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偏执王爷的火葬场》作者:雏耳   文案:   阿音十四岁那年被拐卖,幸好叫赵承誉所救,自此一见钟情。为报答救命恩情,阿音陪他从不受宠皇子到九五至尊。   皆道阿音时来运转,可她却从宫人口中得知:   赵承誉的白月光身患重病,她的这数年只是为白月光药引而存在。必要时,阿音甚至可以为那人去死。   重生到拐卖前的阿音幡然醒悟,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会要人性命。   这次她不等赵承誉来救,裹紧小被子率先逃走。   -   赵承誉前世性情阴戾,情意淡薄。   曾有人问起阿音,赵承誉轻嗤:“金丝雀而已,无关紧要。”   直到看见她浑身是血的死在寝宫内,赵承誉指尖颤抖,彻底疯魔。   后来他求得满殿神佛终于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可那时阿音眼里却有了别的男人。   -   某日长街尽头,劫匪横行,赵承誉为护阿音身受重伤。阿音心系旁人转身欲走,他无声哽咽:“阿音没有心,负伤都不知心疼我。”   阿音笑起:“是殿下教得好。”   那时候赵承誉才知道,她眼中没了自己,才叫生不如死。   阿音阿音,寥寥二字终是成他心口朱砂痣。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重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追妻路漫漫   立意:- 珍惜眼前人 第1章 白月光 弃之如敝履。   四月十五,连绵数日的阴雨天终于在今日放晴,春光大好。   筑云殿的寝宫昏暗无比,细碎的阳光从窗棂落下,映的地板光亮星星点点。阿音站在床前,慢吞吞地给自己换上素衣。   衣裳是半月前阿音亲手缝制的,宽大的袖口与领口绣着细密的连理枝,枝头缠绕着海棠花。   外衫的几根束带有些繁琐,阿音始终系不好,她停顿了会儿,才颤着指尖胡乱打了个结。穿衣裳的过程令她精疲力竭,片刻后就扶着桌椅弯腰坐在了床畔。   “姑娘。”殿门被人推开,屋内一阵大亮。   阿音侧头避了避光:“如何了?”   伺候她七年的大宫女商枝蹲在跟前,仰头红着眼道:“宫人们的去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阿音微微笑起来,瘦削的脸颊上陷出两颗愈发明显的梨涡。这些日子她身子不好,瘦了许多,就连那双眼睛中,往日的明媚春光尽数消散,只剩极淡的晦暗。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丝竹乐声由半开的殿门传进来,阿音静静地听着:“今日是她的生辰吗?”   商枝忍着泪意:“姑娘别伤心。”   “早就不伤心了。”阿音迟缓地拿起身侧的妆匣盒子,递给商枝,耐心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也没什么可给你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金银最靠谱。”   “我已经着人为你除了奴籍,日后待我去了,你便自行出宫吧。”   商枝看着她宛如交代后事的模样,潺潺泪水再也忍不住:“姑娘您别说了,奴婢不走。陛下……陛下专程给您寻来了神医,您不会有事的。”   听着她的安抚,阿音的神色毫无波澜:“行了,我有些乏,你先出去吧。”   待商枝离开,阿音就着殿外的乐声睡了过去。   耳边的动静越来越浅,一片寂静下,阿音梦到了许多画面。场景真实到好似要将这浑浑噩噩的些许日子,走马观花的再过一遍。   一个半月前,先帝因病于宫中驾崩。江山不可一日无主,先帝子嗣缘薄,膝下的皇子仅剩靖王、楚王与年幼的十三皇子。   楚王身体孱弱,先帝并未在他身上寄予过厚望。而十三皇子虽然受宠,可如今才不过七岁,不能担大任。本朝立嫡立长,基业稳稳落在了嫡五子赵承誉肩头。   赵承誉是中宫所出,背后更有皇后母族扶持,朝中为此人声鼎沸,却也无人敢置喙。   只半月有余,赵承誉便坐稳了这皇位。   他做靖王这些年,不曾娶妻,甚至连位侧室都没有,身边只有阿音一人。她虽没有封号,但也因着这独一无二的殊荣被人高看,旁人都说阿音时来运转,陪赵承誉终是熬到了头。   那时候阿音也这么想,直到赵承誉登基半月后。   那日,赵承誉已许久没来看望她,阿音索性熬了汤羹亲自送往养心殿。雨天路滑,去的路上她险些摔倒,回程时则选了条稍稍有些绕但平坦的路。   可若能未卜先知,她宁愿摔死,也不会经过那里。   阿音就那样站在假山后,将宫女们闲聊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听说了吗?大相国寺养病的那位可就要回来了,被安排在了紫宸宫。”宫女道,“新帝前两日似乎专门去了一趟,我远远瞧见,那马车里的被褥都是陛下亲手安置的。”   “先帝这才驾崩多久,陛下就要立后了?”   阿音眼皮微动。   随后她又听宫女道:“立后应当不会,毕竟是罪臣之女,不过做个宠妃应当八九不离十。我听我干娘说以前的事,才晓得那位啊,可是陛下在养心殿门口跪足数日才救回来的。”   有人咋舌:“那当真是情真意切。哎,就是不知筑云殿的,日后要如何安置了。”   “你这话真是说笑,还能怎么安排。”宫女轻嗤,像是怕被旁人听见,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性子如何谁人不知,怎会好心收留孤女。筑云殿呀,其实是那位的药引子。”   轰——   阴沉的天空中,一声闷雷响过。宫女们纷纷散开,无人察觉到假山后脸色惨白的阿音。   雨势慢慢大了起来,阿音常年蔓延着红色斑点的右手失了力气,食盒坠落在地。她隔着雨幕,呼吸逐渐急促地低头去看青色血管斑驳的腕子,那里尽数都是被太医诊治出的湿热红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只记得耳边萦绕着宫女奚落的话语。   “她就是个怪人,身上的血竟能救命。”   “陪陛下七年又如何,从不受宠皇子到今日又如何,在陛下心中她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为了那位,陛下怎会养着她。”   阿音的心沉入谷底,像是鬼门关走了一遭。   应该是阿音白日里送的汤,勾起了赵承誉的记忆,也或许是为了别的。那夜他竟没有歇在养心殿,而是刚过傍晚,就来到了筑云殿。   许久未见的赵承誉身着玄色衣袍,那是阿音亲手做的。这么多年来,他从里到外一应衣物,皆是擅长女红的阿音缝制的。   地位使然,赵承誉身上带着矜贵与疏离。   隔着距离远远看着他,阿音轻而易举的就想起当年被赵承誉所救之时的场景。   当时她刚满十四,得知养大自己的男子并非亲人,在上京寻亲的途中遭遇婆子辗转拐卖,不巧被经过的赵承誉所救。   她几经周折怕再被丢下,怯生生地拉着赵承誉的衣袖:“公子,我能同你回家吗?”   那时候她满面脏污,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烂烂,就是一个小乞丐。可赵承誉眉目干净,她以为是老天怜悯赐予她的贵人,然放到眼下再看,才明白是她的索命魂。   阿音跟着赵承誉来到京城,她寻亲的消息被他知晓,赵承誉认真应承,一定会帮她找到父母。可时光荏苒,数年过去依旧没有动静。   之后阿音决定放下,专心陪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亲眼看着他从不被先帝待见的五皇子,到手握重权的靖王殿下,再登上如今的九五至尊。   阿音没什么壮志凌云,唯独想在京城开一家小小的裁缝铺子,做做针线,缝些漂亮的衣裙。但因为赵承誉说“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便毅然放弃。   被这些事无巨细的过往打碎自尊。阿音回过神,才恍然察觉她与赵承誉,竟然已经度过了这么漫长又风风雨雨的七年。   每月十五赵承誉都会留宿在阿音这儿,今夜依旧不例外。   她心有所感,也料想到这样的夜晚或许从来都不是赵承誉对她爱意的回应。她不想去猜测为什么腕上的红痕始终不好,也不想去明白留宿是不是赵承誉对取她血救命的补偿与歉意。   几个时辰的崩溃过后,阿音想开口询问赵承誉,又觉得好没意思。   果然,就寝后赵承誉熟门熟路点燃迷香行至窗前,阿音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照料大相国寺那位的巫医前来,安静坐在床畔。   那蛊虫真是可怕,通身莹白,唯有尾巴血红。它尖尖的脑袋凑近阿音的皮肉,低下头去,就像是狩到猎物般肆无忌惮的啃噬着。   在快要痛晕过去的时间里,阿音觉得自己实在可悲轻贱。   只是何至于此,何至于骗她数年。   若单说取血之事,兴许旁人会觉得赵承誉也给了她应得的。当初被拐卖是赵承誉救了她,又给她遮风避雨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情意的。   可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自上回取完血,阿音就病了。   毫无症状,只是偶尔的急性高热与寒战,皮肤表面会出现大片红痕,腕骨处也有过红肿异样。除了贴身的宫女商枝,她未告诉任何人。   约莫半月前,阿音好不容易在太医的调理下有了些许精神。   御花园里的阳光格外好,却不凑巧撞上太后母子。   赵承誉依旧是那副薄情模样,他听着太后说起:“这些日子哀家怎么没瞧见阿音那丫头。”   “她最近身子不适。”赵承誉弯起唇,眉目间多了几丝情绪:“过些天儿臣让她来给您请安。”   太后笑着摆手:“身子不适就好好养着,倒是你,也多关心关心她。陪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一心只想着紫宸宫。”   赵承誉的面色转瞬淡了些:“这些年朕给筑云殿的不都跟紫宸宫的一样,哪里分了厚薄。”   “是吗?”太后面上带着兴味的笑,好似打趣:“紫宸宫才是你的第一顺位吧。哀家瞧阿音宝贝的那些个物件,哪件不是你那心尖尖不要的。”   赵承誉沉默片刻,并未回应这话:“虽说她的血能救命,但难道朕就得惯着吗?”   原来原来。   她与赵承誉的这些事情旁人都知道,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人不晓,只有她不知道。过去的那些须臾欢乐与恩典,竟都是紫宸宫那位白月光弃之如敝履的。   及笄后在一起的那个夜里,赵承誉吻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额角,郑重又耐心地说了许多话,眸光中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情与爱意。   他说:“别怕,我会轻一些。”   眼下想想,那夜她是谁?   是名唤阿音的自己,还是被赵承誉当做了他的白月光。   这么些年来,因着这些细小微末处,阿音总想着赵承誉应当待自己也有几份情意。事到如今才发现,她以为赵承誉精心准备的小礼物,旁人也有,她珍重的物件,更是旁人不要的。   回想当初,她竟还为此高兴许久。   纵然是阿猫阿狗,七年光阴也总该有了感情。   可赵承誉没有,他生性冷漠,旁人的真心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更不屑于回应。阿音从前不在意,却又在得知紫宸宫那位后明白。   他不是没有,是他的感情早早就给了别人。   数年未有父母的消息,大抵是赵承誉从未去找过,他怕找到父母,自己便无法再为他的白月光续命。难得服软想要她陪在身边,恐是怕自己脱离控制,日后找不出取血的缘由与机会。   这些年的所有温情时刻,赵承誉待自己好,究竟是在用爱意捆绑不让自己离开。还是透过她,在与不能常伴左右的白月光诉说衷肠。   什么狗屁绵绵情意,阿音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   阿音昏昏沉沉,头脑发热的从梦境中惊醒。   窗外的天色早已暗下,宫中的乐声也不知在何时停止。   今日又是月中十五,月亮又大又圆。   阿音强撑着精神在窗前站定,片刻后浑身发疼,一阵阵寒颤来袭。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于是走到书案边坐下,面前是铺开的信笺,可阿音提笔良久,久到指尖都泛起了寒意也不知该写什么。   猩红的血迹从口鼻溢出,跌落在纸张上。   阿音呛了一声,鲜血随着她的咳嗽自下而上的涌出喉咙。潮湿温热的血痕在素白的衣衫上晕染开,胸前好似绽放开朵朵红海棠。   今日吩咐商枝按自己的意思,安排好殿中忠心伺候数年的宫人们,这是她今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阿音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浑浑噩噩间,她竟也不知道自己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什么。是赵承誉对白月光情深意切的承载体,还是别无他用的血引子。   她这一生不贪钱财不图名利,与人为善,不过只是爱上赵承誉。   可临了了,又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阿音听见殿门被人推开,是商枝尖叫后带着哭腔朝她奔来。   阿音释然地弯起嘴角。   还好,在这世间还能有人记挂着她,也不枉来此一遭。 第2章 巡城 你给的我都不要了,包括你。……   阿音死了。   死在了她最喜欢的春日里,死在了二十二岁生辰的前夜。   抽离开痛苦的身体,阿音感觉自己浑身轻松。就像话本子里写的,灵魂离开阳间前,她竟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世界。   阿音被抬上榻,那身干净崭新的衣衫被鲜血染红。   筑云殿内围满了宫人,曾受过阿音恩惠的默默垂泪,不知情的侧头低声絮语。   看着自己紧紧合上的双眸,阿音低声问:“值得吗?”   场景变了,她看见养心殿里的赵承誉。   他面前的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提及阿音,赵承誉眉梢眼角都未有波动,把玩着酒杯随口道:“金丝雀而已,无关紧要。”   好一个无关紧要。   阿音释然一笑,她这辈子颠沛流离,她爱的赵承誉一心只为求她的血,或许还记挂着她的父母不知在何处,思来想去着实没什么值得挂念。养心殿的殿门被推开,夜风从外呼啸吹来,刮起书案边的画像飘向地面,阿音闭上眼,灵魂无意识的朝外吸附而去。   她失了意识,便没能听见慌张入殿的太监跪地颤声禀报:“陛下,筑云殿的阿音姑娘去了。”   在一片安静的氛围下,赵承誉俊朗非凡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无血,手中茶盏哗然坠落,打湿了画像上女子的眉目。   ……   阿音再次恢复意识,只感觉浑身都是皮开肉绽的疼,指甲割裂的痛苦令她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顶头那扇狭小的窗户透进微弱光芒。   这是哪里?难道是地狱吗,还是她仍旧飘荡在人间,尚未去走黄泉路。   阿音茫然无措地站起身,下意识想要往前走,却不小心踩到什么,听见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阿音骤然清醒,脚底踩实的感觉与灵魂飘起的丝毫不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忽然会变成这样。   阿音满脸都是震惊,漆黑光景下,她伸出手触碰到了扎手的墙壁。四下感受了一会儿,阿音心跳如雷,身上的那些疼痛都好似消散不见。   她是重新来过了吗?   阿音沉浸在自我情绪中,恰在此时,身侧有人开了口:“别费劲了,你逃不出去的。”   是个少年声。   阿音的眼前像是有了实景,她此时脑海一片空白,却还是警惕地背靠墙壁紧贴上去,盯着那声音的源头问:“你是谁?这里是何处?”   少年似是不耐,轻轻砸了下嘴换了个姿势,身下发出干枯草枝的窸窣声:“……你管我是谁。这是哪里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咱们都是要被卖出去的。”   这句言简意赅的话,叫阿音产生了真切的实感。   仔细回想经历,眼下应当是在她得知抚养自己长大的赵伯并非亲人,在得到他应允后,上京寻亲的途中遭遇的那次拐卖。   那时阿音背着小包袱上路,在巡城遇见无家可归又残疾的小乞丐,她心生恻隐给买了个包子。然而包子还未入小乞丐的口,阿音就被人打晕拖走。   等到醒来,她已经是在颠簸的马背上。   期间几次试图逃跑,都被拐卖她的婆子发现打了个半死。而那之后在城中遇见赵承誉,是婆子正在与买主谈论价钱的时候,阿音慌不择路撞上了对方。   因为这过程几经辗转又即将被卖掉,所以在遇见赵承誉这样风光月霁,看着不似坏人的男子时,阿音才会有了求救的心思。后来像是遇见神明,更不愿放手。   有了过往的记忆,阿音才堪堪愿意相信自己是真的重活了。   算算日子,在此之前婆子就已经确定好了她的买主,就要与对方商议价钱。若是仍旧与前世轨迹相同,必然是会在这几日遇上经过巡城的赵承誉。   死过一回,阿音自然不甘心前世的结局。   纵然前方尚不清明,但她也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逃离这里,改变轨迹。   她四处看了又看,因为回想往事耗费了些时间,窗外的天光已经逐渐大亮了起来。   光线落进狭窄的土屋里,阿音在模糊中看清了跟前的少年。   此人约莫十五六岁,身子稍显薄弱,他低着头半张脸都隐在昏暗之中。或许是察觉到阿音的打量,慢慢抬起头看了过来。   他额角的伤口带着腥红的血迹,眉眼又野又顽劣,鼻梁高挺,浑身充斥着不好惹的气息。   “看我做什么?”少年扬了扬眉。   阿音移开眼,欲言又止:“你没想过逃走吗?”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少年嗤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这四周都是悬崖峭壁,而且你知不知道,整个村子都是干这行的,谁家不养几只猎犬。”   “你能逃得掉?”   阿音闭了嘴,从他讥讽的字里行间中抽取出了有用的消息。   既然在这个地方没办法逃,那就只能等那婆子将自己带进城中再说。   有了这个念头后,阿音也不再急于一时。   她弯腰坐下,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见她这样,少年不免有些好奇,用脚尖抵了抵她的腿,饶有兴趣地问:“喂,你这是干嘛?”   阿音睁眼:“什么?”   少年稍抬下巴示意那扇紧闭的木门,随后道:“你不打算逃了?”   “逃。”阿音重新阖眸,双手环抱在胸前,“你都提醒我这个地方走不掉了,那还有什么可着急的。以不变应万变,等换地方的时候再说吧。”   大抵是看出她胸有成竹,少年扬眉:“你有办法吗?”   阿音嗯了声,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婆子把屋里两人打量几眼,放下装着荞面馒头与青菜的瓷碗,转身又走了。   趁着这个间隙,阿音侧头看向门外。   外头果然如少年所说的,好几只猎犬蹲坐着,吐出舌头守着土屋。   看见这幕,阿音收回目光彻底歇了心思,也没再跟少年说话,抬起地上的碗认真吃饭。   在这间土屋待到傍晚,外头终于又有了动静。   阿音听见有对话从门缝中传进来,仔细听了听,除却婆子外,还有一个带着格外浓厚的本地音。两人说话间,脚步声也慢慢靠近。   阿音垂着眼,面色平静地等待着。   门口的说话声忽地拔高,似乎是起了争执。   木门久久未打开,阿音垂落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着,动作看起来并不如表面淡定。少年有趣地歪着脑袋打量她,几息后再度碰了碰她的鞋尖。   “做什么?”阿音抬眼。   少年正要出声,不料门倏然打开,他来不及多言,只能匆匆撇下几个字:“带上我。”   阿音转头盯着婆子,像是并未听见少年的言语。   “就是这个啦,前几天刚碰见的小乞丐,长得水灵又俊,你买去要是喜欢还能自己收用。要是不喜欢,也能卖个好价钱啦。”   婆子侧身让阿音露出来,她笑着:“就是犟,挨了几棍子。”   买主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像在衡量这个价钱值不值。最后他摸了摸下巴,点头与婆子道:“要得。”   见两人转身要出去,阿音咬牙:“能再带个人吗。”   随后不知他们又在外头商量了什么,婆子与少年一道入了城。   这山上到城里的路不远,阿音与少年被绑了手脚丢在板车上拉着。他们一行四人,除却婆子与买主,剩下两人瞧着又壮又凶。   阿音悄悄看了几眼,收回目光低下头。   “怕了?”少年哼笑。   阿音舔了下干裂的唇,看着他:“不怕。”   对上少女明亮又纯粹的双眼,他略微不自在地别过头,压低声音道:“马上就要入城门了,这城门无人看守,便于逃跑。待会儿你就说想方便下车,然后打晕老妖婆就跑,别回头。”   竟与她想的一样。阿音心道。   此时远远已经能看见巡城的城门了,阿音动了动被绑住的双腕:“那你怎么办?”   “我自有法子。”   说完这话,少年便不再开口了。   阿音咽了咽喉咙,在板车即将入城时对婆子道:“婆婆,我想方便。”   婆子看着前头喧嚣的闹市,粗着声音骂骂咧咧:“懒驴上磨屎尿多。”   边骂着边解开阿音身上的粗绳,抓着她的胳膊往城门外的草堆后面去了。小路走到一半,阿音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眼少年,他坐在原地毫无动静,只是不知何时双手已解开了束缚。   大抵是这样的事做的太多,婆子对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并未放在心上。谁知还不等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传来声“抱歉”,紧跟着后脑就是一阵钝痛。   阿音举着石块,上面还有温热的鲜血。   她已历经两世岁月,早不会动辄便惊慌。低低道了歉,再抬头就见那少年丢掉瓦片远远朝她而来,距离越来越近,她的手腕被扣住。   “快跑。”   阿音睁大眼,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奋力朝前跑去。   跟在少年的身后步子迈得飞快,经过斜坡时,阿音才有功夫趁机问:“还好吗?”   “无碍。”   靖王府主院内,下人们清扫着地面上的血迹。赵承誉用手背刮过嘴角,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的老管事,嗓音淡淡道:“刺杀之人抓到了?是谁跟前的人。”   管事将茶盏递给赵承誉,低声道:“那夜只留了两个活口,剩下的都已断了气。看自尽的手法不太像咱们先前遇见过的,而且这回原本也不是冲您来的。”   赵承誉冷笑:“他们那是冲着皇位去的。”   五天前纪大将军出征凯旋,皇帝在行宫设宴遭贼人埋伏。赵承誉当时距离不远不近,飞扑上去以身遮挡才救下皇帝,只是那箭矢上沾着蛇毒,太医们战战兢兢才救下他的命。   此毒格外烈,若是皇帝中招,恐怕当即就会丧命。   老管事是不可置否,侧头看了眼门外道:“就算是这样,殿下何故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陛下身边那么多人护着,您……”   赵承誉敛眉扫过老管事,只这一眼,就叫老管事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喝净两碗汤药,赵承誉平躺下,视线低沉地看着窗外。   管事是看着他长大的,最清楚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适才说出那番话也无可厚非。可赵承誉要如何告诉他,最近这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怪事,以及他脑海中模糊又纠缠不休的那些记忆。   当日皇帝遇刺,原本以赵承誉的性子不该会上前救人,但他也不知为何,两杯清酒下肚一时竟有些晕乎。只阖眸放松的间隙眼前便晃过数十场景,待到再睁眼,动作已经主动支配了赵承誉,飞身前去救下了皇帝。   而昏迷后的这几日,杂乱纷纷的梦境闯入他的脑海,真实到竟不像是梦,反而是他亲身经历的另一个世界。清醒后思绪渐渐成形,可开始很清晰的那个女子身影却变得模糊起来。   只是赵承誉记得,他对不起她。   赵承誉揉了揉眉心,大拇指曲起压在鼻骨,疲惫地叹了口气。   小憩片刻,赵承誉在久远的记忆中搜刮出几丝有关这场刺杀的蛛丝马迹,唤来随侍庆云吩咐了几句。待庆云欲要离开时,赵承誉忽又喊住他。   “你识不识得一位女子,她的名中带有音字?”   庆云有些奇怪,抬眼直直朝赵承誉看过去:“殿下莫不是忘了,大相国寺的苏姑娘,名中便带有茵字。您是说她吗?”   赵承誉说完才觉出这话不对,闭眼摇头:“不是她。”   见他不再开口说话,庆云站在一侧也不敢吭声。   过了许久,才见赵承誉低低道:“也罢,是本王想多了。”   说完赵承誉挥挥手,庆云悄无声息地退步出去,经过门口时,与抱着盒子走进来的老管事擦肩而过。管事大步行至床畔,打量着赵承誉的面色,并未出声。   赵承誉侧目看向他:“何事?”   管事将锦盒往前送了送,笑着道:“皇后娘娘宫里送了药材,贵妃也叫人一并拿了些东西,说是叫您好好将养着。”   闻言,赵承誉面色未变,只略略抬手掀开锦盒盖看了眼。   他原本只是打着随手的念头,可谁知这一眼,却叫他看的住了动作。胸前猝不及防的撕扯痛感袭来,赵承誉惨白着脸摁住心口,连带着双唇也失了颜色。   管事察觉出不对,大惊失色:“王爷怎么了?”   赵承誉松开扶着盒盖的手往后靠,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少女陌生的声音。   “这是殿下给我的?”   “殿下……这些东西是独我一份儿,还是别人也有?”   “我喜欢,殿下给的我都喜欢。”   少女的声线娇俏,带着独有的天然软糯,一听就叫人心生好感。可赵承誉听在耳中,却只能品出无穷无尽的苦味与涩意,心口的痛感愈烈,赵承誉鬓角滴落汗珠。   他闭上眼,脑海的尽头浮现出少女的俏脸,模糊不清的,唯有那双眼中闪烁的爱意与喜悦,叫赵承誉看的真切。   赵承誉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裳,痛到喉间发出隐忍不堪的呻.吟。   场景变换,殿内红烛摇曳。   赵承誉看见她浑身是血,眼神全然不复适才那般爱慕温柔,只见她红唇轻启,冷漠道:“你给的我都不要了,包括你,我也不要了。”   几番刺激下,赵承誉终于侧身伏在床畔咳出血来。   殷红的血迹染红了素白里衣,管事慌张唤来下人,赵承誉忽然抬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去巡城,立刻安排人去巡城。” 第3章 身影 赵承誉记不起她的模样。   被两个大汉追赶着,少年扣着阿音的手腕四处逃窜,她体力渐渐不支,终于在越过下个山坡时躲开了那两人。   “没事吗?”少年皱眉问。   阿音喘着粗气:“你……你慢些。”   少年面上浮现出不耐,轻啧一声缓了步伐:“带着你们姑娘家真是麻烦。”   面对他的嫌弃,阿音唇角动了动,低低道了谢。   “不用。”少年打量她的脸色,随即收回视线道:“我能逃出来,也多亏你走的时候开口提了一句。这样算的话,就当我俩扯平了吧。”   阿音点头,没再与他客气。   两人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绕过山坡,从另一条小路入了巡城。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夜晚的城中格外热闹,人山人海。   他们今夜无处可去,又都是孤身一人,商量过后索性决定找个寺庙住上一晚,待明日天亮后再分开各走各的路。   奔波了一下午,阿音实在饿的走不动道,站在卖窝头的蒸笼前,她盯着看了会儿。少年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   “饿了?”他问。   阿音舔舔唇角:“你饿吗?”   少年看了她两眼,又在身上摸索几下,挠挠头:“但是我身上没有钱。”   阿音垂眼,从衣襟中翻出玉佩,这是她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信物。当年被抱走后,这东西始终留在她身上,因为玉佩上刻有“音”字,所以抚养她的赵伯才唤她阿音。   包袱与钱袋被夺,她如今身上只有这个。   “你要拿这个换吗?”少年皱眉。这东西一看便是不是俗物。   阿音想了想,最后还是缩回手:“不换。”   少年看着她的侧脸,最终摊开自己的手掌递过去:“喏。”   那上面是一枚碎银子,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瞧见阿音诧异地侧头看了过来,少年略微有些不自在,别扭道:“这原是我留在路上用的,去买几个窝头吃吧。”   阿音愣神:“那你给了我,日后分开怎么办?”   “银子没了总会有,但你不是饿吗。”少年没再与她多费口舌,径直走到摊位前,用碎银子换了四个窝头两个烧饼。   阿音看着他转身,将油纸包好的热腾腾的窝头塞进自己怀里,他啃着又硬又干的烧饼。那瞬间,她脑海中想起了好多事情,一时情绪难辨。   她想起了赵承誉。   回到这辈子的两天,阿音每一刻都有事情去思考,忙碌到甚至没有机会去回忆当初。   然而现下少年的作为,无端让阿音想到当年的赵承誉。   陌生人尚可用身上所有钱财去换吃食给她。可赵承誉,那个她曾经最亲密的人,从头到尾给她的都是别人不要的,亦或是指缝中流出的。   阿音垂下眼,指腹触碰着窝头滚烫的温度。   她以为自己回想过去,应当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可时至今日,真的走到这一步,阿音才意识到原来死过一次后,所有的爱恨纠葛竟是真的会被消磨掉。   阿音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竟有些感慨。   少年见她仍旧站在原地,看上去好似盯着窝头在出神,面色奇怪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没,我就是……”阿音轻而易举地收敛了思绪,抬眼看着他问:“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显然不信她的话,略一扬眉:“唤我阿野吧。”   “阿野?”阿音转眼被移开了思绪,笑得眉眼弯弯:“这么巧,我小名叫阿音。”   阿野的目光在她唇畔的梨涡停顿几瞬,笑了笑移开了眼,并未说话。   距离城门不远的位置有座荒废的寺庙,他们打算在此处夜宿一晚,等到明日再上路。两人用了些窝头,又在寺庙后院里发现了水缸,阿野堆起火烧了热水,阿音喝了些后身子才暖和起来。   夜晚寂静,偶尔有蛐蛐的声音响起,昏昏欲睡的阿音睁开眼,朝门外看去。   她如今改变了前世轨迹,没有等赵承誉来救她,接下来要紧的事情便是上京寻亲。上辈子她至死都没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安好,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挂念过自己。   兴许他的父母是主动将她扔掉,可不管如何也应当去见一面,算是圆自己的遗愿。   至于日后寻不到亲怎么办。   阿音也想好了。   她要开个裁缝铺子,前世学来的绣工手艺全都给了赵承誉,如今阿音不想了。她想活得快活些,至于从前的事情,既然过去那便过去了。   反正,她不会重蹈覆辙。   零零碎碎的将未来生活想了一夜,直到天快大亮时才昏昏睡去。   然而阖眼还没有半个时辰,阿音就被人晃醒。   阿野的脸放大在眼前,他神色焦灼:“快醒醒,那婆子找到咱们了,起来跟我从后门遛出去。”   话音刚落,阿音就听见庙外婆子的叫嚣声。   她的瞳孔霎时缩紧,用力握住阿野的手跟在他身后。昨日逃亡的压迫再度席卷而来,阿音的思绪高度紧绷,可到底挨不过身后一群男人们的追赶。   两人跑到门口,阿野忽然将她往身前推了一把:“赶紧跑,我拦住他们。记住我昨天说的话,用力朝前跑就是了,别回头。”   阿音的声音里头带了哭腔,她颤抖着:“可是你怎么办?”   “我……”阿野咬牙,“若有缘,日后再相见。”   说完话,他捞起门后的竹竿彻底转过身。   阿音怕耽搁甚至不敢踌躇,只停顿一瞬,回头瞧见阿野用力拦着那些人的场景,便发了狠抬步朝前跑。   她还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家在何处。温热的眼泪随着剧烈奔跑的动作从眼角飞快地跌出,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消失不见。   阿音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她双腿发麻,浑身都在发抖。   大清早的巡城人烟稀少,除却旁边的客栈,只有几家卖早点的铺子开张着。阿音卷起自己的袖口擦额角的汗,喉咙干哑,眼睛酸胀的疼。   她想起那个眉眼烈烈的少年。   他会被抓住,也会挨打,可那些本来是自己该受的。   阿音闭上眼,强烈的后悔与不安让她无法继续往前走。若今日她真的就这么逃出去了,日后哪怕苟活也会寝食难安。   思及此,阿音彻底停下步子转身重新跑了回去。只是走到一半,就被旁边巷子里伸出的一只手拽了进去,她的嘴巴被捂住,霎时瞪大眼开始挣扎。   阿野被踢了几脚,轻啧着捏捏她的耳朵:“别闹,是我。”   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阿音高兴不已,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反手握住他的胳膊连声追问:“他们没有追上你吗?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闭嘴。”阿野单手拥着她的肩膀,仔细听着旁边的动静,小声道:“我无妨,但你要是继续用这样的嗓门说话,接下来我们就要有事了。”   巷子外传来脚步声,阿音立刻捂住嘴巴哑了声音。   瞧见她的动作,阿野忍俊不禁,唇畔勾起一抹笑意随后又压了下去。稍稍侧过脸,下颌抵住阿音的发顶,目光如同小狼崽一般盯着巷口。   外面街巷中随着日头渐升,人烟也慢慢多了起来。两人被困在这巷子里停留片刻,确定那些人已经离开,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而后一股气摸索着去到了偏僻的河边。   突然放松下来,阿音岔了口气喘得厉害。她揉着被阿野适才掐住的手腕坐在石头上,侧头瞧见他从旁处寻来不少干柴木棒,蹲在她面前慢慢堆了一小簇火。   晨间的空气略有些冷湿,靠近河边的风刮在身上泛着寒意。   阿音静静瞧着他,面色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阿野抬起头道:“你接下来……有想过要做什么吗?”   阿音弯了弯唇:“我要去京城。”   “京城啊。”阿野喃喃絮语。   阿音见他不再说话,主动问:“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阿野面色露出几分难色,眉心微蹙,许久后才捏着木棍轻划拉着低声道:“我不知道去哪里。原本是要往南走的,但南边战乱,我也不知……”   他神色不似作假。阿音舔了舔嘴角,上身前倾戳戳他的肩膀道:“若不然,你同我一道去京城吧。其实我没什么好友,孤身行路也着实有些怕,既然你也不知去哪里,便先与我一起如何?”   阿野没说话,阿音并不急着催促他,了解了别的后才知道他是个孤儿,从小便没了父母。等到面前柴火燃尽,阿音又问了他:“想得如何?”   阿野犹豫几息,最终还是想了想答应下她的提议。   京城距离巡城并不远,从京城城门出关后,向东行十几公里便是巡城了,两城紧挨着。确定了行程,两人收拾收拾就直接上了路,途中有从南方来的乞丐,他们混迹其中倒也不算明显,终于在第五日傍晚入了京城。   而赵承誉安排的人刚抵达巡城,生生与阿音错了肩。   城中宵禁前,长街上格外热闹。   街头四处都是人,阿野怕与她走丢,人潮拥挤之间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阿音诧异地回过头来。没见过她这模样,阿野扬唇:“走慢些,别同我走散了。”   前世被困在靖王府中,阿音甚少出门走动。   这还是时隔数年,她头回见这样喧嚣热闹的长街。阿音小孩子心性,激动又好奇,见着什么都想要踮脚凑近看一看。   两人这几日与乞丐同吃同住,阿音蔫了不少,眼下在城中转了转才恢复了精气神。他们在路上把身上的银钱都花了个干净,此时放松下来,才察觉出肚子早就空下。   阿野带着她跟随人群走动,正想着去哪里寻些吃食,途径一家酒楼时,他听见了几道叱骂声。   “刷个碗都弄不好,明天别来干了。”   “真是晦气,你看你今晚摔了几个碗,怎么这么没用。”   阿野看着被骂的人摔了东西忿忿离开,掌柜还站在门口喷着口水沫子,他心思微动,走过去将阿音挡在身后主动道:“掌柜,您这儿现在还招人吗?”   掌柜骂的满面通红,看见阿野时还愣了一瞬。大抵是看他年龄小,犹疑地盯着看了许久才道:“你会干嘛?在后厨帮忙,你能行吗?”   阿野笑了:“我能行的,这些我都做过。”   后厨那边有人来催,掌柜四处看了看才朝他招手:“那你赶紧的,我给你说现在要做的活计,工钱没多少啊,你最好不要想的太妙。”   “您放心。”阿野跟在掌柜身后往里走。   阿音张了张嘴巴,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   阿野回头看他:“跟着我,别怕。”   少年反手握住她的手,不算宽厚的掌心干燥温热,给阿音带去了不少安定。她并不是害怕,只是没想到阿野竟会想出来这样的法子,随即提步跟了上去。   “你可以吗?”阿音跟在他身边小声道,“不然还是我去吧,我经常做这些事情的。”   阿野一边同掌柜附和,一边回应她:“哪有让姑娘家去做这些的,你跟在我身边就行。今晚一定让你吃上两碗热乎的面,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这些日子在路上,阿音照顾了阿野不少事情,所以今夜他这样坚持,阿音并没有拒绝。被他拉着往后厨走去,途间阿音侧过头,不经意地打量了几眼外面。   门口传来喧哗,与此同时,阿音穿着白裙子走进后厨。   “子叙?你瞧什么呢这么认真。”   赵承誉突然被喊了一声,视线从后厨门口收回来。轻描淡写地扫过一旁醉酒的富家子弟,并未应这话步,被人引着上了二楼。   这家酒楼是他往日里常来的,前些天受了重伤没怎么出门,以至于二楼包厢都空置着没人气。他刚坐下,就有小厮抬进暖炉放在一旁,暖烘烘的没一会儿屋子就有了温度。   好友宁随舟坐在赵承誉对面,手中握着折扇轻轻磕桌,斟了杯茶给他:“今日怎么想着出门来了?你那身上的伤如何,好些了吗?”   赵承誉捏着杯口淡淡道:“不碍事。”   宁随舟喝了口茶,随意聊着:“你受伤这些天,皇城的风向都变了又变。好些人瞧着陛下近日格外优待你,居然还扯上了国本立嗣。”   “我都纳了闷儿了,你好端端的非跟楚王抢什么风头。他与陛下向来父慈子孝,况且他当日宫宴上离得又近,若不是你,这救驾重伤的必定是他。”   赵承誉懒懒扯了扯嘴角,嗤笑道:“怎么?用他那副残破的身躯救驾吗?”   宁随舟忍俊不禁:“你这张嘴也是利得很。”   “让你找的人如何了?”赵承誉把玩着茶杯,慢声敲打:“听说你最近跟怡红院不清不楚?别玩得太过,家宅不宁可不是什么好事。”   宁随舟丝毫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不过一时兴起罢了。你是不知道,怡红院头牌身段极好,都说女要俏一身孝,那身白裙的模样真真是勾人的紧。”   “无趣。”赵承誉最不耐他说这些事,只是听见白裙,眼前却闪过适才那道身影。   赵承誉不近女色,孤身多年,万花丛中过的宁随舟是不明白他的,惯来热衷给他推崇所见所识的美人。   宁随舟自顾说着,他耳边全是对方嗡嗡的声音。   赵承誉懒散地垂眼看着指尖,脑海中那片白裙与记忆里的身影愈发靠拢。   这些天他接受了前世的记忆,也捋清了所有的轨迹,可却始终没再梦到过那姑娘,只不过每每想起来,都浑身痛的厉害。就好像是身上哪里缺了一块,漏着风撕裂的疼,他更是发现前世有许多事,都与此女有很大的关系。   赵承誉记不起她的模样,但不妨碍那人记忆深刻的背影。   刚才的那眼实在熟悉,赵承誉忍着心口剧痛,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抑制不住的念头迫使赵承誉坐立不安,倏地推开茶杯起身,破门而出。   他循着后厨而去,脚步停在门口,稍顿后一把掀开了门帘。 第4章 海棠 梦境中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眼前。……   赵承誉器宇不凡,站在门口不多时便被发现。   “你找谁?”后厨师傅皱眉问。   赵承誉的目光扫过狭小的屋子,入目所及全是高大的汉子,几乎没有那抹白裙的藏身之处。可饶是如此,他也还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角落。   身后宁随舟跟下来,见他始终盯着后厨疑惑不已:“子叙,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赵承誉垂下眼睑,低声道:“是本王看错了。”   的确是他看花了眼,梦境中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眼前呢,更遑论是连他都记不得的人物。赵承誉没再多说,放下帘子转身重新回了包间。   今日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离开酒楼后,赵承誉孤身去了刑部大牢。   前些日子活下的刺客被关押在大牢内,还没有查出幕后真凶,皇帝尚未处以死刑。只是狱中的两个活口左等右等,却不想等来了赵承誉。   夜色寂寥,雾霭的月光从顶窗照下。   牢狱中漆黑一片,只剩几束微弱火光。赵承誉被人引至门口,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两人,视线寸寸扫过他们,面色格外平静。   “殿下,人都在此处了。”侍卫道。   赵承誉微抬下巴:“这几日除了本王,可还有人来?”   侍卫皱眉回想了下道:“前两日倒是楚王跟前的人来过,但属下不知是不是为着这两人。”   闻言,赵承誉微拧了下眉,抬手让侍卫先行退下。   他站在狱门前,开口问:“何人指使你们?”   “怎么?你那胆小鬼父皇不敢来,派了你过来查案?”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笑起,他声音愈发抬高,“你回去告诉他,当日没能杀死他是他命大,再有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他手足相残,背信弃义,早晚会遭报应。”   赵承誉拥有前世的记忆,当然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此时听闻也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陛下背信弃义,而你们却打着报仇的由头做尽坏事。到底是你们遭报应,还是旁人为你们替罪。”   知道接下来问不出什么话了,赵承誉也懒得与他多言。掸掸衣袖打算离去,却见那人从黑暗中扑出来,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抓着牢门,嘶哑道:“你知道当年之事是不是?”   赵承誉侧头:“何事?”   刺客的眼在火光下映的通红,他粗声道:“先誉王灭门与当今圣上有脱不了的干系,他残害手足丧尽天良,这都是他……”   “是吗?”赵承誉扫过他腕口的刺青,抬眸睇过去,眼神压迫感十足:“可你又有何证据。”   刺客哑然无声:“你——”   赵承誉轻笑:“既无证据,那就别牵连他人了,你说对吗?”   “否则你们藏了数十年的先誉王后人,一朝东窗事发保不住,岂不可惜。”   字字珠玑的几句话下来,适才还怒火滔天的刺客哑了声,赵承誉最后看了他一眼,男人的面色颓废不堪,灰白的厉害。赵承誉收回视线,提步离去。   先誉王乃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聪慧机智,容貌惊人,是先帝最受宠后妃所生之子,自幼便被给予厚望。曾有人传言,誉王十七岁那年,先帝就秘密立遗诏封他为储君。   他是人中龙凤,刚及弱冠又为先帝诞下皇长孙,一时风头无两。   先帝膝下皇子众多,有狼子野心的不在少数,当今圣上算一个,远在宁古塔关押的谋逆之臣勤王算一个。誉王二十三岁那年,邻邦大燕来犯,他奉先帝之命率兵出征,却在出关十天后传出通敌的罪名,人赃并获,誉王府上下一百六十多口人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誉王死在了马背上,誉王妃在大火中自戕后,尚且年幼的誉王世子也紧跟着销声匿迹。   有人说誉王世子被人送走藏了起来,也有人说那夜火大,世子同誉王妃一起,都死在了那场火海中。传言之多,总归说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誉王的死加速了先帝的病情,没多久就于养心殿驾崩。而勤王篡位不成,反被刚登基的皇帝一举拿下远远流放了宁古塔终生不得回京。   这些赵承誉都清楚。   前世组织这场刺杀的就是先誉王的贴身侍卫,那时赵承誉没能以身阻挡,让楚王救了驾。皇帝心系爱子,没多久就把先誉王党羽杀了个片甲不留,更牵连出了那个藏匿多年的孩子。   赵承誉一直等到今日,都不见皇帝下令追查刺客踪迹,他便知晓今生轨迹已被当日的举动所改变。   牢狱外夜色疏朗,月明星稀。   树叶跌落台阶,赵承誉提步踩上去,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离开往东策马走了会儿,距离长街还有小段路程时,察觉出身后有人跟随。   赵承誉余光微动,随即换了条路进了巷子。   左晃右摆绕开那人,他藏在角落里静静打量着尾随跟进的黑衣男子,瞧见那人四下张望,赵承誉凉凉扯起唇角。指尖在袖口中摸出刀片,略一抬手飞向他。   几息后,微弱的呻.吟响动传开。   赵承誉翻身下马行至他跟前,垂眸睨他:“跟踪本王?”   黑衣男子疼的浑身是汗,死死咬着牙齿不肯开口。赵承誉见他这幅样子,冷冷嗤笑出声:“说啊,本王倒想听听,谁给你的狗胆让你这么干。”   “是楚王?还是母后,或者说……”赵承誉往前走了两步,鞋底踩上他的手背狠碾,弯腰捏住他的下颌指尖用力,“你是父皇身边的人?”   男子疼得脸色煞白,满头大汗。   他颤巍伸手作势要挣扎,可赵承誉手起刀落,匕首锋刃迅速沾了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再侧目,黑衣男子捂着自己断了的手指,满地打滚。   一刻钟后,赵承誉走出巷子,里面痛苦哀嚎声逐渐减弱。   在夜色中跟随赵承誉的暗卫递去一方白帕,他接过将指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慢条斯理地绑好束带道:“把人送去楚王府,悄悄的,别惊动了宫里的人。”   “楚王那边若是受惊……”暗卫迟疑。   赵承誉缓慢抬眼,眸色中早已没了适才的狠辣,淡漠道:“难不成你觉得他这般光明正大的挑衅,本王还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暗卫赶紧垂首:“属下不敢。”   赵承誉锋利的喉结上下滑动,淡淡嗯了声,暗卫消失在夜色中。   白帕上沾满了血迹,赵承誉刚要丢掉,目光就触及那角落里的一朵五瓣海棠。他指尖发紧,倏地攥住了这帕子,目光紧紧胶在上面。   眼前闪过少女衣襟前的海棠,与她身上颜色鲜明的血迹。   太阳穴跳的厉害,赵承誉下意识撑住旁边的城墙,口中低声喃喃:“海棠花……”   “海棠?”阿野手中端着碗嗦面,闻言扭头看向坐在旁边小口喝汤的阿音,“那是什么?我还从没见过这种花,听着是西洋来的吧。”   阿音摇头:“当然不是啦。”   阿野糙着长大,对这些东西虽不懂但也不妨碍好奇:“那你是说把花以彩色丝线绣在绸缎上,然后做成衣裳?这……我倒还没见过。”   不仅是阿野没见过,只恐怕这京城中的贵女们都没怎么见过。   按照阿音前世的记忆来看,当下风靡的裙装大都是以纯色丝线刺绣而成的花样,且如今设计出的花式较少。就算是宫中的绣娘能够绣出来,那也不是平民百姓能肖想的。   可阿音不仅会绣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她都能做出来。   因着前世的机缘,这都是她今生发迹的底气。   同阿野将热腾腾的汤面吃完,两人在后厨将屋子打扫干净。掌柜来结工钱时不住的夸,看着阿野欲言又止,直到酒楼快要打烊,掌柜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想让阿野留下做伙计。   “我们这刚上京没多久,留下做伙计是可以,但主要没地儿住。”阿野打量着掌柜的脸色。   不料掌柜一拍手,欢喜道:“这还不简单,酒楼后院有个柴房,里头放着的都是些杂物。你俩若是不嫌弃,就先将就着,至少遮风挡雨,正好我这还缺个看库房的人。”   阿音与阿野对视一眼,当即把这事定了下来。   柴房不大,好在里面暖和干净。   夜里休息的时候,阿音坐在床边,看着在地上铺褥子的阿野,拧眉道:“地上又凉又硬,不然你……”   “干什么?想跟我睡占我便宜啊。”阿野抬头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跟你说,以后我可是还要娶媳妇的,名声毁了你不得对我负责。”   被他这话说的好笑又好气,阿音卷了卷被子翻身睡了。   见对方睡下,阿野过去灭了油灯。他在黑暗中盯着阿音的背影看了会儿,毫无声息地轻扯嘴角,笑了起来。   兴许是白天太累,阿音这一觉直接睡到天亮。   阿野很早就起来去后厨帮忙了,她打水洗了把脸。把阿野端来的饼吃掉,又将柴房收拾干净这才从酒楼后门离开,打算去街头四处看一看。   五月初的清晨天还有些凉,许多铺子开了门,但客人稀少。   阿音心中有数,就直接寻了成品衣裳的店铺去瞧。只是走遍整条街,铺子掌柜的都不怎么信任她的手艺,对她说的话也是并未听进耳中。唯有一家刚开门不久的衣料铺子,那女掌柜听闻她的说辞,主动提出让她上手看看。   阿音笑起,心中也松了口气。   那人带着她坐到里间,阿音随意挑了块白色手帕装好绣棚,选了几种颜色的丝线。起先女掌柜也只是闲来无事,直到见她手法熟稔,才转变了眼神。   等到阿音绣好,那人满眼惊喜连连赞叹:“姑娘可真是绣工了得。”   “我从外地而来,一路见得多,会绣的也多。”阿音捋了捋帕子边角,笑道:“掌柜的若是不嫌弃,我便留在铺子里帮忙,您按绣娘给我工钱。”   那人笑着说:“姑娘认错了,我不是掌柜。我家姑娘闲来无事开了这么个铺子,倒是没想到遇上您这样的巧手,等稍后主子过来,您再细细商谈此事也不迟。”   阿音有些诧异,点点头道了声好。   她左右无事,等人的间隙又拿着绣棚绣了会儿旁的花样。等那婢女口中的主子过来时,阿音已经绣好了一半的比翼鸟,刚用金线勾了花边。   听见动静,她抬头去看,身着靛蓝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静静地逆光站在门口,嘴角噙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光。阿音对上她那张熟悉的脸,瞬间松了绣棚站起身来。   “姑娘绣的好认真,我都看半天了。”她明眸弯起。   阿音张了张嘴,眼中又是惊喜又有些迟疑:“甄……真是我绣的太过入神了。”   “可不是。”甄真提步走进来,弯腰捡起绣棚细细看着:“适才我还以为丫鬟夸大其词了,眼下看来,姑娘真是厉害。”   被她夸着,阿音耳根微微染上红:“姑娘过誉了。”   甄真握着她的手坐下,吩咐下人又是上茶又是上果子。许久未见她这生动明媚模样的阿音久久未有动作,就那么看着她。   说起她与甄真之间的渊源,倒也并没有太深。   只是因为前世年少时遇见的善意太少,阿音这才对仅有的那么几丝念念不忘。   此人是甄将军的独女,甄真,年方十六便嫁给了宁家的小公子宁随舟。在些许有关的记忆中,阿音只记得她最后胎儿过大,死于难产。   当年赵承誉出征,阿音三番两次被宴请,后来没了法子只好赴宴。那是她第一次走进京城世家贵族的宴席,也是唯一的一次。   宴上有倾慕赵承誉多年的贵女,频频想要看她出丑,幸好有甄真,才避免了一系列灾祸。事后甄真还特意吩咐人给他送来了不少好东西,虽说交情不多,但也着实温柔了她的岁月。   难得遇上熟人,可阿音也不敢暴露太多,生怕被对方怀疑不轨,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聊。两人说了许久,发现越聊越投机,甄真索性留她吃了晌午饭。   饭桌上,甄真给她盛了碗汤:“就说咱们有缘,我这铺子才开张没两日,便遇上了你。”   “甄姑娘怎会想着开衣料铺子?”阿音好奇。她记得前世甄真并未做这些。   提及这个缘由,甄真的笑意淡了些,但还是如实相告:“不瞒你说,甄府就我这么个女儿,与宁家的婚约是两家长辈所定。原以为这门姻亲纵使比不得父母,也能相敬如宾,但终是我想岔了……”   “与其整日囚于后院争风吃醋,还不如做些旁的事情。”   阿音点头宽慰道:“你这想法是对的。咱们女儿家虽比不得男人能上阵杀敌,但也绝不能给自己画地为牢,生生让自己成个活死人。”   “瞧你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比我还年长呢。”甄真嗔笑,随即换了话题:“如今你想要加入,我又与你结缘,不如你出手艺我来负责采买售卖,我按照绣娘三倍工钱与你。”   甄真兴高采烈地问:“这样如何?”   闻言阿音睁大了眼睛,这简直是让她占尽了大便宜。于是她连连摆手:“这不行的!大头都让你出了,我又怎么能占三倍的工钱呢,这不行的。”   甄真见她推拒,有些惆怅,但眼神更真切了些:“那你说该如何?”   阿音想了想,舔着唇角:“暂时就按规矩来吧。日后若生意做起来,再签订契书,我以入股的方氏加入你。甄姑娘,你看这样可以吗?”   两两商议下,都觉得这个法子好,阿音从明日起干活。   吃过饭,阿音正打算回酒楼告诉阿野这个好消息,宁府来了人,当着她的面同甄真道:“夫人,公子说傍晚不回府用饭,与靖王有事商议,请您不必等他。”   阿音愣住,那瞬间赵承誉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巨大的欢喜瞬间消失,她嘴角的笑意渐隐,捻了捻手指,低垂下眼一言不发。 第5章 公主 不日定会与赵承誉相见。……   回到酒楼,阿音将去甄真铺子当绣娘一事告知与阿野。甄真那边主动提及,希望阿音能够住在那边铺子二楼,原因无他,只是有些布料贵重须得有人亲自看守着。   阿音应下了甄真的要求,便收拾了东西,又给阿野把柴房里安置好。   傍晚两人用饭时,阿音喝了口汤道:“等我在那边做段时间,你就能跟我过去了。”   “不用着急。”阿野扒着饭,“我现下在这里也挺好,后厨那些师傅待人都挺和善。你慢慢来,等日后咱们有了自己的铺子,我再回去给你帮忙。”   见他将自己的生活规划的清清楚楚,阿音没多说什么,只抬手给他夹了些菜。   送阿音去铺子的路上,阿野跟在她身侧朝前走着,双手背在后面笑道:“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倒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你真的很了不得。”   “什么?”阿音有些奇怪。   阿野弯唇笑开:“你活得很清醒,也有自己的想法。”   阿音忍不住莞尔:“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只是感慨吧。”阿野拉住她的胳膊,避开旁边经过的马车:“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起过,有你这样心性的人,都能够成大事。”   对他的评价阿音竟丝毫不诧异,重生到现在,就连她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可是经历了那么多,甚至已经死过一次,这样的事情放在谁的身上不会发生改变呢。   小时候她或许还会相信话本子里的故事,但如今她只信自己。   更何况……   阿音伸手摸了摸衣襟内的那块玉佩,垂眼道:“其实我入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寻亲。”   阿野没想到这些,他诧异:“你的家人在京城?”   “是。”阿音深吸口气,将身世告诉他:“我是个孤儿,养我长大的伯父告诉我父母都在京城。如今以我一己之力寻亲定是无望,我便想着若多结识些人,或许也能早些寻到亲人。”   不知她有这样的经历,阿野心中不着痕迹地揪了几分。指尖微动,随后还是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唇畔的笑意难得温和:“会找到的,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阿音抬头,目光与他的对上。   两人黑瞳相撞,阿音眨了眨眼睛,糯糯地应了声好。阿野移开视线,握拳抵在唇边,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时,只听得不远处传来几道喧哗大喊。   阿野侧目看过去,前方有一匹马儿受惊嘶鸣朝他们横冲直撞过来。马车的帘子卷着风飞起来,里面的人满面惊慌,扶着车窗惨白着脸。   “让开!前面的人快让开!”后面跟随而来的侍卫大声呼喊。   阿野下意识拥住阿音的肩膀,将人揽进怀里往后退去,马车从他们身边飞快经过,裹着一道劲风吹过。   阿音站稳,皱着眉低声惊诧了句:“里面居然还有个姑娘。”   “乖乖在这里待着。”阿野迅速拉着她走到台阶边,飞速交代:“不要四处走动,等我回来。”   不料他快步追了上去,阿音大惊失色,伸手抓了个空:“阿野!”   长街上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早已吸引了诸多的注意力。   那马儿不知究竟是为何受了惊,此时不四处乱窜了,只站在原地,举起前蹄仰天长鸣着。它像是发了狂,侍卫们顾忌着马车里的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阿野拨开人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马前蹄,他趁马儿并未注意爬上了马背。一只手缓慢轻抚着马儿的颈和背,等它情绪勉强平复下来,阿野才让人赶紧扶人下马车。   只是那姑娘刚站定时,马儿倏地再次仰头嘶叫,她身形晃动,阿野抬手扶了她一把,却被马儿举起前蹄带着翻下马车。   阿野抓着那姑娘的手腕,堪称粗暴地摔了下去。   他垫在下面,落地的那瞬间手腕明显发出一声骨头错位的声音,阿野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紧紧闭上了眼。   “公主——”侍卫与赶来的婢女失声尖叫。   与此同时,看见这幕的阿音险些丢了魂,提步跑过来:“阿野?!”   压在阿野身上的少女被人扶起,她受惊过度,尚且娇嫩的皮肤泛着红,哭的梨花带雨。阿野仍旧躺在地上,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腕子,见阿音跑来,下意识松开手背到了身后。   “怎么样?有没有被压着,身上受伤了吗?”阿音急的团团转。   阿野被她拉着站起身,抹了把额角的汗笑着道:“我哪有那么不堪一击,放心吧我没事。”   “……他说谎!”一旁哭的抽抽噎噎的少女边抹眼泪边拆穿,扭头对阿音道:“适才我压下去的时候,听见他骨头错位的声音,他一定是受伤了。”   阿音闻言,这才扭头朝她看过去,神色微顿:“……是吗?”   瞧见她微妙的脸色,阿野立刻察觉出什么,拉住她的衣袖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阿音撇过适才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感,轻轻蹙眉,而后将注意力放在了阿野身上:“到底有没有受伤,哪里不舒服?”   阿野瞥了眼少女,瘪嘴:“就是胳膊扭着了,不碍事儿。”   “我看看。”阿音伸手抓住他,刚碰上,就见阿野面部表情扭曲了一瞬。   大抵是被他这幅样子吓到,少女嗫嚅着往前走了两步,吸吸鼻子低声道歉,又道:“我带你去药房找个郎中看看吧,可千万不要因为我有什么好歹。”   “不必。”阿野不怎么耐烦,“你没事就好,先走一步。”   说完,阿野也没再搭理对方,拉着阿音就走。   回到铺子里,甄真吩咐人请了郎中来,上好药,二楼屋子里只剩下阿音两人。   她搅着汤药,想到适才阿野对少女的态度,心中不解:“那姑娘你可认识?”   阿野:“不识,怎么了?”   阿音奇怪:“那你怎么对她那副态度?”   汤药凉的差不多了,阿野接过去喝了一口,苦的他轻啧:“我救下那姑娘之后,就听见跟过来的那几个丫鬟喊她公主。况且瞧着那马车规格与穿着打扮,我便知她并非普通人。”   “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些的好。”   阿音眼神变淡:“公主?”   阿野喝完药放下药碗:“是啊,我听的真真的。”   前世阿音与赵承誉的那些兄弟姐妹了解的并不算太多,只记得他有位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平阳公主,可算算年龄,似乎也对不上那位姑娘。而剩下较为受宠的新阳公主与湖阳公主,阿音是当真都未有过接触。   今日阿野救了公主,阿音总有预感,不日定会与赵承誉相见。   狱中刺杀皇帝的两个活口传出死讯,赵承誉作为最后见过他们的人,当即便被皇帝传召入宫。他肩头的伤势尚未好全,皇帝心中多少存有些父子之情,对赵承誉的一概不知也并未继续追查。   离开养心殿,赵承誉只身去了芙蓉宫。   刚入宫门,他就听见女人轻声细语的哄劝:“今儿乖,母妃在这儿呢,不怕。”   赵承誉侧眸看过去,只见贵妃榻上,身着淡蓝衣裙的女人抱着身型娇小的少女慢慢拍着她的脊背。小姑娘窝在她怀中,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偶尔还会打两个泪嗝。   “娘娘,靖王殿下来了。”   得到通传,纪贵妃抬头看向门口,面上终于露出笑意:“子叙来了。”   赵承誉行了礼:“今纯这是怎么了?”   “昨儿个她非要闹着去外祖家,回来时马儿受惊吓着了。整夜都没睡好,今早起来还有些热,嘴里嘟嘟囔囔说个没完,本宫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纪贵妃招了招手,让嬷嬷帮了把放在榻上。   刚躺下,赵今纯就睁开了眼。   她睡眼朦胧,看见赵承誉的那瞬伸手喊了声:“五哥。”   “嗯。”   赵承誉上前,熟稔地递给对方一根手指,随后他愣了愣,只觉得这潜意识的动作不该是做给赵今纯的。指尖微蜷,换了姿势握住她的手:“哪里不舒服?”   赵今纯抓着他让他倾身,凑在赵承誉耳边小声道:“五哥,我想出宫。”   赵承誉蹙眉:“昨日不是刚去过。”   “昨日救我的人也受了伤,我想去看看他。”赵今纯眼巴巴的。   得知赵今纯坠下马车,纪贵妃便将跟去的侍卫丫鬟都重罚了一遍。越是如此,赵今纯就越是记挂着那个舍身救她的少年,昨日太慌乱,她只记得那人漆黑的双眼。   赵承誉捏了下她的指尖:“但你身子不适。”   “我好了。”赵今纯立刻坐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一脸肯定:“五哥你摸我的头,我真的已经好了,我现在一点也不难受,一点也不烫。”   赵承誉抿唇,欲言又止。   在一旁瞧着兄妹俩的纪贵妃失笑:“行了,既然她要去你便带她去吧。”   “是。”赵承誉应声,他又看向赵今纯:“他住哪里?”   赵今纯眉眼弯弯:“他在宁家嫂嫂的那间铺子里,我昨日看见了。他身边还有个姐姐,穿着白裙,头上戴着海棠步摇,美得就跟画中人似的。”   嬷嬷带赵今纯去梳洗换衣,声音越来越小,只听对方附和:“哪有比公主还美的。”   “当然有!”赵今纯不满反驳,“那个姐姐像天仙……”   赵承誉看着她的背影,耳边闪过赵今纯适才的话,白裙、海棠步摇、画中人……   心口酥痛的瞬间,他眼前好像也勾勒出清晰的少女背影。越是思索心越慌,总感觉自己正在不受控制的一步步靠着深渊前行。   “五哥。”有人喊他。   赵承誉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出了芙蓉宫,他垂眼看着轮椅上的男人,微微颔首:“你怎么过来了?”   楚王莞尔一笑:“听说九妹坠马受惊,我便过来瞧瞧她。”   “你的消息倒是来的快。”赵承誉话中有话。   楚王微顿:“五哥谬赞了。”   看着两个侍卫抬着楚王的轮椅上台阶,赵承誉忽而道:“前几日我着人送去你府上的东西可瞧见了?如何,六弟还喜欢吗?”   楚王扶着轮椅的手收紧几分,他好脾气的笑了笑:“礼物若是那个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黑衣人,五哥可真是在同我说笑。那样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呢。”   赵承誉讶异:“原来你不喜欢啊。”   楚王听出他的意思,侧头看向他,只见赵承誉面色阴晴不定的与他对视,眼底笑意阴戾:“不喜欢也没关系,本王送你本就不是为了让你喜欢。”   楚王一哽。   赵承誉接着道:“只是为了提醒你,若是管不住自己的爪牙,本王不介意来帮你。” 第6章 手 “我们见过?”   楚王,排行老六的赵承衍,是豫妃膝下所出。   当年豫妃产子,正值边关动乱之际。皇帝一心前朝,皇后忙着为国祈福忽视了后宫,谁料疏忽之下豫妃被宫里某位贵人养的团绒惊着,以至早产。   赵承衍前脚刚落地,后脚边关就传来了捷报。   据钦天监所言,赵承衍命中带福,能为江山社稷带来祥瑞之兆。所以纵使他身子孱弱无登基之望,皇帝这么多年来也待他与豫妃格外恩宠。   近几年豫妃四处寻遍名医,赵承衍的身子日渐恢复。   兴许也是因为这个,郁氏一族有了夺嫡的念头。而赵承誉先前在庆功宴上,为皇帝挡箭博了关心,听闻近日楚王颇有几分坐不住的意思。   赵承誉似笑非笑地怼完赵承衍,并未再出声。   赵承衍坐在轮椅上,双手紧紧握着扶手,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戾气。他没想到赵承誉竟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他,比起受宠,两人根本无法比较。   可面对眼前康健的赵承誉,他满心都是嫉妒与不甘。   赵承衍的面皮微微抽搐,唇角勾起狰狞的弧度,就在他欲要说话时,九公主赵今纯提着裙摆从殿中跑出来,生生截断了他到嘴边的话。   “六哥?”赵今纯笑容真切,“你也来啦。”   赵承衍挪开眼,笑着看向赵今纯:“听说你险些受伤,我过来看看你。”   赵今纯满眼单纯:“五哥也来看我,六哥也来,我就算是没受伤也想装成受伤了。”   虽说几个弟兄们不待见彼此,但对这个妹妹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尤其是赵今纯心性善良,格外讨人喜欢。所以眼下瞧着,赵承誉跟赵承衍兄弟俩,颇有一副兄友弟恭的意思。   又说了几句,两人告别赵承衍离了宫。   马车内,赵今纯靠着车厢满足道:“昨日我回宫后,母妃怕坠马的事被父皇知晓,她让跟着我的宫人们都悄悄的。却没想到六哥居然会这么快就知道,还特意来看我。”   赵承誉习惯性地把玩着腰间玉佩,闻言讶异道:“你是说,这事其实没有被传出去?”   “这是自然。”赵今纯道,“父皇本就勒令,不许公主随意出宫,我昨日可是悄悄出去的。若是传出去坠马,那父皇岂不就知道我去宫外啦。”   这话乍一听其实并没有什么,但赵承誉越琢磨越发现不对劲。   他知晓是因为今日临时起意来了芙蓉宫,可赵承衍会第一时间清楚此事,又不是芙蓉宫传出去的消息,那就只有可能昨日马车之事是因他而起,或是他故意为之。   思及此,赵承誉抬眼望向面前的赵今纯。她向来是个小话痨,眼下早已从坠马换到了上回赵承衍专门带给她的小玩意,说个没完。   马车很快就到了甄真的铺子——听衣小筑。   因着甄真在这京城中的好名声,开张前几日门前来往的全是各家贵女。其中还有阿音掺杂的想法,买一匹布附赠手帕或荷包,以至于生意格外兴隆。   光是今日,便有人顺水推舟想要讨好甄真,在阿音处定下了三条裙子。   忙了一整日,阿音连口饭都还没来得及吃,甄真便推她上了二楼去吃饭,顺便盯阿野喝药。她却不知道,楼下此时来了不速之客。   赵今纯兴高采烈地跑进铺子里:“宁嫂嫂。”   “九公主怎么来了?”甄真诧异不已,放下手里刚叠好的料子,迎上去道:“你独自一人来的吗?怎么也没让侍卫跟着你。”   赵今纯笑了,指指门外站着的人道:“五哥随我来啦。”   “是吗?”甄真显然有些诧异,侧头看过去,赶紧同赵承誉行礼:“见过靖王殿下。”   赵承誉微微颔首,目光在铺子里四处瞧着。与此同时,二楼楼梯口倏地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甄真,你快上来。”   赵承誉闻声瞬间看过去,那里空寂一片什么都没有,但不知为何,那股子特别亲近的熟悉感再度席卷而来。他无力招架,下意识地提步朝楼梯走去。   而赵承誉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赵今纯抢在他前面,笑着跑上了楼。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赵承誉听见这个声音,稍稍回过神,也大步追了上去。他抬头,正好看见赵今纯站在长廊口的背影,被她挡住的人只露出几片衣裙。   赵今纯笑意满满,动作却微微有些瑟缩:“姐姐,我就是昨日坠马被你们救下的人呀。”   她伸手犹豫着想要去拉阿音,却不着痕迹的被对方侧身避了避。赵今纯眼底浮现出失落,抬手摸摸脸,又望着阿音抿唇笑了起来。   甄真也正好上了楼,瞧见这幕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啊。”   “对对,昨日是这个姐姐救了我。”赵今纯见有人缓和气氛,赶紧接话。   阿音最后看了眼赵今纯,视线移开看向甄真:“不是我救了她,昨日我与阿野回铺子时,正巧遇见马儿受惊,是阿野救的她。”   “这样吗?”甄真没看出阿音情绪不对劲,抚掌而笑,介绍道:“阿音,你还不识得对方吧?这位是排行第九的静阳公主,她向来是活蹦乱跳的性子,你莫要介意。”   阿音往后挪了挪,微微一笑:“怎么会。”   随后她转身朝向赵今纯,福了福身子行礼道:“原来是静阳公主,方才民女失礼了。”   楼梯口盯着赵今纯背影的赵承誉在听见甄真唤出那声“阿音”时,面色微凝了一瞬,他抬眼,视线瞬间定格在少女的脸上。那瞬间,他的呼吸滞了滞,整个人很明显僵住。   少女眉目清丽,那双清澈的瞳孔黑白分明,睫毛宛若鸦羽轻轻颤动着,小小年纪便可一观日后长大的风姿。可赵承誉见过那么多的美人,从来没有一个,让他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说不清楚的难受与压抑。   赵承誉掐紧了指尖,再度想起昏睡中的那小段模糊梦境。他无论怎么想要靠近梦中的女子,都似乎被大雾遮住,始终都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我下去看着。”阿音对甄真笑了笑,从另一侧下楼。   她的排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发现了。甄真打量了眼赵今纯,见她眼神落寞,没有劝解,而是拉着去了库房挑料子。   阿音抿着唇角走下楼,等到站在桌后,她才松了口气。   其实对她还是有影响的,毕竟是与赵承誉有亲密关系的妹妹。今生或许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轨迹,才会这样猝不及防的同这些人相遇,可纵使如此……   阿音垂下头,慢慢收拾着被客人弄乱的料子。   忽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双手。   那只手指骨分明,明显能看出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她低垂着眼,也顺势看见了对方干净整齐的衣摆与玄色缎面的长靴。   “我们见过?”   男人开口的同时,也攥住了她的手腕。 第7章 绢帕 那我呢,来生她可还能记得我。……   “我们见过?”   赵承誉微微蹙眉,垂眼看着阿音的睫毛鼻梁,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见对方久久未抬头,继续道了句:“你是何人?在此之前,我们见过吗?”   阿音对这只手实在太熟悉,她看着那只手没出声。曾何几时,这双手的主人用它摸过她的额角,牵过她的指尖,甚至爱.抚过她的每一寸皮肤。   但此时此刻,阿音只觉得震颤。   她仔细又小心逃离的轨迹,如今总算是又走上前世很久以前就该走的路了。带着这样的心情,阿音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对方的脸。   面前是少年十七岁的赵承誉。   是那个羽翼尚未丰满,还没有以后那样冷心冷肺的赵承誉。   阿音盯着他面色上明显的疑惑神色,动了动胳膊,随后极其自然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无奈对方力道太大,阿音拧眉,一时眼神不解。   “公子这番抓着我的手是何意?”   赵承誉的视线紧紧胶在她的脸上,闻言才反应过来,对方若是真与他相识又怎会不知他的身份。他抿了抿唇角松开手,冷冷瞧着她继续道:“你是何人?”   阿音同样冷淡:“我名唤阿音,是南渔镇人。”   南渔镇?   赵承誉在脑海中仔细思索,发现自己前世今生应当都没有去过此处,看着阿音的眼神也缓了缓。不是他要寻找的人,下一瞬赵承誉就后退转过了身。   他这样子的狗脾气,阿音真是太熟悉了。   见赵承誉不再执着于此,阿音迅速收好面前凌乱的布料,拿着桌上的茶具又上了二楼。推开阿野的房门,她都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阿野唤她:“阿音?”   “嗯?”阿音下意识抬眉,侧目看过去,“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手腕又疼了?”   阿野认真打量她的脸色:“瞧你奇奇怪怪的。”   闻言,阿音低低笑了声,给他添了杯温茶随口道:“只不过是适才遇上了不想见的人罢了,现下已经无事了。你的胳膊如何,上了药可好些了?”   见她似乎并不愿意多说,阿野也跟着换了话:“我好不少了。若不是你非拘着我,其实今日我就能回酒楼帮忙。”   “手伤可不是小事,还是多留心些的好。”阿音笑着,神色却没有多松快,“酒楼那边的活计,不然你就不要再去了。甄真昨夜同我说,想着让你留下,你觉得呢?”   阿野看着她,玩味一笑:“那你想让我留下吗?”   阿音喝了口茶水,像是并未察觉出他话中其他的意思,面色镇定:“自然。”   “那也好。”阿野往后靠了靠,打了个呵欠:“待在你身边守着我也放心,免得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叫人欺负受委屈,可怜巴巴的。”   阿音轻笑,偏头道:“昨日被你救的静阳公主就在楼下,要去见见她吗?”   “我猜的竟没错,她真是公主。”阿野的关注点显然不同,片刻后才摇头道:“不了吧。我最烦那种娇滴滴的小姑娘,看着就头疼。”   几息后,阿音听见楼下传来赵今纯的声音,她起身走到窗边朝下看去。   铺子外的马车旁,赵承誉负手站立,赵今纯握着甄真的手似乎在交代着什么。盯着看了会儿,阿音正要收回视线,不巧看见赵承誉正抬头朝她看来。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撞,阿音被他眼中的压迫逼得心头重重跳了一下。   赵承誉此时此刻,面对她时的表情,就像是前世看任何一个身边姑娘那样,毫无感情冷冷淡淡,甚至不带有一丝温和的。   这样甚好。   阿音在心中侥幸想着。她转身想要挪开目光,却忽然被伸手的一只手捂住了眼睛。视线前方顿时变得漆黑,只剩敏锐的听觉中传出阿野的声音:“不想见的人还看这么久。”   阿音忍不住失笑:“你怎知道那就是我说的人?”   “我就是知道。”阿野的另只手勾住她的,将人彻底拉离窗口。他垂眸扫过赵承誉,丝毫不诧异的与那人对视,他目光冰冷嗓音却含着笑:“以后少看别人。”   阿音仍旧被他捂着眼,好脾气的道:“那我要看什么?”   “看料子,看生意都行,再不济……”阿野扭头看着阿音的下半张脸,玩笑般道:“看我也成。”   脑海中有关赵承誉的那点压迫彻底消散,阿音掐了把阿野的手,推开他:“你想得美。”   随后反手过去合上窗,阻挡了外面的所有视线。   “五哥?”赵今纯诧异地喊。   赵承誉将眼神从紧闭的窗户上移开,淡淡嗯了声:“走吧。”   说完掀起衣摆进了马车。   是夜,赵承誉从听衣小筑回来就察觉有些低热,喝了药不多时沉沉睡去。眼前一片漆黑,他毫不意外的再次陷入了梦境,梦中场景真实又清晰,他看见了自己。   梦境正是与现实同样的时间线,而事件却是赵承誉不甚熟悉的,没有党争也没有叛乱。他在大相国寺,面前的软榻躺着粉衣姑娘苏墨茵,旁边还坐着以面具遮脸的巫医。   那人扶着对方的手腕,低声道:“殿下若还想救苏姑娘,我倒有一法子。”   赵承誉颔首,随后巫医松开苏墨茵的手,递给他一张字条:“南渔镇有位药师擅长制毒,自小以毒物养了名药童。殿下若是有心,便去寻来药童,那人的血方能救苏姑娘的命。”   看着这一幕的赵承誉大为震惊,错愕不已。   半年前,赵承誉在大相国寺遭遇刺杀,苏墨茵为救他身受重伤。那刺客所携刀上含有剧毒,浸入骨血不会死,只会日日折磨。将完好无损的人,折磨到四肢枯竭。   若赵承誉想的没错,梦境中正是前世纪大将军庆功宴后,楚王赵承衍救驾成功命悬一线,皇帝大怒,顺着刺客找到先誉王后人之时。   令他更未想到的,是眼前的自己竟点头应了下来。   赵承誉自认心狠手辣,不是什么好人,可也绝非是会手刃无辜之人性命的人。苏墨茵着实该救,但那药童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他正想要上前抓住那巫医,质问是不是给自己灌了迷魂汤时,脚下一空,眼前场景倏地变幻。   四面八方都是刺目的白,环视周围,赵承誉看见他坐在地板上,背影孤寂。面前正燃着的火盆里面不知在烧着什么,闻着是刺鼻的烟熏味。   门被打开,随侍庆云从外走进:“陛下,方寂大师在外等候。”   赵承誉咳嗽了几声,沙哑道:“请他进来。”   “您可想好了?”庆云八尺男儿红了眼,“若是与娘娘再不得相见,陛下也心甘情愿?”   赵承誉听不明白这是何意,他看见自己慢慢抬起头,那张年少时曾惊艳了整座城的面容变得麻木,眼中也失了色彩。他闭了闭眼睛摇头道:“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随后他拿起手边锦盒中的绢帕,指尖细细摩擦着角落里的“音”字,苦笑道:“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我终于求得机会。她说的对,此生此世,她都是我忘不了的人。”   “那我呢?”赵承誉将绢帕丢进火海中,眼泪随之堙灭,“来生她可还能记得我?”   火光燃起的那瞬,赵承誉好似能感知到梦中他的所思所想。   他看见床榻之上坐着白衣少女,他们就这样两两相望,她神色平静的宛若死水:“赵承誉,花开花落自有时,各自珍重。”   这是前世的赵承誉,最后梦见有关她的梦。   而此时此刻,隔着颤颤的珠帘,赵承誉发现少女的脸越来越清晰,变成了今日在甄真铺子中,所遇见的那个名叫“阿音”的姑娘。   回忆到这儿,赵承誉感觉耳中好似被灌入了海水,咕噜噜的冒着泡,鼻息也被压制着无法呼吸。紧跟着,眼前的场景瞬间消失,赵承誉睁开眼,双手用力抓紧了被褥。   他浑身颤抖着,连带着呼吸都有些急促,满脑子都是适才那场梦中,有关的所有重要内容。   药童、方寂大师、三十年,以及甄真身边的少女。   前世的党争记忆如今几乎都差不多在他的脑海中,可偏偏那些记忆连他自己都觉得缺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今日这场梦魇,倒像与缺失的合上了。   想到这些后,赵承誉甚至不愿再去多想,满脑子都是今日避他如蛇蝎的阿音。若真的是她,那他们之间到底有何关联,为何每每想起,心口都会隐隐作痛。   思及此,门被庆云从外敲响,赵承誉命对方进来:“何事?”   庆云瞧眼他的面色,赶紧垂首:“宁公子在前厅等候,听他说有要事回禀。想来应当是前些日子刺杀一事,宁公子那边有了消息。”   赵承誉想起安排宁随舟去查的事儿,脑海霎时清明。 第8章 再遇 怀中那张脸赫然是阿音。……   书房外重兵把守,夜色寂寥。   屋内燃着火烛,偶尔能听见几声窸窣跳动的声响。赵承誉与宁随舟对立坐在棋盘前,前者手执黑棋缓慢落下,随后抬眼看向对方。   “你猜想的没有错,泾阳的确有户赵姓人。”宁随舟捏着棋子,指尖轻磨:“我派人前去看过了,那户人家的小儿子今年将将七岁。”   赵承誉嗯了声:“还有的呢,可有什么消息了。”   宁随舟在边角落下一子,微微蹙眉,语气颇有几分蹊跷道:“没有。那户人家除却一位老者外,还有他的大小儿子,倒有些奇怪的是,听我的人说,当日房中还有位妇人,只是并未见着人面。”   “这有何奇怪,许是那老者的妻子。”赵承誉嗓音淡淡。   宁随舟摇头:“并非如此。”   这盘棋局已经没了路,宁随舟停止挣扎,掷地有声道:“后来有人去问过当地的村民,那些人说老者的妻子在很早前就已经去世。”   “可有人说起那妇人?”赵承誉慢条斯理地收着棋。   宁随舟道:“据说那妇人很是年轻,恐怕也就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   赵承誉手指微顿,心中已经有了定数,他低声喃喃:“若誉王世子尚且在世,算算日子,也恐怕是这个年岁。”   这话已经清晰成这样,宁随舟面色一僵:“你的意思是……”   “是。”赵承誉微微颔首,“本王怀疑,那七岁的孩子约莫就是誉王的后人了。这样……你安排一拨人,暗中护好他们,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本王。”   宁随舟发觉对方神色不似作假,便也严肃起来:“我明白。可我不懂的是,你为何要大费周章去寻先誉王后人,如今于他而言,只怕乡野才是最好的去处。”   “是吗?”赵承誉收尽了棋盘上的子,指尖落在盘中央,凛声道:“谁人不想登上那万人之巅,可又有多少人为之付出了生命。我若告诉你,庆功宴那日的刺客便是誉王部下,你如何想?”   宁随舟不可置信:“他们竟还未放弃?”   赵承誉抬起指尖在棋盘上敲了敲:“若有人灭你满门,时安,你可能放弃?”   “也是。”宁随舟显然是想到长辈曾告知的,誉王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之事,他轻叹一声,抬眼朝赵承誉看去:“那你呢?你是皇子,储君之争……”   赵承誉嗤笑:“你该知道的,我本就无意争储。”   前世他为了那口气,生生将皇位夺入手中,可如今回想在位的那三十年,他应当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就算是坐上龙椅也寡然无味。如今重新来过一次,赵承誉不愿再过那样的人生。   宁随舟与他一起长大,对赵承誉的事情多少都清楚:“也罢。我如今倒是有些怀念从前的你,风光月霁,那时谁不赞你一声,再看看如今……”   “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到底是长大了。”赵承誉不欲多谈当年之事,转动着扳指,忽而想到那场清明的梦境:“还需你再帮我查个人。”   宁随舟放下茶盏:“你说便是。”   “药童?”甄真看着自家铺子前贴的告示,拧眉道:“宁随舟寻这个做什么?”   一旁心无旁骛拨着算盘记账的阿音动作顿了顿,想起前世临死前的那次血蛊,她忍不住寒意四起的缩起手指。这人竟还记挂着药童。   两日之前,宁随舟回府后就开始着人安排此事,今日刚把告示贴出来,就被甄真瞧见。她侧身坐在柜后,同洒扫的婢女闲聊:“那药童能做什么?”   “公子的事许就是靖王殿下的事了吧,奴婢倒没听说过药童,想来……应当是为了查案?”婢女道,“只是最近没听说京城有什么事情呀。”   甄真小口吃着葡萄:“靖王……难道是为了苏家那个?”   “苏家?”阿音忽而出声,偏头瞧过来问道:“哪个苏家?”   甄真剥了瓣柑橘喂进她口中,低声解释:“你不知道,苏家早就落败啦,不过被抄家前也曾是望族之一。嫡女苏墨茵自幼是公主伴读,与皇子们都是在皇城中长大的。”   苏墨茵。   这个人当真是阿音从前的噩梦。如今历经一世,她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喊出口:“那你为何说寻药童是为了苏墨茵?她是靖王的心上人?”   甄真思索着点头,用帕子擦了擦手:“应当是这样的。毕竟这么些年,靖王身边也就只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只是说来奇怪,我记得幼年时苏墨茵分明与先太子更亲密些。”   “许是靖王殿下单相思呢,话本子里头不都这么写的吗。”婢女插嘴。   甄真摆摆手:“这些事儿与咱们有何干,不说了不说了。”   见状,阿音面无表情地执起小毫在账簿上划了一笔,思忖片刻,颇有几分不解气地在旁边干净纸张上写下四个字——   不得好死。   她确实是希望赵承誉不得好死。今生的轨迹都已经被改变了,此人竟还心心念念想着要寻药童,去救她青梅竹马白月光的命,若不是她跑得快,如今怕是又要落进对方手心中。   阿音抿唇,在那四个字后头画了只小狗,低声念:“狗东西。”   “阿音你说什么?”甄真探头。   阿音赶紧揉碎了那张纸,一派平静道:“记错账罢了,无事。”   今夜城南有烟火,甄真一早与阿音说好要带他们去看。两人去到那儿还早,阿野还没从酒楼出来,索性边等边买了些零嘴与首饰。   她买了副珍珠耳环送给甄真,又买了块成色不错的玉佩待会儿给阿野。   两人逛得正开心,一不小心阿音踩着行人的脚,她面色一变,立刻转身去道歉:“实在抱歉,此处人有些多,我不小心踩……”   话音未落,阿音撞入了赵承誉的视线。   对方将目光从鞋面转移到她脸上,眼神极淡,只闪过一丝微妙的情愫,速度快到阿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抿了抿唇,在人群之中往后退了一步远离他,将道歉的话说完。   长街上人头攒动,阿音四处看了看,甄真已经与她走散了。   “看见我,就这样诧异吗?”赵承誉问。   阿音恍然听到这个声音微愣,随即侧头看他:“我为什么要诧异?你莫不是看花了眼。”   看他这样显然是没有前世的记忆,上回在听衣小筑里他并未自我介绍,阿音全然只当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她撇撇嘴,只想等面前的人群散开些,赶紧离开赵承誉。   赵承誉垂眼看着她的脸:“你可知我是谁?”   闻言,阿音扫了眼他衣上的蟒纹,佯装不知,一心只想溜走:“不知者无罪,先告辞。”   被她这番话惹得心头生了波动,赵承誉低低嗤了声,两三步追上去下意识揪住她的后领将人按住,凝眸道:“你知不知道得罪靖王,结果会很惨?”   “松手。”阿音被他抓着顿时变了脸色,回头冷冷看着他。   赵承誉看着那双眼,心口撕裂的疼袭来,手指一松放开了对方。   其实适才他只不过是想拦住对方,却也不知怎么,这样亲昵的动作竟像与生俱来。再有前几日那梦里的少女变成她的脸,赵承誉心痒难耐,一心只想知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素日运筹帷幄的男人,居然头回对陌生少女生出手足无措。   赵承誉紧紧盯着她,而后开口:“我只是想要问问你,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若是没有见过的话,我……”怎会对你产生这样熟悉的感觉。   上天并未给他说完话的机会,砰的一声,烟火冉冉升起,在空中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颜色交汇在一处,映亮了每个人的脸,阿音抬起头,只留给他一张精致的侧脸。   耳边是热闹的人海与爆竹声响,眼前是阿音的脸。   忽然间大雾弥漫,将赵承誉的眼熏得潮湿,他微微阖眸再度看去,发现眩晕的眼前竟浮现出格外香.艳的一幕画面。   红烛摇曳,绫罗绸缎坠落满地。   赵承誉怀中拥着少女,像只受惊的兔子,红着眼瑟瑟发抖。他喉结滚动,俯身碾过她的唇寸寸侵.占,赵承誉眼底糅杂着欲.念,他哑声道:“别怕,我会轻一些。”   远景凑近,怀中那张脸赫然是阿音。   她满面都是娇羞,眼中水汽氤氲,红唇轻启:“子叙——” 第9章 心怀鬼胎 赵承誉心头瞬间倏地一跳。……   子叙是他的小字。   能唤出这个的,必定是极为亲密之人,其他的或畏惧,或生疏,只有寥寥几人能够喊出这二字。可赵承誉所看清的画面之中,阿音与他肌肤相贴,暧昧至极。   烟火绽放的声音砰砰传来,眼前场景瞬间消散,赵承誉恍惚之际下意识定睛看去,面前的阿音早已离开。他喉咙吞咽的艰涩,提步循着她追去。   前世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不近女色的赵承誉这样沦陷。   且不论真假他真能与一女子纠缠至此,单说每每靠近阿音,令赵承誉无法忽视的那股吸引力,便已经让他觉察出,此人与他必然有很深的渊源。   赵承誉深吸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走出人潮,他刚抬首就瞧见不远处的阿音,视线微转,赵承誉对上了少年的眼。   那个人是前些天在听衣小筑窗口看见的少年,模样俊俏不凡,漆黑的眼中全是野心。此时他正站在阿音面前,笑着在说什么,他们目光相撞,赵承誉看见少年的眼神霎时充满了攻击性。   就好像是,小狼崽在面对试图靠近吃食的敌人才会有的敌对。   赵承誉略有不解,眉宇轻蹙。   “这烟火好看吗?”阿野收回眼,笑着同阿音讲话。   阿音点点头,从腰间摘下温热的玉佩,指尖拂过花纹,抬头看着他:“这是我今日瞧中的礼物,送给你。先前总是见你看我的玉佩,便想着你应当也会喜欢。”   阿野没想到她竟然会特意为自己准备礼物,不可置信地接过,感受着掌心温热的玉质,耳根有些热:“我很喜欢。只要是你送给我的,我都很喜欢。”   他其实并非喜欢玉佩,只不过是清楚,阿音那枚玉佩是她寻亲的物件,便想着能多看几眼记在心里头,等日后或许有用。可谁知她竟也会瞧瞧看在眼中,并且以为是他喜欢。   阿野握紧手指,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片刻,阿野犹豫道:“可是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没有关系呀,你平安就是最好的礼物。”阿音歪着头朝他笑。   阿野被她的笑容惹得心潮澎湃,将玉佩拴在腰带上,随即大胆地牵住她的手往前走:“我现在就带你去买礼物。”   “不……不用啊。”阿音被他拽得脚步踉跄。   阿野稍稍缓了步子,语气坚定不少:“我也想送你一份礼物,送你喜欢的。”   说这些时,阿野并没有回头,她只能看见少年流畅线条的下颌线。本想继续拒绝的话就这么僵在了口中,阿音索性跟着他的步子追了上去。   她曾经历过赵承誉的忽视,也接受过苏墨茵不要的东西。   可这次,阿野告诉她送给她喜欢的。那就是她独有的一份,哪怕或许是旁人也会有的,可这份心意却是独一无二的。   阿音被阿野拉着在长街奔跑起来,她的长发与裙摆随风扬起,发髻上的步摇叮咚作响。阿野偶尔回头,朝她笑的温柔又缱绻,阿音眯起眼,跟着笑的露出唇畔梨涡。   很多年后,阿音总会回想起这段与阿野悠闲干净的岁月。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六月初。   宁随舟当街贴的告示丝毫没起到任何作用,赵承誉也不着急,在又梦到几次阿音后,大相国寺那边传来了消息。苏墨茵病情反复加重,他安插的眼线前来报话,说是命不久矣。   这日天阴着,日头尚早,赵承誉策马去了西郊寺庙。   下马后,他将缰绳交给侍卫,淡声询问:“情况如何?”   “半个时辰前苏姑娘醒了,现下正喝药。”侍卫让开路,“殿下可要进去瞧瞧?”   得知她醒来,赵承誉的脚步停顿一瞬,随后问:“照顾她的巫医何在?本王安排的太医呢,几人照看她一个,还能把这病越看越不妥了?”   没想到赵承誉竟会动怒,侍卫胆战心惊地咽了咽口水:“太医其实已经尽力了。前两日半夜苏姑娘有过一次心悸晕厥,属下瞧见是巫医给喂了药,苏姑娘就大好了。”   “是吗?”赵承誉冷冷挑了下唇角,“巫医能耐这样大,为何还治不好?”   侍卫不敢再接话,只是同赵承誉两句话的工夫,他后背的衣衫就已经被汗水浸湿。冷冷的泛着潮意,像极了与赵承誉对视时,他眸光中的戾意。   赵承誉提步去了寺庙后院厢房,并未立刻去寻苏墨棠,而是站在长廊下等了阵子。   片刻后,身着玄色长袍的巫医走近,他带着面具看不清楚人面,站定后作揖行了礼,沙哑的嗓音朝他问安:“靖王殿下。”   赵承誉转身看着对方。   这已经是他今生不知多少次与巫医打照面,可却是有了前世记忆后第一次见。赵承誉不知该用什么眼神去看对方,尤其是那梦中,还有他唆使自己取血一事。   思忖片刻,赵承誉还是循了那轨迹主动问:“救她可还有办法?”   “殿下问这话,想来应该是知道了。”巫医走到他身侧站定,负手道:“如今苏姑娘毒素侵入体内,若是救,便只能以毒攻毒。”   闻言,赵承誉抬眸,心头瞬间倏地一跳,已经有了结果:“哦?”   “南渔镇有位药师擅长制毒,以毒物养了名药童,那药童的血中有大量剧毒,若用蛊虫吸出其血为血蛊做药引,方可救苏姑娘一命。”巫医侧目。   相同的话浮现在耳边,这一刹,赵承誉整个人都被这番话击中僵在原地。   那梦中所有竟是真的,只不过前世的他为了救苏墨茵,违背了自己应下此事。赵承誉不知前世最后有没有用药童的血,但他也依旧血液逆流。   许是因着重生推迟了时间线,但该来的终是来了。   “药童……血蛊……”   不知为何,赵承誉只要喃喃念出这几个字,他心中就会产生一种懊悔到五脏六腑都被打中的痛感。冥冥之中他似乎有感,大抵前世的悲剧皆因此而产生。   巫医见赵承誉唇色微白,拧眉关切道:“殿下怎么了?”   赵承誉的目光紧紧胶着他:“如何能找到药童?”   “什么?”巫医微愣,打量他几眼随后笑了:“殿下若真想找到也不难,我曾经就在南渔镇待过一段日子,认识不少人,今夜我便着人给您打听。”   赵承誉微微眯了下眼睛:“看样子你很了解?”   “也算不上。”巫医颔首。   赵承誉微微勾唇:“那多谢你了。”   道过谢,赵承誉转身去寻苏墨茵,面色也在那瞬间顿时变化,眼底泛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旁人察觉不出,可赵承誉却不是吃素的。   历经两世党争,赵承誉一眼就看出这巫医心中定有鬼。   随侍庆云跟在他身边,赵承誉掸着衣袖低声吩咐:“安排两个人跟上去,悄悄的别走漏了风声。一旦有什么情况就立刻回来禀报,本王倒想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   赵承誉在门口站了会儿,微微闭眼,才抬步进了门。   寺庙厢房内温度适宜,纵是清贫之地,但也因这屋内居住之人而变得不凡。鹅黄纱帐缓缓垂落挡住光景,只露出床上小口喝药的女子,与一旁半蹲的婢女。   赵承誉站在帘后,没什么情绪的看着。   直到对方朝他瞧过来,眼中露出一片惊喜:“阿誉,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最近太忙,所以都不敢去打扰你。”   赵承誉抬手掀开珠帘靠近,垂眸道:“身子如何了?”   苏墨茵为人温婉,长相如同她的性格,给人一种江南水乡的感觉。因为多年来身子抱恙,面色身型过于孱弱,唇色泛着白,好似转眼便会晕倒。   她柔柔笑着:“我身子好多了,你放心就是。”   赵承誉看着婢女手中喝干净的药碗,眉宇轻蹙,语气中多了几丝温度:“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本王,不必瞒着。”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打小就汤药灌着过来的,早就习惯了。”苏墨茵笑着让他坐下。   赵承誉嗯了声,对她的话没再多说什么。   像往常一样推脱几分后,苏墨茵没等来他的关心之词,眼神微微变化,忍不住开口问道:“今日怎么过来了?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些了。”   “本王无碍,今日过来是为了你的事。”赵承誉瞧着她,眼神中带了别样的探寻意味,“适才听巫医道还有一法子能救你,只是需要旁人的血来做药引,本王便有些犹豫。”   苏墨茵面色一僵,竭力让自己自然地笑了笑:“此事我知晓。”   赵承誉饶有兴味地挑起眉:“那你怎么看?”   “我如今一心向佛,若能活下去自然是件好事,可用旁人的血来换取我的性命……”苏墨茵抬起头,眼含水雾的摇头道:“这样活下去也毫无意义。”   赵承誉琢磨着她这话的真假:“可当年大哥离世前,曾要本王好好照顾你。”   “这些年你待我已是恩重如山了,承钺在天有灵,必然也不会怪你。”苏墨茵默默垂泪,“况且你知道的,我不愿让你为我为难。”   盯着她沾了泪水的睫毛,赵承誉内心毫无波动。   缓慢移开眼:“既然应了大哥,本王就不会让你这样轻易死去。你放心吧,药童之事本王心中有数,必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苏墨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泪如雨下:“阿誉……”   安慰了几句,赵承誉起身离开厢房。   苏墨茵眼中泪水氤氲,抽过帕子擦拭干净,等到厢房门被人掩上,她像变脸似的收起了眼泪:“翠珍,你过来我有事吩咐。”   婢女恭敬垂首,苏墨茵懒声道:“安排人跟着阿誉。”   “这……若靖王殿下知晓,是不是不太好。”婢女有些犹豫。   苏墨茵笑靥如花,哪里还有那番虚弱模样:“你应当也瞧见他今日是如何待我了,想来恐是有了旁人。若是真有了人,早日除干净也免得日后碍手碍脚。”   “我虚与委蛇了这么些年,可不是等旁人走向他身边的。”   窗外一声闷雷响过,夏日的雨随之倾盆而下,雨幕中掩藏了这几人各自的心怀鬼胎。 第10章 妖术 本王为何一见你便头痛心痛。……   赵承誉回到京城时天色已晚。   他下意识策马去到了听衣小筑门外,远远看着,倒是没有靠近。连赵承誉也说不上究竟是为什么,他不愿去看阿音,可偏偏又忍不住。   想背过身,却又总是看见。   屋内灯火通明,赵承誉坐在马背上单手握着缰绳,目光淡然地盯着屋子里的动静。   那里头站了两个姑娘,应当是来找阿音定做衣裳的,站在那儿任由阿音量着尺寸。几人不时说笑几句,阿音面带笑意,唇畔的梨涡深陷的明显,整个人好似枝头正绽开的花骨朵,美极了。   赵承誉瞧的目不转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看的这样认真。分明比起阿音,政务与巡营更会让他有兴趣,但奇怪的是,他此时此刻就是站在这里。   看这个与他并没有半分交集之人。   不知看了多久,赵承誉的视线被阻挡。   他定睛瞧去,只见常出现在阿音身边的少年站在窗边,双手扶着窗棂,眼皮耷拉着看起来很不好惹,冷漠的与他对视。   赵承誉蹙了下眉心,下一瞬,少年抬手合上了窗。   这动作幼稚至极,可赵承誉还是被气到,他扯起嘴角冷冷嗤笑一声。最后又看了眼铺子,最后拽着缰绳掉头而去。   屋内,阿音给两位客人确定了尺寸,又记下来取衣的时间。刚一回头,就看见阿野使气似的将窗户拍上,发出格外明显的声音。   阿音好笑:“你这是做什么呢?”   “这风灌进来有些冷。你弄好了?”阿野说的轻描淡写。   阿音收好尺子,走到柜后执笔在簿子上记了一笔,点头道:“差不多。你寻人问了吗,甄真姐姐不是说好要过来一趟的,怎的这个点还未到?”   “你们不知道吗?”旁边看料子的贵女面色诧异,回头瞧着阿音道:“今日宁府出了好大的事情,听说宁三公子得宠的小妾冲撞了三夫人,这会儿太医还在宁府没离开呢。”   阿音霎时站起身:“什么?”   贵女叹息,颇有一副不忍直视的意思:“要我说啊,那宁三公子也忒不知轻重了些,小妾再怎么好,总不好越过正头夫人去。况且那甄家,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家,真是有辱家风。”   “可不是,我可要看这回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另一女接话。   阿音没有继续攀谈的念头,只想知道此时甄真如何了。   连太医都请来了,就算是没见血恐怕也是严重的。   阿音抿着唇,按捺下担忧的心思将定金收下,又耐心的等这两位贵女离开铺子。刚坐下,还没等心中有个解决办法,只见甄真的贴身婢女入了门。   “阿音姑娘,我家姑娘吩咐我来给您带个话。”婢女走近。   阿音赶紧起身:“姐姐怎么样?”   “都怪那个该死的小贱人,害得我家姑娘现下还起不来身。傍晚姑娘本拿了吃食要来铺子的,可谁知被她缠住,张口闭口便是姐姐,您也知道我家姑娘不是那样小心眼之人,可谁知……”婢女顿了顿,眼圈瞬间变红,她咬着牙齿颤声道:“可谁知她说起姑娘娘家嫂嫂,说她生了死胎,是个不祥之身。”   “咱们甄府妯娌向来关系好,姑娘动怒便打了她。两人纠缠时,那小贱人推了姑娘一把,当下便从台阶摔了下去。”   婢女说的抽噎,阿野在一旁也听得震惊。阿音着急道:“那太医怎么说?姐姐身子还好?”   “不好……”婢女呜咽出声,跪坐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太医诊治后,说……说日后再也不能跳舞了。可怜了我家姑娘,三公子竟还帮着贱人说话,叫奴婢看还不如和离了去。”   阿音扶着婢女起身,倒了杯水稳住她。   虽说知晓前世甄真最后的结果是那样糟糕,可阿音也没有想到过,如今甄真在宁府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丈夫整日流连花丛,后院更是有喜爱的妾室。   等婢女缓好情绪,她作势要走,阿音跟上去:“我随你一道过去。”   “……是。”婢女抹掉眼泪,哽咽道:“姑娘心情极差,若是见到阿音姑娘,想来……想来心中也是慰藉的。”   宁府在玉柳街,与听衣小筑隔了半条街,两人赶过去也只耗了一盏茶的工夫。婢女带着阿音从侧门进去,轻车熟路地到了东院主屋。   进去时,阿音碰上了惹事的小妾,她正跪在长廊下,面露戚戚。   阿音侧目瞧了她一眼,提步跟着婢女入了主屋。   屋内甄真的公婆与宁随舟都在,床边还坐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手中端着药碗正义愤填膺地骂着:“……都是你素日宠着,咱们说的话你一概不听,今日闯了这么大的祸,若不是五妹挡着你,三哥是不是还要帮她说话。你当真是要宠妻灭妾吗?简直是糊涂!”   婢女进屋后退让到一旁,低声回禀:“三夫人,阿音姑娘来了。”   闻言,几人都将视线转了过来,甄真瞧见她,落寞的神色果不其然好了几分。   阿音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屋内这几人,对上宁夫人诧异的眸色时,她顿了顿,随后不卑不亢地行礼问安:“听闻甄姐姐受伤,我来瞧瞧她,实在叨扰各位了。”   话音刚落,只见床边那姑娘立刻起身,笑道:“你就是阿音姑娘吧,我嫂嫂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想来你们关系定是很好的。快,你快过来坐。”   阿音微微一笑,行至床前握住了甄真的手。   甄真抬头看着她,只双手相交的那瞬间就红了眼睛。   阿音心有不忍,放柔了声音给她掖好被角:“我刚听说便赶过来了,没事儿的,日后咱们再给你寻更好的郎中,定能恢复好的。”   见这两人自顾自说着话,宁夫人中途道了句:“那你们聊着,咱们先出去。”   等屋子里的人都离开,只剩阿音与甄真时,她才低低哭出声:“我就知道的,我在宁随舟这儿什么都算不得,甚至连地位都比不得小妾。”   她的声音又哑又哽咽,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音凑过去,力道轻柔地拭掉甄真眼角滚烫的泪水,心中亦有些难受,忍耐道:“那你想要如何?莫不是想要和离?”   “和离?”甄真握着阿音的手,嗓子哭到沙哑:“你兴许不知宁甄两家的联姻代表了什么吧,我纵然在家中受宠,可也怕将此事告知父亲,父亲会要我暂且忍耐。”   “我总不能为我一人,毁了几方利益。”   阿音听她的话心疼得紧。   原来她都知道,宁府与甄府的联姻称得上笼络旧臣。   甄家乃世代武将,先祖皆是随世代皇帝们南征北战的老将,甄真祖父过世,更是由还是王爷的天子亲自扶棺。宁家老夫人乃是长公主,婚约便落在了宁家头上。   两家婚事是上辈人定的,只可惜甄家这辈三儿一女,唯有一个甄真宠成了明珠。当初甄真嫁给宁随舟,是皇帝亲自下的诏书,明明白白写着下嫁二字。   可如今才不过两三载,宁随舟就忘了自己的使命——哪怕不爱,也要好生珍重甄真。   然而他不仅将自己的私事闹的满城风雨,还在自己后院三头两日上演宠妻灭妾。甄真为家宅安宁退让,但宁随舟似乎并未看懂。   阿音抱住她任由着哭了会儿,哭着哭着,甄真累的睡了过去。   将人伺候着躺下,阿音才活动了几下胳膊走出屋子。   甄真的婢女还在外头候着,见阿音出来后,神色愈发变得尊敬起来,轻声道:“姑娘受累了。适才甄府那边已经知晓了此事,待会儿就过来。”   “这事情,甄府会如何处理?”阿音慢慢走出东院,站在花园旁的长廊下垂眸问。   婢女轻轻叹了口气:“将军与夫人老来得女,必不会让姑娘受委屈。但……姑娘的话您应当也听见了,若说解决恐怕只会处理了那小妾。”   阿音蹙了蹙眉心,她想再说些什么,略一抬眸瞧见了大步走来的赵承誉。她侧身让开路行了礼,面色淡淡欲要离开,不料被赵承誉拦住。   “殿下有事?”阿音面带不耐。   赵承誉看了眼婢女,对方会意快步走开,他微微眯眼道:“你为何一见本王便躲开?难道本王是刺猬,会扎你?”   哪里是刺猬,分明是话本子里头的吸血鬼。   阿音撇了撇唇:“哪里。刺猬到底是可爱乖巧的,寻常人不招惹,它也不会主动凑过来。”   这话外之意被赵承誉听明白,他的面色顿时沉下:“你说本王厚脸皮?”   “民女可不敢。”阿音回头瞧了一眼,不耐烦的神色越发明显:“殿下可还有事?无事民女就先行告退。”   赵承誉被她几句话就气得青筋乱蹦,可又毫无应对之策。他心中也有不解,明明别的姑娘见他都是恨不得再靠近些,偏生眼前这个,除了跑就是跑。殊不知对赵承誉来说,阿音这样的行为在他眼中更叫人想探寻。   见她想走,赵承誉缓慢说起了别的:“你先前说你是南渔镇人?”   阿音闻言顿时生了警惕:“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赵承誉敛眉:“那你可知南渔镇有位药童?”   这刹那,阿音的那颗心像是坠入冰窖中,冻得再无知觉。她冷冷看着赵承誉,眼中极力压抑着的厌恶恶心之余,还有数不清的防备。   赵承誉被她这么看着,心脏失重狂跳的同时,竟生出几分怀念的意味。他觉得莫名其妙,可太阳穴被撕扯的疼,就好像前面数次遇见阿音那样,只是今日痛感更甚。   赵承誉眼眸微沉,忍无可忍地攥住阿音的手腕:“你究竟使了何种妖术,本王为何一见你,便头痛心痛。”   “那殿下怎么不想想,是不是缺德事儿做多了,所以上天看不下去了呢。”阿音抬头,目光淡然又坚定的同他对视着。 第11章 抱 正好对上赵承誉略显压抑的双眼。……   东院书房内。   赵承誉坐在靠窗旁的软垫上,单手执杯细细摩擦着。他面前坐着面露苦色的宁随舟,张嘴闭嘴说个不停,只是赵承誉并未听进耳中。   “……这事儿我也实属无辜,谁能知道她能受这么重的伤。”   宁随舟喝了口茶,清清嗓子看向他,忽然纳闷:“子叙,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赵承誉敛起了思绪,不再去想适才阿音那话,放下茶盏淡声问:“那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滋事的小妾定是留不下了,纵然我不处置,我母亲也不会放过她。”宁随舟说这话时,丝毫不像是失去爱妾的模样,“甄府那边……我再想想办法好生安抚吧。”   赵承誉看着面前的男人,眸中情绪瞬息万变。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宁随舟比他年长四岁,如今也不过刚及弱冠。赵承誉对他的心思甚是清楚,也明白他不愿与甄真好生过日子的原因,可这门婚事说到底,与甄真无关。   赵承誉移开眼,缓声开口:“再有两月皇姐便会回来了。”   “……是吗?”宁随舟神色微僵,略有些不自在地垂眼小口喝茶:“先前不是说身子不好,陛下安排她去江南养病,年底才准许回京城吗?”   赵承誉莞尔:“你对她的事情可真是清楚。”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随便打听了几句而已。”宁随舟看着窗外僵硬道。   瞧见他这副模样,赵承誉心中多少也有些不忍心,一面替甄真不平,一面又觉得宁随舟可怜。当年皇帝下旨前,赵承誉胞姐平阳公主不止一次请求,希望能嫁给宁随舟,而宁随舟也央过宁夫人,他想要求娶嫡公主。   可婚约终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遑论还有皇帝的赐婚诏书。   一夜之间,金童玉女被拆散各自成家,平阳公主下嫁刑部尚书次子,宁随舟接圣旨娶甄家女,成为陛下拉拢甄家最重要的一环。   赵承誉瞧着他一如婚前俊朗的侧脸,指骨轻敲:“时安,你分明心中清楚与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机会了,为何还要这样作践自己,怠慢甄氏。”   “我自然明白。”宁随舟嗓音低哑,“可我就是不甘心。”   “当年平阳亲口说过,我若过得不好她会心疼,能让她牵挂我,除了这样做我别无他法。”宁随舟双手掩面,声音甚至带了哭腔:“我不想她过不好,可也怕她过得好。”   赵承誉沉默良久,最后抿唇咬了咬牙,侧脸坚毅的骨头微微凸起。片刻后才道:“倘若当年给你送水之人不是她,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惦念?”   宁随舟摇头:“但没有倘若,当年狩猎走入密林昏迷的人是我,来救我的人也只有她。”   “果然是因为这个。”赵承誉低低笑了,随即抬眼看向他:“可就算如此又如何?你们彼此都早已成家立业,时安,你已不是三岁稚子了。”   宁随舟始终不肯转头去看他,强撑着的也不知是心中那点念想,还是仍旧放不下的眷恋。   两人默了许久,赵承誉起身行至宁随舟身旁,拍拍他的肩背缓声道:“皇姐回来,是因为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因为胎像不稳,这才被准许回京养胎。”   “时安,你该死心了。”   说完,赵承誉没再管宁随舟是什么心情,提步出了书房。   当年平阳公主下嫁,与驸马的恩爱日子未满三月,就传出养男宠的风向。皇帝自知对不住嫡女,安抚驸马后也就随她去了,可谁知这几年来,平阳公主的私生活愈发混乱不堪。皇帝忍无可忍,才在一年前给了驸马一个江南的闲散官职,美名其曰陪平阳公主前去养病。   养病的这一年里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再传出消息,已是平阳公主怀胎五月。   此事传回京中还未两日,就被还在养病的甄真的得知。   那夜甄府来了人,甄真的大哥与大嫂相携而来,探望了熟睡中的甄真后,被宁府的下人带着去了前院。甄大哥同宁家长辈商议此事,甄家大嫂却是被带到那小妾跟前,同样是将门虎女的大嫂一耳光扇的干净利落,宁随舟只能在一旁看着。   打完这巴掌,甄家大嫂扬着下巴嘲讽道:“真真自小便是金枝玉叶长大的,我们这些哥嫂们,从来也都宠着惯着,今日倒叫你这么个下贱东西给冲撞了。这婚事如何,时安你可比谁都清楚,真真入你宁家门可不是高攀。”   “真真好,宁甄联姻便好,真真但凡有什么差池,我甄家断不会善罢甘休。”   后辈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定然是长辈给了底气。   这些都是下人议论,甄真才知晓的。后面的话大都是在敲打宁随舟,以至于那夜他的面色格外难看,直到夜深甄真醒来,被甄家大哥带离宁府他都没出面。   甄真毫不介意,直接被送去听衣小筑。   在这边小住了两日,光是甄府便送来不少东西,甄夫人日日都来送补汤。阿音将凉了的乳鸽汤热好,搅了搅递给甄真,笑着打趣:“我瞧你家中可是心疼你的紧呢。”   “是啊。”甄真弯唇轻叹。   阿音见她面色无虞,有些想打探平阳公主的事儿,但又不知该如何张嘴,怕戳了甄真的伤口。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将这话茬咽了下去。   不料甄真看出,她笑着道:“你是想问我平阳与宁随舟的事情吧?”   “倒也不是他们俩,我是想问你与平阳公主。”阿音接过汤碗放下,随后坐在床边,想了想道:“我前几日听闻,你与平阳公主的关系并不好。”   面对私隐,甄真毫无隐瞒:“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本就糟糕。”   “不,应当说是烂到极致。”甄真捏着帕子擦擦嘴角,挪动了下自己的腿,“当初我与宁随舟婚前,就曾因为平阳大吵过一架。”   “我记得那日诏书已下,我与大嫂还有母亲前去灵恩寺上香,倒没想到被我碰见了他们俩。当时平阳的婚期也已临近,可这两人竟还在寺庙私会,我性子直,便忍不住前去说了一嘴,可没想到反被平阳将一军。”   “她与宁随舟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我也不是非要插足的呀,宁甄两家婚约,岂非我能决定。那日之后,我便能感觉出平阳对我敌意很大,而也正是那次后,宁随舟待我也没了往日见面时的客气礼貌,甚至连厌恶都在明面。我都不用想,必定是因为平阳说过什么。”   阿音安静听着,听到这里伸手摸摸她的手背。   甄真笑了,摇头道:“其实你看不出来吧,风流浪荡的宁随舟居然也有心上人。其实这么些年,跟过他的那些女子,不论是收入后院的妾室,还是青楼中的头牌,其实都是与平阳的样貌有几分相同之处的。”   “我明白。”阿音当然懂她这话,当初赵承誉不就是这样吗?   甄真没质疑她,笑意淡了些:“我本以为日子久了,宁随舟也总能瞧见我的好,可他满心都是旁人,这京城谁人不知。若不是为了甄氏一族,就他宁随舟根本不配让我得过且过。”   陪着甄真说了会儿话,阿音见对方情绪好了些,才让她吃了药。药中带有安神的功效,不多时甄真就翻身睡着了。   阿音走下楼,傍晚她熬的乳鸽汤还有些,此时无事,装进瓷盅里带着去寻了阿野。   按照前世轨迹来看,平阳公主并非是眼下怀了孕。从年前被陛下派至江南,直到皇帝将死那年,她与驸马才被一纸诏书传回来。也正是那年,平阳公主怀有身孕。   而因她生活混乱,甚至无一人敢说这孩子是驸马的。   前世她与平阳公主交集并不多,今生被修改了的时间线里,也不知会发生什么。算算日子,甄真会在明年的年底有孕,之后胎大难产失了性命,这其中与平阳公主会否有关系。   其中关窍太多,阿音想的头痛。   正巧地面上不知是什么东西,滑腻腻的,阿音踩在上面险些摔倒。她扶了一把路旁边的木架子,身形微晃,下一瞬,阿音就听见头顶传来细细碎碎的晃动声。   她刚站稳,抬头就发现手边的木架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变得十分脆弱,被阿音那么一扶,架子上的几根木头就要往下坠落。阿音瞳孔微缩,提步朝前跑去,然步子还没迈开,旁边就猛地闪过一道黑影将她拽进怀中。   一片黑暗中,除却木块砸在身体上的声音外,还有承受这些的人发出的闷哼。   阿音在入怀时反射性拽住对方衣领,在分辨出熟悉声音后,手指瞬间松开。她细眉紧皱,从这人的怀中露出一双眼看过去,正好对上赵承誉略显压抑的双眼。 第12章 正妃 真心才是最不重要的。   阿音伸手推开他,皱眉反问:“你怎么在这?”   赵承誉总是能被她三言两语挑起火气,侧目瞥了阿音一眼,撒开手后拽着朝旁边挪了挪,淡声道:“在想什么?没人教过你吗,走路要看脚下。”   “多谢。”   阿音侧身避开他的手,搂紧怀里的食盒,模样比他还要冷淡:“你今日救我,日后我必定会报答回去,可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对我的事随意置喙。”   闻言,赵承誉冷嗤一声,扫过旁边地上那堆看起来就知重量不轻的木棍。想起适才满手的柔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能置喙吗?抱也抱了,难不成你还要抱回来?”   不料他竟这般难缠,阿音深深咬牙:“殿下自重。”   赵承誉瞧见她冷淡的面色与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舒适,摊开手再度往后退去一步。见他这样动作,阿音稍稍松口气的同时,拎紧手中食盒转身离开。   酒楼近在咫尺,阿音从后门入内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赵承誉早已不在原地,那处只留满地狼藉。   阿音咬了咬唇肉,大步入了酒楼后厨。   阿野在此处干了有阵子,他动作麻利迅速,交代的事情绝不拖拉。看着模样虽说桀骜不驯不似好人,但实则却是个接近后叫人轻易心生好感的,掌柜的待他青眼有加,后厨里的师傅对这个帮手也是纷纷叫好。   因着阿音常来带好吃的来寻他,一来二去便与酒楼这边熟络起来。又被掌柜的得知阿音与甄家嫡女十分要好,他自然不愿得罪人,给阿野提了工钱的同时,待阿音也愈发热情。   此时人少不忙,见阿音过来,阿野难得被允了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两人坐在后厨的小房间里,将带来的鸽子汤分着喝。   阿音抬眼四处看了看,随口询问道:“先前我过来没怎么待过,今日才知道先前受伤后让你别来这儿了,你为何还是执意要来。”   “咱们分工明确,不好吗?”阿野吃掉枸杞,笑了。   听见他的笑声,阿音回眸看向他:“但你也总不能一直在此处做这样的事情。”   阿野放下汤匙同她对视:“有何不可?”   “那日救新阳公主,你身手那样不凡,我便发现你不是简单人物。”阿音目光灼灼地瞧他,“后来我就一直在想,你本该是什么样子的。”   阿野扬眉:“什么?”   阿音垂眼将瓷盅里的肉与骨剔出来,想到适才来时,在门口瞧见阿野站在砧板前利落的动作,与他眉眼中的意气风发,道:“你不该是这样,你应当是驰骋沙场,鲜衣怒马的将军。”   从未想过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阿野唇边的笑容停顿许久。沉默半晌,直到阿音将肉放进他的碗中,才牵起笑容:“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秘密。”   “等你寻到亲人,我再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后面那句话他说的很轻,混着低头喝汤的动作,好似转瞬就被吞入了喉咙。可阿音听见了,她眼睫微微颤了颤,抬眸盯着阿野的发顶。   一阵莫名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游荡。阿音移开眼。   休息时间过去,阿音同阿野告别离开酒楼。   回程的路走到一半,她再度转头,发现阿野竟还站在后门看着她。阿音好笑,伸手朝他摆了摆,直到少年抬抬下巴转身进门,阿音才笑着收回视线。   这一转,便瞧见旁边楼宇窗边,面无表情打量着她的赵承誉。   阿音脸色微变,撇了撇嘴,不再多看他一眼。   赵承誉被远远送了白眼也不恼,等她走后慢慢收回眼,百无聊赖地朝不远处的墙根下看去。那里站着个素色衣裙的女子,面目看不清楚。   面前的男子跟着看过去,眸色微凝:“那位不是苏姑娘身边的人?”   “不必在意。”赵承誉毫不上心,手指转着茶杯问:“他去南渔镇那边可问到什么了?日子过这么久了,莫不是在糊弄本王。”   “巫医的确是有派人前去。”男子低声道:“只是我的人说,他似乎并未与药师见面。这些日子药师四处游历,在南渔镇的日子不算太多。”   赵承誉颔首,对方继续道:“不过我的人有问过其余乡民关于药童之事,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不知晓此人的存在。殿下,我其实对巫医的话始终存有几分疑虑。”   听了这番自己人查来的实情,不止是他有疑虑,包括赵承誉心头也有了淡淡的怀疑。巫医当日说的那般确定,必定是他真切知晓的,而梦中忆起的前世也不会作假。   可现下的消息,让赵承誉猜忌着,巫医为何会这样清楚药童之事。   他的指尖碰了碰唇角,微微蹙眉不曾再说话。   又过了几日,赵承誉中途寻了个机会前去大相国寺找了巫医,那人语气平平:“药师近来不在南渔镇,不过我已与他通了书信。据说药童已经离开他,只道我来的不凑巧,好在他能提供药童的画像,助咱们寻人。”   巫医这话倒是跟赵承誉的人说的没差,他怕露出马脚不好逼得太紧,只淡声催了催。   初夏雨季频繁绵密,刚起的燥热天气在连续两日的小雨中又充满了凉意。靖王府主院内的青石板刚被露出半个的日头烘干,凤鸣宫里传来了消息。   凤鸣宫是皇后的寝殿,皇后母族蒋家乃三朝元老,其父更是本朝宰相,蒋家女的地位可想而知。   皇帝与皇后感情并不似先帝后笃深,当年蒋家将嫡女嫁给皇帝前,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先誉王落势下马,蒋家这才把赌注押在皇帝的身上。   蒋家为维系家族荣耀嫁女,而皇帝则是想借蒋家之力登上皇位。   各取所需,自然没有深感情。   近几年赵承誉外祖父身子逐渐衰败,皇帝有意为储君清路揽权,蒋家的路并不好走。若是蒋丞相哪日两眼一闭断了气,那蒋家的风头或许就要落下了。   赵承誉只身一人入宫,到凤鸣宫时蒋皇后正站在长廊下喂鹦鹉。   也不知有意无意,赵承誉刚抬眼看过去,就听见那鹦鹉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由远及近,赵承誉才听清它口中的“则绪则绪”。   这是已故章怀太子赵承钺的小字。   赵承誉微顿,撩起衣摆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你来了。”蒋皇后将手心剩下的食给了宫女,染着丹蔻的指甲在阳光下微闪,与赵承誉三分相似的眉眼透着精明,淡淡道:“近日在忙些什么?”   赵承誉跟在她身侧:“西郊大营来了批兵马,近日由儿臣操练。”   “西郊大营?”蒋皇后侧目瞧他,语气中带着兴味:“你去西郊,究竟是果真去了军营操练兵马,还是去大相国寺见不该见的人?”   想来应该是前几日去西郊寺庙之事被蒋皇后知晓。   赵承誉眸色沉沉,避开她的眼:“母后心中早已清楚又为何要问。”   蒋皇后淡笑着收回双目,鹦鹉在她面前啄着身上的毛,看了会儿,蒋皇后才道:“这只鹦鹉是你大哥当年留下的,本宫还记得,他临走前两日仍旧心心念念着。”   “养了两年,终归是有感情的。”赵承誉接话。   蒋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转身朝殿内而去,身后赵承誉紧跟着,她嗓音含笑:“你大哥心善,牵挂的东西很多,光是这只鸟儿的下落便费尽心思。子叙,本宫养着它,不过是它不费时费力纯粹只图当个乐子,可你养着的,是活生生一个人。”   话已经说到此处,赵承誉再不明白就显得有些愚钝了。   这是告诉他,苏墨茵于他,也只能是只鸟儿。   这样的事赵承誉怎么会不明白,他原就对苏墨茵毫无想法,更遑论是旁的。   而不等他开口,皇后就继续道:“当年母后可以由着你求父皇开恩救下苏墨茵,还将她养在寺庙多年。但你若将她看成乐子以外的东西,日日上心着,母后可就不允了。”   赵承誉眼中染上厌烦,微微蹙眉:“儿臣明白。”   “再过些日子平阳回京,本宫会为她办场宫宴,届时京中贵女都会到场。”蒋皇后坐在软榻上,接过热茶吹了吹,浅呷一口:“子叙,如今该是给你物色正妃的年岁了。”   赵承誉唇角微动,他下意识想拒绝。   蒋皇后似笑非笑地抬目看他,像敲打又似告诫,郑重道:“你要记住母后的话,这东宫的位置不好坐,皇城中尔虞我诈更是多。在权利与皇位之下,真心,才是最不重要的。” 第13章 令牌 谁低贱不配?   大相国寺。   巫医把着苏墨茵的手号脉,隔着面具的眸落在她白净的腕子上,嗓音淡淡:“这几日感觉如何?用了那药可有好些。”   苏墨茵捏着帕子,掩唇轻声咳嗽:“是要好些。”   “若是身子哪里不适不要拖,及时告诉我。”巫医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中,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窗外闪过的人影,安抚道:“再坚持坚持,很快就会有药童的消息。”   苏墨茵笑意温婉,闻言稍稍收敛了唇角弧度,轻声道:“若对方不肯该如何是好?”   “怎么会。”巫医沙哑的嗓音此时也稍显温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救了你,靖王殿下那边也不会亏待。不过是取腕血而已,又不是心头血,那人不会不应的。”   他这话说的理所应当,好似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他随手操控一般简单。苏墨茵抬眼看他,只见对方也同样抬起头来瞧自己,相碰撞的那双眼里,巫医的眼神宛若巨蟒般冰冷可怕。   苏墨茵心头一跳,瞬间低垂下眼。   瞧见她这样,巫医唇角转瞬挂起了笑意,温声道:“好好歇着。”   巫医这人行踪轨迹格外神秘,苏墨茵先前特意着人查了查此人,然而除却空白以外,她什么都没能查出来。今日被他这样瞧着,苏墨茵后背生冷,有种叫他早就看透一切的错觉。   等巫医离开,苏墨茵这才唤来婢女翠珍:“让你跟着阿誉,如何了?”   翠珍道:“靖王殿下近来的确是与一女子很是亲密,前几日奴婢曾亲眼瞧见,殿下为救那女子将自己置于险境。只不过奴婢看不明白,那姑娘对殿下似乎并不热切。”   苏墨茵被扶着坐起,后腰塞进软枕,她懒懒靠着道:“查到了吗?”   “那人是宁家三夫人名下铺子的一位绣娘。”翠珍为他揉着腿,抬眼看了看苏墨茵,小心询问:“您是什么意思?需要我动手吗?”   苏墨茵姿态矜贵,指尖细细摩擦着下颌,沉默片刻后道:“不必。”   “听宫里的太医说,过几日平阳公主就要回京了,届时皇后定会举办宴会。那人不是绣娘吗,京中贵女置办行头少不了要去找,把你适才说的告诉宋家姑娘,她自然会帮我的。”   宋家二姑娘宋亭汝,自幼就对赵承誉倾心,曾经更是在她的生辰礼上大放厥词,必定要嫁给靖王为妃。此人追着赵承誉跑了这么多年,若是忽然得知来了个绣娘叫赵承誉上心,怕是要闹翻天。   翠珍起先见她拒绝还一头雾水,此时三言两语明白过来,眼中流露出笑意:“姑娘好手段。宋姑娘处置了那绣娘,靖王殿下厌弃她,真是一箭双雕。”   苏墨茵弯弯唇,轻哼道:“阿誉身边之人只能是我,区区绣娘,她也配。”   平阳公主与驸马从江南启程,回京大抵需要半月有余。公主怀有身孕行车不便,偶尔靠路边休息,这样几次三番一耽搁,回程的日子就拉长不少。   转眼七月将至,平阳公主一行人终于抵达城门。   皇后宫中四下发了帖子,平阳公主需要休息,雅集宴被安排在了十日后。这几日听衣小筑生意格外兴隆,前来之人大多都是寻阿音定制衣裙的。   先前甄真一位好友家中喜事,阿音应了对方的请求,为新娘绣了身回门服。正红的裙装,繁复的裙摆上绣着鸳鸯,领口细密的绕着连理枝。   裙子无功无过,还算合适。   可没想到的是,新娘刚回门下马车,阳光在她身上一照,绣线中掺杂了银色丝线而成的图案竟在光下熠熠生辉。围观凑热闹的人们惊呼,就连新娘子也没惊讶不已,不多时,应景的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其中有一只停在了新娘领口的花朵上,场面相当喜庆热闹。   那日之后,回门服与阿音精湛的技艺便在城中出了名。   距离宴会只有十日,阿音再怎么加快进度,也堪堪只能做出四件。如今听衣小筑里没有别的绣娘,只有从甄家来的下人们做帮手。   阿音咬着银针仔细捋着丝线,轻叹道:“等宴会结束,咱们招些绣娘来吧。”   “我也这么想。”甄真在布料上打样,闻言活动了下脖颈,“就咱俩这么忙活着,也实在是太累了。”   甄真的腿伤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但到底是要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外伤看着是好了,可前几日太医来瞧,说还是伤了根本,须得慢慢调理。   她在听衣小筑已住了一月,偶尔会回趟甄家,但宁家那边来的人始终都没给什么眼色。   阿音明白甄真在想什么,宁随舟虽处置了那肇事小妾,可甄真因她的挑衅后半生都不能再跳舞,这是实打实的伤害。她无法和离,可也不想自己受委屈。   “今日宁家伯母又安排人来接你了?”阿音随口问。   甄真撇嘴,随即又感叹:“其实除却宁随舟,宁家人待我都是不错的。妯娌婆媳都是一等一的和谐,若叫我去这样的人家守寡,我双手赞同。”   阿音被她这话说的无言失笑,抿了抿丝线:“你混说什么呢。”   “我这可是认真的。”甄真想到宁随舟,轻嗤一声:“为何女子就非要嫁人生子,我如今觉得,男人这样的物件就不该出现。”   “行了啊你,越说越胡言乱语了。”阿音好笑的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   门口突然一阵躁动,阿音侧目看过去,只见一架极其精致的马车出现在门前。车夫迅速跳下来,拿了木凳安置好,退到旁边等待马车里的人提步下来。   甄真也听见动静,稍稍回头,就看见走下马车的宋亭汝。   她微微蹙眉,不耐道:“她怎么来了。”   阿音看着今生再度相见的故交,捏着银针穿过布料的动作顿住,眼神里的笑意也停滞渐隐。看见宋亭汝,倒是叫她勾起了许久不曾记起的前尘往事。   当年赵承誉将她带回王府,应允了会帮她寻找父母。   阿音心下感激只觉无以为报,便将自己贴身的玉佩交给了他,这毕竟是父母留下的唯一信物,盼望着能让赵承誉方便些。   但那时阿音正要说清玉佩重要性时,赵承誉就被宫里要务唤走。或许到她死,赵承誉都还不知那玉佩其实是她与父母间的信物。   起初她还能见赵承誉将其随身携带,时间一长,玉佩就不知去了何处。直到阿音死去的两个月前,赵承誉生辰那日。   阿音从长街准备回府,途中与宋亭汝的马车擦肩而过。   那时她并不认识宋亭汝,但对方却喊住了她,寒暄过后,宋亭汝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递过来。不待阿音眼中露出震惊,只听她温温柔柔地又开了口。   “这是我亲手雕刻的玉佩,记得此前见太子殿下佩戴过与这只花纹相同的玉佩。不过不小心被我打碎,殿下虽说无事,还问我有没有伤着,但……”   宋亭汝很有技巧的顿了顿,像并未察觉出阿音脸色转变似的,换了话头:“当日那枚已修补不好了,索性我重新做了一枚。”   “烦请姑娘帮我转送。”   阿音很认真地垂头看着手中那枚玉佩。   样式花纹与她送给赵承誉的那只一般无二,唯独不同的只有玉质。她的那枚玉质温润,触摸着有淡淡的暖意,而眼前这个,得需握住许久才能生出温度,雕刻也略显粗糙。   犹记得开始发觉赵承誉身上没了这枚玉佩时,阿音着急忙慌四处搜寻。赵承誉的欲言又止,只叫她以为是落在东宫中哪个角落里,某日总能找回。   可没想到,缘由竟是这样。   阿音在前世回忆中,勾勒出宋亭汝当时的模样,骄纵又傲慢,字里行间都叙述着赵承誉对她的不一般。她们分明同样的年岁,可一个是掌中宝,一个却如草芥。   如今想,当真是真心最无用。   眼前的少女逐渐靠近,她身上裹着甜腻的花香,味道清淡,也格外刺鼻。前世今生有关宋亭汝的面貌交融,阿音眼神清明,回过神来。   宋亭汝刚进门,视线就停在了阿音身上,她眼底带着蔑视道:“你就是近日城中风头无两的绣娘?”   “是我。”阿音不再去想那些,起身迎过去。   宋亭汝四处看了看,目光与甄真的相撞又收回:“我来做套衣服。”   “实在是不凑巧,近十日的单已经排满,若要做的话等的时间会长一些。”阿音不卑不亢,没有因为有前尘记忆而对她的不爽,但也没有过分热切。   倒是宋亭汝,闻言瞬间不满:“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得知赵承誉近日对阿音青眼有加,来此处本就带着对她的厌恶,再加宋亭汝脾气生来不好,拧眉发作起来:“我可是宋家嫡女,来找你是给你面子,赶紧把前面的人撤掉一个给我做。”   阿音知她娇蛮任性,却也不想竟这般叫人无语。   见甄真刚要开口,阿音抬手按住她的胳膊,抬眸冷冷与宋亭汝对视,拒绝道:“人有尊卑贵贱,可总归挡不住先来后到这个理。姑娘尊贵,我自认技艺不精,做不好您的衣裳,还是另寻高人吧。”   “区区一个低贱绣娘也敢跟我顶嘴?”宋亭汝彻底忽视掉旁边甄真带着刀子的眼神,抬手指着阿音:“既然技艺不精还不勤学苦练,装什么高手招摇撞骗!”   阿音被她“低贱”二字戳中,想起前世在赵承誉身边,京中不少贵女都这样形容她,一时无言。   甄真与她素日不合,此时更容不得她这样侮辱阿音,上前便是响亮的一巴掌:“你宋家是请不起教养嬷嬷吗,竟养出你这样刁钻刻薄的女儿随意辱骂旁人。”   “甄真!你敢打我!”宋亭汝捂着脸,起初因她在而掩盖的本性彻底暴露,作势就要撕扯上去。   只是等不到她伸出手,门外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谁低贱不配?本公主看你要打谁?!”   随即屋外迅速窜入两个侍卫,按住宋亭汝的胳膊将她往后压去。宋亭汝整个人被桎梏住动弹不得,她带来的婢女见进门的是赵今纯,立时站定不敢动。   宋亭汝再嚣张,可架不过对方是公主。   赵今纯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愤怒,提着裙摆进来瞪她:“就你这样的人还妄想嫁给五哥,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没想到会招来赵今纯,阿音与甄真对视一眼,两人前后行了礼,站在旁边不出声。   宋亭汝被押着,左右面子都丢尽了,强撑着的气焰自是不能消退,尖叫道:“放开我!赵今纯你身为公主随意欺压重臣之女,我要叫我父亲告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本公主会怕你吗?”赵今纯从袖口翻出令牌,亮给她:“你若是想让五哥彻底厌烦了你,就随便你去告!”   宋亭汝视线往过一扫,气焰瞬间消失。   阿音见状也顺势看了眼那令牌,她的神色僵了僵。   铜质令牌上刻有蟒纹与虎头,正中央清晰的镌刻着两个大字——靖王。 第14章 纪家 她心有不甘。   看见那二字,阿音的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碰上旁边甄真诧异的视线,她摇头,表明自己也不知赵今纯为何会拿着赵承誉的令牌前来。两人面面相觑,一旁的宋亭汝低低开了口。   “是殿下让你来的?”她心有不甘。   赵今纯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也知晓什么不该说,微微蹙眉:“阿音姑娘是本公主的救命恩人。今日你来挑衅,五哥替我撑腰有何不可?”   宋亭汝眼圈泛着红意,强撑着哽咽道:“赵承誉究竟是为你,还是为了她。”   赵今纯看了眼阿音,不悦:“要你管这么多。你只需记住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能被你随便招惹的,你的那些小心思,最好都收起来。”   不愿继续再看见她,赵今纯稍稍抬手,按着宋亭汝的侍卫松开她。宋家婢女快速上前扶住宋亭汝往铺子外头走,甚至连礼都没行,一行人就脚步匆匆离开了。   等到人走后,赵今纯才回头笑着看向阿音:“吓着姐姐了吗?”   对上她满面的笑,阿音饶是不自在,也无法再继续冷脸,微微弯唇道谢:“适才多谢公主出手相助。”   “不用这么客气呀。”赵今纯凑过去,站在阿音跟前小心地牵牵她的衣袖,眉眼弯弯道:“今日也是凑巧,没想到正好碰上了,姐姐没受委屈就好。”   见她这样,甄真笑着上了二楼。   阿音不习惯她的熟络亲昵,但没有拒绝,带着她在窗口坐下。   刚倒了杯茶,就发现赵今纯四处张望着,好似在找着什么。阿音循着朝楼梯口看过去,脑海中察觉出什么,询问道:“你是来找阿野的吧?”   赵今纯眼神乱瞟:“……是、是。”   阿音并未发现她的异常,淡笑了下:“他平日里在酒楼比较多。”   “那我明日去酒楼寻他。”赵今纯顿时高兴。   阿音好笑:“你这样固执找他,是有什么事儿吗?”   不料被问这个,赵今纯像极了幼时在皇家书苑中,被夫子点到名的样子,磕磕绊绊:“其实也没什么的,就只是、只是想……同他道个谢。”   阿音没想到她竟这样执着,多看她一眼,心中微微诧异。同样都是有身份的人,赵今纯为了举手之劳而追着阿野道谢,可宋亭汝却那样娇蛮。   想到今日场景,阿音旁敲侧击道:“你素日都须得带令牌出门吗?”   “唔,倒也没有。”赵今纯不设防,笑吟吟地歪头道:“五哥的令牌不常用,今日只是例外,是他得知我要来铺子特意让我带上的。”   闻言,阿音眼皮微动,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赵今纯仰头看着阿音温柔又精致的侧脸,不经意提醒道:“宋二姑娘很是记仇,今日这事定不会轻易揭过,姐姐还是要多留心才是。”   又同阿音聊了会儿,赵今纯这才离开。   马车里,她手肘撑着木桌双手托腮,视线从掀起的车帘缝隙往外看。   跟出来的贴身宫女不解道:“公主离开靖王府时,殿下分明交代了您不要说出去的,可您最后怎么还是告诉阿音姑娘了。那岂不是就让人家知道,您今日来铺子是殿下示意的吗?”   “你傻不傻。”赵今纯放下一只手在桌上轻轻敲动,笑道:“先前我马车出事都没带这么多随从,今日只是随意走动却这么大阵仗,说不准我进门时姐姐就发现了。”   “况且五哥难得对谁这样上心,我向来不喜宋亭汝,可不想叫她当我嫂嫂。”   马车缓缓驶离听衣小筑,车轱辘响动声渐行渐远。   对于赵今纯的提醒,阿音自然清楚。前世与宋亭汝虽不曾交集太多,可仅有的那一次,也能够叫她看出来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品行。   城府颇深,在不动怒时甚至有种白莲花本质。   皇后举办的宴会临近,阿音纵然防备着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留意近日宋亭汝的行踪。   四件成衣收尾,阿音终于有功夫歇口气。   宴会前一日吃过午饭,甄真从楼上拿出库房里的新料子,在阿音跟前比划着,感慨道:“这颜色真是称你,回头做成衣裳,搭上件薄纱外衣更好看。”   阿音瞧了瞧,诧异道:“这不是咱们的料子吧?”   “小机灵鬼。”甄真叠好布料,随口道:“前两日我阿娘带来的,说她与嫂嫂去流金阁买给我的。我不喜欢这颜色,回头给你做身新衣裳。”   虽说已来京不少日子了,但阿音大多只停留在绣阁里,认识的也都是些女眷客人。听甄真提及流金阁,她觉得有些耳熟,便索性开口问了问。   今日人少,甄真拉着她坐下喝茶,细细聊着:“流金阁是如今遍京城中最大的衣料首饰铺子,它背靠纪家与皇族,其余的小铺子就只能抢人家手指缝里流出的。”   阿音捏着杯口慢慢转动:“纪家?”   有关纪家,阿音记得前世在赵承誉正妃大选里,除宋亭汝外,纪家长女拔得头筹。她的父亲是纪家长子抚远大将军,宫中颇受宠爱的纪贵妃的侄女,可谓是天之骄女。   甄真见阿音出神,指尖在她手背轻点,继续道:“这流金阁大掌柜呀,是纪将军与纪贵妃的亲弟弟,妻子娶的是温国公府的姑娘。”   “纪家满门忠烈,实乃陛下手中最利的一把剑。”   三言两语阿音便明白过来,皇室与纪家唇齿相依,关系并非旁人所想之亲密。这江山因为有纪家方可太平数年,而皇帝在愿意相信纪家的同时,亦许了贵妃与纪家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宠爱。   只是她记得,前世的纪贵妃膝下空空,只有养女赵今纯。   阿音轻叹了一声,甄真笑开:“你叹气做什么?”   “没什么。”她将这些思绪纷纷撇开。   甄真剥了个橘子递给她,视线无意间瞧见她稍显凌乱的衣襟里的红绳,轻笑道:“你也信护身符这东西呀,我瞧着你脖子里一直挂着红绳。”   “护身符?”阿音垂眼看了看,伸手拽出来道:“是块玉佩。”   甄真轻扬眉头:“呦!还真是的,你怎么戴在脖子里。”   “这个东西对我太重要了,系在腰间怕哪日弄丢。”阿音的指尖摩擦着温热的玉佩,而后索性告知对方寻亲之事。   闻言,甄真擦净手指,仔细看了看这块玉佩。   不管是材质或是花纹样式,这都是上乘,能有这样好东西的必定是大户人家。只是甄真回想,似乎并未听谁说起过哪户显贵人家丢过女儿。   甄真将玉佩还给她,思忖片刻问:“你生辰是何时?”   “四月十六。”阿音的视线紧紧盯着她,心中那口气始终提起着,低声询问:“姐姐是有什么线索吗?能告诉我吗?”   甄真摇头,见阿音面色变的失落,随即握住她的手道:“不过你别着急,回头我便回甄家帮你打听,我阿娘识得不少夫人,说不准很快就能找到了。”   阿音勉强道了谢,握着玉佩的手却是怎么也松不开了。   傍晚过后,阿音的心情仍旧很糟糕,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回忆。有今日甄真说的纪家,还有宋亭汝张口闭口的“卑贱”,更多的,是答允帮她寻亲的赵承誉。   思及此,阿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痛感袭来,她咬牙低骂:“狗东西。”   她帮赵承誉的白月光取了那么多的血,却连父母都不帮她找。   而被阿音咒骂的人,此时正坐在凤鸣宫,陪着蒋皇后用晚膳。他鼻尖微动难忍痒意,接过庆云递来的手帕,侧头掩鼻打了个喷嚏。   蒋皇后抬眸瞧他一眼,皱眉道:“身子不适吗?”   “许是昨夜受凉。”赵承誉的指腹轻蹭,垂首喝了口汤,随意问:“近日皇姐身子如何?儿臣巡营繁忙,竟也未曾碰到过她。”   提起平阳公主,蒋皇后的笑意加深:“太医来回禀,说她孕吐有些严重,不过好在一切都正常。如今回了京城,慢慢将养着便是,你若是得空多去看看她。”   赵承誉颔首,应下蒋皇后的要求。   近日有关赵承誉的风言风语多,蒋皇后也听了些,沉默片刻她主动提起:“本宫听闻你前些日子,去甄家女的铺子次数极多。”   赵承誉抬眼:“您也知道时安惹恼了甄氏。”   见他始终不松口,蒋皇后只好退让一步:“明日宴会上,纪家长女与宋家姑娘都会到场,你应当懂事些,多与她们相处相处。”   赵承誉不解,神色疑惑道:“宋家女在母后眼中便这样好?”   “不是宋家女好,而是宋家好。”蒋皇后放下玉箸,静静看着他:“你外祖父还能再撑几时无人知晓,蒋家落势,母后自然得为你寻一门好的亲事。”   说到蒋丞相,赵承誉有些许的哑口无言。   幼年时,蒋丞相是待他最好的亲人,只是从赵承钺离世后,外祖父也不再是外祖父,他的爱意也变了味道。可纵然如此,从前的那些温情对赵承誉而言忘不掉。   知晓无可辩驳,赵承誉索性沉默结束晚膳,起身告辞。蒋皇后在他身后淡淡道:“纪家与宋家,你必须二择其一。”   出了凤鸣宫,赵承誉隐忍着的戾气才爆发。   他狠戾扫过送上门来的楚王赵承衍,对方笑意淡然:“听说五哥近日很是青睐那位绣娘?前几日还特意让静阳为她解围,真是情深。”   阿音的笑靥出现在眼前,赵承誉骤然掐住他的脖颈,怒意与厌恶交融翻涌,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直到赵承衍脸色青紫,才道:“你若找死就试试。” 第15章 心肝 他的手指顺势勾过阿音的掌心。……   在赵承誉作为五皇子时,断情绝爱,无论何人何事都不会叫他被拿捏。可如今年岁渐长,自打有了前世记忆,仿佛为人有了软肋。   尤其是当楚王赵承衍提及阿音,这个在记忆中似乎存在过,遍地都是她的痕迹,却又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行踪轨迹的人,竟让赵承誉感到了一丝慌张。   于他而言,这是不好的征兆。   赵承衍被掐着动弹不得,整个人抬高脖颈死死盯着赵承誉,眼底尽数都是恶意,双手扣着轮椅扶手艰难弯唇:“怎么?提起五哥的……心肝,这是忍不住要掐死我吗?”   旁边赵承衍的随侍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个个都是警铃大作。   然而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庆云面无表情地拦在旁边,半点赵承誉的身都近不得。   也不知是被什么话取悦到,赵承誉心口的怒意逐渐平息,眼中翻滚着的情绪也慢慢消散。他的手仍旧掐着赵承衍,只不过力道松散不少。   看着手下毫无反抗能力的赵承衍,赵承誉冷冷道:“你还不值得本王亲自动手。”   赵承衍狼狈地喘了口气,他嗤嗤地笑:“我是不配,但总有人配。”   “是吗?”赵承誉的五指复又收拢充满力量,慢慢弯下腰,与赵承衍对视着:“别去动她。你若不听,本王定能让你真变成死了的蚂蚱。”   赵承衍被他眼中的蔑视刺激到,挣扎几下,反倒是惹得赵承誉凉凉笑开:“瞧见了吗?你在本王面前就好比眼下这样,不知所谓。”   “你——”赵承衍怒不可遏。   赵承誉松开手,冷冷侧目:“还不赶紧滚。”   闻言,赵承衍的随侍赶紧扶着轮椅作势要走,赵承衍却忽然停住讥嘲道:“你对她这样上心,纵然我不动手,总有别人要动手。五哥,我倒希望日后你也能对旁人这样下狠手。”   “先前静阳坠马是你动的手脚吧?”赵承誉忽然换了话题,看着赵承衍愣住,他低笑:“本王不与你计较是因为静阳还认你这个哥哥,连妹妹都不放过,赵承衍,你是人还是畜生?”   “还在这儿叫嚣,是非要等本王拿棍子打你吗?”   话音刚落,赵承誉就看见他像是被踩中了痛脚般,铁青着脸色转身离开。   “属下实在不明白,楚王为何要来招惹您。”庆云拧眉盯着对方背影。   赵承誉冷冷看了会儿,收回眼没说话。   哪有为什么,不过是先天便不合。而前些日子赵承誉又抢了赵承衍救驾的风头,从而导致皇帝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让赵承衍感受到危机罢了。   只可惜赵承衍不敢对他轻举妄动,只能张着嘴吠两嗓子。   “花拳绣腿。”赵承誉冷嘲。   另一边,赵承衍被随侍推着走远了。   直到远离凤鸣宫才停下,他的手指蹭了蹭适才被赵承誉掐过的地方,低垂着眼,阴柔的脸上布满了叫人看不懂的情愫。   随侍提心吊胆:“靖王知晓静阳公主之事,该不会……”   “他那是拿捏着我的把柄,提醒我别轻举妄动。”赵承衍对他不耐,回眸看了眼身后,眼底竟浮现出丝丝缕缕变态的眷恋。   沉默片刻,随侍听见赵承衍呢喃道:“不过是章怀太子的脐带血罢了,咱们分明都一样卑贱,谁又能比谁高贵呢。”   盛夏的雨季频繁,夜里狂风骤雨,翌日又是蓝天白云好天气。   空气潮湿,其间还夹杂着淡淡的青草泥土味。   中宫举办的雅集宴如期而至,甄真的贴身婢女老家有急事,前些日子回了乡下。得知阿音寻亲这事后,甄真当夜便回了趟甄府,甄夫人爱女心切,也爱屋及乌喜爱阿音,允了会将此事留心着。   因着那块玉材质非凡,甄真索性带上阿音一道去了华清池。   为给平阳公主孕期解闷,蒋皇后特意将雅集宴安排了两日。前一日于南郊华清池赏花吃茶,留宿一宿后,次日还有马球赛与射箭比赛。   “操办的如此盛大,我猜恐怕是为给靖王选妃。”甄真旁边的好友打着扇子,含笑道:“陛下三子,靖王殿下年长却还未娶妻之意,想来定是为着这个。”   甄真笑意懒散:“你说的有些道理。”   好友抬眼四处看了看,最后将视线落在湖对面的亭子里,以扇挡唇低低道:“听闻今日宁家三公子也来了。真儿,你还是多留心着些好,毕竟那平阳公主并非善类。”   见好友突然说起宁随舟,甄真面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淡了些,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所及之处正是一身靛蓝长袍的宁随舟与赵承誉,两人对面站着平阳公主。   好友与她告别,阿音这才上前走到甄真旁边:“怎么突然心情就不好了?”   “只是觉得好没意思。”甄真不欲再看,拉着阿音朝反方向而去,索然无味道:“明日还有马球赛,你同我一道,咱们看了再回去。”   阿音笑着应好。   走到一半,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凉亭处的三人已经没了踪迹。阿音抿抿唇,余光扫过甄真淡漠的神色,只能在这瞬间握紧她的手。   赏花宴无非就是姑娘们聚在一起的茶话会,甄真的好友不多,但关系都十分亲密。   她带着阿音同那些人挨个见过面,正巧赵今纯也在,她们便坐下说了会儿话。其中有位夫人比甄真年长些,孩子如今已有四岁,瞧着软软糯糯可爱的紧。   男童穿着白衫短褂,小小的腿儿绕着石桌来回走动,不住朝阿音这边蹭来。阿音看着喜人,伸手将他搂进了怀里,对方眼睛亮晶晶的,喝水时不小心弄湿了阿音的衣裳。   “呀!没事儿吧?”那夫人皱眉问。   阿音起身用帕子擦了擦:“只是些水渍罢了,无碍的。”   甄真抬手拍着她腰带上的水珠,轻叹:“这块都湿透了,一时半会儿也干不得。”   “正好我多带了条衣裙。喜鹊,你带阿音姐姐去后面厢房换换。”赵今纯侧身,将身后跟着的宫女指派了一位给阿音。   公主的话不好拒绝,阿音道过谢,跟着宫女离开。   华清池后有片空置厢房,素日里用来给前来马场的达官显贵们留宿歇息。因着今日蒋皇后安排,眼下厢房里都一一分配好,甄真与赵今纯的厢房正是两端,并不顺路。   走到拱门时,宫女前去赵今纯的厢房取衣裳。   阿音百无聊赖地走在长廊下,视线一撇,瞧见廊外假山后头的宁随舟。他侧对着自己,眉心紧拧,神态间的关切是阿音从未见过的。   脚步顿了顿,她想起适才甄真瞧见凉亭中三人时的落寞神色。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假山遮挡的部分露出,阿音看见了宁随舟对面的平阳公主。女人面露戚戚,鬓发上的鎏金步摇晃动着,眼角沁着泪。   看见她这副模样,阿音唇角微动,提步朝假山走去。   “……时安,向前走吧。”平阳公主甜腻的声线里带着哽咽,“你与甄氏间发生的,我都知晓。可咱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回不去了。”   宁随舟:“他待你好吗?”   大抵是问过几遍这个问题了,平阳公主似是难以忍耐,低低哭出声:“别再问了。不论好与不好,我与你今生都再无可能,你好好待甄氏,你要好好的。”   一山之隔,宁随舟死死绷紧着下颌将她拽进了怀中。   各自已有家庭的两个人相拥着,平阳公主的小腹微隆,双手勾着宁随舟的脖颈,宽大袖口下滑,露出一截干净的腕子。宁随舟低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若叫不明所以的旁人看见,只怕要觉得这真是金童衣女的一幕。   可看见的偏偏是阿音,是知晓一切,站在宁随舟原配夫人甄真身边的阿音。她冷眼盯着,后背泛着冷意的同时,甚至有种感同身受的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脚尖微动,阿音踢到石子发出声响。   敏锐的两人立时察觉,宁随舟护住平阳公主的头,目光冷冽地朝声源处看来。   阿音退让不及险些就要暴.露,后侧突然出现一只手扣住她的腕,用力拉紧,两人颠倒了位置。下一刻阿音抬眼去瞧,只见赵承誉冷冰冰地扫过她,眉心带着不悦。   这一眼转瞬即逝,阿音随即挣脱了他的手。   宁随舟低斥:“何人?”   “不要乱走动,在此处等着我。”赵承誉耳语交代。他的手指顺势勾过阿音的掌心,细腻触感消失,他提步走出假山:“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听着他的声音,阿音面无表情的将掌心在袖口上用力蹭着,宛若被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第16章 偷.情 阿音望着赵承誉好半晌都没说话……   不料竟是赵承誉,宁随舟与平阳公主相拥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后两人迅速撤开手,对视一眼分开。   宁随舟抬手揉揉鼻尖,欲盖弥彰道:“不是皇后娘娘寻你,怎么在这儿?”   “嗯,同本王说了几句话。”赵承誉的视线在平阳公主身上扫过,随后落在宁随舟脸上:“你们两人适才是在做什么?”   平阳公主小脸微红:“子叙……”   “偷.情?”赵承誉嗤笑反问。   宁随舟立时回头去看平阳公主,果不其然对方脸色煞白,他恼怒道:“子叙,休得胡言。”   这满京城中,能用这样语气待赵承誉说话的,除却皇室长辈外,大抵也只有宁随舟这个远亲表哥了。因着两人关系熟稔自幼便好,赵承誉从不与宁随舟计较。   只是今日这件事,总叫赵承誉心中膈应。   他脑海中闪过阿音适才瞧见时,冷漠又恶心的眼神,头疼的同时还有一丝丝想要解释的无措。他负手而立,嗓音凉了下来:“我先前只当你二人是舍不得过去,今日却只觉得荒唐。”   平阳公主的脚步堪称局促地挪动着,她低声辩解:“不是的子叙,我与时安不过是旧人相逢叙旧。”   “怎么?”赵承誉冷眼看她:“既知是旧人,还是已各自成家的旧人,见了面不保持距离,还非得拥在一处生怕旁人瞧不见是吗?”   说到这儿,赵承誉的眼神彻底变得冷漠:“一个娶甄家女,一个嫁尚书子,你们好生无辜,那他们两人何尝不无辜。”   宁随舟被他这番话说的大脑顿生空白,站在原地是一句也辩驳不出。   直到最后,他只能堪堪道:“纵然如此,你也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同平阳说话。她身怀六甲,若叫你三言两语气出好歹来如何是好。”   “腹中的孩儿不正该叫你们二人清醒头脑吗?你们都一头热的抱在一处,我这个做舅舅的说几句又如何?”赵承誉弯唇一笑,眼风带过平阳公主,最后与她视线相对:“皇姐觉得本王说的对吗?”   七年前章怀太子赵承钺离世,赵承誉便只剩下平阳这一个一母同胞的手足,感情深厚不一般。而直到他十三岁那年,被平阳公主引诱着得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皇室秘辛,自那以后,赵承誉性情大变,从风光月霁的翩翩少年郎成了阴戾偏执的小魔王。   得罪过他的人下场都没有太好,连皇帝对赵承誉也渐渐失了心,变得不再像是父子。   无论旁人怎么解释,告诉他平阳公主年幼不懂事,或许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但赵承誉都不再相信,对这个唯一的皇姐,也不再有手足之情。   连带着,这些年平阳公主无所畏惧,唯独只惧怕赵承誉。   被他讥讽十足的视线看着,平阳公主脑中翻江倒海,大抵是想不出什么辩解之词,竟身形微晃,护着肚子朝宁随舟晕了过去。后者慌乱不已地拥住她,回头高声唤来宫女。   场面一时混沌不堪,眼看着宁随舟要跟上去,赵承誉立即出声喊住他:“宁时安。”   宁随舟回头:“有事日后再说。”   赵承誉抬手抓住他的胳膊,五指用力:“近些日子本王在查当年狩猎之事。”   “狩猎?”宁随舟挣扎的力道骤然跟着消散,他收回落在平阳公主那边的视线,拧眉看他:“此事还有什么可查?当年……”   赵承誉并未回应他这个问题,告诫道:“不要继续在她身上耗费心力,多将你的心思放在甄氏身上,尽快接她回府。宁时安,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你这较真的劲儿,我都要以为你与甄真是不是有交易。”宁随舟似笑非笑,打量着他。   赵承誉知晓他并未当真,手指收了力:“你总有一日会后悔。”   说完,不再多看宁随舟一眼,转身走出假山石碓。   只是在经过原路时,赵承誉发现原本阿音该在的位置没了人,想来应当是也没能听见他适才说的那番话。   赵承誉磨了磨牙:“小没良心的。”   亏他从赵今纯那儿得知阿音去向后就立刻赶了过来,还帮她打掩护,反倒对方连等都不等他。同宁随舟说的那些话,大多的他都是抱着说给假山后的阿音听的。   也不知怎么,总是觉得自己似乎欠了她一个解释,可分明赵承誉从未找到他们之间的交集,以及他到底亏欠阿音什么。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说了那么多,谁知人早就不见了。   赵承誉轻嗤,抬眼看向尽头的厢房。   这头,阿音换好赵今纯的裙子,尺寸都合适,只是颜色过于艳丽了些。内里是件素白的交领齐腰长裙,外头搭配着的桃红色的对襟长衫,印着开得正盛的合欢花。   宫女在旁边笑着夸赞:“难怪公主非要让姑娘穿这件,衬的真是娇俏。”   “这颜色不会太艳了些吗?”阿音狐疑地站在铜镜前照了照。她从没穿过这样颜色的裙子,大多都是青色淡蓝色为多。   宫女摇头:“哪儿能呢,姑娘正是好年岁,就该穿这样打眼的颜色。”   两人边说话的功夫,门被打开,阿音提步出门,正对着长廊下靠在柱上的赵承誉。他闻声回眸,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惊讶,视线从阿音脚下往上看去,倏地笑了一声。   宫女率先溜走,阿音被他看得不耐:“你笑什么?”   赵承誉站直身子:“很好看。”   前世也是这个样子,阿音但凡穿上颜色亮些的衣裳,赵承誉总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她,随即笑意颇深地道一句“好看”。从前阿音会高兴,会害羞,可如今被他这么称赞,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与自己压根毫无交集,这话说来当真突兀。   阿音站在门外睇他:“又要做什么?”   “没什么。”赵承誉早已习惯她的冷言冷语,敛了笑意淡声道:“适才我已经敲打了那两人,宁随舟应当很快就会去接甄氏回府。”   提及甄真,阿音也稍稍转变了态度,嗯了声:“只希望宁公子日后能稍微克制些,终归是有妻子的人。他既然选择了甄真为妻,那就应该要负责。”   “况且……”阿音想到前世,抿唇道:“究竟是谁救了他,可都还不一定呢。”   赵承誉眸光微动:“那你怎么想?”   阿音抬眼,望着赵承誉好半晌都没说话。   那次甄真同阿音说完三人过往,在她猜测甄真前世胎大难产与平阳是否有关系后,又过了没几日,阿音夜里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境中倒不是她与赵承誉,而是有关甄真的。   甄真有孕之后,宁随舟果然收了性子,他在京中的传闻也少了许多。怀孕八个月时,甄真经历了与今生相同之事,被小妾冲撞后失足摔下台阶,孩子太大,甄真甚至都还没撑到甄家人来就一尸两命。   宁随舟悲痛万分,重重处置了小妾,丧仪上面对平阳公主的安慰,竟也没有反应。   若按照眼下,宁随舟对平阳公主的情意深切,那定然不会突然间就爱上甄真,也不会迅速放下老情人。面对平阳公主的柔声抚慰,宁随舟多少也该表露些感怀,可他没有。   不仅没有感动的情绪,阿音还在梦中看见那之后,宁随舟与平阳公主发生争执,他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的打了对方。   这便是迷惑之处了。   若说甄真的死于平阳公主有关,那宁随舟也应当不会勃然大怒对她动手。想来想去大概就只有另一个可能,当年救宁随舟的人,并非平阳公主,而另有他人。   今生如果提前探破前世甄真死后才发现的真相,是不是就能改变甄真的结局。   阿音仔细斟酌了措辞,佯装不经意道:“距离事发已经过去太多年,现在找证据恐怕很难。只是宁家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当年一定发落了很多人吧,那其中,会不会就有知晓几分的。”   “若没有也无妨,平阳公主本身就是证人。” 第17章 皇后 哪怕我剃了头做尼姑也绝不会看上……   夜深风露重,甄真晓得阿音未见过华清池的夜景,正巧今夜屋内燥热,她便携着阿音出门去了花园。凉亭内许是有人傍晚搭了躺椅,她们一人一个仰头靠着。   阿音思及白日里与赵承誉的对话,偏头看向甄真道:“适才我瞧见宁公子来过?”   “是啊。”甄真轻叹,发出长长一声叹息,“过来同我说,先前的事情是他失了轻重,让我别再同他生气早些回去。”   没想到赵承誉的话这样有效。   阿音想了想没再继续问,不管甄真怎么想她心中都有定数,阿音没必要再多给她烦恼。况且作为好友,阿音是不希望甄真继续委屈自己的,她不想看见前世的结局。   两人默了片刻,甄真自言自语道:“道理我都明白,或许他只是为了不被人戳脊梁骨。可阿音你知道吗?刚成婚那会儿我曾是抱有过幻想的,琴瑟和鸣,日子总不会过得差。”   “但如今日复一日,倒叫我看开许多。”   阿音微顿:“看开了什么?”   “姻缘、爱情、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若要活得好,还须得自己快活。”甄真回头与她对视,眼角浅浅洇着红意:“你可莫要走了我的老路。”   阿音低低应了一声。   夜风习习,兴许是这夜太过静谧,阿音收回视线闭上眼时,她耳边传来甄真的无声低泣。知晓她心中苦闷,阿音便佯装小憩充耳不闻,不知那声音持续了多久,她晕晕乎乎做了场梦。   梦里是她去世那年。   头七已过,大雾掩盖的宫里仍旧四处裹着白布,洒扫的宫女们安安静静,四面八方都充斥着诡异的气息。阿音心头带着诧异,转眼到了筑云殿。   外殿空空荡荡,阿音轻车熟路地到处张望着。   未行几步,她在内殿看见了床榻上面无血色的赵承誉。彼时已至二十四的赵承誉,眉目早已失了稚嫩,他低敛着眼,唇色白的吓人。   阿音心思复杂地盯着他瞧了会儿,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从前还活着的时候,赵承誉待她也不算差,只是温情总来的突然去得也快,可若说好,那从她身体中分走了七年的血都要喊冤。   她走后,赵承誉这副模样又做给谁看。   阿音不欲再看,却听见庆云在一旁规劝:“皇后娘娘已经去了,陛下总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娘娘在时您一味的不在意,如今人没了才后悔……哎,到底是来不及。”   皇后娘娘?   阿音被这四个字复又吸引了注意力,她拧着眉头重新看过去。   前世到她死前赵承誉都未立后,更何况这是她的头七,又哪里来的皇后娘娘。   “你不懂。”赵承誉垂眼捂着伤口咳嗽着,反复失神地念叨着这三个字。   他心口的伤因着咳嗽沁出血,庆云火急火燎地唤了人去寻太医。等他回到内殿时,就与阿音一起看到,赵承誉从枕下拿出被血迹染透又晾干了的纸。   赵承誉神色眷恋又痴迷地抚摸着,血块糊住的地方硌手,叫他红了眼喃喃自语:“你竟这样残忍,死别都不同我再见一面,连句话……都不肯留给我。”   阿音看的分明,那正是她死前提笔又落下,最后什么都没写,被口中喷涌的血染透的纸张。她眉心紧拧,觉得赵承誉古怪又可怕。   “早知失去你这样痛苦,那日就该跟了你去。”赵承誉低低的笑。   掉落的眼泪打湿了怀里的纸,他慌张地用手去蹭,又怕将其揉破,只好停下动作。   阿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举动,心中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动摇都没有。若说这只是有关前世的梦,那上天给的惩罚也太轻了些,她失了性命,赵承誉却只用哭一哭就好。   真是可笑。   她为这场阴谋设计所遇见而付出的,是她即将二十二岁的灿烂生命,是她瞬息即逝的一生。而在此之后,赵承誉依旧是至高无声的帝王,苏墨茵也仍然是他的心头好白月光。   只有她,蠢笨如猪才将赵承誉当做神明。   阿音拂过脸上的泪,最后看了一眼赵承誉。她走时卷起风,内殿里的珠玉帘微晃,床榻上的赵承誉闻声恍然抬头,视线越过珠帘遥遥朝阿音看去。   “阿音——”他失神喊。   “阿音?”甄真拍了拍她的肩,叫醒她:“怎么就这么睡着了,小心夜里凉着了风寒。”   甄真的声音与赵承誉的重合,阿音醒来后神色还有些迷茫恍惚,她眼角缀着泪珠,看上去可怜又叫人心疼。甄真捏着手帕伸手刮过她的下颌卷走泪珠,又蹭了蹭她的脸。   “怎么哭了?”   阿音起身:“做了个梦。”   甄真的心情已经恢复:“什么梦叫你哭的这样厉害。”   闻言,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皮,嗓音含笑揭过话题:“梦到我的上辈子被人挖心剖肝,结局很惨,大抵是为了我的经历哭吧。”   她的确是为自己哭。   只有在梦里坏人到最后会得到惩罚,现实才不会。   在躺椅上做完梦,这夜两人都一夜好眠,直接睡到了翌日清晨。抵达马场,甄真遇见熟人前去寒暄,阿音被甄夫人带着去了看台席座上。   刚坐下,她就看见一身红衣的宋亭汝远远而来。   自上回赵今纯用赵承誉的令牌敲打了她后,宋亭汝就安分了不少,谁知今日不知又怎么了,走到她跟前来就顿了步子。   宋亭汝笑着对甄夫人行礼,甄夫人面对小辈都是一样的态度,应了后随意问道:“我瞧你适才不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怎么突然过来了?”   “待会儿先是射箭比赛,娘娘许我可自行挑选在座姑娘们组队。”宋亭汝扬扬下巴。   甄夫人笑了声:“但婶娘这儿可没人会舞刀弄剑。”   “不过是闹着玩罢了。”宋亭汝说完不再看甄夫人,而是面朝阿音,大方邀请:“阿音姑娘可否愿意同我比试一场?”   这人当真是贼心不死。   阿音站起身,低眉顺目道:“阿音哪里会这些,姑娘还是另寻他人吧,免得误了姑娘的好兴致。”   大抵是旁边人都看着,宋亭汝这次再没像上回那样被拒发作,而是摆摆手:“怎么会呢,我也只会假把式。姑娘拒了我,这才是当真误了我的兴致。”   她又低声提醒:“况且这可是皇后娘娘许我的愿,姑娘是要抗旨吗?”   话已至此,明知她是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刁难自己,但阿音也找不到话去拒绝。她抿着唇角点头应下,跟着宋亭汝去后排厢房换骑马装。   “我倒是小瞧了你,能叫静阳给你撑腰。”宋亭汝淡淡道。   旁边没了人,她终于露出本性:“靖王殿下的令牌从不轻易露面,如今你却叫他这样主动示物。你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面对着宋亭汝的打探,阿音摇头否认:“我与靖王殿下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宋亭汝嗤笑:“呵!你不说也罢。”   阿音知晓自己解释不清,却也不想这么被冤枉下去:“宋姑娘要做靖王正妃与我毫无关系,你想与谁争同谁抢我更不在意。靖王殿下身份尊贵,我心知不配也不愿自取其辱,宋姑娘为何总要与我过不去。”   “与你过不去?”   宋亭汝脚步彻底顿住,咬牙切齿道:“分明是你先与我作对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靖王什么时候对女子青睐过,可偏偏出现一个你,他这样喜欢你,我……”   阿音忍无可忍:“他喜欢我?”   想到昨夜梦里的场景,阿音被找茬后竭力绷着的话,终于在此时说了个痛快:“难道他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他?难道就因为他是靖王吗?宋姑娘大可不必将所有人都想的这样虚荣。”   “我也同你实话实说吧,就算这世上没了男人,遍地雄野猪,哪怕我剃了头做尼姑也绝不会看上他。”   赵承誉:“……”   被赵今纯的贴身宫女通传消息后赶来的赵承誉刚走近,就听见阿音这番每个字都透露着“我不稀罕”的话语。他闭了闭眼睛,额角青筋胡乱蹦跳着,竟莫名感到一丝荒唐。   他喜欢谁暂且不论,可这京城竟还有女子不喜欢他? 第18章 刺入 眼前是真切有关阿音的记忆,是她……   宋亭汝大概是没想到,阿音竟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一时间愣在原地。   见她这样,阿音稍稍缓了语气道:“所以宋姑娘,你当真没必要这样针对我。遍京城中会嫁给靖王殿下的人数不胜数,但这其中定不会有我。”   宋亭汝嘴角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就看见走来的赵承誉。   她顿时气笑,阴阳怪气道:“殿下这该对你多上心思,我刚带走你,后脚他便跟了过来。阿音姑娘,这下你该相信了吧,可别再说你们没关系了,这话只能骗骗没脑子的人。”   阿音循着她的视线扭头看过去,只见头戴玉冠的赵承誉漫步朝她走近,心中顿时知晓宋亭汝为何忽然变了脸色。阿音颇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眼不见为净,她提步直接进了厢房。   剩下两人说了什么,阿音不得而知,等她再出去时,外头只剩下了赵承誉。   阿音微微蹙眉,站在门口冷眼看他:“殿下怎么又来了?”   “若本王不过来,你现下已经被宋亭汝给吃了。”赵承誉也是冷冷淡淡的,出口的话没什么好语气。   昨日在华清池的长廊下,若不是为了甄真的事情,阿音是当真不想与赵承誉站在一处。所以在交谈完那事之后,阿音就迅速回到了甄真身边,谁知今日又遇上。   听清他的话,阿音唇畔撩起笑:“殿下可真是说笑。”   “宋姑娘又不是厉鬼,还能吃了我。”   她不欲与赵承誉继续交谈,绕开他拧眉道:“我该去前头了,先走一步。”   瞧她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赵承誉抿紧唇角,耳畔回荡着的全是宋亭汝适才说的那番话:“殿下便这样喜欢她?喜欢的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   便是阿音这态度,赵承誉怎么会喜欢上她。   但虽说可笑,却又不失叫赵承誉自省。除却阿音身上那丝让他感到熟稔、想要靠近探寻的神秘以外,为什么每每听到她要发生何事,赵承誉总是会提一口气。   从前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思量再三,赵承誉还是觉得须得尽快查清楚阿音与他前世究竟有什么联系,以及为什么她每每在自己身边就想赶紧离开的原因。   赵承誉敛眉要走,身后忽然传来动静,他回头去看。   “殿下。”庆云大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大相国寺传来消息,听说南渔镇那边给巫医送了一份画卷。根据咱们的人回禀,那画中人正是药童。”   赵承誉的眉心轻轻跳了一下,他抬眼看着庆云,对方会意:“属下吩咐了人去寻巫医,但巫医的意思是,想让殿下您亲自走一趟。”   “是吗?”赵承誉指尖微捻:“那去便是。”   当初他意图寻找药童,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起先回想起的那小段记忆,使得赵承誉认为前世还有些未能记起的空白兴许与药童有关。但如今药童画像已有,赵承誉却莫名的生出惧意,好似有只手正拉着他逐渐走向深渊一般。   赵承誉再度瞧了眼阿音的背影,皱眉:“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咱们便过去。”   庆云道:“是。”   前头马场,阿音过去时宋亭汝已经站在了比试台上,正遥遥朝她看来。   今日比试的女子射箭,本意只是凑个乐子。但宋亭汝寻到她,阿音就知道这不是玩玩了,若不让宋亭汝逗弄满意,只怕日后也难。   阿音轻叹一声,收紧袖口束带抬步过去。   中途她被甄真喊住:“阿音,你不能过去。”   “无碍的。”阿音试图安抚她,笑着用玩笑化解:“当初在南渔镇时,收养我的伯伯曾教我学过射箭,我随便玩玩就下场。”   甄真火急火燎,半分也没想到宋亭汝竟会这时候寻到阿音:“你是不是傻呀!你还看不出来吗,宋亭汝她就是想戏弄你叫你出丑!”   “我自然明白的。”阿音收了玩笑模样,看着甄真担忧的眼神,“可我不去能怎么办呢?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若我不去那就是抗旨不遵。”   甄真拽着她:“可你要输了呢?!”   阿音没说话。   这京城中的贵女们向来都是会看眼色的,阿音若赢便给甄真添了光。若她输了,不仅是自己丢脸,更是叫甄真失了面子。   “你放心便是,我自己心中有数。”阿音没再多说,拍拍她的手快步跑过去。   甄真抬手抓不到她,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   正中央的看台,蒋皇后半眯着眼睛仔细瞧着场地,唇边带着笑意道:“亭汝这是寻到哪家姑娘同她比试,本宫怎么觉得好像没见过那姑娘。”   纪贵妃打着扇子,看了会儿也道:“是未见过。”   她盯着那背影瞧了许久,不知是怎么回事,竟从其中看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片刻后,纪贵妃下意识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侄女,微微蹙眉,不由得失笑起来。   纪家嫡长女纪慕清被姑母这般看着,娇嗔:“姑母做什么这样瞧我。”   纪贵妃点点她的手背,并未回应这话:“昨日见没见子叙?你们也许久未见面了,可有好好聊聊?”   闻言,纪慕清面上的情绪淡了些,百无聊赖地卷着手里的帕子:“我同他能有什么好聊的。我喜欢听戏曲看话本子,他喜欢政务巡营,再怎么也聊不到一处。”   昨日两人在华清池见了面,纪慕清心中记挂着姑母的话,特意主动找了两个话题与赵承誉聊。对方虽也顾及纪贵妃,但态度与对宋亭汝的并未有什么差别。   纪慕清自诩绝不强迫,她可不是宋亭汝,非得嫁给赵承誉,若成怨偶才是真的划不来。   看她似乎真的没有这个意思,纪贵妃笑了一声:“那你想如何?”   “我阿爹说过了,纪家不用非得女儿来巩固地位。”纪慕清挽住纪贵妃的胳膊,亲昵地靠着她细声细语。   纪贵妃笑着拍拍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一声哨响,马场□□箭比赛开始。   阿音同宋亭汝一样,站在放置箭矢的案板前看着前方的靶。前世赵承誉曾在后院中亲手教过她,只是许久都没上过手,阿音也说不好结果会是什么。   “怎么样,你准备好了吗?”宋亭汝侧头,下巴微抬格外嚣张。   阿音捏着弓,抿唇点头:“你真要同我比试?”   宋亭汝勾唇:“自然。”   话毕,她搭弓起箭,模样格外认真地瞄准对面的靶心,随着“啾”的一声,羽箭随着她的动作迅速射.出,箭矢正中红心。她偏过脑袋,眼中露出的情绪挑衅又不怀好意。   阿音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本意不愿如此,可甄真适才的阻拦提醒了她,一味忍气吞声下场也不见得有多好。况且如今她的身后不是没有人,还有甄真与阿野,这口气她不出也得出。   循着前世赵承誉曾教过她的动作要领,阿音站在白线前,双腿微敞举起弓,侧着身子虚虚合上一只眼睛。阿音稍抬了些下巴,以便于视线看得更清晰些,下一瞬,箭矢飞出。   赵承誉刚出来,就看见了背对着他的阿音。   少女穿着淡粉色的骑马服,上身的短褂被祥云腰带束紧,衬的细腰盈盈一握。宽大的袖口也叫束带收拢,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干练。   身旁看台上窸窸窣窣的话语声愈甚,赵承誉脚步微顿,分神去听了几句,才明白原来阿音倒数第二场追上了宋亭汝。现下只剩一局,若阿音比宋亭汝高就胜出。   赵承誉重新看过去,难以忍耐地揉了揉心口。   此时他的心脏格外剧烈的跳动着,撕扯的太阳穴生出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莫名不知为何,阿音的背影让他产生了极其熟悉的记忆。   王府后院、白色骑马服、海棠花……   “分明是王爷教得不好,怎么能怪我。”少女小声嘟囔。   “那我再试一次,下回我一定能射中靶心。”少女握着弓朝他一笑。   赵承誉难以忍耐地低声骂了两句,他咬着牙,下颌绷得格外紧。   出神间隙,两人比赛的最后一场阿音正中靶心胜出,旁边都是欢呼与叫好的声音。赵承誉抬眼看过去时,只见她转身对着看台笑着摆手,而她身后,是满面恶毒的宋亭汝。   赵承誉忍着头痛正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听见甄真远远传来的失声惊叫:“阿音!小心——”   右侧马棚里的马儿受惊,嘶鸣着冲开束缚在马场内狂奔,四处的人们受惊纷纷逃窜,而距离它最近的目标便是宋亭汝与阿音。赵承誉眼前顿时空白,只记得化作一道风,迈开步子奔跑过去。   “小贱人,你给我去死——”   阿音来不及避让,只听见宋亭汝低低的如同魔鬼般的絮语在耳畔响起,随即她的手腕被人拽了一把,欲盖弥彰似的要救她,却又在下一刻松开手,用力将它往马奔来的方向推去。   阿音睁大眼睛,她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匹逃窜的马。   惊惧过甚,阿音条件反射般的闭上了眼。   可料想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她被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气息沉沉,又带着浓烈的草木香。男人大掌温热,扣着她的后脑勺,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耳边是他的呼吸与忍耐痛意的轻哼。   四处都是尖叫声,赵承誉低头。   他闻到阿音身上的馨香,右臂是被马蹄踹伤的疼痛。可紧闭的眼前,却是真切有关阿音的记忆,是她鲜活的存在。   一片大雾消散,赵承誉看到自己踉踉跄跄奔入殿中。到处都跪着宫女,他看见床榻上的人胸襟衣摆都是血迹,她紧闭着眼毫无生气。   “阿音——”赵承誉沙哑了嗓音。   他挥开床边哀恸的宫女,膝头重重磕在地上,满手灰尘砂砾地握着阿音红了眼:“阿音?阿音你醒醒啊阿音……我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别同我开玩笑……”   “阿音!”   赵承誉语无伦次,又哭又笑。   在所有人惊诧惧怕的眼神中,他看见自己确定榻上少女没了气息后,浑浑噩噩地站起身,不知从哪里寻来匕首,反手用力刺入心口。   鲜血四溅,赵承誉听见他喘息着说:“没关系……”   “别怕……别怕阿音,我来陪你。” 第19章 “小白眼狼” 赵承誉艰涩地扯起笑意,……   现场一片混乱,谁都没想到会突发意外。   受惊的马儿已经被制服,赵承誉环抱着阿音俯身半跪在地上。他的所有重量都被阿音承受着,两人距离靠的很近,赵承誉堪堪直起身子往怀里看。   阿音神色复杂,刚张开嘴便听他道:“你……”   话还没说完,眼睁睁看着事故发生的蒋皇后与纪贵妃率先下了看台奔过来。蒋皇后偌大的裙摆在地面摩擦,布料发出簌簌的声响。   “子叙!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蒋皇后满面焦灼。   赵承誉想说的话被打断,他忍着痛握了下拳,还有知觉就没事。放开阿音借力站起来,捂着右臂受伤之处,瞧见蒋皇后频频看向阿音的眼神,眉心微动,侧头冷冷扫向面色惨白的宋亭汝。   “儿臣无碍。”赵承誉闷咳,如实禀报:“那匹马受惊异常,定然是有人使了手脚。适才比试结束,本王亲眼瞧见宋姑娘将这位姑娘推向马奔来的方向,不知是何居心。”   看台隔得远,其中许多细节并未被人看清。   赵承誉这样一说,宋亭汝蓄意害人的名声便是逃不掉了。   蒋皇后微顿,并未反驳他:“那你认为该要如何?”   闻言,赵承誉扫过被甄真扶起的阿音。   少女低垂着眼睑没看他,面色瞧着苍白,捂住的指尖微微颤抖,想来也是叫吓得厉害。心中回想起适才闭眼的那幕前世回忆,赵承誉冷了脸色。   “儿臣认为先将嫌犯关押起来,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做处置。”   赵承誉这话掷地有声,吓得宋亭汝顿时跪坐在了地上,她睁大眼睛,惶恐的泪水从眼中落下。若是无人瞧见她推阿音那画面,只怕又得被她所迷惑。   宋亭汝颤声嗫嚅:“不是我、不是这样的……”   周遭前后寻来的女眷们听见赵承誉的话,一时间也都纷纷变了眼神,看向宋亭汝的视线也充满不屑。   蒋皇后满心牵挂他的伤势,也明白关押宋亭汝不妥,思忖几息后给了宫女一个眼神:“先将宋姑娘带回宫,找人看着她,此事容本宫查清楚再议。”   “娘娘,真的不是我……”宋亭汝啜泣着辩解。   宋亭汝被带走,随行的太医也匆忙赶来,赵承誉被带着去了厢房。临走前,他看了看守在旁边的宁随舟,对方会意后他才离开。   好好的一场马球赛没开始就被搅乱,还惹得靖王受伤,蒋皇后心情糟糕透顶。   正欲走时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阿音:“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被问及,阿音屏着气屈膝行礼,低头道:“民女名唤阿音。”   到底是自己儿子主动冲上去救人,也不好连累无辜者,蒋皇后看她捂着左手,眉心沉了沉道:“等太医给靖王检查完,叫他过来也给你看看。”   “谢娘娘。”阿音道。   等蒋皇后离开,甄真赶紧弯腰扶起阿音。   这场事故受惊最严重的当属阿音,她起身时双腿都还在打颤。察觉到对面有人打量,阿音瞬间抬眸,对上纪贵妃一双打探的明眸。   下一瞬,宁随舟提步而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除了手还有哪里受伤吗?”宁随舟拧眉多问了一句。   阿音摇头,她抿抿唇角:“其他的地方都被靖王殿下护住了,并未伤着。”   见状,宁随舟松口气的同时微微叹气,低声絮语的语气中颇有几分担心与不悦:“再怎么关心则乱也不该亲身上阵,又不是先前救驾,难不成还能有赏赐。”   宁随舟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叫阿音给听见。   她眼皮动了动,并未吭声。   围观的女眷们纷纷散开,阿音也被宁随舟带到后面厢房去请太医诊治,前面看台上仅剩的那几道人影中,其中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格外显眼。   他单手支脸,手指敲了敲脸颊,轻嗤:“无用的东西。”   后排靖王厢房内,太医为赵承誉诊治完正上着药膏,细细交代了一遍需要注意的事项。谁知一抬头,发现眼前的人正低垂着眉眼怔忡出神。   “殿下?”太医唤了两声,对方依旧毫无应答。   他轻叹口气,给伤口包好纱布,提着药箱起身离开了。   赵承誉低眸捻着指尖,脑海中不断闪过的全然都是被马踢中后,痛到濒临晕厥时的那段记忆。那其中有关阿音,而且忆起的他自己也很奇怪。   他自知并非是个会为了女人付出生命的人,尤其是在所有有关前世的印象中,他与那几道碎片式的画面也并不像是一个人。   好似被操控,莫名叫他有熟稔感又不相信会是自己。   前世赵承誉记得后来他登基做了皇帝,但即位从二十四岁算起,他整整在位三十年,可记忆中始终没有任何女人。没有后宫,没有皇后,好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政务。   其余未曾被记起的空白处,此时才发觉竟这样突兀。   倏忽间,赵承誉眼皮跳了跳。   他恍然察觉,在无数个属于继位后的场景之中,前世的自己似乎总是会前往一座寺庙。那庙中有位身着袈裟的僧人,眉间有颗肉痣。   而赵承誉每每前往那里,都像是在寻找什么。   与那个白衣少女有关。   被零碎的回忆折磨得头痛欲裂,赵承誉疲惫地抬手摁了摁眼窝,唤来门外候着的庆云道:“你去给本王查一查,将京城里所有的寺庙全部列出来。”   某个呼之欲出的念头就在眼前,赵承誉快要等不及了。   庆云心中疑惑:“寺庙?”   “嗯。”赵承誉靠着软枕身子微微后仰,放松着脖颈:“尤其要注意的,是有没有一位眉心长有一颗黑色肉痣的僧人。”   庆云应下:“那明日去大相国寺一事?”   “画像暂且放一放,先查今日马场的事情。”想到今日那混乱场面,赵承誉眉心微沉:“本王可不相信今日之事无人指使,单凭宋亭汝一人,她哪里敢如此作为。”   庆云犹豫了下:“其实已经露出马脚了。”   赵承誉抬眼:“何意?”   “先前殿下吩咐我去查静阳公主坠马之事,属下在那马当日所食中找到了迷魂散。”庆云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听说宋姑娘的贴身奴婢昨日寻了驯马师,属下在驯马师的房间里也找到了相同的东西。”   窗外风声呼啸,拍打在窗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屋内因这一番话立时变得寂寥。   赵承誉牙关紧锁铁青着脸:“你是说宋亭汝与赵承衍有联络?”   之前赵今纯的事情已经明确是赵承衍所为,因为赵今纯心性单纯,赵承誉不愿让他们兄妹俩之间有间隙。他以为口头威胁会有用,可谁曾想,赵承衍竟朝阿音下手了。   庆云道:“是。”   “他三番五次究竟要做什么。”赵承誉失去耐心,整个人都充斥着戾意。   庆云不敢吭声。   默了许久,赵承誉眼底翻滚着的怒火平息些许,他淡声道:“去将之前那次的证据与这回的事情交给宋大人。楚王不一向爱在人面前装无辜吗,本王看他这回要如何解释。”   “宋大人能会意吗?”庆云担忧。   赵承誉冷嗤:“他女儿还在母后手中呢,纵女行凶伤了本王,正是要赶紧将这罪名交出去的时候,他能等的住?就算他能等,他那爱女心切的夫人怕是等不住。”   庆云闻言轻笑:“殿下好计谋。”   赵承誉正要让他先退下,余光瞥过门口,瞧见没什么情绪地站在那儿的阿音。他神色微顿,扫了眼庆云,对方明白过来赶紧退出去。   “你怎么来了?”赵承誉问。   阿音看着他,眼底复杂情绪交织许久,轻轻叹息:“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赵承誉动了动被包扎起的胳膊:“本王无碍。”   说话时,阿音慢慢朝他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只隔了一道屏风。她站在屏风旁遥遥朝赵承誉看过去,万千言语终究是化作一句:“其实你不必救我。”   “是吗?”赵承誉对她这急着划清界限的举动毫不诧异,低低笑了一声,抬眼时眼尾亮着光:“但你就在本王跟前出事,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   阿音默了默。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赵承誉竟也会与救她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就连事发第一时间,他想着的也是将蒋皇后的注意扯去宋亭汝身上,为她解围。   可赵承誉越这么体贴上心,越是叫阿音觉得,上辈子不被爱的那些瞬间可笑又可怜。就好像一切都在告诉她,看啊,赵承誉也是会在意别人的。   阿音神色无波无澜地看着他,赵承誉移开眼:“你呢?手上的伤怎么样?”   “一切都好。”阿音攥着手指,欲言又止。   赵承誉在今日忆起那些,发觉前世与自己有渊源的女子是阿音以后,大抵是骨子里的熟悉,他竟然能很快分辨出阿音想说什么。被她看的心烦意乱,赵承誉索性主动开了口:“行了,本王不用你操心,也不会因为这个让你欠人情。”   阿音嘴角微动,最后点点头:“那你好好休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赵承誉心口痛得厉害,忍不住抬手去摁住。他垂下眼皮,视线尽头的身影挥散不去,复又抬头看过去,只能看见空荡荡的一片。   赵承誉笑出声,说不清楚是哪里难受,可就是痛的眼睛发红。   好像是前世反手捅向自己的心口,又好像是受了伤的右臂,亦或者是快要撕裂开的太阳穴。不知是哪里,可偏就让他亲眼看着阿音离开的背影,狼狈的快要落下泪来。   赵承誉艰涩地扯起笑意,执拗着较劲儿:“小白眼狼。” 第20章 画像 你是个什么东西。   大相国寺。   苏墨茵在喝了今日的汤药后,得知巫医不在寺中,她带着婢女翠珍偷偷潜入了巫医的禅房。   等到了屋子,她四处打量:“可知东西放在何处?”   “总归不会随身携带着。”翠珍道。   她盯着书案看了几眼后大步走过去,随手拉开抽匣,看见里头瓶瓶罐罐放着不少物件。凑近闻了闻,那里头气味奇怪,翠珍皱着眉头立刻将其合上。   又到处看了看,竟在壁画后发现了暗格。   苏墨茵见状微微蹙眉,走近按住她的手:“暗格这种东西怎么会这样容易就暴露,想来必定有诈。先不要轻举妄动,且看看再说。”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响亮的鼓掌声。   苏墨茵警惕回头,转眼看见本不该在此处的巫医就站在她身后,两人对峙的场面要多离谱有多离谱。苏墨茵面色未变,不料巫医却毫无被冒犯的感觉。   “苏姑娘真是足够警惕。”巫医笑着夸赞。   苏墨茵微微抬着下巴睨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今日是先生故意诈我?我成功入了圈套,您这样想要做什么呢?”   巫医唇畔微翘,戴着面具的眼中露出笑意:“姑娘想要做什么?若想看画像,直说便是。”   见他察觉,苏墨茵便直言道:“我是想看那份画像。”   闻言,巫医笑着没有再说话。状似好脾气般的走到她跟前,抬手拉开暗格,从里面取出卷好存放的画卷,拉开丝带,在苏墨茵面前展开。   看见画像上的女子,苏墨茵听见翠珍惊讶道:“是她!”   苏墨茵回头:“你识得?”   “姑娘可还记得,奴婢先前跟踪靖王殿下时曾同您说过的那位姑娘。”翠珍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   苏墨茵立时反应过来:“莫不是她?”   “正是。”   有了先前那件事情的铺垫,苏墨茵此时在去看画像上的少女,目光中多少带了些不悦。这张脸实打实是美丽的,甚至就算是苏墨茵自己,便也觉得相比之下有稍显逊色。   她的指尖缓缓捏紧,苏墨茵抬眼看向巫医:“先生将这样重要的东西给我看了,若是日后被靖王殿下知晓,那岂非会被他怪罪。”   “这有何难。”巫医眼神玩味,“你我不说有谁知道。”   苏墨茵再迟钝,也能察觉出巫医这话中的不一般,她抿抿唇:“先生何意?还是直接说吧。”   “你想要靖王殿下?”巫医问她。   苏墨茵扬眉,娇俏的脸上露出势在必得:“自然。”   “可他如今与药童走得很近。”巫医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木椅上,手指轻敲:“若是你愿意与我合作,我定帮你达成心愿。”   苏墨茵狐疑:“那你想要什么?”   巫医垂眼掸了掸衣袖,随即看向她:“我还能为谁,自然是为了药童啊。”   话毕,他轻飘飘地勾起一抹笑,神色看上去并不正经。   苏墨茵对他有些怀疑,一时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只听巫医率先道了句:“不必着急回应我,你慢慢想便是。”   七月中旬,湿润的初夏雨季逐渐走入盛夏。   自打马球赛结束,阿音在马场上出尽风头,听衣小筑的生意愈发红火。有人是为了凑热闹,而有人则是为了打探她与赵承誉的关系。   阿音从上回见过赵承誉以后就没再见过他,但耳边却经常会有他的消息。   听说赵承誉因为伤势严重,近日都在府上养病,选正妃一事也暂停。甄真在从华清池回来后次日,被宁随舟亲自接回宁府,看上去不像是原谅了,倒像是主动下了台阶。   这几日铺子太忙,等到闲下来,阿音才有功夫去思考先前说的选绣娘一事。   阿音从甄夫人手中拿到她识得的夫人给她的名单,都是那位夫人好生□□过,且有一定功底的姑娘。扫过面前的人,阿音倒没说什么,只安排的任务给她们。   铺子二楼专门被空出一间,作为绣娘们做针线活的地方。   此时她们正低头认真绣着各自的图案,阿音的视线一一扫过面前的绣棚,遇到有问题的,她还会略微交代几句提点一二。   等铺子里帮忙的人在楼下唤她时,阿音刚直起身,她提步下楼,绕过楼梯口就看见了站在门前的女子。那人戴着面纱看不清楚脸,只露出一双水灵的双眼,两人目光相对,她看着阿音笑了笑。   阿音颔首,快步迎上去问:“姑娘是打算看布料?还是定做衣裳?”   “我来看看布料。”苏墨茵迈步进门,她四处看了看,笑道:“我听旁人提起频频夸赞,到没想到这铺子竟做的这样大,姑娘好本事。”   分明这话是在夸赞她,可阿音听在耳中总有种阴阳怪气的意味。尤其是最后一句“好本事”,让阿音觉得,自己像是抢了她的东西一般。   阿音抿抿唇,玩笑道:“我不过是会点手艺罢了。姑娘贵姓?”   苏墨茵的手指拂过布料,侧眸瞧她:“我姓苏。”   闻言,阿音的眼皮轻轻颤了颤,看着苏墨茵的视线中也带上了探寻。可惜的是苏墨茵隐藏太好,她并未察觉出什么。   前世阿音没有见过苏墨茵,在她心中赵承誉将对方保护的太好。恐怕不止是她,就连已经是太后的蒋皇后,没有赵承誉的应允都无法见到苏墨茵。所以眼下面对这位,阿音虽心中有感应,但也并不能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苏墨茵。   沉默片刻,阿音换了话题:“苏姑娘喜欢什么花色的?我替你看看。”   “我喜欢艳一些的。”苏墨茵想了想,忽而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道:“啊,就是那种穿上打眼就能叫旁人看出来,这姑娘忒不守本分的颜色。”   阿音垂首叠着被她拨乱的布料,闻言指尖微顿,似笑非笑地搭话:“看不出来苏姑娘喜欢这类型。”   “不是我喜欢。”苏墨茵的语气顿时变得冷漠,眼底尽数都是怨毒,“我只不过是觉得,那颜色定然十分衬你罢了。”   话音刚落,阿音就丢了手中布料。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哪里是来看料子做衣裳,分明是来找茬的。   “苏姑娘。”   阿音突然出声,她歪了歪脑袋,倏然笑起:“苏墨茵?这是你的名字吧。”   苏墨茵面色瞬间变化,勾在耳朵上的面纱滑落,露出一张小巧漂亮的苍白面容。她眼神怨恨毒辣,死盯着阿音时像极了巨蟒,冰冷无情。   苏墨茵低低嗤笑,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凉意十足,语气奇怪道:“阿音姑娘可真是机智过人。不过我倒好奇得紧,你又如何知晓是我?”   她问的这话阿音并不想回答,微微蹙眉:“苏姑娘今日过来总不是为着与我寒暄的,找我何事,你但说便是。”   因为前世的机遇,阿音与苏墨茵的关系实属奇怪,可以说此人的身体里有七年是用着她的血来养命。所以眼下与苏墨茵倏然相遇,阿音心情过于复杂。   只不过对于今日苏墨茵到访,有宋亭汝在前她也算清楚。   见对方不说话,她索性直接开了口:“苏姑娘也是想告诉我,让我与靖王殿下不要走得太近吧?如果是为了这个事情,姑娘不必费心,我不会与你抢什么。”   今生这番话她已经不知道解释了多少次,却无人相信。   苏墨茵亦是如此:“姑娘这些话说的好生轻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边同殿下勾勾搭搭,一边还要在我这儿立贞洁牌坊,姑娘打量着是我好骗是吗?”   闻言阿音瞬间冷下脸:“贞洁牌坊?苏姑娘说话注意分寸。”   “分寸?”苏墨茵哼笑,“这不是你该注意的东西吗?”   先前射箭比试,赵承誉奋不顾身救她之事时至今日都还在京城中口耳相传着,那传言有鼻子有眼,根本没人敢确定地说一句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阿音知晓此人是赵承誉心头好,不欲与她多言:“既然你这样认为,那便这样想着吧。如果没什么事就请出去,劳烦别影响我做生意。”   “小倩,把客人送出去。”   阿音唤来了甄真留下的婢女,转过身去收拾桌案上的东西。   不料她软硬不吃,苏墨茵气急败坏地伸手抓她,倏然被人从右侧捏住手腕,狠狠朝后甩去。她又惊又怒地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张陌生桀骜的少年面容铁青着脸,将阿音护在身后。   “你——”苏墨茵捂着手腕瞪大眼。   阿野冷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动她?” 第21章 记忆 靖王殿下,适可而止吧。   苏墨茵在脑子里反复寻找,都没能找出这张脸究竟是属于哪个世家贵族公子,咬牙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居然敢对我动手?”   刚才听见声音阿音就迅速回头,没想到竟是阿野:“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今日酒楼里无事,掌柜的给了我一日假。”阿野攥着她的手腕按到身后,重新抬眼看向苏墨茵,蹙眉问道:“她又是谁?”   阿音抿唇:“我不认识。”   苏墨茵上下打量着两人的动作,恍惚间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敛了怒意,弯唇看向阿野忽而道:“你喜欢她?”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阿野顿时拧紧眉头。   “若是不喜欢她能这样上心?我还没对她做什么呢,便叫你这样护着。”苏墨茵偏头嗤笑了声,复又继续告诫:“也罢。我今日来不过是来看看罢了,原就没打算对她做些什么。”   苏墨茵定定看着阿音:“我仍旧是那句话,别靠他太近。”   被这样的女子不厌其烦地纠缠着,阿音彻底没了好脸色:“我不稀罕。”   “希望你说到做到。”苏墨茵捋捋衣摆。   见她还想再说,阿野动动脚险些朝她身上踹去:“说完不赶紧滚远点,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呢?我看到底是什么宝贝物件叫你这么舍不得,未出阁的姑娘家没皮没脸,不害臊。”   苏墨茵被他这几句话说的脸色难看极了,她又站了会儿,戴好面纱这才离开。   等到人走后,阿野才松开阿音的手转身看她:“你没出什么事情吧?”   “我没事。”阿音烦闷不已,坐下倒茶:“谁遇上这样的人恐怕都倒霉……对了,酒楼向来生意红火,今日怎么会忽然无事?”   阿野喝了口茶:“掌柜的先前招惹的仇人上门找茬。今日没什么生意,怕我们在场有人受伤,所以便放了一日假,你不用担心,与我无关。”   听闻原因,阿音结合苏墨茵,轻叹道:“这年头连生意都不好做。”   阿野回头瞧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安抚道:“日子总是在慢慢好起来的,况且总不是每天都被这么找事儿,那生意自然是做不了了的。”   也不知阿野的嘴是不是开了光,事情还真就这么发展了下去。   翌日清晨,阿音与早早过来开张铺子的甄真刚吃过早饭,就听见隔壁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前的女眷闲聊。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啊,酒楼都快被砸干净了。”   “当真?都这样了还不报官?”   “报什么官呀,闹事儿的那人是驸马爷的亲弟弟,这谁敢管啊。”   想到昨日阿野说的那番话,又连带着驸马爷,阿音眉心微动。当今皇城里头能被称一声驸马爷的,除却平阳公主丈夫外,再无他人。   阿音回头与甄真对视,对方以口型询问:“什么情况?”   阿音摇摇头,她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只是时间没过多久,听衣小筑前的街道上如风一般经过了好几匹马,阿音眼皮跳的厉害,托了铺子里的人前去打听。过了不久,小哥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站在门口喘着气。   “怎么回事?”甄真立即问。   小哥压下呼吸声道:“那酒楼里头闹出人命了,外头围着的人实在是太多,我没能挤进去,只是听外头的人说了几句。说是……说有个小少年为了救掌柜的脸上挨了一刀,瘦瘦高高的,约摸着十六七岁……”   “我听着这话总感觉,应当是阿野……”   阿音呼吸一滞,撑着桌角立刻站起身:“你说什么?”   “别慌!”甄真知晓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握住她的手道:“我带你过去瞧瞧,眼下最要紧的是别乱想,我先陪你过去。”   说完,她安排好店里的人,带着阿音与几个侍从去了酒楼。   到地方时,隔着好远的距离阿音都还能听见里头有人在骂骂咧咧,声线粗犷,只听这声音便知不好招惹。   甄真蹙了蹙眉头,低声道:“的确是驸马家的那位。先前他因为惹事被送回了东阳老家,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回的京,但想来应当就是这几日了,否则怎么会一直没有动静。”   “先前他惹了什么事儿?”阿音随口问。   甄真言语间表露出蔑视与不屑,嘲讽:“男人的本性罢了,他惹上了纪家的姑娘。纪贵妃可不管他是谁,一怒之下将此事告知了皇上,狠狠惩罚了他。”   阿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两人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出去,四处不见阿野,阿音猜测他若是真的受伤,那应当是被带去哪里处理伤口了。于是正打算去酒楼里看看,甄真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阿音回眸。   甄真扬扬下巴:“今日有好戏看了,靖王来了。”   许久没见着赵承誉,阿音顿了顿看过去。   赵承誉的右手绑着纱布,另一头挂在脖颈。他正垂眸听着面前的人哭诉,察觉到有人盯着他看,略一转眼,就看见收回视线的阿音。   他指尖微动,脑海中闪过这几日偶尔记起的片段。   应当是那匹马的刺激,赵承誉养伤的这些天正在逐渐恢复记忆。能够想起来的东西不算多,可其中大多都是与白衣少女有关的,不知是不是被他的主观意识影响,赵承誉将这所有的画面全都赋予给了阿音。   “……我真无辜啊,我只不过拿着匕首吓唬吓唬她,谁知道那人自己就冲了过来。”驸马爷的亲弟弟哭的泪流满面,双腿止不住打抖。   赵承誉回过神,不耐道:“将今日寻衅滋事之人都带走。”   等他再抬眼向阿音看去时,对方已经提步朝里走去。   赵承誉记得,她身边那个如同小狼狗一样的少年,就在这酒楼里做帮手。正是因为如此,在得知此事后才想要过来看看,因为他知道此处出事,阿音一定会过来。   这样的心思不知从什么时候产生了变化,好像是从记忆回笼起,又像是冥冥之中他本就该如此。   赵承誉敛起思绪,提步追了上去。   被砸场的酒楼门口东倒西歪,甚至连门匾都在摇摇欲坠。   阿音找到可下脚之处,正要往里走,听见哪里传来“咯吱咯吱”的摇晃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就传来赵承誉的“小心”,手心被扣住,那股力道拖着她后退一步。   门匾瞬间砸落脚边,阿音垂眼看见,随即面无表情地抽出自己的手。   她在赵承誉的视线之中,慢吞吞地翻出手帕,带着力将自己的手心擦拭干净。随后侧目,对上赵承誉不再复有光芒的那双眼,冷冷淡淡地道了一句:“多谢。”   赵承誉神色微顿,抿了抿唇角道:“里面四处都很乱,你要找谁?”   闻言,阿音并没有回应他,轻飘飘的视线越过赵承誉的肩头往里看去。里面的确很乱,听着也不像是会有人在里面的样子。   阿音心里记挂着今日苏墨茵的那些话,抬眼看他:“不找谁。”   见她要走,赵承誉头痛至极,压根找不到与阿音私下接触的机会,只好抬手拦在她身前:“本王有些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与本王……聊一聊。”   阿音眼神疑惑:“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好聊的?”   “之前宋亭汝之事,是她迁怒于你,本王向你道歉。”赵承誉面不改色地提及先前那事,“前些日子宋家来人,亲口告诉本王会对宋亭汝严加看管,定然不会再让她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阿音对赵承誉突如其来的解释表示不解:“受伤的人是你,为何要同我解释?”   “是啊。”赵承誉眼神微妙,视线赤.裸裸地打量着她,语气略带了些笑意:“受伤的人当然是我,不然的话你又怎么会安然无恙。”   这几句话恰到好处的表达了赵承誉的纳闷。   分明该主动的人是她,可现下怎么会变成赵承誉了呢。   阿音知晓此时赵承誉会这样思考,是因为他没有前世的记忆,纵然如此,她心头仍旧忍着一股气消散不开。怎么拥有记忆的人始终要保持距离,没有记忆的人反倒还是会继续纠缠。   阿音冷了眼神:“殿下莫不是忘了,事发当日我便寻过你。我不过是小小一介民女,高攀不上皇族,也不愿与你们有什么交集,殿下亲口所说不会为此亏欠人情,难道您忘了?”   被她提及前不久刚说出的话,赵承誉哑口无言。   那日也不知怎么,瞧见阿音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便觉得心疼,口一张就说出那样的话来。   事后回想,甚至还有过后悔,为什么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刻意与她扯上关系。只是按照阿音这样的性子,只怕是会愈发疏离。   赵承誉笑了下:“本王没忘。”   被他这样松散的笑意惹恼,阿音不耐烦地提起苏墨茵:“另外还有见关于苏墨茵苏姑娘的事情。先前我有幸听过殿下与苏姑娘的事迹,是很感人,也希望殿下转告苏姑娘,我对她在意的没兴趣。”   说到这里,阿音抬头看着赵承誉,一字一句:“无论人还是物。”   赵承誉面色微变:“她来找你了?”   “嗯。”阿音是真的厌烦这样卷入他们间的生活了,压着语气道:“到此为止吧,靖王殿下。上次我没有翻脸,是因为你救过我两次,但若是你身边的莺莺燕燕再来骚扰我,以及我身边人的生活,我是真的会动手的。”   她不是个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   从一开始重生,阿音就明白越是良善在这世上越是没有生存之道。她对苏墨茵与宋亭汝高抬贵手,也希望赵承誉抬抬手,不要再来影响她的生活。   该说的话点到为止,阿音提步去找阿野。   走了没几步,她忽地听见身后传来赵承誉的声音:“本王会处理,若再有下次……你不用顾及本王。”   阿音撇了撇嘴,这话说出去谁信呢。将脑海中这些杂乱的思绪丢开,阿音找了人问清楚阿野所在的地方,快步赶了过去。   赵承誉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许久后才策马回府。   靖王府内院时常安静,他性情不定,以至于府上洒扫的下人们也始终都规规矩矩。   去到书房,赵承誉解开脖子上的纱布摘除下,拧眉慢慢活动着右臂。   随侍庆云抬着茶水从外面入内,反手合上门:“适才大相国寺那边来了人,将您上次要的画像送过来,另外回禀了这几日苏姑娘的起居,听说她前两日去了趟听衣小筑。”   赵承誉颔首:“此事本王已经知晓。让人继续盯着,再有任何轻举妄动就安排人看住她,立刻来禀报,不允许苏墨茵再私自离开大相国寺。”   见他满面疲色,庆云担忧:“殿下还是得注意身子。”   “让你查的寺庙可有结果了?”赵承誉看他。   庆云立时走到书案前,拿了几张纸递给赵承誉,低声道:“京城中所有的寺庙全部都在此处了。按您说的,眉心有肉痣的僧人共有三位,只不过其中栖霞寺的方寂大师并不在京中。”   “方寂大师?”赵承誉伸手接过纸张。   上面细数记载了所有寺庙,另外两张上还将拥有肉痣的两位僧人的脸大致画了下来。按赵承誉的印象,大概记忆中的大师与这两位都并不相似。   他收了纸,往后靠了靠低声呢喃:“方寂大师……”   不得不说这个名字念出口时,竟叫他产生了细碎耳鸣的感觉。赵承誉淡声问:“那你可知方寂大师何时归京?这次离京是为了什么?”   “这些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对方每年都会有一段日子离开寺庙修行。”庆云难得见赵承誉这样,对政务以外的事情上心,便多提了一句:“对方一有动静属下便来回禀。”   赵承誉颔首,没再多谈。   他此时满脑子都是碎片式的记忆,能够想起来的不算太多,甚至无法连接在一处。混乱不堪,赵承誉甚至抓不到想要的重点,唯一的深刻印象便是他对不起梦中的少女。   抬手揉了揉眼窝,赵承誉沉沉吐出口气。   庆云思忖着,犹豫半晌后问:“那苏姑娘那边……”   到底是当年在养心殿门口跪足了数日才堪堪救回来的人,庆云再怎么也还是得确认一番:“若是那头起了不满,属下该如何回应她。”   赵承誉凉凉掀起眼皮,毫不在意道:“当年不是她亲口对本王说,若能救她一命,哪怕日后长伴青灯古佛为大哥祈福也满足的吗。如今我满足她的要求,怎么她倒要食言了?”   在旁人眼中,从前赵承誉可劲儿的宠着她,其实不过是他不愿与对方计较罢了。   当初赵承钺离世,赵承誉对这个自幼身子不好、却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他的大哥满是眷恋。临别在床畔,赵承钺那时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撑着劲将苏墨茵交托给他,希望他能好好照顾对方。   那年在养心殿跪了那么久,赵承誉与皇帝之间本就单薄的父子情愈发摇摇欲坠。   要不是因为苏墨茵大抵是这世间,唯一能与赵承钺挂钩的活物,又是被他惦念着的,赵承誉根本懒得应付。   思及与皇帝间的关系,赵承誉眸色黯淡几分,复又恢复冷淡:“她既喜欢,便随她去吧。”   庆云垂下眼:“是。” 第22章 刺探 两人目光拉扯胶黏着,赵承誉晦涩……   阿野脸上的伤势不太严重,阿音看到的时候,那道伤口拉得有些长,被郎中用药水擦拭过,皮肉外翻着,看上去格外渗人。等到郎中上好药,两人才回到听衣小筑。   见阿音始终不说话,阿野挠挠耳朵:“你怎么了?”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去救人的。”阿音垂着眼不看他,自顾自地走进后厨,“先前去救静阳公主这样,今日这事儿也这样,若是你出了事儿,我怎么办。”   两人相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可阿音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每每看见阿野时,心中那一隅天地总是踏实的。谁也不晓得今日小哥说起阿野救人被伤,阿音心里有多恐慌,她甚至不敢去想,若阿野不在会是什么样子。   闻言,阿野神色稍顿,略带不自在地上前一步:“怎么会呢,我是心中有数才会那样做的。现在这不是没事儿吗,好好的呢。”   阿音不可置信:“好好的?那你脸上是什么?”   阿野对上阿音的脸,耳根微红:“你别生气了呗,以后我不这么做了。”   “我身边就只有你们了。”阿音低声道。   想起前世临死前,到最后她都只有自己的场景,除却商枝与满筑云殿中曾受她恩惠的宫女们,再无他人为她哭一哭,记得她。如今好不容易拥有阿野与甄真这两位贵人,阿音是真的怕失去。   瞧见她说着话,忽然眼底泛了红意,阿野霎时间慌张起来:“呸呸呸,你看我这张破嘴。哎哎……你别哭,我以后做什么都提前跟你说行不行?我不去危险的地方了,我一定不去了。”   难得看阿野这样手足无措,阿音看见他的伤口又生气,最后掉了颗眼泪扭头“噗嗤”的笑了出来。   她抬手揉揉眼睛,后怕的余韵消散,这才心口顺畅了不少。   阿野忽然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袖,给阿音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而后拍拍她的脑袋,弯下腰身与她对视,打趣道:“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谁让你招我!”阿音瞪他。   阿野忍俊不禁,扯到伤口又嘶了一声:“我的错,好了吧。”   阿音转过身准备择菜,咕哝道:“这还差不多。”   身后的阿野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动作,看着她的后脑许久,半晌后轻轻弯了下嘴角。站起身,随后拉了把她的手腕,张开另一只手将转身的阿音抱入怀里。   阿音愣怔:“你——”   “别胡乱动,让我抱抱你。”阿野低下头,鼻尖轻蹭着她的发顶。   两人的姿态亲密,阿音上半身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衣料,甚至还能感受到阿野逐渐加快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激烈不已。   阿音的双手腾空着,过了会儿才慢慢放在他背上轻轻摸了摸。   察觉到她的手,阿野埋藏在阿音发中的唇扬起。他缓缓垂下眼皮,看见阿音发髻上戴着的粉色珠花,那是前不久阿野买给她的礼物。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抱了阵子,阿音才出声问:“怎么了?”   “害怕啊。”阿野吊儿郎当地回应。   阿音:“害怕什么?”   阿野松开她的时候,侧颊蹭了下她的额角道:“匕首之下救人你说我该不该害怕,适才都快要吓死我了,还好只是脸上受伤。叫你这么看着,还能心疼心疼我。”   此人向来没正行,阿音默了片刻问:“那抱了下……还害怕吗?”   阿野一愣,笑着偏过头:“不怕了。”   阿音抿唇跟着笑,她别过脸,将放在瓢中的胡萝卜处理干净,正要舀水洗时被阿野夺过去。   少年躬身站在水井前,慢吞吞地洗着菜:“这样的事儿我来做就好。”   阿音没说话,只自顾自的笑。   傍晚阿音熬了母鸡汤给阿野养伤,吃过饭,酒楼那边掌柜的专门跑了一趟。过来给阿野结了工钱叫他好好休息,店里的事情等收拾好再说。   阿野的伤虽说看着不严重,愈合的却慢的紧。   等到伤口彻底大好,已经六七日后,中途他用着甄真专门寻来的药,好在没有留疤。   先前马球赛上,甄真本意想带着阿音前去碰碰运气,谁料中途出了那档子事情,寻亲计划只好暂时搁浅。   转眼七月下旬,阿音入京已是整整三月了。   寻亲眼看着毫无门路,宁府却在七月的最后一日传开了喜讯。   阿音从甄真的贴身丫鬟处得知,前两日晨起时,甄真有些小腹坠痛,时有干呕。原以为是快要来癸水了,可谁知晌午用饭,甄真刚闻到小厨房做的酱猪肘便不住地反胃。   请了太医来看过,才得知原来是有了身孕。   月份还小,再加上先前甄真因着摔伤腿动气,所以胎儿有些不稳。太医开了两剂安胎药,要求甄真注意修养,切莫再惹她动气。   宁甄两家本来想着先将此事捂住,等过了三个月再传开,可不知是哪个嘴快的竟立刻就传了出去。消息传遍,两家没了法子,只好任由此事在京中发酵。   知晓此事,阿音心中是开心的,但另一方面又为她担忧。   “如今你们应算是和解了吧?”阿音坐在榻上,手中拿着给孩子绣的肚兜慢慢缝着,“适才我瞧着三公子面带喜色,有了这孩子想来他也是极为高兴的。”   甄真小口喝着燕窝,敷衍道:“谁与他和解。”   阿音闻言,抬头看向她。   甄真侧身靠着,手指搭在小腹上:“那夜他接我回府,母亲说我两人许久未一同用饭,便送来了盅热酒,热酒下肚脑子也跟着不清醒了。事后我是有些后悔的,我与宁随舟现下的关系,勉强只算得互不干涉。”   “但眼下有了这个孩子,我心中又是烦闷又是开心。”   阿音就知道甄真会这样想,她倾身拍拍甄真的手背安抚道:“不必想这么多。他如何都不能影响你的心情,管他心里怎么想,左右这是你的孩子呀。好好养胎便是,我可还等着当干娘呢。”   瞧见阿音面上的笑,甄真慰藉不少,拿她打趣:“快别说了。未出阁的小姑娘成天要当我孩子的干娘,这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那我不管!”阿音轻哼。   甄真笑着连声应下:“好好好,日后我的孩子只叫你当干娘,成吗?”   阿音重新坐回去:“这还差不多。”   宫里来人时,屋子里依旧还是欢声笑语不断。   甄真的婢女入里通报:“夫人,宫中纪贵妃身边的嬷嬷来了,说是贵妃娘娘有东西给您。”   “纪贵妃?”甄真眉心微动,嘀咕道:“我与她从未有过交集啊。”   话这样说,却依旧还是赶紧着人去请进东苑前厅。   阿音没跟过去,留在屋子里绣着肚兜。   甄真被丫鬟扶着去了前厅,纪贵妃身边的嬷嬷见她来,赶紧起身行礼。甄真笑着侧身避开她的礼,随后坐到上首位:“嬷嬷今日来,可是贵妃娘娘有事吩咐?”   嬷嬷将桌上的盒子往前推了推:“这里头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的千年人参与血燕。夫人如今怀有身孕,还是要多补补身体,日后也好生产。”   “这多不好意思。”甄真有些受宠若惊。   嬷嬷笑着摇头,随后直言说起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前些日子九公主险些坠马,回宫后日日念叨着三夫人铺子里的那位阿音姑娘。无奈贵妃娘娘琐事太多,正巧有位远方侄子要入京,想着让娘娘为他找门亲事,才命老奴今日来问问阿音姑娘可有婚配?”   不料她竟是为了阿音来的。甄真愣了下:“这……阿音自是没有婚配的,只是她如今年岁尚小……”   “可是还未及笄?”嬷嬷旁敲侧击的打探。   甄真点头:“正是。”   嬷嬷眼中光亮更甚:“十三四岁正是相看人家的好年岁,娘娘的这位远方亲戚是清白门第,再有贵妃娘娘亲自许婚更有面子。只是不知,这位阿音姑娘生辰是何时?”   这事儿问的突兀,对方若不是纪贵妃身边的人,甄真此时恐怕都要以为,这嬷嬷是来刺探重要之事的。   甄真迟疑道:“四月十六。”   “四月十六?”嬷嬷蹙紧眉头,“夫人确定是这个日子吗?”   甄真奇怪地点了点头:“我确定的。”   另一边阿音坐着有些疲惫,索性放下绣棚起身打算去走走。她被门外留下的婢女带着去了东苑外面的湖心亭,湖里养着鱼儿,还有几只大白鹅。   她坐在亭中,出神地趴在栏杆看着来回游荡的鱼。   远处的水桥上,宁随舟同赵承誉慢慢走近。   一阵清凉的风吹过,赵承誉稍稍偏了下眼看见了亭中的阿音。少女身形曼妙姣好,被风吹起的轻纱覆盖着脊背,隐隐约约衬的线条流畅。   宁随舟跟着看向那边:“是来陪甄真的,要过去吗?”   想起上次见面,阿音的那句“适可而止”。赵承誉垂眼动了下已经拆除纱布的右臂,扬起自嘲的笑:“不去了吧,就不去讨人厌了。”   他分明说着不去了,可脚上又停了动作站在桥上远远看着。   过了不知多久,风吹在身上有些凉,阿音坐起身,缓慢朝旁边瞧了一眼,便撞入了赵承誉的视线。两人目光拉扯胶黏着,赵承誉晦涩不明,阿音却面无表情。   片刻,阿音收回眼起身离开了湖心亭。   赵承誉扯唇冷冷笑起,想到那张未曾被他打开的画卷,唇边的笑意逐渐变淡。 第23章 方寂大师 赵承誉记起来了。   东苑书房。   宁随舟看着赵承誉垂眼萎靡的模样,心中轻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忽然想起先前赵承誉让查探之事,抿了抿唇,坐在他对面。   “上回你叫我查那药童,可有什么消息了?”   赵承誉抬眼,淡淡道:“相国寺那边的巫医给了本王一份画卷,画中之人正是药童。不过本王并未打开看,心中总是觉得有些蹊跷。”   宁随舟见他被转移了注意忙问:“何处奇怪?”   “本王总觉得,巫医好似若有似无的想要将我与药童拉扯上关系。”赵承誉指尖轻叩桌面,“可你若说为着就苏墨茵如此,本王倒也能明白。只是……”   宁随舟听着觉得不解:“只是什么?”   赵承誉道:“只是本王发现巫医的有些作为,无形中表露出他本就识得药童一般。本王心里不太踏实,巫医这人心中一定有鬼。”   “那苏墨茵你不打算救了吗?”宁随舟问。   赵承誉默了默:“取人血为药引,本王怕是做不到。况且你知道的,当年大哥央我保下苏墨茵,她能活至今已是本王全力所救了。”   宁随舟闻言不知应该如何接话,片刻后道:“那若是苏墨茵以此要挟你……”   “要挟?”赵承誉嗤笑,凉凉抬起的眼皮下是无情的眸色:“本王能够受谁的要挟。况且她以为她是谁,救她是为了大哥,就算是不救她……”   赵承誉转了转玉扳指:“当年那场刺杀,本王如今还心存疑影。”   宁随舟大惊:“你怀疑是苏墨茵所为?”   “纵然不是她,也与她脱不了干系。”赵承誉眉头微沉,凉声道:“况且当年救本王时情形如何你是知晓的,本王并不敢想,这其中毫无她的手脚。”   重生以来,赵承誉将许多的事情都按条理重新分析了一次,许许多多的事情前世今生都被他发现了甚是多的漏洞。幕后像是有一只推手,将这些事情攥在手心慢慢朝前推动着。   只不过现下还找不到线索罢了,而赵承誉也只有那么丁点的猜想。   思及此,赵承誉越发想要回想起前世空白的那段记忆。   他神色稍稍停顿,坐直身子安排道:“过几日本王要去一趟栖霞寺。”   栖霞寺位于京郊南边,出城门往南行三十里路后抵达山脚,上山的路曲折无法乘坐马车,只得由行人顺着台阶步行而上。因着此路难行,栖霞寺在京中颇有名望,更是有人称其为最灵验的寺庙。   甄家人因着甄真怀孕之事,去年年末在栖霞寺添了香火钱。   如今心愿已了,自是要上山还愿叩谢。   甄夫人与甄家长媳约好了时间,与甄真交谈时,她忽然想到了阿音寻亲之事,便与甄夫人多提了一嘴。甄夫人如今有求必应,当即便答应了甄真。   当初甄真回甄府寻甄夫人帮忙寻亲,只说了她是帮忙,并未说所帮的人是阿音。于是甄夫人只知晓甄真有好友寻亲,但并不知晓是阿音。   所以阿音前去寺庙,甄真的话是让她去散散心。   八月初五,阿音随着甄夫人一道乘坐马车前去了栖霞寺。   她站在山脚下仰头看着,栖霞山头云雾缭绕,光是看着便觉得仙气飘飘。阿音垂眼,手指轻轻抚上心口,那里是她贴身携带的玉佩。   若是今日拜一拜,日后也能寻得亲人,她也再来还愿。   甄夫人见她在一旁出神,笑着唤了声:“阿音。”   “怎么了?”阿音侧目望去。   甄夫人指指台阶道:“咱们走这边。今日栖霞寺中的方寂大师也在,我带你去让他为你看看手相,你与真儿要好,今日她将你托付给我,你便跟在我身边就好。”   阿音难得感受到这样来自长辈的温暖,她笑着应下:“那位方寂大师想来很是厉害。”   “是啊。”甄夫人顺着台阶往上,“当初真儿的姻缘与子嗣便是在大师那儿求得的。算出的签我并不明白,只晓得他道了句柳暗花明又一村。如今看来呀,当真是如此。”   阿音闻言后神色微微顿。   若是甄夫人得知,前世她疼爱的女儿最后下场那样惨烈,又会作何感想。   三人在路上偶尔交谈,这行程倒也不算寂寞,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寺庙中。只奇怪的是,今日庙中竟无人上香,瞧着极其安静。   甄夫人对这方面忌讳颇深,随即拉了小和尚来问。   对方答道:“今日只因有贵客前来。现下贵客将要离开,夫人们自行上香便是。”   不知是哪位贵客在此,甄夫人交代了随行的婢女侍卫,又同阿音好生叮咛,这才前去佛像前磕头上香。等到一系列行程做完,甄夫人松了口气,带着阿音前去隔壁禅房。   禅房门半开,里面隐隐传出淡淡的檀香味。   阿音被甄夫人带着,缓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禅房内许久未有动静,阿音正要作罢,不料一只干净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他扣着门沿拉开门,身穿袈裟的方寂大师站在里面,笑着同甄夫人行单掌礼。   阿音的视线猝不及防的与他对视,只见方寂大师神色微顿,眼中似有闪过波澜。   “方寂大师。”甄夫人双手合一回礼。   和尚笑着收回眼:“夫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甄夫人将阿音拉至身边:“先前我为小女求了姻缘与子嗣,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今日得知大师在寺中,便想着带另一小女来请您看看手相。不知可行?”   方寂大师的视线复又放在阿音身上,神色意味深长:“姑娘要求什么?”   “我来求我心中所愿。”阿音微微颔首。   方寂大师随即笑起,对甄夫人做了手势道:“夫人请在外等候,容老衲为她慢慢算一算。”   甄夫人拍拍阿音的手低声道:“我去前面等你,慢慢来,咱不着急。”   “多谢夫人。”阿音道谢,转身提步入了禅房。   房门紧闭,阿音屈膝跪坐在蒲团上,方寂大师与她对立而坐。阿音姿态拘谨地四处瞧了瞧,刚一转眼,就看见方寂大师面前放了签筒,木筒表面刻着“缘即是缘”。   方寂大师抬手示意:“姑娘请。”   阿音垂眼,双手捧起签筒晃动几下,竹签掉落在桌面上。方寂大师将其捡起认真看了看,他的指腹轻轻摩擦着竹签表面,神色未变:“姑娘可是要求何时寻得亲人?”   不料他一语中的。   阿音瞪大眼,正欲开口询问时,只见方寂大师继续道:“你心中执念过深。且适才老衲刚见你时,便察觉出你与常人的不同之处,阿音姑娘。”   甄夫人并未介绍她姓甚名谁,可方寂大师却直接道了出来。阿音心中一惊,霎时间警惕起来,她根本没有觉得此人厉害,只是觉得荒唐的紧。   方寂大师并不在意她的眼神,抬眼笑道:“姑娘不必这般警惕。”   “老衲知道的,比你所以为的还要多的多。”   阿音紧紧看着他:“大师还知晓什么?”   “你实则乃前世之人的不甘气运才能重修得此生。”方寂大师将那根竹签缓慢放入竹筒中,发出“咚”的一声,他弯唇:“老衲所言不知对否?”   闻言,阿音心中那颗大石头瞬间落地,畏惧害怕的同时竟生出种松口气的错觉来。   阿音喉咙吞咽,抓紧他话中字眼:“那人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方寂大师摸了摸下巴的白胡,一派悠闲。   但阿音却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她抠紧手心里的软肉,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那大师也不会将我身上之事泄露出去,是吗?我能问问您,究竟为何如今事件都与前世轨迹交错而行?”   她仍旧记得,甄真怀孕本不该是现下,以及赵承誉待她的奇怪态度。   方寂大师闭了闭眼,轻叹道:“姑娘应知晓,这世上万物生长都是有迹可循的。若在前被人改变,那其后所有的轨迹都会被改变,好似你的重生,好似适才那位甄夫人之女有喜。”   “这是因为我?”阿音皱眉。   方寂大师摇头:“非也。”   阿音抿了抿唇角,还想要再问下去,可方寂大师却不再言语了。   一墙之隔的暖阁内,因走后发现丢失东西的赵承誉重返回来。他怔忡地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与方寂大师未能下完的那盘乱棋,耳边回响着的,全部都是方寂大师的那番清晰的话。   阿音惯常疏离厌恶的神色,有关平阳公主与宁随舟之间的提醒,那副未能打开的画像,以及每每看见阿音时头痛欲裂的感觉。   原来他的猜想都是真的,阿音就是记忆中的白衣少女。   赵承誉抓着心口衣裳弯下腰去,高大的身型蜷缩在地上,额角细细密密渗着汗水。他睁着眼睛,汗液流入眼睛火辣辣的烧,赵承誉的喉间发出隐忍痛苦的声音。   他在并未熟睡的状态下清醒地看见了,前世阿音与他回家的场景。   身形娇小的姑娘因为被拐卖而满面脏污,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袖仰头瞧他,那双眼中全部都是对他的信赖与仰慕。少女怯怯地问:“公子,我能同你回家吗?”   未来的七年记忆如同走马观花,在赵承誉眼前飞快闪过。   赵承誉脸色惨白,他颤抖着死死咬着牙齿,眼泪从充满红血丝的眼中流出。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不知多久,才慢慢合上眼。   他听见自己哽咽着低声喃喃:“好……我给你一个家。”   可惜后来阿音不在了,他也没了家,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作自受。   赵承誉记起来了。 第24章 赎罪 是他亲手杀了阿音。   靖王府主院。   房门禁闭, 庆云与宁随舟站在长廊下满面焦灼。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宁随舟问。   庆云双手紧紧交握着:“自打前两日从栖霞寺回来,殿下瞧着就有些不妥。只是属下不敢自作主张询问,可谁知次日便将自己关在房内, 再也没出来过。”   宁随舟咬着牙踹了一脚旁边的柱子,懊恼道:“不吃不喝如何能成。先将这消息压下去, 别让宫里头的知道了,否则这事儿又要被掀起波澜。”   庆云忙连声应下。   宁随舟侧目, 神色复杂地向门口看去。   他们的声音顺着门缝传入屋内,漆黑不带有一丝光亮的房间里,赵承誉靠坐在书案前, 低垂着眼睑情绪莫测。他面前摆放着的, 正是那张从巫医处传来的药童画卷, 而打开的纸张上清晰可见是阿音。   这几日, 赵承誉昏昏沉沉将前世所有有关阿音的记忆都悉数回忆了个遍。他并未想过, 自己居然会有这样不堪的曾经,也想不到备受伤害的阿音竟也有记忆。   难怪他为何总想靠近阿音,如今这一切都因他的错。   因为他的残忍, 因为他的狠心。如今想来阿音哪里有错, 生生被卷入了前世那场没有硝烟的战火中,还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赵承誉低低地咳嗽几声,他听见屋外传来开门的声音, 掀起眼皮去看。   宁随舟闯入,站在书案前看他:“子叙?!”   向来以笑待人的男子满面都是怒意, 他恨铁不成钢的盯着赵承誉,教训道:“能有什么事情叫你这样轻贱自己的命,纵然有,日后也会有弥补的机会。”   “机会?”赵承誉许久未说话的嗓音沙哑又生硬, 他重复笑道:“机会?像我这样的人还配拥有机会吗?我还能……有机会弥补?”   从未见过他这样,宁随舟一时被怵到,愣在原地,教训的话生生压在口中。   过了许久宁随舟才开口:“自然是有机会的。只要人活着,哪里会没有机会去弥补,子叙你要记住,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是能重新来过的。”   赵承誉的思绪被他的话勾回前世,后来失去阿音的那三十年。   后宫众人见他为阿音疯过,也见他自.杀过。可后来赵承誉恢复如初,旁人都以为他是过了劲儿,却只有赵承誉自己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好过。   世人都说他永失挚爱苟活于世,可赵承誉明白,他是在赎罪。   他那满手的鲜血,尽数都是他心爱之人的血。是他亲手杀了阿音,是他眼睁睁的看着阿音从山谷坠落,却没有伸手拉一把。   赵承誉的眼底转红,他薄唇轻启发出难耐的低泣。   手指按上被他捅过匕首的心口,五指紧紧收拢,片刻后,又在哽咽啜泣中狠狠砸中胸口。   他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满面,低声喃喃:“都是我的错。”   宁随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时无言。   窗外是大亮的天色,偶有几只麻雀从房顶飞过,它们自由自在,好似不知人世间疾苦的模样。   “如今这天气,咱们可以想想置办秋冬装了。”阿音边裁剪着布料边道。   甄真靠在铺子里的榻上,侧身瞧着窗外,轻轻打扇:“冬装倒是不用着急,不过我觉着咱们可以先打听打听,哪里出的棉花好些。”   前几日阿音与甄真说了今年冬装的花样,提议可以将上衣短褂做成夹层加棉的小棉衣。里子用保暖的滚绒,面子上可以像夏装绣些花样,夹层装上一层薄薄的棉花,暖和又好看。   甄真觉得可行,只不过他们去京中出棉花的铺子里瞧过。那些棉花看着略显粗糙,质量看上去不大好,阿音担心装入衣裳夹层中并不保暖。   “再等等看吧,眼下倒也不急。”阿音放下剪刀走到甄真跟前,弯腰摸摸她平坦的肚子,笑着打趣:“如今你就好好养胎,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   甄真捏捏她的手指:“你可真是比宁随舟还要上心。”   “那是自然,否则如何当干娘呢。”阿音在她对面坐下。   如今铺子里请了绣娘来,阿音的活儿少了许多,而且素日里她只接受老顾客的约定。听衣小筑的牌面越打越好,阿音与甄真也在京中出了名。   甄真吃了颗葡萄,忽然想起来道:“对了,前几日流金阁那边有人递了帖子来。大抵是说这月底要办场什么刺绣比赛,想着邀请你去参加。”   “你要去吗?”   “刺绣比赛?”阿音心中诧异,“听着似乎很正式。”   甄真点头:“流金阁每年都会办场这种比赛,获胜的绣娘大都被送进了宫里尚衣局。一般进去的绣娘都不会差,毕竟是纪家送去的。”   这样的比赛阿音从前并未见到过,思忖片刻后道:“去看看吧。”   “我想也是。”甄真护着肚子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同她道:“毕竟你若是稍稍出名些,认识的人再多些对你寻亲也有帮助。”   两人所想甚同,阿音索性便接了这邀约。   又过了几日,听衣小筑中迎来贵客,赵今纯携着纪家长女纪慕清进了铺子。阿音当时正在研究花样,听见声音时一抬头,她便看见了纪慕清的那双眼。   两人对视着皆是一愣,随即就被赵今纯挡住了视线。   “阿音姐姐,我带着表姐来找你量尺寸。”赵今纯一手拽着纪慕清,直直走到阿音跟前。   将那股奇怪的感觉压下,阿音笑道:“要做新衣服吗?”   赵今纯点着头,四处张望着道:“过几日是另一位表姐的生辰礼,我与表姐要为她过生辰。今日铺子里好像客人不多,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是,今日客人不多。”阿音笑笑,她对赵今纯依旧没有多热切。   对方毕竟是赵承誉的妹妹,要与他拉开距离,最好的便是与他身边的人保持疏远。只不过赵今纯似乎看不懂她的疏离,总是以笑待人,阿音也不好伸手打笑脸。   赵今纯自来熟,笑着跟阿音介绍:“这位是我表姐。”   “姑娘姓?”阿音下意识询问。   纪慕清笑意柔和,眼中也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我姓纪。瞧着你应当比静阳大不了多少,不用那样客气,像她一样称我为姐姐便是。”   纪家。   阿音没忘记前些日子甄真同她介绍的纪家,唤姐姐倒是容易,可这高枝却不是轻易能攀得的。   她心中有数,颔首道:“纪姑娘客气。姑娘喜欢什么样子的款式,颜色?”   见阿音并不开这个口,纪慕清倒也不恼,四处走动着挑了挑料子,偶尔还同她交谈几句。只是一回头的工夫,就发现赵今纯不知去了何处。   阿音四下看了看:“应当是去寻阿野了,不碍事的。”   纪慕清收回视线又看了看她,伸手挑了块布料细细摩擦着,随口问道:“阿音姑娘生辰几月,瞧着你与我那表妹年岁差不多便这样能干,我总是为着她担心。”   阿音弯唇:“我今年四月将将过了十四岁生辰。”   “你是四月生辰?”纪慕清拿着布料的手指微顿,侧眸看过去。   阿音道:“是,四月十六。”   闻言,纪慕清面色微微黯然了些许,她低低的嗯了声,像是出神般地喃喃了一句:“我有个妹妹与你一般大,只不过她身体不大好。”   话音刚落,阿音还没能分辨出其中的意思,便听见门口传来赵承誉的声音。   她回头看过去,只见他消瘦不少,逆光站在门口神情晦涩,眼中翻滚着的是阿音看不懂的情绪。望着他看了会儿,阿音才收回眼。   “靖王殿下来此何事?”阿音淡淡问。   赵承誉盯着她良久:“本王……我听说静阳在此处。贵妃先前托付我带她回宫,不知忙完没有,便过来看看。”   “静阳公主应该在后院,我去找她。”阿音没忘记甄真先前说的那些,纪慕清日后可是要成为靖王正妃的首选人物,她说完提步就直接出了偏门。   赵承誉张了张嘴,余光扫见纪慕清好奇的眼神。   他敛起神色,又恢复淡漠模样:“怎么?”   “倒是难得见着,靖王殿下会在女子身上吃瘪。”纪慕清索性往后靠了靠,手指撑着案几,目光打量:“外界传言殿下心悦阿音姑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赵承誉眼神骤然变化:“你别招她。”   “哼。”   纪慕清不屑一顾地挪开视线,心口微微泛着酸意,倒不是为着赵承誉吃醋,只是觉得这样的男人眼中之人不是她而觉得可惜。于是索然无味道:“我可不是小人。”   得到她的应承,赵承誉才往里走了两步,继续看向偏门。   后院里,阿野正帮忙劈着干柴。   酒楼掌柜因先前那事情气着身子,最近还在养病,阿野闲来无事,便在铺子里帮帮忙。这几日后面堆放的柴火没人收拾,阿野揽了过去。   赵今纯走过去时,正好就看见阿野穿着里衣正卖力地劈柴。   风刮过去将他薄薄的衣裳贴在脊背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与肌肉。赵今纯并没有留意到这点,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嘿”的一声靠近阿野,捂住了他的眼睛。   阿野当即并未站稳,手上的力道一滑斧头落了地。   他并未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谁,只当是阿音,抬手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往前揽了揽,生怕她摔倒。赵今纯不料他这么主动,当即也愣在原地。   两人靠的很近,阿野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直到风吹过,赵今纯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味窜进他的鼻息,阿野立时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前来寻人的阿音站在后门口。   她喉咙微微吞咽,抬起的手又随之放下后抿紧唇角。指尖捻了捻,模样像是撞破了什么一般有些无措,脚尖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在阿野看过来时侧身躲开。 第25章 报应 他们曾经也是相爱过的。……   阿音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躲开, 分明她什么也没做。   但瞧见眼前那幕,这就好像是潜意识下的动作。   阿音垂眼,脚尖轻轻蹭了蹭地面的灰尘, 耳边逐渐传来一墙之隔门外的说话声。打从一开始认识阿野时,阿音就知道他的声线偏冷, 但此时阿野的声音好似又淡漠了不少。   “怎么是你?”阿野松开手几步往旁边退让开。   赵今纯歪了歪头,满眼都是笑意:“若不是我的话, 你以为会是谁?”   见阿野不吭声,赵今纯胡乱猜测着:“难不成你以为会是阿音姐姐吗?不过我表姐在外头呢,一会儿我五哥也会过来, 她没时间来找你的。”   闻言, 阿野抬眼看向赵今纯, 眉心微动:“你是帮靖王来盯着阿音的?”   阿野的声音倏地冷了许多, 赵今纯怎么会听不出。她嘴角弧度微僵, 撇撇嘴巴上前两步:“也不要说的这样奇怪啦,男未婚女未嫁,我五哥如何配不得阿音姐姐了。”   “别乱点鸳鸯谱。”阿野拧眉。   赵今纯不满:“我哪里有乱点鸳鸯谱, 五哥本就上心, 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要帮他。”   阿野的那颗心骤然一降再降,他寒着嗓音:“但阿音不喜欢。”   “什么?”赵今纯道。   阿野的眼中布满冷意:“阿音才不喜欢你五哥。”   不知是被他的模样所吓到,还是因为阿野这番话说得过于铿锵有力, 赵今纯当即愣在原地,甚至连反驳的话语都说不出口。瞧阿野面色不对劲, 她讪讪一笑,有些尴尬。   “不喜欢便不喜欢,你凶我做什么。”赵今纯嘟囔。   阿野铁青着脸,弯腰捡起斧头在地面上磕了磕:“我与阿音都是市井小户出身, 高攀不上你们这种皇室血脉。先前不过靖王善意相救,便惹得阿音碰上一身官司,我们只想安然度日,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免得,”阿野看了她一眼,“再被胡搅蛮缠的人跟上来。”   苏墨茵的事情赵今纯并不知情,但宋亭汝之事她知道。   上回华清池那事,京城中沸沸扬扬热闹了许久。都说宁三夫人铺子里的那位小绣娘攀上高枝,竟引得靖王殿下为她撑腰,若换了宋亭汝,她应当是高兴的,可实际上阿音却是诚惶诚恐的。   赵今纯来时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她抿了抿唇:“但阿音姐姐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姐姐喜欢谁那是她的事情,你为何这样懂得。”   面前的干柴晃了晃随之倒下,阿野捏着斧头,神情莫测。   两人的这些话尽数都被传入了阿音的耳中,她靠着门后的木桩,心情复杂的想要等到阿野的回答,谁知等来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阿音回头,视线正好撞入赵承誉的眼中。   他的瞳孔无论何时都是漆黑深邃的,阿音盯着看了会儿,随即收回眼问:“殿下应当在前面等,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听着她一口一个“殿下”、“您”,赵承誉眼窝酸的厉害。   他记得前世的时候,阿音虽也会这样唤他,但大多时候两人之间的氛围都是温情的。情意正浓时,阿音会有些娇气,窝在他怀里喊他小字说疼。   子叙子叙,每每这个时候赵承誉都只想力道更重些,将阿音揉进骨子里,让她只属于自己。   赵承誉从来没有觉得,会有一个女人将他的小字唤的这样动听。   如今想来,前世在所有铺满玻璃渣的回忆中,他们曾经也是相爱过的。只是岁月瞬息万变,短短刹那发生太多的意外,如今的阿音眼中毫无情意,只有防备与疏离。   这都是你的报应。赵承誉想。   他垂眼看着面前风华正茂的少女,嗓音不知在何时变得沙哑,忍着难受低声问了句:“真的如他说的那样,你就这样不喜欢我?”   阿音眸色疑惑,拧着眉头朝他看:“我为何要喜欢你。”   “你……”赵承誉出声。   阿音倏然打断他:“你这人真的好生奇怪。这话你不是该去问宋姑娘与苏姑娘吗?她们二人这样喜欢你,你却置若罔闻,为何要抓着我不放。瞧你适才语气,好似我不喜你就是件十恶不赦之事。”   赵承誉今日来听衣小筑只是想看看她,并未想过要惹恼阿音。她说出这样的话,赵承誉的心中丝毫没有任何被冒犯之感,他只怕阿音生气。   说话间,阿音已经不想与他再待在一处。   转身要走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了把,她的绣鞋后跟勾到门槛,身子朝后仰去撞入赵承誉的胸膛。就着这个姿势,赵承誉弯腰牢牢将她拥入怀中。   阔别整整三十年,这是今生恢复所有记忆后,赵承誉第一次将阿音抱入怀中。   他的确有些撑不下去了。   阿音就像解药,赵承誉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再次触碰到了活生生的阿音。哪怕被拒绝,可好像只要抱抱她碰一碰就能够继续走下去。   前几日恢复记忆,赵承誉没忍住偷偷来过一次。他避开了所有人站在对面房檐下,看见阿音笑得那么开心,比跟在他身边的时候还要灿烂。   他分明知晓阿音也有前世记忆,她想起曾经会比自己疼的更甚。或许只要做出一丝一毫出格的举动,就会被阿音发现他也重生了,但赵承誉实在忍不住。   阿音就像小暖炉,让他忍不住想靠近。   只是他不知道,阿音没有他那样的心思回想过去,她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就算是有也不愿自虐。   此时被赵承誉抱着,阿音只觉得晦气。   抬手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赵承誉低低闷哼,半分力道都没松。   阿音气急败坏,又怕引得外头的人看过来,收着劲儿挣扎:“你是不是有什么病。”   赵承誉忍着痛轻轻吸了口气,殊不知他的这个动作惹得阿音大怒。   阿音用瘦弱的脊背与胳膊袭击他,边动边出言骂道:“你真是个变态,你给我松开!”   她这样挣扎,不过转瞬的工夫,赵承誉就怕阿音受伤赶紧放开,谁知随即被阿音一拳砸在了伤势未愈的右臂伤口上。她咬牙直呼名讳:“赵承誉!你别再纠缠我。”   两人的动静实在太大,门外的阿野与赵今纯听见赶紧跑了进来。   阿音猩红着眼,眼角是因为气急而沁出的泪花,她紧紧抿着唇角,神色看上去格外不虞。   “发生什么事了?”阿野上下打量他们两人。   阿音不说话,阿野也不催促她,伸手拉过阿音的手将她扯到身边来,随后看着对面兄妹俩:“若是要看料子,那就去前厅吧。”   “不是。”阿音声音有些哽。   阿野回头软了声音:“什么不是?”   阿音抬眼看他,莫名委屈,眼圈立时红了大半:“靖王是来接九公主回宫的。”   旁边站立的两兄妹各不吭声,赵承誉的眼停留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谁也不知他心中醋意翻滚的有多厉害。可现下他明白,自己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再说话只能惹得阿音伤心,于是只能用眼神表达不满。   阿野明白了阿音话中的意思,顿了顿道:“不知静阳公主还有事?”   赵今纯瘪了瘪嘴,不满地瞧了眼赵承誉,赌气似的大步出了后院。阿音两人随即跟上,赵承誉走在最后,他垂眼看着阿音的手,心如刀绞。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阿野的那只手砍掉。   “五哥还不走吗?”赵今纯在外头喊他。   赵承誉回过神,下意识看向阿音:“我……”   阿音偏过头不去看他,阿野身子微动,站在两人之间挡住他的视线:“靖王殿下,这边请。”   赵承誉面色瞬间转变的狠戾起来,他薄薄的眼皮被绷成单的,看起来很不好惹。眸间与神色露出的全然都是不耐与戾气,气场十足。   可阿野毫无畏惧,目光直视唇角微勾:“请。”   赵承誉的手指拢了起来,视线略转,他看见了阿音护犊子的防备视线。那瞬间怨气无处可发,随着阿音的一眼堵在内心散不开,最终赵承誉只好垂眼,提步离开。   他们走时,阿音瞧见纪慕清饶有兴味的打量眼神,顿了顿正要说话,纪慕清摆摆手道:“今日天色不早了,我明日再来吧。若无事,阿音姑娘也可来纪家寻我聊聊天。”   等阿音颔首,纪慕清才带着婢女走出铺子。   今日甄真不在,两人都遇上了不愿见到的人,一时间谁都没好心情。到了打烊的时间,阿野便将大门锁上,两人一道去了后厨做饭。   眼见阿音切菜几次险些割到手,阿野轻叹,一把将菜刀夺了过来:“今日聊了什么,叫你心情这样糟糕。”   “……没什么。”阿音敛起满脑子的思绪,随即看向他,眼中情愫波动起伏:“你呢?九公主在后院待了那么久,她可有说什么?”   阿野切菜的动作停顿,心下知晓阿音理应是听见了那些对话。他舔了舔唇角:“九公主问我,为何对你的事情这样上心。”   不料他这般实诚,阿音垂落在裙摆边的手捏紧:“嗯。”   阿野听见了她的回答,好笑地偏过头:“嗯是什么意思,是想听我说还是不想听我说?”   阿音抬头,从他的琉璃目中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在听衣小筑这些日子,他们俩与甄真都相处得很好,吃喝用度都不差。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中途被拐卖的小姑娘,阿野也不再是脏兮兮的小少年。   而阿野长开不少,是在阿音见过赵承誉那般惊为天人的皮相之后,也不得不承认他眉眼间的少年气半分都不逊色。   阿音笑了笑:“想听。”   “嗯。”阿野松开菜刀转过身,耳根有些红,眼中却是欢喜的:“我告诉九公主,我兴许是喜欢你,所以才会将你的事情放在心上。” 第26章 云泥之别 他总要还给阿音一份清白与歉……   阿音闻言随即站在原地愣了愣, 她抿紧唇角看着对方。   说完那番话后,阿野就小心打探着阿音的神色,见她并未有特别排斥, 才笑着打趣:“同你说笑的。我与九公主说的,是咱们像极了亲人, 自然会对你的事情上心。”   阿音笑笑,偏过脸随口问:“那你为何不那样说。”   阿野心中微微诧异, 瞧着她的侧脸道:“你是……什么意思?”   “日后若是旁人再问起,不知该用什么作为借口的话,也可以用这个作为理由。”阿音倾身, 从案板上拿了两颗小葱慢慢剥着, 嘴角弯起。   阿野定定看着她, 半晌后也笑着嗯了声。   吃过饭, 阿音早早便洗漱完躺下了。   她的房间在二楼绣阁旁边的屋子, 里面是甄真亲手布置的,干净又舒服。阿音睁眼盯着帷幔,被褥拉直下巴, 双手压在被面上轻轻揪着被角。   今日阿野说的那些话,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前世经历过摧人心肝的情.爱,自然明白阿野的意思。想起赵今纯在后院时, 她下意识躲开的模样以及阿野那番话说完后她的心情,阿音摸了摸眉梢, 整个人往被褥中缩了缩。   这样的情绪她也说不上来,有些奇怪。   阿音对阿野的感情大抵是朋友间的占有欲,以及这世间仅二亲近之人的在意。所以会在听闻那些话后,阿音生出种被对方放在心上的开心。   她如今清醒的多, 明白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友情才能长久的多。   所以并不会孤注一掷的便认为,她被阿野所打动,是喜欢上了对方。纵然是有,也仅仅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相互尽心以对的好感罢了。   阿音抿了抿唇,捋清楚杂乱的思绪后慢慢闭上眼。   可谁知这回刚阖眸,眼前就出现了赵承誉的那张脸。   他今日是清醒的,可在清醒状态下做出今日那些事情便实属不大对劲。阿音不太相信,赵今纯所说的赵承誉对她有意这些话,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前世做错,今生定要走回正道。   “真的如他说的那样,你就这样不喜欢我?”   赵承誉的这句话再度响起。阿音烦躁的翻身将被子捂在耳朵上,拧眉骂道:“我可真是有病。夜深不就寝胡思乱想这些东西,吃饱没事儿干吗?”   絮絮低语完,阿音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屋内燃着的半根蜡烛星火摇曳,窗外的月亮刚爬上枝头,逐渐掩入云层。   靖王府前院中。   赵承誉离开听衣小筑后,将赵今纯送回纪贵妃宫里,又被蒋皇后留下吃了顿晚膳才得以离开。此时清净下来,终于有功夫去回想阿音。   他站在假山石旁,微微仰头喉结滚动。   快要到今年的八月十五了,月儿只差那么些许缺口便要月圆。   前世的每月这个时候,大相国寺都会传来消息,苏墨茵病危急需药引。那时赵承誉总是毫不犹豫,多一分给巫医与苏墨茵的怀疑都没有,便应了对方的话。   如今旁观者清,他才发现出不对劲。   为何前世他会那么信任巫医所说的话,难道仅凭他是从前救治大哥赵承钺的人吗?似乎理由并不充分。   赵承誉仍旧记得,那年将阿音带回京城后,他分明是无意取血的。但是那段记忆实在模糊,纵然如今恢复了所有可许多细节也还是记不清楚,像是有什么被操控着改动过。   二来前世有太多的事情,都与他的思想相悖,赵承誉不是没有察觉出。   他甚至猜测过,前世遇到阿音之后的他,会不会如同幼年时那样记忆曾被人动过手脚。赵承誉闭了闭眼,喉间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不管当初缘由为何,取血是真,任由此事发展的人也是他。   错了就是错了,他没有理由为自己找借口,就是他对不起阿音。   如今轨迹被改变,赵承誉总该找出幕后那双黑手,无论是非对错,他总要还给阿音一份清白与歉意。   眼前闪过今日阿音的眼神,赵承誉心口微微一刺,就痛得他蹙紧眉头。赵承誉轻嗤,这不就是他自己活该,自作自受。   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赵承誉回眸看过去,老管事行色匆匆满头细汗:“老奴可算是找到殿下了。”   赵承誉抬眉:“何事这样急躁?”   老管事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汗,低声回禀道:“先前您不是要见平阳公主,老奴去请,公主总是用身子不适推脱。只是不知今夜为何前往王府,这会儿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皇姐来了?”赵承誉颔首,“本王现在过去。”   前厅里,赵承誉提步进门时就看见孕肚明显的平阳公主,她靠着座椅面色平静。瞧见赵承誉进来,她撑着扶手站起身,笑意温润。   “子叙。”平阳公主唤他,“你去了何处,怎么这会儿才回府。”   赵承誉看了眼她的小腹,嗯了声:“皇姐坐着便是。怎么现在过来了,夜路不好走,平日里也不见你怎么出门。”   平阳公主将手边的食盒往前推了推,笑着道:“傍晚同驸马做了些糕点,想着给你送些过来。前几日我身子不适,你邀我来府上是有什么事情吗?”   赵承誉指尖在桌面轻扣,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平阳公主低头抚了抚肚子,面色看上去格外祥和,“这孩子来的突然。可他既然来了,我心中自然是期待的,也得好生照看着。”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赵承誉半眯着眼睛来回打量她:“怎么说这个?”   平阳公主摇头:“没什么。”   赵承誉也不再追着她问,指背轻轻摩擦着下巴,忽而好奇:“其实我一直好奇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吗?竟与我所设想的半分都不一样。”   这话叫平阳公主面色微变,她抬眸凝视着赵承誉:“咱们自然是亲兄妹。”   “当年之事,我一直都没有当面问过。”赵承誉静静地与她对视,弯唇笑意不明:“如今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皇姐为何要那样做。”   平阳公主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放在衣袖中的手指轻轻收紧,哑着声音道:“那时候我年岁小,本以为将一切告知你是对你好。可我没想到,会叫你恨上我,若是我知道我们会变成如今模样,哪怕是带进棺材里也不会告诉你分毫。”   她的位置在下座,手中的动作赵承誉轻而易举便能看得清楚,平阳公主这样紧张,重生过一次的赵承誉绝对不信她是因为解释不清而紧张。   赵承誉低低笑出声来,那年事情的真假他已经不想再追究,多说无益。况且如今赵承誉能信得过的人比前世还要少,除却无条件的阿音,也不再剩下几人。   他看着平阳公主,猝不及防转移了话题:“那宁时安当年入密林之事呢。”   “你……”平阳公主唇色煞白,质疑来的突然,她甚至还没想好如何辩解,只能反问:“子叙,你可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为何如此怀疑姐姐?”   赵承誉抬起茶盏吹了吹:“谗言与否你知道的,于我毫无用处。”   平阳公主:“那你……”   赵承誉倏地打断她,语气也发生了变化:“本王只是想知道,那年他说是你救了他,旁人不知情,可你明知实情又为何不解释。难道引他玩就这样有趣吗?”   赵承誉这番话其实是幌子,自打阿音提议之后他便安排人去查,可什么都没查出来。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当年在那场狩猎中,所有的驯马师都在后来被换掉,人迹无踪。   从前以为是宁随舟不幸遇见意外,可现下细思极恐,赵承誉隐隐有错觉这是盘局,早早就叫人设下,可目的为何无人知晓。赵承誉如今只怕影响阿音,她与甄真要好,若幕后出手,他怕阿音会遭受牵连。   思及此,赵承誉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平阳公主。   殊不知被他先前一句话就打破心理防线的平阳公主此时根本激不得,随便一诈,她就主动上了钩:“我只是倾慕他有何错,况且当年发现他的人本就是我……”   “可你不该冒认救他之人是你!”赵承誉抬高了声音,他拧眉,语气极重:“你爱他是没有错,可你打着当年救他的名头骗了他这么多年的情.爱还不说实话就是有错。”   平阳公主尖叫:“这有什么差别?”   “赵今雲,你真是无可救药。”赵承誉冷冷看着她,满眼都是失望。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他的姐姐。   赵承誉永远都记得,小时候教他习字,照顾他的平阳公主温柔又善良。她与大哥赵承钺一样,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人,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变了。   赵承誉对上平阳公主的泪眼,别开眼不愿再看她:“你回去吧。”   “今日的事情,你会告诉时安吗?”平阳公主离开前,问了这最后一句。   赵承誉垂眼,神色不明:“他有权利知晓。”   得到这句回应,平阳公主眼底闪过狠辣的光芒,她慢慢捏紧了手帕擦掉眼角的泪水。随后尽量平缓了语气道:“那我先回府,等你日后想见我时我再来。”   赵承誉忽然想到了什么,侧目看她,语气意味深长:“好好养胎,其他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想的好。”   “我自然会养好胎。”平阳公主的笑意看上去格外僵硬。   等到她离开后,赵承誉往后仰了仰身子,淡声唤来庆云:“去安排两个人跟着她,别打草惊蛇。她一旦有任何异常行为,立刻回禀。”   庆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低低提醒了一句:“要照看宁三夫人吗?”   “不必。”赵承誉缓慢闭眼,“本王会告知宁时安。”   庆云低头:“是。”   赵承誉拉长一口气吐出,顿时精疲力竭。 第27章 纪小将军 平阳公主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翌日纪慕清并未前来听衣小筑, 只托人给她递了话叫她过几日去一趟纪家。直到傍晚甄真前来阿音才知晓,原来是纪家那位小将军回了京。   与纪慕清约好日子,确定了五日后的傍晚。   这日下午, 阿音听闻纪家荣耀时,是毫无波动的, 只是这位纪小将军叫她生出几分好奇。   听说纪家这位小将军乃是纪大将军唯一的侄子,将门都出虎女, 这位承袭纪大将军衣钵的少年郎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去年年底西疆叛乱,纪小将军奉命前去捉拿贼人,一切处理好以后, 他留在那边打理剩下的事情, 一直到眼下才回京。   见她欲言又止, 甄真笑着道:“纪小将军可是京中颇有盛名的俊俏郎君。传言曾经敌国女将在战场上见小将军率兵进攻时, 当即便举了白旗投降, 甚至还想要嫁他为妻。”   阿音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他竟这样厉害吗?”   “这是自然。”甄真怀孕后畏热,轻轻拉着领口扇了扇,“纪家就两个儿子, 大将军府上还有个庶子。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正是你刚入京时考中的,这些日后都是新贵。”   纪家府上的事情甄真自然是不知道的,索性便只能捡了旁人都知道的跟阿音聊。   甄真笑着打趣:“我们小阿音怎么对纪家小将军这么上心?怎么, 人家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可倒好, 是美人难过英雄关吗?”   “姐姐!”阿音被她这话说的耳根发红,“哪有你说的这回事儿。”   甄真怕惹恼阿音没再继续说下去,打了会儿扇子,见她收拾量尺寸的物件, 随口问道:“是要出门?要去哪里呀?”   阿音将东西装好,温声道:“去一趟纪家。”   甄真瞬间坐直:“去纪家?”   阿音提上装工具的小箱子看向她:“纪大姑娘说是要做裙子,前几日她叫人给我传了话,让我这会儿过去一趟量尺寸。想来挺急的,我便应了走一趟。”   “难怪你要问纪家的事儿呢。”甄真会意,交代道:“那你早些回来,我有事情想与你说。近两日总是觉得身上不爽利,难受的紧。”   阿音闻言,几步走过去碰了碰她的额角,微微蹙眉:“感觉也不烫呀,身子哪里不舒服?不然我让人去给纪大姑娘说说换个时间,我去找了郎中来给你瞧瞧?”   “不用。”甄真拉下她的手:“你有事儿就赶紧去忙,等你回来再说。”   阿音本就对宁随舟不满,此时瞧见甄真身子不适更是惹出一脑子火,凉声问道:“三公子呢?”   甄真抿了下唇,偏过头不去看阿音。   过了片刻,直到阿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听见甄真道:“他今日说有事儿出去了,晚上应该不回府。应当没什么,之前他也这样,我早就习惯了。”   阿音只感觉自己气血上涌:“之前和现在根本不能一样,你如今怀着孩子。”   “可我从开始便说了,这个孩子是我的孩子。”甄真抬眼,冷静的与阿音对视,“因为这是我的孩子,所以有他没他我都是无所谓的。”   阿音看见她清明的神色,闭了下眼:“那你在铺子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甄真笑了,凑近掐了掐她的脸:“你一个小姑娘,还比我小那么多岁呢,怎么整日里皱着个眉头装老成教训我。快去吧,我若是有事情便找阿野,他不就在铺子里吗。”   如今已然快到中秋佳节,甄真有孕将近两月。   阿音不太想让她四处走动,走前给她新添了一壶热水,又将会用到的东西都放到她手边,确定一切都好以后才离开。走到门口时,阿音回头看了一眼。   甄真手中拿着话本子,视线从书本上朝她看来,笑着挥了挥手。   不知为何,瞧见甄真这副模样,阿音眼皮跳的厉害,心脏也骤缩的紧。她脚步顿了顿,甚至生出一种改日再去给纪慕清量尺寸的念头。   可纪慕清的妹妹生辰就要到,再推迟也没几日了。   阿音抿抿唇,兴许是前世甄真就因为产子遇意外,所以今生才会这样上心。只是如今轨迹都已经被改变,阿音暗道自己想得太多,慢慢朝着纪家走了过去。   纪家共有两子一女,自打纪贵妃入宫后,府上便冷清不少,于是纪大将军与流金阁掌柜都住在纪宅。纪宅很大,据说是前朝某位权势滔天的老王爷的院子,后山小河,一个都不少。   阿音被纪慕清的婢女带着从偏门进入,她不着痕迹地四处看了看。说纪家乃陛下宠臣的当真正确,光是这院落便叫人艳羡,更遑论这里头住着的人。   经过后花园,阿音听见旁边传来两道说话声,她侧目看去。   拱桥旁的石子平地上,有婢女手中捏着鸡毛毽子利落地踢着,她面前坐着身形娇弱的少女。阿音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半边侧脸,瘦削的紧,瞧着像是没什么精神,只眼里亮晶晶的。   婢女见阿音往那边看去,她笑着低声道:“那是咱们府上的三姑娘。”   “三姑娘?”阿音饶有兴趣,“平日里没怎么听人提起过。”   婢女脚步稍稍慢了些:“三姑娘身子不好,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么些年都是这样。”   阿音蹙眉:“太医瞧过也不好使吗?”   “这天下但凡是有名望的郎中都瞧过了,该吃的药也都吃了,却始终是不见好。”婢女伸手拂开头顶上的柳枝条,轻叹:“夫人说呀,只要能保住一口气也好。”   阿音没再说什么,回头又看了眼那少女,跟着婢女去了纪慕清的院子。   给纪慕清量完尺寸时间尚早,她特意叫下人备了果子,邀阿音多留了一会儿。阿音心中记挂着甄真,便打算稍坐片刻就离开。   两人聊了会儿天,阿音无意间提及:“适才我在花园见着三姑娘,看着心情还挺不错。”   “是啊。”纪慕清单手托腮,面上也是愁绪:“妹妹快乐的日子甚少,这将近十四年来见她高兴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阿音拨了拨面前的茶盏,犹豫后低声道:“那府上二姑娘呢?”   纪慕清微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笑容淡了些:“二妹妹爱清净,素日里都在寺庙中一心求佛,不只是你,京中人也没怎么人见过她。”   话虽这么说着,可纪慕清面上的表情做不得假,甚至眉目间下意识透露出的隐隐悲伤都叫阿音奇怪。只不过这些都是旁人家的事情,她并不好过多打探。   又坐了阵子,商量好取衣裳的时间后,阿音起身告辞。   她原路返回经过花园时,发现那里已经没了纪三姑娘的身影,干净的好似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穿过长廊,阿音在拱门听见几道喧哗声,她回头瞧了一眼,发现适才走过的长廊下站着一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大抵是被下人冲撞,他面前的婢女着急忙慌的收拾东西,而男子好似朝她看来。   秉着不多说不多看,阿音下意识收回眼出了纪府。   纪宅距离听衣小筑还有些远,来的时候阿音没察觉,此时准备回去了,才发现路好远。她心里想着事情,满脑子都是适才碰见的黑衣男子,以及纪慕清的那番话。   一刻钟后,阿音到了听衣小筑门口。   铺子半扇门关着,阿音敛起思绪往里面看了看,心中有些奇怪。   分明走的时候门还是开着,难不成是甄真回宁府了?   阿音提步欲要进门,听见身后传来赵承誉的声音:“阿音。”   她回头看过去,赵承誉手中提着食盒,视线柔和。阿音往后退让开一步,微微拧着眉心道:“你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   赵承誉将食盒往前递了递:“小厨房做了些糕点果子,先前是我无意冒犯你,就当做同你道歉。”   看了眼那描画精致的食盒图案,阿音抿唇:“我并未同殿下生气,所以也不需要您向我道歉。这东西还是殿下拿回去吧,我不要。”   赵承誉喉咙干疼,吞咽两下:“你便这样不待见我吗?”   阿音心里面记挂着铺子里的甄真,见他这样忍不住有些心烦:“殿下多虑了。”   “那你便收下吧,就只当是我的心意。”赵承誉道。   阿音偏头四处看了几眼,对他的举动纳闷又烦躁,郁气涌上心头,压抑着怒火伸手接过来:“好了,我收下你的心意。殿下,若无事的话我先进去了。”   赵承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只听见旁边街道传来急促又令人心惊的马蹄声。两人循声望过去,庆云脸色煞白地拉停马翻身而下,大步走到赵承誉面前。   “殿下,大事不好了。”庆云嗓音颤抖。   赵承誉见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什么事?”   庆云看了一眼阿音,呼吸急促:“平阳公主小产了。”   此话宛若晴天突如其来的一声闷雷,惊的阿音与赵承誉都变了脸色。赵承誉瞳孔微缩,迅速往他跟前走了两步:“这是什么情况?”   庆云屏住气息道:“平阳公主与宁公子在一处,两人不知是不是发生了争执,平阳公主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当时只有宁公子在场,而且……”   听见是宁随舟时阿音就已经忍不住了:“而且什么?”   庆云闭眼:“而且宁公子承认是他打了平阳公主。” 第28章 小产 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轰——   万里无云的傍晚忽然响起雷声, 淅淅沥沥的大雨一阵大过一阵。街头的行人四下慌张散去,谁都没有注意到听衣小筑前的三个人。   阿音被赵承誉拽入铺子里,她冷冷甩开:“宁随舟为何会与平阳公主在一处。”   “我不……”赵承誉刚刚开口, 就被阿音打断:“殿下是想说不知情?一个是胞姐一个是好友,殿下说自己不知情让谁信你。”   这句话将赵承誉堵住, 他抿了抿唇角:“此事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需要解释的不该是我,是眼下怀有身孕的甄真。”阿音眼里的冰冷十分明显, 这是她第一次在重生后,这样直白地表露出对他们的厌恶。   赵承誉看的心冷,下意识上前一步:“阿音……”   阿音的视线死死看着他:“别靠近我。”   话毕, 屋外又是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滚滚闷雷, 阿音听得心烦, 手中还拎着食盒。她抿唇将那东西放下, 侧过脸朝门外看去。   其实适才说完那番话, 阿音就有些后悔。   赵承誉乃皇室子弟,她如今不过只是甄真铺子里的小小绣娘,若真的赵承誉翻脸同她计较, 阿音绝对招架不住对方的雷霆之火。赵承誉究竟有多么的狠戾没有人性, 她心中清楚。   可受到伤害的人是甄真,那是今生给了她一个家的女子。   前世她已经那么苦了,阿音不想她依旧为情所伤。况且宁随舟与平阳公主先前便被她逮住过一次, 阿音并不觉得,两人这次在一处只是叙旧。   思及此, 阿音侧目看向赵承誉,眼神冰冷:“殿下回去吧。”   “眼下雷雨交加,我陪你。”赵承誉主动开口。   阿音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发出莫名的一声笑:“殿下还是去陪该陪的人吧, 我自幼乡野间长大,对此并不畏惧。”   赵承誉被她这句话刺痛,也忽然想起,前世在他登基后,与自己因党争生分的蒋太后为了收拢他的心,便主动提出接苏墨茵回宫。那时赵承誉并未坐稳皇位,他不欲同蒋太后撕破脸,便应了对方的提议。   接苏墨茵回宫那日,天气很好。   他在养心殿中得到消息说阿音身子不适,赵承誉让庆云前去太医院换了院正前来,等他处理完公务三人一道去了筑云殿。途径东门时,他瞧见前去接苏墨茵的马车,车帘飘动之际,庆云眼尖,一眼便看见了里头的小被褥。   当即他便提醒了一句:“陛下,您瞧那褥子上头绣着海棠花。”   赵承誉驻足侧目,他没忘记阿音最喜海棠花。   七年前的四月十五他们相遇,那会儿正是海棠花开的时候,小姑娘仰头朝他笑起的模样,宛若枝头最夺目的那朵。   他顿了顿,皱眉问庆云:“朕不是下令不准别的宫里用这种花色吗?”   阿音是绣娘,从赵承誉遇见她起,便再没穿过旁人做的衣裳。也懂得阿音的一些小执拗,譬如他里衣衣摆上的五瓣海棠,譬如他只穿她做的衣裳,这是两人共知的秘密。   庆云伺候多年,他不会不知情。   包括他今日忽然多提一嘴那车上的褥子,庆云偏心阿音,赵承誉看在眼里。   那褥子最后被赵承誉从里头拽下带走,因此而狠狠责罚了理事的宫人。后来苏墨茵入宫,她身子不好,赵承誉也不希望她去惊扰阿音,便安排在了离筑云殿最远的紫宸殿。   那年某日夜间风雨交加,赵承誉在去阿音的寝宫时中途被苏墨茵的婢女叫走。对方说她毒素复发,湿冷环境下双腿关节肿胀,太医无法医治。   赵承誉只好吩咐人去给阿音带话。   可他没想到,消息传出去竟变成了苏墨茵惧怕雷电,赵承誉撇下阿音前去陪伴。   刚登基那时政务繁忙,庆云也并非日日都能盯着筑云殿的动静,再加上那段日子阿音称病,赵承誉许久未去后宫也不知阿音的处境。   直到她离世,大宫女商枝泪雨俱下地提及当日苦楚,赵承誉才后知后觉阿音过得并不好。   过往之日的误会已经时隔多年,赵承誉无法告知阿音当时情景,他便只能咬牙受下。可若是回想当初,他应当明白阿音比起他更加委屈。   可时间匆匆,他们都回不去,赵承誉只能尽力弥补。   赵承誉神情晦涩地瞧着阿音,许久后才低低道了句:“糕点要趁热吃。”   阿音别过头,不愿再同他说话。   知晓她不愿看见自己,赵承誉低低叹息,提步出了听衣小筑。他并未继续在铺子外站立,而是选择了旁边铺子的门檐下等雨停。   听衣小筑另外半扇门被敞开,赵承誉正好能看清里面的阿音。他认真地看过去,却正好看见阿音将食盒不甚在意的丢在了门边。   赵承誉面色微僵,下一瞬啪啪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阿音,快随我去趟宁府,甄姐姐小产了。”   阿野喘着粗气,浑身都被雨滴打湿,鬓角滑落几丝头发贴在额间。他抬手抹了把脸,握住阿音的手道:“她现在需要你。”   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将阿音震住,她失手打翻了刚打开的小工具箱,里面的东西翻滚而下,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发生了何事?”阿音反握住他的手。   阿野来不及过多解释,只草草道了几句:“适才宁府丫鬟来消息,说宁随舟的小妾起了争执,要甄姐姐回府。我送她回去后,还没来得及出府就听见有人道她小产了。”   没想到前世今生那孩子最后的结局都是如此,阿音想到最后甄真难产过世,她便一阵心惊肉跳。用力拽住阿野,甚至连油纸伞都来不及撑,便要朝雨幕中而去。   人若慌了神,再怎么冷静理智之人都会手足无措,更遑论是阿音。   好在阿野反手抽走门口的伞,跟在阿音身后为她撑开。余光不小心瞥见一旁的赵承誉,他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眼神稍变。   “他怎么来了?”阿野问。   阿音此时无心顾忌别的事情,提步的同时随口道:“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这话顺着雨声飘入赵承誉的耳中,他眼神骤暗。   犹记得当年阿音刚及笄时,赵承誉带着少女上街看烟火,她被不长眼的世家公子堵住。回程的路上他一声不吭,直到入夜,阿音拥住他的腰踮脚小声同他说:“你生气了?不过就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莫要放在心上,成吗?”   两句相同的话在不同时刻说给赵承誉听,却没想到不相干的人成了他自己。   赵承誉低下头。   雨声淅沥不停歇,也不知里面是否夹杂着谁的哭声。   他知晓阿音不待见自己,更何况她有前世的记忆。但赵承誉没办法不靠近她,远离就好似被抽走肋骨,前世若非不是得知有一线生机能救活她,赵承誉何须苟活。   凉风习习,庆云在这风中眯了眼睛,他看见赵承誉抬手,指尖刮过猩红的眼角。指腹沾着潮湿的痕迹,像雨又像别的东西。   庆云不敢乱想,随即听见赵承誉沙哑道:“走吧。” 第29章 和离 他彻底被判了“死刑”。   抵达宁府甄真居住的东苑时, 雨已经停了下来,阿音看见长廊下四处都是来回奔波的婢女。两人上了台阶正要入门,与抬着铜盆的婢女擦肩而过。   她手里的盆中全是浓稠的血水, 气息格外难闻。   阿音面色变了变,随即被阿野抬手护了下视线带进屋子。   东苑主屋里一如上回, 宁府众人都待在外面,宁夫人瞧见阿音时, 眼中闪过诧异。但还是很快的起了身,面上露出和善的笑意,略显僵硬。   “快进去看看吧。”   宁夫人这善意略略让阿音驻足, 她侧目过去看了一眼, 颔首后提步进了里屋。   屋内床幔并未被拉拢, 甄真靠在软枕上, 手中捏着婢女的手不断喘着气。她鬓角的发被打湿, 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无比,唇色惨白,甚至偶有上不来气的征兆。   阿音快步赶过去, 半跪在床边握住甄真的手。   “姐姐。”阿音唤。   甄真听见声音后努力偏过头来, 看见阿音的那瞬间,泪水汹涌而出:“阿音……我好怕,我的孩子、孩子怎么样了?”   阿音红着眼睛朝她身下看去, 被褥已经被血水染湿,腿部也沾着新流出的鲜血。   “没事的。”阿音不忍直视的收回眼, 又怕惊吓到甄真,只好尽力安抚:“你还这么年轻,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这个孩子……他只是同你没有缘分,别怕, 我陪着你呢。”   甄真此时大出血,加了千年人参的汤药都已经吊不住她的呼吸。太医本就满头大汗,见阿音能与甄真说上话,便提议叫她分散开甄真的注意力。   “姐姐,你忘记了咱们先前的约定了吗?”阿音竭力镇静,她吞咽着口中唾沫:“听衣小筑我还没入股,你也还没给我这个月的工钱呢。阿野……阿野他也在外头等着,咱们都陪着你。”   甄真闭了闭眼,泪水从眼缝中流淌下来,她低声喃喃,说几句就大喘一口气:“我怕是不行了……”   “若我当真出了什么事儿,铺子便交给你去做……阿音,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便是结识了你。你这么好,日后的生活定然会越来越好。”   闻言,阿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她听着甄真的遗言,低低啜泣着哭红了眼。前世今生的场景交织在眼前,她好似也看见了上辈子甄真死前的样子,只是那时阿音并不在她身边。   眼下出血严重,几个太医心急如焚的给甄真用药。   阿音抬手抹了把眼泪,看向守在旁边的婢女,颤着声音问:“可有人去告知甄家了?”   “宁家姑娘已经着人去甄府了。”   阿音点头,她重新看向病危的甄真,只听对方低低道:“我想回家,我好想阿娘……”   一股酸意从喉中涌向鼻尖,阿音垂下眼,泪水簌簌而下。   另一边,赵承誉带着庆云大步流星地入了公主府,府内同样狼藉一片。驸马与宁随舟各自坐在前厅,里屋甚至隐隐传来平阳公主的低泣声。   赵承誉站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宁随舟嘴角与眼周的淤青。   赵承誉只是草草掠过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过去抬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嗓音淡淡道:“宁随舟,现在立刻回府,甄氏出事了。”   宁随舟瞬间抬眸,正要开口询问,就听驸马凛着嗓音道:“难道靖王殿下此来是为了给他解围的吗?你唯一的胞姐刚刚因为宁随舟失去孩子,你却要他回府?”   赵承誉松开宁随舟:“驸马这是质疑本王?”   驸马嗤笑:“质疑不敢,不过只是提醒殿下罢了。”   “您还不知道事情的经过吧。”驸马起身,面色愤怒不已:“平阳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纵然没了感情也不该动手打人,遑论平阳可是皇室公主。两人发生争执,平阳被他反手推下台阶,我们的孩子保护至今不容易,可如今小产,殿下总得让我要个说法吧。”   屋内一片寂静,除却偶有的几道哭声再无其他。   赵承誉抬眼扫过宁随舟,他其实还没来得及告知对方,平阳公主并非当年救他之人。谁知赵承誉打算夜间去见宁随舟时,平阳公主就主动约了宁随舟见面,还在这天发生意外。   思及此,赵承誉就听见宁随舟拧眉问:“甄真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见宁随舟满面焦灼,心中轻叹罪孽,低声道:“甄氏小产了。”   宁随舟当即僵在原地,他惨白的唇微微张开,看了一眼同样愣怔的驸马,又看了看赵承誉,不敢相信地道:“我不过只是离开了她这么一小会儿……”   “别再说了。”赵承誉打断他,“眼下回去或许还能再见一面。”   这话被他说的严重,可宁随舟信了。晃眼间,驸马的手还没来得及拉住宁随舟,眼前背影就飞快消失,宁随舟离开了公主府。   “他……”驸马启唇。   赵承誉看向屏风相隔的屋里:“本王去看看皇姐。”   平阳公主刚刚小产,身体虚弱不已。她靠坐在床榻上,满面都沾着泪水,眼神失焦,瞧着痛苦不已。   赵承誉掀开珠帘缓步走近,脑海中回荡着最后一次与平阳公主的对话。那时她提起这个孩子,说到来的意外会好好照看,如今再瞧这两件事情,赵承誉怎么看都有种阴谋感。   “殿下。”婢女福了福身子。   赵承誉行至床畔,垂眼看着平阳公主:“太医怎么说?”   婢女低声回应:“太医道公主底子太薄,这孩子小产保不住,日后怕是也不能再怀孕了,只是可怜了公主,分明再有几月就能做阿娘了。”   “你先退出去吧。”赵承誉面色未有波动。   婢女退下,平阳公主缓慢眨了眨眼,看着赵承誉眼含泪光:“子叙。”   赵承誉抬脚从旁边拖来圆凳,撩起衣摆坐下:“今日怎么想到要宁时安来公主府?你们说什么了,怎么会发生争执?当时周围可还有人?”   这话问得事无巨细,平阳公主再傻也能听明白:“你怀疑我?”   “本王只是想给你的孩子一个交代。”赵承誉抬眸看她,语气耐心又郑重:“皇姐的孩子也是本王的外甥,他如今不在了,做舅舅的总得让他离开的明白些。”   平阳公主盯着他看了阵子,随后垂下眼抹了抹泪:“今日来,我是想告诉他当年之事的。”   “那年狩猎?”赵承誉扬了扬眉,“怎么突然想到今日告知他?”   平阳公主点头:“那日我回府后想明白了,这些年来,甄氏与驸马都因此受到不公,所以我想结束这一切。可谁知我刚提及我不是救他的人,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赵承誉偏头:“他抓你做什么?”   平阳公主始终低着头:“大抵是心中不信吧。我刚说完那话他就松开了我,后来我怕他生气便往前走了两步,可谁知他生气推了我,再然后……”   理着思路,赵承誉听到这里搓了搓指尖:“再然后你就摔下台阶了。”   平阳公主点头:“是。”   赵承誉盯着女子发顶上的旋儿,那里平整的长着两个。幼年时蒋皇后曾说,长旋儿的孩子脾气倔,尤其是长两个的,可见性子不一般。为着这个,平阳公主没少被他们两兄弟打趣。   但此时此刻,赵承誉竟无端生出种怀疑,平阳公主当真是他的姐姐吗。   随后又被自己的猜想逗乐,他摇摇头撇开了眼。   “此事本王会给你交代,先好好养身子吧。”赵承誉说完站起身来,随后瞧了眼门外,想到宁府眼下的状况,故意提了一句:“对了,甄氏小产了。”   平阳公主立刻抬头,震惊道:“什么?”   “听说是宁随舟的小妾又闹了事,甄氏才会摔倒小产。”赵承誉静静打量着她的表情,随即笑着感慨道:“不过还好你没有下嫁他,否则今日的甄氏便是你了。”   平阳公主抿抿唇,大方道:“好在都过去了。”   赵承誉颔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后突然又回头。触及平阳公主眼中来不及收回的快意,眸色波涛汹涌,体贴道:“好好休息,过两日本王再来看你。”   提步出门,赵承誉顺着长廊往出走。   庆云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压低声音回禀:“适才平阳公主的贴身婢女抱着脏污的衣裳去了柴房,属下见她神色不对,已经吩咐暗卫盯着了。”   赵承誉嗯了声,走到事发之处,看着台阶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地面,缓缓蹲下身,指尖在潮湿的水渍里轻蹭了蹭。指腹滑腻,说不清是油渍还是旁的东西。   “殿下?”庆云唤他。   赵承誉心知肚明地扯了扯嘴角,嗓音淡淡:“让人去看看,她今日摔倒时穿的鞋底是否沾有东西。”   庆云道:“殿下是怀疑平阳公主自演了这一出?”   赵承誉嗯了声。   先是应了他的邀约前去靖王府,又说出那些对这个孩子很是在意的话,这样一来,若是赵承誉没有猜错,目的就是为了今日小产叫赵承誉不怀疑她。而至于她为何选在今日,赵承誉站起身,接过庆云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净指尖的东西,他心中多少有数。   庆云抿唇略带不解:“可公主为何这样做?真查出来是这样的话,殿下您难不成要为了甄氏与宁公子,与平阳公主撕破脸吗?”   “不是为了她。”赵承誉长舒口气。   庆云眉心微微动了下,他忽然想到什么。听赵承誉道:“本王是为了别的。”   阿音如今对他已是不耐厌恶,重生以来甚至还因为自己多方遭受到危险。他与宁随舟要好,在阿音心中他们便是一丘之貉,可赵承誉不愿再是这样的存在。   离开公主府时天色已晚,赵承誉在回府前悄悄去了一趟宁府。   彼时甄真的大出血已经彻底被止住,孩子自然保不住。甄府的人几乎都在场,甄真的父母与宁氏夫妇留在前厅,宁随舟被驸马揍过,刚回来又被甄家大哥按着打了一顿。   他嘴角带血,坐在床畔握着甄真的手止不住的浑身发冷:“真真……”   没睡踏实的甄真掀开眼皮,瞧见宁随舟她也毫无反应,只是慢慢地将手抽出。宁随舟用了力,甄真手指失力,最终停留在了他的手心里。   “抱歉,今日都是我的错,你……”宁随舟语无伦次的想要解释。   甄真看着他:“你哪里有错?”   宁随舟愣住,随即飞快道:“今日我不该离开你去寻平阳,我本以为只是去瞧一瞧,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真,你原谅我,我与她……”   “时安。”甄真轻声唤。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喊宁随舟,他再度愣住。   甄真的手在他掌心蜷缩,随后反扣住男人冰凉的大掌,毫无力气道:“你的错不在今日。你错在当初不该领旨娶我,你错在不该娶了我还爱着平阳公主,我明白是我福气薄,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提及失去的孩子,甄真语气有了波动,眼尾也生了红意:“我只是想他平安的活下来,错的人是我们,孩子何其无辜。”   宁随舟齿间都生了寒意:“别再说了……”   甄真自言自语:“你的小妾们当真是威风啊,可这不是你默认应允的吗?她们素日看低我,瞧不起我,我都无所谓,可是……可是我别无所求,我只是想让我的孩子看看这个世间。”   “真真,我求你别说了。”宁随舟弯下腰,八尺男儿哭红了眼。   甄真手指用力,无意识掐的他手背生了印记,她终于蜷缩了身子痛哭出声:“宁随舟啊,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屋内是两人的低泣声,阿音站在门口肩膀抵着柱子。   或许是她心冷,眼下能保住甄真的命,兴许已是老天存了善心。她不敢奢求太多,况且若来日甄真与宁随舟和离,孩子亦是会阻挡甄真脚步。   她轻轻叹了口气,夜风吹在身上有些许凉意,阿音搓了搓双手。   站在夜色中的赵承誉见状,正想要吩咐庆云拿外衫来,前脚迈开步子踩在与光亮的交界处,又生生被赶来的阿野止住了脚步。他慢慢缩回脚,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阿音面色难看得紧,阿野将甄真婢女送来的披风给她穿好,拢了拢衣领道:“身子不适?”   “只是有些冷,你还好吗?”阿音抬手捏了捏他的指尖,少年关节冰冷,她蹙眉:“今日淋雨又没立刻换衣裳,小心着凉。”   她面上始终没有笑意,阿野双手交握将她的手指放进掌心揉了揉:“适才我听下人说,甄家长辈有意和离,但宁府始终没有回应,两家并未达成共识。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阿音垂眼低声道:“今日险些要了性命,总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担心了。”阿野捏了下她的脸,故意逗她开心:“再愁眉苦脸就要变成老太婆了。”   阿音瞪他一眼,半分说笑的心情都没有,但还是回了一句:“我若是变成老太婆,那你就是老太爷。”   “正好啊。”阿野笑着,“咱俩要老一起老,多般配。”   阿音踩了一下他的脚,不肯说话了。阿野还想再说什么,屋内忽然传出甄真的声音,他倏然住嘴,面上的笑意也变淡,侧目朝屋里看去。   屋内,甄真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她松开宁随舟的手,从他掌心中慢慢抽离出来。看着宁随舟的样子,她心中竟全然都是平静。   “宁随舟,我们和离吧。”   宁随舟料想过甄真歇斯底里的同他喊叫,也想过她会动手打自己,可他半分都没有往和离这上面想过。一直以来,他与甄真都知晓两家联姻的背后是什么,所以他很确定甄真不会主动提出此事。   “不行!我不要和离,甄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我们重新开始。”宁随舟手足无措的去握她的手,却被甄真缩进被褥中避开。   甄真红肿着眼移开视线:“大哥说了,和离的后果甄府一力承担,陛下面前也绝不会提及你宁府半分不是。日后男婚女嫁,咱们都不要再有联系了。”   “走到今日这步,我也是有错的。如今孩子已经为了我们的错误负责,算是两清了。”   宁随舟坚决不肯,他死咬着说辞不放:“我会改的,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成吗?你别不要我。”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甄真没有精力再同他纠缠,阖眸放下所有心事,轻叹口气道:“我乏了,你出去吧。我想好好休息,也不想再见到你。”   甄真一锤定音,他彻底被判了“死刑”。   过了大抵一盏茶的工夫,甄家长辈从前院赶来,甄夫人拉着阿音的手连声道谢。甄家大嫂与二嫂为甄真穿上保暖的衣物,甄家大哥抱着离开了宁府。   阿音走时,宁随舟失魂落魄地坐在东苑门口。   她被阿野拉着经过,脚步微顿,视线稍转朝他看去:“宁随舟。”   男人抬起头来,目光无神像是失了焦距,阿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快慰,她仿佛从宁随舟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报应。如今看来,报应与正义迟早都会来。   阿音笑了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其实你们都一样。”   宁随舟没听明白:“什么?”   “你们都同样自私只为自己,你们以为坚持的就是对的。可当年林中救你的人不是让你挂念多年的平阳公主,如今想来,是不是很可笑。”   阿音弯下腰,冷静又认真的往他心上戳刀子:“你如今受的,不过是甄姐姐承受的几厘罢了,这便受不住了?”   宁随舟反应过来,冷冷反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阿音其实心中早就有了猜测,她弯唇笑起:“可你总有一日会知道的。”   说罢她站直身子后退,避开了宁随舟伸过来的手,阿野护住阿音的肩膀,而宁随舟那只悬在空中的臂被赵承誉截住:“别碰她。”   阿音轻轻扫过赵承誉,对上他的视线:“阿野,咱们走吧。”   “嗯。”阿野收拢她肩上的手,另一只慢慢滑下紧扣住少女的五指,两人转身离开。   赵承誉制住宁随舟的动作瞬间失了力气,面对阿音冷冷淡淡的轻瞥,让他伪装的面孔被撕破。他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男子与阿音亲近,看着他们牵手相拥,看着他们那么亲密,赵承誉的心脏真的被狠撞了一下。   他如今可以给阿音送披风,为阿音暖手,可她却不要了。阿音有了更好的,面对阿野时的神色与温柔一丝一毫都不会分给他,赵承誉被刺激的厉害,却不敢上前,他只能像刚才他站在黑暗中,才得以窥见阿音的几丝温情。   那些从前都是属于他的宝贝,现下分给了旁人。赵承誉的阿音,于他而言也已经成了别人的阿音,可他真的好不甘心。 第30章 纪懿淮 你有没有觉得,你与他的模样真……   阿音离开后, 东苑门口久久未曾有人开口说话。   宁随舟慢慢起身,视线从刚才甄真离开的地方收回来,他嗓音略带沙哑道:“我不知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也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但你不该将我的事情告知她。”   “不是本王告诉她的。”赵承誉淡淡道。   宁随舟侧目:“那她为何会……”   赵承誉此时的心情并不愉快, 面对着宁随舟也没有多少耐性:“有功夫思考此事,还不如想想你后院那两位。今日该知晓的皇姐兴许都告诉你了, 该如何取舍你心中有数。”   “我不会和离。”宁随舟道。   赵承誉不知想到什么,扬唇笑了声:“随你。”   前世甄真去世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楚王党羽同蒋氏一族争权的厉害, 赵承誉根本没有精力给宁随舟分去。只记得甄氏离开, 他消沉了好长时间, 甚至与平阳公主都没再联络过。   如今命运改变, 甄真有了活下来的机会, 阿音同她那样要好,是绝不会再让甄真重蹈覆辙。   况且赵承誉心中明白,宁随舟此人顺风顺水长大, 二十年来除却一个平阳公主几乎没什么是得不到的。纵然他们两人都犯了错, 可本质却不同。   宁随舟可以做挚友,却不是最好的良人。   回到王府,赵承誉慢慢走进前院长廊下, 负手而立站在台阶前四处看了看。管事见赵承誉后急忙赶来,仰头瞧着他, 心中微颤。   “殿下,听闻平阳公主小产了?”管事面露可惜,“您别太难过。”   赵承誉嗯了声,并没有继续说到此事:“你去, 将府里下人都召集起来,本王有些事情要查。”   管事跟着赵承誉多年,虽并不知情发生了什么,但见他模样不似作假,便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应下后凛着脸迅速去安排,不多时,府上并不多的下人就都被唤来了前院。   庆云立在赵承誉身侧后方,低声道:“暗卫前来回禀了。”   “怎么说?”赵承誉微微偏过脸。   庆云道:“如王爷所想,公主今日小产时的那双绣鞋上确实被刻意涂抹了东西。”   赵承誉垂下眼轻飘飘地弯了弯唇:“果然如此。”   “如今该怎么做?”庆云问。   赵承誉扫过面前诸人,握着手腕动了动关节:“你去查。她究竟安插了谁,有结果后剪掉舌头给平阳送过去。”   想起上回赵承誉将跟踪之人挑断手筋脚筋给楚王送去的事情,庆云心中顿时生寒。赵承誉如今一次比一次下手狠,其实到也不能怪他心狠手辣,只能说对方看不懂形势。   可平阳公主到底是赵承誉的亲姐姐,庆云问询:“殿下这是要……撕破脸了?”   “撕破脸的人不是本王,她应当知晓本王最忌讳什么。”赵承誉松开袖口束带,重新绑好拉紧,“没谁与本王一样,出生起就是算计。”   赵承誉最忌讳的便是亲人间的算计与争斗。   庆云明了,低下头:“属下明白了。”   “这件事情处理完,你若是再多嘴,就不要留在本王身边了。”赵承誉面色淡淡的,丝毫没有话语中的狠戾,“本王不留带有二心之人。”   庆云心中大惊,瞬间冷汗溢出:“殿下恕罪。”   赵承誉没再多搭理他,转身提步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今日这事情若要查实在方便的很,王府中的下人都是老人了,只有年初刚进来了一批。若平阳公主真的安插了眼线,一定就在这批人里,所以他才会交给庆云去做。   赵承誉拉开存放面粉的橱柜,舀出两木勺,添了水慢慢揉着。   前些天小厨房新做了两种花色的糕点,赵承誉尝过,玫瑰花酥的味道很好。他记得阿音前世很喜欢吃甜食,今日晨间做了带去,可惜被她丢掉。   但那份做的并不好,丢掉也好。赵承誉想。   他能做出更好的再送给阿音。赵承誉一只手按着木盆,另只手缓慢在里面揉捏着,因为用了力,竖起发后裸.露出的下颌微微收紧,唇角紧抿,臂上也能看清明显的青筋。   赵承誉明白阿音不待见自己,可他也在慢慢变好,他希望阿音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赵承誉不知晓阿音心中的念头,便一心觉得只要他做的比阿野好,他们总是还会再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查奸细的事情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庆云带着结果走来时,不出意料的看见赵承誉站在案板前。   从他的角度,赵承誉修长的指尖捏着小小一张面皮,里面夹了做好的料,卷成条状后用菜刀切成两半再分别卷起。赵承誉的手指上,大大小小布满伤口,全是这些时日来在小厨房折腾的。   天之骄子低下了尊贵的头颅,变得耐心温柔。   赵承誉的动作略显生疏,手指微微一抖卷好的花便松散开,他低垂着眼停顿下。随即揭开一旁冒着烟儿的盖子,蒸好的糕点再一次的失败。   而后庆云看到,赵承誉轻叹一声,伸出手指碰了碰那些失败的吃食,最后慢慢独自吃净。   窗外夜色寂寥无声,屋内徒留拉长的身影。   甄真被甄家人带回府,整日好吃好喝照看着,休养的日子里丰腴了不少,面色看起来也有了活力。阿音偶尔会去陪她说话,日子一长,三不五时也能看见宁随舟前去甄府。   起初甄家大哥心中有怨气,前几次上门都会领着甄真其他几个堂哥表哥的轮番上阵。后来见他来的次数多了,就也只当做没这个人,只是宁随舟仍旧日日上门。   阿音心中奇了怪,甄真却不以为意。   “你以为他是后悔了吗?他那只是心中不甘罢了。”甄真小口喝着燕窝,拢了拢被子道:“前几日听大嫂说,陛下同父亲提及这婚事,父亲索性也跟着将和离告知了陛下。”   阿音剥着橘子:“陛下如何说?”   “陛下能如何说,这门婚事是先帝下旨,可安排到我的头上是陛下做主。如今成了怨偶,若再不和离伤了新旧两臣间的情分,那才是划不来。”甄真道。   阿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先前纪慕清让阿音做的裙子,阿音赶在最后期限完成交给她。纪三姑娘的生辰宴听说举办的格外盛大,阿音听铺子里的下人提了一嘴,才知晓除却蒋皇后与纪贵妃添礼,连皇帝也特意开口过问。   这场生辰宴在街坊间传了多日,逐渐注意力跑偏,叫人们开始好奇起纪家的二姑娘。   距流金阁的刺绣比赛还有不到两日的工夫,阿音坐在窗边的绣棚前慢慢绣着花叶,无意间听到隔壁门口台阶上传来的说话声。   “前几日纪家那宴席上,好像是有个与病秧子年岁相当的姑娘。”   “该不是二姑娘?”   “这谁知道呢,反正我是没见过二姑娘的样子。况且都说着她是一心向佛,怎么纪家三房的夫人这些年身子不好,她这当女儿的也不见回来侍疾。”   阿音捏着绣针动作停下,满脑子都是那日纪慕清说起三妹妹的时候,满面的愁容。   纪慕清身份尊贵,她那样子的人却丝毫没有奇怪的脾气,比起如今仍在禁足的宋亭汝简直天差地别。现下听闻他们说纪三姑娘病秧子,心中忽然有些生气。   出神间隙,那两人又再次开了口。   “……死没死不好说,反正我是听说三夫人怕是不太好了。不然你以为纪懿淮为什么要从西疆回来啊,该不会是真以为为着那病秧子吧。”   “还是别乱说,纪家可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谁乱说了,这本来就是事实啊。要我说那二姑娘怕是从出生就没养活,只是为了安慰三夫人,才会……”   砰的一声,阿音猛地推开窗户,探出头朝那边看去。   说话的男人声音被打断,他嗑着瓜子不悦地看向阿音,拧眉吼:“你个小丫头片子,干甚?”   除却先前甄真的事情,阿音头回因为别人的传言而生气,她知晓偷听旁人说话不对,可偏生就是莫名其妙的忍不住。双手撑着窗沿指责道:“我看你长的人模狗样的,可怎么开口闭口的话都这么难听呢。”   “你个臭.婊.子你在说谁?”男人瞪大眼睛,吐出瓜子皮。   阿音气血上涌,甚至没想到先将阿野喊出来,便直接骂他:“我就是说你怎么了?别人家的事情同你有什么关系,纪三姑娘得罪你了吗,开口就戳人家痛脚说,也不嘴上积点德。”   听见外面的争吵声,阿野快步跑出来:“怎么回事?”   阿音难得用手指指着他,怒意滔天道:“以后你爱说去别处说,别坐在我这外头胡咧咧。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便撕烂你的嘴。”   听了几句,阿野算是明白过来。   心中纳闷的紧,阿音算不上是会多管闲事的人,可今日怎么管上人家纪家的事儿了。心中虽这样想着,却还是第一时间撩起袖子将阿音护在身后。   见周围行人指指点点,那男人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抄起旁边的石头刚要往窗户上砸的时候,忽然被身后的一只手截住。那手力道极大,捏着他的手腕就随即转了个弯,石块砸中他的脸。   男人满脸是血地嚎叫着,他身侧穿着藏蓝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松开手,语气似笑非笑又压迫人的紧:“我怎么就不知道,我纪懿淮的妹妹快要死了呢。”   阿音立时从阿野身后走出来,第一眼就看见面前气质清越的男子。   她屏住气息,眼前闪过那日在纪宅,回头时长廊下与她远远对视的人。原来他就是世人称赞的纪家小将军,他叫纪懿淮。   被打的狼狈的男人连滚带爬地逃离此处,纪懿淮慢慢转回头,视线越过阿野看向阿音。他眼底覆满了真切的笑容,看着阿音的眼也一眨不眨。   “大哥哥,我就说阿音姑娘此人是顶好的,你这回该信我了吧。”纪慕清从身后走来。   纪懿淮眼中情绪多变,张开嘴,又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才低低嗯了一声,欲盖弥彰般地问道:“姑娘唤作阿音?哪个音字。”   阿音的心口骤缩的厉害,她紧紧抓着阿野的衣角,眨眨眼睛压下那股陌生又异样的酸涩感。咬了咬唇角,回应他道:“声音的音。”   她声线原本是软糯的,此时却因为情绪莫名变得轻沙微颤。   纪懿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即移开眼,浅浅道了一句:“可真是巧。我妹妹的名中,也带有音字。”   这话一出,在场三人都震惊地看向他。   阿野来回打量着两人的五官,再迟钝也生出了疑影,他后退一步捏了捏阿音的手指。侧过脸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与他的模样真的很像。” 第31章 郢 锦盒中赫然是块暖玉牌。   阿野这句低语被阿音听见后, 她面色微僵,视线再度落在纪懿淮的脸上。也不知是因为阿野那番话所影响,还是本就该是这样, 她居然也感觉出了几分相似。   但是这些日子来,对于寻亲所经历的, 阿音并不愿意让自己去想得太多。   况且对方是非一般尊贵的纪家,是阿音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人家, 她并不觉得自己会与这样的门户有关系。   然而一旦有了某个念头,念想便收不回来了。   阿音垂下眼,缓和两息后笑着问纪慕清:“纪姑娘今日来可是有事儿?”   “哦, 我陪大哥哥去了趟宫里见姑母, 正巧从此处经过。”纪慕清眼神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抿了抿唇, “适才是怎么了?”   当着本尊的面提起话茬, 阿音耳根微红,捏了捏耳尖道:“只是正巧叫我听见那些不好听的话罢了。若是旁的我也会多说的,纪姑娘不必在意。”   纪慕清瞧了眼魂不守舍的纪懿淮, 笑着岔开话:“那些话的确是不该放在心上。”   四个人屋里屋外站了会儿, 阿野觉得这场景着实有些尴尬,他主动开口道:“你们要不要进来坐坐?”   纪慕清摆摆手:“不用不用,时候不早了, 我们也准备要回府。”   “日后若是再碰上这样的事情,不要再贸然出头。”纪懿淮骤然接了话, 他抬眼定定瞧着阿音,耐心又体贴道:“总归是小姑娘,若他真的动手,吃亏的人必定是你。”   阿音这辈子分明被关怀的次数要多很多, 可不知为何,听见纪懿淮这番话,她依旧感到眼眶发热。就好像是一副刺绣图中,阿音终于落下了最后一针。   “好。”阿音轻咳润润嗓子,“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话音落地,纪懿淮便点点头带着纪慕清离开。   阿野瞧着那两人的背影,又侧目看了看阿音,不理解道:“你怎么不说?”   “说什么?”阿音此时已经收敛起了适才波动的情绪,唇角微动,低声道:“纪家若是丢了女儿,甄姐姐又怎么会不知。且就算是真的丢了女儿,那就一定会是我吗?”   阿音转过身子重新坐下:“我不想到最后闹成笑话。”   阿野张了张嘴,忽然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怜惜的同时,抬手敲了敲她的后脑勺,不满道:“我的意思是你刚才同人起争执时为何不告诉我,瞧把你能耐的,若他发疯伤了你可怎么好。”   阿音捏起布料上的绣针,垂头轻笑:“知道了,今后第一时间就告诉你。”   马车轱辘声从听衣小筑前经过,车帘微微被掀开,纪懿淮的眼从缝隙中再度瞧向那扇半开的窗,只能看到阿音瘦弱的背影。等到马车彻底走过看不见,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大哥,你适才那话……”纪慕清忍不住开口。   纪懿淮往后靠去:“你不觉得她与姑母长得真的很像吗?尤其是她的唇,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连梨涡的位置都是相同的,而且她名中也带有音。”   纪慕清喝了口茶水,低声道:“先前我也这么以为过,可她不是二妹。”   “你如何认为?”纪懿淮抬眼瞧她。   纪慕清道:“我问过阿音的生辰日,她并非八月十五出生,而是四月十六。这是她亲口告知我的,若不是因为这个,我一早便告诉阿爹了。”   闻言,纪懿淮垂眼不再说话。   他这人平素看似稳重成熟,但每每遇上纪家二姑娘的事情,便瞒不住所有人,心事全部都放在脸上。此时眉心低沉着,看上去仿佛被难题困扰。   纪慕清轻叹:“大哥,这么些年来我如何不知道你。从我记事起就知晓,咱们纪家最重要的一件事儿便是寻找二妹的行踪,她当年刚出生没几日就意外消失,三婶也……”   说到纪家三房,纪慕清眼尾发红,难得失了态:“如今一切未知,且阿音的所有信息都与二妹对应不上,咱们又怎能贸然认亲。况且……况且你忘了吗,当年三婶被人所骗,病情骤然加重。”   “我明白你想妹妹的心情,我与慕云都很想她,可三婶经不住再一次的打击了。”   纪懿淮最终闭上眼:“是我太冲动了。”   “不是你太冲动,是因为你心中负罪深重。”纪慕清稍稍往前倾身,抬手按住他的手背,忍着泪意道:“哥,放过自己吧,二妹一定会回来的。”   当年纪二姑娘失踪时,纪懿淮刚满六岁,那夜纪家三夫人刚产女身子不适,便将女儿交给乳母照料。纪懿淮闲来无事去陪伴小妹,乳母只不过是内急去了茅房,再回来时院子已经火光一片。   纪懿淮满头的血,他倒在浓烟中不省人事,而二姑娘自此消失不见。   一场大火让纪家失去了刚刚得来的女儿,随即又惊动了纪大将军的夫人。当时将军夫人也已快要到产子之际,这消息令她突然胎动,以至于在火中产下纪三姑娘纪慕云。   三姑娘身子不好,二姑娘销声匿迹。   而失去爱女的三夫人一蹶不振,这消息就一直被掩盖着,京中无人知晓。三夫人又在后来寻找女儿的途中,再而三的遭受欺骗,精气神也不大如从前。   纪懿淮一夜间被迫长大,他这些年南征北战,所及之处遍地都是他的足迹。他弄丢了上天赐予他最宝贵的礼物,愧疚懊恼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将礼物寻回。   思绪被收敛起,纪懿淮嗯了声:“我明白。”   剩下的话他并未说出口。或许是真的心有感应,纪懿淮有预感,阿音不是从前那些假冒女。   回到纪宅,纪懿淮径直回到他的院落。   书房重地无人到此处来,纪懿淮坐在案几前写下纸条,吹响哨唤来白鸽,将纸条绑在它的爪子上随后放走。等到彻底没了踪影,纪懿淮才收回眼。   他思索再三,走到墙边画卷前,打开暗格。   那里面放着一只锦盒,盒中赫然是块暖玉牌,上面纹理清晰雕刻着花纹,而正中央正是他的字——郢。   这玉是纪家老祖宗留下的,他们这辈人手一块,听说是当年老将军随先帝出征缴获的珍贵物件。先帝见他喜欢,便全都赏赐给了老将军,长子承袭祖业,女儿嫁入宫中万千宠爱集一身,老将军偏心幼子,将其中的龙凤玉佩交给了三房。   纪懿淮幼年时,还曾将玉佩拴在腰间,可自打妹妹失踪后就没再戴过。这是他与妹妹之间仅有的信物,自然得好生保管。   可眼下……   纪懿淮起了些许心思,抿唇将玉佩挂在了腰带上。   此时距离晚饭还有些时间,纪懿淮提步出门,去了靖王府。   王府内,赵承誉刚刚收到乡下那边传来的消息。   “楚王似乎察觉了,那边回禀道已经去了两波不同的人,属下担心与咱们的人撞上。”庆云拧着眉,似乎颇为棘手:“殿下,还需要在安排些人去吗?”   赵承誉指尖微捻,下定决心:“不必。”   “让本王的人立刻撤回,只留宁时安的人在暗中保护即可。切记,一定要确保孩子的安危,不到必要之时咱们不要动手。”   庆云应下,等他退出去后,赵承誉才自言自语:“回京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他先前悄悄打探过,在得知先誉王后人不愿回京,只好暂时按捺下所有举动。可如今楚王动手,恰好给了赵承誉促进此事的机会,人在绝境下总是会想要站起来的。   楚王若非要赶尽杀绝断后路,那赵承誉只需等待便可。   部署好此事,赵承誉听见管事在外回禀:“殿下,纪小将军来了。”   赵承誉同纪贵妃关系融洽,与纪懿淮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前几日纪懿淮回京,赵承誉就想邀他来王府小坐,可惜纪家三姑娘生辰,纪懿淮始终没有时间。今日他倒是一声不吭就过来,打了赵承誉一个措手不及。   他随即起身相迎:“让他进来。”   纪懿淮走进书房院落门时,赵承誉正好下了台阶,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走向往日常去的角落石桌旁坐下。管事的送上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赵承誉亲自添茶:“怎么今日来了?”   “我来是有事情寻你帮忙。”纪懿淮掸了掸衣袖,胳膊抬起的时候,露出了手肘下的玉佩:“但此事不宜大肆宣扬,我只能私下来问问你。”   赵承誉轻笑,随即扫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同本王这样客……”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不经意间看向了纪懿淮腰间那块突兀的玉佩。   要知道纪懿淮自幼习武,师从纪大将军。虽说是亲大伯,慈爱的同时要求也格外严格,其中一条便是不许佩戴易碎之物。在赵承誉的记忆之中,纪懿淮从小就不喜金玉之物,更遑论腰间戴着这样精致的玉佩。   况且……   赵承誉手中倒着茶,茶水已经溢出他也丝毫不知,目光仍旧落在那玉佩上。满脑子都是前世阿音交给他的那块玉佩,花色样式,仿佛都与此物极为相似。   纪懿淮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他的手,皱眉道:“想什么呢?”   赵承誉:“你腰间这块玉佩……”   纪懿淮嗯了声,随即迅速接下话:“我今日来便是为了这个,你可知京中甄姑娘那铺子中,有位名叫阿音的绣娘?我听闻你与她关系不一般,可知她从何而来,家中可还有亲人?”   不料他竟是为了阿音,赵承誉莫名感觉一阵头皮发麻,紧跟着便是会错意:“你问这个做什么?她与你又有何干系?”   见他语气不对,纪懿淮目光中带着审视:“我怀疑她是我纪家女。”   “……”赵承誉手指一抖,茶壶重重跌落。 第32章 打翻 “阿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   若阿音是纪家的姑娘, 这就事关重大了。   前世赵承誉手握她的玉佩,始终没能帮阿音寻找到她的亲人,如今回想过去, 赵承誉当真懊恼不已。谁也不知道阿音离世前,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着他,还是她素未谋面的亲人。   见赵承誉不说话, 纪懿淮偏了偏头:“子叙?”   “嗯?”赵承誉将茶壶扶起,喉咙上下滚动后,才抬眼道:“本王的确知晓她的一些情况。阿音自幼时在南渔镇长大的, 曾听她说起过家中没有别的亲人, 只有个抚养她长大的伯伯。”   赵承誉抿唇:“你的意思是, 她是你?”   纪懿淮伸出手捏了捏杯口, 缓慢转动着道:“是, 纪家二姑娘,我那位始终未曾露过面的亲妹妹。当初只因情况特殊,我阿娘受不住打击, 且大伯怀疑此事与纪家仇敌有关, 并不敢过分宣扬,只好谎称妹妹去了寺庙清修。”   “已经这么多年了。”赵承誉神色不明。   纪懿淮轻叹:“是啊。”他看了看赵承誉的脸色,倾身低声道:“除此之外呢, 你可还知晓些别的什么?”   赵承誉抬起茶盏喝了一口,指尖慢慢揉搓着:“她身上也有块玉佩。”   闻言, 纪懿淮猝然地站起了身,他瞪大眼睛看着赵承誉:“你说什么?玉佩?”   赵承誉点头,颇为郑重地抬头看向纪懿淮,认真道:“阿音的身上也有一块你这样的玉佩。除却刻的小字与花纹不同以外, 大致上看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纪懿淮不可置信,他没想到今日来竟然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纪慕清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此时全都成为了泡影,幼年时那场大火下带来的后果于纪懿淮而言,一直是他的噩梦,妹妹在他眼前消失,那种无力与怨恨没人能够知晓。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零星希望,纪懿淮没办法叫自己不激动。   然而激动归激动,他的理智还是尚且存在的,压抑着情绪重新坐下后,想了想道:“就算她有玉佩,这也不能就被认定为是纪家的姑娘。不行,我得去一趟南渔镇,等确定下来之后再将此事告知阿爹阿娘。”   如今纪三夫人身子弱,就是先前几次寻到女儿又发现并不是给刺激的,所以并不能贸然带回府滴血验亲。纪三夫人受不住再一次的打击了,纪懿淮需要稳妥行事。   赵承誉见纪懿淮满面压不住的焦灼,替他添了茶:“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我就走。”纪懿淮抬起杯盏喝了两口水,平缓了气息后道:“这回的线索多谢你,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无需同我客气。”   记忆恢复的突然,赵承誉满脑子都是想要与阿音修复关系弥补她,可忘记了阿音前世最记挂着的寻亲之事。今日被纪懿淮提醒,他才倏然记起。   眼下听纪懿淮这样主动,他笑了笑,正欲开口时又莫名觉得蹊跷。   先前他所怀疑巫医同南渔镇的药师关系非同一般,而那药师又是抚养阿音长大的人。如今若是被纪懿淮查明,阿音的确是纪家女的话,那药师是如何捡到阿音的,阿音与巫医又是什么关系?   过往几年赵承誉那样相信巫医,正是因为他曾治过章怀太子赵承钺的病。可若是这一切都是提前被布局好的呢,苏墨茵中毒需阿音做药引,阿音被取血后被纪家认回,纪家忠心耿耿,丢失多年的女儿却叫赵承誉做了药引子。   不用再想其他,纪氏一族向来护内,光阿音一人就能叫纪家与皇帝生出嫌隙。   而那幕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是报仇?还是为了这江山皇位?药师怎么会偏偏在放走阿音上京寻亲后,正巧就遇上苏墨茵病情加重,需要药童的血。   这其中仿佛笼罩了一张惊天大网,前世今生都将他们笼罩其中,挣扎不开。   至于赵承誉发觉前世某些与阿音有关的记忆,与他认知有悖,在眼下更让他产生一种他们其实一直都被人拿捏在掌心的错觉。   怕给纪懿淮太大的希望,日后查出阿音并非亲妹妹过于失落,赵承誉并未告知阿音上京其实是为了寻亲。况且由纪懿淮主动查出来,跟阿音寻亲找上门,这完全是两码不同的事情。   赵承誉将玉佩之事告知他,等纪懿淮查清楚,一切也都会水落石出。   等到纪懿淮匆匆离去,赵承誉独自一人在院中又喝了两盏茶,起身去厨房带了他终于做好的汤羹,出了王府朝听衣小筑而去。   这会儿正是用晚饭的时候,阿音坐在小桌子旁,单手托腮满脑子想的乱七八糟。抬眼看见赵承誉时,阿音半晌没回过神来,怔忡地盯着他面色带了几分怅惘。   被这目光瞧着,赵承誉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阿音?”   听见熟悉的声音,阿音眉头拧起的速度比她思维反应的还要快,反射性变得不虞:“你怎么又来了?”   “上次做了糕点给你,我看你……扔掉了,想着你应该是不太喜欢。”赵承誉提着食盒走进门,将东西放在阿音面前的案几上,打开盒盖道:“今日我熬了汤,你尝尝看。”   阿音站起身避开他:“我不喜欢喝汤。”   “但这是我特意做给你的,里面有你喜欢吃的配菜。”赵承誉小心地将瓷盅拿出来,掀开盖子搅了搅,汤瞧着的确很鲜,加了杏鲍菇与山药。   可阿音并未多看一眼,捏住他的话头问:“你怎么知晓我会喜欢?”   赵承誉顿住,他并不想被阿音发现自己也重生的事情,只好磕磕绊绊找着借口。只是阿音并未给他解释清楚的机会,只当他是派人调查自己,面色不悦:“你别再这样了,我不喜欢。”   赵承誉:“我真的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可我并不需要。”阿音语气淡淡,扫过白色瓷盅,伸手指了指:“我不管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也不想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但请以后都不要再这样了,没必要。”   赵承誉喉间的话被她噎得说不出,看起来狼狈又无奈:“可这是我特意做给你的。”   阿音掀起眼皮,冷冷瞧着他:“我没让你做这些,今日也没让你来。”   前世所有的爱恨情仇,阿音到最后为之付出了生命,她希望今生能够各自安好,别再互相打扰对方。阿音知道自己对待赵承誉的态度不好,但她忍不住,世人大多都未拥有圣母心,阿音亦是如此。   她的语气略略染上了几丝不耐烦,别开眼道:“把东西装好带回去吧。”   赵承誉捏着汤匙,眼睫低垂:“就不能尝一口吗?哪怕是敷衍敷衍我也行。”   他的声音有些低,阿音没能听清楚。   阿野炒了两个菜蒸了锅米饭,还做了份冬瓜山药排骨汤。他抬着汤出来时,正巧看见与阿音相对而立的赵承誉,以及他手边一眼就知价格不菲的瓷盅。   阿野眼睫微动,移开视线道:“我熬了汤。”   “好啊。”阿音提步就要朝阿野那边去,刚迈开脚,手腕被赵承誉拽住。   赵承誉手指用力握着她:“阿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   阿音对他的话好似置若罔闻,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转瞬甩开他。赵承誉的手肘一下撞在案几上,带翻了打开盖子的瓷盅,啪的一声瓷盅落地,汤汁四溅,满地都是粘腻的油渍与汤里的食物。   听见动静后,铺子里的绣娘纷纷探出头张望,一眼就看见这一幕。   当场的三个人也都没人说话,阿野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脸上扫过,最后偏过头给阿音盛汤。赵承誉垂眼看着衣摆与鞋面上的脏污,下颌紧绷着,垂落在一旁的手紧紧掐着掌心。   阿音始终没有回头,面无表情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殿下早些回府吧。”   起初赵承誉被阿音拒绝,又亲眼看见她与旁人亲密,还曾被她丢掉了亲手做的食物。那时他以为这就已经是最大的折磨了,可直到今日,赵承誉才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小菜一碟。   真的痛苦是眼下这样,他费尽心血做的东西,于阿音而言不值一提,甚至被她毫不留情地打翻。   赵承誉的尊严与骄傲此时此刻被踩在脚下狠狠碾压,他痛苦又无力地喊:“阿音……”   阿音没理他,径直走向阿野,坐在他面前端起那只盛满排骨汤的碗。看到这些,赵承誉所有的气血开始上涌,手指发抖,喉间甚至都隐隐泛着血腥味。   明明他与阿野做了相同的东西,两两相比之下或许赵承誉的还好许多,可阿音宁愿接受阿野的,就是不要他的。好像是如今他所有的善意弥补,都被阿音拒之门外。   不合时宜地,赵承誉想到了前世蒋皇后的那番话:“哪个姑娘家不想做心上人的第一顺位,苏墨茵再好,她也是你大哥惦念的人。你呀,日后总要在感情上吃些苦的,如今苏墨茵不要的你给阿音,待将来她宁愿接受次等的也不再要你的了,我瞧你才能明白她如今的委屈。”   那时他与蒋皇后母子情分早就淡薄,她说的那番话或许也只是希望,让赵承誉不要将心思都放在苏墨茵身上,多去看看别家姑娘,从而立后选妃。分明她已经说的那么清楚,赵承誉却没能听进去。   此时真的受了这委屈,赵承誉才明白蒋皇后的意思。   他收回视线,慢慢蹲下身子,不顾干净与否直接将地面上的东西拾起。周围打量的视线将他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可赵承誉明白,这都是他该受的。   这是阿音给他的报应。   将地面收拾干净,赵承誉满手脏污的提起饭盒,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听衣小筑。   阿野始终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人彻底消失,他才复杂地看向阿音:“你这样对他,是不是不太好?”   “怎么不好?”阿音撇开汤上的油,“知晓人以群分这句话吗?想想甄姐姐如今的下场吧,若我不拒绝,反而接受他的好意,那或许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   如果她不残忍些,将来重蹈覆辙被糟践的人将又是她。况且只是这些就被叫做残忍吗?那她所遭受的那些不公呢,比起赵承誉经受的,她那该叫做人间炼狱。   思及此,阿音喝了口汤问道:“要是甄姐姐选择原谅宁随舟,那你觉得,她曾经的苦楚能不能被轻飘飘地揭过?”   阿野不再吭声。   阿音抬头看着他笑了笑:“现在还觉得我这样做不好吗?” 第33章 金丝雀 看看能否让宁时安入公主府的门……   翌日, 阿音醒来的很早。   昨夜梦里说不清楚都是些什么,反正叫她一整夜都睡得不舒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阿音也睡不着了, 索性就直接穿衣起了身。   听衣小筑一楼被赵承誉打翻瓷盅弄脏的地方,昨夜睡前阿野拿湿布子擦了好几遍, 大抵是为了不叫她看着心烦,还专门等阿音上楼后才去做。   阿音去后厨将小火炉生着, 烧了点水梳洗,左手手背上适才不小心被小木枝划伤,红痕明显。她不甚在意地用水洗了洗, 擦干净后打开了铺子大门。   阿音推开窗户, 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   她半眯着眼睛舒了口气, 还未来得及看清路边走过的行人, 就被不远处马背上的男子吸引了注意力。   纪懿淮穿着玄色锦缎长袍, 袖口紧束着,他手握缰绳侧目朝阿音这边看来。阿音偏了偏头,也不知那瞬是怎么想的, 竟也直接伸手朝纪懿淮挥了挥。   对方微愣, 随即策马慢慢骑了过来。   阿音走出铺子,站在台阶下仰头看他:“纪小将军?你怎么过来了。”   “我……我有要事需得出一趟京。”纪懿淮眼底泛着青黑,目光也不似昨日平静, 里头仿佛翻滚着惊涛,他笑了笑, 嗓音带有清晨的沙哑:“怎么起得这么早?”   听见他的声音,阿音想要说的话顿了顿,转身走进屋子倒了杯水抬给他:“走的很急吗?喝口水润润嗓子。”   纪懿淮仍旧坐在马背上,只是神色在那一刻明显愣住。他捏了捏缰绳, 随后姿态无比僵硬地翻下马,欲要接过茶杯时,视线被她手上的伤口所吸引。   纪懿淮顿时抓住她的手,面色焦灼:“手怎么了?”   “什么?”阿音感受到指背那抹温热,她回神后不自在地动了动胳膊:“适才烧水的时候,不小心叫干柴划伤了。没关系的,过两日就会好。”   阿音转而将茶盏塞进他掌心,抽回手指抿了抿唇:“你快喝吧,不是……不是有急事儿吗。”   被妹妹收回了手,纪懿淮眼底闪过失落,举着杯盏也有些不舍得喝下去。这可是失散十四年的妹妹给他的第一杯水,纪懿淮只想捧在手心里留作珍藏。   但如今一切都是未知,他并不想吓着阿音,只好犹豫了又犹豫,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阿音接过茶盏,唇角弯弯道:“一路保重。”   纪懿淮颔首,强忍着情绪重新上马掉头离开。   想起阿音手上的伤,纪懿淮眼眶湿热,他的妹妹不该过这样地生活。她应该像纪慕清那样,众星捧月是天之骄女,像宋亭汝那样,被养的骄纵任性,她应该是无价之宝,而不是年纪轻轻便为生计奔波。   纪懿淮又回头看了一眼,阿音已经不在门外,他深吸口气,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转眼就到了流金阁举办的刺绣比赛,甄真提前一日吩咐人来为阿音讲了讲历年的规矩。流金阁有意扶持有手艺的绣娘,参加的人很多,规矩自然也立的严格。   比赛当日,阿音乘坐甄府的马车去了流金阁。   这是她前世今生头回来这地方,只看一眼就明白为何流金阁被称为皇室御用。三层高的小楼装饰的古色古香,里头还有穿着打扮相同的姑娘们,来回穿梭在人群中帮助来客的需求。   比赛场地在后院,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阿音出示了帖子后,就被下人领着路去了后门。进门前有位神态慈和的嬷嬷检查她的身,确定没有任何绣好的东西作弊后,递给她一条面纱。   这些昨日都有人同阿音说过,她轻车熟路地跟着下人行至后院。   此时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阿音坐在靠后的绣棚前,目光不住地四处打量着。其实今日她来此,另一个目的便是想见见流金阁的大掌柜。   听甄真说,流金阁的大掌柜是纪懿淮的父亲。   那日纪懿淮的那番话,在她心中始终被留下了疑影,不管是与否,她都想见一面纪家三房的人。   只不过可惜的是,纪懿淮的父亲并未到场,台上有绣阁管事讲述着要求。从他开始到燃香刺绣开始,阿音都没有见到人,她不免失落地低下眼,捏着绣针心烦意乱。   这场比赛的结果并非是最终结果,之后会从中筛选出最为优秀的十人,然后继续进行更高的比赛。直到选出最好的绣娘,比赛才算是结束。   阿音本就无意拿第一入宫,绣工也略显潦草。   如今听衣小筑慢慢走上正轨,前几日去看望甄真时,她们两人商量过了先前说好的入股之事。甄真始终想让阿音占些便宜,阿音不愿,这事情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一柱香的功夫流逝的很快,比赛结束,阿音离开流金阁去了甄府。   甄真得知她要来,一早就备好了果子茶水,见她神情郁郁寡欢的,甄真不免担心:“这是怎么了?可是比赛题目过难了,还是身子不舒服?”   阿音摇头,掐了掐指尖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知她。   “你意思是,纪懿淮主动与你提起他妹妹?”甄真不敢置信,身子稍稍坐直:“其实他们纪家的事情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纪懿淮的妹妹从未露过面,在这京中就像个透明人。”   阿音单手托腮听她说,随后问:“那你们都没有见过吗?”   “未曾。”甄真拧眉,“说起来也奇怪,前两年我听阿娘说过,纪家三房带回了一位姑娘,那人瘦瘦巴巴的,瞧着不大对劲。后来那姑娘不知所踪,三夫人的身子一夜间就不好了。”   甄真仔细回想分析着,抬眼看向她道:“若真如我猜想的,那很有可能纪家二姑娘应当是失踪很多年了。那年带回府的姑娘,想必是假的,三夫人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才病情加重的。”   “可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阿音抠着指尖。   甄真嗯了声:“其实想要查也不难,只不过我与纪懿淮并未打过交道,贸然打探纪府的事情实在不好。倒是有一人,能帮你问清此事。”   阿音眨眼:“谁?”   “靖王。”甄真直言道。   听见这两个字,阿音瞬间打消了念头:“还是算了吧,其实我也不是很着急。”   若是纪家真的丢了女儿,那纪懿淮必定会主动查这事情,阿音可以姑且等待。况且叫她去找赵承誉帮忙,那还不如让她再死一次。   甄真明白阿音对赵承誉的抵触,虽说不清楚她究竟为何这样,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不影响到她,甄真也不会问太多。   见阿音迅速拒绝,甄真笑了:“我就知道。”   又聊了会儿,阿音主动转移了话题:“这几日宁随舟可还有上门来?”   甄真的面色淡了些:“应当是有,不过我也不大清楚。大哥将前院的消息护的严实,想来是不打算叫我知晓的,我也不想主动问败坏心情。”   阿音见她是真的看开,放心不少:“那你俩和离怎么样了?”   “应当就是今日。”甄真拨了拨手腕上的翡翠珠串,毫不在意道:“大哥二哥去了宁府,陛下那头应并未阻止。我如今只想尽快和离,彻底与宁随舟断了关系。”   阿音瞧着她,心中欣慰的同时也顿生怅然。   前世她若有这样好的运气,能不在弥留之际才发现自己作为药引的存在,能有这样一心只为自己的家人,或许最后也不会草草离世。   只是兴许正是前世走的太惨,才有了来生。   思及此,阿音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日栖霞寺中,方寂大师说的话。   他道自己是因前世之人的不甘气运修得此生。可那个不甘的人是谁,前世她所结识的人不多,除却赵承誉外阿音想不到其他人。   但赵承誉又怎会不甘,阿音如今都没能忘记成为孤魂时,她在养心殿中听到的那句“金丝雀”。   阿音敛起思绪,忽而好奇问:“你信轮回之说吗?”   “不信。”甄真撇嘴,“今生都亏欠的事情,难道你觉得来世能弥补?就算是真的有了来生,可阿音,前辈子受的委屈又要谁去还?”   阿音轻笑,她不再吭声。   宁府,前厅里坐着宁随舟的父母与甄家二子。   甄真大哥面色淡淡的将和离书递交给宁父:“陛下那边,父亲已经尽数告知了。当初的婚约不过是为了结两性之好,拉拢彼此的关系。但咱们都不是会用孩子们的幸福来做赌注的人家,如今真儿失去孩子,也算是彻底断了最后一丝牵连,那便好聚好散吧。”   “那日情形你们也是知晓的,若不是平阳公主主动邀约,时安他……”   宁母劝说的话被甄真二哥打断,他眉心正中有道疤,拧起眉来略显凶狠,语气中的不耐都快要溢出:“平阳公主邀约,可并没有绑着他非得叫他去。”   “阿霑!”甄真大哥不轻不重地唤他。   二哥毫无反应,抬抬下巴道:“况且这么些年来,宁随舟待我阿妹如何咱们都看在眼里。我甄家不缺宁随舟这个女婿,若不是自幼有婚约,我阿妹的爱慕者也不差他这一个。”   “宁随舟拎不清楚,我不相信您二老看不明白。这些年来他日日流连烟花之地,一个接一个的小妾抬进后院,甄家可为着你们的脸面什么话都没说过,我阿妹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先前宁随舟爱妾弄伤了阿妹的腿,是她要息事宁人,我才没找宁随舟的茬,如若不然,我这个莽夫也定是要打断他一条腿的。”   看着宁氏夫妇面色难看,甄真大哥抬起茶盏抿了口茶,歉意道:“我们习武之人的脾气向来不好,阿霑说话直接,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甄真二哥往后靠了靠,接下他哥说话直的话茬,道完最后一句:“况且我甄家向来有家规,便是一夫一妻绝不纳妾,宁随舟这样的作为我当真瞧不上。如今我终于阿妹死了心,还是早日和离的好。”   甄家这两人一唱一和将红白脸演了个彻底,宁氏夫妇甚至连句话都说不出口。况且他们自己心中有数,如今的情形全然都是宁随舟一力为之,若是宁家姑娘这样吃苦,宁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宁母抬手抚了抚心口,生怕再被甄真二哥的话气到,挥挥手对宁父道:“去拿给宁随舟签字。此事我是管不了了,他自己造的孽自己去还,我是没这个老脸了。”   说完,宁母扶着丫鬟的手起身就走。   甄真二哥轻嗤一声,宁母脚下顿时一个踉跄,当着屋内三个男人的面狼狈离开。   得到对方的答应,甄真大哥微微弯唇笑起,对宁父补下最后一刀:“如今真儿与宁时安和离,下嫁之事了却,他也算是再无羁绊。既然这样喜欢平阳公主,不然伯父上书陛下试试,看看能否让宁时安入公主府的门,也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   瞧见宁父被憋得满面通红,甄真大哥带着弟弟立时起身:“告辞。”   两人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听见宁父在前厅大动怒火:“去把那个畜生给我喊过来!我的老脸都被他给丢尽了!” 第34章 怪人 “爱慕阿音你给她说啊,告诉我有……   宁随舟与甄真和离之事终于落下帷幕, 而另一边,赵承誉终于将查出的实情告知了宁随舟。   看着他狼狈地坐在墙角,赵承誉缓慢斟了杯茶:“平阳那边, 本王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你若是不信, 也可再去问问看。”   “你是说……我房里的小妾都是她所安排的?”宁随舟满面痛苦。   赵承誉面上露出嗤笑:“不然这世间哪有如此相似之人,还能叫你全都收入房中?宁时安, 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你运气好,找到了这么多的替代品吧。”   不知为何,看见宁随舟这个样子, 赵承誉想到了前世失去阿音后的自己。他就像是在隔空对话般, 与那时候的他说着这些。   宁随舟双手用力扣紧自己的后脑勺, 低下头喃喃:“所以从一开始这都是场阴谋。”   “你府中肇事小妾, 如何处置了?”赵承誉把玩着茶盏打量他, “如今知晓她并非救你之人,想来那丁点执念也该散了。虽说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总不是她。”   宁随舟喉间泛着苦:“那平阳小产呢, 难道也是一出戏?”   “她那孩子本身就保不住。这些年同你一般浪的厉害, 刚成亲半年,她曾在府中休养数日,你应当是记得的。”赵承誉慢慢道:“那时就是因她小产, 孩子尚未满三月便不顾太医叮嘱同男宠风流,当夜就见了红, 否则你以为驸马那样钟情她,又怎会舍得大动怒火。”   当年宁随舟盲目地认定平阳公主,成亲也不忘心爱之人,更毫无收敛的收集着平阳公主的替代品。他这样痴情, 所以有许多事情赵承誉都没有告知他。   其实赵承誉怀疑平阳公主,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情。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皇姐会是这样的人。幼年时教导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偏偏长大后自己像破了这个约定,风流成性,比男子还要荒唐。分明平阳公主那样善良,可如今竟也会用对方的愧疚利用行事。   这让赵承誉无法理解,更甚至于生出另一个诡异的念头。   但此时他只能对宁随舟道:“当初该劝诫该说的我都同你说过了。宁时安,是你自己不知道好好把握,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   回到王府,赵承誉看到站在鱼池跟前的赵今纯,他脚步微顿,才缓慢走过去:“今日怎么有功夫来王府?”   “我刚从皇姐那儿过来。”赵今纯单手托腮,仰头看着旁边的男人,轻叹:“看着皇姐那样,我这个做妹妹的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赵承誉不甚在意:“这有什么不是滋味的。”   “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那么久,适才我去看望时,她的眼睛都还是红肿的。”赵今纯轻叹,眉心微微拧着:“五哥,你说姐姐会没事的吧?”   赵承誉嗯了声,捻鱼食的动作稍滞:“会没事。”   平阳公主身上发生的事情,赵承誉并不想告知赵今纯。或许是他保护的太过,仍旧觉得赵今纯还是那个幼年时被裹在褥子里的婴孩儿。   思及此,他想到前去查阿音身世的纪懿淮。   今日已经是他离开的第五日,可半分消息都没有传入京中,也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赵今纯悄悄看了眼出神的赵承誉,凑近压低声音道:“五哥,快要到父皇的寿辰了,你可有给父皇准备贺礼?前些日子我听宫里的人说,七哥似乎给父皇准备了好大一份贺礼呢。”   “他能准备什么?”赵承誉低嗤,“不过是因为父皇偏爱,所以送的东西才叫父皇满意罢了。”   赵今纯摇头,瞬间反驳:“不是的。那日我去给母后请安,听见她宫里的人说,七哥为了那份贺礼,还特意让最亲近的小厮去了趟泾阳。”   赵承誉猝然回眸:“泾阳?你所说当真?”   “这种事儿我骗你做什么!”赵今纯被他质疑明显不满,撅嘴道:“不都说泾阳那边盛产美人吗?五哥,你说七哥让人去那儿,会不会是因为想给父皇献美人啊?”   赵今纯后半段话,说的小心翼翼,甚至表情中还带了些揶揄。   可谁知她始终没等到赵承誉的回应,抬眼看过去时,赵承誉眉心紧拧。赵今纯赶紧收敛起面上的笑意,摸了摸嘴角,轻轻戳了下赵承誉的胳膊。   “五哥?”赵今纯唤。   赵承誉撇头看她:“还听到什么了?”   赵今纯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挠挠额头道:“就还顺便听见母后说,让蒋家安排人跟着七哥的小厮。可是为父皇准备寿礼,母后为什么要让人跟踪啊?”   这么些年来,赵今纯被纪贵妃养的娇气,虽说是养女,可疼起来与亲生女儿无异。又是纪家所有兄弟姐妹里头,最小的那个,府上两个舅舅与哥哥姐姐们都疼她,所以朝廷之事她想不明白很正常。   只是经她提醒,赵承誉却是反映了过来。   难怪先前庆云来禀,说楚王在那边安插了两拨人。   但今日再看,只怕那两拨人里,还有一批是蒋家派去跟踪楚王的。   当年先誉王一案已成旧事,证据证人都早已消失,若想再翻案实在不易,况且他是中宫嫡子,是有登基之望的皇子。就算是真的要翻,也不能光明正大,被皇帝知晓这就是谋逆罪证。   现下楚王起了疑心,大抵就是因为先前那次刺杀。   时隔数年还能叫先誉王残留党羽起了波浪,若能找出先誉王后人,将他在皇帝寿辰时以贺礼赠与,应当能磨一磨马球赛时宋家向皇帝上诉的那些。   是他想岔了,原以为楚王是想杀人灭口,可这样看来,那些人护着的少年只怕是不入京也得入京了。   赵承誉对上赵今纯眼巴巴的视线,敷衍解释道:“兴许不是为了寻美人。”   “……那我的寿礼怎么办啊?”赵今纯追问。   赵承誉满脑子都是先誉王后人该如何解救的事情,被她烦的头疼,深吸口气站起身。把手中的鱼食大把撒入鱼池中,看着翻滚跳跃的鱼儿,他分给赵今纯一些余光:“那你想如何?”   赵今纯喜滋滋的:“我想请阿音姐姐给我绣副寿图。”   闻言,赵承誉神色顿住:“你是想阿音,还是想阿音跟前的阿野?”   被他戳中心事,赵今纯也不恼,鼓着腮帮子凑过去道:“我就是钟情阿野怎么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况且五哥你不也爱慕阿音姐姐吗,既然心悦那就去说啊,你不说不表现,人家还只当你是莫名纠缠。”   “都这么久了,五哥……你该不会是哑巴吧?”   赵承誉默了默。   有个妹妹就是这样的好处,总能不怕他而后一语中的。   好像前世今生他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告诉过阿音他的感情,时至今日,若不是赵今纯提醒,他应当都不明白阿音为什么这样厌烦自己。或许在她眼中,厌恶与疏离,都是因为自己从前的不作为。   前世因为一些说不清楚、还未查清的缘由,他没能看清楚自己的心。于是在她死后,那几十年里都过着挨刀子的疼,今生有了机会,便没有继续当哑巴的道理了。   赵承誉难得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嗯,我是爱慕阿音。”   “爱慕阿音你给她说啊,告诉我有什么用。”赵今纯向来心直口快,毫不留情地指责道:“难道你以为谁人都是宋亭汝吗?只要表露好感就能浮想联翩。”   “阿音姐姐是好姑娘,她若纠缠你,只会被人辱骂。”   赵承誉沉默点头,接纳了赵今纯的意见。   前不久在听衣小筑里发生的事情,赵承誉此时回想起来,依旧还觉得他的尊严被碾压在脚下践踏。可屈辱只是小小的情绪,不甘心就此作罢才是他的心里话。   他明白失去对方有多痛苦,所以哪怕是付出所有也捂不热对方的心,赵承誉也不愿放手。   赵承誉嗯了声:“你说的极对。”   “不过五哥……你若是真的想好了认定阿音姐姐,我劝你还是将身边的那些烂桃花处理干净为好。”赵今纯抠着指甲,嫌弃道:“宋亭汝被禁足,叫父皇日后给她许门亲事就好。”   “可……”   赵今纯舔了舔嘴角:“苏姑娘呢,我觉着她不是善茬。”   苏墨茵是赵承钺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赵承誉要好好照顾的人。对于赵今纯的犹豫,赵承誉心中像明镜一样清楚,因为他无法对苏墨茵动手。   只不过重活一世有太多事情不一样了,若苏墨茵真与赵承誉所怀疑的那张大网有关系的话,他绝不会心慈手软。这世间能左右他的,除了阿音再无旁人。   此时只希望,纪懿淮能够尽快查明阿音身世,等她有了保护伞,赵承誉才能放心去做该做的。   另一边,纪懿淮抵达南渔镇已有三日,可偏偏找不见抚养阿音长大的那位老伯。同村的老乡告诉他,有人前几日刚见人回来,那就必定还在村里。   纪懿淮用过饭,四处打听后才发现,当地似乎没人听说过阿音。只不过等他拿出画像时,画像中的少女明眸皓齿,模样出众,又有人说自己见过。   可打听过后,纪懿淮发现似乎与他所设想的并不一致。   那些人不知阿音,只知药童。   纪懿淮拧眉:“何为药童?”   “哎呀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里漫山遍野多的是毒草,好些郎中治病都喜以毒攻毒。药师带小女娃搬过来的时候,才一丁点大,有人四五年前见那女娃长得漂亮想提前买下,给儿子当婆娘。谁知道哦,半夜看到那女娃满屋子里都是毒蛇毒蝎子,她睡得还老沉。”当地村民如是道。   纪懿淮呼吸逐渐加重,手指一根根收紧:“还有呢?”   “药师平常不怎么跟外人来往,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听说啦,药师很擅长制毒,那女娃从小就被用毒物养成了药娃娃,据说她的血是能救人命的嘞……”   村民还在说着,可纪懿淮却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就算查清楚后,阿音并非是他的亲妹妹,可也不该在幼年时就被这样对待。   那是条鲜活的命,自幼吃毒物长大,甚至连日常的饭菜中都被加了有毒的菜叶。积年累月,阿音终于被炼成了传说中的药童,在所有人的眼中,她就是那个怪人,是打小吃毒蜈蚣长大的怪物。   纪懿淮忍不住浑身发抖,牙根被咬的生疼,低低道:“畜生!这个畜生……”   村民只当他接受不来,挥挥手不以为意道:“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很正常的,就是看你好奇,所以我才多说了几句,你……”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纪懿淮翻出荷包,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银锭子。   身着不凡的男人递给他两块银锭子,嗓音沙哑又颤抖:“这些钱够吗?我买你忘掉此事,忘掉药童的长相,此生此事不管谁来打听,你都要闭口不谈。”   村民眼里发光,连连点头接过来,忍不住劝:“这事情知道的人多啦,你总不能……”   “可以。”   纪懿淮拿着长剑站起身,他转身朝外走,声音模糊不清:“若她真的是我妹妹,哪怕散尽所有钱财,我也要让她此生安宁。”   适才沿途打听了一番,纪懿淮问到了药师所居住之地。   他按着记忆找过去,打算若还是见不到人,便在外头守上几日。纪懿淮并不相信,此人能搁置自己的家不住,为了避他而逃走。   谁知小院篱笆是半打开着的,纪懿淮慢慢推开走进去,顺嘴喊了几声。不多时,屋里传来脚步声,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手中捏着草药,看样子应当就是那药师。   纪懿淮微微眯眼:“可是药师?”   男人点头,他沉默寡言地盯着纪懿淮瞧了会儿,才缓慢问:“你谁?”   纪懿淮行至他跟前,仰头看清对方背光的脸时瞬间愣住。   本以为是五大三粗的模样却变成了清秀儒雅,男人眉眼干净,看上去年岁怕是与纪大将军相似,约莫还能比他大几岁,留着胡须。   只是让纪懿淮愣住的并不是诧异他的年轻,而是这上半张脸,竟与章怀太子赵承钺极像。 第35章 情意 可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喜欢。……   纪懿淮心中多少察觉出不对劲, 但他势单力薄,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压下那些疑惑,决定专心只问阿音的事情, 权当其他毫不知情。   只是他不知道,男人早就察觉到他奇怪的神色。   “找我有何贵干?”男人问。   纪懿淮不动声色地朝他一笑, 随即拿出画像问道:“先生可见过画像上这位姑娘?”   男人垂眼看了看画像,随即面色微微变化, 语气也稍显警惕:“不知你问她是想做什么?能找到这里来,想必也是花了工夫的,你直言吧。”   纪懿淮收起画像, 笑道:“那我也不跟您打马虎眼了。家中曾丢失一女, 前不久在京中与这位姑娘遇见, 心中多少有些怀疑, 这位姑娘便是我小妹, 但无奈家母受不得打击,我只好先来探探虚实。”   “你说这是你妹妹?”男子眼底起了波动。   纪懿淮点头:“所以我想着来问问您。”   “她的确不是我的孩子。”男子将手中的草药扔掉,拍拍手随口道:“当初我从北方南下时, 途中遇见了襁褓女婴, 那时正是冬日大雪,我若是救不下她只恐怕也活不下来。”   纪懿淮心道果然,阿音当真是个孤儿。   他抿了抿唇, 正想要再问些什么,不料被对方瞧见他腰间玉佩, 男子指了指:“对,就是你身上这块玉佩。当年我救下她的时候,孩子的襁褓中也有这个。”   “是吗?”纪懿淮的手无意识抚上玉佩,轻轻摩擦着。   男子嗯了声:“那玉佩上面刻有一个音字, 后来她年岁大了起来,有人问我便索性唤了她阿音。”   这些都对上号了,纪懿淮问出心中疑惑至深的问题:“那她自己所说的四月十六的生辰,其实也并非是她真是的生辰吧,想来……总不会是先生捡到她的日子吧?”   药师轻笑:“不是。那日子是我妻子的生辰,她过世的早。”   纪懿淮心中明白过来,胸口那块石头慢慢放下后,抿唇犹豫万分,最终还是问出药童之事。药师摇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掸掸衣袖,随即走下房檐。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药师拉长语调叹了口气,眼中带着沉重:“当年我救下阿音时,她已经被冻坏了。冰天雪地的,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那样的冷,也正是因为她的身子不好,所以我才来了南渔镇,本意用些草药慢慢给她养身子。只是没想到……”   纪懿淮焦灼,忙追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叫有心之人利用,给阿音吃了山上的毒草。”   那年正巧镇上有位地主老爷家的小儿子生病,郎中为了治好对方得悬赏,做了好几味药丸。阿音被药师带着去看病时,叫对方钻了空子,把那药给阿音吃上了。   当时并无反应,倒是治好了病,直到四五岁之后阿音的身子日益衰败。阿音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多种毒素,药师没了办法,只好以毒攻毒用毒物养大她,若不是那些毒物,只怕阿音活不到现在。   纪懿淮听药师说完,眼神悲痛,连声道谢:“当年真是多亏了先生。”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可还有什么想问的,若是没有的话,我还得出趟远门。”药师道。   纪懿淮想问的基本都问的差不多了,他同药师道别,转身离开。只是在刚转身的那一刻,纪懿淮眼中的情绪瞬间变化,他垂下眼,低低嗤笑了一声。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纪懿淮遇见的多了,况且此人从一开始,就让纪懿淮觉察出不对。至于他说的话里,除却阿音的身份以外,其余他是一句也不信。   尤其是阿音幼年时被喂养毒物长大,纪懿淮就不相信。   只不过此人的身份还有待商榷,但他的行踪实在是过于摇摆不定,摸不清楚对方的底,纪懿淮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眼下只能等先回京,将此事告知赵承誉,再慢慢商量。   纪懿淮找到马棚,他看了眼天色策马离去。   等京中收到南渔镇的消息,已经是两日之后,赵承誉正带着赵今纯前去听衣小筑。皇帝的寿宴就要到了,他年岁渐长,近些年来很喜欢热闹,寿宴是由蒋皇后一手置办的,赵承誉并未费心思。   赵今纯按捺不住进了铺子寻阿音,赵承誉站在门口看了会儿,他走到旁边去打开了飞鸽送回的信。拆开看后,他一眼就看见了纪懿淮字迹清晰的几个字——   查清。抚养阿音的人情况有异。   赵承誉皱了皱眉,低声喃喃:“难道他当真与巫医有阴谋?”   “……殿下。”庆云匆匆赶来,周遭全是熙攘的人群,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大相国寺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近日巫医行为踪迹奇怪。”   赵承誉捏紧纸条在手心,蹙眉道:“什么情况?”   “听说寺中前两日来了位陌生男子留宿,与巫医在禅房会面好几次。属下担心这次陛下的寿宴,巫医该不会在这上面做手脚吧?”庆云怀疑。   赵承誉脑海中回忆翻腾倒海,他记得前世皇帝寿宴之日,自己好似是中途从大相国寺离开前往宫中的。那日他浑身疲乏,给他父皇贺寿敬酒后,没几杯就昏昏沉沉的失了意识。   至于为何记得这样清楚,正是因为那次情况突发,蒋皇后不满提及多次。   赵承誉察觉有蹊跷,偏头看他:“苏墨茵呢?她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庆云摇头:“来传话的人说她最近很安分,大抵是察觉出您的意思了吧。”   “呵,她若是真的察觉出,就更不会这样安分了。”赵承誉缓慢揉着手中的字条,眯眼道:“这两人到底是要做什么,莫不是真的想在寿宴下手。”   看似平静的湖面落下了巨大的石子,击的泛出阵阵波澜。   赵承誉思忖片刻,决定让人继续盯着他们,而后打算还是按照前世轨迹去一趟大相国寺。只是这次他并不打算主动前去,若对方真的有动作,是会主动找上他的。   交代完事,赵承誉敛起思绪进了听衣小筑。   赵今纯已经不在一楼了,他看着窗边安静绣着东西的阿音,脚步微顿,颇有几分不舍地站在原地,目光几乎贪婪眷恋地盯着对方。   恢复记忆到现在,赵承誉很少见到在自己面前的阿音这样娴静,先前要么是冷漠疏远的,要么是尖锐不耐的。她眼下这个样子,让赵承誉感觉回到了从前。   只可惜这样的时光并不长,阿音换针时侧目瞧见了他,眉心微动。赵承誉甚至不用想都能知晓她想要说什么,那瞬间心凉彻底,不想听见阿音开口的同时,他想到了那日赵今纯的话。   赵承誉主动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阿音稍顿,淡淡问:“你想要说什么?”   赵承誉见她仍旧坐在原地没有起身,于是往周遭看了几眼后,犹豫道:“能不能换个地方,我有些较为私密之事要告诉你,不好被旁人听见。”   阿音静静盯着他看了几眼,随即不耐烦地转过脸,抿紧唇角:“如果你要说就在这里说,要是觉得这里不好开口的话,那就别说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听。”   这样多次被怼过后,赵承誉都已经没了脾气。   阿音如今的不想搭理他已经表露的太明显,赵承誉起初难过痛苦,可这些情绪消散后,白日太阳升起又是想要靠近。再见到这样的阿音,那些情绪仍然是有的,只是比起她就在眼前,好像都显得不太重要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先前就很想说了,阿音,我很心悦你。”   “……”阿音的针穿过绣布,正正扎在了下面的那只手上,指尖的疼痛传送到心脏,阿音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为什么要说这些?”   赵承誉随即愣住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好没意思。”阿音松开手,慢慢将刺破皮染血的指尖塞进嘴里,她轻轻咬着指尖,低声道:“喜欢你的人那样多,不必在我身上耗费心神。”   赵承誉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可我不觉得这是耗费心神。”   “那这是什么?”阿音冷冷淡淡地抬眼看向他,颜色极深的唇角轻轻弯起,歪了下头:“是你得不到所以不甘心,还是因为我的过分冷淡,而起了好奇心。”   阿音没等到他的回答,嗤笑了一声:“靖王殿下,你只是心中不平衡,所以不甘心而已。”   “不是的……”赵承誉面色着急。   阿音并未再给他任何机会,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可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喜欢。”   赵承誉眼神骤然黯淡,他张了张嘴,眼中全是痛苦。两人隔着距离对视着,男人分明那样尊贵,可浑身却冷的厉害,眼尾甚至泛起了红。   看着他这样,阿音没有再多分给他一个眼神。   赵承誉的话让她觉得,自己的前世就像个笑话,付出了所有却得不到对方的丁点爱意。如今只不过是冷冷淡淡地远离他,却得到了前世最渴望的东西。   阿音垂眼笑了。   她之所以那么惨,都是因为心怀惦念,因为她有渴望想要得到,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受伤。不心疼他不看他,阿音此生才得以解脱。 第36章 音音 那样摧心剖肝的疼痛像凌迟,才最……   阿音看着赵承誉惨白的面色, 她心中好奇又被强忍住。实在是不明白此人为什么会这样莫名,从前她爱的时候,赵承誉忽冷忽热, 整个人都无情的很,如今倒是疏远了, 他自己又追了上来。   “阿音……”赵承誉低声唤。   她静静地看着他:“你这样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   赵承誉神情苦涩万分,他的声音甚至都硬起来:“我只是想这样安静的陪着你, 我不会打扰你,你也可以过你自己的生活。你不喜欢什么,我可以改……”   “我能有什么不喜欢的。”阿音倏然失笑, “可是你这样安静地陪着我, 也已经给我带来了困扰。”   赵承誉的喉咙上下吞咽着, 许久后才道了句:“我知道了。”   这样义正言辞的回绝了他的喜欢, 本以为赵承誉的那句知道了, 是日后都不会再纠缠她。可阿音没想到的是,翌日这人竟然又带着食盒来了听衣小筑。   阿音不想明白他要做什么,赶也赶不走, 冷脸白眼好像都没用。比起铜墙铁壁, 阿音如今更是认为,赵承誉的脸似乎比那更要厚。   她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阿音只是觉得, 他这种斩不断的感觉让人很烦。可他真的又只是安静地在铺子里待上一个时辰,他明白阿音不待见, 时辰一到人走得比谁都利索,像是怕阿音开口赶他。   看着他这样,阿音心底平和不少。   她没办法阻止去别人想要做的事情,赵承誉的日日前来于她而言并不会改变什么。而阿音本身也并非性格尖锐之人, 始终表露厌恶也着实为难,索性看开,彻底将他当做了透明人。   临近九月的时候,纪懿淮从南渔镇归京。   这日正好是栖霞寺的香火会,听衣小筑打烊,阿音与阿野打算去一趟。两人穿着素净,阿野腰间只戴了那块玉佩,阿音发髻上也只簪了阿野送给他的银簪。   上回甄夫人带阿音去时,她特意记下了路,等到上山,日头已经很高了。   阿音轻轻喘了口气,站在寺庙外的路边拿手帕捻着汗,侧头看向阿野:“咱们上完香火捐了油钱后,去趟后面禅房吧,我想去见见那位方寂大师。”   “你安排便是。”阿野几步走过来,接过她的手帕给她擦着。   两人一高一矮,阿音仰着头微微眯眼,阿野唇角轻弯垂眸瞧着她。周遭经过的行人偶有驻足侧目,瞧见后面上露出和善的笑意。   阿野擦净她鼻尖的汗,手欠的弹了一下阿音挺巧的鼻,倏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唔……”阿音瞪大眼睛捂住鼻子,眼圈顿时红了,闷声闷气道:“你干什么打我呀,鼻子好酸。”   阿音的声线本就软糯清甜,此时带着点鼻音,听着更叫人觉得好听。阿野瞧着她红红的眼圈,一时心里说不上是喜欢,还是想要再多欺负她一些。   阿野笑的鼻息轻颤,忍不住抬手蹭了下她的眼角道:“你怎么这么爱哭?”   “还不是你要招我!”阿音瞪他。   阿野感受着指尖下细腻柔软的皮肤,又蹭了蹭才放下手道:“那还不是你这模样过于招人,怎么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长得太好,我实在是忍不住我的手。”   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词气到,阿音踹他一脚转身就走:“你有病!我不跟你说话了。”   阿野眼睛亮着“哎”了一声,几步追上去握住她的手腕一道进了寺庙,随即赶紧压低声音讨好道:“好好好,是我的错好了吧,别同我生气。”   他们亲昵的紧,从侧边看去阿野的手好似挽着阿音的胳膊。他低着头,神态散漫又带着宠溺的笑意,而阿音少见的娇嗔暴躁,一动一静好生热闹。   赵承誉站在树后从头看到尾,他分明是面无表情的,可周围的人始终觉得气压低沉。   庆云胆战心惊道:“殿下……”   “嗯。”赵承誉视线里没了那抹白色背影,他才慢慢收回眼:“走吧。”   庆云抿了抿唇犹豫万分:“您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其实不必非阿音姑娘不可的。她若是不喜欢您,强求来的到底不是最好的。”   赵承誉提步从后门入了院:“本王明白。”   他当然知道强扭的瓜不会甜,而且可能还会让阿音更厌恶他。   若是没有前世的回忆,按赵承誉从前那样偏执阴郁的性格,或许真的会将阿音囚在王府内,让她眼中只能看到自己。可是现在他不可以,他没办法忽视阿音的喜怒哀乐。   况且前世到最后他真的很少再看到过,连快乐都这样简单的阿音了。如今虽说阿音的快乐都不是因为他,可赵承誉却觉得,这样也是极好的。   只要她好,即使阿音不再要他。   思及此,赵承誉低垂下眼,鼻尖忽然酸了一瞬。   其实也还是有所谓的,就好像是现在,他实在是太难过了。看着阿音眼中没了他的位置,那样摧心剖肝的疼痛像凌迟,才最为致命。   庆云不经意瞥过赵承誉猩红的眼尾,心疼几息,正要说话时却听见他道:“本王如今没资格置喙,她过去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本王才不过千万分之一罢了。”   庆云不明就里,停下脚步守在了禅房外。   从赵承誉记起方寂大师开始,他每隔一段时日总会要来寺庙中见见他。倒也不是为着什么奇怪原因,只是每见到方寂大师一次,赵承誉心里就会回忆一次,阿音曾经受的苦。   像自虐,又像是再自救。   暖阁内两人把一盘棋下完,赵承誉慢慢收着棋子,忽然开口:“后来阿音病重身亡是与取血有关,今生没了这件事情,她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吧。”   “非也。”方寂大师捻着白子,循循善诱道:“有时结果其实是被很多因素导致。殿下的忽视与冷漠造成了她的心病,药引伤了身子,而这其中或许还有另外的原因,谁都说不清。”   赵承誉抬眼:“你的意思是还有人对她下过手?”   方寂大师朝他笑了笑,并未吭声。   有些事情方寂大师从不告知,或许真的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修行之人败坏规则,想来必定会被惩罚。赵承誉没有强迫,只拧着眉头慢慢回想。   “当年她被我带回王府后,同府上的人关系处的都很好。最有可能的就只有巫医,若真的是另有旁人……”赵承誉忽然顿住,眼中闪过狠戾:“会不会是抚养她的那名男子?”   药师炼药童,巫医用药引。   一环连着一环,赵承誉仿佛已经看到了巫医与南渔镇药师之间的关系。可这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况且药师为什么又会偏偏遇上阿音做药童,难道纪懿淮所说的,那年大火中丢失胞妹之事,当真是有心人故意所为,就是为了偷走纪家二女?   赵承誉闭了闭眼,他得再去找纪懿淮问个清楚。   前头佛殿,阿音倦了香火钱后,带着阿野前去拜佛,她提前结束走出殿,站在门外的长廊下等着。殿内此时只剩下阿野一人,阿音无聊中回眸瞥了眼。   阿野大抵是不信佛的,但他此时还是认认真真地拜了拜。   阿音轻笑,低垂着眼睑拍了拍衣袖上沾的香炉灰。就在那瞬间,她听见阿野不高不低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然后遥遥传来。   “希望阿音能尽快觅得亲人,日后平安康健,一生顺遂,能在……”他顿了顿,嗓音中含了些笑意:“能在那么多的情意中,分给我一星半点的喜欢。”   阿音拍衣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自打上回在厨房里,阿野说完那些看似是表露心意的话后,他便再也没有说过这些。阿音原以为他是新鲜感,或者是分不清楚男女感情的迷茫,却不料此时听见这样一番话。   他竟然是当真喜欢着自己。   阿音眼睫微颤,放在袖口上的手指缓缓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指尖的肉。她正要回头,身侧传来几道匆匆的脚步,随即她的手腕被人拽住,阿音听见那人颤着声音唤:“……音音?”   被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阿音瞳孔骤缩,慌乱无比地侧目去看。   只见面前站着的中年妇人衣着华丽,鬓角的青丝间夹杂着几根显眼的白发,美艳的脸庞上,眼角那几道极其明显的细纹格外突兀。她双手握着阿音的手腕,浑身止不住的发颤,眼中慢慢蓄起了水雾,逐渐变成眼泪,大颗大颗往出掉。   阿音拧眉,觉得亲近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缩回手,抗拒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您……”   妇人开口正要说话,眼泪却止不住的落着,她哽咽崩溃:“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音音,我是阿娘啊,看看我,我是阿娘……”   她焦灼地想要解释清楚,可话语中的哽咽淹没了字句。   身后跟来的婢女与另一位莲青裙装的妇人赶紧上前,合力要将她往旁边拉扯。莲青妇人连声对阿音道歉,又在抬眸的那瞬间,整个人也跟着僵住,她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你……”她骤然滞住。   阿音被这样的阵仗弄得头皮发麻,可适才妇人那番话中,她明显地听到了“阿娘”二字。若不是妇人的情绪实在是不大对劲,阿音甚至都要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婢女嬷嬷们动作轻缓地想要将妇人的手拿开,阿音感受到那抹温热渐渐退却,像是回过神般,用力地、紧紧回握住了妇人的掌心。   “音音……”妇人花了妆的泪眼看向她。   阿音嘴角微动,盯着对方的眼中情绪翻涌,她的喉咙像被用棉花堵住说不出话来。眼圈变红的同时,她仿佛是有了预感,而后听见自己沙哑又迟疑的声音:“是……阿娘吗?”   长廊下安静几息,妇人僵住片刻后终于痛哭出声。 第37章 玉佩 这句哥哥,他已经等了足足十四年……   “音音……”妇女满脸的眼泪, 她上前一步紧紧拥住了阿音。   被她这样抱着,阿音甚至也在那瞬间,感觉到了久违的来自家人的亲近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阿音时隔十四年,从来没有被人抱着这么安心过。   她手指轻轻蜷缩着, 在嬷嬷们与莲青裙装妇人的视线之中,缓慢抬手抱住了跟前的人。她没有说话, 只是因为那瞬间她仿佛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若是真的,那这就是她的阿娘, 若是假的, 便又会再次空欢喜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 拜完佛的阿野从殿内走出, 瞧见她们二人的举动, 愣了一瞬:“阿音?你们这是?”   阿音吸了口气从妇人怀中退出来,她眼眶微红,看向阿野道:“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妇人却并未想着要隐瞒什么, 捻了捻眼角的泪,侧目瞧着阿野直言道:“我姓温,适才从旁边殿中出来时, 瞧见这位姑娘委实像我丢失多年的女儿。”   阿野拧眉,心中微微生出警惕:“温家?温国公?”   妇人轻轻嗯了一声, 目光始终没有从阿音身上收走,温柔又眷恋:“我是纪家三夫人,城中流金阁便是府上的产业。”   “原来是您啊。”阿野看了阿音一眼,随即笑了起来:“先前纪小将军与纪姑娘都与咱们打过交道。实在抱歉, 并非是我故意追问,主要是今日之事过于巧合。”   温氏红肿的眼睛弯起,细纹愈发明显,道了声无妨后,看向阿音的眼中明显带有殷切与迫不及待:“我想……带你回纪府,可以吗?”   阿音愣住:“这……”   “可以。”阿野极其果断地在暗中将阿音推了一把,他走到阿音身旁,手伸到后面拽拽她的衣裳道:“但晚辈还是觉得,夫人应当先回府同其他人安排好,再确定时间,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   温氏以为阿野的意思是担心纪府有人不愿,她生怕阿音心中多想,着急解释:“纪府上下都寻了音音很多年,绝对不会有人对她不好,也不用担心她被人欺负。”   “夫人多虑了。”阿野笑着摇头,“晚辈只是想着,贸然将阿音带回府中,定然会有人不明就里。不如先与当家人做好计划,看究竟要如何确认身份,咱们再去纪府也不迟。”   “况且,阿音也已经寻亲多年了。”   如今已经遇见,阿野就不怕再有人从中作梗,只怕的是如此突然去到纪家,阿音心中还不适应。   得知阿音也在寻亲,温氏眼眶又红了红。她自然也是明事理的人,松了口气点点头,上前两步握了握阿音的手,神情是无法形容的慈和:“我即刻回府去安排,音音,你等阿娘接你回家。”   阿音被她牵着手,慢慢点了点头。   因为这件事情打断了两人的安排,阿音也没有再去寻方寂大师,拜完佛,两人并未再过多停留,索性下山直接回了听衣小筑。一路上阿音都没怎么说话,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神色也晦涩不明。   阿野烧了热水,给阿音倒满后塞进她手心:“怎么了?郁郁寡欢的。”   “你说今日遇见的纪夫人,真的会是我的阿娘吗?”阿音垂眼小口喝着水,指尖慢慢抠着杯沿:“阿野,我从来没想过我的父母会是这样的达官显贵人家。”   从前她只想找到亲人,只想有个平平常常的家而已,甚至就连纪懿淮出现时,阿音猜测过后也瞬间就止住了念头。那可是纪家,是一般人高攀不上的人家,那是她从未敢奢想的。   阿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放下水壶蹲在她跟前,拿走她的茶盏,仰头握住她的双手耐心道:“这又有什么不能想的呢。阿音,若滴血认亲成功,那只能证明你本来就是纪家的女儿,其他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找到亲人被幸运眷顾的人不是你,而是因为你自己本身就是幸运。”   阿音被他这番话说的眼眶湿热,她忽然垂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哽咽出声:“可能是……近乡情怯,阿野,我是真的好怕啊。”   “不用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阿野将她的手收拢握在掌心,耐心安抚。   纪府。   温氏回去后,直接寻到了丈夫纪宪之的书房中。她推开门,看着屋内的两个男人,气息略有起伏:“宪之,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大哥也在这便是。”   纪大将军与三弟纪宪之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明就里。   纪宪之起身,走到门口将温氏拉进屋子,垂眼小心地打量着女人的面色,柔声问:“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与宋家表妹去栖霞寺上香吗,可是遇见什么了?”   “我遇见了音音。”温氏话音刚落,眼泪便已顺势而下。   纪宪之面色瞬间变化,纪大将军也立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走到温氏跟前,屏着气息道:“确定是她吗?在哪里见到的,可知晓她去了何处?”   温氏拭掉泪水,低声道:“我打听过,她是甄家女铺子里的绣娘,暂且住在那里。我当时一眼便瞧见她了,长得实在是像极了二姐,问过以后才知道,那孩子原来也一直在找咱们。”   屋内一阵安静,除却温氏的低泣声,只有剩下两人的呼吸。   纪宪之喉咙微微滚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稍稍清醒了些,他往后退了退失力地靠在椅背上,哑着声音道:“尽快让纪郢回来,昨日不是说就要入京了,怎么此时还没有回府。”   “安排个可靠的太医来,将这事情落实下来。”   纪宪之自顾自地说着话,却又在下一瞬站直身子,焦躁难耐道:“不成,我得去看看。”   话音刚落,纪宪之安排了婢女送温氏回房,他让小厮备了马车直直去到听衣小筑。他心中那股劲儿不比温氏少,错失多年的女儿就在眼前,纪宪之连手指都在颤抖。   等到了不远处的巷口时,纪宪之却看见听衣小筑门前有匹马,马儿的鬃毛是红棕色的,只需一眼便知晓那是长子纪懿淮的马。纪宪之微微蹙眉,不是说好还未入京,怎么会来到此处。   他眯了眯眼,掀开车帘遥遥朝那边看去。   在听闻阿音也在寻找他们时,纪宪之冷静下来,只因为这中途已经有过太多次,认错女儿让温氏失望的过程。他不愿再看见妻子受折磨,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于是在看见门边的少女那一刻,纪宪之呼吸慢慢停滞。   他的小女儿刚出生时,就被纪老将军认定是与纪贵妃婴孩时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此刻面部五官长开,可那唇边若隐若现的酒窝与眉目,仍旧能看出纪贵妃的影子。   纪宪之喉头发硬,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车窗。   “……音音。”纪懿淮风尘仆仆地从南渔镇赶回来,第一时间就来了听衣小筑。他看着面前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实在难以将这个人与村民口中的药童联系在一起。   阿音仰头看着他,指腹紧捏:“小将军回来了。”   “别喊我这个。”纪懿淮难以忍受地往前走了两步,呼吸都在颤抖着。慢慢伸出手,克制又隐忍地触碰着她的鬓发,温度近在咫尺,纪懿淮红着眼道:“音音,我是哥哥。”   不知这世上是否有心灵感应,看着纪懿淮这样,阿音的心脏狠狠紧缩着。她的眼睛缓慢眨动,垂落在旁边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只能问出一句:“将军是去南渔镇了吗?”   纪懿淮手中握着画卷,甫一回京便来了此处,且他走前还并未露出任何苗头,可眼下却直言要阿音唤他“哥哥”。这桩桩件件的小细节,都无法让阿音不去多想。   纪懿淮应声:“是,我去了南渔镇。”   “我的确是个孤儿。”阿音主动开了口告知,牙齿咬着下唇,“我不知父母是谁,也不知是何方人。我从没有想过家中会有多大富大贵,我身份卑贱……”   “去他的卑贱,音音,你是我纪懿淮的妹妹,从此以后没人敢说你卑贱。”纪懿淮侧了下脸,指尖刮过眼角的泪,“我去找到了抚养你的男人,他告知你的生辰并非四月十六。”   “哥哥还知道你身上也有块玉佩,是不是?”   阿音眼中蓄着泪水呆呆望着他,紧跟着就看见纪懿淮拿出玉佩:“你瞧。哥哥也有同样的玉佩,咱们是亲兄妹,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分明他心中知晓,眼下尚未滴血认亲不该贸然认定这些,可阿音过去十四年过得实在是太苦了。他只当阿音是在生活上苦,却未曾想过,连长大的过程都那样艰难。   药童、血引子……   这都是纪懿淮不敢多想的东西。   于是纪懿淮无法再等下去,每多看阿音一眼,他就宛若看到阿音过去无数个日夜中,被毒蛇毒蝎子围绕的画面。她本该金尊玉贵的养大,他纪懿淮的妹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阿音抠着手指,死死咬着牙齿将眼泪逼了回去。   今日还未过,阿音却觉得自己已经将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她眨眨眼睛,还没等到纪懿淮再次开口,就被男子小心又隐忍地抱进了怀里。   他轻轻地道:“音音……”   阿音喉咙哽咽地嗯了一声,纪懿淮闭着眼睛,颤颤道:“唤我一声哥哥,好不好?”   虽说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可阿音仍旧无法抵抗纪懿淮说出的那些证据,以及似兄长的温柔。她张了张嘴,漂亮精致的小脸皱巴着,磕磕绊绊道:“……哥哥。”   纪懿淮肩头微颤,堂堂八尺男儿的眼泪好似珍珠,无声滚落。   这句哥哥,他已经等了足足十四年。 第38章 滴血 都是他活该。   纪家虽说在这京城之中地位不凡, 但其实素日里的作风极其低调朴素。大房院中除却将军夫人林氏外,还有位老实本分的姨娘徐氏,三房纪宪之更是单调, 这么多年他身边都只有温氏一人。   阿音被纪懿淮连拽带拖地走进大门,她面露红意, 脚下甚至都想要落地生根:“……不行,哥哥你慢些, 你让我心里做做准备,我实在是……”   “音音,你不用担心, 家中长辈们都是很期待你回来的。慕清慕云你也见过, 不用害怕。”纪懿淮紧紧抓着她的手, 生怕这小丫头转头溜走。   要知道这两日, 纪府里头安排认亲, 纪懿淮也在给阿音做心理准备。   但谁知临了了到跟前,阿音居然还是会怯场。   纪懿淮见着阿音模样忍俊不禁,只是丝毫不给她退缩的余地, 笑着道:“音音你瞧, 那长廊下头站着的不就是你长姐吗?”   话音落地,阿音侧头朝那边看去时,转瞬就被纪懿淮拦腰抱了起来。这些年来纪懿淮南征北战, 看似儒雅俊朗,实则内里还是个武夫, 抱起阿音就直接朝前院奔去。   阿音轻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已经到了前厅门跟前。   纪懿淮笑嘻嘻地放下阿音,咧着嘴道:“你瞧, 哥哥抱着你过来是不是就不紧张了。”   “我……”阿音忍不住瞪他。   前厅门口站着身形高大的男子,他身着暗纹长袍站在那儿,阿音抿着唇角立在原处,脚下似乎真的生了根,视线一错不错的与纪宪之对视着。   纪宪之也是,他看着遥遥而立的少女,难忍红了眼。   要知道那日在听衣小筑见过阿音后,回府他便急急安排好了所有流程。激动过后变得平静,却又在看见阿音那张脸时,悔恨愧疚宛若潮水,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这些年纪家暗中寻找这个丢失的孩子,人力精力都付出了太多太多。流金阁每年都会在乡野间建粥棚,散钱财,知晓或许无法用这样的方式将人寻找回来。可纪宪之也还是忍不住想,他做尽好事,有朝一日他的孩子在回不来的途中,挨饿受冻时,也能遇上像他一样做好事的人,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然而今日再见,阿音已经从丢失前的软糯女婴,长成了眼下这幅健康的模样。   纪宪之才恍然察觉出,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所尽心帮助的都不是他的孩子,甚至于那些无甚相关的陌生人,兴许都会在某个时刻,遇上让他们一家人寝食难安想念着的阿音。   纪宪之默默移开眼,情绪抽丝剥茧快要淹没了他。   大抵是看出父亲这样痛苦,纪懿淮微微抿唇,费力地牵起一抹难看的笑容打圆场:“音音,这是咱们的父亲,我们都等你很久了。”   阿音眼皮轻轻动了下,红唇微动,略有些不安地倾了倾上半身:“我……”   “快先进来。”纪宪之对着阿音笑起,也不勉强她,随即拍了下纪懿淮的胳膊道:“哪有你这么做哥哥的,一声不吭抱着人就跑,摔着人仔细你的皮。”   纪懿淮装疼往阿音那边倒去,他抱着胳膊:“音音你瞧,父亲才刚见着你,就当我是养子了。”   被他这话逗笑,阿音拘束的面容放松了些,扭过头低低笑了起来。只是刚一弯起嘴角,唇边那两颗明显凹进的小巧梨涡便露了出来,好看的紧。   纪宪之瞧见,眼中再度难掩泪光,心中已经明白了纪懿淮为何这般确定。   前厅中的人不多,除却三房的以外便只剩下一位身着太医院常服的男子,拎着药箱站在一旁。阿音走进来时,看见这幕,内心的紧张与恐惧都消散了些许。   温氏看见她,瞬间站了起来:“音音……”   纪懿淮带着阿音坐下,四人聊了阵子,阿音才将身上贴身带着的玉佩拿出来交给纪宪之:“这个是我从小就戴在身上的,赵伯后来告诉我,这是我寻亲的物件。”   “赵伯?”纪宪之捏着玉佩皱眉。   阿音点头:“是,抚养我长大的伯伯。”   忽然提及这个,纪懿淮面色一下冷沉了下去,他并未告知纪宪之与温氏,先前他在南渔镇查到的事情。一方面还未确定阿音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觉得,过去的所有伤害都已经过去了,再怎么介怀也都无济于事,也都已经回不去了。   告知父母只能徒增痛苦,多让两个人心中难受罢了。   可此时再说到这个,纪懿淮见纪宪之看了眼自己,他微微颔首。   揭过话题,纪宪之将玉佩交还给阿音,倾身耐心又温柔的看着她道:“眼下咱们心中其实也都已经确定你就是纪家的孩子了,滴血的事情可以不用再做,你觉得呢?”   阿音自然知晓高门显贵里头的弯弯绕绕,况且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不是他们,索性摇了摇头:“我觉得还是做吧。刺一滴血而已,也不费什么事情。”   温氏早就认定了,闻言拉着纪宪之道:“你瞧瞧这张脸,还需要滴什么血,何必这样麻烦。”   “孩子要做,定是她有自己的思量。”纪宪之拍拍她的手。   话虽这么说着,可纪宪之瞧见阿音小小一团坐在那儿,心里头柔软一片。阿音在想些什么他都明白,到底刚回来是没什么安全感的,担心自己不明不白。可纪宪之又怕他问出口冷不丁伤害到阿音,所以才会主动提及这个无用的话题。   滴血认亲后,看着水中合二为一的两滴血珠,温氏侧过头,强忍许久的泪水哗哗落下。她紧紧握着阿音的手,感慨又心疼,最后寥寥数句只能化为一句“辛苦了”。   阿音看着那碗里相融一体的血,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日后我就是有家的人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语气中仿佛夹杂了几千几万种无法言说的情愫,将在场所有人这十四年来的心酸尽数倒尽。屋内响起温氏崩溃到不逊于那日在栖霞寺中刚刚相遇的哭声,纪宪之与纪懿淮也频频抹着眼泪,阿音窝在温氏怀中,瘦弱的肩头颤抖着,第一次感受到了有家人有靠山的温暖。   哭过笑过,将心中那些难以纾解出的情绪散开,温氏带着阿音去了后院。   她推开一座小院子的门,红着眼睛笑道:“这是留给你的院子,里头一砖一瓦都是你爹爹与哥哥亲手盖起来的。这么些年,阿娘从来没敢来过,见着难受,索性不去看它,好在今日终于叫它等回了主人。”   阿音牵着她的手,眼前一片模糊。   这样被惦念着的爱意,阿音前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看着院子里的两层高的阁楼,红墙绿瓦,院中还有片小湖,湖上架着水桥,石子路两边种着合欢花。   如今正是花季,终于在十四年后的今天,这个院子里有了人气。   温氏带着她缓慢看过院落,随后两人上了二楼,木栏上被刷着红漆,干净的一尘不染,二楼门上挂着门匾,写有磅礴大气的“揽月阁”。   推开门,屋内更是华丽。   阿音对这些装饰并未放在心上,却也觉得,这些都是一对平凡父母对她的思念。   “找到你实在是太过突然,家中也没有做什么准备,等你稍稍适应几日,咱们摆宴请客,隆隆重重的让你在世家贵族眼前露面。”温氏抚过她的鬓发,指尖发抖。   阿音握住她的手:“我都听阿娘的。”   温氏难掩激动,垂着眼擦掉眼泪接连“哎”了好几声,随后瞧见她身上素净的衣裳,又笑着道:“明儿我就叫你爹爹让铺子里最好的裁缝来,给你量量尺寸,做几身好看的衣裳。”   母亲素日喜静礼佛,还不知她的手艺,阿音笑起来,忍不住凑近靠着她的肩膀:“阿娘想如何都好。”   温氏见她这样乖巧可人,难免想到这些年来吃的苦楚,一时泪意上涌,拿着帕子按住眼角:“你说我也真是的,明明是大喜的好日子,还这么哭哭啼啼的不像样。”   “哪里不像样,阿娘不知我前些夜里,也偷偷哭过好多次。”阿音抬手擦过她的泪,仰头甜糯道:“我也很想念阿娘,做梦都想。”   母女两个又搂在一处哭了场,屋内低泣声缠绵不断。   纪宪之站在门口,口中低声絮语着:“音音,阿音……”   手指抚上门框又放下,他被自己的举动惹笑,一向沉稳的男人摇头,唇畔露出无奈的笑意。   等到屋里再没了哭声,纪宪之才推开门探头道:“哭好了?”   “爹爹。”阿音捏着帕子站起身。   纪宪之瞧见她便笑的开怀,哪里还有适才那副小心又无措地喊她小名的模样,几步走过去将她按着坐下:“这是你的家,不用这般拘谨。”   阿音弯唇笑开,点头应下。   温氏整理了妆容,抬头问他:“不是说去寻大哥了?怎么过来了。”   “我让长房的明日再过来,免得让音音不自在。”纪宪之看了眼阿音,随后又道:“阿郢说……靖王殿下来了,说要找音音。”   阿音的神色微微变化,又被另一个小名吸引,好奇道:“阿郢是何人?”   “郢是你哥哥的小字。”纪宪之笑开,随后也岔开了话题,“音音可想知道自己的名字?”   阿音点头。   纪宪之看着女儿的脸,竟也开了个玩笑话:“那你再喊爹爹一声,爹爹就告诉你。”   不料被逗,阿音鼓着腮帮子笑,却还是乖乖喊了声:“爹爹。”   让这一声唤的心都软了,就算是要星星,纪宪之都想上天去给她摘来,哪里还舍得继续逗她玩。连忙道:“叫颂音,纪颂音。这是你姑母给你取的名字,那年你出生时,正是她省亲的日子,见着你便爱不释手,哪里还管的上族谱字牌的事儿。”   阿音当然知道纪贵妃这个女人,乃是皇室与纪家这么些年来,关系亲密的关键人物。   思及此,阿音下意识问:“那这个名字……”   纪宪之微微叹息:“这是你姑母当年给她的孩儿取的名字,只可惜那孩子福薄,还没能生下来就死在了腹中。这些年你姑母也最为牵挂你,如今将你找回来,想来她才是那个最高兴的。”   “等过些日子叫你大姐带你入宫,去见见姑母。”   说到纪家的另一桩伤心事,阿音体贴的赶紧换了话题。直到纪懿淮的贴身小厮再次来请,阿音才记起,适才纪宪之过来的目的。   她与父母告辞,提步出了揽月阁。   大抵是得知自己有这么多的人思念爱护着,阿音在面对赵承誉时的不耐也轻了不少。她看着穿玄色暗纹的男子,心中平静,缓慢走了过去。   “殿下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赵承誉这几日清瘦不少,他想到终于了却阿音前世夙愿,眼底染上真切笑意:“我来是为了恭喜你,恭喜你终于找到了家人。”   阿音心中奇怪:“殿下为何会知晓?”   “先前曾听到你说过此事。”赵承誉对她的怀疑处变不惊,随即道:“且你兄长也来找过我,同我了解过你的一些情况。”   “那多谢殿下。”阿音福了福身子。   赵承誉瞧见阿音软硬不吃的模样,心中无力,却又在暗暗念想着:他也算是为纪懿淮提供过有效信息之人,是不是也能算作间接帮助了阿音。他做的这些不足为道,但能不能抵一抵前世没能帮阿音找到亲人的罪。   只可惜话还没说,他就听见纪懿淮在身后问:“音音?我还以为你还跟阿娘在一起。”   “哥哥。”阿音眼睛一亮,亲昵地去到他跟前站好:“适才阿娘让我们去祠堂,应当是要我去见见祖父祖母。”   纪懿淮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听你的。”   说完,他看向赵承誉,眼中的笑意敛起几分,作揖行礼:“能够寻到阿音多亏了殿下帮忙,今日实在不便招待,待日后有机会,我再同陛下好好道谢。”   告辞后,纪懿淮带着阿音远远离去。   两人身形对比,阿音的背影愈发小巧。   赵承誉看着他们两人,此时终于明白了嫉妒的滋味,他嫉妒每一个在阿音身边的人。不过想想纪家这样护短,那日后一定能很好地保护阿音。   前世她身边那样空旷,是赵承誉自己没能把握好机会。如今阿音一切都好,只可惜身边并肩而立之人不是他。   都是他活该。 第39章 暗光 如今的男人大多都不是好东西,音……   皇帝的寿辰近在眼前, 宫里上上下下一早就开始准备了起来。   纪府很早便预备好了寿礼,如今寻找回阿音,阖府上下自然是以阿音为先。毕竟皇帝的寿宴年年都有, 可阿音回家却是十四年来的大事。   阿音被纪懿淮带回来后,她便与阿野说过没再离开纪府。   现下甄真还在月子里养着身子, 阿音还未曾告知她此事。再加上纪府打算等皇帝寿宴时,再将阿音的出现与传言中, 纪家二姑娘从寺庙回京之事合二为一,也算是抹掉丢失十四年的意外。   至于那些曾见过阿音的贵女们,纪慕清都会处理好。   回府的第三日, 阿音刚睁开眼就瞧见温氏坐在床边上, 手中握着扇子慢慢给她打着。见阿音醒来, 温氏眼神中的温柔顿时变为笑意:“醒啦?”   “阿娘?”阿音双手撑着坐起身来, “你怎么在这儿?”   温氏捏着帕子给她擦了擦鬓角的细汗, 随口解释道:“今儿醒来的早,又没什么事做,索性就过来看看你。见你睡得满头大汗, 我就给你打了会儿扇。”   阿音握住她的手, 温氏掌心冰凉,她蹙眉:“娘的手怎么这样冰?”   “无妨的。”温氏摸摸她的脸,“你外祖母一家过来了, 说是等不及要看看你。阿娘怕你待会儿见着人拘束,便过来提前知会你一声。”   阿音抬手抓了抓脑袋:“外祖母?”   温氏伺候着她起身, 披上外衣:“你外祖是如今的温国公,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小姨。温家多生儿子,只有你二舅舅膝下有对龙凤胎,也比你年长三岁, 比慕清还要大些。”   阿音接过温水浸湿过的帕子,擦了擦脸,犹豫道:“那他们会不会……”   温氏轻笑,缓慢为她梳着头发:“放心便是,都是好相与的人。你外祖父如今在南边尚未回京,外祖母性格甚好,几个长辈与哥哥姐姐都是很好的人。”   闻言,阿音着才轻轻松了口气:“我还没见过婶娘呢。”   “今日定让你见着。”温氏手法利落的给她盘着头,“你婶娘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之女,也没那些弯弯绕绕。她曾是你伯父救下的压寨女,这么些年来我身子不好,纪府上下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   没想到纪家居然还有这出英雄救美的故事,阿音垂眸笑起:“难怪大姐姐那样豁达。”   纪慕清不似宋亭汝,都同样是金尊玉贵养大的,眼界心胸却不甚相同。不过也还好纪慕清并不是宋亭汝,否则阿音当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盘好头发,温氏将珠花玉簪给阿音戴好,旁敲侧击道:“那日在栖霞寺中,你身边那位小少年是何人?阿娘听你哥哥说,他也住在听衣小筑?”   这两日阿音一直在想,应该如何对温氏提及阿野的事情,眼下见她主动问询,点点头道:“阿野是先前我上京被拐卖的途中遇见的,他救过我很多次,也帮过我很多……”   “拐卖?”温氏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怎么会发生拐卖,这是怎么回事?”   阿音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只是遇着了不好的人,当时幸亏碰上了同样被拐卖的阿野,否则的话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话她有意夸大了些,阿音往温氏跟前凑了凑,小声道:“阿娘……我同他说过,若是找到家人,我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我……”   温氏松了口气,心中那块大石头顿时落下,她笑意真切:“既然如此,你就应该主动告诉阿娘呀。咱们纪府人口少,我让你哥哥给他收拾个院子,搬来纪府住。”   “这样不太好吧。”阿音红唇微张。   温氏捏捏她的脸蛋:“这又有什么呢,待你好的人就是咱们纪家的恩人。我那日瞧见他肯护着你,神态也不似作假,想必你们关系定是极好的。”   阿音心中最后一件大事放下,她笑了起来:“多谢阿娘。”   温氏将阿音带去前厅,温老夫人正坐在上首位同将军夫人林氏谈笑,旁边还坐着两位面带笑意的妇人,以及一边百无聊赖的纪懿淮。阿音跟在温氏身后,慢慢走进时,厅内停下了说话的声音。   “母亲,音音来了。”温氏笑着将阿音拉至跟前。   温老夫人的视线紧紧盯着她,就在阿音紧张之际,老人的眼眶逐渐变红,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孩子,快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   阿音看了眼身侧的温氏,小心翼翼地把手放进老人的掌心:“外祖母。”   她声音又小又糯,这道称呼叫温老夫人忍不住泪意,瞬间坐直身子把阿音搂进怀中:“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外祖母可算等到你了。”   被这么多慈爱的目光看着,阿音也难忍红了眼。   祖孙两个抱着说了会儿话,温老夫人才记起来给阿音介绍厅内剩下的人。那两位妇人便是跟温老夫人前来的儿媳,阿音的两位舅母,阿音挨个喊了人,这才又重新坐下。   大家族里头总有数不清的弯绕,但纪家人少,且长房大夫人又是不拘小节的。温家世代清贵,家风严谨,温老夫人与两位儿媳的关系极好,爱屋及乌,那两人自然也对温氏的女儿好。   聊了阵子,得知阿音这些年的经历,温老夫人无不感慨道:“说起来你们母女也真真是有缘。你出生五六年后,你母亲身子不好,几次都险些撒手人寰,你二舅舅心疼妹妹,便偷偷寻了同你年岁相当的姑娘,想着叫她养在膝下也算是慰藉。”   阿音诧异地看向温氏,只见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头:“母亲……”   “你猜她怎么说的?”温老夫人拍拍阿音的手背,感慨般的道:“你母亲说啊,若是有一日你回来,看见家中有人占了你的位置,心中定会难过的。”   “孩子,你与你母亲有缘,她这么些年过得也实在是苦的很呐。”   阿音有些想哭,可厅内人实在是太多,她只能生生忍住。   想想前世她将自己作为藤蔓,攀附在赵承誉那颗大树的某根枝头上,后来那棵大树被他砍断了树梢,阿音就此生生离世。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这样多的人爱着她,惦念着她,让她知晓了作为纪颂音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有的价值。   阿音眨眨眼咽下泪意,点头应下温老夫人的话。   一大家子人用过饭,阿音算是认全了这两家的人,长辈们各自给了阿音不菲的见面礼后,这才逐渐散去。   阿音吃得有些撑,坐在纪懿淮给她搭的秋千上出神,左侧的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下,阿音下意识朝右边看去。果不其然,身后站着笑意盈盈的阿野。   “呀!你来了。”阿音瞬间站起来。   阿野点点头笑道:“纪小将军今儿早上去了趟听衣小筑,说让我过来一趟。我以为是你有什么事情,想着也有两日不见,便来看看你。”   阿音绕过秋千走到他跟前,仰头看着阿野道:“今日我同阿娘说了,她想叫你搬来跟我一起住,眼下哥哥应当在吩咐人收拾隔壁的院子。我答应了阿娘,你也过来住吧,好不好?”   不料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情,阿野愣了愣:“这……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阿娘既然应下,想来这事情爹爹也是同意的。”阿音对阿野的态度到底是不太一样,她伸出手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好不好?”   阿野耳根略微泛红,被她拽着的手想收回却又没动作:“行。”   阿音笑起来,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见她这样高兴的模样,阿野跟着笑起来的同时,眼底闪过暗光。抬手碰了下她的头发,佯装随意般的问:“今日可见着你伯父了?”   阿音点点头问:“怎么了?难不成你害怕我伯父吗?”   “其实我起初也是有些怕的,但是没想到伯父待我特别好,连哥哥都说伯父待我与待哥哥一点也不一样。”   “是吗?”   阿野笑了笑,抽回的手垂落在衣摆边轻轻摩擦着,喉结滑动两下。他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就看见不远处假山后面探出了纪懿淮的脸,阿野抿唇,收住话头。   纪懿淮满眼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两人,上上下下看了好久才问:“你们两在这儿做什么呢?”   “聊聊天。”阿音回头看他,“哥哥,阿野的院子收拾好了吗?”   纪懿淮捏了把她的脸:“我叫人盯着呢,晚上就能住。”   说完这话,他随即看向阿野,眼中带了些敌意地提醒道:“阿音如今尚在阁中,你们两人从前关系再怎么亲密,也该知晓些分寸。日后可不能再随便动手动脚,我可盯着呢。”   阿野:“……”   这话叫阿音瞬间红了脸,瞪大眼睛喊:“哥哥!”   “你也是。”纪懿淮教训起妹妹来毫不手软,生怕叫别的男人觊觎了去,“如今的男人大多都不是好东西,音音,你可得留意着些,切莫被骗了。”   阿音无语凝噎,阿野额角青筋跳动。   “聊什么呢这样开心。”纪宪之从身后小路过来,如今他找到女儿,连走路都带着风。   阿音随即像是找到靠山般,拽住纪宪之的胳膊告状:“哥哥老是教训我,爹爹你快管管他。”   前世的遗憾之下,阿音实在是太明白自己对家人的渴望有多深刻。这几日的相处下,她慢慢转变过来了心态,将纪宪之与温氏纪懿淮,都当做是普通人家的父母与哥哥,该撒娇时撒娇,该反驳纪懿淮时,也丝毫不逊于色。   纪宪之对这样的女儿爱不释手,自然对她言听计从,瞪了一眼纪懿淮道:“你多大的人了?整日里逗你妹妹玩,若是无事就赶紧去相看相看你的亲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   “是是是,我都已经三岁了。”纪懿淮抓抓耳朵,“耳朵都起茧子了。”   纪宪之抬手作势要打他,纪懿淮侧身让开,纪宪之这才看到一旁站定笑着看热闹的阿野,他随即收回手。温氏晌午同他说过阿野的事,纪宪之倒也不意外。   只是两人在目光对视的那一刻,纪宪之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   而那张人脸,在纪宪之注视阿野的时候,逐渐缓慢的与阿野的脸重合。两张脸像倒不是很像,只是莫名的叫他感觉熟悉。   纪宪之微微蹙眉:“孩子,你叫什么?”   阿野的眼神意味深长,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弯的恰到好处,他看了看阿音道:“晚辈名唤阿野。” 第40章 娃娃亲 是巧合,还是阿野在利用音音。……   同阿野又寒暄了几句后, 纪宪之怀揣着心事去到了纪大将军的书房。   门推开,他望着大哥欲言又止。倒是纪大将军忍不住,率先开了口问他:“出什么事情了?要说便说, 又不是小姑娘磨磨唧唧。”   纪宪之朝前走了几步:“我记得誉王曾有位得力干将,名唤林殊, 大哥还记得吗?”   突然提及先誉王,纪大将军面色微微一变, 放下手中小毫站起身来,反手合了门看着纪宪之:“你可是遇见谁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纪宪之犹豫:“我见过音音的那位朋友了。”   “谁?就是一直同她在一处的少年?”纪大将军对阿音的事情也很上心,闻言眸光闪烁:“你的意思是那小少年有问题?”   纪宪之走到椅子前坐下, 倒了杯茶握在手心:“也并非是有问题, 我只是觉得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林殊。大哥, 若是林氏满门还活着, 林殊的幼子也应该有这么大了。”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 纪大将军其实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每每思及先誉王,纪大将军眼前总是闪过那年京中大火,以及血流成河的誉王府与林府。   他轻叹:“林殊此人亦正亦邪, 可偏生对誉王极其忠心, 到底都是一同长大的,我又怎么会忘记。”   纪宪之垂首一声不吭。   屋内安静片刻,纪大将军忽然问道:“颂音与那少年是什么情况?”   “我听夫人提了几句, 大抵是两人在上京的途中认识,那孩子救过音音几次。他是个孤儿, 如今音音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咱们也不能亏待他。”纪宪之揉着太阳穴,极其苦恼:“只是我刚看见那孩子时,就觉得他实在是像林殊。”   纪大将军没有说话, 若那孩子真是林殊遗留在外的子嗣,这事情便有些棘手了。   那年先誉王出征被传出通敌,叫人亲眼看着他从敌方营帐中走出来,若说是被人诬陷,那先誉王身后跟着的林殊可做不得假。林殊此人是誉王身边最能干的,眼界高于顶,有勇有谋,大抵是同誉王惺惺相惜,除却誉王外他从不服旁人。   若不是被誉王带着,林殊绝不会出现在敌方阵营。   那年誉王下马,紧跟着遭罪的就是林殊,甚至于他的罪名比先誉王还要重。阿野若真是林殊的后人,那他就是罪臣之子,且犯的还是翻不了盘的谋逆通敌。   纪大将军的担心纪宪之自然明白,他默了默才道:“此事我会了解清楚。”   “颂音若真的喜欢,咱们纪家也不是扛不住事儿的人家。”纪大将军轻轻捻了捻指尖,缓声说道:“也罢,还是得先查清那孩子的来头。”   纪宪之应下,打算尽快安排下去。   皇帝的寿宴近在咫尺,纪家也不能再继续马虎下去。后面几日纪府上下为着这个热热闹闹,阿音白日里去听衣小筑,傍晚才会回府。   寿宴前夕,纪府迎来了赵承誉。   彼时阿音正与纪慕清在花园里翻着花线玩,听见纪慕清的婢女道:“姑娘,靖王殿下今日来了,听说是去了公子的院里。”   “来就来呗,同我有什么关系。”纪慕清毫不在意,抬眼扫过阿音随口道:“今后这种事儿不用再同我说了,况且他来到底是找谁,可还不一定呢。”   阿音闻言抬眼,对上了纪慕清促狭的眸。   阿音佯装生气的喊:“姐姐不准拿这个说事儿。”   “这有何妨,马场那次靖王救你可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啊,况且上回在铺子里,我也看得真真的。”纪慕清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八卦道:“快说说,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阿音不愿自己的家人将自己与赵承誉放在一处,赶紧推脱道:“我根本不识靖王殿下,他却总是纠缠我。后来他救了我几次,谁知就演变成了今日这番模样。姐姐可不准再说这话了,仔细我生气。”   “好好好,我不说了。”纪慕清拆开绑在一起的花线,好奇道:“不过我是真的好奇,阿野与靖王殿下都救过你,怎么你只想着报答阿野呢?”   阿音撇了撇嘴:“又不是谁都想攀附权贵。”   阳光稀稀落落从树梢间洒下,阿音拂开鬓角的碎发,毫无所谓道:“我还不是纪家女时,他的善举为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事儿。什么宋亭汝,什么苏墨茵,个个都来找我的麻烦,虽说后来都解决了,但我心里头仍旧是膈应的。”   “如今我认回了亲人,再说大些日后应当是没什么人敢在欺负我,可我还是不想同他走得近。第一眼就让我感到不耐的人,日后反反复复我都不会喜欢上。”   纪慕清从认识阿音起,就看出来这姑娘的心胸并非池中之鱼,眼下听她说完这番话,愈发觉得敞亮。   “你这话不错。当年母亲说,我自幼是被以太子妃标准培养长大的,日后必定是要嫁入王府的,以用来维系纪家与赵家的关系。”纪慕清缓缓叹息,“可是后来,当我被一次次与靖王扯上关系时,我就知晓我未来的夫婿大抵就是他。”   阿音安静的听着,纪慕清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是不知道,靖王十二三岁堪称的上是这京中最惊艳绝伦的少年,就算是如今不能提起的先誉王,他也不遑多让。那时谁没点爱慕之心呢,只是后来他性子大变,我便歇了心思,我可不想同不爱我的人荒废后半生。”   阿音点头:“姐姐说的是。”   纪慕清往她跟前靠了靠,笑着打探道:“那如何?你可有心上人了?”   “姐姐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问这个吧?”阿音有些无语。   纪慕清拽着她的胳膊追问:“你管我是不是。快点儿如实交代,该不会是咱们阿野吧,要我说啊,阿野长相俊俏,又待你好,只是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些。”   阿音反驳:“又不是非得门当户对。”   纪慕清笑意不断:“你说得对。这样为阿野说话,难道真的?”   “我不喜欢他。”阿音往石桌靠去,单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抠着桌面的纹路:“起初或许是有些意动,但我其实清楚,多少也只是因为朝夕相处的缘故。我对他没有那种,想要长相厮守的念头。”   纪慕清心中有了数,便岔开了话题:“不过倒是说实在,你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婚约?”阿音听见这词就顿时一脑门官司,不敢相信。   纪慕清最喜欢看阿音这副模样,笑着逗她:“是呀,婶娘当初怀上你,同宋国公夫人可有过口头娃娃亲的,若是男女便结亲。日后你嫁给小公爷,丈夫是远亲表哥,婆婆是姨娘,多自在呀。”   回府这么久了,阿音从没听府上的人说起过这婚约,今日若不是纪慕清随口提及这笑谈,阿音只怕是还被蒙在鼓里。她拧着眉头不可置信,想要再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如今在她眼中,婚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这是从出生起就定下的。   阿音抿唇,神情郁郁寡欢:“又是哪个宋家?”   “这遍京城名门望族里,还能有哪个宋家。”纪慕清揉揉她的头发。   阿音脑海中闪过宋亭汝这张脸,顿时感觉生无可恋:“莫不是宋亭汝的哥哥?”   “宋亭汝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宋国公庶弟的女儿罢了。若不是因为宋氏一脉嫡系全是儿子,那宋国公又是个看重亲情的,宋亭汝怎么可能在这京中翻起浪花儿来。”   纪慕清嗤笑:“上回马场之事,陛下不过只下令闭门思过,可国公夫人却是直接安排了四个教习嬷嬷来教她规矩的。你是纪家嫡女,她连做你的丫鬟都不配,怎么配跟你斗。”   阿音知晓这些高门之间最看重门第,却是不知她竟身份这样贵重,一时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纪慕清向来看不上宋亭汝,此时在妹妹面前好生贬低了一番,才又道:“宋家表哥这两个月回外祖家了,再过些日子就能回来,到时你见了可别太惊艳。”   阿音作势掐她,两人换了话题又笑着闹了起来。   不远处的竹林小屋内,赵承誉远远听着阿音模糊的笑声,目光微微恍惚。   纪懿淮喝了口茶,笑意不明道:“为先誉王翻案?殿下为何会找上我,这种事情一旦碰上那可就再也撒不开手了。况且陛下春秋鼎盛,我身后还有纪家这么多人。”   赵承誉敛起思绪,微微笑了笑道:“在本王这儿,没有旁人可选。”   纪懿淮诧异:“此话怎讲?”   “我们已经找到了先誉王的后人,宁随舟正在暗中保护。”赵承誉指尖蘸取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圈,“况且这些年,你不也在私下寻找当年的世子吗?”   此话一语中的,纪懿淮面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你们已经找到了?可你为何要保护,不该杀之以保证旧时冤情被洗后,无人同你争夺储君之位吗?”   赵承誉轻轻笑着摇头:“可本王没想过要争这龙椅。”   纪懿淮震惊,心中是不信他这话的,但又看着赵承誉的模样不似作假,实在是奇怪的紧:“为何?”   “这世间所有事情,难道都需要道一句原因吗?”赵承誉收回手指,他淡淡道:“若要必须得有个原因,大抵便是,本王希望所有的事情都重新回到原先的轨迹上吧。”   纪懿淮盯着他:“那为何会是我?”   “不妨去问一问纪大将军。”赵承誉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本王发现他近日在调查先誉王身边那位林将军。若猜的没有错,阿野,便是林将军的后人。”   赵承誉也没想这么快就找上纪懿淮,可这几日暗卫来报,说纪氏的人居然也在查当年案情。后来他左思右想,始终没能明白找回阿音与先誉王有什么关系。   直到昨夜他在大理寺府的卷宗里,看到了林殊林将军的肖像。   纪懿淮大惊失色:“什么?”   他错手打翻了手边的盛满水的杯盏,袖口被浸湿,纪懿淮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一片:“那他为何会与音音结识?是巧合,还是……阿野在利用音音?”   念头但凡涌上脑海便挥之不去了,纪懿淮担心极了阿音被骗。   赵承誉也想过这点,但他始终认为不可能,于是并未介怀阿野是情敌之事,随即赶紧解释道:“应当只是巧合罢了。毕竟他们相识时,阿野还不知阿音的真实身份。”   思及此,纪懿淮被稍稍劝说着冷静了几分,他吐出口气,抬眼看向赵承誉:“此事还得请殿下等一等。事关重大,容不得我一人做主,须问过伯父再做决定。”   赵承誉颔首:“静待佳音。” 第41章 迷香 “听说过子母蛊虫吗?”   赵承誉与纪懿淮告辞离开纪府时, 阿音已经不在花园里了。   他在竹林外的小路站定片刻,垂眼等了会儿,这才提步走出纪府大门。庆云正在外面候着, 见赵承誉大步走出,他立刻迎了过去。   “殿下, 大相国寺那边传来消息了。”庆云低声道。   赵承誉拉紧束带问:“什么事?”   庆云上前一步:“并没有说明是什么事儿,巫医只道希望您能过去一趟, 向来应当是为着苏姑娘的事情。不过这两日咱们的人说,那陌生男子似乎离开了寺庙。”   赵承誉脑海中倏然想到前世,似乎当时也是这样, 他被巫医在皇帝寿宴前夕唤去大相国寺。再从那里离开之后, 好像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也是从那时起, 赵承誉同意阿音开始被每月取血。   迷雾逐渐被拨开, 赵承誉嗯了声。   “有说让什么时候前往吗?”赵承誉问。   庆云点头:“来传话的人并未说起别的话,只说不会浪费您的时间,让您傍晚抽空过去一趟便好。”   赵承誉弯了下唇, 牵着缰绳翻上马。他自然不会像前世那样真的等到傍晚才去, 这辈子既然要调查实情,也总得提前去探探路,看看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安排庆云跟随他前往, 怕人多打草惊蛇,赵承誉只带了四名暗卫。   前去大相国寺的途中时, 赵承誉满脑子都在设想着,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因果。巫医今日请他过去所为何事,却在忽然之间发现,自己漏掉了某些细节。   巫医身份不详, 但因为从前有为赵承钺延续寿命,所以被皇室族人极为相信。当年为赵承钺续命,巫医所用的法子便是药蛊,那前世会不会也是因为,他被人下了蛊。   这个念头一出就再也挥不散了,赵承誉拉紧缰绳停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唇角,神情看上去波动极大。赵承誉深深吸了口气,捏着缰绳的手指都微微在颤抖。   庆云被他的模样吓到,赶紧停下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赵承誉喉结滚动,压抑着嗓音中的情绪:“尽快赶到。安排人去同庙里接应的人说好,务必要将那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起初庆云只当赵承誉是对苏墨茵起了不满,直到眼下听他说起开始部署,庆云才发现,这其中阴谋或许压根不是他所能够想象的。   一行人迅速赶到大相国寺,赵承誉并未直接与巫医会面,而是从偏门去到了苏墨茵院落的旁边禅房。他站在窗边,隔壁屋子里的声音顺着窗缝,正好能够送过来。   赵承誉微微阖眸,他甚至不敢去想,当年赵承钺离世会不会有苏墨茵的手笔。   今日窗外的阳光甚好,枝头蝉鸣声极其聒噪,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总给人一种模糊朦胧的感觉。   苏墨茵看着面前戴着面具的男人,屏息道:“咱们这样做真的不会被发现吗?若是被靖王察觉出来,你与我定然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怎么?眼下又舍不得了?”巫医嗤笑,手指触碰着桌上的铜盒。   苏墨茵自打下山去见了阿音之后,回到寺庙来便再也没见过赵承誉,不仅如此,他竟然还让人来传话,说日后若是无事别再让人去王府。   那日后,苏墨茵便心甘情愿的上了巫医这条船,可始终未见他有什么动静。   直到小半月前,寺庙中来了个陌生男子,当着苏墨茵的面将那铜盒递给巫医,口中还道:“这是主子让我送来的,叮嘱先生好好把握机会。”   苏墨茵不明其意,却在看见巫医打开铜盒后眼中发出亮光,还称呼那男子口中的主子为“师哥”。苏墨茵一直不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直到现在。   巫医朝她招手,笑着道:“不是很好奇吗,过来看看。”   苏墨茵慢慢走过去,垂眼看着面前铜盒里的怪物,瞬间吓得花容失色:“这……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这样长得这样恶心,你……你们……”   巫医不满她这样的大呼小叫,皱眉合上盖子:“早知你如此无用,我便不该拉上你。”   闻言,苏墨茵紧紧攥着帕子抬眼看他。   巫医面色不耐,压低声音:“待会儿等靖王过来,你就让他进入你的屋子。屋子里我会提前点燃迷香,靖王不会发现咱们的手脚,况且此物……”   巫医顿了顿,他的眼中闪过兴奋:“可有很大用处呢。”   苏墨茵在巫医的脸上感受到了一阵恶寒,她浑身轻颤着:“这到底是什么?”   “听说过子母蛊虫吗?”巫医看着苏墨茵疑惑的眼神,低低笑了一声:“这可是我族圣物,此物到底有什么用处,到时候你便能知晓了。”   苏墨茵慢慢从地上爬起坐在椅子上,她咬着唇瓣小口吞咽着唾沫,强撑道:“这个东西会伤害他的身体吗?若是有损康健,咱们还是……”   “谁与你是咱们。”   巫医站起身走到苏墨茵跟前,弯腰与她对视着:“你若是听我的话好好帮我,那事成之后你就一定能够心想事成。可你若是不听话,那这些事情的罪魁祸首,便都会是你。”   坏人露出原本的面目,可苏墨茵却半分害怕都不曾有过。   她扬了扬下巴:“你以为我走到今日,是为什么?”   巫医轻嗤,站起身并未搭理她。   时间转瞬即逝,赵承誉在隔壁禅房内待到傍晚,将巫医与苏墨茵的话听的七七八八,除却两人声音极低地那番话外,剩下的几乎都被他听进了耳中。   天边云彩弥漫笼罩,赵承誉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换了条路又进来。   他面色无异地入了寺庙,与长廊下的苏墨茵相遇,微微蹙眉:“你怎么在这儿?”   苏墨茵眼神微变:“许久未见了,子叙,我想同你说会儿话。”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巫医寻本王有急事,本王先过去一趟。”赵承誉避开她的手,嘴唇轻撇,颇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你先回禅房去。”   见他这样,苏墨茵心中念头愈发坚定,霎时握住他的手腕,眼眶微红道:“这些日子你不来见我,也不同我说话,难道是我哪里招惹到你了吗?就算是死,你也得给我个由头啊。”   赵承誉被她拽住的胳膊瞬间挣开,佯装头痛道:“行,外头风大,本王随你进去。”   苏墨茵转身,面上闪过窃喜。   盯着她瘦削的背影,赵承誉是万没有想到,自己曾经居然会被兄长央求照顾的女子所坑骗。前世她也是这样,带着他入了那满屋迷香的门,只是如今不一样了,赵承誉已经知晓了一切。   他垂下眼,因为快要接触到某件事情的真相而过于激动的手微微颤抖。   时隔两辈子,赵承誉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42章 发落 别过去让她心烦。   一刻钟后, 赵承誉靠坐在木椅上微微侧着头,他眼睑低垂着,闭眼假睡的样子正好被苏墨茵看在眼里。适才刚进门, 赵承誉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迷香味儿甚重。   只不过与其说是不对劲,应当是说这个气味实在是让他熟悉的紧。毕竟前辈子赵承誉闻过不少次这样的味道, 每每迷晕阿音取血之前,他都会在屋子里燃这个香料。   赵承誉下颌紧绷, 想到从前那样对待阿音他便心口骤缩。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若是他再谨慎一些,能够在当时对阿音多用心一些, 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念头至此时, 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抬了起来。   赵承誉强忍着难受, 不动声色地放缓胳膊上的力, 任由苏墨茵握着他的手。   片刻后, 赵承誉听见苏墨茵低声的唤他。   赵承誉沉默着没有吭声,随后只见苏墨茵喃喃自语道:“子叙,这么多年我为了能够留在你身边, 为你挡箭, 为你身患剧毒。我本以为、本以为你心中应当是有我的,可为何偏偏冒出一个小小绣娘来。”   绣娘?   赵承誉抿唇,只想告诉她如今阿音不是绣娘了, 她是纪家的女儿。是就算今生她甘愿嫁给自己,也得要皇帝看纪家的意愿亲自许婚的人。   纵然日后纪大将军倒下, 纪懿淮也会立刻顶上来,只要纪家永远鼎盛,那纪家女就只会是京城世家们百求不应的。   赵承誉听苏墨茵在他耳边断断续续的念叨着:“……所以真的不能怪我这样对你,我不能失去你, 子叙。”   她自顾自说着,丝毫没有发现赵承誉面色的不对劲。直到门被打开,巫医从外面拿着铜盒走进来,他神色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看见苏墨茵时愈发开怀。   “准备好了吗?”巫医问。   苏墨茵放下赵承誉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站起身,看着巫医道:“你确定此物用在他身上,不会造成别的影响。”   巫医轻笑,绕过苏墨茵半蹲在赵承誉跟前,解开他腕口的束带翻起衣袖,露出劲瘦干净的手腕线条。巫医瞧着赵承誉腕子上的青筋血管,侧头打开铜盒,垂眸瞧着那里面的蛊虫。   他来自南部苗疆,族中最擅长的便是制毒用蛊,不管是当年为赵承钺用脐带血续命,还是眼下给赵承誉下子母蛊,这都是他极其擅长的。巫医知道该怎么做,也明白什么最有利于自己。   对于苏墨茵这番小儿科的问话,此时此刻骗她上贼船后,根本不愿再施以解释。   铜盒中的蛊虫,乃是如今苗疆最厉害的控制人心的蛊。若非赵承誉偏离了他所安排的轨迹,巫医其实用不上这样的东西。   按照他的安排来看,赵承誉从十三岁那年被平阳公主领着揭穿他身上的真相后,整个人就变得格外敏感阴郁,不相信旁人,也不应该会有情爱。但巫医没想到,他竟在第一步寻找药童上就出了差错。   一切发生改变,巫医也得换个计划。   他放下赵承誉的手腕,缓慢抚了抚铜盒中蛊虫的身子,而后将其拿出欲要放在赵承誉的手腕上。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赵承誉就此睁开了眼,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截住巫医的手。随即眼神凌厉又清明地抓住那蛊虫,迅速翻转按在了巫医的手上。   苏墨茵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房间内顿时混乱一片,她捏着手帕连连后退。在看见赵承誉睁眼那刻,苏墨茵就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此时看见蛊虫疯狂朝巫医皮肉内钻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失声惊叫了起来。   “啊——”   赵承誉自幼习武,抓着巫医的手便不再松开了,子蛊嗅到皮肉下的血味就疯狂的地用头上的锋利触角往巫医皮下钻。速度极快,巫医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瞪大眼睛真切看着那东西进了他的皮肤。   “赵、承、誉!”巫医痛到咬牙怒吼。   赵承誉扣着他的手慢慢坐直身子,垂眼瞧见那蛊虫彻底消失后,松开手笑了笑:“怎么?本王的名讳是你能随便唤的吗?这东西不正是你要送给本王的礼物,眼下本王送给你,难道不开心?“   巫医狼狈地坐在地上,疯狂扒拉着他的腕子:“我的蛊虫,我的蛊虫……”   赵承誉饶有兴趣地看了阵子,才慢慢抬眸将眼神分给苏墨茵一星半点:“本王先前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做这些无用之事,安安心心养好你的身子。本王照顾你,原就是为了大哥,但你却总是妄想不该属于你的。”   “苏墨茵,难不成是本王太惯着你了?”   “你惯着我?”苏墨茵不可置信。   她原本发现赵承誉清醒,满脑子都慌张到找辩解词,可是在听到砸后成语这番话后,苏墨茵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她嗤嗤的笑:“你说你惯着我,你什么时候惯过我。”   “我不想住在这庙里面,从前说过多少次你有真的听过吗?中毒时分明答应我会带我回京医治,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赵承誉,我的命也是命呀,我只是爱慕你我有何错?”   苏墨茵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丝毫没能让赵承誉心中生出波动,他甚至笑了声:“你苏家满门被斩,难道你忘了是本王让你有条活路的。你满口绣娘卑贱,怎么不想想自己呢,区区罪臣之女凭什么看不上旁人。”   “所以你是为了她?”苏墨茵跪坐在地上。   赵承誉没有回应她,唤了声始终在屋外等候的庆云。   门被推开,赵承誉指着脚边的巫医:“此人居心叵测,欲意残害本王,立刻将人押往大理寺严查,等候发落。”   庆云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挥,身后两个暗卫大步上前摁住巫医的胳膊,他因蛊虫入体,尚不适应而身子发软,轻而易举就被暗卫拿下。而遮挡的面具也在这动作下缓慢滑落,堪堪露出被火烧过的半张脸。   赵承誉只淡淡扫过一眼,随即看向惊惧交加的苏墨茵,毫不留情道:“苏墨茵明知其犯罪,却知错犯错,包庇罪魁祸首成为其帮手,罪无可赦。”   听到发落苏墨茵时,庆云抬眼看向赵承誉。   男子英挺俊俏的脸上丝毫没有不舍,仿佛做了一件极其公正的事情。可是对于自幼跟随他长大的庆云而言,当年养心殿跪足数日为苏墨茵求情的是赵承誉,毒箭之下舍命救他的人是苏墨茵。   如此无情,当真是皇族男儿。   处理了巫医与苏墨茵,赵承誉走出禅房,在长廊下环视一圈。   或许此事仍旧没有解决完,但此时此刻,赵承誉终于能对前世的自己有了交待。他心中感慨又伤神的垂下眼,纵然有交代,纵然那取血缘由被他找到了罪魁祸首,可这一切终究都还是他的错。   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假装不在意,也没办法忽视那些年阿音受的罪。   赵承誉不知道,前世这样受人控制下旁人会怎么做,只是他选择了被那些人操控。所以他不能说自己委屈,这些都是他活该。   皇帝寿宴在即,京中各家各户的女眷们都在准备着宴席行头,纪家也不例外。   阿音看着眼前被温氏一件件摆弄过的衣裳,只觉得头痛万分。随便扯来了条鹅黄色的百褶裙,上面搭着件绣着桃花云纹的窄袖立领短褂,颜色素净,款式也很是新颖。   “阿娘,我觉得这件就很好。”阿音提起裙子在铜镜前比了比。   温氏瞧了一眼,随即点头道:“好看是好看,但总归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她说着话,忽然想到什么就顺手将腕子上那只成色极好的红玛瑙手镯摘了下来,笑着道:“这只玉镯是当年我嫁给你爹爹时,你为祖母给我的陪嫁。这裙子太素了些,只不过你喜欢,那就在配饰上多花些心思。”   阿音接受了这只玉镯,想了想主动问:“阿娘,我听姐姐说宋家有位表哥快回来了?”   “是啊,那日在栖霞寺碰见时,随我一道的便是你表哥的母亲,宋国公夫人。”温氏给她戴上手镯,轻抚着她的手背,“说起来你与宋家哥儿还有婚约在身呢。”   “真有婚约啊。”阿音诧异,“我还以为是姐姐骗我。”   温氏的笑容止不住:“又是慕清那个皮猴儿。不过咱们也不是不懂变通的,虽说有口头婚约,但也得你心中满意。你若是不满意不想嫁呀,阿娘就将你留在身边,养你一辈子。”   有亲人可真好。   阿音挽住她的胳膊靠过去:“阿娘。”   宋家那位表哥还未从老家回京,阿音就已经听到多次,想必此人在京中定然也是备受追捧的。只是可惜还未见着宋家表哥,阿音又遇上了他的那糟心堂妹。   寿宴照例在华清池,宫宴安排在傍晚,午间便是类似茶话会般的女眷雅集。   纪家女眷不多,长房纪慕云常年养病不外出,便只有将军夫人林氏与嫡长女纪慕清,三房温氏带着阿音,四人乘坐一辆大马车便足够了。抵达华清门,一行人落地换轿子,穿过红墙绿瓦直到目的地。   纪慕清拉着阿音的手,笑着低声道:“今日你来呀,可算是这京中的大动静呢。”   “姐姐为何这样说?”阿音眨眼。   纪慕清道:“纪家二姑娘连母亲卧床养病都未曾放弃修行,回京侍疾。如今却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你说这算不算的上让京中那些,闲来无聊的高门女眷们阔谈一阵子。”   纪慕清的笑意极其促狭,阿音心中微微无奈,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能像你一样无聊呀,整日只知道看我的笑话,哼。”   “你个小丫头……”   纪慕清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听见前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阿音侧眸朝前看去,只见适才还嬉笑着低声议论阿音的女眷们都纷纷闭了嘴,而她跟前站着宋亭汝。   宋亭汝清瘦不少,她抿唇唤:“阿音姑娘。”   阿音心中奇怪,歪了下头正欲开口,只听纪慕清低嗤:“什么阿音姑娘,我妹妹的小字如何是你能喊得。况且我妹妹姓纪,你也该唤一声纪姑娘。”   不曾料到纪慕清直接不给宋亭汝脸子,她面色僵了僵,忍着屈辱才道:“纪二姑娘,先前马球赛是我无礼在先,招惹了姑娘险些酿成大祸,还请姑娘见谅。”   宋亭汝这样直接了当的道歉,阿音心中颇有一番不是滋味。想到那次马球赛上,宋亭汝待她的迁怒,以及前世仅有的那次在街头相遇,她傲慢无礼的白莲花模样。   阿音轻笑,眼下这番作为无非不是因为她如今是纪家的女儿。   见她笑出声,宋亭汝眼底翻涌过压抑着的不悦,面色不显:“纪二姑娘为何发笑?”   “无甚,只是觉得好笑。”阿音侧眸看向不耐烦的纪慕清,好似寒暄道:“姐姐应当也是将那日险境看在眼中的吧,马儿失蹄,宋姑娘却将我亲手拉入险境。”   提及那日的事情,纪慕清就生气:“谁说不是呢。”   阿音回眸瞧着宋亭汝,唇畔弯弯好奇道:“当日若非靖王殿下相救,只怕我都无法活着等来今日的道歉。时隔多日,宋姑娘偏巧今日同我认错,岂非只是因为我乃纪家女?”   宋亭汝被噎住,良久都没有吭声。   而后她又听见阿音低低道:“如今我是纪家女,宋姑娘同我道歉。可若我还是那个籍籍无名的小绣娘,宋姑娘心中想来只觉得是我活该吧?”   重活一世,阿音自诩只想找回家人,并不想要招惹他们这些人。可偏偏一个两个,像是算准了她没有靠山好欺负似的,都来找她的麻烦,都来欺负她。   可惜阿音并非圣人,既然不要死活的招惹了,那就总得付出些代价。   宋亭汝被这番话呛的愣在原地,她承认阿音是对的,此时此刻甚至于她的心中还是看不起阿音的。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素日嚣张跋扈,不过是仗着父亲宠爱,且没有踢到铁板,国公府的人不与她计较罢了。   可眼下呢,阿音一朝成了纪颂音,她的母亲温氏与国公夫人乃是表姐妹。   国公夫人本就瞧不上他们这房,得知那日马场受惊之人是阿音。教养嬷嬷训诫后,刚踏出房门第一件事情,竟是将她唤去主院,面无表情地道了句:“明日宫宴,你亲自去寻音音道歉。”   瞧着阿音如今小人得志的模样,宋亭汝那股未平的怨恨又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睑死死掐着手指:“当日的确是我的错,日后我也绝不会再出现在纪二姑娘跟前。”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只希望你能记住眼下的话。”阿音挽着纪慕清的胳膊姿态挺拔,眼神冷淡道:“宋姑娘爱慕谁与我何干,你且放手去追,断不要再将我拉入争斗中。”   话音落,阿音挽着笑容舒坦的纪慕清绕过她离开。   宋亭汝站在原地,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打量议论的眼神,她深深吸了口气。   再争与不争又有什么用呢,这回禁足闹得太大,宋大人与宋夫人已经开始准备为她相看亲事了。那些人家大都比宋家的门第低一头,但好在家门清贵,可是纵然如此,宋亭汝依旧念着赵承誉。   这个男子,是她从记事起便识得的人,她自幼便跟着赵承誉四处奔走,哪怕他只是露出一个笑容,宋亭汝也会高兴很久。跟随了太多年,宋亭汝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爱意,还是习惯的依赖性。   家人们有意无意的指引,她作为宋家唯一的女儿,自然明白在皇子们是有多受吸引。   宋亭汝垂下眼,捏着帕子的手缓慢收拢:“可我好不甘心。”   她低声喃喃。看着赵承誉去爱别人,她是真的还想要再去搏一搏,她想成为赵承誉的女人,哪怕只是个小小侧妃她也甘愿。   宋亭汝吐出心口那股郁气,提步走开了。   等到所有人离开,楚王赵承衍从拱门后的石子路上出现,他静静看着阿音离去的背影,只分出一丝余光给宋亭汝。   赵承誉对阿音有多上心楚王自然知晓,适才听了阿音对宋亭汝的那番话,他眼中露出兴味的笑意来。眼下阿音成了纪家三房唯一的女儿,那可又是个香饽饽,既然她这样厌恶赵承誉,赵承衍心中起了别的心思。   宋亭汝想嫁给赵承誉,那他不妨再帮她一把。   待赵承誉跟宋亭汝好事成了以后,纪家这块大肥肉可不就落在了他的手上。那到那时候,赵承誉再如何对纪颂音青睐有加,她与赵承誉都不会有丝毫关系。   赵承衍眯了眯眼,舌尖舔过唇角,低声道:“本王倒是想试试,你喜欢的这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身后的随从听见赵承衍这句话,低垂着头半晌没说话。   直到赵承衍侧过头,他才赶紧回话:“咱们的人适才来了消息,说那孩子已经被看押着带入宫中了。照顾他的老汉也被关在了别院中,殿下放心便是。”   赵承衍嗯了声:“那孩子看好了,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今日赵承誉在皇帝寿宴奉上的贺礼,便是千辛万苦寻得的先誉王后人。先前纪大将军庆功宴时,赵承衍其实一早就对那批刺客有了察觉,不过他为了借皇帝的手将其连根拔起,便让自己的人一直盯着对方的动静,得知他们是要在宴席上刺杀,赵承衍便安排了一出舍身救驾的戏。   但谁知道,的确是有人舍身救了驾,那人却是赵承誉。   皇帝对赵承誉不上心,遑论为他查实情,于是恰好叫那誉王后人逃了一马。那日之后赵承衍就有安排人追踪,幸好所想的与他猜测的不错,誉王后人果真还活着。   趁着皇帝寿诞献上,也好能弥补先前马球场后皇帝对他的冷待。   随从见赵承衍面露满意,弯下腰担心道:“殿下觉得这法子可行吗?属下始终有些担心,那孩子该不会偷奸耍滑溜咱们吧。”   “他是后人,不是圣人。”赵承衍嗤笑,“况且此事安排的这样悄无声息,谁能知晓。”   随从不再说话,赵承衍慢慢挥了挥手:“去母妃那儿吧,好戏就要上场了。”   秋天的凉风中冷意习习,华清池旁的参天大树叶色渐黄,被风一吹,就这么直接飘落下来。树叶落地是打了个旋儿,直直坠落在阿音的裙摆上。   纪慕清去了后院更衣,独留阿音坐在花园里,她垂眸拂去,刚抬眼便瞧见笑的不怀好意的甄真大步走到跟前来:“好你个阿音,竟敢瞒我这样久。”   阿音眼前一亮站了起来:“甄姐姐。”   今日因着阿音的出现,女眷场内逐渐开始被人发现纪家二女便是听衣小筑内的那位绣娘。虽说前有纪家对曾经见过阿音的女眷们敲打过,但还是架不住人们好奇的本质。   人一多,当年纪家二女丢失的事儿就开始传了起来。   只是纪家对此一概否认,那些谣言传的再怎么真切也都无处求证。   但甄真可是知晓阿音上京目的的,适才随甄夫人刚入宫,听了几耳朵便察觉出不对劲。她给了甄夫人一个眼神,到底母女连心,甄夫人明白过来,甄真才赶紧过来寻阿音。   不料这竟然是真的。   甄真轻打她的手:“死丫头,竟然连我也瞒着。”   “瞒着姐姐是家中长辈的意思,你在月子里,我也不好跑的太勤。”阿音拉着她坐下,上下看了几眼道:“精气神儿好了不少,最近如何?”   日子一天天过,阿音从回到纪家后就没再去找甄真,一来是怕自己太兴奋忍不住告诉她,而后消息传了出去。二来铺子和纪家事儿也多,阿音便也没怎么顾得上。   甄真站起身,当着阿音的面转了个圈:“这料子如何,好看吗?”   “料子好看也挡不住人好看。”阿音嘴巴极甜。   甄真捏了捏她的脸,轻笑:“你这张嘴呀,说出的话总是叫人心里头发甜。”   “我最近好了许多了,你放心便是。”   两人许久未见关系愈发亲密,凑到一处说了好些姑娘之间的体己话。甄真如今和离重回一人,也不知是不是看开了,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种朝气蓬勃的光亮,忍不住引得人朝她看去。   宁随舟与赵承誉过来时,看见的便是甄真掩唇笑着与阿音说话的模样,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忽然被赵承誉抬手抓住。   宁随舟回头看他:“子叙?你做什么?”   “别过去。”赵承誉的目光紧紧停留在阿音娇俏的脸上,喉结滚动,声线压抑又克制:“她们许久未见了,让她们再开开心心的说会儿话,别过去让她心烦。” 第43章 凉薄 殿下应识趣,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赵承誉的话音刚落, 不知甄真是说了一句什么话,只见阿音眯着眼睛弯唇笑了起来。她鬓角那支步摇微微晃动着,眼角眉梢的弧度都让赵承誉着迷。   同宁随舟说的那句话也不知是不是说给自己听, 赵承誉居然也停在了原地。   “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宁随舟拧眉看着他。   赵承誉敛起思绪:“什么怎么回事?”   宁随舟的眼神奇怪:“行事畏手畏脚,越来越没有从前的影子了。”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赵承誉不明就里,正要开口追问的时候, 他就听见身后传来皇帝身边盛公公的声音:“靖王殿下可让咱家好找,陛下在养心殿内等您,请您即可过去一趟。”   赵承誉看了眼宁随舟:“我即刻便去。”   盛公公微笑颔首, 随即转身离去。   适才的问题顿时被搁浅, 宁随舟眉心褶皱加深, 他奇怪道:“寿宴要不了多久就开始了, 陛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让你过去?”   “还能为什么。”赵承面不改色地转动大拇指的扳指, 眼神再度扫过那边谈笑风生的阿音,对宁随舟道:“帮我看着点,今日到场众人极多, 别叫她受委屈。”   话音刚落, 赵承誉就看见另一条路走来的纪懿淮。   男人身形颀长,面冠如玉,端的是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   他走近阿音与甄真, 脚步稍稍顿了瞬间,而后才笑意盎然地唤:“音音, 怎么没跟慕清一处?”   “大姐让我在此处等她,哥哥怎么过来了?”阿音仰着头,漂亮纤瘦的脖颈从立起的衣领里裸露出来,她还握着甄真的手, “阿娘不是说你会晚些入宫吗?”   纪懿淮笑开,唇畔酒窝轻微:“这不是担心你被人欺负,便早早赶来了。”   闻言,赵承誉收回目光看向宁随舟,只最后淡淡道了句:“看着好似并不需要你去照看了,既如此你就别过去打扰她们了。先前叫你珍惜你不听,今日这是给你最后的劝告。”   赵承誉凉声说完,转身便离开了。这些话在宁随舟脑海中过了一遍,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听进去,竟然又提步朝甄真走了过去。   “甄真。”   宁随舟行至三人跟前时,纪懿淮正在与甄真寒暄,大抵便是感谢这段时间以来她对阿音的照拂。他心中浮现出一丝敌意,出言打断了纪懿淮的话,甄真闻声回头,眼中闪过不耐。   甄真起身,面色上对待纪懿淮的笑意在看见他的时候淡了许多:“找我做什么?”   “我们已经许久未见了,我……去你家寻你,你总是闭门不见我。”宁随舟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他看着甄真,脑海中闪过适才她笑起的模样。   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听见甄真毫不留情道:“我们早已和离,也没必要再见。”   “是,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现在……”宁随舟面色微僵,话被打断,她听见甄真毫不避讳身旁两人,直言道:“我并不想知晓你现在如何,宁公子,烦请你自重。”   阿音看了眼纪懿淮,只见对方垂着眼睑情绪莫名,而后又扫过宁随舟。   大抵是真的晓得后悔的滋味,他竟然也跟着消瘦了不少,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无所谓。阿音还在心里头暗自想着,便看见宁随舟张嘴,仿佛欲要辩解什么。   她偏过头,不耐再听。   甄真与她到底是不一样,甄真自幼金尊玉贵长大,从来都只有她拒绝别人的份儿。家中长辈自小疼爱,养的更是有底气的紧,随即刻薄道:“宁公子莫不是听不懂我的话?若是真的听不懂,那我不妨说的再清楚些。”   “我的意思不是在同你欲擒故纵,我是告诉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闻言,宁随舟的面色骤然变化,阿音默默回头,撇唇忍不住竟无声笑了出来,心中有种被爽到了的滋味。甚至连始终一声不吭的纪懿淮,都忍不住抬眼看向甄真,眼底浮现出佩服。   “姑娘,夫人请您过去一趟。”甄夫人的婢女前来道。   甄真翻了个白眼,温声同阿音与纪懿淮告辞,冷着脸转身就走。   宁随舟也不知是不是被甄真气着,面色一阵变化难看得很,可到最后还是没忍住,跟着甄真抬步过去。   阿音轻叹一声:“甄姐姐遇见这样的前夫,也着实是受了委屈。”   “如今应当庆幸他是前夫。”纪懿淮忽然接话,脑海中回荡起甄真适才那番说辞,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侧眸教训阿音道:“如今你可是我纪懿淮的妹妹,在外就该与甄姑娘一样有底气。日后若有人纠缠你,骂不出口就让他滚,若还是不行,那就上脚踹他。”   “哪怕是出了事儿,也有哥哥给你兜底。”   纪懿淮这番话说来奇怪的很,阿音觉得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有关赵承誉的风声,于是在自己跟前教怎么拒绝旁人。但见他又扭头看向甄真的背影,一时间恍然觉得,他或许只是担心自己遇上宁随舟这样的人罢了。   想到赵承誉,阿音移开视线立刻将此人移出自己的脑海。   养心殿。   赵承誉跟盛公公抵达长廊下,后者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低声对赵承誉道:“楚王殿下也在里头呢。其实原先不该请您来的,但不知怎么的,楚王殿下劝了几句后,陛下竟也说让您过来。”   虽不知赵承衍葫芦里面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但赵承誉多少应该是明白等会儿会看到什么,无非不过就是誉王后人的事情。而赵承衍大抵现在还不知晓,誉王后人早就已经在上京后被他掉了包,真真假假,就连现在赵承衍以为的宫中的那个誉王后人,也已经在纪懿淮的安排下逃了出去。   赵承誉弯起唇角:“我明白,多谢公公提醒。”   说罢,他撩起衣摆大步进了养心殿。   殿内只有皇帝与赵承衍,赵承誉忽略掉赵承衍递来的别有深意的目光,行了礼起身道:“父皇寻儿臣前来,可是有要事安排?”   “老七说有贺礼要献上来,正巧无事,便索性叫了你来一起看看。”皇帝身子往后倾斜靠着,手中捏着珠玉串缓慢转动着,他笑了笑:“平素见你兄弟俩也不怎么见面,今日好好聚一聚。”   皇帝这些年来精气神不大好,其实从他上位起,便为着将所有权势都揽入手心而耗费了不少心神。如今年岁渐长,精力多少有些大不从前,就譬如连后宫也不怎么常去了。   直到前两个月忽然某位妃子有了身孕,这消息倒是叫皇帝好生高兴了一把。   赵承誉面不改色地应下,他提步走到赵承衍旁边,侧眸瞧着赵承衍,淡声道:“不知七弟给父皇准备了什么东西,竟然这样神秘,也没见你提起过。”   赵承衍回望他,对于五哥此时眼中有他这件事情来说,赵承衍显得格外亢奋,甚至于目光都是炽热的。   于是笑意未名的回应道:“自然是要神秘些,若是叫五哥发现了,只怕如今我还得为父皇的寿礼而烦恼呢。待会儿等五哥瞧见了,一定也会很高兴。”   适才赵承衍去了趟豫妃的宫中,母子两个商量片刻,他决定将誉王后人提前献给皇帝。叫皇帝先因为他的这番举动高兴,而后待到傍晚席间,届时宋亭汝与赵承誉再发生些什么,到那时候皇帝怎么动怒迁怒,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如今有孕的妃子不过才三个月罢,是男是女都尚未有定数。皇帝膝下不过两个儿子,赵承誉与他之间,必定得有一个坐上那皇位,至于会是谁,那就只得自凭本事了。   所以赵承誉也不要怨恨,兄弟手足自相残杀这是夺嫡本能的事情。   赵承衍垂眼笑了笑,见对方再没说话,他好奇地问了句:“今日我见宋家姑娘也解了禁足,五哥怎么没有同她见上一面说说话。前些日子母妃还提起,母后才召见了宋夫人没多久呢。”   忽然提及宋亭汝,赵承誉的眼神微微变了几分,皇帝的神情也跟着有了变化。   只不过前者是因为不耐,与马球场上那次意外时险些让阿音受伤的事情。而后者却是因为,自古皇帝多疑心,向来是无法忍受后宫嫔妃与前朝大臣有牵扯。   按照皇帝多疑的心思,这不正是告诉他皇后与前朝勾结。   虽说赵承誉并没有打算争夺储君之位,但也并不希望让赵承衍得偿所愿。   “你……”赵承誉刚开口,就听见养心殿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殿内三人同时朝门口看过去,盛公公弓着腰走近,瞧了眼皇帝后,对赵承衍道:“楚王殿下的随从在外候着,说有要事禀报,请您去一趟。”   赵承衍面上浮现出微微的不耐,但碍于皇帝在一旁看着,他只好任由盛公公推着轮椅离开养心殿。   殿内安静下来,皇帝的视线慢慢转向赵承誉身上。瞧了阵子,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一声忽而没头没脑地问:“子叙,这么些年来你可恨过朕?”   赵承誉听到这个问题转瞬抬眸:“为何要恨?”   皇帝静静地打量他,目光毫无遮掩的在他的面上扫视着,像是确认着赵承誉这句话的真假。然赵承誉面色沉静,丝毫没有畏怯的任由皇帝打量。   这话的确是真的,若是在前世,赵承誉兴许会觉得自己真可悲。毕竟没有谁从出生起就活在算计中的,他的存在甚至比阿音被养成药童还要可悲得多,没人能想的到,他会出生只是因为,大哥赵承钺需要同父同母的脐带血为药救命而已。   他被自己的父母欺骗,后来被忽视冷漠,又被他们篡改记忆。时至今日赵承誉也再重活一世,失望过一回,如今他是真的释怀了。   皇帝轻叹,耳边倏然传来殿外赵承衍的低吼声。   赵承誉垂下眼眸,抬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轻抿一口,眼中闪过不动声色的笑意。   殿外,赵承衍听着随从的回禀,一时间感到头晕目眩,不可置信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看人的?一个小孩儿竟也能看不住,蠢货!”   随从被骂的浑身发颤:“咱们的人说是有人在暗中相助,他们被迷晕乐,那孩子才会溜走。”   “我不听你们这些无用的解释。”赵承衍冷着脸挥手,拧眉道:“先前从秦家带来的姑娘在何处,立刻着人把她带进宫,眼下还能挡一挡。”   江南秦家乃是富庶人家,其女秦姝容貌艳艳,秦家想借此与京城攀上关系。赵承衍前些日子联络上了对方,本想着若是誉王后人出了差错就将其送入宫,原以为是用不上的计划,谁知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赵承衍闭了闭眼,怒火难挡的同时隐隐生出对蒋氏的怀疑。   先前他的人前去乡下时,曾遇上过蒋皇后的人,此时想一想只恐怕是蒋皇后插了手。难道她是想要偷偷动手杀掉那孩子吗,总不会是救下来放了他。   养心殿里还有皇帝等着,赵承衍缓了缓情绪重新回去:“父皇。”   “发生何事了?”皇帝侧眸瞧他。   赵承衍扫过赵承誉,只见对方情绪淡淡,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只好先按捺下心中疑惑,笑着道:“江南秦家有女,容貌倾城,性情更是温柔小意。这些年来父皇后宫冷清,儿臣便斗胆做主,将秦家姑娘献给父皇,还望父皇笑纳。”   皇帝眯了眯眼,男人不管年岁多少,也总是喜好貌美年轻的姑娘。况且这几年后宫中除却前两月有孕的妃子,便再没有旁的动静,若是能开枝散叶,皇帝心中也极满意。   他斜靠身子将支着下巴,笑道:“难为你费心思。”   赵承衍垂眸:“父皇喜欢便是。”   临了退下的时候,赵承誉同他一起。   赵承衍没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料对上他笑意弥漫的双眸,那眼中嗤笑分明——是我做的又如何?   赵承衍瞬间明白过来,险些气得吐血。两人离开养心殿,眼看着宫宴即将开始,赵承誉索性直接扬长而去。   时辰流走极快,转眼太阳落山,前来参加宫宴的各位女眷们被宫人带领着前往华清池宴席落座。男席与女席对立而坐,阿音与纪懿淮中途分开,她前去寻了纪慕清与温氏,一行人坐在稍稍靠前的位置。   眼下皇帝皇后还未到场,席间宾客们相谈甚欢。   宋家与纪家的位置相邻很近,宋国公夫人微微侧头就能与温氏搭上话,她越过温氏,笑着看向阿音道:“音音,你可还记得我,前些日子咱们在栖霞寺见过面。”   宋国公夫人主动攀谈,阿音受宠若惊:“我记得您的。”   “这是阿娘的表妹,你唤姨母便好。”温氏轻声同阿音介绍着。   阿音乖乖唤了人,宋国公夫人显然高兴极了,笑起来和煦又貌美:“那日瞧见你我便喜欢的紧,日后若是在府上无事,可以来国公府找姨母。你表哥也快要回京了,约莫就在这月底,到时我带上他去纪府与你认识。”   这话中的表哥,大抵就是纪慕清所说的那位娃娃亲对象了。阿音提不起多少兴趣,但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颔首应下。   一旁听着她们交谈的宋亭汝险些咬碎了银牙,她从没想过,自己这端庄严厉的婶娘竟也会如此温柔的对待旁人,尤其对方还是纪颂音。   她越想越是难以忍受,愈发觉得这是纪颂音再给她脸子看。   于是当阿音抬眸时,撞见的便是这样的宋亭汝。   她拧了下眉,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仿佛讨厌与喜欢都来的很莫名其妙。阿音收回视线端正姿势,刚抬起面前的茶盏,就听见门口喧哗声起,而后有人高唱:“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落,阿音就被温氏轻轻拍了下后腰,提醒着立刻站了起来。而手上那只盛满温水的茶盏被纪慕清的手肘不经意碰了下,还没来得及放下,里面的水尽数都洒在了裙边。   这样的意外来的突然,阿音的脑子甚至停滞了一瞬。   宴席众人纷纷跪下,动静过大掩盖了杯盏落地的声音,阿音下意识拂掉水珠跟着弯腰跪下。   纪慕清满脸都是慌张的神色,低头歉意道:“妹妹,你的裙子还好吗?”   “无碍的。”阿音宽慰她。   纪慕清下一句话掩盖在了齐声问安中,阿音低着头,屏息之下只感觉余光走过两道明黄色身影。正当她准备松口气,却又听见皇帝开口提及她。   “听闻纪将军的侄女出观回京,朕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何在?让朕瞧瞧。”皇帝停下步子,笑意盎然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夫人温氏,与她身侧的陌生少女。   温氏心中咯噔,正担心阿音未受过正规教导而怕她惹怒圣上,准备出言解围。不料阿音不卑不亢地抬起了些上半身,眼眸始终低垂着,面容稍抬露出五官。   “臣女颂音,参见陛下。愿陛下寿与天齐,福泽延年。”   少女嗓音干净清脆,丝毫没有半分紧张与慌乱,平静的不像是同龄人。   不仅是纪家人为她惊叹,连皇帝与蒋皇后的眼中都浮现出一星半点的笑意。对面位置靠前的赵承誉盯着她,视线复杂又心疼,他当然清楚阿音的乖顺都是前世在他这儿磨来的。   皇帝笑起,回眸看向纪大将军,赞叹道:“将军真是好福气,子女出色,如今这唯一的侄女儿更是叫人刮目相看。”   纪大将军松口气,面上也是一副与有荣焉:“颂音慕清能顺利长大,幸得陛下治理有方,江山太平,才有如今小辈们的好日子。”   话题叫纪大将军轻飘飘的揭过,皇帝被取悦的高兴,不住笑出声。   等皇帝与皇后上座,阿音这才随着女眷们起身落座。她垂眼慢慢擦着裙摆上的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两分面见圣上都会有的畏惧的。   前世她并未见过皇帝,只知他疑心甚重,手段比赵承誉狠得多。   如今阿音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纪家,虽说纪懿淮出口会为她兜底,可说到底,一整个家族总归不能只靠那一两个人撑起来。树大招风,纪家如今的地位不容行差踏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阿音比谁都明白。   皇帝照例像往年一样说了几句开场之词,而后歌舞起。   阿音的裙摆湿透,纪慕清实在愧疚,索性打算带着阿音去寻纪贵妃,赵今纯与阿音身型相当,先找条她的裙子来挡一挡。   阿音跟在纪慕清身后,她笑道:“之前也有回,我的裙子被打湿,也穿了静阳公主的。”   “什么静阳公主呀,你该唤她一声表妹的。”纪慕清拉着她穿过拱门,愧疚道:“都怪我当时没站稳,不然也不会叫你还中途出来跑一趟。”   阿音反捏了捏她的手:“姐姐说的哪里话,意外又是谁能料想得到的。”   “慕清?”   旁边长廊下经过一名女子,她极其惊讶地唤住纪慕清。   纪慕清看去,发现竟是她自幼关系亲密的手帕交,年初时被父母嫁回老家,也是许久未见了。   阿音见她犹豫着,主动提议道:“姐姐过去吧,我往前走走去前面那个石子路等着你。”   “那你可千万别走错了,就在前面等我,我聊几句很快就来。”纪慕清也是极其想念这位好友的,便叮咛了几句阿音,飞快地朝那女子跑了过去。   阿音笑了笑,下了台阶继续慢慢往前走着。   只是她不知是不是自己运气不好,不然两次遇上这种事情的时候,总会被迫变成听墙角的那个人。   此时夜还未深,夕阳的余晖从天边熙熙攘攘的散开,阿音回头正巧看见极近的竹林旁,一名宫女打扮的姑娘往小太监手中塞了个荷包。小太监掂了掂,看起来那荷包分量不轻。   “这么多?就只为了给靖王殿下换个汤羹?”小太监明显不相信,狐疑道:“难不成你想要谋害皇子?我可告诉你,今日四处都是御林军,这事儿我可帮不了你。”   宫女气急,娇嗔地打了他一下:“你想什么呢,那汤羹不过是我家姑娘亲手做的心意罢了。”   “你家姑娘?”小太监没明白意思。   宫女踮脚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小太监面上露出鄙夷,皱眉道:“先前马场都闹出那样的事儿了,靖王殿下只怕嫌弃得很呢。宋姑娘还不肯罢休啊,不过也真是痴情。”   两人一来一回,小太监便将荷包塞进袖口,算是应承了这事儿。   阿音站在拐角暗处听着他们的声音,那话语声不高不低,阿音听得真切。听出那小宫女是宋亭汝的人,大抵是想着给赵承誉趁机送些吃食,又怕被他察觉不肯接受。   只是这偷偷摸摸的行径实在叫人不解,恐怕其中更有什么说不上的阴谋诡计。想到前世有回宫宴,被人诬陷了清白惹了一身骚的某位贵人,阿音云淡风轻地眨了眨眼睛。   她能明白,她身后的赵承誉当然也明白。   只是他等了很久,都不见阿音有任何反应,悲凉开口:“如今哪怕是有人要设计害我,你都不会眨眨眼了是吗?”   阿音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皱眉看向赵承誉:“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赵承誉苦笑。从纪慕清带着她离席,赵承誉便找了由头跟了出来。   他本来只想默默跟着她,这华清池地形复杂,阿音如今又是香饽饽,只怕被有心人设计。   可是赵承誉没有想到,他担心阿音被人设计,可阿音却再听闻旁人设计他时无动于衷,甚至面色连一丝波动都没有。赵承誉口中泛着苦的同时,也觉得难受与心绞痛。   阿音轻飘飘地眨了眨眼睛,凉凉道:“殿下当真说笑,臣女自然会眨眼。”   赵承誉咬了下舌尖,被痛苦冲散了的理智逐渐回笼,他解释道:“你不必对我这样防备,我没有别的意思。适才跟你出来也只是怕你会遇上危险,不是想要打扰你。”   阿音哦了声,这些日子来没有赵承誉的打扰她过得舒坦,此时再见,她忽然想到今日甄真的那番话,于是极其凉薄道:“这与我何干。想来是臣女先前的话让殿下生了误会,如今便再说一次。”   “臣女喜清净,殿下理应识趣,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滚多远。   这三个字叫赵承誉心口重创,他红着眼看着对方。   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少女依旧是旧时记忆中的模样,可惜那时的她不会说这样放肆又戳人心窝的话。看来纪家待她很好,纪懿淮这个哥哥也将阿音宠回了本该有的骄矜样子。   看她现在这样有底气,赵承誉竟病态的觉得似乎挺好。 第44章 泪 他忽而低头,泪水从眼眶中落出。……   两人对峙片刻, 阿音垂眼静静看着地面,她不再吭声,赵承誉也没有再说话。之间的气氛十分奇怪, 在外人眼中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又能叫人清晰地看出他们其间的纠葛。   纪慕清说话算话, 果真只同那姑娘聊了几句就迅速赶了过来,她笑着远远喊:“音音。”   等到走近, 才发现跟前竟然还站着赵承誉。   纪慕清眼中闪过诧异,唇角动了动,又在看见阿音不耐的神色后立即止住话头。到底是高门养出的贵女, 纪慕清怎么会看不出他们俩之间的矛盾。虽说诧异, 但也还是强忍着没有问。   “姐姐同那位姑娘聊完了?”阿音扬唇浅笑。   纪慕清点头:“她还要在京中待些时日, 不差这一星半点的寒暄。”   阿音半分余光都没有再分给赵承誉, 随即绕过他挽住纪慕清的胳膊道:“那咱们快走吧, 早些回席,免得阿娘与婶娘担心。”   “你说的是。”纪慕清轻轻握了下阿音的手。   临走前,纪慕清还是看了眼赵承誉, 打过招呼:“臣女先行一步。”   看着她们两人离开, 赵承誉微微垂着的眼慢慢抬起来,痛苦又哀恸地盯着那抹娇俏的背影。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了,重生后, 他视线中出现阿音时,永远都只有背影。   就像是前世他辗转求来的报应, 这面镜子终于叫他看清楚,往日里自己是如何待阿音的。   赵承誉情绪复杂极了,眼眶湿热,他忽而低头,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从眼眶中落出。那泪砸在他的云纹腰带上,氤氲出深色的痕迹,剩下半颗轻轻滚落地,在光线下折射出淡淡的光芒。   静默地站了阵子,直到夕阳落山,天色渐渐变暗。赵承誉拂掉眼角晕染开的水渍,重新恢复成素日里面无表情的靖王。   适才将那两人的对话声听了个清楚,赵承誉不是什么大善人,也绝不会任由旁人诬陷自己。   他唤来暗卫去查,不多时,华清池外等候上菜的小太监被人中途掠走。他被暗卫带到无人之处,正紧张发抖时,赵承誉缓慢从暗处走出来,宛若地狱修罗般,令人可怖。   小太监顿时一阵心慌,顿时连连磕头:“见过靖王殿下。”   头顶上那道压抑又冷冽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脑袋,小太监吓得无法呼吸。赵承誉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堪比帝王的凛冽气息就已经叫小太监不打自招了。   “殿下恕罪,适才是宋家姑娘找上奴才,奴才一时经不住诱惑,想着只是送个汤所以才会接受她的银子。若……若靖王殿下不允,奴才、奴才便将那银子还回去。”小太监磕磕绊绊道。   赵承誉前生登基在位数年,手段狠绝,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在他面前,被他那眼神盯着不都得吓破胆。   于是也不意外小太监会为求自保而吐露清楚,只淡声道:“那银子你收着便是。”   小太监瞠目:“殿下、殿下这是何意?”   “只不过本王唤来你,是要你将那汤羹转送出去。”赵承誉盯着别处,眼皮耷拉着,绷出阴郁的模样:“你若不应也可以,只不过汤羹但凡被本王喝下,要的可就是你的命了。”   那宫女所说的,分明是汤羹乃宋家姑娘亲手所做给赵承誉的,按照宋家姑娘对赵承誉的爱慕,小太监以为里头应当不会有什么。但现下听赵承誉这么说,小太监只觉得背后发冷,恍然察觉自己竟是被利用了。   只是赵承誉所言转送给别人……   小太监久久没有吭声。   赵承誉也并不急,百无聊赖地说着实情:“那汤羹中并无害人性命的东西,只要你放心送出去,本王便饶你一命。况且你不应,你与宫女私相授受的事儿本王一定会揭发。”   本朝向来律例严谨,蒋皇后最是厌烦太监与宫女之间的腌臜事儿。若当真被赵承誉揭露,他今夜袖口中的这荷包银两,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思及此,小太监惶恐不已:“奴才全听靖王殿下的,只求殿下饶奴才狗命。”   “今日乃父皇寿诞,想来七弟很是高兴。你若真的全听本王的,那就将这汤羹给楚王送去吧,他自幼喜食汤类,说不准还能给你几分打赏。”赵承誉这话说的面不改色。   小太监是今年新入宫的,不如老太监们圆滑,自然也不知晓这两兄弟间明争暗斗,竟还一味觉得赵承誉体贴弟弟。颤抖应下以后,小太监恭维两句这才离开。   赵承誉冷眼瞧着他的身影,嗤笑一声:“兄友弟恭?倒不尽然。”   说罢,他慢慢悠悠地返回席间。   而小太监刚原路折回,就被带领他的师傅好一通敲打,唾沫星子满天飞。小太监抹了把脸,赶紧赔笑道:“徒弟知道错了。小腹实在不适,怕在贵人面前出丑,只好赶紧去了趟茅房。”   “你个小崽子。”大太监骂道。   今日挑选出来华清池服侍的皆是经过好一通挑选的,小太监能被选上,主要是因为他有个好师傅。他被赵承誉提点之后,此时压根没有被骂的烦闷,只一心想着能办好这件事儿逃过一命。   他站在太监队伍中,等待着从御膳房而来上菜肴的宫女们。   当那些宫女一来,小太监就看见了混入其中的女子。那人记挂着事,自然也一眼就看见了他,两人目光对视,各自在心中搭上了桥。   小太监接过宫女递来的汤羹时,听见对方道:“这是靖王殿下的,你可别送错了。”   他垂着眼,并未接这话。   小太监心中算的准确,刚入殿的后门打算将汤羹往楚王跟前送,就听见一旁传来低低的一声惊呼。他侧头去看,原来是专门给皇帝送汤羹的人不小心打翻了食盒,一时间统领此事的太监焦灼不已。   要知道皇帝的菜肴都是有数的,纵然陛下不吃,也须得摆上桌。   况且一整张桌就只有那么一道汤羹,眼下被打翻,再去御膳房拿只怕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若是惹怒了皇帝,打扰了圣上的好兴致,只怕他们都要遭殃。   小太监心中戚戚,可谁知他一眼被统领太监瞧见,被唤到旁边。   “先用这份汤顶上去,赶紧安排人去御膳房重新拿一份来,再给陛下换掉。”   毕竟满桌佳肴,皇帝不一定能用得上汤羹,但若是不上这汤,正巧撞上皇帝想喝汤那就完蛋了。   太监刻意压低的声线依旧尖锐,小太监脸色瞬间变化,到底是没见过事儿,手中的汤羹被换走他也来不及有什么动作。直到抬头眼睁睁的看着那汤羹被送往上座,小太监这才回过神,急促地喘着气。   不过好在靖王告诉他,其中并无损伤身体之物。   他拼了命的这样安慰着自己,只能心中多少松口气。毕竟于他而言,只要没将这份汤羹送去赵承誉的跟前,就不算是不遵守诺言。   只可惜他并不知,此时那份加了料的汤羹,正在被一勺一勺送往皇帝的口中。   “陛下,这汤做得如何?”豫妃笑着问。   皇帝捏着汤匙搅了搅,撇开表面的油脂,这才喝了一口:“到底是朕岁数大了,喝不动了。这才喝了没几杯,朕就觉得头晕脑胀的。”   蒋皇后淡笑着瞥过一脸殷勤的豫妃,随即听她道:“陛下春秋鼎盛,这些话可真是说笑。这汤是臣妾叫御膳房特意给您熬的,快喝些暖暖胃。”   皇帝的吃食在吃前,都有人专门用银针验毒,等到送往皇帝口中,必定是没有大碍的。见豫妃这样贴心,皇帝自然龙心甚悦,想起楚王又在今日送上佳人,皇帝看着豫妃愈发满意。   豫妃本就因楚王得宠,见皇帝赏脸,她的笑容更是止不住的得意。   蒋皇后身侧的纪贵妃神色淡淡,对她这样的争宠手段不屑一顾,反倒是频频朝纪家席面看去。   阿音与纪慕清还没有回来,纪贵妃看的次数多了,自然就被蒋皇后发现。   皇后侧身道:“若是想见的话,今夜本宫做主,叫她们一家子在宫中留宿如何?等过几日了再出宫,想来你也许久没见着外甥女了,怕是想念的紧。”   纪贵妃向来恪守礼数,听蒋皇后这样说心下微动,却也知于礼不合:“等过些日子吧,臣妾再让音音入宫。这几日宫中鱼龙混杂,臣妾也不急于一时。”   蒋皇后颔首,没有再劝。   两人交谈一番,再等回眸去看时,只见皇帝面前的汤羹已经用了一大半。他正揉着太阳穴,眉心褶皱极深,看样子似乎酒醉上头难受的很,耳根都泛起了红。   蒋皇后微微蹙眉,看了眼纪贵妃,问道:“陛下怎么了?”   “可能真是喝得多了,喉咙有些干,脑子也有些昏昏沉沉的。”皇帝晃了晃脑袋,皱眉道:“这宴席暂且由皇后安排着吧,朕出去吹吹风。”   蒋皇后率先起身:“那多找些侍卫跟着陛下。”   “不必。”皇帝扫过她,“这皇宫乃是朕的皇宫,能有谁在朕面前耍威风。”   许是真的喝醉了酒,皇帝竟说出了平时从来不会说的话。蒋皇后面色难堪,抿唇看了眼豫妃,对方朝她挑衅一笑,一行人行礼送皇帝离开。   阿音更完衣,随纪慕清回来时,皇帝已经走了阵子。   没了上首的镇压,席间的人放开不少,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阿音回到席间时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发现男席中,赵承誉并不在行列内。目光微侧,她撞见楚王赵承衍遥遥朝她举杯,眼中带着兴味的笑。   前世她与赵承衍并未有正面交集,对他的了解也仅仅局限于为赵承誉出谋划策时,偶尔从赵承誉口中得来的。眼下对方主动示好,阿音也只能轻轻颔首,收回了眼。   只是这一转头,她竟发现宋亭汝也不在席间。   阿音轻轻蹙起秀气的眉头,想到适才在竹林边听到的对话,莫不是赵承誉明知有陷阱还上钩?   若真是如此,他可真是有足够蠢的。   阿音低眸不再去想,撇了撇唇斯文吃下温氏夹来的鸭肉。   见她吃得开心,温氏眸色温柔道:“今日这清酒后劲儿极大,音音少喝些。适才你宋家姨母带来的宋姑娘,便是吃醉了酒,瞧着满面发红难受的很呢。”   阿音扬眉:“宋亭汝喝醉了?”   温氏擦净手指为她剥着虾,闻言点点头道:“是呀。那孩子也是,禁足这么多天了,想来怕是好不容易叫放出来心中高兴,这才失了分寸。”   这些年因为失去阿音,温氏的身子一直不好,甚少参加京中的雅集宴会。先前马球场上阿音出事,温氏便是两耳不闻并不知晓,后来当阿音被带回府,怕她担心心疼,自然更无人再同她提及那日的事情。   不过阿音本就并未出事儿,再加上宋国公夫人出手惩治了宋亭汝,她倒也没多少怨气。   只是眼下听闻宋亭汝吃醉酒,多少觉得与适才偷听来的那段对话有关。阿音思索,莫不是有人暗中想要设计宋亭汝与赵承誉,才出此下策,今日这阴谋若真成了,那宋亭汝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阿音缓缓侧目,又瞧了眼那空位。   温氏将剥好的虾肉拿给她:“别担心了,她被你姨母送去醒酒休息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阿音随口问了句。   温氏回想了下,缓缓道:“在你回来前没多久,那阵子她刚离开,陛下也随之离席了。”   其实若没有将宋亭汝与皇帝放在一处,阿音想来还不会想得太多。但偏偏温氏这样说来,阿音脑海中浮现的思绪就也有些奇怪了,只是这都与她无关,阿音也只想想便随之作罢。   宴席又持续了半个时辰,蒋皇后也待的差不多了,又给下首大臣们敬了杯酒后随即离去。   这样一来,上首之位仅剩几位地位不凡的嫔妃。   过了不知多久,一曲舞结束,阿音看见皇帝身侧时常紧跟着的盛公公飞快从偏门快步进来。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经历的事情多,面上虽然不显情绪,眼底却也包不住焦灼。   一看蒋皇后已经离场,拧眉轻啧,赶紧行至纪贵妃身旁。   阿音不着痕迹地看着他们两人,盛公公似乎对纪贵妃说了些什么,纪贵妃当即变了脸色。但又顾忌着在场都是朝中大臣,压着声同盛公公说了两句,而后飞快起身离开。   她这一举动其实有些招眼,不仅阿音察觉到,就连正在推杯换盏的纪大将军也发现了不对劲。他遥遥朝这边看来时,正好撞上了阿音的视线,叔侄两个眸光相对,纪大将军微愣。   阿音朝他笑了笑,扭头对温氏道:“阿娘,我有些热想出去走走。”   “热?”温氏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担忧道:“摸着也不烫,许是在这里头憋的。”她沉吟片刻,出言道:“不如我让嬷嬷陪你出去?”   阿音摇头:“我就在外面廊下吹吹风。”   温氏侧头朝外面看了眼,此时长廊下大亮一片,四处都是宫女太监。她知晓阿音有自己的主意,也怕管得多了阿音觉得不自在,便叮咛了几句任由她去了。   阿音起身离开,带了温氏前些日子安排来伺候她的婢女。   婢女为人老实本分,阿音用着她也极其放心。   这华清池四下都与前世的记忆中相同,阿音那时刚入宫,曾在赵承誉的登基宫宴上前来过一回。当年只觉得这风景十分优美,但此时再看,阿音的心境倒与当年不甚相同了。   长廊下凉风吹过,华清池地势高些,夜里的温度并不似晌午那般燥热。阿音的衣裳不御寒,薄薄一层,初秋的晚风吹在她身上颇有种叫人打冷战的意味。   婢女见她搓手,温声道:“姑娘且等等,奴婢回去给您拿披风来。”   阿音朝她笑了笑,婢女利索地原路往回走。   夜风将长廊下燃着火光的灯笼吹的来回摆动,烛光摇曳,映衬的今夜似乎注定不平凡。阿音听见脚步声回头去看,一列训练有素的御林军侍卫从华清池外大步离去。   这样忽然森严,她下意识觉得定然是出了意外。   阿音本着与她无关的心思,被风吹的身上起了凉意,于是不想再等婢女来,打算提步回殿内。只是步子还未迈出去,肩头忽然叫人披上略有重量的披风。   “穿着吧。”赵承誉低声开口,抬手给她提了提披风的领口。   阿音闻声瞬间冷下脸色,手指稍稍偏转捏住披风的一角就要往下拽,不料赵承誉按住了她的肩,嗓音无奈道:“你的唇色都冻白了,还不忘与我保持距离吗?”   阿音抿住唇,抬眼冷冷看着他:“是。”   赵承誉对这样的疏冷早已变得麻木,但在看见阿音的眼时,依旧忍不住心悸,苦笑道:“我是真的没有想要对你做什么,你不用这样防备我。“   “是吗?”阿音忽然后退一步。   赵承誉的手没了支撑点,倏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骤然跌落。   阿音冷漠地拽下披风,身上没了遮挡,寒意森森的从衣料传递至她的皮肉骨缝。但纵然如此,阿音也没有表露出丝毫。   “靖王殿下的东西臣女不敢接受,还请殿下收回。”阿音单手拎着玄色纹边抖了抖披风,随即递到赵承誉跟前。   见他不肯接,阿音也委实不愿与他装样:“你若是不拿回去,我就扔了。”   面前的少女被他气得双颊微鼓,眼睛在夜风的侵袭下闪着水光,鼻尖微红。赵承誉分明知晓她这幅娇俏模样并非是对着自己,可偏生像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般,觉得阿音美极了难得一见。   他看了会儿,也没提披风的事情,忽而问了句别的:“你先前拒绝我,总说不喜欢我。阿音,能不能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   阿音对他简直无语至极,死缠烂打的人是真的没有风度。   怎的如今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赵承誉如此,宁随舟也是。女子爱的时候不好好爱,当伤透了心不愿再爱的时候,他们的悔意才来的后知后觉,叫人厌烦。   尤其阿音每每冷对也好,重言也罢,当即像是真的伤到赵承誉,可事后他总是宛若打不死的蟑螂一般继续出现在眼前。而阿音对他的那些伤害,竟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无力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下听赵承誉问这样的话,阿音抿了抿唇:“你这话问对了,我的确是有心上人。”   赵承誉面色微僵,眼底的光亮滞住。   阿音抬起下巴,面上露出的笑容温婉又柔情十足:“我与阿野相识已久,知根知底,他待我极好。阿野这样的男儿样貌不凡,品行样样都是上乘,我很喜欢他。”   赵承誉给自己挖了个坑,听她说完还艰涩笑起,不相信道:“你喜欢阿野?”   “自然。”阿音抬眼定定看着他,随即不知是想到什么,模棱两可道:“且这世间又不是只有喜好皇族权势的女子,我只想要一份安稳平静的生活。”   赵承誉的心被扎成了篓子,满是伤痕。   是啊,当年阿音那样真切的待他,出谋划策帮他上位,排忧解难做一朵解语花。可是他不好好珍惜,纵然知晓前世是因为被操控,可赵承誉眼下也愈发觉得,这根本不是借口。   阿音当初什么都不要,她只是想要一份偏爱罢了。   赵承誉喉结微动,今日阿音的这两番话,让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阿音不再需要他。   红梅苑那边倏然一阵刻意被压低的喧哗声,阿音抬眼朝那边看去,她没能等到婢女来,好心情却被赵承誉坏了个彻底。索性拎着手里那件披风,循声而去。   赵承誉在她身后看着,少女走下台阶,毫不留恋地将披风丢进石子路旁的湖中。   水面波澜,价值昂贵的披风逐渐浸水沉入。   披风慢慢消失,就好似赵承誉心中那丁点的侥幸也随之消散,他眼眶变红,扭头将脸隐入黑暗之中。   阿音刚走过来便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发现为了逃避赵承誉,好似让自己来到了更不应该来的地方。她十分聪明的没有去到人多的地方,而是从红梅苑偏殿的岔路口进入。   刚站定,阿音就听见了几道议论,以及近在咫尺的歇脚屋子里,传出的脸红心跳的缠.绵声。   阿音并非不经世事的少女,前世她早就将自己尽数给了赵承誉,男女之间欢好的事情阿音当然清楚。   那屋子里偶尔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男人并未压制的粗/重/喘/息,以及女子的痛呼。阿音望着那扇窗,心中慢慢有了整件事情的形状。   宴席上笑着称赞阿音的皇帝,与向来同阿音不合、爱慕赵承誉多年的宋亭汝。   两人怎么看都不应该被联系在一起,可偏偏不巧的是,他们此时此刻就在那间屋子里做着丑事。   阿音忍不住掐了下指尖,联想到这本该是赵承誉经历的,可他竟能将其推给他的亲生父亲。阿音轻轻眨了眨眼睛,实在是从没有想过赵承誉会这样做。   才仅仅十七岁的少年当真是对谁都与对她一样,一样心狠。   阿音当年为何没有看透此人的本性呢,他这样心狠,对待亲人纵然如此,又怎么能奢望他拥有真心。   想到前世的自己,阿音好似陷入不被救赎的境地,她吸了口气,迅速转移了注意力。直到她的视线被一只大手覆盖,叫阿音熟悉的气息传入她的鼻尖,阿音立时便察觉出来人是谁。   赵承誉压着嗓音中的颤抖,道:“太脏了,别看。”   阿音浑身仿若置入冰窖:“是你做的?”   赵承誉没有吭声,他喉咙干涩难耐,只怕是一开口就会露出他佯装平静的假象。只是下一瞬,阿音就让他自己撕破了那张掩盖的面容。   两人靠的很近,月光之下,地面上交叠的身影一高一低。   赵承誉听见阿音似乎忍不住般的残酷道:“你明明是可以阻止的。”   大抵阿音也察觉出自己失态,后半句话并未说完,可赵承誉那样聪明,转瞬便是明白了过来。   她误会了自己。   毫无定论,就给他立下了斩立决。   面前的屋子里传出宋亭汝强忍不住的哭喊声。阿音闭了闭眼,鸦羽般的眼睫在赵承誉掌心擦过,他终于强撑不下去了,手掌冰凉,慢慢弯下腰身。   一滴温热的水痕没入阿音的立领,她睫毛微颤,贝齿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腮肉。 第45章 林潮声 可阿野却不能与她在一起了。……   赵承誉紧紧扣着她的腰身没有松手, 阿音也闭着眼。   此处极其安静,直到红梅苑外的宫女们的议论传入华清池后,皆不知这头发生何事的女眷们离席前往。等到了殿外, 屋内缠绵悱恻的声响传出,女眷们才反应过来。   这到底是尊严巍峨的皇宫, 竟有人如此不知检点地在此处行苟且之事。   一时间众人眼底都浮现出鄙夷,低声细语地讨论着。   京城这些高门女眷, 素日里端的是一副矜贵模样,但实际上因着闲来无事,时常爱将别家的八卦挂在嘴边聊着。于是除却将女儿带来的夫人速速离去外, 其他的还站在不近不远之处低低闲聊, 更甚至于人越来越多。   纪大夫人林氏原先也跟在人群中, 见到此景, 赶紧带着未出阁的纪慕清离去。而温氏到跟宋国公夫人站在红梅树下, 前者眉心紧拧,后者显然也觉得有些晦气。   “不知是谁家姑娘,怎这般不知羞耻。”宋国公夫人低语道。   温氏四处瞧着, 心中略有些担忧:“音音不知去了哪里。”   “应当是去了别处, 表姐莫要担心。”宋国公夫人侧眸对跟着的嬷嬷道:“带着婢女去找找,看看二姑娘去了何处,若是找到不必惊扰, 好好看着便可。”   两人的对话不高不低,隔着甚远的距离阿音并未听见。   只是此时的人越来越多, 想来不久就会引来蒋皇后或者纪贵妃。   阿音睁开眼,视线尽头依旧是一片漆黑,她淡淡道:“靖王殿下难道非得等人发现,才肯松手吗?眼下鱼龙混杂, 不若臣女喊一声,将人引来的更快一些。”   赵承誉缓好了情绪,眼角的那滴泪风干,他放下手慢慢远离阿音,低声道:“是我抱歉,唐突了。但今日之事你是知晓的,并非我主动算计。”   少年的声音喑哑干涩,听的阿音愣住。   她何德何能,竟也能听得赵承誉这般低声下气的卑微解释。适才她发现,自己因为联想到前世,所以迁怒于赵承誉,所以最后才承受着他非礼的举动并未出声。   但不管无论如何此事与她无关,前世早已过去,今生才刚刚开始。阿音并不觉得能够与他重来,反省过后,便理所应当的也觉得过往种种皆应该当做过眼云烟。   听着他的解释,阿音颔首:“殿下说笑,臣女并不喜多管闲事。适才是臣女失态了,还望殿下见谅,莫要见怪。”   阿音侧目,视线穿过红梅林落在温氏的身上,她后退一步行了礼:“臣女告辞。”   说罢她也不再搭理赵承誉是什么样的心情,原路走出路口,正要去寻温氏的时候,恰好撞上拿着披风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婢女。阿音叮咛几句,穿好披风抬步走向温氏。   “阿娘。”   温氏循声回眸,立时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你去何处了?”   “适才长廊下有些凉,画眉回去拿披风时我往前走了走,在湖边站了会儿。”阿音扫过婢女画眉,随即挽住温氏的手,好奇道:“怎么这么多人,发生何事了?”   被提醒,温氏忽然想起这红梅苑里的动静,眼神一变:“没什么。阿娘有些累了,音音,你随阿娘回去吧,你姐姐还在宴席上等你呢。”   宋国公夫人也是应声:“对对,咱们快些回去吧。”   阿音向来乖,跟着两人慢慢走回华清池。途中宋国公夫人遇上宋亭汝的母亲,妯娌俩打了照面,可宋夫人却并不热络,与身旁贵妇相携着离去。   宋国公夫人冷嗤:“真是跟素姨娘一个德行。”   素姨娘便是老国公的妾室,是宋亭汝的亲祖母。   阿音回头看了眼,那妇人正与旁边的人谈笑风生,却是丝毫不知自己的女儿便是她口中的笑谈。阿音轻轻叹息,她并非善人,宋亭汝前世今生带给她的伤害不可磨灭,虽说不愿去计较,但也从没有施以援手的打算。   这皇城风云涌动,一个不小心她就是众人眼中钉。   听见阿音叹息,宋国公夫人转而换了话:“音音不必介怀,她素来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听闻如今又与蒋皇后走得近,想来亲事临近,日后只怕是要更威风。”   “亲事?”阿音心头诧异。   宋国公夫人不甚在意:“嗯啊,宋大人为着宋亭汝的婚事,同他夫人起争执已经不止一回了。先前达成共识,不料皇后又抛去橄榄枝,这家子想来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虽说知晓蒋皇后欲寻宋夫人定亲,为的其实是整个宋国公府的势力。但碍于国公爷手足情深,又有老国公临终前的那番交代,国公夫人也不好置喙些什么,只能极力忍耐。   阿音若有所思,再度回眸朝那边看了一眼,心中却道这婚事怕是不能成了。   一行人回到席间,将将坐下,就见蒋皇后身边的一等嬷嬷前来。先是打了一番官腔,言辞间皆道时辰已晚,再过不久宫门即将要下钥,今日前来的朝臣怎会听不懂,随即迅速结束宫宴。   蒋皇后理事多年,强硬手腕中带着细心。   朝臣们无一例外都多喝了些酒,于是宫中安排了车马,挨个儿送各位大人们出宫回府。一批酒醉的臣子离去后,剩下尚且清醒的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为何有些府中女眷不在行列中。   只见那嬷嬷笑着,三言两语道清是蒋皇后留下女眷说说话。朝臣们心中不信,可再怎么也大不过皇家天命,只得惴惴不安地提着一颗心上车离去。   今日纪府来的男人只有纪大将军与纪懿淮,两人有分寸并未喝多,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刚寻到林氏与温氏,就见纪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快步前来,笑着行礼。   “娘娘许久未见二姑娘,今夜想留三夫人与二姑娘在宫中留宿,不知您二位意下如何?”大宫女笑意真切,看起来似乎真是只为着这件事儿。   温氏与林氏双双对视,随后她道:“贵妃娘娘客气,臣妇自是喜不自胜。”   大宫女笑着颔首,随即又对纪大将军道:“娘娘叮嘱大将军,今夜天寒,将军与大公子酒醉切勿着了凉。路上莫要耽搁,尽快回府才好。”   到底是血亲的兄妹,纪大将军对纪贵妃这番话瞬间明白过来。   他应下:“娘娘放心。”   阿音被温氏带领着去到了芙蓉宫,偌大的宫殿内只剩来来往往的宫女们,纪贵妃并不在殿内。大宫女安顿着两人在偏殿暂且休息,又支使了两个宫女伺候,随之退下。   温氏不虽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可也不是傻的:“难不成今夜宫中当真起了什么事端?”   “阿娘放心便是。”阿音喝了口温茶,安抚道:“再起事端,这也是在皇城内。皇家的场合中,能有谁逃得出陛下的手掌心。”   温氏握了握她的手:“你说的是。”   偏殿内安静不已,烛光跳跃,发出星火刺啦的声响。   阿音侧身支着下颌,眸光沉静地瞧着那摇曳的火光,脑海中全然都是今日发生的种种。   先是瞧见宫女与小太监做交易,那宫女口中声声皆道是宋亭汝,可她究竟是不是宋亭汝的婢女两说,后是宋亭汝与皇帝在红梅苑之事。   宋亭汝虽坏,但阿音并不认为她会如此暴露自己,且那汤羹中有迷.情药又怎么会送到皇帝手中。就算是被皇帝喝下,那宋亭汝也并不一定饮过,她又怎会毫无挣扎的就将自己献给皇帝。   她爱的是赵承誉啊。   阿音垂下眼,食指微微曲起揉了揉太阳穴。   只是电光火花之间,她突然想到了回席之后,楚王赵承衍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笑意之下,除却兴味与渴求外,眼下阴谋当前,阿音第一反应便认为那个眼神不对劲。   莫不是他?   若真的是他的话,今日怕是真的误解了赵承誉。   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阿音与温氏同时回头去看,只见容貌艳艳的纪贵妃满面疲惫,甚至连鬓发上亮丽的金簪都不能掩盖过纪贵妃的倦意。   阿音站起身,纪贵妃抬眸朝她看过来,眼神微亮,面上带起了笑容:“弟妹……音音来了。”   “音音,这是你姑母。”温氏拉着阿音的手。   阿音看着眼前这个温柔又美艳的女子,福了福身子,垂眼笑:“姑母万安。”   “同我客气什么。”纪贵妃上前两步拉住她,上下打量着,眼中露出欣喜与慰藉:“这么多年了,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同姑母想象中的一样漂亮。”   想到上回在马球场出事后,纪贵妃那样疑惑打探的眼神,阿音心有所感,大抵从那时起,纪贵妃或许就有了猜测。只是碍于没有证据,她只好强压着心中念想。   甄真未告知,阿音便也不清楚,其实纪贵妃曾让奶嬷嬷去过甄府。   可得来的结果却与预想的并不相同,阿音的生辰对不上。   眼下当真再见到,纪贵妃也是高兴万分,连带着适才因着突发之事的疲惫也散去不少。拉着阿音好一通问询,三人在偏殿里聊了许久。   “娘娘,今夜宫中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温氏轻声问。   纪贵妃本就没打算瞒着她们,轻叹一声皱眉道:“今夜陛下吃醉了酒,扬言要出去吹吹风。可谁知中途侍卫跟丢了,那时夜色模糊,怎么也找不见。”   “这……现下可寻到了?”温氏攥紧帕子。   纪贵妃点头,揉了揉太阳穴道:“找到是找到了,可……却是在红梅苑那殿中找到的。”   闻言,温氏瞬间睁大眼睛,她自然也想到了不久前在红梅苑外听闻的传言,谁也没想到那里头的人竟然是皇帝。温氏面色变了几变,碍于阿音在,没敢问那女子是何人。   温氏劝道:“只要找到人就好。至于那女子……先看皇后娘娘如何处置吧,毕竟今日到底是陛下寿宴,大动干戈发落的话,只怕惹恼陛下。”   “我自然明白。”纪贵妃瞧了眼阿音,见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吃着果子,犹豫再三后,还是压低声音道:“可你不知,今夜那女子……是宋家姑娘。”   温氏骤然大惊失色,轻呼一声,随即赶紧用帕子捂住唇:“什么?!”   “我比你还要吃惊呢,这究竟是什么事儿啊。”纪贵妃怒道。   温氏想起宋亭汝中途吃醉酒,被宋国公夫人让宋夫人安排婢女送她去歇息,惊疑未定道:“难不成是有人算计了宋家姑娘与陛下?”   红梅苑偏殿内,皇帝换了一身衣裳坐在榻上,揉着眉心。忽而听见蒋皇后问出这句话,他神情烦闷,单手撑着膝盖身子微微前倾。   “那你说,是谁在这皇宫中算计朕?”   蒋皇后被问住,她抿唇不言。   皇帝仔细思索了事情的发展过程,要知晓他从养心殿出来,只是觉得浑身发热,全然以为是那酒的后劲儿大。盛公公跟在他身后慢慢朝前溜达着,走过石子路后,皇帝入了红梅苑。   当时冷风习习,盛公公担心皇帝叫风吹着,想要回去拿披风,却又因无人跟随担心。   皇帝彼时心烦不已,不耐地挥挥手让他去,皇帝继续在这红梅园子里缓慢走动着。殊不知他这随意换条路,正巧叫盛公公麻利安排的侍卫没能跟上。   而皇帝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前头树根下靠着的少女。   那人穿了件雪白的披风,在夜色下格外明显,皇帝一时意动,朝那少女走去。只是不知为何,越是靠近他就越能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而身上散去不少的燥热再度涌上。   后头的皇帝也有些记不太清楚了,他年纪渐长,记性越来越差。唯独记得情.动尚未得到纾解,感觉身上一阵凉意,模糊间偏头看了眼,发现那殿中的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   再之后蒋皇后抵达,宫中男女苟且叫她丢尽了脸面,于是暴怒推开门。   可放眼望去所能看见的,只有满地的绫罗衣衫。帝王专属的明黄色外袍与闺房少女的桃粉镶金线纹肚兜交叠,而那床榻之上,朦胧有两道身影。   眼下再想,皇帝怎么会察觉出不对劲。可过度欢.爱使得他脑子胀痛,除却宋亭汝痛苦又欢愉的神色与被人打断的厌烦,也压根想不出什么东西。   盛公公看了眼一声不吭的蒋皇后,低声道:“陛下今夜最后吃的是何物?”   皇帝掀起眼皮,耐人寻味地扫向盛公公:“你的意思是……”   “奴才认为娘娘所言也有几分道理。”盛公公低了身子,“陛下向来警惕小心,若非有人算计怎会中招。况且那宋家姑娘,只怕也是跟着遭了殃的。”   提及宋亭汝,皇帝愈发头痛起来:“她人在何处?”   “宋姑娘被宋夫人陪着,在主殿里缓着呢。到底姑娘家没经历过,心里怕是也慌着,陛下且放宽心,只是……”盛公公的话没说完,停顿在了半截处。   皇帝看他:“只是什么?”   “只是宋大人向来爱女心切,女儿在宫里出了事,这总得给个交代。”盛公公道。   皇帝闭眼嗯了声,蒋皇后看他一眼,提议道:“如今除了给宋姑娘个名分,恐怕是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陛下早做打算,免得寒了宋家的心。”   “名分自然是要给,此事交给你去办。算计朕这事儿,绝对要严查。”皇帝冷着脸。   盛公公应下,蒋皇后行了礼退出偏殿。   她站在红梅树下,心绪不宁地掐住了手掌心,面上全然都是恶心。   “娘娘怎么了?”嬷嬷问。   蒋皇后的指尖泛起青白,咬牙道:“本宫安排了好好的棋子,全部都被打乱了。宋亭汝眼下成了陛下的人,日后若是诞下皇子,免不了宋家要与本宫成为敌对。”   嬷嬷打小看蒋皇后长大,抚着她的背道:“娘娘是在担心什么呢,宋家姑娘叫毁了清白,可对方是陛下,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入宫里来,无人依靠她还不得来巴结娘娘。怀上皇子算得了什么本事,能生下来养大才算是。”   被这么安慰了几句,蒋皇后心里稍稍畅快些:“你说的不错。”   嬷嬷笑道:“您现在只用好好安排宋家,安排好宋姑娘,其他的都不用您动手。日后若宋姑娘怀孕,那豫妃定会是第一个坐不住的。”   蒋皇后幽幽嗤笑,她侧头吩咐:“好好去查一查豫妃熬的那碗汤羹,陛下最后喝的便是它。再着人去跟子叙交代清楚,日后与宋亭汝走远些,免得叫他父皇猜忌皇子与后妃有什么阴谋算计。”   原先蒋皇后有多希望宋亭汝嫁给赵承誉,如今就有多希望两人离得越远越好。   嬷嬷应下,扶着蒋皇后前去主殿安排宋亭汝,低笑着道:“宋家姑娘这颗棋子没了,可还有纪家。纪大姑娘不愿意,如今又来了二姑娘,再不然,总还有别的世家能扶持靖王,娘娘不必忧心。”   声音越走越远,其间夹杂了两道蒋皇后的笑声。   皇帝寿宴普天同庆,可那些看热闹叫蒋皇后留下敲打许久的高门女眷们,却是对当日之事守口如瓶。天家出丑,有谁敢冒着砍头的风险将此事传出去。   于是皇帝与宋亭汝在红梅苑的事,除却亲眼看到的,再无旁人。   寿宴过后,宫里华清池洒扫的宫女被换了一大批,至于原先那些,竟是无人知晓去了何处。后宫中也不甚平静,皇帝最后喝的那碗汤被查到豫妃头上,豫妃连声喊冤,后来又被发现豫妃的汤中途打翻,那汤却是从另一名小太监手中换来的。   小太监被押入大牢没几个时辰,忽然就哑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过,那包银子终究还是成了他的索命魂。至于传话的宫女始终没能找到,有人说已经投井,亦有人说是连夜潜逃了。   事情查到最后,竟是完全没有头绪。   两日后,皇帝勃然大怒,发落了好几个查案的官员,连带着当日御膳房中经手的宫人都遭了殃。皇帝的怒火无处发,那火气最终还是落在了无辜的豫妃头上。   豫妃被禁足半年,而三日后的某个傍晚,从宋家偏门抬出了一顶小小的轿子直直送入宫里。   自那之后,京城圈子里少了宋二姑娘宋亭汝,而宫中多了位门庭冷落的宋贵人。   纪贵妃知晓纪家姊妹与宋亭汝不对付,便时常给她俩写信,纪慕清并不在意,有关宋亭汝现状的信就到了阿音手中。   她看完纪贵妃写的信笺,折了几折送到烛火上,慢慢点燃了它。   “姑娘,先前流金阁办的那场刺绣大赛出名次了。”画眉从门外进来。   阿音抬眼看过去:“是吗?”   “老爷叫奴婢来给您报个信儿,您入选了。”   阿音早就料到,并不意外地站起身:“我知道了,傍晚我跟爹爹说,下场比试我就不参加了。如今我的身世约莫都知道了,若是再去,浪费名额不说还会叫人质疑流金阁作假。”   画眉笑了笑:“姑娘聪慧。”   阿音也跟着笑起,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几日两人相熟之后,画眉倒是话多了起来,阿音也并非是苛刻的主子,相处起来颇为舒服。只是每每看见画眉,阿音都会想到前世的商枝,也不知她后来如何。   日头渐升,阿音收拾收拾正要打算去听衣小筑,刚走出院子,就看见纪懿淮背对着她大步流星地进了隔壁阿野的院落大门。   这几日阿音有些忙,倒也没顾上阿野,只是听闻他似乎与纪懿淮的关系不错。这两人初见时,纪懿淮就对阿野颇为不耐烦,不料最后竟处成了好友。   阿音心下好奇,小心翼翼地跟着纪懿淮进去,想看看两人都在干些什么。   可她刚站在门外,就听见纪懿淮语气严肃道:“世子已经入京多日,你不打算去看看吗?”   “看什么?”阿野淡淡反问,“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去看。”   阿音听得满头雾水,什么世子?跟阿野有什么关系?   她正打算继续听下去,就看见画眉从门口经过,看见她张张嘴巴,又怕惊扰,只好比了个手势示意温氏在前院找她。阿音没法子,转头离开。   纪懿淮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皱眉道:“这些年大燕与我朝关系不错,过些日子大燕与齐国的使臣就要来了,大燕今年来的人,正是当年誉王出征时的那位将领。他们要在京中待上数月,你若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与大伯已经为你在军营中安排了位置,你去便是,不用担心。”   “可为什么躲的人是我?”阿野放下手中的木雕,缓慢抬头:“我是阿野,阿野与他们素不相识。”   纪懿淮怒斥:“林潮声!你能不能不要跟你父亲一样倔。”   阿野丢下雕刻的刀:“林潮声早就死了。”   “你有没有想过音音。”纪懿淮嗓音压得很低,仿佛极其悲痛:“但凡你露出马脚,阿音便是那个结党之人。单单是我父亲就能轻易察觉出你的身份,你以为天家人不会发现吗?”   这些日子纪大将军暗中早已查明了阿野的真实身份,他是林殊唯一的子嗣。当年林殊未曾娶妻,府上只有个受宠的小妾,那小妾生的花容月貌,乖巧温顺,极其得林殊的真心。林殊怕她孤身一人被欺负,并未在外大肆宣扬,于是无人知晓她的存在。   后来林殊判罪,小妾的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管事连夜将她送走。   外人只当林殊再无后人,但其实他有。   阿野出生时小妾只草草留下一封家书就难产身亡,甚至连孩子的面都没能见到就断了气。那之后阿野被寺庙中的僧人照拂长大,习武报仇,这就是他唯一活下来的目的。   可阿野没想过,自己能遇上阿音。   这个如同一束光般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少女,更没有想到,她居然是纪家的孩子。阿野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会给阿音带来什么,可他始终抱有侥幸,以为只要隐瞒着,就能留在她身边。   可是纪大将军都能查出,阿野其实与纪懿淮一样,并不认为旁人能查不出来。但他蒙住眼,只为了能在阿音身边多几日。   阿野是被阿音带入京,又被他带入纪府,日后等一切昭然若揭,没有人在意阿音知不知晓此事。在世人眼中,阿音就是纪懿淮口中的结党之人,而树大招风的纪家,就成了包藏罪犯的人家。   阿野的身份犹如一颗雷,随时随地都会置阿音于死地。   可他不想走。   见提起阿音后他不说话了,纪懿淮轻叹。蹲在他面前仰起头,宛若对待自己的弟弟纪懿文一般,循循善诱:“我知晓你喜爱音音。”   阿野眼睑微动,仍旧不吭声。   纪懿淮大抵是想到了别的,笑意苦涩:“可是这世上不是有爱就行的,如今你林氏满门都是戴罪之身,你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去吧。林氏一族我纪家总有一日会为你翻案,你信我。”   阿野素来张扬桀骜的眉眼间全然都是不舍,他看着手边已经快要成型的木雕,那是单手托腮的阿音。这些时日他心烦意乱,待在院中大多时间都在雕刻东西。   总想着,若真的离开能给阿音留些念想,可他未曾料到这日来的这么快。   从前阿音是孤儿的时候,阿野以为他们是天作之合,只要有朝一日打动阿音的心,他们就能长相厮守。如今阿音找回亲人,他比谁都高兴,可是阿野却不能与她在一起了。   阿音看中家人,看重纪府。   他没有办法以自己的一己之私,拉着他们所有人入地狱。   阿野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重新捏起那木雕,嗓音轻轻,带着哑,再也不似从前嚣张:“纪大哥,再给我点时间吧。”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想多陪陪阿音。 第46章 吻 温热的吻落在了她的额间。   因着寿宴上宋亭汝一事, 皇帝这些时日的警惕心愈发重。   赵承誉坐在棋盘前,手指捏着黑子缓慢落下。他对面坐着的宁随舟眼神打探,不着痕迹地望着赵承誉, 打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只是他自以为小心谨慎,殊不知赵承誉早就发现。   少年懒散笑起:“这样盯着本王做什么?有话要问就问, 同女人一样婆婆妈妈可不是你的作风。”   宁随舟想到昨日探子送来的消息,意味深长道:“我没想到, 你居然会对苏墨茵动手。是什么时候的事,先前不是一直看在章怀太子的份上,不予计较吗。”   “计不计较不在本王。”赵承誉眼神示意宁随舟, 等他落下白子才道:“她与旁人联合起来算计本王, 事关重大, 本王又怎么能让她失望。”   宁随舟闻言轻叹:“到底是都变了。”   赵承誉的眸光扫向他, 只听宁随舟垂眼低声道:“苏家当初鼎盛时, 苏墨茵同章怀太子感情颇深,谁都没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没想过的人恐怕只有你。”赵承誉将指尖那枚棋子丢进盒中,嗓音凉凉:“苏墨茵不是等闲之人, 单看她能叫大哥临终前托付, 便知心思不浅。况且宁时安,你与平阳公主自幼青梅竹马,可曾想到过有朝一日她会骗你陷害你?”   自打上回平阳公主小产, 人面兽心被赵承誉发现之后,他就再没有唤过一声皇姐, 甚至连她这么久的月子,赵承誉都没有去看过。为此蒋皇后免不了有说词,可赵承誉不肯,亦是没人能逼他。   提及平阳公主, 宁随舟的面色骤然变得难看:“别提起她。”   “怎么?如今当真是死了心了?”赵承誉低低嗤笑,打趣调侃一分不少:“当初尚且能峰回路转时你不听劝,眼下倒是清醒了。”   宁随舟满眼厌恶:“原以为平阳心善,可我今日才明白,只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平阳心善罢了。”   “听闻你最近时常登甄府的门,难不成是想复合?”赵承誉岔开话题。   宁随舟眼神微微变化,低叹一声:“我是想要复合,可也得甄真同意才好。从前我伤她许多,现下我知晓错了,也很想弥补。”   庆云从门外走进,他面色沉稳看不出变化,只是到底是跟在赵承誉手底下多年的人,一眼便知蹊跷。赵承誉顿了顿,淡漠道:“可有很多东西不是弥补了就能重修于好的。”   宁随舟抬眼看他,赵承誉不紧不慢地落下最后一颗棋子:“姑娘的心思最难猜,可若真的伤了心,那就如同打碎的镜子难重圆。须知一步错步步错,再多的良计也无法过那桥梯。”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宁随舟揶揄,“那若要挽回该如何?”   赵承誉看着棋盘上被黑子杀的片甲不留的白子,就如同他的心思城府一般,从前步步为营,只为登上九五之尊。可爱情却不是战局,它没有任何途径,也不是什么计谋能换取的。   瞧了会儿,赵承誉对这局棋甚是满意,浅浅扬了下唇:“赎罪没有捷径可走,唯有真心。”   宁随舟微愣,话不过脑道:“我原以为皇族的人都是没有真心的。”   “自然是因为本王也犯过弥天大错。”赵承誉侧眸瞧了眼远远站着的庆云,略一抬手他走了过来,赵承誉说完后半句:“真心换真心,其他的皆听天命。”   庆云虽不知两人在聊些什么,但主子们的事情向来都是与他无关的。站在赵承誉身边弯下腰,低声道:“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巫医逃跑了。”   “他倒是有能耐。”赵承誉显然是早就猜测到。   顿了片刻,也没避着宁随舟,直接问:“苏墨茵呢,最近有没有交代出什么?”   庆云摇摇头,面上划过不可思议:“属下也想不明白,刑部大牢该用的手段都用过了,可苏姑娘像是当真不知,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透露。”   “也罢,反正本王也没指望她能说点什么。”赵承誉拉紧袖口束带,起身对宁随舟道:“我去一趟大理寺,你先回去吧,玉柳巷那边多留意着些。”   宁随舟也跟着起身,沉默不发的与赵承誉告辞离去。   赵承誉坐在马背遥遥看着宁随舟离开,随即问身侧的庆云:“公主府那边你安排两个人去盯着。”   “殿下是怀疑什么吗?”庆云问。   赵承誉拉紧缰绳,想到适才宁随舟说完被他岔开的有关平阳公主的话,原来不止他一人觉得平阳公主变化过大。如今巫医越狱逃跑,大理寺那牢狱向来看守严格,若是没有外援,就凭借区区一个擅长施蛊的医师恐怕是逃不出去。   而至于那个外援,赵承誉竟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平阳公主。   虽说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但提前盯着准没错。   两人策马抵达大理寺监狱,这里看押的人一般是不予外人探视的。庆云亮出靖王令牌,兴许是大理寺卿提前打点过,那狱卒笑了笑,带着赵承誉直接下了地下一层。   这地方阴冷潮湿,环境阴暗,经常会有老鼠出没,甚至连窗都没有,看押的都是严刑拷打的罪人。   赵承誉本以为苏墨茵那样金尊玉贵长大的,就算是家道中落也有他出手保全,想来受不了这样的苦。可谁知此女竟然是个硬骨头,什么话都不吐出来。   只是不知她不说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借着不说想见赵承誉最后一面。   不过今日之后,她说与不说都没有什么必要了。   “靖王殿下这边请。”   狱卒带着他们左拐右拐,终于在诡异的火光之下到了苏墨茵的牢房。   庆云看了赵承誉一眼,见对方视线淡漠地瞧着牢门内的那团黑,抿抿唇角转过身给了狱卒一锭银子,随他一道在远处等候。   牢门内,昏暗无光的草垛上坐着浑身沾满斑驳血迹的女子,她头发凌乱,从前娇艳如花的面容上也在重型拷打之下受了伤。两道鞭痕分别贴在她的脸颊,伤口长时间未处理,血痂凝结,隐隐有些流脓溃烂。   除此之外,她的身上也没有完好的地方,就连脚指甲也被拔光。   大抵是牢门外的那道视线太过明显,昏睡中的苏墨茵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越过垂落的头发朝出看去。   赵承誉逆光而立,身上穿着绣有紫金暗纹的长袍,腰带平滑,连衣摆边的褶皱都显得格外齐整。他身形颀长,负手站在牢门前一动不动,仍旧那么冷漠,却又像极了来索命的修罗。   “……子叙?”苏墨茵低声唤。   这些天来的严刑下,毁的不只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身段面容,还有那口娇柔的嗓音。因为歇斯底里的哭喊,此时喑哑难听:“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赵承誉盯着眼前的女子,默不作声,脑海中却一遍遍的回想着前世。   他怎么就这么蠢呢,曾以为苏墨茵到底是官家女子,纵然是有心机城府,可也终归是小家子戏。可谁都没想到,前世害他最惨的,竟然就是这个骗过了大哥又来骗他的人。   若赵承誉是杀害阿音的罪魁祸首,那苏墨茵,就是罪无可赦的帮凶。   前世为了怕阿音看见苏墨茵心烦意乱,他难得别出心裁地将人安排在了离筑云殿远些的地方。可阿音死的那日,四月十五,赵承誉竟让阿音真真切切地听了一整日的敲锣打鼓,只是为着苏墨茵求着他一定要办的的生辰。   可他却没能记起,那日后的一天就是阿音的生辰。   什么狗屁蛊术操控,那都是因为他错信小人,行差踏错,才让阿音将至芳华便草草离世。   如今再看着前世自己的帮凶,赵承誉竟破天荒的露出了一个笑来。他低低笑出声,肩头轻颤,在这阴冷的牢狱之中显得格外瘆人。   苏墨茵瞪大眼惶恐地瞧着赵承誉,嘴唇嗫嚅,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救你?”赵承誉清越的嗓音之中还带着笑意,可字里行间却是冰凉的戾气:“本王今日过来,只不过是为了送你最后一程。”   苏墨茵不可置信:“此事乃巫医一人所为,同我没有关系啊。”   “本王自然知晓与你无关。”赵承誉道。   苏墨茵眼中露出点希冀,迫不及待地想要讨好他,双手双脚并齐使劲儿的朝牢门爬去,她主动道:“子叙、子叙,只要你饶我一命,我日后一定对你忠心不二,我发誓。”   赵承誉垂眼看着她,眼前的女人哪里还有曾经的矜贵傲气,他低笑道:“发誓?若是发誓有用的话本王何须还站在此处。”   若发誓有用,赵承誉前生求了满殿神佛,为何阿音仍旧没有在他梦里出现过。   苏墨茵察觉出赵承誉的不对劲,她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本王想亲手送你上路。”赵承誉扬唇。   苏墨茵拔高声音:“是巫医对你下手你为何不去找他?!”   “急什么。”赵承誉慢慢撩起衣摆蹲下去,隔着牢门与苏墨茵平视,他的笑容一如往常令人着迷,可开口却道:“你们所有伤过她的,本王都会一一解决干净。”   过往种种早已在阿音心中留下伤痕,如今赵承誉能做的,无非不是在今生那些伤害到来之前,将动手的人清理干净。而他,将会用一生来偿还有关自己的罪恶。   “赵承誉!”   苏墨茵抓住了他口中字眼,正要说话,只见赵承誉忽而抬手,指尖的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她的喉间。苏墨茵瞪大眼,一针未见血却封了喉,她疼痛地去抓,第二针便紧跟着没入手腕。   一针一针,苏墨茵被赵承誉彻底的控住穴位。   她瘫倒在地,意识清晰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赵承誉维持着蹲着的姿势,看着苏墨茵睫毛颤颤巍巍的抖动,浑身从抽搐变得静止,唯有那双眼还缓慢眨动着。这才缓慢道:“那年为你取血,本王就这样看着她被银针挑破血脉,被那蛊虫撕咬。”   “后来她去世,太医告诉本王她是受着穴位被封的痛苦,七窍流血而死。”   “苏墨茵,你能与她这样相似的死去,是你的福气。”   苏墨茵吊着最后一口气,她狰狞着面容竭力扭转头盯着赵承誉,喉间发出咯咯的挣扎声。像是不满,又像是挑衅,其间还夹杂了几丝茫然与害怕。   赵承誉站起身,他的手垂落在身侧微微颤抖,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顺着白皙的手背往下淌,经过指尖,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等到苏墨茵眼球上翻,彻底没了气息,赵承誉才隐于黑暗中离去。   两日后,大相国寺夜里走水,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似天灾,可庙中僧侣都安然无恙,无一人受伤,若说是人为,又并未查出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连同这消息传入阿音耳中的,还有苏墨茵的惨死。   甄真唏嘘地将这两件事告知阿音后,并未注意到她怔忡的神色,继续道:“听闻那苏墨茵死相极其惨烈,是叫人用银针封了全身穴位窒息而亡的。这种惨绝人寰的杀人方式,我也只曾听说过,据说使出这样阴招的凶手也会叫反噬。”   阿音收敛起思绪,将手头的丝线顺开笑着道:“这又是从什么话本子听来的故事。”   “这东西虽有些邪乎,但你也别不信。咱们当朝都能为人续命,同我说的这个比比,只恐怕是要更出神入化些。”甄真拿着小剪刀仔细剪着布料。   见阿音似乎对此并不好奇,甄真也就岔开了话头:“最近怎么没见着阿野?”   闻言,阿音捏着针的动作顿了下:“他近日来奇奇怪怪的,总感觉有什么心事儿,可我问了几回他也不说。而且他最近与哥哥走得很近,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谁还没点子小秘密啦。”甄真笑着道。   阿音点点头:“不过你说的倒也是。”   “我听我爹说,再过五六日大燕与齐国的使臣就要来了。”甄真伸了个懒腰,有些疲惫道:“说来倒也是奇怪的紧,当年先帝还在位时,大燕与咱们可是水火不容,谁也不给谁低头。倒是如今陛下登基了,关系竟融洽了不少,每三年都派使臣前来朝贡。”   阿音不甚在意:“想来应当是皇上与大燕达成交易了吧,毕竟两国交战,可怜的终究是边境百姓。”   “可不正是你说的这样。”甄真给阿音添了杯水,忽而好奇:“不过倒是听闻齐国今年随行的,是齐国皇后所出的双生子。公主漂亮众人皆知,可传言那皇子才生的是人中翘楚,模样俊朗非凡。”   阿音好笑:“你怎么对这些事儿这样上心。”   甄真瞥她一眼,随即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况且使臣来访,咱们可都是要入宫的,后面还有秋狩,想来他们是要在京城过年了。”   提及过年,阿音才稍稍回了个神:“是啊,快要到年关了。”   如今阿音被纪家认回,纪懿淮承袭纪大将军的衣钵,那偌大的流金阁日后或许就都是阿音的了。纪家有产业,甄真自然是再没有与阿音提先前入股一事,毕竟谁都知晓流金阁的身价,听衣小筑与流金阁放在一处,明眼人都知是听衣小筑占了便宜。   甄真不愿友情变质,也就只偶尔让阿音过来帮帮忙。   阿音虽说理解,但还是隔三差五的往听衣小筑跑,明面是陪甄真说话,暗地却还是不忘报恩。   两国使臣即将入京,这几日京城里头有些乱,阿音不被纪宪之夫妇准许出门,甄府那边也让甄真关了门在屋里待着。转眼三日已过,到了阿野的生辰。   九月十九,这日天气极好。   阿音还没起来就听到了屋外的说话声,那是阿野与婢女画眉的声音。她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揉揉眼睛下床将外裳披好,开了点门缝朝出看去。   “你怎么这么早呀?”阿音刚睡醒时嗓音软软的。   阿野看着她翘起的头发,笑的嚣张:“你怎么睡成这副模样了?”   阿音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上下打量他几眼,撇撇嘴角:“你今日穿的这样齐整,是要去哪里吗?不是说近日城中人多,爹娘不让出府的。”   “我已经请示过了,伯父伯母应允了。”阿野忍不住抬手,摁住她几根翘起的发,随后力道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今日是我过的第一个生辰,你得给我送礼物。”   阿音不喜欢亲人之间的推让,就喜欢阿野这样有话直说,笑着转身往里走:“那你就等着喽,又不是我过生辰,要求还蛮多。”   话虽这么说着,可阿音的动作还是麻利不少。等到她收拾好,阿野提前让人准备好的马车也在门口等着了,阿音跟在他身后,弯腰入了马车。   今日城中有许愿的灯会,阿野却避开人群,带着阿音去了栖霞寺。   自从阿音与温氏在此处相遇,这栖霞寺在纪府众人眼中,就变成了神仙显灵的地方。阿野忆起先前在殿中许的愿望,如今心愿达成,阿野还没来得及去还愿。   上山的途中人烟稀少,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熟悉之人。   阿音陪着阿野去供奉了香油钱,又在殿中对着神像磕头还了礼。时辰还早,阿音虽说不知今日他为什么非要来栖霞寺,但总归是阿野的生辰,阿音也就只当是陪他散步了。   想到适才在殿中,阿野合十行礼跪了许久,阿音问道:“你刚才是在许愿吗?”   “算是吧。”阿野拉着她避开迎面走过的人,慢慢朝后山走去,“听说这山上有棵神树,人们总是拜了佛后,还要再来这边挂上木牌,神明便能看到他们许下的愿。”   阿音失笑:“想不到你竟这样信这东西?”   “自然是得信一信的。”阿野握着她胳膊的手慢慢松开。眼底像是挣扎着什么,随后滑过释然,倒是垂落将阿音的小手包裹在了掌心内,“希望真神能够庇佑我的阿音。”   这话实在露骨,阿音上次听闻还是在栖霞寺殿外偷听来的阿野许下的心愿。自打回到纪府,阿野偶尔神色郁郁,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喜欢看着窗外出神。   那时她以为阿野是在放松,但眼下却有些恐慌的明白过来,阿野是在道别。   阿音的手又小又软,阿野轻而易举的就能包裹住。可他并没有任何非分之举,亦只是握着她的手,就好像是担心她平路摔倒,随意地扶了一把。   两人沉默着走到那颗神树旁,这里倒是人看上去多了些,阿音戴着面纱不会被发现。阿野拉着她走到一旁的案几边上,抽出两块红绳木牌,又给阿音了一支小毫。   阿野轻松地笑道:“随便写个愿望吧,待会儿我给你扔高些,叫神仙一眼就看见你的愿望。”   阿音向来敏感,阿野今日多番举动其实都已经暴露出了他的不对劲,可偏生她不知该如何问出口。即便是问,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问阿野要离开自己了吗,还是问他近日为何不开心。   如数种种,阿音只好垂眸提笔,在木牌上缓慢写下:愿阿野事事如愿,开心康健。   阿野看了一眼,随即轻佻的笑:“这么好,连许下的愿都是点名给我的?”   “嗯。”阿音轻轻吹干字迹,抬眼看他:“我没有别的愿望。”   除却父母,如今她最是牵挂阿野。   可少年却不与她对视,平静地移开眼,弯腰重新提了她的笔,一字一句道:“你心中念着我好,可我却是希望你能平安顺遂的。”   他字迹潦草,像是被谁发现一般写的极快。   等到挂牌的人慢慢散去,阿野才拉着她走到树下,随意扬手,他指尖的那块木牌便晃晃荡荡去了最高的树枝。阿野垂眸接过她手中的木牌,指尖轻轻摩擦,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舍,而后抬头用力扔去。   那块木牌的确挂的很高,可是阿音却全程都看着他的侧脸。   少年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眉目间的桀骜消失不见,偶有露出的几分冷静,让阿音莫名心疼。他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大人,而少有的稚气也只在她面前表露。   阿音忽然觉得太抱歉。   阿野低头,一眼就看清了阿音眼底的神色,面容微怔,随即笑着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是要走了吗?”阿音问。   阿野毫不在意地扬唇笑起:“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阿音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可眼下也还是会因为他们的分别而流泪,哽咽道:“自从我们回家后,你就再也没有开心过。”   阿野用袖口擦掉她跌落的泪水,眼神复杂地看了阿音很久。最后轻叹,决定绕开这个话题:“说好要给我送个礼物,我现在能跟你要了吗?”   阿音没说话。   阿野比她高了很多,少年人的变化总是在不知不觉间的,他蹭了蹭阿音的脸颊,低声喃喃:“既然你没有给我准备,那我就自己向你讨要一个了。”   周遭的风声寂寥,好似连老天都知道他们要分别,四下无人打扰。   阿野收回四处看过的视线,抬手覆住她的眸子:“别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想做坏事。   阿音一声不吭,他看着阿音那双干净饱满的唇,弯腰呼吸交织的那一刹那,阿野最终还是不忍心让他的姑娘不干净,动作迅速向上移去,生怕自己后悔一样,温热的吻落在了她的额间。   感受到阿野的吻,阿音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仰头,睫毛轻颤。   停顿间,她听见阿野压抑又低落的声音,像是混杂进了呼啸风声让人听不清,却依旧还是字字飘入阿音的耳:“日后再见,你还会记得我吗?”   两人姿态亲密,远远看过去好似相拥着靠在一处亲吻,而阿音模样顺从,根本没有半分挣扎与不适。   赵承誉愣怔地站在路口亲眼看着,情绪崩溃之际,久违的心口痛再度席卷全身。那种感觉就像看见微弱亮光的旅人,拼尽全力朝出口奔去,却又突遇溺水,潮起潮落叫人无法挣扎。   庆云担忧地看着他:“殿下……”   话音刚落,只见赵承誉眼神痛苦地垂下眼睑。将将转身避开那刺眼的一幕,就弯腰捂住心口,猩红的鲜血从他口里喷涌而出。   然而也就只是那一瞬,赵承誉像怕惊扰到谁,竭力忍住喉间腥甜,他随即迈开步子踉跄的往前走了几步,身形微晃,这才倒下。 第47章 刀子 我要你像我一样痛苦才算是道歉。……   栖霞寺内其实也没什么好再继续逛的, 阿音与阿野在神树下许完愿,就下山回了府。   兴许是阿野的那个吻,以至于回府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一直到准备入各自的院子, 阿野忽然喊住了抬步的阿音。   她回头看去:“怎么了?”   “……没事,早点睡。”阿野这话说的很突兀, 他笑了笑。   阿音抿唇,看着阿野的眼底泛起水雾, 她深深吸了口气后轻声问:“何时走?”   “明日天不亮就走,那时候只怕你还在睡呢。”阿野好笑道,只是那笑容明显带了些疲惫与犹豫, “此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 阿音, 顾好自己。”   这个决定做的这么着急, 阿音自然是知晓其中有问题, 可阿野并不愿意主动告知,那必定是牵扯到了自己。阿音没再外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轻轻颔首, 转身入了院。   她走的急, 却还是听见了阿野在身后的那句:“别来送我。”   不要去送他,免得阿野后悔。   阿音越走越快,甚至于到最后脚步生风的进了揽月阁一楼的绣房里。那桌上放着一双玄色缎面长靴, 明眼人一看就知晓是男子所穿,而这也正是阿音做给阿野的靴子。   原本这靴子早就能送给他了, 只是阿音始终犹豫着,不知该在缎面上绣点什么。   现在即将分别,阿音才终于重新将那靴子拿在手中,针线穿过缎面, 每一笔都是阿音的心意。直到夜色笼罩揽月阁,阿音才放下长靴。   揽月阁内有温氏专门给阿音备下的小厨房,阿音亲手揉了面,做下一碗长寿面。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吩咐画眉将靴子与那碗面送去隔壁,另外还带上的,是大夫人林氏特意送给她的护心玉。   阿音不知道阿野要去何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归来。他是阿音重生以后,在这个世界上睁眼看见的第一人,又是与她互相扶持走来的至亲好友。   虽说舍不得,可阿音也明白阿野并非池中鱼,他应当做翱九天的鹰。   东西送过去没多久,阿音等来了温氏,母女俩回到楼上。   看着阿音情绪不振的模样,温氏揽了揽她的肩,柔声道:“阿娘晓得你难过什么。”   “他……为何要走?”阿音终是忍不住。   温氏将阿野的身世简要说明,又道:“你该知道的,咱们纪家若想藏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可你真的就想要让阿野永远拘泥于这后院吗?你在意他,便也该知晓阿野的心不在于此。”   阿音愣怔过后,多少明白了过来:“我不想。”   “如今大燕齐国朝贡将至,咱们纪家行事低调,可这举国上下却有不止一处的人盯着。这些日子为了阿野的去处,你大伯与哥哥周旋良久,可他主动提及愿意从军。”温氏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打:“阿野心中是有大主意的,但他的身份过于招摇,注定在这京中留不长久。”   阿音张了张嘴:“从军?”   “近日边界小国趁着朝贡似乎有了些别的心思,你甄姐姐的二哥率兵南下驻守,大抵是要待上些时日。”温氏摸摸她的脑袋,“原先是想着在睢阳小城给他寻个军营待着,可阿野不愿,他这是不想拖累我们。”   没想到其中纠葛竟是如此。阿音轻声问:“那他何时能回来?”   温氏眼神温柔:“一年半载,三年五载,这些谁又知道呢。”   有关纪大将军与纪懿淮同赵承誉结盟为先誉王翻案之事,温氏并没有告知阿音。她的女儿,只需要乖乖做一朵阁中的花朵,搏命也好,战争也罢,总之从此以后纪家都会护好她。   况且此事多一人知晓便多份危险,温氏只能避而不谈。   阿音靠在温氏的肩头,心中只愿阿野平安。   凌晨寅时三刻的京城尚且还是黑灯瞎火,揽月阁隔壁的院子里,光线微弱。阿野将行头收拾好,他看着昨夜画眉送来的那双长靴,手指缓慢抚过鞋内绣那簇金线描边的花。   那是京城中最常见的相思花。   阿野知晓她于自己无意,这花或许也只不过是为了圆他心愿。亦或者是在回应昨日栖霞寺中,阿野没能得到回应的那个问题。   “日后再见,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记得。   阿野弯唇笑了笑,木门轻轻被人推开,纪懿淮出现在门口看着他。阿野将那长靴妥帖装好,拎着小小的包袱就站起身,利索朝纪懿淮走去。   他所经过的圆桌上,阿音用来装长寿面的碗干干净净,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秋日里的第一场雨彻底带走了盛夏的尾巴,京城中的燥热瞬间退却,凉风习习。一场秋雨一场凉,迎着这场大雨,大燕与齐国的使臣也同时入了京城。   赵承誉自打那日在栖霞寺吐血后,诊断是怒火攻心,开了好几服药吃着也始终缠绵病榻,太医院的太医被蒋皇后该支使的都支使着来看过了,可谁知始终不见好。   时间一久,连带着皇帝也忍不住过问了几次。   王府后院向来冷清,尤其是近日赵承誉情绪萎靡低沉。主子不悦,底下做事的下人们也都只能提心吊胆的伺候着,生怕哪里触了霉头惹恼靖王。   这日晨间,小厨房的婢女不小心打翻了给赵承誉熬的药,管事怕惊扰赵承誉,压着声音在长廊下训斥。他一回头,就瞧见更了衣的赵承誉,管事急忙迎上去。   “殿下病还未痊愈,怎的就要出去?”管事焦灼万分。   赵承誉嗯了声:“父皇要本王入宫一趟,商量两日后迎使臣的流程。”说到这里,他侧眸扫过小心翼翼的婢女,淡声问:“何事这样动怒?”   管事向来是个老好人,怕赵承誉惩罚下人,赶紧习惯性打圆场道:“那丫头手脚不利索,打翻了您的药,我让人去重新煎。”   “不必。”赵承誉收回眼,“喝不喝都一样,反正也治不好。”   管事最怕听他这样说,皱眉道:“殿下说什么胡话。不就是生了场病,哪个人一辈子不得几场病的,怎么会就治不好了呢。”   赵承誉闻言似笑非笑,余光扫过管事:“本王说不必就不必,走了。”   “哎殿下!”管事气急。   赵承誉迎着风离开王府,衣摆飘飘。   装病实在是难,要骗过皇帝与赵承衍,这些日子他没少吃那些又苦又黑的汤药。可俗话说得好,总归是药三分毒,吃了几日后赵承誉当真是清减了不少。   而至于为什么装病,自然是因为前世在这个时候,皇帝安排赵承誉接待使臣,而他被赵承衍不轻不重地算计了一把。虽说当时对赵承誉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但那之后,皇帝始终怀疑赵承誉与齐国使臣勾结,致使他上位之路格外艰难。   这辈子赵承誉不打算要那皇位,可也并不想让赵承衍再度算计自己。   当时那口血是吐出了赵承誉心中的郁结,赵承誉索性以病带过接待使臣之事。   他拥有记忆又看得分明,若是能反算计赵承衍一把,必然最好。但是如果没办法,赵承誉也不想为旁人作嫁衣裳。   只是今生赵承誉这举动,倒影响了事件发展,迎接使臣皇帝并未安排给赵承衍。   赵承誉也乐得清闲。   今日入宫,一方面是去养心殿,另一方面是他听闻阿音被纪贵妃召唤进宫了。那天栖霞寺撞见阿音与阿野亲吻,这事情在赵承誉心里始终是个疙瘩,他想去见见阿音,又怕得知她与阿野私定终身受不住。   反复犹豫许久,倒是撞上今日这么个机会,无需他找借口,还能佯装在宫里偶遇。   赵承誉心里想的挺好,但谁知从养心殿出来,遇见的却是纪贵妃一行人。   这几日始终下雨,好不容易捱着天晴,纪贵妃便带上赵今纯与阿音两表姐妹,在御花园里散步。   赵承誉同她们遇见后,纪贵妃关切询问他的身子。赵承誉回应时,眼神不着痕迹地扫向阿音,可谁知对方始终低垂着眼,面上丝毫波动都没有。   赵承誉心底沉了沉,耳边再度响起阿音先前同他承认自己喜欢阿野的对话。   他心不在焉地陪着纪贵妃聊了会儿天,御花园里忽然起风,纪贵妃回宫添衣裳,独留他们三个小辈待着。素日里见着赵承誉兴奋不已的赵今纯今日也不怎么提得起兴趣,又坐了会儿找了说辞也紧随着离开。   御花园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阿音抬眼:“殿下找臣女何事?”   她真的太了解自己了。   赵承誉苦笑,或许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于一个眼神,阿音都能够明白他是在想些什么。   可眼下好不容易的机会,赵承誉不愿错过:“听说阿野离开纪府了?”   面对阿音,赵承誉起初想好的所有措辞都没了用。他直接开门见山,却不料阿音比他更要直接:“是,前几日离开了,殿下问他想做什么?”   阿音知晓阿野的真实身份,但在她心中赵承誉不知道。   赵承誉是要争皇位的,他上辈子登基成功,只要自己不干涉朝政,那赵承誉这辈子依旧会成为皇帝。阿野身份敏感,赵承誉这样的行事作风,必定不会留下这样的后患。   她紧紧地盯着赵承誉,目光警惕:“你想要对他做什么?”   重生之后,阿音每每面对赵承誉纵然都是冷淡不耐的模样,也有些分寸甚少失态。但今日为了阿野,这样明目张胆的质问他,丝毫不怕赵承誉发怒,亦或者是她明知赵承誉会生气,也要站在阿野面前保护他。   阿音是真的不要他了。   赵承誉唇角微动:“你这样在意他,你们……你们又不是……”   阿音:“其实你全都看见了吧。”   赵承誉瞳孔微缩,茫然的眼神顿时怔住。   这句话就像冰刀子,一下一下在他身上划着,伤口糜烂流血,阿音还要不厌其烦地往上捅着。   原来那日在栖霞寺中,赵承誉的存在一早就被阿音所发现了。她知道赵承誉在那路口,也知道赵承誉看见了阿野亲吻她,更是看见了赵承誉吐血晕倒。   可这些时日,她根本无动于衷。   阿音如今压根不在意他。   “为什么啊?”   赵承誉开口就是哭腔,十七岁的高大少年的脸上完全没有那些耀眼的光芒,只剩下颓废。他的眼泪像是止不住般往下落,好像前世今生的眼泪都要在这些时日流尽。   看见他的眼泪,阿音的眼中也只起了丝丝涟漪,淡的几乎看不见,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赵承誉却没办法平静下来,反复追问着:“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看着阿音的眼神,赵承誉忽然就想到了前几日宁随舟来探望他,不知为何忽然提及甄真。他说他登门求和,却得来了甄真毫不留情的一句话。   这句话如今十分适合他,叫人懊悔万分,痛彻心扉。   甄真同宁随舟说:“这就接受不住了?我要你像我一样痛苦才算是道歉。” 第48章 婚约 那陛下为本公主与靖王指婚吧。……   赵承誉缓了很久, 但是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而阿音看着他的眼泪,除却淡然地看着,其它的什么都做不出。不仅仅是如此, 更是因为她并不想要再为赵承誉付出什么。   被他盯的累了,阿音轻叹了一声:“我虽不明白殿下为何忽然就这样一往情深, 但殿下也应该懂得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如今阿野离开纪府,纵然我与他再无可能, 可我也于殿下无意,只希望殿下高抬贵手,不要去找阿野的麻烦。”   阿音这样好声好气的话语, 丝毫没有一句是为他而说的。   赵承誉心痛极了, 就算他已经重活了一次, 可依旧还是十七岁的样子。况且每每面对阿音时, 他骨子里所有的镇定淡然就好似不复存在了。   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阿音去爱别人。   赵承誉顾不上去擦眼泪, 眼角通红的看着她:“可他走了,你总是要嫁人的。”   你能不能看看我,你不喜欢的我都可以去改正去变好,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赵承誉忍着鼻酸, 忍着喉间的哽咽问:“你总不能等他一辈子。”   阿音仿佛有些疲惫,声音很轻:“就算是等他,那又怎样?”   赵承誉愣住, 随即他听见阿音像是笑了下,而后柔声道:“纵然我此生不嫁, 这又与靖王殿下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字句像极了秋日里的冷刀子,寸寸不留情的在他身上来回割着。   赵承誉张嘴,阿音不想再同他说话,礼貌疏离地福了福礼:“多谢殿下了。”   道过谢, 阿音便循着纪贵妃离开的方向跟去,没再去管顾身后的赵承誉。只是无论如何都能感觉到,那道难以忽视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徘徊。   赵承誉往后退却一步,撑着石桌缓慢坐下。   今日庆云跟着他入宫来,适才见两人说话离得远。此时刚走近,就看见赵承誉低着头,皇子的骄傲与军营中的飒气已经完全消失,庆云只能看见他膝头的那快布料,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浸湿。   “……殿下,您别太伤怀了。”   “如今纪姑娘身边的人离开了,这应当是件好事儿。您这样陪伴在纪姑娘的身边,总有一日她能看见您的好,纵然心如磐石也定会被打动的。”   赵承誉泪眼朦胧,他侧过头抬手拂过眼角的泪,一举一动瞧着都应当是养尊处优的。   虽说脑海中仍旧乱糟糟的,但赵承誉却还是因为庆云的这番话而清醒不少。阿音拥有前世的记忆,那是他无论怎么走都没办法去到她身边的阻碍。   可是又还能怎么办呢,阿音就像那团熠熠生辉的火光,飞蛾总会情不自禁的扑上去。   如今他只有偿还罪孽,等到有朝一日自己原谅自己,阿音也能原谅他。况且眼下阿野离开,阿音的身边还没有别人,那他始终都是有机会的。   当初刚重生的时候,赵承誉日夜期盼着阿音能够与他重修于好,可是如今遭受的冷遇多了,赵承誉明白阿音不是非他不可,也明白她是真的不再缺他一人。所以美梦被敲碎,卑微的愿望就成了能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分寸之地,只要能看着她就好。   不敢让阿音忘记前世苦痛,赵承誉只能好好保护她,然后让她迈过那道坎。   会见使臣安排在两日后,皇帝挑选了些重臣陪同。因为今年齐国有公主前来,担心她拘束,便又由着蒋皇后在御花园办了场赏菊宴,还搭了戏台子。   其间就有纪家两位姑娘与甄家姑娘。   外邦公主前来,臣女就不能打扮得太过出挑,几位姑娘打扮的皆是中规中矩。   抵达宫中,甄真与阿音走在后头咬着耳根:“你前几日见着齐国公主没?那日我在街头瞧见了,长得的确极漂亮,就是瞧着有些不大聪明。”   阿音被她的言辞逗笑,压低声音道:“你还能看人聪明不聪明?”   甄真嗔怪地瞪她:“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呀,这个公主感觉不大好相处,就是瞧着精明得很,而且让人觉着一看就是被娇惯着长大的。”   “一国公主,哪能不被娇惯。”阿音道。   快要走到御花园了,甄真一眼就看见了前头衣衫华丽的蒋皇后:“不过我倒是听闻,这位公主正好是快要结亲的年岁,这回来只恐怕也是为着相看夫婿的。”   阿音闻言微顿,随即松了口气道:“幸亏今日哥哥去巡营了。”   “怎么呢?”甄真笑开。   阿音撇了撇嘴角:“这公主若看上了哥哥,那我岂不是得多个公主嫂嫂。照你那么说的话,她金尊玉贵的,日后我看只怕是要家宅不宁。”   这话也不知笑点在何处,甄真没忍住低低笑了起来。   蒋皇后就在前头,两人的谈天就此结束。几位大臣夫人在前面领路,等到了跟前,一行人蹲身行礼,场面好不热闹。   蒋皇后身侧跟着位芳华妙龄的姑娘,只是衣着不似京城人士,头饰华丽,额间与锁骨中央还贴有精致的花钿。衣裙轻纱金灿灿的,衣摆缀着珍珠,右手腕子还戴了铃铛金镯,稍稍一动便发出声响。   “平身吧。这位就是齐国来的的荣庆公主,她初来京城,想必多有不便,日后还望各位夫人姑娘们多多照顾。”蒋皇后一番话说的清楚,里外意思就是怕荣庆公主受委屈。   阿音跟着女眷们起身,略一抬眸,就看见了那位公主。   少女瞧着的确如同甄真所言,看着不大好相处,浑身都透露着骄矜,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妇人们。   阿音垂下眼,只是这些都与她毫无关系。今日临走前温氏特意叮咛,若是能搭理最好,不能打理的话就避一避,免得对方若性情黑白不分,只怕被纠缠上。   只是阿音心中想的很好,却不料荣庆公主会主动找上门来。   戏台子搭好了,从京中著名的百戏班子请来的人在台上唱,阿音与温氏坐在纪贵妃身后的位置。荣庆公主对戏不甚了解,看着那热热闹闹的提不起兴趣,四处张望着。   蒋皇后见状,笑道:“想来公主怕是觉得无聊吧?”   “是啊。”荣庆公主说起话来有些口音,她抠了抠指甲道:“看不明白。不过都说这紫禁城里头风景一绝,不过今日一见,其实也不过如此吧。”   纪贵妃面色微微变化,看了眼蒋皇后,随即道:“不知荣庆公主喜好何物?这皇城自是极好的,只是无奈太大,公主喜欢的只是还没见着罢了。”   荣庆公主侧头看了眼纪贵妃,心直口快道:“你长得真好看。”   “我喜欢狼崽子,这紫禁城里有吗?我父皇去年给了我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狼崽,眼睛是宝蓝色的,血统高贵,我很是喜欢。”   不料突然被荣庆公主夸赞,纪贵妃险些绷不住,轻咳一声道:“陛下为了迎使臣入京,特意将今年的秋狩提前。再过不了几日,荣庆公主就能看见狼。”   “只不过……”   被吊着胃口,荣庆公主急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皇城的狼可不是能做宠物的,那物生来凶狠,以食肉为生。”蒋皇后接下话茬,笑意盈盈:“公主若喜欢的话,届时叫靖王为你猎下一只。”   这些日子因着宋亭汝入宫,豫妃心中极其不满足。皇帝本想着看在使臣入京的份上放豫妃一马,可谁知昨夜两人在御花园相遇,豫妃声称宋亭汝言语顶撞,竟动手打了她。   皇帝动怒,责怪豫妃不识趣,又将她关了起来。   如今楚王赵承衍没了母妃庇佑,行事低调简朴不少,倒是赵承誉因一场病叫皇帝牵挂几分。蒋皇后时常提及,眼看着赵承誉竟有复宠的意味。   听见蒋皇后说起赵承誉,阿音随意抬眸看了眼,果不其然荣庆公主道:“靖王?他很厉害吗,不是说那东西生性残暴,靖王就能徒手捉狼?”   蒋皇后微微一笑并未接话,在场的某位重臣夫人笑道:“靖王殿下乃是皇后娘娘所出,容貌清俊卓越,身姿更是不凡,配得上是人中翘楚。莫说叫他徒手捉狼,便是公主想要虎,也能擒来。”   闻言,阿音移开眼,倒也大可不必将赵承誉说得这么玄乎。   前几日刚吐血,如今真叫他与那狼犬相遇,可还说不准是谁擒谁呢。   温氏看出自己女儿的心思,忍俊不禁地垂眼剥了颗葡萄递给她。阿音接过去,她眨眨眼睛,母女俩相视一笑,蒋皇后的心思竟是昭然若揭。   外邦公主自来慕强,提起了荣庆公主对赵承誉的好奇心,蒋皇后不愿再多说。无人搭理,荣庆公主的兴趣慢慢消散,只是她实在坐不住,蠢蠢欲动地想要四处去逛逛。   蒋皇后笑了笑,回眸瞧了眼主动提议:“不然本宫让人陪公主去走走?”   “那行吧。”荣庆公主没叫她给自己找宫女,而是在身后女眷人群中扫视几眼,指着阿音道:“皇后娘娘,我想让这位姑娘陪我。”   被指中的阿音淡定抬眸,蒋皇后眼眸轻闪:“纪二姑娘?”   “臣女遵命。”阿音站起身。   阿音到底是刚被纪家找回,如今还没能真的融入京城贵女的圈子里。见荣庆公主这样刁钻任性,大部分人都在看热闹,心中想着幸好这差事没落在她们头上。   只是两人刚走,赵今纯也跟着离了席。   “你知道本公主为什么选你吗?”荣庆公主主动开口。   阿音神色淡淡,既不恭维也不刻意冷落:“臣女不知公主何意。”   荣庆公主身上亮闪闪的小碎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向来活泼好动,碰碰这儿摸摸那里,手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因为本公主喜欢漂亮的东西,瞧来瞧去,你是那群人里头最好看的人。”   这人倒是直接。阿音心道。   她扬唇浅笑着谢过荣庆公主的夸赞,又听对方说:“不过你与刚才那位贵妃,是什么关系?你二人长的很像,本公主觉得,你更好看。”   阿音道:“纪贵妃是臣女的姑母。”   “难怪如此。”荣庆公主仔细瞧了她几眼,机灵地问:“你这么好看,家中的兄弟们应该也都很俊朗吧?你看可有与本公主般配的,不妨让我看看。”   没想到一国公主居然主动相看亲事,阿音被她的热情打败,一时觉得此人应当并非甄真所说的那样难以招架。只是这样的想法在纪懿淮跟前,什么都比不过。   阿音垂眼笑开,露出整齐的贝齿:“公主说笑了,纪府子弟再如何优秀,也是不敢肖想您的。”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用这般紧张。”   荣庆公主见阿音口风这么紧,便也觉得无趣,晃晃荡荡地就走远了些。   “你可见过她们适才说的靖王?”荣庆公主找了个凉亭坐下,双手托腮看着阿音,“我哥哥是齐国最受宠的皇子,是我见过最优秀的男子,靖王与我哥哥比,谁更好看?”   阿音头疼,只觉得这人怎么总无形中给自己挖坑,抿唇想了想:“靖王殿下乃中宫嫡出,身份样貌都挑不出错来。公主的兄长风度翩翩,定也是极好的。”   荣庆公主满意的笑起来:“我瞧着你与我哥哥很是般配,纪姑娘可有婚约。”   接到赵今纯提醒的赵承誉找了借口离开,刚过来,就听见荣庆公主后面的这句话。他立时头皮发麻,脚步飞快地就要往那边走去阻止。   只是没想到,阿音面不改色地应了话。   “是,臣女已有婚约。”阿音想到宋家那位未曾见面的小表哥,他今日真是给自己帮了大忙,笑意柔和道:“虽说他如今并未在京中,但婚约乃父母所定,臣女不敢期满公主。”   赵承誉的脚步骤然顿住,修长干净的指尖蜷缩,掐的指腹泛出青白色的痕迹。   她竟然有婚约了?那人是谁?   脑海中“轰隆”一声变得极乱,思来想去,也只有阿野这一个人选。他们相识才不过这样短暂的半年,况且阿野身份如此,纪家竟然能同意两人的事?   赵承誉眸光晦涩地盯着阿音的背影,狼狈又无力。   阿音并未发现赵承誉的出现,倒是荣庆公主,刚开口就看见直勾勾看着这边的少年男子。那人长身玉立,除却眼神仿若失去焦距,没有光芒外,竟当真称得上一句惊艳才绝。   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荣庆公主站起身,大胆又热情地朝他笑起:“喂!你是何人?”   闻言,阿音顺着看过去,当瞧见赵承誉的时候,眼神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适才自己无形中夸他的话,有没有被这人听见。   若听进耳中了,只怕又得多想了。   阿音轻叹。   赵承誉缓慢行至两人跟前,目光复杂又遮盖不住的痛惜的落在阿音脸上。可下一瞬对上荣庆公主的眼时,嗓音变得冰冷:“靖王。”   荣庆公主睁大眼:“她们果然没骗我!”   “宫宴将至,还请公主移步。”赵承誉对她的话根本没兴趣,连带着语气也是冷漠至极。   眼下他满脑子都是有关阿音的婚约之事,压根并未注意到一路上荣庆公主望向他的时候,眼中的热切。他与阿音如出一辙的沉默,荣庆公主吵吵嚷嚷,掩盖了二人复杂的心思。   宫宴上,赵承誉浑身都提不起劲儿,像是被抽了魂,木然地看着殿内歌舞升平。   皇帝与齐国使臣寒暄,不知怎么忽然提及荣庆公主的婚事。皇帝眼神微动,侧目瞥过身旁的两个儿子,笑意不明道:“公主喜欢何种青年才俊,朕可为你指婚。”   赵承衍捏着酒杯把玩,眼神沉沉地看向赵承誉,不料对方根本不打理自己,垂着眼兀自出神。   皇帝这话意思明白,在座的年轻男子们纷纷坐直了身子。   只可惜荣庆公主站起身,抬手一指,铃铛金镯哗啦啦的响动着,她骄矜又清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那陛下为本公主与靖王指婚吧。”   话音刚落,皇帝的面色淡了些,殿内一片喧哗。   赵承誉猝然抬眸,失了颜色的眼猛地看向女席的阿音,里面满是焦灼慌乱。   可阿音依旧泰然自若地端坐着,她的平静此刻在赵承誉的眼中分外讽刺,仿若无论自己做些什么,阿音都不会为之有所波动。纵然心中明了只要陪着她就好,但也依旧存有几分希冀。   希冀被打碎,赵承誉垂眼苦笑。   他抬起酒杯灌了一口,才起身婉拒道:“本王无心情爱,望公主见谅。”   这话一出,齐国使臣下意识看向上位的皇帝,原本以为他会被儿子拒绝面色不虞。可他分明看见,皇帝眼中一闪而过了满意与放松。 第49章 宋延年 剑眉入鬓,眼若星河,玉树临风……   荣庆公主主动提及赐婚的事情过于唐突, 而谁也没料到赵承誉居然会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她。殿内的人一时间心思各异,连蒋皇后都忍不住看了眼赵承誉,试图猜测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赵承誉好似并没看见她的眼神, 垂眼等着皇帝开口。   荣庆公主嘴角的笑意飞快落下,她抿了抿唇角, 似乎有些生气:“你为什么拒绝我?”   赵承誉依旧神色淡淡:“公主金枝玉叶,而本王不懂风雅更不会怜香惜玉, 只怕日后公主受委屈。这天下男儿千千万,公主还是另寻他人吧。”   “但我就是看上你了又如何?”荣庆公主被娇惯的厉害,抬抬下巴誓不罢休。   赵承誉没再吭声, 抬眼望着皇帝。   沉默片刻, 皇帝好似应允又像是婉拒的道:“既然公主如此厚爱, 那不妨日后在京的时日, 皆由靖王照看吧。这婚事还是得两厢情愿才好, 若成怨偶就不妙了。”   荣庆公主的亲哥哥三皇子笑了笑,视线从赵承誉身上收回来,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哥哥!”荣庆公主不满。   三皇子皱眉, 低喝:“荣庆!”   被兄长制止了, 荣庆公主这才稍稍收敛了那点子任性,她气呼呼地看着赵承誉,随后坐下将面前的清酒一饮而尽, 赌气道:“竟还有人看不上本公主。”   赵承誉谢恩后重新坐下,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阿音, 却发现对方压根都没有朝自己看过来。赵承誉怔忡地看了会儿,慢慢收回眼,指尖轻轻摩擦着酒杯,眼神晦涩。   另一边的赵承衍侧目看着他, 指腹轻轻擦过嘴角,轻笑一声。   两国使臣与齐国的公主皇子眼下都住在京中的客栈里,为了避免出行发生危险,自然要安排人陪同。只是赵承衍腿脚不方便,这事情最后还是交给了赵承誉。   宫宴结束,赵承誉陪同蒋皇后回宫。   “身子如何了?”蒋皇后问。   赵承誉知晓她这是找个话头要开始,便回应道:“该吃的药都吃着,应该没什么大碍。”   见他不甚在意,蒋皇后微微拧眉略有不悦:“身子好坏终归都是你的事儿,怎么这样不上心,若是哪里不舒坦,还是要去寻太医诊治的。”   赵承誉笑了笑:“儿臣明白。”   “本宫今日瞧着,你似乎对那齐国公主不怎么热络。”蒋皇后扶着嬷嬷的手,侧头看他:“如今宋亭汝入了宫,你的王妃也该换个人选了。可有眉目?”   赵承誉闻言,险些脱口而出了阿音。   但他知晓,若是有朝一日赵承誉以皇帝或者蒋皇后许婚为压力,让阿音嫁给他的话,那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得到阿音的原谅。   所以这个话只能想想,但于他而言想想也是满足的。   可眼下来了个齐国公主。   赵承誉似笑非笑:“所以眼下母后是想要让儿臣娶了齐国公主?”   大抵是察觉出赵承誉的语气不太对劲,蒋皇后抿了抿唇,眼神上下打量他:“难不成你有了喜欢的?所以才对齐国公主这样排斥。”   赵承誉嗯了声:“儿臣的确是有心上人了。”   “谁?”蒋皇后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她的脚步停下看着赵承誉:“哪家姑娘?素日里从没见过你同京城哪个姑娘走得近些,是谁?”   她这样急迫的语气已经让赵承誉想象到,若是被蒋皇后得知对方是阿音的话,阿音会遇到什么。但赵承誉如今心里清楚,他根本不配,他眼下的处境与身份,暴露出心上人是阿音就只会让她陷入危险。   赵承誉缓慢往后退让一步,静静地看着蒋皇后道:“母后为何非要知道对方是谁呢。总得衡量对方的身份,背后的势力,对儿臣的帮助,这样真的很无聊。”   蒋皇后瞠目结舌,她没想过赵承誉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要扇他耳光的手抬起又落下,最后颤着声音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难道先前本宫的话你都忘记了吗?”   赵承誉轻笑:“我没忘。”   蒋皇后沉默下来,赵承誉同她拉开距离,面容彻底隐在黑暗中冷冷道:“父皇与您常告诉我,皇室族人真心无用,可我却觉得这世上真心才弥足珍贵。夺皇权争皇位为什么非要将女子牵扯进来,母后当年嫁给父皇,想来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吧?”   “若是儿臣应允您,这江山皇位必定不会落在楚王母子手中,您是不是就不会再给我相看亲事了?”赵承誉语气平静,一针见血的说出这句话。   蒋皇后气血上涌:“可你没有妻族母家支持,你……”   “只有无用之人才会总想靠外援。”赵承誉道。   他这些话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蒋皇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前总觉得他还小,这么多年来又不被皇帝上心,也不常与自己探讨皇位之事,她总以为必定得由她这个母后帮助。   可眼下再看,或许赵承誉心里头一直都有杆秤。   蒋皇后默了默,忍不住劝道:“可你知道齐国公主嫁给你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你将会拥有齐国这个靠山,这比京城里任何一位世家大族都要强大,以后你的路会好走很多。”   “可是母后有没有想过,若是娶了齐国公主,父皇会如何认为?”赵承誉反问,他随即自说自话:“任何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手中权力过于强大。父皇近些年来身子不好,但也仅仅只是身子不好,日后还有多少年,母后能说的清楚吗?”   “它更意味着,父皇会忌惮我。”   这一语直接叫蒋皇后愣怔在原地:“你……”   是啊,这些日子为着两国使臣的到来,蒋皇后操办宫宴与秋狩精疲力竭,不过只是被身边宫女随口提了一句那齐国公主正值芳华,她便想的远了些。   皇帝那样疑心深重,他是不会允许儿子比自己还厉害的,尤其还是赵承誉。   这个于他而言,存在就是提醒他肮脏从前的儿子。   蒋皇后想到蒋家一族,想到刚刚小产的平阳公主,想到面前的赵承誉。一旦皇帝犯了疑心,这些人一个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看见蒋皇后的面色在月光下骤然泛白,赵承誉慢慢缓了嗓音:“母后能想到的,儿臣都想过了,就连您没有想过的我也想过。日后就不要再为儿臣的婚事操心了,我有心上人,暂时也不想让她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   “本宫知道了。”蒋皇后涩涩道。   母子两个慢慢回到凤鸣宫,分别时,蒋皇后又喊住他:“这几个月那荣庆公主与三皇子的事情,你还是多上心一些,多盯着点。”   赵承誉颔首,他见蒋皇后没有什么话要说,才行礼离开皇宫。   看着赵承誉渐行渐远,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蒋皇后心中徒然升起浓浓的疲惫:“本宫忽然发现,这个儿子已经长成了我不甚熟悉的模样,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嬷嬷轻叹:“孩子们都会长大的。”   蒋皇后苦笑:“是啊,就像本宫也会老去一样。”   回想赵承誉的年少,他是为了救赵承钺而生。   那时帝后感情还不似现在冷淡,生下赵承钺后也蜜里调油了几年。直到皇帝登基,后宫的女人如流水般一个接着一个往进抬,而她作为皇后,除了享有这天下所有女人的最高权力外,她还应该为皇帝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赵承钺病重,正是蒋皇后对皇帝刚死心没多久。   朝中大臣不知从哪里寻来巫医,那人为赵承钺号脉问诊,摇头道:“若有同父同母的脐带血为药引,兴许我能将太子的命多拖上几年。”   自此,赵承誉出生了。   可帝后之间感情早已破裂,父母没有爱,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实在是最大的弊端。可赵承誉不一样,他像是知道兄长身子不好,也知晓蒋皇后整日后宫争斗疲惫,自幼就很懂事。   他从小就是京城中光风霁月的少年郎,一身白衣打马走过长街,曾也引得无数闺阁女子脸红心动。光是笑一笑,眼角眉梢都是亮晶晶的朗日。   赵承钺的生命只维持到他的十五岁,药石无医,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无论帝后如何,他终归都是皇帝的嫡长子,又是新婚燕尔之际诞下的皇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才让先帝将皇位传给了他。皇帝悲痛万分,抱着爱屋及乌的心思,连带着对赵承誉也多疼爱起来。   京中人多口杂,赵承钺的离世、身子先天不足的楚王赵承衍,再加上纪贵妃那刚满三月夭折的三皇子与尚未出生就滑胎的四皇子。令百姓们开始相传,正是因为当年皇帝设计陷害了先誉王,所以迟来的报应全都到了皇子们的身上。   皇帝勃然大怒,看着赵承誉便能想起他出生的缘由,想起死去的赵承钺。   自那之后,皇帝慢慢开始冷落了他。   后来的许多年中,后宫的妃子们一茬一茬的进,却终归是无人再生下皇子。而赵承誉十三岁那年,被胞姐平阳公主撺掇着发现,原来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脐带血,其实根本没人爱他。   赵承誉性情大变,再不复少年时明朗开怀。   蒋皇后的思绪想到这里,后面的事情实在是不忍再继续往下想。她抿紧唇角,眼底那抹红在光下格外明显,握着嬷嬷的手,低声道:“这些年来,我是不是都做错了?”   嬷嬷心疼她:“娘娘……”   蒋皇后用帕子捻过眼角,颤声道:“我这一生都为了蒋家与太子周旋,却从来没有多看看子叙。”   她这样说,嬷嬷便瞬间没了其他的言语,只好安静陪在她身边。   秋日里的夜色格外寂寥,蝈蝈在墙角边叫嚣着。偶尔几片树叶坠落台阶,风一吹,又转瞬飘走。   皇帝安排了赵承誉这些日子陪着荣庆公主,她倒也真的不客气,宫宴翌日就主动找上靖王府的门,寻着赵承誉要他陪自己逛街。只是赵承誉又是何人,淡淡应下出门后,转瞬荣庆公主身边就只剩下几个侍卫大眼瞪小眼。   次数一多,荣庆公主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她本身就不是个喜欢强求的人,只是因为赵承誉的模样实在叫她喜欢。而那日在殿前,赵承誉居然坚定的拒绝了她的求爱,荣庆公主当然心中不爽,一心想要征服。   但她终归是骄傲的,山不来就她,她更不愿底下头颅去就那座冷冰冰的山。   荣庆公主在这京中不识得旁人,但她又是坐不住的性子,转头就去问了阿音的住处,寻到了她的家中。只是阿音为了躲她,整日往听衣小筑跑,两人便也没见到几次。   九月底,距离皇家秋狩还有三五日,宋国公夫人主动给纪家递了帖子,直言道阿音的表哥回家了。   对于这个当日暗中救了场的人,阿音其实很好奇,毕竟能在纪慕清这里拥有这样高评价的,除却赵承誉以外也就只有这个人了。温氏回了帖子,带着大房母女俩一同去了国公府。   宋国公府比起纪家要稍稍小一些,多少带有书香世家的底蕴,不似纪家武将那样的简单粗暴,四处古色古香,阿音看着很是喜欢。   一行人被带入花园,国公夫人正坐在茶桌边煮茶。   见她们来了,宋国公夫人眼睛一亮,立时站起来迎接道:“你们可算是来了,我都等很久了。快过来坐,我今日特意拿了新得的茶具,给你们好好煮上一回茶。”   又见着阿音怕她不自在,宋国公夫人拉着她坐下:“就当这是自己家中,别拘束。”   阿音笑了笑,同纪慕清一道唤了人。   茶壶在小火上“噗噗”的冒着泡,温氏四处瞧了瞧,好奇道:“延年那孩子呢,你不是说他回来了,怎么没见着人。我都许久未见他了,也不知变了没有。”   “适才我说你们要来,他坐了会儿忽然想起忘了拿给她们几个姊妹买的礼物,回房去拿了,一会儿就过来。”宋国公夫人看了眼阿音,笑意揶揄:“音音还没见过你这小表哥吧。”   阿音低低笑了声:“有听阿娘与姐姐说过。”   “你小表哥这些年可没少提起你,自从他能记事以后,就知道有个见不着面的表妹。今日你们两个初次见面,可得好好说说话才是。”宋国公夫人笑意爽朗。   将军夫人林氏拍她一下:“瞧你这话说的,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   “就是。我们音音刚回府,我可还想再把她多留上几年呢。”温氏跟着道。   三个女人一台戏,可这三个却不是唱戏的料,直爽又没心眼,该说不该说的都是一股脑的往出抖搂,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小辈在场。纪慕清喝了两杯茶,起身去了茅房,阿音见宋国公夫人时不时将眼神落在她身上,觉得极其不自在,找了说辞要在四处走走。   宋国公夫人从她们来笑容就没落下,闻言赶紧道:“你去吧。从这条石子路过去,穿过那片小树林后头有间花房,里头都是我种的花,你去瞧瞧看喜不喜欢。”   阿音笑着行了礼,顺着她说的方向走去。   直到彻底离开她们的视线,阿音才慢慢放下面上的笑容,僵硬地动了动嘴角。   婢女画眉见她这样,憋着笑道:“姑娘是不是累了?”   “可真是太累了。”阿音想到纪慕清适才去茅房时那脚底抹油的样子,忍不住摇头道:“姐姐当真是聪明极了,只是偷溜走时竟也不叫上我。”   画眉打趣:“若是喊上姑娘,那您二位可就都走不了啦。”   国公府里的景色的确是不错的,国公夫人口中的那片小树林竟是罗汉松,枝干挺拔,松针细密翠绿。有几枝垂落挡了去路,想来是特意留下的,阿音抬手拂开,走出树林。   至于那花房,阿音四处转了转竟然并未找到。   她奇怪地回头看了眼,却在罗汉松林的另一条路口看见了侧对她而站的少年。那人穿着比宝蓝色还要浅些的直缀,外面搭着同色的立领半袖开衫,领口与腰带上绣了云纹。   阿音歪了下头,鬓角的发被风吹乱,她伸手去拂,意外的听见了那人与面前小厮的说话声:“……今日我就先不去了,母亲邀了姨母与表妹,你去回绝便是。”   嗓音是说不出的清润干净,就好像是珠玉相撞,又像潺潺溪水。   阿音心中猜测着,从他的话语中大概察觉出,此人应当就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哥。与印象中多少有些不同,毕竟宋国公夫人那般开朗,小公爷也应当是个稍显热情的性子。   阿音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眼神一转不转的盯着那人。   而宋延年交代完小厮,察觉到视线,回眸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少女轻轻偏着脑袋,一双像极了小鹿似的眼睛灵动分明,大抵是被他发现有些紧张,红唇微抿,亮晶晶的眸子不安的闪着。   宋延年略一思忖,嘴角就扬了起来:“音音?小表妹?”   阿音站直身子看着他,少年许是顾忌着她的心情,步履缓慢朝她走过来,边走边道:“我是国公世子,你应当知道我的吧?我叫宋延年。”   午后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熙熙攘攘地从罗汉松的树缝里交叉落在宋延年的身上。   他神色从容温柔,耐心慢慢地朝阿音走过来,腰间的白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领口的云纹也微微闪着细碎的光。宋延年逆着光行至她跟前,阿音仰头,目光分明地瞧着他。   剑眉入鬓,眼若星河。   真真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 第50章 醉意 你再看看我啊,别不要我。……   不清楚是不是被宋延年唐突到, 阿音始终站在原地,也没开口说话。   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两辈子见过的男子,却发现是真的完全没有一个人, 能够比得上宋延年周身的如玉气质。光是三言两语,阿音就觉得此人气度非凡。   宋延年被她盯的好笑, 抬手在阿音眼前打了个响指:“傻了?怎么不说话。”   “表哥。”阿音收回思绪,乖乖喊人。   宋延年手中捏着三个方形木盒, 他笑意盎然,桃花眼弯着,全然是一幅无害的模样:“一早就听闻你们要过来了, 倒是我走的不巧, 没能去接接你们。”   阿音跟在他身边缓慢地原路返回, 搓了搓指尖道:“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夜里。”宋延年拨开那几根松树枝, 温声道:“先前老家出了些事情, 父亲母亲走不开,只好叫我过去一趟。不过倒也无碍,不是什么大事儿。”   阿音轻轻应了一声:“那就好。”   两人初次相见, 说起话来不免拘束。宋延年瞧见阿音话不多的模样, 又笑着接了话茬:“要是知晓小表妹会在这期间回京,那我定不会离开的。”   阿音被他这话说的耳根微微泛红,抬手捏了捏:“表哥说笑了。”   宋延年扫过她的耳, 眼中温和的笑意愈深。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阿音的裙摆不小心被勾住, 她下意识去扯裙摆,身子往前踉跄了一下。宋延年的注意力全都在这位看着娇娇弱弱的小表妹身上,立时抬手去拉她。   阿音眼神微晃,反手就抓住了宋延年的手指。   两人指尖紧密的触碰到, 宋延年稍顿,随即收拢五指握住她。掌心与掌心交握,阿音这才借力站稳,她的手心出了汗,绵延不断地传递到宋延年的手心。   “没事吗?”宋延年主动弯腰,将一截裙摆给她捋好。   阿音有些慌地抽回自己的手,这下不仅是耳朵了,连带着脸与细瘦的脖颈都泛了红:“没事的。”   宋延年收回手,轻咳一声:“那就好。”   再度无话,两人并肩朝花园走去。   尾随在身后不远处的纪慕清捂着嘴巴低低笑出声,她看了眼身边的婢女,伸出指尖轻轻指了下,主仆两个悄悄从另一条路返回。   纪慕清在家里人面前向来是把不住秘密的,傍晚刚回府,这事情就被温氏知晓。   温氏诧异极了,拉着纪慕清来回问:“当真是你亲眼所见?”   “婶娘居然不信我。”纪慕清凑近温氏,低低道:“我可看的真真切切的。妹妹被小公爷扶了一把,脸都红透了,瞧着像是真的害羞,我都不好意思多看。”   温氏也跟着笑了,随即又有些惆怅:“那岂不是婚约要提上日程了?”   “倒也不必这么急,先让妹妹与小公爷相处相处,毕竟这是妹妹的终身大事。咱们瞧着小公爷好,可妹妹若是不愿意,也不能操之过急。”纪慕清劝道。   温氏点头,心中却想着如何安排阿音与宋延年多多相处。   这些年来宋家始终未给宋延年相看亲事,其中只怕最大的原因便是阿音。宋延年比阿音年长四岁,六月刚过十八岁生辰,这个年岁也该娶妻了,可宋家一直没有动静。   温氏心里头虽记挂着,单也想叫阿音再多留上几年。   时间流走飞快,转眼就到了秋狩前一日。   金秋十月,正是收获硕果的季节。   这夜在南湖有湖灯许愿,阿音应了甄真的邀约,同时宋延年也让小厮前来给阿音传了话,今夜想约她去南湖看看。可这消息不知怎么被纪懿淮知晓,兄长心胸狭隘,他与宋延年自幼发小,也还是担心亲妹妹被他的皮相所欺瞒,眼巴巴的也要跟了去。   一行两人的出行,最后却成了四人。   阿音无奈地看着面前的纪懿淮,头痛道:“哥哥不是说今日傍晚要去巡营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巡营哪里有妹妹重要。”纪懿淮笑嘻嘻的,模样格外欠打:“况且我与宋延年也许久未见,今日这样好的机会,我又如何能错过?”   “明明前两日表哥才来府上吃过饭好不好。”阿音轻哼:“原来搞半天是为了表哥。”   “妹妹冤枉我。”纪懿淮瞪大眼睛直呼冤屈,见阿音不搭理自己,又赶紧找补道:“今夜妹妹自有宋延年护着,那我若不到场,甄姑娘岂不是孤身一人。”   阿音闻言瞬间回眸,打量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哥哥莫不是爱慕甄姐姐?”   “祖宗,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纪懿淮赶紧探头看了看车窗外,“这哪里又是爱慕了。甄姑娘好不容易和离,如今定是不愿再与男子扯在一起的。”   阿音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噢。那若是甄姐姐愿意,哥哥就承认自己喜欢喽?”   纪懿淮:“……”   “要不我还是下车吧,今日我就不去了。”纪懿淮说着就要去撩车帘。   阿音抬手瞬间抓住他的手腕,嫌弃道:“哥哥你真是无用。”   纪懿淮反复被阿音怼,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坐了回来,只是对于甄真只字不提。无论阿音再怎么问,他都装作听不见。   见他这样,阿音只得做罢。   等他们俩抵达南湖时,天色已经渐渐黑却了,宋延年的小厮特意给赶来阿音传话,道宋府忽然有些事情,宋延年可能会晚些过来。阿音倒没什么,拽着纪懿淮的手就要去寻甄真。   可惜人没寻到,反而遇见了荣庆公主与赵承誉。   两行人面对面相遇,赵承誉不耐的神色被柔和与惊喜取而代之,阿音远远看见他们时,脚步微顿,随即站在了原地。荣庆公主与纪懿淮并不知两人纠葛,倒是笑吟吟的打了招呼。   周遭人声鼎沸,阿音垂着眼,赵承誉始终看着她。   今日本是因为入宫见皇帝,等到出宫时,三皇子忽然也来了养心殿。他笑着提及这几日荣庆公主的抱怨,其中最大部分便是有关赵承誉,皇帝诧异,就安排了他今夜陪同荣庆公主好生去看湖灯。   他以为阿音不喜热闹,不料意外竟遇见了她。   “靖王殿下也来了,是专程陪同荣庆公主的吧?”纪懿淮笑着打趣。   赵承誉不动声色地看向阿音,对方仍旧没有动静,他扯了扯嘴角:“父皇有命,不敢不从。”   荣庆公主好奇地打量着四下光景,问阿音:“听闻今夜灯会很是热闹,可本公主形影单只。不知纪姑娘愿不愿意,同本公主一起,人多也热闹些。”   阿音微微一笑:“臣女遵命。”   她口中这样答应着,但心里头却是奇怪的紧。荣庆公主先前对赵承誉那样热情,难不成这才几日,就歇了心思?   见阿音应允,荣庆公主喜不自胜,亲亲热热的过去挽住她的胳膊,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赵承誉同纪懿淮跟在两人身后,若不是模样过于出众,简直像极了侍卫。   荣庆公主回头看了眼赵承誉,压低声音悄声问:“纪姑娘,你们的这位靖王殿下,莫不是有别的癖好?”   “什么?”阿音愣了愣。   荣庆公主舔了下嘴角,将话说的更明白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无趣之人。他不喜女色,也不好口腹之欲,素日里好似除却公务外便只有练武,清心寡欲的像和尚。”   阿音唇角微动:“公主很喜欢他吗?”   荣庆公主认真点头:“谁不喜欢好看的人呢。”   闻言,阿音的笑容意味深长了些:“那便慢慢来吧,公主不是还要在京中待上半年时间吗,若是真的喜欢,半年应当是足够了。多去了解些殿下的喜好,投其所好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荣庆公主收纳了她的建议,对阿音愈发热络:“你真是个好人。”   阿音轻笑:“那臣女就多谢公主夸赞了。”   “不过倒是说实在的,我齐国男子大多都是三妻四妾,像靖王这样年至十七身边连通房都没有的人,当真是宝贝。这些日子我打听了些消息,似乎前些日子唯一的那个与靖王有关系的女子也死啦?”荣庆公主自说自话,撇嘴道:“想来靖王定是难过的,我这样……算不算是趁虚而入啊。”   忽然提及苏墨茵,阿音心中也起了疑虑,侧眸不经意间朝赵承誉扫过一眼。   他又没有前世的记忆,按理来说苏墨茵应当还是赵承誉的心头好才对,可心头好死去,他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以阿音对他的了解,且不说寻到凶手报仇,也该是要悲恸上几日的,哪里就这么快揭过了。   阿音抿了下唇,将荣庆公主安抚几句,言语间让她加把劲儿定要拿下赵承誉。   直到荣庆公主点头应下,阿音才慢慢放下心来。   甄真在南湖另一边等着他们,阿音与她会合之后,一行人才去了放湖灯的地方。纪懿淮主动为几人买了湖灯,阿音半蹲下,点燃荷花里的灯芯将其慢慢放入湖中,看着它远去。   忽而间,她身侧半蹲下了一个人,阿音眼睫微眨,不用回头看便知是赵承誉。   荣庆公主央着甄真陪她去买山楂糕,纪懿淮见赵承誉无动于衷,不免担心那两人安危,只好提步追了上去。等到他们几人离开,赵承誉才找到机会与阿音独处。   他看着阿音放走花灯,低声问:“许的什么愿?”   “许愿希望阿野在外安好。”阿音的视线落在她的花灯上,淡声回应。   湖面上的灯太多,以至于水面都被火光映衬的波光粼粼,五颜六色的看着漂亮极了。赵承誉听见她的话后面色并未有过多的波动,只是捏着花灯的手指轻颤,随即那花灯也被放入水中。   等到花灯慢慢远去,阿音才起身:“殿下不去陪荣庆公主吗?”   “今日并非我主动相陪,是父皇要求的。”赵承誉刚见面就想解释了,无奈那时人多,“若不是皇命难违,我定不会与她一道出游。”   阿音对他的解释没什么兴趣,只觉得索然无味,甚至连对赵承誉这花样百出的相遇都没心思生厌了。她盯着南湖来时的路看了几眼,发现仍旧没有宋延年的影子。   赵承誉等不到阿音的回答,又磕绊道:“你不相信吗?”   “没有。”阿音散漫道。   她的视线找到纪懿淮与甄真,看着那边人群实在是过于拥挤,于是打消了过去陪同的心思。她收回视线,在赵承誉身后的长街与湖面花灯上扫视几眼,却始终不看他。   赵承誉原本还略有几分欣喜的心情在她这几个动作下消散,抿抿唇角,拙劣的找着话题:“这样站着很累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听说今夜画舫外的景色很好,不然我带你去看看?”   阿音摇头:“不用。”   赵承誉脸上的笑微微滞住,随即又笑开:“那你还想做什么吗?我……”   “我只想安静待着,等我哥哥回来。”阿音波澜不惊的眼抬起,静静同他对视,“若殿下有要事,尽可离去,不必在此耽搁。”   察觉出阿音话语中的意思,赵承誉慢慢敛起了面容上的笑意。他的眼神里带着卑微与小心,被阿音这样一说,甚至无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好不容易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候,赵承誉不想离开。   夜风吹过,湖面一波一波的花灯微微晃动着。   阿音耳边垂落的碎发在风中轻轻拂动,赵承誉从侧边朝她看去,月光与灯会的光芒交织落在阿音的脸上。她的眼睫在眼底打出青黑色光影,鼻梁小巧挺翘,红唇微微抿着,又不知在看到什么时,唇畔悄然掀起一丝微小的弧度。   赵承誉就这么偷偷看着,无畏又满足,好像就已经窥见他的光了。   风吹得大了些,阿音鼻尖微动打了个喷嚏。   赵承誉赶紧偏过头,低声对庆云道:“你去马车上,将本王的披风拿过来。”   话音刚落,赵承誉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软糯又清脆的“表哥”,这声音又近又远,像极了阿音在喊。他猝不及防的回头,阿音已经不在原地了,她仰头站在身着月牙白直缀的少年跟前,眉眼弯弯。   “殿下,披风……”庆云话说到一半,瞬间闭上了嘴。   他循着赵承誉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宋家那位小公爷手里拿着桃粉色的披风,扬手就给阿音搭在肩头,垂眸边说着什么边给阿音系着前面的带子。   两人有说有笑,庆云看着,顿时感觉自己手中的披风会扎手。   赵承誉大概是被刺激到,维持着愣怔的模样久久没有改变,他张了下嘴,什么也说不出。   而那边的阿音丝毫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也并没有注意到赵承誉的眼神,拽了拽身上的厚实披风道:“是姨母让表哥带着这个的吗?”   “是我自己要带的。”宋延年笑起。   阿音眨眨眼,娇憨模样在宋延年跟前不自知的表露出来。   宋延年帮她理了理衣领,余光扫过僵住的赵承誉,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与靖王殿下待在一处,我并未听过你二人有什么交集。”   “他与荣庆公主一道来的,哥哥陪荣庆公主去买小玩意儿了。”阿音简要解释了几句,随即换了话头:“表哥明日会去秋狩吗?听阿娘说,表哥骑射了得,今年能否多猎一只狐狸,我想做个围领给阿娘。”   宋延年笑意微顿,前两日他在纪家用饭,见识过阿音与纪懿淮的相处方式。眼下瞧着面前小姑娘娇娇俏俏的语气,不用思索就能感觉得出,她怕是将自己与纪懿淮当成了同样身份的人。   做兄长甚好,但宋延年却是记挂着婚约的。   周遭慢慢地人多了起来,宋延年抓着她的衣袖往旁边让了让:“想要狐狸皮自是没问题,只是你给姨母拿表哥给你的狐狸皮做围领,是不是也该给表哥做点什么?”   阿音一噎,灵动的眼睛晃了晃:“那就……给你做双护膝如何?”   “用姨母那围领剩下的边角料给我做?”宋延年打趣。   戳穿她的心思,阿音绷着嘴角的笑道:“那就不给你做了,表哥自己想着去吧。”   说罢她就要往前走,宋延年伸手抓住她的后衣领,好笑不已:“哎等等……跑什么,边角料做的表哥也喜欢,这样总行了吧。”   阿音皱皱鼻子:“这还差不多。”   两人距离赵承誉之间略有些距离,那些话也只是间断的传递到他的耳中,大多数都听不清楚。可就算如此,赵承誉却是没忽略阿音话语之间的娇嗔,那是面对阿野都未曾有过的亲昵与欢喜。   此人赵承誉当然是认识的,宋国公世子,在京中颇具盛名。   刚走了阿野,为何又来了宋延年?   等到已经看不见那两人了,赵承誉才缓慢收回了视线,他落寞又悲凉地垂下眼。庆云跟在身边不敢说话,直到赵承誉抬起头,他哑声道:“回府吧。”   月光朦胧,夜色寂静。   在这黑暗中掩盖了赵承誉的无力,以及平阳公主府的交易。   公主府内院,平阳公主微微扬着下颌坐在贵妃榻上。身旁跪着两名婢女,一个给她揉着腿,另一个为她按着肩膀。木门被推开,平阳公主掀起眼皮淡淡朝那边看过去。   “见到人了吗?”平阳公主懒散道。   婢女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她,垂头低声道:“见到了,不过先生不愿留在京中。他让属下给公主传话,靖王可能会怀疑到您身上,近日还是低调行事些的好。”   平阳公主轻轻笑了一声,打开那枚信封,将里面的内容逐字逐句看完。随后慢慢坐直身子,将信笺折好燃了火,看着它变成灰末。   “本宫本就是颗无关紧要的棋子罢了,赵承誉发现也好,不发现也罢,于他们的大局而言,都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平阳公主扬唇,笑意略微讽刺:“毕竟那年爹将我送来,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那婢女微微蹙眉,劝慰道:“公主不用伤怀。”   “本宫早就伤怀过了。”平阳公主阖眸,缓缓抬手让她退下。   婢女抿唇,她似乎还想要在说些什么,但瞧见平阳公主神色略微不耐,最终还是没再多说,转身退了出去。   半开的窗户里吹进几缕凉风,平阳公主的发被扬起,她支起手肘以手背撑着下颌,眸光沉静地朝外头看去,情绪淡淡地自言自语:“早就习惯的事情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如今孩子也没了……”   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嗤笑一声:“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   对于平阳公主的这番话,候在旁边的几名婢女提心吊胆地不敢大喘气。公主府上的人谁都知道平阳公主私下性情格外暴戾,比起赵承誉简直不遑多让,只不过在外人与驸马前装的温柔罢了。   平阳公主低垂下眼,片刻后,一只白鸽从公主府飞出去。   而那只白鸽经过靖王府,被庆云拦住。   这样深的夜,平阳公主能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非得传出去的。处理苏墨茵那日,赵承誉让他安排人去盯着,这么长时间那边始终没什么动静,可谁知傍晚时,暗卫就看见平阳公主的贴身婢女出了城,似乎是去见了谁,眼下又用飞鸽传书。   庆云心中警铃大作,拿着东西快步去了主院。   屋内亮着微弱的光芒,庆云在门外敲了敲门,等了会儿里头依旧没什么动静。此事事关重要,庆云只好硬着头皮去触赵承誉的霉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   “殿下……”   赵承誉坐在书案旁的地板上,脊背靠着桌角,长腿一收一放,边上是几个空了的酒瓶。庆云摸着极弱的光往前走了走,扑面而来的一股酒气让他却步。   看着赵承誉的侧脸,庆云小声唤:“殿下?”   临界于少年与青年间的赵承誉侧颌硬朗,就算是这样昏暗的光芒之下,也能看出模样俊朗不凡。可他现在闭着眼睛,骨节分明的手里捏着白色酒瓶,看上去醉意不轻。   庆云一时头疼,只好先将手里的东西妥善放下,这才半蹲身子去拿赵承誉手中的酒瓶。将将把东西挪开,庆云的手腕就被人截住,他侧头去看。   只见赵承誉眉心紧紧拧着,甚至已经有了浅浅的沟壑,他眼底发红带着醉意,看着很不清醒。   可看见面前的人是庆云,赵承誉又很快地松开手,偏头重新闭上眼。   “殿下,您还好吗?”前些日子赵承誉刚吐了血,庆云不敢拿他的身子开玩笑,扶着人起来,慢慢去到榻上:“属下让人给您熬点醒酒汤吧,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不知是哪个词语刺激到了赵承誉,刚躺下,他的肩头就开始颤抖起来。身子偏向里头慢慢蜷缩,向来昂贵的头颅也逐渐低下,庆云站在他身后,看不清赵承誉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喉间有气无力的呜咽声,就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兽般无助。   庆云虽不知他是怎么回事,但心中也多少清楚应当是与今夜的阿音有关。   见赵承誉这样,他不敢再拖延,赶紧折身回去找管事。   而屋内安安静静,除却偶尔烛火跳跃发出的声音外,就只有赵承誉咬着牙咬着拳头的低泣声。狼狈又溃不成军,比起从前那个冷静自持的人,醉酒的他就像是疯了一般。   可偏偏还清醒的认知到,他不能在阿音面前落泪,只能偷偷的难受。   烛光火苗轻轻摇曳着,风声拍打着门。   一片寂静里,赵承誉夹带着哭腔的说话声含糊响了起来:“阿音,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你再看看我啊,别不要我。” 第51章 陷阱 看着宋延年将阿音拥入怀里,赵承……   前世的记忆里, 阿音真的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可能时间隔得太久,太多的细节赵承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依旧能想得起来,他刚登基那段时日, 为了拉拢先帝身边的重臣们,时常设宴酒醉。   后宫里没有别的女人, 赵承誉素日里也都只睡在养心殿。   阿音知晓他这个奇怪的习惯,从来都没有怨言。每每得知自己设宴后, 总会在筑云殿的小厨房里熬上一碗浓浓的醒酒汤,踩着夜色来到养心殿,伺候他喝下又独自回宫。   因为她太温柔了, 以至于连庆云都忍不住偶尔问, 赵承誉为何忽冷忽热。   时间一久, 阿音的醒酒汤好似就成了两人之间, 除却里衣衣摆上绣五瓣海棠以外心照不宣的秘密。   后来苏墨茵被接回宫, 阿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慢慢的不再去见他了。赵承誉偶尔酒醉后半夜清醒过来,头脑发胀, 下意识想要在殿中寻找阿音, 可除却那丝若有似无的熟悉体香以外,什么都没有。   她偷偷的来,又悄悄的走开。   又过了几个月阿音离世, 一直到今日,赵承誉已经独自走过三十一年了。   而阿音独有的醒酒汤, 再喝一口也成了奢望。   赵承誉迷迷糊糊不知哭了有多久,听见身边低低的絮语声,他恍惚睁眼扭头看过去。他看见王府管事担忧的神色,看见了庆云焦灼的脸, 眼神四处扫过,终究是没有他的阿音。   昏昏沉沉,这一觉就睡到了翌日早晨。   赵承誉脑子发昏的坐起身,闭着眼睛缓慢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屋外的庆云听见动静,小心地推开门走进来,手里还抬着瓷碗。   “殿下终于醒了,可有哪里难受?”庆云低声问。   赵承誉睁眼摇摇头,目光落在碗上,神色微顿,面无表情地抬手接过来。   到底不是阿音做的醒酒汤,里头没有过于浓郁的姜味,也没有因为害怕他嫌苦而加了冰糖的少许甜。赵承誉的指尖摩擦了下碗沿,抬头一饮而尽。   庆云打量着赵承誉的面色,瞧见他无虞,这才道:“昨夜从平阳公主府上飞出了只信鸽,大抵是要往城外传消息的,被属下拦截下来了。”   “嗯,眼下几时了?”赵承誉问。   庆云将药碗放在旁边的桌上,从袖口翻出那枚纸条递过去:“已经快要晌午了。适才属下见您没醒,就让人去给皇后娘娘传了消息,说你身子不适晚些去狩场。”   赵承誉颔首,慢慢打开那纸条扫了几眼,脸上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果真不出本王所料。”   “那殿下要如何处理?”庆云问。   赵承誉揉搓着指尖,嗓音淡淡:“她既然如今已没了顾虑,必定会再做出什么手脚的。今日狩猎时,密林中多安排些人盯着,尤其是纪家那边,别让她出事儿。”   事情安排下去,赵承誉这才起身洗漱。   弯腰将帕子打湿拧干,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侧脸,他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庆云在一旁等了会儿,这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管事在门外候着,见着庆云出来赶忙问:“殿下如何了?”   “瞧着情绪上还有点不对劲,不过应当是没有宿醉头痛的。”庆云压低声音,嘀咕道:“我什么时候见殿下这样过啊,简直吓死人。”   管事遥想昨夜场景也是跟着轻叹:“谁说不是呢。”   昨夜他被庆云从房里扯出来的时候还是懵的,等到进了屋子,看见赵承誉的姿势与他哭红了脸的模样,更是惊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管事照顾赵承誉已经有好几年了,从他封王就在这院子打理,素日也都只能看见对方凌厉模样,何曾见过这般脆弱。   庆云低声道:“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难不成阿音姑娘一日不接受他的情意,他就要这样一直折腾自己下去吗?叫属下看来,那荣庆公主也并非不是良配。”   “你又懂什么……”管事压低声音教训他。   后面的话赵承誉便听不见了,他将帕子叠好放在旁边,神情安静,全然不复昨夜那副被全世界抛弃的痛苦模样。   旁人的确是不懂,可他自己心里面清楚。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都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深爱着阿音。上辈子没能看明白,后来用阿音的生命做了代价,好不容易求得此生,再去回想往事,赵承誉只觉得他被伤的还不够狠。   他离不开阿音,也没有别人,两辈子只有这一个选择。   今年的秋狩举办的很大,大抵是与两国使臣前来,皇帝为了体现兵力强盛有关。只是无奈皇子少,赵承衍又腿脚不便无法上马,尽兴之下,皇帝便选了不少京中子弟,其中便包括宋延年。   狩猎场外安全之处撑起许多营帐,男女们分隔两边,中间是皇帝与使臣们的营帐。   纪家两支帐篷正好在两头,纪懿淮来时的路上被泥土弄脏了衣裳,回帐篷换好衣裳,刚打算出去寻阿音,正好撞见了同样出来的宋延年。   纪懿淮略扬眉梢,笑着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此处又该去哪?”宋延年好笑。   纪懿淮远远朝自己另一座帐篷看去,抬了抬下巴斜睨他:“你那点心思在我跟前就别藏了,我还不了解你?”   “说什么胡话呢你,怕不是吃醉了酒。”宋延年往他肩上砸了一拳,四处看了看道:“眼下这到处都是人,你就算想叫我做你妹夫,也该分着点儿地方吧。”   纪懿淮撇嘴:“就你会说。”   两人笑笑闹闹往纪家那边走去,途中走到一半,纪懿淮忽然问:“倒是我也没问过你,觉得我妹妹如何?”   “小表妹当然好。”宋延年负手跟在他身侧,“不过我是没想过,她会长成如今模样。”   纪懿淮向来是粗神经,并未去多想宋延年这话里的意思,笑了笑道:“你这话说的的确是,先前我刚见她时心中也有过诧异。但后来想想,计较这些根本无用,音音无论怎么样都是我的妹妹。”   难得听纪懿淮剖析自己,宋延年扬眉笑起,换了个话题:“待会儿你应当是要与陛下在一处的吧?”   “嗯。大伯给了我一批人马保护陛下。”   纪懿淮揉了揉眉心,顺势摁住突突跳的眼皮:“我这右眼皮跳的厉害,总担心会出什么事儿。你今日多帮我看着点音音,陛下昨日特意安排了她与甄真作陪荣庆公主。”   “陛下这又搞的哪一出?”宋延年皱眉。   纪懿淮摇头,正想再说些什么,余光扫见了众星捧月而来的平阳公主。他眼神微闪,这些天听闻驸马与公主感情和睦了不少,只不过眼下倒没在平阳公主身边看见驸马。   两人转身朝平阳公主行了礼,对方颔首,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跟前走过,直直入了皇帝的营帐。   秋狩统共有两日,这场由着皇帝安排的盛会百官齐聚,看着极其热闹。   赵承誉策马抵达猎场时,皇帝正在走每年狩猎的流程。等到一系列惯例的说辞讲完,盛公公领着猎场的侍卫将圈养许久的猎物在密林入口放出,皇帝一箭射出,狩猎开始。   阿音一早得了皇帝口谕,她明白今日的首要任务便是陪着荣庆公主消遣。于是目送一行人入林后,她就去寻了甄真,两人一道去找荣庆公主。   只是不知对方是不是闲不住,等寻到营帐,竟得知她适才已经跟着大部队入了林子。   甄真看了眼阿音,皱眉道:“这个荣庆公主当真以为此处是她齐国吗?如此不知分寸,在林中受了伤可怎么是好,咱们又得如何同陛下交代。”   阿音抿了抿唇,显然是也想到了这点。   往回走了点,阿音回头对画眉道:“去将我带来的骑射服找出来。”   “你要骑射服做什么,莫不是要入林?”甄真瞪大眼睛,回头看了眼那入口,低低道:“那林子里都是为今日狩猎而养了多日的猎物,咱们进去怎么能行。”   阿音大步朝营帐那边走去,边走边道:“可你以为,陛下将此事交给咱们,就没有想到过荣庆公主会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入那密林吗?”   “你的意思是?”甄真有些明白过来,“陛下是故意的!”   阿音轻轻磨了磨牙齿,撩开营帐的帘子走进去:“是不是故意不好说,但我敢肯定一点,今日让咱们二人作陪,必定是有人从中对陛下说了些什么。”   甄真看着她利索褪下外衫,换上白色的骑射服:“会是谁呢?”   “若我猜的没错,待会儿咱们就会遇上。”阿音神色紧绷着,显然也是没有料想到今日会出这样的事情。   眼下纪家两个能做主的女眷被蒋皇后唤去猎场后的湖边垂钓喝茶,纪懿淮与纪大将军也入了林子,纪慕清这几日癸水至,今日压根没有到场。阿音吩咐纪懿淮的随侍为她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矮马,随即翻身上去,抓着缰绳紧紧抿唇。   这出戏无论如何,阿音都要确保荣庆公主无虞。   皇帝下令,那位又是外邦公主,但凡在这密林里出了什么事情,阿音与甄真都脱不了干系。轻则照顾不周,重则违抗皇命。   如今荣庆公主入了林,阿音就算是不想去,也没有法子了。   她抓着缰绳的手指紧了几分,看了眼同样在马背上的甄真,两人对视一眼,夹紧马腹直直朝那入口而去。只是荣庆公主走的早些,一路上都没有瞧见人在何处。   走了一段路,马鞍磨的阿音腿.根难受极了,她停在原地四下看了看,喘着气道:“慢慢找吧,她既然进来了,总是能跟咱们遇见的。”   甄真脸色难看,从马屁股上的篓子里抽出弓与箭,出气般的射.出去。   箭矢直中正悠闲散步的兔子身上,它动了动,随即瘫倒在地。   阿音诧异地朝她看去:“看不出来,你还会射箭啊。”   “我父兄皆是武将,我怎么可能不会。”甄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跨下脸:“真是不知到底是谁这么恶心,竟然这样算计咱们。”   本在看甄真的阿音余光中瞧见遥遥而来的女子,她的眼睛缓慢眨动了一下:“我大概已经知道是谁了。”   甄真回头:“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平阳公主牵着缰绳慢悠悠地朝这边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卫牵着驮了几只猎物的马。平阳公主姿态骄矜,居高临下地扫过阿音,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甄真的身上。   “看不出来,甄姑娘原来也是箭术了得。”平阳公主似笑非笑。   甄真转而嗤笑一声:“公主想听我说什么?”   这两人自打各自小产之后,就再没有私下见过面,甚至于连聚会上的碰面都没有过。今日再遇,自然是谁都看不惯谁,尤其她们从前还都跟宁随舟有过甚是亲密的关系。   眼看战火一触即发,阿音忽然插声:“臣女听闻平阳公主善女红,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倒没有想到过,原来殿下连骑射也这般厉害。”   她将视线慢慢从后面那匹马上收回,笑了笑。   平阳公主听见她说话,这才朝阿音看过去:“纪姑娘对本宫很了解?”   “了解算不上,只是觉得公主与传言中不甚相同罢了。”阿音驱使着马跟甄真并肩,她看着平阳公主道:“公主骑射何人所教,臣女也想学一学。”   平阳公主被她这三言两语打断了思绪,唇畔的笑意收敛些许:“纪姑娘想说什么?”   纪家人向来护短,更遑论是于她有恩的甄真了。况且今日本就是平阳公主自己送上门来,阿音当然不会放过前几次她于甄真的羞辱,垂眸浅笑道:“难道不是公主先提及骑射吗?公主又是何意,是想隐晦的告知我们,公主骑射皆为宁公子所授?”   平阳公主不虞:“纪姑娘,说话可要注意分寸。”   “别装了。”阿音的嗓音骤然变冷,抬眼盯着她:“今日荣庆公主这出戏,是你安排的吧。”   平阳公主面上闪过诧异,眉头微挑:“原来你都知道了?”   阿音冷冷看着她,甄真咬着牙齿恨不得撕碎她:“你莫不是脑子有病。这样做于你有什么好处,两国出了差错,可就不是咱们女儿家扯头花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不用再跟她多说,咱们走。”阿音最后看了眼平阳公主,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甄真跟在阿音后面,皱眉问:“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竟为了一己私欲,牵扯上国家大事。”   阿音道:“国家大事并不是谁都在意的。”   阿音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这个平阳公主,从小产之后就叫她觉得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往前走了段,遇见的几个人都说没有看见荣庆公主,甄真都有些累了。   两人商量几句,甄真决定回去叫上几个人,阿音在这周边慢慢找一找。好在这地方稍微靠边,猎物一般都朝着更深些的地方去了,没什么危险。   等到甄真离开后,阿音在原地待了会儿,她忽然听见前头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阿音眼神微变,那声音像极了荣庆公主的呼救。   想到适才平阳公主丝毫不怯的模样,阿音夹紧马腹朝前走,只是不知是马儿累了还是怎么,它竟停在原地不肯再往前去。阿音听着那声音越弱,心中焦灼,索性翻出匕首下马往声源处而去。   马儿在后头低低嘶鸣着,阿音回头看了一眼,脚下土地倏地变软,她“噗通”一声陷入那陷阱之中。而陷阱之上的树枝随着有人坠入的动作抖了抖,树叶又盖住了深坑。   陷阱里头很黑,阿音忍着脚踝的那股疼痛,往后缩了缩靠在壁上抽着气。   这陷阱挖得好深,仅仅凭借她的一己之力根本上不去,不仅上不去,而且还可能会让伤势加重。   适才掉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里面被谁放了兽夹,阿音的脚踝夹在了里面。   此时她就着树叶间落下的微弱光芒,果不其然看见自己白色的长袜上沾满了血迹。阿音惨白着脸往后靠了靠,浑身卸下力,安静下来偶尔还能听见外面的风声。   也不知荣庆公主如何了。   阿音的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件事情。若听见的那个呼救声真是荣庆公主,眼下就只能靠甄真去寻来人,再去解救她了。   阿音闭上眼,低低喘着气让自己保持平静。   可她莫名在这安静中,听见了除却自己呼吸声外的“嘶嘶”声。那声音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幼年时几乎每日夜里噩梦,都能听见耳边与那间小房子里,传出这样的动静。   阿音知道,那是蛇在吐蛇信子的声音。   细小的动静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逐渐靠近阿音,她猝然睁开眼,忍着恐惧往后缩去。   分明见过了无数次,可她依旧还是会为此而感到恐慌。尤其是眼下这种全然一片漆黑的场景下,阿音浑身打着颤,后背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   她用力攥着手心里的匕首,指尖泛白。   “你说她不见了?”赵承誉勒紧缰绳,皱眉看着暗卫。   他是赵承誉派去暗中保护阿音的人,刚才看着人入了林,却不料只是晚了一步,等到在找过去的时候阿音就已经不见了。四下寻找没有人影,他只能吹响哨找到赵承誉禀报。   赵承誉咬着牙齿,低低骂了一句:“蠢货。”   随即调转马头朝着暗卫所说的方向而去。   途中他满脑子都想着今日林中会出现的猎物,皆是猛兽,阿音一个弱女子只会遇险。思及此,赵承誉加快了速度。   等他抵达那处,才发现暗卫口中的矮马早已不见踪影,而行走几步,赵承誉却顿时留意到脚边一枚被树叶遮挡完全的海棠绢花。入林之前,赵承誉曾偷偷朝阿音看了几眼,他知道对方今日簪了这个。   赵承誉将绢花握在手心里,眼神微顿,弯腰拨了拨面前的树叶。   简陋的陷阱出现在他的眼前,凑近弯腰看去,他只见阿音侧头阖眸。手中还松松握着匕首,旁边是一条被砍断了身子的毒蛇,那蛇血是黑红色。   赵承誉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多想,纵身跳进去揽着阿音的腰把人抱进怀里。   阿音鼻息平缓,除却脸上沾着血,虎口处留下的被蛇咬过的两个黑孔外,似乎只是累了睡着了而已。赵承誉握着她的手,想也没想便从袖口撕下一截布条。   他缠住阿音的手腕,握着她的手送到嘴边。   赵承誉垂首,面色平静地含住黑孔,缓慢吸出毒血吐出来。反复几次,等到吐出的血变得正常,赵承誉才松了口气,惊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殿下,属下拉您上来。”暗卫出现在陷阱旁。   他丢下绳索,先按照赵承誉的吩咐将阿音拉上来,而后又轻巧地给了赵承誉一把力。   这周遭几乎是没有人过来,赵承誉抱着阿音坐到旁边的树根下,他抬手蹭掉鼻尖上坠落的汗珠。侧眸正打算让暗卫去找纪家人时,忽而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赵承誉皱眉,却又不敢拿阿音的名声做赌注,只好让她靠着树干坐稳,带着暗卫上马绕到另一条路后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甄真与宋延年一前一后到场。他们看见阿音昏迷,前者惊呼一声,后者利索翻下马朝阿音奔去。   看着宋延年将阿音拥入怀里,赵承誉眼神黯淡。   阿音身形瘦小,缩在宋延年怀中愈发娇弱。他抱起阿音轻轻晃了晃,不知甄真在一边说了什么,他们速度极快地又离开了林子。   赵承誉收回视线轻叹一声,慌张模样尽数消散,又变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靖王殿下。   暗卫将帕子递给赵承誉,低声道:“殿下,擦擦嘴角的血吧。”   赵承誉接过轻拭,白色帕子染上毒血,颜色分明。   暗卫看了两眼有些担心他,正要开口时,就听见赵承誉不甚在意道:“最后一次。下回若是再保护不好她,你也不用留下了。”   暗卫一凛,瞬间垂下了头。 第52章 含 虎口处的皮肤被人贴在了对方的唇上……   阿音在密林中出事, 宋延年避开人将她抱回帐篷里,甄真焦灼万分,一时也忘记了外头人多口杂, 慌不择路地就要去营帐中寻随行太医。她的动作实在是利索,宋延年还没来得及阻止, 人已经跑了出去。   见人没了踪影,宋延年收回视线, 拧眉看着阿音。   画眉从外头打了热水进来,拧干了帕子,宋延年抬手就要接:“我来吧。”   “这不合规矩。”画眉迟疑道。   宋延年眉心紧皱着, 此时也没有什么说笑的心思了, 摇摇头道:“此处也没旁人, 你眼下赶紧跑一趟, 将姨母请回来。就说小表妹身子不适, 叫她快过来。”   “是。”画眉又看了眼阿音,最后才咬咬牙转身跑出去。   宋延年紧抿着唇角,倾身用温热的帕子将阿音脸上沾染的血迹擦净。定定地瞧了她几眼后, 发现身上除了脚踝的伤势外, 似乎并没有别的伤口,可等了阵子,愈发觉得小姑娘呼吸有些不大对劲, 垂眼去看她别的地方。   直到他的视线扫过阿音垂落在里侧的那只手,才察觉虎口的黑孔。   宋延年凑近了看去, 阿音的手微微泛着青紫,瞧着很是严重。   他竟然疏忽至此。宋延年微微咬牙。   焦灼地等了许久太医都没来,宋延年坐不住了,可又不敢去动阿音的两处伤口。最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掀开门帘朝太医营帐处奔去,刚走到一半,他就看见磨磨唧唧的太医。   “你怎么过来了?”甄真紧皱着眉心。   宋延年难得失态,随意嗯了声,抬手拽起太医的胳膊:“您老快些吧,人命关天还在此散步。若是小表妹出了什么差池,我可要跟你好好算账。”   太医一把年纪,被拉扯的根本跟不上:“哎哎哎小公爷你慢些。”   被宋延年这么一催促,倒是没多长的工夫三人就重新回了营帐里头。太医拽了拽被扯皱的官服,提着小药箱去到榻边,先是看了阿音的两处伤势,又掰开她的眼仔细瞧了眼。   “如何了?”甄真站在后头眼巴巴地看着。   太医坐下给阿音号脉,摸了摸胡子心道奇怪,自言自语道:“瞧着那蛇应当是毒蛇才对,怎么纪姑娘这脉象平滑无比,并不像是被咬过的样子。”   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甄真与宋延年什么都听不清楚。直到门帘再次被拨开,温氏与林氏从外头大步赶回来,看见榻上紧闭双眸的阿音,温氏双腿一软,幸亏林氏扶住了她才没叫摔倒。   甄真赶忙也拖住温氏的胳膊,只听她颤声道:“这是怎么了?”   闻言,甄真三言两语将今日的事情简要告诉对方,抿了抿唇又道:“也都怪我,若不是我去寻帮手的话,只恐怕阿音也不会出事。”   “怎么能怪你呢。”林氏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温氏如今什么都听不进耳中,她只能看得见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眼下又受此痛苦。心口绞痛,盯着太医等待他的诊断,却又怕真是会出什么事。   营帐内安安静静,这气氛吓得太医额间都生了汗。   他放下阿音的胳膊,起身捞起她的另一只因血脉不通而青紫的手。正要仔细查看伤口时,发现窄袖口下紧紧缠绕的一圈白布条,只是因为阿音的骑射服也是白色,所以才忽视了这东西。   太医松口气,又检查完阿音的脚踝伤势,这才道:“二位夫人不必担心,纪姑娘虎口处的黑痕的确是被毒蛇所咬伤,只不过毒血已经被吸出,还在腕口绑了东西防止毒素在体内流动。姑娘身子无碍,只是这脚上的伤须得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便可康复。”   听见这番说辞,温氏大大的喘了口气。   她扶着甄真的手道:“有劳了。”   太医将阿音的伤口处理干净包好药,这才提着小药箱离去。   温氏坐在床畔边,红着眼睛给阿音擦拭额角因处理伤口时疼痛而生出的汗,吸了吸鼻子道:“等大哥与阿郢从林中出来,就去给陛下请辞吧,送阿音回京去。”   “这样也好。”林氏点头。   秋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依旧是暖烘烘的,密林中偶尔传来几道远远的马蹄声,惊的树梢上的鸟儿振翅飞走,口中还叫上几声以此泄愤。   看着宋延年将阿音带走,赵承誉没什么心思再去狩猎。   心中虽说也为她的伤势能够尽快得到处理而高兴,可更多的,却是他只能站在背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别人抱她走远。   赵承誉骑着马儿四处遛了遛,折回那陷阱旁,面色淡然地下马将深坑旁的树叶清理干净,确保有人经过远远就能看见前方危险。暗卫心里头记挂着赵承誉适才说的那番话,于是干得十分卖力。   两人刚站起身,就听见不远处气息微弱的求救声。   赵承誉将马儿交给暗卫,缓步行至那头,刚一抬眼,他就看见了高空中被粗网困住的荣庆公主。   荣庆公主显然一眼也看见了他,眼中顿时迸射出光亮,僵硬地挣扎几下喊道:“靖王殿下!靖王殿下别走!快救我下来吧,我快要撑不住了。”   暗卫咂舌:“殿下,这……”   在看见荣庆公主这一刻,赵承誉的神色似乎并未有什么波动,甚至觉得见着她这样有几分惬意。待暗卫开口,他才回眸瞧了眼对方。   暗卫会意,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头顶上的荣庆公主忽然失重般的尖叫起来。   原来是赵承誉匕首割断了那粗网的绳,荣庆公主才得以落下。只是这样解救的方法苦了暗卫与荣庆公主,一个毫无准备的猛地坠落,另一个则是被入怀的重量压垮。   两人好似叠罗汉,荣庆公主连带着网全然趴在了暗卫的身上。   “呜呜呜疼死我了。”荣庆公主哭着抱怨。   暗卫被重量砸出内伤,小心将荣庆公主往旁边拨开,这才压着声音咳出声。   赵承誉波澜不惊地盯着眼前的闹剧,他看了会儿,索然无味地转身欲走,却被从网中钻出来的荣庆公主拦住。对方笑眯眯地站在他跟前,仰起头来满眼孺慕。   “做什么?”赵承誉淡淡道。   荣庆公主弯着唇角,好似适才出丑的人并非是她一般:“我齐国有规定,若是有救命之恩可以自身为礼酬谢对方。靖王殿下救了我,那岂不是我得以身相许才好?”   赵承誉道:“以身相许?”   见他竟然愿意搭理自己,荣庆公主笑的眯眼点头,双手背在身后,上半身稍稍倾了些,整个人都呈现出一副娇俏的模样。至于她适才所说的齐国规定,不过是想要坑骗赵承誉罢了。   赵承誉看着眼前的人,思绪骤然回到前世的某个冬日里的冷雨夜。   那时赵承誉还未被巫医控制,与阿音的相处也随性的多。有回阿音惹他生了气,赵承誉被气得接连三日都没有理她,直到那夜他忙完公务,便假意散步去到了阿音的屋外。   后院内的屋里暖炉温热,窗外的风呼啸。   赵承誉故意做出动静让阿音发现他,果不其然,小姑娘刚推开门,看见他就露出了笑意。   柔软的眉眼好似被染上一层薄薄的光,她站在屋内,他站在屋外,两人面对面而立。   少女彼时不经世事,更是看不懂他的城府与心思。   提心吊胆之下,竟敢伸手去拉赵承誉的食指,阿音的指尖那样温暖柔软,握着他的指尖眼巴巴地看着他。过了好久,阿音见赵承誉始终没有反应,眼中闪过失落,犹犹豫豫地收回手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小姑娘耷拉下眼睛,他甚至没犹豫,就又反手将人抓了回来。   阿音像是明白过来他的口是心非,倏地握紧他的那根食指,眼里再度浮现出笑意。她的上半身往前倾来,抬着下巴扬起头看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紧张地摩擦着腰带。   她就像是荣庆公主现在这样,软声问:“殿下还在同我生气吗?”   哪里还有气,只要她愿意伸出手,但凡只要勾勾指尖赵承誉便溃不成军。当日觉得自己狼狈又丢脸,竟轻而易举就被少女拿捏了心思,可如今再看,赵承誉甘愿俯首称臣,可阿音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阿音了。   那日天真的很冷,赵承誉的披风被吹的阵阵作响。   直到现在赵承誉都还能记得起当时寒风的凉意有多刺骨,但或许是此时太过荒凉,以至于那夜的风都让赵承誉眼下觉得,是甜蜜温暖的。   赵承誉愣在原地一言不发,瞧着荣庆公主的眼神,像是在透过她去看旁人。   这个眼神惹恼她,荣庆公主抿唇收了笑意:“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赵承誉收敛起思绪,眼中情绪退散,语气又凉又淡漠:“本王自然是听见了。可救你的人不是本王,难不成公主想要以身相许本王的暗卫不成?”   荣庆公主瞠目结舌,不料他居然会这样反驳,气得在原地跺脚。而她装出的那丝温婉也瞬间消失,在心中暗骂赵承誉不知好歹。   狩猎进行了一个半时辰,直到皇帝与京中子弟策马出林,这才陆续结束。   阿音也差不多昏睡到了这个时候,她刚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前坐着温氏与纪懿淮。阿音动了动胳膊,感觉浑身酸疼,喉咙也格外干。   “阿娘……”   温氏本垂着眼握着她的手,听见动静立时抬起头来:“音音?感觉如何,还有哪里难受吗?”   纪懿淮也凑到跟前来,半蹲下问:“饿不饿?哥哥去给你准备点粥好不好?”   “嗓子好疼。”阿音吞咽几下,拧着眉头:“想喝水。”   温氏接过纪懿淮递来的水,扶着阿音坐起来,送到她嘴边伺候着喝了点。但或许是被那蛇咬过的原因,阿音此刻脑子里嗡嗡的,浑身发软,水也没喝多少就又吐了。   一时间营帐内手忙脚乱,纪懿淮着急忙慌地拽着太医来又给阿音号了脉,才知道这情况属于正常现象。   好在太医备有被这些东西咬过后的药丸,阿音吃了一颗后,又休息片刻感觉才好些。她侧着身子看着眼前的亲人,忽然想到幼年时生病,除却一碗汤药,就再没人照顾。   可现下虽说纪懿淮咋咋呼呼的,但看在眼中,阿音才真切感觉到自己有人在意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顿时变红了不少。   温氏瞧见,担忧不已地问:“音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一定要告诉阿娘,千万别藏着掖着,要是落下病症可就不好了,知道吗?”   阿音红着眼睛点点头,随即将脑袋蹭在她手心里,哽咽道:“阿娘,我好疼啊。”   闻言,温氏也顿时眼中生了泪,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吹着。   营帐外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起先商量好的让阿音提前回京之事,也因为她始终没能苏醒而暂缓。一家三口待在一处说了会儿话,皇帝身边的盛公公前来慰问一番,此时正是营地烤肉的时候,纪家被皇帝分了些猎物,纪懿淮怕阿音饿着,便独自前去给她烤些食物。   阿音此时精神不错,温氏陪了她阵子,蒋皇后那边来人请,温氏只好过去一趟。   她刚离开,阿音就眼尖地看见了营帐外头一闪而过的高大身影。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人像是赵承誉。   阿音垂下眼睑盯着虎口处的咬痕,腕口还有被布条勒紧而留下的淤青。当时那蛇咬伤她,阿音也反手砍断了它的身子,只是毒血侵入体内,阿音还是没能抗住晕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之间,其实感觉到了有人将她拥入怀中。   但因着当时实在是晕的厉害,记忆并不清晰,只记得那人用东西缠住她的腕子,随后虎口那处的皮肤被人贴在了对方的唇上,轻轻含.住。   手背的触感湿热温暖,那人撤离时,唇角滑过她的指尖,好似故意一般,眷恋地顿了一顿。 第53章 暴露 平阳公主,你到底是何人?……   阿音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宋延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单手抬着托盘,碗里面冒着淡淡的白烟,随后行至床边坐下, 笑着道:“我瞧你哥哥烤肉麻烦,怕你挨饿, 便去盛了点肉粥。看着还不错,多少吃一些吧。”   阿音弯唇:“谢谢表哥。”   碗里的粥瞧着的确是色泽鲜美, 除却切的细碎的孢子肉外,还放了些玉米粒。阿音捏着勺子搅了搅,她心头惦念着今日之事, 频频抬眼看向宋延年。   “怎么了?”宋延年好笑不已。   阿音垂眼喝了小口粥, 轻轻嚼着咽下:“我听阿娘说了, 今日是表哥救我出林的, 多谢表哥。”   宋延年见她动作不太方便, 倾身将碗拿过来,盛了一小勺晾凉后,送到阿音嘴边道:“你右手不方便, 我喂你吧。今日的确是我将你抱出来的, 但幸亏你受伤时是在树下,莫不然只怕我也没办法那么快找到你。”   “树下?”阿音猝然抬起眸,“可我不是在陷阱里头晕过去的吗?”   宋延年见她懵懵的, 笑了:“你怕不是记岔了?”   阿音费力地往起坐了点,皱眉道:“我真的是在陷阱里头受伤的, 当时掉进去后,我还听见有蛇爬行的声音。后面我就记不大清楚了,但我的脚就是在那时候摔伤的。”   “那为何我会在树下见着你?”宋延年也是一怔。   阿音抿了抿唇,她没多说什么, 只是下意识将手搭在左手腕那淤青上。原以为她记忆里头的那点东西应该是有些错乱的,但宋延年这样一说,阿音却觉得是有人救了她,又在宋延年来之前走远了。   思及此,阿音脑海中想到了赵承誉。   毕竟也只有他有这样的可能。   宋延年又给她喂了点粥,叹息道:“你这伤只怕得养一些日子,太医道兽夹伤到了韧带。等明日回京后,你便在府上好生休养,不要到处走动。”   阿音点点头,看起来有些提不起精神。   吃过饭,宋延年准备离开的时候,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那截沾有血迹的布条。他弯腰拿起来摸了摸,布料厚实,边缘还有用金线绣的暗纹,这样的东西不太像是平常人家能够用的。   只是阿音今日就穿的白色衣裳,旁人也都没有多想。   宋延年顺手将营帐里头的脏物拿了出去。   等他离开后,阿音又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有些无聊。   纪懿淮没过多久拿了些羊腿肉进来,表皮被烤的焦黄,上面还有滋滋的油泛着亮光。阿音适才刚吃了些粥,此时也没什么胃口。   用了一小半后,见纪懿淮又要出去,阿音握住他的胳膊道:“哥哥,我也想出去坐坐。”   “你这身子有伤呢……”   纪懿淮话还没说完,就见阿音皱起秀气的眉头:“可受伤又不是见不得风,我又不出去骑马,就坐在你跟前看看你怎么烤肉也不成吗?我想吃烤鸡。”   祖宗都这么说了,纪懿淮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给阿音加了一件披风,弯腰抱着人去了不远处的篝火旁。见他抱着人出来,四面八方都投来了视线,纪懿淮大大咧咧地将阿音放在椅子上坐好。   “妹妹,冷不冷?要不我将你往火跟前挪挪?”纪懿淮生怕把阿音冻着。   阿音听了好笑,弯唇道:“那哥哥还烤什么鸡肉羊肉,直接将我架在火上烤算了。”   纪懿淮知晓阿音在打趣他,没好气地戳了下她的额角,撩开衣摆阔腿在阿音跟前坐下。烤鸡在火光中飘着香味,阿音就那么看着,没一会儿感觉肚子又响了起来。   只是往烤肉上刷的酱料少了些,纪懿淮叮咛她几句,起身打算去拿些酱料来。   阿音单手托着腮,正百无聊赖之际,耳边传来了荣庆公主的声音。   “纪姑娘。”   阿音侧头去看,只见她笑意盈盈地跑过来,蹲在她跟前问:“听说你今日是为了我才去那林中的,害你受伤,我真是心里头抱歉的紧。早知道的话,我就不自己进去了。”   阿音让婢女给荣庆公主拿了个凳子来,等她坐下才慢慢说:“我没事的。公主如何,可有受伤?”   提起这个荣庆公主就来气,嘟嘟囔囔的道:“你可不知道我今日有多倒霉。刚打了几只兔子,就被地上网野兽的网子困住,拴在了半空中,怕死了。后来幸亏靖王殿下来了,我才得以被救下来。”   闻言,阿音神色微顿:“是靖王殿下救的公主吗?”   “是啊。可惜那靖王实在是不知风趣,我逗逗他要以身相许,谁知他竟说是他的暗卫救了我,要我去找暗卫以身相许。”荣庆公主鼓起腮帮子,“他这样的人真的会有人喜欢吗,真是叫人头疼。”   阿音失笑:“那公主还不是喜欢的不得了。”   荣庆公主舔了舔嘴角:“你说的也是。”   看着她的笑脸,阿音的思绪又回到了今日在陷阱中被救的时候。思忖片刻,阿音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公主是什么时候被救下的?我寻找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公主在何处。”   “唔……反正我出林子的时候,正好听有人说你受伤了。”荣庆公主仔细想了想,随后又道:“想来咱们出林子应该不差多少时间。纪姑娘为何这么问?”   阿音摇摇头:“没什么。”   她也不知为何,在从荣庆公主的话里得知,赵承誉那时是在救她而不是在救自己没有丝毫的意外,甚至心里头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去欠赵承誉什么,也幸好不是他救了自己。   纪家的人心里头牵挂着阿音的伤势,翌日一早就将她送回京城。   因着这举动,阿音倒是错过了平阳公主坠马这场意外。   阿音与荣庆公主这件事,赵承誉多少有些怀疑是平阳公主所为。   清晨马车送阿音离开,赵承誉就那样站在营帐外的半山坡上静静看着,等到马车彻底失了踪影,赵承誉才将袖口里头的绢花拿出来。他指尖轻蹭,绢花中间绣着珍珠,触碰的时候还会微微晃动。   赵承誉垂眼轻笑,妥帖地将绢花收藏好。   等他刚下山,就看见荣庆公主在他的营帐外探头看着什么,赵承誉面色淡淡,走过去撩开帘子问:“看什么?”   “你去哪里了啊,我都等你好久了。”荣庆公主站直身子朝他身后看。   赵承誉好像对谁都是这幅冷冷淡淡的模样,荣庆公主倒也并不在意,只是被冷的久了总是会有些索然无味。况且她对赵承誉本来也就只是欣赏好看事物的感情罢了,若是说喜欢便是过于夸大其词了。   只是今日他似乎不太一样,看着荣庆公主时还露出了几分笑意,这就让她有些好奇了:“你今日怎么瞧着挺开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日有关公主被困在那半空中的事情,公主可找人查了?”赵承誉淡声问。   荣庆公主摇头,提起这个也生气:“谁知道呢,此人行事当真是隐蔽的紧。哥哥昨日傍晚派了一队人马进去找线索,但谁知什么都没有。”   赵承誉笑了笑后道:“不过本王倒是有几分线索,公主可想要听一听。”   “但说无妨。”荣庆公主歪了歪头。   每每看见她做出这些动作,赵承誉都是心口一滞,前世阿音总是会在忍不住撒娇时这个样子。   两人交谈了会儿,荣庆公主忍着怒意提步就朝齐国三皇子的营帐走去,单单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叫人觉得心情很差。赵承誉饶有兴致地盯了会儿,想到刚才他与荣庆公主说的那些,倒是心情极好。   昨日暗卫将荣庆公主救下后,在她颠颠地跑到赵承誉跟前聊天时,暗卫无意间扫过困住荣庆公主的那个网。编织网的粗绳倒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他敏锐的察觉出,那收口处的活结奇怪的有些眼熟。   先前这个暗卫正是赵承誉安排盯平阳公主的人,他曾见平阳公主那样使过。   赵承誉得知后,心里其实隐隐已经有了数。   如果平阳公主有意想要害人,那绝对不会让自己留下什么把柄,所以齐国三皇子才会一无所获。只是平阳公主没有想到,偏生就在这么小的地方,暴露了她自己。   秋狩第二日自然还有活动,在狩场外圈起的一小块儿地方里面放上几只兔子,在规定时间内,若是谁射中的兔子多,那便是谁胜出。这本来就是个渲染氛围的游戏罢了,并无多少人真的较劲儿。   用过早饭,赵承誉陪同着皇帝一道去了狩猎场外。   今年因为来了荣庆公主,她自幼便善骑射,必定是要有京中女子陪同玩耍的。   荣庆公主刚上场,三皇子就笑道:“皇妹向来最喜欢这种游戏,不知贵国又要安排何人,能同我皇妹一战?”   皇帝听出三皇子话里面挑衅的意思,笑着四下看了看。目光刚刚落在平阳公主身上,众人就听见她朗声道:“昨日在林中遇见甄姑娘,一箭便能射中猎物,着实有将门虎女的风范。”   “父皇,平阳觉得甄姑娘能陪荣庆公主一战。”   皇帝的眼神微闪,侧头朝甄真那边看去。   赵承誉抬头,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平阳公主的身上,而他身侧的宁随舟瞬间变了脸色。谁都知道前些日子甄真摔伤腿,今日叫她上马比试,岂非为难人。   宁随舟犹豫着正要开口,只见坐席间一身玄袍的纪懿淮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出:“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甄姑娘才养好身子,若是出了差池才是不好。”   皇帝自然明白,见纪懿淮解围便问了他:“那你如何认为?”   四面八方的视线都朝纪懿淮递去,席间从怨怼气愤到此时震惊的甄真也瞪大了眼看着他。   沉寂片刻,只听纪懿淮道:“臣认为平阳公主就是最好的人选。”   “纪——”平阳公主骤然站起身。   皇帝皱眉打断她:“为何?”   纪懿淮缓慢抬起头来,视线扫过平阳公主怒不可遏的神色后,才转而直盯皇帝,笑着道:“荣庆公主乃一国公主,甄姑娘只是大臣之女。照臣看来,公主陪公主,这才最好。”   明眼人根本看不出纪懿淮是在针对平阳公主,毕竟他说的那些的确都是实话。可若是往深处想一想,甄真刚养好身子,平阳公主不也是才出了月子吗。   昨日纪家姑娘刚因为皇帝的安排被毒蛇咬伤,皇帝今日也无法反驳纪懿淮。   毕竟有些时候,纪懿淮的决定代表了纪家的决定。   皇帝偏头看了眼平阳公主,后者大惊:“父皇难不成真要我去作陪她?”   “平阳公主这话,莫不是觉得我荣庆配不上你?”齐国三皇子顿时冷了脸色。   眼下正是彰显几国友好的时候,皇帝当然不愿让平阳公主就此惹恼使臣。他拧了拧眉,食指曲起在桌面敲了敲:“平阳,不可胡说八道!”   平阳公主:“父皇……”   皇帝看了眼马背上的荣庆公主,对方抬手挡着眼睛朝他们这边看来,神色不耐道:“不过就是来同本公主比试比试罢了,况且我不要别人,就要你。”   话音落,只见她伸手指向平阳公主。   一时之间皇帝也没了法子,略略抬起下巴,示意平阳公主赶紧下场。   等到她行至荣庆公主跟前时,席间的气氛又被三言两语带动的热闹了起来。两国公主各自骑着自己的马儿,以第一箭射靶起,谁离靶心更近便是谁先开始。   荣庆公主笑着抬起弓,回头瞧了一眼面色不虞的平阳公主,眼底闪过坏心思的光芒:“平阳公主切莫恼羞成怒,今日这出戏,可还没开始唱呢。”   平阳公主蹙眉,对方的箭射出去正中靶心。   现在压力来到了平阳公主身上,或许是昨日林中的事情,导致她此时面对荣庆公主不怀好意的眼神时,颇有几分不确定。毕竟昨日那网与陷阱都是给甄真的,可谁知纪家女与荣庆公主乱入,倒是叫她们两人遭了殃,而甄真却是安然无恙。   平阳公主抿唇,弓都还没拉满一箭便飞了出去。   看热闹的人顿时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平阳公主竟第一箭就输得这样惨。   反倒是纪懿淮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出声来,等到平阳公主恼怒回头时,他才幽幽道:“公主这箭术着实不精啊。驸马若是不能教公主箭术,那宁公子想来能教的更好些。”   “阿郢。”纪大将军淡漠出声,可这语气像是面对家中顽皮但受宠的小辈一般,丝毫没有训诫的意思。   纪懿淮轻轻撇嘴,嗤笑一声。   他自言自语,压得很低道:“打量谁没人撑腰呢,自作孽不可活。”   赵承誉跟纪懿淮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他的这声动静正好被赵承誉听在耳中,不着痕迹地偏头看了眼,发现纪懿淮的目光刚从宁随舟的身上挪开。   看到这,赵承誉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抬起酒杯抿了口酒,压下嘴角的笑意。   两人射箭比试倒是荣庆公主胜出,她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更不喜欢别人给自己是什么小心思。晨间赵承誉刚告知她,昨日密林中意外或许是平阳公主所为时,荣庆公主就忍不住了。   不管是不是平阳公主,她都在自己这儿烙下了不好的印象。   齐国皇室对男女一视同仁,幼年时皇子们练习骑射,公主们也是必定要参与的。所以今日这第一场游戏,荣庆公主就拔得头筹,将围栏中的猎物一网打尽。   倒是平阳公主就有些不尽人意了,一局输局局输。她到最后甚至有些畏手畏脚,也不知是在怕些什么,简直输得离谱。   下场时,荣庆公主笑着同平阳公主道:“今日多谢平阳公主让我。”   这话气得平阳公主险些坐不稳马,牵着缰绳策马离开时,马蹄也不知勾到了什么,她直直从马背上翻了下去。旁边几个侍卫没能拉住,平阳公主竟面朝地重重落下。   意外发生的突然又戏剧,席间一阵喧哗声,陪同平阳公主前来的驸马大惊失色,赶忙追过来将平阳公主抱进怀中。蒋皇后也是担心不已,提着裙摆朝这边而来。   她坠马这事儿全然只能赖自己,毕竟当时荣庆公主离得远。   事后蒋皇后烦闷,只能就此发落几个侍卫,斥责他们护主不尽心。   因着平阳公主这场意外,她后面就只能在营帐中休息。赵承誉走到她营帐前时,正好听见里面传出平阳公主低低的怨骂声,以及训斥婢女的声音。   赵承誉等了一阵,里面忽然跑出平阳公主的婢女,捂着脸双眼通红,一眼便知是被平阳公主责罚了。她给赵承誉行了礼,抬腿跑开,赵承誉撩开帘子走进去,垂眼看着脚下的碎瓷片。   “好大的气性。”   平阳公主听见赵承誉这样说,连掩盖面上伤势都没来记得,直直瞪着他:“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受了伤难道就不能出出气,还得要自己憋在心里吗?”   “话是这样说。”赵承誉淡淡道,“那别人受的伤呢?”   平阳公主闻言明眸轻闪:“你什么意思?”   赵承誉抬脚勾来边上的凳子,弯腰坐下:“你知道本王在说什么,打开天窗说亮话才是聪明人的做法。皇姐,你说本王说的对吗?”   营帐内一时安静,赵承誉知道她可能不会自己开口,索性就给起了个头:“皇姐知道昨日本王在哪里狩猎吗?不巧,本王正好遇见了被困的荣庆公主。”   “那又如何?”平阳公主看向他。   赵承誉轻轻叹了口气:“本王若是你的话,这会儿就已经承认了。”   平阳公主张了张嘴,只是赵承誉丝毫不给她留时间,紧跟着道:“那网上收口的结绳与皇姐惯用的一模一样。皇姐一定想要反驳不止你这样打绳结吧?那本王再问,狩猎前的半个时辰,你去父皇的营帐又是做什么?”   “我是去……”   “你是去给父皇提议,让纪家女与甄家女陪同荣庆公主一同入林之事,本王猜的可对?”赵承誉唇畔勾着笑意,眼底却是冷光乍现。   平阳公主解释的话被抢,她顿了片刻:“可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直接怀疑我。”   赵承誉低低笑了:“想来做出这样一出的,都是为了甄姑娘,那这次狩猎前来的,又有谁与甄姑娘结仇?皇姐非得叫本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才算是给出证据吗?”   “这算什么证据,不过只是你的猜测。”平阳公主道。   赵承誉面色上的笑意终于敛起,他直直看着对方,指尖轻捻:“你以为证据重要吗?若是证据重要的话,今日荣庆公主又怎会如此针对你。”   平阳公主震惊:“是你告诉她的?我们是亲姐弟,你为何……”   “亲姐弟?”赵承誉慢慢站起身来,脚步轻缓地行至床畔,弯腰靠近她,一只手倏地攥住她捏着被角的手腕,指尖用力:“我看不尽然。”   “平阳公主,你到底是何人,或者本王应该叫你什么?”   平阳公主的神情变了又变,她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是无奈赵承誉使得劲儿太大。她只好见机示弱:“赵承誉你松手,你弄疼我了……”   可赵承誉不是宁随舟,她挣扎的时候他就越发使劲。   “这段时日本王好好想了想,皇姐九岁那年随父皇出宫南巡,中途遇上了暴动,皇姐坠入水中。自打那之后,本王那善良聪慧的姐姐便不太对劲了,只是当时本王年幼,压根看不出不对劲。”   “直到从你小产开始,一桩一件,本王不得不怀疑你。”   平阳公主被他的气势镇压的浑身发冷,瞳孔颤抖,唇色发白道:“你胡说……”   赵承誉紧紧盯着她,片刻后松开手弯了弯唇角,慢条斯理地松了松束带又拉紧,缓声道:“亦或者问的更清楚一些,你与那巫医是什么关系?你救他出狱,总不能只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大哥的命这么简单。”   “你与他背后那人又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他居然了解至此,平阳公主额间沁出寒意。   送走巫医的那日,她与婢女所说的无论赵承誉发现与否的那些话,当日的确是真不怕的。可现在被剥得一干二净站在他跟前,平阳公主才真的看出此人有多可怕。   她紧紧掐着手心颤声道:“你不能随意就给我定罪,父皇母后跟前你不占理。”   “本王都已经私下来找你了,你说还要什么理?”赵承誉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就算是此时杀了你,本王也能脱身。”   平阳公主面色一紧,整个人宛若置入冰窖。 第54章 雪人 阿音,今年我终于又陪你看初雪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京城里的天气愈发变得严寒起来。   那日在狩猎场赵承誉同平阳公主说过话后,他便径直离开了营帐,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却又并未得到平阳公主的承认。回京后,平阳公主心里始终提着口气, 可左等右等都没能等到宫里的动静,平阳公主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碍于她在那场与荣庆公主的比试上惨败坠马, 右脸被刮伤,这些时日没出门倒也未曾叫人心生怀疑。   只是平阳公主不知,这些她以为赵承誉放自己一马的日子里, 他都在找另一个人的下落。   转眼就到了十月中下旬, 寒风瑟瑟。   赵承誉在书房练字, 窗外的风将窗户打的砰砰作响。庆云从王府外急急赶回, 敲开书房门走进去, 低喘着气站在书案前。   等赵承誉将一页字写完,他才问:“可有消息了?”   “是。”庆云喉咙吞咽几下,“那夜从平阳公主府中飞出白鸽后, 属下就立刻安排人朝那方向追去, 只是始终没寻到踪迹。前几日晨间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的那个丫鬟出府,暗卫跟了一段路后,果然在城外的庄子上找到了巫医, 咱们的人已经将那庄子围住了。”   赵承誉笑了一声:“本王还以为,他们有多大的能耐呢。”   庆云垂首, 屏着呼吸不敢吭声。   任凭谁也想不出来,平阳公主与巫医居然有来往。而这巫医畏罪潜逃,当年他为章怀太子续命一事,有很大的可能性其实是做了场局。   至于这场局的目的, 许是是为了在京中站稳脚跟,或者是别的更大的阴谋。   这么多年来就连皇帝都没有看出此人本性,却不料竟被赵承誉一语中的。   庆云悄悄看了眼他的神色,心里头又是松口气又是觉得害怕。赵承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从当初那个颇有心思城府的少年,真正长成了行事果决又预知后事的靖王殿下了。   赵承誉自是不知庆云心中在想些什么,垂眸将那页纸托起,放在掌心中轻轻吹了吹。等到字迹干透后才缓慢折叠好放入信封中,转而交给庆云,淡声道:“将这封信找人送去公主府。”   “殿下这是……”庆云愕然。   赵承誉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黑墨:“平阳公主的人不是被咱们扣下了吗,眼下必定是在等巫医的回信。你将这封信找人交给她,她看完以后就知道该怎么办。”   话已经说明白到了这个地步,庆云不敢再耽搁,只好拿起信封转身离去。   只是在他关门时,听见赵承誉低低道了句:“该收网了。”   庆云心中大惊,紧抿着唇角加快了步子。   靖王府与平阳公主府上的事情外界无人知晓,因着快要到冬日,京中购置厚实衣裳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阿音在府上养病也闲不下,心里头一直记挂着先前跟甄真说的做棉服的事。   晌午过后,阿音正坐在窗边的榻上细细描着花样子,只听画眉在外头道甄真来了。   阿音这些时日正觉得无聊,闻言赶紧叫她去请甄真进来。   不多时,画眉带着甄真上楼入了屋子。   阿音坐起身子道:“甄姐姐今日怎么有功夫过来?铺子里不忙吗?”   甄真将随手带过来的账簿放在阿音跟前,低笑着道:“忙自然是很忙的,但有你亲手培养的那些绣娘守着,我在不在也无伤大雅。”   阿音翻了翻账簿,挑眉:“姐姐拿来这个做什么?”   “先前不是说好了你入股一事,后来我想了想,你如今虽已经回了纪府,但也总是时常过来给我帮忙,我实在不好只吃白饭。”甄真伸手翻开最后几页,指了指,“我近日打听到了一处乡野间种棉花的地儿,听闻那儿的棉花便宜质量也不错,便想着找个时候去看看。”   阿音垂眼,扫过那几行字:“那这事儿同我入股有什么关系?”   “是你提出做新棉服的提议,所以还是得同你分一分的。”甄真又往后翻了一页,轻声道:“你也不要拒绝我,哪怕是亲兄弟都还要明算账呢,扯上利益,总归是于我们的感情不利。”   阿音低低笑了几声,合上账簿道:“那姐姐安排就好了。”   见她终于同意,甄真心里面才松了好大一口气。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甄真撩开她的裙摆看了看脚踝的伤口,这才突然记起来,起身出门从婢女手中拿来药膏瓶子,转而送给阿音道:“这是前几日甄府从宫里得来的玉润膏,祛疤很管用。我给你拿了一瓶,你试试看好不好使。”   阿音捏着瓶子瞧了两眼,只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东西有用吗?”阿音好奇。   她拿开瓶盖放到鼻尖闻了闻,气味清甜,又含着淡淡的药香味:“姐姐从哪儿得来的?”   甄真的面色古怪了一瞬,却又不好直接说这是昨日靖王府管事专程送来的,还特意叮咛了要她以自己的名义送给阿音。不能提赵承誉,甄真只好道:“谁知道呢,嫂嫂给我的,我便想着你了。”   阿音没留意到她神色上的不对劲,只笑了笑放在一边:“难为姐姐挂念着我。”   “瞧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不惦记你了。”甄真轻笑,随即想了想,才压低声音问:“我从外头进来,一路上怎么没见着你大哥?”   阿音掸了掸衣摆,随口道:“大哥今日去了营中,怎么了?”   甄真闻言摆了下手,略有些不自在的道:“先前狩猎时纪小将军为我开脱,我始终记在心里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须得给他道个谢。”   那日的事情阿音多少也听说了,闻言笑意盎然:“甄姐姐别客气,我大哥一向善于助人。你若是就这么直接道谢,他心里只怕觉得你客气,会胡思乱想,不妨做些哥哥能用得上的东西表达谢意。”   甄真有些愁:“我是没怎么与外男接触过的,也不知你哥哥喜欢什么。”   “姐姐可听闻了,近日军营中蚁虫甚多?”阿音道。   甄府也是将军府,她多少自然是知道些的。阿音往甄真跟前靠了靠,手指拨弄着腰间玉佩,笑道:“我本打算给哥哥与大伯做两个荷包,里面装些草药驱驱虫,姐姐不妨也做几个给父兄佩戴?届时姐姐也多给哥哥做一个,这样子的心意想来他不会推脱。”   甄真倒是没想到过有这种法子,她与宁随舟成婚时,因着对方待她始终不冷不热,甄真也就从来没在这方面付出过什么心思。只是纪懿淮终归是外男,她若是送了,叫旁人知晓怕是不好。   犹豫着将这话说出口,阿音舔了舔唇角:“那不妨我帮你给哥哥送,外头的名义是我,但哥哥知道的是你也是可以。不过姐姐要是觉得不好,咱们再另想别的办法。”   甄真没吭声。她回想起那日在狩猎场席间,纪懿淮为她出声冲撞平阳公主时的模样,器宇轩昂的男人浑身都是正气,太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颇有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的美感。   甄真抿了抿唇角,轻握了下阿音的手:“那就做个驱虫的草药包吧。”   闻言,阿音低低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无须她多做多说什么,若是真的有缘份,只需轻轻点拨,有心人自然就会成。   等到甄真离开,阿音在榻上一觉睡到了傍晚该用饭的时候。   画眉中途来过两回,但见阿音睡的正香,她也不好打扰。直到外头天色慢慢变暗,开始下起小雨,过了阵子,雨中夹着细碎的小雪花片片坠落。   府上人都诧异的紧,没想到今年的初雪竟来的这样早。温氏趁着阿音还没起来,去小厨房给她做了道拔丝红薯,等做好时,阿音才堪堪醒来。   看着屋檐上摇摇欲坠的水滴,阿音揉了揉眼睛问:“外头出什么事儿了吗?”   画眉正给她绞着帕子,闻言回头看了眼,只见半开的窗户外头什么也没有,想也不想便道:“姑娘莫不是没睡醒,还在说梦话呢,这些日子能出什么事儿啊。”   阿音接来帕子擦了擦脸,沉默着回想刚才那场逼真的梦境。   平阳公主在她的梦里头被以包藏罪犯之名,叫赵承誉当场抓住把柄,而后被送进了大牢内。本来平阳公主出事,按道理蒋皇后不会袖手旁观,但谁知梦里竟叫阿音知晓了,平阳公主并非是平阳公主,她从一早就被人掉包了。   思及此,阿音多嘴问了句:“这些日子平阳公主可有出门?”   “近日未曾。听说是那日在狩猎场外摔花了脸,正在府内养身子呢。”画眉应完,抬着铜盆走出去倒倒水。   阿音抬手关上窗户,掀开褥子走下榻。   正巧此时温氏抬着碗走进来,瞧见她醒来笑着道:“你醒的可真是时候,阿娘刚做好拔丝红薯。咱们府上向来有这个规矩,初雪时要吃这道点心,快来趁热吃。”   “下雪了吗?”阿音诧异。   温氏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道:“是啊。”   阿音坐在圆桌前,手中捏着筷子夹了一块拉着丝的红薯,轻轻咬下一口,缓慢回头看向窗外。这场雪来得突然,她算算日子,重生竟然已经足足半年了。   片刻后,画眉拍着身上的雪花从外头进来:“姑娘怎么知道外面出事儿了?”   阿音眨了眨眼睛:“什么?”   “奴婢适才去了趟前院,听守后门的小哥说今日公主府可出大事儿了。”画眉抬抬手,让身后的两个小厮将火炉抬进来,屋子里这才暖和些许。   闻言,阿音与温氏对视一眼,后者不明就里:“出什么大事了。”   “好像说是……平阳公主勾结外贼欲陷害靖王殿下,听说此时已经被官家的人扣在了外头庄子里,还是靖王殿下亲自去抓的人呢。”画眉道。   阿音心道果然,面不改色的将最后一口红薯吃完。   倒是温氏惊讶了一瞬,起身道:“这事儿我得去跟大嫂商量商量,可得管好咱们府上的人,千万不敢在这关头乱说话。音音,待会儿让小厨房再上些饭菜,你多少再吃些。”   阿音笑着点点头,叮咛了两句温氏路上小心。   等着画眉送走温氏后,她问道:“姑娘好像并不意外呢。”   阿音轻笑,并未回应她的话。   纪府内因为温氏与林氏御下极严,这消息很快就被掩盖在了下人们的口中,但别家院子里就不一定了。家家户户口耳相传,动静很快就被宫里的蒋皇后得知。   她震惊赵承誉的举动,立时赶去了养心殿,试图查探些消息。   而另一头的庄上,现场的确如同京中传言那般剑拔弩张。   赵承誉身着玄色衣袍,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垂眸盯着被侍卫包围的平阳公主,以及她身侧叫庆云按着胳膊匍匐在地上的巫医。   平阳公主面色已然惨白没了血色,她咬牙切齿:“赵承誉!你当真是不愿再给我一条活路吗?”   “活路自然有,只是这活路能不能走,是你说了算。”赵承誉的披风迎着冷风,被吹得微微鼓起,看上去气势十足,他笑着扬声道:“皇姐应该是没想到吧,那封信是本王所写。”   平阳公主大惊失色:“你模仿了他的字迹?”   这也得多谢前世巫医与赵承誉间频繁的书信往来,虽说都为了取血,但也的确是为如今做了铺垫。   他轻笑一声:“皇姐先前控诉本王毫无证据,眼下人赃并获,你说父皇该如何判你?”   “你敢……你竟敢算计我。”平阳公主恨毒了他。   赵承誉淡淡扬眉,缓步走下台阶道:“这又如何能说算计,更何况,你们算计本王与大哥的难道还少吗?你二人若想活命,最好老实交代身后的人是谁,待日后查明的话,等待你们的可就不是下大狱了。”   他这话叫巫医动了动脑袋,对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赵承誉并不想抢在皇帝前头知晓真相。于是他略一抬手,嗓音骤然变冷:“给本王带走。”   “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趁着封锁城门之前回了京。   这半个时辰内,雨势减弱雪花纷飞,满京城都被染上了一层银色。   赵承誉看着今年的初雪,心中忽然转了念头,吩咐庆云将二人送往大理寺府,自己在夜色下站定片刻,脚锋一转悄无声息的去到了纪府后门。   此时家家户户都闭了门准备休息,赵承誉翻入府内,心中暗暗谴责自己几句,随即去了揽月阁。   或许是纪宪之给阿音修建的楼阁为两层,所以这院墙也跟着加高不少。   赵承誉坐在院墙上,静静地看着二楼窗户的明亮烛光。   偶尔闪过一道身形纤弱的人影,他会轻轻屏息,目光缱绻的在窗户纸上描绘着那道身形。赵承誉就这么在窗外陪着待了有一个时辰,直到屋内灭了烛火,他才缓慢起身拍尽身上的积雪。   “阿音,今年我终于又能陪你看初雪了。”   哪怕是如此隔着窗,哪怕是对方根本不知他的存在,但只要能看见她,也足够了。   赵承誉拂过最后一点雪花,干净的指尖泛着白,寒意刺骨冰凉。他垂眼想了想,弯着唇角从院墙上掬一捧雪,手指动作变化,慢慢捏成了个小雪人。   他轻笑一声,脚尖微点随即踩在了阁楼一楼的房檐上,将那小雪人轻轻放在窗户外的边沿。赵承誉搓了搓冻得毫无知觉的指头,心里面却甜的宛若吃了蜜。   “愿你能睡个好觉。”   话音落,赵承誉跳下房檐重新隐入夜色中。 第55章 毒酒 平阳公主之死,于这夜彻底落幕。……   是夜, 赵承誉跪在凤鸣宫已经足足半个时辰。   洒扫的宫人们将目光悄悄落在他的身上,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赵承誉垂着眼,身姿依旧挺拔, 这么长时间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倒是蒋皇后始终不出面, 该说的话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昨日傍晚赵承誉将平阳公主抓回大理寺府,今日一早入宫去养心殿禀报了皇帝, 皇帝虽然没说什么,但很明显能察觉的出来,他隐隐在动怒。   毕竟作为受他宠爱这么多年的公主, 很有可能不是自己的女儿, 任凭谁都没办法接受。更遑论这其中若是真的与赵承誉猜想有关, 那当年赵承钺之事, 其间也少不了平阳公主的算计。   思及此, 赵承誉抬眼朝殿内看去。   从离开养心殿后,他就被蒋皇后身边的嬷嬷带过来,两人一直没有过什么交谈。一直到傍晚时分, 蒋皇后才忍不住出来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赵承誉简要解释几句,可蒋皇后似乎并未听入耳中。   赵承誉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总是得要她亲眼见证才有用。   殿内, 蒋皇后气急败坏地砸了一个手炉,偏头冷冷道:“他还是坚持自己没有错吗?”   “娘娘又不是不知道殿下的脾性, 若没有证据的事情他自然是不会做的。”嬷嬷弯腰拾起那手炉,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温声道:“您也该听殿下说说他的理由。”   蒋皇后嗤笑一声:“能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抓走自己亲姐姐!”   嬷嬷没再回应蒋皇后的话, 她忍着气又坐了会儿,才又起身往出走去:“本宫倒是要看看,他到底能有什么理由,若不然这母子不做也罢!”   “娘娘息怒。”嬷嬷一时头大的劝道。   蒋皇后直接走出珠帘,视线中看见赵承誉还那样跪着,眉心微微拧了拧,拖着裙摆走到他跟前:“平阳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不满,叫你如此收拾她?你可别忘了,如今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与你是一母所出,你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一母所出?儿臣看怕是不尽然。”赵承誉捡起她的话反驳,见蒋皇后当即愣住,才继续道:“儿臣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平阳并非儿臣真正的亲姐姐了。这些日子以来,儿臣一直在找证据,至于她做了什么,想必母后不日便会知晓。”   “只是眼下要想让母后相信,只怕是非得让您亲眼看一看才能信儿臣。”   这话说的奇怪,赵承誉倒是反将了蒋皇后一军,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像是蒋皇后从未相信过他一般。   蒋皇后面色也稍稍狰狞,随即皱眉:“什么不是真的平阳公主,你到底是在说什么?本宫又该如何信你,说来听听。”   “多说无益,母后既然不相信,那便滴血验亲吧。”赵承誉仰起头来看她。   蒋皇后震惊:“你在胡说些什么?!”   赵承誉抬手指了指凤鸣宫外,眼中亮着光:“如今母后的心腹太医就在殿外,儿臣也已经吩咐人取了平阳公主的血,母后若是想要知晓真相,只需让太医入殿验一验。”   啪——   赵承誉的脸骤然被打偏,他侧着头抿紧唇角,过了许久才慢慢抬眼。蒋皇后浑身瘫软的被嬷嬷扶着坐到旁边椅子上,她神色恍惚,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殿内安静无比,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蒋皇后才低低道了句:“请他进来。”   不过只是一炷香的工夫,蒋皇后与嬷嬷垂眼看着瓷碗里并未交融且相隔甚远的两滴血,两人皆是手脚冰凉。蒋皇后仍旧不相信,太医只好又做了一次。   直到暗卫取来的血用了干净,蒋皇后掐着被刺破的指尖,茫然又无措的笑着落泪。   见她这个样子,嬷嬷在一旁低声劝慰着,赵承誉低声道:“母后这下信我了吗?”   “那我的平阳呢?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是假的,那我的孩子去了哪里?”蒋皇后忽然从椅子上摔下去,抓着赵承誉的手不断询问:“那平阳去哪里了啊,把我的平阳找回来啊……”   她又哭又笑,凤鸣宫内一时间格外热闹。   好在蒋皇后出来后,嬷嬷就将里外的宫人们支开了。   赵承誉感受着将皇后发凉的手心,垂眼并未吭声。   若说赵承钺是蒋皇后与皇帝在新婚燕尔时生下的孩子,那么平阳公主便是皇帝登基后,蒋皇后诞下的第一位公主。平阳自幼身份尊贵,聪慧又善良,幼年时皇帝甚至疼爱到抱着她在养心殿批改折子,任由她拿着机密折子叠着玩。长大以后更是为她选了一位好夫婿,给她的烂名声兜底。   这样的宠爱简直是独有的一份,就算是后来的静阳公主,也根本比不上。   可偏偏就是这十年如一日的宠爱,如今却被发现原来不是他们的女儿。   赵承誉被蒋皇后握着手,他的手背上被掐出红痕血迹也不喊一声疼,直到蒋皇后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赵承誉才低声道:“儿臣会替皇姐报仇的。”   “若是真的与她有关,子叙,别放过她。”蒋皇后咬牙切齿,说话的语气甚至都像是带着血气,“本宫要亲眼看着她去死。”   滴血验亲之事到底还是被皇帝知晓,平阳公主还没有被关押满三日,养心殿里的处罚就已经下来了。任由不知内情的驸马如何苦苦寻找平阳公主,皇帝都没有一丝心软。   赐了平阳公主鸩酒一杯,当夜赵承誉亲自送去。   蒋皇后说到做到,平阳公主秘密行刑前,她换了常服同赵承誉一道去了大理寺。   牢狱之内,饶是在如何金贵的人关押上几日也受不住。平阳公主看着眼前站着的母子二人,其实从这几日始终没有人来救她,她心中就已经有了数,只是依旧不甘心。   “母后,难道您也要这么看着我去死吗?”平阳公主嗓音沙哑。   蒋皇后盯着她的那张脸,眼眶通红,交握藏在宽袖中的手用力掐着:“今日赐你毒酒已是开恩,你顶替了平阳多年,让她下落不明,你该死,更不配唤本宫母后。”   平阳公主嗤嗤地笑了会儿,嗓子里头好似漏风般:“可我们到底是这么多年的母女啊……”   “那都只因你骗了本宫!”蒋皇后歇斯底里,眼泪顺着脸颊落下。   她看着平阳公主这张与她女儿如出一辙的面容,心口抽痛,浑身颤抖着无法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时间到了,赵承誉抬手示意,身后的暗卫将鸩酒拿给平阳公主,却被她直接打翻。暗卫抬头看了眼两位主子,两人都没有阻止,便重新倒了一杯,扣着平阳公主的嘴直直灌了下去。   那酒实在是呛人的厉害,平阳公主尖叫着伸出手指去抠自己的喉咙,试图想要呕吐出来。只可惜发作的太快,又是一炷香过后,平阳公主身子蜷缩,嘴角弥漫出黑色的血迹。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蒋皇后口中说的狠毒,可实际真的看到了这一幕,情绪又是瞬间崩溃,撑了一把赵承誉的胳膊,转身便走。   她的身形慌乱不堪,连带着裙摆摩擦在地面上,都发出叫人不安的声响。   平阳公主蠕动了片刻,最终心有不甘地断了气,眼睛仍旧死死地看着赵承誉的方向。   赵承誉轻叹,弯下腰身半蹲,伸出手盖住了平阳公主的那双眸子。其实他心中知晓,若真是九岁那年被掉包,真真的皇姐或许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眼前这张脸,更是让他怀念幼年时的平阳公主。   于是他低低道了句:“姐,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平阳公主之死,于这夜彻底落幕。   随即他收回手站起身,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忽然察觉出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这张脸与他与赵承钺如此相似,看着并没有易容的痕迹。若是没有动手脚,那她为何能长的与他们这样像,还数年都未曾被发现?   唯一的可能,那就只能是那背后之人,与赵家有脱不开的关系。 第56章 放弃 赵承誉痛苦的就快要活不下去了。……   阿音的伤一直养到了十一月中旬, 才算是彻底痊愈。   自打十月那场雪后,京城中的天气就一日日变得冷了起来。揽月阁外的青石板路上,偶尔因天寒结冰, 不少下人们从那里路过时都会摔倒。   阿音腿脚康复后,纪宪之提了几次要将那青石板换掉的建议也搬上日程。   这日天晴, 化雪的时候本来就是要冷些,阿音裹着厚厚的披风站在门槛边, 瞧着纪懿淮弯腰将青石板块挨个儿掀开。这到底是场体力活,纪懿淮鼻尖鬓角都滴滴答答落着汗。   阿音看了会儿,倒了杯姜汤抬过去给他, 又捏着帕子给纪懿淮擦了擦汗。   “不是叫你去屋子里待着吗。”纪懿淮弯着腰任由她擦汗。   阿音看了眼地面道:“那阿娘不是还说了, 等雪停了找几个外头的人来收拾, 哥哥怎么不听。”   “这我不是担心外头找来的人弄不好吗?就快好了, 这天气太冷了, 你快进去吧。”纪懿淮用手背探了探她的脸蛋,笑着猖狂:“若是叫阿娘知道为我受冻,我岂不是又要挨打了。”   阿音没好气地推了推他的胳膊, 随即又问:“哥哥, 你近日有听闻宫里头的事情吗?”   “宫里什么事儿?”纪懿淮喝完最后一口姜汤。   阿音舔了舔嘴角:“就是蒋皇后。”   “太多的我倒也不太知晓,只是听姑母说起,上月底蒋皇后便以身子不适为由不允许她们前去请安了。”纪懿淮抬起袖子蹭了下鼻尖, 微微蹙眉:“陛下前些日子瞧着也很是奇怪。”   阿音想到前些日子的那场梦境,她抿了抿嘴:“那平阳公主的去向, 可有动静了?”   有关平阳公主的内因全部都被遮掩了,外头人只知道驸马前段时间始终在寻找平阳公主。但皇家出面安抚他,说平阳公主身子不适,去庙里上香, 要在庙里头住一段日子。   这说辞都只是给外人听的,阿音心里明白,驸马最后彻底歇了心思,还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阴谋。前两日皇帝下旨,将驸马的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妹赐给了他,如今公主府没有别的女人,驸马爷与表妹才叫做蜜里调油。   皇帝这手做法朝中大臣们都很是不理解,但他向来雷霆手段,也从来不管别人理不理解。   纪懿淮摇了摇头:“还是原先那个说辞,不过这些同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你也无须想这么多,过几日年关,京中女眷们大多都要去庙上祈福,那日我肯定无法到场。人多易生事端,你跟着母亲与慕清,切莫独自行动。”   见纪懿淮终止了话题,阿音便也没有再提及这个话题。   年关祈福乃是每年的习俗,阿音前世也曾同赵承誉去过一次,但大多时候她都待在禅房中。彼时的确如同纪懿淮所说,女眷极多,甚至在那夜,某间禅房走了水,危险至极。   如今阿音成为其中一份子,无论如何都是逃不开的。   阿音在打听平阳公主的事情,别家自然也不例外。   楚王赵承衍一早便知晓平阳公主失踪一事,但始终没能得到更多的消息。直到昨日夜间,赵承衍手下的人忽然不知从何处查到,巫医与平阳公主联合谋害赵承誉,被关押进了大理寺。   白日里赵承衍又找人去探了探虚实,才恍然发觉这竟然是真的。   “殿下,如今咱们该怎么做?”幕僚立在黑暗中,他低垂着眼自己说道:“靖王殿下居然对平阳公主下手了,那是他的亲姐姐他都能如此心狠手辣,咱们……”   “你慌什么?”   赵承衍靠着轮椅,把玩着手中玉石串,眉眼阴沉地低吟道:“赵承誉那人本王了解,他再如何心狠手辣也绝对不会朝自己的亲人下手。平阳公主要么是触碰了他的底线,要么便是她的心思叫赵承誉发现。”   幕僚不太明白赵承衍的话:“平阳公主的心思?”   赵承衍并未回应他这个无知的问题,安静思索了片刻后忽然问:“那巫医呢?他可有什么动静,按理来说两人动手,不该只有平阳公主一人遭殃。”   幕僚摇头:“巫医还没有处罚。这看起来的确是有些奇怪,留着巫医就好像是为了引蛇出洞一般,可是这又还能有什么蛇可引出呢?难不成巫医身后还有人,真正要加害靖王殿下的人并不是巫医与平阳公主?”   这通分析下来,赵承衍眉心中的褶皱渐渐变浅,他弯了弯唇角看着对方,不吝夸赞道:“看不出来先生也还是有些脑子的。”   “殿下谬赞了。”幕僚嘴边的笑意稍稍牵起,他等了等没听到赵承衍的话,揣摩着对方的心思试图开口:“那咱们若是想要除掉靖王,是不是与巫医背后的人拉拢关系,这样对咱们就会很有利?”   赵承衍眼神顿时变得犀利:“谁告诉你本王要除掉靖王?”   幕僚大惊:“那殿下为何要针对靖王殿下。”   “针对自然是因为本王喜欢针对他。”赵承衍浅浅合上眼眸,嗓音淡了几分,幕僚却从中察觉出了丝丝缕缕的兴味:“将他困在本王身边岂不是更好,何必非要除掉他。”   这些年来赵承衍始终没有对哪位世家女子表露过倾心,后院内更是连只母蚊子都没有,许多人都怀疑他是不是有断袖的癖好。如今幕僚听了这番话,竟隐隐感觉到了赵承衍对赵承誉那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叫他着实摸不着头脑。   某个不该有的念头涌上心头,幕僚微微一惊。   赵承衍倒是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阖眸交代了一句:“过几日本王且去见见他。”   “是。”幕僚推开后门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赵承衍缓慢睁开眼,右手戴着玉戒指的拇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着。他看着幕僚消失以后彻底变得安静的书房,唇角弯弯阴森森的笑了起来。   没人知晓他为什么对赵承誉这么在意,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若说是爱慕自己的兄长,赵承衍绝对不是一个会将心思放在情爱上的人。往深了去想一想,赵承衍倒是觉得,他与赵承誉分明都是相同的,可是如今却又根本不相同。   赵承誉不过只是章怀太子的脐带血,可自由他却活的那样潇洒,那样光风霁月,有兄姐的爱护,就连父皇也为此高看他。后来章怀太子离世,赵承誉终于因为这桩皇家秘辛成了阴戾偏执的模样,可他依旧能够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   凭什么啊,明明他也只是因为家族荣誉而出生,甚至于身上还贴了祥瑞之兆这个称号。   可就算这样又有什么用呢,父皇也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有过期待。赵承衍并不是想要争这个皇位,他只是觉得不甘心,凭什么作为脐带血而生的赵承誉能活成那样,可他偏偏不可以。   也正是因为什么都想争个高低,所以他才格外在意赵承誉。   赵承衍双手撑着轮椅扶手慢慢坐直身子,随后踩着地面站起来。他垂眼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腿,眼神阴戾,落在旁边的手收拢握拳,眼底翻滚着汹涌澎湃的情绪。   转眼就到了年关祈福这日,宋家与纪家每年都势必一道上山,今年多了阿音仍旧不例外。三位长辈坐在前面的马车里,后面跟着的那辆马车里,坐着阿音与纪慕清。   宋延年承纪懿淮的叮咛,骑着马始终跟在后面那辆马车外。   “走了快都有两个时辰了还没到吗?”阿音前世只来过一次,一时间记不太清楚剩下的路。   纪慕清听了,撩开车帘朝外面看了几眼:“应当还要小半日的时间。”   阿音心中有些奇怪,随后问道:“京城里也不缺灵验的寺庙,为何每年祈福都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我倒是觉得栖霞寺也很灵,路程也没有这么远。”   马车外的宋延年听见了这番话,他笑着道:“我听说小表妹与姨母便是在栖霞寺遇到彼此的,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说别的寺庙不比栖霞寺好的话。”   阿音气鼓鼓地撩开帘子:“表哥诽谤我,我哪有说别的不如栖霞寺。”   她只不过是记得前世那场火实在是吓人的紧,所以心中略微有些惧怕与不满罢了。前世那火与她无关,阿音也不知究竟最后是谁而为,对于这样明知会发生却没有丝毫解决办法的事情,阿音有些束手无策。   宋延年微愣,瞧见她像是生气,心中好笑又觉得宠溺:“好好好,是表哥胡说了。”   阿音抬眼扫过他,嘀咕道:“这还差不多。”   试图在脑海中勾出一些有关那场火灾的细节,可无奈她什么都记不起。阿音只好又眼巴巴地趴在车窗上,仰头看着宋延年:“表哥,你这两日是不是就都跟着我们啊?”   宋延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轻笑一声,随手从旁边山坡上摘了根树叶刮过她的鼻尖道:“是啊。你那哥哥不放心你第一次出门,生怕出点什么事儿,吩咐我好生保护你。”   阿音抿唇笑起:“那你今夜也不要住的太远。”   这提议实数莫名,宋延年上下打量她,随后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笑意:“噢~”   阿音一眼就知道他定是想岔了,可此话有没有办法直接解释,只好欲盖弥彰地抓了抓耳朵,岔开话随口解释几句:“我就是怕今夜出什么事儿寻不到表哥。”   “所以你这是挂念我?”宋延年反问。   阿音沉默了一瞬,随即缩回脑袋撂下帘子:“……随你怎么想。”   宋延年看着帘子上的花纹,忍不住笑了起来。   前几日在国公府时,宋国公夫人同他提起了与阿音的这桩婚事,原本宋延年还有些犹豫,担心阿音不愿意。但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倒是认同了纪懿淮的话。   阿音对他的态度与对旁人的多少是有些不太一样的。   既然如此,宋延年便也想争一争。   途径几棵长在斜坡上的山茶树,粉红色的花开得正浓艳,宋延年侧身折下一枝,从帘子缝隙里丢进阿音的怀中。等了会儿,果不其然小姑娘悄悄探出一只眼睛。   宋延年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只听阿音道:“多谢表哥的花。”   两人倒是聊得开心,这一幕场景却都直接落入了赵承誉的眼睛里面。   从上回在街头看见阿音与宋延年的相处时,他回府吃醉酒后,就再也没有同阿音碰面过。一方面是怕她嫌自己,另一方面又怕自己看着她对旁人与自己的差距而忍不住鼻酸。   今日祈福到场其实是赵承誉主动同皇帝求来的。   纵然不能交流,可这样远远看着也是好的。   但当赵承誉亲眼看见阿音与宋延年旁若无人的亲昵时,那种感觉是比曾经看着她与阿野关系密切还要痛上无数倍,因为他已经从旁人口中知晓,宋延年就是阿音口中的婚事的另一半。   这两人门第相当,宋延年亦是无数姑娘们都爱慕的模样,身上还有双方父母同意的娃娃亲。无论怎么比,怎么弥补追赶,赵承誉都有种快要捏不住最后一点沙子的感觉,他似乎就真的再也追不上阿音了。   赵承誉默默收回眼,低垂着眼睑情绪低沉。   骑马跟在他身边的荣庆公主满脸莫名,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赵承誉连余光都没有分给荣庆公主,只交代了几句:“今夜庙里人多,公主不要四处走动,免得出了什么事情本王无法同三皇子交代。”   荣庆公主弯着唇:“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不是。”赵承誉这下终于偏头看她,嗓音如同语气一般凉薄:“本王只是履行父皇的安排,公主不要想太多,免得日后回想起来伤心。”   荣庆公主:“……”   这话是叫她不要自作多情。   马车轱辘声一道接着一道碾过,荣庆公主被他再次拒绝心烦,忍不住嘀咕道:“像你这样的人难道真的会有喜欢的人吗,不冷不忍,毫无情趣可言。难怪纪姑娘叫我慢慢来呢,本公主能慢到这个程度,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原本这番话赵承誉都该忽视听不进耳朵里的,可一整段话中他只听见了“纪姑娘”三个字,随即抬起眼转头询问道:“你适才那话什么意思?阿……纪姑娘为何叫你慢慢来?”   荣庆公主这几日为着他的冷待本就有些坚持不下去了,闻言更是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自然是纪姑娘给本公主出建议如何追到你啊。”   赵承誉瞳孔颤抖,不可置信:“她给你……出主意,让你来追本王?”   也不知道这话哪里刺激到了他,荣庆公主瞧着赵承誉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心里想到三皇子同她说的有关赵承誉此人阴戾狠辣性情的话。喉咙吞咽几下,才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后半段路上都没再说话,一直到看见了寺庙的屋檐,荣庆公主才提心吊胆地戳了戳他的胳膊:“殿下,你怎么了啊?”   “她真的这么说?”赵承誉依旧有些不信她的话。   荣庆公主鼓着腮帮子嗯了声:“是啊。就是那日灯会的时候,纪姑娘同我走在最前面,她告诉我要投其所好,还说了些别的,反正都是鼓励我别放弃的话。”   闻言,赵承誉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在荣庆公主的目光下慢慢敛起那个堪称狼狈的笑容,哑着声音道了一句:“放弃吧,本王应该不会接受别人了。”   赵承誉难得这样好声好气的跟她说话,荣庆公主自认为并不笨,见他这样当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啊?当然我也不是好奇这个,我就是突然觉得……你有点可怜。”   他捏着缰绳的手指骨节泛着青白:“是,我有喜欢的人。”   荣庆公主舔舔嘴角:“她是……”   “是纪姑娘。”赵承誉侧眸看向荣庆公主,露出了有史以来最正常的一个笑容,“但是你后半句话说的不对。我不可怜,走到今天这局面都是我自作自受。”   荣庆公主听不懂,但也觉得大为震撼:“你是真的好爱她。”   赵承誉在她跟前彻底说明白,便也没了什么需要顾及的地方,见她这么说了也只是点点头:“所以公主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   荣庆公主哦了一声,虽然心里简直要好奇死了,但打量着他的表情,仍旧还是体贴的没再多问。   山顶上的冷风呼啸刮过,赵承誉肩头的披风抖动着。   他嘴里泛着苦意,这风就好像是顺着他心底那个洞用力地钻了进去,冷的人咬紧了牙关。   赵承誉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大概这世间在没什么,是比他心爱的姑娘拼尽全力将她推给别人,而自己却还不自知这件事情更无力的了。   这样的痛在看见阿音与宋延年亲近的感觉上叠加着,赵承誉痛苦的就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侧过头下意识抹了把眼角,手指微僵。   原来真正难受到心里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第57章 火海 她看着赵承誉从火光里走出来。……   阿音心中记挂着当夜的那场大火, 连傍晚时分庙里给他们准备的斋饭都没能吃下多少。看着眼前的大锅炖菜与白面馒头,阿音小小咬下一口,心不在焉地嚼动着。   旁边的纪慕清瞧见, 抬手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   “怎么了?”阿音回过神来。   纪慕清看了眼她碗里的菜,低声问:“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阿音摇摇头道:“不是。”   这饭菜已经好到哪里去了, 记起前世刚被拐卖的那几日,婆子为了不让她饿死, 或者是养得太瘦,那段时间虽说不见肉,但也不怎么亏待她。可就算是如此, 阿音也觉得这斋饭比那婆子弄的吃食好不少。   只是她心里头牵挂着那场火, 的确是有些吃不下去。   纪慕清吃完最后一口菜, 四处看了看道:“这庙上规矩森严, 幸亏你聪明打的菜少, 否则若是剩下了,是要去后面那佛堂里擦洗地板的。”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规矩,阿音咬了一大口馒头道:“我很快就吃完。”   话音刚落, 纪慕清嘴角挂着笑意起身离开。   身侧又坐下一个人, 走过来时带起的风中夹杂着干净好闻的气息,阿音转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宋延年。她咬着馒头偏脸去看,馒头挡住她的下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宋延年被她这样子逗得好笑,压低声音问:“吃不下了?”   “没, 我肯定能吃。”阿音笃定道。   宋延年不可置否的颔首,随即从她口中将那块馒头拿下,撕成小块儿放进阿音的碗中:“不用听你姐吓唬你,什么擦洗地板的都是小时候她不好好吃饭, 你大伯母唬她的,所以眼下又来骗你了。”   阿音轻哼:“她也就只能骗骗我了。”   宋延年声线极低的笑了,将馒头都给处理好,才道:“赶紧吃吧,其他人都吃完了。”   闻言阿音先是吃了一口菜:“所以表哥是姨母安排来陪我的吗?”   “不是,我是自愿来陪你的。”宋延年身子稍稍前倾,长臂收起放在大腿上看着他。两人距离很近,宋延年甚至都能看得见对方眨眼时,薄薄眼皮上的青色血管。   阿音捏着筷子的手微顿,她吞下嘴里的食物,有些话想问。   宋延年察觉出,歪头道:“想说什么?”   阿音舔了下嘴角,拿起旁边的杯盏喝了口水,冰冷刺骨的凉茶让她的理智稍稍回笼,最后摇摇头打了个激灵:“我没什么想问的。”   宋延年扬眉,像是姑且信了她的话。   吃过饭,天色已经不早了,庙里的小沙弥将各家女眷们住的禅房分配好,又交代了每年都需要注意的事情。阿音吃得有些撑,站在禅房外的院落半围墙边上发愣。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阿音吓得抖了抖,鬓发上的步摇随着晃动。   甄真压低的笑声传过来,她道:“纪颂音你出什么神呢?”   阿音反应稍许迟钝地回头朝她看去,随即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问道:“你们甄家的马车在哪里,今日我寻了一路都没见着你。”   “我们在最后面些,跟我嫂嫂娘家一道来的。”甄真弯腰打量着她的脸色,“你怎么瞧着萎靡不振的,身子不舒服吗?还是路途颠簸后劲儿难受?”   阿音揉了揉胃:“吃得有些撑。”   甄真捂着唇笑了好一阵,等到身后该走的人都离开后,她才从身上翻出一枚东西塞进阿音手心里头,压低声音用气音道:“我前些日子想拿给你来着,但一直没什么时间。”   “你帮我拿给你哥哥,就说这是谢礼。”   闻言,阿音才反应过来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垂头看了眼。   真是好家伙,玄色荷包上若不是绣着金色暗纹,只怕是就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了。   阿音咂咂嘴道:“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怎么可能。”甄真凑近同她咬耳朵,“其实前头做了两个都有些不大好看,我就塞了草药送给父兄了。就你手里头的这个还像模像样些,不然我都不大好意思。”   甄真嘀嘀咕咕的这番话惹得阿音忍不住想笑。她忽然察觉出,甄真在提及纪懿淮的时候,好似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整个人都染上了活泼与朝气,还有些许小女儿的羞意。   阿音心中感慨,大概这就是喜欢吧。   送走甄真的时候,阿音特意叮咛了几句晚上不要睡得太沉,别同在家中那样放松。   阿音走回她和纪慕清的禅房,后者已经弄了热水来正在梳洗,发上的簪花也都被婢女摘掉,整个人都呈一种放松的姿态。阿音想了想,坐在圆桌前慢慢翻阅着桌上的那本真经。   “今日我走了以后,宋家表哥同你在那儿头探头说什么呢?”纪慕清挽起袖口,将帕子打湿擦了擦脸。   阿音随口道:“说你骗我。”   纪慕清被噎住,她咳了一声:“宋家表哥真是什么都跟你说,说起来我也算是他的表妹,怎么不见他待我能和颜悦色些。往日里见了面就跟个闷葫芦似的,一锤子打不出三个屁来。”   “表哥不是对谁都这样吗?”阿音抬起头。   纪慕清拿着帕子错愕回眸瞧她:“你适才也没吃酒,怎么能醉成这般模样。宋家表哥从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我看他就也只是对你这样。”   阿音愣了愣,她其实也并非是精通情爱的人,虽说前世在赵承誉身上栽了无数个跟头,但也的确是这样,她对旁人的情有独钟似乎总是迟钝。   就好比宋延年这些时日对她的主动,若不是纪慕清这样挑明,阿音甚至都要以为,对方或许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可是眼下被戳穿,阿音忽然想起傍晚想要问宋延年的那些话。   她想问宋延年为什么能有这么多闲暇的时间来找自己。   思及此,阿音捏着书页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不一会儿,书角就卷起了边儿。   纪慕清看着她出神,打趣道:“哎妹妹,你对宋家表哥如今是什么感觉啊。这翻过这个年尾你就到了相看人家的年岁了,等到两家私下互通心意,再接触接触,转眼可就到你及笄的日子了。”   “宋家表哥那么好的人,你难道就不心动?”   阿音略微有些不在状态地眨了眨眼睛,见她没吭声,纪慕清丢了帕子走到阿音跟前坐下,盯着她道:“其实我都有些好奇,靖王青睐你你不理人家,阿野先前那么直白的喜欢你,你也没反应。如今宋延年比起前两位,脾性好人品佳,门当户对的,似乎你也没什么心动的。”   “我活在这个世上,难道就一定得喜欢谁吗?”   阿音有些不理解,她合上真经偏了偏头,看上去好似是真的不明白,“我作为阿音活着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努力的生存,只想找到家人。现在我变成了纪颂音,难道我就得必须再锦上添花,嫁给哪个男人来提高自己的身份吗?”   纪慕清被她问的一愣,阿音又道:“可我已经是纪家的女儿了呀。”   是啊,纪家的女儿已经站在了旁人看不到的高度。   阿音完全没有必要再去思考,这辈子应该要去喜欢谁,然后应该嫁给谁的问题。她觉得很无聊,谈情说爱这种事情的本身就很无聊。   因为有了前世这样的一遭,对阿音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所以于她而言,如今她活好自己就已经是今生最大幸运的事情了。   甄真的家室多厉害啊,可她先前嫁给宁随舟不也还是过的那样惨。   姑娘的一辈子不是只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成为纪颂音之前的她能够靠双手养活自己,如今哪怕再次回到从前那样的生活,阿音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所以阿音不愿意给自己找烦恼,阿野也好,宋延年也好,阿音不相信除了家人的爱以外会有什么是永恒的。   纪慕清默了默:“……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那不然姐姐为什么如今都还没有嫁人?”阿音抓了下她的手,“不也是因为这个?”   纪慕清感觉今夜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升华,起身走到床榻边掀开被子钻进去,囫囵道:“我倒还是相信的。只是我觉得我并没有遇见那个,能为我放弃一切的人,所以不着急,再等等吧。”   阿音耸了耸肩,没有再接话。   就在她以为她们姐妹俩今夜的对话到此结束时,只听见纪慕清又问了一句:“那若是与宋家的婚事还是被提上了日程,音音,你会嫁吗?”   阿音垂眼抚平了那纸页的卷边,她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最喜欢的那句诗——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会的吧。”   沉默了许久,就在纪慕清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阿音这样道:“谁知道呢,人一辈子又不是只有爱情,也没谁真的非谁不可。”   禅房内烛光摇曳,纪慕清低低的呼吸声均匀起伏着。   阿音抬眼朝夜色笼罩的窗外看去,那里一片黑暗,仿佛怎么也看不清前路。   而一墙之隔的窗户外,赵承誉背靠着墙壁,双臂环绕在胸前,侧着头眼睑低垂着看向窗户。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阿音的那些话还是像针刺进了他的心里。   赵承誉带给阿音的伤害大抵永远都消不了,让她无法相信这世间的真心实意,让她不敢再去如同荣庆公主那样轰轰烈烈的爱一场。阿音如今就像是刺猬,缩在壳里竖起刺,遇见旁人时那刺会软化,可遇见自己,扎伤他也会扎伤阿音自己。   窗外冷风呼啸,赵承誉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四肢与感官都变得麻木,他才僵硬起身。   阿音说没有谁会非谁不可,然而赵承誉却是非她不可。   兜来转去,赵承誉以她的名字画地为牢,无论过几生几世只怕是都无法走出去了。   夜色安静寂寥,围墙边传来细碎微小的声响。   四处都没有动静,所以墙根底下往里头翻的人便格外明显,两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潜入阿音缩在禅房后面的那间柴房内。   柴房里面存放着的全都是柴火,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抬起两桶油泼在了柴上。等到时机成熟,两人一把火直接丢在了那木柴上,顿时“噗”的一声火光冲天。   火势越来越大,黑衣人站在柴房外静静地看了会儿,这才重新隐入夜色中离去。   三更天的夜晚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庙上无人守夜。直到火苗彻底将柴房燃通,木梁坍塌,或是逐渐朝阿音这边的禅房蔓延而来时,被浓烟呛醒的阿音才惊觉不对。   所幸她多留了一手,夜里休息时并未脱衣裳,随即叫醒纪慕清给她裹上披风,拽着不甚清醒的她大步朝出跑去。阿音让画眉等人前去挨着门通传,她将纪慕清安置好,提着裙摆就往温氏他们住的地方跑去。   一路上遇到的人实在是有些多,有拿着桶去救火的小沙弥,还有被火势吓到四处乱窜的婢女们。阿音被人群撞的踉跄几下,最后摔倒在了台阶上,脚腕刚好的伤口又扭了一下,疼的她脸色煞白。   可想到阿娘她们,阿音只好忍着痛再度起身。   只可惜路上耽搁了些时间,等到阿音跑到柴房另一侧的禅房前时,发现女眷们的住所火势漫天。   其间最严重的,便是温氏的屋子。   阿音看到的那瞬间双腿瞬间发软险些跌倒,幸好被人从身后扶住,她惊疑未定地红着眼回头去看,一眼就看见了宋延年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表哥……”阿音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落着眼泪,“阿娘还在那里面。”   说到这儿,或许是被吓到茫然的思绪骤然清明,她忽然推开宋延年就要往那火海里头冲进去,嘴里喃喃道:“我进去救她,阿娘还在里面……”   宋延年面色骤变,赶紧抓住阿音的手将她拽到跟前来:“音音,音音你别慌,你听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找姨母。”   阿音目光有些涣散,宋延年用力晃了晃她的胳膊:“乖乖呆在这里听见没有!”   话音刚落,宋延年将阿音扯到旁边站定,又看了她一眼转身朝旁边角落里的水缸跟前跑去。阿音盯着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看着他将衣衫打湿,阿音后怕又惊惧的慢慢蹲下身失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音看见宋延年折回来要朝里火海中奔去时,禅房的木梁在火势下变得脆弱不堪,“轰”的一声,木梁彻底坍塌。   阿音睁大眼睛将脸从臂弯里抬起看过去,只见那火光刺眼的吓人,她的眼中除却一片亮光再无其他。宋延年正在试图四处找着下脚点,回头一看,只见阿音颤着双腿站起身,浑身发麻地往前走了几步。   宋延年正欲呵斥,只见阿音神色僵硬。   只是几步之遥的距离外,宋延年跟着回头看去,两人都看见那大火中走出一道身影。   身着玄色衣袍的赵承誉抱着温氏,他的袖口与衣角都被火苗烧的不成样子,脸上带着黑色的脏污,向来干净的手背上被火燎伤一片。   阿音怔怔地站在原地,她就那样看着赵承誉抱着她的亲人从火光里走出来。 第58章 弥补 莫不是表妹也能预知后事?   火势之下, 赵承誉抱着温氏大步流星地从里面跑出来。   大抵是起初温氏睡得太沉,柴房里的烟雾窜入她的房间不自知,醒来欲跑时又被呛的晕了过去。   赵承誉也不太敢再耽搁, 直直走到阿音跟前,视线扫过她脸上的眼泪与通红的眼眶, 用力好大力气才堪堪收回眼。庆云见赵承誉出来后,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 下意识就要将手中的披风盖在赵承誉身上。   “等等。”赵承誉哑着声音制止他。   庆云不明就里地抬起头,面色上对他的担忧一览无余。赵承誉将温氏抱着去到旁边人烟稀少的角落,随后看了眼庆云, 后者抿着唇角不情不愿的将披风铺在地上, 赵承誉这才将温氏放上去。   阿音跟在他身后, 瞧着他的动作时又再次看见了赵承誉手背上的伤痕, 神情略显不安无措。   但到底在她这里温氏更重要些, 没怎么犹豫就蹲了下去。   阿音用披风将人裹住,抓着温氏的手低声唤:“阿娘?阿娘你醒醒。”   浓烟下人昏睡不醒是正常情况,赵承誉下意识回头搜寻着, 察觉宋延年不知去了何处。他顿了顿, 侧头看向庆云:“去提壶水来。”   庆云转身离开,赵承誉不远不近地站在阿音身后。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指尖轻捻, 拉扯到手背上的伤口,他疼的低低嘶了一声。   阿音始终低着头, 看上去情绪很是复杂。   赵承誉在这个时候没有打扰她,转过身瞧着大家伙儿齐心协力灭火,其中不泛有各家各户的仆从,还有从皇宫中带来的侍卫。   今日这场火来的突然, 赵承誉也是在临睡前才隐隐约约记起些,他只记得当日火势冲天,却并不知晓具体火势在何处。若不是今夜阿音在此,赵承誉心中牵挂她,大抵并不会来的这样快。   而适才他途径这边禅房,正好看见被火舌险些吞没的温氏。   彼时赵承誉心情复杂极了。   一边是阿音,一便是阿音格外在意的亲人。前世他没能帮阿音寻到家人,如今更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温氏就此昏厥在火海之中。   抱着温氏往出跑的时候,正是木梁坍塌之际。   烧的滚烫的木头差点落在温氏身上,赵承誉抬手挡了一把,这才导致手背让火烫伤。不过眼下看着,似乎也并不是太严重,他弯着唇角,好像又弥补了一点点。   庆云拿着茶壶飞奔回来,赵承誉接过转身,犹豫着走到阿音身边蹲下。   温氏昏迷这么久都还没有醒来,赵承誉也不敢再同阿音商量,直接掀开壶盖将冰水倒在帕子上,给温氏擦着额头与口鼻旁边。阿音愣了愣,随即侧眸看他。   赵承誉抿了下唇,低声解释道:“这样能够尽快让人醒过来。”   “……多谢。”阿音先前对他再有过多不满,但今日赵承誉救了母亲,她低低道了谢。   赵承誉忍着心花怒放险些绷不住的笑,手下的动作愈发麻利了些。   看着他手上的伤,阿音抬手就要拿过帕子:“我来吧。”   “水很凉。”赵承誉避了避她的动作,垂着眼声线很温柔:“还是让我来就好。”   阿音没有再拒绝他的好意,蹲在旁边轻轻搓着温氏冰凉的掌心。不过好在温氏刚倒下就被赵承誉发现,也算不得很严重,凉帕子敷了不过四次,温氏便偏头咳着醒了过来。   “阿娘?”阿音凑近低声唤。   温氏的意识慢慢回笼,她虚弱的眨了眨眼睛道:“音音……”   此时听见她的声音,或许是对温氏的担惊受怕得到终止,一时间阿音的情绪放松下来,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她握着温氏的手,后怕的咬着唇角哽咽:“阿娘,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反复只有这样一句话,赵承誉侧头瞧了她几眼,阿音哭的自我又难过,他好想要像前世那样将人抱进怀里哄一哄。但是赵承誉心里清楚,他没什么资格,也没有立场。   又蹲了会儿,他听温氏柔声安慰着阿音,两人之间的氛围谁都插不进去。   赵承誉这才悄悄站起身,谁也没告诉地提步离开了此处。   今夜这场火实在是过于蹊跷,为国祈福的当口出了这么大的差错,等明日消息传入京城,只怕皇帝又要大动怒火。赵承誉记得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当时皇帝在朝堂上发了好大一通火,随后就因此而病了下来。那场病一直持续了六七年,断断续续好不利索,直到后来的某个雨夜,皇帝于养心殿崩逝。   但前世轨迹如此,今生赵承誉同阿音的重生已经改变了许多。   这场火后的一切都成了未知的定数。   庆云跟在他身侧,担忧地看着赵承誉手背上的伤,轻声道:“殿下还是去找随行的太医处理一下伤势吧,瞧着这么严重,可千万别留疤了。”   赵承誉垂眸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你去太医那儿,让她先给纪家三夫人看看。”   “那您的伤……”庆云迟疑。   赵承誉今夜心情好,对他的阳奉阴违并未放在心上,淡淡道:“在你眼中本王究竟是没有手,还是连这点伤都处理不了?”   庆云赶紧低头:“属下不敢。”   “不敢就快去,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赵承誉道。   庆云只好臊眉耷眼地走开,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所有面对纪二姑娘的温柔靖王都是假象。眼下这个又凶又狠的,简单几句话就能叫人感觉出戾气的才是真的。   赵承誉哪里会搭理旁人的心思,他提步去找了庙里的主持。看着对方上火的模样,吩咐了几句,叫人安排好今夜禅房被烧的女眷们的住处,随后才回到屋子。   大昭寺半夜走水,禅房尽数被火烧毁的消息次日一早便传入了京中。   朝堂之上,皇帝的脸色阴沉难看,大臣们也是提心吊胆。家里有女眷前去的担心不已,无人前往的倒是松了口气,可想到此行的目的,无人敢去触碰皇帝的霉头。   下朝后,纪大将军与宋国公一行人前往养心殿。   “走水,好端端的为何会走水!”皇帝拍了拍面前的书案,怒火攻心:“这样重要的日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到底是谁在这个关头给朕放了把火。”   纪大将军垂眼:“陛下息怒。”   也不怪皇帝这样动怒,这事情搁在谁的身上都会觉得憋着口气。   眼看着皇帝的脸被气得通红,宋国公沉吟片刻主动请缨:“若是陛下信得过,不如把此事交给微臣。这场火瞧着的确像是人为,若是人为那就必定有迹可循,臣等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盛公公给皇帝抚了抚背心,他喝了口茶平缓下情绪才道:“那此事就交给爱卿了。”   “微臣领旨。”宋国公接了命。   养心殿内安静片刻,宋国公瞧了眼纪大将军,后者微微颔首,他这才带着其余大臣告退离开养心殿。纪大将军看着皇帝眉心间的沟壑,眼睑微动。   “陛下近日心情不佳?”纪大将军主动开口。   皇帝揉了揉眉心,实在是头痛万分:“这样多的事情砸在朕的头上,怎么可能心情好。”   纪大将军想到前两日听纪贵妃说起的,大燕使臣在养心殿内待了小半个时辰,离去时脸色难看透顶。想来必定是与皇帝起了争执,但至于谈话的内容是什么,着实无人可知。   “为了大燕?”纪大将军问。   皇帝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换话头道:“这些年大将军为国效力,着实是辛苦。”   纪大将军宠辱不惊:“陛下说笑了,这是臣的本分。”   闻言,皇帝往后靠了靠,姿态懒散地敲着龙椅扶手,意味深长道:“朕一直在想,自从朕登基后,将军如此忠心耿耿,究竟是因为朕是天子,还是因为先帝的嘱托。”   他这番话来的委实莫名其妙,可纪大将军这些年手握兵权在战场遇神杀神,哪里听不明白。随即撩起衣摆直直跪下:“纪家满门只效忠皇权。”   皇帝沉默许久,扬起嘴角朗声笑起:“动不动的跪下做什么,盛公公,还不快将大将军扶起来。”   等到纪大将军坐下后,他才听皇帝颇为头大道:“前几日大燕使臣前来探话,话里话外都提起了南部边城的归属问题。这些年来两国相处和平,但在边城的这个问题上始终不能一致,朕着实不愿得罪大燕,可边城是老祖宗留下的疆域,朕更不能拱手相让。”   边城那地方地处偏僻,左边与本朝相邻,右半边又脚踩大燕。   当年先誉王落马,就是为了这边城之战,大燕出兵欲要攻打下边城,但先帝不肯,先誉王才会出兵,谁知道那是他今生最狼狈的一次战役。马革裹尸,穿着盔甲却也不能再回家一趟。   思及此,纪大将军立时阻止道:“万万不能拱手相让。”   “先誉王为此地失去生命,如今到了朕的手上,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皇帝轻叹,“可如今大燕使臣的意思,大抵就是大燕君主的意思。”   纪大将军皱眉:“难不成他们又想两国交战不成,休战条约内的时间可都还没到呢。”   “俗话常说君子小人,君子守约可小人却不一定会履行约定。”皇帝坐直身子,双手撑在书案前,拇指微微摩擦着嘴角,若有似无的视线飘落在纪大将军的身上。   两两又商谈了许久,皇帝一时间有些乏了。   他挥退纪大将军,起身走入内殿,张开双臂由着盛公公为他宽衣解带。皇帝想到前几日大燕使臣前来说的那些话,又思及适才纪大将军所言,嘲讽一笑。   盛公公挂好外袍,闻言笑着问:“陛下莫不是还有烦心事?”   “前些天大燕那头的人来说,纪家似乎有人在查当年边城战役的内幕。今日大将军被朕诈了一诈,果真是露出马脚了。”皇帝脱掉鞋躺上榻。   盛公公问道:“那陛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且再等等吧,纪家这把利刃用的顺手,朕还没打算连根拔起,势力太大了,就算是要除也不一定能除的干净。”皇帝吐出极长的一口气,感慨道:“所以不得不说纪家人聪明呢。手握重权却低调行事,瞧瞧看,连朕都捏不住对方的把柄。”   盛公公立在旁边赔笑道:“大将军那是对您衷心呢。”   “他哪里是效忠朕,你没听他说吗,他是效忠皇权。”皇帝低嘲道:“这权利落在谁手中,他就效忠谁。纪家真是先帝养的一条好狗,一个纪家,一个宋家,这些年来一直处于中立的位置上,就连当年几王夺嫡都没有丝毫偏向谁的意思。”   “只是可惜啊。”   盛公公不大明白:“可惜什么?”   皇帝哼笑:“若他不安分,那可就不能怪朕了……”   后面的话皇帝没再说下去,盛公公又屏息等了阵子,眉心微皱,悄悄给点了些香料,这才推出内殿。   殿内没了动静,皇帝睁开眼睛看着黄色帷幔,低声喃喃:“……若还是不安分守己,那就只能再借一借大燕的力,如同当年除掉誉王那样除掉他吧。”   倒也并非是皇帝疑心深重,只是手握兵权的人不得不防。   要反咬一口,皇帝自知承受不住。   大昭寺走水,祈福自然也就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   晌午时分又下起了雪,一行人都不愿继续留在这半山上,临近过年,自然是要回府准备准备。可来时的路因为这场雪而坍塌,下面的人上不来,庙里的人也出不去,一时间怨声载道。   赵承誉作为唯一一个皇室前来的,安抚民心的事情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雪天严寒,赵承誉安排后厨准备了些热乎的汤羹,趁着雪还没太大,让人给每个屋子送了些去。素日里大昭寺喜欢囤积冬货,棉被与炭火都充足,没想到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柴房前面的一排禅房被烧,女眷们被移到后头赵承誉所居住的那屋子附近。   赵承誉拎着食盒进了阿音所在的屋子,温氏靠坐在床上,休息一夜眼下瞧着面色倒是好了不少。看见赵承誉进来,温氏眼见着就要掀开被子下榻。   “夫人躺着便是。”赵承誉将食盒放在桌上,几步行至床前。   他看了眼低垂着头的阿音,笑了笑:“夫人如何了?”   “我好多了。”温氏略有些不好意思,挽了挽耳边的发,温声道:“音音已经同臣妇说过了。昨夜幸亏殿下出手相助,否则的话只怕臣妇难逃一劫。”   赵承誉礼貌有加,同温氏寒暄着。   站在一旁的阿音错目朝他看去,只觉得此人这时候的笑容,恐怕是今生相遇后最灿烂的一次了。   陪着温氏说了会儿话,赵承誉见她面露疲色,主动提出告别的话:“本王带了些热乎的汤来,夫人与纪姑娘还是趁热喝吧。昨夜受了惊,今日好好歇息。”   温氏笑着道谢,随后又对阿音道:“音音,你去送送靖王殿下。”   阿音跟在赵承誉身后往出走,等到放下棉帘,赵承誉才转过身来看着垂眼看着阿音:“昨夜事发突然,我还没有问问你,可有伤到哪里?”   “我还好。”阿音摇头,目光低敛着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里缠着不太平整的纱布,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动手上了药绑起来的。阿音心情着实复杂的紧,一方面不想跟他扯上关系,可另一面又觉得他救了温氏,是救命恩人。   纠结之下,阿音还是从袖口翻出药瓶,犹豫着递给他:“这是甄姐姐给我的膏子,听说能淡疤痕。殿下等伤口痊愈后,抹一抹药吧。”   赵承誉看着那熟悉的瓶子,低低的笑声从鼻息间溢出。   他千方百计找来的药膏子又让甄真送给阿音,现在竟又要重回到他的手上。   赵承誉没接,只是问道:“那你留下的那疤痕可有淡一些?”   “未曾。”阿音如实告知。   赵承誉扬了扬眉毛,忍着笑意道:“那你给我也应当没什么用处。所以还是你留下吧,多擦一擦说不准就会好。姑娘家,总归是爱美的。”   阿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赵承誉眉眼间都是满意的笑。她也并没有强求,捏在掌心里将手缩了回来:“昨日还是多谢殿下了,若不是殿下,大概我只能束手无策了。”   “是你客气。”赵承誉掐了掐指尖。   他们之间难得这样温馨和平,赵承誉想起一月后就是他的生辰了。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准备开口时,忽而听闻身后传来宋延年迟疑的声音:“靖王……殿下?”   阿音探出头诧异:“表哥?”   “嗯,我过来找你有点事想问问。”宋延年几步走过来,瞧见赵承誉稍稍顿了下,“殿下怎么在此处?是来看望姨母的吗?”   有人到场,赵承誉的那点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收敛起面上的笑意,颔首道:“是,正好途径便来看看。”   说完,他重新看向阿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那我就先走了,若是有事,你随时来找我。”   阿音被宋延年的眼神看的有几分不自在,囫囵应下。   等他走后,才挠挠眉尾问:“表哥怎么过来了?”   昨夜宋延年见温氏被赵承誉救出来,他愣怔片刻就转身提步去了宋国公夫人的禅房,不过还好她住的较偏远些,火势并没有蔓延过去。宋延年将人唤醒带出来后,又跟着加入了灭火的队伍,只找人问了阿音母子的状况,他得知二人无恙,昨夜并没有前来寻她。   适才瞧见赵承誉同阿音站在一处,宋延年心中那抹怪异的念头再度浮起,他压了压才问:“其实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表妹昨日途中一直在叮咛我,难道对这场意外早有预料?”   阿音闻言心中顿时咯噔,心跳声止不住的加快。   宋延年细细打量她,缓声问道:“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听闻父亲接受了调查此次走水的案子,就想着问问表妹。表妹无须紧张,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阿音喉咙吞咽,她没想到宋延年会这样敏锐,更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主动来问自己。   可是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阿音要如何告知宋延年。无论是重生,还是药童被当血引子,阿音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宋延年察觉出她的难言,戏谑般的打趣道:“我从前陪母亲看话本子,书中有说曾有位姑娘在梦中能预知后事,带着家人们避开了一桩又一桩的祸事。”   “莫不是表妹也能预知后事,有这般神奇的能力?”   阿音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或许是吧。”   她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眼,并未注意到宋延年落在她身上的那道探寻意味深重的视线。 第59章 信物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我是来救你们……   这场雪直到翌日傍晚才停止, 宋国公率领人将途中的塌方处理干净,一行人又在山上待了一日,这才陆陆续续离开大昭寺。   宋延年心里始终对阿音在上山的途中几度提醒自己而有疑影, 倒也不是他多想,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处处都透着奇怪。但阿音不愿意坦白, 宋延年便就将此事搁置了下去。   于他而言,阿音是个非常好的表妹, 日后若是喜结连理也将会是个很好的妻子。   但兴许是他将人性看得太清,又与阿音接触的太过频繁,所以总是认为阿音有些时候冷静的不像是这个年岁的姑娘。她身上仿佛被人盖了一层纱, 宋延年好奇, 忍不住想要动手掀开, 看看那底下到底有什么。   下山的途中, 阿音受了风寒蔫巴巴的, 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一回府中温氏便给她熬了姜汤,伺候着喝了浓浓一碗。纪懿淮与纪宪之得知了大昭寺那夜走水的事情,担惊受怕好几日, 直到眼下看见人才放下心来。   阿音一觉睡到了晚饭前, 刚醒来就见画眉凑了过来:“姑娘醒了?”   “怎么了?”瞧见她神色不大对劲,阿音抱着被子坐起身。   画眉给阿音倒了杯水润润嗓子,又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声音压得很低道:“今日宫里头传出消息,说是陛下身子不适, 听说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去了养心殿。”   阿音顿了顿,忽然想起前世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只是她此时脑子实在是晕的厉害,并没有沿着画眉的话往深处去想,随口问了句:“人吃五谷杂粮, 生病是很常见的事情。太医院那样多的人给陛下医治,想来不会有事。”   “话虽这么说,但姑娘你知道吗,听说前两日在庙里放火的人被抓到了。”画眉半蹲着仰头看她。   阿音抬着杯子的手微微顿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画眉要表达的真正意思,她揉了揉太阳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放火的人去到了陛下跟前,将陛下气病了?”   画眉点头:“姑娘聪慧。”   没想到前世皇帝生病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这个,可按道理来说,这件事情赵承誉应当会知晓,他居然当时没有透露出一丁点的风声,而阿音也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的这场病来势汹汹,高热不退说着梦话,甚至满口都嚷嚷着先誉王如何。   蒋皇后见状也不敢再继续待在凤鸣宫称病休养了,赶紧去了养心殿侍疾。只是偶尔听见他口中念念先誉王,蒋皇后还是不免后背生凉。   是夜,本该出现在养心殿的赵承誉站在了一座幽静的院子外。   他四处看了看,随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落不大,除却两个正在浆洗的婢女外,便只剩下长廊外站着的两名心腹侍卫。   赵承誉提步走了过去,略略抬眉,侍卫瞬间会意稍稍走远了些。他垂着眼睑等了会儿,等到那两个人离开后,这才推开门朝里走去。   屋内的榻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年幼些的小男童瞧见赵承誉进门来,先是肩头轻轻颤动一下,随后下意识去抓旁边的中年男人。   眼前的男人器宇轩昂,一看便知并非是平常人家。   中年男人忽然想到了那个从乡下开始就安排人护着他们,但是却始终没有出面的人。但转念一想,先前遇见的另一拨人着实凶狠,他实在是不太敢轻易的就去相信此人就是好人。   于是中年男人警惕地盯着赵承誉,恶声恶气道:“你想干什么?”   赵承誉察觉出两人的警惕,他便站在门口也不再往前。笑了笑轻声道:“本王如果是你们的话,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称呼。中年男人眼皮一跳:“你是靖王?还是楚王?”   赵承誉闻言扬起唇角:“若是楚王,你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本王以为将你们安排在此处,慢慢总是能够想明白的,但眼下再看,你们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本王的用意。”赵承誉负手而立,视线扫过那少年稚嫩的面容,微顿道:“放心吧,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中年男人面色波动:“那你……”   赵承誉垂眼从袖中翻出玉牌亮给对方,上面的“靖”字清晰明了,他低声道:“我是来救你们的。”   “你这话说出来你看你自己相信吗?”中年男人梗着脖子看他,紧紧握着少年的手,喘着粗气道:“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我们的存在对你来说最终都是要杀死的,何来救人一说。”   赵承誉不得不承认,先誉王身边的人真的都是忠心耿耿的好男儿。   若是没有眼前此人与他父亲的庇佑,只怕是那小少年很早就被豺狼虎豹吞食了,哪里还有今日。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解释对方都不会相信,身后半开的门里窜着风,赵承誉反手合上门,行至椅子跟前坐下,抬眼看着中年男子道:“你爹与那妇人呢?”   提及此,中年男子的眼眶倏地变红:“我爹在那帮人杀来的时候为了保护我们死了。那位妇人……便是世子夫人,可惜夫人生下小主子后就身患了重病,也在那日没了命。”   “那些人是楚王安排下抓你们入京的,本意是打算在皇帝寿宴作为贺礼献上。”赵承誉淡淡道。   中年男人盯着他:“所以你们都是一伙的?”   赵承誉嗤笑:“你有没有点脑子,若本王与他的人一伙,那为何要半路冒着风险将你们救下。先前几波人刺杀,你们真以为是自己命大?若不是本王相护,你们早就没命了。”   这么些年来他们为了护着先誉王后人几经辗转,赵承誉能明白他们内心的不安。毕竟先誉王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若是出了差错信错人,那便是真的翻不了身。   可被他们这样敌对着,赵承誉也实在没什么好心情。   “这院子给你们住,本王又一路护送你们入京,冒着被砍头的风险走到这一步,不是让你们怀疑本王的。”赵承誉面上也略显不耐了,指尖轻点桌面,淡声道:“若你们想翻案,也只有本王能帮。”   前前后后说的话中年男人都听在了耳朵里,他看着这个矜贵的年轻人,憨厚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犹豫:“可是……我要怎么相信你。”   “你本身就是王爷,如今皇室里头最有可能登基的人就是你。”   赵承誉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神坚定又明亮的盯着对方:“但本王不想要那东西。”   “什么?”中年男人愣了愣。   赵承誉站起身,将玉牌放在桌面上,垂着眼看不清楚情绪:“我这辈子有很想要做的事情,但那件事情绝对不是登上皇位。所以你们没有别的选择,要么信我,要么就此苟且一生。”   中年男人犹豫了很久,才同他道:“我想见一个人。”   赵承誉扬眉,随后就见他开口:“我要见如今的纪大将军。”   虽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见纪大将军,但还是颔首以示应下,指了指桌上的玉牌道:“这东西你们拿着,算是本王押在你们这儿的信物。需要什么就告诉门外的侍卫,那都是本王的人。”   话音落,赵承誉转身就走。   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下次本王会与纪大将军一起来。”赵承誉回眸扫过他,“所以在此期间,好好想清楚。要么站在本王身后,要么,便不要相信本王所说的话,在此期间拿着信物离开此处。”   门被打开又合上,赵承誉离开了屋子。   始终没有吭声的少年拽拽男人的手,压低声音问:“他真的能帮我们吗?”   中年男人拿起那块玉佩,在手中轻轻摩擦着,眼底泛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摇了摇头回应他:“我也不知道。但咱们盼了这么多年,若能见到纪大将军,总归是有望的。”   “嗯!”少年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今年因为皇帝重病尚未痊愈,所以京城中各家各户都不能大张旗鼓的过年。好在纪家本就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只给府上的人做了冬装,又挂了红灯笼。   这是阿音在纪家过得第一个年,虽官家不允许大办,但私下里偷偷来也没人能察觉的到。   大年二十九这日,赵承誉突访纪府。   天气正好,阿音坐在花园里纪懿淮给她装的秋千晃动着,旁边是难得见一面的纪慕云。跟前有小丫鬟翻着花绳,阿音与纪慕云偶尔说几句,气氛一时间极其温馨。   纪大将军带着赵承誉从前厅去书房时,正好看见这一幕,两人驻足看了会儿,各自的脸上都带着柔和的笑。   “她们这几姊妹总是能聊到一起去。”纪大将军忍不住感慨。   赵承誉笑了笑,附和道:“终归是一家子骨肉,血脉至亲,骨子里面总归是相似的。”   “殿下今日来找我是有何事?”纪大将军收敛起思绪。   赵承誉慢慢收回目光,看着纪大将军:“此事有些棘手,咱们还是去书房再议的好,若是叫旁人听见不大妥当。”   两人入了书房,纪大将军吩咐人在门口守着,没有召唤不准靠近。   他看着坐在窗边缓慢烧着茶水的赵承誉,指尖微滞,他其实心中早已有了数,多少明白赵承誉今日寻过来是为了什么。但他没想到的是,赵承誉会这样直接的全部告知。   “你说他们想要见我?”纪大将军震惊不已。   赵承誉颔首:“是,前几日本王前去见了他们,只是瞧着并不相信本王。最后临走前,那二人提及想要见大将军一面,虽不知为何,但本王还是觉得应该去一趟。”   纪大将军指尖摩擦着茶杯,眉心微拧着,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过了许久,赵承誉并未等到他的回应,淡声说道:“其实本王一直都知道,先前纪小将军应下本王要翻案,不过只是你们为了林潮声与二姑娘的权宜之计。纪家是皇权一族,如今便是效忠父皇,本王说的再多只恐怕也不会动摇你们的心思。”   纪大将军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料赵承誉竟然说的这样明白,随即抬起茶杯喝了一口,琢磨琢磨才道:“殿下所言是对的。纪家走到今日并不容易,如今不参与党政始终中立的大臣越来越少,微臣不敢赌这一把。”   “那将军就没想过,若是父皇先不义了呢?”赵承誉问。   纪大将军震惊,瞳孔微缩:“殿下慎言。”   赵承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有时他觉得这样保持中立甚好,可有些时候,却觉得这些人的思想过于陈旧腐朽。皇帝有手段有心计,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君主,但于忠心耿耿的朝臣而言,他不一定会是个好主子,因为他的疑心实在深重。   看见赵承誉的笑,纪大将军拧了拧眉,随即听他道:“将军应该有所耳闻,前些日子大燕使臣同父皇在养心殿里坐了许久。”   “我知道。”纪大将军迟疑了下,“是为了边城的归属。”   赵承誉身子前倾,胳膊搭在桌上道:“将军错了。大燕使臣前往,更重要的一件事,其实是为了将军。”   纪大将军的视线里布满怀疑,只是他忽然想到那日在养心殿中,皇帝那番试探的话。赵承誉道:“前些日子将军查林殊一事,被父皇知晓了。”   虽说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可突然这么一听赵承誉直接说出来,纪大将军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颤了颤。   他握紧茶杯,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赵承誉思量着那日中年男子笃定的想要见纪将军的模样,思忖片刻道:“无论是他们为了什么想要见将军,等咱们去过一趟后,大概就能水落石出了。到那时……将军应该也能思考之后的事了。”   书房安静,窗外起了风,将院子里的树枝吹得来回摇动。   赵承誉没再多待,将事情说完后他便径直起了身。等到经过花园的时候,纪慕云已经不在了,只有阿音还坐在阳光下,身上盖着狐狸皮做成的披风,半阖着眼似醒未醒。   赵承誉忍不住地走了过去,他站在阿音身侧,轻轻抬手推了一下在风里微微晃动的秋千。   阿音察觉出睁开眼,侧眸看向他后面色变了变,随即拎着披风起身行礼:“臣女见过靖王殿下。”   “你又同我如此客气。”赵承誉看着她。   阿音摇头:“礼不可废。”   从前两人在一起,赵承誉话题很少,只有在没有被控制的时候才会主动找话与阿音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阿音遇上新鲜玩意儿会主动与他说。   所以此时阿音不吭声了,赵承誉便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他不想浪费这来之不易的见面,搓了搓指尖道:“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届时京城里应该会有灯会之类的盛宴,你会去吗?”   阿音快速地看了他一眼,不想要接受他的邀约,但又因为救命恩情不好拒绝,只能含糊道:“到时再看吧。”   “那我来年生辰宴,你来的吧?”赵承誉问到主要的,语气小心翼翼。   阿音有些想笑:“所以殿下适才铺垫良多,是为了这个?”   赵承誉眼神微闪,有些不好意思:“是。”   阿音颔首,大大方方道:“有时间的话臣女会赴约的。”   这是重生后赵承誉第一次得到阿音的回应,他实在高兴,眼尾都因为兴奋而泛着红:“那到时候我在府上等你来,你只需来便是了。你人到场,就已经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后面那句话赵承誉说的模糊,阿音也并未在意。   她盯着赵承誉如今的模样,实在难以想到前世那般敷衍冷漠的男人同样也是他。只是如今换了性子,与那个赵承誉半分相似也没有。   阿音轻笑了声,觉得情绪复杂又索然无味。   就像是一杯从前的凉白开,眼下忽然变成了刚刚煮好的热茶水。纵然那温度再如何暖人心,阿音也忘不掉当初触碰那凉白开时,刺骨的寒凉。 第60章 除夕 “赵承誉……”“我在。”……   转眼就到了除夕这夜, 纪家无人出府,于是将年夜饭提前了半个时辰。   纪家两房人少,只准备了一桌子菜就已经足够。   阿音坐在纪懿淮身侧, 旁边是温氏,她垂眸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莲藕, 时而听着父亲与纪大将军的谈话。因这都是自己家里人,所以聊起天来并无顾及。   纪大将军抿了口酒说起边城之事, 纪宪之微微蹙眉道:“此事本就棘手,大哥其实不必过分放在心上。这些年来两国为此纷争不断,也没见有个什么结果。”   “话虽这样说, 但我只怕来年大燕变卦。”纪大将军轻轻摇头。   纪宪之用公筷给温氏夹了点菜, 没再说这个:“前些日子宫里抓着了纵火之人, 倒是叫我想起当年咱们纪府的那场大火。若不是那夜变故, 音音与小云也不该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阿音闻言筷子尖一顿, 垂着眼安抚道:“是福是祸逃不过,爹爹不必过于伤怀。”   “哎。”纪宪之见女儿这样贴心,惆怅不已, 捧起酒杯也喝了口酒:“这么些年来, 咱们始终都没能找到那年纵火的凶手。就如同人间蒸发,好像那大火是老天的意思。”   纪懿淮好笑不已:“父亲说什么呢。”   他转头给阿音在羹汤里夹了两块排骨,目光扫过阿音的侧脸, 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先前去南渔镇时,遇见的那个男人。他虽然与赵承誉交代过, 但碍于那人四处奔波,很难找到足迹。   以至于纪懿淮也忘记了这个人。   那日打听阿音的事,男人并未告知自己姓甚名谁,只是如实讲述了阿音的来历。可他的身份在纪懿淮这儿实在蹊跷, 怎么会有人同过世的人长得这样相似。   若说只是个普通人救下阿音,纪懿淮兴许还不会多想,可偏偏一桩一件都叫人看不懂。   药师与赵承钺如此像,是什么关系?为何会是他这样巧合的救下阿音?他口中所言将阿音炼成药童实乃束手无策,可为什么后来又告知阿音,要她上京寻亲?   还有最蹊跷的一点,纪懿淮似乎听人说起过,阿音出现在京城中的时候,正是养在大相国寺的那位苏墨茵病重之际,而赵承誉才刚刚发布了寻找药童的告示。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若救下阿音的人,并非是出于善心沿途偶遇呢?   那男人如果真的像纪懿淮想的那样,他包藏祸心有别的目的的话……那会不会从一开始,他就将所有人算计了进去,而当年纪家那场火,也与他有关系?   思及此,纪懿淮的后背冒着冷汗。   察觉到纪懿淮奇怪的眼神,阿音歪着头朝他看去:“哥哥,你怎么了?”   “嗯?”纪懿淮回神。   阿音仔细打量了几眼他的脸色,下意识伸手覆上他的额角:“你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呀,额头好凉。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两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引得旁边人都看了过来。   纪懿淮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拉下来,对上纪宪之与温氏的眼,摇摇头笑着道:“我身子好着呢。”   其他人也觉察出纪懿淮面色不对劲,挨个儿关切的问了几句,纪懿淮抬起手搓搓脸,打着马虎眼才将他们的疑心压下去。只是他心里想着那事,吃饭时不小心碰倒了阿音的温水杯盏,正好阿音口渴想喝,纪懿淮便将自己那只没喝过的茶盏递到阿音跟前。   今夜为了许愿来年团团圆圆红红火火,厨娘特意做了两道水煮肉片和双椒鸡丁,颜色格外鲜艳。阿音吃的时候,不小心呛到喉咙里,这会儿又喝了口水,直直吞咽下去,再度呛的她扭头掩唇咳嗽。   纪懿淮受惊,扶着阿音问道:“怎么了这是?”   “酒……哥哥你给我的是你的酒。”阿音趁着换气的工夫道了一句,她呛得满脸通红,眼泪可怜巴巴的从眼角往出渗。   这么一打岔,纪懿淮倒是忘了他心里的事情,歉意的给阿音忙前忙后。   除却温氏心疼女儿,佯装恼怒地打了纪懿淮一下外,其他人都被阿音这番动静逗笑。纪慕清咬着筷尖笑得眯起眼,桌子上一时间欢声笑语。   热热闹闹的吃完年夜饭,按理说小辈是要守岁的。   只是阿音一口烈酒下肚醉的厉害,纪慕清一人无聊透顶,寻了纪慕云翻花绳。纪大将军除夕夜也要忙公务,林氏与温氏便唤了大房的徐姨娘来打花牌,她的儿子纪懿文刚上任便被派到外地,外放只怕得等明年年末才能回。   纪懿淮抱着迷迷糊糊的阿音回揽月阁,她娇小的一只缩在纪懿淮怀中,穿着喜庆的红色冬装,身上是临走前温氏给盖上的披风。纪懿淮垂眼看了看妹妹,小姑娘双颊泛红,半阖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犹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纪懿淮身量也很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就好像现在。   他踩着月色进院子,恍惚之下总有种感觉,好像妹妹从来没有丢失。而这些年,他就是这么抱着妹妹过来的,母亲没有生病,全家上下都整整齐齐的。   可但凡想到南渔镇的那些村民,口中所言的药童,纪懿淮便忍不住想将祸首碎尸万段。   稳步走上二楼,纪懿淮将阿音放在榻上,给她掖好被角半蹲着看了许久,才红着眼睛开口:“音音,这些年来苦了你了。从今往后,哥哥一定会好好护着你。”   又等了会儿,见阿音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后,他才离开了揽月阁。   月色之下,纪懿淮长长吐出一口气,提步去了纪大将军的书房。   而并未被纪懿淮发现的围墙上,赵承誉穿着夜行衣坐在那儿。他亲眼目睹了醉酒的阿音被纪懿淮抱上楼,虽说知道那是兄长,但赵承誉依旧还是醋意翻滚。   今夜除夕夜,纪家向来有习惯在这夜让下人们休息。   阿音醉酒独自躺在屋子里,纪懿淮那个没长心的居然先走了,难道他不知道醉酒的人若是半夜呕吐,是会导致窒息死亡的吗?   赵承誉在心里骂了几句,拧着眉头往那窗户看了看,随后起身轻车熟路地跃至屋檐上。欲要推开窗户进去时,他又回头看了眼隐在夜色中的暗卫:“守好院子。”   而后赵承誉默念了几遍他真的只是担心,这才推开窗户翻身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揽月阁,屋子里装饰华丽,却也不是只有冰冰凉凉的物件,处处都彰显了纪家人的心思。赵承誉的视线落在鹅黄色床幔下的少女,她脸色红的有些不正常,一双细眉紧紧皱着,颜色极深的唇也抿着,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赵承誉压低动静快步走过去,迟疑地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发现温度倒是没有过高。只是鬓发处生了汗,黏糊糊的贴在阿音的额角,她的唇也干涩得很。   见状,赵承誉试了试桌上茶壶里的水,好在那里头的还是热的。   他倒了些在帕子上,打湿后一点一点将阿音的脸擦拭干净,包括鬓角那些黏在一起的发丝。怕将阿音吵醒看到自己,又怕弄疼对方,所以赵承誉这些动作做的格外轻缓。   等到结束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后背全是汗。   阿音醉意十足地朝外翻身,一只手垫在侧脸底下,另一只手抓着被角。赵承誉盯着她干裂的唇,她这个姿势实在不好喂水,在屋内找了个小勺来,一点一点给阿音润着口。   或许是喝够了水,阿音的眼睫微颤,随后慢慢抬起了眼皮。   被她突如其来的苏醒吓到了,赵承誉僵在原地不敢动,直到阿音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脸上。赵承誉喉结滚动,突然听见她出了声:“赵承誉……”   阿音低声喃喃,好像是在梦境中无意识的话语,可赵承誉却因此而红了眼。   “嗯。”他哑着声音微微倾身,“我在。”   阿音像被惊到,指尖揪着被角微微用力,慢吞吞地摇着头说:“你不是他……”   赵承誉愣住:“为什么?”   “赵承誉从来不会……用你这样的眼神看我,他……”阿音低低笑了一声,将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声音很低:“他只会骗我。”   话音落,赵承誉交握的双手忽然一下用了力抓紧。眼前的阿音闭着眼,好似已经被困意打败,逐渐进入了梦境,但依旧还是呢喃着:“他只会骗我……”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中落下,赵承誉低垂着眼睑,模糊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阿音的脸上。他微微低着头,漂亮的下颌与衣领摩擦着,眼尾通红,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   幸好阿音没有看见他这幅狼狈的样子。   赵承誉想。   可此时此刻,比起被阿音看见自己的狼狈卑微,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阿音的手,弯腰低头,额头抵着她的手背,轻颤着同她说:“阿音,我没有骗你,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   那都是他在无意识下被控制了,如果没有被下蛊……   可惜没有如果。   赵承誉无声的掉着眼泪,每一颗都砸在阿音的手指尖上,烫的她在梦中蜷缩了两下指头。赵承誉握了她的手很久,直到暗卫在外敲响窗,他才满脸泪痕地抬起眼。   阿音被伺候着擦干净脸睡的正香,赵承誉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将阿音的手塞进被子里。起身离开时,又弯腰轻轻蹭了下阿音的额角,这里是曾经阿野吻过的地方。   眼睫上的泪坠落在她鼻尖,阿音动了动,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门被打开,温氏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赵承誉站在房檐上吹着冷风,他垂在旁边的手收拢成拳,好似在隐忍着那股突如其来的心绞痛。   翌日,阿音醒来时画眉正在给她熨着今天的衣裳。   阿音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翻身平躺着半睁眼,脑海中窜入昨夜宿醉后的梦境。全是有关赵承誉的,一时间实在是太过真实,阿音甚至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   她下意识抬手拂过鼻尖,随后握紧手指。   梦里的赵承誉就在她的眼前,眼尾鼻尖都泛着哭过的红,滚烫的眼泪全都落在了她的指头上,热的阿音忍不住轻颤。他似乎还开口说了几句话,只是阿音头疼,有些记不起来了。   听见动静,画眉转过身来:“姑娘醒了?”   “嗯。”阿音收敛起思绪坐起来,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打着呵欠问:“怎么不早些叫我起来,今早不是要去大房那边吃饭吗?”   画眉走过来扶着她起身,笑道:“昨夜大将军与大公子在书房里待了一夜,也不知是聊了些什么,快要天亮了才出来回房休息。大夫人便说早饭就在各自房里吃,等午饭的时候再过去。”   阿音点头,洗漱好后任由画眉给她挽着头发。   屋内暖融融的,阿音穿戴好走到窗户边,稍稍拉开一道缝朝外看去。只见那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只是她的视线却落在了窗沿上,是大片刺眼的红。   “姑娘看什么呢,当心冻着。”画眉叮咛。   阿音抬手将窗沿上那一把开的正艳的红梅拿进来,诧异道:“画眉,这是谁放在窗户外头的?”   画眉走近看了几眼,一脸茫然:“奴婢不知道,莫不是大公子特意给姑娘摘来的?”   阿音没应声,握着梅花枝的手轻轻摩擦着,随后递交给画眉:“去找个花瓶将这束花养着吧。”   “这花开的正好,颜色衬的屋子都亮了一截。”画眉笑着接话。   吃过饭,纪大将军同林氏交代了几句,拎着食盒出了门。   大年初一的早晨,长街上安静不已,唯有几个拿着大扫帚在清扫路边的人。纪大将军左右看了几眼,最后抬步朝东侧巷子边的马车走去。   他掀开车帘坐进去,同赵承誉打了照面。   “大将军这是?”赵承誉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食盒上,温声问了句。   纪大将军扬唇笑了笑:“从厨房里拿的饺子。”   赵承誉莞尔:“将军有心了。”   “殿下昨夜没有休息好吗?”纪大将军瞧着他眼底的青黑与眉间的疲色,关切道:“最近天寒,陛下又在养心殿中养病,殿下侍疾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赵承誉应下他的关心,微微颔首。   昨夜从揽月阁离开以后,赵承誉就兀自入了宫,被蒋皇后教育几句,饶是他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面色不显的去养心殿了守了一夜。直到交了五更天快亮的时候开宫门,赵承誉才离开。   等到再回府,赵承誉也没什么时间再休息。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过多言语,直到抵达偏院。   马车停的稍微偏远一些,赵承誉先从后门进去,等了会儿纪大将军才跟上。   进门时,那两名侍卫依旧兢兢业业的守着,赵承誉从袖口翻出两枚荷包递过去,见他们迟疑,唇畔略微带上点弧度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侍卫连声不敢,接过荷包换了地方守门。   赵承誉同纪大将军推开门进入,中年男人与小少年正坐在火炉边兀自出神。听见动静后,两人抬起头朝门口看来,小少年这次到没有受惊的厉害,但仍旧是眼巴巴地盯着他们。   而那位中年男子,看见纪大将军倏地红了眼。   “大将军。”男子上前两步忽然跪下,热泪滚滚而来,“我们等您太久了。”   纪大将军面容微震,往前走了两步放下食盒去扶中年男子,拧眉道:“你是怎么识得我的?”   男子抬起头来,浑身因为激动而显得颤抖不已:“奴才是誉王府上管事的儿子,曾经在席面上有幸见过将军一面。那时老将军还在,您二位坐在上首位。”   纪大将军回想过往,隐隐意识到他或许说的便是那年誉王妃诞下世子,阖府办满月宴那回。只是眼前的男子变化太大,相隔的时间过长,纪大将军不大能记得他。   中年男人看出他的心思,抹干净眼泪站起身,将小少年拉至跟前:“将军记不得奴才没关系,但您总该认得这张脸吧。当年誉王为奸佞所害死在沙场,奴才与爹护着世子一路远走,那些年几经周转,所幸在途中结识一位良家女子,世子与夫人感情甚笃,这才有了小主子。”   听他说的过程中,纪大将军已经将视线落在了小少年的脸上,他依旧半蹲着,双手扶着少年薄薄的肩头。   先誉王同纪大将军等人也算是一同长大,只是誉王年长,后来才慢慢少了联系。可眼前这张脸,的的确确同誉王很相似,且那誉王世子,也是纪大将军当年亲眼见过的。   纪大将军心绪起伏,一时间心情复杂。   中年男子见他不开口说话,只以为他是不信,迫不及待的拿出证物给纪大将军看。直到证物全部对上,纪大将军慢慢站起身,眼神悲哀又复杂的看着他们。   “你们说要见我,是为了什么呢?”纪大将军低声问。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赵承誉,对方微微挑眉,他咬了咬牙道:“先帝曾在弥留之际留下了一封亲笔密诏,还有当今圣上与边城之战时同大燕将领来往的证据密信。只是那时先帝已经无法再为誉王讨回公道,只能含恨而终,那封信便是奴才要给将军看的东西。”   说话间,男人将信封递给纪大将军,而赵承誉面上淡然的笑也收敛起,站直了身子。   纪大将军眉心轻拧着,拆开信封拿出里头的纸张,好在因先帝忧心时间过长,所以纸的表面封了蜜蜡。纵然放到了现在,那自己也依旧看得清晰。   他细细看完信笺,大抵便是先帝临终之际得知真相懊恼万分,只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保护世子,只能按兵不动。若有朝一日誉王后人仍活在世上,纪大将军看到此信,一定要助誉王后人一臂之力,为誉王翻案洗清冤屈,决不能让残害兄弟手足的歹人立于阳光之下。   信笺的最下方,还印有先帝独特的印章,甚至摁了他带血的指纹。   纪大将军心中惊惧万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先帝当年为了保护誉王世子,只能忍着愧疚与悲恸将皇位传给皇帝。因为先帝知晓,仅仅凭借他当时情况已经无法护住世子了,为了登上皇位,皇帝一定不会心慈手软,于是除却留下书信与证据,别无他法。   而纪家是先帝身边最信得过的人,除了纪家人,先帝无人能信。   纪大将军颤抖着双手,忽而听闻赵承誉道:“本王觉得不对劲。你说你们这些年不停的换地方,难道在本王发现你们之前,就已经有人得知你们的存在了吗?”   “是。”男子咬着牙齿,“这些年来追杀我们的,一直都是皇帝的人。”   “正因为他知晓我们手里握着证据,所以才要赶尽杀绝。”   话音落,纪大将军心中那杆秤已经偏了彻底。   先帝密诏,这案子是不翻也得翻了。 第61章 生辰 阿音的双手下意识朝宋延年腰身环……   年初一过去, 转眼已至初三。   长街上做生意的逐渐都已经开了门,各家各户间的年味瞧着甚是浓厚。   养心殿内,蒋皇后刚陪着皇帝用过晚膳, 见盛公公进来,她将皇帝的被子掖好这才告辞。等到养心殿门关上, 皇帝缓慢睁开眼,给盛公公递了个眼神。   盛公公会意,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轻声道:“驻守在边城的人来信,说近日瞧见不少大燕那头的,将自己装扮成平民百姓或是商贾人士的士兵。信上说, 有些担心大燕那头的趁着眼下时机出兵。”   皇帝捂着心口咳了几嗓子, 像是被气着:“他们的使臣都还在此, 出什么兵?”   “就只怕是这样啊。”盛公公叹气。   皇帝沉默片刻, 转头问道:“朕让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是没什么动静, 那家子人就像是被人藏起来了一样,咱们安排的也是空手而归。”盛公公弯着身子替他抚着背,怀疑道:“会不会是他们在逃亡时, 途中一家子被灭了?”   皇帝抬手就在他的帽檐上打了一下, 呵斥道:“这些年来除了朕安排的人,你见还有人去追杀誉王的人。他们手中捏着的那些东西,一日不销毁掉, 朕一日就不踏实。”   盛公公讪讪,不敢再多说什么。   皇帝皱眉思忖良久, 忽而提及前些日子抓到的纵火凶手:“那两人有交代什么吗?是不是誉王党羽,难道就连一点线索都没问出来?”   这几日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险些快要将皇帝给逼疯了。   他的病情始终没能好,又为着纪大将军调查当年先誉王一案而发愁。皇帝自然知晓纪老将军对先帝有多衷心, 但凡被纪家人拿捏住当年的把柄,只怕皇帝一生英明,老了还要被戳脊梁骨。   盛公公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问出来了一些,只是他们矢口否认与先誉王有关。而且那些人的身上还有刺青,那图样瞧着,好像是某个江湖门派才有的。”   皇帝嗤笑:“江湖门派来烧大昭寺做什么?你也不好好想想,这些话都是糊弄你的罢了。”   “是老奴疏忽了。”盛公公屏息,心道这些日子皇帝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他正这样想着,皇帝突然出声道:“无论如何誉王那些人必须尽快找到人除掉,眼不见为净,只要那些东西别流传出去,就不会对朕有什么影响。”   盛公公低头,应了一声。   当年先帝重病在身,皇帝与勤王当时算得上是两位强劲有力的夺嫡皇子。忽然有一天,他听先帝身边的小公公说起,先帝找到了他与大燕那边来往的证据,皇帝心下慌乱一片,但他并未露出马脚,就连先帝也仍旧是与他父子情深。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日,皇帝安排盯着先帝的人来禀,说先帝写了一封密信,将那信笺与证据全都交给了心腹死侍,出宫不知往哪里去了。   当时先帝既然能够将东西送出去,那就一定意味着誉王世子还活着。   皇帝本来没有对先帝起杀心,但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世人诅咒他杀父弑兄如何,背信弃义又如何。反正等权力到手,史记都是能篡改的,遑论那些老百姓。   于是皇帝在某个深夜,入宫潜入养心殿中,等勤王侍疾离开后,他用对方随身携带的匕首很很刺入了先帝的心口。勤王虽说蒙冤受辱,可他亦有同样的狼子野心。   先帝驾崩,勤王因那把匕首被定罪谋逆,皇帝登基后直接将人打发去了宁古塔。   这些年来皇帝心里始终牵挂着那封信,先帝不仁,心里头只有他的誉王。皇帝上位以后励精图治,与大燕交好两国太平,可他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誉王党羽为了死去的人前来刺杀他。   那次华清池纪大将军的庆功宴上,若没有赵承誉挡刀,皇帝不一定还能活得下来。   也正是那回刺杀,提醒了皇帝在这世上,还有个极其隐匿的危险。那封书信可以昭告天下,因为皇帝这位置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只是得民心的誉王乃至他的后人,决不能活下去。   皇帝慢慢阖上了双眸,他自以为缜密的计划,其实眼下正在被人一一撕裂戳破。   王府后院内,赵承誉同纪大将军慢条斯理的下着棋。   纪懿淮坐在旁边煮茶,忽而听纪大将军道:“先前听殿下提起,宁家公子似乎也知晓此事,何不在今日将人也唤来王府,一道出谋划策岂不更好。”   闻言,赵承誉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他不着痕迹的扫过纪懿淮,垂眸莞尔:“有些事情他不必知晓。况且知道的人多了,终归也于我们的计划不利。”   “殿下所言甚是。”纪大将军道。   纪懿淮垂着眼饮了口茶,茶香四溢,他淡声道了句:“殿下可还记得先前我去南渔镇,同你说的那位曾抚养音音长大的男子。”   “自然。”赵承誉落下一子,眉心动了动,“后来本王又安排人去调查过,但无奈的是听闻他与当地人交情不深,似乎只同一位姓屈的男子来往多,不过那人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   纪大将军扬眉:“屈氏?”   见赵承誉点了点头,纪懿淮又不停追问,纪大将军才缓慢开口道:“屈氏乃是南方一带的大姓。殿下说起屈氏,我倒是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率兵出行,便是因江湖帮主屈诀私下招兵买马,欲意谋逆,这才临危受命将其一网打尽。”   “当年屈诀不愿被抓,勒令他手下点了火,那场大火啊,比起纪家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犹记得好些人,都死在了那场火海当中。”   纪懿淮添了一盏茶水,喃喃:“那药师身边的那人与屈诀可有什么关系?”   “这不好说。”纪大将军摇头,“当年太过混乱,而且时间太久远,如今想要追溯也无处可寻。”   纪懿淮似懂非懂的点头,随后看向赵承誉:“殿下说那男子消失了很长时间,可知从何时没了踪迹的?若是近期的话,或许派人查一查还能有些线索。”   “这个怕是不大可能。”赵承誉道,“不瞒你说,那人已经消失七年之久了。”   纪懿淮面色讪讪:“那的确是有些久远了。”   等到送走纪家两位将军后,赵承誉坐在棋盘前收着棋子,庆云从外头走进来,垂首站在旁边:“回禀殿下,巫医今日又在狱中自杀了,只不过被狱卒发现的早,救了下来。”   赵承誉淡淡的嗯了声:“本王没让他与苏墨茵一道去死,不过是因为想再看看他背后到底还有何人。好好养着他,等时间再久一些总会忍不住招了的。”   庆云低头,只觉得自家主子这心理战术愈发厉害了。   赵承誉十八岁生辰在二月初一,正好是今年花朝节的前一日,因为皇帝重病未愈,蒋皇后提前知会了他不允许大办特办。而赵承誉本身也没想如何操办,便只提前两日请了几位好友来府上喝酒。   至于生辰那日,他只邀请了阿音来,为了避嫌,还思索着要不要将纪慕清与纪懿淮也捎带上。   收到帖子时,阿音正靠在贵妃榻上修剪着花瓶里的红梅。   好像是从今年初一开始,阿音每隔两日早晨,都能在窗户边沿看见一捧格外鲜艳的红梅。久而久之,阿音便已经成了习惯,至于是何人送来的,她也不大想去思索。   画眉将帖子递来,阿音只随意瞥了眼便放在了旁边。   午饭过后,外头阳光正好,阿音带着画眉前去了纪慕云的院子。出门前,她特意吩咐了两个婢女等她走后,洒扫完将窗户打开吹吹风。   纪慕云的院子稍微靠边一些,她这人喜静,又在病中需要休养。   阿音从花园里绕了圈,消食的过程中,忽然听见两个经过的丫鬟低声说着什么。她本意是不喜欢偷听墙角的,毕竟前世给自己留下的阴影过大,若不是那次雨天撞破,阿音或许还傻傻蒙在鼓里。   于是如今她就会刻意避免,可谁知那两个丫鬟竟直挑与阿音有关的聊。   “听说今儿个宋国公家的夫人又上门了?”   “我听前院的姐姐说,好像是为了咱们二姑娘的婚事。”丫鬟低低笑着,语气中包含着的都是善意的打趣,“二姑娘这才回府没多久,三夫人必定不会同意的。”   “那可说不准,宋家小公爷翻过年都十九了。两人从小娃娃亲,又是门当户对,哪里找的这么好的亲事啊。”   “你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吧……”   两个丫鬟边说边走远了,阿音听的好笑,回眸问画眉:“阿娘如今已经开始说亲事儿?”   “兴许是吧。”   画眉托着阿音的手,“姑娘的事情老爷夫人定会仔细思考的。”   阿音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其实对于这门婚事,或许是一早就有了定数,所以并没有过多的诧异。这些日子的接触下,宋延年性子与人品各方面都有了解,不泛为好丈夫。   若父母应允,相伴一生自然是好的,但若说心动谈不上,更遑论喜欢或爱意。   “姑娘会嫁给小公爷吗?”   冬天的尾巴还有些冷,阿音被风扑了满脸,她轻轻吸了下鼻子:“看如今形势,应当是会的吧。”   画眉帮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子:“那姑娘喜欢小公爷吗?”   阿音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见过自己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堪称飞蛾扑火,燃烧自己。可惜这样的热情与精力都是有限的,阿音或许此生都无法再去这样热切的喜欢下一个。   “走吧,三妹妹该等急了。”阿音温声换了话题。   凉风吹过,花瓣跌落枝头飘走。   阿音裹着厚厚的披风,捧着手炉缓慢离开了花园。   前厅里,宋国公夫人果然是在说着两个孩子的亲事:“这些日子我也好好想了想,虽说音音刚回府没多久,但嫁进我们宋家以后,她还是能回来的。日后要是小两口愿意的话,看他们婚后住在哪儿,我和国公爷是绝对不会干预的。”   “你这人如何我还不知道吗,我只是舍不得她。”温氏握着国公夫人的手,轻叹道:“这些年我们找她是真的劳心劳力,如今找回来,我其实是不愿她嫁的这么早。”   国公夫人点头:“我明白。”   姊妹两个闲聊了一阵子,宋国公夫人道:“反正这不是还有小半年音音才及笄吗?这些时日就让他们两个小的慢慢相处着,等到时机成熟了再过明面,也让音音多陪陪你们。”   “你说的也是。”温氏拍了拍她的手,笑着提议道:“听说今年花朝节与二月二重合了,将花朝节改到初一了。到时候河上画舫热闹,叫延年陪音音去看看吧,先前音音应当还没见过。”   国公夫人轻笑着靠近:“我回去便告诉延年。”   两位长辈撺掇着,宋延年果真在初一那日约了阿音出门逛街。   头天晚上阿音忽然想起那日靖王府送来的帖子,她四下找了找,发现并不在桌子上。寻了婢女来问,才知道那日她们上楼打扫,风一吹将水杯打翻弄湿了那帖子,没办法就被扔掉了。   两人内心惶惶,阿音闻言挥挥手让人退下。   东西没了就没了吧,为了这么点事情阿音也不想朝下人动怒。毕竟前世她在旁人眼中同样身份低微,但那时的她也从没有刻意的刁难谁。   翌日傍晚,宋延年乘坐马车到了纪府。   接到阿音离开时,纪懿淮站在门口满是敌意的瞧着他:“今日先将我妹妹借给你,最好给我盯牢些,若是待会儿妹妹回来少一根头发,我可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宋延年对他的言语刻薄简直甘之如饴,笑着作揖低声道:“遵命,哥哥。”   纪懿淮气得险些上脚,宋延年眼疾手快地撩开车帘上了马车,他挥挥手,同纪懿淮告别。   阿音看着他面上的笑意问:“表哥笑什么呢?”   “笑你哥哥,总有种养大的白菜被拱了的感觉,凶巴巴的。”宋延年道。   阿音掀开帘子朝外面看去,只见纪懿淮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是门口似乎多了一匹马,阿音收回视线坐直身子。一路上偶尔与宋延年聊上几句,两人有说有笑,气氛格外的和谐。   而身后那匹马儿的主人刚走进纪府,就看见转身在前的纪懿淮,他出声喊道:“纪懿淮。”   纪懿淮回过头来,瞧见赵承誉时还惊讶了片刻:“靖王殿下?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交给我去办?走,先去书房吧。”   “不必,本王过来……”赵承誉抿了下唇,有些犹豫道:“只是想问问你贵府二姑娘可在?”   纪懿淮不明其意,皱眉道:“音音?你们今日怎么都来找她,我前脚刚送走。”   赵承誉微愣:“送走?”   纪懿淮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憨厚点头:“是啊。今日花朝节,宋家小公爷刚将音音接走,就在殿下来之前没多久。”   赵承誉眼睑动了动,略微有些不可置信:“宋延年?”   纪懿淮再度点头。   在纪府内站着缓了缓情绪,赵承誉忍着酸软的腿大步走出去翻身上马,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明明是他先来的啊,邀请阿音也是他先的,为什么总是会被别人先一步。   前世他已经迟了无数次,难道今生也无法改变吗?   思及此,赵承誉攥着缰绳快马加鞭奔过去。   可是等到到了地方,赵承誉才知道,什么叫做不来后悔,来了更后悔。   眼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剩下天边一圈金色的光边,细细碎碎的光芒铺满着大地。画舫上的灯笼适时地亮起来,将甲板上相拥的两个人照的明亮鲜艳。   画舫行驶时又不稳当的动了动,阿音的双手下意识朝宋延年腰身环绕而去,宋延年扣着她的腰肢,两人抱得很紧。   赵承誉怔忡地看着这一幕,指尖掐进了肉里。   直到画舫朝河对岸的酒楼开去,赵承誉才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   府内灯火通明,管事知晓他出门了,便在门口候着。见到人回来赶忙迎上去,可看着对方的神色,管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询。   一边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另一边却孑然寂寥只身孤影。   赵承誉在院子里一直等到了午夜,外面的梆子声响起,管事担心想要去提醒赵承誉早些休息,却被庆云拉住站在原地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看见赵承誉吐出口气动了动。   桌上的菜肴早已冷却,面前那碗长寿面也已经因为时间过长而糊住。可赵承誉却执起筷子,恍然不觉的看着对面的位置上,仿佛那里坐着一个人。   而他模糊的视线中,正是笑意清浅的阿音坐在那儿,嗓音软糯:“子叙,生辰快乐。”   赵承誉鼻尖发酸,他也扬起一抹笑,低声回应:“生辰快乐。” 第62章 有喜 他在窗户外面待的那半个时辰。……   画舫朝对面酒楼行驶间隙, 不知怎么,忽然摇晃了几下。   阿音头一次来甲板看河岸的风景,看得入迷, 不小心脚下磕到东西,连带着画舫晃动, 她没能站稳睁大眼睛往后倒去。宋延年从后头拥上来,扶住阿音的手让她站稳。   “吓到了没有?”宋延年低声问。   少年清润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阿音侧边的耳根都跟着变麻,她收拢手指的时候,将宋延年的衣袖也拢进了指尖。阿音仓皇抬眼, 盯着宋延年摇了摇头。   “这条水路不怎么好走, 每年都有因此而落船的人。”宋延年抬手帮她捋了捋披风, 扶着她让人转过身来, 笑着道:“今夜人多, 你要跟紧我。”   话音刚落,画舫又晃了几下。   阿音睁大眼睛朝宋延年怀里撞过去,好在对方一手抓着她, 另一只手微微张开。撞上去的时候谁也没吭声, 阿音臊红了脸准备撤开时,宋延年忽然伸出手,扣住了她的腰。   “你……”阿音低低惊呼。   宋延年低头, 下巴蹭了下她的发顶:“抱着吧。”   阿音眨眼:“什么?”   宋延年头一回表现出了强势的那一面,他的余光扫过河岸上的人群中, 那个坐在马背遥遥朝这边看来的人。不甚在意地垂下眼,笑着同阿音道:“你都占我便宜了,还不准我占回来吗?”   “倒也……不是。”阿音无意识地揪住宋延年的衣袖,眼睫轻颤。   画舫缓慢的到了河对岸, 宋延年陪着阿音用过晚饭,又在隔壁茶楼听了会儿话本子。一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宋延年才将阿音送回去。   宋延年没怎么同姑娘家相处过,连同整个宋家在内,也只有宋亭汝这么一个女孩儿。可从小他便不喜欢宋亭汝那样张狂骄纵的性子,对着她时始终都是冷着脸的,久而久之,便也觉得女子实在是麻烦。   直到遇见阿音,宋延年没想过这世间居然有这样好的姑娘。   只是可惜的是他不善言辞,就算是一同游玩,虽不会尴尬,但也提不上多么有趣。   马车停在纪府门外,阿音就要下车。   宋延年忽然握住她的手,等到阿音回头以后,他才轻轻笑着问:“今日玩的开心吗?”   这下阿音到没有犹豫,点点头确认一样的同他说:“表哥陪着我,很开心。”   “那就好。”宋延年笑了笑,“我在这些事情上没什么经验,就怕你同我在一起不开心。日后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便是,我再慢慢去改正。”   阿音心头微动,轻声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表哥不必为了我变成什么样子。”   宋延年抓着她手的力道紧了些,随后松开,喃喃:“是吗?”   “若是无事,那我先回府了。”   看着她提步入了纪府,中途的这些路程里,一次都没有回过头。宋延年垂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慢慢握紧,眼中忽然浮现出几丝怅然若失。   “回府吧。”宋延年同车夫道。   马车缓缓驶去,他靠着车厢忽然想起了在画舫甲板上时,看见的赵承誉。当时因为距离有些远,宋延年并不太能确定对方的神色究竟如何,但是靖王殿下这个人,于他而言实在叫人不安。   上回秋狩,阿音受伤后被绑着布条勒住手腕的血液流动,宋延年一直在猜想先他一步的人会是谁。直到翌日离开狩场的时候,宋延年看到赵承誉身边的贴身侍卫,抱着沾染了血迹的白色骑射服匆匆丢掉。   宋延年心里讶异,跟过去后才发现,那衣裳料子与阿音手腕的料子一般无二。   为阿音吸出毒血又抱她出陷阱的人是赵承誉。   当时无人问询,宋延年也就没有主动告知阿音真相。   虽说不清楚这两人是何关系,但宋延年能清晰的感知到,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是先前那次大昭寺走水,阿音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一般。   宋延年慢慢合上眼,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如今对阿音的好奇,已经转移到了阿音身上的秘密。   阿音回到揽月阁,刚推开门就看见温氏坐在桌前翻着书页。   “阿娘?”她诧异地问,“您等多久了?”   温氏合上书本,笑着伸出手朝她递了过去:“阿娘也才刚来不久。今夜怎么样,跟表哥出去相处的如何?”   阿音坐到她身侧,喝了口茶道:“表哥人好。”   “除了人好呢,就没有别的感受了吗?”温氏旁敲侧击,握住阿音冰凉的小手道:“比如若是日后谈婚论嫁,你觉得表哥这人如何?”   阿音握着茶杯的手微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眸瞧着温氏:“阿娘觉得呢?”   “我自然是觉得这是门好亲事。”温氏对她的态度失笑不已,“婚姻是头等大事,没有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但是错过了这样的人,日后兴许就不会再遇到了。”   阿音弯唇:“我都听阿娘的。”   “其实阿娘一直都觉得,你实在是太过独立了。”温氏轻轻捏着她的肩膀,悠悠道:“阿娘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整日想着的都是日后郎君是谁,皮囊如何,待我如何。但是这些日子阿娘发现,你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有时我都在想,你小小年纪为何会这般清醒。”   阿音听着温氏慢悠悠的声音,目光落在那束红梅上,抬起茶杯喝了口茶。   继续听她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过去的这些年里漂泊无依,是我们害了你。”   阿音回头笑着打断她:“阿娘……”   “你听我说完。”温氏拍拍她的手背,“姑娘家不沉迷情.爱是好的,但你表哥这样的男子,日后也能试试将他当成一个依靠。你遇见什么事,他都能为你解决好,是个好郎君。”   阿音点头:“我明白的。”   同温氏这样交了底,阿音心里头也清楚,自己的婚事大抵是板上钉钉了。只等到几个月后她及笄,若是那个时候没有任何差错,交换庚帖合八字,下聘礼,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她便是宋家人了。   这一切都安排的极为妥帖,纪家与宋家始终来往密切,这些时日走得近倒也无人察觉。   冬去春来,京城里的贵女们褪下了冬装,换上了鲜艳的薄裙。   转眼到了两国使臣离京的日子,皇帝的病始终没好,三月底又因着风寒加重了些许。只是这几个月,皇帝好好将养着无碍,蒋皇后的母家却出了事。   蒋丞相身子一直不大行,这些年来蒋家子弟东奔西走四处请神医治病,但到底是上了年纪,再好的药也只能吊着一口气。直到四月中旬,在某个春暖花开的午夜于梦中过世。   蒋家上下悲痛万分,蒋皇后得知此噩耗在凤鸣宫里晕了醒醒了晕,赵承誉受命为外祖父操劳后事,一时间瘦削不少。两国使臣于三日后离京,他无暇顾及,送客的事情便落在了纪大将军的肩上。   丞相出殡这日,赵承誉亲自扶棺。   于他而言,幼年时蒋丞相的确是个很好的外祖父,但前世在阿音死后他得知真相,就知晓除了阿音没有人是真心爱他。如今距离得知自己身世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赵承誉对蒋丞相的死,就好比陌生人。   送走蒋丞相,赵承誉入宫看望了蒋皇后。   皇后这半年来连受打击,身子骨已经变得脆弱不堪。赵承誉看着她那双失了光彩的眸子,盛着汤药送到蒋皇后嘴边:“喝药吧,喝了身子才会好起来。”   “连你也觉得,你外祖父是病入膏肓过世的吗?”蒋皇后偏过头,避开那勺药。   赵承誉这些日子疲乏不已,见状也只是收回勺子,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外祖父身子骨不好,能被汤药吊着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庇佑。”   蒋皇后嗤笑:“可太医前几日才来回禀,说你外祖父身子好转了。”   “庸医的话母后也信?”赵承誉淡淡抬眸,凉薄一片。   蒋皇后粗重地大口喘着气,她用力攥着拳头,咬牙切齿:“你外祖父死了,蒋家便没了靠山。赵承誉,你如何斗得过老奸巨猾的郁氏一族。”   赵承誉沉默片刻,缓声道:“儿臣说过了,母后只需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儿臣都会办好。”   将药碗交给伺候蒋皇后的嬷嬷,站起身掸了掸衣袖,垂眸看着她道:“母后好好养病,过些时日儿臣再来看您。如今蒋家式微,郁氏一族定会猖狂起来,母后在后宫也要小心。”   “你就没想过这些日子的事情都是被人算计着的吗?”蒋皇后嘶吼出声,她看着赵承誉不甚在意的转身离开,颤抖着嗓音道:“从大昭寺走水,陛下重病,你外祖父过世……你没想过这都是在针对谁?”   殿内一片安静,除却蒋皇后的喘息声,回应她的只有赵承誉毫无留恋的关门声。   离开凤鸣宫,赵承誉站在长廊下闭了闭眼。   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另只手轻轻捏着指骨发出“咯噔”的声响。   蒋皇后的那些话赵承誉当然都知晓,从大昭寺开始,一切好似就没有再走前世轨迹。蒋丞相按理来说,不该是在这年的四月离世,可因为赵承誉改变了太多的事情,于是这一切都变得并不会令人诧异了。   而另外一个同样拥有记忆的,大抵是并不想掺和到这些事情里来的。   哪怕她发觉了,也只是会诧异片刻,随后抛至脑后。   这样也好,不插手,她就不会有危险。   想到阿音,赵承誉往旁边走了两步靠着柱子。生辰那晚过后,赵承誉就再没跟阿音见过面,纵然是去找她,也都只是每两日晨间送花的时候,他悄悄在窗户外面待的那半个时辰。   然而就算是那半个时辰什么都不做,也能让赵承誉一整日的心情都好起来。   “殿下,大理寺那边有动静了。”庆云低声道。   赵承誉睁开了眼,侧目瞧着他:“赵承衍的人又去找巫医了?”   庆云摇头:“这回楚王亲自去了一趟,在里头待了好一阵子才出来。蒋丞相已经死了,他们接下来还能做什么,总不能真是郁氏要造反吧?”   “这些都不好说。”赵承誉眼眸低垂着往宫外走,忽然想到赵承衍自以为缜密的计划其实他都知道,便忍不住嗤笑:“他以为与巫医合谋害死外祖父,本王就会动怒了?简直不知所谓。”   庆云跟在他脚步后,思索道:“殿下认为什么时候才能钓出巫医背后的主使人?”   赵承誉淡淡道:“应当就快了。”   从赵承衍的人第一次去牢狱寻到巫医,赵承誉就拿捏在了手中。包括那之后赵承衍如何想要与巫医合作,巫医同意后又是如何为赵承衍出谋划策,直到害死蒋丞相,这些赵承誉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日后若是要扶持誉王后人上位,那朝堂之上强有力的对手都须得除掉。   于赵承誉而言,蒋丞相首当其冲。   只是蒋丞相是他的外祖父,虽说血亲之于浓,但赵承誉也丝毫没有心慈手软。毕竟还是蒋家人教会了他,皇权之上没有亲情。   至于巫医背后的人,赵承誉并不觉得还会藏到什么时候。   若郁氏一族真的要起兵造反,那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了。皇帝皇后都重病在身,扶持赵承誉的蒋家因蒋丞相去世而受到惨重打击,但凡等皇帝身子骨好起来,一切就都迟了。   况且如今后宫中还有位身怀龙嗣的妃子,为了她腹中的龙子,皇帝这些日子派了不少人护着。   等那孩子落地,郁氏就是真的迟了。   因为重生推动了这些事情的进度,其中还夹杂了不少本不该发生的。赵承誉心中多少有些不安,于是又安排了两个暗卫潜入纪府,暗中保护着阿音。   也不知是不是赵承誉那番话把蒋皇后刺激到,她吃了几副药竟好了起来。   春日草长莺飞,蒋皇后邀请了不少京中的贵人们,打算办场马球赛。兴许是为了表示蒋家的风头依旧还在,这场马球赛办的格外有场面。   宫里来了不少妃子,包括宋亭汝都在行列中。   瞧着她趾高气昂的模样,阿音慢慢移开眼,低声对纪慕清道:“没想到,此生居然还能在这样的场合下见着宋贵人。看她那样子,应该是在宫里过的还不错。”   “我向来是看不上她这人的,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纪慕清撇嘴。   说到这,纪慕清又促狭的笑了笑:“不过倒是说起来,日后你嫁去了宋家,那你便是她的嫂嫂了啊,看她以后还怎么嚣张。”   “我又不是什么恶嫂嫂,谁同她计较啊。”阿音掐了她一下。   纪慕清哎呦一声:“怎么现在说起你与表哥的婚事,你都不反驳了啊。真是稀罕事儿,你与他瞧着相处的甚是不错,想来怕是要比我先成婚吧?”   阿音轻轻打着扇子,忽然问她:“前几日婶娘说相看了李家的儿子,姐姐觉得如何。”   说起李家那公子,她便瞬间蔫儿了下来。   阿音掩着唇轻轻笑,携着纪慕清去到了东边的看台席面上。只是还未坐下,纪贵妃跟前的大宫女就快步过来,说是纪贵妃邀请她俩一同过去。   两人随着宫女过去,纪贵妃笑着招招手:“快来,我给你俩留了位置呢。”   “听说小云最近身子好了不少?”   阿音避开旁边宋亭汝的视线,她颔首道:“最近是看着好了不少,也爱说话了。”   “那就好。”纪贵妃松口气下来,“如今咱们纪家也总算是圆满了,音音回来了,小云如今也在慢慢好转。就等你哥哥,早日成家。”   阿音垂眼笑着,并未对纪懿淮的事情说什么。   沉寂片刻,坐在纪贵妃身后的宋亭汝不甘寂寞的试图开了口:“听闻最近纪家同臣妾娘家走得很近,想来怕不是为了二姑娘的婚事吧?若日后成了,臣妾与贵妃娘娘也算是沾亲带故了。”   纪贵妃闻言面色淡下来了些许,打着扇子敷衍:“孩子们的婚事自然有长辈操心,宋贵人还是好生想想自己吧。出嫁就是外姓女,娘家的事情能别插手就别插手。”   宋亭汝咬牙:“臣妾只是担心罢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本宫的外甥女嫁到宋家还是高攀了不成?”纪贵妃扭头,面色不虞的瞧着她,“有这些功夫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笼络皇上。”   宋亭汝被这话一噎:“贵妃你——”   “马球赛开始了,姑母,看球赛吧。”阿音适时地打断了宋亭汝的话。   纪贵妃轻哼了一声,转回身不再理她。   两人的争执传入蒋皇后的耳中,她乐的看戏,淡淡一笑并未做声。   中途宋亭汝借口身子不适离了席,阿音听纪贵妃止不住的抱怨道:“也不知道她最近又是抽的哪门子的风,整日里叫唤自己身子不适,有时夜里都能听见她那声音。”   “没有寻太医吗?”纪慕清无语凝噎。   纪贵妃心中也是烦闷不已,没什么好语气道:“早就请太医看过了,她自己作的厉害,好似生怕陛下忘了她这个人一样,三天两头都要嚎两嗓子。”   阿音抿唇,对此不置一词。   而另一头得知今日宋亭汝也到场的赵承誉在厢房边上等着,眼看着宋亭汝走过来,见着他的时候明显神色变了变。只是赵承誉毫无所察,面无表情地敲打着:“不要凑上去招惹纪家人。”   宋亭汝眼神一变:“所以殿下在此等着就只是为了说这话吗?”   “难不成你以为本王与你有什么交情?”赵承誉搭理她,只是因为今日她们碰上,宋亭汝那张嘴向来是喜欢见缝插针的。   随后他又说了两句安分守己的话,只见宋亭汝扶着墙晕了过去。   赵承誉:“?”   一盏茶的时辰后,蒋皇后站在屋内看着太医为宋亭汝号脉,攥着帕子问道:“宋贵人如何?”   “恭喜娘娘,宋贵人的脉搏如珠走盘,这是有喜了。”太医转过身来道。   蒋皇后微微蹙起眉头:“有喜?”   “是。只是贵人胎像不稳,日后还得好生调养。”太医收起药箱,站起身来,“微臣去为贵人开两剂药方,待今日回宫便能开始服用。”   蒋皇后颔首,侧目瞧了眼袖手旁观的赵承誉,略一抬手同他走了出去:“你是怎么回事?本宫不是都告诉你了,不要与她走得太近,今日寻宋贵人又是为了什么?”   “碰巧遇见罢了。”赵承誉淡淡道。   蒋皇后眼神复杂的盯着他:“幸好这孩子没出事,若是有了差池,我看你怎么跟皇上交代。”   赵承誉抬眼:“儿臣需要交代什么,这又不是本王的孩子。纵然出了事情,也是她自己保不住,幸亏本王今日遇见,还顺手为她叫来了太医。”   蒋皇后被他这套强词夺理的说法气得缓不过来,挥挥手叫走赶紧离开。   赵承誉看了眼屋内仍旧昏睡着的宋亭汝,面色上的淡然慢慢收敛,提步转了个弯离开厢房。走到无人的地方时,赵承誉才慢慢住了脚步。   庆云跟在他身后,见赵承誉面色奇怪,低声问了句:“殿下怎么这个神色?”   “宋亭汝她怎么会怀孕呢。”赵承誉喃喃,如今这些事情他已经掌握不住了,脑海中一片乱麻,随后吩咐庆云:“去查一查最近宋亭汝与哪些人来往过。”   庆云大惊:“殿下是怀疑这胎有问题?”   “哪里是有问题。”赵承誉收紧了下颌,细细磨着牙齿道:“本王怀疑其中有诈。”   庆云应下后大步离开,赵承誉转身看着面前的木头,他抬脚轻轻踢了下,皱眉低声喃喃:“她怎么会怀孕,从前的轨迹竟偏离至此……”   循声而来的阿音脚步停顿,眼睑颤了颤,忽然品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对劲来。 第63章 设局 大将军若无事,就随咱家走一趟吧……   阿音其实对赵承誉的前半句话起先并未有什么别的想法, 毕竟京中人都知晓,皇帝眼下重病数月,又怎么会在这期间宠幸宋亭汝。但是在三月底风寒加深病情前, 纪贵妃曾同阿音提起,那些时日皇帝的确来后宫很勤快, 只是有没有去宋亭汝宫里就不可知了。   “从前的轨迹竟偏离至此。”   但这句话,就无端让阿音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时日以来, 赵承誉对她关怀有加,哪怕是自己恶语相向也从未生过气。更是会在被伤到的时候,还会掉眼泪, 这样的作为分明是前世的赵承誉绝不会做出来的。   或许是阿音对赵承誉并不上心, 所以他的异样于阿音而言, 根本没什么用。   但眼下细细想来, 才发觉此人的确很不对劲。   尤其是他对自己过分的关注, 从前还能以她是苏墨茵药引子的身份,还含糊过去。可是眼下苏墨茵早已过世,赵承誉对她仍旧还是一般无二。   另外想到苏墨茵, 阿音曾经被覆盖下的念头又浮了起来。   苏墨茵为何会那样惨烈的死去, 她分明作为赵承誉的白月光,前世无论是在寺庙中,还是后来被接回了宫里, 总而言之都是被保护的很好,在阿音眼中铜墙铁壁都不为。   那若是外人不得杀之, 便就只有赵承誉能动得了这个手。   只是他为什么要动手杀了苏墨茵?还偏偏那么巧,大相国寺这个对阿音来说堪称噩梦的地方,也在苏墨茵死后被一把火全都烧了个干净。   思及此,阿音的呼吸已经难以平缓下来了。   她揉了揉心口, 等到再抬眼的时候,赵承誉早已不在原地了。   宋亭汝有孕的消息传播得很快,傍晚马球赛结束回府,纪大将军都在饭桌上过问了此事。   宫中皇帝得知这好事,特意将宋亭汝召唤到养心殿去,好生安抚了一通。让宋亭汝陪着他用过晚膳后,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并且勒令蒋皇后好生照顾她这一胎。   听闻此事,蒋皇后与纪贵妃倒是无动于衷,反而楚王赵承衍的生母豫妃,当夜在宫里摔碎了一整套茶具。   赵承衍静静听着豫妃的抱怨,他眸色阴鸷道:“那母妃想要我如何做,难道非得此时就动手吗?刚将外祖父安抚好,偏生你又闹腾了起来,要本王说几次,眼下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衍儿,难道你这是嫌弃为娘了吗?这么多年来我做的不都是为了你。”豫妃不可置信,拍响桌子道:“娘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还能不为你好吗?”   “如今丽嫔那胎快要生了,宋家那个小贱人也怀孕了,你知道阿娘心中多着急吗?”   看着豫妃火急火燎,赵承衍的太阳穴都快要被她吵炸了,忍不住道:“为我好?阿娘做的哪件事情是为了我好,次次都叫人算计还不自知。”   “你——”   豫妃一噎,随后换了说辞:“虽说是没能成功过,可我也没牵连上你啊。”   赵承衍闻言冷笑:“难为你还知道。”   豫妃被他这一打岔,心里头的那口气憋在心口怎么也出不来,气急败坏地揉了揉,坐在榻上喘着粗气。   等她安静下来,赵承衍这才缓慢道:“如今我已经同人算计好了日子,蒋丞相已经死了,蒋家那边无论如何都翻腾不起什么浪花来。咱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等待,母亲与外祖父总是心急,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时机成熟儿子自然会主动出手的。”   豫妃不吭声,看样子也是没有听进去。   赵承衍这几日夜里睡不好,总是梦见计划失败惨死街头的场景。眼下见豫妃还这个样子,心里头更是来气,匆匆又交代了几句,叫随侍推着自己离开。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赵承衍忍着怒意回头,耐心道:“外祖父最听母亲的话,您多帮着劝劝,叫他暂且安心等待,儿子肯定会安排好的。”   殿门被关上,豫妃被赵承衍这幅优柔寡断的样子气得再度砸碎了一盏琉璃盏。   她自认没什么谋略,但胜在有个好父亲。郁家蒋家纪家曾经鼎足而立,如今蒋丞相没了,纪家又是个始终保持中立的,郁大人与豫妃一合计,父女俩都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可没想到赵承衍竟第一个跳出来不同意。   如今豫妃的外祖父家已经准备好了兵马就等赵承衍开口了,谁知又生出宋亭汝怀孕的事端来,眼看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皇子出生,郁家怎么能等的下去。   自幼服侍豫妃的嬷嬷揉着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娘娘打算如何?”   “今日老奴听了楚王殿下的话,其实……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咱们能想到的东西,难道蒋家那边就想不到吗,若是对方来个瓮中捉鳖,那咱们郁家可就倒霉了。”   豫妃不停地按着胀疼的心口,闻言回头瞪她:“你知道什么,父亲都说了没有问题的。”   “娘娘,您难道不知道越是看着好看的,越是危险吗?”嬷嬷道。   豫妃此时正在气头上,摆摆手不耐道:“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本宫不想听这些。就是说了,难道我父亲聪明了一辈子,还能骗我不成。”   嬷嬷自然明白豫妃的性子,只好轻叹一声,打算等她气消了再劝一劝。   赵承誉得知这些天豫妃同赵承衍的心思有悖时,正在书房中细细描着画像。这是他前世保留下来的习惯,因为那时同阿音分别太久,她的一举一动都快要记不清了,于是只能用画像将那过去的人儿描摹出来。   庆云低声回禀完,只见赵承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狗咬狗的戏份当真是有趣。”   “那咱们可要帮一把?”庆云问。   赵承誉缓慢上着色,扬了扬唇:“自然要帮。”   “去,将郁大人近些时日与朝中大臣结交的消息递进宫里,想来明日就会起作用了。”   然而庆云前脚刚离开,后脚管事便急匆匆地朝厨房里奔了进来,将手里的信封交给赵承誉,喘着气道:   “这是适才有个小乞丐给拿过来的,指名要我拿给殿下。”   “你先下去吧。”赵承誉擦着指边的朱砂。   等到人走后,他才打开信封一目十行的读完了里面的内容。   赵承誉面色微变。   去年年关时皇帝向纪大将军透露出大燕有意争夺边城,且这些时日来了不少装扮成老百姓的士兵。这些赵承誉都清楚,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信里面写到大燕使臣回朝后整顿兵马,眼下隐隐有要进攻开战的意思。   这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皇帝必然也已经知晓了。   可赵承誉心中生了疑影,眼下这场战役究竟是真刀真枪的两国交战,还是如同十几年前一样,皇帝为了对付先誉王而设的局。   只是这对象从先誉王变成了纪大将军。   思及此,赵承誉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烧尽。   而另一头的纪府,前厅内站着皇帝身边的另一位公公,他笑着同纪大将军道:“陛下在养心殿等您呢,说是有要事商议。大将军若是无事,就随咱家走一趟吧。”   纪大将军眼皮一跳:“不知陛下所为何事?”   “这……咱家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想来定然都是为着朝中大事才会请将军的。”公公笑着并未多说。   纪大将军回眸扫过林氏,已经有了打算。   离开前,他握了握林氏的手道:“我在玉清街旁边定了些吃食,你待会儿记得去拿回来。”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林氏转瞬就明白了过来,笑着应下后将他们送出去。等到宫里的人走后,林氏转身,唤来纪大将军的心腹,低声道:“速去靖王府报信,就说将军被请进宫了。”   玉清街旁边哪里有什么吃食铺子,那旁边是靖王府。   林氏心中怦怦跳,她抬眼看了看阴暗的天,只怕是这京中要开始变天了。   不知过了多久,倾盆大雨打湿了整个地面。长街上的行人匆匆往回家赶去,偶尔两道闷雷闪电,将这天衬的愈发昏暗了。 第64章 出征 赵承誉是什么时候有记忆的?   “边城的战役怕是再等不下去了, 如今那头传来消息,大燕的将士似乎已经开始向边城而去。若是在干等下去,只怕咱们会吃亏。”   养心殿内, 皇帝坐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珠串,低着眼睑道:“我朝得力的将士是多, 但朕还是想让你去。其他人,朕放不下心。”   纪大将军闻言抬了下头, 微微蹙眉:“陛下的意思……”   “朕要你率兵出征,将大燕那些不守信义之人打回去。”皇帝看着他。   纪大将军眸色轻轻闪了闪,他笑了一声, 颔首:“臣, 领旨。”   离开养心殿时, 纪大将军由盛公公将他送出走, 走到宫门口时, 盛公公忽而低声开口道:“此行路途多危险,将军可要好生保重。”   纪大将军侧眸看了他一眼,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红人正笑着看他。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 隔着雨幕他看不清楚盛公公的脸。但不知为何, 纪大将军总是觉得,盛公公的眼中意味深长,带着警醒。   纪大将军道过谢, 提步朝宫门走去,心中却在想着, 盛公公与他从来没什么交际,今日为何会出言提醒。   思及此,他加快速度去了靖王府。   从林氏派人去靖王府报信之后,赵承誉就一直在书房里等待着。面前放着一副前往边城的行程图, 他在几处要点上特意标注了朱砂,看着那红色一片,赵承誉太阳穴突突的跳。   又过了一刻钟之后,管事带着纪大将军入了书房。   这动静到底是没能瞒过三房与纪贵妃的耳朵,一时之间因为纪大将军三日后出征,整个纪家上下都格外不安。好在林氏手段不输男子,三下五除二收拾了那些胡乱散播谣言的下人,府上终于清净了下来。   这日午憩时,阿音躺在榻上小憩。   她好不容易睡着,转眼又被困在了一场梦境之中。   那是有关纪家的梦魇,似乎依旧如眼下一样,只是时间推迟到了六年后。彼时皇帝的身子已经不大行了,却还是想着收拢兵权为下一任储君铺路,但是转眼赵承衍造反,郁氏一族逼宫,而纪大将军马革裹尸,纪懿淮同样伤了右手。   阿音低低喘息着,眉心紧拧,整个人都陷入这场焦虑的睡梦中。   画眉进屋子换茶水的时候,忽然听见阿音在念叨着什么。画眉心中诧异,走近她身侧,果不其然听见阿音低声喃喃:“别去……有危险别去……”   画眉不明就里,轻轻晃了下阿音的胳膊:“姑娘?姑娘,醒醒。”   阿音被她的动作晃醒,睁眼的那瞬间抱着毯子顿时坐了起来,她大口大口换着气,浑身颤抖着。画眉伸手来抚她的后脊背,阿音忽然抓住她的手问:“大伯和哥哥眼下走了吗?”   “还没有呢,大公子跟将军在书房。”画眉道。   闻言阿音瞬间掀开毯子起身,甚至连外衫都来不及穿好,便朝纪大将军的书房跑去。   只是纪大将军的书房向来都是严加看守的,阿音被堵在了门口。不多时,里面听见动静的纪懿淮推开门,瞧见阿音惨白着脸站在门口,他心口一抽,大步走向阿音。   “这是怎么了?”   阿音手心冰凉的抓住纪懿淮:“哥哥……”   话语到了嘴边,阿音忽然间就清醒了过来,她要怎么跟纪懿淮说,又要怎么阻止纪懿淮与纪大将军避开此次的战役。她没有办法直接告知自己重生,更不可能用梦境来代替,没人会信她的。   瞧见阿音神情踯躅,纪懿淮揉了揉她的头:“到底怎么了?”   “我适才……做了个梦。”阿音喉咙吞咽着,她的嗓音颤抖不安,“我梦见这次出征,是场陷阱。”   话音落,纪懿淮的面色微微变了几分。   他左右看了看旁边守门的侍卫,拉着阿音直接进了院落里面,两人站在角落中,纪懿淮追问:“怎么做了这样奇怪的梦?这梦还有后续吗?”   阿音原本听见纪懿淮前半句话时,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他果真不相信的。可是突然接了后面那句话,阿音眼神一亮,将刚才那场梦境中发生的原原本本都告知了纪懿淮。   其实那都是前世会发生的事,只不过阿音当时始终在王府后院里,与外头几乎是失了联系的。纵然赵承誉会同她说朝堂要事,阿音也会出谋划策,但很多细节上,阿音是不知道的。   譬如让纪家衰败的这场局,事发很久后,阿音才知晓。   但那时阿音并不知道纪家是她的亲人,听过后心中一阵唏嘘,也就转瞬忘了过去。   若不是这场梦提醒,阿音大概只能记起那位骁勇善战的纪大将军惨死沙场罢了。   其余的,她一概不知。   纪懿淮听阿音说完梦里发生的,眼神冷凝片刻,嘴角勾起了笑意:“这次出征事关两国,陛下亲自下令我们不得不从。你说的这些我会转述给大伯,不用太担心,我们会提防好的。”   阿音始终不肯松开纪懿淮的手指,她咽了咽喉咙忽然问:“哥哥,你说这一切会不会是被人算计好的?从我上京开始,然后回府,大伯跟你在陛下重病的时候忽然出征,这是不是与当年那场火有关系?”   “哥哥,我有一点害怕。”   阿音仰着头,因为那场荒诞梦境的结果导致此时她心绪不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碎碎念说了些什么。只能感觉得到,她掌心冰凉,后背汗津津的潮湿一片。   纪懿淮摸摸她的脑袋:“别怕,不会有事儿的。”   明日一早他们就要出征了,纪懿淮舔了舔嘴唇,随即叮咛道:“这些日子京中恐怕会生变化,你乖乖待在府中,若是有什么事情,就去寻宋延年。他若是帮不了的话,就去找靖王殿下,知道吗?”   阿音沾着水气的睫毛颤了颤:“靖王?”   “是。”纪懿淮看着阿音担惊受怕的模样,心口柔软又心疼,最后还是多少透露了一些,“靖王殿下是与咱们府上站在一起的,你可以相信他。”   “另外这次战役你也不用担心,这些都在我们的计划之内,明白了吗?”   阿音脑子里面嗡嗡作响,甚至连怎么回的揽月阁都记不大清楚了。   她只记得,纪懿淮言辞肯定的话。   可是赵承誉怎么会同纪家是一条船上的呢,纪家不一直都是保持中立吗。另外这场战役在他们的计划之内,这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他们合谋算计了这场战役,还是说,等待这场战役到来,是为了清除歹人。   阿音揉着太阳穴,想不明白。   直到她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马球赛那日,听赵承誉喃喃自语而产生的怀疑。阿音缓缓放下手,她的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   这次南征纪大将军为主将,纪懿淮为副将,于四月十五离京。   送行的时候,阿音与纪慕清登上了城门,远远看着渐行渐远的行军。阿音双手扶着城墙,春风将她的发吹得扬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是阿音重生醒来的日子,如今目送他们两人离去,阿音只希望上天能够将她的好运分给她的家人们一些,祈求平安。   纪家两位将军率兵出征的消息在京中热闹了好一阵,直到第三日下朝,御史台的大人将搜集来的证据递交给皇帝。那里面悉数都是郁大人同朝中大臣结交,又是如何私下拉拢关系,待日后能拥立赵承衍时,希望他们能出一把力。   前几日为着南南征之事,皇帝隐有耳闻郁家近日似乎不太安分,但没想到的是,居然这么快就有人将证据递了上来。条条分明,直指郁大人居心叵测。   皇帝面无表情的看完折子,砰的一声扫飞了书案上的茶盏,勃然大怒道:“朕看他郁家最近是要反天,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还想着拥立太子。”   “来人,去把郁大人给朕请入宫。”   郁大人惹怒皇帝的事情传到豫妃宫里头,吓得她双腿打软,连忙卸了钗环前去养心殿请罪。可谁知皇帝瞧见她那样子,又是一阵来气,连带着豫妃也没讨着什么好。   连续几日耗费心力,皇帝当夜便高烧不退突发昏迷。   郁氏一族逮着这个机会,也不再与赵承衍商量,竟直接打算从城外几十里外起兵。   有些时候人一旦看到希望,那便是飞蛾扑火去争夺也不为过,况且眼下这样的好机会,再加上纪家大小将军纷纷离京,郁氏根本不会轻易放过。赵承誉算的准,暗中将证据给御史大人后,推波助澜送了郁氏一把。   他轻笑一声,将手头画好的丹青平展开等风干:“赵承衍呢?”   “楚王殿下在大理寺。”庆云道。   赵承誉微微颔首:“如今只需等着便是,最大的鱼儿就要上钩了。”   大理寺内,关押巫医的地方颇为隐秘,就在赵承衍再次躲过看守人的视线入了地牢后,他的面上不动声色地扬起一抹笑。   随侍恭维道:“还以为靖王能有什么手段呢,除了先前那回,哪次不叫咱们溜了进来。”   “可别太大意,赵承誉这人心思多着呢。”赵承誉的手指落在轮椅扶手上,淡淡道:“你都没想过,或许咱们能够进来,其实都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随侍闻言背后忽然冒起了一股冷汗,他讪讪:“不会吧,他能有这么大本事?”   赵承衍轻哼一声:“反正多留心些为好。”   两人悄无声息地去到了巫医所在的牢狱中,随侍拉开门将赵承衍推过去,看着被绑在铁架上的巫医,随侍低声唤:“先生?”   巫医被看押在这地方已经数月,早前的儒雅潇洒也在折磨下变得狼狈不堪。好在他身上那只被赵承誉送进去的蛊虫能被另一头的母蛊控制,这才叫他好受了些许。   巫医睁开眼,血水让他的发丝凝结,半张被火烧过的脸隐藏在黑暗里,看着极其瘆人。   赵承衍靠着轮椅懒懒看他,片刻后才道:“你应该不知道,纪家那两位大小将军前几日出征了。攻打大燕,想来只怕是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   闻言巫医的眼睑动了动:“你想说什么?”   赵承衍笑了笑,嘴角勾起的弧度略有些阴森:“其实本王一直都在想,你与纪家是什么关系?若说血海深仇,好像没那么深的纠葛。”   算上这一回,已经是赵承衍来此的第三次了。   第一次的时候,赵承衍无意间提及了纪大将军,巫医自以为掩盖的很到位,但其实赵承衍全都看在了眼里。他似乎对纪家很厌恶,不仅仅是厌恶,还有种叫人看不透的情愫。   直到第二次,他假意试探,果然发现了巫医的反常。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这两人能有什么关系。直到纪大将军南征,赵承衍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并不需要打听清楚他与纪家的纠葛,只需要将他背后那人引出来联手即可。   眼下赵承衍稍稍透露出纪家将军离京,巫医就果然露出了马脚。   他阴鸷一笑,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对方道:“本王并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本王只想知道,先生身后的那位,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现身。如今这样好的针对纪家的机会,难道你们甘心放弃?”   巫医的嘴角咧起了抹笑意,他的眼神昏暗,哑着嗓子道:“自然不愿。”   赵承衍微顿:“所以?”   巫医喘着气慢慢抬起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模样,他看着自己微微扭曲的手腕。那里面的蛊虫在感知到母蛊靠近时极度疯狂,四处窜动着,令巫医的笑容痛苦又有滋有味。   “所以……他已经来了。”   这句话的语气很低,昏黄的牢狱内,像是有人从地下在说着话。赵承衍都忍不住脊背发麻,他抿着唇角,下意识收紧了指骨,眼眸阴暗的盯着巫医。   赵承衍从密道离开后,刚回京,就听见他安插在郁府的眼线来禀报,说郁大人与他岳父家已经整装待发,只等到时机下令围城。   听闻此事,赵承衍又惊又怒地揪住了眼线的衣领:“你在胡说些什么?”   “殿下,此事千真万确。”安插的眼线额角冒着汗,喉咙吞咽道:“今日皇上怒斥了郁大人结交大臣一事,大人心有不甘,回府便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赵承衍连连后退几步,本就不好的腿脚此时顿时打着抖。   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算计了这么多,到最后居然会被所谓的亲人害死。郁大人那个猪脑子,何来出兵围城的本事,他又并非武将,能有什么谋略。   倒是赵承衍纵横谋划,竟被他们这群蠢货逼得只能往前走。   赵承衍扶着轮椅不住地喘着气,眼下哪里还有什么去找巫医背后之人的心思,更没有对付赵承誉的念头。如今之计,唯有趁皇帝发现之前托住郁家。   他砸碎了茶盏,怒吼道:“赶紧备车马,立刻去郁府。”   “是。”随侍赶忙去安排。   门被合上,赵承衍靠在椅子上缓着心情,他此时浑身发着抖,甚至已经想到了被皇帝发现郁家所为,而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大概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悲催了。   书房暗门被推开,轻缓的脚步声出现在赵承衍的耳边,他瞬间睁开眼,朝着声音源头看过去。只见那头缓慢走来深灰色衣袍的男子,他的面上同样戴着银色面具,露出干净的下颌。   赵承衍刚坐直身子,只听男子道:“殿下息怒。”   赵承衍拧眉:“你是何人?”   男子被面具遮挡的瞳孔之中露出一丝光亮,他笑了笑:“我就是殿下想要找的人。”   赵承衍迟疑,只觉得此人裸.露的半张脸实在熟悉。   门外风声摇曳,平静的湖面上如同坠入石子般生了波澜。   京里头消息传播的快,先是大小将军离京,众人感慨出城时那壮阔的场面。而后又是郁大人同豫妃先后在养心殿里被训斥,豫妃又被禁足,郁大人称病关门,几日都没有上朝。   笑谈过后,眼前倒成了纪家长女议亲。   纪慕清也不晓得是不是被阿音影响,她似乎如今对婚嫁之事也看得极淡。整日里林氏相看哪个,她就规矩前去,但始终没能见着心仪对象。   从四月相看到五月中旬,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如今纪慕清再有小半年便十七了,哪里还能等的,林氏见这样实在是不大行,决定找个暖和的天办场宴。   纪贵妃选了地点,林氏挨个儿给夫人们发帖子,大多都是府上有年岁相当的公子们的。   转眼到了雅集宴这日,纪慕清一早就被撺掇着打扮起来,连带着阿音也跟着梳妆打扮。两人去到夫人们那头,听着诸人的夸奖,纪慕清表现得落落大方,只是她四处张望的模样暴露了她不耐的心情。   阿音好笑不已,索性找了个借口带着纪慕清离开。   身后传来夫人们的夸赞,还有旁敲侧击问起阿音亲事的,都被温氏挡了回去。   纪慕清坐在湖边,单手托腮眉心微蹙:“真是烦人。”   “当初不是给我说反正都是必须要嫁人的吗,怎么,姐姐如今倒是烦恼了?”阿音笑着打趣,转眼瞧了瞧另一头看向这边的公子哥们,低声问:“莫不是一个都瞧不上?”   纪慕清抬眼朝那边看了看,撇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纪姑娘怎么这样人身攻击呢?”身后传来道男子的声音。   两人回头看去,正是先前那位李家的公子,他风流一笑,作揖行礼道:“姑娘总不好一棒子打死所有吧,譬如我虽金玉其外,可内里也不全是败絮。”   这位李公子乃是京城中排得上名号的纨绔子弟,比起宁随舟那样的风流不一样。或许是自有底线,李公子从不流连青楼之地,喜欢的也不过是做些招猫遛狗不正经的事儿。   能叫林氏看上,想来必定也是有几分东西的。   阿音见纪慕清上去便怼了他两句,李公子无奈一笑,作势要同她好好说道说道。见状,阿音拉着画眉悄悄从旁边溜走,免得打扰了那两人的兴致。   沿着湖边走了一圈,画眉忽然道:“呀!今儿靖王殿下也来了?”   阿音抬眼,一眼便看见了前头与旁人说话的赵承誉,她眉心动了动,嗯了一声。   因着先前赵承誉救下温氏,阿音心里头对他的成见算是暂且搁置了下来,毕竟救命之恩总归是大过天的。但顶多也只是能正常同他交流,并非阿音就忽视过往。   只是前些日子的猜想涌上心头,她掐了掐手掌心,生出了念头。   “后天你去酒楼定个包间,跟姐姐出去吃。”   画眉奇怪:“姑娘怎么突然想出去?”   阿音轻轻一笑,余光扫过朝这边看来的赵承誉,她攥紧了手指:“前几日约好了的,你去就是。还是去那家老字号,我喜欢他们家的脆笋。”   画眉应了声。   耳边赵承誉的说话声渐止,阿音垂下眼睑,慢慢朝前走着。   但凡只要是出现怀疑那就会如同潮水,一波一波朝脑海中蔓延,阿音甚至已经忍不住去想,赵承誉究竟是什么时候有记忆的? 第65章 掉马 “赵承誉,就此别过。”   雅集宴最终圆满结尾, 画眉听纪慕清身边的婢女道,阿音刚走没多久,纪慕清便被李公子勾着去听戏了。被带走得早, 以至于在那之后好些公子都没见着纪慕清。   画眉将此事告知阿音后,她也只当了个乐子。   眼下阿音的心里就像有只虫子在挠着她, 酥麻异常,实在是想叫人剥开赵承誉的那层面具, 瞧瞧他底下究竟是装了些什么。   因为心里头牵挂着事情,阿音两天都没怎么睡好。   直到她打算出门吃饭的前一夜,纪宪之在处理流金阁的事情, 三房便去大房屋里一同用饭了, 饭桌上林氏交代了几句有关近日出府的事情。   “我是觉得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儿的话, 咱们就少出去为好。今日贵妃娘娘安排人出宫传话, 说是陛下已经发现京城里出现了不少生面孔, 正在紧急排查中,最好还是小心为上。”林氏道。   温氏闻言拧了拧眉:“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靖王府今儿个早上也来人了,说最近可能不大安宁, 我打听了一下, 听说那些人同郁府有关联。”林氏给阿音盛了碗汤,看着她笑了笑随后道:“想来怕是有人要动乱了。”   温氏低嗤:“本就为着南征发乱,还有人想要为此浑水摸鱼。”   “这倒也同咱们没什么关系, ”林氏瞧着旁边两个安静吃饭的姑娘,压低声音同温氏道:“不过说实在的, 我这心里总是慌得不行,觉得将军他们要出什么事儿。”   温氏拍拍她的手:“别太担心,将军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了,心里头哪里还能没点数呢。咱们就在府上好生等他们回来, 稳住自己的阵脚便是。”   林氏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京中最近风云波动,但凡是有那么一点门路的人都知道近日怕是要生事端。虽说如此,但大多数人家依旧还是照常生活着,毕竟无人知晓事端究竟何时会发生。   这夜楚王府内,院落里赵承衍与面具男子正把酒言欢。   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面具男子笑意盎然道:“先前一直有想过入京,只不过可惜总是有要事耽搁了路程,这不直到现在才来,还害得我那弟弟被押在牢中。”   赵承衍瞧了眼他的笑意,虽未开口说什么,但心中却是暗道:若是真的担心的话,哪里能还在此处同他饮酒呢。如此这般开怀大笑,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亲密的关系。   他弯了弯唇,又敬了面具男子一杯酒:“先生不必伤怀,待本王事成之后,必定让你弟弟安然无恙。”   “那我就多谢殿下好意了。”他眼底闪着冷光。   赵承衍顿了顿,旁敲侧击道:“本王只知晓先生单字钧,却还不知你的姓氏。”   “我姓屈,名唤屈钧。”他放下酒杯,毫不在意道:“随你怎么唤我都好。”   赵承衍眸光轻闪:“那我便称您一声钧叔吧。”   屈钧大笑着挥挥手,院内一时间气氛颇好,赵承衍想了想,身子往前单手托着腮道:“前些日子我去探望钧叔的弟弟时,曾不小心提及他同纪府的关系,当时他瞧着似乎很是不对劲。后来我再问,对方都始终不答,钧叔可知为何?”   屈钧四面朝着看了几眼,轻叹一声道:“不瞒你说,我其实不是屈家人,我的师父姓屈,乃是曾经武林高手屈诀。我自幼拜在师父门下,与弟弟的感情甚好,后来……”   他忽然停了下来,情绪的悲伤甚至是面具都挡不住的。   赵承衍察觉出略有蹊跷,心中猜测或许同纪家人有关系,于是小心翼翼地提了句:“我倒是听闻那位屈诀先生功夫极高,但似乎在十几年前,叫人灭了门?”   屈钧垂着头,向来挺阔的双肩微微塌了下来,他点头道:“是。我其实已经记不清楚过去了多少年了,只是记得那夜的火格外大,从京中前去的将军率兵屠杀了整个帮派。唯有我师父最小的儿子同我活了下来,脸被烧毁,后来的许多年都如同行尸走肉。”   赵承衍微微诧异:“那人是?”   “想来楚王殿下应该也猜到了,那人乃是纪大将军纪涣之。”屈钧忽而抬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手指攥着那杯子发出声响,他咬牙切齿道:“师父自幼教我武功,抚养我长大,如此杀父之仇我又如何能忍。”   赵承衍闻言,嘴角无意识的轻轻勾了勾:“所以钧叔找上我,是想要同我合作?”   “殿下说的没错。”屈钧站起身,忽然半蹲身跪了下去,他看着赵承衍,语气格外郑重:“我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夺得你想要的,但殿下也要应允我,绝不许纪家满门一条活路。”   赵承衍似乎被他这个动作受惊不小,赶紧就要伸手去扶他:“钧叔这是做什么,你要这样的话可就见外了。快起来吧,咱们各取所需,这样我才更安心些。”   话说到这里,屈钧自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楚王府的这些天,屈钧帮赵承衍出谋划策暂且压下了郁大人意图起兵的念头,大大安抚了赵承衍。如今他又透露出自己这样帮助他,其实是为了找纪大将军报仇,有目的的人用着才更加安心。   于是屈钧默了片刻,缓缓将自己的提议道了出来。   两人商定好后,屈钧在最后又提了个要求,他想要见一见牢狱中的巫医。   从赵承衍得知那夜在大昭寺放了把火,只为将纪家几位女眷也活活烧死的罪魁祸首是屈钧后,他便已经相信了这人的话。不过是见巫医罢了,下回再去时,多带一人也不算什么。   “此人想见一面巫医?”赵承誉听着暗卫前来回禀的话,笑了笑:“可真有意思。”   暗卫没吭声,赵承誉想了想吩咐道:“去将人盯紧了,等他们下次要去的时候,记得及时回来告诉本王。我倒想看看,这人究竟是谁,能藏的这么隐秘。”   翌日傍晚,赵承誉从那日听得阿音要出门吃晚饭,心中就隐隐察觉出不安。这些日子京城里面乱糟糟的,赵承誉特意着人去纪府传了话,也不知阿音到底还会不会去。   但她去不去是一回事,赵承誉须得确保万无一失。   于是卡着时间,他去到了那家酒楼。   只是没想到,赵承誉刚被店小二带着上了楼,就在二楼走廊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外面,看见了阿音的贴身婢女画眉。她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大抵是被吩咐过,也不靠近也不远离,就那么守着屋子。   赵承誉眉心动了动,从旁边角落里去到了隔壁的房间。   这家酒楼最令人觉得不好的地方,就是隐秘性不好,两间屋子中间的隔断只用了加厚的屏风。若是靠得近了些,还能看的清楚对面人在做些什么。   赵承誉刚走进,就听见隔壁酒杯坠地的声音。   他眼皮子跳了两下,侧头看着殷切的店小二,皱眉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门被拉上后,赵承誉慢慢走到屏风后面,一眼便看见了伏在桌面上的阿音。   她一只手捏着酒壶,整张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楚脸,但赵承誉能看清楚她通红的耳垂。   瞧见阿音的样子,赵承誉顿时提起了一口气。   满脑子都是阿音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被谁欺负了,还是说同家里人吵架了?不是说与纪慕清约好了吃饭,怎么只有她一个人,难道是纪慕清给她脸子看了?   赵承誉胡思乱想着,等到回过神,他已经推开屏风走到了阿音这边来。   踯躅又小心地站在屏风旁边,看着醉酒的阿音出了会儿神,又慢吞吞地走过去,半蹲下捡起那只酒杯放在桌上。赵承誉捏了捏指尖,侧头看向阿音,屏着呼吸撩起她耳边的发。   “阿音?”赵承誉低声唤。   听见声音,阿音双颊微红地抬起头来,眼中水气弥漫,模样像极了醉酒:“赵承誉?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承誉笑了一声:“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以前不是很不喜欢、跟我呆在一起的吗,怎么现在我走到哪里,好像都能看到你。”阿音无意识的嘀咕着,抬手抚了把头发。   被这话刺痛心口,赵承誉喉结滚动两下:“可是我现在喜欢了。”   “什么?”阿音醉眼蒙眬地问。   赵承誉目露忍耐:“喝醉了吗?”   阿音摇头:“我当然没有喝醉,我怎么可能喝醉。”   她模样娇憨,越是醉酒的人越是喜欢说自己没喝醉酒。赵承誉轻轻笑了起来,垂眼捏捏她柔软的手指,长舒一口气仿佛脱离了枷锁:“阿音,如今已经是我失去你的第三十一年了。你喝醉了酒,我才敢这样光明正大的告诉你,我很想你。”   “当年我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不是为了什么保护你才做出那些伤害你的事情,也不能……”赵承誉的声线已经隐隐颤抖了起来,他吐了口气,“也不能怪别人怎么对我。我知道对你做的那些,这辈子可能都不能让你原谅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奢求,奢求你哪怕是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呢?”   “你不知道,当初刚得知你也重来了一次前,我满心都是想要挽回。但后来现实敲醒了我,你的所有冷漠怨怼,都是我该得的报应。”   “我明白……不是什么错事都能被原谅的……”   赵承誉咽下了所有哽咽,难以忍耐的眼泪也随之落下,他颤抖着,握着阿音的手哑声道:“但是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能不能……能不能回头看看我。哪怕给我一个眼神,一个眼神也足够了。”   “我如今一点也不贪心,我只想求求你别抛下我。”   “阿音,我是真的很想你。”   赵承誉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剩下还有太多的话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每每提起前世都会产生的懊悔与后怕侵袭了赵承誉的理智,他的脸上糊满了泪水,金尊玉贵的头颅卑微的低入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泪渐止。   想到阿音喝多了酒,赵承誉低声道:“我下去让人给你准备一份醒酒汤,你等等我。”   这些日子积累的情绪诉说出来,赵承誉的心中多少松快了一些。他刚要站起身,忽然之前,自己的手腕居然被人抓住,赵承誉错愕的同时低头去看,只见适才还醉酒的阿音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全然是清明与冷漠。   赵承誉脑子里面“轰隆”一声巨响,顿时他明白了今日这场局的用意。   “你……”赵承誉张嘴,想说话却哑然无声。   阿音攥着他的手腕,侧目扶稳酒壶:“所以说,你从很早之前就已经跟我一样重生了?也是在很早之前,你就知道我也拥有前世的记忆了?”   话音刚落,赵承誉被她握着的那只手颤抖了起来,立时明白了阿音心中所想的,艰难解释道:“我这辈子没有欺骗过你,瞒着你是情不得已,我只想弥补你……”   “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的态度忽然改变,到现在看来,原来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啊。”阿音松开他的手,缓慢站起来,将凳子踢到旁边:“那在你的眼里面,你所做的这些,是为了前世的我,还是如今的我?”   赵承誉愣住。   阿音勾唇笑意讽刺:“你做的这所有,都只是在对今生的我表达歉意。”   “那我上辈子受到的那些委屈呢?是不是如果我不知道你也重生,如果!我有一天就此因为这辈子的你所做的这些原谅了你,那我前世的那些痛苦就能揭过不提了吗?”   赵承誉浑身冰凉,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一拉阿音的胳膊,只是转瞬被她避让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变远,赵承誉通红了眼眸死死看着她,喉咙里面像是被人堵了几块儿石头,想要说的话,无论如何都怎么说不出口。   他看着阿音笑了起来。   又听见阿音冷漠道:“赵承誉,等你哪天能体会到我当初有多痛苦的时候,再来跟我道歉吧。”   “阿音——”赵承誉察觉出她的诀别,嗓音都仿佛像是被染上了血。   阿音但手抬起旁边桌上那满杯酒,举至赵承誉眼前。酒杯朝里倾斜,酒水淅淅沥沥的洒落在地板上,打湿了他们两人的衣摆。   杯中的酒被倒尽,阿音眼中再无任何情绪,她弯了弯唇:“从今以后别再来找我。”   “赵承誉,就此别过。” 第66章 郎君 我会敬你爱你,举案齐眉,忠贞不……   阿音毫无留恋地提步就要离开, 赵承誉神色怔忡地看着她的背影,那瞬间满脑子都回荡着“不能让她走”的声音。赵承誉下意识就要追上去,只是手指还没能触碰到阿音, 对方就甩手走出门。   外头站着的画眉明显愣住,视线在阿音与赵承誉的脸上来回打量, 最后抿着唇角跟了上去。   赵承誉僵硬地站在原地,眼角的洇红散不尽, 不多时又重新浮现出来。他手指颤抖着抓住门框,忽视了来来往往客人们的视线,第一次当中这样失态, 却也毫无可知。   他垂下眼睑, 难以忍耐地笑了两声, 随后喉间的哽咽抵挡了笑意。   赵承誉背过身去, 紧绷下颌, 眼底泪珠摇摇欲坠。   酒楼外,阿音扶着画眉的手上了马车。   她紧紧阖着眸一言不发,垂落在膝头的那只手生生被掐出了痕迹。不知过了多久, 在画眉胆战心惊的视线之下, 阿音敛起了心头那些冰凉的戾意。   然而等到缓和过后,她才感觉到好没意思。   何必大动干戈非得知道这些呢,于她而言前世的那些爱恨纠葛本就没有任何结果, 这样生气一场,到最后忆起当初伤心的人还是自己。没什么必要, 她也无法再回到过去让赵承誉对前世的自己愧疚道歉。   从那日去过酒楼后,阿音便待在府上没有再出去。   五月底临近六月初的一天,上午的天气始终昏暗阴沉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下起大雨。宋国公府那边传出消息, 国公夫人崴了脚,伤势看着极为严重。   阿音得知后,打算晌午过后去探望宋国公夫人。   她带了些小厨房做的点心,让车夫套了马后便朝国公府而去。两家的距离不算太远,宋延年一早就得了消息在府门口等着,接到阿音后两人朝主院而去。   宋国公夫人的脚是在昨日傍晚散步消食的时候,不小心踩着花园石子路上的鹅卵石扭伤的。请了太医来看,说是拉伤到了筋骨,给开了汤药和外用的草药,且得养一段时间。   瞧见阿音来了,宋国公夫人喜笑颜开,赶忙叫人备了果子茶水。   阿音陪着她说了会儿话,正是该午憩的时候,宋国公夫人让宋延年陪着阿音四处走一走,她困倦的躺下打算午睡一阵。等阿音与宋延年走后,宋国公夫人这才笑着看向嬷嬷。   “这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总是想着能叫她尽快嫁过来。”   嬷嬷听国公夫人这番笑吟吟的话,随即打趣道:“夫人也是心急,姑娘这还尚未及笄呢。”   宋国公夫人喝了口茶水,将被子掖了掖:“如今我也就只这么个心愿了。但愿这婚事安安稳稳的,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盼回来啊。”   屋内香烟轻薄缭绕,屋外阿音与宋延年边聊边去了他的书房。   阿音站在门口,嘴角含笑道:“表哥就这么让我进了你的书房,就不怕什么机密要务叫我看见了,悄悄给你透露出去。”   宋延年伸手推开门:“求之不得。”   两人走进书房,宋延年命人送上来一壶花茶,刚回头就看见阿音坐在棋盘跟前。那上面正是先前与国公爷未下完的一盘棋,宋延年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瞧了会儿才出声。   “会下吗?”   阿音垂眼看着,片刻后摸出一枚棋子稳稳落在某个被忽视的地方,她弯唇,抬起眼看向对方:“这不就开路了吗?表哥觉得呢?”   宋延年顿时扬眉,恍然大悟:“表妹聪明。”   阿音含笑,对他这样明显的恭维并不出言回应什么。   陆陆续续两人又下了几个回合,宋延年边思考着接下来的思路边对阿音道:“前些日子,阿娘同我说了咱们的婚事。我这些年无心婚娶,阿娘也从未逼迫过,如今主动提了,我便应了下来。”   阿音闻言指尖微顿,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的。”   宋延年瞧着她那截干净的指尖,随即移开视线:“那你呢?你如何看。”   “婚嫁之事,自然是遵从父母安排。”阿音缓声道。   宋延年随即轻轻笑了笑,捏着棋子在棋盘上缓慢敲着:“可是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表哥。”阿音始终没有抬眼,握着棋子在指腹间细细摩擦,“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未来也会是很好的郎君。我会将你当做依靠,也会敬你爱你,举案齐眉,忠贞不渝。”   这可能是阿音如今的潜意识里,能够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宋延年那么聪明,他怎么可能听不懂,可是不知为何,听了这些话以后宋延年居然笑了起来。阿音抬起头,对上宋延年视线的那一刹那,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好似被剖析了干净。   阿音心口微动,只听见宋延年道:“你说的是。”   “我给不出你什么承诺,大约也只能告诉你,日后我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失望。”   宋延年在说这些话时,视线寸寸打量着她,随后竟看见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庆幸。虽不知阿音是庆幸什么,但宋延年的确是剩下有话并未说完。   他还想说:至于感情方面,一切都可以慢慢培养。   这盘棋下到尾声,阿音以三颗棋子封了宋延年的白棋路。看着棋盘上的局,宋延年难得出言夸赞道:“小表妹棋艺当真不凡,日后我可有的磨炼了。”   阿音淡笑,慢慢收着棋子。   另一头的靖王府,赵承誉最近几日都喜欢沉寂在书房中,庆云多少能猜测出来,大抵是同阿音有关系的。他担心赵承誉如同先前那回,在书房里喝的不省人事,中途壮着胆子找借口进去了几次。   然而赵承誉并未饮酒,大多时候都坐在书案前描着画。   见他这样,庆云多少放下心来。   晌午过后天色愈发阴暗,楚王府上的人前来回话,大抵便是说赵承衍要同屈诀定好了今夜要去大理寺。庆云并不敢耽搁,赶忙去了书房,他也是这下才明白赵承誉起先为什么要安排几批人四处做眼线,如今这样将一切拿捏在手心中的感觉实在是叫人踏实。   赵承誉闻言后嗯了一声,将小毫放在笔架上,没什么精神道:“去安排吧。”   庆云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赵承誉这几日精气神儿看着实为不对。没了往日里的那股子劲儿,虽说素日里也都是淡淡的,但总归是有几分意气的。   可眼下看着,赵承誉好似被抽了魂,情绪全都消散了,对什么都不上心。   庆云心中轻叹一声,快速前去安排。   赵承誉策马抵达大理寺时,眼看着外头就要下雨了。   他将马儿拴在避雨处,大步入了地牢。等走到巫医专属的牢狱之外,看着对方萎靡不振的模样,他抬手将牢门拉扯开,漫步走了进去。   “先生感觉如何?”赵承誉负手而立。   巫医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瞧见是赵承誉后,他讥诮一笑:“我倒是没有想到,靖王殿下居然还能主动来见我。怎么?将我关押这么久还不处死,就是想要看我狼狈的模样吗?”   “你狼狈与否同本王有什么关系。”赵承誉走近,抬眼在这牢狱四处瞧了几眼,指尖轻捻:“一直没有杀死你,只是本王在等个人罢了,如今看来就要等到了。”   巫医眼神一顿,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什么人?”   他粗声粗气,喉咙里好似卡了砂砾。   赵承誉闻声回眸,表情看上去淡漠又不在意,唇边倏然勾起一抹笑:“先前纪大将军同本王提起,十几年前有位名唤屈诀的江湖男子私下招兵买马,后来被他一网打尽。本王又查到,南渔镇那位药师同一名屈姓男子关系要好,只是他消失了约莫七年之久了。”   巫医隐匿在黑暗中的神色变了又变,眼神惊惧万分,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一般。   赵承誉继续道:“这些话是不是很熟悉,想必我不说清楚你也知道本王说的是谁。”   “南渔镇的药师就是如今赵承衍身边的人,那个屈姓男子是你,屈诀老年得子,得来的也是你吧?”   巫医的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赵承誉不以为意:“本王记得你曾说起过子母蛊乃是你族圣物,你自幼同药师相依为命,所学的巫术,全都是因为你母亲是来自南部苗疆。”   “本王分析的没有错吧?”   不料这些一一都被赵承誉猜中,巫医疯狂地试图挣扎开束缚四肢的枷锁,他颤抖着,他颤栗着,恶狠狠地看着赵承誉道:“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赵承誉扬起笑,反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这辈子你们的计划没能成功吗?”   “这辈子?”巫医的呼吸开始起伏,“你什么意思?”   赵承誉毫不介意全都告诉他:“因为本王上辈子拜你们所赐,失去了永生挚爱。如今得老天垂帘再得一生,自然不会叫你们继续如愿以偿。”   “上辈子……哈哈哈哈哈赵承誉,你莫不是疯癫了……”巫医面容狰狞的笑了起来。   赵承誉对他的不信服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目光怜悯道:“而你们自以为缜密的计划,实际上在本王这儿,早就透明的宛若白纸一张了。”   他的眼中涌出恶意,毫无顾忌道:“让本王再来猜一猜,接下来你们又要做什么?”   “撺掇着赵承衍起兵造反,趁纪家大小将军不在京中,将纪家人一网打尽为屈诀报仇?亦或者是你们有别的计划,药师与你能那样早的将手伸入皇室,想来平阳公主也与你们有关系吧?你们是想做什么?”   巫医逐渐冷静了下来,微微扬起下巴得意道:“就算是你知道这些又如何?”   赵承誉提步走到巫医的跟前,抬手扣住他干削的下颌,神色阴冷又狠辣,一字一句道:“本王最大的猜想,便是毁了皇室,自立为帝。”   巫医被他掐住喘不过来气,赵承誉慢慢凑近,在他耳边道:“你们以为本王会在意吗?这皇位,这江山谁爱要谁要,但就算本王不要,也见不得你们这些人好。”   “按照你们安排的,郁氏明日就要起兵了吧?”   巫医睁大眼。   赵承誉一字一句:“可惜的是,本王都已经安排好了。”   “纪家军不在京还有甄家,再不济你们当真以为纪家就没人了?”赵承誉松开手,看着他狼狈的模样,阴恻恻地笑起:“纪懿淮可始终在城外候着呢。”   话音落,巫医才明白过来他们做的这场局,其实只不过是赵承誉眼皮子底下的小把戏罢了。借着他们的,一层一层将他们包裹在内,算是彻底失了势。   巫医低吼:“你就这么全都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吗?!”   “可你这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出,本王原本就没打算让你活到他们来见你的时候。”   赵承誉说完最后一句,在巫医尚且震惊之时,两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绳索勒住他的脖颈,绕过铁架往后拉去,巫医毫无招架之力的动弹几下,在夜色中断了气。   他被紧紧缠绕的手腕内侧,在巫医彻底失去气息后,慢慢被东西从皮肉里头割了条口子,银色的蛊虫爬出来,贴在巫医的手腕上逐渐干瘪下去。   赵承誉冷眼看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世阿音死后他身体的变化。   一只母蛊能够控制多只子蛊,且子蛊只认一个主子的身体。阿音死后,取她血的那只子蛊因为感受到阿音的死亡,从而导致蛊虫也跟着死亡。   两生蛊其中一只子蛊死去,另一只自然不可能继续活下去。   赵承誉体内的那只虫子,就像是适才巫医那般,腕子破了口,蛊虫爬出最终干瘪。他朝筑云殿奔去的那一路上,思绪因这物什清明了又模糊,踉跄摔倒好几次。   最后满手是血的扑到阿音床前,可惜那时等待他的已经只有冰冷的尸体了。   赵承誉身上的控制被解除,又在心口自捅一刀重伤昏迷,数次被太医诊断醒不来。蒋太后气急怒斥,赵承誉在一片白雾里找寻了整整好几夜,才毫无求生意志地从鬼门关被拉回来。   那时候后悔能有什么用,阿音惨死,赵承誉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调查真相,处理罪魁祸首都毫无作用,就算是赵承誉掘地三尺,阿音也回不来了。   赵承誉缓慢闭上眼,庆云小心上前道:“殿下,他们来了。”   “嗯。”赵承誉松开手,带着人隐入黑暗里。   一刻钟后,赵承衍看着死去的巫医,面容怔了怔。   多年来的小心警惕让他查觉出,今日这趟怕是要出事。   屈钧依旧还是戴着面具,他脚步踉跄地走上前去,扶起巫医软软耷拉下的脑袋,悲恸与寒气瞬间席卷全身。他抖着嗓子道:“屈琢?屈琢你醒醒。”   “屈琢——”   无论他如何喊叫,巫医都始终闭着眼睛再没抬过眼。   屈钧松开手转身看着赵承衍,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会好生照看他的吗?!可为何会死在监狱里头,到底是谁害死了他!”   赵承衍略不耐皱眉:“你——”   “自然是本王。”密道角落旁忽然传出一道声音,赵承衍不可置信地看过去,那是他们刚才来时的路。随即赵承誉走出来,笑着同赵承衍道:“七弟的密道修得甚好。”   赵承衍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屈钧充满怒意的一声:“赵、承、誉!”   “怎么?”赵承誉摊手,“看见本王很诧异吗?”   屈钧脚底带风的上前两步,忽然被庆云挡住,屈钧一掌手刀朝他砍去,庆云避让不及直中了肩头。他往后连连退开几步,只见屈钧竟直直朝赵承誉冲去。   赵承誉抬手接住他的招式,两人的动作迅速如风,一时间打的不分上下。屈钧心头恨极了他,忽而使出下三滥招数,赵承誉侧身闪开,倒是就此叫屈诀朝密道而去。   此人不能留。赵承誉拧眉伸手,谁知那人拽下面具反手就向他门面而来。   赵承誉脚步一顿,抬手抓下面具,目光在他的脸上一扫而过。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纪懿淮告诉他的南渔镇药师长相一事,说抚养阿音长大的男子,同赵承钺很相似,他与赵家应该是有什么联系。赵承誉适才一看,果然察觉此人模样有异。   但与其说与赵承钺相似,还不如说是同先帝更相似。   赵承誉眼皮动了动,心中慢慢有了数。   屈钧从密道溜了出去,外头还有赵承誉安插的暗卫守着,此人武术高强,且不知他身后还有没有其他同谋。赵承誉捏住手指吹了声哨响,暗卫闻声没再阻止,将屈钧放走。   大理寺外的狱卒听见动静跑进来,火光之下,赵承誉同赵承衍相对而立。赵承衍面色冰冷难看,赵承誉见狱卒走近,侧身让开那条密道,又交代了几句,他着人带着赵承衍离开了大理寺。   “你想如何?”赵承衍死死抓着轮椅扶手。   赵承誉垂眸看他:“你私挖密道,伙同外人,自然是将你送到父皇跟前去由他处理。”   赵承衍此时被逼无奈,脑子里面一片乱麻:“你明知这不是我的初衷。”   “你的初衷如何本王并不在意。”赵承誉掸了掸衣袖,弯腰靠近他:“本王在意的是,若是郁大人得知你被关押起来,会不会动怒直接动兵攻城?”   赵承衍眼底猩红:“赵承誉!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了的,你要将我们逼上死路!”   “是啊。”赵承誉轻笑,“所以多谢七弟成全。” 第67章 伤 阿音没有心,负伤都不知心疼我。……   夜深风露重, 赵承誉赶着宫门下钥前将赵承衍送进了宫里。   他悉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知皇帝,随后便安静站在旁边等着发落。赵承衍此时跪在养心殿中央,低垂着头始终没有吭声,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从书案边倏然飞过一道残影。   泡着八分烫茶水的杯盏直接砸在了赵承衍的额角, 瓷片划伤了他的额角与侧脸,血水混着滚烫的茶叶水顺着半张脸流淌下来, 狼狈不堪。   赵承誉面色淡淡,视线几乎都没有偏转过。   可他越是如此,赵承衍心中就越是抑郁难平。好像不管他怎么做, 赵承誉都不会分给他多一丝的视线, 分明同样都是带有目的出生的两个人, 却到最后走上了不同的路。   “来人, 将这个畜生给朕押在宫里, 四面八方都看严实了。”皇帝冷酷无情地吩咐。   赵承衍缓缓低下头去,他已经彻底死心。   等到人走后,皇帝才捂着心口不住地咳嗽起来, 赵承誉眼观鼻鼻观心, 走过去抬手帮他抚了抚后背,等到皇帝喘过气来才收回手。   他闭了闭眼睛,无力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前不久, 京中出现了不少生面孔,那时儿臣发现他们其中有人偶尔同郁府有联络。”赵承誉面不改色地修改了时间。   皇帝摇头, 面容悲恸:“的确是朕老了。”   赵承誉低垂着眼睑没有吭声,过了会儿皇帝又道:“这些年来朕对楚王母子过于优待,倒是叫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竟做起春秋大梦来。”   “父皇说的是。”赵承誉淡淡应声。   皇帝吩咐人又给他添了杯茶, 浅浅喝了一口润嗓:“如今朕就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了,他犯了错,朕自是得罚。子叙,你觉得呢?”   这话说明白便是这个时候还不想处置赵承衍。   若是真的处置了赵承衍,那今后皇子只他独大,如果不将皇帝这个父皇放在眼中了,轻而易举便能将他从这皇位上掀下去。   赵承誉心中冷笑,撩起衣摆跪下:“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儿子也是父皇的儿子。父皇心中有了定论,子叙自然不会无端妄言,但听父皇安排就是。”   “只不过……”   皇帝看着他:“只不过什么?”   赵承誉索性直接双膝着地,他仰头与皇帝对视,不卑不亢道:“只不过今日儿臣在大理寺,不仅是见到了七弟,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武功极其高强,不似京中人士,儿臣为了抓住他与他过了几手,可惜还是被那人遛走。”   “临走前,他留给了儿臣一样东西。”   赵承誉将那只银色面具递上去,继续道:“儿臣在面具内部发现了龙纹,不仅如此,那男子离开时儿臣亲眼看见他面具下的脸,与先帝略有几分相似。”   话已至此,皇帝怎么都能明白过来赵承誉的意思。   他手中紧紧捏着那只面具,拧着眉,闻言同时朝里侧看去。只见贴合面部轮廓的那一面,的的确确是有一圈极其明显的龙纹暗纹,指尖蹭过清晰可见。   皇帝勃然大怒,将面具重重拍在书案上:“岂有此理!”   赵承衍意图篡位已是皇帝无法容忍之事,若非儿子再多几个,不必顾忌着制衡赵承誉,皇帝必然不会如此忍气吞声。可他没想到的是,赵承衍这个蠢货不仅自己动手,还拉拢了有异心的外人。   如果不是赵承誉动作快,那岂不是这大好河山就都要拱手他人了。   皇帝这下心中已经是彻底动了怒,适才或许还顾忌着几分父子情深,可谁知赵承衍如此愚蠢。他抿了抿唇,因为怒意而使得情绪波动极大,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是大风吹动着树梢枝干,光是听着就叫人觉得可怕。   “行了,你……你……”皇帝一句让赵承誉退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两眼一翻,就此直愣愣的又晕了过去。   赵承誉当即并未有动作,而是颇为讽刺地盯着他那张脸等待许久。   遇上赵承衍这样的儿子想来也只怕是倒了大霉,就皇帝这样的身子,且不说被他再气几次,只恐怕眼下这一晕能不能再醒来都两说。   赵承誉慢慢站起身,唤来盛公公道了句:“快去请太医吧。”   盛公公瞧着他冷峻的神色,心头微颤,低声应:“是。”   等到在养心殿里手忙脚乱的处理完,宫门早就已经下钥。蒋皇后得知消息后赶过来,听赵承誉简要解释几句,心中诧异的紧,但碍于周遭都是人,她并没有出声问什么。   赵承誉侧头看了眼候在旁边的盛公公,眼风微动,两人走到了角落里。   盛公公擦了擦额角的汗:“殿下。”   赵承誉嗯了声:“这几日父皇恐怕得麻烦你们多留意些,至于楚王那边,事态严峻公公心中有数。”   “这是自然,殿下放心便是。”盛公公喉咙吞咽,欲言又止地问了句:“不知道老奴府上那不争气的养儿,如今可还好?”   赵承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能吃能睡,本王瞧着甚好。”   “那就好,那就好。”盛公公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来,但凡是有关养心殿里的消息基本都是从盛公公这儿传出来的。倒也不是赵承誉收买了他,只不过前几个月盛公公那自小养到大的养儿子“不小心”冲撞了赵承誉,借着这个把柄,赵承誉直接将那人押回了王府,消息一穿到盛公公耳朵里头,他就主动来找了赵承誉。   但其实赵承誉并未对那孩子做什么,只不过他的身上沾了不少恶习,近日来在慢慢改正罢了。   交代了几句,赵承誉提步回了宫里的住处。   盛公公站在长廊下擦着汗,光是跟赵承誉这么说了几句话,便忍不住的淌汗。他有时候也不甚清楚,面对皇帝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压迫,为何能在赵承誉身上感觉到。   赵承誉不知他心中所想,回宫的路上,忽而想到了纪大将军之前说过的话。   屈诀一家是被他灭门的,那今日死去的巫医,他听屈钧唤对方屈琢,定然就是那场大火中逃生的后人。要是这样分析下来,那当年纪家走水,有极大可能是屈钧或屈琢下的狠手,而当时趁乱抱走阿音,也有些许可能只是因为抱走了孩子。   他们要抱走的,其实是尚未出生的纪慕云。   因为赵承誉记得,当年温氏怀阿音的时候与林氏怀纪慕云似乎并未差太久。   阿音出生的时候林氏应当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如果是因为他们的行踪被人所发现或是出了旁的事情,必须得尽快离京,所以才在纪家放了一把火。抱错也可能等不及了,故意抱走了阿音。   毕竟三房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且都是纪家血脉。   赵承誉的脚步停滞下来,这么分析一通,好似已经说得过去了。   他绷紧唇角,那后面的事情便不言而喻。   只是屈钧为何要将阿音炼做药童,难道只是为了让阿音以一个被需求的身份接近自己?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盘棋局可就真的是太大了。甚至赵承誉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性,前世从阿音被抱走开始,这个局就已经开始了。   兜兜转转,竟然持续了将近十五年。   亦或者是……   时间还要在往前瞬移,瞬移至巫医为赵承钺续命的时候。   翌日一早皇帝醒来,倒是没有赵承誉昨夜料想的那般严重,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许是身体底子吃空,皇帝就算是清醒着看起来也格外虚弱。   赵承誉前去探望了眼皇帝,随后准备出宫回府。   只是今日主动不会有什么太平日子,豫妃被禁足,而赵承衍昨夜被偷偷押入宫的消息叫赵承誉捅破到了郁大人跟前。那人显然失了智,赵承誉刚出宫门,就听见有暗卫前来回禀兵马已经往城门处攻来。   赵承誉蹙眉:“纪家人眼下可都在府上?”   “其他人都在,只是纪二姑娘昨夜并未回府。”暗卫道。   赵承誉往前的脚步骤然停下,他又惊又怒:“未回府是什么意思?”   “昨日傍晚雨势过大,宋国公夫人便提议让二姑娘于国公府暂住一夜。安排了人昨日就给纪府传了消息了,不过属下担心,就怕二姑娘此时回府。”   赵承誉心中当然也在担心这个,于是他不再多做设想,抓着缰绳就朝国公府奔去。   此时城门刚开,一波便衣男子已经混迹入了平民行列中,光是赵承誉这一路上便已经看见了七八个。专业训练过的人,与正常人的行走步伐轻易就能看出不一样。   赵承誉心间微凛,加快了速度。   只是路程抵达一半,前头的路被行人堵住。   赵承誉拧眉探头去看,打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纪府的马车,以及旁边骑在马背上的宋延年。想来他应当是不大放心,所以特意送阿音回府。   中间这段路程里,不知怎么起了争执。便衣男子撞倒了背着背篼去卖菜的老妇,老妇那边的人揪着他要说法,便衣男子不欲眼下生事端,死死克制着并不动手。   赵承誉皱着眉头看了几眼,心里面惦记着阿音,并不在意旁人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他驱着马从后面小巷子绕了一段路。可谁知等再出去时,那便衣男子被烦不胜烦,从长靴里掏.出匕首直接刺穿了面前人的喉咙。   他这举动吓坏了旁人,适才还在旁边围观看热闹的行人顿时转身欲跑。但不知那几个便衣男子是不是接到什么信号,竟在长街上直接就这么厮杀横行起来。   赵承誉脸色骤然变化,也顾不上骑马,翻身下去直接从人群中穿过,朝纪家的马车那头奔去。   而这头宋延年在看到第一个人惨死后,他便撩开帘子同阿音道:“音音,这街头发生□□,你不要随意走动,让家仆护着你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表哥?那你要去哪里?”   阿音的视线下意识扫过地上已经断了气的尸体,她指尖发紧,饶是死过一次心里头也有些被吓到。   虽说这个时候的确是要以无辜之人为先,宋延年想要去救人也无可厚非。   可是阿音不想要一个人被丢下,她其实有一点害怕。   可是当阿音正要说话时,张开嘴巴就听见宋延年回头交代几句,骑着马朝那群歹徒而去。少年背影坚决潇洒,阿音的那声“表哥”尚未唤出口,只好默默咽下去,喉咙吞咽两下,而后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拉着画眉带着家仆找地方先躲起来。   然而或许是他们这行人过于显眼,两个歹人直接拿着刀朝他们而来。画眉吓的尖叫一声,将阿音护在身后连连后退,几个家仆冲上去欲要动手,但到底难敌练家子,纷纷见血受了伤。   阿音仓皇之间朝宋延年那边看去,只见他陷入人海中难以□□。她镇定下来打算拉着画眉转身跑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一身玄色衣袍的赵承誉大步流星而来,阿音的脚步顿住,耳边是匕首扬起带过风的声音,可惜那匕首还没有挥下来,她就听见了对方惨痛异常的哀嚎声。   “靖王殿下?”画眉颤着声音唤。   阿音眼睫微微抖动看着打倒那两个人的赵承誉,她动了动嘴角,旁边地上的歹人再度起身挥动匕首朝阿音刺去。赵承誉阻挡不及,抬脚将他踹开的同时,那匕首竟没入了他的小臂。   “滋啦”一声,赵承誉的胳膊受了伤。   好在庆云及时赶到,带着暗卫将他们两人护住。赵承誉扫了眼困在歹人们中的保护阿音的暗卫与宋延年,他忍着胳膊的疼痛微蹙了下眉:“去帮帮他们。”   庆云看了眼他的胳膊,随后扫过阿音:“是。”   有了赵承誉的人前去支援,纵然那批人厉害,打斗声也逐渐停止下来。   赵承誉始终背对着阿音护在身前,阿音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格外说不上滋味。尤其是想到适才他直直朝自己奔来的那瞬间,阿音的思绪就越是混乱不堪。   阿音轻轻捏了下画眉的手,对方会意,小心翼翼道:“殿下,您的伤势还好吗?”   赵承誉闻声回眸,目光直接落在阿音的脸上。只是对方毫无表示,他眼神稍稍黯淡,心中明白他在阿音面前彻底解开秘密这件事,怕是将他们的关系再度打回原点了。   他僵硬地扬了扬唇角:“本王无碍。”   “纪姑娘……可有受伤?”赵承誉问道。   阿音移开眼,缓慢摇了摇头。   只是挪开视线的那瞬间,她就看见远处的宋延年白色衣摆上沾染了血迹,似乎脸上也带着格外鲜明的痕迹。阿音立时紧张了起来,今日宋延年是专程送她回来的,若是哪里受了伤,该怎么同姨母交代。   这般想着,阿音也就忍不住要朝宋延年而去。   赵承誉不可置信,难以忍受的用受伤的那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艰难道:“你要去哪儿?”   阿音拧眉低头看了眼被他抓住的地方,后退一步挣脱开,行了个礼垂下眼睑:“今日多谢殿下相助,臣女无以为报,待兄长回京定会感谢。臣女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阿音就要去寻宋延年。   她刚迈开步子,将赵承誉甩在身后,就听见对方哽声问:“你要去找宋延年?”   阿音颔首:“是。”   赵承誉握住了拳,受伤的地方流出潺潺的血。胳膊上的玄色衣料颜色加深,血迹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落。滴答滴答落在地面,浸染开一片。   他咬着牙齿想要求她回头,可又怕阿音烦,只能佯装打趣的无声哽咽:“阿音没有心,负伤都不知心疼我。”   话音刚落,赵承誉看见阿音慢慢转过身子,唇边似乎带了一抹笑:“阿音该多谢殿下,毕竟是殿下教的好。”   赵承誉怔忡地望着她,哪怕是胳膊的伤势也已经勾不起一点反应了。因为阿音眼中反射出的光芒,让赵承誉清晰明了的看见了自己的报应。   少女转过身,毫无留恋地离开了他的身边,直直奔向宋延年。   她的眼中彻底没了自己,这才叫做生不如死。 第68章 提亲 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这日长街发生暴动, 街头死了不少人。   阿音被宋延年送回府中后,看着他身上沾染的血迹,温氏又不放心地抓着人来回问询。得知宋延年并未有大碍, 温氏这才放下心来。   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纪家也是如此。直到傍晚时分,纪懿淮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 见着众人诧异,才将所有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来纪懿淮压根没有随纪大将军出征,他率领着一部分的纪家军在城门外的山林里驻扎多日。   直到收到消息, 今日郁大人起兵, 这才悄无声息的将对方的人围进了陷阱中。   不知是对方兵马出问题还是怎么, 纪懿淮发现人数并没有他所设想的那么多。且军心散乱, 将那些人一网打尽后, 纪懿淮才听闻,这次缴获谋逆之臣如此轻易,是因为起兵的这些人里头, 在昨日夜里竟溜走了好大一批人马, 不仅如此,连郁大人府上的两位幕僚也消失不见。   纪懿淮想不明白为何,但多少清楚些或许这是被安插了眼线。   他将郁大人拿下后, 押入宫中同皇帝述职,可纪懿淮到底是在出征的途中私自回京, 虽说剿灭乱党为有功,但皇帝道赏罚分明,暂时将纪懿淮手中的兵马收回。   纪懿淮早就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也并不吃惊。   眼下只能是留在府上, 等待纪大将军那边的动静。   将这些计划全部告知家里人后,几位长辈纷纷松了口气,吃过晚饭,纪懿淮陪阿音回揽月阁。兄妹两走在花园里,慢慢晃悠着消食。   阿音不知是受惊还是怎么,今夜胃口不佳。   纪懿淮拨弄了下她的脑袋,问:“听说你今早从国公府回来的时候,遇上城里头的歹人了?看你一直没怎么说话,是不是被吓到了。”   阿音犹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扭头看向他:“哥哥,今日靖王殿下救了我。”   “我听说了。”纪懿淮安抚道:“明日我去王府看看。”   阿音抿着唇,心里头纷乱的思绪就像是混杂在一起找不到线头的丝线,想要同纪懿淮说一说,可是她又不知怎么开口。因为自己的经历,阿音并不能将有些事情如实告知,但若是不说,就自然也没了能接下话的契机。   不过好在纪懿淮察觉了出来,只是想岔了路:“是不是担心靖王殿下?”   “有一点儿。他今日瞧着那一刀……似乎伤的很重。”阿音并非是真的不知好歹的人,当时看见那满地的血也是有些后怕的,可惜快意在前,阿音来不及去思考那些微的担心。   纪懿淮笑了笑:“明日我带你过去看看吧。”   阿音没吭声,默了片刻后低声问:“哥哥,若你身边有个曾经对你做了很多坏事的人,如今他为了弥补对你很好,但你依旧没有办法原谅他。后来他几次三番为了救你受伤,你心中知晓,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但还是忍不住会烦躁,哥哥你会怎么办?”   “原不原谅得看对方做的错事有多离谱,若是因为自私伤害到了我的感情,那也没有必要恨对方。可若伤害到了我的生命,这样的人尽早远离。”   纪懿淮站在树下,长身玉立:“只不过没有谁能为谁的过去负责,对方想要求得原谅,那就只能是付出比从前伤害的多很多,无须可怜谁。只是妹妹,只要我们对得起我们自己就够了。”   “人生苦短,须得尽欢才是啊。”纪懿淮垂眼看她,“爱也好,恨也罢,原谅与否都跟随自己的心意就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能始终停留在过去,是不是?”   阿音怔忡地看着纪懿淮的眼睛,许久之后才应了一声。   翌日纪懿淮前去看望赵承誉,阿音并没有跟随他前往,大抵是昨夜那些话让阿音回屋仔细回想过了,她的确是没有必要为此而心烦意乱。就像是阿音自己所说的,如今他所做的这些,不都只是弥补当下的她吗,上辈子的那些债,终究都是还不清楚了。   时隔三日,郁氏一族起兵谋逆的罪名彻底盖在了头上,只是这次皇帝醒来后,并未动怒,异常平静的安排了郁家人的处罚。郁大人与其余党羽当即问斩,郁府家眷与旁支亲眷流放宁古塔,府上奴仆皆赶出京城,此生不得入京。   至于宫中曾得宠的豫妃,在得知家道中落,爱她的父亲被处以问斩罪行后当即便疯了。皇帝将她降为庶人,看押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而罪魁祸首楚王赵承衍,许是为了顾及皇家颜面,皇帝赐了他一杯酒。   郁氏一族没落的突然,京城里头为此津津乐道了好些日子。皇帝的病落下了病根,整日靠汤药吊着,边城持续传入京纪大将军的战役捷报,一切看似都极为平静。   对于始终没有下落的屈钧,皇帝也保持缄默状态。   而赵承誉倒是一直在寻找他的踪迹,此人身世复杂,一日不除以干净,总是横亘在他的心里头,叫人夜里都不怎么能睡得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他因为忙得厉害,夏日里感染了风寒。   庆云抬着药碗进来,放在棋盘旁边道:“殿下趁热喝了吧。”   “先放着不急。”赵承誉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抬眼忽而问:“去寻屈钧的人有什么动静吗?这么久了怎么也没有消息。”   庆云摇头,眉心微微起了层褶皱:“始终没有。奇怪的是昨夜属下传出去的口信无人回应,咱们的人好似也跟着没了下落,如今已经联系不上了。”   “看来是屈钧的人动手了。”赵承誉垂眼。   庆云掐了下指尖:“那如今咱们该怎么办,他在暗处,想来实在是有些棘手。”   赵承誉把玩着指尖那颗棋子,轻声道:“再等等,过些日子就是丽妃的生辰了。如今她为父皇诞下了十三皇子,又晋了妃位,这生辰必定是会大办的。”   “况且届时纪大将军那边,也就有结果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赵承誉入宫陪蒋皇后用膳,途中蒋皇后特意提及丽妃今年的生辰陛下应允要大办。只是如今纪大将军还在南边战场上,再如何操办也只能是在宫里。   赵承誉笑了笑。   纪家这些日子为了阿音的及笄礼很是操心,好不容易找回来,又是在府上的第一个生辰。光是为阿音挽发加簪的人都选定数日,最后还是将这活计交给了宋国公夫人。   纪慕清的婚事也定了下来,仍旧是那位李家公子。两人起初相看两生厌,长辈们都以为没戏,可谁知后来李公子带着纪慕清出去玩了几次,回来纪慕清的口风就跟着变了。   如此自然皆大欢喜,一个月前李家由李夫人亲自上门定亲,两家这就算是彻底定了下来,婚期选在了十月底。彼时秋高气爽,正好是办婚宴的好日子。   礼前,温氏特意为阿音打了副足金的头面,打算在礼上用。   然而没等到阿音的及笄礼,反倒等来了南边传回来的坏消息。大燕兵马忽而夜间突袭,将纪大将军围剿在了营帐中,好在大将军警醒机敏,虽再次率兵将大燕打退兵,但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这消息将将送回京城,纪家上下顿时如同下了锅的活鱼,七上八下每个着落。   林氏是压寨主的女儿,好在自幼便经历的事情多,心中慌乱几瞬后便冷静了下来。指挥着府中上上下下的家仆丫鬟,仍旧继续操办着阿音的及笄礼。   其余纪家的死对头想看热闹,等来的却是人家不慌不忙的模样,当即失了兴趣。   只不过纪慕清与阿音偶尔出府上街,也有认出她们的人唏嘘一声,眼底带着同情与怜悯。毕竟谁都知道,这纪家如今小将军因为擅自回京被停了职,大将军又生死不明,纪府未来如何无人知晓。   阿音置若罔闻,纪慕清更是懒得搭理。   他们越是这番不在意的模样,宫中的皇帝就越是感到奇怪。   “怎么纪家人无一恐慌的,难不成他们就一点儿也不担心?”皇帝拧着眉心,瞧着手边探子送来的密信。   宋亭汝小腹尖尖,正给皇帝按揉着肩膀,这些日子她陪在养心殿的日子要多得多,皇帝也时常会同她说说这些话。闻言宋亭汝笑了笑:“哪里是不怕呢,大抵是心里头怕着呢。”   “朕就爱听你说话。”皇帝阖眸。   宋亭汝的眼睛微微转了转,低声问道:“陛下为何要对纪大将军动手?”   “后宫不得干政。”皇帝虽这样说着,但沉默几息后,还是像找到倾诉口一样慢慢道了出来:“自古朝臣不得大过天子乃是规矩,纪家虽行事低调,但他私下查当年先誉王的事,触了朕的底线。”   “留不得。”   宋亭汝从开始就知晓皇帝的疑心深重,心肠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可她入了宫,就只能以皇帝为先,总归是要自保。纪家向来清廉低调,能叫皇帝说出触碰底线的事情,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宋亭汝聪明,当即岔开了话题不再多提这个。   皇帝睁开眼笑了笑,抬手刮了刮她的孕肚:“好生养着,再给朕生个皇子。”   纪大将军在南边出事的消息眼看着就要越过先前郁府谋逆的浪潮,皇帝虽已同大燕结盟,设局将纪大将军了结后,边城便归对方所有。只是眼下失势,皇帝也担心大燕会借此时机悄悄进攻,便又在朝堂上点名了两位将军前去支援。   战役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阿音的及笄礼如期而至。   只不过先前得了帖子前来观礼的,都被纪家好声好气退了回去。如今纪大将军出了这样的事情,外头的人也能理解,并未有过多怨言。   于是这日祠堂东厅里,观礼的人少之又少,大多都是同纪家交好的亲朋好友。宋国公夫人为阿音挽发佩戴金簪,她笑着福身回礼。   等到仪式结束,一行人回了前厅用饭。   来的人不多,阿音的及笄宴只安排了三个大桌,她刚喝了口汤,便听见林氏笑着问道:“不是说今日延年也会过来观礼吗?怎么没到场。”   宋国公夫人温声道:“他今日有别的事情忙,不好到场。”   “那缺了咱们音音的及笄礼,日后可使必须得补上的,不准逃脱了。”林氏打趣。   宋国公夫人连连应好,她今日瞧着心情格外好,旁人虽不明就里,但温氏却是多少猜中了些的。前不久宋国公夫人前来同温氏讨要了阿音的庚帖,私下着人合了八字,据说是天命之缘。   果然这顿饭刚刚结束,阿音前脚回院子换衣裳,纪府外就起了喧嚣。管事笑吟吟的大步走进前厅,同纪宪之道:“宋家上门提亲啦。”   纪宪之诧异地看向旁边的宋国公和国公夫人,一时惊讶:“你们怎么……选定在了今日?”   “是延年亲自选的日子,我也想尽早将这事儿定下。姐夫莫不是不愿意,今日这样的大好日子,可不准给我闹没脸啊。”宋国公夫人亲昵地挽着温氏的胳膊,同纪宪之说话。   纪宪之张了张嘴,随即倒是笑了起来。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及其顺理成章,宋国公夫人为了让宋延年娶妻,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算庚帖。如今恰好碰上纪大将军这事的关头,及笄礼没能大办,却因着宋家提亲好生风光了一把。   虽说纪家与宋家心意相通,但该少的礼节也还是一个都不能落下。   眼下只是提亲,宋家来的媒婆再当面求一次八字。等再过些日子,双方满意后定亲下聘礼,三书六礼定婚期,这才叫圆满。   看着陆陆续续的提亲礼被抬进去,赵承誉扶着墙站在街头,整个人宛若失了魂魄。   纪家女向来难求,如今阿音刚及笄就被提亲,想来必然是两家人相看已久。况且但凡有些门路的,多少都知晓宋国公夫人与纪三夫人表姊妹关系,两个孩子也自幼定了娃娃亲。   看热闹的路人们笑笑嚷嚷的从赵承誉身边离开,暗卫立在赵承誉身侧,屏着气息不敢开口。   “纪家人接了?”赵承誉哑声问。   暗卫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闻言低低应了一声:“是。看起来两家人有说有笑,这婚事应当是一早便私下定好的,如今只不过是过个明面罢了。”   赵承誉轻轻笑了下:“是吗。”   他这样子似乎并不是真的想要听到回答,暗卫不敢吭声。   纪府门前围着的人群逐渐散去,赵承誉看了会儿,低垂着头转身要走。可走到一半,忽然记起手里还有送给阿音的礼物,递交给暗卫后,这才离开。   这天赵承誉独自回了王府。   他让管事将府门紧闭,面对对方的询问,赵承誉只字不提,浑浑噩噩的去了主院。主屋里面亮着烛火,赵承誉抬头看过去,里外的墙上都挂着阿音的丹青。   画像上的少女,宜喜宜嗔,是她曾经在爱自己的时候最动人的模样。   在此之前赵承誉多少知道两家欲要结亲的事,但是心理作祟,他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在自己也重生这个秘密泄露前,阿音面对他时正常的语气,都让赵承誉以为,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只是希望渺茫罢了。   可如今及笄礼上宋家提亲,赵承誉那点念头也被敲碎,她彻彻底底变成了别人的阿音了。   赵承誉不知道在这屋子里待了多久,他的意识甚至都有些不清楚了。窗外天色已暗,时间的流逝于他而言仿佛已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当年他能勤勉的时刻都用在公务上,如今却在这屋子里静坐一整个下午。   耳边风声依旧,他好似听见了阿音的轻叹。   四处看去,屋里却只有他一人。   这间屋子与前世变化不大,赵承誉一力想要将所有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可惜现在恢复了,王府里却没了那个笑笑闹闹,哪怕是安静沉寂的时候,也能在他眼中占有分寸余地的阿音了。   赵承誉喉间发苦,神色怔怔地看着离他最近的那幅画,低声问:“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如今她有了要嫁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不出意外阿音将会是宋延年的妻子,日后哪怕是安静的守在阿音身边,也不会再有赵承誉的分毫之地。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你该放手了。   如果再继续纠缠,就算只是暗中保护着,也会给阿音带来不可磨灭的伤害。   可赵承誉心知肚明,他根本做不到。   先前阿音在酒楼里佯装醉酒问他,这样的弥补是在对前世弥补,还是今生。赵承誉压根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某日午夜梦回,他看到前世自己狼狈癫狂的模样,才算是隐隐懂得了。   阿音一直耿耿于怀的,其实都是过往那些得不到回应的付出罢了。   就如同现在,他同样在意一样。   可对赵承誉来说,前世今生,弥补的都是阿音。   只要是她,哪里就都好。 第69章 “救命” 男子直接捂住阿音的口鼻。……   窗外风声拍打着树枝,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男人坐在桌旁,指尖细细摩擦着手中的小物件,他垂着头, 背影看起来□□又萧条。   身穿棉麻布衣的青年站在他身侧,愤怒地压低声音道:“咱们的人虽然都从郁府成功撤退, 可那日在街头损失的全是能打的,如今剩下的哪里够得上咱们动手。”   男人的脸隐匿在黑暗里, 他淡淡道:“就算无法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那至少也得为师父报仇。”   “主子想做什么?”青年微微蹙眉。   男人慢慢转头,他的脸被桌上的烛光照亮, 赫然是屈钧, 不、应当唤他赵钧。   赵钧弯着唇角缓声道:“我等了这么多年了, 如今刚出手就能将赵承衍推向死亡, 难道还斗不过一个赵承誉吗?况且你以为我为何在赵承衍跟前自称姓屈, 只是骗取他的信任罢了。”   青年道:“赵承誉他应当也不知晓您的身份吧?”   “他不知晓,所以我帮了他一把。”赵钧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边,遥遥朝外看去, 盯着远方的那轮明月道:“当日我离开前曾将面具交给了他, 那里面镶着一圈龙纹,赵承誉也看见了我的脸。”   “没人会不想要皇位,如今走了一个赵承衍, 又来一个我。”赵钧低低笑出声,“你说赵承誉他慌不慌?他越慌就越会露出马脚, 这样总有一日会轮到我出手。”   青年顿时明白了赵钧的用意,难怪他总是这样不慌不忙,原来是因为所有计划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为了那个位置都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缺这一时半会儿。   于是青年道:“那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要为帮主报仇?”   “听说纪涣之在南边中了埋伏?”赵钧反问。   青年点点头笑容爽快:“这可真是上天赐予的好机会啊, 趁着他在外头昏迷不醒,咱们直接一举剿灭了他家里人。若是纪涣之还能再回来,看见的就只有满门尸首。”   大抵是被幻想到的场景取悦,男人笑的格外阴森。   赵钧面容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后道:“那咱们就等等吧,等再过些时日狗皇帝的宠妃就要过生辰了。听说赵承誉很关心阿音,届时咱们混入纪府,见见我的女儿。”   等到青年走后,赵钧将手中的物件举起来,那是一只龙纹玉佩,轻易人家根本得不到。赵钧缓慢抚摸着,眼神温柔:“娘,您再等等,咱们很快就可以拿回属于咱们的东西了。”   风声呼啸,唯有这些声响回应着他。   赵承誉从宋家上门提亲开始,就将自己关在了主院里,无论庆云和管事怎么苦苦相求,赵承誉都没有回以一句话。门被从里面上了锁,没人敢轻举妄动。   直到两日后的傍晚,屋子里偶尔的咳声越来越重,庆云才走到门口打算破门而入。   管事拦了他一把:“若是擅自进入,殿下只怕是会动怒。”   “殿下都已经关了这么久了,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若是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我不怕。”庆云挥开管事的手,两脚上去,直接踹开了这扇门。   管事看了一眼,轻叹着赶紧让人熬了药拿来。   前些日子赵承誉的风寒本就没有痊愈,眼下又这么折腾着,适才听见那几道咳声,只怕是病情又加重了些。况且先前吐血尚未查出病因,虽说后来是装病,但那咳血却是真的。   庆云独自进了主屋,踹过门后屋内没有什么动静,庆云一面庆幸一面又后怕的紧,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大胆的时刻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进里屋,四处看了看,发现却没有赵承誉的踪影。   忍不住出声唤:“殿下?”   角落里忽而发出一声物件落地的声响,庆云赶忙回头去看。   赵承誉这几日过的狼狈又颓废,整个人好似丧了魂抽了精元一般,不吃不喝,屋子里也没什么光亮。庆云看见他的那一眼,神色顿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些许的心疼。   “殿下,您已经两日没有出过院子了。”庆云慢慢靠近。   赵承誉长久未说话的嗓音沙哑,他道:“滚出去。”   庆云无所畏惧,壮着胆子凑到赵承誉跟前蹲下,不理解也不明白地问:“您就这么非阿音姑娘不可吗?难道没了她,你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赵承誉唇角微微动了下,低低嗤笑:“你懂什么……”   “属下是不懂,可是属下更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折腾自己。”庆云看着对方眼底的青色,已经疲惫麻木的神情,忽而开口:“您也该为您自己负责才是。”   “你懂什么。”赵承誉低声喃喃,他慢慢曲起僵硬的腿,“她从十四岁就跟着我,岁岁年年,什么都愿意为了我做。可是我呢,我轻信歹人害她性命,叫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我才是那个最不配被善待的人……”   “可我等了这么多年了,三十多年,已经三十多年了……”   庆云听不明白他的话,拧眉追问:“殿下这话是何意?”   赵承誉没有回应,庆云将这些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觉得不对劲,却又不敢胡思乱想。沉默片刻,他才道:“爱慕一个人也不是非要在一起的,您这样糟践自己,想来阿音姑娘也不愿看见。”   “您就这样喜欢她吗?”   “我只想要她。”赵承誉轻声重复。   庆云见过太多次他为了阿音这样,随即同上回那样劝道:“但您也得振作起来啊,这辈子还有这么长,一切都还是未知的。况且如今屈钧尚未被抓拿归案,殿下就真的放心阿音姑娘没有您的保护吗?”   赵承誉闭了闭眼,他自然知晓庆云说的是对的。   人生这么短又这么长,没有阿音的日子那么难熬,可是再难熬他也要站起来。分明心里头早早就已经清楚了结果,或许此生都只能这样远远看着阿音了,可为何结果落定还这么难平。   不该是这样的。   庆云也不知道赵承誉有没有听进去,管事进来将熬好的汤药放在他手边,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那只碗空荡荡的搁在桌上,主屋门大开着,里面已经没有了赵承誉。   而此时此刻的他,正在纪家花园里。   清晨天一亮赵承誉就过来了,痛苦与懊恼散去之后,头脑瞬间变得清明下来。赵承誉只觉得自己过于鲁莽,竟然连阿音的及笄日都没有亲口同她说一句生辰快乐。   于是一早过来请纪懿淮帮忙传话,他坐在花园的石桌旁边,手心里面全是汗,神色却比先前明朗许多。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赵承誉回头看去。   阿音穿着一套鹅黄色百褶裙,外面搭着轻薄的纱衣对襟,露出修长的脖颈与锁骨,耳边的水滴玉坠衬的下颌精巧清丽。赵承誉眼神怔忡了一瞬,随即站起身,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殿下。”阿音福了福身子。   赵承誉姿态稍许局促地将石桌上的食盒往前推了推,随即又道:“你及笄那日我来过了,但当时听闻宋家提亲,所以我并没有登门祝你生辰快乐。”   阿音神情淡淡,也不知是情绪被隐藏,还是因为赵承誉今日状态正常的原因,她竟也没有生出不耐:“多谢殿下。那支海棠步摇……我收到了。”   赵承誉扬唇笑了笑:“是吗?你可喜欢?”   “还好。”阿音不欲同他继续说这些话,便问道:“殿下来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是想亲自过来同你说一句生辰快乐而已。之前有许多事情的确是我做的不好,以后我都会避免,不会再让你感到不舒服了。”赵承誉朝阿音笑着,眉目间都染着光,“听闻你与宋延年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恭喜你。”   阿音心中直觉赵承誉有些不大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她眼神诧异地点了下头:“……多谢殿下。”   赵承誉捏了捏耳尖,随即道:“如今纪大将军不在京中,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不用怕打扰到我,将军临行前曾嘱托过,阿音,你放心便是。”   “我……还有事,那我就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话,赵承誉又朝她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   若不是他前两步时明显的同手同脚,阿音大抵是真的要以为他是转了性子。   瞧着他的背影,阿音虽不知是为了什么,但好在他如今终于慢慢变得正常起来。日后在京中定然还是会时常见面,阿音只能尽可能的让自己在面对赵承誉时,像今天这样淡然。   她看了眼石桌上的食盒,拎着回了院子。   而赵承誉转过身时,那一瞬间的恍惚令他险些腿软磕下去。从前世的十三岁以后,赵承誉便再没有像今日这样,该说说该笑笑情绪浮现于表面过了。   但昨夜庆云的那番话或许是点醒了他,阿音的确不会喜欢那样懦弱颓废的自己。   阿野也好,宋延年也罢,他们都同样的乐观明朗。   赵承誉虽不能让阿音再喜欢上自己,可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也能够以一副那样的状态。不管是泛泛之交,还是能够再进一步做朋友,赵承誉最大的心愿依旧是希望阿音能开心就好。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的步履都轻快不少。   丽妃的生辰如期而至,宫中特意请了戏班子入宫为丽妃过生辰,京中不少大臣女眷都被邀请入宫。纪慕清得在家里绣婚嫁品,阿音身子不适,纪府只去了温氏妯娌俩与纪懿淮。   临走前,纪懿淮还笑着打趣回来给她带些宫里的果子解解馋。   晌午阿音三姊妹一道用过饭,聊了会儿天后,便回了揽月阁休息。   她这几日总是右眼皮跳动的厉害,感觉会发生些什么似的。不过今日晌午这觉倒是睡得舒服,画眉在屋里点了香料,阿音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   耳边传来几道细微的脚步声,也不知是她在做梦还是真的有人,等到阿音恍惚间睁开眼时,只见眼前出现了两张人脸。阿音睁大眼睛,一时间所有的困意全都消散开去。   她正要出声喊人,其中一个男子直接捂住阿音的口鼻,将人翻身扛起来。另一个人准备好了麻袋,手刀劈下,阿音还在挣扎的动作停顿下来,软软的倒下去被装进麻袋中。   歹人扛着阿音欲要悄无声息的离去,殊不知夜色笼罩下,赵承誉的人正紧紧盯着他们。   暗卫上前同对方交手,同时扬声呼喊“救命”。   只是扛着阿音的歹人轻车熟路,趁仆人还没来之前,暗卫尚且又被同伴纠缠,竟悄无声息的去到了小厨房后面矮墙旁。歹人吹响口哨,外面的人接住阿音扬长而去。   这些流程做得过于熟稔,暗卫见对方不停纠缠,动作愈发狠戾,反手一个过肩摔将歹人掀翻在地。追了一段路后发现阿音早已消失,天色又晚,根本看不清楚人在何处。   他只好飞速赶回王府回禀此事。   赵承誉得知此事,立时站起身掀翻了茶盏:“你们都是一群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不能给本王看好了!”   “赶紧去通知宋家小公爷,立刻去宫里寻纪懿淮。”赵承誉边吩咐边从桌上摸来匕首,大步走到门口时又唤来庆云,嗓音打着抖:“赶紧去纪府,让管事将此消息封锁好,千万不能传出阿音被人带走一事,快去。”   庆云听着赵承誉这般凛冽的嗓音,心头一颤,赶紧夺门而出。   赵承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脚步飞快地朝外而去,心中默默祈求着阿音千万不能有事。   阿音,等我。   这次一定要等我。 第70章 纵身一跃 一滴一滴的血流入阿音的唇缝……   阿音醒过来的时候, 只感觉浑身难受,眼前的蓝色车帘随着风左右摇摆。她稍稍动了下脖颈,昨日被砍中的地方酸痛无比, 扭头看了看,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赵伯?”阿音震惊。   赵钧捏着腰间的龙纹玉佩缓慢摩擦着, 听见动静后扬了扬眉,随即弯起眼笑开, 眼尾是浅浅的细纹:“终于醒来了啊,我都怕那些人真的伤到你。”   阿音动了一下自己被绑住的双手,静静看着他道:“您这是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赵钧倾身拂开阿音额前散落的碎发, 笑着道:“只是好久没有见你, 实在是想你想的紧。可惜纪家进不去, 就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将你带出来了。”   阿音心中警惕:“赵伯真是巧舌如簧。”   赵钧闻言后朗声大笑, 随即抚掌:“不愧是我一手养大的女儿。”   “赵伯的女儿不是早就死了吗?”阿音冷眼看着, 她已经察觉到不对劲,“您忘了?那年九岁的姐姐不是早就死于溺水,您带她回来时, 我还曾见过一面。”   马车趁着夜色往前赶着路, 阿音斜斜靠在车厢内,肩头轻轻撞着,她半眯起眼睛:“我如今已经找到了父亲母亲, 我不是你的女儿。”   这么多年来,阿音虽感谢赵钧的抚养恩情, 仍旧甘愿再相见唤他一声赵伯,但并没有忘记他在自己身上做过的那些事情。自幼汤药不断不说,阿音甚至还能记得,她第一次从梦境中醒来后, 看见满屋毒物时无助尖叫,可一偏头,就看见满眼冷漠的赵钧站在窗外,就那样盯着她。   阿音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幼年时带给她的伤害有多深。   前世不可知,但如今重生以来,阿音心中也多少猜测过自己流落至赵钧的手中,乃是一场秘密骗局。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且阿音不愿从前的经历被家人知晓。   上辈子没有人爱她,她以为赵钧是疼爱她的,可现如今有了,才恍然知晓前世都只有欺骗。   阿音想到自己背后的靠山,想到纪懿淮纪慕清,想到温氏纪宪之,想到纪大将军与林氏。她讥讽地扯了扯嘴角,也懒得再同赵钧装模作样:“我是纪家人,赵伯,我叫纪颂音。”   赵钧细细打量着阿音,片刻后笑了起来,眼底的温情逐渐消散:“我自然知道你是纪家人。”   “因为啊,”赵钧慢慢靠近她,说出的话恍若蛇信子缠绕上阿音的脖颈,“当年就是我亲自把你从纪家抱走的。”   阿音猜测到,眼底生起微微波澜:“你为了什么?”   赵钧抬手掐住她的下颌:“我自然是为了报仇。你大伯杀死了我师父满门,他只是想为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凭什么落的这么惨的下场。而你也是倒霉,谁让纪将军那小女儿比你晚出生呢,狗皇帝发现了我的存在,我离京之前只好抱走你。”   “所以你如果要怪就去怪你大伯吧,别怨我,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是他欠了你们三房的,而你也是替你那妹妹挡了灾,怨不得旁人。”赵钧轻轻道。   闻言,阿音被捆绑在一起的双手轻轻战栗:“你真恶心。”   “啪”的一声轻响,阿音被打偏了脸,她又被赵钧重新掰回去,咬着牙齿朝他啐了一口:“我大伯只是听命行事,你不去恨罪魁祸首,反倒是将仇怨记在纪家头上。你抱走我,将我炼成药童,就是为了报复纪家?若纪家根本不在意我这条命,你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钧恶狠狠地,温润的面貌浮现出戾意:“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只是可惜,你的八字实在是太好了。八字纯阴的姑娘啊,我如何能浪费。”   “纯阴……”阿音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了阴谋的面容。   赵钧松开掐她的手,坐回去后掸了掸衣摆:“当我发现你的作用是能轻而易举的搅乱京中局势,我又怎么会杀了你。”   阿音自幼聪慧,如何能不晓得他这番话的意思。   僵硬的思绪在几瞬的混乱后,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时间所有错过的事情尽数回忆起来:“所以……那年苏墨茵为赵承誉受伤中毒,是你们安排的?”   “是。”赵钧挑眉。   阿音继续问:“巫医、巫医也是你的人?他去医治赵承誉的兄长,也是你们计划里最开始的一步?”   赵钧轻笑:“是啊。”   话已经问到了这个份上,前面所有的事情都已弄明白,只要往后再稍稍想一下,阿音就全都明白了过来。   若按照前世轨迹,阿音在十四岁时上京寻亲,巫医那边告知赵承誉能救苏墨茵的只有她的血。两边同时推动着,赵承誉动身前往南渔镇,而阿音被拐卖后偷跑出来,他们在街头相遇并非巧合。   这所有都是赵钧与巫医的计划,他们都只是复仇的棋子。   而阿音被炼成药童,只不过是为了挑拨纪家与皇家之间的关系。   纪家向来护短,日后阿音寻亲被找回,若是得知赵承誉为了救苏墨茵取了阿音这么多年的血,必定会恨上赵承誉。皇帝但凡维护赵承誉,纪家与皇室就会生间隙,说不准纪家内部亦会出现问题。   多么好的计谋啊,一箭三雕,赵钧倒坐收渔翁之利。   看着他这张脸,阿音平静又讽刺的戳穿:“所以你是谁?是先帝遗失在外的私生子?”   “闭嘴!”   赵钧勃然大怒,抬脚狠狠踹在了她的小腹上,阿音整个人“咚”的一下朝车厢撞去。后脑与脊椎刺骨的疼,她强撑着堪堪抬起头来,就看见赵钧被戳中心事后恼羞成怒的模样。   他道:“什么私生子。当年先帝在出征的途中受伤,骗了我母亲做那苟且之事,后来他留下龙纹玉佩做信物,同我母亲说一定会接她入宫。可我母亲等啊等,等到她身怀六甲,等到她生下我,先帝都没有出现过,而我母亲一直到死,都心心念念着他。”   “若不是遇见师父,我们母子俩兴许早就变成一抔黄土了。”   “同样都是先帝的儿子,凭什么其他人都能封王称帝,生母享后宫荣宠。而我就只能跟我母亲,苦苦等着他回来找我们。”   赵钧神色扭曲的看着阿音,忽然俯身凑过去,轻轻抚着她下颌与脸颊上因被打被掐后留下的淤青,面目恍惚道:“我不甘心,我一点也不甘心。”   阿音牙关颤抖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眼下的赵钧已然犯了疯病,她只能咬着舌尖保持清醒,一声不吭,并不去再用言语招惹他。可是赵钧似乎多年没有一个倾诉口,此时对着作为诱惑赵承誉出现的猎物的阿音,竟低低自言自语的道出口。   “你说的没错,我的女儿的确是早就死了,她是被皇帝一杯毒酒赐死的。那年你看见的那九岁女孩儿,根本不是我的女儿,那是赵承誉的姐姐,真正的平阳公主。”   “我从来没想到过我的孩子会与平阳公主那么像,都说女肖父,我同狗皇帝也那样像,可我们的命为何一点也不一样。”   阿音舌根出了血,她喉咙吞咽着,适才在碰撞过程中,头上的银簪掉落被她拾起,阿音虚弱呼吸着慢慢割手腕上的绳子。面前的赵钧依旧自说自话,可她却耳根生鸣,许多话嗡嗡作响听不太清。   “平阳长大本来是要嫁给宁随舟的,那年密林里的陷阱,竟被甄家那位抢了先,但偏偏宁随舟以为是平阳救了他。皇帝要拉拢新旧朝臣,平阳反正也没办法嫁给宁随舟了,那就让甄家与宁家结亲吧。”   “他眼里全是平阳,日后……总会生出事端反目成仇的。”   听见甄真的名字,阿音恍惚地抬了下眼:“甄姐姐的婚事也是你设计的?”   赵钧得意一笑:“是不是没有想到?”   “我为了搅乱京城局势,为了给母亲和师父报仇,我设了那么多的陷阱,设了那么多的局。旁人都中了招,偏偏赵承誉……”赵钧眼神变化,像个疯子,“偏偏在他这里出了差错,一切都被他搅乱了。”   阿音的喉咙好疼,大抵是被赵钧掐过的原因。   她在心中暗自想,不是因为赵承誉出了差错,而是因为他们两人都经历了重生。得知前世的结果,单论阿音就已经不愿重蹈覆辙,轨迹自然会变化。   可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口,不知什么原因导致她头痛欲裂,甚至想要恶心干呕。   坚持了没有多久,阿音就陷入了昏迷。   另一头,得知阿音再度被劫走,温氏当即就软了腿。   两人匆匆忙忙赶回府,看见的就是站在门口焦灼不已的纪慕清。   温氏瞬间扑上去:“音音呢?音音怎么会不见,谁带走了她……”   看着温氏惨白的脸,纪慕清赶紧扶住她将人往院子里带,边走边飞快解释道:“今日我同妹妹吃了饭,她想回去休息,谁知道傍晚时我听见动静,等跑来揽月阁,就听管事说妹妹不见了。”   “没多久靖王殿下身边的随侍赶了过来,说殿下已经亲自去找了,让咱们别把消息传出去。”   温氏被兄妹俩带回房间坐着,纪懿淮站了站,他掐着掌心:“慕清你照顾好阿娘,我……我去找妹妹。”   “大哥!三叔已经带着家仆追出城外了,现下你没有权利调动纪家军,若是被陛下知晓,你就——”纪慕清瞪大眼睛,顿时慌了神。   纪懿淮打断她:“难道要我就这么干等着吗?”   他稍稍缓了缓心里的怨气,仿佛多年前的事情再度浮现眼前,纪懿淮压下情绪:“当年她被人带走我没有能力找回她,我已经弄丢过音音一次了,这次……”纪懿淮难掩哽咽,“这次我要怎么能等的下去。”   说完,纪懿淮转身大步走出了纪府。   策马前去军营调动了部分纪家军,随后他又去了一趟甄府。甄将军得知此事后帮忙出了一部分人马,包括宋家那边的,三批人马趁着城门尚未关闭,浩浩荡荡的追了出去。   这动静有没有被传入皇帝耳中,已是无人在意的事了。   赵承誉策马沿途追了一路,好在暗卫前来回禀的及时,他带人追上去的时候,尚且还能看见林子里的地面被车轮碾过的痕迹。只是这条路再往前去是悬崖峭壁,以及无人的深林。   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赵承誉满心怒火,忍无可忍。   庆云眼尖,忽然喊:“殿下快看!”   赵承誉偏头顺着指去的方向看,发现树梢上挂着一条鹅黄色的发带,那发带阿音曾戴过。赵承誉抬手拽下来,握在手心里紧紧攥着,他四面看了看,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除却头顶一轮明月,毫无其他光亮。   “听着,兵分三路分别去追,见机行事,若是发现不对立刻原路折回。”赵承誉看了眼庆云,以及身后的另一名暗卫,抬手点了几名侍卫道:“你们跟着我。”   话音刚落,赵承誉便夹紧马腹选了中间一条路,直直朝前方追去。   然而行程走到一半,林子忽然杀出几个格外厉害的高手,将他们几人围在中央。树梢中露出的微弱月光使得赵承誉能看清些许对方的脸,他们从右侧耳根蔓延着刺青一直没入脖颈。   显然是屈家人。   赵承誉抽出匕首陷入这场斗争之中,对方武力的确高强,赵承誉这边的人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重伤,包括赵承誉在内的人或多或少都挨了刀。等到尽数灭掉对方后,赵承誉侧头吐出口里的血,上马继续赶路。   不知一直往前追了多少里,果不其然在出了林子后,看见前面的半片平原前是悬崖。   路口停了辆马车,车帘被风吹的大开,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   赵承誉屏着呼吸下马慢慢往前探路,没有树梢的遮挡,赵承誉看清了眼前的路。忽然间,他看见悬崖旁边躺着人,身形瘦小,很像阿音的模样。   那瞬间赵承誉仿若被激动冲昏了头脑,明知这可能是陷阱,依然踉跄着就要朝那边走去。   然而刚走两步,身后的箭矢簌簌朝他们而来。   暗卫大惊失色拔剑抵挡,赵承誉眼底只有平躺着的阿音,怕极了她被这不长眼的流箭中伤,于是抬腿跑了起来。一箭射.中他脚边的土地,另一支箭射.中将赵承誉的小腿。   他闷哼一声,身子往前扑了过去,死死覆盖在阿音的身上,忍着伤口与适才打斗间所受的伤撕扯开来的痛感,抬手扶住阿音的后脑将人护在怀里。   流箭逐渐停止下来,暗卫有的身受重伤倒地,有的被赵钧的人拦住进退不得,场面一时溃不成军。   赵承誉咬着牙将阿音抱起拥入怀中,转身看着慢慢走出来的赵钧,浑身戾气浓烈:“屈钧!你找死!”   他还不知道屈钧该姓赵。   闻言,赵钧满意地笑了起来:“忘了告诉你,我姓赵。按辈分来说,你该唤我一声皇叔。”   赵承誉微愣,机敏的脑子瞬间明白过来。   赵钧似乎并不想同他过多寒暄,反手接过青年递来的弓箭,朝准赵承誉,笑了笑道:“好侄子,别怪我这么心狠手辣要送你去死,要怪就只能怪你挡了我的路。”   “明年今日,我定会记得给你上柱香的。”   话音落,赵钧放箭。   箭矢表面沾着黑褐色的粉末,在月光下看不大清楚,它在空中微微颤抖着。赵承誉怕伤及阿音,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子护住她,那箭矢射中了赵承誉后背。   站在悬崖边的赵承誉身型一晃,胳膊顿时失了力气,阿音的身子滑落磕在悬崖旁边。   赵承誉随即俯身救她,手指却与阿音的裙边擦过,他目眦欲裂:“阿音——”   情绪上涌后赵承誉的额角青筋鼓起,纵身一跃。   赵钧眉眼间染上疯狂,像是见了血气一般令人害怕,他扭头问:“听说纪家那个小将军调动了半个纪家军与甄家家将追出来了?”   “若是他知道,他的妹妹死的这样惨,你说会不会疯魔掉?”   “是。主子可要改变计划?”青年也跟着笑。   赵钧转身隐入夜色:“这样好的机会,岂不是上天都在帮我。”   半个时辰以后,选了右边那条路的庆云也来到了这悬崖边,他看着地上死去的暗卫,心中警铃大作。满地都是箭矢,庆云随着鲜血走到悬崖边,看着边角明显被脚蹭过的痕迹,面上露出慌乱。   “快!快找这悬崖的路,咱们去救殿下。”庆云怒道。   悬崖下,赵承誉刚才适时地搂住了阿音,从崎岖不平的崖面坠落时,阿音被护在怀里,赵承誉的身前身后全是伤口。厚实昂贵的衣料被磨破,向来干净的手背上也沾尽了血迹与泥土。   这悬崖不知有多深,身下全是潮湿的泥土石头,赵承誉死死扒着突逢的树干,护着阿音小心停了下来。   脚下是满是白雾的深渊,唯有旁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洞穴,赵承誉怕出意外,只好缓慢朝那边挪动脚。   好在这棵树长的足够结实,两人终于安全抵达。   阿音中途一直没醒,赵承誉抱着她走进洞穴,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很深。四处全是杂草,没有野兽逗留过的痕迹,昏昏暗暗的毫无光亮。   赵承誉将阿音放下,将外衫脱下垫好,半蹲在她身旁低声唤:“阿音?”   可惜毫无回应,阿音始终闭着眼,连睫毛的颤动都没有。   赵承誉心中略有些失望,但更多的还是担心她的身子。这洞里面凉,赵承誉里外捡了些干柴堆火,等到这些做完后他出了一身的汗,抬手摸了摸被箭矢射中的地方,后背那块被血渍浸染,已经潮湿一片。   他轻叹一声,就着柴火的光亮给阿音将身子上下检查了一遍。发现她除了脸上被打过留下的巴掌印以及脖子上的青紫外,似乎并没有旁的伤势。   赵承誉这才感到疲惫,屈膝坐在她身边,慢慢将旁边的干柴往火里丢着。   阿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始终睡着,赵承誉时不时侧头看她一眼,看见少女脸上沾了泥土,小心凑近帮她擦干净。就着这个姿势,赵承誉盯着阿音看了很久。   他已经太久没有与阿音这么亲密过了。   若是阿音醒过来,得知是自己救了她,只怕又要觉得亏欠人情拉开距离了吧?   赵承誉喉间发出苦笑,转而又熟稔地想着:那就等回京后,如先前在猎场中一样,让她以为自己是被别人救回来的就好了。   赵承誉忽而伸出指尖,想要碰碰阿音脸上的淤青。   可是又停下,眼神眷恋地隔着距离,一点一点描摹着。好像只有这个样子,他才没有枉顾阿音的心情,他依旧没有逾距。   将自己身上的伤势简要处理好,赵承誉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傍晚,阿音始终维持着状态昏睡。   赵承誉曾曾中途在山洞外面摸索,试图将阿音早些带回京城检查,免得受了肉眼看不见的内伤,耽搁治疗。可惜此处地势陡峭,爬进山洞容易,要想出去,只能顺着适才的路继续而下才行,否则若想往上,只能借外力帮助。   况且现在阿音昏迷不醒,赵承誉不敢拿她的性命做赌注。   思量片刻,赵承誉试图吹了声口哨,王府中驯养的信鸽便是以此为信号,只可惜这距离太远。   等到回了山洞,赵承誉拧眉弯腰将白色里衣撕下一截。咬破手指写下所在的位置,找了块石头裹好,朝着深渊重重扔了下去。   只盼望底下不要是河,也不要被树枝挂住。   又等了一日,依旧还是没有动静。   阿音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喝过一口水了,可惜这地方条件艰难,连树果子都找不到一棵。赵承誉抬手探了探阿音的额角,冰凉一片,不小心将指尖的血染上她白净的皮肤。   赵承誉眼睑微动,捏了下指尖。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赵承誉倾身握住她的下巴,迫使阿音仰起头来,向来颜色极深的红唇此时泛着白。赵承誉轻轻掰开她的嘴,将割了口的手腕递到阿音的嘴边,缓慢收握拳头使血淌的快些。   一滴一滴的血顺着流入阿音的唇.缝,颜色染红了她的唇齿。   许久后,赵承誉才收回手。   用布条包扎好手腕划破的伤口后,赵承誉有些累地靠在阿音旁边,他闭了闭眼睛,适才放过血的手没什么力气的随意摆在膝头。缓过了那股劲儿,他睁开眼睛,侧头掩着唇低低咳了几声。   随后他动作一顿,又扭头看向阿音。   要是能吵醒她就好了。   不知过了过久,偌大的山洞内回荡着悠远又无力的叹息:“阿音,快醒来吧。” 第71章 劫 若她回不来,我就去梦中接她回来。……   夜深人静,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山洞内安静无比。   赵承誉小憩片刻,困倦地睁开眼朝外看去, 只见外头一片漆黑。他回头又看了看身侧的阿音,少女已经昏睡整整三日了, 若不是气息均匀,赵承誉甚至都要以为她是不是在途中撞伤了脑子。   动了下手腕, 赵承誉闭眼拧了拧眉。   腕口反复被割裂开的疼痛感袭来,布条缠住的地方血迹晕染,赵承誉其实已经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体力不支。他不清楚是风寒导致, 还是与先前那次吐血有关系, 咳嗽时竟微微带着血丝, 不仅如此, 后背的伤势因为久久没有得到处理, 眼下已经化脓溃烂,轻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伤口的血色很是奇怪,大抵那箭矢被赵钧沾了毒。只是他居然能硬抗着到现在没有毒发, 也实属厉害。   白日里赵承誉也想过试图探探路, 但是结论与先前一般无二,没有能够任他带着昏迷的阿音离开的路。   如今只能希望那群手下尽快找到他们。   困在这山洞里,赵承誉倒还能坚持, 只是阿音眼下如此,恐怕是因为受了内伤。赵承誉不敢轻举妄动, 猎的鸟儿以及旁的东西,就算是烤熟后阿音也吃不得,便只能用他的血养着对方。   前世他默许阿音被蛊虫取血,那时不懂得其中的痛苦, 如今被亲身经历过了,才能说得上是一句感同身受。上辈子的轮回终于到了赵承誉的身上,虽承受不住,但也因此明白阿音曾经受的委屈有多少,丝毫不知情被蒙在鼓里的她比起赵承誉的一厢情愿还要惨重百倍。   虽痛苦着,但赵承誉甘之如饴。   他垂眼看去,发觉阿音的脸色明显变差,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了汗,鬓角的发被打湿,双颊也变得通红。赵承誉拧着眉头凑近,抬手碰了碰她的额角,只觉得烫手的惊人。   可是他前几日分明检查过,身上并没有外伤。   赵承誉抿着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将人翻转了个身子,只见阿音的背部衣裳在坠落时被蹭破,仔细一看,靠近右肩往下的位置渗着血。   那地方极具隐秘,若是要检查只怕得脱衣裳,可脱了衣裳前襟便大开了。   虽说赵承誉同阿音前世做尽恩爱.事,但今生她的这具身子,依旧是干净的。赵承誉无法任由自己去看她的伤口,然而此时阿音又烫的厉害。   赵承誉额角青筋跳动,腕口生生被他的力道逼的出了血。   山洞外的雨越来越大了,淅沥沥的砸在赵承誉的耳边嘈杂又烦闷,进不得,退不得。直到阿音因为烧的滚烫在他怀中低低轻哼了一声,赵承誉诧异地低头去看,只见阿音满面通红,秀气的眉头死死皱着。   赵承誉那瞬间的防线尽数崩塌,去他的礼仪道德,还能有什么比得过阿音的健康。   于是扶着阿音靠在洞穴内的墙上,赵承誉摸出袖口里在途中捡来的那条鹅黄色发带,系在了眼睛上。他缓慢伸出手解开阿音的腰带,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剥.开。   发带是纱质的,其实并不能彻底遮挡住视线,反倒是朦朦胧胧的一片愈发暧昧。赵承誉看见阿音粉红色的肚兜边缘,可是丝毫没有半分旖旎心思,侧身去到阿音背后,就着那个姿势才拉下她的衣裳。   阿音的右肩下方有道伤口,赵承誉看不清楚,解开发带才发现,像是被什么毒虫咬过。只是赵承誉并不是太敢轻易确定,指尖压了压那伤口,黑褐色的血从里面流出来。   赵承誉捻着衣袖给她擦了擦,割下外袍的半截袖子前去用雨水打湿,反复洗了几遍后,赵承誉给阿音处理干净伤口。只是血水始终流个不停,眼下没有止血药,也没有药草,赵承誉焦急上火。   给阿音穿好衣服,不敢再让她平躺着,便坐在地上,避开她的伤将人抱着。   额头与脖颈的汗已经被赵承誉擦了干净,他轻轻摸着阿音的头发。心中思量着等到明日雨停,若是阿音仍旧高烧不退,那就带着她走出去试一试,也好过等在这里一直病着。   赵承誉垂下眼,愧疚不已,声音有些哑:“阿音,对不起。”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要是我再小心一些的话,你就不会受伤了。”   无人回应他,唯有风声同雨声在洞口摇曳着。   另一头,庆云与宋延年的人在途中相遇,两队人马打了个照面。宋延年了解完情况,便跟着庆云出了林子,寻着这山崖的路往下走,途中生怕错失什么,一行人走的缓慢又小心。   山崖下是条很宽的路,看样子这里曾经应该是条河,只是河水干涸之后只剩下大块大块的石头。   连续无目的的奔波几日,大家都累了。   这会雨势渐小,庆云领着人在山脚下稍作休息。天色微明,庆云四处走走看看,心中焦灼不已:“从这上头掉下来,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宋延年走在他身边,浑身也是风尘仆仆,眉心微敛:“会没事的。”   “小公爷怎么瞧着……”庆云微妙地笑了笑,“似乎对纪姑娘并不怎么关心的样子?”   宋延年抬眼:“什么意思?”   庆云收回眼神继续朝前面走着,四下张望,低声道:“只是有些为殿下不公罢了。”   一行人休息够了,等到再往前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亮了起来。庆云忽然听见侍卫唤了他一声,赶紧回头看去,只见青年奔向山脚边卡住的树根旁,那里有一截布条,上面沾着鲜血。   “这是殿下的字迹。”青年快步跑回庆云身旁,将布条递给他。   庆云确认了又确认这行字,随后他才手指颤抖着仰头朝头顶看上去,上面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树,白雾升起,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情况。   宋延年与庆云兵分两路,前者带着一路人马攀爬上去,后者抄近路去另一条小路接应。   有了目的地,心里头也就有了动力。   宋延年带着人紧挨着山壁往上爬,好在途中全是松软的泥土,虽说陡峭混杂着岩石,但只要小心一些并不碍事。趁着雨停,他们加快速度往上去。   等找到人,宋延年被雨打湿的衣衫干了又湿。   他看着洞里昏睡不醒的阿音,又看了看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赵承誉,一时间心头震撼,说不出话来,只能反反复复同赵承誉道谢。   定了亲的未婚夫婿在此,赵承誉便没了继续抱着阿音的理由。他将人亲手送进宋延年的怀中,指尖蜷缩,生怕自己后悔似的,不再多看一眼提步往出走。   有了大队人马帮忙,下山就容易多了。   庆云再看到瘦削疲惫至此的赵承誉,眼眶顿时发红:“殿下。”   “没事。”他牵了牵嘴角。   寻到了人后一行人再度浩浩荡荡的原路回京,没有马车,阿音只好由宋延年抱着坐在马背上。   临行前,赵承誉忍不住叮咛道:“她的肩头受了伤,你……小心些。”   说完后又看了看阿音,他立刻收回视线翻身上了马。宋延年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嘴,想要说的话停留在舌尖,没能说出来。   因为阿音未苏醒,他们不快不慢往回走着。   赵承誉牵着缰绳心不在焉地问:“宫里有什么异象吗?”   “属下不知。”庆云低声汇报了这些时日的历程,见他第三次朝宋延年那边看去时,抿唇道:“殿下,您为了救阿音姑娘身受重伤,这回总不能又不告诉她吧。”   赵承誉没吭声,手腕上日日被割开的伤口并未痊愈,清晨因为要雨停打算上路,赵承誉又给阿音喂了一次血。此时薄薄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湿,他搓了搓指尖,面对庆云的问题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走出那片山林,赵承誉才发现原来前面便是去栖霞寺的路。他想到先前那回去见方寂大师时,对方曾同他说起过,这辈子他身上还有未化解的劫难。   赵承誉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中轻声念道:难道这就是他的劫难吗?   “殿下,那边是……”庆云忽然出声。   赵承誉抬眼朝那边看过去,只见山脚下站着身穿袈裟的和尚,对方双手合十,笑着往这边看来。赵承誉喃喃:“方寂大师?”   不多时与他面对面碰上,赵承誉低眸看着他:“大师为何在此处?”   “老衲曾经同殿下说起过那场未化解的劫,殿下可还记得?”方寂大师对上赵承誉不解的视线,随即扭头看向阿音,轻笑道:“如今劫难已至,老衲来助殿下渡过难关。”   赵承誉喉结动了动,下马走到他跟前:“大师能救阿音?”   “能救她的并非在下。”方寂大师眸光清明坚定,看着赵承誉,说出了他心中所想:“能救阿音姑娘的,乃是殿下自己。”   一刻钟后,庆云带着大队人马返回京城同纪家报信,赵承誉跟宋延年护着阿音,随方寂大师去了栖霞寺。宋延年虽不解其意,但他曾听宋国公夫人说起过,方寂大师便是阿音曾为寻亲求过的那位大师,想来应当灵验。   禅房暖阁内燃着檀木香,方寂大师安静地为阿音施针,一套穴位针法扎下去,阿音喉咙微动,侧头呕出了一口血。宋延年大惊,赵承誉亦是面色冷白,那血的颜色正是阿音伤口流出的黑褐色。   施针完成后,方寂大师拿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   “大师,这就算解毒了吗?那音音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宋延年追问,面色难得露出焦灼。   赵承誉站在一旁,也动了动嘴角又抿住,等着方寂大师的回应。   谁料他摇摇头,起身看着两人道:“身上的毒解了,可心里的结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赵承誉喉咙滚动,他忽然之间就有些明白方寂大师在山脚下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三人出了暖阁说话,只留阿音一人在里面休息,方寂大师提笔写下药方,交给宋延年让他立刻下山去抓药。宋延年心系阿音,自然应允,禅房内就只剩下了赵承誉与方寂大师两人。   一盏热茶饮下,赵承誉轻声问:“阿音醒不来,因为她前世的心结没有解开是吗?”   “是。”方寂大师提壶又给他添了一杯,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轻叹道:“想必殿下如今也应当知晓,阿音姑娘前世的心有不甘了吧?”   赵承誉沉默片刻,低低应了一声。   方寂大师的视线扫过门外某处,稍顿片刻后才道:“阿音姑娘被困在梦境之中,老衲先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怕要殿下亲自入梦带她回来。阿音姑娘前世的所有遭遇皆因殿下,如今梦中得了结果,她却找不到了去时的路。”   “嗯。”赵承誉淡淡应。   方寂大师随即看他:“殿下就不问一问这入梦的后果吗?”   “能有什么后果,就算是有后果,也是本王该承受的因果。”赵承誉的神色丝毫没有波动,心如止水,捏着茶盏缓缓开口:“无非便是本王从此醒不来,或是付出生命罢了。”   “大师应当最知晓不过,本王这条命,本就是为了向她赎罪才来的。”   上苍庇佑,让他竟然也有了此生短短一年又半载的时光,能够再见到阿音,护她周全,已是赵承誉偷得的半点幸运了。他别无所求,只愿他的姑娘此生健康,一切顺遂。   方寂大师看向他的眼底终于露出了几丝普度终众生的怜悯,随后就看见赵承誉抬头朝他一笑,而后道:“我今日亲手将她交付给宋延年怀中,也曾亲眼见过她走向别人身边,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而我能为她做的大抵只有这些,若她这次不能渡过劫难,那我前世的那二十年,也毫无用处。”   “所以不必再想,我愿意。”   赵承誉眼底泛着红,他想了想,才忍着哽咽轻声道:“若她回不来,我就去梦中接她回来。”   两刻钟后,两人商定好时间。   赵承誉走出禅房,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那棵神树下。   今日大抵是方寂大师知晓他们会来,所以闭寺不招待外人,神树下空无一人。赵承誉踩着石子慢慢走过去,他仰头看着树上挂满的木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日在这里看见的那一幕。   其实赵承誉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别人,那日阿音仰着头,在阿野的怀中被他亲吻的时候,那一幕实在是美极了。可三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从前是别人,如今是他。   赵承誉弯腰站在案前,提笔一字一句写的认真,他指尖发紧,用力到撕扯的腕口发疼。他曾虔诚无畏的奢求过,也曾放弃所有许愿过,直到此时此刻,赵承誉依旧如同前世那般,求得满殿神佛,只希望他的阿音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看着落笔的字,赵承誉低垂下头,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再怎么自欺欺人,欺骗方寂大师,他也依旧不得不在这时候看着愿望承认——他不甘心。   不甘心前世他与阿音的结局是死别,不甘心今生依旧没有得来好的结果。不甘心未来她就这样成为别人的妻子,不甘心还没能看见她出嫁,就此消失在梦境。   重生之事本就虚无缥缈,谁也说不准入梦会发生什么。或生或死,一切尚未可知,可只要阿音能回来,就足够了。   眼泪落下,晕染开了木牌上的墨迹,让字变得不甚清晰。赵承誉吸了吸鼻子,用袖口擦掉泪水,一遍又一遍的蘸着墨在那些字上重新描画,执着又无力,每一次落下都钝钝的书写着他的认命,以及他卑微又渺小的心愿。   ——我的阿音,要万事顺心。 第72章 前世 你会是我此生永远都忘不掉的人。……   阿音昏睡后意识也随之波动起伏, 等到再次睁眼时,竟然发现眼前一片白雾。她四下迷茫,不知该往哪里去, 往前探了探,脚下一个落空身子骤然失重。   等她被这动作吓得再回神, 发现眼前场景变换,居然回到了前世。   这好似是场梦境, 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得见所有人,只是旁人都看不见她。不仅仅如此,而且阿音发现自己所能看见的场景, 皆是与赵承誉相关的。   她有些烦, 并不愿再去回想当年。   只是闭眼又睁开, 赵承誉那张惨白无色的脸依旧在眼前晃动。于是阿音认命, 清晰的感知着赵承誉心情的起伏, 痛苦与绝望。   赵承誉刚走过御花园,便踉跄摔了一跤。   手腕疼痛,但他心里全然惦念着阿音去了的事情, 撑着地起身又加快了步子。可是身上的疼撕扯着他的脑子, 赵承誉忽而半跪在石子路上,弯腰低低呻.吟着。   撩开袖口去看,只见手腕密密麻麻起了红疹, 随后一只先前赵承誉见过多次的虫子爬了出来。饱满的身体逐渐干瘪,虫子死在了赵承誉的眼前。   他的意识混乱又清醒, 满脑子回荡着的都是男人的说话声——   “你要控制自己,你不能爱上她。”   “阿音的存在只是为了救苏墨茵,她不过是个药引子而已。”   “你怎么能爱上她呢,赵承誉, 记住她存在的意义。”   ……   赵承誉被这些话语搅得头皮发麻,他的手指抠着地面粗重的喘着气。   潜意识令赵承誉清醒,他知晓自己真的很喜欢阿音,可因为这些话一次次被洗脑被控制。于阿音凉薄无情是他,恩爱温柔也是他,前者违背了意识,后者违背了控制。   那只蛊的离开,让赵承誉好似被解除封印一般,密密麻麻的爱意如同潮水汹涌澎湃席卷而来。   身体冷热交替,赵承誉的眼前晃过阿音的脸。他忍着痛起身往前走,手上的血滴滴答答跌落,赵承誉的步子来回晃动,等抵达筑云殿的时候,殿门口已经跪了好些人。   他拨开那些宫女太监,忍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行至床边,赵承誉看见阿音浑身沾着血。她的面容没有丝毫血色,身子冰冷僵硬,嘴角边的鲜血也已经凝固。   赵承誉拉开伺候阿音的宫女商枝,搂着阿音的身子将她抱在怀里。   赵承誉眼神空洞,手指颤抖着抚摸她的脸:“阿音?阿音你醒醒看看我……阿音、你醒醒。”   “陛下……”庆云站在他身后,“陛下您要看顾自己的身子啊。”   赵承誉紧紧地拥着阿音的身体,他的意识模糊,又像是被庆云提醒,低声笑着笑着就落下了眼泪。他的眼泪那么烫,滴落在阿音的脸上却一点儿也没办法让她也恢复热度。   哭声太压抑惨烈,殿内的宫女们纷纷朝他看来。   赵承誉摇头,又哭又笑着自言自语:“她没死,她只是睡着了而已。我的阿音那么乖,她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走,你们都在骗我,她没有死……”   殿内愁云惨淡,赵承誉拥着她轻轻拍着阿音的脊背,模样好像真的再哄阿音睡觉。   蒋太后闻声赶过来,瞧见这一幕大惊,拉着赵承誉往后拽:“子叙!你这是做什么,阿音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如此。”   赵承誉看见蒋太后,又解释了一遍阿音只是睡着了。   不知耗费了多久的精气神,他都始终不愿相信,蒋太后大怒,怨恨起阿音来:“难不成她死了你就不活了吗?你别忘了你可是皇帝!”   “皇帝……哈哈哈哈哈皇帝……”   赵承誉眼尾被泪水熏得猩红,理智撕扯着清醒过来,手指触碰到阿音冰凉的身子,赵承誉低头贴着她的脸颤抖着大笑:“没有她我做什么皇帝,这偌大江山,只留我孤身一人……”   “还不如、还不如……”   赵承誉喃喃,失魂落魄地放下阿音,手肘触碰到枕下的匕首,他神色一愣又失声哭了起来。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是惊惧万分,赵承誉慢慢站起身,他狼狈地笑着,在所有人的视线下,匕首直直刺入心口。   “没有她我如何苟活,这须臾数年,因为她来才生了那么点颜色……”殿内惊呼,盖住了赵承誉的声音,他喘息着倒下去,“……我来陪你,阿音。”   这一刺直入心口,赵承誉没了活下去的念想,太医院的人几度没能将赵承誉救回来。苏墨茵带着巫医前来,却不知为何被庆云拦在筑云殿外,直到方寂大师漏夜前来,才堪堪将赵承誉救回。   只是醒来后的赵承誉面如死水,不问朝政,不理外人,只一度安静地躺在筑云殿的偏殿内出神。   阿音的头七前夜,庆云拿了他的玉玺来。   赵承誉亲自写了册封皇后的圣旨,昭告天下。这一消息刚传出去,朝臣们皆纷纷议论赵承誉疯了,立死去的女人为后,且此生不立后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前一天悖了皇帝心愿刚上书请广纳后宫,后一天赵承誉便对其革职罢官,亦或是为对方子女乱点谱赐婚。杀鸡儆猴,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无人再敢提起纳妃之事。   赵承誉的身子养了将近两月才康复。   这日傍晚,赵承誉坐在养心殿批折子,看着奏折上的字,耳边忽然又响起阿音的声音:“子叙,你说若是有一日我先离你而去,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赵承誉落笔的动作微顿,茫然的四处搜寻。   这句话是在两人曾欢.好后,阿音窝在他怀中问过的话,那时赵承誉的理智冲脱束缚,知晓自己定然不时会又被操控。便握着她的肩头,得逞又小孩子气地动了动,阿音轻哼,听见他耐心又郑重地说:“你会是我此生永远都忘不掉的人。”   可是今非昔比,如今阿音真的先离他而去,也真的成了赵承誉永远都忘不掉的人。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以为赵承誉在慢慢好起来,哪怕是心爱阿音,也不会为了她当真付出自己的命。那日在筑云殿那番做派,不过只是因为接受不了打击罢了。   可只有赵承誉知道,若不是强撑,他一天都熬不下去。   死去固然是好,赵承誉一了百了得到解脱。可世人都说人一辈子会死两次,死亡与被遗忘,他死后,那阿音就永永远远的死去了。   回忆如浪潮铺天盖地,赵承誉才知道思念在强撑面前是这般强大。   自从阿音死后,筑云殿便被他下令封了起来,不仅如此,宫里的树木都被换成了海棠树。   这夜赵承誉行至筑云殿外,看着宫门半开,他推开走了进去。   商枝如今还是留在筑云殿里头洒扫,看见赵承誉来,她冷冷淡淡地行了礼,转身欲走。赵承誉在她身后喊住她:“阿音生前,有没有同你说过我什么?”   商枝微愣,随即脸上浮现讥讽的笑:“陛下何必如此虚情假意。当初姑娘还在的时候,您满心只有紫宸殿那位,不好好珍惜,如今人都没了,装的这般深情给谁看,姑娘泉下有知只怕都觉得晦气。”   赵承誉没有吭声,亦没有动怒。   如今他已位至九五之尊,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敢与他这样说话。可赵承誉心中清楚,商枝骂得对,他的确是罪有应得。   离开筑云殿时,赵承誉在殿内待了会儿。阿音离世数月,他却依稀能在这冰冷的屋子里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笑起来的样子,她生气的样子,她皱眉的样子,一帧一帧清晰地刻在脑海中。   赵承誉坐在榻边上,眼神恍惚又绝望地朝外看去,忽而珠帘晃动,他立时瞧过去。不知是错觉还是梦境,他竟然看见阿音站在珠帘旁,眼神复杂又疑惑,瞧着他一声不吭。   “阿音……”赵承誉笑了起来,他拍拍身旁的位置道:“来我身边。”   依旧少女模样的阿音提步而来与他同坐,赵承誉抬手拂过她的脸与鬓发,眷恋又克制,落下的每个动作都无比虔诚:“你离开这么久了,都不来梦中看看我,是怨极我了吧。”   “你不说话,我就只当你今日也是想我了。”赵承誉的神色明显看上去不对劲,他的脸颊瘦削,半分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都没有,他低声道:“今生我负你良多,若是有来生……”赵承誉说着说着就忽然笑了起来,“若是有来生,你只怕是不愿再遇见我了。”   赵承誉抬眼,他看见阿音满脸的泪,伸手去擦拭,触及的却是满手凉意刺骨。赵承誉忽而急了,握着她的手不停搓着,好像试图要将那冷意散去,但无论如何阿音都仍旧是冷的。   想到那日阿音死的时候浑身是血,赵承誉忽然就好难过,哽咽不已:“怎么这么凉呢,我怎么捂都捂不热你的手了……”   掌心一空,赵承誉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去,身前空无一人,半分阿音的影子都没有。越是这样若即若离,赵承誉便越是痛苦,原来最绝望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他拥有后又彻底失去。   半年转瞬即逝,又到了年关。   城中一片白雪皑皑,赵承誉近日的状态越来越差,直到某日下朝直接晕倒,才被人发现他这半年来原来都在偷偷食用五石散。那药性剧烈,长期服用下去会导致精神恍惚,性情大变。   庆云曾偶尔见到过赵承誉服侍那药,他面无表情,好似用膳一般无所谓。方寂大师为他施针数次驱除药瘾,赵承誉清醒后,神色麻木的看着他笑了笑:“又是你。”   “陛下。”方寂大师无奈叹息。   赵承誉收回视线,沉默许久后才听见方寂大师道:“陛下当真如此想求得阿音姑娘重来一次?”   “你有办法?”赵承誉眼底生了波动。   方寂大师双手合十:“老衲曾听闻过一独门禁术。三十年吃斋念佛,三十年后以未来寿命为引,换得所求之人重生。只是这禁术真假尚未可知,陛下可愿一试?”   “只要能够让她回来,我愿意。”   三十年的吃斋念佛非常人所能做到,方寂大师也曾同赵承誉说过,若这三十年里有朝一日他想明白,不愿继续,这约定便算作罢。无人信得赵承誉爱阿音有多深,无人知晓他数个夜里辗转反侧,闭眼难眠。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春光。   阿音忌日这天,紫宸殿传出消息,苏墨茵于昨夜服毒自尽,随后紫宸殿内所有伺候过苏墨茵的人,亲近者杖杀,其余发配为奴。赵承誉身边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可赵承誉懂。   苏墨茵不配继续活着,亦然不配为阿音赎罪。她的身上流着阿音的血,她要在阿音死的这日,为她陪葬。   听说城中有座山顶寺庙风景极美,庙里的那棵神树格外灵验,许多大臣家眷都会前往许愿。赵承誉休沐这日天气不好,但他依旧换了常服独自前往。   他曾经听阿音说起过,京城有位贵人的母亲患了重病,为求得神仙庇佑,那贵人五步一叩拜,诚心诚意为母亲求来了平安。   赵承誉那时不相信,如今却想要试一试。   寺庙的这条路台阶间距并不一致,光是往上爬就已是寸步难行,赵承誉从山脚下一步一步往上而去。途中也有像他一样的人诚心叩拜,赵承誉两耳不闻,每一步都走的很稳,等到跪拜上山,他玄色衣袍上沾满了灰尘泥土,膝头的布料也被磨破,狼狈不堪,可面容却带着满足的笑。   不知道他在中途摔了多少次,快要上山时又下起了雨,可他就这么坚定不移的,为阿音渺茫的来生求着上苍的庇佑。或许这谣言不真,可赵承誉仍然甘愿盲目相信。   三年五载匆匆如流水,赵承誉也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这些年他将国事处理的利索,朝中再无人提及后宫选妃之事。   他怕忘了阿音的模样,总是要在念经祈福之后,洗净手画上一副阿音的画像。这么些年,旁人都说赵承誉其实早就忘了皇后,只不过碍于面子才放不下,毕竟当年立后之事那样轰动,话又说的很满,他不好失了承诺再去收用旁的女子。   唯有赵承誉与他身边亲近的人才清醒的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再想念着阿音,活着的人才最痛苦。   这日养心殿外一阵躁动,赵承誉缓慢将画像收好,起身离开内室时,他看见同先帝模样相似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前。两两对望,对方并未动手,赵承誉亦是毫无波动。   直到他听见对方提及阿音,才缓慢抬眼。   “其实我从开始,就知道你对阿音情根深种。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我所求相同,注定只能活一个人。”赵钧手中握着剑,他道:“其实你一直很好奇,你身上那蛊虫是谁人所下的吧?”   赵承誉道:“是你。”   赵钧弯了弯唇:“若不是因为你起初就喜欢上了她,不愿取血,我也不会为你二人下蛊。”   赵承誉是个聪明人,赵钧只需要简单说上几句,赵承誉就明白了过来。原来他们从一开始都只是活在别人棋盘上的棋子,从被操控开始,爱恨情仇就由不得自己。   “我曾眼睁睁的看着你爱上她,又被蛊封住记忆变得冷漠。这样的次数我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亦不晓得你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看你这样,倒也有几分感慨。”赵钧笑笑,眼中带了些即将得到想要的东西时才会露出的隐忍癫狂。   赵承誉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他所说的这些,可时至今日,已经时隔整整五年。赵承誉再忆起同阿音相处的过往七年中,他曾清醒的看着自己挣扎,一遍一遍的在被控制的同时爱上阿音又忘记。   “哦。”赵承誉格外冷静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赵钧惊诧于他这般淡定:“我想要你的皇位。”   随后赵承誉也只是麻木的张开了双臂,静静看着他道了句:“那你杀了我吧。”   他不想活了。   这是赵钧心中唯一的想法。年近而立的赵承誉应当在这么些年权力的掌控下,早已享受了控制别人,若不是没有求生意志,他怎么会这样波澜不惊的甘愿放弃手中的东西。   赵承誉闭上眼睛,满脑子都回荡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只要被人提起,赵承誉就受不住。失去的痛苦明明应该在时间的流逝下变淡,可是于他而言并不是这样的。似乎时间越长,想念与后悔就越往骨子里钻,摧心剖肝的疼,叫他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这日赵钧刺杀还是没能成功,纪懿淮及时赶到救驾成功,亲手砍下了赵钧的狗头,结束了这场长达数多年,牵连多人的谋局。   不久后是赵承誉而立的生辰,他推了蒋太后的邀约,独自一人回到了靖王府。   府上如今依旧有人照看着,主院里的红梅都开了,从前阿音刚来府上种的那棵海棠树在她去世那年也跟着死了。赵承誉心有不甘,亲自将树挖了出来又换了一处地,原本该死掉的树居然又活了过来,树枝上冒着细小的嫩芽与花苞,今年春天来的时候,树就开花了。   漫天飘着雪,赵承誉拎着梅子清酒坐在树下,这是阿音生前,每年都会亲手酿的酒。偶尔赵承誉闲来无事时,阿音也会拖着他,两人一起将酒罐埋在树下。只是阿音死后,近两年来做这些的就只剩下赵承誉一人。   他侧头掩着唇轻轻咳嗽了几声,两只酒杯被斟满。赵承誉抬起其中一只,仰头看着稀稀落落的雪花,他小口抿下。   失去阿音的第六年,因为心里始终怀揣着希望,赵承誉日日祈祷,甚至连夜间也在佛堂里休息。庆云劝不住,但也好过他从前无心活下去与吃五石散的那些日子。   前些天赵承誉从梦里醒来,他又看见了阿音。   她依旧是少女的模样,眉心紧拧着,眼眶通红的同他说皇陵太黑了,她一个人好害怕。赵承誉当即更衣策马,不顾众人阻拦开宫门去了皇陵,冰天雪地下生生在那墓碑前静坐整晚。   那日回宫后赵承誉就病倒了,发烧梦魇,可闭上眼睛却再没了阿音。   庆云问过他这样值得吗?   赵承誉也在午夜梦回时问过自己,起初他也不知道,只是单凭一腔懊悔行事。直到时间越长,他才越明白方寂大师为何在约定后还要说出那样的话。   如今这场漫长的等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因为失去爱人而悲恸的愣头青轻易做出的决定了。这是他日复一日在深思熟虑后,在每一日虔诚的许愿求佛后,终于明白过来的一个道理。   错了就是错了。   就算是过去所有被他弄懂的前因后果都可以作为解释,但在错误面前,解释不值一分钱。他如今所做的,并非是求上苍垂怜,而是在爱阿音的他这儿求得原谅。   一壶酒只剩下最后一杯,赵承誉垂眼轻轻同另一杯酒碰了碰,从苦涩中挤出笑容,眼泪混着酒入了口,后劲儿真大。他喉间哽咽道:“阿音,我三十岁了。”   “生辰快乐。” 第73章 前世二 赵承誉之妻。   阿音从未想过, 在她去世以后的赵承誉,生活是这副模样。如今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清所有,阿音心口五味杂陈, 又酸又涩难耐不已。   在她眼中的赵承誉,矜贵骄傲, 纵然是喜欢谁也不大会低下头。   饶是今生他的所有靠近与小心弥补,在阿音后来得知, 赵承誉亦是同样重生后,那些动机就显得格外不纯粹。阿音总是以为那是他的不甘心,那是他想要睡个安稳觉, 所以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   可三十年如一日, 阿音自认她大抵是做不到的。   她在梦中看见赵承誉着人在养心殿辟出内室, 亲手布置了一间佛堂, 日日在那里头念经祈福。她看见赵承誉将她曾经无意间提及过的纸上谈兵, 全都落在了实处。她看见这王朝在赵承誉的带领下,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   可当阿音发现赵承誉后来的几十年里, 很少做无用的事情, 精力一分为二,除却国事便是她的事时,阿音就已经从开始的难言变成了无力与难过。   赵承誉除却养心殿与靖王府, 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栖霞寺,每每前去都是寻得方寂大师静心下两盘棋。   他这些年来就好像是, 靠着曾经有过阿音的地方与记得阿音的那些人,才支撑他活了下来。   一日复一日,年年复年年。   而立后的赵承誉依旧只喜爱穿玄色衣袍,阿音做给他的那几件里衣反复多年的换穿着, 衣服边角已经被磨得起了线。伺候他的公公叫绣娘做了件一模一样的,甚至连五瓣海棠都同样,可赵承誉看也不看一眼。   不惑年岁的他励精图治,将大燕终于打了下来,两国统一。   只是可惜他的身子不怎么好了,起初只是多梦多汗,这样的状态赵承誉一直隐瞒着。近身伺候的人发现这样的症状时,赵承誉已经开始彻夜难眠了。   原来睡不着的滋味是这样叫人难受,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脑海中思绪混乱。那从前再被他忽略的那些年里,阿音失眠时,大抵是比现在还要难熬得多。   赵承誉有时候会想到与阿音互相扶持那七年的事情,开心的是大多细节他都记得,难过的是,他已经在慢慢忘记阿音的轮廓了。   每到这个时候,赵承誉总是要起身折腾一番。   他翻出阿音的那些画像,举着烛火张张在眼前晃过,指尖描着她的脸,恨不得寸寸都刻在心里。   后来某日夜间赵承誉打翻了灯,他眼睁睁地看着阿音的画像被窜起的火苗点燃,赵承誉失了分寸,崩溃的用直接用手去拍那火。火光穿过他的指尖时,阿音看着都觉得痛,忍不住想要闭眼,可赵承誉仿若丝毫没有知觉。   他不怕疼,他只怕这世间阿音仅有的痕迹在眼前消失。   最后大火被扑灭,阿音的画像大多都被烧成了残画,赵承誉怔忡地站在案几前,看着那些化为灰末的画,如今已年过半百的男人生生红了眼睛。就像是贫苦人家打碎了最后一件值钱物的孩子,懊悔又不知所措,名为思念的稻草终于压垮了他。   好在与方寂大师的约定只剩下不到几百个日夜。   这日他们在茶室喝茶,方寂大师问他:“三十年之约即将结束,陛下,后悔吗?”   赵承誉摇头。为了即将来临的约定,他一早便在宗室里选好了储君,日后会有纪家将军扶持他登基,想来该教的都已经教过了,除却阿音,赵承誉此生没有亏待过任何人。   见状,方寂大师笑了笑,亲手为赵承誉斟了一杯茶。   赵承誉刚刚抬起茶盏,就听见他问:“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苦吧。”   不知为何,那口茶他当时就喝不下去了。是很苦,最想念阿音的时候恨不得立刻死去,恨不得将所有的枷锁全都从身上剔除,可是生而为人,他已经对不起阿音了,总不能连这丁点能为她做的都失约吧。   日子逐渐进入了尾声,阿音发现赵承誉开始在那佛堂里面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些时候甚至不上朝,醒来便直直去了筑云殿,紧闭上门,接连好些日子都不出来。   有次庆云担心,悄悄潜了进去。   他看见赵承誉躺在榻上,紧闭着眼睛低声唤:“阿音。”   话音落地,满室无人应答。   赵承誉像是惊醒,手掌轻轻摩擦着身侧位置的被褥。庆云看着他不知那动作持续了多久,赵承誉才坐起来,眼眶通红地朝珠帘外看去:“我到底还要习惯多久,才能接受你真的已经走了。”   他笑了一声,眼底摇摇欲坠的泪珠砸在外袍上,将那块的布料晕染的颜色深了几分,喃喃自语:“阿音,我终究还是失去你了。”   他的状态开始被人察觉出不对劲来,朝中有人出言不逊,但这些年来赵承誉功绩不菲,自然有人为他说话。只是时间一长,那些为他说话的,也跟着慢慢住了口。   转眼已至约定期限,这日清晨赵承誉起得很早。他将亲笔的传位诏书存放好,又去了一趟皇陵,在阿音的碑前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   这些年来,赵承誉的身边没有女人,也没有知心好友。   或许活着于他而言,本就是一场极其漫长浩大又折磨的惩罚,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赵承誉养成了总爱将话都留在每半月见阿音的时候说。他从前话不多,阿音说的时候他要忙于政务,可眼下时间多了,说的话也多了,面对的却是冷冰冰的一块墓碑。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了。   赵承誉抚摸着冰凉的玉石上的“赵承誉之妻”五个字,指尖颤抖,不似从前意气的眼中全是泪花。他倾身凑近慢慢低下头,温热的吻落在碑面,赵承誉阖眸,静静落着眼泪。   原来隔了这么多年,想起阿音还是会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音在她的记忆中永远都是少女模样,眼前的皇陵里,住着她的身体。赵承誉哽咽着喉结微微滚动,他轻轻叹息一声:“昨夜我梦见你了,你穿着临走前的那条白色裙子,就那么坐在床上看着我。你同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可是我只记得起最锥心刺骨的那一句……”   赵承誉的声音间隙里流露出了难以忍耐的哭腔,他咬着唇抽泣,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容依旧俊朗,却因为这些日子的痛病加身,整个人消瘦不已。   阿音听见他哭着道:“你同我说……下辈子不要在遇见了。”   “阿音啊……”赵承誉呜咽着,茫然无措着。   失去了这样就的岁月,却还是会因为阿音在那他梦中虚无缥缈的一句话,就崩溃悲伤的像找不到家的旅人。   陵园内一阵风刮过,距离赵承誉最近的那棵树左右晃动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蝴蝶绕着阿音的墓飞了一圈,最后落在赵承誉的肩头。树林里哗哗的响动着,远处飘来一声轻叹。   赵承誉恍然抬眼,愣愣地看着那起风的地方,他恍惚的轻声唤:“阿音?”   只是可惜,这个名字此生都无人回应了。   回到宫里,赵承誉趁着天色未暗将宫人采来的梅子清洗干净,而后装进坛子里用酒淹没。他将这东西托付给了庆云,拜托等自己死后,将这坛梅子酒找个好天气,送去王府埋在主院的海棠树下。   他想今生的最后一坛酒,便祭了自己吧。   庆云不肯收,这些年赵承誉过的日子他都看在眼里,起初心疼赵承誉身子的同时又觉得活该。阿音当年受了那么多苦,赵承誉永远都无法弥补。   可是时间几十年匆匆如流水,赵承誉为了那约定兢兢业业。庆云一路看过来,心中为阿音的抱怨仍旧还在,只是却觉得上天不公,叫这两人如此坎坷。   等到他收了那坛子酒,赵承誉将他积攒下来的阿音遗物,尽数都在火盆中焚化了。   起先满头雾水的阿音看的不明就里,直到方寂大师推门而入,随之她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心中震惊不已,想要出言阻止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承誉为了她去赴死。   方寂大师双手合十,看着神色麻木的赵承誉:“陛下想好了吗?”   “想好了。”赵承誉合上空荡荡的置物盒,站起身,疲惫不已地抬头望向他:“大师需要朕如何做?”   方寂大师轻叹一句果然,随后才缓缓道来:“这禁术曾有人成功过,亦有人失败过,结果如何皆顺应天意。若想要求得来生,总得以同等之物所换取,用陛下的寿命来换,您可想好了吗?”   赵承誉从袖口翻出一张字条递过去,只淡淡道了句:“这是朕的生辰八字。朕以二十年的寿命愿为阿音求得来生,若无二十年,大师便以余生所有寿命换取便是,朕不悔。”   佛堂的门开了又关上,阿音被困在了门外,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耳边回荡着的全是赵承誉同方寂大师所做的约定。震惊、茫然、慌乱,以及那一丝丝知晓方寂大师先前所言的尘埃落定。   原来她的重生,真的是因为赵承誉。   眼前的场景骤变,云雾缭绕,又回到了先前来时的模样。   阿音站在一片大雾里面,佛堂的画面逐渐消失,心中某个枷锁,在不知不觉中破碎。她曾经所在意的那些辜负与不甘,在这场梦境都有了结局。   原来前世的所有爱恨纠葛,早已有了了断。   从二十四岁意气风发的赵承誉到五十四岁麻木痛苦的赵承誉,阿音心里对他的怨恨,如今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因为有了结果,且同她心中一直以来所设想的相差百倍,甚至过于惨烈,以至于阿音一时间怅然若失,心情格外复杂。   风吹散了大雾,阿音看见了最后佛堂内的景象。   赵承誉跪坐在蒲团前,微微低着头,从后往前看去能瞧见他挺拔的身形。阿音往前挪动了一些,她看见赵承誉闭着眼,唇角勾起了一抹释然的笑。   他真的用自己的寿命,求得她一个来生。   饶是起初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眼下亲眼再看见这场面,阿音的眼睛被热气熏得滚烫。她闭了闭眼,一颗泪水从眼眶中坠落,直直跌在了赵承誉的手指上,随即消失不见。   这场梦境到了尾声,她从始至终切身感受着,赵承誉的所有知觉清晰的都为她所知。他的痛与懊悔是真的,为她求得来生也是真的。   兜来转去,原来前世早已在阿音消失的那个时空离得到了了结。   赵承誉亲手打碎了从前的那个自己,用前世的三十年,低下头重新将自己拼凑成了能够站在阿音身边的人。他敲碎了天之骄子的傲骨,只为能有一个来生。   身后有人似乎在说话,阿音听见了赵承誉的声音,她回头看过去,模糊幻境里,眼前依旧是那个少年郎。阿音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抬步循声而去。   白雾梦境中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阿音迟疑着没有去接,可脚下却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第74章 真相 阿音抓着赵承誉的手。   纪府, 揽月阁院落外站着纪家一行人。   纪懿淮坐在台阶上,垂着脑袋,面色看上去颓废又疲惫。跟前站着宋延年, 这几日他也时常往纪家来,总是想着看看阿音能什么时候醒来。   只是时间溜走的飞快, 转眼已经快到纪慕清的婚期,阿音依旧没有苏醒的动向。   宋延年想起先前方寂大师所说的, 入梦这法子本就是种幻术,成功与失败的结果几乎是两对半。阿音与赵承誉都昏睡着,方寂大师为阿音号了脉, 同他直言赵承誉已经将阿音从梦中拉出来, 可醒来与否还是看她自己。   于是他们又等了数日, 可是包括靖王府也始终都没什么消息。   门外快步走进管事, 纪宪之抬头看过去:“怎么了?”   管事低声道:“将军南征传回捷报了。”   纪宪之微微松了口气, 点了点头:“大哥也该回来了,再不回来,慕清都要出嫁了。”   眼下已是九月中旬, 两人消失又沉睡的这一个月内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纪大将军与纪懿淮赵承誉三人的计划, 原本是纪大将军身陷困境重伤不醒,而后再等皇帝与大燕出手,趁其不备时将大燕攻退。   只是无人能想到赵钧忽然动手, 劫走阿音的同时又使得赵承誉为了救她从悬崖坠下。次日赵钧入了城,混入宫中潜伏至深夜欲行谋刺, 毕竟皇帝一死,赵承誉如今也坠崖身亡,一箭双雕,除却那还不能站立行走的奶娃娃十三皇子, 皇位争一争便就是他的了。   可赵钧千防万防,没能防住皇帝对他的防备。   从他第一次被皇帝知晓,对方就在养心殿内留了大批御林军,当夜赵钧刺杀不及,反倒是被乱箭刺中后背。或许是他心有不甘,临死之际还将匕首深深捅入了皇帝的心窝子。   赵钧死了,皇帝也并没有落得什么好处。   醒来后得知赵承誉身受重伤,生死未卜,本就脆弱的身子愈发雪上加霜。等到再次苏醒后,皇帝就成了眼下这幅动弹不得又口齿不清的中风模样,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感慨这天怕是要变了。   而另一头的纪大将军盘踞在边城,始终没能等到赵承誉的消息,反而是纪懿淮快马加鞭送去的书信里写明了这些时日的情况,以及宫中暴动。纪大将军看完信,当即下令速战速决,战士一鼓作气使了个空城计,将大燕打的满头雾水,后来又有了阿野率兵前来支援,彻底让大燕狼狈撤退。   大燕这回损失惨重,只恐怕未来十年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纪大将军心中记挂着出嫁的女儿和昏迷的侄女,见大燕再没了进攻的心思,同南下驻守的甄真二哥借了人,要阿野在边城收拾残局,而后他率兵凯旋。   得知这个消息后,纪家大房的人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心思都转移到了阿音的身上。   等纪宪之离开,纪懿淮才偏头问:“靖王殿下那边今日如何了?”   宋延年轻轻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动静。”   纪懿淮垂头叹气,随后缓慢转头,看向了半开着的门。   屋内。   阿音刚睁开眼的那瞬间还有几分不适应,分明前一刻还是前世几十年的纠葛,转眼就变成了她的闺房。阿音虚弱地转动着眸子,眼中黯淡着,毫无光彩。   多年来始终梗在心口的那个结被解开,阿音无所适从。苏醒来的这一刻觉得浑身都轻了不少的同时,亦然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恍惚,就好像是脚并未踏在实处,依旧是漂浮在半空中。   短短一月她却在梦中看了三十年的经历,阿音疲惫不已,浑身睡得酸软,甚至连胳膊都不想动一动。   直到她的手背被人轻轻抚过,旁边传来啜泣声,阿音才艰难转头。看见身侧坐着的温氏,她握着自己的手垂眼默默掉眼泪,阿音唤道:“阿娘,别哭。”   闻声,温氏瞬间抬起头来:“音音,你醒了啊……吓死阿娘了,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阿音唇色惨白,她眼皮耷拉着点了点头,脑海中闪过梦里最后出现的赵承誉,那张年轻的脸很明显一定是今生的他。阿音犹豫着,反握住温氏的手问道:“阿娘……赵承誉呢?”   听见动静就朝楼上而来的纪懿淮与宋延年刚走到门口,听见她这话,宋延年脚步微顿,眼睫低垂遮挡住了情绪。纪懿淮的余光扫过他,心中轻叹,但比起宋延年还是更为要关心妹妹,大步朝里面走去。   三个人对阿音这样称呼靖王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妥。   温氏笑了笑,面不改色道:“怎么突然提起靖王殿下了?你昏迷的这些时日宫中出了事情,陛下身子不好,靖王自然要去照顾陛下,在宫里侍疾呢。”   阿音并未吭声,只是将视线转而落在了纪懿淮身上。   纪懿淮扬了扬眉,几步走过来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才道:“小没良心的,阿娘在你床前伺候了你将近一个月,怎么醒来就去问别人,也不关心关心咱们怎么样。”   “哥哥……”阿音眉心微蹙。   纪懿淮暗骂了一句这小丫头怎么这么灵敏,随后笑着道:“阿娘都说了,你还不相信?不信你问问你表哥,他昨日刚去了宫里。”   阿音看向宋延年,后者眉心微动,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人都这样说着,就算是阿音心中略有疑影,也被他们的话打消了。   刚刚从梦中梦里醒过来,阿音还是很累。等太医来号了脉,又检查了一番身上的外伤,确认无事后,一行人纷纷离开揽月阁,阿音转身拥着被子再度沉沉睡去。   温氏这些日子也没怎么休息好,纪宪之带着她回房休息,揽月阁外就只剩下纪懿淮与宋延年两人。兄弟两个缓慢在花园里散着步,谁都没有吭声。   纪懿淮忽然转头,两人同步开了口。   “音音她……”   “小表妹与靖……”   宋延年舔了舔嘴角停住话,纪懿淮因为阿音醒来轻松不少,抬抬手让宋延年先说。他朝前头看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自然些:“那日我们找到表妹后,她与靖王殿下在山洞里。表妹昏睡不醒,不知在那里头待了多长时间,我看见靖王的手腕好似是被放过血。”   “放血?”纪懿淮受惊,“你的意思是给音音放血?”   宋延年抿唇点头:“那山洞崎岖无比,况且音音当时并未醒来,若是想维持体力怕是只有这一种法子。”   纪懿淮神色复杂的感慨道:“我当真未想过,靖王能为音音做到这个份儿上。”   宋延年没有说话,一直到坐马车回了国公府才慢慢回过神,宋国公夫人见他神色不对,拽着问了问阿音的情况,得知人已经醒来才撒开手。宋延年回到院子,安静地坐在树下的石桌边,满脑子都回荡着那日在栖霞寺神树下,赵承誉同他的对话。   那日宋延年找了随侍下山取药,他在赵承誉身后跟了过去。   看见赵承誉提笔写下心愿,看见他浑身颤抖着落泪,看见他一笔一笔描画着那字迹。宋延年也是男人,也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只是情到深处,才会不管不顾吧。   宋延年等他挂好木牌,才慢慢走过去。   两人身量相当,本该是敌对的关系,可或许是因为宋延年眸间过于明显的复杂,让赵承誉愣在了原地。   “你……”赵承誉主动开口。   宋延年轻声承认:“我都听见了。”   他看见赵承誉张了张嘴巴哑然无声,宋延年也同样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两人沉默着,过了许久赵承誉才慢慢开口:“你既然知道了,那我就不瞒着你了。”   “如果我这次回不来,阿音醒来以后,你无须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也无须让她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本来……就是一个罪无可赦的人,这一年半的光阴已经足够了。”   “你好好待她。”   宋延年当时的情绪处于临界点,虽说自幼陪母亲看话本子,话本子上的故事牛鬼蛇神什么都有,但也依旧不是太相信重生这回事。听见赵承誉如同交代遗愿般的话,宋延年拧眉。   “殿下如何就这样确定自己回不来?你若是喜欢音音,等她醒来咱们公平竞争便是,何必如此……”   赵承誉愣了愣,随即笑着道:“其实你是不信的吧?”   宋延年皱着眉没说话。赵承誉默了片刻,到底是没有强求他信与不信,反而搜肠刮肚的反复叮咛:“你好好待她便是,日后……就别叫她再过的像前半辈子那么苦了。”   可等到再见赵承誉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他们两人在暖阁内一左一右的躺着,赵承誉双眸紧阖,除却平稳的呼吸,几乎与阿音的症状一般无二。   直到那时候宋延年才慢慢信了赵承誉的话,重生大抵是真的,用寿命所求来生也是真的,为了带阿音回来,他甘愿放弃苏醒入梦亦是真的。纪懿淮说的没有错,谁都没想到赵承誉会为了阿音做到这个份上,若是宋延年,他扪心自问是比不过赵承誉的。   他忽然想到刚醒来的阿音第一时间询问赵承誉的模样,情绪是淡的,只是她眼中的担心还是没瞒过宋延年。   宋延年在与阿音的这段关系里,他是喜欢的,只是爱的不热烈,付出的也不热烈。   他始终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沿着宋家与纪家为他们规划好的路线往前走。娶阿音为妻他的确是很开心,然而开心过后,宋延年不得不思索他能带给阿音什么呢,他甚至于在当日街头□□之时,都不似赵承誉那样能够不去思索旁的,直奔向她身边毫不犹豫的挡刀。   在他的眼中,除了阿音总归还是有很多人。   方寂大师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像是这场入梦的戏,能救阿音的人一直都不是他。   宋延年长叹一口气,趁着夜色回了屋。   阿音这一觉从傍晚睡到了天明,因为她刚刚苏醒,眼下又睡了这么长时间,纪宪之与温氏天刚亮就来了揽月阁。看着阿音休息,两人便在旁边低声道为何还不醒,纪宪之偶尔还会碰碰阿音的鼻息,见她时不时翻身,两人才确定这是睡着不是昏迷。   从悬崖坠落时,阿音被赵承誉护的严实,她的身上并没有外伤,养了两三日就能出门了。   这日醒来,阿音下意识就要去开窗户。   画眉瞧见她的动作,笑道:“姑娘又要去拿花呀?这些日子咱们窗户边可没有花了。”   阿音听见她的话后迟疑着拉开窗,果然窗沿上干干净净的,别说是花,就连干了的花瓣都没有一片。阿音心中疑惑,抿唇合了窗户朝外而去。   纪慕清的婚期将至,作为娘家人,阿音自然要给添妆。   她想着给纪慕清打对金簪,再亲手给她绣套回门服。只是家里没有什么好的料子,阿音便打算去趟流金阁,顺便去听衣小筑看看甄真。   听纪懿淮说,先前她出了事儿甄真一直都很担心,但是碍于她没有醒,便始终没来看她。   况且那时候纪懿淮被革职,寻找阿音的时候还借用了甄家的人马,这恩情无论如何都是得记在心里还上的。阿音心里记挂着,在流金阁转了圈,转身就要走。   只是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旁边两位女眷的对话。   “我听家里人说最近宫里不太平,皇上好像已经不能动弹了,眼下也找不到靖王,皇帝都急疯了。蒋皇后也着急的很,这几日四处派人在寻呢。”   “不是吧,前几日我还见着靖王身边的随侍了。”   “这事儿我骗你做什么,他若真的在,又怎么不去侍疾。”   阿音脚步微顿,转身朝那两人看了过去,管事的见阿音回头,笑着问:“二姑娘,瞧中什么了吗?”   “那两位是?”阿音的视线直直落在经过的女人身上。   管事的多看了两眼,确认道:“左边的是刑部侍郎的夫人,右边那位的父亲是御史台的大人。二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可是这二人有什么问题?”   阿音摇头,直接离开了流金阁。   既然那两人身份贵重,想必不会说假话,那其中的话按理来说应该可以相信七八分。但温氏不是说赵承誉近日都在宫中侍疾,旁人怎么会又说赵承誉不在宫中。   马车朝听衣小筑的方向而去,阿音想了想,忽然掀开车帘道:“回府。”   一柱香的功夫,阿音下了马车直奔纪懿淮的院子,等进去以后他果然在书房里。阿音喉咙吞咽着,站在门外敲了敲门,等到纪懿淮推开门,瞧见她还未绽放开笑意,就听阿音开口。   “靖王不在宫中侍疾?他到底怎么了。”   梦境中最后的那张脸是赵承誉不假,阿音没忘记自己在那片白雾中停留了很长时间,因为前世最后的结果震撼太大,阿音久久立在原地没有动静。   赵承誉一定是与她一样,他们都入了梦。   按照他从前的性子,自己醒来,他必定会找借口前来探望的。可是眼下已经过了七八日,赵承誉都没有来看过自己,而且温氏他们所有人统一的说辞,让阿音心中莫名的不安。   纪懿淮没有说话,阿音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哥哥,赵承誉到底怎么了?”   “他能怎么……”纪懿淮脸色僵硬。   阿音没等他继续敷衍自己,忽然抬高了声音说:“今日我都已经听见了,外头的人都说他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纪懿淮的面色终于卸下了逗弄玩笑,变得严肃起来。阿音看着他,太阳穴抽抽的疼,松开抓着纪懿淮的手,捂着脑袋往后退了一步。   阿音刚刚醒来,身子还是很脆弱。   纪懿淮赶紧扶住她,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了,心直口快道:“是。他的确是出事儿了,那日你失踪以后是靖王第一个发现的,他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在悬崖边上了。靖王帮你挡了一箭,那箭矢上有剧毒,你们摔下了悬崖,他又生生捱了三天,等到宋延年他们找到你们才晕过去。”   还有些内情宋延年并未告知纪懿淮,事关阿音与赵承誉的重生,他一律全都抹了干净。所以其余人只知道赵承誉为了救阿音,才导致昏迷,并不知实情。   阿音指尖喉咙发紧:“那现在呢?”   “现在……”纪懿淮要往出说的话明显有些艰难,他别开脸:“现在还没有醒来。”   阿音的腿瞬间软了下去,纪懿淮捞住她,赶紧劝道:“你都能平安醒来,他必定也能醒过来的。音音,咱们如今都还在寻找解毒的法子,你不要想得太多,千万要撑住。”   阿音的手紧紧抓着书房的门框,她压根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该做些什么。   原以为的被辜负,可实际上她很早就得到了赵承誉的爱意,原以为的惨死,到最后赵承誉耗费大半辈子为她赎罪。到了如今,她能够安然无恙依旧是因为赵承誉,是赵承誉为她挡了那根箭。   她茫然无措的四处看了看,扶着纪懿淮的胳膊转过身去,而后撒开手一声不吭地离开他的院子。阿音脚下漂浮,踉跄着出了纪府大门,又重新上了马车,去到了靖王府门口。   看着紧闭的府门,以及那熟稔的牌匾。   这是阿音这辈子第一次来这里,按捺住近乡情怯与畏惧的情绪,她晃晃荡荡地走过去拍了拍门。门被打开,王府的侍卫看着阿音,拒绝了她想要入内的请求。   拒绝的言辞与对外人的相同,皆是赵承誉不在王府内,府中不允任何人进入。   阿音抓着门满心无力,颤着声音说:“我是纪家二姑娘,你去回禀庆云,就说我来见靖王一面。只要见到他,我立刻就走。”   侍卫眼神奇怪,但还是应了她的话合上门去回禀。   等待片刻,那侍卫没有出现,来接阿音的人是庆云。   他的面容近日来也憔悴了许多,跟在阿音身边沉默不语,直到发觉对方过于熟悉这王府里的路,才犹疑着抬头。可想了想,与其计较这些,不不如叮咛别的话。   于是庆云道:“殿下已经昏睡多日了,姑娘待会儿见了人不用太过惊讶。当时属下找到你们的时候,殿下瞧着一切都好,只是放心不下姑娘,谁曾想到不过是去了趟栖霞寺,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阿音原先还是安安静静地朝前走着,越是快要抵达主屋,她的速度就越快了起来。直到推开门,屋子里四处飘荡着药香,阿音看见珠帘与屏风遮挡着的内室里,赵承誉双手交握搁置在身前,他面无血色,灿若星辰的眸子紧闭着,毫无知觉。   亲眼见到的,永远都比听说来的感觉要强烈百倍。   阿音忽然就停下了步子,她远远站着,目光一动不动的落在赵承誉的身上。刚满十八岁的赵承誉依旧是少年模样,不似前世最后的他那般沉稳,面容也没有那样衰老。   酸涩涌上鼻尖,阿音的喉咙里面如同被堵了石头,热气熏得眼眶通红。她肩头轻颤着,摇摇欲坠的泪水砸落,吧嗒吧嗒宛若断了线的珠子,雾气挡住了视线,阿音往前走了两步。   膝头被凳子阻挡,她磕了一下,踉跄着行至床边。   阿音弯下腰,遵循着心意伸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指尖,发着抖拢入掌心中。   分明一月前最后一次见面,赵承誉的笑意格外明朗,他干净的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只是一场梦,阿音只不过经历了一场梦而已,梦回现实,赵承誉就已经被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庆云远远立在珠帘外,他看不清楚阿音的脸,但却能瞧见对方寂寥的背影。想到此前赵承誉为阿音做的所有,他略有不平,低声道:“殿下当日马球场为救姑娘,右肩所受的伤其实一直没有恢复好,到冷雨天就疼。”   “殿下主动为姑娘学熬汤做点心,失败了无数次,没有一根手指是好的,要么被烫伤,要么被切伤。”   “湖灯许愿那次,殿下亲眼见着姑娘与小公爷亲近,回府后喝得酩酊大醉。属下从来没见过殿下那般狼狈,浑身滚烫,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眼泪顺着脸往下淌。”   “初雪那日,殿下刚处理完平阳公主的事情。回京就直接去姑娘的屋外的围墙上待了许久,给您堆了雪人,想来应该只是想与您过个初雪日。”   “殿下今年生辰,他也足足等了您一整夜。”   从头到尾,庆云低声喃喃着将他看在眼里的所有事情全都告知了阿音,堂堂七尺男儿满脸眼泪:“姑娘以为那回狩猎坠入陷阱,是谁将您救出来的?是殿下。”   “他二话不说吸了毒血,可最后又眼睁睁的将您送到旁人手中。”   “姑娘纵然是再怎么无情无义,这一年多来殿下所做的,也该值得您多看他一眼了吧?殿下对您是真的很用心,您就看看他吧。”   庆云说完话,始终没有等到阿音的回应,他吸了吸鼻子冷静下来:“这些话都是属下自作主张告诉姑娘的,姑娘生气也好怨恨也罢,都对着属下来吧,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主屋的门被庆云合上,屋子里就只剩下阿音与赵承誉两个人。   她终于强忍不住,连绵多日的复杂情绪在此刻得到爆发。阿音抓着赵承誉的手,肩头颤抖着,低下头,无声落泪变成了失声痛哭。   她没办法再去谈原谅与否,因为当一个人所弥补的大过与他所做错的,那一切都要被重新定夺。阿音此时根本不愿再去想谁对谁错,她只希望赵承誉能醒过来。 第75章 转变 我可以、牵牵你的……手吗?……   阿音得知赵承誉如今的境况是为了她后, 心中不免愧疚。只是据说他所中的毒较为难解,连方寂大师都没有办法。   这日方寂大师前来为赵承誉施针,临走时, 阿音跟他一起离开。   两人站在王府内的桥上,阿音遂尔问:“解他身上的毒有什么法子?”   方寂大师微顿, 看着阿音道:“传言先帝曾得到过三颗百毒丹,那丹药是高僧所炼成的。先帝将其中两颗给了曾经受宠的先誉王, 还有一颗留给了自己。只是可惜先誉王早已不在世间,那丹药也不知还在不在这世上,若是能得来那东西, 殿下的毒尚且可解。”   阿音抿着唇并未吭声, 两人离开王府, 各自分开。   回府后, 阿音前去跟纪懿淮打听了消息, 对方显然也是知晓这丹药之事。但可惜的是先誉王死后,他们几人都知晓先誉王后人被赵承誉接入京城,只是隐藏的过于隐秘, 无人可知。   直到九月底纪大将军回京, 他入宫述职,又是唯二知晓先誉王后人所在之处的人,得知这消息当即就跑了趟别院。   先誉王后人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 纪大将军刚说清了缘由,对方就将那药碗交给了他。纪大将军拿回靖王府给赵承誉服下, 当即没有任何动静,方寂大师配着那药丸开了两剂药,又让人熬了给赵承誉喝着。   快要到纪慕清的婚期了,阿音没再去过靖王府, 只是偶尔她会在屋子里抄一抄心经。   大婚前两日的傍晚,宋延年独自来了趟纪府,说是同纪懿淮有事。两人在书房里待了不到一刻钟他就走了出来,直直去了阿音的揽月阁。   最近天气慢慢变冷,夜里蚊虫少了些。   阿音到喜欢用过饭后坐在院子里吹吹冷风看星星,天色刚暗下的时候,宋延年提步走进来。画眉瞧见后,为他指了方向离开院子。   宋延年走到阿音身后,看着她仰头出神,忽然笑道:“听说你最近很喜欢抄心经?”   闻声,阿音收敛思绪回过头:“表哥怎么来了?”   “刚从你哥哥院子出来,有些话想跟你说。”宋延年负手走到阿音跟前,弯腰坐下,随后侧头看向她。   阿音被他这么看的莫名其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问:“表哥怎么了?”   “这些天没来找你,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别的事。”宋延年将手中的木牌拿出来,在月光下看了看,然后递给阿音道:“这是那日在栖霞寺,靖王殿下许的愿。”   提及赵承誉,阿音眼底微动,指尖发紧的接过来,甚至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一定是关于她的。果不其然垂眼一看,被描的格外清晰的几个字立于木牌上。   “那天在栖霞寺中,我无意间得知了你们两个的秘密。”瞧见她的动作与表情,宋延年略有不甘的收回视线,长腿微敞远远朝天上看去:“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阿音抿了抿唇:“谢谢表哥。”   “那天你醒来的时候,我们都欺骗你了。方寂大师在你昏迷的时候说,你被前世的梦困住,需要靖王殿下入梦去带你出来,但是他很有可能会被困在梦里,就此醒不来。”   宋延年笑了笑,眼眸微眯:“当时我还不太相信,不过现在我信了。”   或许是心中预感,阿音隐隐像是明白宋延年想要说些什么。她垂着头捏着木牌,无法出声阻止,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宋延年将这些日子想要说的话缓缓道来。   “靖王他……的确是要比你想象中还要爱你很多。”宋延年犹豫了一瞬,“倒也不是我夸大其词,我记得那天在树底下我们说了很多。时间太久,但我对有两句话记忆特别深,其中一句就是他问我,知道他的世界里什么是有颜色的吗。”   阿音听见这句话后,缓慢转头看向宋延年,宋延年懒散地勾着唇角笑:“我当然不知道啊。然后他就笑着跟我说,在他的世界里你就是那抹颜色。”   听到这,阿音瞬间鼻酸低下头。   脑海中忽然回忆起,那场梦中赵承誉说的那句“这须臾数年,因为她来才生了那么点颜色”,原来是真的。   宋延年闭了闭眼,还有一句话他没有告诉阿音。   是那日赵承誉局促地笑道:“公平竞争便罢了,我本就不配。”   宋延年其实心中当即有些不满,在他眼中男儿怎么能轻易否定自己,尤其他还是靖王。可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赵承誉的那句“公平竞争他本就不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公平。   因为赵承誉在起跑线后的十万八千里,而宋延年从阿音出生起,就站在了终点。   宋延年的指尖慢慢捻动着,唇角微动,张开又合上,反复几次才释然道:“所以这些天,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咱们的婚事暂时就到这吧。”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想,但阿音还是因为这句话而浮现出了泪花。   宋延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却笑着道:“这话说出来我瞬间就松快了。音音,我不是因为你不好而选择放弃,也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过好未来选择放弃,我只是败给了赵承誉。其实仔细想想,我是喜欢你的,只不过那层喜欢太过浅薄,我没办法做到像他一样为你付出生命,我也不会如同他那样热情勇敢的去爱你。”   “可能这就是差距吧。”   尤其是阿音刚刚醒来的那瞬间就问起赵承誉,宋延年便知道她心软了。   只是这是她与赵承誉之间的事情,宋延年不想置喙,也不愿意插手多管闲事。眼下缓好情绪,他侧过头拍了拍阿音的脑袋,笑了笑:“你跟我在一起会幸福,但是你不快乐,你始终耿耿于怀的那个心结,只有赵承誉能够救赎你。”   夜晚的风将枝头吹得来回晃动,阿音手里捏着木牌低着头,宋延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阿音眼前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阿野的、宋延年的、赵承誉的……   她的手指越攥越紧,月光投落在阿音的发梢肩头,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绵长地吐出一口气。   赵承誉醒来,是在纪慕清大婚之后的第二日。   得到消息的纪懿淮前来通知阿音,两人即刻前往了靖王府。因为赵承誉终于有了意识,所以阖府上下瞧着都欢喜极了,阿音到的时候,正看见管事老泪纵横的同赵承誉说话。   她站在几个人身后,纪懿淮上前同赵承誉打了招呼。虽说内室人很多,但赵承誉还是在看见纪懿淮的那瞬间,就立刻发现了他身后的阿音,目光始终胶在她身上,远远的隔着很多人,好似被人挡着就不会被发现一样。   庆云同纪懿淮会意,两人站定片刻就带着人都慢慢退了出去,直到内室宽敞下来,无人再能遮挡赵承誉的目光了,他才狼狈局促的左右闪烁起来。阿音看着他的模样,轻叹一声,提步行至床前,两人的目光终于在同一时刻撞上。   好似隔了很多年,目光胶黏拉扯。   赵承誉敏锐地察觉出阿音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他抿了抿唇轻声问:“还、好吗?”   长时间没有说话,赵承誉的嗓音格外沙哑,开口也显得很艰难。阿音点了点头,拉过旁边的小杌子坐下,裙摆落在地面,她直直看着他:“我没事。”   “你没事、就好。”赵承誉道。   见他说起话来实在有些难,阿音倾身拉过他的手,索性在他掌心里点了点:“别说话了,想说什么写给我看吧。你的嗓子不太好,缓一缓再开口。”   刚被阿音将手拉过去,赵承誉就浑身僵硬了,他的睫毛轻颤着,阿音指尖轻落的那只手悬在空中动也不敢动。直到阿音无奈地准备收回手,赵承誉才回过神。   他眼底亮晶晶的,像是缀满了星辰。   阿音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忽而就被赵承誉反手握住。她顿在原地,赵承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阿音的眼神,只敢捏住她的一根指节。   “我可以、牵牵你的……手吗?”赵承誉低声问。   阿音垂下眼睑没有吭声,赵承誉以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心头顿时苦涩。正要松开的时候,阿音手腕微动将自己的整只手都放入了赵承誉的掌心。   赵承誉笑了起来,满足又带着一丝丝的侥幸得逞,笑意幅度太大,口水呛住了喉咙,他偏过头剧烈地咳嗽着。饶是身子都忍不住朝里转过去了,赵承誉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等到他缓过劲儿后,阿音才问回了正事上:“值得吗?”   赵承誉动作一僵,阿音察觉到他动了动手指,随后接着说道:“你知道的吧,我梦到前世最后的事情了。我没想过要你为我偿命,也没想……”   “是我想。”赵承誉打断了她。   阿音停下来,她安静地看着赵承誉的眼睛,等对方缓慢磕绊道:“我知道你始终以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在我失去你以后,我没有别的证明办法,只能用余生了。”   “我是一个除却我作为我大哥的脐带血以外,并不被人期待的出现,当我得知自己是因此而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真的很绝望。但是后来,是你的出现让我觉得原来活下去,是有意义的。”   赵承誉说着话,眼泪无声的滑落浸入枕面:“你让我觉得我是被爱着的。”   赵承誉紧紧地抓着阿音的手指,像是这只手给了他力量一般,费劲地将前世没有告诉过阿音的话全都告诉她:“我也想过如果你不愿意再见到我怎么办,可是我没有办法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你不想见我,那我就去找你。无论过程有多艰难,无论你在哪,我都只想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赵承誉认真地看着她,喉结滚动,哽咽道:“被你嫌弃被你烦也没关系,都是我罪有应得,都是我的错。”   掌心出了汗,交握的地方潮湿粘腻,阿音的心里就如同眼下的这只手一样复杂极了。   她的喉咙吞咽了几下,很久之后才扯了扯嘴角:“你傻不傻?”   赵承誉已经许久没有从阿音口中听到过这样带着厌烦之外情绪的话了,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受宠若惊,睫毛上沾着的泪珠随之掉落。或许是这次救了阿音,亦或者是前世的那场梦导致阿音的态度转变,虽然不知道她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只要结果是好的,赵承誉喜闻乐见。   阿音转身把门外等待的画眉唤进来,对方手中提着食盒,瞧见阿音与赵承誉交握的手,眼皮一跳,画眉的眼神瞬间就像是看到了喜欢的物件一般亮了起来。   打发她出去,阿音将手从赵承誉掌心中抽出来。   虽然赵承誉略带不舍,但还是没敢多说什么,看着她从食盒里拿出汤盅。   赵承誉眼巴巴地盯着看,随后又问:“里面装的什么?是给我的吗?”   “嗯。”阿音淡淡应了一声,揭开盖子道:“临走前让画眉去厨房拿的鸽子汤,正好趁热喝了。”   赵承誉的面色纠结又喜悦,被阿音扶着坐起来时,才忍不住地问了一句:“阿音,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心里觉得愧疚,感激我?”   阿音转身背对他,将汤往碗里盛了些,拿起勺子就嗯了声:“是这样。”   赵承誉眼底的光瞬间消散,是他脑子糊涂了。阿音怎么可能因为自己救了她,就立刻转变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呢,别的不提,他们之间还有个宋延年。   不管怎么看,他们依旧还是无望。   阿音抬着碗走近,一眼就察觉出赵承誉情绪突然不对劲。她实在是太了解对方了,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赵承誉心情是好是坏。   想到刚才应下的话,正要解释,就听见庆云在外面道:“殿下,小公爷来看您了。”   阿音掀起眼皮,赵承誉的好心情彻底被冷水浇灭。   完蛋,说曹操曹操就到。 第76章 谣言 时隔一个半月,来给你送花。……   宋延年被管事的请了进来, 赵承誉靠坐在软枕上抬眼看着他。   阿音本来正搅着汤羹,见状站起身来放下碗,笑着问:“表哥今天怎么过来啦?”   “听说你们都在, 我便想着来看看殿下。”宋延年看了眼赵承誉,察觉出对方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 略一思索转眼就明白了过来,意有所指道:“那是给殿下熬的汤?”   阿音颔首:“我刚带过来的, 表哥喝吗,我带的多。”   宋延年刚张了张嘴巴,正打算拒绝, 就听见赵承誉在身后低低絮叨着:“带的再多我也能全部喝完, 我才是需要补的人, 干嘛分给别人。”   这两句话的声音又低又轻, 但屋里只有三个人, 必定是都会听见。   阿音面容僵了僵,嘴角勾起一丝奇怪的弧度。宋延年看了看耷拉着眉眼的赵承誉,侧头轻咳了一声:“行了不逗你们了, 我只是刚从宫里出来, 正巧路过王府进来看看。”   阿音闻言,暂时撇下心头那点心思,紧跟着问了句:“陛下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 今日又叫太医扎了针,看着精神不大好。”宋延年转过身子, 面朝着赵承誉,想了想道:“先前除却皇上以外无人知晓殿下之事,如今殿下苏醒,打算如何应对?”   赵承誉的眼神沉了沉:“朝中如何说?”   “近日朝中已经开始上书请陛下立储了, 到底是担心陛下的身子,只怕突然出了差错。太子未立,中宫嫡子在他们眼中又消失不见,怎么看都也只剩下十三皇子了。”宋延年坦言。   赵承誉嗤笑:“怎么?难不成是想让十三皇子上位,居心叵测之人再养成一个傀儡吗?”   对他这话宋延年不置可否,扬了扬眉并未吭声。   直到沉默片刻,赵承誉才同他道:“你离开的时候去找纪懿淮,你们二人前去寻纪大将军,告诉他可以动手了,让他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等到了地方拿到东西,消息便慢慢放出去吧。”   大抵是顾忌着阿音在场,赵承誉这番话说得并不清楚,宋延年在心里思忖片刻应了下来。   他的确只是途径过来看看赵承誉,现在瞧见人安然无恙醒来,还能争风吃醋,宋延年得了赵承誉的吩咐自然很快离去。等到他走后,内室里又只剩下阿音与赵承誉。   汤羹凉的差不多了,阿音侧身抬给他。   赵承誉像是会变脸一般,又恢复了在阿音跟前的谨小慎微,他抬手拿起勺子要舀汤,不小心扯到腕子的伤口疼的轻嘶一声。紧跟着又碍于阿音在跟前,赵承誉赶紧闭上嘴。   “手腕上的伤,怎么来的?”阿音从他手中接过汤匙,淡淡问。   一勺汤喂到赵承誉嘴边,他抿了抿唇:“从悬崖坠下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不碍事。”   阿音并没有拆穿他,先前方寂大师给赵承誉换药的时候,阿音曾看见过几眼。手腕的皮肉本就又薄又脆弱,有什么东西是能将腕子割伤成那般模样,还休养了一个月都没好的。   况且那伤口一看就知道,是被匕首等锋利器具割破的。   两人沉默着,阿音专注给赵承誉喂汤,后者也喝的格外乖巧,但就是气氛实在压抑的紧。   余光扫过赵承誉紧张的小表情后,阿音垂眼想了想宋延年来之前他说的话,于是清了清嗓子问:“先前你同我说,你的出生是因为章怀太子的脐带血,为什么这么说?”   赵承誉喉结滚动几下,他抠着指甲道:“我大哥出生身子就不太好,那时候父皇母后新婚燕尔感情笃深,后来父皇登基又生下了二姐。原先也本应该是其乐融融,直到外祖父的意见与父皇有悖开始,帝后之间一个为了母族,一个自私自我,又加上豫妃挑拨,自然而然的感情就开始不合。”   “大哥的身子日益糟糕,那时他已经被立为了太子,遍京城都贴满了寻求神医的告示。直到巫医入京,他自荐能为章怀太子续命,只是须得同父同母所出的婴孩脐带血为药引。”   赵承誉失笑:“后面你应当就知道了,我出生了。”   阿音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着他,本以为这就是结果,不料赵承誉继续道:“母后有孕,蒋家的身份自然又再上一层楼。那时候遍京城里除却中流纪家,彼时根本无人能与蒋家抗衡,只是父皇心中不满原本的平衡被打破,于是开始暗暗扶持郁氏一族,蒋家处处受限制,母后又惊又怒愈发恨上了父皇。”   “我出生后他们几乎就再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我还是很受宠的,一来我是嫡子,二来我有个好哥哥。直到大哥离世,父皇待我亲近了又疏远,所有人都说父皇是将他犯下的错遭受了报应的怨恨加注在了我的身上。”   “可我不明白啊,大哥死了,我也很伤心,凭什么七弟就能因为祥瑞受宠,而我就要被冷待。”   赵承誉说着说着笑了,抬头看着阿音:“在我前世登基前半年时我记起所有才明白,皇帝之所以亲近,是因为我像极了他疼爱的章怀太子。之所以冷待,是因为我越是长大,就越提醒着他当年弑兄篡位得来的报应。”   仔细栽培期待的孩子一个都没能活下来,蒋皇后的章怀太子病重离世。纪贵妃虽因她是纪家女不该怀皇子,但当年她怀孕时皇帝也很是期待的,只是那孩子死于腹中。   就连赵承衍,也是身子有病根。   唯独一个赵承誉,他本就因不纯粹的目的出生,诞下更是在两族出现纷争的时候。   可他却越长越得人喜欢,皇帝心思扭曲自然会多思多虑。   “别说了。”阿音艰难地低头阻止了他,低声喃喃:“别再说了。”   赵承誉放在被面上的手蜷缩,他好想去摸摸阿音的脑袋,只是可惜他不敢:“这些话原本是上辈子就该告诉你的,只是怪我没能长一张会说话的嘴。”   “如今该说的我都说了,阿音,我不会再瞒着你了。”   阿音转过身又盛了碗汤,指尖刮过眼底摇摇欲坠的泪,吸了吸鼻子:“再喝点吧。”   自从那场梦醒来后,阿音就发现自己的情绪是越发难以控制了。看着赵承誉垂眼喝汤的模样,她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被人算计着得知真相后的赵承誉。   应该是无措不敢相信的吧,疼爱他的父母又怎么会只是因为他能救赵承钺而疼爱他呢。但事实又好像是如此,皇帝因为丧子后对赵承誉突然的亲近,又因为那些流言,而将怨气怒火转移到了本就感情尽失的蒋皇后所出的小儿子身上,冷冷淡淡,不再多留意他一眼。   真心喜爱他的兄姐前后离去,自那以后,他身边的人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阴谋算计。赵承誉踉踉跄跄的独自摸索着长大,前半生为亲人,后半生为阿音。   离开王府前,阿音倾身拥住了浑身僵硬的赵承誉,柔软的小手拍拍他的脊背:“未来的日子都会好的。”   赵承誉眨了眨眼睛,湿气涌入眼眶,轻轻嗯了一声。   今年的秋狩因为皇帝的病重而搁置,十月底,随着秋日尾巴的凉意袭来,京中也开始莫名传起当年先誉王通敌一案的谣言。有人说是皇帝下狠手,与大燕设局陷害,有人说是先帝不喜誉王的本事越过他从而动手,只是前者说的有鼻子有眼,大部分人慢慢都开始相信了这一说法。   消息传入养心殿,蒋皇后气得摔了折子,皇帝侧着头,面容扭曲磕绊道:“是谁……污蔑朕,是谁?”   蒋皇后这些日子伺候的脾气暴躁,若不是他还吊着一口气,如今赵承誉又一直没有入宫,靖王府围的跟铁桶一样探不出消息,否则她根本不想过来。   “陛下息怒。”蒋皇后敷衍道。   皇帝的眼珠子慢悠悠地转向她,艰难出声:“去给朕……查、查清楚。”   “您还是歇着吧。”蒋皇后气闷,拂袖而去。   眼前的皇帝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指点江山的男人,蒋皇后最初的情.爱也早已被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消磨得一干二净。如今伺候他,在蒋皇后心中还不如去多问问儿子的下落。   出了养心殿,蒋皇后当即便撞上了数月未见的赵承誉。   她眼眶一红迎了上去,上下打量着问道:“子叙,你可算是出现了。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还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母后都快要急死了。”   赵承誉神色淡淡地瞥过她,笑了笑:“是有点事情忙。”   “你没事就好。”蒋皇后松了口气。   她看着赵承誉的架势,应当是要去养心殿看望皇帝,于是赶紧说道:“你父皇这些日子怕是不大好了,你快去看看他吧。日后若无事多进宫来,别四处瞎跑。”   赵承誉应下,越过蒋皇后进了养心殿。   内殿只有盛公公在旁边伺候着,瞧见赵承誉进来,他当即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道:“靖王殿下?陛下,靖王殿下来了。”   闻言,皇帝的上半身格外费劲儿地朝外头转来,看见赵承誉时亮了眼睛,耷拉在床边的手小幅度的敲打着床沿:“子叙……好、好孩子。”   赵承誉躬身行了礼,快步行至皇帝床前:“父皇如何了?”   “一切都好,太医说得慢慢调养着。”盛公公道。   赵承誉颔首,半蹲下去握着皇帝的手指道:“前些天儿臣受了重伤,没能入宫侍疾,还请父皇见谅。这些日子城里头的那些谣言,父皇不必放在心上,儿臣都会查清楚的。”   这些天丽妃虽然时常带着十三皇子前来养心殿探望,可到底是尚未满周岁的小孩子,不会说话,瞧着皇帝这副模样还被吓得直哭。皇帝心烦意乱,愈发怀念起昏迷中的赵承誉来。   眼下被言语安慰着,皇帝格外受用。   赵承誉又陪着他说了会儿话,伺候着皇帝喝完药睡下,而后随着盛公公离开了养心殿。   两人站在殿外,赵承誉垂眼掸着衣袖:“本王想听你一句实话,父皇到底如何了?”   “近日太医给陛下施针,只是并没有什么用处,昨日听院正说起,现下只怕是该准备了。”盛公公大抵是怕被旁人听见,这话说的轻,几乎是压在赵承誉耳边给提醒的。   赵承誉倒没有别的吩咐,沉默片刻交代道:“父皇向来勤于政务,京中最近的风向,想必父皇是想要时刻留意的。公公若是闲来无事,便多同父皇说一说,免得错过了什么。”   最近城中这些风言风语已经将皇帝气个半死,再来点别的什么,皇帝这破烂身子定然是撑不住了。只是赵承誉的叮咛,盛公公自然还是得放在心上。   送走赵承誉后,盛公公抬头看了看天。   旁边的小太监凑近学着他的动作:“怎么了师父?”   “要变天了,最近都警醒着点儿吧。”盛公公摇头轻叹。   那日赵承誉从宫里头出来,京城的那些风言风语逐渐散却开,只是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知何处来的戏班子日日在城里唱戏。那戏曲明说也看不出什么,可但凡细品就能察觉出,话本子里所唱的尽数都是有关先誉王案情的,细思极恐。   谣言如同滚雪球,这下已经不只是民间传闻了,就连那些高门贵族里也都将那戏曲当成了饭后茶余的笑谈。纵然有人刻意阻止,可到底堵不住悠悠众口。   这日纪家饭桌上,纪懿淮与纪宪之提及最近京城里头的事情,温氏不知情,顺口插了一句:“这传言突如其来,想必定然是有心人为之。如今突然将这事情掀出来,总是叫我觉得心里不踏实。”   “阿娘放宽心,这些同咱们并无关系。”   纪懿淮宽慰了一句,又道:“只是如今皇上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前几日听说内务府已经在准备后手了。”   “那怕是就这么些时日了。”纪宪之轻叹。   先前宋延年与阿音的婚事作罢,宋国公夫人也不知如何被宋延年劝动。听说在府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最后还是耐着性子来了纪府,同温氏商量后,又问询了阿音的意见,这才就此作罢。   “还好慕清的婚期定的早,不然若真等到了那时候,新帝登基,只怕又得拖上个一年半载的。搞不好若是三年,那这婚事可就当真是有的等了。”温氏看了眼阿音,见对方沉默不语,低低问了句:“音音啊,最近若闲来无聊,可以多去铺子里看看,散散心。”   虽不知道宋延年是怎么跟宋国公夫人说的,但退婚后的这些日子,阿音能明显感觉,除却纪懿淮外的其他人似乎对她总是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戳中她的痛处。   阿音抿了抿唇,打算找个时间跟温氏好好说说这个事情,退婚的确是宋延年提出的,可他又没错。   翌日早上阿音起来,下意识就往窗户那边走去,只是走到一半又倏地顿住脚。随后阿音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朝画眉看去,笑了笑正打算让她梳妆,就听见窗户被人敲响。   画眉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阿音收回脚步走到窗户旁边,迟疑地抬手拉开窗,映入眼帘的是一束开的正艳的金花茶。树叶与花瓣上还沾着水珠,看得出来应当是刚折下的。   视线往下移动,阿音看见握着花束的那只手骨节分明。   “你做什么?”阿音失笑。   花束被慢慢挪动,露出了赵承誉同样含着笑意的眼睛,只是其间夹杂着不易被察觉的小心:“时隔一个半月,来给你送花。” 第77章 撬墙角 命运的齿轮终于在时隔多年后走……   阿音心头微动, 前几日她有猜测过送花的把戏很可能是赵承誉。但猜测终归是猜测的,阿音并未当真。   看着眼前这束娇艳欲滴的花朵,她忽然垂眼笑了声, 伸手接了过来:“你从哪儿来的?”   “宫里。”赵承誉踩在屋檐上微微倾身,双手落在窗沿边, “昨夜在宫里歇下的,听母后说御花园里的金花茶开得特别好, 想来想去还是来了。”   阿音稍稍低头,鼻尖蹭了下花瓣:“要进来坐坐吗?”   “什么?”赵承誉微顿。   阿音回眸看了眼呆住的画眉,轻唤一声将花束交给她, 抬眼看向赵承誉:“你要进来喝杯茶吗?”   “不、不好吧。”赵承誉摸了摸鼻尖, 摇头拒绝:“在窗外同你说话被发现, 你尖叫一声顶多说我是采花贼。但若是进去喝茶被发现, 那就是私相授受了。”   会影响你的名声。赵承誉默默道。   阿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略微颔首,看着他不自在的样子又问:“宫中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你都知道了?”赵承誉诧异。   阿音挑眉:“我该知道些什么?”   赵承誉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笑着露出一口干净整齐的牙齿:“我先前一直在找先誉王后人的下落, 如今父皇病重, 若是他之后将皇位传给我,那我就扶持他上位。”   阿音心中略有猜想:“为什么这么做?”   “我只是想让事情重新走回原本的轨迹而已。”赵承誉眼神依旧避让着阿音的,偌大少年像是害羞, 眼眸轻闪着:“虽说迟到的真相迟到了,但它也始终是需要给前人一个交代的。”   窗外的阳光细碎落在赵承誉的脸上, 斜影将他的眉眼照耀的格外清晰明亮,比起从前那个阴郁的赵承誉,眼前的他好似真的重生了。但阿音知道,他会这样都是因为自己。   与阳光相比, 赵承誉的笑容更耀眼。   隔着岁月与时光,阿音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尚不知一切,打马长街行的翩翩少年郎。   阿音笑了笑,嗓音遂尔染上笑意:“嗯,你说得对。”   得到她的夸奖,赵承誉捏了捏耳垂移开眼。   两人隔着窗户聊了几句,赵承誉的眼神始终左右乱晃着,阿音看的奇怪,侧身坐在榻上托着腮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看着你欲言又止的都累了。”   “倒也没什么,就是……我一直想问,你跟宋延年的婚期是什么时候?”赵承誉紧张地眨眼。   其实他原本是想问他还有没有机会。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似乎像是在逼迫阿音做选择一样,赵承誉不想让阿音为难,也不愿看阿音纠结什么。   这些天想来想去,依旧觉得需要有一个结果。   他悄悄去瞄阿音的眼神,不料被对方捕捉,阿音笑着问:“怎么?想撬墙角?”   赵承誉愣住,她居然能这么轻松地与自己说玩笑话了。这是赵承誉近期以来并没敢想的事情,甚至觉得阿音能够搭理他都已经是祖上冒青烟。   “不……当然不是。”赵承誉慌乱想要解释。   不料画眉在门外敲了敲门,提醒阿音温氏来了。赵承誉只好压住剩下想要说的话,在阿音带着笑的眼神里妥帖地替她合上窗户转身跳下房檐,拍拍手上的泥土原路返回。   只是他刚翻过围墙,就看见不远处看戏的纪懿淮。   赵承誉瞬间步子打滑晃了下,他停在原地。   而纪懿淮手中拿了个果子慢慢吃着,靠着墙边饶有兴味地盯着赵承誉看,咽下口中的东西后慢慢道:“我一直好奇宋延年为何同妹妹退婚,眼下瞧着,原来是因为靖王殿下。”   “退婚?”赵承誉的心思骤然被他这句话所吸引。   纪懿淮见他这么诧异,愣了愣:“殿下不知?”   赵承誉抿唇,默了默撇开他的话追问:“宋家是什么时候跟阿音退婚的?”   “唔……慕清大婚前两日宋延年来了一趟府上,单独同音音聊了挺久。”纪懿淮回味过来,看着赵承誉的眼神玩味:“原来靖王殿下不知情啊。”   被他这么一打趣,赵承誉忽然想到他醒来那日,在王府与宋延年争风吃醋的模样。赵承誉并不生气被隐瞒,只是这么回想起来,觉得刚才自己各种暗示的话莫名有些不大好意思。   原来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在阿音眼中是在暗戳戳撬墙角。   虽然有些窘迫,但阿音这些天的笑容越来越多了,还是私下里对着他。赵承誉一时间有些飘飘然,感觉自己如今就像是腾云驾雾站在天上,生怕这只是场梦。   纪懿淮打量着赵承誉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绷住的神色,乐不可支:“殿下何时喜欢上我妹妹的?”   思绪被打断了,赵承誉看了他一眼后,又恢复了素日里的模样:“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说完,他绕过纪懿淮悄悄离开。   纪懿淮将果核扔掉,轻嗤一声:“德行。”   “日后若娶了我家音音,再能耐还不是得叫我大舅哥。”   纪家这场小插曲就此结束,又过了几日,转眼已至十一月初。中途赵承誉入过几次宫,只是不管什么时候去,总是有太医院的几名太医在场。   初雪这日天气格外冷,京城护城河的水面结了层冰,当天早晨有人从桥上经过时,顺势往下面一看,发现了两名男尸浮在表面。男子大喊一声,看热闹的人都纷纷挤了过来。   这消息传入宫中,赵承誉同纪大将军都在场,两人皆看见皇帝翻了个白眼,脸色变青。   盛公公赶紧上前给人抚了抚胸口,皇帝缓过劲儿来,这才僵硬抬手让赵承誉跟盛公公先离开内殿。最后只剩下纪大将军与皇帝时,他才慢慢扭头,狠辣的眼神落在纪大将军的身上。   “是……是你?”皇帝道。   纪大将军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笑了笑:“陛下说什么?”   皇帝眼底闪过一道暗芒,只可惜眼下他动也动不得,说话都不利索,显得那眼神就有些过于可笑了。他咬着牙齿,磕磕绊绊道:“你知道、朕、朕在说什么。”   “是你一直……护着、那畜生。”   纪大将军当然知道,如今也的确是他在护着先誉王的那位小世子赵恒。只可惜皇帝猜错了人,他安排前去杀害赵恒的那两名暗卫,是被赵承誉的人杀了丢进护城河的。   然而此话无法告知于他,纪大将军只好岔开话。   “陛下说的这些微臣都不明白。”   皇帝拽着被褥,恨恨道:“你怎么、没有死在战场上,你为什么……会平安回来。”   纪大将军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了,他从半跪在地上站起身,攥着拳头走到皇帝跟前,弯腰看着对方缓慢道:“我倒也想问问陛下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我原本没打算帮小世子的,可将我亲手推到对方阵营里的,是陛下您本人啊。”   皇帝涨红了脸,口齿不清的喃喃“你说谎”。   纪大将军拽开皇帝紧紧抓着他衣袍的手,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桎梏住这冷心冷情的帝王:“我为了你们赵家的江山鞍前马后,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凭什么我就非得落得与先誉王一般的下场?陛下,我妹妹那孩子不能出生,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孩子,其实都是拜你所赐吧。”   “你以为谁都如同你一样吗,将这权势看成命根子吗?”   “我告诉你,我纪家向来忠贞,绝不受此侮辱。”   话音落,他重重的将皇帝的手丢在被褥上,皇帝的一张脸被他这番话气得变了颜色。他挣扎着,无力的呼喊着,满嘴都是“杀了你”,可到最后也只能是血气上涌冲晕了过去。   纪大将军这些年来遇神杀神,见鬼杀鬼,满手沾满了血。从前他或许效忠这皇帝,可自打认清真心从战场回来以后,纪大将军对皇帝就真的寒了心。   看着皇帝晕过去,他甚至还冷眼盯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转身去唤太医。   皇帝这一次算是叫气了个彻底,醒来之后张着嘴巴直喘气,想说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赵承誉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太医离开,皇帝将所有人都支走,他才朝床边走去。   “父皇感觉如何?”赵承誉弯腰问。   皇帝的指尖费劲抬起勾住他的衣袍袖口,呼哧呼哧喘着气,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赵承誉眼睫微动,唇畔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父皇想要儿臣登基,处死纪大将军?”   皇帝迅速眨了眨眼睛,赵承誉低垂下眼皮,轻轻应声:“父皇所托,儿臣自然遵命。”   得到赵承誉的应允,皇帝终于松开手,缓了一口气。   虽说眼前这个儿子多少还是不合他的心意,但如今他已黄土半截,况且膝下并无别的儿子可选。与其立十三皇子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还不如这个嫡子更好。   等到赵承誉走后,皇帝便让盛公公将一早便立好的传位诏书放在老地方。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心来似的合上眼睛,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初雪日,今夜城中的长街有面具灯会、猜字谜一系列的活动。   赵承誉出宫后,正好经过街头时,看见了阿音一行人。他牵着缰绳停住朝那边看去,分明那头人那么多,可他依旧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阿音。   远远地看了会儿,阿音自然也发现了他。   赵承誉犹疑未定地挥挥手,阿音随即笑起来,眉眼间好似坠落了星辰。她手中捏着面具也朝赵承誉小幅度的摆了摆手,后者笑了笑,将马交给暗卫随即走了过去。   如今相处下的两人好像一切都回归了正常,也偏偏是这样,赵承誉仍然为阿音每一次的笑容心动。   “殿下也来了啊。”纪懿淮瞧着他,自从上回在府中抓到了人,他就总是阴阳怪气的。   赵承誉唇边的笑意稍稍顿了顿,敷衍点头,紧跟着鼓起勇气同阿音道:“听说今夜护城河那头的灯会特别漂亮,阿音想去看看吗?”   “哥哥去吗?”阿音侧头看向纪懿淮。   纪懿淮百无聊赖的眼不知道瞄到了哪里,随后神色稍滞,含糊道:“我就不过去了吧,看靖王殿下这意思想来也是不想邀请我的,按时将人给我送回府啊。”   纪懿淮后面那句话对着赵承誉说的严肃,可眼神却总是朝他身后瞄去。   阿音倒也不强求,随即带着画眉朝前面的摊位走去,那里正是卖动物面具的。赵承誉跟着她走过来,弯腰拿起一个兔子面具摆弄几下,阿音刚转过头来,赵承誉就将面具覆盖在了她的脸上。   透过做好的面具眼眶朝里面看去,阿音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被他这动作惊到,阿音抬头:“干什么?”   “这个好看。”赵承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居然做出这样的动作,他有些怕阿音生气,想要缩回手,但又想隔着面具与她对视,于是僵在那儿道:“你戴这个,特别好看。”   阿音抬手将面具拿下来,看了看又瞧着自己手上的另外一只面具:“但是我更喜欢这个。”   赵承誉眼底期待的光芒稍稍退却一些,可转眼他看见阿音放下她喜欢的那个,举起兔子面具同摊位老板道:“我要这个。”   “我来!”赵承誉立刻挡住画眉要付钱的动作,摸出银子给了摊主。   阿音自顾自戴着面具,赵承誉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偷偷弯起了唇,单向付出的久了,光是得到这么一点点的回应都让赵承誉欣喜若狂。阿音分明适才说喜欢别的,可还是选择了他喜欢的兔子,那是不是意味着——   虽然我很喜欢别的,但你喜欢这个,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喜欢你喜欢的。   赵承誉为自己脑补的低低笑出声,阿音闻言诧异地朝他看去。只见赵承誉眉眼弯弯,向来凌厉冰冷的五官因为这抹笑容而融化些许,鸦羽般的睫毛低垂,在月光下星星点点泛着光。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赵承誉也抬起头,两人不远不近的对视着。   阿音的面具上闪着细碎的亮点,面具边缘缀着两颗劣质的宝石,但还是衬得她那双眼睛格外好看,纯粹的眼神里露出几丝好奇。赵承誉盯着她看了会儿,喉结微动,率先移开了眼。   自从两人心照不宣的和解,又被赵承誉知晓宋延年主动提及与阿音退婚的事情后,就好像阿音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这里滋出火花。   阿音太了解他了,就算是时隔几十年的光阴,也依旧还是明白对方的那点小心思。她别过头弯唇笑着舔了舔嘴角,提步朝护城河上的桥走去。   赵承誉轻咳一声咽了咽喉咙,快步追上。   “我听纪懿淮说了,你与宋延年的婚事。”赵承誉主动提了一句。   阿音好笑:“你知道了,难道这是要质问我?”   赵承誉赶紧解释:“当然没有!我就是、就是没想到你们居然会退婚,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了。毕竟你们要是成婚,那我就只能等你的下辈子了……”   听着他幼稚的一番话,阿音忽然住了脚步扭头看他:“谁说你这辈子就有机会了?”   赵承誉瞪大眼睛,瞬间毛躁急了眼,如今面对阿音时终于有了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生动表情:“那你那天为什么抱我?还主动关心我。”   阿音耸耸肩:“逗你玩的喽。”   说完她直接转身就走,赵承誉气急,下意识抬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将人往回扯。阿音脚下踩中结冰的地方,瞬间打滑转了个圈,裙摆与发梢扬起好看的弧度,赵承誉握着她的手,阿音仰头抵住他的胳膊。   桥下人少,阿音又戴了面具,根本无人认出她来。   赵承誉拧着眉毛看她:“你逗我?”   “不行吗?”阿音缓过劲儿朝他扬了扬眉,唇角弯起。   赵承誉盯着笑的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情绪不自知的柔软了下来:“可以。你想怎么逗弄我,都可以。”   初雪这日过后,京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差。   十一月底,皇帝终于不行了。   等到赵承誉走进养心殿时,蒋皇后拉着他的手掌心潮湿,她低声道:“你父皇始终咽不下那口气,好像在等着什么,你快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赵承誉颔首,拂过指尖沾染的汗液,抬步独自进入了内殿。   门被合上,赵承誉走到床边半跪下看着微微阖眸的皇帝:“父皇。”   皇帝闻声缓慢地睁开眼,费劲地扭头看向他。喉咙滚动着,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都被赵承誉打断了:“您是想要叮咛我,小心纪大将军扶持誉王那小世子赵恒的事情吧?”   皇帝啊了一声,他眼神奇怪地看着赵承誉。   随后只见他死前最信任的儿子,诡异地笑了起来,凑近低声同他说:“其实纪大将军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儿臣授予的,儿臣全部都知情。”   皇帝瞬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赵承誉。   可惜的是中风使然,他无法再说出一句话,只能就这么看着他,听着他说:“从开始儿臣就没有打算要坐这把龙椅,也没想过成为皇帝。这个位置本该是谁的,今后就还给谁吧。”   “父皇应该不知道吧,您为了皇室脸面,十四岁篡改儿臣记忆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话音落,皇帝张大嘴巴不停喘着气,好似又惊又怒到了极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赵承誉看着他的动作好笑,眼神冷漠道:“父皇该庆幸儿臣在这世上还有在意的人,否则比将皇位拱手相让还要惨烈百倍的事情,儿臣也能做得出来。”   当年赵承誉得知自己出生的理由后,又被他疏冷对待,于是同皇帝在养心殿好一番争执。皇帝担心他将这桩皇室秘辛说出去,便由着巫医提议,篡改了赵承誉的记忆。   可纵然是记忆被修改,赵承誉天真烂漫的性子却永远都回不去了。   在皇帝的眼里,包括先前那次询问赵承誉是否恨他,都只是为着这么些年来的漠不关心罢了。   而赵承誉早在上辈子登基前就记起了一切,所以那时皇帝驾崩他毫无反应,如今亦然。尤其是看着皇帝这样震惊,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更是觉得有趣。   都是眼前这个人,将所有的事情搞到如今这个地步。   如果他没有残害手足,或许就不会如同传言中那般上苍断他香火,也不会因为赵承钺的原因上了巫医的当,从而引狼入室,害得上辈子这么多人为此付出代价。   赵承誉冷冷看着他,冷漠道:“我会将赵恒培养成一个好皇帝,我会让赵氏一族回到应有的轨迹。父皇,你们的仇恨到此为止吧,我的未来一点也不想沾染。”   “当皇帝有什么好啊,言不由衷,身不由己。所以,父皇这辈子打下的所有基业,就留到下辈子再继续发扬光大吧。”   皇帝的四肢慢慢扭动着,赵承誉看着他的呼吸走向停止,眼皮也慢慢合上,才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这辈子只想爱我所爱的人,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内殿安静不已,皇帝于冬日驾崩。   而这命运的齿轮,终于在数条人命之下,时隔多年后走上了正轨。 第78章 抉择 阿音隐约懂了该如何抉择。   冬日积雪深重, 皇帝于年前在养心殿中驾崩。一时举国哀恸,但或许是皇帝这场病拖的时间过长,以至于朝臣们心中早已做好准备, 如今皇帝驾崩,被立为储君的靖王继位本是理所应当, 可谁也没想到,赵承誉居然翻脸拒绝, 不肯改元登基。   皇帝的丧事自然有专门负责的人操办,蒋皇后得知赵承誉不肯登基之事,在凤鸣宫发了好一通怒火。只是赵承誉心性使然, 蒋皇后在他面前怒斥大骂, 他依旧能面不改色地悠悠品茶。   就在朝臣焦灼帝位时, 纪大将军携着赵承誉贴身随侍庆云, 一路将先誉王后人、小世子赵恒护送入了皇宫。当夜赵承誉在朝臣逼压下, 将当年过往详细叙述了一遍,还将赵恒手中的先帝遗诏拿了出来。   证据充分,再加上赵承誉本就是个不受人管教的性子, 他亲口所言自己不配执掌大权, 一时间朝中闹得沸沸扬扬。   可无奈扶持赵恒的,不仅只有赵承誉一人,纪家、宋家、甄家, 以及从始至终都站立在赵承誉这一边的宁家。眼看着从前始终保持中立的几位重臣纷纷偏颇赵恒,一群皇帝养的走狗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敢再多说什么。   开春三月,万物生长的季节,新帝赵恒登基,改元号为景明。   加封赵承誉为嘉靖王, 一人之下,位比摄政王,纪大将军执掌虎符辅佐新帝。不知怎么在赵承誉诱惑下妥协退让的蒋皇后为太后,在赵承誉的建议之下,新帝追封已故先誉王为孝仁帝,又彻底揭下了林氏一族身上的罪名。   起初站先帝一派的朝臣还有些许不满,但赵承誉大刀阔斧,一言不发就查出罪名将人连根拔起。次数多了,朝中就发现赵承誉大抵是真的于皇位无意,无人再敢生事端。   但也有人私下议论,说新帝眼下才刚满九岁,赵承誉这是借口扶持,实际养着傀儡呢。   这些话传入赵承誉耳中,他只是轻飘飘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这日在慈宁宫,赵承誉坐在蒋太后对面,笑着问道:“母后近日身子如何?搬进慈宁宫后儿臣还没入宫看过您,今日瞧着倒是不错。”   蒋太后嗤笑,没什么好脸色道:“若是你当皇帝,哀家恐怕能更好一些。”   “谁当皇帝不都一样吗,母后都是太后。”赵承誉扬了扬唇,上半身往后靠去,“赵恒的生母早早过了世,也没有外戚,那孩子乖巧听话,日后必定会孝顺。母后在担心什么?”   蒋太后抿着唇,显然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她想到新帝尚未登基之前,赵承誉说的那番话,此时都还有些心口发凉。   那日赵承誉等她发完火后,才道:“母后一心为了蒋家,儿臣自然知晓。可若是儿臣上位,眼中绝对容不得外戚干政,蒋家插手儿臣的江山,日后说不准惹得我一个不耐,蒋家自此倒台也是有可能的。”   “但新帝登基就不同了,蒋家到底是儿臣的外祖家,新帝亲近儿臣,怎么也得给一个面子。”   “母后您觉得呢。”   当日这番话唬的蒋太后一愣一愣,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允下来的。等到再回过神,就已经是新帝赵恒登基了,可是这几日,蒋家处处被限制,蒋太后难免怒火。   她紧抿着唇角,收敛起思绪看着赵承誉:“那你为何要针对你舅舅?”   “针对?儿臣从来没有故意针对过任何人。”赵承誉的指尖轻轻在桌面敲着,嗓音带着笑:“母后难道真的不知道舅舅为何被贬职吗?”   蒋太后愣了愣,赵承誉眼神漠然:“私吞粮银暂且不说,母后就真的不知道舅舅新纳的那房小妾是什么来路?本朝向来明令禁止朝中大臣私交过甚,怎么,我赵承誉的舅舅就能不守律例了?”   闻言,蒋太后的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当然知道赵承誉说的是真的,只是没想过他居然察觉的这样快。   等不到蒋太后再开口,赵承誉才缓了缓语气,温声道:“不过母后也不必过于担心蒋家,如今正处于风头浪尖上,被贬职也实属正常。等日后一切走上轨迹,舅舅好生办事,陛下总会将他提拔回来的。”   蒋太后迟疑:“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赵承誉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道:“儿臣什么时候骗过您。”   蒋太后闻言轻哼,低声道:“你什么时候遵守过承诺,当初还说这皇位绝不会让给别人,如今不还是骗了哀家。既然皇位已经拱手相让,那你就赶紧成婚,此事不能再拖。”   “母后莫不是忘记了,彼时我应允的,是皇位绝不会落在楚王母子手中。”赵承誉察觉待的时间过长了,起身掸了掸衣袖,“至于婚事,儿臣自然是有打算的,母后不必操心。”   蒋太后眼睁睁地看着赵承誉离开,气得砸了茶盏。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远在南边驻守的甄家二哥也得了诏令回京述职,连着带回来的,还有因在军中表现突出被甄家二哥提拔为副手的阿野。如今林氏一族已然不再是谋逆罪臣,阿野终于也能以林殊后人的身份归来。   得知这个消息,阿音很是高兴。   纪懿淮忍不住打趣道:“你与阿野之间的感情好,但这事情总归是王爷一手帮忙翻案的,若是有时间还是得去谢谢他。”   脑海中浮现出赵承誉皱眉拈酸吃醋的模样,阿音忍不住撇了下嘴,失笑:“我知道了。”   “妹妹,你与王爷最近是什么情况?”纪懿淮打探道,“瞧着你对他的确是不太一样,昔日就算是对着宋延年,也没有时时刻刻都这么好的心情吧。”   阿音自顾自绣着暗纹,轻轻翻了个白眼:“我与他之间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倒是瞧着嘉靖王待你可是难得的热情啊,好好珍惜。”纪懿淮抬手拨了下她的额发,玩味道:“近日我可听闻好些人家都想去王府提亲,若不是顾忌着他那张臭脸,恐怕早就踏破门槛了。”   阿音捏着针的动作顿了顿:“随他喽。”   纪懿淮眼底含笑,没再多说什么。倒是阿音被他的眼神看的烦了,忍不住回怼:“我听说宁随舟最近在这些时日总是去听衣小筑晃悠呢,哥哥,你就不着急?”   “……”纪懿淮转过身,扬长而去。   阿音抿唇忍着笑意,只不过想起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自然知道赵承誉乃是人中龙凤,如今又被新帝加封,后院空无一人,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不好的传言。若是谁家女儿入了赵承誉的眼,那可不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虽说日后的婆婆是蒋太后,要求或许高。但赵承誉都能为了新帝忤逆亲娘,要是真的喜欢上谁,还能让王妃在蒋太后那儿吃亏?   这样的男人,当然成了如今皇城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况且赵承誉眼下刚过十九,正是大好年岁。   阿音垂眼看着手中的这件外袍,之前因为先帝驾崩,所以赵承誉的生辰并未大张旗鼓。她记得那日是宫里正忙的日子,直到夜里,赵承誉才悄悄摸摸来了趟揽月阁。   她站在屋子里瞧见,正要推开窗户,就听见对方以为她睡着,喃喃自语:“阿音,今日是我十九岁生辰。”   “嗯。”阿音低低应了一声,像是吓到他,赵承誉许久没有开口。还是阿音主动问:“今年有想要的礼物吗?许个愿,我可以满足你。”   窗户始终没打开,赵承誉朦胧模糊的身影投在窗户纸上,片刻后,阿音听见他说:“给我做件新衣裳吧。我想穿你做的衣裳,已经很多年了。”   阿音没吭声,赵承誉也一直安静地站在外面。   那之后的见面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这件事情,阿音犹豫着,她对赵承誉现在的感觉有些奇怪。若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自然是假的,她连自己都骗不过。可要是能就此接纳,阿音张不开那个口,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赵承誉应该是清楚她的想法,所以虽然心愿未得到满足,但还是没有在阿音面前表露出丝毫的情绪。   两人就这么耗着,阿音倒也觉得舒服自然。   只是搁置许久的衣袍,她还是选择做了,亲自去流金阁选了赵承誉喜欢的玄色锦缎,袖口领口绣着经典的金色暗纹。不想让赵承誉知晓,所以她目测纪懿淮与他的尺寸相当,借用了纪懿淮的身形尺寸。   谁知纪懿淮想岔,以为是给他做的,日日不厌其烦地来催一遍阿音手里的衣裳。   阿音无奈,又不好直接告诉他,只能敷衍回应,等手头这件外袍绣完以后再给纪懿淮新做一件。   又过了几日,阿音将衣袍收了尾熨好,打算找个时间交给赵承誉。只是新帝登基,瞧起来忙碌的倒是赵承誉跟纪大将军,这几日他始终不见踪影。   傍晚温氏前来找阿音,两人聊了会儿天,温氏转回正题:“我听你大伯父说,阿野快要回来了,你若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找个时间安排两个人去将阿野的屋子收拾收拾。”   “如今陛下恩典,将原先林家的院子重新修葺赏给阿野,只是等收拾好怕得等到年底了。”   阿音笑起:“那意思便是这小半年还是住在咱们府上?”   “是,瞧给你开心的。”温氏眼神宠溺,“虽说阿野如今回来了,但你已经是及笄该张罗婚事的年岁了,最好还是要注意些分寸,不要给人家阿野添麻烦。”   阿音挽住温氏的胳膊,凑近小声道:“日后当做兄长不就好了。”   “你当兄长,我瞧着阿野可不把你当妹妹。”温氏头疼道:“你与宋家的婚事算了,可日后总是要嫁人的。若对阿野无意,别吊着人家,好好说清楚。”   阿音乖乖点头:“我自然明白的。”   “哎,咱们府上也不知是什么风水,阿郢一直不娶妻,你大姐也是才嫁出去半年。如今小云的身子一日日好起来,瞧着你婶娘应当不会把她嫁出去,这就只剩个你了。”温氏皱眉,瞧了眼阿音不知愁的模样,“你还整日不操心。”   阿音嘀咕:“有阿娘操心不就好了。况且还有二哥呢,又不是只有我。”   “你二哥人家早就定了亲,如今就只等着先帝半年国丧结束,就要给你娶新嫂嫂了。就你跟你大哥,真不愧是亲兄妹俩,可真是急死我了。”温氏轻打了下她的胳膊。   没等到阿音的回应,温氏垂眼看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那我急也没办法呀,难不成我着急婚事就自己来啦?”阿音坐直身子,捏了个葡萄塞进嘴里。   温氏瞧着她,片刻后凑近问:“前些天不看你与嘉靖王走得很近吗?怎么这些日子也没什么动静了,莫不是你也不喜欢?”   阿音吐了皮含糊道:“王爷总有公务在身吧,又不是闲人一个。”   “你胡说。”温氏皱眉,“你大伯父今日提了一句,说王爷已经好几日没上朝了。也就亏得他的身份,陛下又爱跟他在一处,这才特许了恩准不必日日上朝。”   阿音愣住:“他没上朝?”   温氏应了一声,后面多说了几句,阿音心不在焉地应对着。纪宪之在前院寻温氏,她又交代了阿音记得安排人收拾阿野的院子,这才离开。   阿音安静坐在贵妃榻上,抿着唇多少有些想不明白。   按照温氏所言,那赵承誉这些日子没有来寻她,亦没有因为公务耽搁住,那他在做什么?总不能真的是在思索他的婚事吧?   阿音扭头看了眼摆放的整整齐齐的那件衣袍,顿时有些烦闷。   越闲着越郁闷,阿音索性眼下就找了几个丫鬟,带着去收拾阿野的屋子。好在阿野走了,这院子还是经常被洒扫着,倒没有什么大的灰尘,收拾起来很轻松。   阿音百无聊赖地四处溜达着,忽然听见画眉轻呼了一声:“姑娘。”   “怎么了?”阿音侧过头去看,提着裙摆上了台阶。   画眉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指着屋子里面。阿音探头看进去,随即也愣在了原地,这是纪懿淮先前专门为阿野辟出的书房,只是眼下书房里面没有放书,放着的全部都是小木雕像。   阿音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那是托腮沉思的自己。   顺着这一排看过去,全部都是阿野雕刻出来的小木像,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好的,但也总不会是近日了。这些小像就这么存放在这里许久,阿音看着,心中震撼不已。   “姑娘,林公子是真的好喜欢姑娘啊。”画眉低声道。   阿音眼睑微动,脑海中的思绪莫名回想到了那场梦境里,她看见赵承誉在失去自己以后,画的满屋子的画像。那时她是什么反应?好像是与现在不同的。   她垂下眼,轻轻放下木雕,对画眉道:“你去收拾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画眉看着阿音脸色似乎略有不对,点点头跑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阿音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终归还是不一样的。赵承誉这个带给她心动,让她飞蛾扑火,然后又付出生命的男人,眼下回想起来的确是跟别人不一样。她没办法欺骗自己,也没办法含糊什么。   看到阿野专门为自己做的木雕,震撼过后,阿音心里有愧疚,也有感动。   可是她却记得在那场梦中看到最后,记忆尤深的情绪除却怅然若失外,还有对自己、与对赵承誉的心疼。   感情做不得假,无论是面对宋延年还是阿野,愧疚与感动或许能够足以支撑阿音与他们走下去。可就如同宋延年所说的那样,她会幸福,但是并不会快乐。   阿音垂下眼,让人找来箱子将木雕小像收好。   不管自己有没有让阿野的爱得到回应,他为自己做的这些,阿音也该妥善保存起来。因为真心太难得了,付出的真心更应该被好生珍藏。   大抵是阿音隐约懂了该怎么抉择与赵承誉的这段感情,阿音之后就看起来轻松多了。   翌日清早,阿音用过早饭后主动去了趟王府。   如今守门的侍卫早就识得阿音了,见着人来恭恭敬敬的请进去,管事跟在身边,低声同阿音道:“王爷一早就入宫了,听说是陛下寻他有政务商议,还不知什么时候回府呢。”   阿音笑了笑:“无碍,我在偏厅等等他便是。”   庆云虽然不在府,可管事也多少知道赵承誉对阿音的态度,哪里敢让她在偏厅等候,直接将人引入了正厅。上了果子与花茶之,怕阿音不自在转身退下。   管事刚走出前厅门,便抬手叫了个小侍卫:“快去给王爷传话,就说纪府二姑娘来了,叫他若是无要紧事儿的话赶紧回府。”   “可王爷不是说了今日有要紧事吗?”侍卫犹豫。   管事抬手拍了把他的脑袋:“还能有什么事情比二姑娘的事情还要紧,赶紧去。”   小侍卫颠颠的跑开,管事又吩咐人做了些别的糕点果子给阿音送过去:“老奴已经吩咐人去请王爷回府了,姑娘暂且等一等。”   “您客气。”阿音道过谢,随后不动声色地问:“这几日王爷都在府上吗?”   管事心道这可不,面上笑吟吟的:“自然是啊,整日都待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再做些什么。老奴央王爷出门走走,王爷也不怎么听,瞧着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高兴?”阿音挑眉。   管事这下算是看出来阿音在探话了,低声道:“许是哪个下人没做好事儿,惹恼了王爷。姑娘不必多心,待会儿王爷瞧见您来了,想必就高兴了。”   阿音垂眼笑起,没回他这句话。   养心殿内,半大的孩子穿着明黄色龙袍,规规矩矩坐在赵承誉对面,小心落下棋子道:“皇叔已经在这下了两盘棋了,今日入宫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赵承誉面无表情地堵死赵恒的路,“就是心情不大好。”   赵恒:“?”   你心情不大好入宫找我做什么,难道跟我下两盘棋,看我叫你打得落花流水心情就能好了?赵承誉这脑回路赵恒属实不解,但比起批折子,他还是更想与赵承誉在这种闲事上亲近一些的。   于是赵恒估摸着道:“皇叔,甄将军次子就要回京了,这次驻守南方又援助纪大将军打了胜仗,你说我要不要赏赐他一些东西啊。还有他身边的副手林潮声,听说祖父与他父亲关系极好……”   提及林潮声,赵承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赵恒小小的脑袋顿时警铃大作,赶紧闭上嘴低头下棋。只是他始终没有等到赵承誉的回答,不由得抬眼看过去。   赵承誉默了会儿,语气僵硬道:“不是说林家那院子正在修葺吗?林潮声就快要回京了,陛下打算让他住在哪里,总不能还住在纪府吧。”   赵恒不解:“可也总不能让林副将住在客栈呀?”   赵承誉的心思被戳中,他绷着嘴角想了想道:“那就让修葺的匠人门快些收拾,早些完工。”   “皇叔说的是。”赵恒附和,他想到近日听人说起的传言,再结合适才赵承誉的态度,凑近悄咪咪的打探道:“皇叔是不是心仪纪家那位二姑娘?”   赵承誉瞬间抬眼,眸色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恒察觉赵承誉或许是想岔了,头皮发麻,赶紧解释道:“皇叔既然喜欢的话,那不然我给你们赐婚?早些成婚,太后也会安心的。”   “陛下是敬事房的?”赵承誉见他解释得飞快,语气逐渐变得轻松。   赵恒讪讪:“这我不是有些好奇未来婶婶吗。”   话音落,养心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公公带着小侍卫进来,他走到赵承誉跟前弯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赵恒就看见这个阴晴不定的皇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情大好。   等到他起身告辞,赵恒才往后靠去瘫在软垫子上。   “陛下这是怎么了?”公公问。   赵恒嘀咕:“我就是想跟皇叔拉近关系,看来日后婶婶是不能多提。”   “嘉靖王虽对您严厉,但终归都是为了您好。”公公闻言,还以为赵恒是不满赵承誉的态度,笑着宽慰道。   赵恒坐起身看着眼前的棋盘,拨开赵承誉落下的最后一颗棋子,幼稚的给自己让了条路。这才满意地拍拍手,站起来道:“我当然知道皇叔为我好,这些话你日后不必多提,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谁对我好我心里头都记着呢。”   公公笑起来:“陛下明白就好。” 第79章 结局-上 因为我会忍不住想要对你做坏……   赵承誉得到消息后飞快离宫回王府, 他在心里头不停思索着,阿音今日寻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可谁知想着想着就开始胡思乱想了,直到无厘头的想到是因为阿野要回京的事情, 赵承誉眼底的那丝喜悦瞬间消散。   等到王府外,赵承誉已经走不动路了。   这几日在王府, 他倒并非故意不去寻阿音,只不过是因为得知阿野即将回京, 赵承誉有些怕了。他没有底气,毕竟从前连宋延年都比不过,更遑论这辈子从低谷都陪伴在阿音身边的阿野。   他站在府门口犹豫着, 庆云见状凑近问:“王爷在想什么?”   “本王在想……她今日来是做什么呢。”赵承誉低声道, “是像先前那次一样, 告诉本王阿野要回京了, 本王与她不好再继续见面。还是说知晓林氏罪名能清干净是本王所为, 前来谢我的。”   这都是先前留下的阴影过大,赵承誉才会始终不敢往好处想。   庆云抬眼看了看他:“王爷何苦想这么多折磨自己,阿音姑娘若只是单纯来见您, 您这样始终犹豫着不敢进去, 岂不是浪费了姑娘的一番心意。”   赵承誉抿唇,随后提步往里走。   庆云说的没有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无论结果是什么,赵承誉都应该勇于承担。宋延年那茬都已经熬过来了, 难不成还怕阿野吗?   这般想着,他的步子倒是利索了不少,只是等到了前厅门口他的脚步还是微微停顿。   好在阿音闲来无事,并未一直在前厅等着, 她没让人独自陪着出去转了一圈。刚好走到台阶下头,就看见赵承誉犹犹豫豫地站在前厅门口,像是在思索先迈哪只脚一样。   阿音好笑,提着裙摆悄悄走到赵承誉右侧边,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赵承誉肩膀微抖,随即没好气地回头,可见着是阿音又瞬间软了眸色:“怎么没在里头等,外面冷,出来做什么?”   “一个人坐着无聊,就想四处转转。”阿音上下打量他,“怎么?你站在这里干嘛?”   赵承誉的眼神左右晃了下:“在想事情。”   阿音见他面色不对劲,随后看了一眼庆云,只见对方飞快地朝她眨了下眼睛。阿音心头好笑,忽然抬手拉住赵承誉的袖口进了前厅,察觉到对方僵硬住的胳膊。   阿音问:“你是在害怕我吗?”   赵承誉抿唇:“为什么这么问。”   “偶尔你让我觉得很奇怪,就是那种明明想靠近,但是又克制着自己。你在害怕什么?”阿音眯了眯眼睛,歪着头打探他,“我没见过像你这么纠结的人。”   赵承誉闻言垂眼笑了笑:“不害怕。”   可纠结却是真的。他想念阿音的岁月太久了,其实有很多时候,他都想要靠近阿音跟她说说话,但是阿音并没有再提起过从前的那些事情,没有被原谅,让赵承誉心里始终悬在空中。   如今走了个宋延年,被翻案没了罪名的阿野又快要回京,赵承誉想同前些日子那样,可又怕她厌烦。   大抵是太没有安全感了,所以阿音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他想得太多。   没等到阿音回应,赵承誉默了默问道:“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他心里头始终提着一口气,格外担心阿音下一瞬间就开口告诉他,阿野快要回来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脑海思绪混杂,赵承誉错过了阿音疑惑的眼神。   “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阿音反问。   赵承誉苦涩:“我以为……明日阿野就要回京了,你应当会比较在意他的事情。”   额前忽然伸出一只手覆上,赵承誉忍住下意识就要后仰的身子,手指紧紧攥着座椅扶手,面色紧张道:“怎、怎么了?你……”   “我瞧着你也没发烧啊,胡说什么呢。”阿音收回手,被他这番想法打败,皱眉道:“阿野回京能有什么事情,况且就算是有事情也轮不到我操心。如今他是以林氏子弟回来的,不管大事小事,陛下都会安排专门的人为他操办,我又不是伺候他的下人。”   赵承誉心里惴惴不安,甚至于颇为唾弃眼下这个犹豫万分的自己,索性直咬着牙言开了口:“那你今日来是做什么?难不成就只是因为无聊走一圈。”   人一旦想拥有的东西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时候,就总是会患得患失。尤其他自认负罪深重,向来都觉得自己与阿音的地位并不平等,大抵永远都只能是亏欠的那一方。   所以当他语气强硬的说完以后,赵承誉连眼皮都不敢抬。   于是他错过了阿音眼底划过的一丝笑意,随后听见她嗓音淡漠又凉凉道:“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我以后都不会主动再来了。带给你的东西在手边上,王爷身份贵重,不必送。”   说完,阿音像生了气,提步便走。   赵承誉侧过头看向旁边椅子上,托盘里放着的玄色衣袍。适才因为阿音的存在,赵承誉满眼都是她,便也忽视了旁边的东西。   眼下看见,赵承誉当即愣了下来,阿音不是没有应允给他做衣裳吗?   他不想看见阿音离开,背影他看够了。   赵承誉细微喘着气,颤着手指触碰上领口的云纹。随即在外头悄悄打量的下人们就看见,那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嘉靖王,直直奔出前院,跑起来的风让衣摆扬起,他抓住了阿音的手腕,将人从身后揽进怀里。   “抱歉,是我口是心非了。”赵承誉压住阿音颤声道。   见状,管事与庆云赶紧将周围的几个下人挥散开,两人也悄悄离去。   阿音垂着眼并未吭声,只听赵承誉在她身后道:“这些天我不是因为政务忙才没去找你的,是因为……是因为我害怕,我的确是害怕。我怕听见你让我别再去找你,我怕看见你因为阿野快回京而欣喜的眼神,我怕我在你心里依旧还是没有位置,我怕我始终都是一厢情愿。”   “这些天是我强忍着,刚才说的也都不是真心话,我很想你。”   “从我醒来开始,我就觉得你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我不敢去奢望这变化是因为你愿意重新接纳我了。”赵承誉用力收紧胳膊,鼻尖因为着急解释而染上汗:“我真的特别害怕……我害怕又被你抛弃了……”   说到最后,赵承誉鼻音格外重,就连喉咙里都夹杂了哽咽。   他说的与阿音心中猜想的并未错差多少,心疼的同时,又觉得好笑:“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因为对谁愧疚,就跟谁好了。我不逼你你是不是就要一直这么憋着?况且你从哪儿臆想出来的,我又要抛弃你?”   “那天、那天是你亲口说了的,你是因为我救了你,心里愧疚所以才对我好……”说到这里,赵承誉沉浸在情绪中慢半拍的耳朵终于听见了阿音的后半句话,他指尖发紧,小声问:“你不抛弃我吗?”   阿音抬手拍了下赵承誉的胳膊,转身看他:“别矫情。”   “刚醒来的时候,愧疚对你好的确是其中一部分,只是后来又想了想,似乎也并不完全是。”阿音垂着眼睑没看他,片刻抬手捏住了他的指尖,好似从前那样只攥着他一根指头,娇俏又惹人怜爱:“子叙,我心疼你。”   赵承誉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看着阿音低垂的眼睫,耳边传来她说的那些话,眼眶湿热,一颗眼泪猝不及防地跌落在阿音的手背上。   她怔了怔,忍着没有抬头去看,又轻声道:“我没有再提及上辈子那些事情,只是我觉得都过去了。赵承誉啊,当年的错误在我这儿你已经弥补了,三十年的光阴,我没办法再让我自己假装看不见。所以,从前的那些你若还是过不去,那咱们就换条路走吧,别让自己再深陷愧疚了。”   呜咽声压抑不住的传来,阿音抬眼,她眼底同样泛着红。   赵承誉低下头,眼泪簌簌滚落着。在三月的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弯着腰紧紧抱着眼前的心上人痛哭了一场。   过往数年的爱恨纠葛,终于在今日得到了了结。   翌日傍晚,阿野随着甄真二哥回了京,两人先入宫中述职,随后阿野便策马回了纪府。今日为了庆祝,纪府特意做了酒菜,等到阿野回院子换了衣裳就能开饭。   阿音掐着时间去了隔壁,刚进院子,就看见阿野背对着她仰头看着揽月阁里参天的海棠树。   瞧着从前的小少年如今脊背愈发宽阔,阿音心中感慨。   察觉到动静,阿野回头看去。   看见阿音的那一瞬间,他眼底闪过细碎又温柔的光芒,当初离开的太过仓促,甚至临走前都没有再见她一面。如今再见,阿音出落的愈发精致明丽,与他想象中的模样一般无二。   “阿音。”阿野轻声唤。   她往前走了两步,两人间的距离慢慢靠近,阿音笑着道:“欢迎回来,好久不见,林潮声。”   闻言,阿野不免失笑,走近几步如同从前那样掐了下她的鼻尖:“居然敢打趣我,是不是时间太久了皮痒痒。这回我在京中待的时间久,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音轻哼:“我可不怕你。”   盯着她明媚的笑意,阿野偏了偏脑袋张开手朝向阿音道:“这么久没见,不打算给我个拥抱吗?”   阿音笑开,鬓发上的步摇微微晃动,漂亮的眼睛眯起。随后她上前一步,在阿野期待的目光中按下了阿野的胳膊,仰头道:“阿娘让我来唤你,该用饭啦。”   阿野嘴角带着的笑容微微落下,拍了把她的脑袋:“走吧。”   一大家子人用过饭,移步前厅喝茶,阿音随着众人前去,只是走到一半被画眉喊出去低声道:“王爷身边的庆云来了,说是有事情要同您说。”   阿音颔首,转身回去跟温氏与阿野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阿野稍稍走神,忽然听见纪大将军问道:“今日入宫,陛下有没有同你说接下来的安排?”   “说过了。”阿野笑笑,敛起思绪:“陛下让我先在京中待一段时日,想来应该是还有些长辈们的事情交代吧,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林殊与孝仁帝情同手足,赵恒待阿野亲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闻言,纪大将军笑着点点头:“这样也好。”   “听说新帝登基,是嘉靖王一手促成的?”阿野对赵承誉的印象算不得好,所以眼下询问时,虽已经知晓此事是真的,但依旧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纪懿淮喝了口茶道:“可不嘛,起初王爷找到我们跟前时,我还以为他是魔怔了。”   “后来听他说起,才知道原来是一早就有打算。”   阿野扬眉:“什么打算。”   “只是个玩笑话,不提也罢。”纪懿淮摇摇头,谈起了别的。   只是也不知是阿野思虑过甚还是什么,他总是觉得赵承誉这番作为是为了阿音。入京这几个时辰,虽说多少已经听得近日城中发生的事情,但阿野却觉得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抿了抿唇角,偏头朝门外看去。   阿音适才离开以后,就没有再回来了。   纪懿淮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幕,心中轻叹摇头,只道他这妹妹真真是红颜祸水。   另一头,庆云前来告知赵承誉适才像是起了高热,浑身难受的紧,瞧着样子不大好,想请阿音过去走一趟。只是阿音心里头惦记着刚回来的阿野,怕就这么走了不好,但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让人备马车去了王府。   内室里面,赵承誉满脸通红地躺在床榻上,额头被阿音的小手触碰着,他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阿音以为他是身子不舒服,再加上被自己摸了额头,所以才如此行为。   只是扭头问庆云话,忽然看见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嫌弃,她当即明白了过来。   又拈酸吃醋,小家子气。阿音心道。   “你先出去吧,我陪陪他。”阿音收回手,同庆云道。   等到人离开了内室,又将门合上后,她才垂眼捋了捋自己的袖口扭头问:“除了高热还有哪里难受?看你一直捂着胃,是胃难受吗?”   赵承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胃不难受。”   烧的滚烫的脸蛋与清明的视线对比明显,阿音都要为他这个拙劣的借口而感到惭愧。别开脸压了压嘴角无奈的笑,随后才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抬手就要去触碰他的胃。   赵承誉的身子反射性的蜷缩,他瞪大眼睛:“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是难受吗,我看看,顺便给你揉揉。”阿音面不改色地就要去解他的腰带,另一只手直接去勾衣领,“拽这么严实做什么,手松开!”   赵承誉死死捂着腰带,又要去按她的手,一时狼狈不已:“你别动!姑娘家要矜持,阿音你——”   “矜持?上辈子你趁我醉酒骗我做坏事,现在给我说矜持?”阿音被他的手摁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好抬眼去看,“你说对不对?”   前世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事情早就做遍了,虽然阿音自诩并非什么大家闺秀,但好歹也是知晓分寸的。只是今日赵承誉骗她,惹得她好奇这怀里到底捂了个什么。   阿音眼睛滴溜溜的转,随后撒开手道:“行了不碰你了,你好好歇着吧。”   “你做什么去!”赵承誉顿时撑起上半身拉她。   阿音撇过赵承誉,看上去满脸都是被宠出来的骄纵:“我自然是回府啊,眼下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去阿娘要担心我了。你身子不舒服就养着吧,阿野还在府上等我呢。”   提及阿野这个火.星子,赵承誉脑子里的炮.仗瞬间被点燃,拽住她的手就往前拉:“你不准走。”   “那我留着干嘛?你难受我又帮不了你。”阿音道。   赵承誉绷紧下颌,侧着红透了的脸别别扭扭地道:“我胃疼。”   “哪儿疼?说大点声。”阿音忍着笑皱眉。   赵承誉闭了闭眼,张嘴道:“我胃疼,你给我揉揉。”   门外守着的庆云与画眉对视一眼,前者压着声音“噗嗤”笑出来,后者显然一脸懵。而屋子里的阿音也是忍不住了,嘴角溢出两声笑,借着清嗓子的声音盖过去。   看着赵承誉悄悄摸摸拽着她袖口的样子,阿音越看越想笑。   于是倾身过去解.开他的腰带,手刚摸索着触.碰上去,她就瞳孔微缩。正要说话的时候,被忍无可忍的赵承誉拽着胳膊,护着她的后脑压着阿音翻了个身。   “别摸了。”赵承誉额角渗出汗。   阿音的手还按在他灼热的胃上,歪着脑袋不解道:“这是什么?”   赵承誉握着她的手上移放在心口,掌心下面是跳动的格外剧烈的心脏,扑通扑通,每一下都是因为她。赵承誉咬紧下颌,鬓角的汗滑落,他轻声问:“感觉到了吗?”   “什么?”阿音被他重重的心跳声惊住。   赵承誉压着阿音的手,沉沉呼吸:“全是我对你的爱。”   阿音愣了一下,喉咙上下吞咽着,她没想到赵承誉会这么直接。掐着指尖,陷入他深邃又温柔的视线里:“你不是说你胃不舒服吗?怎么、心跳的这么快。”   “纪颂音,”赵承誉倏然为她的话失笑,难得唤了阿音的名字,气息不稳道:“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明白,你分明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   阿音舔了舔嘴角:“所以……你又骗了我?”   赵承誉微怔,立时将话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才迅速道:“这不是骗你,这叫情.趣。”   “那你衣服这里头到底放了什么东西?”阿音作势推开他,就要去看。   赵承誉始终不动,坦诚道:“里面放着灌了热水的水囊。因为怕你不肯过来,所以就让庆云说我生了高热,但又怕你发现不对劲,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   “你疯了!”阿音拧眉,掀开他将水囊拿出来,果然已经烫红了一片:“赵承誉你是不是有病,这水这么烫,你都不怕把自己烫坏。”   赵承誉的衣衫半开着,他略微拘谨地拢了拢,垂眼说:“所以我说胃疼是真的。”   瞧见他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阿音简直又气又好笑,还打算再说些什么时,右手忽然被赵承誉握住:“阿音,我知道比起别人,前世的那点优势也变成了缺点。可是如今我改过自新,虽然你告诉我都过去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记着,别忘记。”   “记着我对你不好的样子,也记住我从此以后对你好的样子。”   阿音感觉这两天自己总是容易情绪起伏,她怔了怔,撇开眼问:“你想说什么?”   赵承誉坐起来,握着她的手小心地放在嘴边亲了亲,声线喑哑:“我想说的是,现在我能够有资格陪在你身边了吗?”   阿音忽然抬头看他,烛火下的少女眉目干净漂亮,染着水气的眼睛里闪烁着光。   被她这么看着,赵承誉这次却没有移开眼:“别这么看着我。”   阿音微愣后,眼底浮现出笑意:“为什么?”   “因为我会忍不住想要对你做坏事。”赵承誉喉结滚动。   阿音唇角勾起,抬手压住他的后脖颈往下拉,身子微微前倾吻了上去。这是时隔三十几年来的亲吻,赵承誉尝到了阿音齿间的清酒香味,带了点苦涩,百转千回又泛着甘。   两人动作缓慢地分开,额头抵着额头。   赵承誉眼底带着血丝道:“你猜的没错,我就是吃醋了。”   “醋坛子。”阿音轻声嘀咕,摩擦着赵承誉的手腕伤痕,“这里,是怎么回事?”   那里的伤势早就痊愈了,但只因当时取血频频添旧伤,就算是愈合了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难看的疤痕。手指这么摩擦着,阿音甚至能感觉到当时有多痛。   她猜测过是为什么,但眼下再听赵承誉低垂着脑袋徐徐道来,心里还是难免伤心。   内室安静,除却两人的呼吸声外,唯有蜡烛跳跃时发出的声响。阿音出神地听着,赵承誉也并没有打扰他,说完话就自顾自地闭上了嘴。   直到窗外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两道突兀的蟋蟀声,阿音才惊醒看过去,轻声道:“赵承誉,今年的梅子酒多做一些吧,我想喝你亲手酿的。”   赵承誉瞬间会意,哑着声音道:“好。” 第80章 结局-下 他们终将岁岁年年。   赵承誉趁着夜色将阿音送回府, 她走后,赵承誉站在朦胧的黑暗中看了很久。   虽说背影看得多了,但这次, 无论如何都是与先前不一样的。   庆云察觉出赵承誉雀跃的心情后,想到对方今日出的馊主意, 他不知晓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一时间倒也不知究竟是阿音好骗, 还是赵承誉道行太高。   低声恭喜:“王爷终于得偿所愿了。”   赵承誉眼眸中闪着细碎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鼻音之间格外明显的显示出他的好心情。   等到阿音入了府, 赵承誉这才转身道:“明日随本王入宫。”   “找陛下?”庆云问。   赵承誉负手往王府走着, 笑意爽朗:“上门提亲的人太多了, 得想个法子永绝后患。”   街头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除却一些收着摊位的小商贩, 安安静静的。   纪府内四处亮着灯笼,阿音去跟温氏打了声招呼后,漫步走回揽月阁。只是刚进院子, 就看见坐在围墙上独饮的阿野, 他那两条长腿晃荡着,阿音吓了一跳。   没好气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阿野的左手撑着围墙,身子缓缓往后仰了些, 听见声音垂眼看她:“刚回来?”   “你不是知道我傍晚出府了吗。”阿音看了画眉一眼,对方离开后她才往围墙下走了走, 仰头看他:“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阿野收回视线仰头看着夜空,忽然问:“要看星星吗?”   阿音:“去哪儿看?”   阿野放下酒杯一跃跳下围墙,随后抓着她的胳膊走到揽月阁后面的假山处,那里有个小小的梯子, 大抵是纪懿淮为了让阿音无聊时看星星准备的。只是阿音甚少去那后头,竟也没有发现还有此物。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屋顶,风有些大,阿音刚上去就打了个喷嚏。   阿野脱下外袍,低垂着眸子情绪莫名道:“娇气。”   他说完话随手将外袍给阿音披在肩头,弯腰坐在她身侧,长腿微敞抬头看着。阿音感受着肩膀上的温热,沉默着等了会儿,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直到夜晚的风越来越凉,阿野才轻叹了一声问:“我听说你跟宋延年的事情了,为什么退婚?”   “不够喜欢吧。”阿音坦诚道,“毕竟若是感情不到位,走不下去的。”   阿野喉结滚动:“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夹杂着砂砾:“这几百天里,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   傍晚与纪大将军一行人在前厅聊过天后,阿野同纪懿淮往回走,他得知了离开的这些时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还有赵承誉为阿音所做的。或许是纪懿淮在提醒他,亦或是别的,阿野不想多问,他只想听阿音说。   可是此时此刻,阿野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他或许是真的错过了。   阿音的眼睫在风中轻轻颤抖着,像极了停留在树梢上的蝴蝶振翅,她轻轻嗯了声。   闻言,阿野笑起来:“所以你在你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了对吗?”   阿音这次没有再多犹豫,坚定又抉择地应了一声。   阿野垂下眼,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听见阿音很低的一句:“抱歉。”   “你做什么对我说抱歉,在我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阿野紧抿了下唇抬眼看她,“虽然我现在还是没办法去说有关赵承誉的好话,但不得不承认,没有谁是能够像他一样,始终将视线落在你身上的。”   “每个人都身负重担,肩膀上都还有除却你以外很多的事情,但是好像……只有他始终在围着你转。”阿野轻笑,“挺好的。”   阿音慢慢收拢腿,倾身抱住了膝盖。   有很多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阿野,因为他喜欢自己,所以站在阿野的角度,无论说什么对他都是一种伤害。这几百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冥冥之中大抵早已发生了改变。   夜已深,屋顶上的风很大。   坐了没一会儿,阿音就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听见这动静,一直沉默着出神的阿野收敛起思绪,转头对阿音道:“这里风大,下去吧。”   阿音踩着屋顶的瓦片起身,刚站稳,手腕隔着阿野的衣袍被握住。她垂眼看去,依稀能看清阿野眼底闪过的种种情绪,懊恼、迟来的后悔,以及片刻的释然。   “阿野。”阿音看着他的眼轻轻喊了一声,“放手吧。”   听见这句话,阿野指尖发紧,缓慢又不舍地松开手:“嗯。我放手了。”   未来你的路要好好走。   阿音提步离开,衣摆在阿野的肩膀上轻拂而过,最后只留下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屋顶上,唯留阿野垂首看着砖瓦,那只抓过阿音的手收拢,他闭了闭眼睛,胸腔里的情绪好似即将溢满而出。他心中明白,这一松手就是大概就是永远了。   大概是为了彰显出对阿野的重视,本该于四月底完成的林府修葺,整整提前了一个月。三月底,阿野在纪府住了还没有五日,宫里头就来人安排为阿野搬家。   得到宫中的授意,这日三房的人都起得很早,帮着阿野将东西装好运走。   阿音与阿野站在揽月阁门口,仰头看他:“当初刚刚见面时,我同你说我的家便是你的家。如今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但揽月阁旁边的院子,也会永远给你留下。”   那夜聊过以后,阿野又在屋顶上坐了很久,等到心中郁结尽数疏散,他才发现其实放下阿音似乎并不难。经过这几日的沉淀,他看上去稳重不少,只不过面对着阿音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怎么?日后若是嫁了人,你就不怕王爷吃醋?”阿野说着话,余光扫向漫步而来的赵承誉。   阿音跟着扭头看过去,笑了笑道:“他一贯爱吃醋。”   “行了腻死了。”阿野撇过脸不再去看,随即转身朝向阿音,垂眼看她:“我马上都要搬走了,先前刚回来的时候嫌矫情不肯抱,这下总能抱一下了吧。”   阿音轻笑,上前一步主动拥住阿野的肩膀,动作很轻很缓。随后察觉到后背抚上一只手,这只手曾经拉着她跑离灾难的地方,也曾为了谋得安定洗过碗刷过盘子,更是眼下会握着长剑剿灭劫匪。   阿音稍稍踮了踮脚尖,凑近道:“你也要日日开心才是。”   阿野拍着她后背的手微顿,耳边传来逐渐走近的脚步,阿野收回胳膊松开她:“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的话。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说完阿野当着赵承誉的面如同纪懿淮那样拍拍阿音的脑袋,提步离开。   赵承誉面色冷淡,等到阿野离开以后,他才靠近阿音身边问:“适才你们抱着做什么?不就是搬个家,又不是生离死别。”   阿音收回眼:“梅子上身了?”   “什么?”赵承誉稍愣。   阿音看着他的样子,忍着笑意绕过赵承誉往前走:“酸味儿都快漫天啦。”   赵承誉顿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失笑一声,赶紧追上去问:“那你们刚才说什么了?我怎么听着林潮声说,你承诺他什么话了?”   “眼下追问的这么紧倒是不怕我生气了。”阿音打趣,脚下的步子一转跑开。   赵承誉几步跟着她:“你跑什么?”   阿音笑着,两人就这么幼稚的绕着靠近揽月阁附近的那个小花园玩起了捉迷藏,好想要把少年时的无忧无虑弥补回来一样,一时间欢声笑语。好在此处平时无人过来,阿音玩累了坐在草地上歇着,赵承誉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侧。   “过几日有场马球赛,陛下为了迎林潮声回京,当晚还特意准备了宫宴。”赵承誉道。   阿音点点头,忽然扭头问了句:“你将皇位拱手让人,就不怕日后因为权势过大,让皇帝猜忌吗?到那个时候,你又要怎么办。”   赵承誉的眼皮缓慢地眨动着,他扬唇道:“你自己说的话自己都忘了?”   “我说什么了?”阿音倏然坐直身子。   她接着在脑海中来回想着,这辈子在昏迷之前与赵承誉接触的似乎并没有多少,更遑论提及皇位这样敏.感的字眼。搜寻无望,只能看着赵承誉。   “你果然忘记了。”   赵承誉笑了笑,一条腿抻着另一条微微弯曲立起,胳膊搭在膝头指尖捻动:“那年我快要登基的时候,你同我书房里,你说如果我不当皇上就好了。是不是无心之谈我已记不清了,当时还不太明白,直到真的登基后才懂了你的意思。”   阿音撑在草地上的手指缩了起来,她听见赵承誉继续道:“当了皇帝,就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做想做的事情。肩膀上的担子变重,甚至于连绵延子嗣都成了该完成的义务,已经累了一辈子了,这辈子就只想安安稳稳的陪着你。”   前世阿音的那句话兴许真的只是随口说说的,当时的场景赵承誉都的差不多了,可很多年后他都还能记得,阿音说那些话时无奈的神色。   所以她不愿意再见他,赵承誉就亲自来找,她不想他当皇帝,那他就弃了这江山不要也罢。   阿音兀自出神,赵承誉握起她满是泥土的手指,细细用帕子擦拭了一遍。   “我都忘记了。”阿音有些怅然。   赵承誉捏了下她的指尖:“没关系,以后都有我记得。”   今年的这场马球赛乃是新帝登基后的首次宫宴,京中不少适龄儿女都随着家中长辈到场。一方面是想着若有幸,还能在新帝跟前过个脸,另一方面倒是为着新帝跟前的这几位尚未婚配的新贵红人。   赵承誉一个,纪懿淮一个,如今宋家纪家退亲后,宋延年也是一个,林氏无罪,又多了位林潮声。   前两场比赛都打的无滋无味,直到第三场比赛彩头上场,是枚同心金镶玉锁。   阿音原本与甄真坐在一处看热闹,瞧着那玉锁出来,她面色好奇,拉着甄真起身凑近了看去。那玉锁的样式格外别致,是两枚被金丝扣在一起的玉锁,小巧玲珑,格外讨人喜欢。   “你喜欢啊?”甄真打着扇子看过去。   阿音点头,鬓发的步摇晃动:“我还没见过这样别致的玉锁呢。姐姐你上场吗,要不要同我去打一场。”   甄真今日来本就只是为了凑个热闹,她没带能换的衣裳。阿音没强求,去寻了纪慕清与纪懿淮,三兄妹加上纪慕清的丈夫,四个人组了一队。   赵承誉见状起身,拉紧了袖口束带往台下而去。   他刚一站起来,看台上不少姑娘们都纷纷张望过去,一时人声鼎沸,热闹的紧。   与阿音一行人碰了面,赵承誉看着为首的阿音,笑道:“二姑娘可还需要队友?”   “队友不缺,倒是差个敌手。”阿音微微抬起下巴,面容肆意又漂亮,同赵承誉下了战书邀请:“听闻王爷骑术了得,可要同我打一局?”   赵承誉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微微错愕后又失笑,莞尔道:“求之不得。”   两行人上了马,因为这局有赵承誉加持,新帝赵恒开了金口要加筹码,一股脑又添了不少好东西。   赵承誉偏头抬手扬起球杆朝她晃了晃,唇畔的笑意盎然,再同远处的阿音打招呼。这一幕被不少贵女们看在眼里,心下觉得奇怪,怎么这纪家女就这么好,宋家退亲又来了个嘉靖王?   阿音错开周遭打量的眼神,回以一笑。   今生他们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靖王殿下与没名没分的阿音姑娘了。   这次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开场,她是身份贵重的纪家二姑娘,他是手握重权的嘉靖王。不管是在世人眼中还是在两人心里,他们身份匹敌登对,站在了一样的高度上。   马球赛最终还是以赵承誉胜出为结局,看台上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新帝赵恒激动的站起身来,不顾太监们的阻止,少年心性地大声喊着“皇叔”。   随后领彩头时,众人只见赵承誉大步走过去,越过赵恒添的那些贵重物品,满眼都只有那枚同心锁。他从桌案上拿起,指间摩擦,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回到阿音跟前,将彩头递了过去。   霎时间全场哗然,不少贵女们嫉妒的红了眼。   赵承誉这姿态,还能有谁看不出来他心仪纪家二姑娘。   不管是想要上纪府提亲的公子哥们,还是对嘉靖王妃心存幻想的贵女们,纷纷都歇了心思。若是阿音愿意,这京中还能有谁有资格跟她争那王妃的位置。   阿音看着赵承誉递来的玉锁,两手杵着球杆扬眉:“王爷这是何意?”   “这都看不出来?”赵承誉扫过周遭悄悄看来的那些视线,垂眼盯着阿音道:“取姑娘的心爱之物,本王这是在光明正大的求.爱。”   阿音轻轻眨了下眼睛,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听见立在后头听墙角的纪懿淮轻嗤着:“俗不可耐。”   话音落,阿音面色的波动散去,赵承誉抬眼看他欲言又止。   纪懿淮皱眉:“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承誉将同心锁放进阿音的手掌心里,这才道:“知道为什么一直到今天,你与她都还没有更近一步吗?”   这个她指的的是谁,纪懿淮心里头自然清楚得很。   喉结滚动,他问:“为什么?”   赵承誉冷笑:“直来直去怕吓着人,弯弯绕绕对方又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终归是两头皆空,到现在都没有抱得美人归。”   纪懿淮被他噎住,还想要再说什么时就看见赵承誉转身离开,一副不愿过多交谈的模样。   晌午过后马球赛结束,宫人们安排着各家贵人们往宴席那边而去。虽说今日在马球场上赵承誉做出那番举动后,大多数姑娘们都歇了心思,但依旧还是有那么几位少数,心里头仍旧是抱着念想。   毕竟嘉靖王妃这个位置,实在是过于诱惑人。   新帝继位,于他助益最大的自然是非赵承誉莫属。此人在京城众人的眼中性子一直都是阴晴不定的,如今又是有功之臣,身份尊贵的同时,他的作为也愈发不受人约束。   宴席上,男女宾客分席而坐。   赵承誉坐在赵恒右手下方,他旁边依次过去是纪大将军、纪懿淮、阿野与宋延年。四个人坐在一处,对面女眷席间尚未婚配的女子纷纷打量着。   赵恒今日不用批折子,心情甚好,举着酒杯同赵承誉道:“皇叔,敬您一杯酒。”   “陛下随意。”赵承誉抬起杯子遥遥敬了敬,一饮而尽。   御膳房送上养胃的汤羹放在赵恒面前,他看了看赵承誉,又看了眼赵承誉目光尽头的纪家二姑娘,心思微动道:“这汤羹瞧着甚是鲜美,将朕这份送去皇叔跟前。”   席间隐隐的聊天声在赵恒这话下逐渐消失,然后所有人都看见,赵承誉抬了抬下巴,示意面前的小公公:“听闻大将军提及,二姑娘喜食汤类的食物,送过去给她。”   “这……”小公公不敢擅自做主,“这是陛下赐给王爷的,您再送了他人……”   赵承誉身侧坐着的两位纪家将军依次回头,大将军满眼疑惑,自己何时说过音音喜食汤羹。小将军满眼不屑,却又微微侧了目,大抵是想要学一学。   而当事人赵承誉分寸未动,倒是上首的赵恒笑了起来:“皇叔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那份汤羹被送到了女席阿音这头,她眼睑微动,忍不住撇了撇嘴抬眼去看。只见赵承誉望着她扬眉,满眼都是给她独一份的在意。   阿音侧头,耳中传来几声叹息,余光看见了不少女子低下了头。   赵承誉这一举动她当然明白是为什么,先前那些登门为自家姑娘说媒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只怕或许一个不小心两人间就又生了间隙。前世的误会实在太多,这辈子赵承誉弃了皇位,当然也要给阿音一份坦坦荡荡又正大光明的爱。   他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心中仅存一人。   这场风波很快过去,殿内有些闷得厉害,阿音喝了那份汤羹,打算起身出去吹吹风。谁知她刚站起来,另一侧的赵承誉也跟着起了身。   阿音偏了下头,赵承誉笑起。   此时宫殿外的人并不多,阿音跟在赵承誉身边,两人缓慢往前走着。虽说民风不算太开放,但律例也并未说过未出阁的女儿不能与男子相处,这样坦然地走在一处说说话倒也常有。   阿音站在海棠树下,忽然仰头看他:“今日这场马球赛与宫宴,其实是你安排的吧?”   “你这么聪明,日后我是不是就不好再准备什么惊喜了。”赵承誉失笑。   他这些时日对着她笑的多了,阿音已经不太惊讶了,可她还是有些恍惚,安静地看着赵承誉。偶尔有很仓促的瞬间,阿音觉得眼前这一切不像是真的,父母与亲人,还有眼前的人,都不是真的。   她好像依旧还是那么孤独。   直到眼前晃过一只手,阿音收拢思绪,听见赵承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海棠花吗?”   “为什么?”阿音提步走着。   赵承誉眼尾带着弧度,轻松而自在:“因为我曾经在海棠花开的时节遇见了你,见过开的最美的那朵海棠,以至于让我觉得,这整个世界的海棠都是好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笑了一声,然后问:“这算不算是……爱屋及乌?”   阿音揉了揉眼睛,林子里扬起一阵风,树梢上枯萎了的花瓣遥遥坠落,正好跌在了阿音的发髻上。赵承誉抬手替她拂开,随后手指滑落,不着痕迹的碰了碰她的脸:“别想了。”   阿音放下手抬头看他,没有应声。   赵承誉笑着,嗓音温柔到比这春风还要柔:“这一切都是真的。三年五年年年,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像是叫读心术附了身,阿音被赵承誉剖析了内心,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唐突。心口某个地方被填满,她也弯着眉眼笑了起来,眼睛比夜晚的月光还要亮。   她几步走上跟前的桥,阳光落在阿音的背影,赵承誉轻声唤:“纪颂音。”   阿音驻足回眸,散落的发在风中飞起,她笑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他小心地问:“咱们从头来过?”   阳光折射,四周暖风吹起。   阿音的眼前飞快闪过许多画面,赵承誉仰头看着她,不远不近的距离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倒映着的唯有她一人。   看着赵承誉大胆又小心的矛盾延伸,阿音忽然就又心疼了,她点了点头:“好。”   不远处似乎还能听得宫人们的嬉笑声,阿音稍稍侧头,抬手挡住眉骨压下那刺眼的阳光。她抬眼看过去,赵承誉站在桥下愣怔几瞬后,正望着她笑。   剑眉星目间散落着碎光,阿音似乎再次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她稍稍怔忡,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前世的所有爱而不得与心有不甘,终于在今日得以和解。   碎碎念念,他们终将岁岁年年。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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