他至今,从未见过苏清朗发这么大的火,虽担心他的伤情,但见到眼前的情景,以及他怒不可遏的样子,又不好上前劝说,只能站在一处,干巴巴的听着,心中诸多叹惋感慨。   程英在他的质问中,情绪彻底崩溃,仰天嘶喊了一声,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有几个兵将是跟苏清朗一起逃亡出来的,经历过当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不由低下头,默默流泪。   又见苏清朗转向了程英身后的几个人:“还有你们……”   那几个人抬头看向了他,只听苏清朗接着道:“那五百多个人里,有你们认识的人吧,有些即便不认识,见到也该眼熟,都说军中情谊,坚如铁石,此父母为彼父母,你们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他日将死讯传回故乡,你们该怎样交代,面对那些痛失亲人的家眷,说你们的兄弟是战死沙场,无上光荣,还是何其无辜,死在你们阴毒的算计中?”   “直到刚才,你们仍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知自己应当悔改何处,争着抢着为你们的大小姐担责,觉着这样挺正派,挺有义气是吧?   那你们有义气的时候,为何没有想到死去的那些人?五百多条人命,五百多个家庭,你们扪心自问,自己担得起么?”   见那些人面带愧色的低下了头,他又看向了程琦身边的人:“刚才说程大小姐事出有因,说苏大人没事的那几位……”   他转过了身,正对着他们:“在你们眼中,只有程大小姐和苏大人么?难道这件事情,最重要的不是那五百多条人命么?你们是他们的什么人,你们凭什么开脱,凭什么替他们原谅?”   那些人无言以对,苏清朗强忍着热泪,回头望着程英:“即便如此,即便死都不能瞑目,在那样的情景下,还是有人让我告诉你,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并且从未后悔过。程英,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   他指着不远处幸存的那些人:“在他们的面前,你告诉我,你真的没错么?”   程英更是哭,趴在地上,半晌才嘶喊了一声:“你杀了我吧……”   苏清朗望了她片刻,收回视线,朗声道:“你今日所作所为,自有律法军纪判定,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   他说着,侧眸看向了程琦:“此事,我必会不漏分毫向皇上禀明,到时候该谁的责任,一分也跑不掉,若有人心存偏私,我苏清朗便是拼得一死,也将追查到底,除非你们现在杀了我,永远也别让我回去。”   说着,迈步离开,梅柳生也跟在他的身后,蔡钧左右兼顾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也追了上去。   岂料苏大人心绪不好,回到房中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蔡钧自讨没趣,又见梅柳生在此,于是便离开了。   梅柳生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清朗……”   见苏清朗不回答,直接推门进去,只见他沉着脸侧身坐在桌边。   他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促膝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关于今日的事……”   苏清朗依旧沉着脸,毫不客气道:“我现在不想谈论那件事,出去!”   今日闹得一团乱,梅柳生更是五味杂陈,望了苏清朗片刻,由于伤势,忍不住捂着伤口咳嗽了几声。   苏清朗听此,眼神在他身上一顿,片刻后,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你身上有伤,先去包扎吧。”   别过头,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没事,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   心知苏清朗如今正在气头上,而自己也做了惹他生气的事儿,梅柳生只能认倒霉,不放心的道:“那……你自己在此,可别胡思乱想,更不能着急,有什么事,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苏清朗嗯了一声,低下了头,梅柳生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这才悻悻然起身离开。   从苏清朗的住处离开,正走着,却见一人等在路上。   梅柳生的脚步一顿,他记得此人,跟他们逃出重围的人之一,好像叫陈牧海什么的。   想到自己在战场上,当着众人的面对苏清朗做的事,饶是梅柳生都有些无地自容,所幸现在,大家的目光都在程英的事情上,暂时还未想到他,他也好受了许多。不过此时,单独见到这人,倒是有些心虚。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向陈牧海拱手道:“原来是陈将军,不知在此何事?”   陈牧海看向他,毕竟之前目睹了那样的事,此时见到梅柳生,他的脸色也不太自然,低头道:“末将在等梅大人。”   想到苏清朗,他又握拳轻咳一声,道:“苏大人之前,托末将给梅大人带几句话,只说自己死后,让末将说与梅大人听,不过末将思来想去考虑了很久,这件事情……还是告诉梅大人比较好……”   梅柳生一怔,隐隐的有些预感,片刻后,还是迟疑的点了点头。 第134章 归顺   陈牧海所说的事,极为简短,但梅柳生已经知晓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当年,谢玉与苏清朗他们被打入天牢,眼见着一行四个人就要团灭,因一些缘故,导致苏清朗有机会脱身。   于是,聪明如谢玉他们,很快想到了办法,也立了一个对苏清朗来说,无比残忍的决定。   让苏清朗在公堂上,临阵倒戈,出卖同窗,保住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也将他们几个推向了死地。   之后,为了让苏清朗取得秦翦的信任,甚至让他当上了监斩的官员,亲自监斩了那些对自己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经过那件事,秦翦果然对苏清朗委以重任,而苏清朗便是从那时,顶着个面具唱黑脸,表面做着伤天害理的事儿,实际却是苦心孤诣想要为自己的同窗挚友平反,以及匡扶南唐岌岌可危的江山。   他不知道,谢玉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立下了这个决定。   也不知道,苏清朗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才会答应这样的计划。   所谓生不如死,大致就是如此吧。   明明念念不忘,明明愧疚难当,却又不得不去做着那些违心的事。   无人理解,无人支持,这条路他走的太苦,却又不得不强撑着让自己走下去。   几百条人命,沉重压在他的肩头,每一笔,都是他穷其一生都无法归还的血债,循环往复,日夜折磨,聪明如他,陷在这样的心魔里,却是从未出去过。   旁人的指责,谩骂,或许他可以当做没有听到过,然而自己心里的东西,却又如何抹得掉?   虽先前已经有了怀疑,但真正听到这样的事,梅柳生心中,还是忍不住刺痛。   他想,那个谢玉,一定是这世上最狠心的人。   人人皆爱惜自己的名声,即便是谢玉他自己,当年在死之前还留下了一个苏清朗,让他为自己洗刷污名。   可是,谢玉有没有想过苏清朗,待这件事情完成以后,他们的污名算是洗刷了,然而苏清朗又将面临何种境地?   即便天下人能够谅解,知晓这是他们无可奈何的选择。然而,苏清朗能谅解他自己么?   他还记得,自己的手上曾经沾满血腥,所以每当看到流血的场景,就会吓得惶惶不安,甚至生了病。   将这样沉重的计划放在他的身上,究竟是谢玉太狠心,还是根本高估了苏清朗的能力,以为他能够坦然,能够放下?   梅柳生站在原地,很想转过身再去看看苏清朗。然而,他只是站着,脚步沉重,动用了最大的定力。   他想,如果他是谢玉,定然不会做出这种事,宁愿让苏清朗跟自己一起死,也不会让他如此辛苦的活着。   然而,他终究不是谢玉……   一个人,承受了巨大的屈辱,即便舍弃尊严,下跪求饶,也要保留着性命,去完成那件事。   苏清朗便是这样爱着谢玉的,爱到让他忘了,自己曾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   可是苏清朗,会为他做些什么,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哪怕心里有他的一点点身影……   梅柳生发现,即使是这样的事,竟都让他无比的嫉妒着。   这样的心情未免可笑,毕竟他还活着,苏清朗还活着,而那个谢玉,早就已经死了。   他恍惚片刻,才看向陈牧海道:“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陈牧海摇了摇头:“苏大人只跟末将提起过。”   他顿了顿:“当时……情况危急,苏大人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听他问:“这件事,要与程将军他们说么?”   “先不用。”梅柳生接着道:“他既瞒到了现在,自有他的道理,人多口杂,万一泄露出去,岂不前功尽弃?”   “可是……”   陈牧海有些不忍心,看了看苏清朗房间的方向,又低下头:“说实话,得知了这样的事,末将的心里也不好受,尤其看到那些人误会苏大人,心里便更加难过,就在刚才,差点就站出来说,你们都误会苏大人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我们明明知道,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能为他承担半分。”   梅柳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清朗远比你想象的坚强的多,你能够理解他,便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陈牧海点了点头,又道:“末将无能,梅大人却是做大事的人,日后若是能帮到苏大人,还请一定陪在他的身边。”   他说着,苦笑了一声:“末将打了这么多年仗,最为煎熬的,便是失去支撑,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军作战的时候了。”   梅柳生颔首道一定,随后又感慨道:“现在对他来说,最想做的,便是揭开当年的真相吧。”   陈牧海跟着叹了口气:“只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苏大人也好得以解脱,别再那么辛苦。”   然而梅柳生却在他的话语中,心情更加沉重。   若那一天当真到来了,苏清朗真能解脱,不再被人苛责了么?   世事多变,人心复杂,即便他们能够理解苏清朗,谁能保证其他的人,不会生出别的想法?   告别陈牧海之后,他去找了程琦,此时程琦正被程英的事气得不行,见到梅柳生走来,连忙迎了上去。   将厅中人屏退之后,他才向梅柳生施礼:“参见殿下。”   梅柳生还在想着苏清朗的事,只是含糊应了一声,随后看向程琦道:“程将军请起。”   见程琦直起腰身,他才道:“今日的事,多亏程将军与诸位将军了,否则本王恐要折在那帮匪徒手里。”   程琦答道:“此事皆因小女之过,更何况,护卫殿下本是臣之职责,殿下如此,倒让臣更加汗颜。”   因身上有伤,再加上奔波一天,实在疲累,梅柳生也不欲与他寒暄周旋。   直接奔入正题道:“今日,本王一时情急,泄露了身份,不知那件事……”   程琦又答:“殿下放心,微臣已经交代下去,不会有人乱说话的,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忧虑:“那位蔡大人……”   蔡钧那里,梅柳生早已想到,不过碍于从前的交情,以及他尚书的身份,不好对他做些什么。   所以只让承影暂时在暗中监视着,看看他对待此事的态度到底如何,若他肯归顺自己,自是一件好事,若不肯……   只能想办法让他「消失」一段时间,至少让他在短期内,无法与长安那边通信,有揭露他身份的机会,等到将来,大局已定,大事已成,再将他放归出来便是了。   于是,他正色道:“蔡大人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另有安排。”   程琦点了点头,他明显心中有事,而且有话想要跟梅柳生说,只是一直在犹豫。   梅柳生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仍是不动声色,等着他开口。   果不其然,片刻后,才听程琦迟疑道:“殿下,还有一事……”   他说着,直接跪倒在梅柳生的面前,伏在地上痛哭道:“微臣自知小女罪孽深重,但……请殿下救她一命……”   梅柳生故作被吓了一跳,赶忙道:“程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程琦泪流满面的抬起头,道:“今日之事,皆是微臣教女无方,她犯下如此大错,实不该再乞求殿下原谅,然……微臣只此一女,内子亡故时,曾答应她要好生照顾,小女之责,微臣愿一肩担负,还请殿下救护小女一命。”   想到程英犯下的过错,以及她之前对苏清朗的所为,梅柳生实在不愿,然现在的情景,容不得他再意气用事。   于是,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若是可以,凭程将军你我的交情,本王何不想救下令爱,然而……”   他叹了口气:“你也听到了,那苏清朗口口声声说要追查到底,此事,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程琦心知他在试探自己的态度,想要他的一个保证。然而,话到嘴边,心中烦乱,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又听梅柳生道:“我这里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不过,需要令爱受些苦头。”   程琦立即抬起头:“殿下请说。”   只见梅柳生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负手道:“自古刑部大理寺审案,需要查问证人罪犯。若是此时,令爱受了伤,性命垂危,就不得不推迟审案的日程,等到令爱痊愈再进行。”   他说着,侧身看向了程琦:“只需拖到本王事成,到时本王手中有了实权,程将军再找个死囚,偷天换日,要救令爱的机会自然多得是。”   程琦沉默下来,梅柳生说这话,明显是要将程英的性命,与他的大业直接挂钩。   这种事情,单靠拖延能拖得了几日?他若有心要救程英,就不得不从旁辅助,帮他尽快达成所愿。   他低着头,思考了良久,才道:“小女犯下如此大错,受点苦头也是应该,此事,就有劳殿下了。”   顿了顿,又道:“殿下大恩,微臣感激不尽,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殿下恩情。” 第135章 秦桓追来   从程琦那里离开,却见到了蔡钧。   梅柳生顿住脚步,见蔡钧站在长廊中,向他并指施了一礼:“梅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梅柳生点了点头,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来到没人的地方,才见蔡钧停住。   静默片刻,才听他缓缓问道:“苏大人……算是输了么?”   他没有问他李承嗣的身份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没有问他是否有谋反的野心,而是直截了当的与他坦白清楚。   倘若他日,他举兵起事,与程琦一起攻入长安,废黜皇帝,找那位皇叔报仇,苏清朗自然算是输了。   梅柳生迟疑片刻,轻轻的嗯了一声。   蔡钧在官场混迹多年,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想要猜出其他的事情并不难,他也没必要再费神与他周旋。   蔡钧闻言低下头,良久,忽然转过身,向他深深的叩拜施礼:“微臣蔡钧,参见翌王殿下。”   见蔡钧如此,梅柳生一时间怔住:“蔡大人你……”   蔡钧苦涩的笑了笑:“微臣先前确有疑虑,不过想来想去,如今皇室宗亲中,除了殿下,还有谁是南唐的希望?”   “微臣说这话,倒也不怕落罪,当今皇上昏庸无能,执政多年于百姓毫无作为,只会徒增内消损耗而已,太子殿下,又是懵懵懂懂,满朝皆知,现在朝廷的情况……若是因此揭发殿下,谁来保证南唐未来的江山?”   他抬起了头:“殿下贤名,微臣早就得知,只盼着殿下在未来,能够当一明君,解救百姓于水火。”   “微臣蔡钧……”   说着,又并指向梅柳生叩了一首:“愿辅佐殿下,早日完成大事。”   望着跪在地上的蔡钧,梅柳生缓了一会儿神,随后伸手意欲将他扶起来:“蔡大人既有此心,本王定会勤志勉力,绝不辜负蔡大人今日的一番言语。”   然而,蔡钧却执意不起来,依旧跪在地上道:“殿下,微臣还有一个请求……”   见他不起,梅柳生只能直起腰身,负着手道:“你说的,可是清朗的事?”   蔡钧点点头,又道:“苏大人……情况复杂,微臣至今都摸不清他的底细,然他于微臣有知遇之恩,结合以往的事迹来看,苏大人也绝非是那种危害社稷之人,他日……”   “若是殿下成就大事,还请无论如何保住苏大人一条性命。”   在蔡钧的言语中,梅柳生沉默了下来,不是迟疑,而是在思考斟酌。   他日当真起了事,以苏清朗的性情,势必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到那时,他该怎么办呢?   杀了他,以儆效尤,还是将他远远的流放出去,从此一别两宽,他们两个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无论是哪种选择,他都是一百个不情愿,然而后者,已是他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况。   见他不回答,蔡钧还以为他为难,于是赶忙道:“殿下,今日殿下肯为苏大人以身犯险,以殿下与苏大人的交情,微臣本不该多嘴再说此事,因当年的逆反案,朝中不少大臣对苏大人颇有微词,然此案以微臣来看,定然有着其他的隐情,还望殿下查证清楚,也给苏大人一个机会……”   考虑到现在的情景,梅柳生没有告诉他关于苏清朗与谢玉的事情。   只是伸手将他扶起道:“蔡大人不必多虑,今日本王肯保下他的性命,他日亦会如此。”   蔡钧这才站起身来,迟疑片刻,问道:“殿下,关于程姑娘的事……”   知道蔡钧素来耿直,若是与他说救出程英的事,没准儿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于是梅柳生道:“这件事,本王不欲多管,程将军那里想必也不会过于插手,一切按律办事就是。”   蔡钧闻言,舒了一口气:“先前微臣还担心,殿下会与此事牵连,如此,微臣便放心了。”   听他如此说,梅柳生心中亦有些愧疚,他口口声声说为了江山社稷,今日却做了有损律法严明的事。   然而,事到如今,只差一步,他却不得不如此。   到时,等程英救出来以后,便让她隐姓埋名,永远也别再出现,与死了也差不了多少,也算对她的一些惩戒。   梅柳生这样想着,程琦便也按照他的计划做了,长安那边接到苏清朗与蔡钧的奏折,皇帝震怒,立即命人来拿程英,程琦一没阻拦,二没求情,直接让人把程英和几个涉事的兵将从府中带走了。   由于钦州的事情没完,再加上这件事与程琦本就无关,因此皇帝在圣旨中,倒也没提到程琦的名字。   于是,从长安而来的兵将,只押送着程英他们几个人,一路朝着皇城行去,一个月后,却传来程英自尽未遂的消息。   那时,由于先前在战场上受了惊吓,苏清朗病得不清,听到来人的报信,并未说什么,只是靠着床榻闭目思索。   梅柳生坐在床边喂他吃药,怕他又胡思乱想,于是轻唤了一声:“清朗……”   苏清朗睁开眼睛,向他笑了笑:“这个案子,只怕要拖置很久吧?”   这个主意,毕竟是他所想,见苏清朗如此,梅柳生不免有些愧疚。   他放下药碗,低声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神了……”   苏清朗眉目淡然,这一病,来得十分严重,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导致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片刻后,才开口道:“反正,总会开审的,我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拖就拖着吧。”   他顿了顿,又道:“那些牺牲兵将的抚恤,可曾发到家眷手中了?”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听他道:“现在朝廷国库吃紧,就连抚恤也比从前紧缩了许多,那点银子,想来也不够他们过活的,我已写信通知长安府中的人,让他们调了些银子过来,不日就会到达,你替我发给他们吧。”   “也算是我……”   他咳嗽了一声,声音淡到几乎没有:“他们救了我,于我有救命之恩,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还有,并州此次水灾兵患,损失惨重,几乎颗粒无收,如今已是秋收的季节,南方粮草充足,你让人再去调些粮草过来,以并州为中心,周济给附近的几个州县,眼见着就要入冬了,让府衙提前备好棉衣,发给受灾的乡民。”   “每入秋冬,水位消退,让防护堤坝水渠的人,记得趁此机会加固堤坝,这样明年就不用再担心水灾了。”   “还有药草……每次洪水消退,都极有可能发生瘟疫,之前战乱也消耗了不少草药,记得让人多储备一些。   若是可能,再从别地重金聘请一些医术高明的大夫来,以防万一……   失去双亲的孤儿,安排亲近抚养,实在没有,便为其找到新的家庭,孤寡老者,多给些钱财,再让地方多照顾着点儿,若是银子不够,再来告诉我想办法……”   他喃喃的说着,仿佛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将自己心中想着的东西,不由自主的说出来了似的。   梅柳生一一应承下来,同时又叹了口气:“清朗,这些事情,我与蔡大人都会安排好的,你别再费心了。”   苏清朗恍惚回过神,看向他有些抱歉:“这些天闷在房中,左右没事,便想将事情安排得更加仔细周全些。”   梅柳生更是忧心,对上他的目光,想到那日在战场上的事,一直没机会与苏清朗说明,此时,倒是个好机会。   于是他握拳轻咳了一声:“清朗,那日……”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清朗……清朗……”   认出来人的声音,梅柳生站起身,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片刻后,果然见秦桓像是没头苍蝇似的闯进来,来到床前顿住脚步,看了苏清朗片刻,不由皱起了眉。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苏清朗的脸:“若是知道你会遭此大罪,当初,我死活也不会让你来此。”   苏清朗一脸病容,虚弱的笑了笑:“我这不是没事了么,还是要谢梅大人,保住了我的一条性命。”   梅柳生义救苏清朗的事,秦桓在长安已经听说过,不过更深一层的,却是不知道了。   由于温泉山庄的事情,他对梅柳生的印象本就不好,加之心中的直觉,感到此人似是自己与苏清朗之间的障碍。   因此,看着梅柳生的脸色不大好看,站起身来,向他冷冰冰的施礼道:“原来梅大人也在。”   梅柳生没有说话,又听他继续道:“梅大人几次三番,救下清朗的性命,秦某很是感激,他日定当拜谢。”   梅柳生侧过身,淡淡道:“职责所在,秦公子言重了。”   随后,看向苏清朗道:“苏大人,下官那里还有点事,便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等苏清朗回答,转身就走。   留下秦桓看了他的身影片刻,最后又坐回到苏清朗的身边道:“你伤到哪里没有,怎得病得这样重?”   苏清朗精神恹恹道:“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真的没事,倒是你,大老远来到此处,相爷他知道么?”   “爹他……”   秦桓迟疑一下,随后缓和神色:“当然知道了,我这次还特意带了御医过来,待会儿便让他给你看看。” 第136章 魔障   梅柳生走出房间,神情急促而又气愤,来到一株枫树下顿住脚步。   承影跟在他的身后,见他这个样子,也没有再多言语。   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完,他若当真能听进去,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只见梅柳生静默片刻后,忽然转身抽出他腰间的长剑,一剑划出,旁边的枫树便断成了两截,枝叶轰然倒在地上。   见他反手将长剑重新插回鞘中,承影皱了皱眉:“公子……”   他迟疑片刻,最终才道:“钦州的事,算是已经完了,公子,我们该回去了。”   梅柳生望着眼前倾倒在地上的枫树,负手道:“确实……应该回去了。”   房中,秦桓望了苏清朗片刻,道:“发生这样大的事,为何都不写信通知我?”   苏清朗微微一笑:“我不是写了折子回去么,等皇上知道这件事,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可是……”   秦桓皱起了眉,抓住了他的手:“我想自己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至少说明,你还需要我。”   面对秦桓的回答,苏清朗别过了头,不动声色的把手缩了回来,沉默片刻,才道:“秦桓,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你该找个真正能予你幸福之人,何必在我这里耗着。”   闻言,秦桓的脸色冷了下来,不过依旧压制着语气:“你说什么?”   心里虽恨,却终究有那么一丝的不忍心。   他知道,秦桓是真心待他的。   这么多年来,他在相府中潜隐蛰伏,明里暗里做了许多事,若非有秦桓说情,他又如何能走到今天这步?   他护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他爱他,甚至已经忘了他自己。   “我知过去于你而言十分不易,即便我有心弥补,只怕你也不愿再面对,可是我还是想与你说一句,若你当真愿意放下过去,活在当下,我希望在那个未来里,有我一直陪你。”   “我今年二十五,你今年二十三,你说我能活到百岁,那我便借三十八年的寿命给你,到时候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虽无白首,能与你相守,却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当然知道疼,知道冷,感受得了热度,也感受得了温情。   即便当年,秦桓对他做了那样的事,即便当初,他恨死了秦桓,觉着他不可饶恕,可是在时间的消磨中,这种恨意,还是渐渐地软化了。   正事之外,他仍愿拿秦桓当做曾经的那个朋友,那个在大雪纷飞之时,陪自己温酒煮茶的朋友。   那时的秦桓,仁厚守礼,像是一个温润博学的公子,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总是望着他恬静的笑着。   每当想起,他总感觉,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秦桓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对秦桓真正的狠心,即便一直以来的利用,都带着几分的不忍。   他低下头:“我们没有结果的,既知如此,又何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   秦桓伸手将他的肩膀扳回,让他望着自己:“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想要的,除了你,我也什么都不需要。”   他深深望着苏清朗,皱起了眉:“爹那边,我会说服的,天下人的看法,我才不管,就算天地让我们分开,我也会劈开天地让你回到我身边,只要你……只要你愿意,我就什么都不怕。”   苏清朗对上他的目光,只见秦桓苦笑了一声:“清朗,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魔障,谢玉是你的魔障,而喜欢你,则是我的魔障,既然已经入魔了,我就没打算回头,我没有办法让你遗忘,你也没有办法让我放手。”   “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太着急了,做了许多伤你的事,我跟你保证,从今以后都不会了,我改,我一定改,我会好好陪着你,等着你,你想什么时候来见我都可以,你不想见我,我也不会再去烦你,你若想留在朝堂……”   他说的又快又急,低了下头,接着道:“爹那边,我会尽力帮你,若是你愿意,让我帮你把皇位拿来都没所谓,你若不愿意,那我们就离开,你不是最喜欢碧水山林么,那我们就找个清净的地方住下来,依山傍水,门前种着桃林,过得自由自在,再也不搅到朝廷的浑水中来。”   他向苏清朗展望了所有美好的未来,那些他所能想到的细节,全都一一描述给他听。   可他终究是忘了,所谓自由,是跟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绑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身边,又哪里来的自由?   苏清朗果然沉默下来,见他说不通,只能无奈的苦笑了一声:“那相爷呢?”   “相爷迄今为止所做的事,全都是为了你,你真能抛下他,不顾一切的与我走?”   提起秦翦,秦桓顿时说不出话来,苏清朗也很明白,即便秦桓做过许多错事,却是个十分孝顺的人。   他可以为了他,忤逆秦翦的意思,甚至为了他,与自己的父亲争吵。   然而,真正让他抛下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便是苏清朗他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二十几年的人生里,那个旁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奸臣,却是在他的母亲去世之后,不曾娶妻,不曾纳妾,含辛茹苦的将他养大。或许,他父亲今日走上的歧途,只是因为太爱他,太怕让他受苦了。   如果不是他,至少事情不会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秦桓低下了头,良久才道:“清朗,那件事,是父亲的心愿,我想帮他完成,不想让他失望,等长安的事情结束了,看着他过得安全,我们再离开好不好?”   苏清朗淡淡一笑:“只怕那时,便是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秦桓闻言,再度看向了他,斟酌片刻:“其实我也不想让父亲冒险,那件事……我会试着劝劝看,希望父亲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就此收手。”   苏清朗没有回答,算是默许,自从来到钦州,他的心境也变了许多。   战事一起,生灵涂炭,最苦的还是南唐的百姓,他已不想再看到尸横遍野的景象。   若是秦桓当真能够说服得了秦翦,自然是好事一桩,那南唐,还会多几分的希望。   只是……秦翦这边且不论,光是裴延与他身后,那位所谓的翌王殿下,就足够他忧心的了。   想到此,他问道:“这些日子,裴延有什么动静没有?”   秦桓一怔,答道:“自你离开后,裴延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动作,跟爹还像以前一样,不过……”   他的语气中带着斟酌:“因程英的事,朝中一些大臣,诸如徐进薛其山那几位,参程琦监察不严,办事不利之罪,然裴延却一直从中说情,劝皇帝看在程琦刚刚平定叛乱,功过相抵的份上,免于对他的问责。”   这件事,苏清朗已经料到,并且在皇帝的圣旨中,只抓走了程英一人,显然已经应允了。   毕竟边关的贺云褀,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咬主子的畜生,他若带兵回来,还指望程琦能够拦住他的进程。   所以皇帝不能轻举妄动,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暂且留着程琦的位子。   他想了想,又问:“那相爷的意思如何?”   秦桓笑了笑:“裴延此时做出这种举动,明显是想拉拢程琦,我们此时若是将程琦逼上绝路,反而将他推给了裴延。   所以在我临来之前,听爹跟几位大臣商议过,在朝堂上跟裴延一样,暂且保下程琦,不求他能报答,至少不让他站在裴延那边。”   苏清朗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了另一番的计较。   秦翦已经知道,裴延那边握着一个翌王殿下。若此时,再加上一个程琦,那么他们中的形势将会巨变。   而在将来,程英一旦受审,这件事极有可能成为程琦立场的决定性因素,现在刑部已经不再受秦翦所控。   而大理寺,却都是裴延身边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程英移交给大理寺。   他想了想,道:“程琦的事情,虽然无甚大碍,然而程英的事,却是最为要紧,公子可派人通知相爷,程英的案子,无论如何也要压在刑部,千万不能让她进大理寺,让裴延有机会卖出这个人情。”   秦桓点了点头:“爹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个案子那么大,想要压在刑部却有些棘手……”   苏清朗笑了笑:“我当初也是看在事情闹大,再瞒下去也无意义,不如自己送出奏折将情况表明清楚,这个案子,最不济弄个三司会审,让刑部,大理寺和御史中丞同时插手,刑部不用多说,我爹那里,你也知道,难道蔡钧和我爹两个,还斗不过一个大理寺么?”   秦桓嗯了一声:“好,我这就让人回去通知爹,不过……”   他叹了口气:“如今程英身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这个案子,将会拖到何年何日。”   苏清朗轻轻一笑,语气轻描淡写的道:“不管何年何月,人总是会醒的,有些事情,时间短了却还好说,时间长了,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第137章 表白   苏清朗决定与秦桓回到长安,梅柳生与蔡钧也正想动身。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两队人马并非一起。   将军府的门口,梅柳生望着站在秦桓身边的苏清朗,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向他拱手道:“下官有事想与苏大人说,不知苏大人可方便?”   秦桓首先忌惮起来,挡在苏清朗的面前道:“我们急着赶路,梅大人有何话,不妨留着回到长安再说。”   “梅大人想说的,应该是有关并州灾情的事吧?”   梅柳生还未回答,便听他身后的苏清朗缓缓道:“既是如此,可半分耽误不得,梅大人有话,还是在此时说清楚。”   说了不再干涉他的事,秦桓也只能让步,两人一起走到稍远的地方。   只见梅柳生迟疑片刻,才道:“你……一定要跟他走么?”   苏清朗负上了手,避开梅柳生的视线道:“梅兄有什么话,还是快说吧。”   梅柳生看着他忍了片刻,自知没有办法改变苏清朗的决定,只能道:“好……”   他顿了顿,望着苏清朗的侧颜:“苏兄,我喜欢你。”   苏清朗先是一怔,随后看向梅柳生,又听他道:“想必你已感觉出来了,连我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虽先前逃避自欺过许多次,但我就是喜欢你了,没有办法,那天在战场上做的事,我不后悔,若因此为你带来困扰,我很抱歉。”   他说话的语气平淡冷静,像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其中的诚恳,却又让人轻而易举的便可探知。   他若当真只是想向他表露心迹,断然不会选在这种场合下,于是苏清朗没急着回答,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又听梅柳生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你心中另有他人,我亦因种种缘由,根本无法与你在一起,然大丈夫敢作敢当,之前对你做过那样的事,就该有所交代,今日与你说这些,便是要你知晓我的心意,然后……”   他低了下头:“之前情不自禁,做过许多令苏兄为难的事,你若想要解气,要打要杀,我绝不还手。”   苏清朗望了他片刻,才开口道:“那件事,你不说,我也不会提起,只当是自己的一场梦,既然你说了……”   话到嘴边,却塞了一下,斟酌片刻,又继续道:“梅兄,你我志趣相投,我当你是难得的知己好友,断不想因此事,就此失去你这个朋友,你能与我说这些话,让我们有机会把话说明,也算坦白,我敬梅兄是个君子,但正如你所说,你我根本不可能。而且……你知道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   他说着,声音渐低,最终苦笑了一声,拍了拍梅柳生的胳膊:“总之,以后咱们还是朋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梅兄你也不必觉着亏欠,倒是我,几次落险,还欠了你的救命恩情。”   “你……”   虽先前已有预料,但梅柳生还是愕然了片刻,随后,跟着笑了笑:“好……”   他收敛住原先沉重的表情,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那下次再见,你还是苏兄,我还是我,一切都不曾变过。”   见苏清朗点了点头,他又拱手道:“那……苏兄,一路顺风。”   苏清朗唇角一扯,同样露出来些许淡笑:“梅兄亦是。”   两人一前一后,折返了回去,梅柳生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跟随秦桓上了马车。   马车行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在丞相府亲兵的护卫下,朝着长安的方向再也不回头。   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沉入了谷底。   嘴上说的,从来容易,然而落在心里,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人都说,世间万物,情字最苦,纠缠往复,令人心碎了八瓣,还是甘之如饴。   国仇家恨,誓言责任,这些东西重重的压在他的身上,他昨晚想了一宿,已清醒的意识到,不能再让自己往下沉沦,既没办法与苏清朗有个将来,又没办法承担起苏清朗的将来,还不如就此放他走,也算给自己一个机会。   不过狠了狠心,说几句辗转在心里千百遍的话而已,不过在说再见的时候,对他露一个释然的微笑而已,上阵杀敌,他都不怕,这一点点的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可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疼痛,他不甘心,把苏清朗就此推了出去,放在秦桓的身边,然而,也只能这样而已。   望着他发呆的样子,蔡钧走了过去,低声提醒道:“殿下,我们也该走了。”   梅柳生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了不远处的程琦一眼,视线相对,颔首示意,又向蔡钧嗯了一声。   回到长安,已是深秋,此时已经过了中秋节,皇城里的热闹仍未散去。   听闻苏清朗回来的消息,梁氏第一时间赶去了尚书府,再看苏清朗虚弱苍白的样子,眼泪一时没忍住的往下掉。   秦桓陪在苏清朗的身边,见到梁氏仍是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见过二娘。”   梁氏看了他一眼,也低身回了一礼,她虽不喜秦翦,但从未因此迁怒过秦桓,只因秦桓当年与苏清朗是好友,在那件事尚未发生之前,也算经常来往于苏府,对她一直都很尊敬,她待他虽不及谢玉他们,却也是真心的好。   至于当年,她并不知秦桓对苏清朗所做的事,还当这位相府公子,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为救护苏清朗出了不少力。   这些年来,尽管坊间暗地里传得风言风语,对于苏清朗与秦桓的关系,她也没听进去一句,只当两人还是朋友而已。   于是,向秦桓道:“秦公子不远千里,迎接清朗回来,辛苦你了。”   秦桓站直身体,神色收敛了不少,依旧恭谨道:“清朗与我乃是好友,知他出事,我岂会坐视不理,二娘言重了。”   见梁氏来此,他也不好再留,只能向苏清朗道:“清朗,你先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随后,向梁氏又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由于记挂着苏清朗,梁氏只将他送到门口,便叫了管家代她送行。   但秦桓坚持不用,只说这座尚书府他已经很熟,自己也可以出去。   倒是在临走前,对于苏清朗的衣食住行,医药大夫多吩咐了管家几句。   由于担心下人熬药失了火候,又把管家赶去厨房,梁氏看在眼里,心里高兴之余,却也有了些疑虑。   梁氏回去时,苏清朗正在床上坐着,见她回来,抬头一笑:“二娘,钦州的梅干我给你带回来了,只可惜今年水灾,钦州也受了些牵连,梅子的收成不好,酸甜有余,却没什么果肉。”   梁氏走了过去,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这孩子,二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你还记挂着什么梅子?”   苏清朗咳嗽几声,淡淡道:“走在路上,无意间跟秦桓提了一句,他差人买来的,倒也没让我费什么心。”   顿了顿,又问:“程英的案子,朝廷没找爹么?”   “找是找了,听说那个什么秦相在朝堂上,力荐什么三司会审,那个裴相,又偏偏不让,闹来闹去,也没个准头。”   梁氏叹了口气:“反正我是不希望你爹参与这个案子的,那个程英伤了你,咱们心宽,不做公报私仇的事儿,却也不做冤大头,你也知道,你爹跟那个程琦有些交情,若到时程琦找上你爹,你说这个情面,咱是留还是不留?”   苏清朗微微一笑,道:“爹他当初把送给程将军的书信都给扔了,可见他不是徇私的人,定会秉公执法的。”   “二娘……”   他颔了下首,斟酌片刻,才道:“我希望,你能帮我办件事。”   梁氏见他神色凝重,不由也跟着严肃起来,只听苏清朗道:“无论如何,即便让爹在朝中使些力,也要将这个案子,握在他的手中。”   梁氏不知这件事背后的因果,还当苏清朗要为钦州的事报仇,于是道:“清朗,这件事还是交给朝廷吧,你也说了,你爹他不是徇私的人,程英害你,自有律法惩她,还你和其他人一个公道。”   见她如此说,苏清朗无奈苦笑:“二娘,爹他不是徇私的人,清朗也不是,岂会为了一己私仇,毁了爹的清名?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远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以后有机会,我会跟你们解释清楚的。”   虽然不懂,但看他诚挚的神情,梁氏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看她答应,苏清朗这才舒了一口气,靠着身后的软枕,又听梁氏迟疑道:“清朗……”   她顿了顿,缓缓说道:“当时得知你出事,你爹他几日都没有吃饭,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坐在书房里心神不宁,甚至还曾想派人去钦州查问你的情况,后来听闻秦家公子去了,这才消了念头。”   “今日得知我要来,他没说什么,却坐在院中,看着我们出府,他虽没来看你,但他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苏清朗一怔,眼里一热,眼泪差点落了下来,他又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 第138章 和亲   皇帝宣召,传旨的內侍说为了一件喜事,这倒让苏清朗有些摸不着头脑。   钦州那边的叛乱刚过,因程英的案子,这些时日朝廷的氛围也很沉重,百姓们更是一个个义愤填膺。可以说,不仅他们,就连皇帝自己最近都过得焦头烂额。   想想皇帝的生辰也快到了,今日宣见他,莫不是为了准备寿诞之事?   除此之外,他思来想去,委实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喜事。   跟随內侍来到宫廷,首先见到的却是杜诗琪。   自从上次他安排偶遇,让皇帝纳了杜诗琪入宫以后,这位杜小姐,他已是许久没有见过。   今日一见,一袭大红色的宫装,头上缀满了华丽的金玉珠宝,在宫里,除了万玉贞,他还没见过第二个人敢这么穿。   杜诗琪身后跟着几个宫女,见到苏清朗走来,盈盈向他施礼:“苏大人……”   如果苏清朗所记不错的话,杜诗琪入宫后被封做了美人,于是点了点头:“杜美人……”   杜诗琪嫣然一笑,问道:“不知苏大人急匆匆的,要往哪里去?”   依据苏清朗多年招桃花的经验来看,不跟有夫之妇有所牵扯,不跟皇家的女人有所牵扯,尤其不跟与自己有仇的女人有所牵扯,近可安宅保命,远可延年益寿。   于是退后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回答道:“皇上宣见本官有要事处理,先告辞了。”   说着,正要走时,却被杜诗琪给拦住了,她面带微笑,悠然道:“苏大人,你我也算半个故人,况因你一番安排,我才有机会入得宫廷,算起来苏大人还是我的恩人,多日未见,怎得急着走呢?”   苏清朗站直身体道:“皇上宣见,本官不敢怠慢,况且入宫之事,皆是相爷苦心安排,本官只是出了一个主意罢了,不值得杜美人放在心上。”   杜诗琪闻言,打量了苏清朗几眼,忽然问:“苏大人,待会儿可要拜见贵妃?”   苏清朗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过还不敢确定,淡淡道:“本官并未接到娘娘召见的懿旨,况且贵妃娘娘如今有孕在身,需要静心休养。既是如此,便不去打扰贵妃娘娘清净了。”   果不其然,听他这样说,杜诗琪立马抛出了一根树枝儿:“如今快到冬日,长安上下,唯我宫中的菊花开得甚好,苏大人若是得空,不如去我宫中走一走,让我准备茶点美酒,也算报答苏大人的恩情。”   苏清朗不去万玉贞那里,自是为了避嫌,更多的,还是为了避祸。   先前他为了牵制住万玉贞的势力,不得已将杜诗琪安插在后宫,万玉贞罚他千里迢迢跑去钦州平乱,在那里,他也差点丢了性命,两人你来我往,也算扯了平。   倒是万玉贞,一时被情爱冲昏头脑,竟妄想在这皇宫中生下孽子,这事儿迟早是个大窟窿。   若被皇帝发现,便是十条性命都不够她赔的,他自是不会跟着一起犯浑,此时不划清界限,只怕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听杜诗琪的意思,是想与他联手,一起对付万玉贞,只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这样的心思。   苏清朗答道:“多谢杜美人好意,只是我这人向来不喜欢菊花,寒香泣露,开得再好,转眼便是严冬,怪冷清的,杜美人若是有心,等明年春时,便送两盆牡丹与我,花开富贵,热热闹闹,正好讨个吉利。”   见他拒绝,并讽刺自己现在只是一时得意,转眼便会失宠的事,杜诗琪心中盛怒。   不过语气却很平静:“寒香泣露,总比红杏出墙的好,苏大人是聪明人,该站在哪一边,还是自己考虑清楚。”   苏清朗笑了笑:“杜美人在打猎的时候,是愿意将自己的后背让给虎豹还是豺狼,眼前的利益虽好,不过这人么,还是应该头脑清醒些,若是图一时之利,反而将自己陷入危险之地,这叫得不偿失,不是么?”   杜诗琪哦了一声:“看来,苏大人是打算独善其身了?”   苏清朗又是一笑:“我本就不在其中,又何来独善其身之说?”   说着,又向杜诗琪拱手道:“本官在这里,预祝杜美人能够得偿所愿。到那时,杜美人可不要忘了本官这半个故人。”   他绕过杜诗琪,迈步离开,带路的內侍见他走来,连忙迎过去,看了看他身后的杜诗琪,低声道:“那位杜美人,如今在宫里可是厉害得很,苏大人与他来往,还是仔细些好。”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道:“先前听闻你娘亲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那內侍哎呦一声,喜笑颜开的道:“这都要多谢苏大人,底下的奴才们不过多嘴提了一口,竟让苏大人给听了去,还要劳烦大人费心,又找大夫又给银子的,如此恩情,奴才便是做牛做马都还不得了。”   苏清朗跟着他的脚步,缓缓道:“这些年来,公公在皇上跟前伺候,尽心尽力,不知省了我们这些臣子的多少事,公公在宫中入职,不方便在宫外走动,你的家人,我们自然要想法子照顾着了。”   內侍闻言,又半是感慨的道:“看这朝廷上下的,也就苏大人你把我们这些卑微低贱的奴才当人,他日若是有机会,苏大人只管招呼一声,奴才们虽然不济,些许个绵薄之力还是有的。”   两人走着说着,很快来到了御书房,那內侍停住脚步,又道:“今日皇上心情甚好,之前叫了常山王议事。”   苏清朗微微颔首,向他拱手施了一礼,经人通报之后,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常山王已经走了,殿中只有皇帝,以及宫女內侍数名。   见苏清朗走来,老皇帝放下奏折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闲杂人等离开,老皇帝才缓缓道:“苏卿先前受伤,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苏清朗低身答:“有劳皇上挂心,微臣已经无碍了。”   皇帝又道:“太医院中尚有一支老参,据说是千年的,朕虽看着不像,不过一二十年还是有的,你出宫后便去拿了,回到府中煎成汤药,每日一寸,切忌不可多食。”   苏清朗答道:“一二十年的老参也算稀罕了,皇上还是自个儿留着吧,给微臣反倒糟践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先前若非是没有法子,朕也不忍送你去钦州犯险。如今,也算朕的一点补偿吧。”   “苏清朗……”   他念出了苏清朗的名字,随后缓缓道:“朕身边,就只有你一个贴心的人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苏清朗一时间怔住,又扯唇一笑:“皇上身边,有太子公主,有贵妃娘娘,还有常山王他们,并非只有微臣一人。”   “常山王他们……”   皇帝喃喃自语一般,又是苦涩的一笑:“倘若心被伤过,又怎敢再贴上来,至于太子和公主……”   他顿了顿:“今日找你来,便是商议他们的事情。”   苏清朗斟酌片刻,想到那內侍说,皇帝之前找过常山王,而且还是一件喜事,心中已有了个大概。   他颔首,故作冥思苦笑,随后恍然大悟道:“皇上寿诞将至,各国使臣均会来贺,想来到时,意欲和亲的人也不少,皇上今日宣微臣来,是为太子和公主殿下的婚事?”   皇帝哈哈大笑,手指点了点他:“苏卿聪慧,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苏清朗亦是微笑:“太子公主,如今已是成年,理应指配婚事了。”   “不错……”皇帝点了点头,接着道:“这些时日,听孙卿说,太子颇有长进,朕心甚慰,东宫不兴,朝政不稳,若能为太子定下亲事,想他以后也能稳重一些。如此一来,再过个几年,朕也能放心将朝政慢慢交给他处理了。”   贵妃临盆在即,皇帝如此做,明显是袒护太子,想借婚事为太子增添羽翼。   也就是说,在万玉贞的孩子和太子之间,皇帝终究还是选择了李承懿,这让苏清朗欣喜若狂,他的一番苦心,太子的改变和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他敛住神情,又拱手道:“太子与公主的婚事,是关乎朝政的大事,不知皇上有何想法?”   且听皇帝斟酌道:“东宫此次选妃,主选太子妃一位,对方当是朝中显贵,最重要是出身名门,知书达理,能够辅助引导太子,至于侧妃与良娣,你从意欲和亲的使团和大臣宗亲中,挑出几个人选来,公主么……”   他叹了口气:“虽说不舍得,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多半是要和亲的……”   苏清朗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闷闷的嗯了一声。   这件事,他已有预料,如今朝廷形势严峻,再加上钦州叛乱的事,更是雪上加霜,和亲,是唯一的法子。   只是,李徽媛终究是他的学生,且相识多年,猛然说要和亲,他这心里,终归有些不大舒服。   又听皇帝道:“公主的性子,你也知道,只怕不会乖乖听话,你想来与她亲近,且替朕先劝一劝吧。”   苏清朗低下腰身,施了一礼:“是……” 第139章 私自出宫   苏清朗原本想找李徽媛商谈和亲之事,却被告知公主去了娴妃的宫中。   想到李徽媛素来与那位娴妃娘娘不亲和,今日怎会一反常态,去拜见娴妃了,苏清朗心中起疑,出宫时,特意拐到娴妃的宫殿,却听宫内的內侍说,公主从未来过。   行走在宫道中,苏清朗越发觉着此事蹊跷,将要走出宫门,想了想,还是折返了回去。   东宫内,太子正在命人寻找东西,看到苏清朗走来,很是惊喜,立即站起来道:“清朗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迎到门口,侧手想将苏清朗请进殿内,苏清朗首先向他施了一礼,这才直起腰身。   看到殿内一片狼藉,乱成一团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了,殿下可是什么东西丢了?”   李承懿嗯了一声,回答道:“父皇赐给我的令牌不见了,那令牌可是出宫用的,若是没了,以后还有许多麻烦。”   此事,苏清朗已有预料,皇帝那里两块出宫的令牌,一块在贵妃娘娘万玉贞那,一块在身为储君的李承懿这,李徽媛当时也吵着想要。   不过还是被皇帝以她任性胡闹,出了宫也是闯祸为由给驳斥回去了。   李徽媛如今不在宫中,定又是出宫玩耍去了,万玉贞那里自是不必多说,她向来讨厌万玉贞,万玉贞也不喜欢她,两个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平时见面也很少,更别说拿到她的令牌了。   所以说,李徽媛出宫拿着的令牌,想来就是李承懿的了。   苏清朗也没直接问李徽媛出宫的事,先是问了太子的学业情况,然后又与他闲聊了几句,才旁敲侧击的问:“微臣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公主了,不知公主现今如何?”   李承懿愣了愣,随后挠头道:“如此说来,我也有一些时日没见过皇妹了。”   苏清朗哦了一声,继续向下探听:“这倒奇了,公主向来喜欢来你这儿玩,这几日是怎么了?”   李承懿叹了口气,随后将其中的原委,简单说给苏清朗听了。   原来那日,李徽媛按照往常一般找太子玩耍,见太子正在读书,便在窗下找了几枚石子丢他,此事却被孙太傅撞见,见她打扰太子读书,孙太傅一时气急,斥责了她几声,李徽媛顿感十分的委屈,便闹到了皇帝那里。   皇帝因万玉贞有孕之事,心中一直欣喜,面对李徽媛的哭诉,并没放在心上,劝她孙太傅年龄大了,且是太子恩师,让她将这件小事忍忍过去算了,一转眼又去体贴贵妃的玉体是否劳累,李徽媛见了岂会罢休,吵着说皇帝有了新子,便不再顾及她与太子的死活,竟让一个外臣,踩到她堂堂公主的头上去。   皇帝被她闹得头疼,却在这时,听人禀告说太子求见,李承懿很清楚李徽媛的性情,被孙太傅斥责以后,定会愤愤不平,想法子报复回去,生怕她搬弄是非中伤孙太傅,于是赶来皇帝宫中说明原委。   直到那时,皇帝才知道事情并不是李徽媛所说的那样简单,想到这些年来,李徽媛骄横跋扈,多次怂恿误导太子。   如今见太子长进,非但没有自觉,反而又跑去招惹于他,现在更是胆大包天,诬陷重臣。   一时间怒不可遏,赐下厚礼给孙太傅赔罪,又让人看着李徽媛跪在院中好生反省。   从那以后,许是因此事记恨到太子身上,李徽媛便再也没来找过太子。   说到此,李承懿有些迟疑:“清朗哥哥,这件事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要不要与皇妹道个歉?”   苏清朗微微一笑:“不,殿下做得很对,今日皇上还跟我夸你了。”   “真的?”   李承懿很是欣喜,随后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道:“如此一来,父皇和其他人就不会对我失望了吧?”   苏清朗拍了拍他的肩,接着道:“今日皇上还跟我说,以后会慢慢将朝政交给殿下打理,又让我为殿下选几门婚事,殿下心中可有喜欢的么?”   李承懿低下头,支支吾吾的道:“我不经常出宫,也没见过什么人,只要……心地善良,对我好就行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会对她好的。”   苏清朗笑了笑:“好,微臣会尽力为殿下选得良配。不过……你也知道,皇家选亲,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些时候,不得不做些让步……”   李承懿抬起头看他,片刻后,又低了下去,轻轻道:“我明白的……”   从东宫离开后,苏清朗又回到了公主的宫中,站在门外,望着面前的两个宫女:“公主当真去娴妃娘娘那里了么?”   两个宫女相视了一眼,随后又低下头,低低的答道:“是……”   苏清朗负着手,侧过身去,板着脸道:“你们且想清楚,在本官面前说谎会有什么后果,包庇公主,欺瞒圣上,你们全都不要命了么?还是想让本官带你们去娴妃宫里对峙,让皇上亲自来问一问你们,公主到底去了哪里?”   两个宫女没有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竟让苏清朗上了心,专门跑到娴妃那里求证。   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于是连忙跪下来,趴在地上道:“苏大人恕罪,只因公主离开时,告诉奴婢要去娴妃那里,奴婢没有跟着,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儿。”   见她们松口,苏清朗扬唇笑了笑,居高临下的道:“你们现在倒是推得干净,我且问你们,你们侍奉公主这样久,难道就不曾发觉,公主近来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两个宫女一阵迟疑,又彼此相视了一眼,苏清朗原本只是怀疑,这才有意套话。   现在看到她们如此反应,便知自己先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于是冷声呵斥道:“放肆!本官问话,你们便要交代清楚,如此装聋作哑,难道还想欺瞒本官不成?”   宫女们立即俯下身来,连声道:“大人恕罪……”   她们面带难色,纠结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回大人的话,公主这些天确实有些不对劲,因那日无意中捡了太子殿下的金牌,已连着出了好几次宫,每次都要很晚才回,每当奴婢们问起时,公主都说皇上寿诞将至,自己是去城外的寺庙,为皇上祈福了,金牌也没有还给太子……”   “奴婢们心中疑虑,但又不敢多问,公主的事情,只有屏儿姐姐知道,不过……”   说话的宫女停顿一下,又接着道:“奴婢有次端送茶水时,曾听公主与屏儿姐姐提起过,什么杂耍班子,奴婢心想,公主莫不是被宫外什么有趣儿的物什给迷住了心窍,所以才会再而三的偷跑出去……”   这宫女说得十分隐晦,但苏清朗仍是听清楚了原委,他隐忍怒意,说道:“可知那人姓名?”   宫女急忙俯首道:“大人明鉴,奴婢只知道这么多,至于其他的,实在不清楚……”   即便她们知道,也不敢说出那人的姓名来,苏清朗也不欲再为难她们,于是道:“好,待公主回来,就说本官来过。”   正要走,却被宫女拉住了衣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大人,您也知道公主的性情,今日奴婢们说了这样的事,公主那里,断然不会留奴婢们活命,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救救我们二人吧!”   苏清朗思索片刻,道:“皇上身边的王美人,你们可认识?”   宫女点了点头,苏清朗又道:“你们去找她,就说是我的朋友,托她走走情面,将你们调到太子身边。”   说着,将手中的折扇递于她们:“王美人见了此物,便会知晓。”   宫女双手接下折扇,向他深深叩首,千恩万谢的下去收拾东西了。   苏清朗望了望宫门匾额上,金晃晃的几个大字,思索片刻,这才转身走了。   回到府中,见管家迎上来,道:“大人这时才出宫,还未用晚膳吧,小人这就让人给您准备。”   苏清朗道:“先等等,且去告诉守卫,今夜有人造访,那人是我的贵宾,当作没看到就好,不必拦着。”   管家哎了一声,又听他道:“还有,交代下去,在这长安城中,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一个人来。”   管家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大人,是什么样的人?”   苏清朗站住脚步,李徽媛拿着太子的令牌,出宫数次却没被人发现,想来是冒充万玉贞宫里的人。   一来,守卫没有见过她,她若换下宫装,只会当她是普通的宫女;   二来,宫里的人向来畏惧万玉贞,对她宫里的人,从来不会仔细盘查,而且以李徽媛的性格,出了宫定会四处招摇,不会收敛性情。   于是道:“就说是杂耍班子里的人,暗中拐骗城中十七八岁的富家千金,甚至是宫中的宫女。”   管家愣了愣,见苏清朗神色冰冷,顿觉兹事体大,赶忙道了一声是。   正想转身离开,却听苏清朗道:“等等!”   他思索片刻,才接着说道:“你再去相府一趟,找到公子秦桓,就说我有个人,想要他帮我处理一下。” 第140章 杀伐   夜晚时分,苏清朗坐在尚书府的庭院中,桌上菜肴美酒,身旁并无一人。   一轮明月悬挂长空,由于已是深秋,院中花草凋零,唯有蛐虫在霜露中发出凄厉的悲鸣。   饮酒自酌,刚拎起酒壶,便见两个人影正朝着自己走来,他侧了侧目,权当没有看到,继续倒酒的动作。   待李徽媛来到跟前,才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公主殿下自个儿还没说话,身边的婢女却是跳了出来,端着架子与苏清朗道:“大胆,见了公主还不行礼!”   “是么……”   苏清朗低低的轻念了一句,随后放下酒壶,拍了拍手,从旁边的树枝花丛中,立即窜出来几个护卫打扮的人。   一个个手持钢刀,来到跟前将那名宫女胁住,宫女见此瞪大了眼睛,望着苏清朗很是不可置信:“你……”   却见苏清朗端起面前的杯盏,悠然抿了一口:“你就是屏儿吧?”   这个屏儿,是苏清朗去钦州时宫里新晋的宫女,因做事干练,手段利落,又颇有主意,很快受到李徽媛的赏识。   刚到宫里,规矩还没学得怎么样,便一路顺风顺水,成了公主殿下跟前的红人,心中难免骄横自大,整个人飘飘然,都快飞到天上了。   虽知道苏清朗不是个寻常的官员,但她一向在宫里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惯了,便拿苏清朗当作一般的官员对待,还没说到正事,就急于维护李徽媛表忠心,煞一煞他的威风。   虽被刀剑胁迫,但想到公主殿下就在身后,屏儿便定了定神,扬起下巴道:“正是……”   话音刚落,却听苏清朗道:“把她押下去。”   屏儿见此急了,一边望着李徽媛,一边向苏清朗道:“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苏清朗冷哼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月光下,清俊的面容显得有些冰冷:“本官十八岁得入朝廷,还无人敢对本官如此说话,你问本官凭什么,本官倒想先问问你,可知自己犯了何错?”   许是被他的气势惊住,屏儿望着他愣了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又见苏清朗微微冷笑,挑眉道:“不敢说,好,那我来告诉你。”   “身为宫女,没有好好照顾公主,反而放任她出宫犯险,此为罪一;发现公主与人私通,做出有损皇家颜面的事,一没有及时劝阻,二没有告知皇上,却三番四次,推波助澜,为其筹谋划策,令公主错上加错,此为罪二。”   自古闺中的小姐姑娘,见了某个正值青春的少年郎,不顾父母家族,与其私定终身,中间总少不了一个多事的红娘。   这红娘嘴巴大舌头长,人不怎么样,却是满肚子的花花心肠,而且十有八九,是跟随在姑娘小姐身旁的婢女丫鬟,一路怂恿,将人家府里好好的牡丹花,变成一枝红杏出了墙。   杂耍班子的那位,暂且没有消息,李徽媛这里,又不能做的太过分。   既然铁了心的要做那捶打鸳鸯的大棒,他自然要先拿这个小宫女开刀,杀鸡儆猴,也好让李徽媛知道知道厉害。   他负着手,一袭清艳的华衣,泛着微白的光晕,继续道:“以你的罪责,在宫中就已是死罪,再挣扎也是毒酒一杯,不过你今天不走运,犯到本官的手上,正好本官今日的心情又不大好,便让你死得难看些,下一世可要记得聪明些,有些话,该说的说,有些事,该做的做,不该说的,不该做的,便沉在心里,烂在肚子里,小心做人。”   他说完,押着屏儿的护卫便要将她拉下去,屏儿见此顿时急了,赶忙看向李徽媛求救:“公主,您快救救奴婢……”   李徽媛今日来找苏清朗,心中已是畏惧,此时见到苏清朗要杀屏儿,虽然不忍,但还是不敢出声。   见她犹豫,屏儿又急忙看向了苏清朗:“苏大人,是奴婢嘴贱,都是奴婢不好……”   她拼命挣扎几下,护卫们怕当着苏清朗的面将人杀了,顾及之间,竟让她挣开了,跪在地上,连连向苏清朗磕头:“苏大人大人有大量,还请绕过奴婢这回,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然而,苏清朗这回却是铁了心,侧过身冷声道:“拉下去!”   见他动了真格,李徽媛也变了脸色,站出来道:“苏清朗,本公主的人,你也敢动!”   苏清朗偏过头,讥笑着看她:“你的人?皇宫之中,普天之下,皆是皇上的人,公主的人又在何处?”   李徽媛被他气得不轻,脸色阴沉的指着他:“你……”   又听苏清朗道:“还是公主觉着,微臣的处置不公,要去皇上那里评论评论?”   一提起皇帝,李徽媛顿时沉默下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将屏儿带走,她站在原地,垂着头,隐忍片刻,忽然向苏清朗跪了下来,眸中噙着泪水,带着哭腔道:“清朗哥哥,我知道错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父皇知道……”   苏清朗侧着身体,转身朝着石桌走去,缓缓道:“公主还是起来吧,你是君,我是臣,此等大礼,微臣可受不起。”   见他没答应,李徽媛向前跪了两步,又道:“清朗哥哥,你一向是最疼我的,以前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能做到,这次你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望着她焦急哀求的样子,苏清朗轻轻一哼:“公主似乎还不太了解我,以前微臣之所以疼爱你,因你是南唐的公主,又是微臣的学生,与自家小妹别无二致,只要不过分,不触及底线,微臣自然可以办到,可是……”   他淡然一笑,又渐渐收敛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决断的眼神:“如果你敢做出有损南唐,有损皇上太子的事,就要考虑清楚,你和你的那个他,是否有本事承担我的怒意。”   因以前的苏清朗,从来都是对他们温和可亲,未曾有过这样冷漠绝情的样子,李徽媛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她望着苏清朗一会儿,突然大哭起来:“我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我有什么错!”   “喜欢一个人,想要跟他在一起,是没错,不过时间地点人物错了,便都错了。”   苏清朗将胳膊搁在桌上,手指轻敲,道:“公主自己想一想,南唐如今是个什么境况,皇上和太子,又是什么境况?今皇上寿诞,各国使臣纷纷来访,意欲结亲联盟者亦有许多,皇上若是将你许配出去,到时你要说自己在外有了人,婚事不必皇上操心么?”   李徽媛听此,愕然片刻,焦急道:“你们……你们想要让我和亲!”   苏清朗还没回答,便见她立即站起来,嚷嚷道:“我不愿意!”   “你们的朝廷,你们的联盟,跟我有什么关系?南唐那么大,那么多人,难道要靠牺牲我一个小女子来保护么?”   苏清朗横眉望着她:“跟你没关系?公主殿下居于皇宫,整天锦衣玉食,威风八面,那时候你怎么没说跟你没关系?   皇上他养育你,宠爱你,给你身为公主的名利与荣耀,太子殿下是你的兄长,是你未来的国君,你说跟你没关系?”   “人生在这个世上,就有其应当去肩负的责任,那些守卫沙场的战士,你的死活,跟他们有关系么?   那些田间劳作的乡民,你的好坏,与他们有关系么?可是,他们依旧守在边关,依旧守在地头,流血流汗,保护你的性命,保住你的荣华,你身上穿的,宫里用的,能高枕无忧做你的公主,能安然放心与你的情郎私会,全是因为他们的牺牲,你说,这些东西,跟你有关系么?”   见李徽媛不说话,他又道:“别再跟我说什么情情爱爱的混话,这些东西骗骗你这种小姑娘还行,此事若放在平常,或许我还会为你争上一争,但是现在绝对不行。   人可以自私,但不能一直自私,你是公主,生来就享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权势与富贵,正因如此,肩上的担子才越重,你也应该长大,别再胡闹了。”   李徽媛低着头,抽抽噎噎的依旧不回答,苏清朗见此,叹了口气:“我说的,你且考虑清楚,回宫以后,便差人将令牌给太子殿下送回去吧。”   李徽媛离开后,他独身坐在院中,默默喝了好一会儿酒,良久,才见管家匆匆忙忙赶来,挨在他的耳边道:“大人,人已经找到了,要不要……”   “不必了……”   苏清朗顿了顿,又道:“先派人盯着,等我的命令行事。”   管家哎了一声,抬头瞧见相府的护卫回来了,便闭了嘴,退到一边。   苏清朗余光瞥见了那人,待那人来到跟前,才问:“处理掉了?”   那人躬身行礼,回了一声是,又道:“我家公子说,大人当保重身体,不要因不懂事的小娃娃置气。”   苏清朗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你们辛苦了,替我谢谢你家公子,再说我府中的梅花儿开了,过几日请他下棋。” 第141章 大闹宴席   第二日,相府公子的马车,停在了尚书府的门口。   那时,苏清朗正忙着给太子筛选名册,得知消息后,立即迎到外面,正碰上秦桓往后院走。   他抱臂站着,半是戏谑的道:“我说过几日再找你下棋,结果你今日就来了,秦公子这时守得也太提前了吧?”   秦桓微微一笑,向他走过来:“许多日不曾见你,心中想念的紧,便是一刻也等不了,你还想让我等几天?”   苏清朗撇撇嘴,满是嫌弃:“秦公子出门时,莫不是遇着了黄鹂,嘴上抹了蜜,说话竟是这般肉麻,也不怕酸掉了旁人的牙?”   秦桓来到跟前,伸手抚了抚他的侧脸,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理在耳后,答道:“真心实意,掏心窝子的话,你若是不信,便将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看。”   苏清朗知他是在开玩笑,于是道:“好啊,那我叫人拿刀子来,到时候你可别喊疼……”   话还没有说完,忽觉秦桓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向前用力一扯,苏清朗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到他的怀里。   耳边听着秦桓扑通扑通的心跳,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紫檀的香味,苏清朗一惊,正要挣脱,却又被秦桓往怀里按了按,低沉柔和的声音道:“听到了么,我的诚意……”   幸好他将下人都遣走了,不然被人看到这么一幕,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苏清朗赶紧推开秦桓,避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道:“你……净会胡闹……”说着,又急又恼,逃跑似的迈步离开了。   望着他仓皇无措的反应,秦桓笑了笑,跟在他的身后,见苏清朗绕过书房,朝向别处去了,不禁有些疑惑:“既是下棋,为何不在书房?”   苏清朗停住脚步,为太子选妃之事,显然不能让相府的人知道,所以即便是宫中那里,他也想办法让皇帝答应,此事让他暗中为之,只是提供一个备选的名单,真正的人选还是要由皇帝自己裁夺。   现在书房里,摆着各家千金的名册和画像,这样的东西,如何能让秦桓看见?   他哑然片刻,才道:“我院中的秋海棠开了,在书房下棋未免憋闷,不如咱们一边下棋,一边赏花如何?”   “你有这样的兴致自然好……”   秦桓果真没怀疑什么,仅是笑着道:“不过,今日休想再叫我让着你了。”   两人在凉亭中落座,亭外海棠花开,赤红色的花朵亭亭玉立,看着很是喜人。   因现在快到冬日,天气寒凉,秦桓便脱了自己的外袍,垫在石凳上让苏清朗坐着。   下人呈来棋盘,下了一会儿,又觉亭中四下通风,趁着落子的功夫,拉住苏清朗的手一摸,果然触手冰凉,便转头向小喜道:“去把你们家公子的披风拿来吧。”   苏清朗闻言,叹了口气:“现在才几月,就要用上披风,等真到了冬日,难道要我裹个棉被不成?”   秦桓白了他一眼,道:“你别跟我犟,这事儿须得听我的,若不想听,便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再说。”   说着,转过头,却见小喜依旧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由皱眉:“还不去?”   小喜顿时回过神来,哎了一声,赶紧下去了。   望着小喜离开的背影,秦桓摇了摇头:“这孩子,都这样多年了,还是如此呆愣,难为你现在还留着他。”   苏清朗轻轻一笑:“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出感情,你知道的,我本就是念旧的人,况且,他也不错的。”   秦桓也跟着一笑,对于苏清朗的话,他本可以说,你说你是念旧的人,是否也念旧到无法忘记谢玉?   他也可以说,你说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出感情,那么这些年来,在你心里,可曾有过我的半分位置?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再让自己难过,又让他感到为难?   正下着棋,又听苏清朗道:“昨日之事,多谢你了……”   秦桓嗯了一声,淡淡道:“谢礼呢?”   面对苏清朗诧异的神情,又接着道:“我帮了你,可不是白帮的,想要谢我,须得拿出诚意来才行。”   苏清朗故作叹了口气,单手撑着下巴:“好吧,那你说,想要什么东西?”   秦桓的眼神,故意在他身上流连了片刻,直到将苏清朗看到心虚,坐直身体防备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这才收敛了神情,看向别处道:“我看你院中的海棠开得真不错,待会儿走的时候,便折一支海棠给我吧。”   说着,又特别提醒道:“记住,要你苏大人亲自折的,旁人摘的我可不要。”   苏清朗又是一笑,妥协道:“好,你帮了我的大忙,别说一支海棠,便是要我把树砍给你都行。”   见他笑了,秦桓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时小喜取披风回来,呈给苏清朗,苏清朗站起身,将秦桓的外袍拿起递给他,却听秦桓道:“你垫着吧,这凳子还是挺凉的,我倒是没什么,就怕你……你若是病了,可比我自己病了折磨多了。”   知秦桓不会要,而且那个外袍,给自己坐的尽是褶子,苏清朗也没好意思再坚持。   重新垫回去,讪讪坐下来,忽听秦桓道:“听闻昨日,皇帝叫你入宫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道:“皇上有意在此次寿诞,为公主选婿。”   又听秦桓淡淡道:“嫁出去了也好,省得到处闯祸,让你费心。”   顿了顿,再问:“现在可有人选?”   知秦桓只是随口一问,与他说闲话,并不是有心在打探些什么,苏清朗笑了笑:“他们皇家的事,皇家自己解决,岂有我插手的道理?此事应由常山王负责。”   常山王昨日在苏清朗之前觐见,这件事秦桓当然也知道,因此就没怎么起疑。   又听苏清朗叹了口气:“那件事情,只怕皇上和常山王还不知道呢,此次婚事是否能成,还是个未知数。”   他说这话,自然是想让秦桓与他背后的秦翦放下忌惮,也能为公主和亲的事增添几分胜算。   毕竟屏儿已死,公主宫殿里的婢女也被他暗中换了一遍,没有内应,没有令牌,他就不信这个李徽媛还能长出翅膀反了天。   然而,皇帝寿宴那天,他那位向来「天真烂漫」的好公主,不仅闹得反了天,还差点把皇帝当场气死。   面对各国使臣求亲的情景,李徽媛立即跳出来拒绝,哭着喊着让皇帝别把她嫁出去,不仅如此,还摆出上国公主的架子,羞辱求亲的使团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人家回去拿镜子照照自己,弹丸之地,凭什么本事娶她。   经她这么一闹,原本好好的宴席,才进行到一半,就成了一团糟。   苏清朗先前为皇帝的寿诞迎接使臣,准备宴席,诸多事宜,已经忙得心力交瘁,再看李徽媛又哭又闹,被婢女內侍们簇拥着离开的样子,又见各国的使臣们盛怒之下,一个个拂袖而去的场景,头脑一晕,眼前一黑,差点没站住。   身后有人扶住自己,他转头看去,正对上梅柳生的眉眼。   从钦州离开以后,他与梅柳生虽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却没了往日的亲密。   还未回过神来,梅柳生便先松开了手,让他站稳道:“苏大人,你没事吧?”   苏清朗含糊嗯了一声,又见他看向了远处的李徽媛,道:“公主此次,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句,倒是出自真心,以他们南唐现在的情景,皇帝寿诞,昔日的盟国肯来相贺就不错了,强弩之末,千疮百孔,还有什么资本,供她摆出上国公主的架子?   若今日和亲事成,日后他想起事,仍需想想怎样解决盟国的援兵。   如今倒好,闹了这么一出,便是他们哭着喊着,人家也不会再派出一个兵来了。   见李徽媛被李赛赛拽着离开,苏清朗愈加气恼,直接移开了视线。   又见皇帝站在上方,抽出一名护卫的刀剑,正想追出去砍了李徽媛,却被常山王父子给拦住了。   鸡飞狗跳,一片狼藉,他想了想,迟疑片刻,向梅柳生道:“梅兄,我有一事想要托付于你。”   见梅柳生点头,他又道:“长安东街的杂耍班里,有个名叫陈玉郎的人,你派人把他带走,越远越好,注意出城时,一定要避开巡防和守卫,别被人瞧见了。”   梅柳生露出诧异的神色,苏清朗也顾不得这么多,只能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此事极为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待我回去后再跟你解释。”   见皇帝被常山王他们架走,他也连忙跟了上去,正遇上孙子仲也来寻他。   孙子仲皱着眉,很是焦急:“清朗,皇上让你去御书房见他。”   苏清朗点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正要走,却被孙子仲一把拉住,犹豫片刻,不忍心的提醒道:“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小心一点……”   苏清朗笑了笑,安慰他道:“我没事的。” 第142章 宫中再遇   御书房内,苏清朗刚刚走进去,便迎面袭来一杯茶盏。   他不躲不避,任那杯茶砸中自己的肩膀,热水加上皇帝的力道,顿时泛开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立即跪下来,拱手道:“皇上息怒。”   “息怒?”   皇帝看上去仍在气头上,在龙案边来回踱步,问道:“公主的事情,你先前知道么?”   苏清朗一阵为难,没有回声,又听皇帝怒斥了一声:“回答朕!”   他一惊,赶紧俯在地上道:“是……”   “前些时日,太子殿下令牌丢失,微臣帮忙寻找时发现是公主在利用令牌私自出宫。但当时,微臣已经劝过公主,并将公主身边的宫女奴才尽数调换,本以为公主会就此罢休,没想到……”   顿了顿,又拱手道:“一切都是微臣的过失,还请皇上责罚。”   “看看你办得好事!”   皇帝居高临下的指着他,又道:“若今日不发生此事,你是不是要一直瞒着朕?”   苏清朗又压低了一下身子,回答道:“适逢皇上寿诞,微臣不敢让此事搅了皇上的兴致,还以为公主是小孩子玩闹,经微臣劝说就没事了,此事皆是微臣的疏忽,还请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听此,怒气也消散了不少,本来除去今日李徽媛的这么一出,苏清朗这些天的事情办得极好。   无论迎接使臣,还是筹办寿宴,大大小小的事情,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加上钦州平乱的事,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嘉奖于他。   在寿宴上丢人现眼的是自家闺女,委实与苏清朗牵扯不到多少关系,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连他自己都是始料未及。   而且李徽媛身边的那个屏儿,他先前也眼熟,最近却是没见过了,说明苏清朗对于此事,不是没想办法阻止的。   堂堂公主,尚未出阁,便与宫外人私通,此事本就不光彩,他暗中处理也是理所当然,错就错在,连他这个皇帝,公主的父亲都给瞒着了。   但想到李徽媛是苏清朗的学生,一向得苏清朗宠爱,他未免公主被罚,瞒下此事也是苦心。   想了想,他们对此都有些过错,不能全然怪罪苏清朗,再看他跪在地上惊惧害怕的样子,终归还是软下心来。   道:“你起来吧。”   苏清朗抬头看了他一眼,收敛神色的站了起来。   又听皇帝问道:“那个人,你可知是谁?”   苏清朗正想是否可以隐瞒过去,却听皇帝道:“以你的细致,发现了那样的事,不会不去查探那人究竟是谁,苏卿,朕已原谅了你一次,不可在欺骗朕第二次。”   苏清朗道了一声是,老老实实的答道:“长安东街的杂耍班里,有个叫陈玉郎的年轻人。”   听此,皇帝的神色古怪,更多的是愤怒:“还是个卖艺的?”   苏清朗埋下头:“是……”   想到他们南唐的堂堂公主,居然跟个卖艺的贱民混在一起,皇帝心情烦躁,又问:“怎么认识的。”   “听闻公主出宫游玩时,路上有辆马车忽然受了惊,差点冲撞公主,是被那名年轻人给救下了,公主感激其恩情,便经常出去看他卖艺,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不过……”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因公主出宫时,均是乔装改扮,那人似乎并不知道公主的身份,只当她是大户人家的婢女,最近因微臣看得紧,公主都没见过他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先下去吧。”   苏清朗试探的看了皇帝一眼,见他眉头紧锁,似有计划,怕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也没敢再多停留,跟皇帝施了一礼,便从御书房中退出来了。   一场惊吓,害他生出了一身的冷汗,初冬的晚风一吹,倒觉着有些冷。   他在宫苑中站了一会儿,默默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想了想,还是朝着公主的寝殿走去。   此时,公主的宫殿外已被內侍们严加把守,见苏清朗走来,其中一名內侍迎上前施礼道:“苏大人……”   苏清朗看了看周围守着的人,微微一笑道:“公主还好么?”   那內侍叹了口气:“闹了好一阵儿,把宫里的东西全摔了,被郡主劝了一会儿,这才消停下来。”   苏清朗又朝宫门看了一眼,道:“郡主还在殿里?”   內侍摇了摇头:“见公主安静下来,不知有什么急事,便先离开了。”   苏清朗闷闷的哦了一声,又问:“那……我能进去看看么?”   內侍尴尬一笑,道:“苏大人,不是奴才们不愿意走情面,实在是皇上下了旨,让公主先在宫中禁足思过,除了伺候的宫女奴才们,任何人都不得再见。”   苏清朗闻言点头:“好吧,那我也就不为难你们了。”   跟內侍告辞,他朝着宫外走去,刚走到拐角处,便觉头晕眼花,脚步轻浮,差点跌了下去。   撑着旁边的墙壁,缓了一会儿神,忽觉旁边有人扶住自己,转头一看,却是从公主殿里离开的李赛赛。   自从上次那件事,苏清朗已有许久没见过李赛赛,想到自己对常山王的承诺,他站直身体,刻意与李赛赛拉开了距离,道:“郡主怎会在此?”   见他如此,李赛赛苦涩一笑,道:“我……我刚从公主寝殿里出来,便在宫里走走……”   听她这样说,苏清朗在心中微叹,听那內侍的意思,李赛赛在公主寝殿里没待多久就走了,说什么在宫里走走,想来是怕皇帝因此事迁怒于他,所以急着赶来见他的吧。   他并没有戳穿,只是道:“我也刚从公主殿里出来,不过,那里已有內侍把守,没见到人。”   李赛赛跟着他的脚步,闷闷的埋头走着,闻言,嗯了一声,道:“她没事的,小孩子心性,闹过一阵儿就没事了,你也不必担心。倒是你……因此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经李徽媛这么一闹,不仅南唐,就连昔日的盟国那里都引起极大的震动,未免横生枝节,突发变故,这种时候,他不得不小心处事,想办法弥补李徽媛闯下的纰漏。   然而,大错已经铸成,即便他再怎么费心,产生的恶劣影响,无论如何也是无法避免了。   既是如此,只能尽力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他无奈笑了笑:“还好,方才粗粗一想,已大致有了对策,不过多跑跑腿,费几句唇舌罢了。”   李赛赛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忍了片刻,才低声道:“国家适逢多事之秋,正因如此,才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苏清朗闻言,下意识的看向她,对上李赛赛的视线,又不自觉的低下了头,良久,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着,一路沉默无言,走出宫门,又听李赛赛道:“你此行没乘马车吧,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想到对常山王的诺言,苏清朗赶忙回绝,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又缓缓解释道:“反正府邸离得也不远,天色不早了,郡主还是快点回府吧,不然王爷和小王爷该担心了。”   李赛赛不由失笑,回想他刚才扶着宫墙差点跌倒的场景,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他一个人回家。   于是道:“我记着你府中有本《奇闻异谈》,我从前很是喜欢,不知现在可还有?”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她道:“我闲着没事,想再看一遍,不知清朗哥哥可愿相借?”   知她拐着弯的想要送自己回去,苏清朗只能叹了口气,应承下来。   李赛赛见此,果然道:“那我送你回去,正好可以拿书。”   苏清朗也不再推辞,两人上了马车,依旧无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良久,才听李赛赛靠着车窗,喃喃的道:“其实,我很明白公主的感受。然而,离开心爱之人,嫁到遥远的异国去,这是我们皇族女人的宿命,花前月下,情意相合,便是普通人都很难做到,在皇族中,便更是难能可贵。”   她说着,渐渐停顿了下来,片刻,语气中氤氲着些许悲哀的氛围,缓缓的道:“若将来……前往异国和亲的人是我,你会送我离开么?”   苏清朗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闻言,李赛赛也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人,终究是自私的,他说拿李徽媛当做妹妹一样,不过是在行动上宠她护她,然而心里,对她终究是喜欢不起来的。   所以在和亲这件事情上,他可以如此绝情的,站在礼仪道德的角度上,要求李徽媛要以大局为重。   毕竟,一旦和亲,南唐的局势就会好转许多,后宫中没了李徽媛,也没人再影响太子殿下,这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   然而,倘若有一日,将要和亲的人是李赛赛,他打从心里当做妹妹看待的人,他真的可以潇洒的送她离开么?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或许,是从未敢想过。   她和孙子仲两个,皆是他的眼中目,被人剜去了,虽不会要他性命,却可以让他痛到发疯。   然而,倘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的选择……亦会同今日如此吧。 第143章 来看你的   来到书房,却见梅柳生站在房中,三人相对,未免有些尴尬。   一旁的管家道:“大人,梅大人先前说有事找你,小人便让他先进来了。”   苏清朗没说什么,带着李赛赛走了进去,梅柳生放下手中的书,向李赛赛施了一礼:“参见郡主。”   李赛赛嗯了一声,也没再多寒暄,见苏清朗在书案前翻找了一阵儿,才拿出她想要的那本书。   递给李赛赛道:“先前的那本丢失了,我又让人找了一本,少了些批注,不过看着也差不多。”   李赛赛本就没想要什么书,先前这样说只是想送苏清朗回来,随意找个借口。   既是如此,自然也没怎么在意,接下书向苏清朗道了声谢,见他书房中另有客人,便告辞离开了。   苏清朗将她送到门外,想到梅柳生还在房中,怕他看到为太子选妃的名册,便急匆匆的赶回。   那时,梅柳生已从他的书架边离开,坐在房中的木桌边,见他进来,连忙起身施礼:“苏兄……”   对于梅柳生刻意的疏远,苏清朗也不甚在意,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来,又听梅柳生道:“先前在此待得无聊,便找了一本闲书翻看,未经苏兄同意,还望见谅。”   苏清朗闻言,朝着书案边看了一眼,见那些名册仍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想来梅柳生并没有翻动,笑了笑道:“一本书而已,梅兄不必如此客气,倒是我,在宫中耽搁的时间晚了些,让梅兄久等了。”   他顿了顿,见梅柳生仍有意无意的瞥着李赛赛离开的方向,便解释道:“郡主说想看我府中的书,顺路送我回来。”   梅柳生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随便扯出来的借口,其真正的目的,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淡淡道:“苏兄委托的那个人,我已让承影送他出城了,这城外的乡村里,有我的朋友,他会照看那位兄台的。”   苏清朗拱手称谢,想到两人目前的关系,委实不合适再去麻烦梅柳生,于是轻咳了一声,略微有些尴尬。   道:“那个……梅兄,关于今天的事……”   还没说完,便听梅柳生道:“这件事许是与公主有关吧,苏兄若是觉着为难,便不用与我说。”   他顿了顿,又道:“我来,是想告诉苏兄,那个人已经安全,苏兄不必再费心,既已见到苏兄,我也该告辞了。”   “梅兄……”   见他离开,苏清朗下意识的叫住了他,迟疑片刻,才道:“今日的事,多谢你了,他日清朗定会报答。”   梅柳生的侧脸正对着他,闻言,他低下了头,微微苦笑:“做这些事,是我心甘情愿,只要能帮到苏兄就好。”   苏清朗还未回话,便见他抬脚跨出了门槛,留下苏清朗望着空荡的房门发呆。   这时,小喜走了进来,见房中已无梅柳生,便奇怪道:“公子,那位梅大人怎么走了?”   苏清朗回过神,白了他一眼:“现在天色已晚,自然该走了。怎么,你还想将他留宿不成?”   小喜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我只是觉着奇怪,这梅大人以前经常来咱们府邸,最近这段时日,却是没怎么来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还是少管……”   苏清朗走过去,将他手中的两本书往他怀里一塞,道:“你若有这个闲心,倒不如将这书抄一遍。”   梅柳生离开尚书府,便见承影在外等候,他走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承影首先向他施了一礼,看了看守在尚书府外的人,才凑近梅柳生道:“公子,有人在追查你的身份。”   梅柳生的神情一滞,皱眉问:“怎么回事?”   承影答:“今日属下送那名男子去杨大哥的住处,听人汇报说,淮阳那边,有人在打探昔日那名书生的踪迹。”   当日前往边城途中,见过那位「同乡」书生的人,除了他们,只有一个苏清朗。   万一让人查出,那名书生还未回到家乡,而是死在了路上,以苏清朗的聪明,定然会想到是被他们灭口了。   梅柳生压低了声音:“可知道都是谁的人?”   承影道:“据他们所说,好像那个人是孙大人好友的故交,前来参加科考,便再也没了消息,孙大人好友十分担心,便委托孙大人查探此事,而孙大人又找到了孙老大人。”   果然,还是苏清朗么。   梅柳生问:“他们可查出什么没有?”   承影闻言,低了下头:“公子放心,属下们已经按照先前公子的吩咐,仿照那名书生的笔迹,每月寄封书信回家,说那书生科举考试,名落孙山,因而心灰意冷到外地经商去了,他们暂且还没查到什么。”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道:“那边,你且找人时刻注意着,孙子仲心思缜密,不是一般的人,他祖父更是老奸巨猾。   若不小心应对,只怕当真会被他们查出什么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因一名书生坏了大事,当真得不偿失。”   承影道了一声是,他抬头看了梅柳生一眼,迟疑片刻,才道:“公子,裴姑娘来了,就在府中。”   梅柳生听此,立即横了他一眼,又听承影赶忙道:“是裴姑娘说,炖了补品想让公子尝尝,属下……不敢拦她。”   梅柳生哦了一声,不冷不热的道:“本王倒不知,你何时这样胆小了?”   说着话,语气愈加冷冽:“本王带你来此,是为保护自己,你若连个女人都挡不住,以后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承影立即跪下来,埋下头道:“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梅柳生负起了手,沉下脸道:“你且记住,本王从未说过要娶她,即便要娶,她尚未过门,还算不得本王的妻子,即便将来过门了,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已,你们的主子,从始至终只有本王一个人,只需听本王的命令行事。”   承影道了一声是,又迟疑道:“那……裴姑娘那边……”   “你就说,本王近日心火旺盛,吃不得补品,她的好意,本王心领了,还有……”   他顿了顿,迈步离开,只丢下一句:“今日翰林院事务繁多,我便不回府了。”   望着梅柳生离开的背影,承影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尚书府,想起府中的那位,不由摇头叹了口气。   梅柳生在翰林院中坐了许久,眼见着天色已晚,快过三更,找出来的书也看得差不多,还没到天明早朝的时候。   走出门去,只见一轮明月当空,初冬寒风阵阵,他没穿外袍倒还有些冷。   无所事事,便沿着长街往前走,所幸没遇到巡防的官兵,走着走着,却又回到了苏清朗的府外。   他不由苦笑,想到苏清朗现在已经睡着,自己偷偷进去见他一面也好,于是纵身越过高墙,落入苏府的后院中。   夜深人静,护院们也已回房休息,他一路摸到苏清朗的房间,轻轻推门进去,却见苏清朗猛地一下坐起来。   梅柳生被他吓了一跳,紧接着却是无比的尴尬,此行,不过是想偷偷看看他,如今却将当事人惊醒了,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要不要转身逃走,却听苏清朗道:“是梅兄么?”   梅柳生站住脚步,静默片刻,闷闷的嗯了一声。   又听苏清朗舒了一口气,道:“我还当是某个行刺的好汉,外面更深露重的,快进来吧。”   梅柳生无法,只能迈步转回去,想了想,道:“你府中的守卫,也忒宽松了些,早说让你添些护卫,就是不听。”   苏清朗笑了笑:“以梅兄你的武功,便是将巡防营的人都调来了,想潜入也是轻而易举,更何况你先前在此住过,所以才能如此轻易找到我,若是换做生人,只怕早就在园中转晕了。”   这句倒是实话,不过想到自己深更半夜,跑来找苏清朗,梅柳生还是觉着尴尬:“我……”   他顿了顿,解释道:“先前在翰林院中看书,不知觉天色却晚了,想回府时走着走着,却走到了你这里,本想来看看苏兄睡得安不安稳,却无意将你惊醒,是我的过失。”   苏清朗不甚在意的道:“我睡眠一向浅,这个时辰,差不多也该醒了,与你无关。”   以他和梅柳生现在的境况,委实不适合再同榻而眠,只是现在大半夜的,总不好再兴师动众的为他准备被褥,省得令梅柳生感到尴尬,以后便更加疏远于他。   想了想,道:“现在距天亮还有些时辰,梅兄若不介意的话,便在我这里歇一歇,等明日咱们一起上朝。”   梅柳生默了片刻,才慢吞吞的脱了衣服,刚想爬上床,却停顿一下,道:“我在外面吹了风,身上有些凉,你且往里睡一睡,别把寒气带给你。”   苏清朗闷闷的哦了一声,往里挪了挪,梅柳生见此,才钻进被窝,倾身躺下。   身下的地方,残留着苏清朗身上的余温,他平躺着,感受着身边人的气息,静默良久,才道:“清朗,我今日,其实是来看你的。” 第144章 大祸临头   梅柳生的话,苏清朗没有回应,他这人从来如此,不能有个结果,便不会给人希望,这是从李赛赛身上得到的教训,当然某个人除外。   秦桓终究没能劝服秦翦,反而因为这段时间,朝中的势力接连被斩,让秦翦有些着慌,开始加紧他们所谓的大事。   日子,如履薄冰,不紧不慢的过着,新年那天,由于苏浙善的禁令,苏清朗依旧没能回家过年,一个人待在家中,梁氏只给他送来了一食盒饺子,便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府里的下人,除了举目无亲的小喜,皆已回家过年,而秦桓这个时候,势必会被他老爹看着,守着他娘的牌位祭拜,是以苏清朗连晚饭都没吃,便拿了本书靠着软塌合衣入睡,梅柳生这边。   自从早些年王府被灭,早就不知道过年为何物,因此偌大的长安城中,到处一派繁华热闹的场景,唯有苏清朗与梅柳生的府中甚是冷清。   睡到一半,忽闻外面有嘈杂的响声,出得门去,却见管家和一众下人全都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来了自己的家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并齐摆了一排长桌,坐在灯火通明的院中包饺子,情景甚是和谐喜庆。   苏清朗虽然名声不好,在府中对待下人却还不错,想到他孤家寡人也怪冷清,便带着家人来苏清朗的跟前拜见,一来谢他往日的照拂之情;   二来,也好陪他过个热闹的新年,没有约定,不成想,一个个却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睡了半夜的苏大人,又被拉过去包饺子,猜谜语,讲故事,一院子的人嘻嘻哈哈,笑得好不高兴。   最后,一名年近耄耋的老妇人走到他面前,颤巍巍端着一碗饺子,众人满怀期待,自以为没被发现的望着他,等他挑出一只形状特别的饺子,迟疑片刻,轻轻咬了一口,才齐声向他道:“大人,新年吃糖饺,有福咧!”   望着他们挤眉弄眼的样子,苏清朗也没拆穿,念及小喜少年心性,这些年跟着他,也没怎么过好年,又看院中的人,一个个笑得开心,笑得灿烂,便打起精神,让人从府库中搬来底下人送来的烟花,放在院中,锦上添花的放了。   正闹着,却见孙子仲慢悠悠的赶来,言道自己同家人吃完了饭,正在房中无聊,却见他们这里放了烟花,便也来此凑个热闹,再之后,蔡钧和陆逊小哥也来了,理由与孙子仲差不多。   是以,沉寂了一天的尚书府,直到后半夜却成了城中最热闹的去处。   快要结束时,才见梅柳生迟迟的身影。那时,他站在众人之中,站在苏清朗的身边。   众人欢声笑语,小孩子在院中奔跑,一个个手中拿着烟火,金黄色的光芒宛若璀璨的星辰。   一侧首,却见苏清朗仰头望着天上的烟花,静静地,无声地,留下两行一半幸福,一半悲哀的泪痕。   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主动去找苏清朗,苏清朗自然,也没再主动找他。   转眼新年过,仲春来,万物复苏,莺飞草长,城中杏花飘荡,就连当日的风雨亭外,也开着艳粉粉的桃花。   朝中风平浪静,似有大事将要发生,尽管两位相爷已经有意开始回避彼此。   可以说,氛围达到有史以来的最和平,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笼罩了一层阴影。   当真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候,暴风雨前的宁静,几乎每个人都这样想。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预料和恐惧着那件大事的发生。   然而,朝中确实发生了大事,这个大事,与秦翦无关,却是关乎到后宫中的那一位。   万玉贞生了。   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生来不会哭,只是笑,望着人的时候,眼睛眨呀眨的,很是讨喜。   苏清朗是听人这么回话的,那时他靠着凉亭喂鱼,闻言不予置评,只吩咐人将鱼食换了,眼下这种,鱼不大爱吃。   外面热热闹闹,贺礼赏赐如流水般,涌入万玉贞的寝宫。   与此同时,皇帝降下圣旨,太子定了人家,将于三个月后,迎娶翰林院学士薛其山的千金。   薛其山,满门忠良,比起野心勃勃的秦翦,和与秦翦整日撕咬的裴延,确实算得一股清流,而薛家的那个千金,早在闺中便小有才名,在同辈年龄差不多的官宦小姐中,算是顶知轻重,明是非的人。   因此,朝中许多大臣论起此事,无不暗中竖起大拇指,称皇帝这桩婚事选得妙,却不知,其实是苏清朗的主意。   贵妃产子,太子娶妃,两件大喜事撞到了一起,身为礼部尚书的苏清朗,自然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同僚们却惊奇的发现,相对于东宫的热心,苏清朗对待万玉贞的态度,似乎冷淡了不少。   要知道,这位礼部尚书向来与万玉贞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两人里应外合,做了不少事。   如今贵妃产子,苏清朗不眼巴巴的凑上去就算了,如今却是有了划清界限的意向。   于是,朝中众人对此事,开始采取观望态度,渐渐冷了皇子降生的喜悦。   果不其然,几日后,一直因老年得子笑得合不拢嘴的皇帝,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万玉贞宫里的人,被撤走了大半,先前说好的庆祝大典,也被无限期的延迟,不仅如此,细心的人发现,御林军似有调动的迹象。   除了几个心知肚明的人,其他人全都满头雾水,猜想可能是小皇子出了问题,被什么人给加害了。   再过几日,宫中偷偷来人,到尚书府中传递消息,说贵妃娘娘要见苏清朗。   自钦州一事,苏清朗与万玉贞已算扯平,如今姓万的祸事缠身,他自然不肯去凑这个热闹,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于是,靠着凉亭,抛撒着下人新买来的鱼食道:“本官近日为准备太子大婚,委实抽不出空来。更何况,进出后宫,是要皇上旨意的,贵妃娘娘若要宣见,待本官先请了皇上的旨意再说。”   以前,因苏清朗受宠的缘故,他出入后宫,从不需要什么旨意,如今却是走起官面儿来。   那宫女知道他是故意推辞,迟疑了一下,双手呈上一枚金牌道:“贵妃娘娘说,此次事关重大,关系到苏大人你自己的性命,故而请苏大人务必前往,若是不去……”   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道:“一切后果,就不是娘娘所能掌控的了。”   苏清朗有个毛病,最恨人把话说到一半,他向来多心,免不得要多思多想,怎么也想不通透时,就要想办法弄通透。   于是,明知那方龙潭虎穴去不得,还是克制不了内心的好奇,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究竟与他有何关系。   来到宫中,一切果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万玉贞的事情败露了,而且还是杜诗琪揭发的。   向来热闹繁华的宫殿,如今冷冷清清,宫女见不到几个,连那位刚刚出生的小殿下都被抱走了。   他站在殿中,见万玉贞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喃喃的道:“弘儿被抢走了,在那姓杜的宫里。”   刘世弘,他记得,是万玉贞未入宫之前,所定情郎的名字。   默了片刻,才道:“孩子刚刚出生,便将他交于他人,你放心么?”   万玉贞悲凉的冷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一着不慎,兵败如山倒,现在的我,还能做些什么?”   苏清朗很了解万玉贞的性情,狠厉决绝,玉石俱焚,纵使她败了,也绝不会让对手好过,她既到了这步田地,那个杜诗琪,也未必真如眼见的那般风光。   于是道:“娘娘可有何事,让清朗办得么?”   万玉贞坐在层层的帷幕后,淡青色的轻纱,随着微风飘荡,许是殿中并无他人,令人感到莫名的凄凉。   他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见万玉贞仍坐在地上,便倾身蹲在她的面前。   见万玉贞褪了往日的浓妆,露出原本清丽的容貌来,望着他癫癫的一笑:“我与苏大人亦敌亦友,却又非敌非友,苏大人是个很好的听众,亦是一名很好的观众,多谢苏大人,这些年来,一直听着我的故事……”   苏清朗微微蹙眉,心中忽觉不好的预感,果然又听万玉贞道:“皇上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若说了旁人,只怕那孩子的生死便再无人过问,那姓杜的说,只要我死死咬住苏大人,她便可放我儿一条性命……”   脸上挂着泪痕,嘴角却露出些许得逞的笑意:“你我相识多年,相交多年,苏大人情义深重,便认下我儿这一子吧。”   听她这样说,苏清朗立即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怒视她:“你……”   万玉贞却抬起头,继续道:“御林军的人,差不多也该出动了,苏大人若是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比他们先到府中。”   她顿了顿,又道:“你想要的东西,我已让人准备好,只要你能救下我儿性命,我的人自会将东西奉上。”   事发突然,苏清朗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他想了片刻,才道:“皇上身边,有个叫常德的內侍,你把东西交给他吧。”   说着,转身便走,留下万玉贞,跪在地上,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叩了一首。 第145章 大理寺   苏清朗回到府中,觉着此事颇为棘手。   从府门到后院,来来回回寻找了一圈,确定已经没有什么罪证,这才放下心来。   刚坐在房中喝杯茶,便见管家匆匆忙忙的赶来道:“大人,御林军的人来了,说要见大人……”   苏清朗啧了一声,望着手中尚未喝完的半杯茶:“来的还挺快。”   将剩下的茶水喝完,与管家走出门去,正好迎到御林军的人往后院赶来。   苏清朗忐忑在心,风流在外,走过去施礼道:“这不是御林军的张大人么,今日怎想到来我的尚书府。”   所谓御林军,一群武夫,向来就看不惯读书文人,尤其像苏清朗这样的读书文人。   五年前,苏大人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导致谢运一家人蒙冤受死,好巧不巧,这位张大人就是谢运昔日的旧部,因谢运的赏识和提拔,才做到御林军总督尉的位置,向来拿那位谢将军当做榜样与恩人。   此番,见到苏清朗落难,自是欣喜不已,求之不得,就等着将苏清朗捉拿归案。   他负上手,道:“苏大人,我等奉皇上旨意,前来捉拿于你,苏大人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虽先前已经知道,但苏清朗还是做出了被吓一跳的表情:“不会吧,张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张大人闻言,立即亮出圣旨道:“今有皇上旨意在此,怎么,苏大人,你想抗旨?”   苏清朗看了一眼圣旨,沉默片刻道:“要我跟你走也可以,但不知本官究竟犯了何错?”   事关皇室密辛,张大人自然不愿当着众人的面,由自己说出来,只是道:“此事,见到皇上,自见分晓。”   苏清朗就这样被押上了金銮殿,以他的分析,此事实在是皇家的丑闻,最忌大张旗鼓,闹得满城皆知。   然而今日皇帝却动用了御林军,直接把他从府里带走,想来气得不轻。   万玉贞那个死女人,自己戳了个大窟窿,现在却要拉他下水,也不想想,万一皇帝震怒之下,把他暗中处理掉了,又该如何?   苏清朗心怀忐忑,进了金銮殿,兴许是早先有过吩咐,他这一路上都没见到人。   殿中也只有皇帝一个。   看来,皇帝确实气得不轻。然而,他却很庆幸,至少直到现在,还肯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在殿中站定,向皇帝施礼:“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站了片刻,才转过身来,他的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比往日苍老了许多。   望着苏清朗,良久才道:“苏卿,你可知罪?”   苏清朗故意装傻,反问道:“皇上何出此言?”   只见皇帝从龙案上拿出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扔到他的脚边道:“这是那罪妃的供词,你还有何话说?”   苏清朗跪在地上,随手捡了一张,面露震惊,又捡了一张,随后苍白的脸色看向皇帝道:“皇上,绝无此事!”   然而,皇帝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暴怒地指着苏清朗:“苏清朗,朕待你如亲子,你怎么敢……”   苏清朗赶紧伏在地上,害怕到差点发抖,连声道:“皇上,微臣冤枉……”   又听皇帝道:“朕念你自小聪明伶俐,随朕身边多年,便放任纵容你出入后宫,你……你竟……”   他咳嗽了一声,面容通红,眼中布满血丝,苏清朗怕他气出病来,赶忙道:“皇上恕罪,请听微臣解释。”   皇帝又咳嗽了几声,险些跌倒,摇摇晃晃的走到龙椅边,坐下来道:“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其实,万玉贞的话,皇帝心中本就不大相信的,毕竟苏清朗从小跟在他身边,他对苏清朗的为人很是了解。   若说他放浪形骸,撩拨了街头的哪个小姑娘,这话他信,但若说他与贵妃,一个差不多能当他娘的人私通,这种事情,怎么想怎么觉着诡异。   但他为了这个孩子,整整期待了大半年,晚年得子,当初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愤怒。   又想想苏清朗这些年来顺风顺水,除去自己的恩宠与信任外,说没有万玉贞的扶持,几乎不可能。   但他一个刚入官场的年轻人,何德何能,能让万玉贞青睐有加,如此偏重的帮他?   越想,又觉着那件事情有几分的可信。但同时,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心中除了愤怒外,竟还生出了一丝的痛惜。   这个从小到大,被他当作儿子看待的人,这个长安城中,明亮耀眼,聪明绝顶的少年,竟是这样毁了自己!   又见苏清朗跪在地上,思考了半晌,才回答道:“微臣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你……”   皇帝见他如此说,更加愤怒,直接喊出了声:“来人!”   “皇上!”   苏清朗立即截住他的话头,向他深叩了一首:“若微臣说是,皇上可会相信,若说不是,又可会相信?”   皇帝愣住了,苏清朗确实准确把握了他的心理,一针见血,抓住要害,也令他接下来的话可信了几分。   见他沉默,苏清朗又道:“皇上,不管你信与不信,微臣都没有做过这种事,但既有贵妃娘娘的证词在此,便有了立案的条件,微臣愿意接受审问,也请皇上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切莫在心中立下定论,微臣定会自证清白。”   倘若他进入殿中,便向他哭诉喊冤,皇帝心中便会多几分怀疑,但见他此时一没喊冤,二没哭诉,却是坦坦荡荡,无所畏惧,反而对他消除了些许疑虑。   他坐于龙案边,打量着苏清朗良久,才握紧了手指:“你且去吧,这件事,朕定会追查到底。”   就这样,苏清朗又从皇宫被拎到了大理寺。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几乎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而且,也不知道是宫里哪个长舌头说得,苏大人之所被抓,是因为与贵妃私通,还生下了儿子。   一时间,众人哗然,差点惊掉了下巴。   梅柳生最初得知此事,头脑还有些发懵,过了好半晌,才反问报信的人:“你说谁,苏清朗?”   最着急的,莫过于秦桓李赛赛和梁氏这三个人。   得知苏清朗被抓,秦桓立即去找了秦相爷,但秦相爷自己都在焦头烂额,想着如何应对此事。   毕竟苏清朗手上,掌握了他那么多的机密,倘若苏清朗落入大理寺,就等于落入了裴延的手中,自然没心思管他那些男色私情的小事。   而李赛赛,则是直接提了一根鞭子出府,眼见着就要冲出家门,又被常山王和小王爷给拦了下来。   梁氏那边,听到消息当场就昏厥了过去,醒来后哭着去求苏浙善,让他想办法救出苏清朗,然苏大人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情,苏浙善正气得头晕,没冲到大理寺把他脑袋拧下来就不错了,如何还会听梁氏的话?   一来二去,众人在外面闹得鸡飞狗跳,苏清朗这边却是一派平和。   如果他派的人不出差错的话,现在就已将陈文宣监管起来,只需从杜诗琪手中,救出万玉贞的孩子,便是万事大吉。   只是有一事,他始终想不通,杜诗琪既是秦翦的人,又为何会逼迫万玉贞陷害自己,难道不怕秦翦责怪么?   究竟是杜诗琪与贾思齐欺骗了秦翦,入宫以后便不听命令,将他一脚揣了,还是说,这件事本就是秦翦的主意。   由于他和秦桓的关系,早就令秦翦心生不快,但是因万玉贞的缘故,秦翦才对他百般宠信,现在万玉贞失势,被秦翦的人顶替了上去。   也就是说,他在秦翦的面前,已经失去了许多利用价值,秦翦难保不会生出除去他的想法。   这点,才是苏清朗真正担心的地方。   看守大理寺的官员虽是裴延的人,但对他却还算礼敬,见到苏清朗,拱手施了一礼:“苏大人……”   苏清朗笑了笑,仰头望着前方的牢房:“我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   那人没有回应,仅是侧了侧手:“请吧……”   他走了进去,在牢中打坐,一边想着秦翦接下来的动向,一边思考着应对的策略。   许久以后,才听外面传来脚步声,秦桓站在他面前,中间隔着一道牢门。   虽然担心,但面上却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抱臂道:“几日不见,苏大人便喜添贵子,真是可喜可贺。”   苏清朗一扬眉,跟他贫嘴:“那是,只可惜我这次走的匆忙,都没来得及看我那孩儿长相如何。”   秦桓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片刻后,蹲下来低声道:“我该如何帮你?”   苏清朗盘腿坐着,回答道:“你应该知道,这孩子的亲爹是谁。”   秦桓点了点头:“陈文宣跑了,我已让人去抓他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事,想你需要知道一下,此次陷害我的人,却是那位杜美人,不知相爷可知此事?”   秦桓满脸的狐疑和惊愕:“她?”   见苏清朗颔首,才十分不解的道:“怎么可能,父亲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第146章 突生变故   夜晚,寂静的宫殿中,悄然燃着烛火。   杜诗琪坐在梨花木的地板上,正对着面前的一方铜镜梳妆,四周悬挂着大红的锦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荡。   一名宫女来到仙鹤铜铸的长灯前,拿银针挑了挑灯芯,又将手中的纱罩笼上去,才听杜诗琪道:“你下去吧。”   宫女应声施礼,刚刚掩门出去。下一刻,一柄长剑抵在了杜诗琪的颈间。   杜诗琪一怔,望着铜镜中倒映着的秦桓的身影,很快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公子,深夜携带兵器在宫中行走,不怕危险么?”   “住口!”   秦桓紧紧皱眉,手中握着剑柄:“我且问你,万玉贞的事,是你安排的么?”   杜诗琪缓缓垂下眼眸:“诗琪所为,一言一行,均是相爷指使,公子有话,不妨去问相爷。”   “你倒是推得干净。”秦桓冷冷一笑:“你说是为了父亲,难道陷害清朗的事,也是为了父亲么?”   “父亲让你进宫,是让你帮他完成大事,不是要你公报私仇,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伤害清朗!”   杜诗琪抬起了头,又道:“公子,我已说过,诗琪所为,均是相爷指使,并无自作主张。”   “你还敢说谎……”秦桓怒急,剑锋向她逼近了几分。   正要动手,却听帷帐后传出冷斥的声音:“便是本相指使,你有何不满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秦桓一怔,下意识的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果然见到秦翦面色不善的走来。   他一时间有些愕然,不敢相信,此事真如杜诗琪所言。   愣了片刻,才道:“父……父亲……”   秦翦来到跟前,脸色阴沉,望着秦桓道:“桓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见他还将剑锋抵在杜诗琪的颈上,不由皱了皱眉,怒道:“你还不快把剑给我放下!”   秦桓闻言,回头望了望杜诗琪,一阵迟疑,片刻后,还是不情不愿的收回了长剑。   杜诗琪坐在地上,调整了一个姿势跪着,向秦翦叩了一首,才慢慢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宫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确实是杜诗琪和贾思齐暗中所为,目的就是在秦翦的跟前挤掉苏清朗,好扶持贾思齐上位。   如今万玉贞失势,苏清朗可供利用的价值便小了几分,秦翦对他的倚重,自然也就少了几分。   再加上秦桓的事,早就令秦翦对苏清朗心生不满。因此,他们巧妙地利用了秦翦的这一心理,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所幸事后秦翦听到他们的分析,并没有动怒,反而同意了他们的计划。   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愿意自己的儿子是个断袖。   曾经,苏清朗是怎样利用秦桓爬上来的。现在,便要怎么从云端上跌下去。   见秦翦与杜诗琪站在了一边,秦桓焦急道:“父亲,清朗助我们良多,一直对父亲忠心耿耿,你不能这么对他!”   “桓儿!”见他慌张无措的样子,秦翦怒吼了一声。   紧接着,眉目间的神情转变为悲哀:“桓儿,你陷了这么多年,当真出不来了么?”   对上秦翦的目光,秦桓一时间羞愧不已,他目光闪烁:“父亲,我……”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秦翦语重心长的道:“桓儿,爹只会给你最好的,等我们大事已成,江山美人,权势地位,你想要什么没有,天底下比苏清朗好的人多得是,你为何非要执着于他?”   “没有了,父亲!”   秦桓怒吼了一声,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多年,这是第一次,他与秦翦如此激烈的争吵。   由于着急,眼中噙着泪水,不想被父亲看见,又连忙的低下头去,他埋着首,声音中带着哽咽:“父亲,江山美人,权势地位,便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你给我再好的有什么用,我只要一个苏清朗,天底下的人再好又有什么用,在我眼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我……我确实……出不来了……”   他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秦翦的脚边,失魂落魄般,眼泪如雨的湿了脸面,深深地向秦翦叩首:“父亲,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未求过你什么。这次,我求你,求你放过他,倘若你想杀他,便先杀了我吧……”   秦翦望着他的目光满是痛惜,掩在广袖中的拳头收紧:“你……你竟敢威胁我……”   秦桓扬起了脸,看向秦翦,微微苦涩的一笑:“这不是威胁,五年前,我便做错了一件事,为了一己私欲,差点将他推入死地,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害他受了许多苦,从天牢中把他接出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对自己发过誓,此生绝对不会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倘若……”   他顿了顿,依旧流着泪:“今日他必须要死,那孩儿也将跟在他的左右,黄泉路上,也好陪他一程。”   他说着,又向秦翦叩了一首:“父亲的养育之恩,孩儿来世再报,望父亲日后珍重,孩儿就此别过。”   秦翦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中的长剑拿起,拔出剑锋抵在自己的颈间,正要动手时,终于还是不忍心:“桓儿……”   他向秦桓伸出手去,将要触碰他的瞬间,又停顿了下来,最终收回去,掩在袖中收紧了手指:“好,我答应你。”   秦桓闻言,立即抬头看向秦翦,又听他道:“你说你五年前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那个人。那么,现在就让为父看看,你究竟长进到何种地步,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不会动那个人,三天后……你好自为之。”   三天后,若是还不能将苏清朗救出来,而他身上却还藏着秦翦那么多秘密,接下来将会迎接他的,自然不言而喻。   见秦翦松口,秦桓很是喜悦,跪在地上拱手道:“谢谢爹!”   秦翦负起了手,居高临下的向他道:“这是为父最后一次,为你让步,你可明白?”   秦桓一怔,随后郑重的点了点头:“孩儿明白。”   天牢中,苏清朗盘腿坐在地上,耳边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却是梅柳生。   他调整了一个蜷腿的姿势坐好,故作悠然道:“平日里不见你们这样积极,今儿却是扎堆往天牢跑,刚送走了一个,梅兄又来了,便是这样喜欢看我倒霉么?”   知他想让自己放心,梅柳生也没露出苦大仇深的样子来,平静的语气道:“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苏清朗朝牢房中努了努嘴,道:“喏,衣服棉被枕头,就连茶壶都带来了,知道的是我在坐牢,不知道的,还当我在府中住腻了,跑来牢中玩两天体验体验生活。”   梅柳生循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牢房的一角堆着许多东西,那个相府公子秦桓,武阳郡主李赛赛,孙子仲以及苏清朗的二娘梁氏,甚至八竿子打不到的蔡钧都来了,这些东西,自然是他们带来的。   他微微一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苏清朗也跟着一笑,抬头看向对面牢房墙壁上,一个小洞透出来的亮光道:“其实也不是没有,现在外面的桃花,想必开得甚好,梅兄若是有心的话,便为我折来一枝桃花吧。”   梅柳生点点头:“好……”   转头见尚书府的管家,探头探脑的看向这边,应是有急事向苏清朗禀报,便道:“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苏清朗嗯了一声,目送他离开,待到管家来到跟前,他才站起身,走到牢门边问他:“怎么样,陈文宣找到了么?”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你杀了我吧……”   苏清朗往后退了一步,心中顿觉不妙,仍是稳定了心神问:“怎、怎么回事?”   管家仰起头,回答道:“咱们的人,原本一直在陈府守着,不料却冲出来一群黑衣人,把那姓陈的劫走了。”   苏清朗紧紧蹙眉,追问道:“那人……”   管家赶忙道:“大人放心,见他们要劫人,咱们的人也冲出去,那时候听闻还有两队黑衣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和原先的那些显然不是一伙的,几方混站起来,那姓陈的就趁机跑了,现在并未落到谁的手中。”   苏清朗嗯了一声,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现在对他来说,陈文宣还活着,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想了片刻,立即道:“你去告诉底下的人,加派人手,务必在他们之前找到陈文宣。还有,千万要留活口,不能让他死了,必要的时候,想办法去相府找秦桓公子。”   管家连声应承,未免耽误事情,赶忙告退离开了。   留下苏清朗,心烦意乱的在牢中踱步。不得不说,此次事件着实大意,被万玉贞那女人给害死了!   不远处,梅柳生躲在暗处,羸弱灯光下的神情晦暗不明。   四队人马,苏清朗的一队,他和秦翦的一队。那么,剩下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多出来的这个,其目的究竟是想救苏清朗,还是想置他于死地? 第147章 父子反目   陈文宣脱逃,一时下落不明,导致苏清朗目前的情况,有些棘手。   虽说秦翦已经答应,暂时不会动他,但裴延那边,终究还是忍不住。   几个官员以问案为由,将苏清朗打个半死,秦桓虽然恼怒,但少了秦翦的辅助,大理寺那边根本不肯给他面子。   依照苏清朗的分析,裴延压根就没想过让他招供,只是想让他受点儿皮肉之苦。   不至于让他死,但也绝对活不好就是了,最好因此落下病根,出狱后便大病一场,让他一命呜呼,到时即便闹到皇上跟前,也顶多找个替罪羊被斥责几句罢了,最不济,贬黜外调,不会伤及人命,却能要了他的命,显然不亏。   秦桓,李赛赛甚至是蔡钧,都满城风雨的寻找陈文宣了,苏清朗身陷囹圄,无可奈何,只能坐在牢中干等着。   这天,苏大人经受过几道刑罚,刚从狱卒的手下捡回一条小命,趴在牢中的被褥上,正昏昏沉沉的睡着,却见牢门口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在闪动,他定住心神,盯着那人望了一会儿,才渐渐地清醒过来。   见来人是自己的老爹苏浙善,他愣了一下,从土榻上爬起身,有些不可置信:“爹……”   从五年前的那件事情开始,他老爹就不愿再见他一面,甚至平时在朝堂上见了,也是吹胡子瞪眼,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回西天,今日是怎么了,居然一反常态的来天牢看望于他。   是经不住二娘的念叨,还是,当真觉着他快死了,所以在他临死之前,终于肯看他一眼……   他老爹看样子有些憔悴,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望着苏清朗的眼神一滞,随后打量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眉头隐隐的皱深,竟流露出一丝的担忧与不忍。   觉察到他的眼神,苏清朗不动声色地拿手臂挡住前面的伤痕,但也无济于事,瘦弱纤细的手臂,在满身的伤痕面前,显得捉襟见肘,将手臂抬起来的瞬间,还露出手腕底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像是被人看到了什么秘密,他显得有些难堪,在原地手足无措了片刻,才从土榻上捡起一件稍微干净的衣服披上,迈着艰难的步伐,来到牢门前,在苏浙善的注视下,慢慢低下了头,又低低的说道:“爹,你怎么来了……”   他心中抱着父亲已经开始原谅的希望,虽然受了这样大的苦,却又觉着十分值得和庆幸,至少让他们父子,终于可以冰释前嫌,让父亲不再仇视他了。   正想着,唇边不由自主露出一丝欢喜的笑意,然而等他看到苏浙善身后站着的一个端着酒壶和酒杯的人影时,唇边的笑意才渐渐地冻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的怔神,以及瞬间惨白的脸色。   苏浙善望了他片刻,才道:“朗儿,爹来看你了……”   苏清朗看向他,眸中涌出了泪水,这句话,他日日夜夜的期盼着,等了那么多年。   却没想到,今时今日,竟会在这样的情境下……   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依旧噙着泪水:“爹……你是……来杀我的?”   心中,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比身上所有的伤痛加起来都要疼,他告诉自己不是,却又不得不告诉自己是。   苏浙善也落下了泪,手扶着天牢的门,哽咽道:“朗儿,喝了这杯,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想死啊,爹!”   苏清朗终于哭出了声,泪如雨下,望着苏浙善道:“虎毒都不食子,我想过任何人来杀我,却唯独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你,会是你啊爹……”   “你有没有想过,今日我死在这里,爹你又如何能幸免?我们两个都出事了,让二娘怎么办?”   “爹,我知道你恨我,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的,我没有让你失望过……”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仰头望着苏浙善,泪水连连的落下来:“爹,我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你若还是恨我,孩儿便自尽在你面前……”   看着他哭,苏浙善亦是落泪,他向来疼爱苏清朗,之前更是将他当作心尖上的宝贝看待。   今日却要亲手处死自己的儿子,如何不心疼?   只是,在他看来,若不杀了苏清朗,今后他定会闯出更大的祸患来,虎毒确实不食子,只是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一个为了生存,甘愿出卖挚友的人。现在,却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因此,落在苏浙善的眼中,只是他贪生怕死。   他手指紧紧抓着牢门:“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淘气任性,不愿在地上跑,也不愿让人抱,一骑到爹头上就笑了……”   苏清朗仰头望着他,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谁不知道苏家得了个儿子,整天当成宝贝一样看待。   他自小就占了长得漂亮的便宜,全府上下,就连后院扫地看门的阿公阿婆看了都很高兴,一个个将他宠得无法无天。   也因此养成了骄纵的毛病,稍不顺心就会发脾气,不吃饭,摔东西,爹和二娘又舍不得打他,只能跟丫鬟奴才们一起围着他转。   即便是那位风华早逝的母亲,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也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命一样。   每次出门,他最喜欢骑在老爹的头上逛集市,那时候年龄尚小,还不知道对错,只知道,别人家的小孩在地上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而他,比一般的大人还要高,每次老爹扛着他跟人炫耀,自己是他儿子时,他就觉得无比自豪,觉着自己给老爹长了脸面,却丝毫不知,人家怎么在背后对他老爹指指戳戳。   那些难听的话,他老爹不是没有听到过,还有一些人,也不是没在他老爹的面前劝说过,让老爹别再那么宠着他,可是对于那些话,他爹却是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苏家少爷,苏府宝贝,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即便为当年的事,他爹嘴上恶狠狠,手上却没打过他一指头。   所以他不懂,为何要来到此,为何要来杀他,为何……会是老爹来杀他……   又听苏浙善道:“现在,爹真是后悔,小时候对你疏于管教,让你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转身,接过了一杯酒,向苏清朗道:“儿啊,爹不想亲手杀你,这里有一杯酒,你自己喝了吧……你放心,你喝过之后,还有爹的一杯,黄泉路上,咱们父子俩一起上路……”   苏清朗连连摇头,哽咽的乞求道:“爹……我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他自知,父亲此次行为,多是为了昔日谢家他们的事,只是周遭有人,他又不敢道出实情。   只能道:“爹,你还在恨我,还在怨我,可是我能怎么办……那时若只有我自己便算了,可你和二娘还在天牢押着,我怎么眼睁睁看着你们死……你若不喜,我改,我以后一定改,爹,我求你……别杀我……”   见他方寸大乱,苦苦哀求,苏浙善更是泪如雨下,他压低了身子,沉下声道:“所以你就卖了谢伯伯他们。所以,你就甘心出卖自己,做了那个秦桓的男宠……”   苏清朗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愣在当场,满脑子回想着的,都是「男宠」二字。   他们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居然被自己的父亲当场说出,比直接当众扒了他还要羞耻。   他无地自容,握着天牢的门瘫软下去,缩成一团,又听苏浙善道:“儿啊,爹和二娘宁可死,都不愿你做这种事……”   苏清朗极力蜷缩着,仿佛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他抱着身体,颤抖的声音道:“爹……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以后一定会死的……等事情一结束,我便自行了断……不会令苏家蒙羞……求你……求你,现在别杀我……”   看他如此,苏浙善一时间更是不忍心,觉察到他的害怕,他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头,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又听身边的人催促道:“苏大人,再不快点,就有人来了……”   苏浙善恍若未闻,悲哀的看了他片刻,眸中闪现出沉痛的神色,终于还是转过了身。   见他默许,端着毒酒的人,朝身后使了使眼色,立即有人上前打开了牢门,几个人朝着苏清朗走过去。   等梅柳生和孙子仲赶到的时候,见到站在牢门口的苏浙善一愣,随后又看到牢中几个人正按着苏清朗强行灌着什么,苏清朗虽受着伤。   但求生之下,挣扎的力道也很大,一壶毒酒也不知道究竟灌下去多少。   梅柳生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便已朝着那边飞奔过去,他一脚踹开牢门,将那些人几下收拾干净,随后抱着苏清朗,缓缓摸上了他的头发,声音不住的颤抖:“清……清朗……”   孙子仲赶至跟前,望着趴在梅柳生怀里半死不活,剧烈咳嗽的苏清朗,瞪大了眼睛,随后看向苏浙善:“伯父,你……” 第148章 他是我的了   他定了定心神,皱眉道:“你……你怎能做出这种事?”   见他们两个赶到,苏浙善自知行动失败,终于崩溃,身形一歪,扶在旁边的牢门上,默默流泪。   牢房内,又听苏清朗咳嗽了几声,他从梅柳生的怀中挣扎转过身,望向他们虚弱的道:“请……请保全我父亲……”   苏浙善听此一怔,僵硬的转头看向苏清朗,眸中闪现出无限的沉痛和不忍。最终,跺了跺脚,转身向外走。   “苏大人……”   正在这时,梅柳生抬起头,连一个眼光都没有给苏浙善,望着对面的墙壁道:“人都说知子莫若父,可是在我看来,清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你却从未真正了解过。”   他说着,缓缓转头看向苏浙善,面容冷峻:“今日,你既来杀他,便已断了父子情,你弃之敝履的,不代表旁人也不在乎,从今以后……”   顿了顿,将苏清朗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他是我的了。”   苏浙善埋着头,走出牢房,孙子仲在震惊中回过神来,未及思索此话中的深意,便连忙追了出去。   留下梅柳生抱着苏清朗,片刻后,将他抱起,面颊贴着他的额头:“清朗,你怎么样?”   苏清朗靠在他怀里,又咳嗽了一声:“我没事,所幸你们来的及时,那些酒,我并没有喝下去。”   他顿了一下,又问:“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梅柳生转头看去,由于刚刚与人打斗,自己折下的桃花落在地上,便拿起来递给苏清朗道:“我折了花,给你送来。”   苏清朗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提了一句,竟真的让梅柳生记在心里,每天一枝桃花,风雨无阻。   他道了一声多谢,正想伸手去接,却被梅柳生握住了手指,苏清朗一怔,又被他爱惜珍重地单手抱在了怀里。   梅柳生声音低沉,在他的耳边喃喃道:“我以为,即使没有我,你也会将自己保护的很好……苏清朗,你到底要到何时才能不如此折腾自己,折腾我?”   这些天,尽管他每日都来看望苏清朗,尽管每日都要去他们相遇的那个风雨亭中,为他摘来新鲜盛开的桃花,但对于苏清朗的事,他确实是袖手旁观的。   一旦管了,就不得不动用其他的力量,一旦动了,便是为苏清朗破了自己的原则,为他耽误了大事。   所以逼迫自己不去在意他的处境,欺骗自己,即便是苏清朗他自己,也有办法应付,更何况,还有一个秦桓。   那些落在苏清朗身上的伤痕,他故作看不到,却一点一滴烙在了自己心里。   他以为,熬过了这一阵儿,他才算对苏清朗真的放手,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被他左右。   结果到头来,他还是输给了他,输给了自己。   虽然苏清朗说,他并未喝下毒酒,梅柳生还是派人叫了大夫来,经大夫检查,确定没问题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因毒酒的事,天牢那边也有些关系,而苏清朗由于苏浙善,并不打算追究,彼此心知肚明,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但狱卒毕竟还是被梅柳生抓住了把柄。因此,即便他在牢中陪伴苏清朗,那些人也没敢吭气一声。   由于刚才的挣扎,令苏清朗身上的伤痕又裂开,雪白的衣衫上染着血迹,宛如冬日里的点点梅花。   梅柳生叫人准备了伤药,替他重新清洗包扎,一切事宜完毕,才靠着土榻坐在地上,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片刻后,又听苏清朗问:“已经很晚了,你还不回去么?”   梅柳生垂手扶着他的肩,道:“我今日就在这里,不回去了。”   苏清朗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轻轻笑了:“你放心,没人再会害我了。”   他闭上眼睛,懒洋洋的道:“更何况,你明日还要早朝吧,在这里岂能休息好,别明儿一早,眼睛像兔子一样。”   听他打趣自己,梅柳生淡淡一笑,低下头看他:“没事……我想多陪陪你。”   苏清朗又睁开眼睛,正对着梅柳生的目光,片刻后,有些心虚的别过头去:“你……近日朝堂上怎么样了?”   梅柳生望着他,手指轻轻摩擦着苏清朗的侧脸,道:“朝堂上没事,你的尚书府也没事,只是清朗……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想与我说的么?”   觉察到两人间的暧昧气氛,苏清朗脸有些发热,他不自在的移开视线,道:“那……梅兄你近日如何了?”   “不太好。”梅柳生淡淡地接声。   苏清朗哦了一声,又问:“为何不好?”   梅柳生垂下眼帘,轻轻的答道:“因你不好。”   苏清朗又看向他,虽然先前极力避开此事。但没想到,梅柳生却一次又一次的将话题引导至此。   他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我……我没事的,梅兄不必担心。”   “还有呢?”梅柳生虽面无表情,但神色稍带温柔,循循善诱的问道。   “还有……”   苏清朗挖空心思,道:“多谢你能来看我,为我折花,还救了我,算起来……”   他苦笑一声:“自从遇到了梅兄,便一直是你救我,尤其这阵子,当真欠下你不少。”   听到他的回答,梅柳生似乎不死心,又问:“还有呢?”   苏清朗郁闷无比,还有什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么?   见他皱眉思索,一副为难的样子,梅柳生轻轻一笑,问:“你明天想吃什么?”   见他转移话题,苏清朗一怔,紧接着答道:“随便……”   梅柳生哦了一声,淡然道:“那我明日,给你准备一把生姜过来。”   听他如此说,苏清朗笑了起来:“你敢!”   许是觉着刚才这句有些失礼,他又赶忙收敛了神情,有些懊悔。   梅柳生弯了弯唇角,又问:“那你明日想喝什么?”   上过一次当,苏清朗自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于是干脆答道:“酒,越烈越好的酒。”   梅柳生屈指,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道:“有我在,你休想再喝酒。”   顿了顿,对上苏清朗控诉不满的目光,又道:“至少,要等你身体好些了。”   苏清朗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反讥道:“这世上除了酒,便只有白水和清茶,只可惜我不爱喝茶,这种东西,你找子仲还差不多,白水牢里有,便不劳烦梅大人了。”   梅柳生颔着首,又道:“那好,从现在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便答一个,不许说随便,知道么?”   见苏清朗眨了眨眼睛,他才道:“你喜欢吃什么?”   苏清朗想了想,道:“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除了生姜以外,全都可以吃。”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问:“喜欢什么颜色?”   “青色。”   “喜欢什么花?”   “杏花。”   “喜欢什么书?”   “奇闻怪志,游历纪实。”   最后,梅柳生顿了顿,问:“喜欢做什么?”   苏清朗思索片刻,才答:“我也没什么喜欢做的,只要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便是。”   他说着,又有些警惕的看向梅柳生,带着几分审慎的意味:“你问这些做什么?”   梅柳生淡淡一笑,低头答:“没什么……”   对上苏清朗满是狐疑的视线,他最终败下阵来,回答道:“再过些时日,你便能出去了吧,一直想着该送你些什么……”   原是如此,苏清朗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本来也不该让你费心。不过,你既如此说了,我便讨要一个吧,嗯……   我的折扇大都是兰花和山水,不是太素净就是太艳了,梅兄若是有时间,便给我画一个扇面吧。”   梅柳生应承下来,又听他问:“与梅兄相识这么久,倒也不曾了解过你,但不知梅兄兴趣如何?”   “你。”   梅柳生细不可闻地答了一句,苏清朗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梅柳生十分笃定的重复了一句:“你……”   苏清朗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解释道:“梅兄,我是问你兴趣如何,偏好如何,志向又如何?”   梅柳生望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内敛着些许笑意,淡淡的回答道:“还是你……”   苏清朗正怔神之际,却听梅柳生俯下身来,握着他的手指,挨近他的耳边道:“兴趣是你,偏好是你,志向还是你……不知这样的回答,苏兄可还满意?”   心中某块地方,像是被人撞了一下,苏清朗僵硬的看向他,良久,头一歪,直接睡了过去。   梅柳生吓了一跳,还以为他重伤复发昏倒,摇着他叫了几声,这才发现他是装的,放开他没好气地道:“你不回答便算了,作什么装睡,装睡也可以算了,但请能不能装的像点?”   苏清朗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故作糊涂的道:“你在说些什么,我睡着了,听不到。”   梅柳生的唇边瞬间荡开笑意,他又没好气的白了苏清朗一眼,揽着他的头,轻轻拍着他的墨发道:“睡吧……” 第149章 公子喜欢他   裴延赶到梅府的时候,梅柳生正在厅中训话。   他站在门外,听着梅柳生隐着怒气的声音,觉着此时还是不进去比较好。   但没想到,看他站在门口,一名下人道:“裴大人,公子说,待你来了,便直接进去,不必在此候着。”   裴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只能硬着头皮抬脚走进去,见承影正跪在地上,而梅柳生则端坐在前方的座位上。   看裴延进来,梅柳生恍若未见,他端起手边的一杯茶,拿起杯盖拂了拂茶水,道:“你还不说实话么?”   承影一直埋着头,闻说此言,抬起头来:“公子,我……”   梅柳生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杯盏搁在桌子上,见他发怒,承影登时不敢说话了,又听他缓缓道:“你还要狡辩,难道,是要我将府中的人全都调出来,一个个问他们,五天前的那个晚上,可曾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又跟谁一起去的?”   “若本王所记不错的话,你仅是本王的护卫,唯一应该做的,便是保护本王,本王何时给过你调集府中人手的权力?你又有多大的胆子,敢背着本王自作主张?”   其实他早就想过,那天在陈府截杀的黑衣人里,有没有他们的人。   毕竟以他的了解,苏清朗并不是喜欢冒险的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会做出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决定。   而且,以苏清朗这些年来发展的实力,即便有裴延和秦翦插手,他也早该布置妥当,不会犯下让陈文宣脱逃的失误。   只可惜,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还有他们这边,承影所带的,那一方多出来的黑衣人,成了这件事的最大变故。   承影听此,心知已经瞒不过去,便伏在地上叩首道:“属下知错,公子息怒。”   梅柳生沉默下来,坐在上方无言望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你走吧……”   承影一愣,慢慢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梅柳生,对于他的话,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又听梅柳生缓缓道:“本王身边,不需要存有二心的人,回到边城去,没本王的诏令,不许回来。”   “公子……”   承影往前跪了两步,乞求道:“公子,您怎样处罚属下都没关系,请不要赶属下走……”   他说着,又默默地埋下了头,道:“如今皇城形势瞬息万变,属下要留在这里保护公子。”   裴延站在一边,心中有些忐忑,梅柳生今日将他叫来,又当着他的面教训承影,分明是要给他一个警告。   以梅柳生的聪明,自然很容易就能猜到,苏浙善在天牢中意图毒杀苏清朗的事,是他在暗中指使。   毕竟以苏浙善的性子,只需叫几个同僚聚在一起,在他面前稍加议论,将苏清朗打成不知羞耻、以色侍人,祸国殃民的妖孽,勾起他心中的愤怒和愧疚。紧接着,再煽风点火的怂恿一番,苏浙善自然就落入了他们的陷阱。   此计事成,少了苏清朗这个心腹大患,自是再好不过,万一失败,以苏清朗的性情,断然不会追究亲父的罪过。   他设想过,这件事有可能会失败。但没想到,会是在梅柳生的撞破下失败。   站在旁边,看了看梅柳生的脸色,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乞求的承影,心中暗自琢磨,若是待会儿梅柳生向他问起此事,自己应当怎样辩解。   又听梅柳生道:“你还记不记得,最初本王许你留在我身边的时候?”   承影迟疑地点了点头,梅柳生接着道:“那时,你说你想留在本王身边,会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本王的性命,在当时,本王就告诉过你,本王不需要你拿自己的命来保护我的命,只需你听从本王的命令行事,本王的事,自己会处理清楚,便是有一天,本王当真死了,那也是本王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更不需要你横加插手。”   “一柄刀,就要有一柄刀的样子,若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这种事,未免太过可怖,谁也不知道它哪天,会突然不听话,按照自己的意愿,反过来伤及自己的主人。”   听梅柳生如此说,承影的脸色一白,正要辩解,又听他道:“本王知道你忠心不二,也知道你都是为了本王好。可是,这种忠心已经伤到了本王,从几个月前开始,本王便一次又一次的原谅过你,现在,你已经没机会了。”   承影呆愣在原地,像是被人宣告了死期的囚犯,良久,才僵硬地俯下身去,向他叩首道:“是,承影拜别公子。”   望着他,梅柳生的眼眸低垂,目光平静淡漠,看不出一丝的痛惜和不舍。   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去吧……”   承影闻言,又向梅柳生叩了一首,这才站起身来,默默地转身退了下去。   见他离开,裴延已经生出了些许冷汗,自知快要轮到自己了,果然听梅柳生喊了一声:“裴卿……”   裴延惊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向他施礼:“微臣在……”   本来以为是要跟他追究天牢的事,却又听梅柳生道:“再过些时日,便安排本王与皇叔见面吧。”   裴延怔了怔,道了声是,回过味来,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知殿下觉着,安排在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梅柳生闻言,陷入了沉思,他手指轻敲桌板,斟酌道:“之前各国都有意结亲,经宫宴上那么一闹,公主和亲之事显然不成,如今皇室宗亲中,尚未成婚的皇女,唯有武阳郡主一人而已。”   “皇帝想要笼络人心,弥补公主在宫宴上所犯下的过错,势必会牺牲郡主,那咱们便等和亲之事定下,再见皇叔吧。”   裴延应承一声,随着梅柳生的话语,心中也在暗暗思索。   如今南唐的国力式微,若是想要站稳脚跟,和亲之事,势在必行,而梅柳生选择在这件事情定下来之后再见常山王,显然也是抱着让郡主和亲来换取短暂安宁的打算。   毕竟即便他将来起事成功,那时候的南唐历经动荡,只会更加脆弱,落在他的手中,也只是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而已,没有一个可靠的盟友,很快便会分崩离析,搞不好还会带来更大的祸患。   他若在这之前去见常山王,就算常山王真的答应帮他,人家这边刚帮他夺了江山,他这边就将人家的女儿远嫁出去,显然不太合适。   如今,让皇帝出马,先将这件婚事定了,即便日后他按照约定,将武阳郡主嫁出去,也是现在的皇帝薄情寡义而已,常山王怎么也不会怨到他的身上。   他原以为谈论完常山王的事,便是梅柳生找他算账的时候了,却没想到,说完这些之后,却听梅柳生道:“这件事,有劳裴卿多费些心了。”   裴延又怔了怔,心里愈加心虚,比梅柳生当场责问他还要难过。   他嗯了一声,向梅柳生拱手施礼,将要退下去,又听梅柳生道:“裴卿……”   裴延顿住脚步,且听梅柳生缓缓说道:“这些年,本王不常在皇城,是以这里的事情,向来有你来定,本王在朝中的人,也是由你来用,只是有些东西,挂着你的名字,不代表就是你的,下次要用的时候,可否先知会本王一声?”   他说着,又端起桌上的杯盏,由于时间良久,茶水已经凉了,便倒了出去,重新换了一杯。   抿了一口清茶才道:“裴卿政事繁重,天牢那种地方,便不劳你费心了。”   裴延听此,顿时心惊肉跳,道了声是,急匆匆的便出去了。   厅堂内,梅柳生端着杯茶,朝着裴延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又将茶盏放回桌案上,坐在原处静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道:“赛赛,你不要怪我……你,命该如此,我亦……身不由己……”   他静坐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抬眸望去,却是刚才离开的承影。   承影此时已经收拾好包袱,手中持着一柄剑,站在门口,有些不舍地望着他。   见他不说话,梅柳生首先开口:“边城之行,路途遥远,万事小心,切勿冲动。”   听到他的嘱咐,承影的眼神一亮,又慢慢地黯淡下来,他低着头,道了一声是,又向梅柳生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梅柳生道:“裴延此人,暗藏反叛之心,公子千万提防。”   梅柳生默默颔首,又见他静默良久,才迟疑地问道:“公子……喜欢那个人是么?”   梅柳生忽然抬起眸来,望着承影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承影的身躯一震,似乎有些触动,他刚想侧过头看向梅柳生,终于还是停了下来,颓然垂着头道:“果真如此……”   “那……那个人呢?”他苦笑一声,淡淡的问道:“也是这般喜欢公子么?”   梅柳生微微蹙眉,神情似有恍惚,片刻后,又冷了下来,冰凉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道:“你该走了。” 第150章 你跟我好吧   夜晚,苏清朗手持一支桃花,仰头望着天牢墙壁上,透露出的一抹月光。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尚未转身,便已荡开笑意:“梅兄,你怎么又来了?”   回过身,来人却不是梅柳生,而是他的学生,太子殿下李承懿。   李承懿站在天牢不远处,望着苏清朗身上的伤痕累累,一时间不忍心:“清朗哥哥……”   他迈步走过来,苏清朗见了他,连忙施礼,却被李承懿伸手一拦,他抬了抬手,道:“清朗哥哥,你身上有伤,这等俗礼,便先免了吧。”   苏清朗这才站直身体,道了一声:“多谢太子殿下。”   李承懿望了他片刻,又叹了口气:“清朗哥哥,你的事,我先前已经听说了,前两天刚跟父王求情……”   苏清朗听此一怔,登时板下脸来:“胡闹!这等事情,你进来掺和什么!孙大人难道都没有阻止你么?”   李承懿早知他会教训自己,于是低下头苦笑道:“孙大人并不知道此事,是我自己决定的,清朗哥哥,你是我的授业少傅,一直助我良多,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只是那个杜美人,一直在旁边坏事,我说的话,父王都没听进去多少。”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微微感慨,心中如同冰川上面烤火炉,冰冷之中,又流淌着些许暖意。   他本没有什么指望,然而李承懿这些天来的长进,确实令他欣慰不少。   心怀仁厚,懂得感恩,谁说太子以后,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主君呢?   他叹了口气,道:“微臣没事的,太子现下,当以自己为重,你安好,微臣才能真正的安心。”   李承懿嗯了一声,又听他问:“公主最近如何了?”   提到李徽媛,李承懿面露忧虑之色,但可能是未免苏清朗担心,于是道:“皇妹她很好,父王已经撤了她的禁足……”   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向苏清朗道:“可能近日心绪不佳,一直闷在宫中,连我都很少见她,故而没来天牢探望,请清朗哥哥勿要怪她。”   前两天,他还听孙子仲说,李徽媛在宫里体罚了几个奴才,把他祖父气个半死,如何闷在宫中心绪不佳了?   知她是在为那个卖杂耍的记恨自己,苏清朗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在天牢中说了会儿话,见天色已晚,苏清朗便催促李承懿离开,临别之前,还嘱咐他来看过便算了,以后不可再来。   望着李承懿走远,苏清朗站在原地发呆,就连梅柳生过来了都没发现,直到梅柳生站在他面前,轻唤了一声,才回过神。   见他一副出神的样子,梅柳生忍不住笑:“你在想些什么,竟这样入神?”   苏清朗定神望去,只见梅柳生的怀里,抱着一大束桃花,也不知是从哪里摘得,艳粉粉的,开得很是喜人。   再看梅柳生的面容,将睡不睡,稍有倦怠,眼睛一睁一合,除了身上的衣服多了几个褶子,束冠下的墨发乱了几根发丝,脑袋上还顶了一朵明晃晃的桃花外,看不出其他的异常。   看到这里,不禁心想,这厮该不会是半夜偷人家的桃花,被人放狗咬了吧!   见此,迈步向他走过去,刚要伸出手,却发觉自己手中已经握着一个了,顿时有些尴尬。   垂眸看到他手中的花枝,梅柳生轻轻的一笑:“清朗刚才可是在想我?”   见苏清朗不回答,他又道:“今日事情多,忙得晚了些,便没来得及去风雨亭,这枝桃花是我府中的,你先将就着看吧。”   苏清朗没想到,他以前赠给自己的桃花,竟都是从风雨亭摘得,不由脱口而出:“风雨亭距离皇城还挺远的,你每日便是这样来回奔波么?”   意识到什么,他突然住了口,随后低下头,果然听梅柳生一本正经的道:“那里是你我初见的地方,况且这天下间的桃花,当属风雨亭中的最美,既要送给你,便要送最好的……清朗如此说,是在体贴我?”   本来,听闻苏清朗喜欢杏花,他有想过是否改送杏花,但是想到那个某人府中的杏花飞雪,又立即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日一枝桃花,他想要的,不过是当苏清朗看到这枝桃花的时候,能够想到他,所幸那个某人,似乎追着陈文宣出了城,已有许久不曾来纠缠过苏清朗,这让他的心中稍微安慰了不少。   待他靠近,苏清朗却隐约闻到了酒气,然而看梅柳生的面容,压根没有喝醉的迹象。   于是侧过身体,握拳轻咳了一声,尴尬道:“昨日摘得桃花还未谢呢,梅兄以后,别再如此奔波了。”   梅柳生的眸中荡出笑意,他突转话题道:“清朗,你先去拿个软垫过来。”   苏清朗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转身去拿,又听他道:“放在地上。”   将软垫放在地上,刚要直身站起,便见他将手中的桃花递了过来,眼前忽然涌过来一大束桃花,还差点扎到了他的脸,苏清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迟疑的伸手去接,却被梅柳生眼疾手快,直接隔着牢门,握住了他的手。   苏清朗下意识的一挣,没有挣开,反而被梅柳生牵着往他那里拉了拉,两人挣扎之下,花枝簌簌掉下来,落了一地。   他握着苏清朗的手,缓缓蹲下来,苏清朗也只能跟着他的动作蹲下,由于地上事先铺好了垫子,他坐在上面也不凉。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梅柳生让他拿这个垫子做什么,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隔着牢门,梅柳生蹲在地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握着苏清朗的手,静静地望着他,良久才道:“清朗,你好瘦啊。”   苏清朗又瞥了他一眼,感觉梅柳生现在已经不是有点儿,而是非常的不对劲了。   他在心中暗疑,莫不是天上突然降下个雷,劈到梅柳生和秦桓的脑袋上,让他们两个魂魄互换了,现在蹲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秦桓,而不是梅柳生?   他嗯了一声,心中有些发虚,不动声色的用力,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梅柳生握得更紧了,见此,苏清朗心里更加发虚。   他正虚着,又听梅柳生道:“我觉着,你还是胖点好看。”   苏清朗又哦了一声,完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随后又听梅柳生缓缓说道:“我这是第一次喜欢人,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总想着能让你多在乎我一点,却又怕你嫌我烦,然后逃得更远。”   望着他的面容,苏清朗已经确定,梅柳生今天喝醉了。   他觉着哭笑不得,天下间醉酒的人千千万,醉态亦是万万千,比如他喝醉了会闹人,蔡钧喝醉了会大哭,而如子仲那种。   一旦喝醉了,便老老实实的趴着睡了,然后元气大伤,躺在床上好几天才能歇过来。   但诸如梅柳生这种,醉到让人看不出,头脑还跟没醉时一样清醒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于是忍着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梅柳生表情木然地看了他片刻,道:“我想说……你长得很好看,我喜欢你。”   面对这样的表白,若是放在平时,苏清朗肯定觉着无地自容,想着怎样回绝了。   然而,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这个梅柳生,醉酒以后倒是挺有趣。   于是哦了一声道:“因为我长得好看,你才喜欢我,如果有天,我长得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梅柳生拼命地摇头,嗝了一声道:“因为喜欢你,才觉着你长得好看。”   他说着,神情恍惚的凑近,将苏清朗握在自己手里的手指,放在唇边,爱惜地吻了一下。   苏清朗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刚才的话,也因为他现在的举动,刚要缩回来,又被他拉回去,将手指轻轻含在了嘴里。   指间传来又酥又麻的轻咬,苏清朗觉着,自己心里也痒痒的,望着梅柳生,心中一阵纠结,很想将他推开,然而手上,却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定了定心神,道:“梅兄,你……”   却见梅柳生放开了他,对他痴痴地一笑:“清朗,你跟我好吧,好不好?”   说着,未等他回答,头一歪,直接昏睡了过去。   留下苏清朗满脸的震惊,望着梅柳生完全的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陪他干巴巴的坐着。   许久,才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中年人赶过来,苦着脸道:“哎呦,总算是找到了……”   苏清朗认得他是梅府的管家,于是道:“梅兄今日,可能是有些累了,快带他回去歇着吧。”   管家连忙挥手,示意身后的奴才赶紧过来,随后向苏清朗唉声叹气的道:“哪里是累了,今日陆大人定亲之喜,公子去裴相府喝喜酒,被几位大人多灌了几杯,便跑到裴府的花园,闹着说要摘什么桃花,拦都拦不住……”   他低下身,将梅柳生扶起来,又道:“小人正要去叫人,一转身公子就不见了,现在裴相府的人,还在满大街的找呢!”   苏清朗哦了一声,望着地上落着的花枝,轻飘飘地道:“刚才,某人还说这些花儿,是从自己府里摘得呢……” 第151章 醋坛子   想到自己昨晚的丑态,第二日,梅柳生下了早朝,便直奔向天牢。   那时,苏清朗正在与人说话,见站在天牢门口的人是锦娘,梅柳生放慢了脚步,心里不太舒服。   好在看到他来,锦娘也没待多久便离开了,见到梅柳生那张足以冰镇西瓜的脸,苏清朗故意抱臂戏谑道:“梅大人今儿是怎么了,一张脸寒得吓死人,可是清朗做了什么事,让梅大人心里不痛快了?”   梅柳生走过去,脸上虽看不出什么,但嘴上却冷嘲热讽道:“苏大人人缘甚好,连坐个牢都跟赶集一样,在下岂敢?”   见他来到跟前,苏清朗伸手招了招面前的风,忽然问:“梅兄,你今日可是打翻了厨房里的醋坛子?”   “你……”   梅柳生刚想反驳,忽然想起自己今日是来道歉的,于是便强忍住没有发作。   纠结了片刻,不情不愿地问:“昨晚……昨晚我可是做了什么?”   想起梅柳生昨晚的事迹,苏清朗摆出一副嚣张的笑容,意味深长的道:“梅兄,当真看不出来,你醉酒以后……”   他说到点子上,又立即停住,故意啧啧了一声,见梅柳生向来冷静的面容间,终于浮现出焦急不已的神色,才坏笑一下,叹了口气道:“当真热情的很啊!”   对于昨晚的事,其实梅柳生记得不大清楚,只知道自己毁了裴延的园子,趁人不注意溜到天牢里,跟苏清朗说了许多话。   事后才听管家说,他当时蹲在地上,拉着苏清朗死活不肯撒手,其他的,在管家没赶到天牢前发生的事,却是不知道了,不过这种事,单是想想就足够汗颜了。   他握拳轻咳了一声,道:“昨晚……我到底,做了什么?”   苏清朗露出吃惊的表情:“你不记得啦?”   见他如此,梅柳生已经非常确定,自己肯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更加无地自容,侧过身道:“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醉酒之下无意为之,做不得数的。”   苏清朗哎了一下,反驳道:“都说酒后吐真言,怎能做不得数?况且梅兄你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   梅柳生心情沉重,一颗心,像是被人扔进油锅里炸成了酥油饼,虽然他觉着,中间隔着一道牢门,他应不至于对苏清朗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还是道:“若我当真做了什么……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见调侃他的程度已经差不多,苏清朗又做出一副迷惑的表情,道:“负责?负什么责?”   梅柳生彻底不行了,扶了扶额,崩溃道:“我昨天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苏清朗摆出天下间最无辜的表情,侧过身体,指着桌上的花枝道:“你昨天给我送了一束花,然后说……”   见梅柳生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的话所吸引,仿佛怕他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他有意顿了顿,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你说,等我出狱后,就将欠我的那顿酒补上。”   “就这些?”梅柳生神情古怪,不大敢相信。   苏清朗正对着他,一副不可置否的样子:“不然,梅兄以为如何?”   回想他刚才的所为,梅柳生这才反应过来,苏清朗是在故意逗他。一时间,又羞又恼,指着他:“你……”   苏清朗往后退了一步,露出笑容:“哎,梅兄近日来的气量可真是越来越小了。”   不光苏清朗,连梅柳生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些年来,他为复仇四处奔波,鲜少露出这样急躁的脾气来。   如今跟苏清朗这么一闹,反倒逼出他一直以来掩藏的真性情,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生气的好。   于是,板着一张脸,白了他一眼:“胡闹!”   他站在门口,默了片刻,向苏清朗伸出手去,苏清朗见此,向他走过来,不过并没有把手递过去。   没想到,见他如此举动,梅柳生反而弯下身,将他的手捉过来握住,向他道:“我已经找到陈文宣的所在了。”   苏清朗一怔,又挑眉哦了一声,再听他道:“不过,那个人已经赶到了,算便宜他了。”   陈文宣自从长安脱逃后,一直隐匿行踪,他也算聪明,竟在几方势力的操控下,突破重围,逃到了南境。   秦桓一路追寻,梅柳生也命人留意,最终在距离南境不远处的村庄里,发现了陈文宣的踪迹。   可以说,此次抓捕陈文宣,是秦桓和梅柳生联合的结果,只是秦桓在明,梅柳生在暗。   而且未免暴露自己的身份,梅柳生不好出面抓人,只能将手下探查到的消息,以各种不引人怀疑的方式传递给秦桓。   苏清朗望着他,微微一笑:“你这么说,是在邀功?”   “不算邀功。”梅柳生淡淡地答了一句:“只是不想让你觉着,好像欠了某人天大的人情。”   “不过……”   他说着,又抬眸看向苏清朗:“那位陈御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贵妃娘娘的宫邸,次数频繁,时间略长,十分的不寻常,连我都能查到的事情,你事先不至于不知道吧,只消将他进宫的记载时簿呈给皇上,言明真相,虽不至于令皇上彻底消除对你的怀疑,但至少能让你现在的处境变得好些。”   确实如此,苏清朗无论做什么,都喜欢留着后手,万玉贞与陈文宣私通时,虽动用权势令人改了时间的记录,但未免以后发生什么事情牵连到自己,苏清朗还是让人留了一份正确的时间备份。   只是,万玉贞的那个孩子,现如今还在杜诗琪的手上,他若不顺从杜诗琪的心意,落到这般田地,那个孩子,只怕性命堪忧。   他虽觉着万玉贞与陈文宣私通,死有余辜,但毕竟那个孩子什么错都没有,万玉贞与他相识多年,帮过他许多,虽在临死前坑了他一把,但他终究不忍心拒绝她的恳求,只能尽力保住那个孩子。   苏清朗笑了笑,装傻道:“哎,梅兄说此话,可真是抬举我了,能在家里吃好喝好,谁愿意来这种地方受罪?”   梅柳生却并不买账,淡淡说道:“清朗,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苏清朗闻言,打了一个哈欠:“梅兄有时间担心这个,倒不如想想,什么时候补上我的那顿酒。”   得知陈文宣已在瓮中,苏清朗开始准备反击,首先联系宫里的人,以一个死婴,换下了万玉贞的孩子,然后再让那位在宫中颇受他照顾的王美人,跟皇帝提出,想要回家省亲,趁着出宫的机会,将孩子藏在随行的木箱中,终于给带了出来。   只是他的府中,向来是众人目光的聚集处,如此明目张胆的放着一个孩子,显然不太安全。   幸好锦娘说自己闲来无事,也想有个孩子陪伴在身边,于是苏清朗便让人将孩子送去了她那里。   一切事情处理完毕,恰巧秦桓也带着陈文宣回来了。这时,苏清朗又装作刚刚查出时间记录有问题的样子,向皇帝喊冤,又从宫里找出了几个所谓的证人,陈文宣经不住审问拷打,最终说出了自己与万玉贞私通的事。   至于杜诗琪那边,皇帝原本就命她将万玉贞的孩子秘密处死,她为了胁迫苏清朗,才将孩子偷偷藏了起来。   没想到苏清朗没有坐以待毙,等她将孩子送出,就直接动用了宫里的人,偷梁换柱将孩子抱走,没有办法,又不能到皇帝那里申辩,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清朗被放出,又看着他让人将那个孩子送走。   一番苦心经营,除了让苏清朗吃点苦头,结果什么都没捞到,还被秦翦盛怒之下责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出狱那天,秦桓亲自来接,望着身形消瘦的苏清朗,不由一阵心疼。   他走上前,握着苏清朗的手,却被苏清朗下意识的避开,只能干巴巴的站着,问他:“清朗,这些天,父亲他……”   他埋下头,低低的道:“抱歉,本来说要三天的,结果耽搁了这么久。”   秦翦与秦桓的三天之约,苏清朗也知道,因为起初那三天,他与秦翦相安无事。   但那三天过后,秦相爷果然对他下手,只是他苏清朗也不是吃素的,虽在秦翦的手底下做事,但自己没有一点儿保命的能力怎么行?   秦翦能让人来杀他,他自有办法能让人来救他,找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在秦翦跟前说说话,抛出一些利害线索,让秦翦相信。   一旦他死了,会对他的大事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在取他苏清朗的命与完成大事面前,秦翦自然会选择后者。   苏清朗笑了笑,道:“没事,都已经过去了,幸亏你回来的及时,否则相爷定会担心。”   他故意不提起秦翦暗害他的事,也是给秦桓一个台阶下,亦是为了给自己接下来能继续回到秦翦身边做事铺路。   果然,秦桓也没有说什么,只向他道:“二娘在府中等你,我先送你回去。” 第152章 温情   回到府中,却不见二娘来接。   苏清朗满心疑惑,毕竟以他家二娘的性情,若是知道他回来,定然会早早地守在门口。   更何况,在他入狱的这段时间里,他二娘竟然没去看过他一次,委实奇怪。   秦桓将苏清朗送到门口,便见丞相府里的人来寻,自知老爹不喜欢他与苏清朗混在一起,秦桓无法,只能告辞。   留下苏清朗带着满心的疑惑,在下人的引领下走进府中。   进了府门,再入庭院,才见他家二娘坐在客厅中,好胳膊好腿,看着没什么异常。   他走了进去,还未站定脚步,便听梁氏惊喜道:“清朗,你回来了?”   虽然神情激动,但她仍是坐在原处未动,苏清朗小心谨慎地打量了她几眼,默默地嗯了一声。   望着苏清朗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模样,梁氏又喜又疼,眼里涌出泪水,又连忙拿丝帕擦拭,转过头向身边的婢女道:“快,把厨房里炖着的人参鸡汤端来,记得把姜片滤掉,少爷他不喜欢吃姜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苏清朗一直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片刻后,才道:“二娘近来可好?”   梁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在那个地方受罪,若二娘说好,你可会相信?”   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又轻咳了一声:“不过,因老家那里有些事情,我前段时间都回老家了,这才没去看你。”   苏清朗笑了笑:“那是,我这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总不比老家那边重要。”   儿子入狱,头上还顶着天大的罪名,遭罪不说,还差点没命,而这时候,却说老家那里有什么事,自己不得不回去一趟,这个说法委实有些牵强。   听出他话里的反讽意思,梁氏只能在心里叹气,却仍旧嘴硬道:“是啊,你自小聪明,也没什么可让我操心的。”   好在话音刚落,便见婢女端着参汤走进来,苏清朗坐直身体,掀了掀衣摆,也没说什么。   “现在倒春寒,夜间凉,你在牢里待了这几日,须得喝些参汤驱驱寒才好。”   对于梁氏的殷殷嘱咐,苏清朗没有回答,见婢女端来参汤,便伸手去接,将要碰到碗底,却故意偏移稍许,一碗刚刚煮出来的参汤便全都倒在了他的手背上。   梁氏见此,吓了一跳,刚要站起,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退了回去。   赶紧跟旁边的婢女斥责道:“还不快点打盆凉水来,那么热的汤,烫出水泡来可怎么好?”   见婢女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又是端水,又是拿纱布的,苏清朗别过了头,将视线看向门外。   片刻后,无视跪在面前想给他包扎的婢女,站起身来道:“二娘,我身上脏得很,先进去换身衣裳。”   看他要走,梁氏赶忙道:“哎,这参汤都盛出来了,你先喝一些,待会儿就该凉了。”   苏清朗停了一下脚步,背对着她:“没事,孩儿很快就会回来。”   说着,他捏住手指,转过身,冲她放松的一笑:“二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爱干净,在那个臭烘烘的地方待了这么久,再不换身干净的衣裳,就要发霉了。”   说着,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转身离开客厅,走到庭院中,却没急着回卧房,而是站在客厅墙角的一隅。   见他良久不回来,梁氏果然坐不住,跟他府里的下人吩咐几声,便急着回苏府。   苏清朗眼睁睁看着他们从偏僻处抬进来一个竹椅,让梁氏坐在上面抬出府去,站在墙角,紧紧捏着的手指,又用力收了几分,刚才被参汤烫伤的手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然而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般,转过身靠着后方的墙壁,一阵沉默。   良久,管家将梁氏送走以后,寻思着苏清朗也该换装完毕,于是急匆匆地去卧房找他。   没想到,刚转过客厅,便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身上还是刚才的那身衣服。   管家吓了一跳:“大人,你怎么……”   说着,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梁氏方才离开的方向。   苏清朗看向他,淡淡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书房,苏清朗坐在书案边,自从苏清朗入狱,他的府中不知道被人翻了几百遍,好在得知他回来,管家命人连夜打扫了,此时看着还算整洁。   他沉默片刻,抬头问:“是谁?”   苏清朗向来聪明过人,而且比旁人多长了一颗玲珑心窍,他想瞒旁人什么容易,谁想瞒住他什么却是很难。   但想到梁氏之前的嘱托,管家还是一阵为难:“大人,小人实在……”   对上苏清朗冰冷的目光,他为难片刻,才老实回答道:“宫里的那位杜美人。”   原来,那日苏清朗被人押入天牢,他家二娘都快要急疯了,动用一切力量,却始终无法帮助他什么。   想到自己与那位杜美人,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尤其当初想撮合杜诗琪与苏清朗婚事的时候,曾照顾帮助她良多。   如今杜诗琪在宫中正当盛宠,她的话,肯定能传到皇帝心里,于是他家二娘便入宫中求见杜诗琪。   结果,人也见了,话也说了,杜诗琪非但没有帮她,还当着宫中众人的面,狠狠羞辱了梁氏。   故意使坏,让梁氏跪在地上求她,青石板铺就的宫苑里,梁氏跪了几个时辰,杜诗琪都没有松口,好在后来李赛赛去了,才将大雨中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的梁氏带回了家。   只是梁氏原本就有风湿的毛病,平时阴雨天里都疼得要命,经宫中那么一闹,病痛加剧,这些天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知道苏清朗今天回来,原本都不打算见他,但心中实在挂念的紧,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早早坐在府中等他。   原本以为,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偷偷离开,便可瞒天过海。没想到,还是被苏清朗看出来了。   管家道:“夫人只是一时旧疾复发,过些时日便没事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神情平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先下去吧。”   管家一怔,还是犹豫着向他施礼退出,一只脚刚刚迈出门槛,果不其然,还是被苏清朗叫住了。   只听苏清朗在他身后缓缓道:“那件事,可以去办了。”   自从牢里出来,门口拜见慰问的人不少,但都被一个个挡在了门外。   管家自知苏清朗心情不好,不愿见任何人,便向人家道谢致歉,说自家大人身体不适,此时不宜见客。   这种说辞,对于一般的客人倒也算了,像梅柳生这样的,大门行不通,便从别处下手,只翻了一道墙,便落入尚书府中。   那时,苏清朗正坐在书房中发呆,见到梅柳生一愣,梅柳生看他无碍,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又怎么样了……”   苏清朗笑了笑:“梅兄来的倒是及时。”   梅柳生抬脚走进来:“不及时,方才差点被挡在大门外了,我担心你,才翻墙进来的,本想来探病,却撞见有人装病。”   苏清朗怔了怔,紧接着又是一笑,打趣道:“我说我们家的墙头怎么越发油光水滑了,梅兄这翻墙的功夫,练得倒是顺手。”   他说着,站起身来,向梅柳生走近:“府里的下人不懂事,怠慢梅兄了。”   梅柳生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手上一片红肿,便小心翼翼牵起他的手:“怎么回事?”   苏清朗若无其事地答道:“不小心将参汤打翻了,不碍事,待会儿涂点伤药就好了。”   正说着话,便见梅柳生牵着他的手,走到桌案边让他坐下,又在他的指示下,拿来医治烫伤的药膏,坐在他的对面,垂着眼帘,轻手轻脚地给他涂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夫人刚才来过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问:“你也知道那件事?”   梅柳生默默点头,又道:“清朗,我们不是有意瞒你的,只是怕你担心……”   苏清朗却是一笑:“你们的好意,我岂会不知?我又没有怪你,还是说,在你眼中,我便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   苏清朗这个人,越是生气,面上就越是平静,梅柳生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   梁氏对他而言,堪比那位早逝的母亲,此番因他受苦受辱,苏清朗是无论如何也要讨回来的。   涂好伤药,梅柳生又拿纱布,一点一点地给他包扎好,淡淡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与我说一声。”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没好气地道:“我还没有那般没用,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   闻言,梅柳生抬眸看他:“我不是怕你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而是怕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伤害你自己。”   “清朗……”   他顿了顿,将苏清朗的手,轻轻拢在手心里:“这次便算了,答应我,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你看,还有那么多人在意你的安危,你能安好,才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事。”   苏清朗望着他静默片刻,良久,才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第153章 婚事   万玉贞临死前留下的东西,乃是一方丝帕,上绣着一对鸳鸯,再加上并蒂莲花。   本是寻常不过的样式,长安城中的姑娘小姐们,每逢佳节便要绣一副送给情郎当做信物。   但这方丝帕,特别就特别在,除了鸳鸯和莲花,上面还绣着一个「琪」字。   这宫中的人都知道,杜美人未入宫时,闺名就叫杜诗琪,而且曾经遭遇变故,家破人亡。   无奈之下,只好投靠父亲好友,现如今的常禄寺卿贾德欣贾大人,本是一出堪比黄连的苦情戏,坏就坏在,那方丝帕,是从贾思齐的手中得来的。   一方丝帕,无心的人捡到,权当擦汗用了,但被有心的人捡到,再稍加利用,便可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皇帝身边,有个名叫常德的內侍,深受苏清朗的恩情,一直想着该怎样回报,得到那方丝帕后,策划了好一出戏。   先是让人在宫中散布消息,说杜诗琪在未入宫中之前,便与贾思齐青梅竹马,十分要好。   待皇帝起了疑心之后,又设计让那方丝帕落入皇帝的手中,说是贾思齐入宫时,无意中落下被他捡到的。   皇帝本来就因为万玉贞的事成了惊弓之鸟,如今见杜诗琪又有了与人私通的苗头,自然会更加留心。   结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发现了杜诗琪与贾思齐私会,彼此苦诉相思的情景。   当然,这个发现的过程有些复杂,在这中间,苏清朗暗暗使了不少力,不仅常德,就连太子都参与其中。   最终,贾思齐因与后宫私通,被皇帝秘密处死,他爹为官时,做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儿,刚查到他头上,还没抓人时,可怜的贾大人就被歹徒闯入府院杀死。   而杜诗琪,虽侥幸没被皇帝杀了,但却下旨让她去什么乾清寺祈福。   苏清朗琢磨着,后宫里出了一个万玉贞,就已经够丢人的了,皇帝如此做,也是为了保全颜面。   说是让她去寺中祈福,指不定在哪个小树林里埋伏着刺客,就等着她出了宫闱便将她就地正法呢。   果不其然,杜诗琪离开长安没几天,便传来了杜美人在去乾清寺的途中,遇刺身亡的消息。   那时,苏清朗正坐在府中喝茶,梁氏腿脚好了,便来串门,坐在他的对面,不厌其烦地给他剥荔枝。   管家来到跟前,附在耳边说了会儿话,苏清朗将杯盏搁下来,淡淡道:“知道了……”   见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梁氏不满地白了他们一眼,嗔怪道:“鬼鬼祟祟,又在商议什么坏事情?”   苏清朗看向她,立即举着双手无辜道:“二娘,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清朗向来秉承二娘的心意,只懂得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哪儿敢做什么坏事?”   梁氏轻哼了一声,明显不相信:“你这孩子我还能不知道?打小儿就记仇,孙家那孩子不小心摔碎你一个花瓶,你就甩脸子给人家看,好几天都不搭理人家,这些时日,宫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苏清朗笑了笑:“那时候不是年龄小,不懂事么,你现在让子仲过来,摔我十个花瓶,我都不带眨眼的。”   见管家离开,梁氏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以后,才压低声音道:“你老实告诉我,杜家那姑娘……”   她还不知道杜诗琪已经遇刺身亡的消息,此时说来,自然指的是与贾思齐私通之事。   苏清朗翘着二郎腿,呷了一口茶:“二娘,那可是后宫,又不是咱们家的后花园,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梁氏的神情,依旧带着十分的怀疑,片刻后,又感慨道:“反正二娘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也越来越管不动你了。”   梁氏不知苏清朗已经知道她去求过杜诗琪的事,还当他做这些事情,是为害他入天牢的事报仇,却不知,后宫翻云覆雨,一番惊天动地,只为了给她出气而已。   苏清朗也没说什么,倾身给她倒茶,道:“作茧自缚,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而已,如何能怨得了旁人?”   想到杜诗琪,梁氏又是叹气:“我只是觉着,杜家那位,好好的一个姑娘,怪可惜的。”   苏清朗撇撇嘴,默了片刻,忽然道:“二娘,你真觉着,那位杜姑娘很好么?”   梁氏看向他,只听他接着道:“我从第一次见到,就不喜欢她,二娘,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还要看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道:“你说她仁厚孝顺,可那天我见着她的时候,只因受到一点点委屈,她便打了我一巴掌,若这事儿放在平时倒也算了。可那时,她爹还关在牢中等着她救命,此举无疑是断了她爹最后的生路。”   “若说她在意自己的尊严吧,为了贾思齐的仕途,甘愿出卖自己入宫,之后更是为了给贾思齐出气,害了一圈,把自己绕了进去,依我看,这姑娘生性凉薄,自私的可以,本就是没有良心,没有脑子。”   他对杜诗琪的反感,不仅因为这些事,还因为她很像一个人。   自私自利,对自己真正的亲人凉薄寡恩,但若遇到了所谓喜欢的人,又完全的幼稚天真。   和他的那位好学生,宫里的那位公主如出一辙。   虽身为男儿,再加上多年的教养,自知对姑娘家在行动上须得爱护体贴,但他心里,着实对这种姑娘喜欢不来。   又听他家二娘道:“你这孩子,二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怎可在背后议论他人,更何况人家还是个姑娘?”   苏清朗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另一只手举起投降道:“二娘,我知道错了。”   说着,又伸手将梁氏跟前,剥了一盘子的荔枝端过来,津津有味地吃了。   他们两人,最近这段时间,难得有坐下来聊天的机会,见他吃得开心,梁氏自然也高兴。   望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道:“清朗,你不喜欢杜姑娘那样的,是不是因为喜欢……郡主?”   苏清朗抬起头看她,又听她继续说:“你若当真喜欢李家那个郡主,二娘,会想办法的……”   自从李妍妍的事情之后,他们家与常山王府素来疏远,梁氏对李赛赛,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前些天,他家二娘入宫受苦,听说还是李赛赛将她带回来的,应是在那时解开了芥蒂,才会想到撮合他们的婚事。   苏清朗无奈道:“二娘,我对赛赛,就像妹妹一样。更何况,你也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见他又要拒绝,梁氏道:“我看那孩子,好像挺喜欢你的,你们若当真两情相悦,我们做长辈的……”   还没说完,便见苏清朗伸出手示意她打住,再次叹气道:“我对赛赛,真的只是兄妹的感情,赛赛对我亦是,二娘,你就别操心了。”   听他这样说,梁氏顿时无比的惆怅:“你这个也不喜欢,那么也不喜欢,到底何时才能成亲?清朗,你今年也有二十四啦,旁人放在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见梁氏又提起娶妻生子的事,苏清朗十分的头大,连喝茶的兴致都没有了。   苦着脸道:“二娘,你看子仲比我还大呢,他都没成亲,我着什么急啊?”   梁氏白了他一眼,哼声道:“你们两个就相互的学吧,我看到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她说着,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一下,有些审慎地看着苏清朗:“前些时日,林夫人与我说,侍读陈大人家的儿子,在国子监染上了断袖的毛病,该不会你们两个……”   见她完全想歪,苏清朗扑哧一下,差点喷出水来,立即打住:“二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十分头疼地揉了揉眉间,无语道:“好男儿志在天下,我们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等安稳下来,自然会成亲的。”   “更何况……”   他心知,此时不断了梁氏的念想,指不定哪天又会给他安排一场相亲。   于是道:“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真的?”梁氏的眼睛明显一亮,追问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苏清朗塞了片刻,道:“就……那天你安排我,在风雨亭跟杜姑娘相亲,在那里遇到的姑娘。”   “当时匆匆一瞥,便记在了心里,怕唐突人家,便没问及姓名住址,这些天一直在查着呢!”   梁氏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让他若是查到了那位喜欢的姑娘,一定要记得通知她,她也好找人说媒,合一合生辰八字,搞得苏清朗暗暗叹气,又想到自己怎会联想到梅柳生那里,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见他家二娘兴致勃勃,恨不能明天就给他操办婚礼的样子,苏清朗愈加心虚。   不过这个谎言倒是可以托置许很久,足以让他清净几个月的时间。   梁氏正满心欢喜的策划着,又见管家忧心忡忡地回来,附在苏清朗的耳边说了什么。   苏清朗的神情一怔,紧接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端在手中的杯子不经意滑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片。 第154章 带我走吧   傍晚的宫苑前,苏清朗行走在路上,他的脚步又快又急,似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皇上降下旨意,听闻常山王也应允了。”   管家的话,至今回荡在他的耳边,令苏清朗的心中,一次次的生寒。   他没想到,数日前与李赛赛的一番对话,竟然全都成了真,再过不久,武阳郡主便要南下和亲!   以前,关于这样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每涉及,便会下意识的回避,他明白,群主和亲,是很有可能的事,而到了那时,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是早已既定的。   所以他宁愿不去想,也不愿面对这样的情况。   走了片刻,终于来到宫门前,望着前方高大宏伟的朱门,以及朱门之后,长长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宫道,他又停了下来。   静静地站在汉白玉的石桥边,良久都没有迈出下一步。   他这是在做什么,企图阻止此次的和亲么?   南唐的局势已然如此,若是不和亲,他们往后拿什么来稳定朝局?   不久之前,他刚刚跟李徽媛说过的话,当时言辞灼灼,正义凛然,劝她以大局为重,劝她要多想想黎民百姓,怎么轮到李赛赛的身上,竟全都忘了?   李徽媛能和亲,为什么他的赛赛就不可以?   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恍惚闪过那日江岸边,垂柳下,李赛赛泪流满面的神情。   这些年来,她为他受了那样多苦,他也拖置了她那么多年,既然怎么都无法给她一个结果,既然连常山王都同意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去阻止这件事?   可是,嘴上说的好听,轮到自己身上,原来竟是这样难舍。   五年前的那桩谋逆案,满朝上下,除了他的恩师宋老先生,就连徐进那样刚烈的人,都不曾对他们公道过。   只有李赛赛,不顾皇帝的斥责,甚至都没想过,这件事有可能牵连到自己,跪在宫门前苦苦哀求,让皇帝饶他一命。   程英恨他入骨,冲入府中意欲杀他,也是李赛赛挺身而出,重伤了程英一剑,从此两人反目成仇,昔日的姐妹再无关联。   她是那样骄傲的人,且不说在宫门求情,引来众人的指点和侮辱,便是程英那一关。   这些年来,她虽不说,他也明白,以她那种重感情的性格,伤了程英的那一剑,程英身上的伤痊愈了,可落在她自己心里的伤痛和愧疚,却是从未好过。   这个女子,为他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而他,却是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傍晚的夕阳,绯红似血,拉长了宫殿的影子。   人声渐消,忙碌了一整天的繁华都城,终于归于静寂之中。   苏清朗仍旧静默地伫立着,清风拂过他的衣衫,撩起了衣袂微微拂动,虽是春日,正是春风和煦的时候,可他却觉着,此时的风,像是一柄柄的钢刀,直插入他的心中,令人感到铭心刻骨的寒意。   站了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身形黯然失落,终于妥协退让了什么。   车夫见他回来,不禁有些奇怪:“大人,您不是要入宫么,怎么又回来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喃喃道:“回去吧……”   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在后院中,家仆婢女尽数遣了下去,就连管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很有眼色地没来打扰。   他站在后院的亭阁中,面对着一汪池塘。此时,池中的莲花尚未开放,只有零星的几片叶子。   从傍晚站到了晚间,眼见着月亮爬上枝头,银白的月光,落在池塘中,被水中的荇草分成一点点鳞光,他仍是未动。   苏清朗自从天牢出来,就一直不大好,管家怕他思虑过度,伤了身子,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提醒。   他站在苏清朗的身后,试探地道:“大人,起风了,还是回房吧。”   一连说了好几遍,苏清朗都没有反应,最后才惊醒般嗯了一声,看向他道:“我待会儿就回去,你先下去吧。”   梁氏以前来尚书府时,曾经提起过,苏清朗一有心事,便喜欢一个人呆着不动。   听闻少年时,曾在国子监中被人说母亲早逝,是个没娘的孩子,便站在院中赌气,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眼见着已经过了学生休息的时辰,他却始终不肯进屋子,院里的先生以及同窗劝不动他,只好请来宋鸿儒,原以为他最是尊崇宋先生,宋鸿儒的话,他定会听进去几分。但没想到,就连宋老先生来了都没管用。   闹了大半夜,只好派人去请他爹娘,也就是苏浙善和他家二娘,众人围着劝了好一阵儿,从其他学生那里得知事情经过,又把那个嘴碎的学生拎来道歉,他这才肯罢休。   不过也从那时养成毛病,一有心事就喜欢站在外面吹冷风,不愿碍着别人,别人也休想劝得动他,非要想通了,放下了,才算了结。   管家无计可施,心知他不会听自己的,只能退下去,心里盘算着再过一会儿,他若再不肯进屋,只能去苏府请人了。   管家离开不久,苏清朗又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叹了口气:“我说过了,我只站一会儿便……”   回过身来,看到亭阁不远处的李赛赛,一下子怔住,良久才道:“赛赛?”   李赛赛站在亭阁外面,却没向他走来,亭中悬着灯盏,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出她悲戚的神情。但,苏清朗却很确定,她来之前哭过了,而且哭得很厉害。   李赛赛默了片刻,才艰难扯出笑容:“清朗哥哥……”   她顿了一下,见他不说话,又道:“我来看看你。”   苏清朗嗯了一声,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良久,才听李赛赛道:“那件事,你已知道了吧?”   苏清朗不敢看她,只能低着头,又嗯了一声,再听李赛赛缓缓道:“父亲已经答应了,再过两个月,我便会离开。到那时,我们以后,便再难相见了。”   关于常山王,苏清朗其实也很清楚,这些年来,李赛赛为他做了不少事,前段时间,知他被打入天牢,甚至差点动武,常山王也是没有办法,怕她这样迟早会出事,与其留在长安闯祸,倒还不如把她远嫁出去。   他垂下眼帘,言不由衷:“常山王……应是也有自己的打算,你现在也不小了,是时候该说门亲事了……”   却听李赛赛苦笑一声,悲凉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苏清朗看向她,不是,至少前半部分不是,他心里想着的,是自己可以不用再耽误她,让她找到真心相爱的人,从此安安稳稳,幸福喜乐的过一生,却不是如此,身不由己,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   可是现在,他只能说出这种话。   其实,在她来之前,他就已经想过了,若是再见到李赛赛,一定要狠下心来,让她断了念想,或许她以后还能过得好些。   可是,事到临头,真正面对她时,却又不忍心了。   他正在这方犹豫纠结着,却听李赛赛忽然道:“你带我走吧。”   苏清朗缓缓抬头,对视着她的目光,片刻,才苦涩的一笑:“去哪里?”   “随便吧。”李赛赛上前走了一步,似是迫不及待:“只要跟你在一起,随便哪里都可以。”   苏清朗没有说话,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李赛赛望着他,须臾,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抱歉,我不该说出这种话……”   她低下头,语气黯然地道:“我……我今天来,其实是向你告别,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一时的奢望而已,你不必在意。”   苏清朗相信,刚才的那番话,只是她的情不自禁,其实在她心中,早已做好了打算,所以才会如此平静地来见他。   他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赛赛,抱歉,我……”   接下来的话,却是说不出了,一则说出来无用,二则更像为自己开脱,可他宁愿被指责。   塞了半晌,才捏着手指道:“我本该尽力阻止的。”   李赛赛苦笑一声,轻声道:“这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况且,我都明白的……”   即便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即便能阻止,以目前的情景,他也不会阻止。   她抬起头,故作释然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既身为郡主,就有应当肩负的责任,你们男儿建功立业,志在天下,我们女儿家也不是只知道织布绣花,为一己之私逃避责任,我李赛赛还不屑于此。”   苏清朗笑了笑:“你自年幼时,便是如此,一点儿也不输给我们,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   李赛赛向他走近,望了他一会儿,双手轻轻地抱住了他,苏清朗一怔,却是未动,僵了片刻,也伸手揽住了她。   只听李赛赛道:“清朗哥哥,今生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只能约在下辈子了,你说过要娶我,来生,可不许再骗我了……”   苏清朗一时恍惚,记忆回溯到很久以前,那是他们的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   在那段过往里,他确实说过要娶她的…… 第155章 少年锦时   常山王府,总共两位千金,一个清阳郡主李妍妍,一个武阳郡主李赛赛。   清阳郡主承袭了其母亲的美貌,自年幼便与苏清朗一样,因相貌在长安城中颇负盛名,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一的缺点就是身子太弱,性子太柔,放在满家子的武将里头,就像一不小心就会摔碎的瓷娃娃。   最后果不其然,红颜命薄,未满双十便已香消玉殒。   武阳郡主则更像是她的父亲常山王,性格好胜刚烈,做起事来从不愿输给男儿,常常手持钢鞭,在大街上抛头露面。   若是碰到欺凌弱小的地痞流氓,定会打抱不平,将人家打得跪地求饶才肯罢休。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极其讨厌皇城中的官宦子弟,其他家的千金小姐,遇到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爷公子,无不羞涩内敛,楚楚动人,唯有她横眉冷对,甚至不愿意瞧人家一眼。   久而久之,关于武阳郡主的传闻,就变成了暴力孤僻之类,甚至有人断言,把皇城翻个底朝天,也没一个男人敢娶她。   因李赛赛讨厌官宦子弟,尤其是苏清朗这样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的官宦子弟。   所以,常山王府与苏家虽有来往,但起初,苏清朗与她其实并不亲近,仅是一起长大的熟人而已。   每当听到有人议论李赛赛,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位邻家妹妹性格太过偏激,连他都是敬而远之。   真正让他们走到一起的,是一次偶然的相遇。   那时,城中一位纨绔子弟拿路边的小乞丐寻开心,在纸上画了一只乌龟,让他送给街上有名的恶霸,承诺回头给他糕点,结果小乞丐被人打了一顿,那位纨绔子弟并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反而当众指着小乞丐说,看他像不像一只丧家狗。   众人哄堂大笑,还没笑完,便见守在外面的护卫,被人扔在了酒楼中央。一时间,桌椅板凳碎了一片。   李赛赛从街上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又见到他们欺辱弱小的场景,忍不住为小乞丐出头,将那位纨绔子弟,以及与他同行的几个人打得鼻青脸肿,尤其那位纨绔子弟,她下手格外的狠,门牙都打掉了几颗,从嘴里鼻子里不住地窜出血迹。   城里的少爷公子,哪个不是娇生惯养,平时连爹娘都不舍得碰一指头的?   被人如此殴打,不仅破了相,更是失了颜面,于是不管不顾,当众辱骂李赛赛多管闲事母老虎,活该以后没人要。   李赛赛一时恼怒,正欲动手,却听楼上传来一阵轻笑声。   一个年轻公子倚在凭栏处,语笑嫣然间,唇边似有万千桃花绽放,一手摇着折扇,悠然道:“兄台此言差矣,这世间女儿,皆是无价的宝贝,不是没人要,而是不敢要,更是要不起。   你说郡主不好,可我却觉着郡主仗义疏朗,是个性情中人,心里倾慕的很,可在下粗鄙,自惭形秽,知道郡主如此崇高的人物,便是我修了八辈子都不可能配得起。”   突然插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苏家那位宝贝疙瘩一样的苏公子苏清朗。   那时,苏清朗还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的奸臣,而是一个鼎鼎大名的才子。   是才子,而且一张脸又漂亮的过分,自然引起众多人的争相追捧,比较激烈的时候,苏少爷只需慢条斯理,在街上打马走一走,街道两边的楼窗边就会站满了挥手绢的姑娘。   他说这话,其实是为了应援李赛赛,毕竟刚才的事他也听到了,看到了,也成功地被那些人气到了。   手里刚拎起一个板凳,正要对着他们扔下去,李赛赛便先赶到了。   见他出来为李赛赛说话,那公子登时大怒,向苏清朗叫骂道:“苏清朗,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有你什么事儿,非要插一脚?”   苏清朗虽与李赛赛不熟,但毕竟两家有些交情,李赛赛也算是他的半个妹妹,见妹妹被人如此说,他自然起了护犊的心。   于是趴在二楼的凭栏上,反驳道:“这倒奇了,你说郡主以后没人要,可我钦慕郡主,觉着你说得不对,怎么就碍着你了?喜欢就是喜欢,这心里的东西,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难道要我为了应承兄台所说的话正确,就违心说自己不喜欢?”   见他强词夺理,那人十分恼怒,又指着苏清朗骂道:“休要信口开河,你说你喜欢她,你敢发誓么?”   被人逼到如此地步,苏清朗亦是骑虎难下,又见酒楼内外,一双双眼睛全都看着他们,仿佛很是不可置信,万人迷苏清朗怎会看上母夜叉一样的武阳郡主。   见他们如此,苏清朗更是有气,神色冰冷,一合折扇,掷地有声地道:“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里,我苏清朗,一生一世,仰慕郡主,从今以后,她若肯嫁,我就敢娶。”   那时,年少轻狂,尚不知情为何物,更不知刻骨相思,相思刻骨。   只想着先在嘴上占了上风,万万不能让自己,让李赛赛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直到后来,李赛赛爱上了他,而他却爱上了谢玉,他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错的事情。   「她若肯嫁,我就敢娶」,这八个字,成了困扰李赛赛一生的劫。   事实上,缱绻思念,千回百转,并没有换来他的一丝爱恋,她明白,他懂得,退一步,亦或进一步就可海阔天空的事,他们却这样相持不下,生生地对望了那么多年。   送走李赛赛,苏清朗正欲回府门时,却见到站在不远处的孙子仲。   此时已是三更,以孙子仲他们家的规矩,现在的他,应该在家里睡觉,而不是在街上闲逛。   更何况,他的手里,竟然还拎着两坛酒!   苏清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一时疑惑:“子仲?”   孙子仲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酒坛道:“我来找你喝酒。”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更是诧异了,打量了他片刻,才侧手请他入府。   两人坐在院中,苏清朗刚想命人拿来杯子,却见孙子仲将其中一坛酒递给了他,自己拔开塞子,仰头喝了起来。   苏清朗捧着手中的酒坛,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才问:“子仲,你今日心情不好?”   孙子仲含糊应了一声,淡淡道:“有些事想不通,又与祖父争论了几句。”   这倒奇了,天底下最听话的乖宝宝,竟会跟他向来尊崇敬慕的祖父争论,现在更是半夜跑出来找他喝酒,看来困扰他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事。   孙子仲本不善饮酒,刚才猛灌了两口,被辛辣的味道呛得直咳嗽。   苏清朗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有何烦扰的,若不介意,便说出来与我听听,或许还能好受些。”   孙子仲摇了摇头,又咳嗽了几声,才恢复过来,问:“刚才那个,是郡主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想到什么,便问:“你刚才怎么站在那里,为何不过来?”   孙家亦是与常山王府有所来往,孙子仲与李赛赛,虽不相熟,却也不至于疏远到连个招呼都不打的程度。   却见孙子仲苦笑道:“以她的性情,除了你,只怕不愿让他人见到自己哭。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过来,让她尴尬难堪?”   说完,又开始灌酒,苏清朗知道他的酒量,更知道他喝醉以后,是个什么德行。   于是连忙阻止一下,道:“你不能喝酒,还是别喝了吧。”   孙子仲垂着头,月光下,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神情,只听他低低地念了一声:“清朗……”   他似是喃喃自语般:“从小到大,我总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其实想想,人生一开始,哪儿有那么多的规矩教条,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亥时只是一个时间,没有谁到了这时就必须睡觉,不能喝酒,亦不代表不喝酒,就像现在,就算我半夜不睡觉,从家里跑出来,就算我喝了那么多酒,心里很难受,可我还是我,只是不再是你们眼中以为的那个我……”   苏清朗望着他,隐约觉着,孙子仲今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听他道:“我这辈子,做了一件极其卑鄙的事,那件事,罪孽深重,无可挽回,时至今日,哪怕穷极此生,都无法洗清,每当想起,便厌恶自己深入骨髓,就连活着,都觉着是一种罪过……祖父教我做个正人君子,可我,确然不是一个君子……”   “那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事,除此之外……”   孙子仲抬起头,看向苏清朗,失魂落魄地道:“二十多年了,我竟从来都未真正的活过……”   他说的云里雾里,苏清朗亦是听得晕头转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如此自厌自弃,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不过,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酒虽不能解决问题,却能暂时让人逃避问题,而这种逃避,恰好他也需要。   于是,举起酒坛,向他爽快道:“不就是想喝酒么,来,今日陪你,不醉不归。” 第156章 小别扭   苏清朗与孙子仲坐在庭院中,早先带来的两坛酒已经喝完了,又让人从地窖里取出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来。   孙子仲心情不好,苏清朗的心情更加不好,两个人借酒消愁,喝到大半夜,仍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更加兴致高昂。   孙子仲倒还好,每当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着,苏清朗却是十分的棘手,虽说酒量很好,但酒品委实不能算是上乘,绕着院子叽叽歪歪叫了半晌,又拉起孙子仲一起胡闹,两个人在府中又唱又跳,要多丢人就多丢人。   府里的下人纷纷来看,又拉又劝地企图将他们分开,各自送回房间去,怎奈两个人倔强的劲头上来,如何也不肯回去,管家没有办法,只好派人通知孙府的人,场面话儿说得好听,实际的意思是——   你们家少爷半夜跑我们这儿了,还跟我们大人一起都快把尚书府的房顶给掀了,我们快压不住了,你们快点过来支援。   梅柳生早先担心苏清朗的安全,特意留了暗卫把守在周围,尚书府鸡飞狗跳的动静,自然很快惊动到他。   孙府人刚赶到地方,他后脚就跟来了,眼见着那些人拉的拉,拽的拽,终于把孙子仲抬回了家,他也将视线看向苏清朗。   其实,对于苏清朗,他一直十分头疼,清醒的时候,太过聪明,让他头疼,喝醉的时候,太过难缠,更加让他头疼。   他站在苏清朗的对面,耐着性子:“回去……”   苏清朗神情迷醉地站着,闻言,居然往后退了一步,誓死不从般:“我不!”   梅柳生无可奈何,只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清朗微微嘟嘴,许是觉察到他语气中的不悦,心中很是委屈,无辜的表情里竟然有着几分凄楚,默了片刻,转身就走。   梅柳生跟上他,拉住他的胳膊,虽恼他这般胡闹,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教训的时候,只能软下语气道:“很晚了,更深露重,你先跟我回去,明天你想怎样都可以。”   闹成这样,明天指不定城里又会传出什么笑话,梅柳生在心里恨恨地想,若是他,明天都没脸出门了!   却听苏清朗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你凶我……”   梅柳生一怔,又见他抬起头,小表情里十分的委屈:“连爹娘都没凶过我,你居然凶我……”   看着他这个样子,梅柳生又好气又好笑:“我哪儿有?”   但对上苏清朗委委屈屈的目光,他顿感良心受到了谴责,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的语气太重了?   于是,耐着性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很随和,很温柔:“好,都是我不好,你先跟我回屋,别再闹了。”   苏清朗依旧委委屈屈地望着他,梅柳生扯了扯唇角,心知以苏清朗娇生惯养的少爷脾性,从小被家人当宝贝捧在手心里,自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道歉,而轻轻易易地原谅了他。   于是舒了口气,再次道:“苏大人,苏少爷,是我对不起你,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凶你了,好不好?”   旁边看着的管家不禁心想,这位梅大人真是好耐心,若是他,铁定直接把他们家大人拖进屋了,还废话些什么?   又听梅柳生道:“这回能进屋了吧,苏少爷?”   然而,苏清朗仍是未动,梅柳生这回忍不了了,正想着是该把他直接扛回去,还是拖回去时,却见苏清朗对他一笑,然后十分依赖地双手抱住了他。   面对突然袭来的拥抱,梅柳生一时怔然,只觉怀中的人身子微凉,泛着淡淡的幽香,还有浓浓醇酒的味道,这种感觉,竟比世间所有的温香软玉都要美妙。   最喜欢的人,最喜欢的事。可惜,发生在人前,不得不把他推开。   梅柳生装作惊愕的神情,保持被他抱着的姿势僵了片刻,才依依不舍的把他放开。   虽是佯装不悦的神情,然而责备的语气中,却如何掩不住几分宠溺的味道:“别闹……”   周围看着的下人,已经完全呆住了,尤其那位管家,他虽不觉着自家大人有什么断袖的癖好。   但这种情景,委实微妙,想了想,或许是自家大人醉酒以后,脑子不大好使,把眼前的梅柳生当成了武阳郡主。   怕梅柳生生气,于是赶忙解释道:“梅大人,我家大人不是有意唐突你的,实在……其实郡主刚才来过……”   梅柳生的神情绷了起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有说什么。   倒是管家,看到他刚才的目光,不由往后缩了缩,在心里嘀咕着,怎么梅大人看着,比刚才更加生气?   他上前走了两步,向梅柳生施礼道:“今日有劳梅大人赶来,只是我家大人今日醉得糊涂,实在失礼了,孙大人既已离开,我们便也轻松了一些,大人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小人还是备间厢房,梅大人早些歇息吧。”   事情还未解决,便要赶人家离开,这样做也很失礼,只是他也没办法,苏清朗每次喝醉,都要闹得人仰马翻,天昏地暗,待会儿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来,在他们这些下人面前丢人也就算了,若是把脸丢到其他大人那里,那明天可没法儿活了。   却听梅柳生道:“不必……”   管家望着他,只见他走到苏清朗的面前,问:“你不回去是不是?”   苏清朗没有说话,却站在原地,给了他明显的回答。   又见梅柳生站了片刻,忽然倾下身,将苏清朗整个人扛了起来,管家和一众下人们正目瞪口呆着,见梅柳生向他们走近,与管家道:“今晚,他由我来照顾了。”   说着,不顾肩上某人的踢打挣扎,转身朝着苏清朗的卧房行去。   踹开房门,屋内并未点上灯盏,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好在月光透过窗扉,洒下了些许银辉,梅柳生就着光亮来到内室,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与苏清朗面对面:“闹,再闹给我看看。”   苏清朗原本一路挣扎得厉害,连鞋子都甩掉了一只。但此时,许是屋里太黑,也许是觉察到周围没人,竟十分的乖顺。   又听梅柳生道:“现在倒是识相,依我看,就是苏浙善把你惯坏了。”   见苏清朗没有回应,他又故作恶劣地道:“你看什么,以为我会像你爹那样宠着你么?”   苏清朗不敢说话,黑暗中,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又十分心虚委屈地抿了抿嘴。   与他对望片刻,梅柳生忽然倾身接近,语气一改刚才的威严,变得有些轻柔魅惑:“清朗……”   缓缓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眼睛对视片刻,终于忍不住低首吻了下去。   苏清朗起初有些挣扎,但也只是象征地拒绝几下,他现在脑子糊涂,也失了力气,很快便淹没在他犹如潮水的急促中,唇齿交缠,发出呜呜的声音,身子不住地往后仰去,梅柳生也顺势翻身,将他紧紧地压在床上。   进行到这里,再收手已经不大可能,于是梅柳生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束带,又将他的衣服扯下,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来。   他吻得轻柔,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了他一般,虽是如此,手指放进去的时候,苏清朗还是忍不住咬牙哼出声,由于害怕,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是你先抱我的,梅柳生在心里这样想着,仿佛如此,便能给他进行下去的勇气。   这件事,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也忍耐了很久,最喜欢的人,最想得到的人,得到以后,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   然而,他终究还是停了下来,随着进程的深入,苏清朗的抵触越来越明显,推搡,踢打,动作虽不激烈,却充满了恐惧。   身子微微颤抖,眼角也落下泪来,听到他破碎的呜咽声,梅柳生直起身,与他的脸庞亲近相对。   片刻后,直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触及到尚有余温的泪水,方才的热切,渐渐地冷了下来。   他默了片刻,才喃喃地道:“你,还忘不了他,是么?”   很奇怪,他可以如此坦然的承认那个人的存在。而且,此时此刻,一点儿嫉妒的心思都没有了。   如今想着的,便是如果换做谢玉,他一定会停下来,如此珍爱苏清朗的人,又怎会忍心伤他一分一毫。   此时停下来,心中是有不甘,也十分地不情愿,但他不愿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卑鄙的人,尤其,被谢玉比下去。   那个人所在意的,亦是他所珍爱的。所以,那个人能做到的,他亦可以做到。   他站起身,穿好衣服,刚想转身也给苏清朗把衣服穿上,却见他已经拢好了衣衫,缩在床头的一角。   抬脚走近,却见苏清朗又往后缩了缩,抱着膝盖,像个被人强迫的小姑娘似的,明显害怕拒绝他的靠近。   梅柳生微微苦笑,他自认不是个正人君子,但在这种事上,也绝非是个宵小之徒,怎得今日,却如此冲动做了一回恶人?   只能安慰他道:“你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了……”   望着他的面容,他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清朗,人,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过去中,明天醒来,便是新的开始,好不好?” 第157章 我若为王   苏清朗与孙子仲出得洋相,第二日便传遍了皇城,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增添了许多笑料。   好在孙子仲醉酒果然生病,躺在家中半死不活,而苏清朗,未免入朝堂被人指指戳戳地嘲笑,索性请了病假,在家中休养。   躲在家里喂了几天的鱼,刚想着要不要去探望孙子仲,孙子仲却首先派了人来。   见着厅中站着的人,他问:“你家少爷身子好些了吧?”   那小厮答道:“少爷已经无碍了,多谢大人关心。”   既然无碍,却不能前来见他,十有八九是被他家祖父给关起来了。   苏清朗叹了口气,又听那人道:“少爷遣小人前来,是想告诉大人一件事情。”   苏清朗一怔,小厮的声音又缓缓划过了耳畔:“当日大人委托公子探查的事情,中间出了诸多波折,不过还是给查出来了,那名书生自长安离开后,并没有回到家中,而且其家人不知何故,从半年前就突然搬走了。”   苏清朗反应了片刻,下意识地问:“可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小厮摇了摇头:“他们似是在故意躲着我们,又像是有些人不愿让我们找到他们。所以,每当探查到住址消息,等赶到时,他们就已经搬走了,每当我们问起时,周围的邻居亦是躲躲闪闪,不肯多言,我们也是费了一些心思,从一位老婆婆那里,得知这些事情的。”   虽然心中早有怀疑,但,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饶是苏清朗,都有些惊愕难言。   良久,他敛住神色,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替我谢谢你家公子,你们也辛苦了。”   那小厮拱手施礼:“哪里,既是公子吩咐,小人自当尽力完成,大人若是无事的话,小人便先告辞了。”   想到为给自己查探消息,害得人家几经辗转,劳苦奔波,苏清朗心中很是歉疚,于是站起身,亲自送他出门。   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显得焦急而不安。   良久,他才走出门,唤了一声:“来人……”   立即有下人出现,他斟酌片刻,吩咐道:“你去梅府,就说我有要事找梅大人商量,请他到府中来。”   孙府的人刚进入尚书府,梅柳生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他也没有想到,孙子仲的人竟是如此靠谱,真被他们给查出来了。   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灭口,但不久前,他刚见过常山王父子,并且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有一个词叫「有恃无恐」,有了常山王父子的帮助,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身份暴不暴露。   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打紧,相反的,他的心中另有打算,迫切地想要借助这件事,试探苏清朗的态度。   于是,面对苏清朗的邀请,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只是,前去尚书府的过程有些纠结,以苏清朗的才智,保不齐会在府中设伏,直接将他斩杀在府中,因此梅柳生有些犹豫,到了那时,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最终,在尚书府的周围布控了暗卫,才「若无其事」地前去赴约。   准备完了这些事,时间已经到了晚间,梅柳生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尚书府的内院。   远远见到苏清朗正坐在院中,他走了过去,故作轻松道:“自斟自饮,难免凄凉,清朗为何都不等我来?”   苏清朗闻言,抬起头看他,片刻,扯唇一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还以为,你今日有事不来了。”   梅柳生又道:“今日确实有事,兵部那里积压了很多公文,忙到如今才得出空来。不过,既是清朗所请,我如何都会来的。”   这个人,说起话来,总是一副言辞恳切的神情,令人完全看不出,他的话,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苏清朗又是一笑,见梅柳生已经坐下来,便抬手给他倒酒:“前几日承蒙你照顾,还未跟梅兄说个谢字。”   见他不动声色,梅柳生亦是顺水推舟,故作无奈道:“道谢倒不必了,只是你今日要少喝些酒,可不能再胡闹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片刻,又道:“梅兄,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梅柳生看向他,还以为他要提起那名书生的事,但见苏清朗顿了一下,却忽然道:“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突然听到这样的问题,梅柳生也默了片刻,道:“我早说过了,我喜欢你。”   “真的?”苏清朗似是不信,甚至知道现在,他依旧冷静,像一个正在接近猎物的野兽。   梅柳生静静地望着他,半是悲哀的回答道:“你觉着是假的么?”   假的么?应该不是。   早在钦州的时候,他就已经确定,梅柳生是真的喜欢他,所以才会不顾危险的,冲到敌军中救下了他的性命。   他默了片刻,没有回答什么,转身又拎起酒壶道:“今日我不喝酒,便请梅兄喝吧。”   梅柳生知道他是想灌醉自己,毕竟酒是很棘手的东西,能把谦谦君子孙子仲,变成滑稽可笑的大狗熊,还能把刺头一样的苏清朗,变成软乎乎的棉花糖,然而对于苏清朗所斟的酒,他一概不拒,全都喝了下去。   半晌,才靠在桌子上,用手拄着头,一副半醉不醉的模样。   苏清朗见时候差不多,便首先开口道:“与梅兄认识这样久,我却都忘了,梅兄来自哪里?”   梅柳生看向他,微微一笑,似是无奈道:“我记得,已经说过两回了,淮阳。”   苏清朗又给他斟酒,连连斟了几杯,才问:“梅兄的那位叔父,是什么样的人?”   梅柳生道:“叔父待我很好,供我读书,教我识字,只可惜一家人都死在一场瘟疫中。”   苏清朗还想给他斟酒,却倒了个空,再看脚下,已经堆了三四个酒瓶。   他拎着空坛子斟酌片刻,换了一种较烈的酒,眼见着梅柳生三杯两杯下肚,才问:“梅兄说,自己曾与令尊在山上遇到野熊,当时一定很危险吧?”   梅柳生觉着,自己做戏已经差不多了,再喝下去,只怕真要醉了。   于是,努力晃了晃脑袋,装作醉酒不大清醒的模样道:“你记错了,不是野熊,而是猛虎。”   苏清朗的眼神一亮,定定地望着梅柳生,哦了一声,又道:“是我记错了么?可是当初,你跟我说得便是野熊。”   苏清朗可能不知道匕首的事,更不认识他手中的那柄匕首,但一定听过,他与父王在山上打猎遇到猛虎的事。   于是,始终坚持道:“是你记错了,绝对是猛虎……你看,父王还给了我一柄匕首……”   他说着,把匕首拿了出来,拄在桌子上给苏清朗看。   苏清朗内心波涛汹涌,望着那柄匕首,努力平复了半晌,才道:“翌王殿下英勇无双,这柄匕首,与你很合称。”   他顿了顿,又问:“如今朝局已变,王府亦已陷落,不知殿下今后作何打算?”   梅柳生哼了一声,恨恨道:“朝局已变又如何,他能颠倒乾坤,我就能拨乱反正,属于本王的,便是一分也不让人拿走。”   苏清朗几乎是捏着手指听完这些话的,又见他沉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轻狂道:“清朗,本王喜欢你……他日我若为王,定封你做个一品王侯!”   苏清朗的手握得更紧,由于愤怒,手上的青筋暴出,片刻,他又看向梅柳生,尽量平静的语气:“那我就多谢翌王殿下了。”   却见梅柳生摇摇晃晃,打了一个呵欠,直接歪倒在桌上睡着了。   苏清朗看了他良久,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望着,然后缓缓伸手,拿起了他放在桌上的匕首。   这柄匕首,当初还是他送给梅柳生的。没想到,阴差阳错,送个礼居然还送出了故事。   经过梅柳生的使用,已经不如之前那般生涩,苏清朗很轻易地便拔了出来,切金断玉的宝刀拿在手中,只觉兵刃瑟瑟生风,令人感到刻骨铭心的寒冷,即便他不懂兵器,也不得不赞叹一声。   眼前这个人,留着他,势必会给南唐带来腥风血雨,生灵涂炭,只要他一刀下去,那些顾虑,便可以化为乌有。   天下只有一个皇帝,一个太子,那些他所在意和守护的东西,才可以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平稳无忧的进行下去。   院中,苏清朗握着匕首,在梅柳生的身边伫立良久,陷入无限的挣扎与纠结之中。   而梅柳生佯装喝醉趴在桌子上,内心亦是同样的纠结,今日若苏清朗当真动了手,那他也势必不再留情。   所以,他这一刀下去,斩断的不会是他的性命,而是他们之间的情谊,更是苏清朗他自己的性命。   不是他心狠,而不是他不能。   他可以为了苏清朗,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却不可能为他,忘记以前的仇恨,忘记全家的惨死。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便只能破釜沉舟地赌一把,生,或者死,亦是取决于苏清朗他自己。   只是,苏清朗的命,终究是他救的,便是要死,也要死在他的手中。 第158章 联手   苏清朗最终没有动手,站在院中良久,始终没有办法要了梅柳生的命。   于公,在这朝堂之上,不仅有李承嗣和裴延,还有秦翦他们,现在只有裴延才能阻止住秦翦,若李承嗣死了,他该如何?   再有,即便心中有千百个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李承嗣才是南唐最合适的君主,把江山交到皇帝抑或太子的手上。   不过是徒增内耗,迟早会出大乱子而已,他不确定,今日杀了李承嗣,对整个南唐来说,究竟是对是错。   于私,李承嗣曾经舍命救过他多回,他一直未有机会报答,现在却要亲手杀了他,实在……   虽先前已经下过几百个决心,若今日当真确定,定要让他殒命于此。   但事到如今,只差一步,他却感到手中的那柄匕首,被千万根丝线缠绕着,如何也斩不下去。   他默了片刻,颓然放下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刚要转身时,却听梅柳生道:“苏大人……”   声音分外冷静,全然没有刚才酒醉的样子,苏清朗一时愕然,定定地转身看他,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他语塞片刻,冷下脸色,皱眉道:“你是装的?”   梅柳生现在,其实心中很是欣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苏清朗都没有害他。   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苏清朗的跟前,用含着笑意的目光看他:“清朗,我就知道,你不忍心伤我的。”   说着,正想去拉他的手,却被苏清朗用力挥开,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他极力避开,与梅柳生拉开了距离。   倘若今日,梅柳生没醒,他还会向往常一样,与他虚与委蛇,再图谋之,坏就坏在,他现在不仅醒了,而且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醉过,刚才的一番言行,不过是想试探他。所以,如何控制接下来的事态,倒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见他避开自己,梅柳生皱了皱眉,冷着声音道:“你还要躲避多久呢?”   他看着苏清朗,耐着性子道:“你知道的,你效忠的那个皇帝,根本不成大事,南唐江山落在他的手里,只会越来越坏,你还想指望谁?   那个太子么?即便他现在真有长进,到足以独当一面,处理朝政的时候,又要到猴年马月?你等得及,南唐的百姓,边境的敌军,他们等得及么?”   苏清朗与他对峙,听他这样说,冷冷一笑:“是我棋差一招,信了不该信的人,既已知道了殿下的秘密,你杀了我吧。”   梅柳生无可奈何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我不会杀你的。”   顿了顿,又道:“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直到现在,他还在口口声声地说着喜欢,多么滑稽,多么可笑。   苏清朗心中火气,发怒打断了他的话,又冷冷道:“即便翌王殿下今日不动手,苏某亦不会感激你的恩情,他日若有机会,我定会要了你的命。”   “你不会的。”梅柳生淡淡地道:“你若真能杀我,从刚开始就动手了,清朗,你还要骗自己么?”   他向苏清朗走近,似是逼迫般:“你的心里,对我亦有情意,你也喜欢我,不是么?”   梅柳生现在,委实不能说是冷静,他若当真能沉得住气,断然不会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   刚刚得知了他的身份,苏清朗对他本就抵触,刚才没有杀他就不错了,如何还会承认对他的喜欢?   果不其然,苏清朗更是发怒,皱眉瞪着他:“我已说过,不许再说出这样的话!”   梅柳生微微一笑,事到如今,他已没了退路,只想快点确认他的心意,哪怕采取逼迫的手段也可以。   他向苏清朗道:“你让我不许说出这样的话,此事却很难办,情由心生,身不由己。更何况,我连自己都管不住,又如何能管住心里的东西?”   不顾苏清朗的拒绝和挣扎,他强行握住了苏清朗的手,尽量用真挚恳切的语气道:“清朗,你还要我做些什么,才肯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做了许多与自己性格不符的事,那些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   “明知道你不会站在我这边,明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还是违背原则,帮了你一次又一次,你还要我做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苏清朗看向他,他很想说,你可以放下眼前的一切,别再做损害皇上和太子的事,别再让一切都无法挽回。   可是,他却始终都无法开口。   眼前这个人,他的家人,都因皇帝而死,时至今日,他父亲的身上,还背负着谋逆的污名。   其中的痛苦,他自己也曾尝过,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更何况李承嗣的心里,除了痛,还有着滔天的恨意。   明知道他的痛苦,明知道他的折磨,所以他怎么可以仗着他的喜欢,对他提出这样残忍的要求?   他转过身,沉默片刻,才道:“你走吧……”   “反正我现在,又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就是李承嗣,即便到了皇上那里,他也不一定信我,今日的事,我会记着,放你走亦是暂时为之,从今以后,你我便是仇敌,孰生孰死,且看个人的本事。”   “清朗……”   听他这样说,梅柳生忍不住接声:“你为何非要如此,难道那个皇帝,值得你这样牺牲?”   他顿了顿,抓住苏清朗的软肋,狠狠捅了一刀:“你不要忘了,当初那个案子,始作俑者究竟是谁,秦翦么?不是,是谁杀了谢玉,是谁杀了你的同窗亲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难道你真的,对他就一点儿恨意都没有?”   听他提起当年的事,苏清朗的身躯一震,良久才恢复过来,他捏着手指,平复了片刻,才道:“你错了……”   他看向梅柳生:“为人臣者,抛头颅,洒热血,有何悔之,有何怨之?”   “你这些年,肯定以方才的说辞,说服过不少人吧,可惜我与他们不同。”   “皇上他相信我,重用我,多年隆恩,尚未来得及报答,又岂能背叛?你方才说明知道我不会站在你这边。既是如此,又何必再费唇舌?”   “你……”   见他实在坚持,梅柳生也无可奈何,独自烦躁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暂且不提,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苏清朗望着他,又听他道:“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我联手,先把秦翦除掉,接下来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闻言,苏清朗笑了笑:“铲除一个秦翦,却留下你一人独大,到时便是我再怎么尽力,也无法阻止你。”   其实,他心里的对策是,利用梅柳生打击秦翦,亦用秦翦来牵制梅柳生和裴延,让他们两败俱伤,最后自然由他获益。   却听梅柳生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对你而言,确实是个不错的计划。只可惜,你想制衡,只怕某人不会成全。”   他走到苏清朗的身边,半是暧昧地凑近他的面前,道:“不如你我打个赌,看我和秦翦到底谁先忍不住要动手,若秦翦先,清朗,除了和我联手,你别无选择,若我先动手,那你就联合秦翦,将我杀了便是。”   苏清朗侧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正冷着脸暗自思忖,却见梅柳生忽然靠近,差点亲到他的脸,苏清朗下意识地后退,踉跄一步,险些摔倒,站稳身体,满是懊恼怒意的眼神瞪着他。   以梅柳生的身手,他刚才若真想占他便宜,断然不会让他轻易逃掉,那样的举动,不过是想逗他玩儿罢了。   见到苏清朗的反应,他扯唇一笑,坏坏的表情里,尽是得逞的意味。   同时,略带戏谑地道:“夜晚天黑,苏大人,小心看路。”   苏清朗被他气得吐血,但毕竟在官场历练多年,早已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胸怀,拂袖转身,只给梅柳生留下了一个背影。   梅柳生所说的打赌,果然很快应验,接下来的几天,苏清朗越发察觉皇城中的异常。   官员调动,防兵布控,而且还都是丞相府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说明,秦翦终于等不及了。   自从天牢的事情以后,他便鲜少来到丞相府,毕竟秦翦曾经企图害过他,他若不使点脸色,未免太过奇怪,更引人怀疑。   起初,见到苏清朗来相府走动,秦翦对他已是有些疏远和忌惮,即便议论事情,亦是有意回避着他,不再像从前倚重,对此,苏清朗也没有说什么,每次到相府,只是同秦桓下棋,再不动声色地打探些消息。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终于让秦翦相信,他已经放下芥蒂和不满,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了,从而也允许他参与到其中,商讨他们所谓的大事。   从控制皇城,到逼宫退位,苏清朗全都了解清楚。并且,看似精妙地提出了一些建议,秦翦对他,更是消除了疑虑。   议完事情,苏清朗正要回府,却被秦翦叫住,只听他道:“本相记得,曾提醒过你,你的身边暗藏着奸细,可曾找到?”   苏清朗一怔,没想到秦翦竟是如此好记性,这样久远的事情还记得。   他微一思忖,回答道:“已经找到了,这两日,正想把他除掉。”   秦翦又问:“是谁?”   苏清朗侧过身体,淡淡答:“新科状元梅柳生,下官查到,他与裴延有所来往,似有联姻之象。”   秦翦眯了眯眼,道:“这件事便交给你,本相,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第159章 风雨欲来   得了秦翦的指派,苏清朗接下来,就是专心致志打击梅柳生。   说是打击,仍需要一些技巧,比如不能轻了,让人看出端倪,更不能重了,直接把人给弄死了。   几经周折,才将朝堂上后起的新秀梅大人贬去了偏远小城,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回长安的那种。   梅柳生离开那天,正是武阳郡主和亲的日子,根据朝廷惯例,苏清朗要跟随皇帝前去送行。   一行数千人,将和亲的队伍送出宫外,皇帝才起驾回程,而苏清朗并没有伴驾随行,而是骑上一匹白马,紧紧跟随在队伍的旁边,像是想要陪伴李赛赛最后一程般,将她送出了皇城,又送到了距离皇城十里之遥的山谷中。   再往前行,便是长路漫漫,无尽的旅程,苏清朗挽住缰绳,伫立在山谷的高坡上,望着远方的队伍缓缓行进。   在这期间,李赛赛始终都没有回一次头,即使知道他跟在后面,即使知道,他在为她送行。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好,相见争如不见,既然知道无可奈何,又何必执着强求执着?   他望了片刻,下了马,朝着前方走了走,望尽天涯,却看不到她的归路。   夕阳西下,远方的天际布满了晚霞,落日的余晖,透过云层洒下了万丈的光芒,看上去金光闪闪,无限光明。   或许,那里,会是她最好的归宿。   良久,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见到梅柳生,他一怔,却没有说话。   梅柳生向他走来,看了一眼李赛赛离开的方向,道:“不去送送她么?”   苏清朗背过身去,望着山谷中的长路道:“走了便是走了,还送什么?”   梅柳生顿了一下,迈步向他走去,从后面紧紧将他拥住,用低低的声音道:“清朗,抱歉……”   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曾经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却放任甚至促成这件事的发生,即使知道,苏清朗会因此多么难过。   苏清朗没有动,即使他心里多么想把梅柳生推开,然而在这个离别的时刻,却无法让自己狠下心来,真正的绝情。   他默了片刻,才道:“途中可能有变,一切小心。”   随后,便再也没了言语,自从知道梅柳生的真正身份,他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道:“你也是……”   李赛赛走了,给苏清朗留下了自己的信物长鞭,拿着它,看在她的面子上,许能得到常山王父子的帮助。   梅柳生也走了,为苏清朗留下了他的左右手裴延,双方联合,只为围剿秦翦此次的叛乱。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秦翦反了,联合城中的几个兵将控制了皇城,又让贺云褀从边关响应,风雨欲来,血色满城。   准备起事那天,秦桓一整天没睡,却让苏清朗早点回家休息,并派人将尚书府严加保护起来。   即便到了这时,他的心中还是只有苏清朗。可惜,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从一开始,与他就不是一路人。   在他拼了命地想要帮父亲抢夺皇位,成为九五之尊时,苏清朗想着的,是如何阻止他,如何要了他父亲的命。   秦桓这个人,虽并不曾在朝中入职,但其本人,却是十分的有才。   不仅棋艺一流,就连兵法布控亦是一流,便是常山王父子,都没能阻挡住他进攻的脚步。   苏清朗与他同窗多年,自然知道秦桓的能力,只是他没有想到,在秦桓面前,常山王他们真的败了。   巡防兵节节败退,眼见着胜利在望,秦桓这边士气高涨,正要一举攻入宫门时,却听到街上响起了欢呼声,成千上百的人一边跑着,一边高喊着什么,秦桓在宫门前停住了脚步,听着他们的声音,却再也没法迈出一步。   皇位近在咫尺,只要他进攻进去,杀了皇帝,拿到退位的诏书,他们的起事便算完成。   可是现在,他却害怕了。   “苏清朗死了,大奸臣苏清朗死了,五马分尸,大快人心!”   他站在宫门前,手中持着宝剑,铠甲上的鲜血尚未风干,听了良久,才确定他们喊得,确实是这句话。   不管不顾,掉头离开,即使身后等着他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位,即使前方将要面对的,是李贽的千军万马。   跟随叛乱的兵将,见秦桓折返,有一些人担心他的安危,不得不跟在他的身边。   有人劝,要以大局为重,既然已经到了宫门前,就该进宫进去,与相爷里外汇合,断不要耽误大事。   有人说,苏清朗已经死了,即便你回去也没有用,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帮助相爷完成大业。   还有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苏清朗还是一个男人,公子又何必在意?   然而千言万语,秦桓都没能听进去一句,他心里想着的,是他们已经胜利在望。   即使少了他,也不会有什么,父亲身边,千军万马,可苏清朗,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办法想象,五马分尸,会是一种怎样的痛,更没有办法想象,他的清朗,怎会经历这样的酷刑。   即使他知道,这可能仅是敌方的一个诡计,即使他知道,即便他赶了回去,也已经无法改变苏清朗已经死去的事实。   可是,他可以放弃一切,冒一冒险,也没有办法放任苏清朗不管。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至少他还能赶去抢回他的尸骨,断然不能让他落到敌方的手里。   秦桓一路厮杀,像是一小股水流,涌入了大海,跟随他的那些人,一个个的倒下,一个个的死去,他自己也受了伤,肩上中了一箭,背上被砍了两刀,他自小娇生惯养,在旁人面前,别说受伤了,即使一句狠话都不曾听到过。   身体被利刃划开的时候,他感觉很疼很疼,刺入肩上的铁箭尚未来得及拔掉,便又陷入了重围中。   可是依旧没有回头,朝着敌军的方向直杀过去,肩上已经疼到麻木没有知觉,手上甚至没有了握着长剑的力道。   可他依旧紧紧地握着剑,像与剑柄相融般,凭着意志去战斗,去杀人,一直冲到李吉的军前。   苏清朗站在那里,一袭雪白的衣衫,周围火光漫天,在夜晚的狂风下,衣袂微微的飘着。   与他相比,他显得干净而整洁,一如他往日般,清净无暇,宛如一株天山上悄然盛开的雪莲花。   秦桓站在他的对面,直望着他,这时才冷静下来,回过了神,却发现,自己的身边已经围满了敌军。   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愕然望着苏清朗:“你……”   不远处响起了李吉的鼓掌声,那位年轻的小王爷,兼具守卫长安的将领,对他半是赞叹,半是嘲讽地道:“不愧是秦公子,带着几百人便冲入了我的军营。但是,你来做什么,送死么?”   秦桓恍若未闻,仍是望着苏清朗,良久才愣愣道:“你……你没事吧?”   他原先想说,你背叛我们了么?   可是,显而易见的事,他问来做什么?更何况,走到今日,苏清朗从未与他们站在一起过。   他还想说,为什么这样做。   可是,这个问题,他亦知道答案。   他杀了他心爱的那个人,他杀了他在乎的那些人,而苏清朗所做的。   不过是隐匿恨意,将匕首藏在身后,与他虚与委蛇,选在这个时候,狠狠地刺出罢了。   在无限的悲痛与绝望中,他却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你看,时到今日,他仍是爱着苏清朗,担心他的安危,怕他难过,怕他受伤。   可他却猛然发现,在那些过往的曾经里,真正让他难过,伤他最深的人,却是他自己。   苏清朗所做的,不过是将这份痛苦,归还给他而已。   一清二白,不拖不欠,可为何,他还是如此的难过?   鲜血,顺着手指流下,宝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有人上来将他押住,秦桓却仍旧在望着苏清朗。   在粗暴的制服与推搡中,秦桓望着他,一声不吭,最终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苏清朗——”   他泪流满面,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带着无限的爱恋,带着无限的痛恨,质问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可苏清朗,由始至终,都不再看他一眼,只在他的怒吼中身躯一震。随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苏清朗何其不幸,遇上秦桓,秦桓又何其不幸,遇上苏清朗,两个不幸的人凑到一起,上天注定的悲剧。   只是,秦桓对他的情意,终是真的,这世间,便是寻遍了天下,都再找不到一个如此爱他的人。   苏清朗对他的友情,亦不是假的,多年相伴,即便当初痛入骨髓,他对秦桓,都无法说出一个「恨」字。   然而,这又如何,那又如何呢?   他与秦桓,始终都要有一个结局。只是,在这个结局之前,他自私了点儿,先走出一步,对他做了如此残忍的事。   最终,既定的结果,殊途同归,他,还能如何呢? 第160章 丹青意映   梅柳生并非被贬黜,而是去钦州找了程琦。   边城的人马与钦州的兵将回合,一下子增添了好几万人,正好拖住了贺云褀回归的脚步。   而在长安,由于常山王父子的抵御,再加上秦桓被抓,秦翦不得不投降,最终兵败如山倒。   战事到最终,贺云褀被梅柳生亲手斩杀在战场,半个月后,梅柳生与程琦领兵回城,接受皇帝的嘉奖和封赏。   于是,梅大人从一个官场后辈,一下子成了朝中新贵,甚至有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暗暗议论,他将有超过苏清朗的势头。   夜晚的天牢中,秦桓盘腿坐在地上,只听脚步声接近,抬眼却看到了梅柳生。   他又向梅柳生的身后看了看,空无一人,并没有他所期待的那个人,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秦公子,在这里住的还好么?”梅柳生站在牢房门口,不冷不热的说出了这句话。   其实以他与秦桓的交情,断断不会来天牢看望他,只是心中的某些情愫在作祟,非要来此看看才算甘心。   秦桓睁开眼睛看他,又听他道:“听闻在战场上,你曾不顾一切想要护住清朗,我此行来,是要谢谢你。”   他一向懂得,怎样抓住一个人的心,自然也就知道,该怎样说,才能最大程度地打击到秦桓。   倾尽心力想要保护的人,结果到头来却狠狠地捅了他一刀,这是秦桓的软肋,亦是他现在,最有用的武器。   秦桓默了片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暴怒,而是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梅大人此行来,是在炫耀么?”   梅柳生点点头:“算是吧……”   秦桓又是一笑:“不知梅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越是缺少什么,就越爱炫耀什么。”   “清朗心里到底有没有你,你在清朗面前,又有怎样的位置,想来梅大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没有信心,又何须来此,与我耀武扬威?更何况……”   他顿了顿,唇边浮现出些许得意的笑意,冰冷道:“梅大人与我有何可比的,你不过是独自妄想,至少,我还曾得到过他。”   至少,我还曾得到过他……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猛然砸入他的内心,泛起一阵狂乱的涟漪。   梅柳生变得暴怒起来:“住口!”   随后,意识到什么,又连忙收敛了神情,恢复方才平静的样子。   又见秦桓挑眉道:“生气了?发怒了?梅大人的气量看起来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大,我与清朗,相识十余载,在一起快有五六年,曾日日携手同游,夜夜同榻而眠,你说,我们做过什么,而你,又算什么?”   “你……”   梅柳生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牢房的门,隐忍片刻,才反驳道:“那又如何呢?”   他倾身向秦桓凑近,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像是一个战场的胜利者,正在面对一个被俘的敌军将领:“不管他曾经与你如何,从今以后,他都是我的了。”   说完,不给秦桓说话的机会,转身拂袖离开。   他走的很急很快,不似方才那样愉悦,像是刻意逃亡般,带着隐隐的怒意。   至少,我还曾得到过他。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宛如诅咒般紧紧地缠绕着他,他承认,这一刻,他在嫉妒,嫉妒到发狂。   皇家出生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有个毛病,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自负地以为,只要自己愿意,什么东西都可以拥有。   即使知道这样想不对,他还是控制不住,想翻天,想覆地,想改变苏清朗曾经被那个人占有的事实。   回到府中,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坐立不安地踱步了许久,目光触及到桌案上,他为苏清朗画好的扇面,默默望了良久,最终拿起来,犹豫片刻,还是出了门。   自从钦州回来以后,他就没见过苏清朗,一则,朝中经此大变,百废待兴,许多事都要他打理;   二则,苏清朗闭门不出,由于秦翦的事,朝中对他颇有微词,就连皇帝都在头疼,该如何才能处置苏清朗与秦翦错综复杂的关系。   知道苏清朗不会见他,梅柳生也没走正门,直接从墙头翻了进去。   熟门熟路找到苏清朗的屋子,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一顿脚步,意识到什么,赶忙迈步走了进去。   却见苏清朗站在桌案边整理书籍,他房中的书很多,据说大部分都还留在苏府,但单是他看到的部分就已经不少了。   除去书房里的,还有卧房中平时常看的,大概百余本,全都被他翻出来置于案上,一本本的翻找过去,然后分类理好,放在盛放书籍的木箱中,连字画古董之类的,也全都打包起来,整个房间被他翻得乱七八糟,却又感觉空荡荡的。   他走过去,看了片刻,才迟疑道:“清朗,你在做什么?”   苏清朗看向他,还没回答,便见管家走了进来,他随后转向管家道:“你来了……”   侧了侧身体,指着地上的木箱道:“这几箱书,连同书房里的,你找人送到孙府去,交给子仲。还有,这几箱古董和字画,你看看能不能变卖掉的,得了银子交给户部的周大人,他知道该怎么用的。”   苏清朗的东西,不在于贵,而在于精,尤其是他房中的书,有好几册都是孤本,千金难求的那种。   当初,他亦是花了很大的心思才找到的,苏清朗喜欢看书,批注小记什么的都很认真。可以说,这些东西花费了他很大的心血。   现在,说捐出去就捐出去,就连管家都替他肉疼,有些迟疑道:“大人,字画什么的倒也算了,可这些书,是您最喜欢的,还是留一些吧。”   苏清朗咳嗽了一声,淡淡道:“不必了,私塾刚刚开始,想必需要大量书籍作支撑,这些,算是我给子仲的礼物吧。”   孙子仲在他家祖父的支持下,在城中开办私塾的事,梅柳生也曾有耳闻。   据说是他们国子监昔日的几个同窗,为感激宋鸿儒的教导之恩,秉承宋老先生的志向,在城中开办私塾。   无论富家子弟,还是贫苦寒门,只要有一颗求学上进的心,他们均是来者不拒。   宋鸿儒的学生,各个俊才,无论入仕的,经商的,还是隐居山野,避世不出的,各有其翩翩出众的风采,此番聚在一起,商讨如此大事,本就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   更何况据传闻说,私塾中将会由他们师兄弟共同授课,这样难得的好机会,皇城内外,便是千里迢迢的其他州县,都挤破了头想把孩子送到他们的私塾来。   孙子仲估计也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的如此大,因此即便先前已经觉着准备充分了,现在还是陷入了困境,苏清朗身为他的好友,又是宋鸿儒的学生,及他们同窗中的一份子,有这种事,自然要出手帮忙的。   只是在那些人中,苏清朗的名声很臭,若知道是他的东西,只怕还没进私塾便被人扔了出去,所以他才会送给孙子仲吧。   望着他房中的情况,梅柳生不由摇头叹气,知道的是他在收拾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搬家。   好好的,凭白吓了他一跳。   见管家招来人手,将箱子全都抬走,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天,房中才总算只有他和苏清朗两个。   见苏清朗背着身体,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向,梅柳生走过去,首先向他开口:“清朗……”   还没说完,便听苏清朗冷淡淡的道:“梅大人有何事么?”   梅柳生被他的语气堵得塞了一下,道:“扇面画好了,我给你送来。”   见苏清朗仍是不愿意搭理他,他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道:“那我放在桌上。”   说着,迈步走向桌子,将扇子放在桌上,却低头瞥见案头的那个笔筒,梅柳生记得,这是他和苏清朗一起买的。   虽是如此,这个笔筒中,却承载着他与另一个人的回忆,如此一比,他的扇子竟反倒显得有些寒碜了。   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却又顿住脚步,沉默片刻,才道:“清朗,你当真……没有一点在意过我么?”   苏清朗没有回答,这个举动落在梅柳生的眼中,却是一种默许,他低下头来,微微苦笑:“原是如此。”   最终,当真再也不回头的走了。   良久,苏清朗才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怔了片刻,又看向他放在桌上的那把折扇。   站在原地,又迈步走了过去,伸手拿起来,折扇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桃林,艳粉粉的颜色,从扇面中徐徐铺展而开,桃林偏左上方,还绘着一座凉亭,半隐半现浮现在花丛间,其中似乎还有两个人。   扇子的右上方,还书着一行小字——   丹青意映,赠君如晤。   他见过梅柳生的字,亦看过他的画,笔画锋利,字字如刀,很难想象他能写出如此娟秀内敛的字来,更想象不到,他能绘出这样细腻缠绵的画。   他端着扇子,望着上面的题字和桃花,神情陷入了恍惚——   丹青意映,赠君如晤么…… 第161章 秦桓之死   秦桓越狱的消息,来得十分突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秦翦竟还留着这手。   据看守天牢的人汇报说,半夜突然有队黑衣人冲入天牢,将秦桓带走,他们与之打斗,死伤了不少人,还是让秦桓逃走。   所幸秦翦与秦桓并没有关在一处,因而,秦桓逃走之后,秦翦还被关在牢里。   苏清朗这些年跟在秦翦的身边,从没听说他还养着这号人物,不过据他分析,那些黑衣人此次只救出秦桓,而没救秦翦,极有可能是在起事之前,受到秦翦的嘱托。   若谋反失败,便让他们救出秦桓,由于人手不够,也只能救出秦桓。   其实他虽恨秦翦,但在这方面,不得不承认,秦翦确实是个好父亲,关键时刻,牺牲自己也要保全秦桓的性命。   秦桓脱逃之后,梅柳生与李吉奉命捉拿,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然而就在他们翻天覆地寻找之时,秦桓却回来了。   这件事,倒是在苏清朗的意料之中,秦桓向来孝顺,宁愿跟秦翦一起死,也不会抛下父亲,自己苟且偷生。   所以在梅柳生与李吉围堵抓人之时,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与其说反应平静,倒不如说他在等,等秦桓自己回来。   不过对此,他仍是心有纠结,希望勤换回来,又希望他别回来,秦桓所犯,乃是谋逆之罪,且从前对他做过诸多错事。   若以他从前的心境,自是希望将秦桓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然而他们之间,终是有了些情意。   他不能忘自己所受之苦,以及所背负的责任与仇恨,亦不能忘记那日,秦桓为他杀入敌营的场景,因有他在。   所以,虽千万人亦往矣,他用了最卑劣的手段,利用了秦桓的感情,仗着他的喜欢,将他推入了死地。   往昔种种,他对秦桓,亦不能说理所当然,没有亏欠,然而秦桓欠他,他欠秦桓,稀里糊涂一本子的烂账儿,他已经分不清,也已经不想管,只能听天由命,交给上天来决定,若秦桓被抓,且随他去,若秦桓逃走,亦且随他去。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能减轻他心里的罪恶半分,穷此一生,他都会记得,亦都会愧疚,他背叛了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人,在秦桓最相信他的时候,如此卑劣,如此下作。   为了救出秦翦,秦桓带人杀回皇城,很快便被李吉和梅柳生围困。那时,苏清朗和孙子仲也在。   望着秦桓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倒下,最后只剩下他一个,苏清朗神情恍惚,再见他浑身血污狼狈的样子,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与秦桓围着暖炉喝酒,望着外面的雪景,向他道:“景是好景儿,只可惜,按照这么改,冬天看了倒还行,若是积雪融化,等到春时,荷塘刚刚露出新芽,池子就显得太大,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未免有些荒凉寂寞。”   以及那年春天,他受邀前去秦相府,见到满园的杏花飞雪,听秦桓向他道:“我没有办法让四月飞雪,却可以建造这个园子给你看。这样一来,便是到了春时,也能看到冬日的雪景。”   那时的秦桓,温柔儒雅,俨然一个翩翩风度的公子少年,喜欢静静的笑,喜欢静静的听人说话。   本来……不应该这样的……   在他十八岁那年,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原本以为可以相守永远的人,他们的生命却戛然而止,原本视为知己,一直倾心相待的人,突然变了脸,换了性情,成了一副他不认识的样子。   一切,都在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变得比想象中更坏,更令人绝望。   那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回想过去的一幕幕,总觉着是雾里看花,已经记不清楚,可心里有种感觉,那么多的「不清楚」堆砌在一起,便是他一步步走来,所承受的宛如泰山压顶般的痛苦。   而那些曾经的岁月,曾经的泪水,也像是镌刻在天边的云彩,缥缈不定,却又有着无法负荷的刻骨铭心。   四面八方涌进来身穿铠甲的兵将,将秦桓围在中央,苏清朗望着他,知道今日,他已无处可逃。   他没有言语,秦桓却首先开口:“我要见苏清朗。”   周围有个兵将冷冷一笑,嘲讽道:“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想提条件,要不要带你去见皇上?”   然而,秦桓又重复了一句:“我要见苏清朗。”   然而,重重包围的兵将中列开了一条小道,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他站在秦桓的对面,依旧无言。   却听秦桓道:“你过来……”   苏清朗还未行动,便听梅柳生道:“你休想,清朗,不可听他的!”   秦桓又道:“你过来,我告诉你,关于五年前的那个案子……”   听到他的这句话,苏清朗脸色惨白,一时愕然,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当真迈着脚步向他走近。   “清朗!”孙子仲与梅柳生同时喊出了声。   孙子仲看了梅柳生一眼,随后转向苏清朗道:“他诱你过去,是为挟持你让自己逃走,万万不可相信他的话!”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秦桓笑了起来,带着些许玩味的意境:“孙大人,我秦桓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你在害怕什么?”   孙子仲皱眉望了他一眼,又见他看向苏清朗,缓缓道:“当年,即便谢玉他们在朝中再怎么受宠,也不过是一介新臣,总不至于威胁到我父亲的地位,为何我父亲会如此处心积虑,将他们陷害至此,清朗,你真的不想知道么?”   见苏清朗一副呆然在当场的神情,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你真的以为,那件事是我父亲做的么……”   苏清朗倏忽瞪大了眼睛,长久以来,心中困惑不解,迷雾重重的地方,突然穿进了一条金光,一切几近豁然开朗。   却听孙子仲怒道:“一派胡言!”   他一改往日的冷静,指着远处的秦桓,一遍又一遍的嘶声叫喊:“放箭!给我放箭!”   一些兵将,在他的怒吼中当真引满了弓箭,纷纷对准秦桓,然而就在这时,却见苏清朗迈出脚步,怔怔地向秦桓那边走。   梅柳生眼疾手快,急忙喊了一声:“住手!”   他想阻止苏清朗,然而以他和苏清朗,以及苏清朗与秦桓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只能向他喊道:“清朗,不要过去!”   然而,苏清朗恍若未闻,依旧朝着秦桓走去,在距离不过一尺的时候,却见秦桓忽然抬起长剑,抵住了他的喉间。   梅柳生与其他兵将见此,不由向前走了一步,刚放下的弓箭又立即架起。然而,迫于苏清朗在秦桓手中,只能顿住脚步。   苏清朗垂眸望了一眼,又微微一笑:“我被骗了么?”   以他对秦桓的了解,挟持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只是,除了挟持,他还想做什么呢?   果然,下一刻,秦桓猛然将他拽入怀中,依旧用剑抵着他,却没有进行下一步的举动。   熟悉的身体,熟悉的人,曾经一日日,一夜夜的被他抱在怀中,当时鬼迷心窍,万万没想到,终有一日,会是如此情景。   他默了良久,才开口道:“清朗,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么?”   公子不常在朝中做事,自然不了解官场做事的方法与手段,对于用不到的人。   若是拦了我们的路,自当毫不手软的铲除,而那些还有些利用价值的人。   即便再怎么讨厌,再怎么碍眼,还是要留在身边,发挥他最大的价值。   等再也没有的时候,是送他上西天,还是让他下地狱,全凭我们自己的打算。   这是他曾经对秦桓说得,现在,他亦要给出答案。   苏清朗沉默片刻,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秦桓握着长剑的手一紧,微微张口,似是平复了一会儿,又问:“我问你,你这一生,可曾喜欢过我?”   苏清朗的回答十分冷静,也很绝情:“没有……”   秦桓似是不死心,语气中带着几分的艰难:“当真……一点儿都没有么?”   苏清朗顿了一下,依旧回答:“没有……”   听到这里,秦桓终于忍不住,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被苏清朗的回答所激怒,让苏大人横尸当场时,却见秦桓收紧手臂,勒住苏清朗的脖颈将他抱在怀里,在他的耳边低低地念道:“清朗……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你,还是不忍心,伤你一分一毫……”   苏清朗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便被秦桓用力推了出去,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身形,再转过身时,却见秦桓将手中的长剑,横在了自己的颈间。   一瞬之间,脑中无数个画面闪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力竭喊出了声:“不要——”   空中响起一阵惊雷,大雨瓢泼一般落了下来,苏清朗只觉眼前一红,腥热的液体迎面泼洒一身,伸出去的手,尚未收回,却见秦桓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也缓缓地倒了下去…… 第162章 病危   苏清朗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站在原地,天上下着大雨,淋湿了他的衣裳,冰凉而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一时间,他竟分不清那些是秦桓的鲜血,那些是刚落下来的雨水。   他缓缓低头,摊开双手,只见手臂上亦是洒满了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浸湿了衣袖。   他脸色惨白,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来,整个人失魂落魄地,不小心跌倒在地上,梅柳生见此,上前蹲在他身边,想要将他扶起,却觉苏清朗用力推着他的手臂,意图将他推开,剧烈的咳嗽几声,又扑哧一声吐出鲜血来。   周围的人见此,全都噤若寒蝉,若是普通人遇着这种事,被人自尽洒了一身血,没病也给吓出病来。   更何况这位苏大人,是出了名的病秧子,经此一事,只怕非要大病一场。   却见梅柳生蹲在地上,扶着他片刻,却当着众人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而苏清朗则怔怔地靠在他的怀里,恍若一只木偶,眼神中全无生气,像是掉了魂一般。   梅柳生走到李吉的面前,道:“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出去。”   李吉看了一眼苏清朗,随后,点了点头。   梅柳生将苏清朗带回了自己府中,很快请来了大夫。一时间,梅府的后院里挤了十几个人,皆是城中有名的良医。然而,对于苏清朗的病症,却一个个的束手无策。   苏清朗坐在床榻上,不哭也不笑,与他说话也没有反应,有大夫上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大夫见此,又用力掐了他的人中,苏清朗仍是一动不动,见到这种情景,众人只好摇头叹气的离开了。   梅柳生没有办法,只好派人请了御医来,又想到之前温泉山庄遇到的那位大夫,于是也让人将他找了来。   两个大夫看过病症,聚在一起商量了半晌,才决定用针灸试试看。   起初,扎了六七针都没有反应,等扎到第八针的时候,苏清朗才稍稍皱眉,他先是低低地笑了两声,然后又悲凉地哭了一阵,最终往后一仰,靠着床榻昏了过去。   梅柳生在一旁站着,看着他的反应,心绪愈加低沉,见大夫起身,他才过去将苏清朗安置好,随后才跟着大夫出去。   站在门口,只听御医犹豫道:“苏大人自从前就有癔症的迹象,只是那时尚不明显,亦没有病发,此次……”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另一个大夫则接声道:“苏大人此次的情况不大好,梅大人还是……早作打算。”   梅柳生心里一沉,仍是敛住神色,向他们二人拱手道:“晚生相信两位的医术,清朗这边,还请尽力医治,无论是何结果,我们……都能理解的。”   两个大夫相视一眼,最终,其中一人道:“我们先开副单子,暂时稳住苏大人的病情,其他的……再观察观察吧。”   梅柳生无法,也不便强求,只能让他们写了药方,再送两人出府,将药方交给下人之后,才回了房间。   坐在床榻前,他默默地看着苏清朗。此时,苏清朗还未醒来,身上染着斑驳的血迹,梅柳生望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下人打来一盆热水,拿着手帕一点一点,将他的脸仔仔细细擦了干净。   “你一向爱干净,现在怎得脸还未洗,就先睡了?”   房间内除了他们,空无一人,他静静地说着,苏清朗静静地躺着,没有回复哪怕一个字。   擦完了脸,转身将手帕洗干净,又将他的手拿起,擦着擦着,便埋下了头,手里的巾帕掉在地上,双手拢住了他的手,缓缓抵在自己的额间,默了良久,才闭目道:“清朗,你醒过来吧……”   然而,苏清朗依旧没有醒,梅柳生坐在房中陪了他良久,眼见着太阳落了西山,管家来到门口:“大人……”   他先是打量了一眼苏清朗,才小心翼翼地道:“苏大人的家人至今都未前来,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派人通知苏府?”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道:“不必了……”   他顿了顿,又道:“苏大人现在情况还未稳定,即便苏府来人了,也没用,大夫说暂且观察一晚,等明日再告诉他们吧。”   管家哎了一声,正要退下去,却听梅柳生道:“孙子仲……他去哪儿了?”   管家愣了愣,回答道:“听人禀报说,孙大人回到府中,就没出来过。”   梅柳生侧了侧脸,又收回了视线,意味深长地道:“是么……”   将近晚间,苏清朗才恍惚醒过来片刻,没能吃饭,梅柳生只好喂了他一点水,又将他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洗漱一番,最后才躺在床上,与他合衣而眠。   苏清朗以前的睡眠极浅,稍微一点儿动静都能将他惊醒,现在倒是不错,一直沉沉睡着,未曾吭过一声,直到后半夜,才依稀传出声来,梅柳生正睡着,只听隐隐约约有啜泣声,反应了片刻,才想起不是做梦,如今有个苏清朗躺在身边。   他支起身,看向苏清朗,见他直直地望着床帐,眼角泪水划过,眸中终于回了点神色。   他伸手握住苏清朗的肩膀,低声问:“清朗,你觉着如何了?”   苏清朗没有回答他,仍是默默地流泪,梅柳生原本想要劝说几句。   但一想到秦桓,怕苏清朗一时想不开,又发生点什么,于是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与他道:“天快亮了,睡吧,今日你先歇着,别去早朝了。”   见苏清朗依旧不理他,他倾下身,抱住苏清朗道:“我就在这里呢,别害怕。”   许是感受到梅柳生周身沉稳可靠的气息,苏清朗果然慢慢放松下来,停止哭泣,渐渐地又陷入了沉睡。   苏清朗病重的消息,在朝堂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因梅柳生先前放出话来,严禁参与此事的人,将当时的情景外泄出去。   因此,李吉他们只与朝廷说,苏清朗是在追捕秦桓的期间,秦桓卑鄙狡猾,挟持苏清朗意图逃走,苏大人受了惊吓所致。   有些人,诸如裴延这种,对苏清朗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碍于他主力抓捕秦翦的功劳,无法名正言顺地扳倒他。   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希望他一病不起,一命呜呼,再也别来朝堂祸害。   倒是皇帝,念及往日里的情义,询问了苏清朗的病情,下令让御医尽心医治,不得有误。   两相比较之下,苏清朗的老爹苏浙善,他的立场就显得有些为难。   先前在天牢毒杀苏清朗的事,父子两个还未冰释前嫌,他仍未有机会找苏清朗把话说开,便听说儿子重病垂危的事情,若现在前去梅府,实在拉不下脸来。但……他委实担心儿子的病情。   于是,下了早朝之后,跟在梅柳生的身后磨磨蹭蹭,犹豫良久,才出声道:“梅大人……”   梅柳生急着回去看护苏清朗,听到声音,顿住脚步,转过身见叫住自己的人是苏浙善,便知他是为何事情。   想到苏浙善在天牢对苏清朗做的事情,他仍是有些记恨,于是道:“原来是苏大人,不知叫住晚生有何事情?”   苏浙善面带惭愧,别扭了一阵儿,才道:“小儿……听闻小儿在梅大人府中,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梅柳生很想说,早在很久以前,你便放出话来,说此生没有苏清朗这个儿子。现在,却又哪里来的小儿?   但他终究没有说,他对苏浙善这个人,不喜欢也不讨厌,但因他是苏清朗的父亲,爱屋及乌,也要尊敬几分。   更何况,苏清朗向来孝顺,即便那时在天牢里,最先想到的也是要他们无论如何也要保全他的父亲,他想,修复他们父子的关系,也是苏清朗长久以来的心愿之一吧?   说不定,有家人陪伴在身边,还能让他的病症好一些。   所以,只要有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他都想试一试。   于是,他耐着性子道:“令郎如今就在晚生府中,他的情况……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苏大人何不去看看?”   苏浙善的眸中一亮,或许是没想到,梅柳生对他的态度会如此客气,于是连连点头:“看……看……”   他顿了顿,又道:“事发突然,府中还不知道此事,我先回府中通知内子,随后与内子一同过去。”   说着,又向梅柳生拱手道:“多谢梅大人照拂小儿,改日定登门拜谢。”   梅柳生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对了,苏大人,关于孙子仲孙大人的事情,你可了解?”   苏浙善怔了一下,随后道:“子仲么……我虽看着他长大,平时却鲜有往来,他的事,清朗应是最清楚的。”   虽不知道梅柳生问他做什么,苏浙善还是留了个心眼,打探道:“但不知梅大人问他做什么?”   梅柳生笑了笑,道:“没什么……”   他垂下眼帘,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只是觉着孙大人今日没来早朝,有些奇怪罢了。” 第163章 我能照顾他   一朝病来如山倒,虽有些突然,却也不是一日之寒。   听到苏清朗病重的消息,梁氏哭哭啼啼,与苏浙善来到梅府之中,那时正见到苏清朗站在院中发疯。   他只穿着一件里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在院子里乱跑,似是焦急寻找着什么。   梅府的下人被他搅得一团糟,一个个跟在他的身边,生怕他出了什么事情,梅柳生则站在他的不远处,虽想寻找时机将苏清朗带回房去,但他每一接近,苏清朗便受惊般往后连连退着逃开,根本没办法走近半分。   他知苏清朗现在正疯着,须得耐心对待,万万不能着急,于是温声道:“清朗,你先跟我回去穿鞋好不好?”   苏清朗被人重重围在中间,宛若一只受惊的小白兔,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吓得他一个激灵。   因此,对于梅柳生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依旧满目惊恐地打量着四周,似是寻找着什么。   觉察出他的意图,梅柳生改变策略,又向他道:“你在找些什么,我们帮你一起找。”   说着,当真是想要帮忙一般,上前走了一步。   见到他的举动,苏清朗又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随后看向梅柳生,犹豫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找人……”   听到苏清朗的回答,梅柳生一时酸涩,一时欣喜,喜的是从昨天到今日,这是他听到苏清朗说得第一句话,酸的是,看苏清朗说话的样子,他已经确定,苏清朗这回是真的疯了,傻了,不知如何才能恢复过来。   片刻后,只能忍着痛楚问:“找谁?”   苏清朗却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很显然,闹腾了这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找的是谁。   府里的下人虽然恭敬,却也被他折腾得够呛,一个个嘴上不敢说,面上却掩不住几分的不耐之色。   梅柳生却是出奇的好耐心,继续安抚他道:“那个人,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了,他很快就来,你先跟我回去好么?”   苏清朗静默无言,缓慢地眨着眼睛,望着梅柳生,神情木然,片刻后,像是回想到了什么,神情间闪现出惊慌之色,怔怔地站着,似是喃喃自语地道:“找不到了,他死了……”   说着,开始迈动脚步,失魂落魄地,打量着四周的土地:“血,全是血……”   望着他泪如雨下的样子,梅柳生知道事情不妙,也管不了那么多,快步上前将他抓住,刚要揽在怀里,带他回去,便见苏清朗突然失控,将自己缩成一团,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失声痛哭。   梅柳生无法,只能就着他的势半跪下来,让他坐在地上,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头:“没事,没事了……”   苏浙善与梁氏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然而却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不知该如何才能让苏清朗平静下来。   过了很久,苏清朗终于哭够了,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最后头一歪,再次昏倒在梅柳生的怀里。   梅柳生将他抱起来,看到站在一旁的苏家两人,顿住脚步,但也仅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便将他抱向屋内。   大夫正好赶来,见梅柳生将苏清朗放在床上,扯好了被子,才上前给他号脉。   见着屋子里三个人,一副关切的表情,最终只说,或许哭出来也好,有反应就代表苏清朗恢复的几率又大了几分。   号脉以后,又行了针,苏清朗的情绪果然稳定许多,安然躺在床上,一直睡着,没哭,也没有闹。   梅柳生将大夫送走以后,又折返回来,见苏氏夫妇依旧站在床边,生怕惊扰了苏清朗似的,双双探出视线,仅是静静地观望着,无声落泪,没敢上前一步。   以前他就听说,苏少爷自小便是家里的掌中宝,心头肉,现在看他这副模样,无疑是在往他们的心口上扎刀。   苏浙善望着躺在床上半疯半傻的儿子,再想起他从前朝气蓬勃的样子,眸中涌出热泪,再也看不下去地转过了身。   将要迈步出去时,却忽听苏清朗受惊般嗯了一声,立即顿住脚步,转过身,见苏清朗依旧躺着,伸手胡乱挥了几下,含糊不清地呓语着什么。随后,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苏浙善站在原地,梁氏却忍不住,缓缓向他接近,站在床边看了片刻,才听苏清朗低低地咕哝道:“娘,好疼啊……”   只这一句,梁氏听了,瞬间泪如雨下,她捂住唇,却禁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瘫倒在苏清朗的床边,颤手安抚道:“不疼,等病好了,就不疼了……”   苏清朗虽自小娇生惯养,牙口却紧的很,小时候生病扎针,摔倒受伤,便是当年在天牢中,受了那样的酷刑,都未曾喊过一个「疼」字。   只是,不喊疼,不意味着不疼,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鲜血沾在衣服上,眼泪却可以憋回到心里。可是,不能喊疼的疼,究竟是有多疼呢?   现在的他,在梦中看到的,是小时候的某个黄昏,由于跑得太快,跌倒摔伤了手,破了皮,出了血,还是在那个天牢里,被人极尽折磨,虽满心愤慨挣扎,却无可奈何,只能悲凉绝望,觉着这世间黑暗如此,让人一眼望不到边。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敢想。   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母慈子孝,至少能代替他的生母几分。   可是,到头来还是发现,有些东西,有些感情,即便是在潜意识中,仍是替代不了。   见梁氏伏在床边痛哭不已的模样,梅柳生亦不忍心,默了片刻,才道:“苏夫人,清朗昨夜一直未休息好,你也别太伤怀了,先让他好好歇着吧。”   苏浙善听此,上前将梁氏扶起来,安慰了片刻,两人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梁氏已然如此,有些话,还是要苏浙善自己说,见梅柳生也跟着出来,他犹豫片刻,才道:“犬子在贵府叨扰两日,多谢梅大人照拂,今日我们夫妇,便要将他接回去照顾……”   梅柳生早料到他会这样说,毕竟苏清朗家人仍在,自己也有府邸,住在旁人家里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却埋下头,默了良久,才道:“我能照顾好他。”   苏浙善一怔,又见梅柳生抬起了头,正对着他的视线,坚定道:“苏大人,请将他交给我,我能照顾好他的。”   苏浙善没想到梅柳生会提出这句话,但又联想到之前天牢中的事情。一时间,更是反应不过来:“你……”   自知有错,梅柳生又垂下头,愧然道:“苏大人,我知道此事于理不合,但,请将他交给我。”   自家养的白菜,没能招来蜜蜂,反倒被另一颗白菜给惦记了,苏浙善此时,最应该扯着梅柳生的衣领,大喝一声「你小子胡说八道」。   然而不知为何,或许是被他的勇气和决心震慑住,他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再想起从前,自己已然放出话来,说什么此生没有苏清朗这个儿子,更是糊涂到因一时激愤,于天牢中毒杀亲子,如此种种,如何还有资格再去做一个父亲?更有何资格,在此评判梅柳生能不能照顾他的儿子?   从房中出来,梁氏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听梅柳生说,将苏清朗交给他照顾的话,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苏浙善拦住。   苏浙善推脱道:“梅大人公务繁忙,若还要照顾小儿,只怕……”   顿了顿,却听梅柳生接声道:“我已向皇上递出折子,这段时间,会在家中休养,一直照顾清朗。”   “这……”   苏浙善一时语塞,最后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拱手道:“那就,有劳梅大人了……”   将这两个人送走,梅柳生回到院中。此时,下人们都已离去,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偌大的院子,显得有些空旷。   他不想走进房中,却也不想离得太远,于是,只在院中站着。   这个院子,还是按照苏清朗的建议修缮的,与之前不同,现在简朴大气,一改当初的繁杂,他很喜欢。   然而这种喜欢,却是一种特别的喜欢,天下宅院何其多,这些年来,他奔波四方,换房子比翻书还快,却唯独这里,入了他的心,得了他的青睐。   或许,他真正喜欢的,是这个院子里有关于苏清朗的痕迹,他和苏清朗共同的痕迹。   一点一滴,他都悉心珍藏,不敢怠慢半分,少一分则失落,多一分则欢喜,连他自己都觉着莫名其妙。   在院中站了许久,他还是走进了房中,苏清朗仍是睡着,他默默坐在床边,观望了片刻,才道:“你……竟连他都是在意的么?”   他发现,自己现在,连嫉妒都是无力的。   一个死人,落在苏清朗的心里,他无能为力,却可以安慰自己,没关系,那个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只要他持之以恒,一直等着,总有一天,会从苏清朗的心中抹去他的痕迹。   可是如今,却又来了一个。   一个人,飞蛾扑火,用性命狠狠刻了一刀,付出如此代价,又如何能让人忘得了?   活人与死人相比,最大的弱点,最大的优势即在于此,他们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第164章 杀了我吧   蔡钧与陆逊前来看望,那时,苏清朗正好醒着,梅柳生则坐在榻边喂他喝药。   两人站在一边,见苏清朗脸色苍白,犹如死灰,就像一只木偶,对于梅柳生喂药的动作,作出无知无识的反应。   而梅柳生却是好耐心,自他们进门时,便没怎么起身招呼,只旁若无人地给他喂药,不时还拿手帕给苏清朗擦拭嘴角。   两人相视了一眼,心中所想,自是不约而同。   片刻后,苏清朗似是回了些神,不再喝药,只静静地坐着发呆。   梅柳生盛了一勺递到他的嘴边,苏清朗却没有开口,他将汤勺放回碗中,道:“清朗,蔡大人和陆大人来看你了。”   苏清朗仍是没有反应,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们,蔡钧与陆逊见此,不由更加叹息。   长安城中,明亮耀眼的少年,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一代高官。   如今,却沦落到这副模样,即便他们不曾有交情,见此情景,也不免心中感伤。   梅柳生司空见惯,始终坚持与他说话:“你再休养几天,等身子好了,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上朝了。”   “苏夫人待会儿也会来,昨天的莲子粥,你比平时多喝了几口,她看起来很高兴。”   “所以今天还会是莲子粥吧,大夫说你现在吃些清淡的比较好。可惜,现在这个时候,外面的莲子都老了。”   “皇宫里的应该还好,过两日我要进宫,正好可以采一些出来,不过那时……你也该吃腻了。”   他不厌其烦地说着,苏清朗却是半分回应都没有,见此情景,蔡钧与陆逊更是叹惋唏嘘。   说了会儿话,梁氏果然来到,自从苏清朗住在梅府以后,她一天都要跑好几趟,本来她对梅柳生的提议极为反对,很想把苏清朗接回府中由自己照料,但迫于苏浙善先前已经松了口,她也不好当众驳了夫君的面子。   梅柳生的心思,她如何不知?而且与苏浙善相比,她对此事的态度更差,总觉着自己家养的好好的,水灵灵的白菜,无端被一头猪给拱了,没拿刀把那头猪宰了就不错了,平日见面时,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只是这些天下来,亲眼目睹着梅柳生对苏清朗的细心体贴,并没有比她这个二娘落下半分,便将心中的厌恶,渐渐地消下去几分。就这样,两边此消彼长,相安无事,和谐而微妙的相处着。   梅柳生也知道梁氏对他的反感。因此,每当她在的时候,他都尽量避开,这次也不例外。   借口说要招呼蔡钧和陆逊他们两个,与他们一同走出房门,蔡钧与陆逊来到院内,回头看了苏清朗的房屋一眼,迟疑片刻,才听蔡钧问道:“梅大人,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与陆逊不同,知道梅柳生的身份,也知道他不会长久地桎梏于此,只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尚且猜不透梅柳生究竟是何意思,故而会有此问。   梅柳生当然知道他的意图,不过当着陆逊的面,自然不会跟蔡钧说太多。   仅是道:“清朗现在,情况还不稳定,等他好一些,我便会上朝了。”   听他这样说,蔡钧也放下心来,却听陆逊皱眉道:“可是,苏大人现在的情况,我看恐怕……”   蔡钧赶忙拽了拽他的胳膊,陆逊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顿住,看向梅柳生尴尬道:“梅……梅大人,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有些担心苏大人。”   陆逊的意思,梅柳生怎会不明白,他微微苦笑:“没事……”   顿了顿,又道:“清朗只是被吓到了,现在有些糊涂,等过了这一阵儿就会好了。”   有人要自欺欺人,他们也不忍心将这个谎言打破,虽然他们都知道,苏清朗若还是这个样子,只怕连性命都难保。   蔡钧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是啊,我看苏大人的脸色,比上次好了一些,兴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上朝了。”   三人正在院中说着话,却听屋内一阵瓷片摔碎的声音,梅柳生首先转过身,迈步朝着屋内走去,只见碗碟摔在地上,而梁氏却挡着苏清朗,劝慰道:“清朗,你先坐下,别乱跑……”   苏清朗长发披散,一只脚已经落在地上,看样子是想出去,被梁氏和婢女架住,一时间没能推开。   不过他到底是个男儿,奋力挣扎,还是有些效果,脱离床榻,正要往外走时,却一脚踩上了摔碎的瓷片上,瞬时,殷红的鲜血,从脚底蔓延出来。   梅柳生走了过去,将他半推半拉回去,正要俯身把他脚底的瓷片取出,却被苏清朗一手拎住了衣领。   他现在的力气极大,甚至,比刚才挣扎时的力气还大,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仰头注视着梅柳生,苍白干裂的唇瓣张了张,最后才用沙哑的声音道:“你……杀了我吧……”   梅柳生任他扯着自己的衣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平静地问:“我是谁?”   苏清朗依旧是一副面如死灰的神情,他失魂落魄地往后一靠,咳嗽一声道:“我死了,欠你的,也就可以还清了……”   梅柳生静默良久,却道:“清朗,先生布置的课业,你写完了么?”   这回不仅是房中的几个人,就连苏清朗自己都怔了一下,随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梅柳生又道:“可惜我的还有很多,等你病好了,帮我好不好?”   苏清朗神情茫然,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梅柳生微微苦笑,接着道:“程英那边,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我说我喜欢的是你,不会娶她。还有许兄和柳兄,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并没有反对,也没要与我们绝交,只是让我们请他们喝一顿好酒,算作瞒着他们的赔礼。”   苏清朗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却能听懂梅柳生所说的话,所以缓缓笑了起来:“那……爹和二娘那边呢?”   梅柳生心中刺痛,却还是故作平静,他偷偷瞥了梁氏一眼,见梁氏泪如雨下,强忍着哭声望着苏清朗。   随后,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头:“他们那边,我还没来得及说,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蔡钧和陆逊,先前还不知道梅柳生的意思。不过,听到那句「许兄和柳兄」,以及不会跟程英成亲之类的话,这才恍然,他们所说的,原来是那个人!   连蔡钧和陆逊都知道的事情,梁氏自然也已发觉,只是她没想到,苏清朗与谢玉之间,还有这样的隐情。   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她以为,他们两个不过是感情很要好的同窗,却忘记了,那个笔筒的来历。   她记得,有段时间,一直喜欢来往苏府的谢玉,却突然失踪了一般,她问苏清朗,苏清朗亦是有些烦心的说不知道,她怕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矛盾。   于是打探询问了谢夫人,这才知道,谢玉这些天在府中,亦是心情不好。   那时,她当真以为自家儿子是跟谢玉闹别扭了,过几日就会好,果不其然。几日后,她看到苏清朗在偷偷雕笔筒。   那是送给谢玉的生辰礼物,苏清朗雕得很是用心。可是,那个礼物最开始,却是没送出去。   谢玉生辰那天,她看到苏清朗怒气冲冲地回来,还将自己给谢玉做的笔筒摔坏了,到现在,那个笔筒上还能看到,有一枝梅花是折断的,她以为,自家这个娇生惯养的儿子,又跟谢玉置气了。   却没想到,那一天,谢玉生辰那天,谢程两家提出联姻,将程琦的闺女程英指配给了谢玉。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么?这些年来,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过,即便那时候知道了,以她强势急躁的性子,只怕也是愤怒居多吧。   可是现在,她却只剩下心痛和愧疚,六年了,她的儿子,心里扎了一把刀,扎了六年,她连看都没有看到。   这些天来,在她心中朝气蓬勃的儿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恐惧,发疯,哭泣……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她眼睁睁地看着苏清朗,幸福依赖地微笑着,靠着梅柳生的身体,说了一声好。   梅柳生又道:“你的脚受伤了,我帮你包扎,你先闭上眼睛,等我说好,才能睁开,知道么?”   苏清朗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果然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梅柳生望着他乖顺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到现在,还记着苏清朗怕血,可是这个人,却连他是谁都不再记得。   他蹲下身,让人打来一盆水,又拿来伤药,见苏清朗的脚底扎着一枚瓷片,扎得很深,亦是很疼。   他皱了皱眉,抬头看了苏清朗一眼,随后低下眼帘,狠下心一下将瓷片拔了出来,苏清朗仅是唔了一声,紧紧咬唇,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还是没有喊一句疼。   给他包扎完毕,梅柳生站起身,却见他仍在闭着眼睛,比年幼的孩童还要听话。   他微微失笑,道:“疼的话,就叫出来,从今以后,不必再忍着了。” 第165章 昙花一现   梅柳生前去宫中,回来时,却不见了苏清朗的踪影。   命人找了许久,最终,才在城外的乱葬岗上,发现了他。   梅柳生很快赶到,却见苏清朗一个人蹲在那里,孤零零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见苏清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更是显得身形瘦削不堪,顿步在他身后,站了片刻,才道:“清朗,回去吧。”   苏清朗却是没有回头,其实他也没有奢望过,现在的苏清朗,还会给他什么反应。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的疯子,为何还能记得这些事,并且来到了这里。   他在心中思索,却在一阵静默后,听苏清朗道:“我从没来过这里。”   梅柳生一怔,愕然道:“清朗你……”   他向前走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自持的欢喜。   苏清朗垂下了头,微微苦笑,又道:“我这些天,做了不少麻烦事吧?”   梅柳生无法掩饰住的笑意,渐渐荡开在脸上,他回答道:“没有,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蹲下来,扶住苏清朗的肩膀,目光在他的身上看了看,又看了看,仿佛取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又听苏清朗道:“其实,我早该来到这里,祭拜他们的英魂。可是,一直以来,我又有何资格呢?”   “承君一诺,尚未完成,诛杀亲友,满身罪恶,我已了然,便是死了,都没有颜面再走到他们的面前……”   他咳嗽了几声,宛如脱力般,靠在梅柳生的身上,又喃喃的感慨道:“其实,最该死的那个,是我啊……”   那一年,鲜血浸润着泪水,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从贾德欣的府中出来,秦桓将他送回了天牢,那天,秦桓的心情很好,将他洗得干干净净,并换了一身漂亮的衣裳。   自从入狱以来,那是他最干净的一次,可他觉着,自己却是前所未有的肮脏。   不吃不喝,靠在天牢的墙壁上,时光似停滞般漫长,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   秦桓来看他,为他带来了他所能带的一切东西,温声细语,低声下气,安慰着,诱哄着,也欺骗着。   他却始终靠着墙,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不哭也不笑,更不说话,也没有看他。   最后,才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要见谢玉。”   那时,秦桓温柔缱绻的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站起身,近于冰冷残忍地道:“你做梦!”   他转头看向秦桓,苍白而报复性的一笑,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残忍:“那,你便杀了我。”   秦桓终于妥协,让他去见谢玉。那时,谢玉被钉在墙上,几道铁链从他的琵琶骨传出,明显可见,漆黑的铁链上,染着浓厚的血迹。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了。   他爱若珍宝的人,他视如生命的人。此刻,正在忍受生不如死的痛楚,可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向谢玉走近,谢玉听到动静,抬起了头,在那样的情形下,却依旧对他绽放出笑容。   温柔的,纯净的,可靠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   只是一眼,便让他的心中,增添了几分的温暖。   他说,清朗,你来了。   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他险些落了泪,两座监牢,相距不过百尺,可是这一小段路程,他却走了好久好久。   那些天来,他看不到谢玉,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却能从狱卒的议论里,隐约知道他的情形。   无休无止的拷打,逼问,让他无比恐惧和难以忍受的酷刑,却也是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因为只有那时,他才会被从天牢里带出,才有可能,在路上或者刑架上见到谢玉,抑或其他的人。   然而,没有。   许是怕他们见到以后,通了口供,负责审问的官员,刻意避开了时间,让他们连见都不能再见一面。   所以,那些天里,他最经常做的事情,便是猜测推理审问的进程,老爹和二娘身体不好。   若是受了跟他一样的刑罚,肯定吃不消,谢玉倒是不错,既然他都活着,那么谢玉,肯定也不会轻易地死掉。   可是许瀚文,他自小就身体不好,跟他一样,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连他这个牵连者都被拷打至此,许瀚文,他会当如何?   还有柳靖之,向来急躁毒舌,若是一时忍不住,说了惹怒主审官的话,定会招来祸端。   严刑拷打,审讯逼问,他却一直忍着,因为想到他们可能还活着,便不敢自己一个人先死去。   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彻底击垮了他的身心,他决定,自私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所以,他对谢玉说:“我来向你告别。”   谢玉是光,照亮温暖了他的世界,然而现在,连光本身都已被黑暗湮灭,他所能做的,便是在光亮彻底消失之前,让自己堕入黑夜。   那时,他穿得干净么?打扮的漂亮么?   看上去,像是一个即将从天牢中解脱的人么?   所以谢玉才会以为,他是真的,真的来与他告别。   并且很欣喜的问他:“真的?”   随后又道:“清朗,这些天,我想到了一个计划……”   “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很为难,也很委屈。可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既然要死,就让我们死的更有价值一点。”   谢玉望着他,道:“清朗,我会用我的死,将你推到尽可能高的位置上去。”   许瀚文说:“苏兄,接下来的事,拜托你了。”   柳靖之也说:“苏兄,我们会在天上,一直保佑你的。”   他们几个,从小便在一起,又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连想法都是不约而同。   可是,他们都为自己想好了结局,却没有为他想好一个退路,谢玉解脱了,许瀚文放下了,柳靖之也释然了,一个个用生命为代价,将他推向了云端,然后让他站在云端上,等待着有一天,再度摔下来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答应了。   人最怕的,便是沉甸甸的感情,他没有办法拒绝。   更何况,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兵家国事,百姓福祉,他本就义不容辞。   一个人,本就不愿向前一步,甚至连活下去的希望都已经没有,却在这时,又在他的身上,加重了一座泰山,让他踏上一条不知终局和结点的路,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苏清朗觉得很累,已经活不下去的累,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活下去。   想死而不敢死,放弃尊严,苟延残喘,也要保住性命,将这座泰山送到终点去,这是他的承诺,亦是他们的委托。   即便现在,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局面,他仍是,仍是想要活下去。   可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一个残破的身体,即使想走,还能走多远呢?   他靠着梅柳生,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土堆,在这里,有他在意的很多人,他曾以为,来到此处,他会哭,会了断性命,然而现在,他确实出奇的平静。   望了片刻,他道:“你看,他们来接我了。”   梅柳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随后低下头,道:“你的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他说着,低头亲了亲苏清朗的墨发,低声道:“清朗,你不会死,也不应该死,你会好好的,跟我一起活下去。”   带着苏清朗离开,回到府中,不知是伤怀,还是在乱葬岗中受凉太久,苏清朗的情况果然变得很坏。   起初,只是虚弱和疯魔,性命倒还留在他的身边,清醒以后,却如回光返照,昙花一现,用尽力气,又迅速地凋萎。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御医一个个束手无策,不敢施针,更不敢用药,蔡钧陆逊与苏府的人守在外面,梁氏哭天喊地,已经昏倒了好几次,就连这些天,一直失踪不露面的孙子仲,也闻讯赶来了。   梅柳生坐在床边,腿上枕着苏清朗的头,怕他枕得不舒服,又用手小心托着,坐了半天,身体僵硬发酸,已经麻木,却始终没敢动一下。   回想数月之前,他们在亭中遇到的那位道士,当时那人便断言,苏清朗此生活不长久,当时以为那道士疯疯癫癫,一派胡言,不成想,竟是一语成谶。   梅柳生想到这里,眼前一亮,顿时看到了希望,他转过头,立即向下人吩咐:“来人!”   见几个人应声进入屋中,他才道:“给你们两天时间,给我找一个人出来。”   见那些人领命出去,他才看向屋中的御医,静默片刻道:“我知道,清朗情况危急,故而,并不想为难你们。不过,请诸位尽力而为。至少,在这两天,保住他的性命……”   说着,他将苏清朗放下,微微低首,向他们郑重道:“拜托了……”   御医们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可能拯救苏清朗的性命,不过看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神情,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随后,便见梅柳生迈步离开,跟着下人的脚步走了出去。 第166章 长安再会   梅柳生正想去寻人,没想到,那人却自己撞到了他的手上。   那时,一行人骑着马往边城的方向赶去。没想到,刚刚拐弯路过长安城中的一座酒馆,便见那疯道士正在里面喝酒,梅柳生下了马,走到他的跟前,向疯道士深深施礼道:“道长原来在此,晚生正要出去寻你。   疯道士看了他一眼,眉目含笑,并没有说话,而是接着喝酒。   片刻后,才道:“我说咱们会在长安城里见面,怎么样,这话儿没说错吧?”   梅柳生心中焦急,无意与他周旋,又拱手道:“道长,人命关天,还请随晚生到府中看看,若道长能救清朗的性命,晚生感激不尽。”   疯道士的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凳子上,打了一个呵欠:“年轻人,急什么?”   梅柳生见他神情悠然自得,甚至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觉,不由更加着急,皱眉道:“道长,清朗情况危急,刻不容缓,还请……”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疯道士抬手制止,随后又指向酒楼里间道:“我叫了这里的花雕酒,酒不上来,我是不会走的,你若想要救人,就老老实实等着。”   若是一般的事,以梅柳生的脾气,早就一柄剑横在他的脖子上,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可是,这件事情关系到苏清朗的性命,他半分都不敢冒险,只能忍着心急退到一边,干巴巴地等着。   片刻后,果然见酒楼的小厮将酒坛呈了上来,疯道士将酒尽数倒进自己的葫芦里,摇了摇,这才站起身:“走吧……”   回到府中,御医们正围着苏清朗施针,疯道士拨开众人,看到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苏清朗,不由微微叹气。   他将银针小心翼翼拔了出来,又伸手将苏清朗扶起,众人屏住呼吸,期待着他能有什么妙招,能把苏清朗救回来。   然而却见他伸手探向了自己腰间的葫芦,还未回过神,便见他将刚刚买来的花雕酒尽数倒进了苏清朗的口中。   酒花飞溅,打湿了苏清朗的衣裳,梅柳生一惊,上前几步,想要阻止:“道长!”   就连屋内的几个御医也怒了起来,纷纷指责道:“胡闹!太胡闹了!”   却见疯道士恍若未闻,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黑乎乎的丹药,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苏小公子,老道士没有旁的本事,只能帮你至此,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了。”   将丹药喂进苏清朗的口中,随后将他放下来,自顾走到房中的桌边坐下来,翘着腿开始喝酒。   “人参,鹿茸,雪莲,蛇血……”   一位年轻的御医喃喃说道,之后又苦涩的一笑:“皆是大补的药材,以苏大人现在的身体,根本受不起的……”   疯道士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外:“你这小大夫,鼻子倒是挺灵的,不过你说的虚不受补,是在调养时应当注意的,这位小公子已然如此,暂时吊住他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若是连命都没了,还调养些什么?”   御医虽对他的方法不赞同,但这段话倒是在理,出于尊敬前辈的心理,也没说什么,仅是冲他受教般低了低首。   事情未有结果,仍不知道效果好坏,梅柳生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站在房中静静地等。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听苏清朗突然咳嗽了一声,趴在床沿一边咳嗽,一边呕吐了起来。   梅柳生眸中一亮,正要上前,却被苏浙善和梁氏抢先一步,见他们趴在床边守着,根本没有他的位置,便没再过去,仅站在一边看着。   将腹中的酒水吐得差不多之后,苏清朗缓缓抬起了头,看到苏浙善和梁氏身后坐着的人,又微微一笑:“道长……”   他刚刚恢复了一些,身体尚且虚弱的很,刚刚说出了这一句,便又咳嗽起来,倒在床上,却努力挣扎着想要起来。   苏浙善见此,起身坐在床边让他靠着自己。这时,疯道士也走了过来,道:“小公子看样子,受了不少的苦。”   苏清朗笑了笑,半是自嘲地道:“不过庸人自扰,自作自受罢了,让道长见笑了。”   道士看了他片刻,又道:“我说你这一生曲折坎坷,却没想到,小公子却还是这般豁达明朗,当真人如其名。”   苏清朗现在神思清楚,不像前几日,至少已然能够与人正常对话。   听此,他接着道:“曲折也好,坎坷也罢,道长你我不过偶遇,却能来此救我性命,可见上天待我,终是不薄。”   疯道士望着他,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老道士果真没看错人,苏小公子,不若抛下眼前一切,与老道一同云游吧?”   梅柳生皱了皱眉,似有不悦:“道长何出此言?”   疯道士笑了笑,答道:“以苏小公子的聪明,定然知道我的意思,立在台风口上,终究不是一件好事,若现在放弃,不失为一个保全自己的出路。”   苏清朗神情一滞,随后道:“道长好意,清朗心领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里有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的君主,清朗责任未完,尘缘未断,像我这样的人,跟在道长身边,只怕自己还未避世,倒将道长拉入这万丈泥淖之中。”   见他如此说,疯道士也不再坚持,最终道:“如此倒也罢了,老道士最后奉劝公子一句,切勿思虑太过,伤怀太过,凡事量力而行,不该自己的,亦不必揽在身上。”   苏清朗颔了颔首,道:“是,清朗谨记道长教诲。”   病也看完了,话也说完了,疯道士转身就走,梅柳生再三挽留,都没有效用,只能向他致谢,送他出去。   苏清朗现在还无法走动,自然不能相送,蔡钧与陆逊见此,便与梅柳生一起,送那疯道士出门。   走到院中,疯道士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梅柳生道:“再好的法子,也只此一次,老道士见那苏小公子性情洒脱,与我颇为投缘,故而来此相见,今日他既不愿意与我走,我与他尘缘已尽,以后不会来此,你们也不必再找我。”   陆逊心直口快,闻言不由撇嘴:“什么嘛,人家不愿意与你出家当道士,你便不过问人家的死活了?”   疯道士看向了他,微微一笑道:“不是不过问,而是过问不了,我已说过,再好的法子,也只此一次,再有下回,便是找到我,我也没有法子了。”   他说着,又看向了梅柳生:“与其寄希望于别人,不如想想,你们能为那位苏小公子做些什么。”   梅柳生的眉头又是一皱:“道长的意思是……”   疯道士看了一眼房间,答道:“那位小公子此次是没死,不过,却也早已没有了活着的希望,人生在世,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口气撑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活着,谁还能救得了他?”   梅柳生思索片刻,回过神来,又向疯道士拱手道:“多谢道长提醒,晚生明白了。”   他直起身来,又道:“从今以后,他想做的,我们都会为他做,不会再让清朗思虑忧心了。”   疯道士点了点头,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转身继续往前走,说道:“不过,有些事,你们也须得拿捏清楚了,这心里的弦一旦松开,或许人就垮了,彻底撑不下去,死得更快,也不一定……”   听他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陆逊更是不服气,指着他的背影道:“哎,你……”   蔡钧将他拉住,随后看向梅柳生:“梅……梅大人,你打算……”   梅柳生垂下眼帘,接着道:“一直以来,清朗心中所想,不过一事,我会替他完成,更何况……”   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我早就有所打算,即便没有清朗,也会做得。”   蔡钧心中激涌澎湃,还是提醒道:“这件事,很有风险,皇上他不会主动认错的……”   梅柳生笑了笑,淡淡道:“此事势在必行,认不认错,已不由他来决定。”   其实,他仍是有些私心,若皇帝当真打压此事,让苏清朗看清皇帝的为人,那么兴许就会死心,选择与他在一起。   陆逊看了看蔡钧,又看了看梅柳生,道:“苏大人是想平反冤案不假,不过你们也别忘了,此事还牵扯到谁,那位孙大人……”   说着,看了看苏清朗所住的房间,压低声音道:“苏大人与他多年同窗,感情深厚,可否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梅柳生沉默下来,紧接着,又微微苦笑道:“清朗向来聪明,你以为连我们都看得出的事,他却还不知道么?”   转身望着不远处的房间,喃喃道:“有些事,既然知道了,却还不动声色,只怕他心里已有打算,既然这层帷幕,无论如何也要揭开,与其让他费心劳力,倒不如让我们来做这个「恶人」,兴许,还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蔡钧与陆逊嗯了一声,低下头,一时感慨,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又听梅柳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暴风雨就要来了,曾经欠下的债,是时候该还了。” 第167章 后会无期   梅柳生当朝弹劾秦翦,说他结党营私,陷害忠良,请求皇帝为谢玉等人平反。   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以及身为皇帝的威严,皇帝自是百般阻拦。   没想到,满朝文武,有一大半的官员站出来复议,就连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苏清朗,也呈着一封奏折上殿,跪在地上恳求皇帝重审此案。   那封奏折上,清楚言明自己当年的苦衷,以及谢玉他们与自己的计划,情深意切,字字泣血,令人不禁伤感落泪,之后更是呈上了这些年,在秦翦身边收集到的证据,言之凿凿,根本无法反驳。   可惜皇帝仍是不肯,当众将龙案上的奏折拂落在地,甚至命人将苏清朗他们拖下去,关键时刻,孙子仲认罪坦白,说出当年的事,皆是自己与秦桓的设计,苏清朗所言,一字一句,都是实情。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皇帝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答应梅柳生等人的请求。   三司会审,当年的案情全部推翻,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满城欢庆,而苏清朗的尚书府,却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却突然成了潜入敌营的内奸,任谁一时间都接受不了。   虽然苏清朗尽心竭力平定了秦翦的叛乱,虽然苏清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触怒龙颜,拼死争取了重审案件的机会。   在他们眼中,苏清朗不过临阵倒戈,是个没原则的墙头草罢了。   现在秦翦倒了,又巧言令色将自己粉饰成受害者,其实最坏的便是他。   所幸那时,苏清朗并不在府中,而是在梅柳生的家里住着,那些人并没有找到他,故而没有受伤。   倒是管家和几个下人,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没有办法,只能去梅府请他拿个主意,苏清朗望着他们,只默了会儿,便让他将尚书府暂且关闭,府中的下人奴仆也给足了银子,遣散回家躲避一段时间。   陆逊对此很是不解,望着管家他们离开的背影,不由疑惑道:“怎么会这样……那些人,为何不信?”   蔡钧试探地看了看梅柳生,没有回答,倒是苏清朗淡淡一笑,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道:“你看这是什么?”   陆逊看向他,更加不解:“一杯茶?”   苏清朗将杯盏搁在桌子上,道:“陆小哥你看到的是一杯茶,兴许旁人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杯子,其实都不太对,最全面的应该是一个杯子,里面装了一大半的茶水,只是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一面,以为自己是对的,而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而已。”   陆逊挠了挠头,问:“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误会着吧?”   苏清朗又微微一笑:“算了,此事我已有预料,没什么大不了的,最为关键的,是将案子尽快查清,更何况……”   更何况,他本就罪有应得。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他本就不喜欢扫人兴致,更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哭诉愁情,蔡钧他们这一路走来,为他做了许多,因先前生病的事,已经让他们担忧不少。现在,如何还能凭添人家的烦恼。   最近,让他烦心的事情太多了。只是,他还是选择听从大夫的话,听从那位道长的话,试着不去在意。   皇帝,秦翦,秦桓,孙子仲,裴延,梅柳生……一个个麻烦压在他的心中,急也急不来的,只会让自己更加糟糕,而他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保住一条性命,看着这个案子圆满完结。   审案那天,苏清朗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了一身干净崭新的衣裳。   因他的坚持,梅柳生只能答应让他旁听,后堂与前堂仅是一墙之隔,站在那里,苏清朗可以很清楚听到他们的话。   孙子仲跪在堂上,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招供了清楚,当年,他受到秦桓的指使,冒充谢玉等人的笔迹,写出几封看似与靠山王李奭谋反的书信,因他与谢玉等人乃是同窗,自年幼时便模仿他们的笔迹,替他们书写课业,再加上,一向擅长工笔,故而模仿伪造的书信,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人能够怀疑。   那时,陆逊陪着苏清朗站在后堂,听到这里,试探地看了看苏清朗,见他神情平静,并无哀伤,更无愤怒,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着,然而不知为何,这样的苏清朗,却更加令他担心。   案子审了几天,苏清朗便站了几天,不说话,只是听着,甚至到最后,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最终,案子审理清楚,谢玉等人皆被证实遭人陷害,皇帝下召罪己,恢复诸人往日的功名,追加谥号,文武百官,斋戒十日,以寄哀思,并于皇城设立祠堂,将亡人尸骨迎回,皇帝亲自拜祭,太子公主亦在其中。   涉及此案的官员,该株连的株连,该斩首的斩首,孙子仲由于是遭人胁迫,并非出于本身自愿,再加上主动认罪,减轻刑罚,被判流放充军。   至于家眷族人,皇帝看在孙老太傅的面子上,只将他们赶出皇城,并无追究。   宣判那日,苏清朗依旧站在后堂,听到最后,陆逊试探地看了看他,见他出神,不由轻唤:“苏大人……”   他们都知道,孙子仲一直是苏清朗最好的朋友。然而,却是这个好朋友,捅了苏清朗最深最狠的一刀。   苏清朗神情淡漠,仿佛此次前来,只为见证他的结局般,宣判过后,只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回头。   几日后的晚间,在孙子仲充军的前一天,苏清朗还是去看了他,手里拎了一壶酒,正是他们前些天喝过的女儿红。   孙子仲抬起头,看见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苏清朗停住片刻,又向他走去,站在天牢门口,扬了扬手中的美酒:“我来给你送行。”   现在这种时候,孙子仲明白,苏清朗不恨他是不可能的。然而,作为好友,前来送他一程,却也是真的。   然而,明知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清朗,你恨我么?”   苏清朗正在拔酒坛上的塞子,闻言,手顿住了片刻,并没有回答。   又听孙子仲问:“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么?”   怀疑过么?自然是怀疑过的。   天下之大,能模仿出谢玉他们笔迹的,又有几人,他怀疑过,甚至派人查探过,但都无所收获。   因为没有查探到可疑的线索,他便说服自己,是自己多心,此事根本与孙子仲无关。   归根结底,他打从心底里,就不想怀疑孙子仲,更不愿意相信,将他们推置到绝望深渊的人,会是他。   见苏清朗又不回答,孙子仲叹了口气:“其实,你不该来的。”   他也知道不该来,却还是来了,为了他们曾经的友情,为了这些年来,孙子仲对他真心的照顾。   所以,放下仇恨,放下埋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不原谅,不指责,这已是他现在所能做到的极限。   其实,他曾无数次的设想过,若是抓到了背后陷害之人,定会将他碎尸万段,却如何也没想到,会是今日的局面。   十八岁那天,上天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现在,这个玩笑,好像还没停止。   他默了片刻,道:“我想过,这次来是带茶还是带酒,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是想喝酒的吧?”   说着,将手中的酒坛递了出去,孙子仲垂眸看了片刻,走过去,接在了手中。   仰头喝了几口,却被烈酒呛得直咳嗽,苏清朗笑了笑,拿回来,自己也喝了几口。   他放下酒坛,望着孙子仲:“告诉我,为什么?”   孙子仲微微苦笑:“我已说过,秦桓拿家世背景要挟我,我胆小害怕……”   “你以为我会相信!”   苏清朗恨恨地说出了一句,用力握着酒坛上的红绳,紧紧盯着他:“这些话,拿来哄骗朝廷还差不多,你若还拿我当朋友,便告诉我,为什么?”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令孙子仲如此决绝,做下这样的错事来。   在他心中,孙子仲正直,善良,嫉恶如仇,一个怕误事连酒都不敢喝的人,为何会是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想不到,他不甘心,非要问个清楚。这样一来,他才能彻彻底底的痛恨孙子仲,不再给自己找任何的理由。   孙子仲道:“清朗,事实就是如此,你若想恨,便一直恨着我吧。”   他低下了头,淡淡道:“谢谢你来为我送行,其实我很高兴……”   “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事,便是认识了你,做过最后悔的事,也是认识了你。”   倘若不曾遇到苏清朗,他这一生平平淡淡,庸碌无为,不知何为知心,不知何为知己,这样的人生有何意思?   倘若不曾遇到苏清朗,他不必再想这件事会对他产生怎样的伤害,怎样的煎熬,更不会因此,痛楚加倍,愧疚加倍,也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吧?   可是,事到如今,有些话,却终究说不出口。   他苦笑一声,缓缓拱起了手,向苏清朗道:“此次一去,后会无期,清朗,保重……” 第168章 子仲自尽   苏清朗坐在马车内,行在回程的路上。   闭目思索着孙子仲今天的话,愈加觉得有些不对劲,片刻,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向车夫吩咐道:“快回去!”   车夫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大人,您说什么?都这么晚了……”   苏清朗直接从车内钻出来,拎着车夫的衣领道:“回去,赶快!”   见他一副焦急的样子,车夫哦哦了一声,连忙调转车头,朝着天牢折返了回去。   此时已是晚间,看守天牢的人轮番休息,见苏清朗回来,一个个又打起了精神,跟在他的身后,来到孙子仲的牢房。   牢房内,孙子仲的尸首悬挂在半空,在墙壁窗户透露而来的晚风中,微微摇曳,像是一个游荡在深夜中的鬼魅。   狱卒吓了一跳,赶忙打开牢门查看,一行人七手八脚将孙子仲取下,又掐人中又按胸口的。   可惜,忙活了半晌,孙子仲终是没有反应,最后伸手搭在他的鼻间一试,已然没有了呼吸。   犯人自杀,他们却不知道,狱卒很是害怕,试探地看了看苏清朗,却见他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孙子仲。   片刻后,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幸好靠在了后方另一间牢房的墙壁上。   “苏,苏大人……”狱卒声音颤抖,尽是恐惧:“孙公子他……”   再一抬头,却见苏清朗泪流满面,靠着身后的墙壁,缓缓转过身去,什么话都没有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   其他人收到消息的时候,时间已是三更,蔡钧第一时间赶到天牢,梅柳生由于担心苏清朗,便留在府中等他。   坐在房间内,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是忐忑的很。   早知道,他今天就不会让苏清朗去见什么孙子仲,现在倒好,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指不定又会变成什么样。   其实他有想过,以苏清朗现在的心情,可能今天不会回来了,甚至有几次,忍不住想去找他回来,可反过来想想,如此大张旗鼓地去找他,反而更容易戳中他心里的伤疤。除此之外,他还另有一些私心的打算。   苏清朗自从知道了他的身份,便时常对他视而不见,不理不睬,虽然现在还住在他的府中,但态度明显疏远了许多,他没有与苏清朗一直这样下去的打算,既然他不肯主动。那么,就由他逼他走出这一步。   毕竟尚书府中已经没人了,苏清朗和他爹还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两人的关系尚未缓和,此时自然不会回苏府,不回他的府邸,还能去哪儿?   因此,担忧的同时,梅柳生亦是有些期许,在心中盘算着,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除了这里,你哪儿也不能去。   然而,他等了一个时辰,苏清朗都没有回来。   这时,梅柳生才彻底地慌了,心里想着,会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事,还是一时想不开,又躲哪儿伤心去了?   终于忍不住,不想再等,站起身准备出门,刚刚跨出门槛,却见苏清朗恰好回来了。   他停住了脚步,望着苏清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顿了顿,还是决定对孙子仲的事情装不知情。   只是道:“清朗,你回来了。”   苏清朗正恍惚着,闻言,抬眸看向他,静默片刻,才嗯了一声。   梅柳生向他走近,道:“见你久不回来,我还想去接你。”   苏清朗低着头,瞥了他一眼,梅柳生知不知道孙子仲的事,他不能确定。不过,他也不想跟梅柳生说起这件事。   于是,仅是含糊道:“在路上耽搁了,没事。”   迈步走进屋中,梅柳生也跟着他进去,苏清朗转身看他,颇有些拒绝的意味。   苏清朗现在住着的,是梅柳生以前的房间,因前些时日他生病垂危,梅柳生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特殊情况么,两人倒也没什么忌讳,不过现在他都好了,自然不大愿意再与梅柳生住在一起。   不过,尚书府被人砸成那个样子,奴仆下人已被他遣走,自是不能再住了,苏府,更是不想回去。   算来算去,唯一能住,而且对他来说,能够保证安全的,只有梅柳生这里。   既然是客,感激人家的收留和照顾都还来不及,自然不能喧宾夺主,苏清朗便是再怎么不愿意,也不能把他赶出去。   他说不出口,梅柳生自是厚着脸皮,装作不知道,不仅住在了一个屋檐下,还想方设法地挤在了苏清朗的床上。   他避开了苏清朗的目光,刻意忽视他的拒绝,道:“很晚了,快些休息吧。”   苏清朗心中有事,只想画地为牢,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好伤感一番,也没有那个力气与他计较,只能由着他去。   两人洗漱完毕,合衣躺在床上,梅柳生怕他伤心过度,憋在心里又憋出病来,于是试探地道:“子仲兄如何了?”   苏清朗默了默,良久,才道:“还好……”   他说这话,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实在不愿意再开口。   一直以来,陪伴他的好友知己,就那样死在他的面前,明明好好的一个人。   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起喝酒,说话,仅仅是一个回程的功夫,就永远地没了。   为什么要死呢?因为愧疚。   可是,做人怎么可以如此自私,只想着让自己好受,便不顾及他人的感情。   他是如此的难过,知道孙子仲与那个案子有关,他想过要去骂他,去打他,虽然心里已将他质问了千万遍,却唯独没有想过,要让他去死。   一个死字,谈何容易,如果他也能自私,早就可以解脱。   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结局做好了打算,却留下一堆烂摊子,等着他来收拾。   当年的谢玉他们是,现在的秦桓和孙子仲也是。   不知不觉,泪水涌出眼眸,不想被梅柳生察觉,他翻过了身,背对着梅柳生,收紧了握着被子的手指。   却觉梅柳生也翻了个身,直接抱住他,苏清朗的身体一僵,却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动。   梅柳生道:“清朗……”   苏清朗的声音平静,甚至是有些绝情:“怎么了?”   梅柳生的唇角动了动,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是微微苦笑:“没什么……”   或许,他只是想叫他的名字,确认他现在就在自己的身边。   或许,他本来想说什么,但又感觉没有用,话语的力量,终究太过浅薄。此时此刻,他所需要的,仅是无言的陪伴。   这些假设,他已经懒得去想,自己心里的想法,他也不再探寻,世事多变,风雨飘摇,而他和苏清朗之间的感情,更是跌宕起伏。既是如此,何必庸人自扰。   至少有一点他能确定就已足够,他确确实实地喜欢苏清朗,想与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而现在,他们确实在一起,中间没有谢玉,没有秦桓,他可以拥抱着他,一觉安稳到天明。   由于孙子仲的死,皇帝下旨让孙老太傅暂且留在皇城,为孙子举办丧事。   此事与徐家颇为相似,只是孙家如今名誉尽毁,境况一落千丈,与当时的徐靖褀自是不能相比,虽有一些人念及到孙老太傅的德高望重,登门祭奠哀悼,但参加丧事的宾客,仍是少之又少。   以前孙子仲在国子监中相识,之后又一同兴办学堂的同窗,蔡钧陆逊和梅柳生,零星几十个人,苏清朗自然也去了。   与上次徐家情况不同的是。这次,苏清朗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臭老鼠,参加丧礼时的气氛虽然尴尬,却没人赶他走。   不过,谢玉他们的逆反案虽然已经审理清楚,但那些昔日的同窗,还是不愿意与他说话。   孙子仲的父亲很早离世,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祖父,如今孙子仲一死,连个像样的主持丧礼的人都没有。   好在那些同窗比较尽人情,前前后后地帮衬了许多,苏清朗也是不顾他人异样的目光,里外奔走匆忙,迎接宾客,安置亲友,一件件,一桩桩,尽力处理妥帖,并没有因为孙家如今的落势,而让他们输了排场。   蔡钧坐在席间,望着苏清朗忙碌的样子,压低声音向梅柳生问:“苏大人这两天没事吧?”   梅柳生也朝向他那边看去,无声摇了摇头。   自从孙子仲死后,抑或,那个案子开始审理之后,苏清朗就像是傻了一样,整个人彻底静了下来,没有大喜大悲,也不再伤心难过,在他面前,甚至连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这些,明明都是他所希望的。然而,看着这样的苏清朗,他却只觉得心慌。   怕他根本没有想开,怕他把心事全都压在心底,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钻牛角尖,朝着更坏的方向走下去。   他所担心的,亦是蔡钧心中所想。最后,蔡钧叹了口气,道:“还是多注意一些吧……”   “身上的伤病好治,心里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咱们只能看着他别再出事,其他的,还是要看苏大人自己。”   梅柳生的目光,追随着苏清朗的身影,听着蔡钧的话,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169章 国子监   事情办完,苏清朗正想回去,却被告知孙老太傅想要见他。   其实,他本不愿意去见孙太傅,孙子仲的死,毕竟是他大意所致,终究心怀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孙家人。   但想到,这些年来,孙老太傅对他不理不睬,现在突然要见他,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最后还是去见了他。   因皇帝下旨,将孙家人驱逐出皇城,虽现在因孙子仲的丧事耽搁了一些时间,但他们的行装还是事先收拾好了。   偌大的书房中,放眼望去,皆是空荡荡的,苏清朗迈步走了进去,只见孙老太傅正站在书案前收拾纸张。   他走进房中,顿住脚步,拱手施礼道:“孙大人……”   孙子仲的死,让老太傅颇受打击,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一大半的精神似的,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   见到苏清朗,他咳嗽了几下,用苍老嘶哑的声音道:“你来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他道:“这几日家人收拾行李,发现了一个东西,我想,应该是你的。”   说着,他又取出一个乌墨色的木盒,放在书案上道:“还有这个东西,你看过之后,应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苏清朗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出于礼数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将两样东西取在手中。   正要告辞离开时,还是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他问:“大人何时动身?”   孙太傅苦涩一笑,微微叹息道:“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大人喽。”   “戴罪之身,得皇上恩赦,能回家养老已是不错,只是太子殿下那边,就有劳苏大人多看顾着了。”   在苏清朗的记忆中,孙子仲的这位祖父极为严厉,可能是教过许多皇子的原因,凡事总要条条框框,标注清楚,对于孙子仲更甚,他记得,少年时和谢玉他们几个来找孙子仲玩,孙太傅还老大不高兴,可能觉着他们是些纨绔子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会把他家敦厚仁孝的孙子带坏了。   这些年,大家同朝为官,又同是太子和公主的老师。按理说,两人无论公事上,还是私底下,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可他和这位孙太傅,却始终冷淡疏远的很。   因少年时的缘故,让他对孙太傅产生了畏惧心理,总是下意识地躲着他,这本情有可原。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谢玉他们了。   孙太傅虽与谢远将军政见不和,但始终钦佩他耿直忠诚的为人,当年的事,他没有像徐进那样深恶痛绝,但对他,终究是不大痛快的。   疏远惧怕了这么多年的人,如今却以这种温和的语气与他说话,苏清朗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片刻,他才颔首道:“太子那边,太傅不必担心,倒是回乡途中,长路漫漫,太傅要顾着身体。”   孙太傅嗯了一声,看向他欲言又止,静默片刻,还是问:“苏大人,你当真觉着太子殿下值得效忠么?”   苏清朗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更何况,说出这种话的,还是太子的太傅。   他偏过头,斟酌片刻,才回答道:“古语有云,有教无类,太子殿下是愚钝了些,但贵在内心善良,如今又有长进。更何况,谁也不是刚出生就能志勇双绝的,身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皇上既命我们教授太子,其目的即在于此。”   孙太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于苏清朗的回答,似是认可了。   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近来是长进了不少,但作为储君,终究……还是差了些啊。”   这句话,落入苏清朗的心中,几多悲哀,几多忧愁。   太子殿下愚钝懵懂,根本不是当储君和皇帝的料,这种事,他何尝不知?   只是,他答应过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不管未来的世事有多艰难,都会帮助他,辅佐他,此誓言一经说出,便再无更改的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知道很难,即便知道对面的敌人是梅柳生。   从孙家出来,他手里拿着孙太傅给他的东西,不知为何,不想回梅府,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着孙子仲的遗物,静静地待上那么一会儿。   让车夫驾着马车,沿着长街走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一处,于是让他调转方向,向国子监赶去。   此时,国子监中的学生皆已放假回家,他一个人,身着便装行走在院中,没人注意,更没人阻拦。   这些年,南唐国力式微,就连皇室都捉襟见肘,更别提兴办学堂,增添器具了。   昔日繁华热闹的国子监,屋子破旧了许多,就连院中的花草也萧条了不少,不像他们那时候,画栋雕栏,朱窗绿瓦,春日里杨柳依依,木架上总是盛开着一串串的紫藤花。   还记得那时候,他们跟随先生坐在院中的花藤下,焚香弹琴,对弈品茗,秀尽了一身的风雅。   先生博学多才,对学生亦是严格,门下弟子无不多才多艺,尤其他们那一届,堪称杏林场上的一段佳话。   只可惜,后来人死的死,走的走,直到现在,甚至还未曾有过一次聚首。   想到徐家那次,看到跟随在先生身边的几个少年俊才,苏清朗的心中却又安慰了不少,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失,但也在时间中,终会被下一个东西取代弥补。   他走到紫藤花的架子底下,挨着石桌坐下来,又将孙太傅给他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他以前经常来的地方,安静无人,可以来此背书,还能躲个清闲,还记得有一次,他在亭下玩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便在碗口粗的紫藤花木根上,刻下了谢玉的名字。   那时,他被家里的人惯坏了,淘气的很,一点儿都没觉着这是一件错事,甚至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第二天,他看到花架子底下蹲着一个人,正在努力用黄泥抹去他刻下的名字。   他记得,田间乡野都是用这种法子给树木治伤的,两方对比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不是。   虽然愧疚在心,但出于自尊心作祟,他还是厚颜无耻地将这件事推给了谢玉。   反正从小到大,谢玉不知道给他背过多少次黑锅,大的小的,也不差这一回。   可是孙子仲却很生气,仅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便拎着盛黄泥的木桶离开了。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每当看到他都是冷着脸,之后他才知道,那天他刻字的时候被孙子仲瞧见了。   所以不难想象,当他把责任推给谢玉的时候,在孙子仲心中,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渣。   可是很奇怪,像孙子仲这样的小正经。最后,还是跟他成了朋友。   一卷画轴,一个木盒,苏清朗垂眸望着,片刻后,还是伸手将木盒拿起。   孙太傅说,等他看到了这个东西,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这和孙子仲背叛他们的事情有关。   所以,他有些迫不及待。   木盒打开,里面却是几封书信,红色的贴纸上,写着孙子仲的名字。   这是孙老太傅的笔迹,苏清朗认得的,他们祖孙两个从前,一直有通信的习惯,他也是知道的。   打开信笺,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苏清朗看完以后,又打开了另外几封,看着看着,不由涌出眼泪,红了眼眶。   当今皇上奢侈暴政,致使南唐民不聊生,太子殿下愚钝无知,根本不可担任储君大任。   若是当年的翌王殿下还活着,以太子殿下现在的德行,根本不配与其项背,若翌王殿下还活着,他才是最合适的储君。   一页页,一张张,放眼望去,皆是这样的字句。   他明白,他了然,若是这样的书信,落到皇帝的手中,那么被诛全族的,定会是他们孙家。   而当年,在国子监中,与孙子仲住在一起的,却是秦桓,无意中发现这样的书信,不是不可能。   于是,为了取回书信,为了保全自己的全家,便迫于秦桓的威胁,做了那等下作而不光彩的事,何其自私!   他将书信放下来,望着躺在石桌上的画轴,迟疑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孙太傅说,这是他的东西,可是他不记得,孙子仲那里有他的什么画作。   画轴刚刚打开,他便被上面的人像吸引住了心神,一个女子,赤红色的衣裙,手中握着长鞭,英姿飒爽,举世无双。   他恍惚想起,李赛赛入狱的时候,他曾见过孙子仲,那时他说,是他祖父的一个朋友在天牢任职,所以过来看看。   决定和亲那日,孙子仲来找他喝酒。那时,他心情不好,满腔的不甘不愿,原来那天,感到难过的并不止他一个……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孙子仲与李赛赛,不过是相识的陌路人,不成想,他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握着手中的画轴,苏清朗只觉着心中阵痛,无地自容。   一次次忍气吞声的退让,一次次看似不经意的关心,那些自以为的理所应当,原来是有人做了这样大的妥协……   苏清朗埋下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再也无法去见那幅画像。   良久,才苦涩地扯了扯唇角:“为什么那么傻……” 第170章 父子和好   苏清朗久不回去,梅柳生不得不再去寻他。   国子监的紫藤花架下,草木郁郁青青,残阳似血,绯色的晚霞映照着天空。   他顿住脚步,见苏清朗坐在那里,便也走了过去。   苏清朗听到动静,转身看去,见到梅柳生时一怔,随后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自从知道梅柳生的身份,他们两个就生分疏远的很,基本上梅柳生不说话,他也不会主动跟梅柳生说话。   梅柳生知道他的脾气和顾虑,于是主动走过去,道:“见你就不回家,我想,你应该在这里。”   「家」这个字,听得苏清朗心中微颤,他仅是借宿在梅柳生的府中罢了,他们两个,何曾有过所谓的家。   他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低头将石桌上的东西收好。   以李承嗣的性情,若是让他得到了这样的东西,保不定又会借此威胁拉拢孙家,孙家经此一事,虽受到重创,但孙老太傅在朝中多年,门下弟子千百,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见到他的举动,梅柳生知道他的用意,于是顿住了脚步,站在他的不远处没有过去。   待苏清朗将东西收拾好,才道:“要回去了么?”   苏清朗收拾东西时手忙脚乱,闻言,愣了一下,随后道:“好……”   他将东西拿起,抱在怀里,与梅柳生一起回去,夕阳西下,拉长了两道身影,虽是并肩,但中间始终隔着距离。   兴许是怕苏清朗误会他在打着手中东西的主意,梅柳生由始至终都是目不斜视,望着前方的路途,并没有看他一眼,又怕说些什么惹他伤心,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现在的情景,令人充满希望而又绝望,希望的是,苏清朗终于不再回避拒绝他的靠近,两个人的关系。   与蔡钧不同,与陆逊不同,至少在情事之上处于平等,绝望的是,苏清朗虽不再拒绝他的接近,但却在他们之间横了一道鸿沟,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跨越过去,让他从心底里接受自己。   不过,梅柳生又想,反正他们住在一起,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会改变苏清朗。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现实的情景,终究不会让人如愿。   苏家这两父子在冷战对峙了数日后,苏浙善终于忍不住,向苏清朗抛出了求和的枝儿。   趁着寿辰的由头,在府中兴办酒宴,朝中大臣,几乎邀请了一遍。   苏浙善此人,向来低调朴素,红白喜事,从来都是草草带过,除了当年生了个聪明漂亮的儿子,摆了十几桌宴席外,从未有过这样大张旗鼓的时候,是以他的用意很是明显,想借着此次寿辰,让儿子苏清朗回来。   苏浙善的用意,苏清朗怎会不知。更何况,他家二娘在寿宴之前,就找到他,希望他回去主持大局。   因此,一场寿宴,从人员的布置安排,到食材的选取购买,表面上是梁氏在管,其实都是苏清朗在中间调停。   但,直到寿宴那天,他们父子两个,终究没有说上一句话。   苏清朗长相偏似母亲,性情看上去与苏浙善天差地别。但其实,有一点与他爹极为相似。   在感情上,都是固执别扭,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那种。   苏浙善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而他爹这边却在想,他都已经主动迈开一步了,这小子竟还想得寸进尺。   于是,两个人又暂时僵持着了。   梁氏在中间干着急,但也清楚,这是他们父子的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和好,就得他们自己考虑清楚。   其实苏清朗这边,倒也没什么顾虑,只是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别扭在。   毕竟那日在天牢,他爹亲自带着毒酒,任凭他怎样乞求,都要置他于死地,这样的事情,想忘,却很难忘。   毁去的房屋可以重建,但一样东西摔碎了,即便再怎么修补,其中的裂痕还是有。   寿宴那日,梅柳生也去了,为了庆贺苏老大人的寿辰,也为了给苏家那两位留个好印象,还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前去祝寿时,总觉着束手束脚,这样的情景,连他自己都觉着好笑。   他和苏清朗,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却像个前来拜见岳父岳母的女婿,不过一个寿宴而已,他到底在紧张些什么?   梁氏对他的态度,依旧冷淡淡,甚至可以说是看不顺眼,苏浙善倒还好,与他说话时语气温和,更像一个官场前辈,对后辈的亲切和蔼,并没有因他对他家儿子的非分之想,而感到愤怒或是厌恶,这让梅柳生好受了许多。   不过,从梁氏他们的表现中,他已看出了苏家人的目的。   让苏清朗回到苏家,他是千百个不情愿。然而,父子和好,家人重聚,这是苏清朗的愿望吧。   那日在天牢,虽说什么既然你弃之敝履,那以后他便是我的了,然而正要论起来,苏家人想要回苏清朗,他却是不能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   寿宴完毕,他留在最后才回去,苏清朗跟在他的身后,苏浙善与梁氏也送到门口。   见苏清朗出了大门,仍是跟着他走,苏浙善终于忍不住开口:“朗儿……”   他犹豫片刻,才道:“家里的残局尚未收拾,你留下来,帮帮你二娘吧。”   苏清朗怔了怔,随后点了点头。   其实他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回到苏家的场景,当时年轻气盛,赌着一口气,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若有一日,爹和二娘知道了真相,定会轰轰烈烈地迎他回去,比当年他被赶出苏府时,动静还要大,影响还要远,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都误会他了,他苏清朗,从不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早已没有了那样的想法。   自己委不委屈,还当另说,但天下人知不知道他的委屈,都已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所以,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也挺好。   他收敛住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回苏府这件事。   对于苏清朗的决定,梅柳生不难受都是假的,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故作高兴,与他们寒暄几句,就匆匆离开。   走在回程的路上,心中一片空荡荡地,总觉着好像少了点什么。   转过一个街巷时,却听到隐约的议论声——   “这个苏浙善,倒还好意思让他儿子出现在大家面前,不是说,从此以后,都没有这个儿子了么?”   听到苏浙善的名字,梅柳生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又听一人酸溜溜地道:“那个苏清朗,可是诛杀秦氏逆贼的功臣,自然今时不同往日……”   梅柳生轻轻走出去几步,站在墙角边,只见几个朝中的官员,正坐在茶馆的桌边喝茶。   又一人道:“什么功臣,不过是个墙头草罢了,咱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苏清朗是个什么人,秦桓的一个男宠而已,也就苏浙善还把儿子当个宝,说他诛杀秦氏逆贼,怎么诛杀,躺在床上杀么?”   闻言,其他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又一人悄悄道:“哎,我听说,那个苏清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温泉山庄,跟秦桓同吃同住,还睡一张床上,你们说,便是再好看的人,也该玩腻了,那位秦公子倒是深情的很。”   梅柳生握紧了手指,从墙根边走出来,没有打人,甚至都没有说话,仅是默默站着。   茶馆内有人看到了他,立即作出噤声的神情,随后站起来,向梅柳生拱手笑道:“原来是梅大人,今日苏大人寿辰,梅大人应是贺寿去了吧?”   梅柳生没理会他,反而抬脚走进了茶馆,坐在中央最为显眼的位置上,吩咐小厮上一壶酒。   茶馆的小厮很是为难,向他道:“这位客官,小店是茶馆,不是酒楼,客官想喝酒的话,不如去对面看看?”   然而,梅柳生仍是道:“我要一壶酒。”   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面无表情,气质却很冰冷。   喝酒,是因他心情不好,留在茶馆喝酒,重要的不是喝酒,而是为了膈应某些人。   梅柳生,小厮是不认识的,不过他认识另外几位,都是朝中有些权势的大臣,由此推论,眼前这位客官,定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因此,为了不得罪这位不一般的人物,虽不情愿,但小厮还是自认倒霉,拿了银子去对面的酒楼买酒,只求他们别闹出什么事情才好。   见到梅柳生如此,刚才打招呼的人很是尴尬,梅柳生与苏清朗的关系。   他们不清楚,但从某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中,可知这两位定不是什么普通的朋友。   于是,默了片刻,向他拱手道:“今日苏大人寿辰,我们几个皆在外院,不曾见到梅大人,也未跟梅大人喝杯水酒,实在可惜的很。”   见他不回答,反而对于他套近乎的言论,直接忽略无视,这人更加尴尬,只得道:“梅大人,方才我等多喝了些酒,胡言乱语,还请梅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梅柳生静静地听着,良久,在他们皆已尴尬到恨不能钻进地底时,才抬起头,对他们道:“你们……是谁?” 第171章 七夕   梅柳生酒醉晚归,回到府中,却发现苏清朗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愣了片刻,还是闷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苏清朗今日回来,本是收拾行李,外加与梅柳生告辞。没想到,自己在家里耽搁那么长时间,回来时却不见梅柳生,又见他脸色绯红,眼神倦怠,一副将要醉酒的样子,不由有些奇怪,还有一些担心。   想起梅柳生先前对他的照顾,该回报还是得回报,该关心还是得关心。   于是迎了上去,道:“你回来了。”   见他脚步虚浮,刚要伸手去扶,却被梅柳生略带厌恶的推了一把,苏清朗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站直身体,见梅柳生也愣了愣,似是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清朗,我……”   他顿了一下,望着苏清朗,喃喃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苏清朗不知发生了何事,还当他心情不好,于是道:“没事……”   顿了顿,又道:“今日我来,是向你辞行。”   这点,梅柳生早有预料,因此原本烦躁的心中,又有些讪讪然:“你真要回苏府?”   苏清朗嗯了一声,见他转过头去,低低地说了一声:“恭喜……”   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一直很奇怪,现在更是不寻常,苏清朗望了他一会儿,才道:“多谢……”   不仅是谢他恭喜自己的事,更是为了之前的一切,不顾生死,救他性命,细心体贴,照顾他到夜夜难眠,衣不解带,梅柳生为他做了那么多,可惜此时此刻,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也只能说一声「多谢」而已。   梅柳生向前走了两步,刻意避开他的视线:“走吧……”   苏清朗只站了一会儿,自觉已没有什么话要跟梅柳生说,果然转身要走,刚踏出门槛,却听梅柳生忽然道:“过些时日七夕,你能与我一起么?”   苏清朗顿住脚步,听他这样说,下意识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这几日我都要留在家中,恐不能出门。”   “这样……”梅柳生苦笑一声:“那便算了。”   他今日的情绪甚是悲戚,越发让苏清朗觉着,梅柳生是从苏府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心中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么?”   “有什么事情……”梅柳生喃喃地轻念了一声,转过身来,望着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嘲讽:“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七夕佳节,本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我既邀了你,你说能有什么事情?”   苏清朗被他堵得一塞,再度低下了头:“抱歉……”   许是酒借人胆,许是被茶馆里的那些人气疯了,梅柳生现在,不管什么话都敢说,只为将心中的酸水倒出来干净。   他呵了一声,嘲讽道:“你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我自己糟践自己罢了。”   “明知你忘不了那个人,明知你不可能喜欢我,还是这样不肯回头,可是苏清朗……你连那个秦桓都能放在心里,却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么?”   “我李承嗣自认对你一心一意,为你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到头来却连个秦桓都不如,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   听到梅柳生的口中,说出了「秦桓」二字,苏清朗的脸色顿时惨白,同时又觉着无比的羞耻。   这种感觉,跟在人前被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受。   他的头埋得更深,又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歉……”   他对梅柳生,与谢玉和秦桓都不同,谢玉是他从小青梅竹马的玩伴。   而秦桓,则是他知心相交的朋友,至于梅柳生,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戴着面具接近他,以虚假的身份,虚假的感情对他颇多算计。   甚至,直到现在,他都自认还不了解真正的梅柳生。   见他为难的样子,梅柳生又无比后悔说出那番话,但心中有气,就算后悔,也不肯说出一个道歉来。   甚至连一声安慰都没有,仅是冷冷地道:“走吧……”   苏清朗当真走了,不过是带着心事走的,他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被人追捧惯了,鲜少在意别人的感受。   若你哄他宠他,他可能还觉不出什么。如今,听到梅柳生那番酸溜溜的话,顿时怀疑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过分了,才会惹得梅柳生一连串的牢骚。   在府里辗转反侧,自省了很多次之后,七夕那天,苏清朗果真出了门。   不是去找梅柳生,也不是出去游玩,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就是不想待在家里。   长街之上,火树银花,男男女女,十分热闹,让他不仅想起宜州那时,与某人观看花灯的场景。   其实那时,他说醉也没有全醉,至少有些事情是记得的。   他记得,那时自己指着一盏金鱼灯说是兔子,被梅柳生指正错误后,还耍赖撒泼,非要梅柳生顺着自己才肯罢休。   犹记得那时,琉璃光转,挂满长街,某人护在他的身侧,神情淡漠,一本正经,却是溢满心怀的温柔。   习惯,当真是可怕的东西,他一个人孤独战斗了那么久,只是稍微依靠了一下,却贪恋这种安逸舍不得走。   他深知,对于梅柳生,自己并没有表面上那样绝情。   “公子,要买花灯么?”路边的小贩,笑呵呵地向他打招呼。   苏清朗移目过去,只见小摊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与宜州那里的很是相似,不过做工简单粗糙了一些。   其实他对灯笼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被摊子上的面具吸引住了心神,还没走过去,就听一人道:“要两个……”   苏清朗一怔,僵了片刻,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梅柳生穿着一袭墨衣,站在他的不远处。   还未回过神来,便见梅柳生首先走来,付了钱,将灯笼拿在手中,才转过头向他道:“留在家里?”   苏清朗顿时很是窘迫,只能尴尬地解释道:“我……今日二娘同旁人解签去了,我见外面热闹,所以出来看看。”   梅柳生迈开几步,将其中一个灯笼递给他,苏清朗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梅柳生,所以一时间,还想不到对策脱身。   既然遇到了,又走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与他并肩走在一起,默了片刻,才问:“梅兄今日怎会出来?”   梅柳生答:“刚从兵部回来,路过而已。”   苏清朗闻言,下意识地问:“你去兵部做什么?”   听此,梅柳生戏谑道:“苏大人如今不在朝堂,却还关心着朝堂之事,当真令人感动之至。”   自从秦翦倒了以后,苏清朗的处境愈加微妙,尤其谢玉他们案子的平反,令关于他的争议上升到极点。   毕竟单凭他扳倒了秦翦,不足以证明他当初作伪证,出卖好友是计划为之,更有甚者,几个朝中的大臣联名上奏,请求皇帝将苏清朗问罪,为谢玉他们沉冤报仇。   皇帝没有办法,只能暂时不让苏清朗上朝,所幸他现在身体不好,需在府中养病,便借着养病的由头,避开了风头。   听到梅柳生的讽刺,苏清朗淡淡道:“随口一问罢了,你不想说,便算了。”   秦翦死后,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李承嗣,他做梦都怕李承嗣倒戈一击,将皇帝和太子置于死地。   梅柳生答:“皇上降下旨意,让我去兵部做事,今日去,不过是先报个到罢了。”   苏清朗思虑万千,只在嘴上敷衍道:“是么……”   梅柳生曾经跟他说过,想去兵部任事,他不相信,这仅是出于志向,而非其他特别的原因。   如今如愿以偿,他和裴延那边,便是如虎添翼,更加难以对付。   然而,真正让他为难的,不是李承嗣和裴延手中的权力,而是事到如今,他还未确立自己的位置。   是帮皇帝杀了李承嗣,继续拥护日渐倾颓的江山,还是背叛身为人臣的责任与尊严,对李承嗣的野心勃勃放任不管?   他正想着,却听梅柳生道:“清朗,你不必觉着为难……”   苏清朗抬头看向他,又听他道:“虽然之前很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可现在……我都明白的,我也不想令你为难。”   他顿了顿,低下头,接着道:“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我成功了,现在的你如何,以后还会如何,我的身边,会永远留你一个位置,没有人能伤你,也没有人能代替你,如果我失败了……”   梅柳生苦涩一笑,释然地感慨道:“便像对孙子仲那样,与我喝一杯水酒践行吧。”   苏清朗望着他,一时哑然:“你……”   接下来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清朗……”   见他不开口,梅柳生又道:“其实我很高兴,你由始至终都没有劝过我放手,所以我确定,对你的喜欢没有错,你也值得我喜欢。”   他说着,看向苏清朗,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今日有缘遇到,又适逢佳节,便只谈风月,不问朝政,你是苏清朗,我是梅柳生,还像从前那样,好么?”   苏清朗默然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第172章 逼宫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最终来到护城河边。   望着站在河沿放花灯的人们,皆是沉默无语,片刻后,才听梅柳生道:“你想放花灯么?”   苏清朗摇了摇头,又听他道:“那么,就当是陪我吧。”   他从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盏荷花灯,来到河边,蹲在边沿的青石上,苏清朗来到他的身边,才听他道:“人都说,河灯可以寄托哀思,可是这些年来,我从未放过,许是没有什么哀思好寄,就算放了,也不知该跟他们说些什么吧。”   觉察到他所说的,乃是自己逝去的亲人,苏清朗顿住脚步,良久的沉默无语。   又听梅柳生道:“父王,母后,曾有人跟我说过,人生一世,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已是十分不易,孩儿还算幸运,如今当真遇到了,你们看,我心中所想的,便是身后这个人了。”   他的神情难得温柔,甚至带着一些身为人子的稚气,说完以后,垂下眼帘,将河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抵在唇瓣上,又道:“请你们保佑他,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苏清朗心中有事,本就与他没什么话说,听到这些,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垂眸见到梅柳生的一阙衣摆落在地上,于是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捡了起来。   梅柳生道了一声多谢,非但没有站起,反而在河边的青石上坐了下来,苏清朗无法,只能陪着他坐着。   良久,才道:“你……别太伤心了。”   梅柳生又嗯了一声,却仍是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干巴巴地坐着,但奇怪的是,虽不说话,气氛却并不觉着尴尬,良久,苏清朗首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梅柳生这才看向他,道:“走吧……”   苏清朗的身体本就不好,河边又潮湿阴凉,在这种地方坐久了,自然受不住,听梅柳生这样说,自是巴不得。   他提起灯笼,正要起身,还未站直身体,忽觉一件温暖的外袍拢在了自己身上,再抬头去看梅柳生,见他的两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正要缩回去。   苏清朗下意识地拉住他,握着他的手腕,片刻后,忽然反应过来,立即松开,尴尬地撇过头,轻咳一声道:“走吧……”   他刚才的动作,梅柳生看得清楚,还当他情不自禁,对他有了些感情,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见苏清朗转身要走,他连忙伸手阻止住,拽着他的手向自己接近,似是想将他抱在怀里。   苏清朗奋力反抗,挣扎之下,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火苗很快窜上了灯笼,在夜晚的风中跳动着。   梅柳生一不留神,让他挣了出去,不由苦笑道:“抱歉……”   苏清朗退后两步,偏着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听此,急匆匆地说了一句:“我该走了。”   便扔下梅柳生,朝着河岸的上方走。   刚迈开两个台阶,却又停了下来,他背对着梅柳生,问道:“那件事,你非做不可么?”   梅柳生望着他的背影,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会阻止我,是么?”   对于这个问题,苏清朗没有回答,也已经回答不清楚。   他自认对皇帝忠诚,对太子仁义,可是到头来却还是放过了梅柳生,与他纠缠不清,还让他一步一步走到了皇上和太子的面前。   无论当初和他联手,是出于不忍心,还是想扳倒秦翦,这点,他都无可否认。   接下来的事,似乎顺理成章,梅柳生联合朝中大臣,逼宫谋反,皇宫内虽然腥风血雨,却是刻意瞒着苏清朗的。   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苏清朗已经选择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即使如此,他仍是费尽心机,不愿让他站在风口浪尖,只要苏清朗没有在他起事逼宫之时,站出来反对他,违抗他,事后不管苏清朗怎样吵闹,他都有办法平息下来。   可是那天,苏清朗还是去了。   偌大的宫殿中,身穿铠甲的兵将围困着众人,皇帝高高在上,一人孤身坐在上方的龙椅上。   底下的大臣,分裂成好几队,有站在梅柳生身后,表明拥护翌王殿下的,有事不关己只想明哲保身的。然而,站在皇帝面前的,却只有一人。   内阁大学士徐进,白发苍苍,由于愤怒,喘息尚且不定,他环视了殿中的大臣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薛其山身上:“薛大人,你什么时候……”   薛其山站在梅柳生身边,面对徐进的质问,有些尴尬地别过头,不甚有底气的劝慰道:“徐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你也知道的,现在能救南唐江山的,只有翌王……”   其实,他明白徐进的为人,宁折不弯,断不会做出背叛主公的事,现在这番说辞,不过是为自己开脱罢了。   顿了顿,又不死心地补充道:“当年之事,你我都清楚,先皇属意,皇位原本就不该是他的……”   听此,徐进呵了一声,质问道:“你说皇位本就不该是皇上的,那我且问你,你的官职是谁给你的,你现在的俸禄,又是谁给你的,食君之俸,忠君之事,这样的道理,你们全都不知道么?”   “可是徐大人,你也看到了,朝廷现在变成什么样子,难道真要让南唐的江山,败送到他们的手里么?”   殿中一人忍不住接声,随后看向龙位上的皇帝,又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若不是这些年来,皇帝愈加昏聩无能,他们这些人,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正当这时,一个小內侍慌慌张张地跑来,走进殿中,向梅柳生禀报道:“殿下,苏大人来了……”   梅柳生皱了皱眉,吩咐道:“告诉他,皇帝现在身体不适,让他先回去。”   话音刚落,便听殿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古有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梅大人却又唱的哪一出?”   众人转身看去,只见苏清朗一袭绛紫的官袍,身形虽然消瘦了许多,但依旧风姿飒爽,不怒自威。   苏浙善原本不打算趟这场浑水的,毕竟当今的皇帝他不看好,梅柳生这边,他又谈不上什么喜欢,但看到自家儿子,心中却隐隐地感到不妙。   从小到大,皇帝都极为宠爱他,为人臣者,可以为了南唐的江山,而放任李承嗣不管。   但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却不能忘恩负义,在皇帝失势的时候,就当顺风倒的墙头草,背叛离他而去。   关于这点,他很了解苏清朗,也很明白,他今日所来,便是螳臂当车,自己送死来了。   苏浙善刚和儿子团聚,自然不想让他冒险,于是走出几步,迎上他:“清朗……”   苏清朗望着他,片刻后,才道:“爹,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立场,既然我没有阻拦你,也请你别再阻拦我。”   听到儿子的话,苏浙善无地自容,低下头沉默了良久,最终缓缓地退了回去。   梅柳生望着他向自己走来。一瞬间,竟有些盗贼被抓的心虚感,但见他来到殿中,裴延说道:“这位是翌王殿下,苏大人如此称呼,是否有些不妥。”   苏清朗负着手,轻笑了一声:“裴相爷这话倒也怪了,眼前这位明明就是去年的新科状元梅柳生梅大人,殿中诸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们却偏偏说他是什么翌王殿下,这天下人皆知,翌王殿下已然亡故了,还是相爷你们请旨,让在下去边城迎回他的尸骨。怎么,难道是那翌王的英魂,附身在梅大人体内不成?”   “你……”裴延被他堵得一塞,却说不出话来。   又见苏清朗看向蔡钧道:“蔡大人……”   蔡钧被他提名,一个激灵,啊了一声,看向他,只听他道:“蔡大人这两年官运亨通,审了一个案子,便扶摇直上,从礼部侍郎做到刑部尚书的位置,可知这其中是得了谁的重用?”   “知你一腔热血,意图报销朝廷,皇上便给了你机会,那么请问,蔡大人,你的忠诚,你的热血,又是给了谁?”   苏清朗的提拔照拂之恩,蔡钧一直记在心里,总是想着报答,自然不会与他顶嘴。   殿中一片哑然,良久,才听梅柳生静静地道:“清朗……”   他眸色淡淡,语气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离开这里。”   今日,不管他能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废黜皇帝势在必行,苏清朗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那番话,仅是他自己找死而已。   苏清朗呵了一声,似是洋洋得意:“梅大人这是被人戳到痛处,所以才急着赶在下走么?”   闻言,梅柳生的脸色略微冰冷,阴郁道:“我再说一遍,离开这里。”   苏清朗压根不听他的话,转身走到徐进的身边,向他道:“徐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今时今日,满朝上下,只有你我这两个有骨头的,只能请你先委屈一下了。”   见他依旧坚持,梅柳生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下去,直接侧过身,向殿中的兵将吩咐道:“带他下去。” 第173章 退位   徐进撞柱自尽,事情来得十分突然。   就在殿中的兵将上来,企图将他们拉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苏清朗离他很近,望着他冲向殿中的木柱,随后缓缓倒在地上,面容狰狞,脸上尽是血迹。   一时间,怔怔地望着,似是惊吓到失了魂。   梅柳生见此,连忙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捂住了他的眼睛:“清朗,别看……”   苏清朗默了片刻,伸手扯下了他的手,迈步朝着徐进走去。此时,徐进已经没有了呼吸,然而眼睛,仍是瞪大的。   他蹲下来,脸色苍白,手指微颤,缓缓合上了徐进的眼睛。   闭上目,喃喃道:“徐大人,是我欠了你一命。”   梅柳生就怕他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闻言,不由上前一步:“清朗……”   却见苏清朗蹲在地上,垂手捡起身边落着的一柄长剑,站起来,转过身,剑尖指着他们:“当今的皇上只有一个,我苏清朗,亦只认一人为君主,尔等再敢上前一步,便是欺君,便是反叛。”   梅柳生顿住脚步,望了他片刻,才道:“清朗,以你一人之力,阻止不了的。”   苏清朗偏过头,冷冷一笑道:“梅大人当我苏清朗是什么人,人生在世,最难得的,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尊严,是信念,若只依势而行,那和择木而栖的禽鸟有什么分别?”   梅柳生一阵沉默,又道:“可你身后的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如此。”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而不是由你来定……”   苏清朗接声道:“为人臣者,为君生,为君死,便是只有我一个人,只要我还没死,便不会让你到皇上的跟前去。”   “你……”   梅柳生还想说些什么,却听上方传来孤零零的鼓掌声,老皇帝终于站了起来,他绕过龙案,缓缓走下台阶。   来到梅柳生的跟前,眼神中却不见一丝恐惧忧虑的迹象,而是一种坦然,一种释怀。   “你想报仇么?”他问出了这句话。   梅柳生直视着他,不知为何,他以为自己心中,会是满怀仇恨和愤怒的。   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便是这种感情,支撑他走到了这里,就连做梦都是总有一天,能一剑要了他的命。   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位所谓的叔叔,他心中却是恨不起来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曾教过他骑马,曾将他抱在怀里,对他笑过,与他亲切的说话过。   所以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何要那样做,他们不是一家人么?   虽然平时感情并不亲近,但,他们都姓李,体内流淌着相似的血液,应不至于下那样的狠手。   这个问题,他没问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给过他答案,可奇怪的是,他却渐渐地懂了。   正因为他们都姓李,正因为他们的体内流淌着那样的血液。所以,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梅柳生的回答很平静:“是你欠我的。”   皇帝闻言,低低地冷笑几声,反问道:“欠你?在皇室中,从没有「欠」这个说法,你父皇输给了我,所以他死了,我输给了你,也不会得到善终,你觉得你是为了报仇才走到这里的么?只怕,是为了它吧……”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龙椅,纯金打造,天龙飞舞,象征着天下间极致的荣耀,然而那龙椅底下,却藏着累累白骨。   “皇室中人,没有谁不想当皇帝的,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它么?”   对于皇帝的质问,梅柳生没有回答,又见他看向了常山王,道:“弑兄夺位,残害亲族,可我……唯独没有害过你……”   常山王面带惭愧,神色闪烁,最终低下了头,再听老皇帝悲凉地苦笑了一声:“你们都恨我,想让我死,是么?”   说着,他转头看向苏清朗,道:“苏卿,看来今日,我们是逃不过去了……”   苏清朗闻言,低首道:“微臣愿陪伴皇上。”   “苏清朗!”听到这句,梅柳生再也忍不住,几乎咬着牙说出了这句。   却听身后的裴延道:“殿下,事不宜迟,还请尽早立下决定。”   闻言,梅柳生转过身去,只见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全都是一副期待的表情。   他默了良久,最终向殿中的兵将挥了挥手。   苏清朗又被关入天牢,和老皇帝一起,只是两座牢房相距甚远,显然是梅柳生刻意的吩咐。   颠覆朝堂,百废待兴,梅柳生忙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去见苏清朗,那时他正坐在牢中的土榻上,望着墙壁洞口处投射下来的一片月光。   梅柳生顿步在门外,望着他,这时,苏清朗也注意到了他,不过很快又移开视线。   梅柳生默了片刻,最终开口:“你一定要这样么?”   苏清朗这才看向他,又听他道:“你自己也很清楚,那个人,根本不是一个好皇帝,留着他,只会让朝政更加混乱而已,清朗,你一向聪明,且在意百姓,理应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南唐最好的,为何这次……”   梅柳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苏清朗轻轻笑了起来,抬眸看向他:“我已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他顿了顿,又道:“李承嗣,你有野心,有能力,或许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惜,你终究不是我的主君。”   那个人曾说过,苏清朗,朕待你如亲子。   所以,无论他做了如何荒唐的事,无论他当年,下了怎样的圣旨,他都没有办法背叛。   谢玉说过,清朗,请好好辅佐皇上。   这些年,他没有办法让皇帝回头,也没有办法让南唐的情况好转起来,此时此地,已是食了言,又如何能背信弃义?   见苏清朗始终坚持,梅柳生也没有为难他,反而将他放了出来。   皇帝虽然抓住了,但,作为传国象征的玉玺却不见了,他命人里里外外将皇宫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   现在,唯一知道玉玺下落的,便只有皇帝一人。   他若想登基为帝,就不得不找到玉玺,而这个能让皇帝乖乖把玉玺交出来的人,他只想到了苏清朗。   苏清朗去见皇帝,不是去当说客,仅是想完成君臣最后的告别,却没想到,皇帝那边松了口,向梅柳生提出条件。   若要他交出传国玉玺,便让梅柳生放过太子和公主。   这亦是苏清朗的软肋。   他苏清朗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太子和公主还小,以后还有很长一段人生要过,若他们死了,太子公主要如何?   听到皇帝提出这个条件,梅柳生想都不想地便答应了,毕竟在他眼里,那个窝囊废的太子,根本不是威胁。   并且借着寻找玉玺的由头,向全天下宣告,苏清朗已经弃暗投明,还帮他们立功找到了玉玺。   对此,苏清朗无意辩解,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护住太子和公主,让他们性命无忧。   梅柳生夺位以后,便命人将东宫控制了起来,太子自然也在他的手掌之中。   见到太子那日,他正被一群兵将看管着,苏清朗向他走近,良久的沉默无语。   皇帝最终被梅柳生秘密处死,成王败寇,在向全天下宣告的诏书里,一一列举了皇帝的罪行,说他弑兄夺位,说他残害忠良,搞得南唐的百姓深信不疑,认为原先的皇帝是个残暴无道的昏君,得知他的死讯,一个个还涌上街头,又唱又跳地庆祝了好几日。   两厢比较之下,苏清朗却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见到苏清朗,太子站了起来,周围看管着他的人,立即紧张起来,跟随他的脚步移动。   他走到苏清朗的面前,默了片刻,才道:“清朗哥哥……”   唇角苦涩一笑:“你曾说过,不管未来的时局有多艰难,不管遇到怎样的危险,都不会离弃我的。”   眼神盯着苏清朗,像是质问般:“那么,现在我都还没降,你为何,却先降了?”   苏清朗无地自容,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殿下,皇上用自己的一切,换来你的性命,还请千万保重。”   提到皇帝,太子眼睛立即红了,嘴巴张了张:“父皇他……”   苏清朗抬头看他,平静道:“皇上说,太子能有长进,这些时日,他其实很高兴,一直想着,找个时间多教你一些。可惜,现在却是没机会了。”   “还有……”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还说,身为人父,他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闻言,太子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又听苏清朗轻轻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不过,微臣还是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太子神色凄楚,苏清朗也不好受,还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听身后的內侍小心提醒道:“苏大人,翌王殿下已在宫中等待多时了,还请苏大人快快动身吧。”   意识到身边有人,很多话都不宜在表面说,苏清朗只能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最后,仅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第174章 禁锢   苏清朗在內侍的带领下,来到梅柳生所在的宫殿,那时他正在殿中,几个奴才正呈着内务府新制的龙袍给他看。   苏清朗在门口顿住脚步,对他们的事情冷眼旁观,梅柳生正端详着龙袍上的纹饰,抬眸见苏清朗来了,不由尴尬,命人将东西拿下去,才走到他的跟前道:“清朗,你来了。”   他现在恢复了身份,又夺取了皇位,然而说话的语气,却越发的低声下气。   苏清朗没有理他,仅是在原地偏过了身子,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侧脸。   梅柳生又道:“这些时日委屈你了。”   自从那日逼宫,苏清朗不识抬举,当庭与他对抗之后,迫于裴延他们那边的压力,梅柳生不得不先将他看管起来,之后又颇费了一番周折,这才将苏清朗保了下来。   见苏清朗不说话,他顿了顿,再道:“天牢里环境恶劣,你的身体只怕又不好了吧,我这就让御医来给你看看。”   苏清朗偏过头:“不必……”   他又看向梅柳生,眉目间流露着些许的嘲讽:“梅大人若真想做件好事,不如信守诺言,将太子公主放了。”   见他依旧称呼自己这个名字,梅柳生心中有些不悦,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   他回答道:“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那就多谢梅大人了……”苏清朗又是嘲讽的一笑,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望着他将要离开的背影,梅柳生接着道:“我只说让太子和公主离开,却没说,苏大人能走。”   苏清朗转过身看他,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又听梅柳生道:“当初我是答应过,只要你取来传国玉玺,我便放过太子和公主一命,却没说可以让他们走,苏大人若真想如此,便要答应我的条件。”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戒备起来:“什么条件?”   梅柳生背过了身,负着双手道:“我要你留在宫中,直到我让你离开。”   “你……”苏清朗握紧了手指,对他怒目而视。   “生气了?”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梅柳生唇角扯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又道:“如果苏大人不愿意的话,可以不答应。”   苏清朗的软肋,他一清二楚,只要太子和公主还在他的手中,这个条件,他就不可能不答应。   果然,闻言,苏清朗沉默了下来,没答应,不过也没走。   梅柳生接着道:“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梨园,从今日起,你就住到那里去。”   苏清朗又是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你竟让我住在梨园?”   梅柳生神色间依旧带着悠然的笑意,半是戏谑地望着他:“怎么了?”   苏清朗又冷着脸,十分不情愿地偏过了头。   这天下很多人都知道的隐晦典故,皇帝的后宫中,除了三千佳丽,还有禁脔男宠,南唐自建朝以来,很多皇帝都有那么几个男宠,而那些人,便是住在那座梨园之中。   到了先皇那里,因他极不喜欢男色,便命人封了梨园,也是从那时起,昔日繁华热闹的梨园,才彻底冷清了起来,而那位刚刚死去的皇帝,亦没有什么龙阳之好。所以,秉承先皇的意思,一直没有收纳男宠入宫。   皇帝虽死,但苏清朗好歹还是曾经的礼部尚书,又是官宦子弟,从小备受宠爱,饱读圣贤书,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大的侮辱!   梅柳生却没想到那么多,他只想着,自己快是皇帝了,这天下间,没有谁再可以阻拦他做任何事,包括得到苏清朗。   以苏清朗的性情,这样侮辱羞耻的条件,他原本一定会拒绝的,可是现在,太子和公主还押在宫中,他们留在这里一天,就会多一分的危险,皇帝死前将他们托付给他,便是死了,他也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于是,负气般在殿中站了一会儿,最终未置一词,冷着脸转身走了。   梅柳生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渐渐陷入了深思。   良久,才有內侍过来禀报:“殿下,裴姑娘求见。”   梅柳生一怔,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裴姑娘是谁,不由兴致缺缺,淡淡道:“告诉她,本王现在没空。”   “可是……”   见他想要离开,內侍又急忙插了一句:“裴姑娘说,殿下这两日为准备庆典之事,想必很是累了,她特意煮了药膳,来给殿下调养身体。”   因苏清朗答应住在梨园的事,梅柳生原本的心情其实还不错,但此时被人不识相地拦下,不由横眉一瞪,已是不悦。   “既然知道本王累了,便不要再来打扰,本王要休息了,让她回去吧。”   说着,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对內侍道:“这宫中到底谁是主子,自己掂量着点儿。”   內侍被他责怪,吓了一跳,赶忙跪在地上请罪,梅柳生脸色如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裴莹每天都来,每次都带着亲手做的药膳和点心,但梅柳生一次也没有见她。   那天,梅柳生忙完了事情,照旧去梨园看望苏清朗,刚刚迈入宫苑,便见他坐在院中的凉亭里。   梨园,之所以会叫梨园,与街道上唱戏的地方无甚关联,仅是因为这里种了很多梨树,现在已是初秋,梨花落尽,枝叶上长满了黄橙橙的果子,看着很是喜人。   苏清朗背对着他,靠着身侧的围栏,梅柳生向他走过去,来到正面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撑着头睡着了。   梅柳生顿步在他的面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苏清朗没有苏醒的迹象。于是,伸手将他手中的书取下。   垂眸略微看了看,发现他正在看的是一本杂学游记,作者不详,年代亦不详,不过算是一本好书。   他记得梨园这里是没有书的,也记得苏清朗最是喜欢游记志怪类的书籍,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将书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倾下身打横将他抱了起来,朝着卧房走回去。   期间苏清朗都没有醒,不过刚刚走到门口,或许开门的动作有些大,这下算是惊醒了他。   见梅柳生正抱着自己,他不由挣扎,对梅柳生怒目而视,却被抱得更紧,根本没有将他放下来的意思。   梅柳生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别闹……”   他将苏清朗抱回房中,放在床上,不过刚挨到床沿,苏清朗便立即站了起来,不仅如此,还很戒备地与他拉开距离。   梅柳生见此,不由苦笑,解释道:“你刚才睡着了,我怕你着凉,又不想叫醒你,所以才抱你回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在这里,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苏清朗依旧不开口,像前几天一样,梅柳生不由叹气,沉默片刻,才道:“清朗,我找御医来给你看看吧。”   这几天,他明显感觉到苏清朗的精神大不如从前,兴许是因他逼宫的事,再加上皇帝和徐进的死,受到了一些冲击,思虑太过,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正看着书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然而,苏清朗像是铁了心,不想与他产生任何的纠葛,也不想再承担他的任何照顾和恩情。   仅是别过头,漠然道:“不必……”   沉默一下,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太子和公主?”   梅柳生心中隐怒,终于忍不住:“又是他们!难道除了他们,你就没有话对我说了么?”   “我让你留在这里,留在我的身边,真如此委屈你?”   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滔天的愤怒和不甘。   来到跟前,一把扯过苏清朗的手腕:“你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谢玉,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秦桓?”   梅柳生毕竟是习武之人,手劲很大,苏清朗的身体又是虚着,经不起他这样的力道,在他的质问中,不由脸色发白,又听他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你总是念着做什么?”   苏清朗挣了几次都没有挣开,最后皱眉望着他:“你弄疼我了。”   梅柳生这才回过神来,倏忽松开手,想到自己的失态,不由更是懊悔,低下头道:“抱歉,我……”   他闭了闭目,只能无可奈何道:“清朗,你能不能别再折腾自己了……”   苏清朗没有回答,便听门外一个內侍道:“苏大人,裴姑娘求见。”   梅柳生乍一听「裴姑娘」,还以为裴莹又来找他了,不由火上浇油,更加烦躁:“不见!”   却见苏清朗迈开脚步,走到门口静静道:“请她进来吧。”   “清朗……”听他这样说,梅柳生忍不住阻止。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望着他道:“她是来找我的。”言下之意是,与你没有关系。   裴莹的目的,梅柳生当然知道是什么,最可气的是,明知如此,苏清朗居然还见她。   见內侍离开,他在房中与苏清朗僵持了一会儿,见他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迹象,最终哼了一声,冷着脸出去了。 第175章 交换   梅柳生走出屋子,来到院外,果然见到裴莹正在等着。   他走了过去,站定脚步,裴莹见到来人是他,于是低身施礼:“参见殿下。”   梅柳生淡淡望着她,问:“你来做什么?”   裴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婢女,闻言,她侧了一下身体,道:“听闻苏大人身体不好,臣女命人备了上好的药材,特意给苏大人送来。”   “不必……”   裴莹的话刚刚说完,梅柳生便已拒绝:“宫中珍稀药材多得是,无需裴大人费心。”   “这不是叔父,而是我……”   还没说完,梅柳生又打断了她:“不管是裴大人,还是裴姑娘,清朗这边,以后都无需你们插手。”   他说着,又顿了顿,接着道:“裴大人为本王做的一切,本王铭记于心。而且,答应给裴大人的,一样也不会少,相反的,本王没有答应的,任何人也不必奢想。”   见他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裴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沉默片刻,最终向他坦白。   她望向梅柳生,原本温和柔顺的面容,带了几分的冰寒和凌厉:“如果,我偏要奢想呢?”   见她这个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梅柳生恍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怔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你该知道,我心中之人,并非是你,裴姑娘又何必如此,耽误自己一生的幸福。”   裴莹冷冷一笑:“幸不幸福,不是由你来定,我想要的,便是当上皇后。”   她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梅柳生:“近日因为苏大人,殿下在朝中颇为艰难吧?”   梅柳生没说话,只是望着她,又听她道:“娶了我,我便帮你摆平那些事,叔父向来听我的,殿下不妨考虑考虑。”   “殿下喜欢苏大人,大可以将他留在宫中,对此我不会介意,更不会过问,我已说过,我想要的,仅是当上皇后。”   “苏大人名声如此,已遭天下愤懑,是娶了我,保住他,还是殿下决定冒一冒险,跟叔父赌一把,看谁更胜一筹。”   梅柳生沉默片刻:“你非要如此?”   裴莹回答的十分坚决:“非要如此。”   闻言,梅柳生又不说话了,良久,才最终道了一声:“好……”   他转身离开,脸色看起来沉如寒冰,说起来,他到底是不愿意迎娶裴莹的。   然而,皇后之位,事关社稷,别说满朝的文武大臣,便是他自己,都不大能接受苏清朗。   回到屋中,见苏清朗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他走了过去,从后面拥住了他,轻轻亲吻着他的墨发,苏清朗虽瘦,但体格却如女儿家一般柔软,一袭长发如缎,令人感到无比的安心与舒适。   苏清朗想要挣开,却被他紧紧束缚在怀里,无奈,才道:“放开……”   梅柳生坏坏一笑,似是戏谑地道:“我若不放呢?”   心知他是故意引自己发怒,从而打破僵局理会他,苏清朗偏偏不再说什么,良久道:“裴姑娘有事么?”   见他不上当,梅柳生有些惋惜,先前的热情也褪去了一半,道:“没什么事。”   顿了顿,又问:“清朗,你是不是在怪我,将你困于此处?”   苏清朗不回答,因为知道,不管什么样的答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没有用处。   梅柳生又接着道:“就算你恨我,我也要这么做,我实在想不通,你想让南唐好,我也想让南唐好,单是从这一点,我们就不该是敌人,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我?”   “先前,你想要平反,明知这样做对我来说很危险,可我还是依你了,那个皇帝如何?发怒,百般阻挠,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对他忠心耿耿,却对我冷漠如冰,你自己想想,这样真的公平?”   梅柳生口才一流,苏清朗最怕这个,听他这样说,不由烦躁起来:“别再说了!”   梅柳生果然停下来,望着他,片刻后:“好,我不说。”   现在的情景,反倒像苏清朗强势霸道,欺负压榨他一般,苏清朗看向他,道:“欠你的,我会还的。”   梅柳生语气清淡,反问道:“你拿什么还?”   见苏清朗被他问住,他又抓住时机道:“不如这样,我这人实际的很,缺什么就想要什么,金银财宝,权势地位,你能拿出的东西我都有,你若当真想还,那就以身相许如何?”   “你……”苏清朗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放肆的话来,心中怒意腾起,塞了片刻,才咬牙道:“不知羞耻!”   以往都是苏清朗高高在上,嬉笑怒骂「欺负」他,现在形势调转过来,梅柳生只觉得有趣。   看到苏清朗一副「小受气包」,只能任人宰割的样子,不由更加觉得有趣。   于是又道:“你可不要忘了,你的太子和公主,如今还在我的手里,你欠我的,再加上他们两个的自由,孰轻孰重,苏大人,自己想想清楚。”   苏清朗没有说话,不过,眉头却是轻轻蹙了起来。   梅柳生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再接再厉地道:“我说让你以身相许,又不是真的要了你的身子,我说过,在这里,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只要陪在我身边,让我可以一直看到你就好了。”   苏清朗依旧不愿意回答,他转过身,避开梅柳生走了几步,不过,也没有拒绝。   见他如此,梅柳生笑了笑,走过去抱住他:“清朗,我真开心。”   接下来的两天,梅柳生每有闲暇便会过来,苏清朗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他却是兴致勃勃的很。   第三天,梅柳生却是不来了,从早间到正午,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苏清朗独身坐在梨园的凉亭中,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礼乐声,便知今日是梅柳生登基的日子。   皇上已死,朝廷确实应该另立新君了。   他虽嘴上说得好听,什么效忠皇上,鞠躬尽瘁,然而事实上,梅柳生的反叛,也有他的一笔「功劳」。   苏清朗苦涩一笑,对此事情,不再置喙一词。   梅柳生答应过他,只要他肯留在这里,便会放了太子和公主,可自从上次相见,他就没见过太子一面。   也不知道,梅柳生到底有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想到现在梅柳生不在,且宫中事务繁忙,不再有人看管着他,于是苏清朗起身朝着东宫的方向行去。   东宫距离梨园有些远,苏清朗走了很久才到,看到宫殿门口把守着的兵将,便知梅柳生还没放走太子。   他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也没上前询问,便转身离开,去梅柳生的住处等他。   梅柳生现在住的地方,还是他十年前居住的宫殿,虽然废弃多年。但对他来说,总比住在那位皇叔曾经住的地方好。   苏清朗与翌王殿下的关系,宫中众人心照不宣,因此也没有人拦着他。   在殿中等待许久,依旧不见梅柳生回来,苏清朗也不想再等下去,正起身准备离开时,却见梅柳生床头的软枕下,露出半截东西。   本来以他的性情,是极不喜欢乱翻别人东西的,但那件东西的形状极为眼熟,像是曾在哪里见过。   他走了过去,掀开枕头的一角,将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果然,是当初在宜州时,别人送给他们两个的面具,当时听梅柳生说没带,他便以为,他是放在余淮中的府里了。没想到,他竟还带在身边。   梅柳生回来时,苏清朗正望着那个面具发呆,见到苏清朗,他有些尴尬。   毕竟,身上还穿着苏清朗极不喜欢的衣服。   他走了过来,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想换了衣服,就去找你的。”   苏清朗循声看向他,见到他身上的龙袍,眼神定住片刻,又冷冷地别过视线。   侧手将面具递给他:“你的……”   见到他手中的面具,梅柳生笑了笑:“你还记得这个面具?”   苏清朗漠然道:“不记得……”   梅柳生被他堵了一下,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片刻后,将面具接下来,语气不善地问:“你有什么事么?”   苏清朗这才看向他,淡淡道:“你答应过我的事,还没有做到。”   见他又提起太子,梅柳生更加不悦:“我说过不放他么?”   他隐忍着怒气,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道:“现在满朝文武,都逼着我杀他,你现在让我放了他,可否给我一点时间?”   苏清朗抬起头:“多久?”   梅柳生真是快被他给气死了,咬牙恨恨地道:“三天!”   无视他的故意赌气,苏清朗道:“好……”   抬脚便要离开,刚刚路过梅柳生的身边,却又被他伸手拉了回来:“你去哪里?”   苏清朗望着他,始终对那座象征男宠身份的「梨园」无法开口。   又听梅柳生道:“我想过了,你既不喜欢,便从那里搬出来吧,皇宫内院,大小宫殿随你挑选。”   这亦是梅柳生的策略之一,人么,若是一开始便将他安排在别处,苏清朗同样的委屈,不如现在这样,将他放在梨园几天,让他伤心屈辱个够,然后再将他调出来。这样,苏清朗反而更容易接受一些。   果然,听他这样说,苏清朗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梅柳生见此,趁机道:“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现在,陪我用膳。” 第176章 成婚   梅柳生登基后不久,便昭告天下,裴莹是他的皇后,并且两人很快成婚。   由于南唐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百废待兴,因此他们的婚礼举办的很是匆匆,就连礼乐酒宴也显得十分敷衍。   不知内情的人,还当这位新皇帝体恤百姓,不喜大肆铺张,而知道一些缘故的人,很容易便可看出,对于这场婚事,梅柳生并无半分的期待,甚至并不开心。   婚礼之上,严禁礼乐,偌大的皇宫中,甚至连红绫喜帖都没有,如此冷清的婚礼,这在皇室中还是第一次。   裴延的脸色很是不好看,裴莹亦是全程冷着脸,对于梅柳生的安排,明显不满。   行礼完毕,两人回到寝殿,裴莹首先质问:“为什么没有?”   梅柳生神情漠然:“什么没有?”   裴莹将头上的凤冠打落,站起身来,望着梅柳生神色凌厉:“按照南唐规制,承接皇后授印时需击响二十四声金钟,婚礼之上,没有礼乐倒也算了,为何连金钟声都没有?”   她以为梅柳生是在生气,所以故意羞辱她,羞辱他们裴家,然而梅柳生望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礼乐,钟声,清朗就住在宫中,你以为朕会让他听到这些,让他知道朕纳了你为后?”   裴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   又听梅柳生道:“今日,那位裴相爷还联合朝臣上奏,让朕杀了清朗,裴姑娘,你答应朕的事,何时才能办到?”   裴莹被他激起心中的怒意,赌气道:“我现在已经是皇后了,那件事,若我不做又能如何?”   闻言,梅柳生的眉目一凛,片刻后,冷静下来:“皇后么,朕能立就能废,至于不做,你说朕能如何?”   听他这样说,裴莹彻底暴怒起来:“你……你怎能如此……”   她指着梅柳生,眸中立即泛出泪花:“我们裴家一直尽心尽力帮你,为你做了多少事,你怎能如此对我?”   对于她的愤怒和委屈,梅柳生视若不见,仅是平静道:“你说你只要当皇后,你想要的,朕都已经给你了,你们裴家想要的,朕也已经兑现了,还是说,你至今都在奢想着什么?世人皆贪婪,有了烛光就想摘取天上的太阳。不过,裴姑娘不要忘了一件事……”   “朕先前劝过你,拒绝过你,是你非要挤进宫来,朕不是清朗,会怜香惜玉,亦没有那样的好心,为你的选择负责,如果裴姑娘以为,嫁给朕,当了朕的皇后就可以再得到什么,那就大错特错。”   他顿了顿,近于残忍地缓缓道:“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里的一切,是朕所能给你的全部,你可以守着皇后之位,在这里做任何不违背廷律宫规的事,但这个地方,朕,此生都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裴莹原以为,与梅柳生交换那样的条件仅是权宜之计,只要将皇后之位握在手中,以后有的是机会与他培养感情,也有的是机会,让他慢慢忘记厌倦苏清朗。但没想到,梅柳生竟然说得如此绝情。   而且,还是在他们大婚的当日。   她泪水连连,望着梅柳生的目光中,带着愤怒的仇视:“你会后悔的!”   梅柳生轻轻一笑,对于她的威胁不屑一顾,他倾身向裴莹接近,语气中略带威胁的意味:“裴姑娘,朕之所以娶你,完全是为了护住清朗,不想拿他的安危冒险。所以,为了你的皇后之位,你最好乞求清朗他能长命百岁。”   “至于其他的……”说着,清俊的容颜中,荡开一丝讽刺的笑意:“朕无所谓。”   他转身离开,没有任何的犹豫,留下裴莹如遭天大的打击,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从寝宫出来,梅柳生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改成一身寻常的服饰才去找苏清朗。   那时,苏清朗正坐在亭中发呆,梅柳生走到他的身后,听苏清朗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于是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苏清朗的身上,温声道:“这两天外面风大,你怎么又出来了?”   因他今日与裴莹成婚,未免苏清朗这边发生变故,于是今天,他派了人一直跟着苏清朗,时刻注意他的行踪。   周围的人,见他居然将绣着金龙的黄袍解下,毫不避讳地披在苏清朗身上,一个个神色诡异,却又不敢多言。   苏清朗淡淡答:“屋子里太闷了,出来散散心。”   侧眸看到披在自己身上的龙袍,目光顿了一下,连忙扯下站起身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所幸,龙袍落在了他的座位上,并没有掉在地上,亦没有被弄脏。   梅柳生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有为难他,于是走过去,揽着他的胳膊向屋里走去,同时挥了挥手,让人把衣服拿起。   走进屋中,苏清朗道:“你怎得这个时辰来了?”   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他对梅柳生的态度好了许多,虽然还是冷淡,但不至于太过抵触。   毕竟,太子和公主的性命,还握在他的手中。   梅柳生道:“因为想你,便来了。”   闻言,苏清朗一怔,回过头看他,眼神中带着一些忐忑不定,片刻后,又垂下头去。   问:“那些人是你安排的吧,还是全都撤走吧,反正我在这里,又跑不了的。”   虽然,安排那些人的目的,主要为了监视苏清朗,但梅柳生还是面不改色地道:“宫中刚经过巨变,局势还不稳定,有他们在保护你,我也能放心一些。”   苏清朗无意与他争辩,但他着实不喜欢被人跟着的感觉,于是在床边坐下来,叹了口气:“我没事的。”   梅柳生也跟着坐下来,在他的旁边,伸手扳过他的身体:“清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的安危,万一有个闪失……”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如此在意一个人,太用力,怕捏碎了,力道太轻,又怕他飞走了。   苏清朗就是他,他就是苏清朗,两个人,一条命,苏清朗若是出事,他也活不了了。   这种感觉让他恐惧,好像自己致命的软肋被人抓住,拼命想要守住,虽然心累,但是对此,他却又是甘之如饴。   原本在酒宴上,梅柳生就喝了不少酒,虽不至于喝醉,但足以让他神思恍惚。   见到苏清朗坐在自己身边,不由心神荡漾,心中的悸动也比往日猛烈了一些。   其实今天,应该是他的洞房花烛的……   不管不顾,扯过苏清朗吻了下来,将他推倒在床上,做上次未完成的事。   苏清朗极力挣扎,被梅柳生轻易牵制住,即使如此,还是不放弃地想要推开他。   在他的拒绝中,梅柳生渐渐清醒起来,心中的热切褪去了大半,仍是压着苏清朗,喉间刺痛,半晌才道:“苏清朗,你将心给了谢玉,将身体给了秦桓,可是,给过我什么?”   苏清朗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但最终吞咽了下去,对着梅柳生的目光,心里一片死灰。   他躺在床上,看到梅柳生起了身,转身朝着门外走去,之后,再也没了声音。   良久,泪水顺着眼角,掉落在软枕上,他喃喃地开口:“我给过他什么……你……又想要些什么……”   宫殿里,回荡着铜漏滴答滴答的声音,他静静地躺着,又翻了个身,将脸埋入锦被中。   梅柳生急步匆匆,带着怒意走到宫殿外,刚走出几步,又忽然顿了下来,站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紧紧握着手指,望着远方的夕阳西下,垂挂在宫殿的墙角,显得寂寞而又荒凉。   他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坐在母妃的宫殿门前,而母妃将自己关在屋里,父王亦是不见任何人。   面前的人来去匆匆,偶尔有几个过来与他说话,还想将他带进屋里,他却始终不肯,亦始终没见到他的父母。   他们又吵架了。   不知多少个这样的傍晚,让他总结出这个答案。   关于母妃,关于幼时的记忆,总是太过惨痛,所以他不愿想起,不愿触碰。   多年前,在营帐中的那一巴掌,伤口虽然不严重。然而,落在他的心中,却是一道很深很深,难以愈合的伤痕。   可是现在,事与愿违,他偏偏找了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人。   他曾说,希望苏清朗将来确定婚事,是因为喜欢而不是合适,他自己,却连最起码的合适都没有做到。   这样的牺牲,为的,终究还是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的人。   他与苏清朗之间,不过是两个精明的人凑到一起,揣着自己兜里的本钱不想付出,却惦记算计着对方手里的东西。   一来一回,不分伯仲,可是却始终忘记了一件事情,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东西,而是握着东西的那个人。   梅柳生抬起头,神情尽显悲哀,片刻后,缓缓道:“父王,我曾想过,这辈子一定不要像你一样……”   “可是现在……”   他说着,埋下了头,自嘲地苦笑一声:“我终于,还是重蹈了你的覆辙。” 第177章 太子之死   太子死了,这是苏清朗始料未及的。   站在宫苑的小路边,只听不远处两个小內侍议论道:“真是可怜,原本好好的一个人,竟被活活勒死的。”   另外一个小內侍不服气地道:“那能怪谁,谁让他整天嘴巴不干净,总是在宫里辱骂咱们皇上?”   苏清朗怔怔地站在一株月桂树后,又听先前的內侍惋惜道:“哎,其实太子还是挺不错的,待咱们这些奴才也好,可惜想不开,你说就连先皇都死了,皇上能留他一条性命就不错了,干嘛非要骂他,还说什么,只要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找皇上报仇,这不是谋反么?”   觉察到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小內侍连忙嘘了一声,又压低声音道:“你说可怜,我看咱们皇后娘娘也挺可怜的,明明是皇上亲自下旨立得皇后,大婚那天,却连个礼乐声都没有。   还有啊,自从大婚过后,皇上就没再见她一面,整天只会在那位苏大人跟前腻着,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位苏大人也是挺无辜,听说是为了保住太子才留在宫里,到现在都没发现,太子早就死了,皇上连立后的事,都不想让他知道,想必太子的事,也是瞒着他吧,真是可怜……”   最后,两人异口同声地感慨了一声:“可怜啊可怜……”   苏清朗怔怔地站着,良久,转过身,失魂落魄地靠在了身后的宫墙上。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在路上,由于失神还摔了几跤。   梅柳生怕他在宫里乱走,发现一些不该被发现的事情,于是特意派人跟着他。   这次,他是好不容易才甩开那些人,得知苏大人不见,宫里自然找翻了天,却还没有一个人胆敢将这件事上报给梅柳生。   守在宫门前的奴才,见他一身狼狈的回来,吓得三魂飞了七魄,刚想去扶,最接近的那个人却被苏清朗一把推开。   他踉跄着往屋里走,刚刚来到门口,脚下不稳,摔了下去,扶着门框吐出一口鲜血。   身边的奴才赶忙将他扶起,七手八脚地将他架回屋里,又连忙去请御医。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听耳边传来斥责声,苏清朗睁开眼睛,看到梅柳生坐在床边,对面跪着七八个人。   听到他的斥责,苏清朗咳嗽了一声,梅柳生立即转过身来,看向他:“清朗,你醒了?”   说着,伸手将他扶起,靠在自己的怀里,接着道:“你感觉怎么样?”   苏清朗又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目光定在那些奴才身上,淡淡道:“是我自己跑出去的,你怪他们做什么?”   梅柳生脸色阴沉,明显还在生气:“我让他们保护你,他们却连个人都顾不住,自然该罚。”   苏清朗苦涩一笑:“你也说过,不让我出去,可我还是出去了,最该罚的人,是不是我?”   梅柳生知道他的性情,若是因他责罚了那些奴才,只怕苏清朗心里更加不安。   于是,看向底下道:“这次的事便算了,还不快下去!”   见梅柳生终于松口,那些奴才一个个如获大赦,赶忙叩头谢恩,全都出去了。   片刻后,殿中只有苏清朗和梅柳生两个,沉默了一会儿,苏清朗首先开口:“李承嗣……”   梅柳生一直被他称呼「梅大人」惯了,现在突然换了称呼,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怔了一下,才道:“嗯?”   苏清朗顿了顿,问:“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梅柳生脸色一寒,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苏清朗的脸色,见他面容苍白,却很平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忐忑道:“什么事?”   苏清朗却是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接着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梦到太子站在我的床边,浑身是血,因此心里有些发慌。”   说着,勉力起身离开了梅柳生的怀抱,望着他:“我能去看看太子么?”   梅柳生的神色间,倏忽闪现出一丝的不自然,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推辞道:“太子那边,现在情绪还不稳定,我怕他会伤了你,还是再等一等吧。”   “那公主呢?”   苏清朗还不死心,试探问:“我能见一见公主么?”   见梅柳生不回答,他又道:“你曾说过,三天就可以将他们放出宫去,可是并没有做到,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所以,并不想为难你。现在,我只是想见他们一面。”   梅柳生心事重重,斟酌良久,才道:“好,等你身子好了,我就让人带你去见公主。”   苏清朗淡淡一笑,道了一声多谢。随后,合衣躺下,转过身,背对着梅柳生。   望着他的背影,梅柳生知道这是无声的拒绝,他欲言又止,最终道:“清朗……”   刚叫了他的名字,他就发现,接下来的话,却是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默了片刻,道:“我那日喝了些酒,再加上心情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苏清朗依旧躺着,良久:“哪句?”   他没说没有关系,我原谅你,也没说任何责备的话,偏偏问了他一个「哪句」。   梅柳生一时语塞,更加无地自容,其实那些埋藏在心里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来,明明心里不愿那样想。   你把心给了谢玉,把身体给了秦桓,可是,给过我什么?   他不敢想象,这句话伤得苏清朗有多深,可他,却偏偏说出来了。   明明他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   他沉默片刻,才尴尬道:“当时一句气话,我不是那样想的,清朗,我喜欢你,并不在意那些。”   听到这句,苏清朗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了一声:“没事……”   然而,一个杯子摔碎了,即便再怎么修补,裂痕仍会存在。   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刀,却还告诉他,对不起,请你不要难过。   第二日,由于苏清朗的坚持,梅柳生终于让他去见公主。不过,是在别人的陪同下。   见到苏清朗,李徽媛立即扑了上来,趴在他的怀里哭道:“清朗哥哥……”   苏清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道:“我在,别怕。”   李徽媛泪如雨下,噘着嘴很是委屈,向他控诉道:“清朗哥哥,他们都不听我的话,还欺负我……”   苏清朗望着她的目光顿了顿,接着道:“今时不同往日,还请殿下暂且忍耐,我会救你出去的。”   李徽媛这才稍稍收回了眼泪,苏清朗又道:“殿下之前不是喜欢上了一个民间的人,那个人并没有死,还在城郊的乡村里等着你,我会想办法通知他来,到时殿下便跟着他走吧。”   听说心上人没死,李徽媛欣喜若狂,激动无比:“真的?”   望着她高兴的样子,苏清朗沉默一下,打量了她片刻,才点了点头。   李徽媛又高兴地双手不知该如何安放,脸上的泪水尚未擦干,嘴角却已掩不住笑容。   看着她的反应,苏清朗欲言又止,想问她知不知道皇帝和太子已死的事情,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待她平静一些,苏清朗才道:“从今以后,便只有殿下一人了,外面不比宫里,殿下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   李徽媛不解地反问:“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呢?陈郎他一直对我很好,他会保护我的,清朗哥哥,你就不要担心了。”   苏清朗一时无言,良久,苦涩一笑:“这样便好。”   兴许是情郎没死的消息,实在太让她欣喜,李徽媛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包袱,她现在虽遭软禁,但宫里的东西还在,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那些皇帝赏赐的东西,随便拿出去一件,都够普通百姓花销一辈子。   苏清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殿中,看她忙来忙去,根本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起身告辞。   临走还被李徽媛再三嘱咐,要快点把她救出去,因为她已经等不及要见自己那位「死而复生」的陈郎了。   出了宫殿,苏清朗站在御花园的荷塘边,望着满池的枯梗萎叶,思绪万千,良久无言。   他想起和亲那日,那支离开皇城孤零零的队伍,在漫天的夕阳晚霞下,缓缓走向视线的尽头。   他想起那天晚上,那位美丽的红衣姑娘,一改往日的勇敢坚强,泪流满面地对他说:清朗哥哥,你带我走吧。   世事多有不公,有人注定活得风平浪静,也有人注定活得辛辛苦苦。   他曾说过,人生在这个世上,就有其应当肩负的责任,却从未想过,在这种责任面前。   对他们来说,最难做到的,对有些人来说,也最容易做到的,便是「自私」二字。   该你的,你不做,就要有人替你担着,而前者,往往活得心安理得,后者,只能负重前行,无奈于所谓的天命。   他以为,舍弃了如此重要的一个人,能令南唐的情况好转起来,可是最后,还是什么东西都没能改变。   他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空,喃喃地说道:“赛赛,你还好么?” 第178章 告别恩师   苏清朗被关在宫中,他爹向梅柳生递了几次折子,言词委婉,想要将他接回,但都被梅柳生拒绝。   苏浙善这里不管用,他家二娘却是再也忍不住,直接闯入宫中,与宫里的奴才对峙许久,非要见到苏清朗。   那时,梅柳生也站在当场,见到梁氏,他叹了口气,道:“苏夫人,朕念在令郎身体不适,是以将他留在宫中休养。”   梅柳生的如意算盘,梁氏自然清楚,于是冷冷一笑:“陛下好意,臣妇心领,只是我的儿子,还轮不到陛下来照顾。”   相对于苏浙善,梅柳生其实最不愿意见到梁氏,倒也不是怕她,而是不知该如何对付。   强硬一些,又怕苏清朗生气发怒,只能耐着性子道:“苏夫人若是担心清朗,暂且回到家中,过几日朕再将他送回。”   梁氏侧开身子,明显不愿意与他交谈:“今日便是今日,臣妇不过是想带儿子回家,陛下如此阻拦,原因为何?”   梅柳生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总不能说,因为我看上了你家儿子,想让他在宫中陪我吧?   默了片刻,道:“朕还有要事处理,这件事,留待以后再说。”   说着,侧首看向旁边的奴才道:“送苏夫人出宫。”   几个奴才上前请梁氏离开,然而梁氏非但没走,反而意图上前,不过很快便被他们拉住了。   双方挣扎之际,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虚弱的呵斥:“住手!”   苏清朗闻讯赶来,由于走得太急,来到跟前,还有些微微地喘息。   他咳嗽了一声,看着那些奴才:“放开我二娘。”   奴才们果然识相,放开梁氏退到一边,苏清朗这才走上前,望着梁氏:“二娘,你怎么来了?”   见苏清朗站在自己面前,梁氏又气又急,逼得流出了眼泪:“你这孩子,是想担心死二娘么?”   苏清朗垂下头,愧疚道:“对不起,二娘,清朗又让你担忧了。”   梁氏上下打量着苏清朗,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见自家儿子瘦削虚弱,仅留半条命的样子,不由更加难过。   强忍着悲痛道:“你活着就好,二娘今日来,便是带你出去。”   说着,看向梅柳生,意有所指地道:“你放心,只要二娘不死,就没人敢欺负你。”   伸手扯过苏清朗的手腕,转身想要带他走,然而苏清朗却仍站在原地,待梁氏回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苏清朗才又羞愧地低下头:“抱歉,二娘,我还不能跟你走……”   “为何?”梁氏急了,顿了顿,又咬牙道:“你知不知道,宋先生……”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柳生立即打断:“苏夫人!”   他眯了眯眼睛,颇有些威胁的意味:“朕有话想对你说,请借一步说话。”   却见梁氏冷冷一笑,道:“陛下到底在怕什么,宋先生乃是我儿的恩师,他过世,我儿理当前去拜祭。”   听到梁氏的话,苏清朗怔了怔,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然而,眼泪却首先涌了出来。   他红着眼睛,艰难道:“二娘……你说什么……”   梁氏这才看向苏清朗,让他知道这件事情,她自己也很不忍心,于是道:“清朗,二娘知道,当你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定很难过,可是宋先生是你的恩师,一直待你不薄,二娘不能自私,让你连送他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   见她果然说出了这件事情,梅柳生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苏清朗的反应。   苏清朗听此消息,先是愣了愣。随后,眼泪又落了下来,他低了低头,极力平复着悲痛。   最后张了张口,带着哽咽道:“我知道了,二娘,我会回去的……”   梅柳生以为,他会放声大哭,会跟他吵,会跟他闹,怨他没有保住自己的恩师,甚至隐瞒了这件事。   然而,苏清朗却是出奇的安静。   可是,望着他泪如雨下的瞬间,他恍然明白,真正的崩溃,从来都是从心里的。   宋鸿儒的事,其实他颇为头疼,长安城中,多少官宦大臣都已归顺,情愿认他为主,偏偏宋鸿儒好像茅坑里的石头。   宁愿拥护那位已经死去的昏庸皇叔,都不愿意弃暗投明,成为他的臣属。   其实,看在苏清朗的份上,他也没打算为难宋鸿儒,宋鸿儒在家中为他皇叔立了长生牌位,宋鸿儒在家辱骂他为窃国逆贼。   甚至,著文指责他心狠手辣,屠杀亲叔,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毫不知情。   可万万没想到,宋鸿儒会自杀。   兴许是觉着,他皇叔果然气数已尽,南唐再也不是以前的南唐,目睹着身边世事巨变,令他无可奈何,故而想不开。   拖着八十好几的高龄,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在家中上吊自杀,追随他心中的朝代而去。   因宋鸿儒死时,正是他与裴莹大婚,宋家人未免冲撞喜事,便将宋鸿儒的尸体锁在家中,至今还未下葬。   现在虽是深秋,但气候还是很热,尸首没法安葬,两天的功夫便已发臭,蚊虫苍蝇漫天飞舞,可惜宋鸿儒一生忠烈,到死了,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宋鸿儒的学生实在看不下去,找上宋家人理论几次,还差点打了起来。   但他们终究不姓宋,没资格处置恩师的后事,宋家又怕得罪朝廷。因此,只能将丧礼拖延几日。   前几天,他一直忙着其他的事,不知道宋鸿儒已死,更不知道,宋家人为了他所谓的婚事,连人都不敢安葬。   直到今日常山王找来,他才知道这件事,下旨让宋家人赶紧为老先生准备丧事,念及宋鸿儒一生为朝廷所做的贡献,还赐下恩赏,追悼老先生的不幸离世。   但,想到宋鸿儒死时的惨状,他实在不忍心让苏清朗知道这件事,于是打算瞒下来,不成想,最终还是让他知道了。   苏清朗回到住处,梅柳生由于不放心,则跟在他的身边,见苏清朗怔怔地走进屋中,始终没有开口。   他忍不住道:“清朗……死者已矣,你也别太难过了……”   苏清朗看向他,片刻,才道:“我想去拜祭先师。”   对于这个要求,梅柳生没法儿拒绝,只能点了点头。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背对着他道:“我曾送你一方砚台,现在,请你还回来。”   梅柳生心中堵了一下,最终道:“好……”   丧礼那天,苏清朗出了宫,来到久违的宋府,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踏入灵堂。   灵堂内,有一些是敬仰老先生的同僚。不过,更多的,则是宋鸿儒的学生,苏清朗的同窗,自然也在其中。   见到苏清朗,他们一个个神情复杂,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仍是对他痛恨,正想出面教训他,却被一个蓝衣书生阻止。   只见苏清朗脸色惨白,来到灵堂内,望着自家恩师的棺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伏在地上,哭得伤心,哭得绝望。这时,那名蓝衣书生走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道:“苏大人……”   苏清朗闻言,抬起头看他,又听他道:“先生问你,可曾知错没有?”   想起昔日在徐家,遇到恩师的场景,苏清朗心中刺痛,哽咽道:“清朗……知错……”   蓝衣书生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半块玉珏,道:“先生说,他原谅你。”   苏清朗一时怔住,但见那书生将玉珏放到他的手中,道:“先生还说,他知道你的苦衷,并且,从未怪过你……”   望着手中半块的玉珏,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个画面,金銮殿上,有人摔断玉珏,说师徒情尽,从此与他恩断义绝。   这些年来,他一直珍爱着另外半块玉珏,总想着哪一天,等一切真相大白,便将它还给恩师,奢望着他们破镜重圆。   却没想到,这两块玉珏重逢之日,竟会是这样的场景……   见苏清朗哭得伤心,蓝衣书生又叹了口气:“其实这半块玉珏,先生老早就想交给你,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他顿了顿,垂手将苏清朗扶起来,又道:“先生以死殉国,也算完成了心中的夙愿,师兄,别太伤怀了……”   苏清朗含泪点了点头,然而,看到恩师的棺木,想到昔日种种,仍是忍不住掉泪。   这时,另外一个年轻书生走出来,向蓝衣书生道:“云溪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蓝衣书生看了苏清朗一眼,道:“先生交代的事情,已经完毕,等办完先生的丧事,我也该离开了。”   他说着,转身看向了堂间的棺木,想到宋鸿儒一生博学,桃李天下,最为有名的,便是苏清朗那一届。   苏清朗,谢玉,许瀚文,柳靖之,孙子仲,再加上一个秦桓,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可惜,世事多变,造化弄人,也唯独那一届的学生,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现在连先生他自己都不在了。一时间,入目荒凉,满腹感慨——   “没想到,真的等到了这天,先生泉下有知,应当稍有安慰吧。” 第179章 别离开我   苏清朗拜祭完恩师,恰巧在宋府遇到苏浙善。   父子两个一同出府,只听苏浙善问道:“朗儿,你……身子可还有碍么?”   他原本想问,苏清朗现在的情况如何,但一想到,自家儿子是被人囚禁在宫中。   若要问起,不过让他感到难堪罢了,所以临到关口,才改口问了这么一句。   苏清朗答道:“孩儿没事,有劳父亲挂心。”   苏浙善欲言又止,最终问:“你今日……还要回去么?”   苏清朗静默下来,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又低下头道:“抱歉,父亲,孩儿让您难堪了……”   听此,苏浙善的心里一疼,恍惚想起当日在天牢里,他指责苏清朗委身秦桓的事。   可是放在如今想想,那些事情,与苏清朗有何关系,又如何能怪罪到他的身上呢?   又听苏清朗道:“孩儿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所以必须回到宫中。”   苏浙善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爹知道你在做什么,爹和二娘都会支持你的。”   他顿了顿,又听苏清朗问道:“爹以后有什么打算?”   苏浙善叹了口气:“先皇已逝,如今的朝廷……爹老了,是时候该引退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表示赞同:“那爹和二娘,你们先准备准备,再过些时日,咱们一起回老家去。”   “可宫里那边……”   苏浙善想说,梅柳生会不会放他走,毕竟这些天来,他递交的想要把儿子接出宫的折子,都被梅柳生压了下去。   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   苏清朗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淡淡一笑,道:“有些事,我所决定的,还容不得他做主。”   他望着前方的路途,神情坚定:“少则两三天,多则四五天,我们就能彻底离开这里了。”   虽答应放苏清朗出宫拜祭恩师,但梅柳生终究不放心,怕他趁此机会回到苏府,他又不好闯到人家家里抓人。   于是,苏清朗这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上去。不过,好在他记得宋老先生对自己的怨气,也知道,以他的身份,不适宜出现在宋府的灵堂中。因此,只在距离宋家不远处的街巷中等着。   见苏清朗与苏浙善并肩走来,生怕苏清朗被苏浙善带走,赶忙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他出宫,特意换了一身寻常的衣物,看着与从前的梅柳生没有什么分别。   苏清朗望见他怔了怔,随后转头看向自家老爹,且听苏浙善道:“去吧……”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爹和二娘,在家里等你。”   苏清朗站了片刻,最终嗯了一声,这才迈步向梅柳生走近。   见苏清朗来到自己跟前,梅柳生有些尴尬:“清朗,我是怕你出事,所以……”   “多谢……”   未等他说完,苏清朗便淡淡出声,语气平静,令人听不出喜怒。   梅柳生被他打断话,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他向马车走去,弯下腰身主动走了进去。   若苏清朗与他闹闹别扭,死活不肯跟他回宫,他倒有对策应付,现在,却是摸不着头脑。   怀着忐忑的心情,跟苏清朗一起进去,刚在马车里坐稳,便见苏清朗缩在一角,表情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梅柳生看了他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清朗……”   他低下头,语气细不可闻:“关于宋老先生的事,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苏清朗抬眸看向了他,神情木然,良久,才道:“我明白……”   言毕,再次没有了声音。   梅柳生不傻,知道苏清朗心情不好,还撞上去惹他不高兴。因此,见他不说话,他也沉默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梅柳生都陪着苏清朗,生怕他伤心过度,一时想不开会做什么傻事。   可是,苏清朗却一直很平静,不仅如此,对他的态度,也比以往柔和了许多。   不过,依旧没有主动跟他说话过。   饶是如此,这样的转变已让梅柳生欣喜不已,他觉得,苏清朗这是想通了,妥协了,终于肯接受现实了。   第三天,他仍是陪着苏清朗,夜间,两人刚刚用完了晚膳,见他没有离开的迹象,苏清朗问:“你今日也不走么?”   梅柳生不知道他这个问题,是真的想知道他今日走不走,还是在变相地赶他离开。最终,仍是厚着脸皮说是。   听他这样回答,苏清朗也没说什么,早早洗漱完毕,便自顾缩在床榻的一边睡着。   梅柳生躺在他的身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转头望着苏清朗背对着自己,片刻后,伸手抱住了他。   其实,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仅是想抱着苏清朗,让自己安心一点而已,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是,片刻后,却听苏清朗忽然道:“你想做什么,便做吧。”   梅柳生一时愕然,支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清朗,你……”   苏清朗转过身,平躺在床上,表情依旧木然,却道:“轻一点,我怕疼。”   梅柳生满心欢喜,高兴地快要飞起来,拼命克制住内心的欲望,动用最大的动力,还算温柔地让苏清朗成了他的人。   以前,他对苏清朗往往止于最后一步。现在,脱了衣服,肌肤相亲,才近距离地触及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那些伤痕,很深,很丑,附着在苏清朗白瓷一般的身躯上,宛如一条条可怕的毒虫。   梅柳生小心翼翼,轻轻吻过,怜惜而又耐心,似是在安慰着他昔日的伤痛。   他以前没做过这种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他的第一次。   所以,只能凭着感觉,亲昵接近,将自己心中的爱意,传递给身下的这个人。   红烛摇曳,灯花落尽,折腾到将近三更,苏清朗才终于忍不住疲乏地睡去。   再次醒来时,却见梅柳生还没睡,单手支颐,躺在一边静静地望着他。   见他醒来,又俯身吻了他一下,道:“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再睡一会儿吧。”   苏清朗注视他片刻,道:“你记不记得,曾经承诺过我一件事?”   梅柳生露出一副迷惑的目光,苏清朗又提醒道:“当日在尚书府,我发现你身份之时。”   听到尚书府,梅柳生顿时恍悟,当时为了试探苏清朗,他是说过,他若为王,会封他做一品王侯的话。   于是笑了笑:“王侯之位,你若当真想要,我明日下旨便是。”   苏清朗却摇了摇头:“以我现在的处境,你若下旨,定会有许多人站出来反对。到那时,连你也会被人诟病。”   许是苏清朗太久没有跟自己这样说话,梅柳生很是高兴,所以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顺着他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苏清朗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道:“明日我上得殿去,说你曾欠我一个承诺,我若帮你扳倒秦翦,你便答应我一个条件。到那时,我再向你提出封王之事,如何?”   这个提议若是放在从前,梅柳生定能发现其中的端倪,但他现在正值高兴,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他所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便是苏清朗当庭提出,要他放自己离开皇宫。   但现在,苏清朗答应了他,已经是他的人,如果苏清朗想要的,当真是离开的话,根本不会多此一举。   对他来说,只要不离开,苏清朗想要什么,他都能给。   于是,梅柳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好……”   他说着,又低下头,抵住苏清朗的额间,宠溺道:“清朗,再过一些时日,我便放你出宫,反正到时你已有了王位,想要进宫还方便些,我想见你,亦是随时都可以,我们两个,永远都不要分开。”   “那……”苏清朗顿了顿,又道:“那位皇后娘娘呢?”   梅柳生被他塞了一下,反应半晌,才道:“你……你都知道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他又道:“她想当皇后,拿你的安危威胁我。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了她,清朗,我没碰过她……”   见他急于自证清白的样子,苏清朗微微失笑,苦涩道:“她既嫁给了你,便是你的妻子,你该对她好好的。”   听苏清朗这样说,梅柳生更是急了,翻过身,压在他的身上,双手按住他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握,问:“你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对上他的目光,苏清朗静默片刻,才缓缓道:“自然是真心,裴姑娘她……其实也不容易。”   话音刚落,梅柳生便俯下身,急促亲吻着苏清朗的脖颈,缠绵流连,温存之际,又在他的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苏清朗被他咬得闷哼一声,又听他道:“苏清朗,这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用你来好心。”   垂眸见到苏清朗肩上,被他咬出血迹的样子,梅柳生顿感后悔,视线又慢慢移向苏清朗,片刻,又低下身抱住他,轻轻地道:“清朗,你别离开我……” 第180章 迎娶公主   第二日早朝,梅柳生满心欢喜,由于昨晚终于得偿所愿,心中好似灌了蜂蜜。   他望着苏清朗向殿中走来,暗自思忖着待会儿自己该如何说才能配合他演这一出戏。   苏清朗来到殿中,却不向他行礼,几个大臣看不过去,站出来斥责道:“大胆,见了皇上还不施礼?”   却被梅柳生伸手阻拦住,他望着苏清朗,眸中含笑:“苏卿身体不适,这等俗礼便免了吧。”   顿了顿,又道:“苏卿今日来此,想必有什么事情吧?”   苏清朗立于殿中,淡淡道:“我来,兑现你昔日许下的承诺。”   话音刚落,裴延便呵斥道:“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讨价还价?”   然而,他的指责又被梅柳生拦下,梅柳生向底下的大臣道:“当日,朕与苏卿确实有过约定,只要他铲除秦翦乱贼,朕便许他一个承诺。”   梅柳生与苏清朗的关系,裴延心知肚明,再加上裴莹入宫以后,在圣驾跟前备受冷落,而自己这些天来,为保地位,一直针对苏清朗,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什么承诺,未免苏清朗提出对他不利的条件,他自然不遗余力地阻止。   于是,在苏清朗还未开口说自己的条件是什么时,裴延又道:“身为人臣,铲除奸恶,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如何还能向皇上讨要赏赐?”   梅柳生自从登基以来,备受裴延的掣肘,早就与他磨够了,见他此时又跳出来指手画脚,心中更加厌恶。   冷笑一声:“裴卿有此觉悟,朕心甚慰,只是朕既已许下承诺,君无戏言,不容更改,难道裴卿是要朕当着众人,失信于苏卿,失信于天下?”   裴延忙道:“微臣不敢。”   梅柳生眯了眯眼,威严道:“既是不敢,便听朕的决定,朕的朝堂,朕的天下,还轮不到他人做主。”   裴延听他放出了狠话,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退下去,将说话的机会留给苏清朗。   这时,梅柳生又看向苏清朗,道:“苏卿有何条件,不妨说出来,只要不危急社稷百姓,朕一定会答应。”   只见苏清朗站在殿中,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微臣……愿娶公主为妻。”   此话说出,满室喧哗,有惊讶,有愕然,不过更多的,则是义愤填膺的反对。   毕竟苏清朗曾是李徽媛的少傅,即便再怎么年轻,长幼的顺序还在,若他娶了李徽媛,岂不是学生嫁给了先生?   在一阵反对声中,梅柳生怔了怔,他似是没听清苏清朗所说的话,于是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苏清朗面不改色,语气淡淡地道:“微臣愿娶公主为妻,还请皇上赐婚。”   话刚说完,梅柳生登时站了起来,眼神逼视着苏清朗,近于咬牙地道:“你再说一遍!”   苏清朗抬起头,对上梅柳生的目光,依旧坚定道:“微臣愿娶公主为妻,还请皇上赐婚。”   “你……”   梅柳生心中暴怒,用力收紧了广袖中的手指。   他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中了苏清朗的圈套,温存甜蜜,让他放松警惕,然后诱他走到他早已设好的陷阱内。   他极力平复下来,冷冷道:“若朕不肯呢?”   殿中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们之间的博弈,没人再敢乱吭一声。   又听苏清朗道:“皇上,君无戏言。”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殿中却是出奇地静,所以显得他的话清晰有力。一时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震慑人心的感觉。   梅柳生沉默片刻,缓缓道:“苏卿与公主,本有师生之谊,此件婚事着实不妥,朕……”   他找到理由,正要斟酌合适的词句,却又听苏清朗道:“皇上,君无戏言。”   只此一句,便堵住了梅柳生所有的借口。   梅柳生无言片刻,知道苏清朗主意已定。然而,他又实在不忍心就此放苏清朗走,去和别的女人成婚。   于是,最终道:“兹事体大,朕需好好想想,此事改日再议。”   说着,不给苏清朗反应的机会,便拂袖而去。   御书房中,梅柳生的满腔愤怒,终于撒了出来,书本奏折尽数拂落,就连架上的古董瓷器都没能幸免,被他摔碎一地。   苏清朗迈步走进,见殿角跪着七八个奴才,全都瑟瑟发抖,不敢劝慰一声。   刚要靠近梅柳生,忽听一阵金戈锐鸣声,梅柳生顺手抽出房中的长剑,剑尖抵在了苏清朗的颈间。   苏清朗垂眸看了看,随后又看向梅柳生:“这就是你的仁政?”   命悬一线,他却毫无畏惧,语气依旧平静:“李承嗣,当初我是念你昔日的贤名,以为你会是个好皇帝,才放过了你。”   “我背弃皇上,背弃了自己的誓言,让你走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是想让你施行仁政,让南唐的百姓不再处于水深火热,可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我放弃一切得到的,你所回报给我的,又是什么?”   梅柳生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却仍旧握紧了剑柄:“为什么……”   他蹙起了眉,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凉:“为什么要骗我?”   “那你呢?”苏清朗直视着他,面容渐渐开始转寒:“你又为什么要骗我?”   对上梅柳生的目光,他又道:“太子愚钝势弱,根本不会是你的威胁,为何还要杀了他,你可记得,曾经答应过什么?”   听到「太子」二字,梅柳生更加慌张起来,他本打算,过些时日,等朝局稳定了,将李徽媛放出宫,便对苏清朗说,太子也跟着一起走了,万万没想到,苏清朗早已知道了这件事。   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上前一步:“清朗,你听我说……”   他言辞恳切,像是处死太子这件事,当真让他如此为难:“我也不想杀他的,可他总是骂我,还说以后有机会,定会卷土重来,杀我为他父皇报仇……   清朗,若放在从前,我可能不会跟他计较。可现在,我已是皇帝,说出了那样的话,我即便想留也留不得他了。”   苏清朗闻言,冷冷一笑:“死者已矣,我已不想与你再多争论,要么答应我的条件,要么,现在就杀了我。”   见他依旧坚持,梅柳生怒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伸手扯过他的手腕,用紧力道:“我李承嗣自认薄情寡义,可我,却从来没亏待过你……”   苏清朗被他抓着,不得不抬头看他,见梅柳生愤怒怨恨的样子,唇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缓缓开口道:“我苏清朗,堂堂八尺男儿,又不是你深宫后院里的妇人,岂能容你如此侮辱?”   他的话掷地有声,落在梅柳生的心中,令他阵阵的发冷。   又听苏清朗道:“是你给了我希望,可是后来,却又让我绝望,李承嗣,我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既是错了,就不能一错再错,你想留下我么?那边杀了我,等我变成了尸体,便哪儿也去不了了。”   梅柳生紧握着他的手腕,满目痛惜地注视着他,良久,忽然用力向他推了出去,转过身,怒吼了一声:“走!”   他侧手指着书房的大门,顿了顿,又缓缓地说道:“走了,就不要回来。”   苏清朗当真走了,与苏浙善和他家二娘一起,至于那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公主,刚出城门,便与情郎会了面。   长安城郊外,苏清朗坐在马车之中,由于染上了伤寒,因此精神不大好,脸色也略微苍白。   李徽媛站在马车边,眼睛通红,很是委屈:“清朗哥哥……”   苏清朗靠在马车上,微微一笑:“没事了,以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他说着,又看向了陈玉郎,他以前没见过这位所谓公主的心上人,此时见到,还算可以。   而且,陈玉郎肯在皇城郊外等候这么多天。现在,即便公主落难,也愿意陪在她的身边,对她应该也是真心的。   想到此,苏清朗心中总算有了些安慰,放心了一些。   又听李徽媛说道:“那个人,真要放我们离开了么?不会……半路又让人来杀我们吧?”   苏清朗虚弱地咳嗽了几声,道:“不会,他既让你离开,便不会再行为难……”   顿了顿,望着李徽媛忐忑不安的样子,默了片刻,又从马车内取出一柄折扇,递给她道:“这个东西,你且收好,他日,若真有人为难你们,便将这柄折扇拿给他看,他看过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徽媛伸手接下,当着苏清朗的面,将折扇打开,平凡无奇的一柄折扇,看木料材质。   不过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不过上面的绘画却很别致,一丛艳粉粉的桃花林,其间半遮半掩着一座凉亭。   上书着「丹青意映,赠君如晤」八个小字。   她左右翻着看了看,明显有些怀疑:“这个……真的可以么?”   苏清朗又咳嗽了几声,淡然接声道:“保住你们的性命,应该绰绰有余。”   见李徽媛依旧翻看着他的折扇,苏清朗顿了顿,最终道:“你……知不知道皇上和太子他……”   李徽媛抬头看他,像是刚想到了这件事,眼睛稍微泛红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的样子,苏清朗一时怔然,良久,苦笑一声:“走吧……”   辞别李徽媛,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向前行去,见车内,自家二娘生气的样子,他又一笑:“二娘,怎么了?”   梁氏原本应和苏浙善一辆马车,然而看苏清朗正值病中,终究不放心,于是随同一起照顾着他。   闻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是看你费了这天大的功夫。结果,救出来这么一个人,实在不值得。”   苏清朗神情苦涩,靠着马车闭目道:“我答应过皇上,要救他们兄妹出来,可太子……”   说着,语气黯然了不少,喃喃地道:“不管是承诺,还是补偿,我总要救她出来的。”   梁氏叹了口气,嗔怪道:“你啊,总是这样,该不该的,都要揽着,不嫌累么?”   苏清朗睁开眼睛,扯出一丝微笑道:“从今以后,即便我想揽,也揽不着什么了,爹已辞官回乡,我亦不再朝堂,以后我们一家人,回到老家安稳过日子,再也不教二娘担惊受怕了。”   听到这个,梁氏才总算满意,附和着道:“就是,二娘早就想着回去了,那个长安,到底有什么好,让人整天连觉都睡不着。”   闻言,苏清朗又是淡淡地一笑,他不再言语,朝着离开长安的方向,再也不回头。 第181章 亡故   青州路途遥远,几经周折,还是漫漫无边,苏清朗在其中,受了许多坎坷。   他本就身体不好,原本以为仅是小小的伤寒,不成想,在路上颠簸几天,却越发的重了。   苏浙善与梁氏见他情况如此,当即立下决定,不能再往前行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休养。   可苏清朗却很坚持,强撑着说自己没事,几次讨价还价,终于说服他们再次启程。   这天,他们行至山间,见前方的路边有个茶棚,便停下来休息。   三人坐在桌边,只听旁边有人议论道:“哎,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位礼部尚书,娶了公主为妻。”   紧接着,又听人冷呵了一声:“公主嫁少傅,先生娶学生,当真恬不知耻,畜生行径。”   听他如此说,又一人犹豫道:“可那位公主不是已经……”   说着,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连先皇都驾崩了,他这时候娶公主有什么用,不是自己找死么?”   “所以说,这墙头草,也有押错宝的时候,你没看当今皇上下旨,让他此生此世都不许回长安,说不定,那位尚书大人现在正躲哪里后悔着呢!”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了起来,梁氏一时气不过,当即摔了杯子,正要起身,却被苏清朗拉住。   他摇了摇头,淡声道:“二娘,算了。”   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又道:“时候不早了,准备完干粮,咱们该上路了。”   途中插了这么一个变故,苏浙善与梁氏,皆是担心苏清朗的心情。   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想法太多,说他豁达明朗吧,却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还喜欢把心事全都烂在肚子里,表面上说自己一切都好。但其实,内里不知道已经把自己逼到那个犄角窝里了。   梁氏想了想,这种事,还是由苏浙善出面劝慰比较好,于是接下来的一程,与苏浙善换了马车。   这个苏浙善,与苏清朗决裂多年,两人还未适应和好的状态。因此,相处之中,难免有些生疏和尴尬。   让他劝说苏清朗,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坐在马车中,苏浙善望着苏清朗,见他一直不说话,最终忍不住道:“朗儿……”   他顿了顿,迟疑地道:“刚才那些人说得,你别放在心上。”   苏清朗看向他,微微一笑:“爹,我没事。”   又见苏浙善低下头,似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良久,才低声道:“朗儿,爹以前错怪你,做过许多错事,现在想来,后悔却已来不及,这些年,是爹让你受苦了……”   苏清朗看了他片刻,道:“爹,我明白你的处境,所以从未怪过你。”   “当时的情况,即便是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爹你做得并没有错,至于那些人……”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旁人怎么想,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话虽如此,苏浙善和梁氏却明显感觉到,自从那次之后,苏清朗的病,越发严重了。   以往他自己还能出马车走走,现在却连马车都下不来了。   病情已经无法耽搁,梁氏不顾反对,坚持留住下来,面对苏清朗的苦苦请求,她最后也怒了:“青州据此,少说也有一个月的路程,你究竟是为何,一定要急着赶路?”   听到梁氏的斥责,苏清朗愣了愣,最终喃喃地说了一句:“二娘,我怕……来不及了……”   他眼睛通红,含着泪水,向她哽咽道:“我若死在路上该如何?难道要你和爹带着我的尸首,一路回家么?”   梁氏听此更是哭,不过好在,苏清朗听了劝,不再急着赶路。   留在一座县城中调养几日,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这才动身启程。   苏浙善怕他病情反复,又从城里请了大夫随行,辗转月余,终于来到青州城。   由于事先安排,之前荒废的宅院重新翻整了一遍,住人没什么问题。   青州不比长安,此处民风淳朴,平静悠闲,苏清朗回到老家,心情放松下来,连精神也好了许多。   不过,当他见到住在青州城的一位故人时,病情更是有了好转。   锦娘自从收养了万玉贞的孩子,便离开了皇城,几经周折,来到青州定居,听闻苏清朗回来,便登门拜访。   见到锦娘,苏清朗很是欢喜,再看她怀中的孩子,小家伙长得粉雕玉琢,此时快要到一周岁,正在咿咿呀呀的学语,看着很是喜人,望着苏清朗的时候,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不时还咧嘴笑笑。   苏清朗很喜欢这个孩子,得知他至今还未有姓名,便为他取名为苏忘。   苏清朗的苏,遗忘的忘,他让孩子跟随他姓,便是让人知道,这个孩子并非没爹没娘。   梁氏起初,并不愿意苏清朗与锦娘来往,毕竟其中的影响不好,可见苏清朗实在喜欢孩子,锦娘又对他关怀备至,便也没多说什么。   而且有锦娘在,她便可以脱身,整天乘着一辆马车,四处为儿子求医问药。   那天,苏忘被府中的下人带出去玩,苏浙善又陪梁氏出去了,府中只有锦娘和苏清朗两个人在。   天气很好,苏清朗难得有些兴致,坐在亭中,望着院子里的衰草枯杨,此时已是冬天,他回到青州也有月余。   锦娘站在他的身后,见他沉默片刻,似是感慨地说了一句:“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竟会是你。”   他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了下文,锦娘试探地看了看他,才道:“能跟在大人身边,是锦娘的福气。”   苏清朗微微苦笑:“你说是福气,可我却觉着,自己这辈子连累了你……”   他坐在椅子上,平淡的目光打量着前方的风景:“以前年少轻狂,拿跳崖跟跳绳一样,总觉着早死早托生。可现在,却只想陪老爹钓钓鱼,陪二娘喝喝茶,还怕老天不再给我这个机会……”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能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我还想看看明年的桃花。”   可惜,苏清朗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他死在一个寒冬腊月里,那天,大雪纷飞,落满了天地。   他说想要下棋,便让锦娘去拿。然而,等锦娘拿了棋子过来,却发现他坐在亭中,已经没有了呼吸。   外面的雪,依旧静静地落着,锦娘站在他的面前,望着苏清朗合目长眠的样子,手中的棋篓滑落,棋子滚了满地。   她缓缓跪下来,伏在苏清朗的膝上,失声痛哭,那是她第一次接近苏清朗,也是最后一次。   三年后,长安皇城中,梅柳生派出钦差体察民情,其中一名钦差恰巧路过青州,于是被他留下来问话。   他坐在殿上,犹豫良久,才试探地开口:“此次路过青州,不知苏大人可还好?”   三年了,当时一时意气,他让苏清朗此生别再回到长安,而他,也没有打探过苏清朗的消息,甚至,刻意的回避。   结果,终究是他先忍不住。   那名钦差原本是被秦翦陷害,降职远调,刚刚回到皇城的,并不知道梅柳生与苏清朗的事情。   闻言,愣了一下,回答道:“苏大人倒还好,微臣此行还去拜望过他……”   听此,梅柳生心中舒了一口气,又听他道:“只是,苏大人独子早逝,心中难免伤悲,此次见他,头发已经花白了。”   梅柳生怔了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你说谁?”   钦差莫名其妙,回答道:“苏大人此生唯有一子,便是前任的礼部尚书苏清朗啊……”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恍悟道:“说起这位苏小大人,当年与皇上应是有过交情的。”   接下来的话,梅柳生已经听不到了,蔡钧赶到的时候,他正坐在殿中,一个人孤零零地。   蔡钧跪在他的面前,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唤了一句:“皇上……”   连唤了好几声,梅柳生这才抬起头看他,眼睛通红,嘶哑的声音向他道:“你来了……”   蔡钧担心他的情况,打量着他的神情,迟迟地哎了一声。   又听他道:“有人告诉我,清朗死了,可清朗……怎么会死呢?”   话虽这样说,然而眼泪却落了下来,依旧喃喃地道:“他的命是我的,我没让他死,他怎么敢……”   说着,伸手拎着蔡钧的衣领,似是逼问着他:“朕乃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朕没让他死,他怎么敢……”   见到他这个样子,蔡钧也很害怕,试探地推着他的手,最终叹了口气:“皇上,苏大人他……确实亡故了。”   听到这句话,梅柳生失力跌坐在地上,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良久,问:“怎么死的?”   “听……听说,是在当年返乡途中,舟车劳顿,回到青州,没两个月便去世了。”   “没到两个月么?”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你们全都知道?”   “是……”   “为何不告诉我?”   蔡钧看了梅柳生一眼,又低下头去,道:“皇上,是你不让说的……” 第182章 终篇   短短的几句话,梅柳生的心里,像是插了十几把刀,不知到底哪里痛,可却感觉,整颗心都快碎了。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有次蔡钧确实慌里慌张地来宫里找过他,当时是要跟他说苏清朗的事情,可他怒气未消,不等蔡钧说完,便对他丢下了一句:“他的死活,与我何关?”   这下,苏清朗的死活,确实跟他没有关系了。   那些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对苏清朗做过什么,又为他做过什么,往事历历在目,哪件没有将他的心伤个透?   一次又一次,他以为无论自己做什么,苏清朗都只能被迫地承受,根本做不了什么,却没想到,原来有一件事情,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插手的。   生死有命,决定于天,天要让苏清朗死,他在这个时候,却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朕不许他死。   然而,皇帝只能决定生者的死,却不能让死者生,在一个人的死亡面前,他的江山,他的天下,全都没用。   苏清朗的死讯,对梅柳生的打击很大,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上朝。   常山王来看过,没用,小王爷李吉来看过,也是没用,最终,还是蔡钧出了面。   偌大的宫殿中,梅柳生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坐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   蔡钧走了过去,看到他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跪下来道:“皇上……”   梅柳生没有反应,他又接着道:“苏大人一生为国为民,他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因为这一句,让梅柳生想起了苏清朗以前的话——   这就是你的仁政?   李承嗣,当初我是念你昔日的贤名,以为你会是个好皇帝,才放过了你。   我背弃皇上,背弃了自己的誓言,让你走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是想让你施行仁政,让南唐的百姓不再处于水深火热。   可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我放弃一切得到的,你所回报给我的,又是什么?   于是,打起精神,上朝,批阅奏章,日日夜夜,不给自己一点空闲。   又过了几年,南唐风调雨顺,在新君的治理下,百姓富足,朝政清明,达到了全所未有的繁荣。   可是,梅柳生的心绪,却一年不如一年。   坐在朝堂上,目光触及到那个熟悉的位置,一时恍惚,总觉着那里应该站着一个人。   一袭绛紫的官袍,眉目含笑,飒爽英姿,令人说不出的绝艳风采。   然而,等他定睛看时,什么都没有,站在那里的,是新任的礼部尚书,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大人。   他曾去过苏清朗从前的府邸,在那里久久徘徊,苏清朗离开以后,尚书府收归朝廷,他没有赏给任何人,只是留着。   当时,他在城中为官时,所住的府邸亦是留了下来。   那天,他遣退了所有的奴才,一个人在府院里走着,来到他与苏清朗曾经落座的地方,站了良久,静静地观望。   那时的苏清朗,还是好好的,与他说话时,总是不由自主的笑。   他想,苏清朗一定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上天给了他一副举世无双的皮囊,却让他的命运坎坷如此,总是得不到圆满。   又过了几年,李徽媛果然回长安找他,不过不是因为有人为难她,而是自己的花销已经用完。   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岂能甘心过着平凡人的生活,于是挥霍无度,任性奢侈,从宫中带出的钱财,很快便已用完,寻常人家的夫妻,柴米油盐,争争吵吵,陈玉郎一开始还能忍受,最终也被生活消磨了所有的感情。   李徽媛忍无可忍,跟他大吵了一架,从家中跑出,带着苏清朗曾经给她的折扇,希望梅柳生能够接济她一些。   见到李徽媛,梅柳生满心的怨恨愤怒,他觉着,苏清朗的死,李徽媛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因此,面对这位所谓堂妹的请求,他没有动一丝恻隐之心。甚至,想将她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看到苏清朗给她的折扇,他最终心软了下来。   将折扇收回,给了李徽媛足够的钱财。不过,又逼着她写下悔过书,说自己无德无行,配不上苏清朗,昭告天下,李徽媛与苏清朗的夫妻名分解除,她再也不是苏家的人。   重得旧物,梅柳生越发的悲痛,茫茫天地间,再也无法寻到苏清朗的身影。   最后,难以自持,竟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之事。   在宫中奉养了一大批的和尚道士,终日作法,希望可以召回苏清朗的鬼魂。   皇帝荒唐如此,底下的大臣没有办法,不过看他仅是沉迷鬼神,还算勤勉政务,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由着他去。   没想到,有些人却不怀好意,见皇帝如此思念,便投机取巧,在一次科举考试中,选出了一名叫苏怜儿的书生。   这苏怜儿,原本并不姓苏。只是,为与皇帝心中的那个人扯上关系,特意改了姓。   此人年方十八,长相与苏清朗倒真有几分相似,不仅如此,还特意模仿苏清朗的打扮穿着,言行举止,可惜的是,相似并不代表相同,有些举动被他做出来,反倒有种东施效颦的意味。   举荐他出来的人,将苏怜儿说成是苏清朗的转世,此次回来,是要与皇帝再续前缘。   梅柳生此时虽然糊涂,但也不至于糊涂到相信他们的地步,不过看着那张脸,终究还是入了迷。   他待苏怜儿极好,基本上,苏怜儿想要什么,他就会给什么。   仿佛给了苏怜儿,就是给了苏清朗,他便可以弥补曾经的过错和亏欠。   只有一次,苏怜儿任性跋扈,想住苏清朗以前的府邸,被人阻拦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将人打伤了。   最后闹到梅柳生那里,得知苏怜儿想住苏清朗的宅子,梅柳生自然不愿。   然而,看他哭哭啼啼,十分委屈的样子,再一次心软,为他破土动工,建了一座比之更豪华的宅院,最终也没把苏清朗的房子给他。   这个苏怜儿,恃宠而骄,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梅柳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他的那张脸,始终不问不管。   没想到,最后贪心不足,竟与裴延谋反,勾结宣国里应外合,若不是常山王父子,当真让他们反了天。   裴莹被打入冷宫,裴延被斩抄家,至于陆逊,梅柳生虽然网开一面,没有杀他,但却已经不能再让他在朝中做事,最后让他携着妻儿回了老家。   轮到苏怜儿,却让梅柳生犯了难,他寻寻觅觅,苦等多年,才找到一个与苏清朗相似的人。   他已经失去苏清朗一回,难道现在,连他的影子都不能留么?   看出他的犹豫,蔡钧终于忍不住,盛怒之下,拎着苏怜儿入了宫。   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指着苏怜儿质问:“皇上且看看,他到底是谁,苏大人,当真是这样的么?”   梅柳生坐在殿上,垂眸望着,只见苏怜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向他求饶,不断闪烁的眼眸中,依旧噙着泪水。   是了,苏清朗怎会如此,当初逼宫之时,面对着这么多人,他却持剑而立,清冷孤高,没有丝毫的退缩。   他说,李承嗣,你有能力,有野心,或许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惜,你终究不是我的主君。   那个人,从来都是这样不识抬举,为信念而生,为信念而死。   又怎会如此……   苏怜儿最终被处死,南唐与宣国之战,常山王父子乘胜追击,连夺了宣国十几座城池。   眼见着大军直捣黄龙,就差攻入宣国的都城,宣国皇帝终于坐不住,派出温世良前来议和。   此时,距离苏清朗过世,已经有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的刀光剑影,朝堂争斗,让未过古稀的温世良,苍首白头。   那天,他站在苏清朗的坟前,望着刻着「苏清朗」名字的墓碑,良久的无言。   锦娘自从苏清朗去世以后,便在他的墓碑旁建了房子,与苏忘终日守着苏清朗的坟墓生活,她并不认识温世良,见他站在苏清朗的坟前,还以为是苏清朗的故人前来拜祭。   于是,走上前问道:“这位大人,可是公子的朋友?”   温世良闻言,默默念了一声:“朋友……”   随后,苦笑一声:“或许是吧。”   当日,苏清朗说得清清楚楚,若下次他再来南唐,便已朋友的身份,请他好好的喝一顿酒。   只是现在,他仍在,苏清朗却守着二十年前的岁月,再也无法离开。   两鬓斑白,满脸皱纹,他已经老了,苏清朗,若此时站在他的面前,应还是个少年的模样吧。   那天,他在坟前伫立良久。最后,扬手祭了一壶酒,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在长安,他见到了梅柳生,此次相见,梅柳生的改变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清俊秀雅的墨衣公子,此时看着与他差不了多少。原来,事实早变,流年偷换,连他都已不再年轻。   梅柳生坐在殿中,望着温世良,良久才叹了口气:“你不该来的。”   温世良笑了笑,回答道:“兵家国事,义不容辞,世良还想多做一些事情。”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大多关于从前。   最后,温世良道:“陛下可还记得,昔年你我落难之时,曾经收留我们的那户人家?”   梅柳生一怔,点了点头,又听温世良道:“此次前来南唐路上,世良亦去拜访,本想感谢当年的缝衣之恩,却听闻那位瞎眼的老夫人早已去世,而那家的男主人,在当年我们离开不久,便为了下江救人溺水而亡。”   “当时,他们一家人接连遭受打击,几乎过不下去,好在有人接济了他们。现在,那家的孩子都已经娶亲,膝下一对儿女,日子倒也平稳,此时仍在江边开设客栈,方便来往的路人。”   他说着,抬眸看向梅柳生,问:“陛下可知,那个接济他们的人是谁?”   梅柳生怔怔地道:“清朗……是他么?”   温世良默默颔首,又苦笑一声:“苏大人是不是总是如此,连个偶然邂逅的路人,都能让他操心。”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梅柳生心里一酸,眼泪直接落了下来。   又听温世良道:“苏大人坟前,种着几株桃树,现在这个时候,应开满繁花了吧。”   这些年来,梅柳生从未去拜祭过苏清朗。甚至,都没有去过青州一趟。   他总觉着,若自己不去拜祭,不去见他,苏清朗就还活着,好好的在青州活着。   可现在,他知道,苏清朗是真的死了。   三月,梅柳生去了青州,等到达地方时,苏清朗坟前的桃花已经凋谢,树上长满了郁郁青青的叶子。   那天,锦娘去给苏清朗的父母送新挖的野菜,只有苏忘一人在家。   看到站在坟前的人,苏忘有些奇怪,于是上前询问:“你是来拜祭我父亲么?”   梅柳生转头看他,听到「父亲」二字,又见苏忘与万玉贞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便也知道其中的缘故。   他点了点头,默了片刻,问:“你叫什么名字?”   见来人气质不俗,苏忘却没想到,眼前这位便是当今的皇上,还当他是苏清朗的一个故友。   于是,回答道:“晚辈名叫苏忘,苏州的苏,遗忘的忘。”   “苏忘……”梅柳生低低地念了一句,最后苦笑一声,转身离开。   留下苏忘一人,站在坟前,转头看向苏清朗的墓碑,恍惚明白了来人是谁,又知道了他为何要走。   回到长安,梅柳生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连朝都上不了了。   他这一生,只有裴莹一个皇后,连个妃子都没有,更别说是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了。   所幸李吉的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舜聪明伶俐,梅柳生很是喜欢,便过继来,封做了太子。   见他病重,太子跪在床前,满心担忧,梅柳生望着守在床边的众人,最后无声地张了张口。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还是身边侍奉的一个老內侍,知晓他的意思,从枕边取出一柄折扇,缓缓展开,战战兢兢地呈给他看,梅柳生这才心满意足,望着折扇上的桃花,恍惚回到了当年的风雨亭。   那年,桃花乱人眼,某人笑得却比桃花好看,对他说:“在下也是来此游玩,正愁无人作伴,这里尚有两壶薄酒,兄台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上来对饮几杯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会不会懂得珍惜,不再会有遗憾?   恍惚之中,他站在桃花林中,同样灿烂的一笑,当真向苏清朗走了过去。   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先帝崩殂,新君继位,国丧之后,便是科举考试。   那年,一位名叫苏忘的书生脱颖而出,皇帝很喜欢他,对他也颇为倚重,终日带在身边。   两人站在高楼之上,入目之中,皆是江山浩瀚,满目苍茫。   皇帝道:“朕听闻,宣国景王谋反,弑父杀兄,如此行径,倒真令人唏嘘。”   苏忘微微一笑,回答道:“皇家之事,本就复杂,为了皇位,做出那种事也不奇怪。”   他说着,又顿了一下,脸上含着笑,却意味深长地道:“微臣还听闻,当年有位贵妃娘娘曾诞下一子。结果,那名婴儿未足满月,便被人害死,有人说,是那位贵妃与人私通,生下的孩子是个孽种,皇帝不容他,才将他们杀了。然而……捕风捉影的东西,谁能说得准呢?”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