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家养小青梅》作者:裙袂   简介:   一   谢母第一天把枝枝领回家的时候,跟儿子说:“阿翼,枝枝以后就是你妹妹了。”   谢翼斜睨一眼只到他胸口的小丫头,嫌弃道:“咱家那么穷,养得起她?”   没想到小丫头憋红一张脸,嗫嚅着保证:“我吃的不多的……哥哥。”   转身第二天却瞧见她在别人家地里偷瓜。   谢翼:……行吧。   于是他撸起袖子,勤奋读书,考取功名,为官入仕,只为给那丫头一口饭吃。   二   枝枝过来的第一天,暴躁哥哥就对他立下了约法三章——   “不许进我房间,不许动我东西,不许和我说话。”   枝枝红着眼咬着唇,应了。   可是后来的某夜,暴躁哥哥却像是转了性般,偷偷溜进她的闺房,黑暗中对着她的莹白的小脸眼放绿光。   枝枝:“哥哥,你的约法三章呢?”   哥哥却忽然亲上她的唇,在耳侧咬牙切齿:“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不许对别的男人笑,不许不理我。”   在我身边长大的姑娘,只有我能拥有。   *暴躁傲娇竹马哥哥×呆萌可爱青梅妹妹   *成长型男女主,非一上场就强大完美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种田文甜文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枝枝┃配角:谢翼┃其它:   一句话简介:已完结   立意:成长的路上不孤单,携手共渡艰难。 第一章 这谁啊   刚下过一场大雨,田埂间的路有些滑,一行头戴白帽,腰间扎白布的人行走其间,显然是家有丧事,出殡的打扮。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穿着丧服的小姑娘,手中抱着亡母的灵牌,身形清瘦娇小,面色苍白又憔悴,眉眼间全是哀痛。   身后一行人,有抬棺的杠夫,也有吹唢呐的村民,随行带着蜡烛纸钱香案等物,行至后山腰的墓地,也就停下来了。   幡棺落地,唢呐声停,众人将先前准备的墓坑打扫好,便将棺木徐徐入土,再铲土掩棺,堆土成坟。   季枝枝仍然一动不动,紧抱着怀中的灵牌,木然望着入土的棺木,神情恍惚又呆滞。   这下葬的仪式倒也快,不到一个时辰,众人就将坟墓堆好,摆上香烛,撒过纸钱,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磕了头。   这下,丧事才算结束了。   只是,季家的后事却没处理完。为首的老者见大家都忙得差不多了,便抬手示意了下大家,开口道:“这两日帮忙操办丧事辛苦大家了,只是……”   村长顿了顿,继续道:“咱们既然帮了,就得帮到底,季家娘子走了,枝枝这丫头还小,一个孩子怎么过活,总要有人收留才好。”   他说得诚恳,一脸为季家小姑娘忧愁的模样,可他面前的一众人,却没有一个有反应的。   众人皆相互顾目摇头,嘴里叹着气,却沉默着不说话。   眼下村长说的季家,是七八年前迁来村子里的,只一个年轻的小妇人,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说是死了丈夫,孤儿寡母迁来的。   这些年来,季娘子一直以做针线活为生,平日里和石桥村的村民们也都交情不错,可谁知前两个月的一场重病,来得急势汹汹,季娘子没撑过去,说走就走了,只留下枝枝这么个小丫头。   村民们自发起来料理了季娘子的后事,可面临枝枝这小丫头的去留问题,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   不是他们不愿意帮,只是住在这个村子里的,都是以种田耕地为生的村民,他们虽然心疼枝枝,可自己家几个孩子都养不活,更别说还要多养一个别人家的闺女了。   村长见大家不乐意,又劝道:“她一个小丫头能用到多少,无非就是给口饭吃,给个地方安睡,大家同村这么些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活活饿死吧。”   众人围绕着当众谈论着枝枝的去向问题,小姑娘却独自站在坟前,出神地盯着墓碑,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一层下巴尖细的可怜。   面对一众的沉默,村长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眼底闪过一抹情绪,而后慢慢捋着胡须叹气。   “我也知道大家的难处,既如此,我这个做村长的,也不能坐视不管,就由我来收养枝枝这丫头吧。”   村长收养枝枝?众人先是一愣,而后纷纷点头,村长家的条件比他们这些村民不知好了多少,且他家只有一个孩子,养起枝枝来也会宽裕很多。   满院没有不赞同的,村长见大家的神色,微笑着点点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起身走到枝枝的面前,牵起她的小手,慈爱道:“枝枝,跟村长伯伯回去,好不好?”   小丫头一直都是不吭不响的,众人都以为她会乖乖听村长的话,跟村长回家,可谁知枝枝面对这样的好意,却从村长手中挣脱出来,摇了摇头:“不要。”   村长一愣,脸色微变了变,料想是这丫头一时没了娘,情绪不好,便又挤出笑劝道:“枝枝乖,跟伯伯回去,伯伯家有好多好吃的。”   村民们见状也上前帮着劝慰枝枝:“枝枝啊,听村长伯伯的话,别闹小孩子脾气了,跟伯伯回去吧。”   “就是啊,不然你娘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   小姑娘仍然不为所动,冷冷地瞥了村长一眼。   她虽只是个小孩子,可在她眼里,村长并不是亲近的人。   这些年来她和娘亲日子过得艰难,村里的人对她们孤儿寡母多有照拂,唯独村长从未过问过她们。   现在母亲走了,村长却对她这么热情,枝枝直觉不对劲。   她不安地绞动着衣角,抬起眼往身后的小路上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村长继续劝着:“枝枝乖,伯伯没有闺女,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般抚养,我那小儿子也会将你视为妹妹,定不会欺负你的。”   小儿子?   枝枝忽然想起了村长家的小儿子,眼神闪动了动,内心的不安更加剧了。   看来她娘说的没错,这个村长果然不安好心。   枝枝娘重病了三个月,到最后已深知自己快要不行了,便撑着病体安排后事。   自己死后,枝枝的去向是个问题。   她知道石桥村的村民大多贫困,是不会主动站出来多收养一个孩子的。而这时候愿意主动站出来的,都是那些不安好心的人。   要么是想把她带回去偷偷卖掉,要么就是想将枝枝当做童养媳抚养。   村长家的小儿子十多岁了,智力却如同三岁小儿,整日痴痴傻傻的没个样子,村里背后都嘲笑这小子日后娶不到媳妇儿。   枝枝这下子终于明白了,村长这么热心想把自己接回去,就是想把她当童养媳抚养吧。   想到村长家那个傻儿子的模样,枝枝赶紧摇了摇头:“不……我不要去……”   自己费尽这么多口舌,这丫头还是不为所动,村长这下彻底没耐心了,他跟众人道:“这丫头定是被他娘的死吓傻了,这样,我先将她带回去,待我回家安抚她几天,定然就好了。”   村长这么说,村民们也没有不同意的,村长见状就打算直接将枝枝带走。   “枝枝乖,跟伯伯回去了。”他一手拉过枝枝,另一手固定住不让她乱动,硬是要把她往外拽。   枝枝也慌了,使劲挣扎道:“不要啊,我不要跟你回去,救命啊——”   “你这孩子,喊什么救命呢。”村长也气了,更是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不由分说就要带她走。   正在这一片躁动之时,一道温润却有力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许带走枝枝!”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妇人急匆匆从田间小路上赶来,许是行得匆忙,她的气息有些不匀,步履也是急匆匆的。   “枝枝娘才刚入土,你们就这么急着要欺负她了?”她掷地有声地质问道。   众人并不认识这妇人,可她的语气无端有种迫力,村长下意识放开了枝枝,辩解道:“谁欺负这丫头了?我这是要收留她回家!”   妇人并不理会村长,她蹲下身子理了理枝枝的乱发,又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枝枝被刚才这么一闹,早已惊恐不堪,没了娘的孩子总是没有安全感的,眼下妇人这关切的动作,让枝枝感受到了温暖,她忐忑又期待地问道:“您……您就是林姨?”   “是,我是林姨。”林氏眸含笑意,柔声道:“林姨来带你回家了。”   回家……   枝枝鼻头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终于等到了,等到了林姨……   母亲临走之前,就料到村里会有不安好心的人想收养她,枝枝娘不放心,拖着病体给远在鸡鸣村的旧友林氏写了信,想将枝枝托付给她。   她并不确定林氏是否会愿意收养自己的女儿,可还是存了几分希望,交代枝枝一定要等林姨来接她。   所以枝枝才会拒绝不安好心的村长,一直等待着林姨来接自己。   眼下枝枝终于等来了林姨,这才卸下心底的防线,扑到林氏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林氏揽住枝枝,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给她安慰。   她看向村长,面上褪去了笑容,冷淡道:“我得季娘子生前所托,枝枝就由我来收养了,就不麻烦村长了。”   村长脸色顿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氏,“季娘子将枝枝托付给了你?”   “当然。”林氏接过话,正色道:“我与季娘子生前便是旧友,如今收养友人之女,有什么不对吗?”   自然没什么不对,只是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村长不甘心地嘴唇翕动了动,却还是垂了头下去。   林氏冷冷瞥了眼村长,目光又扫过了众人,严肃道:“既然都没话说了,那枝枝我就带走了,谢过各位帮忙操办枝枝娘的后事,往后枝枝也不麻烦各位操心了。”   她说完话,就牵起枝枝的手。   “枝枝,走,我们回家。”   *   刚下过雨的天还有些冷,微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林氏来的匆忙,却没忘带一件披风,披在了枝枝身上。   “别着凉了。”   枝枝摸了摸披风,是墨色的,有些大,看起来像是个男孩子的。   她跟着林氏走在离村的路上,林氏絮絮叨叨和她讲话:“……我这刚接到信呀,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幸亏来得及时,才没让他们伤到你。”   她低下头,见枝枝不说话,神情似乎还是惊惧不已的样子,她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们家人口简单,只有我和我家那混小子,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   枝枝无声点点头,心中更是对这林姨生出了好感,她对自己这么温柔耐心,母亲离开后,也只有她给自己这样的温暖。   赶了半个时辰的路,终于到达鸡鸣村,林氏远远指给她看,“喏,那就是我们家了。”   村口的一座小农院,篱笆墙围起来,远远可以看见门口的柳树,很有农家的烟火气息。   枝枝的心安稳下来,仿佛真能看见以后安定生活的画卷。   走进院子,只见三间瓦房和两间柴房,看上去虽然有些破旧,却收拾得很干净。   林氏径直进了堂屋,屋内的光线有些暗,西面的屋子门关着,安安静静的。   林氏皱了皱眉,冲里面扬声喊道:“阿翼,你还没起床?”   “起来了起来了。”屋里很快就有声音响起,懒洋洋的带着点不耐烦。   片刻后,屋子门打开,穿着单薄里衣的少年从屋里走出来,打着哈欠一脸的睡眼惺忪。   光线昏暗,枝枝看不清他的五官,却能感觉那轮廓格外好看,有着少年的清秀,又带着男人的俊朗。   下一刻,他就走到了枝枝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一眼,单眼皮的眼尾上挑,漫不经心的语气。   “哟,这谁啊?” 第二章 麻烦精   枝枝水润的眸子一抬,怯生生地望着他。   “阿翼,这是你枝枝妹妹。”林氏主动介绍道。   “妹妹?”谢翼狐疑地看了枝枝一眼,小丫头个头矮矮的,才堪堪齐他胸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风一刮就跑了,哪里像她妹妹了。   他斜倚在门边,挑着门帘子玩,语气混不在意道:“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从哪儿蹦出来个妹妹?”   “瞎说什么!”林氏瞪他,“谢翼你皮痒是不是?”   眼见着母亲要发脾气了,谢翼连忙叫了声娘,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枝枝默默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只觉得新奇。她娘是极温柔的人,平日里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对她也十分温柔,这样的母子之间打打闹闹开玩笑的场景,她倒是从未见过。   可也觉得十分有趣,枝枝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喂,你笑什么?”谢翼很快捕捉到她的神态,冷冷地挑问过来。   枝枝被冷锋一扫,笑容立马僵在脸上,不敢说话了。   “不许欺负枝枝。”林氏护住她:“枝枝是我友人之女,以后就住在咱们家了,你可得好好待她。”   “住在咱们家?”   谢翼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枝枝。他家就他一个儿子,他爹又是早年就去世了的,家里没人管的住他,他向来在家都是直来直去的无所顾忌,可突然来这么一个小丫头,看着还娇滴滴的,肯定麻烦事不少。   “咱家那么穷,养得起她?”谢翼不太赞同。   感受到眼前“哥哥”不欢迎的态度,敏感的枝枝马上换上了讨好的语气,小声跟他保证:“我吃的不多的……哥哥。”   “嗤。”谢翼扯了扯嘴角,叫的还挺快,真会顺杆爬。   可惜他不吃她这套。   他闲闲地开口:“小姑娘,你讨好我是没用的,我们家真供不起你这一碗饭,哥哥劝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如一盆冷水浇下来,枝枝讨好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失去双亲的孤女,连寄人篱下都要看人脸色。   “我没有家……”枝枝眼圈有些泛红,声音也哽咽起来:“爹不在了,娘也死了……”   爹娘都死了?   谢翼一愣,眼神暗下来,身上那股针锋相对的气势也消散了,他没想到这是个走投无路的小姑娘,心底莫名涌上来一股愧疚。   可嘴上还是不饶人,他皱着眉道:“喂,你哭什么哭……”   林氏见状马上安慰枝枝:“枝枝不哭,别理你哥哥,先坐下来好好歇会,我去给你做饭吃。”   她把枝枝的眼泪擦干,将她安顿下来,然后目光示意谢翼:“来厨房帮忙。”   谢翼撇了撇嘴,也不想和这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同屋,只好不情不愿地跟母亲去厨房。   *   “娘,我是真不愿意她住咱们家,你看我才说两句她就哭了,真是麻烦……”谢翼坐在炉灶边生火,火光照耀着他的侧脸,满是嫌弃的表情。   “你不说她能哭吗?”林氏斜睨他一眼,在案板上一边切菜,一边絮絮叨叨:“这丫头说起来也是可怜,其实我和她娘只是早些年在镇上的裁缝铺子里认识的,说起来并不熟,她娘临死前却写信给我,可见是真没什么能求的人了。”   “不熟还帮她?”谢翼挠了挠后颈,表示很不理解。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小姑娘饿死在外面吧?”林氏看儿子一眼,数落他:“再说枝枝又听话又懂事,可比你省心多了。”   谢翼低头“嗤”一声,说来说去又说到他头上了。   林氏却开始沉思起来,“也不知道枝枝爱吃什么菜……阿翼,你去村口周大爷家买条鱼回来。”   谢翼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见火烧得更旺了些,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平日里他们母子俩随便摘点菜也能吃了,如今这丫头来了还要专门去给她买鱼吃。   “真是麻烦……”   *   林氏炖了一锅菌菇鱼汤,又烧了几个家常的青菜,一桌子香气四溢,勾人食欲。   “来,枝枝,多吃点。”林氏很热情地给她盛了碗米饭,招呼她吃饭。   “谢谢林姨。”枝枝冲林氏软软一笑,眼睛弯起一个月牙的弧度,露出皓白的牙齿。   被这香味一勾,她才发觉自己确实饿了,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娘,你别操心了。”谢翼坐下来自顾自夹菜,阴阳怪气的:“人家都说了,吃的不多的。”   枝枝心头一紧,顿时察觉到谢翼扫过来的目光,仿佛是在提醒她,别忘了说过的话。   枝枝想夹鱼块的手马上缩了回来。   一顿饭,枝枝只拣自己面前的那道葱拌豆腐,根本没敢多动筷子,除了林氏夹给她的两块鱼肉,剩下的全让谢翼吃了。   林氏见她没怎么动筷,关切道:“怎么了枝枝,是饭菜吃不惯?”   “不是。”枝枝马上摇头,咬着唇小声解释:“我胃小,吃的少。”   她下意识看了眼谢翼,谢翼的目光也看过来,那表情似笑非笑的,看不出什么意思。   枝枝默默摸了下肚子,其实这顿饭,她只吃了个半饱。   林氏见她吃完了,便擦了擦手,一边开始收拾饭桌,一边跟谢翼道:“你等会进屋收拾收拾,把你那间屋子腾出来给枝枝住吧。”   家里一共只有三间瓦房,中间是堂屋,东屋是她的寝居,西屋是谢翼的屋子。   “凭什么?”谢翼很不满,放下手里的鱼汤,“那我住哪儿?”   林氏随手一指,“外面那间柴房不是还空着吗?”   “你怎么不让她睡柴房?”谢翼脸都黑了。   “枝枝是女孩子,你让着点怎么了?”林氏嗓音蓦然提高,瞪着儿子。   眼见着母子俩又要因为自己发生矛盾,枝枝连忙开口:“不用了林姨,我睡哪儿都可以的,不用麻烦哥哥了。”   林氏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犹豫了半天,最后怒瞪儿子一眼,“枝枝都比你懂事!”   谢翼更气了,冷冷瞥过枝枝,小姑娘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让他发不出火。   只好在心底小声骂一句:“麻烦精!”   *   林氏在自己屋给枝枝支了张小床,中间拉了道帘子做隔断,被褥枕头都换上了大红色蝶绕枝的绣样。   临睡前枝枝才想起林姨给自己那件披风,她去问林氏,林氏正坐在床头纳鞋底,她随口道:“那是你哥哥的,你去他屋里还给他吧。”   枝枝捏着披风的手指顿了顿,她其实不想去,她不敢独自去找那个暴脾气的哥哥,可林姨这么说了,她只好乖乖点头。   慢吞吞地走到西屋门口,枝枝深呼吸了几次,做好了心理建设,才硬着头皮敲门。   敲了几下,屋里却始终没有动静,枝枝试探地喊了句:“哥哥?”   还是没有应答。   难道睡了?枝枝奇怪,现在还不到酉时,不会睡这么早吧?   她轻轻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床上的被子凌乱的翻折着,却没有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屋子,枝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靠窗一张雕花木床,床边是一张木桌,桌上乱七八糟堆着几本书,一个青瓷缸置在桌角,里面像是养着一只——乌龟?   枝枝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见那只乌龟小小的,壳上的纹理却十分清晰,小乌龟正翻着身,却怎么也翻不过来,枝枝觉得好玩,伸手想去帮它。   “谁让你进来的?”   身后传来凶巴巴的声音,枝枝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看,暴躁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我……”枝枝慌乱之下想要解释,一转身却不小心撞上了桌角,桌上的书册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上。   谢翼的脸色更难看了。   “哥哥对不起!”枝枝连忙弯下腰捡书,跟他道歉:“我只是想来还你披风……”   谢翼目光下沉,果然看到她抱着他的披风,他一把将披风扯过来,手指摩擦着衣料,仿佛是嫌她弄脏了似的。   枝枝看他面色难测,生怕他再发脾气,连忙准备溜走,“哥哥你早点睡,我先走了。”   “喂——”   谢翼毫无预兆地拽住她的胳膊,枝枝没防备,一回不小心就撞上了他坚硬的胸膛,鼻子生疼。   她委屈地摸着鼻头,迷茫抬头看眼前比她高一个头的哥哥,这么近的距离,也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少年的轮廓很分明,眉毛很浓,几近入鬓,单眼皮的眼睛细长而深邃,薄唇微微抿着,没有一丝温度。   原来她这个哥哥长得还是挺好看的。   谢翼舌顶上颚,看着她这副傻样,扯了扯嘴角问她:“枝枝是吧?”   哥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枝枝一愣,随即点点头,向他露出一个乖巧甜软的笑容。   “警告你,”谢翼看见她的笑就心烦,态度再次变得不耐,“以后不许进我的屋子,不许动我东西,不许和我说话!”   麻烦精,他还是躲远点为好。   随后拉开屋门,不由分说就将枝枝推了出去,又“砰”一声把门关上。   “……”   枝枝默默无语地看着闭紧的屋门。   好看有什么用,脾气还不是这么暴躁? 第三章 木头桩子   枝枝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来是因为陌生环境下的不适应,二来嘛,是因为饿。   她本就饿了好几天,晚饭也没有好好吃,眼睁睁看着那一桌子香气四溢的饭菜全被谢翼吃掉了。   饥饿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枝枝安慰自己睡着了就不饿了,可肚子饿得咕咕叫,怎么能睡的着嘛?   在床上来回翻滚好几回,终于在天边泛起白光的时候,呼吸放缓沉沉睡去。   枝枝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去的娘亲,她依偎在娘亲的怀里,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连梦都变得幸福了。   “砰砰砰——”   一大早,还在睡梦之中,枝枝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她睡得晚,这会儿还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想接着睡。   “砰砰砰——砰砰砰——”   外面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了,枝枝烦躁地拉上被子蒙住头,想要阻断一切噪音。   紧接着她动作一顿,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这不是在自己家了!   枝枝这才清醒过来,她拉开帘子一看,林姨已经不在了,绣着荷叶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她连忙掀开被子下床,一边穿鞋换衣服,一边辨别着声音的来源。   ——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枝枝迅速收拾好自己,随手编了两条麻花辫,将床褥也像林姨一样叠好,才打开门走出去。   院外天气正好,大片的阳光倾洒而落,少年卷起了衣袖正对着一把铲刀“叮叮咣咣”的敲着,侧过来的脸上白皙透着光,额头上隐约可以看见几滴汗珠。   “哥哥,”枝枝拘谨地跟他打招呼:“早。”   “早个屁。”谢翼眸都未抬,语气没有一丝友善,“都快中午了,真能睡。”   枝枝全当没听见他的冷嘲热讽,四顾看了看,“林姨呢?”   “早下田去了。”谢翼抬起胳膊擦了擦汗,仍不忘挖苦:“以为谁都像你似的,睡到太阳晒屁|股。”   枝枝耳尖泛红,她也没想到自己睡到辰时才起来,实在是昨夜睡太晚了。   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过了一夜,枝枝更饿了。   她转身进了厨房,在厨房里扫视着什么。   看见案板上的小筲箕,枝枝的眼神蓦然发亮,看来她猜的果然没错,林姨虽然走了,却给她留了早饭。   满怀期待地把筲箕打开,心想着总算可以填饱肚子了,一瞬间笑容却僵在脸上。   一碗玉米稀饭只剩下小半碗,旁边的酱黄瓜几乎看不见几个黄瓜块,只有那一碟清炒豆芽还剩一些。   这是林姨留给她的早饭?   枝枝正对着饭菜奇怪,谢翼正好进来喝水,瞧见她的样子,挑起眉毛随口道:“我早上饿,就多吃了点,你不是吃的不多吗?这点应该够了吧?”   枝枝:“……”   枝枝在心里叹口气,罢了罢了,也怪她自己起晚了,将就吃点填填肚子吧。   谢翼成心想欺负枝枝,兴致勃勃想看她的反应,却见小丫头只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就默默端起饭碗吃剩饭了。   “嘁,真是没趣。”谢翼顿觉无聊,失了捉弄她的兴致。   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哪儿哪儿都没劲。   *   枝枝吃完早饭,谢翼还在院里修东西,院里“乒乒乓乓”的,枝枝不想和他同处一个空间,转身要进屋寻个清净。   “吃完饭就进屋歇着,你以为你是大小姐啊,我们全家都伺候你?”谢翼凉凉开口。   枝枝呼吸一滞,假装没听见他夹枪带棒似的话语,进屋思索了一会,拿簸箕装了点鸡食出来。   初来乍到,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看见院子里有喂养的小鸡,便想过去帮忙喂食。   ——省得被人说不干活。   枝枝学着大人的样子,站在院子里“咕咕咕”几声,把小鸡们都引过来,洒了一把鸡食在地上。   小鸡们很快啄食起来。   枝枝坐在门槛上看它们吃食,心里很轻快。   片刻后,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只黄毛黑冠的大公鸡,这公鸡凶得很,一来就叨啄其他小鸡,把小鸡们都赶跑,然后心安理得地吃起了独食。   枝枝皱眉,怒瞪着这只公鸡,心想这鸡怎么这么讨厌,她伸手想要赶这只公鸡,公鸡却看中了她手中簸箕里的鸡食,扑棱着翅膀飞过来。   枝枝吓了一跳,眼看着这只鸡向自己扑过来,她害怕地往后退,却一下子跌落在门槛上,簸箕里的鸡食也撒了一地。   “鸡都不会喂,怎么那么笨啊?”谢翼的嘲讽及时而至。   枝枝尴尬不已,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土,小声嘟囔道:“这鸡怎么这么凶?”   谢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走过来摸着那只公鸡的毛,坦然道:“黑毛可是我从集市上斗鸡斗回来的,能一样么?”   他的斗鸡?   还取名叫黑毛?   枝枝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鸡。   果然是……   主人凶,鸡也凶!   “我们黑毛可要多吃点。”谢翼摸着鸡毛,散漫地跟鸡说话:“不然明早打鸣声太小,又有人要睡到太阳晒屁|股了。”   枝枝:“……”   *   临近午时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枝枝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心里终于轻快了些。   某人却见不得她清闲,将修好的铲刀扔给她,“娘在田里摘菜,你把这个给她送过去。”   枝枝接过谢翼扔过来的铲刀,他的手艺很好,这把铲刀被他磨得锃光瓦亮,手柄也修的齐齐整整的。枝枝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开口:“我不知道林姨的田在哪儿……”   “真是烦。”谢翼嫌弃地看她一眼,不耐烦地指:“就顺着门口这条路往南,拐两个弯就到了。”   他是如此的烦躁,枝枝也不敢多问,默默地“哦”了一声,抬脚就要出门。   “等等。”谢翼又叫住她,“快晌午了,到堂屋里拿个草帽给我娘带过去。”   “哦……”枝枝点点头,进屋拿了草帽,才出门去。   谢翼看着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就不顺眼,这丫头看着就笨兮兮的,净会给她添麻烦,他有些烦躁地拧了拧眉,索性不再去想,去厨房喝了口水。   回到堂屋的时候,谢翼总觉得不对劲,他定睛一看,竹编的草帽还老老实实地挂在墙上,旁边的斗笠却没了。   “真是笨死了!”谢翼低声咒骂一句,抓起草帽就跑出去。   *   枝枝慢吞吞地行走在田间,一双懵懂的眼睛在田里四处搜寻着,现在不算农忙季节,田里的人家并不多。   途径一片瓜田,枝枝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瓜长得极好,个头很大,绿油油的,光看着就觉得里面可甜。   枝枝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早上那剩饭剩菜她根本没吃饱,本就饿的肚子,这下更饿了。   看见什么都想吃。   枝枝叹了口气,随后闭了闭眼,假装看不见那片瓜田,目光笔直地走了过去。   所幸路程不远,枝枝很快找到了林姨的身影。   林姨挽了个发髻,干起活来很是麻利,枝枝将东西拿给她,她笑着夸枝枝乖,又问她:“吃过早饭了吗?哥哥有没有欺负你?”   枝枝咬着唇欲言又止,可对上林姨怜爱的眼神,她摇了摇头:“没有。”   “林姨,”枝枝紧接着问:“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儿,帮你摘菜?”   她实在是不想回去和那个暴脾气同处一室了。   林氏却摸了摸她的头:“快晌午了,我这活儿也快干完了,你先回去吧。”   枝枝有些失望,只好点点头。   告别林姨后,枝枝沿着来时的路漫无目的地走,她想着走慢些,就能晚点回去面对那个暴躁哥哥了。   踢着田埂上的小石子,枝枝边走边发呆,肚子咕咕叫了一路,她又饿了。   一转弯,她又遇见那片瓜田,绿油油的瓜在炽阳下泛着光,鼻间似乎都能闻到瓜的清甜。   枝枝的口水都咽不住了。   她四下看了看,这会儿快晌午了,田里没几个人,正好没人瞧见她。   小手在袖中捏紧又放下,枝枝犹豫了半晌,终于敌不过瓜的诱惑,败给了饥饿。   她小心翼翼地窜到田里,顺着藤蔓挑了一个最亮的瓜,抱起来就要跑。   “汪汪——”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狗叫声,把枝枝吓了一跳,她慌乱之中抬起头来,看见一条黝黑的猎犬就在自己不远处,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偷瓜”的行径,随时都会扑上来的样子。   娘耶!   枝枝怕了,这狗实在吓人,她转身撒丫子就跑,连瓜都不要了。   “汪汪汪——”   猎狗不依不饶,拔腿就追上去,跟在枝枝身后扬声嚎叫着。   “啊啊啊啊啊啊——”   枝枝边跑回头一看,那条大狗就快追上她了,猎犬目露凶光,张开獠牙冲她嚎叫。   “救命啊——”   枝枝边哭边喊,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加快腿上的动作,拼命甩开那条大狗。   下一刻,她忽然看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色的衣衫,肩宽体阔的身形,正遥遥走过来。   枝枝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忘掉了所有对谢翼的不快,她不管不顾地飞奔到哥哥怀里,像泥鳅一样缠住他的身子。   “哥哥救我!” 第四章 豆芽菜   “下来!”   谢翼莫名地看着像八爪鱼一样攀附住自己的小丫头,横眉冷对。   “不下!”   小姑娘第一次这么硬气。   毕竟跟狗比起来,暴躁哥哥还是亲近多了。   “你给我下来!”   谢翼也气急了,这小丫头片子胆还挺大,敢跟他横上了。   “呜呜呜呜……”   枝枝又被哥哥凶哭了,鼻涕眼泪蹭谢翼一肩,她知道哥哥生气了,可还是紧紧抱着他。   “我害怕……怕狗咬我……”   枝枝在他肩头断断续续地抽噎。   谢翼忍住力气才没将身上这条八爪鱼摔下来,提起她的耳朵没好气地喊道:“狗都走了!”   “……啊?”   抽噎的动作一顿,枝枝泪眼婆娑低头一看,那只猎狗果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她又尴尬又后怕地从谢翼身上跳下来,落地的时候还是有些害怕,紧张兮兮地四处观察着,生怕那条狗又从哪儿窜出来。   谢翼都快被她气笑了,斜睨她一眼,“你挺有意思的。”   枝枝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   谢翼冷哼一声:“不招人喜欢,倒是挺招狗喜欢。”   枝枝:“……”   午间正是太阳高悬的时候,盛夏流火,蝉鸣不息,田间没有一丝微风,两人身上都燥出了一身汗。   回来的路上,枝枝擦干了鼻涕眼泪,才红着一双核桃眼跟他坦白:“我就是饿了……没吃饱饭……”   “所以你就打上了狗肉的主意?”谢翼接茬。   “不是!”枝枝急急辩解,绞着手指低头道:“我只是想偷个瓜吃……”   偷瓜?   谢翼一愣,想起了不远处那片瓜田。   随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是笨死了。   回来后,谢翼大喇喇往凳子上一坐,抬手给她指:“米缸里有饭,井边有菜,自己做去。”   “啊?”枝枝懵懵地看他。   “啊什么啊?”谢翼看不惯她这副呆头鹅的样子,语气又不耐烦起来:“你不是没吃饱饭么,自己做!”   枝枝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少年的面色很是烦乱,她鼓足了勇气,才小声道:“我不会做饭……”   “……”   *   谢翼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原本就不该搭理那个野丫头,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上那双湿漉漉又带着些委屈的瞳眸,他倏地心就软了一下。   烦死了。   谢翼在心里咒骂一句,这丫头真是个麻烦精,早知道和她抢什么饭吃,活该自己受罪。   谢翼烦躁地拿起簸箕去井边淘米,又寻思着炒个什么菜比较省事。   他想起那丫头哭哭啼啼挂在他身上的时候,细胳膊细腿的,浑身上下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一丝重量。   谢翼顺手从井边抓了把豆芽,放进簸箕里胡乱摘洗着,心中冷哼。   小豆芽菜,只配吃豆芽。   淘米洗菜后,谢翼又从柴房抱了堆柴火到炉边生火。前几天下过雨,新砍的柴火有些湿,怎么都点不着,谢翼更烦躁了。   “哥哥,”枝枝进来想给他帮忙,瓮声瓮气的:“我帮你切菜吧。”   “你歇着吧。”谢翼眼皮都未抬,没好气道:“一会儿磕了碰了切到手了,娘回来又该找我麻烦了。”   “哦……”枝枝默默缩回手。   这顿饭做的快,谢翼图省事,直接炒了两个最简单的菜,清炒豆芽和凉拌藕片。   谢翼在家做饭的次数并不多,做出来的卖相也没有林氏那么好看,但枝枝很饿了,吃起来还是津津有味的。   即使是饿极了,枝枝吃东西的动作还是十分文雅,一手扶着碗一手捏着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   谢翼瞧不上她这套秀气的做派,心里更是嗤笑一声,他辛苦烧饭半天,她倒是享受上了。   “哎我说,”捉弄她的心思又起了,谢翼讽刺道:“你以前是千金大小姐么?饭都不会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   枝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默默咽下一口饭,声音低如蚊蝇:“不会……”   不管是从前的石桥村,还是现在的鸡鸣村,都不是什么富裕的村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里的小孩们很小就学会了烧饭洗衣,帮家里分担家务,几乎没有小孩不会烧饭的,就算是谢翼这么混不吝的小子,也知道怎么生火做饭。   唯独枝枝,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她娘从小就不让她做这些,家里的活儿一概不让她插手,像个大家闺秀般娇养着,长到这么大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不过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枝枝打定主意,以后要多帮林姨和哥哥干活,帮他们分担家务,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枝枝是饿坏了,很快吃完第一碗饭,又要了一碗。   枝枝盛第二碗饭的时候,林氏才从田里回来,她摘了一箩筐的青菜,都要上集市上卖掉的。   林氏回来将筐子里的菜都收拾好了,又洗了手换了衣服,才看到已经烧好的饭菜,不由有些惊讶:“枝枝,这些都是你做的?”   “不是不是。”枝枝连忙摆手,“是哥哥做的,他看我饿了,就主动把午饭做好了。”   林氏愣了愣,颇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儿子,而后目光渐渐变得欣慰,那眼神仿佛说着“我儿子懂事了”“知道疼妹妹了”。   “烦死了!”谢翼低骂一句,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嘴上抱怨着:“还不是这丫头一直嚷嚷饿,吵的我头疼,我随手烧的饭。”   “知道了知道了。”林氏看破不说破,笑着低头坐下,跟儿子道:“帮我盛碗饭吧。”   谢翼这才暗暗舒一口气,转身去帮母亲盛饭。   *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下去,虽谢翼总对她挑挑剔剔冷嘲热讽,枝枝也渐渐习惯,且林氏待她极好,亲闺女似的疼她。   枝枝也想给林氏帮帮忙,便主动过去找她,想跟她学做饭。   林氏正要做清炒莴笋,枝枝便自告奋勇上去洗锅。她个头矮,够不着灶台,便搬了个小凳子,踩在上面往锅里舀水。林氏看了发笑,又怕她摔下来,便道:“枝枝,你先去灶膛烧火吧。”   枝枝“哦”了一声,跳下凳子跑到灶下,她生火倒生的快,点燃火后,用火钳夹了些柴进去,火很快就起来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火势总是上不来,枝枝加了好几把稻草进去都不行,林氏要出去洗菜,出去前指点她:“用扇子扇扇火。”   枝枝便拿起膛肚旁边的竹扇,对着火势扇起来,她扇得很卖力,火势渐渐起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膛肚里冒出来的烟也多了起来。   枝枝在灶膛下呛了一脸的烟灰,忍不住的咳嗽,手上煽动得更卖力了,想尽力把烟灰都扇灭。   可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发大了起来,整个厨房都笼着一股白烟,像是着火了似的。   谢翼正好进来,发觉不对劲,眯眼在烟火中看到枝枝这个始作俑者,他皱着脸用衣袖捂住口鼻,骂道:“你这是要做饭还是要烧厨房?”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夺掉枝枝的扇子扔在一边,用火钳扒了膛肚里的灰下来,果然冒烟小了。   枝枝呛得咳嗽个不停,从灶下抬了头起来,她染了一脸的灰,额头鼻尖全是灰扑扑的,看起来像个小花猫,谢翼嫌弃道:“烧个火都不会,我看你做什么饭!”   一会儿嫌弃她不会做饭,一会儿又让他不要做饭了,枝枝木着一张脸没言语,默默坐下来学着他的动作扒灰。   谢翼也懒得搭理她,硬气地转身出了厨房,嘴里还嘀咕着:“烧成这样,真是笨死了,这饭也没法吃……”   林氏从外面洗完菜回来后,烟已经消散了许多,她继续教枝枝往锅里加水添油,待油化开后,将莴笋切成片扔进锅,然后开始放料翻炒,直到莴笋出水后才捞出装盘。   这一套动作下来,枝枝也学了个大概。   只是她第一次做清炒莴笋,做出来的样子不太好,外面一层有点糊,里面咬起来也硬硬的。林氏倒是很给她面子,夸赞道:“做的不错,味道也很好。”   枝枝笑了笑,将饭菜端上了桌,林氏去叫儿子吃饭,叫了几次谢翼都没动静,直到最后林氏急了,他才不情不愿从屋里出来。   见到桌上的菜,谢翼皱了皱眉:“这做的什么啊?”   “莴笋。”枝枝给他夹一筷子,“哥哥你尝尝。”   谢翼用筷子将那片莴笋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满脸嫌弃道:“莴笋是绿的吧,这黑糊糊的能吃吗?”   “老实吃你的。”林氏用筷子敲了下他的碗,瞪眼道:“毒不死你!”   谢翼更不满了,“啪”一下放下筷子就起身往外走,嘴里没好气道:“你们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想吃。”   “哎——”林氏要起身叫他,却见他大步走出了院子,林氏见状也懒得再去管他,坐下来给枝枝盛饭,“来,枝枝,咱们自己吃饭。”   枝枝有些不放心,瞥了一眼谢翼的背影,问林氏:“哥哥不吃饭真的行吗,咱们要不要给他弄点东西填肚子?”   “别管他。”林氏眼皮都没抬一下,给枝枝夹菜,“这小子混起来三五天不着家都是有的,少吃一顿饿不死他。” 第五章 娘们唧唧的   饭后,枝枝和林氏一起坐在窗下做针线活。   枝枝虽不善做饭,女红却极好,这都是她娘教的,枝枝娘从前就是在镇上的成衣铺子里做活儿的,也是在那时认识的林氏,后来才迁去了石桥村。   枝枝有耐心,手艺也巧,帮着林氏纳鞋底,林氏看着她动作娴熟,针脚细密,便不由想起了枝枝娘。   枝枝也极爱听林氏讲母亲的过去,林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是从前在镇上裁缝铺子里的旧事。   枝枝听得恍惚,想起了去世的母亲,情绪好一阵低落,良久才道:“林姨,有机会能带我去镇上,看看娘曾经待过的那间铺子吗?”   “自然可以。”林氏放下针线,捏了捏她的小脸。   枝枝很快纳完了鞋底,又问林姨可有什么要绣的需要她帮忙。   林氏想了想,“快入秋了,我打算给阿翼做双鞋子,枝枝会做鞋子吗?”   “会。”枝枝点头一笑,以前娘的很多鞋子也是她做的。   林氏便告诉了她谢翼的脚掌大小,又指点了她几句,“枝枝不用着急,慢慢做。”   枝枝点点头,垂下眼眸很快穿针引线起来。林氏瞧了她一眼,小姑娘在阳光下神态娴静,两条羊角辫简单地搭在肩后,身上的褐色粗衫也有些不合身。   林氏恍然发觉,枝枝来了这么久了,穿的一直都是自己带的衣裳,还有一些是自己穿旧了的,一直都没有添置新的衣裳,头发也是简单梳两条辫子,几乎不怎么打扮。   于是过了几日,林氏去集市上卖菜,顺便从镇上给枝枝买回来些女儿家的衣裙首饰,杏粉色的暗纹上裳,鹅黄色的撒花衫裙,还有蝶状的木纹簪子,都是时下最流行的小姑娘的款式。   小姑娘本就白嫩,林氏给枝枝这么一打扮起来,更显得灵动秀气。且从前枝枝娘一直娇养着她,极少让她做活,养的枝枝气质十分出众,一眼看上去就跟村里的小丫头们不一样。   正巧碰上鸡鸣村的吴嫂子来谢家串门,见到枝枝这丫头,眼睛都瞪圆了:“林大娘,你家这哪来的天仙小姑娘啊?”   林氏笑道:“我收养的小女儿,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漂亮。”吴嫂子极会夸人,嘴里不住地道:“瞧瞧这小脸,细皮嫩肉的,眼睛也好看,会说话似的,最好看的是这樱桃小嘴,哪儿哪儿都好看!”   林氏笑得合不拢嘴,添油加醋道:“这还不止呢,我们枝枝又乖又懂事,知道帮我做饭,家里的活抢着做,女红手艺也好,绣的东西那叫一个精妙,比我那混小子好多了……”   谢翼坐在屋里逗乌龟,俩妇人说话就跟他隔了一扇窗,他听得一清二楚,谢翼撇了撇嘴,小声嘀咕着:“好个屁,整天畏畏缩缩的跟个受气包似的,做个饭差点把厨房烧了,这也能夸得下去……”   枝枝原本坐在外面听林氏和吴嫂子闲话,听到最后也不好意思了,她看谢翼在屋里,便悄悄回屋拿出做好的鞋子出去找他。   “哥哥?”枝枝敲了敲他的门。   “干嘛?”谢翼没好气。   谁又惹他了?枝枝心里纳闷,坦言道:“我给你做了双鞋,你要不要试试?”   做了双鞋?   谢翼闻言瞥了眼自己脚底的鞋子,他鞋穿得好好的,谁要她做鞋了?   那丫头笨手笨脚的,指不定鞋大了一尺或小了一寸,甚至鞋底藏了针也是可能的。   谢翼干脆闭眼道:“用不着,你拿回去吧。”   枝枝在门外顿了顿,就知道谢翼不会轻易接受,她想了想,将鞋子放在了门口,“哥哥,我把鞋子放你门口了,你一会记得出来拿。”   屋里的谢翼皱了皱眉,这丫头听不懂话吗,让她拿走她非要放在门口。   反正他不会要。   谢翼在屋里又逗弄了会乌龟,突然觉得没趣,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听见外面没动静了,又转悠到门前将门打开。   门口空无一人,一双青灰的鞋子摆在门槛上。   谢翼四下看一眼,动作迅速地将鞋子拿进来,又不动声色把门关上。他背靠着门,仔仔细细打量这双鞋子。   黑色的鞋底,灰色的鞋面,缝了两层,针脚细密,鞋跟处绣着几株花样。   谢翼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嘟囔道:“娘们唧唧的,还绣什么花……”   然后随意地地将鞋子扔进了床底。   *   林氏大多数时间都在田里或去集市,她很少让谢翼帮她干活,只说儿子还在读书,要多花时间在功课上。   枝枝这才知道谢翼一直在鸡鸣村后面靠山的学堂里念书,只是听林姨说功课似乎不太好,总是爱和兄弟们贪玩,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   这阵子天热,夫子给他们放了假,谢翼才一直待在家里,但温习功课的任务还是每天都有的,林氏每天忙着没工夫管儿子,正好枝枝来了,她便让枝枝帮着监督谢翼每日学习。   枝枝哪敢管谢翼,但又不得不听林姨的话。   这日下午天凉快了些,林氏背着竹筐去田里务农,临走之前吩咐枝枝:“可帮我好好盯着你哥哥,让他把这几日落下的功课都补上了。”   枝枝乖乖巧巧地答应下来,却发觉谢翼瞧她的目光冷飕飕的,每一眼都似乎带着刀子。   林氏走后,谢翼并没有乖乖回房念书,而是闲坐在院子里用树枝逗黑毛。   枝枝瞧了他好一会儿,也见他没有回房读书的意思。   她犹豫了会儿,磨磨蹭蹭到谢翼身边,拽拽他的衣角,“哥哥,外面天热,咱们进屋读会儿书吧?”   谢翼皱皱眉,正想张口嫌她烦,突然回头看见她小鹿一样的眼睛,闪烁着紧张和忧虑。   谢翼玩心又起,他闲坐在竹椅上,跷起了腿,悠悠道:“太阳这么好,我想在这儿晒会儿太阳,怎么着,不行啊?”   “行行行!”枝枝不敢不听他的,又道:“那我把你的书拿到外面来,哥哥你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   说完不等他回应,就蹬蹬蹬跑进屋去给他取来书。   谢翼却并不想让她舒心,他接过了枝枝递来的书卷,却没有立马翻开,而是双手摩挲着书本上的纹路,抬头眯眼望了望天,“天气这么热,我静不下心看书啊。”   枝枝深呼吸一口,忍住内心的不爽,冲他微笑道:“那我给你打扇。”   她回屋拿了扇子过来,站在谢翼身边卖力给他扇着,天气确实炎热,枝枝晒了满头的汗,还不敢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手打扇一手擦汗。   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一边晒太阳一边扇风,谢翼也真是奇葩。   然而谢翼却没并有打住,又捂了捂肚子,故作刻意道:“我饿了。”   枝枝扔下手里的扇子,转身要进厨房,“哥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做的太难吃,我都不想。”谢翼在她身后似笑非笑。   枝枝回过头,又问:“那厨房还有几个小番茄,我洗了给你吃?”   “不想吃番茄。”谢翼斜倚在椅子上,“我想喝豆花,你去吴嫂子家帮我买一碗。”   “……”枝枝就知道他是成心想逗她。   然而为了让谢翼老老实实读书,枝枝还是认命了,她回屋取了两个铜板,提了个篮子独自出门。   吴嫂子家就住村东头,离得不远,家里做豆腐的,偶尔也给村里人卖点豆花。   枝枝记着她家的路,很快找到了吴嫂子的家门口。   吴嫂子正在家中午休,听见声音来给枝枝开门,奇怪道:“哎哟,你这小丫头大中午的不在家歇着,怎的跑到我这个老婆子家里来了?”   枝枝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对吴嫂子笑道:“吴大娘,我是来买豆花的,给我做一碗豆花吧。”   吴嫂子请她进来,怪心疼地看着她,“这天儿这么热,什么时候来不行,非得赶在这会儿,看把你热的。”   枝枝微微一笑,进屋后就凉快多了,她也舒服了点,道:“是我哥哥要喝,他要念书,不能饿着他呀。”   吴嫂子知道枝枝这个混哥哥,哪里是会念书的主,八成就是看枝枝好欺负,故意指使她来的。吴嫂子没多言,挽起袖子下厨,嘴上提醒她道:“枝枝啊,在谢家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要憋着,告诉你林姨,你林姨会给你做主的。”   枝枝回头看吴嫂子一眼,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受什么委屈呀。”   吴嫂子抬头看着枝枝,小丫头眨巴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笑容干净而灿烂。   多乖的孩子啊。吴嫂子顿了顿,在心里把谢翼臭骂一顿。   枝枝等吴嫂子把豆花做好了,把铜板给她,可吴嫂子哪里会要,还多给了她一碗,“你拿回去喝吧,要是喜欢下次还来做给你喝。”   枝枝一愣,只好乖乖把两碗豆花收到篮子里,对吴嫂子谢了又谢,才离开吴家。   闻着豆花的香味,枝枝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快了些,怕回去晚了,豆花的口感就不好了,那个暴躁哥哥也会挑剔。   可刚转过一个弯,却发现路边有几个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第六章 没出息   枝枝心里有些害怕,警惕地扫了一圈这群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   她来鸡鸣村这么久了,几乎没有怎么出去玩过,也不认识村里这些小孩,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莫非是看她从吴嫂子家中出来,瞧上了她手里的豆花?   枝枝不动声色地把装着豆花的篮子往身后藏了藏。   几个小孩却没注意她,互相嘀咕着:“咱们村什么时候新来了不认识的丫头?”   “听说是谢家收养的,爹娘死了没人要的野丫头。”   “爹娘都死了?哈哈哈哈果然是没人要的野丫头!”   几个小孩很快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他们几个爹娘都忙着种田,平日里对他们也疏于管教,最喜欢在背后欺负弱小,这下逮到枝枝,都可着劲儿嘲笑。   “野丫头,没人要的野丫头!”   “没爹没娘的野丫头!”   他们嬉笑着扬声骂了几句,甚至捡起了路边的小石头枯树枝往枝枝身上扔,嘴里还骂个不停。   枝枝害怕地后退了好几步,又要护住篮子,又要躲砸过来的石头,根本没能力反抗,听见他们的骂声,更是委屈地想哭。   “我不是……”   枝枝身上被砸了好几下,锥心刺骨的痛,她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了眼泪,转身想往后跑,却撞上一个生硬的身体。   “你们几个骂谁呢?”   有些暴躁又冷厉的声音,枝枝抬起头望过去,只看见一张熟悉的下颔,谢翼皱着眉头挡在枝枝前面,冲那群小孩厉声道:“信不信老子揍你们!”   “是谢家小子!”   几个小孩很快认出了谢翼,都有些惧怕,他们没有谢翼高,也打不过谢翼,很快便识相地一溜烟儿跑了。   谢翼这才低头看枝枝。   小丫头被石头砸了好几下,衣服都脏了,红着一双眼,鼻子还一抽一抽的,眼角还有没擦干的泪痕。   谢翼嫌她没出息,“笨都笨死了,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知道反抗?”   “我……”枝枝又用衣袖抹了下鼻子,“我不敢呜呜呜……”   “真是没出息。”谢翼摇摇头,觉得她没救了,转过身往回走。   枝枝忙不及小跑着跟上去。   直到回到家,枝枝换了衣服,擦干了脸,才去篮子里给谢翼取豆花。   可是她打开篮子,却愣住了,许是刚才路上那么一闹,篮子不知何时没拿稳,里面的豆花撒了一碗。   另一碗还是好好的。   谢翼瞧见了,问她:“怎么两碗?”   他记得她只拿了两个铜板,只够买一碗的。   枝枝道:“这碗是吴大娘送的,说是给我也喝一碗。”   她说着将完好的那碗拿起来,递给谢翼:“哥哥,给你喝,你吃饱了好去念书。”   谢翼一怔,嫌弃般的“嗤”了一声,转过身去浑不在意道:“你自己喝吧,吴嫂子给你的,要是让我喝了,指不定背后怎么骂我呢。”   他转身回了屋,忽然觉得没趣,坐在书桌前。   算了,还是看会儿书吧,不然娘回来又该说了。谢翼认命地翻开书册。   枝枝还在外间,她愣了愣,没想到谢翼这次没和她抢了,但她也没想独吞,从厨房拿了个干净的碗,将那碗豆花倒了一半出来,跑去找谢翼。   少年背对着窗坐在桌前,低眉敛目望着案上的书卷,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温习功课了。   枝枝大喜,也不敢打扰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碗豆花置于桌上,然后抬起眼眸偷偷看了眼谢翼,许是心思都在面前的书卷上,少年的侧脸难得柔和了些,神情专注而认真。他似乎在算一道算术题,思绪动得很快,一眼看过去就将答案挥洒于纸上了。   ——咦,林姨不是说他功课不好么,算术题这么快就得出答案了?   难道这题很简单?枝枝有些奇怪地往书案上看,不自觉将题目念出来。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谢翼这才偏过头来看她,诧异道:“你倒是也识字?”   枝枝摸着脑袋冲他笑了笑,她娘是村子里少见的会识字的人,虽不让她干家务,却从小教她读书认字,家里也有几本《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启蒙书,她常常捧着读。   谢翼眼眸露出狭笑,捉弄她的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他指了指书卷上的题目,“那正好,你不是要监督我读书吗?不若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算?”   枝枝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书册上。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枝枝娘虽教过她识字,却不曾教她算术,枝枝掰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题目中的各种关系,她苦着一张小脸抬头,却看见谢翼正扯着嘴角看她,眼里的嘲笑意味十足。   “这题目也好生奇怪,”枝枝不由为自己开解,仰着头很有理的样子:“好端端的,干嘛将鸡和兔置于同一个笼子嘛!”   “嗤。”谢翼忍不住又嗤笑一声,笨得连到最简单的题都算不出来,还给自己找借口。   枝枝默默接受了他的嘲讽,也知道他这下确实是在温习功课了,她便安心下来,道:“哥哥你学习吧,我先出去了。”   “等等——”   枝枝迷茫中回头,见少年从桌上随手抽了一本字帖出来,不由分说递给她:“回去临摹两页。”   枝枝疑惑地看着他,他给她这个干嘛?   而后一瞬间忽然反应过来,这恐怕是他的作业,他不想做,要她来完成。   “不行的!”枝枝连忙拒绝:“林姨让我监督你,又不是让我帮……”   “写不写?”谢翼直接打断她。   “……不写。”枝枝显然没什么底气。   “那我告诉我娘你偷瓜的事好了。”谢翼语气散漫,挑眉望着她。   “……”枝枝也没想到他会用这件事来威胁她。   她在林姨心目中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若是林姨知晓她有如此偷窃的行为,定会失望。   犹豫了半晌,枝枝才小声道:“可是……我和你的字迹又不同。”   “没事儿。”谢翼毫不在意:“我就跟夫子说,右手伤了,左手写的。”   “……”   枝枝拿回了谢翼的字帖,一边翻一遍抱怨,什么嘛,又要帮林姨监督哥哥,又要偷偷给他做苦力。   她想了想,还是不能助纣为虐。   于是,当她拿着写得歪歪斜斜的字体去找谢翼时,谢翼诧异地挑起了眉。   枝枝有些不自然道:“……刚刚被砸到手了,字写不好。”   谢翼抽了抽嘴角,一眼就看出这小丫头的心思,他混不在意地将字帖扯过来,随口道:“那也无碍。我就跟夫子说,两只手都伤了,用脚写的。”   “……”   *   林氏晚上回来后,见谢翼在家老老实实完成了不少功课,也满意地点点头。   “还是我们枝枝好,以后有人监督他学习了。”林氏蹲在井边洗菜,一边夸枝枝一边絮叨:“这小子啊,再过两年就该院考了,可瞧他成天这副样子,八成也是没戏。”   “为什么呀?”枝枝也蹲下来帮林氏剥蒜苗,“我觉着哥哥应该挺聪明的啊,今天看见他一道算术题很快就有答案了。”   “是么?”林氏心不在焉地问着,而后叹气:“他呀,聪明是聪明,就是心思不放在正道上,总是喜欢贪玩鬼混,那学堂里的夫子都不知说过多少回了。”   枝枝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问道:“林姨,您为什么希望哥哥考功名呢,以他的性格,学武亦是一种出路啊?”   林氏愣了愣,似是想起些什么,良久,才幽幽道:“枝枝,我还没跟你说过吧?”   “阿翼他爹,年轻时就是文人,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还做了县里的县丞。”林氏想起往昔,眉眼十分温柔,而后叹了口气:“只是有一年发大水,他爹去救灾,才死在了洪水里……”   枝枝也没想到谢翼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物,让林氏想起了伤心事,枝枝有些愧疚:“林姨,您别难过了……”   林氏收回了思绪,冲她笑了笑,又低下头洗菜,继续道:“其实阿翼小时候也没那么皮的,是个像你一样乖的好孩子,只是他爹死后,我带着他迁来这村子里,孤儿寡母没少受人欺负,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学坏了,开始和人打架……”   枝枝神色一晃,没想到他和自己的经历倒是挺像的,早年丧父,孤儿寡母。枝枝想起了她下午在路上被那群小孩追着骂的事情,小时候的谢翼,应该受过比这更多的欺负吧?   “其实现在想来,阿翼当初变成那样,也是在保护我们母子。”林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心酸的微笑,有些理解当年儿子的做法。   枝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像下午那件事,她一味忍受是没有用的,非得起来反抗才行,更何况今日哥哥也算救了自己,枝枝想着也不由自主道:“哥哥其实挺好的。” 第七章 告状精   翌日下午,林氏不在,枝枝在家帮忙浣洗了几件衣裳,晾在院子里,满院飘散着皂角的香气。   谢翼坐在窗前,略抬了眼皮透过窗缝瞅她,小丫头正吃力地从井边提一桶水,喉间发出闷哼声,试了几下才将水桶提起来。   “笨死了。”谢翼随意收回目光,嘴里嘀咕着:“提不动还不知道少打些水……”   枝枝将这桶水费力地拎到厨房,倒在水缸里,水缸却连一半都没满,她拎着空水桶出去,又从井边打了一桶。   已经累出了一身汗,枝枝咬着牙将水桶提起来,动作晃晃悠悠的,有好些水洒在了裤脚上。   她刚直起腰,就发现面前多了一人,谢翼皱着眉将水桶从枝枝手里抢过来,动作丝毫不费力,没好气道:“你没长嘴么,拎不动也不知道叫人!”   叫人?叫谁?   他?   枝枝抿了抿唇,她方才看谢翼在屋里似乎在念书,也不敢随意打扰,怕他又嫌她烦。   谢翼力气很大,三两下便用水桶将水缸填满了,他出来看着枝枝湿透的裤脚,道:“以后打水这活儿你别掺和了。”   枝枝心中一暖,刚想说谢谢哥哥,就听见谢翼嫌弃了一句:“不然这水都要被你浪费一半。”   她又垂下了眼眸,默默咽下了肚里的话。   枝枝转身去厨房收拾碗碟,这段日子她又跟林姨学了不少菜色,自觉手艺进步了不小,午饭常常是她和林姨各炒一个菜,只是谢翼还是不给她面子,只要是她炒的菜,他一律不吃。   收拾好厨房出来的时候,枝枝看到谢翼背对着站在院门前,似乎在和一个人说话,那人只露出一个侧脸,眉眼俊朗的一个少年,看起来跟谢翼差不多大。   他们说了几句,谢翼转身就让他进来了,这个少年看见院里的枝枝,蓦的眼睛一亮,惊奇道:“这小丫头谁啊?”   她看着小丫头粉衣玉面,娇俏可人的模样,不由打趣谢翼道:“你才多大,你娘就给你备好童养媳了?”   “瞎说什么呢。”谢翼眉头一皱,心不在焉地跟蒋元越解释道:“就我娘朋友的女儿。”   蒋元越是他在鸡鸣村一起长大的好友,也是同在学堂念书的同窗,平日里最爱和他逗趣厮混,在林氏眼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狐朋狗友”。   蒋元越今天还是趁着林氏不在的机会来找谢翼地,只是他这下对他没兴趣了,转而勾了凳子坐在枝枝面前,饶有兴致地问她:“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啊?”   “枝枝。”枝枝知道他是哥哥的朋友,便乖巧答道。   “吱吱?”蒋元越伸手在头顶上扮了个老鼠耳朵的形象,问她:“是小老鼠那个吱吱?”   枝枝扑哧一笑,被他的形象逗乐了,然而摇摇头:“不是。”   “恶不恶心呢?”谢翼冲蒋元越翻个白眼,看不惯他故意逗弄枝枝的模样,直接替她答道:“就树枝那个枝。”   蒋元越这会儿没空搭理谢翼,从兜里翻出来一颗糖,“小枝枝啊,来,叫声哥哥,就给你吃。”   枝枝脸皮一红,眼巴巴地望着那颗糖,可也没好意思叫哥哥。   “蒋元越你什么毛病?”谢翼起身从后面踢了踢他,啐道:“到处认妹妹,你自己没妹妹吗?”   蒋元越扯了扯嘴,挠头一笑:“我家那个,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我哪敢逗她?”   他确实有个妹妹,跟枝枝差不多的年纪,可那生下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霸王,大大咧咧娇纵任性的,蒋元越也不敢轻易招惹她,一不小心就闹得水火不容。   还是谢翼这个妹妹好,看着就乖乖巧巧的,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蒋元越转身又拿着糖逗她:“来,小枝枝,叫哥哥。”   枝枝咽了咽口水,犹豫半天终于屈服给了那颗糖,可刚一张开口,“哥”还没叫出口,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大把糖从天而降,撒满了整张桌子,枝枝一脸惊讶地抬头,看见谢翼沉着脸站在她头顶上方,咬着牙道:“不是想吃糖吗?给我使劲吃,一桌子都吃完!”   “……”   枝枝一脸懵地看着他,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她又怎么惹到他了?   “你老实等我,我进屋换件衣裳就出去。”谢翼冷声对蒋元越说了一句,就转身进了屋子。   蒋元越没把谢翼的冷语放在心上,转而冲着枝枝笑眯眯道:“诶,小枝枝,别理你哥,他就是个暴脾气。”   屋里。   谢翼烦闷地回了房之后,突然有点嫌弃自己。   他干嘛要因为外面那两个幼稚鬼生气,还特意去翻出了家里存放许久的糖。   他轻哼了声,随手扯下外衣,听见外面两个人似乎又在说什么话了,迅速换好了要出门的衣裳。   蒋元越今日是找他去镇上的赌坊,他们俩平日里没事就去赌坊玩玩骰子,偶尔也能赢些银子回来,况且他这也好久没出去了。   不过这些都是背着林氏的,若是让她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发作一番。谢翼心里还是有分寸的。   屋外。   枝枝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谢翼的背影,沉默一瞬,问蒋元越:“你们要出去?”   “对啊。”蒋元越摸摸枝枝的头,“哥哥们要出去玩。”   枝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去哪儿玩?”   蒋元越愣了愣,忽而一笑,蹲下身子和枝枝的视线保持一致,盯着她认真道:“小枝枝,男人的事情可不要随意问哦。”   枝枝有些不满地望着他,这两日林姨好不容易拘了哥哥在家里念会儿书,这个人一来就把哥哥勾走了,她正准备开口,就看见谢翼换好衣服从屋里出来,对蒋元越说:“走吧。”   蒋元越也点点头,放开了枝枝的手,“嗯。”   枝枝咬了咬牙,突然张开双臂挡在面前,有些没底气道:“你们……你们不许去。”   谢翼皱眉微怔,不知这小丫头在发什么疯,他正欲发作,就听见蒋元越笑了笑,道:“小枝枝听话,哥哥下次再带你出去玩。”   枝枝没理他,秀气的眉毛蹙了蹙,目光紧盯着谢翼,“林姨说了要哥哥在家念书的……”   谢翼不耐地看着枝枝,这丫头胆子大了,居然敢管起他的事来了,他不悦道:“让开。”   蒋元越也弯下腰捏了捏枝枝的小脸,温声道:“小枝枝乖,哥哥们去赌坊里赚些银子,回来给你买糖吃。”   他们居然要去赌坊!   枝枝瞪大了眼睛,她虽然没有去过,可是听说过,从前石桥村就有个肖老三,本来看着斯斯文文的,却染上了赌钱的嗜好,一赌输就打家里的妻儿,村子里的人都对他没什么好眼色。   她更不可能让他们去了。   枝枝抿着嘴摇摇头,鼓足勇气道:“你要是去了,我……我就告诉林姨,说你们赌钱!”   谢翼轻“嘶”了声,这丫头居然成告状精了,这两日不过帮了她几次,竟把她惯成这样?   “季枝枝,你胆子大了是吧?”谢翼舌顶了下腮,扬起眉毛瞪眼望着她。   枝枝胆子当然不大,她一见谢翼沉下脸,不自觉就蔫了。   正在枝枝一筹莫展之时,突然听到外面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蒋元越!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三人吓了一跳,转身望去,院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口叉腰站着一个穿红色衣裙的女孩,女孩看着跟枝枝差不多大,却比枝枝圆润一些,圆圆的脸蛋因为愤怒而鼓起来,正竖目瞪着蒋元越。   “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家……”   蒋元越正说到一半,女孩就怒气冲冲走上来揪住了他的耳朵,“说!你是不是又偷拿了我的银子要去赌钱?”   “我哪有啊!”蒋元越捏着她揪耳朵的手哀嚎:“上次拿你银子去赌钱被爹打个半死,我这次哪儿敢了啊?”   他个子高,很快从女孩的手中挣脱出来,往后面躲,女孩见状上去抓他,横眉道:“那我银子怎么没了?肯定就是你拿的!”   “真不是我!”蒋元越正说着,突然一阵龇牙咧嘴:“哎蒋亭欢你怎么打人啊!”   女孩不知何时手里多出一根擀面杖,丝毫不客气地往蒋元越身上招呼,泼辣道:“那是爹给我买零嘴的银子,你快给我还回来,不然我让爹打死你!”   “诶诶诶姑奶奶你快停手,我没被爹打死也要被你打死了!”   蒋元越被她追着打,连忙往人后面躲,躲在谢翼的身后,可谢翼并没有帮他拦着,反而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蒋元越被打这一出好戏。   蒋元越只好往枝枝身后躲,枝枝吓了一跳,见这女孩蛮横泼辣,也不敢帮他,只是她个子矮,女孩越过她的身子打蒋元越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打在了枝枝肩膀上。   枝枝“嘶”一声拧眉,伸手捂住肩膀,女孩手劲儿挺大的,被打的部位火辣辣的痛。   女孩止住了动作,蒋元越也愣住了,谢翼原本在看好戏,这下子也忍不住出声斥道:“蒋亭欢你闹够了没!” 第八章 欠你的鱼   蒋亭欢虽然气愤蒋元越,但看到自己失手伤了枝枝,也有些愧疚,连连说抱歉。   枝枝轻声说了句“没事”,然而肩膀处还是隐隐作痛。   “蒋亭欢,你还是个女的吗?下手没轻没重的!”谢翼没什么好脸色。   蒋元越忍不住开口劝:“阿翼,亭欢也不是故意的。”   蒋亭欢没理会二人,见枝枝秀眉紧蹙,怕是伤得挺重,小心翼翼地问她:“我帮你看看吧?”   枝枝抿了抿唇没作声,蒋亭欢干脆道:“去我家吧,我哥老被打,我家可多金创药了,我给你上药。”   蒋元越听见这话不满地咂了下嘴,枝枝忍不住微微一笑,才点了点头。   *   蒋家离谢家不远,就在村口山下的清溪旁,很僻静的一个小院子。   蒋亭欢把枝枝带到了自己的屋子,才褪下她的上裳,仔细查看伤口。   肩膀上已经红肿一片,隐隐可以看见血痕,蒋亭欢知道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暗暗吐舌道:“对不起啊,平时打我哥打惯了。”   她说着取来药箱,里头满满当当放着不少药瓶药罐,蒋亭欢熟稔地拿出一个白玉瓶,均匀地涂抹在枝枝的伤口处,“可能有些痛,你忍着点。”   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没想到擦起药来倒是挺细腻的,肩膀变得清凉了些,微微有些刺痛,枝枝抿紧了唇。   蒋亭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是谢翼哥的妹妹?”   枝枝愣了愣,点点头。   “谢翼哥对你挺好的。”蒋亭欢冲她眨眼笑。   枝枝诧异地看她一眼,这个女孩是不是眼睛不太好使,谢翼明明那么烦她。   “我刚刚不小心伤到你,他不是还凶我吗?”蒋亭欢解释道。   有么?枝枝想了想,依稀记得好像在她被打到的一瞬间,是听见他凶了一句。   “我哥就不一样了,”蒋亭欢嘟了嘟嘴,“我就算被打死,他也会拍手叫好。”   枝枝忍不住勾了勾唇,“可是刚刚哥哥凶你,元越哥哥也帮你说话了啊。”   “是吗?”蒋亭欢浑不在意地问了声,然后道:“那他肯定是想亲自打死我。”   枝枝:“……”   这对兄妹俩倒是挺有意思的。   蒋亭欢很快给她擦完了药,又用纱布包上。   “你受伤了,这两日就别干什么重活了,多吃点好东西补补吧。”蒋亭欢道。   枝枝独自穿好衣服,没有说话,谢家并不富裕,想吃什么也不是她说了算的。   “这样吧,”蒋亭欢突然起身,望着窗外,“为了向你赔罪,我亲自去河里抓一条鱼给你吃了补身体。”   亲自抓鱼?   枝枝一愣,看见蒋亭欢撩起门帘就跑出去了,她家就住在溪边,直接在清溪里就能给她抓鱼。   枝枝怔了怔,也只好跟着出去。   到外面一看,才发现谢翼和蒋元越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俩人就在溪边,脱了衣服正要下水游泳。   少年打着赤膊,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远远望去宽肩窄腰的,枝枝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脸,要往回走。   蒋亭欢连忙拉住她,脸色没什么异样。村里种地的男人多,每次一到夏天,地里男人无论老小都是打着赤膊的,蒋亭欢都见怪不怪了。   枝枝却还脸皮薄,有些害羞,步履间些许迟钝。   蒋亭欢紧紧拽着枝枝的手,把她拉到溪边,距离更近了,枝枝更清楚的看到谢翼裸露的上身,精壮的身子硬硬实实,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枝枝连忙装作不在意般,将目光落在了其他地方。   谢翼却眯眼看她一眼,从水里游到岸边,“哗”一下上了岸,浑身上下滴着水向她走来。   “你伤口没事吧?”   虽然还不是什么好语气,但枝枝还是赶忙说了句:“没事了,小伤。”   谢翼点了点头,也没多理她,转过身就回水里了,嘴里却念叨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细皮嫩肉的受点伤就不行……”   枝枝默了一瞬,想让蒋亭欢好好看看,谢翼哪里对她好了,明明还是这么嫌弃她。   然而蒋亭欢已经撒欢去溪边了,这边溪水清澈,水里的鱼儿游得欢畅。   她从小就住水边,不仅水性好,抓鱼这事儿也很擅长,当即就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往水里刺。   只刺了三五下,就成功叉到一条鱼,蒋亭欢拿给枝枝看,却有些遗憾:“唉,可惜岸边的鱼都太小了,水中央的鱼才叫大呢。”   枝枝倒是不嫌弃,再小也是肉,今晚拿回去还能学学做鱼。   蒋亭欢见她挺开心,突然道:“枝枝,我来叫你抓鱼吧。”   枝枝“啊”了一声,显然不是很愿意,蒋亭欢却道:“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看我哥的书里是这么说的,我教会你了,你以后就能自己抓鱼吃了。”   她说着就拉枝枝到河边,给她指了指,告诉了她几句抓鱼的诀窍,就将树枝交到了她手中。   “抓鱼就要讲究快准狠,看准了就别犹豫,使劲儿刺过去。”   枝枝闭了闭眼,她是个胆小的人,那鱼在水里游的欢快,她瞅了半天,也不敢下手。   蒋元越在河里游了一圈,忽然从水面探出个头,遥遥喊道:“喂,你们干嘛呢?”   “教枝枝抓鱼!”蒋亭欢随手回他一句,就催促枝枝:“快呀,怎么还不下手,鱼都跑了。”   枝枝眼一闭心一横,伸手就往水里刺过去,却抓了个空,鱼儿很自在地溜走了。   “诶,没事儿,多试几次总能抓住。”蒋亭欢鼓励枝枝。   然而枝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还差点重心不稳掉入水中,这下说什么都不敢再出手了。   蒋亭欢见状也不敢再让她抓鱼了,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她转而想走到溪的另一边去浣足。   经过岸边的时候,蒋亭欢忽然发觉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喂,蒋元越,你还说没有偷我的银子!”   她看到了岸边蒋元越脱下来的衣服,里面正好掉出来了几块碎银子,就是她丢的那些。   蒋亭欢一阵恼怒,当即就打算跳下水去找蒋元越算账,蒋元越见形势不好,连忙游得更快了。   枝枝好笑地看着这对兄妹,却没注意河里的谢翼忽然从淌着水过来,他手里拎了条又肥又大的鱼,直直地递到枝枝的面前,“欠你的鱼。”   枝枝不明所以地望着谢翼,什么叫欠她的鱼,他何时欠她鱼了?   然而一瞬间,枝枝就想起来了。   她第一日到谢家的晚上,林姨给她炖了一锅菌菇鱼汤,却被他吃的一干二净。   他这是要还她?   枝枝望着他手里那条还在活蹦乱跳的肥鱼,犹豫着没敢接。   *   说着要把鱼带回家炖了吃,几个人却没忍住,当即在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小火架子,用树枝串起来当烤鱼吃。   谢翼和蒋元越在水里游了几圈,也觉身心清凉,穿上衣服后四人围坐成一圈,用蒋家的辣椒面烤鱼,味道倒也算鲜美。   这么一吃就到了傍晚,谢翼和枝枝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两人并肩走在田间小路上,晚间的风吹在身上,枝枝忽然有些害怕,“哥哥,我们回去的这么晚,林姨不会生气吧?”   这个时候,林姨应该已经从田里回家了,若是知道他们偷偷跑出来玩,定会生气。   何况林姨才交代过枝枝要看着哥哥在家念书,她却和他一起偷跑出来了。   “怕了?”谢翼不客气地嘲她,“外面玩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吗,怎么没想到我娘会生气?”   枝枝被他驳得没话可说,只好闭了嘴。   谢翼方才吃过撒满辣椒面的烤鱼,这会儿胃里正烧得慌,他四顾一眼,俩人正好行至上次那一片瓜田。   他几乎没多犹豫,随手就从田里摘了个瓜,大摇大摆地掰开了吃。   枝枝:“???”   上次不是她偷瓜的吗,怎么这次轮到他了?   谢翼看见枝枝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凶巴巴道:“看什么看?”   “哥哥,”枝枝心有余悸地四下看了一眼,生怕上次那条猎狗会再次跳出来,她紧张道:“偷瓜不好吧……”   “老子偷个屁的瓜。”谢翼随口吐了一嘴瓜籽,道:“这瓜田本就是我们家的!”   枝枝:“……” 第九章 白眼狼   枝枝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谢翼父亲救灾去世,朝廷给了他们母子俩一笔抚恤金,林氏留着这些钱无用,便用这笔银子在鸡鸣村置了些田地.   只是她没那么多精力去全部种植,便低价赁给了村里一些没有土地的村民,而这些村民为了回报林氏,也会经常给谢家送些地里种的瓜果蔬菜,并表示有需要也可以直接去地里摘。   这么说来,谢家也不算穷。   枝枝觉得自己被骗了,“那为什么那日你说家里穷养不起我?”   “你吃那么多,家里再多钱也养不起你。”谢翼闲闲道,顺手给她塞了一瓣瓜。   她哪里吃得多了?枝枝鼓着腮帮子咬瓜,有些不满道:“那上次我明明不算偷瓜,为什么会有狗要咬我?”   “那狗是李大伯家的,你不是刚来狗不认识你么。”谢翼道:“你看我后面来了,狗不就走了?”   枝枝恨恨地咬了一口瓜,看来狗也是会看人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狗眼看人低?   俩人一边吃瓜一边行走,行至谢家小院的那条路上,枝枝却发现谢翼走的方向不对,她疑惑道:“哥哥,我们去哪儿啊?”   谢翼却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了吴嫂子家的门前,敲了两下门。   “哎,来了!”屋里很快想起吴嫂子的声音,开门见到他们,“哟,你们俩怎么来了?”   “吴大娘,枝枝她想喝豆花,您给她做一碗吧。”谢翼道。   枝枝闻言诧异地看着他,她什么时候说想喝豆花了?   吴嫂子却没多想,欣慰地看了谢翼一眼,这混小子终于有点自觉了,上次大热天指使枝枝过来给他买豆花,这次也算是有点良心。   她很快给枝枝做了豆花,收了谢翼两个铜板。   回去的路上,枝枝还在不停地盯着谢翼看,疑惑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他最喜欢捉弄她,不会葫芦里又藏着什么药吧?   回到家中,堂屋和厨房的灯都亮着,林氏果然已经回来了。   枝枝有些不安,脚步都变得虚浮了很多,谢翼却是直冲冲地往屋里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站住!”林氏忽然从厨房出来,横眉竖目瞪着谢翼,“我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家的吗?你是不是又跑出去鬼混了?”   她质疑的目光打量在谢翼和枝枝身上,她是怀疑谢翼又跑出去厮混了,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枝枝也跑出去了。   肯定是谢翼把枝枝带坏的!   林氏瞪了儿子好几眼,却听见谢翼淡定道:“娘,刚枝枝说她想喝豆花,我带她去吴嫂子家买豆花了。”   买豆花?   林氏似信非信地望他一眼,随后看向枝枝,小姑娘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举起手里的豆花向她证明。   看样子是真的。林氏虽然不怎么信谢翼,但还是很相信枝枝的,这才放下心,“快去洗手吧,都要吃饭了还买什么豆花。”   见林氏转身又进了厨房,枝枝一颗不安的心才松动下来,天知道她刚刚有多紧张,她不会撒谎,手心里全是汗,生怕被林姨发现她帮着谢翼圆谎。   枝枝深吸了几口气,暗暗拍拍胸口。反观谢翼,他倒是一副坦坦荡荡一点都不心虚的样子,活似刚刚说谎的人不是他。   枝枝抬眸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正好也扫视过来,瞧见枝枝这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低声吐一句:“真没出息。”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入秋了,天气一日比一日渐凉,枝枝换上了厚裳棉被,谢翼的学堂也开课了。   他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少,枝枝也乐得清闲,没有谢翼在身边挑挑剔剔冷嘲热讽,日子好像也舒心了些。   倒是蒋亭欢经常来找她玩,林氏虽然不喜欢他哥哥蒋元越这个狐朋狗友,却是挺喜欢蒋亭欢,她觉得这丫头有精神气,反而枝枝过于文弱了,所以鼓励枝枝多跟着蒋亭欢玩。   前一日枝枝跟着蒋亭欢跑到山上摘果子吃,在山上走了很远一段路,回来时腿都酸了,勉强休息了一晚上,第二日走起路来还是浑身酸痛。   她想着在床上多赖一会,然而林氏撩起帘子进来把她叫醒了。   “枝枝啊,你瞧你哥哥,多大的人了,还丢三落四的。”林氏坐在她床前,边说边给她翻手上一本书,“我早上给你哥收拾屋子,看见他这本书还落在屋里,这不是他学堂要用的吗?”   枝枝抬眼一看,见是那本《九章算术》,上次谢翼还用这上面的算术题嘲笑她呢。   “算了,待会我还是给他送过去吧。”林氏终究是担心儿子耽误了功课。   “别,林姨,”枝枝拉住林氏,微微一笑:“我去给哥哥送吧,你早上不是还要去割猪草吗?”   林氏愣了愣,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你昨日不是腿痛,今日可好些了?”   “无碍的。”枝枝冲林氏笑了笑,在被窝里悄悄挪动了一下双腿,还是有些酸痛,但走起路来倒是没什么问题。   林氏这才点点头,将书本交给了她,又仔细地告诉了她学堂的路怎么走。   林氏走后,枝枝便起来穿衣洗漱,而后带上书本认着林氏告诉她的路线出门了。   谢翼念书的学堂就在山坳边上,是附近村子里一个老秀才开办的,因着周围只有这一间学堂,所以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书生都在这里念书。   好在路也不难找,枝枝行了小半个时辰,就找到了这间学堂。   山坳下一个极清净的小院子,院外柳树飘飘,院内书声杳杳,两间屋子相对而立。   枝枝不知道谢翼在哪间屋子,站在院门处张望了好几眼。   “这位姑娘,你找谁?”   因着附近荒无人烟,学堂里的也都是男子,枝枝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很是打眼,很快便有一个穿着蓝布直裰的少年从里面走来。   “我……”枝枝犹豫着怎么开口,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忽然眼睛一亮:“子墨哥哥?”   宋子墨一愣,仔细看着枝枝,也惊讶道:“枝枝妹妹?”   枝枝很开心,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从前的邻居家哥哥。原先在石桥村的时候,宋子墨一家就住在枝枝家隔壁,宋家人也帮过枝枝娘俩,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宋家一家人搬走了,从此枝枝再也没有见过宋子墨了。   “子墨哥哥,我们好些年没见了。”枝枝笑道。   “是啊,枝枝妹妹。”宋子墨纳闷道:“只是你怎么在这里?”   枝枝不好意思道:“我是来找我哥哥的。”   “你哥哥?”宋子墨疑惑,她不记得枝枝有个哥哥,忽然猜测道:“是不是你娘又嫁人了,你多了个继兄?”   “不是……”枝枝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小声道:“我娘去世了……”   “怎么会……”宋子墨一愣,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忽然声音一提,担心地问道:“那你现在住在哪儿?”   枝枝抬起头,笑了笑:“我现在在鸡鸣村,住在我娘友人的家里。”   宋子墨了然:“你说的哥哥就是这家的?”   枝枝点点头,复又问道:“那你呢,你后来搬到哪里去了,如今也在这里念书?”   少年挠头一笑:“我没有搬走,就在这里,我爹就是学堂的夫子。”   枝枝一愣,没想到这间学堂就是宋伯伯开办的,她原先只知道宋伯伯是个读书人,没想到竟是个秀才呢。   难怪宋子墨一身的书卷气,想必跟他父亲一样,都是学识渊博之人。   *   学堂屋里,谢翼站在成高的书架后面,正和蒋元越说着什么话。   蒋元越随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正好能从缝隙看见院子门口,宋子墨正和一个小姑娘说着话。   “哟,快看,”蒋元越忽然挑眉示意谢翼,“那平日里只知道读书的宋子墨,居然会和小姑娘搭话?”   谢翼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宋子墨被风吹拂的蓝色衣角,而他面前站着的女孩,不是枝枝还是谁?   她怎么来了?   谢翼心里一紧,放下手中的书册,立即往外走去。   待走近了,谢翼不由眯起眼睛,俩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小姑娘仰着头,一脸灿烂的笑容,像是和宋子墨极为熟稔似的,眉眼俱是笑意。   内心一股无名火平地而起,谢翼顿时拉下了脸,她才见人第一面,就跟人家笑得这么热络,比跟自家人还亲热?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几句话就被人家骗走了。   “喂,你来做什么?”   直到谢翼沉着脸站在面前,枝枝才想起来要给他送书这事儿,连忙从怀中掏出来,“哥哥,你的书落在家了,林姨让我给你送过来。”   谢翼面色稍霁,原来是给他送书的,还算有点心。   他接过枝枝送来的书,随手翻了几页,淡淡道:“没事就快回去吧,别让娘担心了。”   枝枝点了点头,正准备应答,却听见身旁宋子墨不可置信的声音:“枝枝妹妹,你说的哥哥就是谢翼?”   枝枝抬起头,看见宋子墨一脸惊诧又十分担忧的表情,她茫然道:“对啊,怎么了?”   宋子墨的目光在谢翼和枝枝身上来回打转,他熟悉枝枝,也熟悉谢翼,枝枝是个文弱乖巧的女孩,而谢翼,从他在学堂里的表现来看,不学无术,惹是生非,整日厮混,脾气还很差劲。   他不由地问枝枝:“你在谢家……过得还好吧?”   “老子对她好得很!”谢翼冷着脸直接回了宋子墨这句话。   他还看不出宋子墨的意思么,不就是觉得自己在家里会欺负了枝枝?这是他们家的事,轮不到他这个外人闲操心。谢翼对枝枝冷冷道:“你快回去!”   只是谢翼这个样子,让宋子墨更担心了,看他在外人面前都尚且对枝枝这么凶,更别说在家里了,枝枝又是个胆小的性子,就算被欺负被虐待,估计也不会说出来。   看着枝枝默默离去的背影,宋子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谢翼见枝枝已经走了,随手掂量了下手上的书本,斜眼给了宋子墨一个警告的眼神,便转过身进屋了。   宋子墨愈发担心,又看了眼枝枝的背影,只是这一眼,让他发现不对劲。   枝枝行走的姿势不太自然,像是双腿行动有些困难,身体上也像是忍受着什么疼痛一般。   是谢翼打她了?还是虐待她了?让她在家做什么粗活累活了?   宋子墨的一颗心始终没有放下来,沉默着思索了良久,决定下午下学后去谢家一探究竟。 第十章 惯着她了   学堂的钟鼓敲了三下,夫子持着书本进来,开课了。   谢翼的心始终没有静下来,脑海里还回想着方才的画面,女孩眉眼舒展对男子笑得一脸灿烂。   这丫头平时在他面前胆小得跟老鼠似的,在这个外人宋子墨面前却笑得如此亲密。   谢翼心里一阵心烦意乱,他顿了顿,忽然偏头看着身边的蒋元越。   “喂……”谢翼看了眼坐在斜前方的宋子墨,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觉着我和宋子墨……谁更好?”   蒋元越面露诧色,很是惊讶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下意识看了一眼前面的宋子墨,少年坐的端正,更显身姿挺拔,在一众人里气质出众,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书册,透出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那当然是宋子墨了。”蒋元越毫不犹豫道。   “你……”谢翼没想到自己的好兄弟会给出一个这样的答案,当即有些恼羞成怒,随手用书砸了他一下,“那书呆子怎的比老子好?”   “你听我说完啊!”蒋元越身手矫健地躲了过去,连忙跟谢翼道:“你是我兄弟,在我眼里肯定是好的,够兄弟,讲义气。”   “只不过吧……”   蒋元越有点心虚地默了一瞬,才又继续道:“在外人眼里,你可不就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么?你再看那宋子墨,生得俊朗,肚里也有学问,谈吐更是文雅。”   “不就是个只会念几首酸诗的穷书生。”谢翼显然没当回事。   “诶,话不是这么说。”蒋元越煞有其事地在他面前比了一下,“你得从现在看将来,咱俩这样不学无术的,将来肯定是回家种田,最多去镇上当个什么学徒伙计,但人家宋子墨就不一样了,人家学问好,将来是要考功名的,且他如此勤奋刻苦,将来少说也是个举人。”   谢翼颇有些不信地抬眸望了宋子墨一眼,不屑地翻开了面前的书本,扯了扯嘴角:“老子只是不想学,学起来肯定比他好多了。”   “你就吹吧你。”蒋元越身子往后一仰,也懒得搭理他了。   *   傍晚时分,暮色渐沉,田间的农民都陆续收工回家,家家户户燃起油灯,鸡鸣村上空飘起缕缕炊烟。   枝枝在厨房跟着林氏学炸油饼,用筷子夹了一个捏好的面团,小心翼翼地放心煮沸的锅里,油锅很快噼里啪啦响起来,溅起点点油水。   “小心点。”林氏耐心地提醒她,“待会儿翻个面,等到两面焦黄的时候就可以捞出来了。”   枝枝点点头,仔细观察着锅中面饼的变化,耳朵却听到厨房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   “好像外面有人?”枝枝望了林氏一眼。   “是不是你哥哥回来了?”   枝枝放下手中的筷子,擦净了手,“我出去看看。”   她走出厨房,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蓝色衣裳的男子,身形很是眼熟。   “子墨哥哥,你怎么来了?”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宋子墨,枝枝很是惊讶。   “枝枝妹妹……”宋子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枝枝,“我……我就是不放心,想来看看你。”   她终究放心不下枝枝,放学后向学堂的夫子,也就是他的父亲,打听了谢家的地址,摸着路找过来了。   枝枝闻言一笑:“有什么不放心的呀,我在这挺好的啊。”   宋子墨闻见院里飘来的香气,又看见枝枝方才是从厨房中出来的,不由问道:“你在做饭?”   “是啊。”枝枝很自然地答道。   宋子墨却蹙起了眉头,作为从前的邻居,他知道枝枝娘是有多疼爱这个女儿的,在家从不让她干一丝家务活,枝枝更是从未下过厨。   这才过去多久,她就会做饭了?   想到如此,宋子墨就忍不住了,他坦言问道:“枝枝妹妹,你老实告诉我,谢翼他……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是打你了,还是虐待你了?”   枝枝忍不住扑哧一笑,好笑地盯着宋子墨,“子墨哥哥你说什么呢,哥哥他真的没有欺负我。”   宋子墨却不相信,坚信枝枝就是胆小才不敢说出实情,他想了想,又道:“我今天看你……走路的时候有点困难,是不是……身子疼痛?”   枝枝这才想起来,下意识活动了下身子,昨天爬山的后遗症,还是有些酸痛,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是有点痛。”   “你还说他没有打你?”宋子墨蓦的提高嗓音,几乎顾不上那么多了,伸手就去扯枝枝的手臂,想要撩开她的衣袖查看有没有伤口,心急道:“他打你哪儿了?胳膊?后背?还是全身?”   猝不及防被撩开半个手臂,枝枝几乎吓了一跳,连连往后躲闪,一边阻拦着他的动作,一边不悦道:“子墨哥哥你疯了?我真的没有……”   “宋子墨你给老子放手!”   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下一刻枝枝就被粗蛮地拽到了旁边,谢翼突然拦在她面前,恶狠狠地盯着宋子墨,“你他娘的动手动脚干嘛呢?”   宋子墨沉默地垂下眼眸,却不是被谢翼吓的,虽然方才只是轻轻一撩,他也清楚地看见了枝枝细皮嫩肉的皮肤,没有他想象中的青紫伤痕。   看来他是真的误会了。   宋子墨也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作为有多不适,他诚恳地望着枝枝,道歉道:“枝枝妹妹,实在对不起,是我伤害到你了……”   枝枝却开始对他有所防备,警惕地躲在谢翼的身后,几乎不敢看他。   宋子墨知道他让枝枝生气了,也不敢求得她的原谅,再三道歉之后就默默离开了。   枝枝这才心有余悸地从谢翼身后站出来,后怕似的抚拍着胸口,“哥哥,方才谢……”   “季枝枝!”   谢翼怒吼似的喊了她一声,枝枝茫然地抬起眼眸,看见谢翼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盯着她,声音几乎咬牙切齿:“你翅膀硬了是吧?”   “你才多大,就学会和人勾搭了?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你倒是好意思,我娘还要脸呢!”锐利的眸子注视着她,口中却说出最难听的话语。   枝枝瞪大了眼睛,死死地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翼,他就这么讨厌她,这么不信任她,要用这么难听的话语羞辱她吗?   枝枝最后还是忍不住,眼圈红了又红,泪水终于泛滥而出,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看了谢翼一眼,然后转身跑回屋里去。   她怎么还哭了?   谢翼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才说上两句就哭了,该生气的明明是他吧!   *   枝枝跑回房间趴在床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晚饭也没有出来。   林氏进去叫了她几次,最后也只是沉默地走出来,“枝枝不舒服,晚饭不吃了。”   谢翼心里也烦躁,没好气地拿起碗筷,不屑道:“不吃算了,谁惯着她了!”   母子俩沉默地吃着饭,林氏终于觉出不对劲,一脸怀疑地盯着儿子:“你是不是又欺负枝枝了?”   “我哪儿欺负她了?”谢翼一脸的无辜,迫于母亲的压力,最后还是坦白嘟囔道:“不过就是说了她两句,至于么……”   “你这臭小子!”林氏气急败坏地敲他一下,没好气道:“我不管,你去跟枝枝道歉!”   “我……”谢翼一时语塞,他谢小爷在鸡鸣村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哪有跟一个小丫头片子道歉的道理。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打你了啊……”   眼见着母亲又要发作,谢翼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我去还不行么……”   他走到枝枝的门前,随意敲了两下,“喂,吃饭了。”   里头始终没有声音,谢翼只听到低低的抽泣,回头看着母亲警告的眼神,他烦躁地挠头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干巴巴道:“枝枝……今天算我不好,你快出来吃饭吧。”   这已经是谢翼说过的最低微的话语,他几乎自己都要被自己打动了,然而静了片刻,里头传来枝枝冷淡的声音:“我不饿,你们吃吧。”   “嗤。”   他谢小爷何曾碰过这样一鼻子灰,谢翼轻嗤一声,这下子也懒得奉陪了,他回头指了指门,对林氏示意道:“娘,你可听好了,这是她自己不想吃的。”   “还不是都怪你!”林氏没好气地瞪着儿子。   *   晚上睡觉躺在床上,谢翼枕着手臂盯头顶的承尘发呆,回忆下午他说过的话。   也没说什么啊……谢翼满脸的不理解,至于那么置气吗?   估计睡一觉就好了吧,谢翼也没把小丫头的生气当一回事,她向来都是乖乖巧巧的,几乎没见她怄气过。   这么想着,谢翼就渐渐闭上了眼睛,沉沉睡过去了。   翌日早上学堂不开课,谢翼就起得晚了些,等他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林氏已经下田了。   院子里只有枝枝在喂小鸡,她低垂着脸,眼圈红肿一片,看样子昨日是哭了很久。   谢翼沉默地盯了她好半晌,然后过去拿她手中的饲料,“黑毛我来喂吧。”   黑毛性子野,她喂鸡时最害怕黑毛,每次都求着他帮忙。   然而这次,枝枝却不动声色避开了谢翼伸出的帮手,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将筲箕里的饲料洒在了地上,等着小鸡来觅食。   谢翼静滞了片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嘿,这小丫头片子还在生气呢? 第十一章 饿了   喂过鸡后,枝枝便搬了小板凳,坐在廊檐下做针线活,小姑娘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唯独双唇却紧抿着,透出一丝冷淡的情绪。   谢翼看着她穿针引线的动作,忽然想起了自己床底下那双鞋。   他立即转身进了屋子,在床底下翻出枝枝给他做的鞋子,这鞋自从拿到后就扔在这里,一次也没有穿过,都已经落灰了。   谢翼盯着这双鞋看了许久,然后把灰掸净,穿在脚上。   他走到院子里,小姑娘仍在阳光下低头缝针,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谢翼咳了两声,故意穿着鞋子围在枝枝面前走了两圈,大声道:“这鞋……还舒服的啊。”   还是没理他。   谢翼摸了摸鼻子,直接冲枝枝问道:“再给我做一双呗,我好换着穿。”   小姑娘像是这才听到了他的话似的,抬起了头,冷淡的眼眸里依旧没有情绪,她看了谢翼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不咸不淡道:“林姨会给你做的。”   “……”   嘿,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软硬都不吃呢?   *   中午林氏回来,看到枝枝还是一个人缩着生闷气,便又去问谢翼:“你还没和枝枝和好呢?”   “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丫头油盐不进,我能怎么办啊?”谢翼也很无奈,随后看了眼林氏,试探道:“娘,不如你帮我和她说说吧?”   他的话她不听,他娘的话她总该听了吧?   林氏怒其不争地敲了儿子一下,气道:“你这臭小子,自己捅出来的篓子,又要我给你收拾。”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吃午饭的时候,林氏还是主动跟枝枝道:“枝枝啊,你哥他就是个臭脾气,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甭理他就是了,别跟他一般计较。”   枝枝自顾自夹了一筷子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句,便也再没有说别的了。   见枝枝还是有些冷淡,林氏想了想,又道:“你哥他就是嘴贱,你不知道,小时候啊我带他去镇上卖菜,人家都是热热情情招呼客人,他倒好,客人问一句他能怼人十句,到最后也没人敢来我这儿买菜了……”   “娘!”谢翼见林氏连这些陈年旧事都提出来了,颇有些不满地看了林氏一眼。   林氏却没理他,继续道:“所以啊,你哥他嘴贱就是天生的,不是针对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枝枝默默咬了口碗里的米饭,含糊了一声“嗯”,终于又说了句“我知道了”。   林氏这才收住嘴。   *   枝枝上午做了半天的针线活,都有些眼花了,下午蒋亭欢来找她玩,她便跟着蒋亭欢出去转转了。   在村边的树林子里撒丫转了几圈,又摘了几个野果子吃,枝枝透足了气,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等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暮色四合,天色渐晚,天边的黑夜一寸一寸地笼罩过来,两个小姑娘借着依稀的微光行走在路上。   “诶,枝枝,”蒋亭欢突然叫她,“你是不是和你哥生气了?”   枝枝一愣,没想到这事这么快连她也知道了,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问道:“你怎么知道?”   “嗐。”蒋亭欢满不在乎地踢了下石头,随口道:“我哥说的呗,说这两日谢翼哥的脸色都不是很好,他都不敢招惹谢翼哥。”   “不过你哥脾气是挺差的。”蒋亭欢突然道:“你别看平时我跟我哥打打闹闹的,可在谢翼哥面前,我从来不敢造次。”   枝枝怔了怔,其实谢翼的坏脾气她已经习惯了,只是昨日说的话实在难听,她才生这么大的气。   不过话说回来,她哭了一晚,又过了一天,其实对谢翼的讨厌也消得差不多了,她知道谢翼那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她也没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她是生自己的气,若她有家,若她娘没有死,她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寄人篱下还要看人脸色,受如此的委屈。   枝枝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再抬起头时,忽然看到前方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枝枝顿了顿脚步,不由问道:“那……那是什么?”   蒋亭欢也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是你们家隔壁的周大娘家在烧纸呢吧。”   “烧纸?”枝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烧什么纸?”   “周大娘的婆婆前几天不是死了嘛,”蒋亭欢数着日子:“今天应该是头七了,按理来说,死者的魂魄今夜会回来的,所以就有家人烧纸的风俗。”   此时恰好一阵凉风吹过,枝枝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声音有些颤抖着问:“死人会……会回来?”   “是啊。”蒋亭欢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娘之前不是也去世了,你不知道有这风俗?”   枝枝确实不知道,她那时伤心得太过,连母亲的后事都是村里人帮忙操办的,后来来了鸡鸣村,便更没有机会祭拜母亲了。   枝枝看了眼这阴沉沉的天色,心里毛毛的,她连忙拽了蒋亭欢的衣服,慌乱道:“那……那我们快回去吧。”   直到回到家,枝枝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她想着晚上吃完饭就早些睡,这样就感受不到外面的动静了。   然而林氏回来却没有做晚饭,她跟枝枝和谢翼道:“村头吴嫂子突然发高烧了,她年纪大了家里也没个照顾的人,我寻思晚上去帮忙照料着,可能不回来了,你们晚上早些栓门。”   她说完把谢翼拉到一边,悄悄道:“枝枝出去玩了一天,心情肯定好了不少,你赶快找个机会再跟她道个歉,我可不想再看你们俩怄气了。”   说完不等谢翼回话,就进屋收拾了东西要走了,临走时告诉枝枝:“我来不及做饭了,你们要是饿了随便弄点东西吃吧,晚上别乱跑,早些睡。”   枝枝乖乖地应下来,待到林氏走后,她却没有下厨房,下午在林子里吃了不少野果子,这会儿并不饿。   至于谢翼么……他从来不吃她做的饭,枝枝也没打算给他做了。   何况他若是真饿了,会自己下厨的。   枝枝随意洗漱了番,便吹熄了灯上床睡觉了。   秋夜风大,晚风呼呼吹着窗子,窗纸吱吱呀呀地响,黑夜的冷风像野兽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   枝枝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却怎么也没有睡着,想着傍晚蒋亭欢说的什么头七,又想起那暮色中依稀的火星子,她往被窝里缩得更紧了。   平日里她和林姨同睡这间屋子,虽隔着一道帘子,却离得不远,每每还能听到林姨入眠时平稳的呼吸声。   可今晚林姨不在,枝枝一个人睡在这间屋子里,就更害怕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藏匿着多少看不见的东西。   若是真如蒋亭欢说的那样,今夜头七,隔壁周大娘死去的婆婆的魂魄会回来,他们隔得这么近,两家的院子仅有一墙之隔……枝枝都不敢继续想下去,连忙往被子里钻了又钻,身体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外面又刮起一阵大风,呼哧呼哧摇晃着窗子,房门也“吱呀”一声被吹开了。   枝枝的心跳瞬间停了一拍,几乎是同时间竖起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犹豫了片刻,她偷偷从被子中探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外面。   门外带进来一阵微风,吹得她床前的帘子微微晃动了下,枝枝瞳孔倏的紧缩,看到那晃动的帘子后面,有个黑色的身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枝枝蒙着被子叫出了她有史以来最大的嗓音,几乎是同时间,屋里的油灯燃起,光亮照射着整间屋子。   谢翼撩起帘子一脸无奈:“喂,鬼叫什么呢!”   他也是无语,明明等着枝枝做晚饭,却没想到这丫头自己不吃饭就睡了,他饿着肚子在床上躺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过来找她。   却听见她叫这么大声,活似吓了一跳。   枝枝听见熟悉的声音,才小心翼翼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到帘子后面的是谢翼,她气急道:“大晚上的吓唬谁呢?”   差点被他吓得命都没了,这人走路都不带出声的。   谢翼也没好气道:“你还吓我一跳呢!”   方才叫那么大声,大晚上的怕是四周邻居都能听见。   他抱胸看着她,干巴巴道:“喂,我饿了。”   枝枝睨他一眼,一脸怀疑道:“你……不是不吃我做的饭吗?”   谢翼一时语塞,顿了顿,道:“让你做你就做,说什么废话!”   枝枝沉默地盯了他半晌,恰好自己也饿了,吃的那几个野果子不顶饱,她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   打开堂屋门栓的时候,枝枝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谢翼,咬了咬唇:“……哥哥,你能不能陪我去厨房?”   虽然刚才只是虚惊一场,可这会儿枝枝还是害怕,大晚上的她也不敢一个人去厨房。   谢翼皱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小丫头片子又在想什么呢,平日里也不是没有半夜下厨做宵夜的时候,这会儿怎么又害怕上了?   “那我不去了。”枝枝看谢翼一脸嫌她麻烦的样子,索性收回了开门的手。   谢翼:“……” 第十二章 没保护好   “真是服了你了。”   谢翼最终跟着枝枝来到厨房,随手捡了个小板凳坐下。   那凳子小,谢翼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坐在上面很是憋屈,枝枝倒没注意到他,她从水缸里舀了水去洗锅,又捡了柴火往灶膛里生火,动作一刻也没有停,虽然才学会做饭没多久,可现在已经很熟稔了。   谢翼沉着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突然很喜欢这种小丫头忙前忙后为他做事的感觉。   枝枝做饭做得快,随便热了热中午的剩饭,又打了几个鸡蛋在锅里,虽然简单,但出锅的时候还是香气十足。   谢翼却莫名有些嫌弃:“就吃这?”   “大晚上的,也不好做什么丰盛的了,将就一下吧。”枝枝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   谢翼皱了皱眉,但毕竟是饿了,顺从地捞起筷子就吃起来。   原本以为会很难以下咽的食色,谢翼竟然觉得还不错,简单的炒饭也被她炒得有滋有味。明明上次还见到她差点烧了厨房,现在都能烧出这么好吃的饭了?他有些不敢相信。   枝枝也盛了一碗坐在谢翼对面吃起来,她吃相优雅,不疾不徐,反观谢翼,倒像是饿了几辈子似的,大口大口往嘴里送。   没等枝枝吃完这碗饭,谢翼那一碗就见了底,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枝枝,扬扬手,把空碗递给她。   “……”枝枝放下自己的碗筷,接过了他那只碗,走过去随手放进了洗碗的盆盂中。   “你干嘛啊?”谢翼看见她这番动作,急了问她。   枝枝疑惑:“你不是吃完了吗?我给你放到洗碗盆里啊。”   “……”谢翼简直无法理解,怒道:“老子是让你再来一碗!”   枝枝:“……”   那您老人家倒是说啊。   枝枝无语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又给他盛了一碗。   窗外凛风盛行,在夜空中呜呼作响,片刻之间,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啪啦”的声响。   枝枝今晚的胆子本就绷着,听见声音更是浑身一颤,警惕地盯着黑沉沉的外面,“什么声音?”   谢翼倒是不怕,大喇喇就走了出去,借着月色瞅了两眼,回来道:“没什么事,就是外面风大吹掉了柴房上的几块瓦片,晚上太黑了也看不清,我明早上去修补一下吧。”   枝枝便放下心来,和谢翼坐下来吃完了这顿饭,才各自回去睡觉。   吃饱喝足,这会儿困意也上来了,枝枝躺上床就很快睡了过去,这一觉很沉,几乎是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只是今日天色有些阴阴的,黑云席卷漫天,像是即将有一场大雨的样子。   林氏已经从吴嫂子家回来了,现下在院子里忙活,看见枝枝起来道:“早啊枝枝,你哥哥上学去了,早饭给你留了在厨房。”   “林姨早。”枝枝点点头,洗漱之后去厨房吃早饭。   林氏又去柴房收拾柴火,进去后却发现不对劲,扬声问道:“这柴房顶怎么漏了个窟窿?”   枝枝闻声放下碗筷闻声,出去道:“昨夜风太大,瓦片刮下来了。”   她说着疑惑道:“哥哥早上没有修吗?”   林氏偏头打量着那漏风的房顶,摇摇头:“他早上起得迟,又赶着去学堂,怕是没来得及修。”   枝枝也看了眼那窟窿,这房顶颇高,她和林姨都不太好上去,便道:“那等哥哥下学回来修吧。”   林氏却眯眼瞧了瞧这黑压压的天色,若有所思道:“怕是来不及了,这雨一会儿就要下来了,若是淋湿了柴火,可就不好了。”   “枝枝,”林氏说着叫了下她,“你帮林姨把厨房里的梯子搬过来一下吧。”   枝枝诧异:“林姨,您要自己上去修?”   “是啊,若是等阿翼回来便来不及了。”林氏见枝枝有些担忧的眼神,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放心吧,这种小事难不倒你林姨,快把梯子搬过来吧。”   枝枝只好点了点头,顺从地去厨房里搬过了梯子,在下面扶着让林氏爬了上去。   “林姨,小心点。”   枝枝在下面紧张兮兮地看着林氏的动作,林氏上去得倒也快,几片瓦块搁上去,又用石头压住避免再脱落,便将那窟窿封好了。   “枝枝,我下去了。”   林氏拍了拍手上的灰,往下看了一眼,扶着梯子打算下去,忽然听到天边响起几道雷,片刻后,雨水便点滴落了下来。   林氏不放下地回头看了眼自己补上的窟窿,却没注意到脚下,一不小心不知踩空了什么,身体重心不稳,当即从房顶上跌落了下去。   “林姨!”枝枝大叫一声,当即瞳孔骤缩。   *   谢翼赶回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往下洒,谢翼心里急疯了,连伞都没拿就一路冲了回来,浑身湿透一片。   裤脚还在往下滴水,濡湿的头发贴在耳侧,他随手往后一抹,沉着眼眸在屋里扫过去。   隔壁周大娘已经帮忙叫了镇上的郎中,现下正在屋里看病,林氏昏迷躺在床上,不知是什么情形。   谢翼将枝枝拽出来,眼里散发着冰冷的骇气,“我娘怎么样了?”   “哥哥……”枝枝本就被吓到不知所措,看见谢翼的眼神更是害怕,发抖道:“林姨昏迷不醒,大夫还在诊治,我……我……”   枝枝说了几次都没说下去,语气颤抖混着眼泪流下来,“对不起……都怪我没有看好林姨……”   谢翼看着小姑娘几近崩溃的面容,眼里的一片阴郁之色。   那片瓦是昨夜掉落的,他原本计划着早上修补,可是睡迟了,没来得及修,才让他娘一个女人爬上了房顶。   他怪不了枝枝,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是他没修那块瓦片,让她娘有机会摔了下来。   他看着床上母亲昏睡的面容,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谢家娘子的命倒是无碍。”郎中诊治后从屋里出来,告诉谢翼和枝枝,“只是……从那么高的房顶摔下来,腿怕是保不住了。”   “双腿没了?”谢翼心急。   郎中觉得谢翼眸里的情绪似乎能杀人,连忙安慰道:“只是一条腿,若是今后保养得宜,还是可以行走的。”   “只是……这条腿行动怕是不便,或瘸或跛,你们要有个准备。”   郎中说完,也不敢多看谢翼,开了药便背上药箱匆匆离开了。   枝枝悲痛地往林氏的床上看了一眼,内心自责无比,若是她早上劝劝林姨,或是提醒她,都不至于是这个结果。   谢翼要比她自责更多,他从小没了爹,虽然总跟林氏争吵,可骨子里是最重情的人。   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啊……他都没有保护好。   谢翼猩红了一双眼,捏起拳头恨不得给自己一掌,内心抽搐了许久,这一拳终究是砸在了墙壁上。   “哥哥!”枝枝惊呼,连忙把他砸红的拳头拿下来,心疼地看着,他的心里肯定很难受,这一拳出了好大的力气,骨节处已经泛开了血迹。   “哥哥,别这样。”枝枝很快拿来了药酒给他清理伤口,“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你这样伤害自己,林姨醒来以后多难过啊。”   药粉洒在伤口上,明明刺痛感很强,可谢翼却一声不吭,连眸子都没有颤动一下,整个人像是失了魂般。   枝枝心疼他,劝道:“哥哥,听我的,林姨现在还没有醒,咱们先好好照顾她,一切等林姨醒了再说好吗?”   很奇怪的,枝枝原本是这个家里最胆小怕事的人,这会儿却异常清醒冷静,一双眼眸诚恳地望着谢翼,想传达给他些许力量。   谢翼沉默地盯着她,小姑娘一脸坚定,语气里也深藏着力度,他阖了阖发红的双眼,掩去眼里的一切情绪,最终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好好读书   林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谢翼和枝枝照顾了一晚上,小姑娘已经撑不住趴在床头睡着了。   林氏的反应倒还平静,看着自己的腿淡淡一笑:“还能走就行,又不是下肢瘫痪了。”   她看谢翼难受,还反过来安慰儿子:“放心吧,你娘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点小伤,无碍的。”   谢翼眼眶充血,死死抵着唇没有说话。   自他爹离开后,他再也没有这么痛苦过了,眼前的女子是他仅剩的亲人,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而他却连为她分担痛苦的能力都没有。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尽快强大起来,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枝枝醒来后去厨房煎药,将药材放进砂锅里后加水慢慢炖,不一会儿就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气泡。   揭开盖后发觉好像煎得不太对,枝枝跑去问谢翼,“哥哥,这药不是要煎三个时辰么,为何这么快?”   谢翼从房中出来,扫了一眼,淡淡提醒道:“火小一点。”   “哦……”枝枝点点头,去摆弄火势,顺便抬起眼皮偷偷看了谢翼一眼,少年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眸子里满含倦意,心思不知在想什么。   枝枝的心揪了一下,若是寻常,哥哥定是满脸嫌弃地骂她笨,嫌她麻烦做不好事情,可如今,她的哥哥一句话也没有,整个人明显消沉了下去。   午饭是枝枝做的,简单炒了几个小菜,叫谢翼出来吃饭,他却把自己关在屋里,嗓音格外的低沉沙哑:“我不饿,你们吃吧。”   林氏听了坐在床上叹气:“他这是难受呢,觉得对不起我,是他害的我受伤。”   枝枝蹲在床前眨了眨眼睛:“可是这不能怪哥哥呀?”   “他就是自责。”林氏是最了解儿子的,末了叹息道:“随他吧,时间长了他就想明白了。”   林氏还是很乐观的,在床上躺了几日就开始下地尝试行走了,可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尝试并没有什么好结果,大多数时候还是坐在床上过着等人伺候的生活。   “我们枝枝这段日子辛苦了。”林氏怜爱地看着枝枝,这些日子都是小丫头在忙进忙出照顾她。   枝枝笑了笑,掩去心底那阵心酸,纵然是心疼林姨,可她也在怕啊,作为毫无亲缘的寄居女,林氏这么一摔,家里的顶梁柱就倒下了,若是将来家里入不敷出,谢家想把她赶出去,也未尝没有可能。   外面已经是冬天了,虽还未下雪,可天气已然冷到刺骨,院里的树枝迅速枯下去,飞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黑毛也不怎么出来觅食了。   林氏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回头跟枝枝道:“等你哥哥回来,就让他把咱们家剩下的田都赁出去吧,我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干不了农活,以后靠着收租过日子,倒也能过活。”   枝枝一愣,心头一暖,知道林氏这是在安抚她,感动地点了点头:“没事的林姨,我还会女红,以后我也可以给人缝补赚钱。”   “好孩子。”林氏笑了笑,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谢翼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最近都是早出晚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枝枝也不敢多问他。   直到今晚回来,枝枝才和他说话,告诉了他林氏今后的打算。   谢翼愣了愣,沉着一张脸没有任何情绪,只淡淡道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回了屋。   枝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   谢翼回到房里,心绪还没有沉淀下来,默默坐在窗下书桌前,眼神不由落在案上那一堆书册上,想起他和蒋元越下午见面时的对话。   “你真不打算继续念书了?”蒋元越问他。   “不念了。”谢翼阖了阖眼眸,自嘲一笑:“念下去也没出息……”   他近日早出晚归,忙的就是以后的打算,虽然家中有地产可以租赁,但靠着收租过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事。   他是个男人了,也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了。   虽然满鸡鸣村都说他浑,说他不学无术,说他不靠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唯一挂念的,不过就是这个家了,他也就这点良心。   “好好读书还可以考功名,你若是不念了,难不成也去种田吗?你娘可不是这么希望的。”蒋元越还在试图劝他。   在他们这种贫苦的村子,想要出人头地,只有靠读书考取功名。这一点,就算是蒋元越再厌恶读书,也必须承认。   “你看我像读书的料子吗?”谢翼满不在乎地啐了一口,嘲笑自己,就连宋子墨都知道他是个浑的,他又在跟自己较什么劲儿。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蒋元越问他。   谢翼沉默片刻,道:“咱们总去的那个镇上的赌坊,那管事说挺欣赏我,答应让我进去当个学徒。”   “就一个学徒?”蒋元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打算?”   “从学徒做起。”谢翼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以后资历上来了,提拔成管事也是有的。”   事实上,这已经是他能寻到的最好的出路了,他太浑,什么本事没有,好一点的活计都做不上,唯有这赌坊,他还算有些门路,给的工钱也不少。   然而蒋元越还是不能接受:“那赌坊也不是长久能待的地儿,里头黑的白的污秽那么多,形势也危险复杂,你难道想林姨以后跟你一起担惊受怕?”   谢翼当然不想,他知道林氏绝对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的,所以根本没打算告诉林氏。   “我已经和赌坊立了合约了,这事我娘不知道,你也别说漏嘴。”谢翼提醒蒋元越。   “你可真是……”蒋元越也是服了他这先斩后奏的性子。   *   然而这件事还是叫林氏知道了。   谢翼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告诉枝枝,以后家里的钱财他来负责,让枝枝和林氏都不必担心。   枝枝回头把这话转告给林氏,林氏一哼:“他能做什么?这些年还不都是靠我给他兜着,臭小子!”   她说着叮嘱枝枝:“去把你哥房里那些书本都收拾好,让他好好读书,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枝枝点点头,给林姨倒了杯热茶,才去谢翼房间收拾东西。   这一去,就让她好巧不巧地看到了谢翼签好的赌坊合约,她本是好奇,越看却越觉得不对,赶快跑过去告诉林氏。   林氏勃然大怒,茶杯猛然摔落在地,“我还当他要做什么,原来竟干起了这肮脏事,感情他都算计好了蒙着我呢!”   生了一天的气,冷着脸终于等到晚上谢翼回来,林氏将这纸合约扔到了他头上。   “这就是你的打算?”   谢翼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顿了顿,解释道:“娘,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多说了,赌坊给的银子不少,您以后跟着享清福就成了。”   “我享什么清福?”林氏劈头盖脸地反问:“我不过是伤了一条腿,又不是残废,需要靠你去赌坊那种地方卖命?”   谢翼没有言语,娘现在在气头上,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好,你如今是有想法了,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林氏见他不语,怒极反笑:“我就问你一句,你当初怎么答应你爹的,你全都忘了?”   谢翼一愣,神色微微呆滞了片刻,脑海瞬时闪过一些片段,想起了那个离去多年,已经有些模糊了的面容。   他爹少年中举,是县里少有的读书人,在衙门为官多年,两袖清风从不多图一分利,真心实意为民众做好事,连死……都是死在了救灾上。   犹记得他爹临死前,抓着他的手紧紧交代道:“要读书,要考功名,要为天下做事……”   他爹死得年轻,一身抱负尚未实现就过世了,只能把未完成的希望传递给儿子,谢翼那时候才五岁,连读书考功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只看到父亲满眼遗憾,便痛哭流涕答应了他。   随着他越长越大,当初那句承诺也越来越远,谢翼几乎已经快想不起,直到今日林氏提起,那些尘封的往事全部扑面而来,谢翼突然对自己有些质疑了。   “臭小子,你让我将来怎么去见你爹啊?”林氏突然哀鸣,过度的情绪让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瞬间在床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枝枝见状连忙上去安抚,轻怕这林氏的后背,同时劝谢翼:“哥哥,你就听林姨的吧,家里没那么揭不开锅,我也可以帮忙做针线活,你实在不必放弃读书。”   谢翼沉默地站在原地,敛着的眸里闪过无数情绪,遥远的记忆变得愈发深刻清晰,一大把力量涌入心头,倾注了无数坚定的信念。   良久,他终于屈膝于林氏塌前,只说了两句话——   “娘,对不起。”   “我一定好好读书!” 第十四章 傻样儿   谢翼说到做到,果真从那以后,一心专注于学业。   这和林氏逼他念书的时候不一样,谢翼这次是真心主动读书,收起了所有旁的心思。   只是……他落下的功课颇多,捡起来也稍微困难,   学堂里,此时正是休息时分,蒋元越嫌屋子里太闷,起身问旁边的谢翼:“阿翼,出去溜达溜达?”   谢翼目光没离开过眼前的书本,头颅低垂,鼻梁高挺,他突然指着书上的一句词,问蒋元越:“你可知这句何解?”   “不是吧你?”蒋元越瞪大了眼睛:“你何时改邪归正了?”   谢翼略掀起了眼皮,凉凉地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我本来就一心向正。”   “……”蒋元越简直想笑,也不知道往日里和他厮混的人是谁。   不过谢翼家现在的状况他也理解,专注学业他也是赞成的,只是这读经释文……蒋元越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他挠了挠头,试探道:“不如……你去问问宋子墨?”   谢翼白了他一眼,书本“啪”的一合,“那老子还不如自学!”   看看,老味儿又来了。   蒋元越劝道:“你也别那么看不惯人家宋子墨嘛,人家是夫子亲子,又是学堂里功课最好之人,你去请教他,也不是什么难堪之事。”   他说着凑到谢翼身边,悄声道:“诶,我可问过了啊,人家宋子墨以前在石桥村跟小枝枝家是邻居,人家本来就是青梅竹马呢,你介意个什么劲儿?”   “青梅竹马个屁!”谢翼十分简单粗暴地拿书往他身上砸,“老子现在和她同居屋檐下的,才更叫青梅竹马好吗!”   蒋元越灵敏地躲过,不屑道:“你那顶多算近水楼台!”   “你小子不会用成语就别用!”谢翼追过去揍他。   *   谢翼近日以来的变化,很叫林氏欣慰,枝枝也心疼哥哥每日辛苦学业,特意学着炖了鸡汤给他补充营养。   只是她第一次做,味道没有掌握好,盐放得有些多了。   枝枝给谢翼盛了一碗,水润的眼眸略抬,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能有点咸……”   谢翼瞥她一眼,沉默地端起碗尝了一口,果然下意识皱眉:“炖个汤都不会。”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谢翼还是将剩下的鸡汤都喝掉了,一滴不剩。   枝枝愣愣地看着他,神色微惊。自从林姨出事后,哥哥就变得心绪消极,平日里也不再会讽刺她挑剔她,似乎对什么都没了兴趣般,整个人了无生趣。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又对她说这种略有讽刺意味的话,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般生龙活虎的样子。   看来,他应该是放下心结了。   “看什么看,傻了?”谢翼边吃饭边狐疑地望她一眼,又道:“下午我要去镇上抓药,娘说让我带你一起去。”   “带我一起?”枝枝疑惑:“那下午林姨不就没人照顾了?”   “就一下午。”谢翼吃着饭含糊不清道;“娘心里有数,你老老实实去吧。”   林氏确实心里有数,她之前答应过枝枝,有空会带她去镇上,见见她娘曾经待过的那个成衣铺子,只是先前一直不得空,也没有机会带她去。   而如今自己行动不便,往后怕是更没有机会去镇上了,便想着趁此机会让谢翼带她去看看,也算完成她的心愿。   吃过饭后两人上路,鸡鸣村不算偏僻的村落,距离镇上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途,只是路有些难走,满是泥土灰尘。   枝枝吹了一路的冷风,直至脸颊冻得通红,两人才赶到镇上。   这镇上果真比村里热闹不少,因着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街头巷尾也都是摆摊叫卖之人,一路走过去倒也是熙熙攘攘。   谢翼好似对镇上很熟悉,熟门熟路就找到了药铺,进去给林氏抓了药。   枝枝在后面问他:“哥哥,你经常来镇上?”   谢翼冷哼了一声,枝枝这才想起,他估计都是以前经常来赌坊赌钱的吧,枝枝抿了抿唇,识相地不再说话。   抓了药从铺子里出来的时候,谢翼忽然看到了不远处一座院落,脚步顿了顿。   枝枝跟在身后差点撞上去,忙抬起头顺着目光看过去,那院子极大,白墙环护,漆门掩映,柳树周垂,颇有闹中取静之感,门上匾额悬着“晋江书院”四个大字。   枝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哥哥,你想在这里念书?”   谢翼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没有回答枝枝,只淡淡道了句:“走吧。”   两人从书院门前走过去,谢翼几乎是目不转睛,枝枝却连连回头看了那书院好几眼,又紧忙跟上谢翼的步伐。   “哥哥,我瞧着这书院又风雅又气派,定比村里那学堂好,你若是想在这间书院读书,和林姨商量一下也未尝不可,束脩的事你不必担心,家里不是还有一些存银吗,缺了什么肯定也不会缺了你读书的钱的。”   谢翼走在前面,听着她的话似乎没什么反应,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枝枝迟疑了,莫非……他不是看上那家书院了?   那方才看得那么专心?   过了许久,直到两人走出了这条街道,四周渐渐静下来了,谢翼才开口道:“那书院是县里最好的官学,若我考中秀才了……便可在这间书院念书。”   枝枝虽然不懂考科举的规矩,但谢翼说的这句话,她也大概明白了。枝枝仰望了眼不远处书院高耸的屋棱,回头冲谢翼笑得灿烂:“那哥哥以后必定是这家书院的学子了!”   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女孩干净的眉眼舒展,一双秋水的眸子笑意吟吟,谢翼几乎看怔了一瞬,他自嘲般的一笑,哑然道:“你就这么确定我能考中?”   “那当然了,我自然相信哥哥。”女孩眉眼弯弯,笑得纯净,“哥哥既然说了会好好读书,就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谢翼低眸笑了笑,沉默着继续往前走。院考只是当朝科考中最基础的一场考试,但若要考上也不容易,需要同时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三场,才能成为秀才。而这往后,还要考乡试、会试,每一场都不简单。   他读书的路,还很漫长。   谢翼最后带着枝枝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林氏和枝枝娘曾经待过的那家成衣铺子,是在一个稍微僻静些的巷子里,但因为是多年经营的老铺子了,倒也没有门可罗雀。   “二位客官,要看些什么?”掌柜的是个胖胖的妇人,很热情地过来招呼两人。   枝枝从进门开始就直愣愣地打量着店中的布置,回忆着她娘和林姨给她讲过的往事,想在这里找出些熟悉之感,对于掌柜妇人的话似乎没有听见。   谢翼看了看她的神色,回头跟掌柜道:“我们随便看看,您忙就是。”   这妇人见两人虽生得样貌不凡,但身上所穿也不过是最普通的衣料,便扭了扭转身去了。   这间铺子不算小,柜台上摆满了各色花样的布料,墙上挂着的也是当季最时兴的款式,铺子后面有间院子,门帘遮着,枝枝一时看不见里头。   不过她知道,这家铺子的绣娘,多在后院,客人若是在前面挑好了衣料,便可以直接进后院找绣娘量尺寸裁衣裳,枝枝娘和林姨曾经就是这里的绣娘,两人当时也是在这里结识的。   谢翼见枝枝看得入迷,手在柜台上敲了敲,状若不经意道:“若是有喜欢的,也挑一些回去。”   这段日子她忙着照顾林氏,自己也瘦了一圈,本就清瘦的身子,这下更没几块肉了。   枝枝从谢翼的话中回过了神,看着满铺的衣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用担心银子,”谢翼微垂着眼眸,语气懒懒的,“咱们家虽然现在不如从前了,但这点小钱你哥哥我还是有的。”   枝枝笑了笑,她也不想让哥哥为难,偏头看了看巷子口举着草靶子卖糖葫芦的大爷,跟谢翼笑着:“哥哥,我不要衣裳,我想吃糖葫芦。”   “这还不简单。”谢翼当即带她去巷子口买了一根,枝枝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手里。   成衣店里的一块料子少说也要好几钱银子,而这一根糖葫芦才两文钱,枝枝不想让哥哥不高兴,只说要糖葫芦就够了。   枝枝母亲曾经在世的时候,有时候去镇上回来,也会给女儿带一根糖葫芦,枝枝咬起来脆甜脆甜的,很有往昔的回忆。   枝枝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哥哥,待你考上秀才,你便在晋江书院念书,我就到这家成衣铺子里做绣活。”   “嗤。”谢翼不由轻笑,扯了扯嘴角:“你就这点出息?”   “我觉着挺好的。”枝枝傻乐,她是个没什么理想抱负的姑娘,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已经是很舒心了。   谢翼闻言没好气地摇摇头,嘟囔句:“傻样儿!” 第十五章 脑子进水   流光容易把人抛,春去夏来,秋收冬藏,转眼几度岁月匆匆而过,谢翼院考的日子也行之将至。   枝枝这两年长大不少,因着家里林氏腿脚不便,谢翼又专心读书,枝枝俨然成了家中最得力的人。   眼下谢翼院考将至,这事成了家中最为紧要之事,林氏忧虑着儿子的前程,枝枝也忙着为哥哥的考试做准备。   在这之前,谢翼已经通过了县试和府试,这两场考试只是预备性的热身,而这次院试才是最终决定考生命运的临门一脚,枝枝也变得尤为紧张。   她没有经历过院考,也不知道这考试是什么样子的,要准备些什么,谢翼正在安心备考,枝枝不好去问他,便特意去向村里一个考过多年的老秀才打听了个详尽。   没成想,原本是为了图放心,打听回来后却变成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枝枝差点没把谢翼给圈禁起来了。   谢翼要喝热茶,枝枝不让他动手,亲自给他倒茶。   谢翼要更衣,枝枝亲手给他准备了崭新厚实的衣裳。   谢翼要帮着烧火做饭,枝枝让他趁早歇着别忙活。   虽然这么享受着是挺舒服,可谢翼还是无语,挑眉道:“我不过就是考个秀才,至于这么紧张兮兮的?”   “哥哥,你第一次考试你不懂。”枝枝语重心长道:“我去跟咱们村那个袁秀才打听过了,说得可吓人了,说是有人考前烧开水烫了手导致没法考试的,也有吃了块瓜就坏了好几天肚子没法考试的,还有赶考路上摔了个跟头连考场都没赶到的……哥哥你这两天可得小心点。”   谢翼听得连连皱眉:“那老袁头给你荼毒不少啊,你听两句就觉着我能那么倒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枝枝吐了吐舌,而后又严肃道:“哥哥,你这两天就在家看书休息吧,也别出去了,不然又生什么意外。”   谢翼轻嗤一声,懒得和这疑神疑鬼的小丫头理论,他要是想出去,她还能拦得住他?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丫头这么紧张他的样子,倒是让他挺受用的。   *   下午蒋亭欢来谢家的时候,枝枝已经在家里等候她多时了。   一见到她来,枝枝就连忙迎上去:“怎么样怎么样,都买来了吗?”   蒋亭欢“嗯”了声,把手里的竹筐给她,“都在这儿了,你看看吧。”   枝枝赶忙检查竹筐里成套的笔墨纸砚,这是她特意托蒋亭欢去镇上买的,之前家里没那么好的条件,谢翼平日里用的也多是一些普通的四宝,这次考试关系前途,枝枝这才托人去镇上买文书阁的笔墨纸砚。   只是这四宝却跟枝枝想要的不一样,她忙问道:“这好像不是我让你买的那个呀?”   “别急。”蒋亭欢道:“这是墨香阁的,比那文书阁的还要好,我从我哥那儿拿的。”   “元越哥哥?”枝枝愣了愣:“他这次不是也要考院试?你拿他的……”   蒋亭欢撇了撇嘴,毫不在意道:“他那个样子,一看就考不上,这些东西给他也用不上。”   不过她怕枝枝着急,安慰她道:“这些东西我家有多的,我哥那儿也有,你放心。”   枝枝这才安心收下这份笔墨纸砚。   不过枝枝也好奇,问蒋亭欢:“元越哥哥不是也要院考,你就一点不替他操心?”   “他?”蒋亭欢皱起了眉头:“他自己都不操心,我哪儿还有闲工夫操他的心?再说了,看他整日鬼混的模样,想也是没戏!我爹可说了,他若是考不上,早让他子承父业得了!”   “子承父业?”枝枝疑惑。   “种地呗!”蒋亭欢坦言道:“家里可好几亩地等着他呢。”   “……”   *   谢翼在房里休息了一下午,又略略看了些书,直到晚间吃饭的时候,才从房里出来。   不过看到桌上的饭菜,他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看你今天紧张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要准备什么善补的大鱼大肉,原来竟还是这粗茶淡饭?”   枝枝摇了摇头,给谢翼盛一碗米饭,煞有其事道:“哥哥,这可是我专门准备的高粱米饭。”   “高粱米饭怎么了?”谢翼也没看出来有多特别的。   “寓意高中啊!”枝枝笑了:“多好的兆头。”   谢翼怔了怔,而后一脸无奈,合着这小丫头还是在搞封建迷信,估计又是那老袁头给她灌输的。他轻笑一声,转而问道:“你怎么不说让我吃点甘蔗呢?”   “吃甘蔗做什么?”枝枝一脸迷茫。   “节节高呗。”谢翼垂眸,不经意道:“这不是比你高中的兆头还要好?”   枝枝愣住了,倒是真沉思了会儿,猛然点头道:“哥哥你说的对啊,确实应该给你弄点甘蔗。”   枝枝想着一会儿吃完饭就去地里看看有没有甘蔗,坐在旁侧一直未开口的林氏倒是说话了:“枝枝,这才秋天呢,哪儿来的甘蔗。”   枝枝:“……”   说的也是。   谢翼都快被枝枝逗笑了,他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丫头真那么认真,看来那老袁头真给她荼毒不小。   “不过枝枝说的也对,考前的确该图个好兆头。”林氏这些日子虽腿脚不方便外出,却也经常在家替儿子求神拜佛。不只是她,这时候村里赶考的人家都拜,这种关头,就没有家人不迷信的。   焚香祈福她倒是做到了,这沐浴斋戒还得谢翼亲自来,林氏说着想了想,跟儿子道:“阿翼,你晚上若是无事,便沐浴一身吧。”   “干嘛?”谢翼鼻子哼哼两声:“您不会也搞迷信吧?”   林氏知道儿子不喜这样,便顿了顿,道:“你这院考不是要去县里一考多日,那边条件简陋,你在家沐浴过后再去也干净。”   这话说得倒是,院考在县里,一考三五日,再精神的人出来也会虚脱,这考前在家沐浴一身过去,也确实舒服不少。谢翼也没有拒绝。   枝枝闻了言,想起听闻过的话,嘴里欲言又止,可沐浴的话是从林氏嘴里说出来的,她也不好反驳,只能先把话咽在肚子里。   待到饭后,枝枝在厨房收拾碗筷,却一直没什么心情,眼睛时不时往外瞅。   看眼着谢翼果真在备热水和净衣要沐浴,枝枝终于忍不住了,丢了碗筷跟过去。   谢翼进门前一回头,看见小丫头紧跟着他,一脸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挑眉问道:“干嘛?想偷看我洗澡?”   枝枝脸一红,差点没被他吓跑,可思及这事紧要,她连忙按下别的心绪,低声道:“哥哥,你还是不要沐浴了……”   “为何?”   枝枝四下看了一眼,而后凑近谢翼,小声道:“我听人家说,考前沐浴不好。”   她说着顿了顿,犹豫了半晌,才又继续道:“……说是,会脑子进水。”   “……”谢翼嘴角抽搐了下,忍不住吸一口气,差点没跳起来打她。   “——你才脑子进水!” 第十六章 冥冥之中   十月初十,正是朝廷派学政大人巡考到东吴县的时候,谢翼一大早就要从鸡鸣村赶到县里去参加院考。   临走前,枝枝给谢翼备好了考筐,谢翼随手翻了翻,笔墨纸砚,一应食用,都准备的妥当,只是……有一个红色的香囊,看起来格外扎眼。   “这什么玩意儿?”谢翼拿出来看了两眼。   “哥哥你先别动。”枝枝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连忙护住了那个香囊,不由分说把它别在谢翼的腰间,“这个东西你先带着,到了考场再打开。”   “搞什么神秘呢?”谢翼嫌弃似的一把拽下来:“这玩意儿娘里娘气的,我还得带到考场?”   枝枝苦着一张小脸,林氏见状,也对谢翼道:“阿翼,你就带着,这是枝枝亲手缝制的。”   那香囊上绣着鱼跃龙门,象征着高中,谢翼不情不愿掂量了下,嘴里嘀咕了句:“就会缝这种女人的玩意儿……”   但碍于母亲发话,他也只好别扭地把那香囊挂在了腰间。   天还未亮,整个村落还是一副沉睡中的状态,谢翼和蒋元越结伴同行,一路上都是安安静静的,怕是这一大早前往城里的路途,也只有他们这些赶考的学子。   比起谢翼,蒋元越倒是轻松很多,本就对读书不敢兴趣,更不指望这次院试能一举考中。   就连考筐,也只是随随便便准备了几样必需品,蒋元越一路上还在说着:“……蒋亭欢那小丫头真是不给哥面子,还说什么趁早别考了,浪费家里银钱,早回去跟爹娘种地。还是你家小枝枝好哇,又贴心又乖巧,什么都给你准备的妥妥的。”   他说着要去翻谢翼的考筐,“让我看看小枝枝给你准备什么了?”   只是看到那套笔墨纸砚,蒋元越的眼睛眯了眯,奇道:“这套四宝怎么那么眼熟?”   “那丫头托人在镇上买的。”谢翼坦言。   “不是吧,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蒋元越不由问道:“她托谁买的?”   “蒋亭欢吧。”谢翼随口道。   “操!老子就知道!”蒋元越骂骂咧咧道:“那丫头定是偷拿了我的笔墨纸砚给小枝枝的,我说怎么少了这么多。”   谢翼抬起眼皮:“怎么,你要用?”他说着就要把这套东西还给他,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他用什么都无所谓,一会儿到了镇上再买也是一样的。   蒋元越却阻止了他:“算了你留着用吧,你考试重要。”他说着哼了声:“蒋亭欢这丫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谢翼对这兄妹俩的小打小闹习以为常,也不多言,两人加快了脚步,生怕去迟了赶不上。   行至一片树林中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蒋元越诧异道:“咱们还没进城啊,这会儿怎么会有人?”   谢翼也竖起耳朵听了听,却觉得不是简简单单的人声,像是有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整齐统一的踏步声,正迎面而来。   他眯起了眼睛,果不其然,林子的尽头迎面走来一批兵马队伍,   “这么大阵仗?”蒋元越惊呼了声。   谢翼沉思着道:“听说近日有朝廷派精兵押送皖南的罪犯回京,会经过此地,想来就是这些人了。”   “朝廷派下来的?”蒋元越闻言吓了一跳,身处乡下小地方,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这等场面,不由多看了两眼。   谁知就这两眼,却发现前方已经变了样,那犯人不知何时解脱了囚车,轻功飞跃兵马从林梢而过。   眼看着就要逃脱而去,整齐有序的精兵队伍立刻混乱起来,为首的将领也火速从马上飞下来,向着逃离的犯人追去。   “牛逼啊,这都能逃了!”蒋元越惊呆了。谢翼眼疾手快拉他躲进了一棵树后,这种场面,他们还是不要贸然出头的好。   然而这一片正是密林深处,那犯人身手矫健的很,身影窜于林中而轨迹不见,纵使追兵人数众多,可对这林中走向不熟悉,也一时之间追不上逃犯的踪迹。且这会儿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更给捉拿逃犯增加了难度。   谢翼悄然皱起了眉头:“听说这罪犯在皖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若是让他脱身了……”   这片林子看着迷丛众多,可却是有规律的,外人不熟悉林中走向,可谢翼和蒋元越这些打小就走这条路的村里人,却是最熟悉的,哪怕此时天还未亮,他们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林子的走向。   若是往常,谢翼定然撸起袖子就能上去,借着对林子的熟悉帮追犯人,他虽不是什么正义心善的主儿,但也不愿看到这平静小镇藏匿上十恶不赦的罪犯。   可是,念着今日的院考,他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若是为此耽误了考试,可就要再等一年了,不说他对此次院试多看重,就连家里的林氏和枝枝,也是尤为在乎的。   就在谢翼犹豫的这一刻,蒋元越已经跳了出去,“还愣着干嘛,不能让这犯人逃到咱们村啊!”   他是不会担心耽误院考的,本就没多大指望,更不会放在心上。他说着眯起了眼睛,很快看到那衣衫褴褛的逃犯一个闪身的飞影,他立马追上去。   谢翼拧紧了眉,脑海中忽然闪过父亲临死前紧紧交代的那句话——   “要读书,要考功名,要为天下做事……”   读书是为了考功名,考功名是要为天下做事。他差点本末倒置了!   谢翼没再多犹豫,很快也飞奔过去,和蒋元越一起追寻那一闪而过的身影而去。   蒋元越跑得快,很快在一棵老槐树下抓到犯人的身影,那犯人也是一时惊讶,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追上了,可他一看不是精兵而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便迅速上去搏斗起来。   还狞笑着:“你小子就是找死!”   两人没有武器,直接赤手空□□接,蒋元越到底力弱,不敌那罪犯一身的腱子肉,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个拳头,还有一拳打在脸上,右半边脸肿的老高。   眼看着就要□□趴下,谢翼及时赶到,两人的力气联合起来,倒也让罪犯颇为吃力。   两人一边与犯人交手一边拖延着时间,很快追兵听闻动静赶了过来,将三人围得水泄不通,罪犯见逃脱不了了,一时发了狠,操起旁边一把侍卫的刀就往两个人身上刺,嘴里叫嚣着:“挡我道者,死!”   谢翼离他最近,眼睁睁看着罪犯猩红着眼刺过来,几乎躲闪不及,那把刀直愣愣地刺在了他的腰间。   下一刻,精兵将领及时飞刀而至,戳在了罪犯的身上,那罪犯无处反击,倒地而落。   精兵立马围上去,让那犯人押解起来。蒋元越也赶忙奔到谢翼的身旁,焦急问道:“没事吧?伤到你了?”   谢翼摸了摸被刺的地方,很奇怪的,没有一丝血迹,甚至也没什么痛感,他的指尖仔细一触,碰到了一个香囊。   那香囊红艳艳的,绣着鱼跃龙门的花样,谢翼眼皮跳了跳,纵然枝枝交代过要到了考场再打开,他却还是直接在这里开了。   硬邦邦的,原来是一枚铜钱。谢翼以前听村子里的人说过,铜钱挂在身上,既能驱邪,也能祈福,想来又是枝枝那个丫头信了这些偏方,要挂在他身上保佑高中。   若是寻常,谢翼定然对这些迷信嗤之以鼻,可今日,正是这枚铜钱替他挡住了那一刀,他几乎毫发无伤。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蒋元越替他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脸上挺疼的,方才右半边脸挨了那罪犯一拳,鼻子都快被他打歪了。   另一边,精兵们重新将罪犯羁押回伍,为首的将领走过来对两人拱手道:“多谢二位公子出手相助,差点让犯人跑了,幸未酿下大祸。待回京后,容我禀明陛下,定将二位公子好赏,可否请二位公子留下姓名?”   谢翼久久未回话,指腹摩挲着铜钱的纹路,神思尚未脱离出来。蒋元越倒是不客气直接报上家门:“鸡鸣村,蒋元越,谢翼。”   *   紧赶慢赶到县里考院时,已经是寅时,两人差点没赶上,中间杀出那等子意外,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若不是谢翼还记挂着院考的时间,蒋元越差点没跟人精兵将领唠起来。   此时考院的大门已经开放,考生们集聚在门口排好队伍等着抄检搜身依次进入,因考生人数众多,考院大门开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四支队伍整齐有序地蠕动着。   谢翼去了东门的队伍,蒋元越去了南门的队伍。   谢翼这边进度快,很快就轮到了他入场,从考篮中取出浮票交给监临官,搜查又问过话后,很快便被准许进入。   蒋元越这边倒是僵住了,他把自己的浮票交了上去,那监临官瞅了瞅他,又瞅了瞅浮票,眉头蹙得老高。   “姓名。”   “蒋元越。”   “性别。”   “……男。”   “籍贯。”   “东吴县,鸡鸣村。”   浮票上不仅写着考生的姓名籍贯出身等,还详细描写着考生的外貌,监临官便是通过这张浮票上的信息来断定是否本人的。   可眼下,蒋元越这张浮票上,别的信息倒能对上,可唯独外貌这一项,监临官辨认不出。   这浮票上写着:考生将元越,身形七尺,面如冠玉,窄面瘦削,丹凤眼,卧蚕眉。   明明描述的一张温良秀气的少年面孔,可眼前这人,脸圆高肿,如同枣色,怎么也跟浮票上的描述对不上。   监临官心里存了疑,“你不是本人吧?替考的?”   “你才替考!”蒋元越一时心急,差点在官兵面前说了浑话,注意到眼下的场合,他才按住心绪,没好气道:“你看清楚了,不是我还是谁?”   监临官又看了看浮票,再看了看他,还是摇头,直接把浮票递至他眼前,口口声声道:“你才看清楚了,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和你哪一点对上了?”   说着没好气哼一声:“替考的胆子还这么大,当我们这群监官是傻子呢。”   “你可不就是傻子!”蒋元越终于没忍住骂了出来,看到这张浮票才意识到,是自己方才挨了那一拳影响了容貌,导致监临官没法通过浮票辨认出他来,他指着自己右半边肿着的脸急道:“我这是被人打的,被人打肿的,你看清楚!”   监临官本就对他心有所疑,又被他大骂了一句,心中更是厌恶,直接将浮票塞还给他,口中冷道:“便是肿了也不是你这般的,替考的一律不许进!”   “下一个!”说着就让守在一旁的军士把他拉走,不耽误后方队伍的进度。   蒋元越莫名其妙被鉴替考,心里酝酿了一万句浑话,甚至想冲上去与那监临官搏斗一番,可他环顾了四周,这里官兵包围,秩序井然,显然不是他单打独斗就能放肆的地方。   蒋元越心下一狠,当即丢了考篮,怒气道:“老子不考了!” 第十七章 小三元   三日院考结束后,学子们从考院出来时已经是人形消瘦,无精打采,谢翼虽然强撑着,但精神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路上走回来,村里相熟的人家碰上他了,都知道他这是院考回来的,不由纷纷问他考得如何,可有胜算。   谢翼烦不胜烦,本就精疲力尽,还要应付这些同乡似有若无的打量与试探,随口应和了几句往回赶。   枝枝守在院门口等他回来,老远就在村口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了,连忙跑过去帮他拿考筐。   “哥哥终于回来了!”小丫头看起来很开心,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   谢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心道这丫头这么紧张他的考试,想必也要询问他考得如何。   可枝枝却仔细瞧了他的神色,眉目里染上了些许担忧,试探地问了一句:“哥哥,你是不是很累?”   问的不是好不好,而是累不累,谢翼心里舒坦了些,他没应声,枝枝见状,道:“那回去好好休息一番吧,我晚上做点好吃的。”   谢翼挑了挑眉,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就不想知道我考得如何?”   旁的街坊邻居都问,偏她不问,明明在考前那么紧张的。   “哥哥当然考得好啊,我不用问都知道。”   “你这么相信我?”连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你是我哥哥呀。”枝枝眉眼舒展开来,含笑望着他,朗声道:“我不信你还信谁?”   谢翼怔了怔,这一路走来烦躁的心终于热乎了起来,他勾了勾唇角,和枝枝一起进了家门。   “家里还有肉么?”   “有!晚上我给哥哥做!”   临进家门,谢翼终于想起一事,问她:“你可见着蒋元越那小子了?”   他从考院一出来就回来了,那会儿考院门口人着实拥挤杂乱,他一时之间没找着蒋元越,便自己回来了。   枝枝愣了愣:“没见过,许是已经回来了,我晚点问问亭欢。”   谢翼点点头,也没太在意,疲惫涌上来,他便直接回屋休息了。   *   院考是十月份考的,出案的时间是在十一月,谢翼在家好好休息了一个月,可把自己临考时丢失的那份精神气都补回来了。   临近出案,枝枝在家也不由紧张起来,也开始跟着林氏求神拜佛。谢翼嘲笑她:“你不是挺相信我的么?”   “我当然信哥哥可以考中,我这不是在祈祷可以考一个好名次么?”   考中秀才固然很重要,可若是在考中的基础上还能有一个靠前的名次,那就更好了,听说前三甲衙门还给发粮呢。   等到出案那天,县里放榜,谢翼却懒得动弹了,懒得专程去一趟县里只为看个结果,直接托了同窗帮他打听。   枝枝巴巴在门口等了半天,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结果没想到来报信的人竟是个熟人。   宋子墨赶来的时候很是匆忙,胸腔微微起伏,口中喘着气,他看了榜就直接过来的,这一路上一刻都不敢停歇。   “子墨哥哥,是你啊!”枝枝很惊喜。虽然当初的矛盾闹得很不愉快,但毕竟有幼时的邻里情谊,枝枝也不是那么记仇的人,这两三年过去,她早就忘了。   宋子墨微微喘气,点了点头,他是学堂夫子的儿子,学堂里的学子参加院考,夫子派他去县里看榜,也是正常的。   “我是来给你家报喜的。”宋子墨看了看一脸不上心的谢翼,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枝枝,只觉得这两个人是不是掉了个个。他也不多废话,径直道:“谢兄考上了!”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   漫天的欢喜涌上心头,小姑娘几乎蹦跳起来,一张小脸喜笑颜开,跑去挽着谢翼的胳膊,大喊道:“哥哥!你真的考上啦!”   谢翼似乎是早料到这个结果,脸上的神色几乎没怎么变,枝枝在他身边高兴了会儿,又跑回宋子墨这边,喜道:“太好了!多谢子墨哥哥!”   谢翼当即便冷哼了声,明明考上的是他,她谢那小子干嘛,不就是个跑腿的吗,还哥哥长妹妹短的。   “——等等,我还没说完。”宋子墨方才一口气没喘上来,后半句话也一直憋着,这会儿平复下来了,才又说道:“不仅考上了,还是案首!”   案首?   那就是第一名?   枝枝几乎不敢相信,她哥哥居然是第一名,整个东吴县的第一名!   “哥哥,你太厉害了!”枝枝回头冲着谢翼不可思议道:“这下子你肯定能上晋江书院了!”   “枝枝妹妹,你别忘了,”宋子墨忽然出声打断她,“谢兄不止是这次院试的第一名,还是县试和府试的第一名。”   “三场都是案首,连中小三元!”   在院试之前,谢翼就考过了县试和府试,这两场考试都是第一,但因着不是最终决定性的考试,枝枝和林氏都没当回事,只当是运气好,把重点心思都放在了最重要的院试上。   可没想到,他不仅县试和府试第一,连院试也是第一,一人连得三案首,一举拿下小三元。   枝枝整个人都惊呆了,她知道小三元,还是很小的时候在石桥村听说的,那时候说是有一位也中了小三元,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童生,考了很多年才考中的。   可谢翼,他、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啊!   这个年纪,这个成绩,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枝枝回头震惊地看着谢翼,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中龙凤。   宋子墨也五味杂陈地看着谢翼,若是在两三年前,这个案首他也有心争上一争,可是这两年来,他眼睁睁看着谢翼的变化,从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变成一个知读书懂学问的才子,就连他的父亲宋夫子,也夸这个少年天赋异禀,前途大好。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少年总有一天定会冲破云帆,青云直上。   小三元是第一步,但绝非最后一步。   他们没去县里的不知道,而宋子墨这个从县里看榜回来的人,却是听闻得一清二楚,如今整个东吴县都知道,鸡鸣村出了个少年才子,十多岁的年纪就中了小三元,满街都在议论谢翼这个名字。   怕是过了今天,这个鸡鸣村也要热闹起来了。   宋子墨君子胸怀,倒是没什么可嫉妒的,他给谢翼家报过信,还要赶着去下一家,当下便要告辞。   枝枝心下欢喜着,却也不忘问他:“子墨哥哥,你考得如何?”   宋子墨微微一笑:“承蒙枝枝妹妹关心,我也考中了,只是没有谢兄那么优秀。”   “那你也很厉害啊,子墨哥哥!”枝枝看出宋子墨眼中的些许失落,连忙安慰他。   谢翼站在廊下冷眼看着二人,心道这俩人哥哥长妹妹短还没完没了了不是,他都中了小三元了,她的心思还在那书呆子身上,她不应该是把满心的喜悦崇拜都给自己么?   真是个没眼色的丫头。   枝枝回过来的时候,谢翼的脸还是沉着的,枝枝奇怪道:“哥哥,你成绩这么好,怎么还不高兴啊?”   还不都是因为你?谢翼冷哼了声,没答话,转身要进屋。   宋子墨也准备走了,下一家还等着他去送信,谢翼就在这会儿忽然想起一事,问他:“蒋元越考上了么?”   宋子墨一愣,回过身挠了挠头:“没看见他的名字,想来是没有中吧。”   “哦。”谢翼点了点头,有些失落又若有所思。 第十八章 抉择   谢翼果然不出所料,以三个案首的身份在鸡鸣村掀起了一阵风雨,如今人人都知道,谢家小子一改从前鬼混的本色,成了鸡鸣村将来最有可能出人头地的人。   乡下人没什么文化,却对读书人满心的敬佩,虽然谢翼如今只是个秀才,可那在鸡鸣村也是很厉害的人物了,见到官老爷都不用下跪的。   这下子都上赶着跑来谢家贺喜,倒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也就是打着时机巴结上两句,万一将来谢家小子有了造化,可也能提携自家一下不是?   林氏固然为儿子高兴,可这些天来来回回的人多了,她也开始厌烦,便借口身子不好,后来的全部回绝了。   可算清净了两天。   直到两日后,又有人来登门拜访。   林氏还以为又是村里的谁,或是什么远房亲戚,打开院门的时候,都没什么好脸色。   可院门口站着的人,青衣直裰,眉目慈善,气质儒雅,完全是不认识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同乡。   “老先生,您走错了吧?”林氏面露疑惑。   老者却含笑打量了下门院,稳声道:“若这里是谢家屋宅,那老夫便没有走错。”   还真是来找他们的?   林氏又奇怪地上下扫视一眼老人家,不由问道:“您是?”   “老夫乃东吴县潇湘书院院长。”老者笑盈盈道。   潇湘书院?林氏愣了愣,她只听谢翼和枝枝提起过晋江书院,未曾听闻过这个潇湘书院。   不过,人家是书院的院长,又是读书人,出于对学者的尊敬,林氏很客气地将他请了进来,且她心里有预感,这个院长前来的目的,定是与谢翼的院考有关。   果然,将这位院长请进屋后,他见到了那个在县里已经成神的小三元得主谢翼,这位院长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显然是一份爱才如渴的模样。   “老夫见过谢公子的考卷,行文的功笔与深度绝非一般人可比,老夫也是惜才之人,不愿见到谢公子的才华被埋没,特此登门拜访,望有幸亲自培养谢公子成才。”   院长这话说得真情流露,很是一副诚恳地模样,但谢家三人也倒是听明白了——这位院长是想邀请谢翼去潇湘书院念书。   潇湘书院虽然也是县里有名的书院,但却只是一个私塾,无法和晋江书院相比。谢翼这种夺得了案首的人,自然是会选择晋江书院,而这位院长登门招徕,必定是准备了优渥的条件。   果不其然,院长喝了口林氏招待的茶水,打量了下谢家朴素简单的屋舍,悠悠道:“若是谢公子肯来潇湘书院,我会在书院附近为谢公子准备一间院落,方便谢公子和家人歇脚。除此之外,不仅不需要任何束脩,每个月还会多给谢公子五两银子作为贴补,当季新鲜的粮米蔬果和衣料罗缎也会供应过来,谢公子大可以考虑看看。”   院长说得淡定,似乎一副非常有把握的模样,他料定,谢翼这种贫苦人家出来的学子,必定会为这五斗米折腰,且他家人口凋零,唯一的母亲是个残的,妹妹年纪又还小,家里并无一个可靠的顶梁柱。   他开的条件,对此刻的谢翼来说,应该正是雪中送炭。   为了确保谢翼的归顺,院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句:“谢公子不必担心,将来你进了潇湘书院,亦是老夫亲自教导,若是谢公子还有什么条件,大可对老夫提。”   这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了。   院长也是真心看重谢翼,这个少年才十多岁的年纪便一举拿下小三元,将来若是好好教导一番,怕是拿下解元甚至状元都有可能,谢翼这个可造之材,对任何书院来说都是香饽饽。   而他知道,谢翼作为挑选者,必然会选择最好的那一个,自然就是晋江书院。也正是如此,潇湘书院要花费点力气,才能将他招揽进来   毕竟,晋江书院是官学,可不会给他开出这么好的条件。   院长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该让谢翼自己考虑了,他也不多言,起身准备告辞,并表明若是考虑清楚了,只需修书一封给他即可。   院长走后,屋里三人陷入了沉默,谢翼脸上也难得出现了沉思。   林氏怕他有顾虑,直言道:“儿子,别多想,你想去就去,不想去拒绝便是,不要因为旁的原因做选择,听从你的心,这是你自己的路。”   枝枝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她是知道哥哥想去晋江书院的,她也知道潇湘书院开出来的条件的确诱人,枝枝安慰道:“哥哥,再等等,或许一会儿晋江书院也来人了呢?”   哥哥这么优秀,书院必定会抢着要的吧?   谢翼却摇了摇头:“不会了,晋江书院是官学,不会上门招揽的,更不会许诺什么好处,最多会因为我这个案首的身份,每个月发六斗米。”   这样……   枝枝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眸,如果哥哥选择潇湘书院,那他们一家三口就都可以一起去县里居住,陪着哥哥读书,家里的条件也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可如果哥哥选择晋江书院,就只能一个人去县里了,毕竟家里如今的条件,撑不起三个人一起在县上生活。   可是……晋江书院才是哥哥的梦想啊。   她明白那种向往,他这样才气逼人的学子,必定向往最负盛名的书院。   枝枝决定支持哥哥,抬起头道:“哥哥,去晋江书院吧,那里才是最适合你的。”   小姑娘明明眼神单纯,却一脸非常懂的表情,谢翼走过来敲了敲她的脑门,沉声道:“我心里有数,你少啰嗦。”   “……”枝枝揉了揉额头,看着谢翼离去的背影,他哪里有数,分明还是在纠结。   枝枝懂他,他不过是怕自己走了之后,家里一老一小无人照料,且他读书还需几年,花费也不少,家里更是拮据。   枝枝突然浑身充满无力感,他的哥哥明明那么优秀,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们这些至亲的人,却不能为他助力,甚至还要拖他后腿……   *   比起谢家,蒋家的氛围就更加沉寂了。   明明当初是两个一起厮混的小子,如今谢家那个不仅考中了秀才,还是难得少有的小三元,而自家这个,连个屁都没有。   蒋家二老虽不曾对儿子有过什么指望,可如今这么一对比,也生出了些不满之意。   “你看看人家谢翼,听说今天县里一个什么书院的院长都亲自登门拜访了,要给他在县里安置房子,每个月还给银子,人家以后是发达了,你再说说你,天天和人家混在一起,怎么就一点都没学到呢,老子送你上学的钱都白花了!”蒋父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   蒋元越本就烦闷,听见父亲这么说,心里更是窝火,起身冲着父亲怒道:“当初说对我没指望的不是你么?怎么着,如今看见人家有出息了,眼红了,又来指责我了?”   蒋父被儿子激得一气,这口气差点没喘过来,胸口剧烈起伏,颤抖着指着儿子说不出一句话。   蒋母和蒋亭欢连忙上去劝抚,蒋亭欢也不由对哥哥道:“哥,你没考上,父亲自然不悦,不过是说几句,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呵,我没考上?”蒋元越冷笑一声,抹了一把嘴角,冷冷道:“老子压根就没考!”   那日树林遇到险,被逃犯打了一拳,鼻青脸肿以致未能进入考院,蒋元越本没有多遗憾,毕竟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实力,就算了正常应考了,也不一定能中。   可事到如今,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好兄弟谢翼中了,还是家喻户晓的小三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是知道谢翼这些年的努力的,几乎没再去过赌坊,也很少再和他整日鬼混,一心都扑在课业上了。   他不应该眼红的,那还是他最好的兄弟,可蒋元越自己也会忍不住想,若那一日在树林,他们没有遇到逃犯,没有上去相助,也没有被打,顺顺利利去院考了,或许如今榜上有名的人也有他呢?   毕竟他县试和府试都过了,那就证明他还是没那么糟糕的,还是有点可能的,不是吗?   可是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就是没能应考,榜上更不会有他的名字,或许会永远留在这个小山村,一辈子活在父母的埋怨和唠叨之下;而他那个从小一起打架作恶的好兄弟,却一步步走出了这个穷乡僻壤,前途一片光明。   这叫他如何不会心生嫌隙?   蒋家四人就在这一片阴郁的乌云之下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蒋元越心烦意乱,懒得再管其他事,抹了把脸就转身回屋了。蒋亭欢站在堂屋,看一眼负气离去的哥哥,再看一眼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脸的无奈与忧愁。   去开门的是蒋母。   本以为来的会是村里哪个邻里乡亲,谁知打开门后,她眼睛瞪得老大,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门外,是一众身披铠甲手持刀剑的士兵,为首的一个骑着马高高在上,冷峻的脸上带着几分威慑力。   “请问,此处是蒋元越家么?” 第十九章 月色正好   蒋亭欢后来跟枝枝形容起来的时候,说那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丢失多年的千金小姐,现在亲生父母派人来带她回家了——毕竟她从小听的故事都是这么讲的。   可是马上的士兵下来以后,却没有提起蒋亭欢,而是问道:“此处是不是蒋元越的家?”   蒋亭欢懵了,难不成不是来带她走的?是带蒋元越走的?蒋元越才是真正的豪门公子哥儿?   蒋母可没蒋亭欢那么能猜想,她连连点头道:“这里确实是蒋家,我是他娘。”   心里却在嘀咕着,莫不是那小子又在外面闯了祸,惹了衙门的官爷?   那士兵却忽然换上了一副笑脸,虽然笑得也不算太温和,但看着叫人没那么害怕了,他说道:“蒋公子前些日子助我们将军缉拿逃犯,将军回京后禀明了皇上,这是朝廷赐下来的恩赏,请蒋公子领赏吧。”   娘耶!京城皇宫来的!   还是当今天子赐下来的?   蒋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那混小子真有那么大本事,还能帮得了什么大将军?   只见那骑马士兵身后是一排扛着黑漆木箱的兵队,看起来不似作假。   那士兵见蒋母吓呆了,不由又重复了一遍:“请蒋公子出来领赏吧。”   蒋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回头冲蒋亭欢道:“亭欢,快进去叫你哥出来!”   蒋亭欢这也才反应过来,赶紧进屋去叫蒋元越。   蒋元越原本正烦着,被蒋亭欢连拖带拽叫出来,看见门口这么大阵仗,也差不多明白了。   依旨领了赏,蒋父蒋母都笑得合不拢嘴了,旁若无人地翻开了宝箱,清点着皇宫来的恩赏。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这些便罢了,最重要的是,这些可是当今圣上赏下来的,这些村里人肯定一辈子都没见过,以后腰背肯定挺直了,也有的可吹嘘了。   就连方才还在争执的谢翼考中一事,也被他们抛之脑后了。   蒋元越原地怔了怔,忽然想起一事,见兵队都快要走了,连忙将他们叫住。   “谢家那边也送了吗?”   “自然。”领队答道:“蒋家,谢家,都是有的。”   *   谢翼这边的的确确也收到了,和蒋元越一模一样的赏赐。   没过多久,鸡鸣村便开始在整个县里出名了。   实因这阵子鸡鸣村大事不少,一个是村里出了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小三元,天降文曲星下凡;另一个则是村里有俩小子竟然无意间帮了京城朝廷的人,得到了当今圣上的恩赏。   这两件奇事给鸡鸣村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如今县里传得神乎其神,鸡鸣村风水好,有世外仙人庇佑,村里个个都不凡。   而作为这两件奇事的主人,谢翼已经不在村里了,他很快收拾了东西,去县里的晋江书院念书了。   这一笔恩赏算是解了谢翼之前的纠结,他不必再担心家里拮据供不起读书的花销,也不必再担心家中一老一小没有生活来源,如今可算是一切都解决了。   皇上的恩赏虽不至于到价值连城的地步,可对于他们这种普通人家,也够乐足过一辈子了。   谢翼自然不必在晋江书院和潇湘书院里纠结,很快便安心去晋江书院读书,在县里赁了房子,暂时住在县里,每月旬休时回家。   而林氏和枝枝暂时还待在鸡鸣村。   这日一早,枝枝跑到村口取回了谢翼从县里来的书信,临走前林氏和他约定好,为了彼此的安心,每十日便互通一封书信,两边交代自己的近况。   枝枝兴冲冲地取回了谢翼的信,林氏亦在桌前坐下,温和道:“枝枝,林姨识字少,你哥哥写了什么,你念给林姨听吧。”   枝枝点点头,乖巧地打开信纸,正准备好好读给林氏听,却忽然眼睛一闪,顿住了嘴边的笑容。   谢翼寄回来的信,笔锋遒劲利落,落下的却只有四个大字——一切安好。   要知道,她送去县里的信,枝枝可是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五页,从她和林氏每日的衣食起居写起,村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讲给他听,只为了让他知晓,她们二人在鸡鸣村生活尚且安乐平常,不需要担心。   何况枝枝也知道,哥哥在县里初来乍到,定然没什么知己朋友,写些家里的平淡小事,或许也能让他感到些温暖。   可,他就这么随意地回了四个字?   林氏作为母亲,自然忧心儿子独自在外的求学生活,也想知道儿子的近况,哪怕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让她安心。   眼下就这四个大字,让她怎么念给林姨听?   “怎么了,枝枝?”林氏看枝枝神色微愣,问她:“是阿翼那边有什么不对吗?”   看着林姨忧虑担心的眼神,枝枝攥紧了薄薄的信纸,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犹豫道:“没、没有……这信挺好的,哥哥说他在县里过得很好,让我们不必担忧。”   “是吗?”林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却又问道:“那他信上具体都写了些什么,你都讲给林姨听听吧?”   “呃……”枝枝低头看着空落落的信纸,额角都开始冒汗了,哥哥真是没有良心,就这么四个字搪塞她们,现在还要她来圆谎。   没办法,只能现编了!   枝枝煞有其事地盯着信纸,语气认真地“念”道:“娘,枝枝,我……已开始在、在书院念书,夫子和同窗都很好、很好,不必担忧……嗯……另外,书院附近的房子我也赁好了,环境很好……很幽静的,适合、适合我专心念书……”   枝枝念一句话卡好几遍,怕林氏起疑,挠头尴尬一笑:“有些字我认不全,念得不太顺畅……”   “无事,你继续念便是。”林氏不疑有他,听得格外认真。   还来啊……枝枝都快编不下去了,硬着头皮道:“嗯……娘,你最近如何?天气转冷,就不要、不要多行走了……对腿脚不好……”   最近天气变凉,林氏的腿疾又犯了,总是隐隐作痛,枝枝假装是谢翼这么写的,关心一下她,也能让林氏开心。   林氏听了果然很欣慰,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摸了摸自己的小腿,对枝枝道:“下次给他去信,就告诉他我的腿无碍,让他不必忧心,好好念书便是。”   “哦……”枝枝鼓着腮帮子慢吞吞地应道,他才没有忧心呢,他比谁都没有心,现下肯定在县里一个人潇洒着呢,哪儿能忧心她们这对孤寡。   好不容易将这封信给林氏编了过去,枝枝半条命都快没了,连忙回到屋里摊开笔墨,非常不满地给谢翼回信。   哥哥真是太没有心了!枝枝怒气冲冲地提笔,痛骂了他一顿,并强烈要求他下次一定要多写一些自己的近况,她可不想再给他现场胡乱编了。   可写完这封信,枝枝却迟迟不敢寄出去,她甚至都能想到,哥哥看到她这封怨气讨伐的信,必定会愤怒狂躁,到时候回来还要找她算账。   枝枝想了想那个场景就浑身一哆嗦,连忙怂怂地将写好的信扔掉了,又提笔写了一封,这次的语气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只是在信中委婉的提及要他多写几句。   可几日后,枝枝收到谢翼来的第二封信,又是原先那个样子,同样的笔迹,倒是多了两个字——一切安好,勿念。   合着她上一封信说的让他多写几句,就多了两个字是吧。   枝枝有苦难言,只好又拼命给林氏现编了几句谢翼的生活,可怜她县里都没去过,还要将它描述得天花乱坠,幸好林氏并没有对枝枝的话起疑。   枝枝这次受不了了,给谢翼的回信满满都是埋怨,说他信上写的太少了,林姨看了心里不好受,一定要他多写一些自己的近况。   谢翼这回也不耐烦了,回给她的信整整三页,枝枝拿到信的时候还挺乐呵,以为自己终于说动了哥哥,他肯给家里多写了。   谁知枝枝一打开,差点没气着,谢翼这三页信纸潦草凌乱,几乎全是在骂她——“脑子怎么那么笨,不知道灵活变通,我这里写几个字回去,你不知道多帮我跟娘说几句吗?笨都笨死了……”   枝枝恨不得冲到谢翼面前去揍他一顿。   是,她是脑子笨,脑子笨的妹妹,每天还要绞尽脑汁,帮他在林姨面前圆谎。   枝枝这下也生气了,回给谢翼的信,也不再是满满一大篇,讲述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起居小事了。   她向谢翼学习,回给他的信,非常简洁,甚至比他的信还要简洁,就两个字——安好。   县里,谢翼坐在窗前看到了枝枝寄来的信,忍不住勾唇一笑,紧蹙着的眉峰也化开了墨色。   书桌上燃着昏暗的油灯,窗外月色余晖照进来,满室一地清辉。   谢翼指腹摩挲着纸上的字痕,几乎都能看到,这娟秀小巧的字迹下,满满都是小姑娘的生气与不满。   唇角无奈一笑,谢翼提起狼毫笔,在空白的信纸上落下笔墨——   “今夜月色正好,春风亦是温柔。”   直到几日后,枝枝拿到信纸,还是一脸迷惑不解,心中嘀咕着。   “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十章 新家   林氏是在次年春天决定,带着枝枝一起迁到县里去的。   离开了鸡鸣村的老地方,谢翼帮她们在县里置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就在他念书的书院附近,院子虽然算不上太大,可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枝枝也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屋子,以前都是和林氏挤在一个屋里,现在小姑娘长大了,也需得有一些私|密的空间。   屋子是林氏给她收拾的,一应都是林氏的风格,多是青色和玄色,朴素简单。   枝枝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张眼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谢翼进来给她送东西,看见她这副神色,挑眉道:“怎么,我娘亲手给你收拾的,你还不满意?”   “没有没有。”枝枝连连摇头,尽管已和林姨亲如母女,可她还是时时谨记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怎么敢说一句不满意的。   只是……到底是少女心思,枝枝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她梦想中的小闺房,都是明亮之色,粉色的帐幔,樱色的衣橱……   她想着就不由说出口:“……我想有一张木色雕花的大床,帐幔上的浅色流苏会随风摇动,花梨大理石书案旁边的梳妆台上放着铜镜,燃着紫檀木的香,窗户下面是半人高的花架,阳光就透过窗纸洒进来……”   谢翼听着小姑娘做梦似的言语,忍不住开口轻笑:“你倒是想得挺美。”   枝枝从幻想中回过了神,吐舌道:“我知道现实中不允许,我做做梦还不可以么?”   谢翼想逗她,作势要走,“好啊,我去告诉娘,你嫌弃她给你收拾的房间……   “诶!哥哥……”枝枝连忙赶着拉住了他的衣袖,在他的胸前仰着小脸哀求:“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告诉林姨……”   小丫头软兮兮撒娇的样子像一只小猫,挠在谢翼心头痒痒的,让他很是受用,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老实点。”   他还要去书院,没时间再跟她瞎闹了。   枝枝直起身子,小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瘪着嘴看谢翼离去的背影,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敲她脑门了。   再这么敲下去,脑子都要被他敲坏了。   *   书院是申时三刻下学,快到下学时分,谢翼的思绪已经飘散了。   这会儿夫子还在授课,在台上唾液横飞,讲的是经世之道的文章,而在他口中作为范文的,正是谢翼的文章。   半年前,谢翼作为横空出世的少年小三元成功考进晋江书院,在整个东吴县都传的神乎其神,说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老夫子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他当了一辈子夫子,什么有才的学生没见过,这一个顶多是有点小聪明,再加上运气好,毕竟是少年经历,写不出什么深厚文章的。   可他教了不到半年就发现,这个学生的的确确是有灵气的,他不算是那种刻苦用功的学生,但天赋很强,悟性极高,很多东西一点就通,虽然是少年之姿,又是贫瘠的村子里走出来的,但一点也不逊色于这县里的其他学子。   夫子将他视若贤宝,更用心教导他,对他抱有极高的期望,希望他一举成才。   他在课上将谢翼的文章大体分析了一通,最后道:“敬辞的这篇文章极好,若课下有空,大家可以借来看看。”   敬辞便是谢翼的表字,夫子亲自给他取的。   夫子刚在上面说了下学,书院里就开始喧闹起来,这会儿大家纷纷开始收拾东西,谢翼也准备回去了。   前桌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面露笑意盯着他,“敬辞兄,可否借我你的文章一看呢?”   少年名唤沈之恒,是夫子的儿子,年纪还没有谢翼大,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气质文弱风雅,平日里最喜欢和谢翼搭话。   谢翼收拾书本,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道:“自己拿吧。”   虽然这个沈之恒总喜欢和他搭话,甚至有些缠着他的意思,但谢翼一直对他不咸不淡的,一来是谢翼对他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没什么兴趣,二来嘛,他最讨厌夫子的儿子。   沈之恒却高高兴兴拿了谢翼桌上的文章过去,顿了顿,湖水般的眸子闪了闪,问他:“敬辞兄,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一趟书肆吧?上次夫子不是说那本《论衡》很有用,我们去书肆看看有没有。”   半个月前他偶然间在书肆碰见过他,以为他会喜欢去这种地方,便想主动邀请他去。   谁知谢翼却忽然抬了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爹不就是夫子么,这书你家没有?”   被看穿了心思的沈之恒忽然心跳一动,有些尴尬地笑:“我爹那本旧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新的……”   谢翼桌上的书本笔墨收拾得差不多了,也懒得再戳穿沈之恒蹩脚的谎言,只是淡淡道:“今日不行,我要回家。”   “你回家做什么?”沈之恒见他要走,连忙站起身拉住他,梨花木的椅子在地上拖出“吱”的一声,发出很刺耳的声响,这会儿书院里的人也不多了,屋里只剩下几个学子。   他是知道谢翼的,甚至对他的背景调查得很详细,从鸡鸣村考出来的少年,独居在东市租赁的小院里,家中就他一个人,他回去得这么早做什么?   直到谢翼瞥过来一道警告似的目光,沈之恒才发觉自己动作逾矩了些,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拉扯他的手,内心更是失落,他都接近他半年了,他还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这份尴尬落在身后之人的眼里,引出了一声嗤笑,斜桌的贺闻天从他身后走过去,挤眉弄眼看了看两人,忽然凑近沈之恒,言语中带着些嘲笑:“小白脸,这么喜欢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啊?”   贺闻天是东吴县县丞贺家的儿子,平日里最是张扬肆意,连这个监生的身份,都是靠他那个父亲捐来的,在沈之恒眼里,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当即横眉竖目瞪过去:“要你管?二世祖!”   二世祖摸了摸鼻子,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他家是有钱有权,可不代表他是个只会花钱享乐的人,贺闻天自认为自己学问还是很高的,当初也是很早就被父亲请了先生在家中开蒙,只是后来父亲说,秀才是那些贫苦人家的子弟考的,像他们这样的官家,不需要费力去考,直接花钱捐一个监生就行了,也能给那些穷书生让点名额。   所以到后来,得知今年出了个少年小三元,整个县里都在夸耀赞叹时,贺闻天很是不服,那考卷他也看过了,并不是很难,若是有他参加,这个小三元的名头还不一定落到谁头上呢。   所以进了晋江书院后,他处处看这个谢翼不顺眼,更是视他为劲敌,明里暗里想和他比较,可谢翼压根没正眼瞧过他一回,夫子更是偏爱谢翼,气得贺闻天心口堵得慌。   更让他看不顺眼的是,这穷学子谢翼竟然还有个小跟班,小跟班沈之恒像个文弱小白脸,简直奉谢翼为神明,一脸迷恋他的痴汉模样。   贺闻天很是不屑,不就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至于这么捧着么。   而一边的谢翼更懒得看二人斗嘴,贺闻天这个纨绔子弟他看不上,沈之恒这个文弱书生他更没兴趣,当即便抬脚走出了书院。   沈之恒见他走了,也顾不上和贺闻天多计较了,赶快急急忙忙追出去,“敬辞兄,等等我!”   唯留贺闻天一个人在屋里,看着沈之恒慌慌张张追出去的模样,皱了皱鼻子,哼一声:“果然是小白脸。”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谢翼信步走在前面,他步子迈得很大,沈之恒要想跟上他,得小跑着才行。   “敬辞兄,可以走慢点吗?”沈之恒快赶不上了。   谢翼面无表情:“我又没让你跟着我。”   沈之恒滞了一下,他总是这么不留情面,顿了顿,复又扬起笑意问道:“敬辞兄,你这么急着回家做什么呀?一个人回去不无聊吗?”   “不无聊。”谢翼直言道:“我娘迁过来了。”   他本以为这么说,就可以让沈之恒自动退下了,毕竟他总是喜欢这么跟着他缠着他,他也很不耐烦,若不是顾忌着他是夫子的儿子,总要留些情面,谢翼都想直接赶他走了。   可沈之恒却忽然眼睛一亮,“令堂来了?那我可得上门拜访一下,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家,培养出了敬辞兄这样的人。”   谢翼终于忍不住,止住了脚步回头看他,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为什么总要缠着我?”   他本来走得快,却忽然停下来,沈之恒差点没撞上去,反应过来挠头一笑:“我爹说的啊,你才华横溢,要我多跟着你学习。”   看着他这副状若无辜的模样,谢翼终究无处发泄,他扯了扯嘴角,想起了宋子墨,也是夫子的儿子,也是这样文质彬彬的模样。   枝枝那丫头好像就喜欢这样的。   若是真让沈之恒进了家门,那丫头见着了,说不定还真迷恋上了。   谢翼这下更不可能让沈之恒去他家了,冷着脸转身就走,“我娘不见生人。”   他步子迈得更大了,很快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沈之恒呆愣愣地看着,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   良久,他才回到沈家。   府院门前守着个丫鬟模样的人,似乎等他等了许久,见到他回来,连忙小跑过来,替他拿了手上的书袋。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我家丫鬟   沈之恒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没理会小丫鬟的话,步履拖沓地走进了沈院。   褪下了蓝白直裰,散下披肩柔顺的长发,果然流露出女儿家的娇艳之色。   她本名叫沈芷荷,是沈家的独女,被沈父沈母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因为是书香家庭,她从小耳濡目染听闻过许多书里的故事,最喜欢的一篇,便是《梁祝》。   年少的她也心生向往,恰好父亲便是书院的夫子,她央求了好久,终于同意以沈夫子“儿子”的身份进入晋江书院读书。   还未开学,她便听闻了那个在东吴县家喻户晓的少年小三元谢翼的名字,沈姑娘本就饱读诗书,才气盎然,对这等有才华的人物,自然是心生期待。   待到开学,她便结识了这位少年才子,他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并不是那等文质彬彬的书生,他很有些脾气,性格也不是那么好相处,可是他才华深厚,悟性高强,连他那颇为挑剔的父亲,也对他再三夸奖。   更重要的是,他英武俊朗的面容,满足了她少女心思里对郎君的一切想象。   沈芷荷对他就像是着了迷般,忍不住想接近他,靠近他,亲近他。   可是,这个谢翼就像是寒冰里的石头,她怎么都捂不热,让她好生挫败。   沈芷荷心不在焉地换上了女儿装,上身是绣花的翠烟衫,下|身一袭樱粉色斓彩锦缎罗裙,柳叶弯弯的细眉之间,妆点一粒朱砂红,少女身段窈窕,气质出尘。   小丫鬟替她梳妆好,这才满意道:“我们小姐还是这样好看。”   沈芷荷神情恹恹的,“再好看又如何,他的心里还是没有我。”   丫鬟问:“小姐可还在为那谢公子发愁?”   沈芷荷淡淡的“嗯”了一声,懒懒斜倚在廊下栏前,蹙眉望着湖中风光,好一幅少女忧思图。   丫鬟顿了顿,她是知道自家小姐心悦书院里那谢公子的,听闻学问很高,长得也俊朗,偏偏对自家小姐不冷不热的,小丫鬟内心很不服气,不就是个乡下来的书生吗,她家小姐才貌双全,怎的就配不上他了?   “若要奴婢说,那谢公子只是没见过小姐这般女儿家的模样,若是见着了,指不定怎么贴上来呢。”   沈芷荷蹙眉:“可我也不能就这么贸然让他得知我的女子身份啊。”   她女扮男装偷偷潜入书院的事情若是被人知道了,那她的名声就全完了,还会连累到父亲在书院的官职。   丫鬟想了想道:“小姐,您就先接近谢公子,待他对您有好感了,再亮出女儿家的身份,想来他喜欢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说出去呢。”   丫鬟的话给了沈芷荷信心,她重拾希望,点头坚定道:“星儿,你说的对,我要继续接近他,明日我就去他家上门拜访!”   *   翌日,书院旬休,谢翼不必上学,却被林氏拉着去上街。   他们初来县上,很多东西都需要安置,林氏腿脚不便,枝枝又是个女孩子,便让谢翼当起了人形包袱。   林氏在街上挑了好些家里用的东西,又想了想是该给枝枝买些首饰做几件衣裳了,便带着两人去了以前待过的那家成衣铺子。   林氏在店里给枝枝挑花色,时不时放在枝枝面前比一下,小姑娘认真听着林氏说话,面含三分微笑。   谢翼不动声色看了眼枝枝,小姑娘渐渐张开了,以前瘦的跟豆芽菜似的小身板,现在也有些肉了,穿着水芙色对襟收腰的散花水雾绣裙,显得身姿纤细窈窕,行走之间婷婷袅袅,很有未出阁少女的清丽沉静。   谢翼心里突然揪了一下,小姑娘长大了,若是真让这县里的谁惦记上了,这丫头还傻乎乎的好骗,一下子就被人家骗走了,他怕是拦也拦不住。   “阿翼,”林氏拿不定主意,忽然转过身来问儿子,“你瞅瞅这个杏黄色的,和这个朱红色的,哪个更好看?”   谢翼的目光在两块布料上来回闪烁,杏黄色娇嫩,朱红色艳丽,但无论哪件穿在小丫头身上,都让他心里不舒服。   本就姿容秀丽,绝色出尘,再这么一打扮起来,怕不是要勾了多少人的眼,谢翼可不想让她这么招蜂引蝶。   “都不好看。”他摇摇头,随手指了指林氏身后那一片鸦青色,“还不如那个。”   林氏疑惑回头一看,又转过头来啐儿子:“小姑娘哪能穿那么老气的颜色,你没品位就别说话了!”   “……”谢翼无语瞪眼。   嘿,不是你问我的吗?   林氏挑完结账的时候,老板娘才过来,这个老板娘还是之前谢翼和枝枝一起来的时候见过的那个,身材有些胖的妇人,她本要过来给三人结账,看见林氏却睁大了眼:“这不是林娘子吗?”   “容婶,咱们也是好久不见了。”林氏笑了笑,她年轻时就在这个店里做绣娘,后来才带着谢翼迁到了村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容婶还记得她。   容婶也笑:“哪能不记得呢,那时候你和姜娘子可是我们铺子里手艺最好的人了。”   林氏眼眸闪了闪,拉过了枝枝,有些感叹道:“说来也巧,今天我带的这丫头,就是姜娘子的闺女。”   “是吗?”容婶将目光放在枝枝身上,也感叹道:“从前见的还是个小婴孩,现在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两人一边回忆往昔,一边给衣料结了账,容婶很客气地给了他们一个最低价。   林氏微惊,她在店里做过,是知道这些的成本的,可她见容婶给的都是成本价了,一分钱也不赚。   “容婶,你这价格还做不做生意了?”林氏提醒道。   “嗐。”容婶叹口气:“我这生意本就做不下去了,前些年还好,这两年店里生意越来越难做,顾客要求越来越精细,偏我这里绣娘越来越少,现在都没什么人来了。”   “你现在来这里,说不定是见我的最后一回了。”容婶说着指了指门口贴的告示,“我卖完这最后一批就要回老家了,这铺子也打算转出去的。”   林氏听了却心动了一下,“你要转出去?”   “是啊。”容婶点头,忽然瞥林氏一眼,察觉出了她的想法,“你莫不是想……”   林氏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初迁来县里,确实想谋个营生,但具体做什么,还没有想好,成衣铺子倒是她的老本行了,若是真接手起来,也熟悉一些。   不过,这事她还需再思量一下。   *   林氏走在回去的路上还是唏嘘,当年县上最红火的铺子如今都做不下去了,可见这么些年变化有多大。   对于她想盘下店的打算,枝枝是很支持的,林姨女红巧,绣活好,经营这家铺子,也不怎么费到腿脚,而且枝枝自己也从亲娘那里学到过不少本事,也可以帮上林姨。   谢翼倒是不置可否,他的想法,家里的存银已经够安稳一辈子了,何况他这些年读书以后也会为官,实在不必再费心思去谋营生,不过既然母亲想做,他肯定也不会多言。   三人在路上便已经商定出了盘下这家店的打算,林氏却想着,当年那么红火的店如今式微,必定有什么原因,她还是要先找个机会去县上别家的成衣店看看,比较一下究竟差在了哪里。   三人拎着一个上午采买的大袋小包回到榕溪巷子,正准备进门,却看见自家院子门口站着一位玉面郎君。   谢翼一见那人面色就变了,连步走过去,沉着脸压低了声音:“沈之恒,你怎么来了?”   沈之恒眨着无辜地双眼:“我自然是来你家拜访谢伯母的啊。”   谢翼正要冲她发怒,让她赶紧滚蛋,却听到身后母亲温和的声音:“阿翼,这是你同窗吧?”   沈之恒也是个会看眼色的,趁着谢翼一个不注意就跑过去,又搀扶林氏又帮林氏提了东西,客气笑道:“听闻谢伯母迁来,我便想着要上门拜访一下,我是敬辞兄的同窗,伯母唤我之恒即可。”   这小公子一看上去就温润如玉一般,跟谢翼之前那些狐朋狗友很不一样,林氏看了心里也满意,当即便将沈之恒请进屋喝茶,谢翼拦都拦不及。   沈之恒也才看到一直跟在林氏身边的枝枝,见这姑娘气质纯净温柔,眉目更是清丽无双,她的眼中不禁带上了探究的神色,试探问道:“这位是……”   谢翼一见沈之恒的眼神就觉得不对劲,她那目光直勾勾地往枝枝身上瞅,一点都不避讳。   谢翼生怕沈之恒这货真对这丫头看上了眼,又生出些缠乱不清之事,便连忙挡在了两人之间,对着沈芷荷没好气道:“她是我家丫鬟。” 第二十二章 孤男寡女   枝枝愣住了,沈之恒也愣住了,诧异地盯着枝枝,这姑娘衣着举止都是不凡,怎么会是丫鬟?   林氏伸手敲了谢翼一下,不满道:“怎么说话呢,你把枝枝当丫鬟?”   她说着对沈之恒一笑,介绍道:“这是阿翼他妹妹,枝枝。”   “原来是谢姑娘。”沈之恒点头致意,同时在内心也松了口气,是妹妹便好。   她差点以为……是什么未婚妻。   枝枝出去倒茶,林氏坐下来和沈之恒寒暄,林氏一听沈之恒还是夫子的“儿子”,心中更是欢愉了,当即便对儿子叮嘱要多向沈公子学习。   谢翼在旁冷嗤一声:“……他倒是有那个本事。”   沈之恒面色僵了僵,很快恢复如常,又和林氏继续闲话起来,看见林氏带回来的大包小裹,问道:“伯母这是从街上采买回来?”   林氏一笑:“是啊,我和枝枝初初迁过来,家里很多东西要添置,今日便上集市采买了一通。”   沈之恒听着眼睛一亮,起了兴致,“伯母早说,这事应该找我才是,我自小便在东吴县长大,对这县上的集市和各个铺子都可熟悉了,若是我带着伯母,保准买到最合算的东西。”   她说着就看到了林氏在成衣铺子里给枝枝挑的那几块料子,道:“我若猜的没错,伯母这些衣料,是在城东柳花巷那家铺子买的吧?”   林氏微惊:“这你都能看出来?”   “那是自然,我对成衣铺子可是最熟悉的了。”沈之恒说起来侃侃而谈:“其实这家铺子不算太好,伯母下次可以去城南的翠衣阁或者是朱雀街的玉绣坊,那里的衣料才是当下最时兴的。”   谢翼神色怪异地看了沈之恒一眼,难怪他老觉得这人不太对劲,看来贺闻天有句话说的没错,这小子果真是个小白脸,对女人的东西研究得那么透彻。   他甚至坐的远了些,生怕被这小白脸沾染上什么糟污的东西。   沈之恒叶愣了愣,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得多了些,似乎有些暴露身份。   林氏却没有想那么多,在心里活动着心思,她本就想在盘下那家成衣铺子之前,对县上的其他铺子做个调查,如今这沈公子这么熟悉,林氏难免就想麻烦她帮忙。   “沈公子,你说的这些店铺,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熟悉,若是不麻烦的话,可否……”   “不麻烦不麻烦!”林氏话未说完沈之恒就忍不住接下了茬,她想接近他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嫌麻烦呢,“伯母若是有空,我明日便可带伯母去。”   *   第二日林氏就跟沈之恒出门了,谢翼的旬休就这两日,已经陪母亲出门了一天,这次怎么也不想去了,更何况还有那个他讨厌的小白脸在,于是林氏就只带上了枝枝。   县里最好的成衣铺子便是城南的翠衣阁,也是沈之恒最光顾的铺子,她去的时候还有点惶恐,生怕自己女扮男装的样子会被老板娘认出来。   不过幸好去的时候人多,老板娘正忙着,也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来。   “这家店最特别的啊,就是店里的绣娘,”沈之恒一边带她们逛一边介绍着,“这些绣娘都是从京城归乡的老绣娘,手艺娴熟不说,品位还极好,都是以前在京城给贵人做过衣裳的,绣活不俗。”   沈之恒说着拿起一块鎏金锦缎,“这块浮光锦可是当今最时兴的料子了,据说是京城的王妃娘娘们喜欢的,穿在身上有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可漂亮了。”   林氏和枝枝看着这店里的稀奇玩意儿可不少,听说都是从京城引进而来的,便也大概明白了这间铺子的招牌特色所在。   随后沈之恒又带着二人去了玉绣坊,这间铺子倒没有翠衣楼那么多猎奇的了,但花样也着实不少,且最重要的是,这家店开在县里最繁华的朱雀街上,客流不是一般的大。   如此看下来,林氏和枝枝很快明白了那家老成衣铺子输在了哪里,既没有新鲜繁复的花样,又不是开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垂危衰败是迟早的事。   林氏和枝枝逛了一圈心里也算有底了,正要打算回去的时候,沈之恒却坚持要送一块妆花缎给枝枝。   她想着与其接近那个冷冰冰的谢翼,不如先从他的家人身上着手,而林氏是长辈,她不好入手,枝枝却是个小姑娘,还和她年纪差不多,直接从谢翼妹妹身上入手,最合适不过。   “这石榴红娇俏,最合适谢姑娘了。”   沈之恒觉得逛了半天的铺子了,送个锦缎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算是巴结讨好,可枝枝却忍不住红了脸。   她还是小姑娘一个,从小到大没接触过几个外男,更何况还收到“外男”的礼物了。   枝枝犹豫着没肯要,一是脸皮薄,二来昨日林氏已经给她买了很多的料子,一时半会也穿不了。   可沈之恒却坚持要送,说这锦缎又不贵重,就当个见面礼了。   林氏打量了沈之恒许久,最后忍不住替枝枝开了口:“枝枝,既然沈公子有意送,你就别客气了。”   枝枝一愣,见林氏这么说了,也只好收下了沈之恒送的妆花缎。   却没想到沈之恒送下了这锦缎,在回去的路上,又单独邀请枝枝去茶馆吃茶。   枝枝这下都有些手足无措了,沈公子的意图这么明显,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下意识看向林氏。   林氏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微微一笑:“枝枝,沈公子既然约你,那你就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枝枝也没想到林氏就这么同意了,还有些微愣,沈之恒却已经开口道了:“城东的那家碧春茶馆极好,阁楼上还能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想必谢姑娘会喜欢的,那咱们就走吧。”   直到告别了林氏,和沈之恒去到茶馆,枝枝还是有些怯怯的,她没怎么单独和“外男”相处过。   沈之恒却极为自然,这茶馆也是她来惯了的,环境幽静清雅,点了两盏竹叶青茶,落落大方地招待枝枝。   枝枝原本还有些拘谨,直到沈之恒开始和她攀谈起来,才渐渐放开了些,因为她发现,这沈公子的心思完全不在她身上,反而一直向她打听谢翼的事,虽然枝枝有些奇怪,但好歹放宽了心,再加上沈公子说话自然舒服,枝枝不知不觉就和她聊了很多谢翼的事情。   *   林氏这边一个人回了家,谢翼还在房里躺着歇息,见林氏一个人回来,随口问道:“枝枝呢?”   “她和沈公子喝茶去了。”林氏洗了手,随口应道。   谢翼一个翻身从塌上坐起来,沉沉的目光紧盯着林氏,“她和沈之恒那家伙,单独去的?”   林氏换了衣裳喝了口水,才注意看儿子,莫名有些好笑:“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他们孤男寡女,娘你怎么想的?”谢翼的确很激动,他早料到这两人会勾搭上,却没想到防也防不住,林氏还不拦着。   “枝枝又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你那么老古板做什么?”林氏笑了笑:“她现在也不小了,我也不能老将她放在身边,早晚都要嫁出去的,再说那沈公子书香世家出来的,行为举止都靠谱,怎么就不能让他们两个接触一下了?”   林氏这话就像是刀子似的,钝钝地往谢翼心口上扎,胸腔里堵着一口气,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别提多恼火了,他不好冲林氏发脾气,却也不满道:“那丫头都还未及笄,您这么着急做什么,还怕她嫁不出去吗?”   他神情不满,语气抱怨,林氏瞧了他好半晌,忽然奇怪道:“你平日里不是挺看不顺眼枝枝的吗,怎么今日这么关心她?”   “我哪儿关心她了?”谢翼的语气蓦的弱下来,他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怕这丫头在外面行为不当,丢了咱家的脸面么?”   “枝枝哪里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林氏早已把枝枝当做亲闺女,这会儿也是母亲的心态,“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又不会害她。”   谢翼被母亲轰回房间,心里却极不舒服,嘴里还嘀咕了一句:“您懂什么……”   他早觉得那小白脸蓄意接近他,不是什么好人,还对那些女人家的衣裳料子那么熟悉,指定是在风月堆里过来的,要不然怎能来他家第二天就把小丫头勾走了呢。 第二十三章 心仪姑娘   枝枝是在晚饭前回来的,林氏已经把饭菜都烧好了,枝枝去厨房帮忙端菜,林氏笑着对她道:“可算回来了,你哥哥念叨了一天呢。”   “念叨我?”枝枝疑惑,哥哥怎么会念叨她。   林氏笑着没有说话,转身叫了谢翼出来吃饭。   少年出来的时候穿着单薄的里衣,他这些年不仅个高了不少,身子也变得精壮了些,隐隐可以看出腰腹的曲线,面容上也褪去了些许稚嫩,变得更加硬朗分明。   他和沈之恒的气质不一样,一走出来就是满身的雄性气息。   枝枝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就微微红了红脸,她这些年也长大了,面对男子时总会有些羞涩,即使这个人是她每□□夕相处的哥哥。   谢翼原本在屋里生了一下午的闷气,得知枝枝赶在吃饭前回来了,心里才舒服了些,可他一出来,就看见小姑娘一张脸颊染上樱粉色,眼眸里透着说不出的娇意。   跟沈之恒那个小子喝个茶脸就红成这样?   谢翼眼底的郁色又深沉了些。   三人坐下来吃饭,谢翼和枝枝都没说话,林氏忽然对枝枝道:“枝枝,沈公子送你那块妆花缎,我给你放进衣橱里了。”   枝枝愣了愣,随即点头。她那会儿和沈之恒单独去喝茶,林氏就帮她把缎子带回来了。   坐在一旁冷眼听着的谢翼眸色又是一沉,沈之恒那家伙还送她锦缎了?   哪有外男送闺阁女子东西的,还是这等贴身的衣物,那家伙到底有没有规矩?   枝枝原本低头吃饭,忽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目光,抬头望去,见是谢翼死死地盯着她。   “怎么了,哥哥?”枝枝疑惑。   谢翼正准备开口,就听见林氏在一旁幽幽地说了句:“人家沈公子初次见面就知道送礼,某些做了多年哥哥的,倒是从未赠与过什么。”   听见林氏这意有所指的话,谢翼拧了拧眉,咽下喉中正要出口的质问之言,反而眯着眼睛思考起来。   做了这丫头这么多年名义上的哥哥,似乎一直对她都是态度不逊,语言里也没几句好话。   所以现在她对他的态度,是怕他?甚至讨厌他?   也所以,她现在更喜欢沈之恒和宋子墨那种,假惺惺的小白脸?   谢翼在心里闷了一口气,好像想通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那丫头吃软不吃硬,是不是真的要给她点好处才行。   想到了沈之恒送她那块锦缎,谢翼蓦的在心底有了个想法。   *   翌日下学,谢翼犹豫了会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算绕路去一个地方。   他刚站起来要走,前面的沈之恒也收拾了书袋要起身,两人差点撞在一起。   谢翼蹙了蹙眉,没什么好脸色地盯着沈之恒,打他家丫头主意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若是今日又缠着他一块走,他可要打人了。   然而沈之恒却愣了一下,很快扬起一个客气地微笑,“敬辞兄你先走。”   谢翼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沈之恒会是这个态度,但他也没多言,哼了一声便自顾自走了。   沈之恒也没追上去,又理了理衣衫书袋,才打算自个儿出去。   “哟小白脸,今天怎么没跟上去,冷屁|股捂不热了?”贺闻天从外面进来,看见沈之恒没跟谢翼走,忍不住开口讽道。   “你是不是欠揍啊二世祖?”沈之恒看着贺闻天欠兮兮的脸色,对他也什么好态度,“上次你爹赔的那一百两银子,还不够是吧?”   贺闻天的神色顿时变了一变,这事儿说来也不怪他,某日在街边碰巧看见两个富家公子哥儿调戏民女,贺闻天虽说不是什么爱匡扶正义之人,但性子耿直的他也见不得这种情况,当即就把那两个富家子干倒了。   事情的结果就是,那两个富家子被打成重伤,人家家里也不是好欺负的,父母很快找上了贺家的门,贺父虽然知道儿子的用意,但打伤了人家总不占理,何况儿子还在念书,出了这事儿对他名声也不好,便打发了一百两银子算是私了了。   谁知这事儿今日就这么冒冒然地被沈之恒抖落了出来,贺闻天脸上也不好看,幸亏此时书院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人听到他的话,否则他这“一世英名”就算是毁了。   贺闻天没好气地哼哼两声:“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的事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之恒吐出这句话后,便懒得再理这二世祖了,收拾了东西准备走。她今日之所以没缠着谢翼,便是因为她得知林氏要盘下柳花巷的那个成衣铺子,她打算过去给林氏帮帮忙,这段时间就先冷落一下谢翼,主要先接近他的家人。   上次和那个“谢姑娘”喝茶聊了许久,得知了许多谢翼的事情,比如他的生辰,比如他喜欢的食物,沈之恒觉得先从他的家人下手,确实更方便了解谢翼。   沈之恒转身离去的时候,贺闻天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却忽然被吸住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最近天气转热,沈之恒今日穿的是一件很单薄的翡色竹叶绣衫,书袋斜挂在脊背上,勾勒出少年纤瘦的身影,脊背窄而薄,腰细臀翘……   “这小白脸长得像女人,身材也像女人……”贺闻天低声嘟囔了一句。   *   谢翼从书院出来以后,四下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人跟上来,才放心地往一个方向走。   直到穿过了最热闹的朱雀街,拐了好几个弯,他才在一间铺子门口停下来。   看着那铺子上的匾额,犹豫了半晌,谢翼才沉下心,抬脚跨进去。   店里生意不错,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整个铺子都是女子的飘香气息,谢翼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正打着退堂鼓,老板娘就朝他走过来了。   “哟,公子要买些什么?”   这老板娘年纪大了,肤色蜡黄,却硬是抹着一个浓艳的妆,看上去整张脸更加惨不忍睹,身上不知用了什么廉价的香粉,味道刺鼻而呛人。   谢翼没忍住捂了捂口鼻,冷下了脸:“不买什么。”   不买什么到她这店里来?老板娘狐疑地打量着少年,她这里可是全县最好的首饰铺子,县里上到贵夫人阔太太,下到平民小女,都在她这里买珠宝钗环的。   她这店里一直光顾的都是女子,忽然来这么一个少年本就奇怪,更奇怪的是这少年还说不买什么,不买什么到她这店里来干嘛?难不成还是来看店里姑娘的?   看姑娘可不应该来她这里,应该去对面的醉香院。   谢翼心里也着实无语,这就是县上最好的首饰铺子?他看沈之恒送枝枝一块锦缎,暗想小姑娘喜欢的也无外乎就是这些穿的戴的了,便私下打听了县里最好的首饰铺子,打算过来给她买个什么珠钗首饰。   毕竟这丫头吃软不吃硬,还是要退一步给她个甜头。   谢翼抬眸扫了眼这家店铺,对这满屋子的香粉味接受无能,心想是不是该换家铺子,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就被柜台上一抹碧色吸引住了。   碧色的花簪,成色简单,做工却极为精细,碧玺雕琢而成的芙蓉花,点珠成翠,色泽清透。   老板娘很会看眼色,当即就发现谢翼相中了这发簪,心中不免得意,嘴上说着不买什么,还不是被她店里的东西给迷住了。   “公子好眼光,这是碧玺芙蓉簪,全县只此一支,最近抢手着呢。”老板娘也很会推销。   谢翼拿过簪子仔细看了两眼,更是确定了要买下来的念头,他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这簪子适合枝枝,她气质清丽沉静,最应该用这种清透又不张扬的色调,沈之恒送的那明艳的石榴红反而不适合她。   “这支多少银子?”   “十两。”   这个价格不算便宜,但是……谢翼想起家中那小丫头,没多言语就掏出了银子。   老板娘见公子不磨叽,也很快让店小二去取匣子给他装起来,两人这边一时沉默,她主动搭话:“公子买给心仪的姑娘吧?”   这样俊朗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只是不知送的是哪家姑娘。   “什么姑娘?”谢翼被老板娘的话说得眼皮一跳,板着脸否认道:“我买给我娘的。”   “噢……”老板娘笑了笑,没再说话。这簪子一看就是小姑娘戴的花簪,怎么会是送给母亲的。   不过她也理解,小少年脸皮薄嘛,哪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呢。   从店里出来以后,谢翼又开始纠结了。   买是买下来了,可要怎么送给她呢?   是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戴在她头上,还是直接扔给她说是顺便买的?   走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他忽然觉得手中这簪子,变得沉甸甸的。   *   林氏终于盘下了那家成衣铺子,并在月底的时候成功开张,店里换了不少手艺精巧娴熟的绣娘,林氏和枝枝又琢磨着研究出了不少新鲜的衣裳花样,开店后生意果然好了不少。   不过说来也要感谢沈之恒,她认识不少县里的夫人贵女,明里暗里也帮着谢家的铺子宣传了不少。   铺子附近便是熙来攘往的巷子口,举着草靶子卖糖葫芦的老大爷依旧在此地叫卖,这里每日车马人群来往不息,唯有这些铺子摊子早出晚归。   须臾,一辆精致青顶的马车行驶经过,轿外八个随从两个侍女,看上去架势很大,连那侍女头上所戴,都是极好的珠钗,可见车中之人身份尊贵。   马车行驶过巷子口的时候,只听得车内有稚嫩的声音,嚷嚷了一句:“母亲,我要吃糖葫芦。”   片刻后有低脆的嗓音响起,似是女人和小孩子低语了什么,随手一只秀美的柔荑撩开帘子,露出一张华贵绝美的面庞。   “安嬷嬷,给小少爷买串糖葫芦吧。”   卖糖葫芦的大爷远远一瞧,这马车精贵奢华,绝不是县里普通人家乘得起的,再看那马车上刻着的“明”字,便知晓这是哪家的了。   这县里人人都知道,县上最尊贵的不是那县令,也不是那县丞,而是这明家的端成郡主。   端成郡主原是京城贵女,十多年前嫁给了当时威震一方的明将军,后来明将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皇上便特许他们夫妻二人回老家东吴县养伤,再后来明将军病逝,便只剩了端成郡主和幼子独居在此,未曾回京。   安嬷嬷付了银子将糖葫芦拿回去,明小少爷在车里吃着开心,郡主华美的脸庞也微微笑了笑,抬眸漫不经心扫了窗外一眼。   昔日空落的小巷子如今变得拥挤了些,郡主常来往此地,很快发现变化,疑惑问了句:“这里怎么变得热闹了不少?”   安嬷嬷回头看一眼,道:“巷子里那家成衣铺子,听说前段日子易了主,似乎有了些新花样,如今生意不错,县上很多贵太太都会过去看两眼。”   县里的成衣铺子没几家,这家郡主也是知道的,不过她从未在这里挑选过,平日都是去翠衣阁和玉绣坊,或是直接请绣娘来府上。   如今听说易了主,还有了些新花样,郡主也不禁起了些兴致,可听到嬷嬷说的最后一句,她却瞬间熄灭了心思。   那些俗气的小县贵妇人,她可不想和她们混为一谈。   端成郡主有着作为京城贵女的骄傲,不屑与县上的贵夫人圈为伍,她这些年待在这偏远县城,不过图一个安宁而已。   她正要放下手里的车帘时,忽然看见巷子里那铺子门口,一个穿荷藕色月裙的女孩。   女孩微微低着头,与身边人正说什么,桃腮盈盈带着笑意,小鹿般的眼眸灵动而纯净,眼下一颗细小的红痣给脸庞添了一丝娇美。   郡主不禁眯了眯眼,这女孩,怎么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心下一动,便走下马车,吩咐了侍女,“好好照看小少爷,我去铺子里看看。” 第二十四章 枝枝乖(三更合一)……   铺子里正热闹着,枝枝忙着帮一个妇人挑选颜色,林氏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给客人结账。   正是嘈杂的时候,铺子里却忽然静默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枝枝也顺着众人疑惑抬眸,门口出现一个穿着流彩飞花对襟曳地纱袍的女人,女人的气质是县里少有的雍容华贵,凤髻露鬓,娥眉点妆,美目似是含了三分春意,朱唇却是半点弧度也无。   “是端成郡主……”   “郡主怎么会来……”   铺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而话题中心的女人眸子一扫过来,众人就全闭了嘴。   可见威严。   然而她面上还是平平静静的,半分严肃压迫也没有。   林氏和枝枝都愣了愣,她们虽迁来不久,却也能认出来,这是东吴县最为尊贵的端成郡主。   林氏最先反应过来,上去含笑招呼道:“端成郡主安,郡主可要看些什么?”   郡主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什么回应,她缓缓走到枝枝身边,一双眼睛打量着枝枝,却是在问林氏,“你是老板娘?”   “是。”   “那她呢,绣娘?”   林氏怔了怔,注意到郡主直视着枝枝的目光,顿了顿答道:“她是我家闺女,在店里帮忙的。”   林氏知道枝枝尚年幼,怕是招架不住郡主,主动道:“郡主想看些什么,我陪着郡主挑吧?”   端成郡主皓白的柔荑抚过身侧那一片衣料,眼眸微垂,轻声道:“不要你,我要她陪。”   林氏哽了哽,郡主这语气淡淡的,却是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想了想,还是鼓起了性子笑道:“这孩子初来不久,对店里还生着,怕是招待不好郡主,还是我来吧。”   郡主终于抬起了眼眸,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勾起唇角:“倒是好笑,你这铺子不是刚接手不久么,她还生着,难道你就熟悉了?”   她虽扬着唇,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一双眸子冷冰冰的,林氏半天没敢吱声,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枝枝看着,忽然开口:“承蒙郡主不嫌弃,那由小女陪郡主在店里看看吧。”   林氏还是忧心,蹙眉想说些什么,枝枝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随后把郡主请到一边。   “郡主喜欢什么样的,不妨说来听听,小女一定为郡主挑选到满意的料子。”   端成郡主来店里虽然没有清场,但她所及之处,众人自发退散,让出了一条路来,倒是有清场的效果。   还有不少人耐不住郡主的威严,已经从铺子里溜走了。   枝枝余光扫了一眼,店里客人少了一大半,她在心里默默叹口气,这郡主是个难缠的,她一大驾光临就少了一半的生意,伺候不好怕是还有性命之忧。   “怎么,怨我了?一来就让你店里客人都跑光了?”郡主老辣的目光一扫,就看穿了枝枝心里的想法。   “没有没有。”枝枝连连摇头,“郡主尊贵之身,欢迎还来不及,怎会埋怨。”   端成笑了笑,她可是世家林立的京城里滋养出来的,见惯了人心暗语,怎么会信小丫头这冠冕堂皇的话,她轻哼一声,随意道:“放心吧,若是让我满意了,便将府中下人的衣服全部交由你们铺子来做,是不是划算了?”   县里人人皆知,端成郡主的府邸立于城西,围墙高耸,气势恢宏,虽然只有两个主子,可伺候的下人却一点也不少,足有两百多个,所有人皆着统一服制。   若是能承包郡主府邸这两百多个下人的衣料,确实是很可观的一笔利润了,比起店里这些零散的客人,不知赚钱了多少。   思及此,枝枝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好地伺候着这位郡主,详细地为她介绍了店里的绣样。   不料,郡主只听到一半就蹙起了眉头,径直打断她:“你们店里也就只有这些俗气的东西了么?”   “呃……”枝枝愣了愣,认真打量郡主一眼,她知晓这端成郡主见识多眼光高,平常的东西必然入不了她的眼,她在郡主身上穿的衣裳上扫视一眼,淡淡道:“还有一样,或许郡主会喜欢。”   “哦?说来听听。”   “近来天热,我们铺子正在赶制一种新的样式,名为藕丝羽纱,顾名思义便是用万千藕丝结合而成,又充以细小羽毛,不仅清凉解热,而且舒适柔软,穿在身上如若幽兰般清透,清雅而不失华贵。”   这才刚入初夏,旁人还穿着单衣,郡主已经穿上纱袍了,枝枝便是猜测郡主一到夏天便极为怕热,寻常的纱衣穿在身上都不够清透的,所以便给了她这个料子。   郡主果然勾起了兴趣,眼里亮了些,“可有成品看看?”   “还在赶制中,尚未完工。”枝枝道:“若是郡主感兴趣,可以先给郡主做一件样子。”   郡主失落了一番,听闻此,也只好点点头:“那就用藕丝羽纱的料子,制一件鸾鸟朝凤绣样的吧,完工后直接送至我府上来即可。”   直到送走端成郡主,林氏还在心里发慌,此时也顾不及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赶紧拉了枝枝在一边低声商量。   “那藕丝羽纱还未制成,你怎的就说给郡主听了?若是做不出来,我们岂不是都要完了。”   这藕丝羽纱的想法其实不新鲜了,当年在铺子里还是枝枝亲娘提出来的,后来和林氏商议着要一起做,只是做工极需精细,且因为料子太轻薄透润,花样很难绣上去,便是他们那样娴熟的绣娘,也很难做出来。   后来这想法便不了了之,直到最近重操旧业,引入新布料新花样时,林氏又和枝枝提起了这个想法,两人想琢磨着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这种料子虽然复杂些,但只要费心,还是可以做出来的,难就难在要在这软薄的料子上绣花样,实在是很考验绣娘的功力。   林氏原本想着,若是要制出这样轻薄的衣料,便只能绣最为简单的花样,像是兰花桂花一类。   可谁知这郡主要求不低,一开口便是要鸾鸟朝凤的样式,便是林氏这种做了几十年绣活的人了,也难保证可以制成。   枝枝却深思了会儿,对林氏淡淡笑了笑:“林姨,就让我先试试吧。”   见她这么说了,林氏也只好先按下心底的忧愁,无奈点了点头。   端成郡主被安嬷嬷扶着从铺子里出来,又回到熙熙攘攘的巷子里,她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小女孩的身影了。   郡主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开口:“嬷嬷,那个姑娘,是不是有点眼熟?”   方才她进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小姑娘一回,见那姑娘无论是身上温柔恬软的气质,还是脸上的五官神韵,都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安嬷嬷跟着端成郡主多年了,若是郡主熟悉的,想必安嬷嬷也会熟悉,她拧着眉头想了一会,道:“奴婢也觉得极为熟悉,她眼下那一颗红痣,和当年永安伯府家的嫡小姐,简直是一模一样。”   端成郡主离京多年,当年京城里的那些贵女她已经记不起模样,但如今这两人远隔千里,气质却如此相似,还是让郡主起了疑心,她追问道:“那伯府的嫡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听说嫁进了长乐侯府,夫君体贴,儿女孝顺,日子倒也和美。”安嬷嬷似乎明白郡主心中所想,说着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道:“……不曾听闻侯府有丢失女儿的消息啊。”   郡主愣了愣,她确实是这么猜测的,估摸着年龄,这姑娘该是那位嫡小姐出嫁后所生的女儿,只有母女才会有如此相似的气度。   只是……侯府不曾有丢失女儿的消息,而从方才铺子里的人来看,那姑娘显然也是有母亲的,便是那店里的老板娘。   如此一来,两人莫不是真没什么关系,只是巧合的相似?   端成郡主还在出神地想着,马车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哭闹之声,小男孩中气十足地喊着:“母亲怎么还不回来?我要母亲!母亲回来!”   听到儿子的哭闹声,郡主连忙放弃了思考,急着上车去照看儿子。   罢了,无论是京城侯府的夫人,还是这铺子里的小姑娘,终归都是和她无关之人,她也不必再去为她们多虑。   *   此后的日子,枝枝便一直埋头研究怎么做端成郡主要的鸾鸟朝凤藕丝羽纱,和谢翼相处的时间不多。谢翼原本就纠结着要怎么把那支碧玺芙蓉簪送出去,这下更没机会了,这簪子就一直揣在他身上。   直到这日林氏给谢翼收拾屋子,整理衣服的时候看见了里头藏着的簪子,不由起了疑心,“这簪子哪来的?”   她狐疑的目光在谢翼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暗想如今儿子也大了,怕是也生出了些旁的心思,连枝枝都有沈公子的“追求”了,若是谢翼瞧上了哪家的姑娘也是正常的,只是怕他性子还不够稳,万一生出什么祸事就不好了。   何况他如今还在念书,这种事可马虎不得,所以她还得认真把关着。   谁料谢翼看见了那簪子,脸上僵硬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就随口道:“……路上捡的。”   “捡的?”林氏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那簪子,这花簪玲珑剔透的,“还是新的呢,你哪捡的?”   “就院门口捡的。”谢翼随便扯了一嘴,又怕母亲生疑,心一横干脆道:“娘,既然还是新的,就送给你戴着吧。”   林氏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收起了疑心,却没答应,“这模样瞧着鲜嫩,该是枝枝那种小姑娘戴的,还是送给她吧。”   谢翼本已经凉了的心忽然又一亮,这簪子本来就是给枝枝的,这下也算是送到了她手里,但他表面上还是状若不经意道:“随便,给她就给她吧。”   林氏又把枝枝从房里叫了出来,枝枝忙活了几天的绣活,这会儿正头昏眼花着,她瞧了一眼林氏手上的簪子,摸了摸发髻,“我头上的簪子还好好的,这簪子就给林姨戴吧。”   “你真不要?”林氏又问她一遍。   枝枝点点头,她还在研制绣样,没功夫和林氏多言,“嗯”了一声就转身回去了,一副对花簪丝毫没有兴趣的样子。   林氏最后也只好将那支碧玺芙蓉簪插在了自己头上。   谢翼心里简直想吐血,他那么费心挑选的簪子,那丫头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就给林氏了,那芙蓉花碧玉明明最配她了。   她究竟是对那簪子不在意,还是对他不在意?   谢翼最终撇了撇嘴,罢了罢了,他再也懒得理那丫头了,没眼光又没眼色,还想着给她什么甜头呢。   *   谢翼想送枝枝东西,却有人也想给谢翼送东西。沈之恒这会儿守在书院门口,手里提着个篮筐,正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算着时间,这会也该是谢翼要来的时候了,沈之恒眯了眯眼睛,果然看见路的一边出现谢翼的身影。   谢翼也在此时看见了沈之恒,他脚步顿了一顿,随后走过去,就当没看见她似的跨进了书院门槛。   沈之恒却一把拉住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敬辞兄今日来得真早。”   早么?谢翼抬眸往书院里瞥了一眼,他今早起得迟了些,此时书院里已经人声喧杂了,也不知沈之恒这一句“早”是从何而来。   他径直问了一句:“你到底要干嘛?”   沈之恒这下更紧张了,她前些日子和枝枝喝茶,听说谢翼喜欢吃糖蒸酥酪,便自己琢磨着在家做了这样糕点,她平日里从未下过厨,学会这道糕点还花费了不少心思,也不知做的合不合他胃口……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盒,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闲在家无事做了些糖蒸酥酪,听说敬辞兄你也爱吃这个,便想着送一些给你尝尝……”   她的脸透着些通红,谢翼看了她半晌,忽然眯起眼睛:“听说?听谁说?”   沈之恒像是被抓着什么把柄似的,吓了一跳,若是让谢翼知道她偷偷向他妹妹打听他的喜好,那就不好了,她连忙道:“没、没谁。”   然而谢翼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一瞧沈之恒的模样,再联想到她前段日子和枝枝单独出去喝过茶,就知道这事必然是那丫头透露出去的了。   何况……这糖蒸酥酪,也是有说头的。   那是他们还在鸡鸣村的时候,枝枝有一日想吃甜口的东西,便跟村口的吴嫂子学做了这道糖蒸酥酪,结果做的多了些,家里三人都吃过了还剩了好些,枝枝想着蒋元越总喜欢给她糖吃,必然也爱吃这甜口,便想将剩下的糖蒸酥酪送给蒋元越尝尝。   谢翼怎么可能让那臭小子吃枝枝亲手做的点心,连忙说自己还要吃,然后一口气将剩下的酥酪全部吃下去了,满腔满腹的甜味,差点没把自己腻死。   谢翼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肯定是枝枝当时看他吃了那么多,就以为他喜欢吃这个,便告诉了沈之恒。   他其实一点都不爱甜食,而且自从那次以后,他看见这玩意儿就反胃,这下沈之恒送的一盒糖蒸酥酪,他当然也没什么兴趣。   “谁说我爱吃这个了?”谢翼没什么好脸色,这沈之恒怎么就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呢,怎么甩都甩不掉,不仅缠着他,还缠着他家那丫头。   说起来枝枝那丫头也是个白眼狼,人家几句好话就把她收买走了,把什么事都告诉别人。   “警告你以后离我家人远一点,听见没?”谢翼没好气地对沈之恒吐出了这句话,就径直跨进了书院门槛。   独留沈之恒愣在门口,一脸青白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她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看了眼自己苦心烹制的点心,自嘲似的一笑,而后将食盒扔在了一边。   贺闻天这次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看完了这场好戏,啧啧嘲讽道:“小白脸果然是小白脸,跟个女人似的,还下厨做点心……”   若是寻常,沈之恒听见他的嘲讽,必然要和他争执几句,可这次沈之恒也像是失了魂魄般,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浑浑噩噩地转身走了。   贺闻天还等着沈之恒和他吵,谁知道这人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还有些不习惯,暗道一声“无趣”。   地上只有那食盒还孤零零地留着,贺闻天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过去偷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他从小最爱吃甜食了,连喝的水都是放了糖的。   “嘿,还别说,”二世祖一边咀嚼一边嘀咕着:“这小白脸做的还挺好吃……”   *   枝枝熬了几宿,终于将端成郡主要的那件鸾鸟朝凤藕丝羽纱赶制出来了,那羽纱上绣鸟实在难绣,枝枝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眼睛都快瞎了,她也没精神去郡主府了,直接让铺子里的绣娘送过去。   后来铺子里的绣娘从郡主府回来后,听说郡主对衣服很满意,枝枝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那件藕丝羽纱符合郡主夏日清凉的要求,她绣的花样也足够精致漂亮,郡主便是再挑剔也没有不满意的。   她记着郡主承诺过她,若是衣服让她满意了便可以将府中下人的衣服交给她们铺子来做,因此枝枝这段日子也一直在等着郡主府的人过来。   可她没想到,过了几日后,郡主家的下人果然来到铺子里请她,却不是要谈下人衣服的生意,而是说那件藕丝羽纱出了些问题。   枝枝一头雾水,那件衣服花费了她半个月的心思,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制成,怎么也不可能有什么问题啊。   但郡主府的人执意请她上门,她只好跟着去了。   郡主府邸在城西,整个东吴县最好的地段,既没有繁华到喧嚷嘈杂,也没有偏僻到荒无人烟,据说这里是当朝天子亲自赐下的宅子,专门作为给明将军养伤思故的居所,因此建得极其清雅,精巧的亭台楼阁,悠长的园草水廊,还有小桥流水般的荷池曲径,每一个地方都精妙绝伦。   枝枝从未看过这么漂亮的院子。   丫鬟领着她走了许久,穿过了大半个宅院,才来到郡主的寝居之所,郡主似乎午睡刚起,只穿了件家常的湘妃色月华裙,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些。   她正搂着小儿子明宵,要给他喂点心吃,小少爷明宵却在她怀里扭着哭闹:“母亲,我要出去玩,我想出去玩!”   “别闹。”端成郡主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一下,皱眉道:“近日县里不太平呢,听说不少小孩子都被拐走了找不回来,你近日不许出去。”   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一心只想出去玩,仍是闹着不肯撒手。   郡主此时看枝枝来了,便把明宵给了奶娘带下去,让她好好看管着不许跑出去。   枝枝这才规规矩矩请了安,郡主吩咐人给她看了座上了茶。   枝枝如坐针毡,并不适应郡主的好意和府中下人的伺候,她谨记着自己是因为那件衣裳而来的,然而郡主不知是怎么的,并不提及那件衣裳的事,反而顾左右而言。   “最近天好像热了些。”   “夏至已过,是热了些。”   “近来铺子里生意如何?”   “承蒙郡主关怀,生意不错。”   枝枝不敢多言,每一句都小心谨慎。   郡主含笑看了她一眼,看出她心底的拘谨,也不跟她多言了,吩咐下人将那件鸾鸟朝凤藕丝羽纱取出来。   “这件衣裳说实话我挺满意,原本打算在三日后的夏荷宴上穿,可你瞧,这才刚穿过一次,就破了洞,让我怎么穿到宴上去?”   郡主不知何时收起了脸上的笑,语气恢复尖锐的状态,隐隐有质问的意思,枝枝不敢多言,连忙上前查看衣服。   羽纱还是那件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模样,暗金的绣线在曳地裙尾漫漫撒开,好一幅鸾鸟朝凤的画面,只是在那裙腰之际脱了线,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洞。   “幸亏这是在赴宴前就发现了,若是在宴会上出了这等子差错,你承担得起郡主的损失吗?”   “若是没有本事就不要做绣衣,你们铺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工减料还想糊弄我们郡主?”   郡主的两个婢女一人一句好不刻薄,劈头盖脸地冲枝枝骂过来。   枝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着唇没有辩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件衣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腰上那个脱线的破洞。   这件衣裳因为做工特殊,确实是轻薄柔软,但枝枝认为还没有到随意一穿就破了的地步,这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亲手制成,她确定衣裳是没有偷工减料的,也可以保证它的质量。   但又……怎么会破呢……   郡主仅仅是试穿过一次,又有一屋子的丫鬟下人服侍,怎么也不至于试个衣服就把衣服试坏了……   除非,是人为破坏!   枝枝猛然抬眸望着郡主,仔细回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   很满意这件衣裳,原本打算着三日后宴会上穿,差点出了纰漏……   枝枝是知道的,端成郡主在县里架子颇高,从来不搭理县里的夫人太太们,两边也一直毫无交际,那她们设宴又怎会邀请郡主呢?   就算是邀请了,郡主依言赴宴,可她身为尊贵的郡主,又怎会除了这件藕丝羽纱之外,找不出一件可以赴宴的衣裳?   枝枝望着郡主的眼神里满是狐疑。   “怎么,有什么要交代的?”端成郡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郡主……”枝枝咬着泛白的双唇,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将心底的猜测说出来。   “这衣裳是郡主自己破坏的吧?”   屋里顿时沉寂了,丫鬟们都错愕地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出言不逊,决口不承认自己的失误,还将错误推到了郡主身上。   郡主的目光也逐渐阴冷起来,一张华美的脸阴沉下来,圆目瞪着枝枝,似乎随时都会发怒。   就在枝枝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郡主忽然一笑,整张脸都鲜活起来,她爽快承认:“没错,就是我自己破坏的。”   枝枝终是呼了一口气,却也不禁疑惑,郡主这闹得是哪一出。   “我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勇气会说出这句话。”郡主抬眸含笑望着她,“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她从来到这个偏远的东吴县上开始,就注定了是这个县里最尊贵的人,其他人无论是衙门里的官,还是贵圈的夫人小姐,亦或是县上的平民百姓,都对她尊崇不已,从不敢得罪她,对她的话唯命是从。   时间久了,郡主自然觉得无趣。   她偶尔也会故意做错一些事,想考验考验旁人,却从无一人敢说出来,全部都将错误揽到自己身上,生怕一个不对就让郡主恼怒了。   这些年来,敢于直面郡主说出真话的,枝枝还是第一个人。   端成郡主赞赏地看着枝枝,这个姑娘她从第一眼看到就觉得眼熟,她就知道她跟县里的旁人绝不一样,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呃……”听着郡主的解释,枝枝有些无法理解,有权势的人就这么喜欢玩弄别人的心思吗?   可是下一刻,郡主的话就让她欣喜起来了——   “你的衣裳和人都让我很满意,我决定将府中下人这一季的衣服交给你们铺子来制了。”   *   枝枝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拿下了郡主府下人制衣的单子,这些日子的劳累也松缓了下来,不由得心情也轻快了些,晚饭的时候嘴里还在哼着调子。   林氏好笑地看着她,“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枝枝正想把要给郡主府下人做衣裳的事情告诉林姨,偏头却看到了谢翼瞥过来的冰冷眼神,那目光里似乎含着箭,好像控诉着她什么。   枝枝完全不知道自己对沈之恒泄露出去的事情已经被谢翼知道,更不明白谢翼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她眨了眨眼睛,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打算明天去铺子里了再跟林姨说。   谢翼看她这一脸无辜的模样,心里更是来气,这丫头可真是没心没肺,吃他家里的住他家里的,转头就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还一口气把他的喜好也泄露出去。   谢翼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也懒得搭理她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降至冰点,枝枝一头雾水,他这是又怎么了,暴脾气又犯了,怎么什么都没说就惹着他了?   谢翼这样忽晴忽雨的脾气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枝枝也没多想了。许是因为近日太劳累,事情告一段落后心里那根弦也松开了,浑身便有些轻飘飘的,她打算吃过饭后就回房歇息。   谢翼吃过饭也兀自回房了,枝枝的做法总是让他心里不舒服,他打算好好冷落这丫头些时日。他快要秋闱了,这段日子都在挑灯夜读。   一直到了晚间,屋里屋外都是安安静静的,一般这个时候,林氏和枝枝也都收拾好快要就寝了。   可是这会儿,他忽然听到他娘在屋外的惊慌声音,“枝枝怎么了?”   谢翼心中一动,手里的书本又翻过一页,定是那丫头又闯了什么祸吧,老是笨手笨脚的。   它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聆听着屋外的动静。   可片刻后,没有听到小姑娘熟悉的声音响起,反而是林氏又慌了一声:“身上好烫,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发烧了?   谢翼这下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面走去,林氏在枝枝的屋子里,小姑娘此时正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素净的小脸染上潮红,苍白的嘴唇紧紧闭着,看起来十分难受的模样。   林氏摸着她的额头,看见谢翼进来,忙道:“枝枝发热得这么厉害,怕是病得不轻。”   谢翼看着小姑娘虚弱的面容,心里慌了那么一下,可还是冷着面暗骂了一句该,谁让她跟沈之恒那货跑出去的。   顿了顿,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安慰母亲,“娘你别着急,我去巷子口请卫郎中过来。”   谢翼很快就去榕溪巷子口请来了卫郎中,卫郎中如今已经年逾古稀,大晚上给他老人家叫过来,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   卫郎中赶来之后,林氏却又撑不住了,她近日本就忙乱,今晚这么一着急,多年的腿疾又犯了,小腿和膝盖是钻心的疼,站都站不住。   谢翼是知道母亲腿疾的厉害的,当下就让母亲赶紧回屋歇息,“枝枝这边放心吧,我看着呢。”   枝枝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只感觉有人在自己床头走来走去,有细碎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她听不真切。   片刻后醒来,枝枝看见床前站着个白胡子老人,是榕溪巷子的卫郎中,她认得的。   谢翼就站在后面,看着卫郎中从药箱里取出他的针灸囊,打开来后里头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光。   枝枝烧红的眼睛清明了些,含惧低问:“这……这是要做什么?”   “没事,”谢翼安慰她:“你感染了风寒,幸好不算烧得不算严重,卫郎中给你穴脉上扎两针就好了。”   枝枝看着那银光闪闪的细针,忍不住瑟缩了两下,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害怕的眼睛,“可以……不要吗?”   “不行。”谢翼拒绝得很干脆。   她的病也多半是因为最近累着了,卫郎中用针灸给她疏通下筋脉,会恢复得快些。   枝枝却红了眼,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裸|露出来的皓白细腕,和即将穿透骨肉的银针,嘴里忍不住轻哼出声:“会……疼啊。”   “不疼的小姑娘,一会就好了。”卫郎中也开始安慰她。   可那尖细的银针戳在身上哪会没有皮肉之痛,她又烧得头脑昏沉,酸涩的情绪一上来,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呜呜呜肯定很痛……”   枝枝本就瘦弱,哭泣之下纤细的手臂颤动得厉害,卫郎中老眼昏花,怎么也找不清穴位,手握着针都没法扎。   谢翼一双眉头皱得厉害:“别乱动。”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老实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他操心。   “呜呜呜我不想扎针……”枝枝躺在床上泪眼朦胧地哽咽着,望着银针的眼神里满是惧怕。   卫郎中抚着胡子叹气,眼看着今日这针是扎不下去了。谢翼看着小姑娘在塌上嘤嘤啼哭的模样,终究是不忍心,咬了咬牙上前坐在床头,将不老实的小姑娘揽进怀中,一手撑着她的后脑勺,一手在她背后轻柔拍打,模样笨拙而又疼惜地哄着:“枝枝乖,闭上眼睛,不要看。”   枝枝的小脸躲在他的臂弯下,泪水蹭了他的衣襟一片,闻着少年怀中冷冽的清香,稍稍安定了些,鼻子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小半个时辰,卫郎中的针灸也结束了。   枝枝也不知何时哭着哭着睡过去了,小脸还是一副潮红的模样,眼眶下还有未干的泪痕,谢翼轻轻将她安置在枕上,随后送卫郎中出去。   “舍妹怯弱,让郎中见笑了。”   卫郎中含笑而立:“你们兄妹俩感情好。”   枝枝睡到后来开始出汗,汗水湿透了脸颊衣襟,整个人黏腻得难受,半梦半醒间,有人小心用帕子沾湿了水,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庞,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一定是林姨吧,枝枝昏昏沉沉地想。   直到后半夜,枝枝才清醒一点,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已经没人了,屋里寂静一片,油灯燃了大半宿,灯芯丝丝跳动着火光。   床头坐着衣着单薄的少年,影影绰绰的灯火下,整个人像是覆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少年胳膊撑着头,垂眸翻着手里的书,灯火打在浓厚的眼睫上,眼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光晕。   “哥哥……”   枝枝这么叫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听起来闷闷沉沉的。   谢翼闻声抬起了头,疲惫的双眸清明了些,“醒了?”   “起来喝药。”谢翼从床头的桌上拿过了药碗,探了温度正好。   小姑娘的脸色依然苍白羸弱,谢翼端起药碗打算亲自喂她。   枝枝却想起针灸之时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不禁红透了脸颊,她那会儿烧得糊涂,又害怕扎针,也没想到就这么在哥哥怀中睡过去了。枝枝尴尬得低下头去,“……我自己来吧。”   少年立在她床头,也没多言,沉默地将药碗递给她。   小姑娘一勺一勺舀着药汁,苦得她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了,憋着气咬牙把药喝下去,再一抬头就被人丢了个蜜饯在嘴里。   “消消苦。”谢翼斜倚在床边看着她。   蜜饯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药汁的清苦也淡了些,他终于看向谢翼,话语有些怯生生的,“哥哥,我那会儿不是故意不配合扎针的,我就是有点害怕……”   少年居高临下在床头收拾着药碗,眼皮都没有抬,嘴里哼了声:“矫情。”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低下头探了下枝枝额头的温度,降下来的体温让他心里放松了些。   “闭眼,睡觉。”谢翼径直对她下了命令。   枝枝乖乖躺好,默默地看着他收拾东西,有些难以想象,病弱之下那个温声细语哄她的人,居然是哥哥。   他明明晚上吃饭那会还在跟她生气,没想到在她病弱之时会那样温柔哄她,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枝枝觉得像是在梦境之中一样不真实。   片刻之后,床前恢复了安静。   枝枝偷偷眯了眯眼缝,看见谢翼并没有走,仍是挪了椅子坐在她床前,单手撑着头,认真翻看着手里的书。   枝枝恍然想起,快要秋闱了,他似乎又要下场考试了。   一边守着她一边念书,枝枝心里暖了暖,勾着嘴角闭上眼睛睡起来。   只是这一觉始终没睡过去,枝枝的肚子在棉被之中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寂静的夜晚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她睁开眼睛,看向抬眸望着她的少年,不好意思一笑:“……我饿了。”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想吃葱花面。” 第二十五章 小赌神   谢翼觉得挺无奈。   家里根本没面,他就算亲自下厨也没材料。   枝枝却固执道:“我们出去吃嘛,外面肯定有夜宵铺子。”   谢翼不为所动:“你还病着。”   “我已经不烧了。”   小姑娘瘪着嘴眨巴着眼睛,吃不到面条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嘴里还无意识地重复嘟囔:“就想吃一口面条……”   上辈子是个面条精吧。   谢翼终究是敌不过她的撒娇,无奈带她出去吃夜宵,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她多穿点,别又染上风寒了。   出门的时候谢翼还偷偷摸摸的,暗自皱眉道:“要是让娘知道你生病我还带你出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小姑娘在他身后吐舌一笑,她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这么任性了,等病好了她还是要做乖乖巧巧的好孩子。   这么深的夜晚,街上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唯有朱雀街上还亮着些光,大晚上的也只有赌坊和青楼夜夜笙歌了。   幸好赌坊边上的酒楼还开着。   谢翼带枝枝进了酒楼,在大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明明深夜的街上空空荡荡,酒楼里的人却不少,吃饭喝酒的大有人在,也不算空寂无人。   小二呈了菜单上来,问二位客官要吃什么。   枝枝拿着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从凤尾鱼翅花菇掌鸭看到了红梅珠香鸡丝黄瓜,却依然固执着:“我就想吃葱花面。”   小二笑了:“姑娘,我们店里山珍海味都有,可就是没有葱花面。”   枝枝蹙了蹙眉,仰起头对谢翼道:“巷子口好像有家面馆,我们去那吃面吧。”   谢翼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就听见小二阴阳怪气对枝枝哼了声:“想吃面还来什么酒楼,吃不起就别装腔作势。”   枝枝愣了愣,不明白他们哪里是吃不起装腔作势了,她还病着嘴里没味,对那些山珍海味都没有兴趣,只想吃一口清淡的面怎么了?   店小二的态度如此不逊,谢翼这个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当即沉下了脸对他不客气道:“说什么狗屁呢,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   店小二愣住了,这少年阴沉下来浑身散发着骇气,一双剑目扫过来凌厉得吓人,他本来只是想嘲讽几句,这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给我妹妹道歉!”谢翼阖了阖眼皮干脆道。   店小二蠕动了下嘴唇,他们这里动静颇大,此时大堂里喧闹的声音也低下去了些,不少目光都在往他们身上瞅。   “姑……姑娘,对、对不住。”店小二果断认了输,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敢多说了,连忙溜了下去。   谢翼这才恢复了神色,看一眼枝枝,“走吧,去吃面。”   枝枝点点头,正要走的时候,却看见旁边桌上忽然走来一人,对着谢翼似乎很熟悉的笑:“哟,这不是我们敬辞兄弟吗?”   敬辞是谢翼的表字,枝枝是知道的。   那这个人是他书院里的同窗?枝枝打量了眼此人,朱色的广陵长衫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腰间绑着跟龙凤腰带,绣着金丝的钱袋就系在腰带上,鼓鼓囊囊看着就金光闪闪,一看就是个张扬的贵家子弟。   这人真是哥哥书院里的同窗?看着不太像啊。   谢翼没什么好脸色地瞥了眼贺闻天,大晚上出来吃个饭也能碰到,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贺闻天却没什么自觉地凑上来,不怀好意地目光在枝枝身上打量着,干笑了两声:“方才敬辞兄弟好大的架势,原来是带了个姑娘。”   他没听到谢翼方才的那句妹妹,还以为这是谢翼私底下相好的姑娘,看着枝枝的眼神渐渐暧昧起来,嘴里啧啧两声,小姑娘楚楚娇美躲在谢翼身上的模样甚是惹人心疼,连他看了也觉得心中一动。   可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会大半夜的跟着男人单独出来的,想来这小姑娘也不是什么良家之女。   倒是没想到啊,这谢翼在书院时看着冷冷淡淡万物不喜的,私底下也是个会玩的,就是不知道他那小跟班沈之恒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贺闻天瞥了眼他身后的小姑娘,对谢翼示意道:“既有佳人作伴,何不玩乐一场,旁边就是赌坊,不如一起进去爽快一把?”   谢翼的眸色没什么变化,赌钱这种事情,他早八百年前就戒了,这会儿更没什么兴趣,怕也是只有贺闻天这种二世祖才沉迷着了。   他直言寡语道了句:“恕不奉陪。”   贺闻天就知道谢翼不会去,这个乡下来的只会读书的穷书生,哪里摸过赌钱这种东西。   他更是想在姑娘面前好好挫挫谢翼的锐气,让他带来的姑娘看看清楚,这人不过就是泥腿子一个,只有他这样富家子弟,才是良人之选。   贺闻天忍不住嘲讽道:“赌场这种地方,确实也不是人人都去得的,那可是有钱人家的销金窟,敬辞兄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翼原本都要转身走了,听见贺闻天这明里暗里的讽刺差点气笑了,他玩赌钱的时候,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还跟他挑衅上了。   本来对赌钱没什么兴趣的他,这会儿也被激了一下,他弯下身子低着头,磁着嗓子问了枝枝一句:“想不想跟哥哥去玩一把?”   枝枝不懂那人为什么对哥哥那么大的敌意,但赌场这种地方还是让她觉得不安,她捏了捏谢翼的衣袖,低声道:“别……别了吧。”   “敬辞兄弟可要想好,赌场这种地方一进去可就反悔不了了。”   贺闻天忍不住暗笑,这谢翼怕不是要输的光着身子出来了,他迫不及待想看到谢翼输惨的模样。   谢翼冷冷瞥一眼贺闻天,他这话一说,他今天还非去不可了。   枝枝紧张兮兮地在身后扯了扯谢翼,目光里含着些害怕,谢翼难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了声:“信我,嗯?”   *   赌场里比酒楼还热闹,怕是此时整个东吴县最人声鼎沸的地方了,   圆形的赌场厅堂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不少方形墨绿的赌桌,厅堂里光线打得亮如白昼,每桌都有好几层人群围着,卖力地下注,大声地吆喝。   枝枝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偷偷打量着,看见有不少人像是堵了几天几夜般,在赌桌前猩红了眼,一副醉生梦死的疯狂模样。   枝枝见状有些惶恐,小心翼翼跟紧了谢翼,拉紧了他的衣袖。   谢翼已经很多年未曾来过,这里基本没几个人认识他,倒是贺闻天,像是赌场里的常客,他一来庄家就招呼着,将他带到了最大的那张赌桌上。   赌桌上的一群人也是认识贺闻天的,县丞贺家的独子,每次都出手阔绰且押注痛快,这种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在赌场里也是出了名的。此时他一来,众人也纷纷欢迎他。   “我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贺闻天斜睨了眼谢翼,“我可是带了我的好兄弟一起来呢,大家可得好好关照。”   赌场里来新人没什么奇怪的,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往,他们对谢翼也没有感到多好奇,倒是庄家念着他是新人,专程过来跟他讲了讲规矩。   庄家摇骰子,赌客押大小,买定离手,这些没有人比谢翼清楚了,他垂着眸子在人群中玩味一笑,竟也有了分玩世不恭的模样。   “不必介绍了。”   他淡淡的一开口,贺闻天就愣了愣,“怎么,莫非敬辞兄也玩过?”   “玩过几次而已。”谢翼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   贺闻天倒是有点诧异,不过他看谢翼这样,估计也只是以前被人带过来开开眼玩过几把而已,跟他这种多年泡在赌场里的□□湖还是不一样。   “既如此,那我们也不多废话了,直接切磋一番吧。”   贺闻天冷哼着,示意庄家开始摇骰子。   等庄家手里的骰子在桌上定下来,贺闻天只沉吟片刻,便豪气地甩出一张银票,“我押大。”   谢翼也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神色淡淡的:“小。”   庄家见二人赌注已下,便毫不犹豫开了蛊。   三个骰子,均是大。   贺闻天面上一喜,取过了谢翼的银票,嘴里不客气道:“敬辞兄,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谢翼的面色丝毫不改,继续下注,连开了三盘,都是输,枝枝看他都扔出去三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了。   贺闻天握着谢翼扔出来的银票高兴坏了,他倒是并不在乎这些钱,狠狠碾压谢翼的感觉才更让他觉得舒爽。   谢翼很沉得住气,一直都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枝枝却慌了,扯了扯谢翼,焦虑道:“哥,算了吧,咱们走吧。”   再这么下去,哪里还输得起?   贺闻天看见他们的退缩,禁不住笑了:“看来敬辞兄和我比起来,运气似乎逊色了一点,”   谢翼在灯火下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而后散漫地开口:“我今晚的运气确实差了些。”   “不过——”,他忽然伸手揽过了身边小姑娘的肩膀,低头望着她的眼里含着笑意,“——我家小姑娘可是个小赌神,我还得让她帮帮我”   “……”枝枝慌了一下。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一直跟在谢翼后面,她的个子娇小而瘦弱,人群之中一时也没人注意到她,这会儿谢翼将她揽过来,众人才看见她。   “竟然是个姑娘……”   “哪有小姑娘进赌场的?”   “吹牛吧?这小姑娘骰子怕是都没摸过,还赌神呢!”   人群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众人直直打量的目光落在枝枝身上,让她很不习惯,她更是惊诧谢翼会说出那样的话,连忙扯了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皱眉:“哥,你说什么呢,我哪里会赌?”   谢翼低下头,弯起了唇角,低低在枝枝耳畔说了句:“放心,跟着我走,不会输的。”   他声音极低,却像是带着满满的信心,枝枝却不怎么敢信,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暂时压下心底的不安。   枝枝自己都不信,众人也不相信,贺闻天就更不相信了,这小姑娘哪里像是赌神的样子,怕不是谢翼输了场面又在装腔作势。   但他也没挑明,只是扬眉一笑:“是吗?那就带着你的小赌神,我们再来赌赌看吧。”   他特意咬重了“小赌神”三字,眼眸里的讽意尽显。   这番动静吸引了不少人,连其他桌都有人过来围观了,他们身后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看好戏的赌徒,枝枝四下偷瞥一眼,感觉呼吸都艰难了些。   哥哥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四周静默下来,庄家在主桌开始噼里啪啦地摇着骰子,枝枝的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抬头瞥谢翼,他却是一副淡定的模样。   骰子落定,开始下注,谢翼撑着头回头看枝枝,语气漫不经心:“我们家小赌神,想押什么?”   枝枝哪里会玩,她皱眉瞥着谢翼,对方岿然不动,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出答案,顿了片刻,枝枝只好认命,随意一指:“小吧。”   “押小。”谢翼二话不说就回头下了注。   对面的贺闻天冷笑一声,模样做的还挺全乎,一会看他怎么碾压他。他又大方地甩出一张银票:“我押大!”   双方买定,庄家开始开蛊,众人皆等着看好戏,开盖的那一刹那,枝枝鼻腔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庄家的手下,   三个骰子露出来,全是小。   “居然真押中了!”   “运气好吧……”   人群之中的唏嘘声再次响起,枝枝不敢置信地看着骰子,还真让她随便一猜就押中了?她后知后觉地看了眼谢翼,对方正对她眨着眼,眼眸里泛着细碎的光。   贺闻天也一时没敢相信,谢翼连输三盘的局,这小姑娘一上来就押中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   他不信这丫头真是什么赌神,拍了怕桌子不爽道:“一局算什么,再来再来!”   他说着拿出了自己方才赢的所有银票,又从钱袋中取出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银子,他就不信了,成天浸/淫在赌场里的人,还能敌不过一个小姑娘。   枝枝觉得自己就是恰好撞上了,一次就算了哪里还会撞对第二次,因此她看见贺闻天这个样子有些退缩,迟疑地望着谢翼,想让他拒绝。   谢翼却像是毫不在乎地爽快一笑,“行啊,再来一局。”   枝枝闻言立即苦了脸,眼睁睁看着庄家又掷骰子,继续下注,继续开蛊,心里祈祷着幸运再驾光临。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又让枝枝押中了!   众人望向枝枝的目光终于从质疑转成了钦佩,纷纷议论着,而枝枝,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哪能次次都蒙对呢,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好运。   最可怜的就是贺闻天了,他这一局拼了命,押出了自己全部的家当,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继续赌,继续赌!”贺闻天不认命,不服气地想接着来。   可谢翼已经不想再奉陪了,他轻哼一声,神色冷淡:“你已经没有赌注了。”   他对赌钱早就没了兴趣,今日这一场也不过就是为了打贺闻天的脸而已,如今目的达成,他也算见好就收。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一道鱼肚白,天色渐渐转亮,谢翼捏了捏赢来的银票,挑眉笑了笑:“这点钱,也差不多了。”   赌场里的人,都是赢了的还想赢,输了的想翻盘,倒是从未有这样赢了两局便果断收手离开的,贺闻天在身后追喊着:“这就走了?你去哪儿?”   谢翼拉着小姑娘穿越人潮而过,背影潇洒而毫不留恋,只有懒洋洋的嗓音传回来——   “带我家小赌神去吃葱花面。” 第二十六章 娈童   枝枝从赌场走出来的时候还觉得像做梦一般,怎么就会那么好运呢,连着两次都押中了,还赢了这么多银票出来。   谢翼则是十分淡然地数完了手里的银票,道:“走吧,咱拿这钱去吃面。”   他那语气似是“好像没多少钱”“也就够吃两碗面”的样子,枝枝瞪大了眼睛看他,这可是几百两的银票,吃一千碗葱花面都够够的了。   “哥哥,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会两次都猜中?”枝枝好奇地追问他。   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骰子的大小哪能次次由着她的想法。   谢翼一笑,坦然道:“不是都说了是你运气好吗,小赌神?”   他语气里含着轻佻的笑意,枝枝蹙眉,别人信她是小赌神,她怎么可能相信,枝枝质疑道:“我从未玩过,怎么可能猜什么中什么?”   谢翼禁不住她缠,才摊开了掌心的东西给她,“你看这是什么?”   “磁石?”枝枝惊讶。   谢翼“嗯”了一声,复又收起掌心,淡定道:“我几年前就发现了,赌场里的骰子摇起来响亮,一看就很有分量,大多都是用铁石制的。所以,只要巧妙用一块磁石,就能改变骰子的方位。”   枝枝恍然大悟,明白以后又惊呼:“哥哥,你这算不算出老千啊?”   “小点声。”谢翼警惕提醒,他们现在还没有走出赌坊的院子呢。   不过这东西他也没怎么用过,从前在赌坊的时候本就不屑于用这个,以他的技术赢个些银子不是问题,只不过今天是为了给贺闻天一个教训,才用了这个办法。   此时天色虽已泛白,但出来仍然漆黑一片,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偶尔传来的猫叫狗吠,谢翼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磁石,寻思这东西以后也用不着了,便随手扔在了赌坊院子门口的一个土坑里。   谁料那磁石落在土坑里,却发出砰的一声,像是砸中了什么东西,紧实的土坑瞬间开出一个不小的洞来,谢翼和枝枝就站在土坑的边上,这洞一露出来,两人没站稳就都掉了进去。   枝枝落入洞的时候惊慌一片,摔下去后却发觉似乎不怎么疼,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刚好落在了谢翼身上,她正压在他的身上。   “哥哥你没事吧?”枝枝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给他拍着身上的尘土。   谢翼闷哼一声,显然对成为人肉垫背一事很不爽,但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前方露着昏暗的灯火,两人这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地洞,方才那个土坑,刚好是地洞的入口。   想来是那磁石正好砸到地洞门口,触发了机关,所以两人意外落入。   枝枝下意识想沿着洞口出去,这洞里黑漆漆的让她心里发怵,可鼻腔间却闻到了一股怪味,似乎是一种腥酸的味道,有点酸臭,又有点血腥。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墙壁那侧有小孩的啼哭声,极其惨弱无力,还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枝枝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紧紧地拉着谢翼,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哭腔:“哥哥,我们快走吧……”   谢翼也察觉到了怪异,他一双眸子在黑洞中仔细扫视了一圈,看见前面的墙壁上方有个四角的铁窗,隐隐透着些光出来。   声音和气味似乎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好奇心驱使之下,谢翼抬脚往那边走,凑近了那扇铁窗,悄悄往里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瞳孔骤缩。   那似乎是一间地牢,里头环境压抑昏暗,却关着数十个幼小的男孩。最可怕的是,这些孩子面色羸弱惨白,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裸/露出来的皮肤却泛着引人遐思的青紫伤痕,那些都是——欢/爱的印记。   耳边响起一声低声的尖叫,枝枝方才跟着谢翼好奇过来,也看见了这一幕,禁不住惊叫出声。   谢翼连忙蹲下身子捂住她的嘴,里头那间地牢似乎是有专人看管的,若他们被人发现,怕是也不好脱身。   藏匿下来的谢翼眯起眼睛,若他猜的没错,这间地牢里面,关的全部都是娈童。   娈童的事情他只在史书上见过,因为这等肮脏之事在本朝律法中是严令禁止的,谢翼也没有想到,这在平静安详的偏远县城,竟会有人行如此苟/且之事。   枝枝惊恐的眼睛片刻后安定下来,也突然想起一些被她差点忽略的事。   昨日午后去郡主府时,郡主家的小少爷正抱着郡主的大腿哭嚎,嚷嚷着要出去玩,那时郡主便随口说了句——“近日县里不太平呢,听说不少小孩子都被拐走了找不回来。”   所以,这些男童都是县里被拐走的那些孩子?   思及此,枝枝心里更惶恐起来,不知是谁这么胆大,敢在赌坊下面用地牢囚/禁娈童。   “哥哥,我们快出去,然后赶紧报官吧?”枝枝抬眸压低了声音。   这个地方他们只是误闯,却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若是被里头的人察觉了,怕是会小命不保。   谢翼沉着脸思索了会,他不知这背后之人会是谁,但如此胆大拐了这么多的孩子,至今都没有被衙门抓出来,背后可能是勾结了官府也未可知。   不过此地不宜久留是真的,他们都不能留在里头冒险,谢翼揽紧了枝枝,沉声道:“我们走。”   两人刚刚转身,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枝枝没站稳差点摔了一跤,幸好谢翼及时扶住了她。   枝枝站稳后这才看见,脚下有一个半人大的箱子,黑漆的木箱,严实地盖着,也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谢翼似乎心有感应,径直将箱子挑开了来,翻开了里头包裹着的竹麻袋,借着铁窗透出来的昏暗光线,看见一个昏迷的幼童从麻袋里露出来。   枝枝吓了一跳,震惊地看着这个在箱子里昏睡不醒的小男孩,哆嗦道:“这、这不是郡主家的明小少爷吗?”   谢翼也简单看了看小男孩的面容和身子,下结论道:“应该是刚抓来的,还没有被……沾染过,所以扔在了这里,暂时没入地牢。”   明宵的小脸白白胖胖的,除了脖子上有两条被抓的痕迹以外,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的,幼小的身子蜷缩在箱子中,即使昏睡着也紧闭着眉眼。   “哥哥,”枝枝拽了一下谢翼,不忍心道:“趁着没人,我们救他一起出去吧?”   地牢里那些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出来,可眼下这个,她真正认识的小孩,怎么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户虎口。   谢翼回头看了一眼地洞,那洞口颇高,两人爬上去都十分困难,更别说还带个孩子。   可是……谢翼又垂下眸子盯着明宵,这小胖子白乎乎的软嫩嫩的,他也不忍心就让他落入这样肮脏的地界。   谢翼终究沉了沉心,抱起明宵,“我们走吧。”   黑压压的地洞里,两人费力地摸索,顺着来时的路摸到洞口,洞高两三丈,幸亏谢翼个高力大,费了好半天劲儿三人才出来。   从洞里出来后呼吸到空气,枝枝才觉得那颗砰砰直跳的心安定了些,她急忙道:“哥哥,我们快去衙门报官吧。”   他们虽然出来了,可那些可怜的幼童还被困在里面,等待着无尽非人的折磨。   谢翼却没着急,沉吟不语,而后将枝枝和仍在昏迷的明宵带到赌坊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安抚道:“你先待在这里,看着小家伙,我去去就回。”   “你去哪儿?”枝枝不放心地问他。   谢翼没说实话,含糊道:“就去一趟赌坊,一会就回来。”   他安顿好枝枝,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绕到赌坊无人的一侧,漆黑的眸子燃起星亮的光。   黑夜中,不知从哪儿拾过来些干草,铺在赌坊周围,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掏出柴火,点燃了火苗。   顷刻之间,火苗蹿天,鬼魅般寂静的夜空之中,火势熊熊燃起,划破天际。   *   枝枝安静地坐在角落台沿上,明宵不知何时醒了,此时正颤巍巍地躲在枝枝怀里,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   他前一天想出去玩,结果被母亲禁足在了府中,好不容易夜里趁乳母下人都松懈了,他才偷偷跑了出去。   结果一出门就被歹人抓了。   醒来时,身边就是这个温柔亲切的姐姐,他自然以为是枝枝救了他,说起来他也是见过枝枝的,她是母亲府上的客人,只是现在,明宵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救命恩人。   枝枝一边安抚着小明宵一边等谢翼回来,抬眸之间,却见不远处的赌坊火光一片,猩红得吓人。   枝枝瞬间慌乱地站起了身,怎么忽然就起火了,她眼见着赌坊里头乱起来,成群的人跑出来四处乱窜着,哭喊声忙乱声一片,场面十分混乱。   而后,谢翼背着火光走来。   “哥哥?”枝枝惊诧道:“怎么突然走火了?赌坊是不是被烧了?那地牢……”   “没事,是我放的。”谢翼淡定道。   “你放的?”枝枝瞪大了眼睛,“你放火做什么?赌坊里的人能逃出来,那些地牢里的孩子可逃不出来,就算你想将那地牢毁于一旦,也不能让无辜的孩子同归于尽啊,我们都还没有报官……”   眼看着枝枝误会了他,谢翼解释道:“放心,这火就是看起来吓人,其实火势并不大,何况赌坊里头管事多,也防范的好,火烧不起来的。”   “那你……?”枝枝一时不明白谢翼的做法。   谢翼回头默然看了眼火光,心里默默盘算着一切,那地牢里背后之人不确定是否勾结了官府,他若是轻易去报官,救不出里面的孩子不说,还容易打草惊蛇。   他便想冒险用这放火这个法子,赌坊的火势烧起来,连接着地牢,里面的人势必会被惊扰,看管地牢的人会出来查看火势,地牢里关着的孩子也会被火光吓哭,闹出来的动静不小。   而此时,赌坊里的赌客们也都因着火势逃了出来,谢翼方才特意去打开了洞口,娈童们成片的哭声传出来,赌客们定然会有所察觉。   而按着道理,此时前来救火的官兵们也该赶到了,赌客们发现了这个地洞后,官兵必然会进去查看异样,也就必定会打探到那个令人震惊的地牢。   这杂乱的场面之下,地牢娈童的事情必然会传得沸沸扬扬,此后就算官府有心包庇,也不得不出来给个交代了。   一切都在谢翼的计划之中,只要不出意外,这件事情必然会解决。   他不必再多操心,谢翼转过身子捞起了小明宵,对枝枝道:“走吧,送这小家伙回去,我们去吃面。”   明宵并不认识谢翼,可他方才隐约听到他放火的事情,直觉他不是什么好人,小明宵下意识抱紧了枝枝,害怕道:“我不要跟你这个坏人走,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明宵像八爪鱼一样箍紧了枝枝,警惕地看着谢翼,谢翼被他逗笑了,挑眉道:“小鬼,方才是我救你出来的知不知道,看清楚谁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明宵狐疑地看着谢翼,抓着枝枝的手更紧了:“我不相信,你是坏人,我只跟姐姐在一起。”   *   佑元年七月,东吴县富商娈童的案子被爆了出来,一场大火让百姓和官兵发现了赌坊下藏着个地牢,那地牢里竟囚着数十个年幼的男童。   众人这才惊觉,原来近日县里丢失的幼童根本不是被拐,而是被人掳去了做那肮脏见不得人的娈童。   都是不满十岁的孩子,个个都是家里的掌中宝,县里闹得满天飞,齐齐要求官府交出凶手,闹得最厉害的,竟是那一向不理俗事的端成县主。   迫于百姓的压力,官府终于在三个月后的冬日里抓出了犯人,原来这背后之人是邻县的富商,半百的年纪却有这等阴暗的癖好,在赌坊下挖了地牢娈童,无数年幼稚嫩的孩子都毁于他的手中。   最后,此人也被官府严惩示众,斩于车水马龙的菜市口。   这个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连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有所耳闻,百姓们又是后怕又是人心惶惶,口水都快淹没犯人,直到次年开春才渐渐平息下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   谢翼和枝枝将明宵送回去后,才终于赶到榕溪巷子口的面铺,此时天已经大亮,两人经历了一夜的混乱,才终于吃上一口香浓软糯的葱花面。   枝枝想起那地牢里的阴暗场景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刻将那背后之人绳之以法,又对官府的的放任行为十分寒心。   她连骂了凶手和衙门无数句,都不足以平息心头的恼怒。   谢翼半声不吭,就听着她的牢骚,直到最后才抬眼瞥了下她的碗,提醒道:“快吃吧,面都凉了。”   枝枝这才愤愤不平吃着碗里的面条,才咬了一口下去,就又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哥哥,你以后要是做官,一定要做真心实意为民做事的好官。”   谢翼吃面的嗓子差点没咳出来,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就发散想到他身上去了,他头都没抬,含糊点头道:“嗯嗯快吃,吃完回家。”   “哥哥你听见了没啊?”枝枝难得不满,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你一定要答应我,要不然你以后就算做了官我也不认你了。”   谢翼被她磨得没法子,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这才无奈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 比翼连枝(二更)……   两人吃完面走在回家的路上,枝枝恍然间想起了一些让她差点忽略的事情。   她偏头看了一眼谢翼,见他似乎心情不错,才想了想开口问他:“哥哥,你昨晚那会儿……为什么生气啊?”   谢翼疑惑了一瞬,才明白她说的是何事。   昨日书院沈之恒送他糖蒸酥酪,他得知枝枝对沈之恒泄露出自己喜好的事情,所以回来跟她生闷气来着。   只是后来枝枝病了,这一夜又发生如此复杂之事,他差点都快忘了。   思及此,谢翼不禁对枝枝道:“你以后不准再跟沈之恒说话了,听见没?”   枝枝闻言有些不解,这怎么又跟沈公子扯上关系了呢?而且她最近都没怎么出门,也没跟沈之恒说什么话啊……   “是不是你把我喜欢糖蒸酥酪的事情告诉他的?”谢翼径直提醒道。   枝枝愣了愣,想起那天在茶楼,她好像确实有对沈公子说过这个,原来哥哥生气的是这个,可枝枝还是不解:“沈公子不是你书院的同窗吗?你们朋友之间……”   “谁跟他是朋友。”谢翼撇嘴,他看着枝枝一脸无辜的表情,决定要让她长点记性,不然沈之恒以后还会来骗她,这小丫头总喜欢胳膊肘往外拐。   “他昨天给我送的糖蒸乳酪里面投毒了。”谢翼面不改色地骗她。   枝枝“啊”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翼,怎么会投毒,沈公子看着不像是这样的人啊。她又赶紧问道:“那你没事吧?”   谢翼见枝枝一脸惊恐,明显是吓到了,又将这口气喘了回去,“骗你的,没投毒,就是放了点泻药。”   只是泻药不是毒,枝枝好歹放心了些,但她还是疑惑:“沈公子为何要害你?”   谢翼漫不经心地行走着,嘴里“哼”一声,“他嫉妒我,功课比他好,受夫子青睐。”   他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枝枝不疑有他,她没念过书,不知道书院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也怪自己看错了沈之恒,差点害了哥哥。   她连忙道:“那我以后一定不再理他了,离他远远的。”   这才好。谢翼满意地看一眼小丫头,小姑娘乖乖和他保证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喜欢,小脸素净如雪,发丝柔顺乌亮,头上只简单别一支木簪。   谢翼皱了皱眉,她头上这支木簪子还是初来谢家时林氏给她买的,小姑娘一戴就是多年,如今长大了许久也没有换新的。   谢翼又撇嘴,谁让前两天那支芙蓉簪她不要的,本来就是买给她的东西她都不要。   两人一起回了家,原想着此时还早,偷偷回到屋里躺回去,神不知鬼不觉,林氏也不会发现。   可谁知,两人刚一踏入堂屋,就看见林氏沉着张脸坐在上面,严肃道:“你俩干什么去了?”   “我就带枝枝出去吃了碗葱花面。”谢翼直言道,他也不想说那么多,这一晚上事情太复杂了,说出来必然让他娘担心。   林氏狐疑地看着他,显然是对他的话存有疑心,谢翼在林氏面前习惯了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半晌,林氏的目光才转到枝枝身上,“你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枝枝轻轻“嗯”了一声,她和谢翼的想法是一样的,事情说出来了反而不好,她和他都默契地选择了隐瞒。   “林姨,都怪我。”枝枝扬起了笑坐到林氏身边,讨好她,“我就是嘴馋,想吃葱花面,才让哥哥带我去的。”   枝枝的话说出来,林氏才信了些,她不忍心苛责枝枝,就转过头不满地看着谢翼,斥责道:“枝枝还病着呢,你就带她出去,心里有没有点数?”   “……”谢翼低着头无语,任林氏指责,将全部事由都揽在自己身上:“行了行了都怪我。”   骂了几句林氏才舒服了些,起身时仍有些疑心,又问一遍:“你们真的只是去吃了面,没去赌坊吧?”   枝枝眼皮一跳,差点就被林姨这话给吓承认了,谢翼当即果断道:“娘,就真的只是去吃了面而已,我都多少年没去过赌坊了。”   林氏这才放下了心。   待到林氏回屋以后,枝枝才捂着心口后怕地问谢翼,“林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怎么就猜到我们去赌坊了?”   谢翼下意识看了眼林氏的房门,见没什么动静,才开口道:“娘什么都没察觉,她应该只是早上起来听说赌坊火灾的事了,怕我们去了那里受伤才问的。”   “哦……”枝枝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   谢翼忍不住又低头看了枝枝一眼,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样子又恬静又柔软,头上这支木簪子怎么看都配不上她。   罢了,还是再去给她买一支新的吧。谢翼想。   *   林氏回了屋子,才惊疑不定地坐下来,她一早上起来就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又听闻朱雀街赌坊那边走了火,生怕两人被困在火海里了。   幸好两个孩子安然归来,只是去吃了面而已,没有去赌坊,没有被困于火灾,更没有……遇到官兵。   林氏呼吸乱了乱,她最怕的,就是遇上官兵,遇上……那个人。   脑子里不由就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谢父还是东吴县的县令,为官公正清廉受人爱戴,无论是百姓还是上级都对他评价颇高。   如果不是因为那年救灾,他现在说不定都做到知府了。   也正是因为此事,让林氏起了疑心,为什么那么多官员,偏偏派了他这个县令去救灾,为什么那么多官兵,偏偏他这个统领指挥之人却死在了一线。   所以,谢父死后,林氏一边在成衣铺子做与世无争的绣娘,一边暗中去调查,这才惊觉,原来当初谢父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也怪他那时做官做的太好,挡了别人的路,且他这个人还十分固执,一心只做正义之事,眼睛里容不得半分沙子。   所以,就招来了别人的嫉恨,背后之人故意利用了那场灾事,毫不引人注目地就将谢县令拉下了马。   毕竟,官员意外死于救灾中,也不是什么怪事。   且他死后,有追封,有抚恤,有百姓悼念,那是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   没有人会起疑。   林氏查出此事的时候,凶手已经坐上了县令的位置,好不春风得意,一方父母官做得风生水起。   可怜她家老谢,白骨一堆埋在了地下,死得蹊跷。   林氏那时候恨极了,恨不得当场跑到衙门门口击鼓鸣冤,将真相告知于天下。   可她手里的证据根本不足,完全不足以将那真凶拉下马,更可怕的是,她在调查真相的过程中,还打草惊蛇让那人起疑心了。   林氏知道如今是敌我悬殊,以他们孤儿寡母之势根本无法斗过那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只得偷偷带了当时的小谢翼搬离了东吴县,躲到了无人得知的鸡鸣村,只待将儿子抚养长大,让他为官入仕,以他的本事再去调查当年之事,为父亲讨回一个公道。   如今因为儿子读书才又迁回来,可还没有到扳倒县令的时候,林氏过得小心翼翼,生怕让那人知道他们这对母子又回来了,到时候再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大仇未报他们便要命丧虎口了。   林氏咬着这个秘密憋屈的活了十几年,儿子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很害怕哪天他们又遇上县令,让对方认出了他们这对母子。   所以在刚刚得知赌坊走火,官兵前往的时候,她才会那么害怕,害怕官兵看到了谢翼,害怕县令认出了谢翼。   幸好,幸好他们只是去吃了面。   林氏绷紧了神经松下来。   *   翌日,谢翼又踏进了那家首饰铺子,想再买一支簪子。   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他,摇摆着过来招呼他:“哟,公子又来了?”   还是令人不适的香味,谢翼在心里忍不住咒骂自己,若当时那支芙蓉簪送给那丫头了,不也没有这么多事了么,他何须再跑这一趟。   可如今这都是自己自作自受,谢翼无奈地点点头:“上次那簪子不行,还有别的吗?”   “有有有!”   老板娘做生意求之不得,很快就给谢翼介绍了店里新到的各式簪子,可谢翼没一个满意的,这些簪子不是太俗气就是太普通,没有一个适合她的,相同的碧玺芙蓉簪也不可能买第二支。   老板娘也有些无奈了,这公子眼光这么高,女客都没他这么挑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翼失望而归,正打算去别的铺子看看,忽然在店门口看见一支簪子。   这支簪子形状特别,簪身制成了枝芽的模样,两根枝干结合在一起,簪尖处开出一朵小蔓玉兰,兰花上伫立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鸾鸟,比翼双飞的模样。   这簪子整合起来,正好是连理枝和比翼鸟。   “这是比翼连枝簪。”老板娘走过来给他介绍。   不得不说这公子眼光好,这支比翼连枝簪是她托了好久才从异域买到的,全天下仅此一支,无论做工还是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她刚才没有给谢翼介绍这支,也是因为这簪子价值昂贵,以他看上去的模样,似乎并不能承受这簪子的价格。   “比翼连枝……”谢翼在口中默默念了一下簪子的名字,这簪子名里也包含了他们俩的名字,一个比翼鸟一个连理枝,意境也足够美好。   他一眼就看中这个簪子,连价钱都没问,径直道:“我就要这个比翼连枝簪。”   老板娘挑眉看他一眼:“公子,这支簪子五百两。”   五百两?谢翼也没想到这么贵,以为最多五十两。   可这个簪子那么巧就结合了他和枝枝的名字,他怎么也要买下来。幸好昨晚的赌坊一战让他在贺闻天那里赢了不少银票,如今倒是刚好派上用场了。谢翼取出自己一直没有用的银票,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甩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被他这豪爽的作风愣了愣,没想到这小公子不可貌相,竟是个有钱的主儿,她一边暗骂自己看走了眼,一边又堆着笑问他:“公子,我们铺子里除了簪子,还有不少耳铛头面镯子,公子还要不要看看?”   “不必了。”   *   晚上,枝枝在家研究着衣衫图,郡主府下人制衣的单子,虽然只需铺子里的绣娘动手即可,但她也要亲自设计好衣裳的版型给郡主府的管事过目。   油灯燃到半夜,女孩子神色专注地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好半晌才听见敲门声。   她跳下椅子去开门,却看见昏暗中谢翼的身影。   “哥哥,你还没睡?”   谢翼“嗯”了一声,寂静无声的夜里,这声音尤为喑哑低沉,昏暗背光的油灯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递过来。   “给你。”   枝枝疑惑地低头,才看见那是一只簪子,花枝叠蔓缠绕,两只雏鸟并蒂双飞,雕琢得栩栩如生,枝枝一看就惊喜道:“好漂亮,给我的?”   谢翼又“嗯”了一声,想让她赶紧接着,枝枝却犹豫了下:“这很贵吧,多少钱?”   她不会识货,但也能看出来簪子的雕工成色都不是凡品。   “没多少钱。”谢翼摸了摸脖颈,又道:“上次不是在赌坊里赢了一点银子吗,反正我留着也是没用,就拿去随便买了根簪子。”   一点银子?留着也没用?随便买了一根?   枝枝讶然地看着谢翼,若不是她跟他一起去的,差点都要信他了。那是一点银子吗?那可是几百两的银票!   哪有人会说几百两银票留着没用的。   几百两的银票可以干多少事啊,他就拿来买了根簪子,枝枝有些心痛,不当家的人就是不知道油盐贵。   可买都买了,何况哥哥难得对她展露出如此好意,枝枝抿了抿唇,抬起头冲谢翼一笑:“哥哥,你帮我戴上吧。”   她晚上只穿了一件雪色绢裙,门开着夏日的晚风透进来,轻轻吹扫着素色的裙袂,散落在背后的长发也随之微微摇动,她晚间似乎是盥洗过头发,发梢垂动之间送来丝丝幽香。   谢翼呼吸微滞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自己不会戴吗?”   “我看不见呀。”小姑娘眨着无辜地眼睛,说着碰了碰他拿着簪子的手,“这么漂亮的簪子,哥哥快点给我戴上吧。”   指尖传来阵阵凉意,谢翼握着簪子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他看向女孩没有任何装饰的一头青丝,终是抬起了手,将那支比翼连枝簪斜斜插|入了她的鬓间。   枝枝摸着头发上的簪子笑起来:“好看吗?”   “……好看。”谢翼愣愣地看着她,难得没有挖苦,说了句夸赞之言。   院子里灌进来的风大了些,吹得门吱呀呀响,谢翼清醒了些,看向她身后的书案。   “还没睡?”   “嗯,在画郡主府下人的成衣图。”   谢翼想起来她为着郡主的一件衣裳苦熬了半个月,把自己都累病了,如今又在为府上下人的衣服不眠不休。   他不禁道:“成天给外人做衣服,也没见你给自家人做过一件……”   自家人?   枝枝愣了愣,林姨手艺好,家里人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枝枝自己还真没怎么动手过。   他的意思是要她做一件么……   可是枝枝记着,几年前她给他做过一双鞋,也没见他穿过几次。   枝枝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心道还是给他做一件吧,就当是这个簪子的还礼好了。   “哥哥,那我绣一件云纹罗袍给你吧,你把你的衣裳尺寸告诉我。”   尺寸?谢翼向来不知道那玩意儿,都是他娘记得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我去问林姨吧。”枝枝道。   谢翼拦住了她,“娘都睡了,你怎么问。”   枝枝想了想:“那我明日再问。”   谢翼看着小姑娘的眼里起了丝玩味,他挑起眉头道:“这点小事非得问娘,你自己不会亲自来量一量么?”   亲自量……   枝枝顿时愣住了,铺子里的绣娘都会贴身去量客人的尺寸,可她一个小姑娘,还从未给谁量身过……   从针线筐里取来了绣尺,枝枝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谢翼,用绣尺比着他的身长,两人的身体几近贴合,少女呼吸极浅,一点点洒在他的颈侧,热乎乎黏腻腻的,鼻腔还回荡着似有若无的馨香。   小姑娘眼眸都不敢抬,耳尖微微泛红,动作十分僵硬,双手在他穿着单衣的身上,一点点移动着,从宽厚的肩头……到硬朗的腰际……   谢翼低头望着她羞成一片玫瑰色的脸颊,不禁暗含浅笑,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声一语。   “你脸红什么啊?” 第二十八章 一个传染俩   “哎,你脸红什么?”   一句戏谑让枝枝枝枝的耳根红得似乎能滴血,她瞬间慌了神,丢下手中的绣尺夺路而逃,语无伦次说了句:“我……我出去一下……”   被小姑娘扔在原地的谢翼先是愣了愣,而后摸着自己的唇角笑了笑,小丫头片子,胆子这么小,逗她两句就跑了。   不过这么逗着她,看她为自己脸红,还挺可爱的。   *   枝枝被谢翼这么一闹,当天晚上就做了个梦,梦里的画面很是旖/旎。   少年单薄的衣衫松垮在身上,两人斜卧在一块,他一手握着她的腰,一手轻抚着她的脸颊,鼻梁紧贴着她,温热的呼吸就洒在她的面庞,两人姿态好不暧/昧。   枝枝醒来以后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她发现,梦中之人就是她的哥哥谢翼。   清醒过来后脸更是烧得通红,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啊,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枝枝尽量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吃早饭的时候还是让林氏看出了不对劲,林氏疑惑问她:“枝枝,你脸怎么红成这样,莫不是病还没好吧?”   “没有没有,林姨!”枝枝连忙否认,择言解释道:“我就是……太热了。”   她心虚的都不敢看谢翼,连扒了好几口饭掩饰慌乱,却听见对面之人似乎放下了筷子,站起了身,椅子粗顿地划过地面。   谢翼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扇,微风丝丝缕缕地吹拂进来,他重回饭桌前,颇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枝枝,嘴里玩味道:“给你通通风,散散热。”   他看过来的眼神含着些许戏谑,口中还加重了“散散热”几个字,枝枝的心口又闷了闷,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这人把她的心思搞得一团乱,这会儿还在看她笑话。   枝枝瞬间剜了谢翼一眼,少女的眼神横过来,清眸里满是娇嗔,透着三分春意,整张桃腮都鲜活了起来。   谢翼看得一愣,不禁自己的脸也红了红,他清咳一声,连忙低头吃饭掩饰自己。   倒是林氏,莫名其妙看着两个脸颊通红的孩子,心里泛起了嘀咕,怎么着,这寒热症还一个传染俩了?   *   枝枝吃过饭后就去了郡主府,铺子里要和府上立契约,签字画押。   因着枝枝帮忙救回小少爷明宵之事,端成郡主对她充满感激,待她十分友善,小明宵更是对她好感满满,每次来都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   这次枝枝来,也给明宵带了他最爱的糖葫芦,哄着小明宵说了好多话,待乳母将他带下去以后,才跟郡主谈起了衣裳契约的事儿。   郡主借着看契约的功夫打量了她一眼,含笑点评道:“簪子不错,挺漂亮的。”   枝枝羞赧地摸了摸头上的比翼连枝簪,低声道了一句:“我哥哥送的……”   “是吗?那看来你哥哥对你不错。”郡主随口叹道,她是个识货的,这簪子少说也要百两银子,她哥哥能出手这么大方,想来很看重这个妹妹。   这话不由得让枝枝又想起了昨夜那个梦,她的脸不禁又红了三分,幸好郡主没有看她,而是低头翻着枝枝立的契约。   她随手翻了一下,钱货写的很明白,她便没怎么用心看,这种事只要交给管家负责就可以了。   就在她要将这纸契约交给管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最下面枝枝的签名,“季枝枝”三个字写得娟秀工整。   “怎么,你不姓谢?”郡主忽然眯起眼睛问她。   她一直以为枝枝是那谢家的女儿,所以即使觉得枝枝眼熟,很像从前那伯府小姐,也未曾怀疑什么。   可她,居然不是谢家人。   枝枝没想到郡主会问起这事,顿了顿解释道:“我不是林姨的亲生女,林姨是我娘生前的故友,我娘去世后我成了孤女,是林姨收留了我,后来我就跟着林姨和哥哥过了。”   居然真的不是谢家亲女,那她猜测的也是有可能的,郡主不由又追问道:“那你爹娘……”   枝枝咬了咬唇:“我从未见过我爹,听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娘原先也是铺子里的绣娘,后来带着我迁到了石桥村,一直到去世才被林姨领走。”   虽不是谢家人,可依然是有爹娘的,郡主失望了一下,原来还是与那京城永安伯府无关。   她阖了阖眼睛,大概还是自己想多了吧。   两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又闲聊了几句,枝枝才告辞。   送走枝枝以后,郡主也有些乏了,由嬷嬷搀扶着准备回房歇息。   刚站起身,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拿过桌上枝枝写的契约看了一眼,目光停顿在那个“季”字上。   “嬷嬷,”郡主忽而蹙眉,问起身边人,“你上回说,那永安伯府的嫡小姐,嫁给了谁?”   “嫁去了长乐侯府。”安嬷嬷道。   郡主眯着眼睛思索了会,轻启红唇:“那长乐侯府,是不是姓纪?”   安嬷嬷的眼皮跳了跳,她明白郡主的意思了,一个姓纪,一个姓季,偏偏同音不同字,容貌还如此相似,哪里会这么巧。   郡主了然地笑了笑,看来她的猜测还是有道理的,她正想吩咐安嬷嬷派人去查一查,却蹙了蹙眉。   她离京已经十多年,仔细想想,如今在京城都没什么可托付之人了。   安嬷嬷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提醒她道:“温公子不是还时常与您通信吗,想来还是很关心郡主的。”   郡主一怔,是了,她还有个远在京城的侄子温映寒,倒是可以帮她打听一二。   端成郡主对自己这个侄子还是很满意的,虽不到弱冠之年,却已经是闻名京城的才子玉郎了。   郡主穿过繁花掩映的长廊,轻摇竹扇,像闲话一般问道:“映寒如今在忙什么呢?”   安嬷嬷回她:“眼下不是快到秋闱了么,温公子是个有出息的,不想要爹娘给的荫官,偏要自己下场考试,说等秋闱过了便亲自来看望郡主。”   郡主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这个侄子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便道:“那就先让他准备秋闱吧,待他什么时候来了再论季姑娘的事。”   枝枝姑娘于她有恩,若背后真有什么身世隐秘,她一定会帮她调查清楚。   *   日子过得倒也快,七八月的酷暑过去,转眼间秋闱将至,乡试对于这一届的学子和家人来说,也算得上顶重要的一件事了,这和两年前的院试可不一样,秀才只是踏入了门槛,举人才能决定他们未来是否做官。   两年前枝枝和林氏为谢翼考前做准备的情况再一次重演,这次两人好歹有过经验了,不至于慌乱之下瞎琢磨,林氏知道太过于紧张只会加重儿子的压力,便提议和枝枝简单去寺庙给他祈福上香。   枝枝欣然应允,两人在一个晴朗的日头一同出行,林氏腿脚不好,特意雇了马车,一路赶到山下,幸好寺庙不高,枝枝和林氏互相搀扶着也很快到了庙里。   清静的寺庙只听见淳厚的钟鼓声,许是因为临近秋闱,寺庙里来求神拜佛的香客也颇多,枝枝她们等了好一会,才排着队伍进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头上了香。   上完香以后,林氏把枝枝拉到一边,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银子,“去里头捐个香油钱吧。”   枝枝点头,拿着碎银子走到香案桌那边,供奉了香油钱,又翻开功德簿,工工整整在上面写下了“愿高中”三个字。   她写好后满意地合上功德簿,起身时抬眸随意一扫,看见门外庑廊下站着三个人。   一位和蔼的妇人正和庙里的住持谈论着什么,而那位妇人身边跟着的少女,显然有些百无聊赖,正眼神飘忽地四处张望着什么。   少女眉若轻烟,颜如桃李,青丝盘成发髻,鬓角斜插珠翠簪,气质温婉清透,虽然浑身上下换了个大变样,可枝枝还是一眼认出,那人和沈之恒的容貌,简直是一模一样。   枝枝的眸子顷刻间眯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那女子,女子的眼神在张望之下,也扫到了枝枝这里,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   四目相望之下,枝枝立马确定了,这人就是沈之恒没错。   方才第一眼的时候,她还觉得有些不肯定,只是和沈之恒容貌相似,是孪生胎也未可知,说不定是兄妹。   可这相对而视的一眼,女子的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惊恐慌乱,而后就低下了头掩饰自己,明显是认出了她。   既然能认出她来,那也只能是沈之恒本尊了。   说起来两人也单独相处过,可枝枝只觉得这位郎君十分秀气,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何况后来,枝枝从哥哥那儿听说了她“陷害”哥哥的事,也渐渐没有和她来往了。   枝枝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哥哥书院的同窗沈之恒,居然是个女孩子。   林氏在那边等了枝枝半晌也不见她,这会儿过来寻枝枝,见她目光震惊地望着门外庑廊下,不由也顺着目光看了过去。   而这一眼的功夫,沈之恒已经躲到了身边妇人的身后,林氏什么也没有瞧见。   “枝枝,你看什么呢?”   林氏收回了目光,疑惑地望着枝枝,枝枝这才反应过来,又下意识往那边瞅一眼,沈之恒从后面露出一张惊慌的眼睛,似乎在对她摇头,暗示她不要说出去。   枝枝顿了顿,只好跟林氏道:“没什么,就是发呆而已。”   林氏点点头,不疑有他,道:“那我们回去吧。”   枝枝乖乖跟着林氏下山,临走前又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可那里已经没有沈之恒的身影了。 第二十九章 沈姑娘   没想到沈之恒居然是女孩子。   从寺庙回来以后,枝枝就有些心不在焉的,一直在思考着这事。   她知道书院是不收女学生的,当今没有女子上学堂的先例,哪怕是再富贵的书香世家,也只能请私塾先生在家教书。   若是有未出阁少女乔装打扮,和一群男子混在一起念书,传出去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所以枝枝很不理解,沈之恒为什么要这么冒险,就算她再喜爱诗书,她的父亲就是书院夫子,完全可以在家念书。   可她不仅去了书院,还和书院里的哥哥关系挺亲近……   她甚至还特意来过登门拜访,还单独和她出去喝过茶。   枝枝想到这里恍然大悟,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初沈之恒会约她出去喝茶,一直缠着她问有关哥哥的事。   同为女子,她不会不明白,如果不是心系一个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做法。   因为她喜欢谢翼,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女扮男装到书院念书,借着同窗的身份,和他有了朝夕相处的接触,而后又靠近他的家人,向她们打探有关谢翼的事情。   这个推断让枝枝吓了一跳,当这种赤/裸裸的男女之事暴露在她面前,而且男方还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时,枝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许是想得太入迷,她在厨房帮林氏切菜差点切到了手,林氏担心了半天,忙让她去歇息。   枝枝到了晚上的时候还是魂不守舍的,借着吃饭的功夫偷瞥了谢翼好几眼,她不知道哥哥如今知不知晓此事。   谢翼吃的好好的,忽然感受到她飘忽不定的目光,狐疑道:“你往我身上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枝枝不自然地撇过了眼神。   她觉得哥哥应该是不知道此事的,因为从哥哥对沈之恒的态度来说,一直都是不冷不淡的,显然只把她当成了个简单的同窗而已。   所以,很可能只是沈之恒的一厢情愿而已。   尽管如此,枝枝心里还是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受,很难去形容,就像从前家里喂的那只黑毛,尽管总是一副凶凶的很难驯的样子,可后来将那只黑毛拿去卖了的时候,枝枝还是很难过。   动物相处久了都是有感情的,何况是人呢?   枝枝忍不住又看了眼谢翼,她的哥哥如今正值风华,面容清逸,眉目舒朗,一双狭长的眸子看似无情却有情。   他这样的人,注定有着大好前程,如今被女子喜爱,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吧。   枝枝漫无目的地搅着碗里的米饭,恰在此时,屋外的院门突然被人扣响,在沉默吃饭的一家人里显得格外突兀。   “谁啊?这么晚了。”林氏疑惑道。   枝枝避免再胡思乱想,连忙放下了碗筷,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小跑着到了门口,打开了院门背后的门栓,目光看到门外的人,却忽然愣住了。   沈芷荷穿着今日在寺庙的那一身女儿家的衣裳,眼神慌乱地站在门外,双手紧紧捏着衣角,显然是很紧张的样子。   “沈……”枝枝原本想习惯性叫沈公子,却及时改了口:“沈姑娘?”   沈芷荷点点头,抬眸望着枝枝,诚恳道:“枝枝姑娘,对不起,我之前不是有意要瞒你的,这些事我以后再向你解释,眼下你可以帮我叫敬辞兄出来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她一脸诚挚,语气却带着些不确定,枝枝疑惑地扫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闹得是哪出。她并没有将沈之恒的真实身份告诉谢翼,可她如今这么一来,不就全都暴露了吗?   可见她都这么说了,枝枝也只好点点头:“好,你等一下,我进去叫他。”   枝枝进屋后,神色复杂地看了谢翼一眼,“哥,沈……”   枝枝突然不知道该对他说沈公子还是沈姑娘,犹豫了一下只好道:“沈之恒在外面,她说她有话跟你说。”   “沈之恒?”谢翼狐疑地蹙起了眉,转而带着些不耐:“他来做什么?”   这人成天就喜欢黏着他,现在莫名其妙又跑到家门口来找他了?   “沈公子来了?”林氏态度倒是不错,她对沈之恒印象很好,温和道:“他吃过没有?请他一起进来吃一顿吧。”   “哎别。”枝枝连忙阻止,她隐约知道沈之恒这次来所为何事了,对谢翼郑重其事道:“你出去看看吧。”   谢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又往外瞟了一眼,终究是站起了身。   *   谢翼刚打开院门的时候,看见眼前垂眉敛目的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沈芷荷抬起了头,对着他叫了一声“敬辞兄”,谢翼才认出来。   他倒是没枝枝那么惊讶,只是联想了一遍以前的事情,似乎都能想得通了,反而笑了笑:“原来你是女的啊……”   沈芷荷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很奇怪的,以前作男子打扮的时候都能厚着脸皮缠着他,现在恢复真实身份站在他面前,反倒羞涩起来了,她抬起头望着他,一双潋滟的眸子含着水雾,“对不起,之前不是有意瞒你……”   见她这个态度,原本一向对她冷淡的谢翼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挠了挠头道:“哦……没事……”   他说着扬起了眉,问道:“枝枝说你找我有事?”   沈芷荷闻言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忽而又低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羞赧,咬着唇紧张不安,嗫嚅道:“我……”   其实她今日去寺庙,也是去为谢翼的秋闱祈福的。乡试快到了,书院里的学子都会下场比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无法考试的,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去寺庙上香求佛了。   她是和母亲一起去的,平日里母女俩也常去上香,沈芷荷并没有多打扮自己,可她没想到,就这么偶遇了枝枝。   身份暴露得太快,她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待到反应过来时,枝枝已经离去了,沈芷荷越想越慌乱,不知道枝枝回去以后会不会告诉她的哥哥。   沈芷荷回家思虑了一下午,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乡试以后,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在书院里和谢翼做同窗了,既如此,何不借着这次机会来找他,和他说清楚呢。   自己这个秘密已经掩藏在心底快两年了,如今家里父母也催促自己早点离开书院回家相看人家准备出嫁,她谁都不想嫁,唯一所思所念,不过一个谢敬辞而已。   所以她下定决心以真实身份站在他面前,向他表明心意,赌一个可能性。   思及此,她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再抬起头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清媚的笑容:“敬辞兄,我……我知道在书院的这段日子,时常让你觉得困扰,但是我……”   谢翼看着她这副娇羞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里毫无波澜泛起。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莫名想起了枝枝,不知道那丫头在屋里做什么,方才进来叫他时,一脸的神色复杂,分明是知晓了什么。   谢翼此时忽然涌起一阵不耐,他甚至现在就想转身进屋,看看那丫头在做什么,跟她说说话。   而眼前的沈芷荷还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蠕动着双唇:“我……我其实一早就对你……”   “沈姑娘——”谢翼忽然叫住了她,   沈芷荷的话突然被打断,她抬起瞳眸不解地望着他。   “天色晚了,回家吧。”   谢翼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眼眸里关怀备至,似乎真的对她感到关心。   沈芷荷忽然眉头微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天色晚了,快回家吧。”谢翼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又一次重复,叹了口气:“你是女孩子,这么晚了在外面不好。”   沈芷荷闻言怔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泪水在眼眸里打转,却死死地咬住下唇:“好……我知道了……”   看着她失魂落魄地离开,背影很是落寞,谢翼也不由得拧了下眉,但只是一瞬间,他就转过了身,关上门进屋。   屋里,林氏已经吃完饭回了房,枝枝一个人在饭桌前漫不经心地舀着汤喝,眼神不自觉往门外瞟几眼。   直到看见谢翼进来,枝枝才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安静地吃饭。   谢翼进来看到枝枝,他愣了愣,而后清咳两声,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那个……”谢翼状若不经意,跟她道:“沈……沈姑娘,她已经走了。”   枝枝抬眸看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跟我解释做什么。”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听见谢翼的话,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谢翼摸了摸鼻子,只好又找着话题,“你昨晚还没给我量尺寸呢,一会儿再量一下?”   “我已经找林姨问过了。”   “她那个不准。”谢翼不满道:“我这段日子又长高了不少,蹿了个,不信你再量量?”   枝枝斜睨他一眼,对面少年说得正经,她明明知道他是说着玩的,可还是忍不住放下碗起了身,进屋找绣尺。   “那你等等。”   *   天色完全暗下来,街上行人渐渐减少,呼哧呼哧地刮起了风,落叶在晚风中打转,似乎有一场大雨将至。   沈芷荷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泪痕淌在脸颊上未干,喉咙间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整一个失意落魄的女子形象。   她其实在来之前就预料到这个情况的,只是当亲自面对结果时,还是觉得十分心碎。   女孩柔柔弱弱地抽泣着,对面走来了两个穿着不三不四的男子,看着沈芷荷的眼里起了异样。   两人对视一眼过后,上来对她吊儿郎当道:“哟,小姑娘,哭什么呢,跟哥哥们说说?”   两人态度明显不正经,沈芷荷颤抖了一下,抱紧了自己,对二人充满了警惕。   她并没有搭理这两个男人,可他们却步步紧逼上来,沈芷荷退无可退,目光顿时绝望起来。   赌坊门口,贺闻天刚赌了几把出来,赢了些银子,心情还不错,他漫步吹着口哨走了两步,忽然发现前面两个男人正围攻着一个柔弱的女孩。   贺闻天的脚步顿时停滞了,下意识想上去阻拦,可又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也是同样的情况,他将人家打了个重伤,家里赔了对方很多银子,被父亲骂了个半死,还在书院里被沈之恒狠狠嘲笑。   所以这一次又碰见这种情况,他明显犹豫了一下。   贺闻天想装作没看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见女孩不可抑制的哭泣声,细碎低微得让人心疼。   他瞬间就忍不住了,冲上去揍了两人一拳,怒道:“欺负弱女算什么出息,都给老子滚!”   这两个风流男子也不是什么硬气的主儿,本就是看沈芷荷软弱才上去的,这下子碰见了贺闻天这个强势的,也瞬间熄了火落荒而逃。   贺闻天这才看向眼前的姑娘,她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几乎都快看不清容貌,他只好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姑娘,擦擦吧。”   沈芷荷低着头接过帕子道了谢,待擦干了泪痕才,抬起头望向贺闻天。   贺闻天顿时僵在原地,不敢置信道:“小白脸?”   沈芷荷也没想到救自己的人会是她一直讨厌的二世祖,想起自己之前还总是处处讽刺他,她自嘲地笑了笑,道了声谢就默默转身离开。   贺闻天愣在原地又惊又迷,眼看着沈芷荷一个人越走越远,背影行走在夜色中孤苦无依,他终究是没忍住追了上去。   “哎小白脸,你等等我送你回去。” 第三十章 表妹   佑元年八月,布政司在南北两直隶举行三年一次的乡试,举朝秀才和监生参加比试。   同年九月,桂花飘香,乡试放榜,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除了榜上中举之人外,世人关注最多的,便是这乡试中举的解元了。   解元就是中举人之中的第一名,众多考生中,中举已经十分艰难不易,若是考中解元,那可算得上是万里挑一了。   北直隶的解元最先放出来,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是哪家书院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而是这京城之中,早已颇负盛名的都御史温大人的嫡子温映寒。   温公子未及弱冠,又貌比潘安,他明明身份尊贵,却不想靠父亲的荫蔽,而是和所有的学子一般,亲自下场考试。   这一考,就考了个解元。   温公子这下名声更是大燥,家世容貌和才华都兼具的他,在京城一时备受欢迎。   而南直隶的乡试解元,更是让人惊讶。这位解元出身寒门,却也是少年学子,天赋异禀,初次下场就中举,且听说他两年前还是当地的小三元,才华一点不逊色于京城温公子。   这些传闻给这位南直隶的少年解元染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人士纷纷开始打听这位谢解元的事迹,而在当地的东吴县,百姓已经疯狂了。   这座偏远小城,从未出现过解元,更何况还是少年解元,两年前谢翼的少年小三元已经引起过一场热议,而这一次,无疑比上一次更加腥风血雨。   谢翼这个名字已经在东吴县出名,县里的远近疏亲都纷纷登门向谢家贺喜,看着少年前途大好,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想着和谢家攀关系结姻亲了。   林氏一方面为儿子的好成绩而欣喜,但也忍不住开始隐隐担忧,儿子现在在县里掀起这么大的波澜,想必县令一定知道他们娘俩的存在了,往后就算是想躲,也无处可避了。   但如今好歹也算是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县令就算是想明里暗里做些手脚,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林氏在忧虑之中稍稍宽心了些,更是决定以后要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   话说回来,儿子这次的成绩可喜可贺,中举之后也算是得偿所愿,该庆祝的还是要庆祝,林氏便做主在自家的院子里设了几桌宴,邀请了县里关系亲近的人家,以做庆贺。   林氏设宴是为了庆儿子中举,可来赴宴的人却大多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人举杯向林氏表示庆祝,却若有似无地问些谢翼的问题,诸如他贵庚几何,可有婚配之类。   林氏当然知晓这些人是意下如何,只是她也没多抗拒,毕竟如今儿子年岁也不小了,从前怕耽误学业没考虑这些,如今已然中举,也算学业有成,成家之事是该计划起来了。   林氏一边应和着宴席上的各家夫人小姐,一边也悄悄打探着对方女子的身份,心下不禁开始比较起来,柳家的长女温柔贤惠,魏家的幺女娇俏动人,似乎都不错……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谢翼已经沉下一张脸,全程半句话不说,冷冷地瞥着对面不断给自己暗送秋波的女子。   真烦。   谢翼不耐地转过眼神,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坐在桌角的小丫头。   枝枝木着一张脸默默扒饭,脸色面无表情,似乎没感受到桌上这热火朝天的动静似的,全程置身事外。   谢翼更烦了。   他放下酒杯,微不可察地打了个酒嗝,脸色渐渐变得醉眼迷蒙起来。   林氏随意往他这里扫了一眼,突然看到他这副醉醺醺的模样,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喝这么多干什么呀,都醉成这样了。”   她说着赶紧催促道:“快别喝了,进屋休息去。”   她看着谢翼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转身时还踉跄了一下,林氏连连皱眉:“真是醉得不轻。”   她见状打算上前搀扶一把谢翼,谢翼却醉醺醺道:“娘你腿脚不好,让……枝枝扶我进去吧。”   林氏一愣,动作僵了一下,回头看一眼枝枝。   “好吧,枝枝扶你哥进去休息。”   枝枝整个人游离在宴席之外,听见这句话像是才回过了神,默默放下手里的碗筷,小跑着上去扶在谢翼的腋下。   少年的身体紧贴着她,满身的醉意袭来,两人就这么搀扶着进了屋。   屋外的宴席之上,宾客并没有感到奇怪,反而还笑着同林氏唠嗑道:“谢公子这是春风得意,贪杯了些也是难免的。”   “谢公子也是孝顺,心疼您腿脚不好。”   “谢公子同谢姑娘的兄妹感情真好。”   *   屋内,枝枝紧紧扶着谢翼的胳膊,一步一步挪到了塌前,然后打算将他直接扔在床上。   可少年的身体重量却突然加重,一下子倾在她身上,枝枝没站稳承受住,两人同时跌倒在床榻之上。   扑通、扑通、扑通。   室外的宴席喧闹,室内的静谧一片,枝枝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加快的心跳声,她睁大眼眸,看着谢翼的面容放大般的出现在她眼前。   谢翼的身子紧压在上,她觉得呼吸都被困得艰难了些,胸口不住地起伏着,蹙眉眼看眼前距离极近的人,她都能清楚地看到他薄如蝉翼的眼睫,和深邃映着她的瞳眸。   谢翼的目光紧紧定固住她,眼里幽深不见底,喝过酒的嗓子哑得低迷:“……你方才为什么不说话?”   “说……说什么?”枝枝蹙眉迷茫,猜测道:“恭贺你高中?”   “不是这个。”谢翼面色阴沉,目光狠狠地盯着她:“方才柳家人魏家人在外面聊得那么热闹,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他幽暗的眼眸之中闪着异样的光,枝枝轻轻颤栗,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去了。她用力撑身而起,将禁锢住她的少年推开,皱眉道:“你喝多了谢翼。”   连声哥哥都没敢叫,枝枝从床上起身便跑了出去,慌乱得像是身后有人追赶似的。   室内恢复了平静,谢翼翻身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承尘,面色醉红褪去,眸中一片清明。   *   这日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枝枝避免再想起他那日的异样之举,只当他是喝醉了没意识,而谢翼也不再多言什么。   直到几日后,谢家突然出现两位不速之客。   穿着青灰粗布衣衫的妇人和头戴锥帽的女子上门,林氏这才认出来,这是她多年未见的弟媳冯氏和侄女楚楚。   林家远居淮南,两家人有十多年都未曾相见了,林氏虽然不知她们这次前来所为何事,却也热切地招待了她们。   冯氏一进来就看见谢翼,跟林氏止不住地赞叹着:“这就是咱们阿翼吧,都长这么大了,上一次见还是五六岁的时候呢……”   “听说阿翼现在有出息了,乡试还中了一个……那什么……”冯氏是粗人,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回头看女儿楚楚。   林楚楚连忙接着说下去,声音轻轻柔柔的:“听说表哥高中解元,我和娘这次前来,是特意给姑母和表哥亲自贺喜的。”   林氏闻言愣了一下,有些摸不清她们的意思,两家人相距千里,十多年都没什么来往了,这突如其来恭贺高中,看起来不太正常。   林氏笑了笑:“嗐,这也没什么,都是一家人,什么贺喜不贺喜,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也怪麻烦的。”   “哎不麻烦不麻烦。”冯氏连连道,而后推了自己女儿一下,试探地问谢翼:“阿翼还记得楚楚不?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闲坐在一边的谢翼突然被问及,这才抬了眼眸,看向坐在自己下方的两个女子,冯氏是他的舅母,可自从谢翼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她了,对她并没有什么亲近的感情。   至于这个表妹林楚楚么……谢翼勾着唇轻笑了笑,他就更没印象了。   两个从不联系的远房亲戚突然千里而来,还佯装得这么亲热,一看就知道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   可眼前的林楚楚还装作一副情意深重的样子,娇娇怯怯地对他唤了一声“表哥”。   说实话,林楚楚也是乡下人出身,容貌并不出众,气质也不够出尘,五官普普通通,一张脸毫无记忆点,她这犹娇似怯的一句“表哥”,半分吸引力也无。   谢翼更是厌烦女子这般惺惺作态,当即拉下了脸,冷冷地撇过头去。   “不记得。”   谢翼的冷言冷语让林楚楚的笑容当场僵在了脸上,她紧捏着衣角,慌张地回头望着母亲。   到底是亲戚,林氏也忍不住见她如此下不来台,便开口打圆场:“两个孩子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咱们这下子又见面,以后不就记得了么。”   见林氏给了台阶,冯氏也就顺着下来了,笑道:“是啊,他们本就是表亲,以后多相处相处,很快就亲近了。”   林氏的笑容稍稍顿了顿,她总觉着,这冯氏的话里有话,似乎暗示着什么。 第三十一章 不过一个解元而已……   谢翼似乎是不耐烦和这对心怀鬼胎的母女相处,略坐了坐便借口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枝枝就从铺子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堂屋里这番微妙的场景。   谢家很少有客人,眼前的两位女子枝枝并不眼熟,她一时愣在原地。   林氏见状招呼她:“枝枝,快来见过冯舅母和楚楚姑娘。”   在林氏眼里,枝枝就跟她女儿是一样的,所以这谢家的亲戚,也算是她的亲戚。   枝枝这才知道客人是谢翼的舅母和表妹,便跟着叫了人。   这厢冯氏疑惑的目光打量在枝枝身上,不知道林氏这里何时多了一个小丫头,不禁问道:“这是……”   “枝枝是我友人之女,我见她失去双亲可怜,便收养了她。”林氏揽着枝枝的肩膀,和冯氏道。   噢,是养女……   虽然听林氏这么说,可冯氏还不由在心里嘀咕着,这丫头看着跟楚楚差不多大的年岁,又生得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未尝不是和谢翼有关系的。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只是养女,不是童养媳吧?”   她这话突兀而出,问得好没礼,连一向和善的林氏都忍不住皱了皱眉,枝枝脸皮薄,更是噌的一下红了脸,仓促站起身,顾左右而言道:“我……我先去厨房准备晚饭……”   见小姑娘匆忙离去,林氏这才语气生硬道:“什么童养媳不童养媳的,枝枝就跟我的女儿是一样的。”   冯氏听到这个答案心里也放松了些,回头看女儿林楚楚,她也是松了口气,可眼神还是不自觉往枝枝的背影上瞅。   林楚楚自己是穷苦人家出生,可心里总是不甘于贫寒,从前她身边的很多闺中之交,都嫁给了富商,或为妻或为妾,过上了富裕显贵的生活。   林楚楚便也生出欲念,想要飞上枝头,可她生得并不漂亮,母亲帮她托人认识了县里的官老爷,那官老爷年过半百又容貌不堪,家里都有十几房美妾了,却也瞧不上林楚楚。   眼下马上就要及笄,却还没有能让她满意的亲事,林楚楚和母亲都开始着急了起来,恰在此时听说了谢家表哥中解元之事,心里便打上了主意。   其实两年前他们也听说了谢翼中小三元之事,只是那个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谢翼在他们眼里仍然是混不吝的小痞子形象,林家母女并不相信谢翼能有这造化,只认为他是走了狗屎运。   却没想到他如今居然在乡试里中了解元,连他们千里之外的淮南都开始议论起此人了,冯氏和林楚楚这才察觉这个表哥已非当年,前途更是一片大好光明。   攀不上别的富贵人家,攀上这根苗子总是可以的吧,更何况他们两家还是亲戚,哪有拒绝的道理。   冯氏和林楚楚便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千里奔赴到了东吴谢家。   她们这一路走来,无不听到谢翼的名字,这才发现如今谢翼已经在东吴县出了名,想要和他家攀关系的女子不在少数,更何况如今到了家里,还看见藏着这么一个如珠似玉的丫头。   林楚楚顿时觉得头顶压力剧增,她求救似的看了母亲一眼,示意她早点下手。   冯氏得到了女儿的眼神,心中也紧了紧,她看向自己这个还算亲近的大姑姐,清了清嗓子,装作语气自然道:“我这个做舅母的,看到阿翼如今有出息了心里也开心,我们楚楚年后也及笄了,两个孩子正是合适的年岁……”   林氏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脸色冷淡下来,语气质疑道:“弟妹这是什么意思?”   冯氏被她变脸的态度吓了一跳,她这个大姑姐平日里看着温柔,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可不好糊弄,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大姐忘了么,两个孩子小时候,我们可是约定过亲的……”   “定亲”二字让林氏的眼皮瞬间一跳,她蹙起秀眉,一点点扫视着冯氏的样子,面色严肃道:“是么?”   冯氏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说起来这个定亲确实是有说头的,只是没那么名正言顺而已。那还是十多年前,谢翼和林楚楚都还小的时候,两家人还时常来往,冯氏看两个孩子玩的不错,便开玩笑说给他们定个娃娃亲,那时候林氏也只当是两家人的玩笑话,没同意也没拒绝。   谁知转眼多年过去,如今再出现在冯氏嘴里,就成定过亲的了?   林氏顿觉堵心起来,说实话她并不讨厌冯氏和林楚楚,虽然两家人这些年淡了些,可亲戚关系还是在的,只是他们如今看着谢家要发达了,就突然凑上来亲近,实在是很难让人觉得舒服。   林氏不痛不痒道:“那时候孩子们还小,仅凭当初那两句玩笑话,怎么能作数呢?”   冯氏见她要否认,连忙道:“如何能不作数?这些年我们楚楚为了这个亲事一直守身如玉,县里多少大好儿郎来提亲,家里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我们楚楚心里只念着阿翼一个人,全部都回绝了,苦等到如今两人年岁到了,才赶来商议此事,怎么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了呢?”   她话里隐隐透着质疑之意,不明白的人听着倒像是谢家负了他们似的,林氏心里厌恶起来,语气也加重了:“按我朝吏律来说,定亲需得有婚书和庚帖,弟妹若是觉得不服,大可以拿这两样东西给我。”   冯氏愣住了,她没想到林氏会直接拿律法说事,她如何能有婚书和庚帖二物,当初的“定亲”不过就是句口头之言而已。   林楚楚见气氛冰冻了下去,只好摆出了一副柔弱的姿态,怯怯地朝林氏屈膝了下去,喏喏道:“姑母,您别怪娘亲了,是楚楚不好,拿当初的玩笑话当了真,楚楚自知没那个福分,配不上表哥,也不再自取其辱了……”   她说着用帕子遮了遮脸,抽噎了两声:“楚楚这就和娘亲离去,再也不打扰姑母和表哥了……”   她蹙眉抽泣的模样我见犹怜,林氏看了也不忍心,她好歹也是长辈,怎好和小侄女计较,连忙去扶起了她,责备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姑母哪会怪你,你是个好姑娘,将来姻缘必定不会差,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们又是奔波了数日才赶来的,哪能就这么回去,暂且先在我们家住下吧。”   这招以退为进的方式起了效,林楚楚这才放松下来,乖巧道:“那……楚楚谢过姑母了。”   *   晚饭时分,五个人在一桌上坐下,谢家的饭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晚饭是枝枝准备的,特意烧了好几道红烧鲫鱼、糖醋鸡块之类的菜。   林楚楚却吃着食不知味,没动几下筷子,林氏以为她还在自责,劝慰道:“楚楚不要多想,在姑母这里别拘谨,放开了吃。”   林楚楚浅笑了笑,放下筷子,对林氏歉然道:“对不起姑母,是楚楚胃口不好,吃不下……”   “饭菜不合胃口?”林氏问道。   林楚楚垂着眼眸,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淮南口味清淡,桌上这些红烧糖醋确实是不对胃口。   枝枝见状也放下筷子,起身道:“不然我给楚楚姑娘下一碗面吧,清淡一点的。”   林楚楚感激似的看了枝枝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对面一直不甚言语的表哥谢翼突然冷着脸开口了。   “吃不下就早些回去,这里不是你家,没人有义务惯着你。”   不甚客气的话语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林楚楚的笑容陡然僵住。   *   快入冬的晚上凉如水,冷风吹打着窗扇,枝枝临睡前往被窝里放了一个汤婆子,把床上焐得暖烘烘的。   她想了想,又从橱柜中抱出一床新被子,放下床边。   谢家的院子只有三间寝居,没有多余的客房,所以晚上林楚楚和枝枝睡在一起。   两个姑娘洗漱好后熄了灯躺在床上,枝枝和林楚楚不熟,又是个话少的性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楚楚却还惦记着晚间饭桌上那事,她心里难堪极了,总觉得谢翼是在明里暗里帮这个季枝枝,似乎对她很上心的样子。   她透过窗外扫进来的淡淡月光,看见枝枝一张小脸莹白如玉,侧脸秀美如画,林楚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黯淡的脸,咬了咬牙,轻声道:“枝枝姑娘,今晚……让你见笑了,表哥心里在意你,对我态度就差了些……”   枝枝听见她这话,偏头看了她一眼,很快摇头:“没有啊,他对我态度也很差的。”   “是么?”林楚楚道,可她明明觉得,谢翼挺维护她的。   她又问道:“那表哥……有在意的女子吗?”   枝枝想了想,摇头:“似乎没有。”   他甚至都没什么相熟的女子。   林楚楚闻言宽慰一笑,两人又陷入沉默,室内恢复静谧,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就在枝枝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林楚楚突然在黑暗中开口。   “枝枝姑娘,我和表哥……是有婚约的。”   枝枝愣了愣,身子在被窝里僵了片刻,她恍惚了半晌,才讷讷开口:“是么……”   “那恭喜你们。”   她翻了个身,背对过去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很困的样子要睡了,林楚楚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黑暗中一片安静。   而这边,枝枝却睁着眼睛,目光里空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么失眠到了后半夜,凌晨的时候才合眼。   *   第二日早上起来,枝枝和林楚楚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再提起昨晚,枝枝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更衣洗漱过后就出门了。   她今日要去郡主府,和郡主的生意结束了,要去找府上的管事对一下帐。   晚上没睡好,白天枝枝的面色便有些差,她此时一颗心还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就想起昨夜林楚楚说的那句“婚约”。   脑子里凌乱了半天,直到踏进郡主府的时候才平静一些,她不禁有些恼,旁人都赞叹谢翼高中解元,可她却觉得,如今这一切都是他中解元之后冒出来的,若是他没有中举,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她这么想着,就一路走到了郡主的花厅。   郡主也好久没见到枝枝了,前些日子也听说了枝枝哥哥高中解元之事,本以为枝枝现在会是满面春风之色,却看见她进来的时候一脸灰暗,不禁问道:“怎么,不为你哥哥的事情高兴么?”   枝枝本就恼恨着,听见郡主这么问,她更是不咸不淡道:“不过一个解元而已。”   她此话一出,花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半晌都无人说话,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良久,才听到静谧之中响起一声低低的笑,枝枝望过去,这才看见发觉原来郡主这里是有客人的,这发笑的男子穿一身尊贵雅致的月白色锦袍端坐上方,俊美的容貌芝兰玉树一般,只坐在那里就觉得光风霁月。   他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目光落在枝枝身上,更显得温柔似水。   枝枝顿觉窘迫,连忙低下了头去。   郡主见状,好笑地给枝枝介绍:“这是我在京城的侄子温映寒,不巧,你哥哥是南直隶解元,而他正是北直隶解元。”   枝枝顿时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男子,没想到这人就是传说中的北直隶解元,通政司使温家的公子。   她更是惊觉方才那句“不过是个解元而已”似乎说错了地方,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温公子,小女方才不是故意的……”   “无碍。”他的声音也轻轻淡淡的,透着些愉快的浅笑,眸中含着笑意望着枝枝。   自他中了解元后,满京城的人无不讨好巴结,他倒是没想到,在这偏远的县城,会有一个小姑娘不屑“不过一个解元而已”。   “这位姑娘看来是有见识。”温映寒打趣道。   枝枝更觉面红耳赤,郡主给温映寒介绍道:“这位姑娘名唤季枝枝,是我在东吴的朋友。”   她没说这是绣女,而说是朋友,这倒让温映寒讶异了片刻,他知道自己这个姑母在东吴县心气颇高,并不屑于和这县里的人打交道。   没想到,倒和这个年轻的姑娘成了朋友。   温映寒更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枝枝,见她一身撒花烟罗裙香娇玉嫩,乌发流云般的散在身后,烟眉秋目,明眸生辉,眼角的那颗红痣更是添了几分姣美。   这似曾相识的气度让他有些许恍惚,温映寒不禁又靠近了几分,疑惑地开口。   “这位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 第三十二章 久闻大名   温映寒也是今天才到东吴郡主府的。   他自小就跟这个姑母关系不错,后来姑母嫁了明将军,又陪将军从京城回东吴老家养病,两人的联系也时常不断,温映寒孝顺,尽管学业繁忙也会每年亲自来探望一趟,生怕姑母一个人在小县城过得不适。   今年因着秋闱,他来得晚了些,也是凑巧,正好遇上枝枝来府上。   原本郡主就有意托温映寒帮忙调查枝枝的身世,如今两人恰好撞见,郡主还未提及,温映寒就觉察出枝枝的眼熟了。   午后,郡主故意支开了枝枝,让她去花园陪小少爷明宵玩会儿,才有机会和温映寒提起此事。   “映寒,你不觉得,枝枝这姑娘,容貌气度和京城永乐侯夫人极似?”   温映寒闻言轻蹙了蹙眉,难怪他会觉得这姑娘眼熟,仔细一想,那一颦一笑间的风韵果然像极了永乐侯夫人唐氏,尤其是眼角下的那颗红痣,简直和侯夫人一模一样。   温家和永乐侯府常有来往,侯夫人他也是见过几次的,温映寒肯定自己不会看错,可是这相隔千里毫无关联的两人,怎么会如此相似呢?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郡主,郡主继而道:“我问过这丫头了,她爹娘早死,如今被县里一户人家收养,她的来历,我也不甚清楚。”   温映寒沉吟了会,分析道:“永乐侯和夫人如今有一子二女,并不曾听闻有丢失女儿的消息,况且那小女儿的年岁和枝枝姑娘一般大,实在是不太可能……”   他紧接着道:“会不会是凑巧了?”   “哪有这么凑巧的?”郡主笑了笑,又道:“更何况,永乐侯姓纪,这姑娘姓季,你觉得会有那么巧吗?”   郡主说着蹙了下眉头,问:“你方才说那小女儿的年岁和枝枝一般大,会不会是……”   狸猫换太子。   她没把心底那个猜测说出来,毕竟这事听着荒谬了些,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温映寒果断摇了摇头:“世家注重亲缘,定不会弄错的,况且我是亲眼所见,永乐侯府全家上下都极其偏疼纪二姑娘,若不是确定自家血脉,不会如此。”   他曾亲眼见过纪家二姑娘和侯爷夫人的相处,那感情之亲热熟稔,绝不是一般人可比。   郡主沉默了一瞬,仍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她道:“映寒,不瞒你说,枝枝这姑娘于我有恩,我是顶喜欢她的,这事你不要透露出去,借着你在京城的人脉,帮我打听打听如何?”   姑母极少这么求人,温映寒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他目光不由透过庑廊,看着园里和明宵玩得正欢的小姑娘,她笑得明媚灿烂,暖阳照耀下来仿佛给她的脸上镀了一层光,素色衣裙站在花丛里如同花仙子般明丽。   这是他在京城中极少见的女孩子,温映寒不禁也愣了愣。   *   翌日恰巧是郡主的生辰,郡主年纪大了又夫君早亡,这些年很少刻意庆贺生辰,今年正好侄子在此,她便做主设了个小的生辰宴,还邀请了枝枝一起过来。   月下西风,初冬霜厚,夜色漆黑又浓重,唯有郡主府的暖阁里灯火明亮,热闹欢乐。   温映寒特意拿出了西域的琼玉酒,满满斟了一杯给郡主贺寿:“侄儿在此祝姑母寿诞快乐,春辉永绽放。”   郡主含笑一饮而入,枝枝见状也起身,用茶代酒,对郡主道:“枝枝也祝郡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郡主却似笑非笑道:“你这用茶祝寿算怎么回事?映寒,快给枝枝姑娘倒杯酒。”   枝枝连忙阻止,不好意思道:“实在对不住,我……不会喝酒……”   温映寒嘴角噙着笑,劝慰道:“枝枝姑娘放心,这酒口味清淡,入口还甜,女儿家喝点也无碍的。”   “是啊,外面天气这么冷,喝点酒也暖身子,枝枝别那么拘束。”郡主笑道。   见两人都这么说了,枝枝只好让温映寒给自己到了杯琼玉酒,举起来和大家一起干杯。   三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闲聊,时不时还有小明宵的童言童语逗乐,时间过得倒也快,不多时便到了戌时。   枝枝没想到自己如此不胜酒力,只浅酌了两杯就醉了,素净的小脸绯红一片,目光也游离起来。   眼见天色不早,枝枝也醉得不轻,郡主只好道:“今晚就先到这里吧,看枝枝醉成这样也没法一个人回去,映寒,你送送她吧。”   温映寒无奈地看着醉倒在桌上的枝枝,他也没想到这姑娘真是不会喝酒,早知道就不劝她喝了。   既如此,温映寒也点头道:“好,我送枝枝姑娘回家。”   *   夜色沉沉地压下来,街上已经不见几个行人,枝枝醉得厉害,行走之间步履摇晃,温映寒只能半扶着她。   小姑娘神志也不甚清醒,傻乎乎地冲他笑:“温公子,你的酒真好喝……”   温映寒笑了笑,他从小在京城所见女子,无不是贵族世家教养出来的闺门秀女,一举一动都端庄文雅,像枝枝这样天真纯净的,还真是少数。   他不由得想起郡主交代给自己打听的事情,想着趁此机会向小姑娘问问底细。   “枝枝姑娘,你……还记得你爹娘吗?”   “我爹娘?”小丫头醉得眼神迷离,却还费力地思考着,“我爹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对他没什么印象,就连我娘……也很少提及他……”   “至于我娘么……”枝枝小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挠头蹙眉道:“她一开始在铺子里做绣娘,我两三岁的时候,她就带我迁到了石桥村……一直到后来,她病死了……”   短短的身世,即使醉着,也两句话就说清了,温映寒仔细沉思着她说的话,又追问道:“你知道你娘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吗?”   若是寻常,温映寒这么追问的态度早就让枝枝起疑了,可如今她醉得不清醒,并没有产生怀疑,反而老老实实地答道:“知道啊……我娘叫姜沅。”   姜沅。   温映寒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并记在了心里。   两人行走间,很快到了榕溪巷子口,巷子里的人家大多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唯有巷尾的一方小院亮着灯,门廊下站着个墨色的身影。   待走近了,温映寒才看出这是个少年,披着墨色的斗篷,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冷峻,锐利深邃的黑眸之下薄唇轻抿,浑身透着股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的气质。   谢翼今晚一回来就发现枝枝不在,林氏说她去郡主府祝寿去了,谢翼在屋里一边看书一边往外瞧,等到了戌时也不见小丫头回来。   原本这个时候都要睡了,他实在放心不下,小姑娘大半夜在外头多危险,他在门口吹了半个晚上的冷风,才等到她回来。   可他一看就气极了,小丫头不知喝了多少,浑身醉醺醺的,身子更是软趴趴地半倚在陌生男人的身上,一脸的迷醉朦胧。   谢翼一把将枝枝拽到自己身边,手臂揽在她的腰侧,紧紧将她禁锢在自己身旁,面色不虞地盯着她沉醉的面容,没好气道:“你胆子肥了,在外面喝这么多?”   可枝枝完全没有意识,她甚至还觉得谢翼的手臂把她箍疼了,费力想要挣扎,嘴里喃喃道:“温公子,我们接着喝……”   说着打了一个酒嗝,满腔的酒气飘散在谢翼身上,他的面色更是阴沉了下去,喝成这样,还跟个男人这么亲热。   他不禁抬头望着对面的男人,他一袭玄色云纹锦袍,面如冠玉,澄澈清润的眼眸之中温润如水,似是蕴含着款款深情,周围透着股儒雅的书卷气。   温映寒也在默默打量着他,他知道枝枝的哥哥就是传说中的南直隶解元,他其实在京城之时就有所耳闻,那时候他对这个谢解元也很是好奇,想要看看这个在乡试中和自己齐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那时候他的老师说,若这少年有出息,将来在官场上必定会相逢。   倒是没想到两人如今见面,会是在这等场景之下。   温映寒在夜色之中朗朗一笑:“谢翼,久闻大名。”   谢翼目光幽深地望着他,此人从郡主府而来,又姓温,心思缜密的他很快猜出了来人,念出他的名字:“温映寒。”   温映寒点头一笑,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望了眼枝枝,浅笑道:“枝枝姑娘不甚贪杯,我负郡主之名送她回来,实在没料到她酒量如此之差,抱歉。”   谢翼紧握枝枝腰身的手臂又紧了些,他知道这丫头向来是滴酒不沾,能喝成这样,必定是这姓温的故意灌醉。   他目光冷冽了下来,喉间顿时溢出一声冷笑:“温公子名声远扬,却不想是如此狭隘之人,谢某在此警告,最好离我妹妹远一点。”   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温映寒却没生气,他教养极好,目光停留在枝枝沉醉的小脸上片刻,而后望着谢翼勾起了笑:“谢公子,若我说得没错,枝枝姑娘并不是你的亲妹妹。”   言下之意,她并不是你的亲妹妹,你又如何凭借兄长的名义,对他做出这番警告呢?   谢翼的这口气更是堵在了心口,他没想到,这两人才相处没多久,对方就连她的家世都知道了。   “只要她还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有资格对你说这话。”   谢翼冷冷瞥一眼温映寒,目光冷硬如霜,放下这句话后,便毫不回头地扶着枝枝进屋了。   温映寒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微扬了扬唇角。   他倒要调查清楚,看这姑娘究竟是不是永乐侯之女。 第三十三章 去郡主府住(二更)……   月光清冷,夜色沉默,灰暗的天空安详寂静,唯有树木飒飒地晃动着黑影。   谢家宅院里,林氏的房间已经熄了灯,枝枝的卧房倒还亮着,此时林楚楚一个人待在枝枝的房间里,望着枝枝的衣橱发呆。   许是因为本身就爱研究衣料刺绣,枝枝的衣裳大多样式和花样都很新鲜,有绣着大朵牡丹的碧罗裙,有纹着点点梅花的翠烟衫,还有石榴红的妆花缎,透着朦胧的霞影纱。   每一样都是林楚楚从未接触过的款式。   林楚楚的心里顿时涌起不平,凭什么同样都是农女出身,这个季枝枝就过得比她舒适自在,明明只是个养女而已,和谢家无半分血缘关系,姑母和表哥却待她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表亲还要好。   林楚楚在烛火下咬着牙,神情忿忿不平,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身后的房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撞开,林楚楚讶然回过了头,看见谢翼抱着昏睡的枝枝进来。   少年冷着一张脸进来,周身都带着一股寒气,不知是从外面染上的寒霜,还是自己本身散发出来的冰冷。   他虽然阴着脸,动作却极缓地将枝枝安置在床榻之上,林楚楚犹豫了片刻,走过来担忧道:“枝枝姑娘怎么了?”   谢翼并没有搭理她,而是自顾自给枝枝盖上了被子,林楚楚一靠近,就闻到一股酒气袭来,不由讶道:“枝枝姑娘这是……喝酒了?”   她晚上听林氏说枝枝去了郡主府祝寿,还在纳闷她这样的绣女怎么会认识高高在上的郡主,谁知闹到这么晚才回来,还带着一身的酒气醉意。   林楚楚不禁在心里冷笑,原来这丫头看着老实乖巧,背地里也是个如此放浪形骸之人。   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大半夜喝得醉醺醺回来的。   看谢翼表哥面色如此不虞,想必也是气极了她这样吧。   林楚楚的语气不禁变得有些阴阳怪气,状若责备道:“哎呀,枝枝姑娘这也是太不自重了,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家喝成这样回来的,我娘从小就教导我,女儿家一定要洁身自爱,万万不可……”   “你出去。”   林楚楚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谢翼一声冷语打断,她睁大眼睛望着谢翼,没反应过来似的:“……什、什么?”   “我说让你出去!”谢翼不耐烦地阖了阖眼眸,他本就心情不虞,这女的还在他耳边叽叽呱呱讲一些不知所谓的话,以为他听不出来她话里的挑拨离间吗?   林楚楚轻蹙了下眉头,一张脸无辜道:“可是……是姑母让我和枝枝姑娘同住的啊……”   她知道谢翼烦自己,可这大半夜的让她出去,她能去哪儿?   谢翼深吸一口气,似乎被挑战着耐性,他抬手一指,道:“你出去,我今晚不回房,你去我那边睡。”   林楚楚愣了半晌,才明白他这个“今晚不回房”是什么意思,她瞪大眼睛惊讶道:“表哥,你……你今晚不会是要和枝枝姑娘一起……”   就算他们两个人之间确实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也不必这么明目张胆吧,大半夜一对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怎么都不合规矩……   “管好你的嘴,老实出去。”谢翼的耐心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林楚楚一愣,这是让她守口如瓶了,她看着谢翼紧绷的侧脸,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道了声“是”便老实地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带上。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枝枝闭目躺在床上,谢翼倚在床边凝视着她。   枝枝睡得很不老实,面上的酡红还没有消散下去,她无意识地伸手挠着脸颊,像是很难受似的,低低嘟囔道:“……嗓子好痛……”   “谁让你喝那么多的?”谢翼没好气,半是责备半是心疼。   尽管没什么好脸色,他还是忍不住走到桌边,用茶壶倒了杯清茶过来。   “要不要喝茶?”   “……要。”   枝枝虽然意识不甚清醒,可她嗓子干渴极了,此时无比想要茶水入肺,谢翼半撑着她的后背扶她坐起来,茶杯送到她嘴边。   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咽着茶水,像是一条濒死遇水的鱼儿,谢翼忍不住道:“还是我对你好吧?”   枝枝根本没有意识,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只会无意识发出几声嘤/咛。   谢翼听见她嗓子里发出了“嗯”的声音,心里舒畅了一会,又继续问;“是不是比那姓温的对你好?”   枝枝又无意识的“唔”了一声,喝完了整杯的茶水,嗓子得以湿润,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谢翼将茶杯放回去,回来的时候看见枝枝已经躺好要入睡的样子了,他忍不住趴在她的耳边,小声在他耳畔低语:“那你喜不喜欢……”   许是耳边被扰个不清净,枝枝想要安然入睡的念头不能实现,她伸手往谢翼的方向打了一下,蹙眉抱怨道:“好烦啊别说了,我困了要睡觉……”   说着就抱着枕头呼吸绵长地安睡起来,一副谁都不能扰她清梦的样子。   被打断的话未说出口,谢翼瞬时噎了一下,这丫头果然还是个小白眼狼,方才帮她喝茶的时候乖乖巧巧的,一把她喂饱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生了一会儿闷气,他最终还是找了个椅子坐下,趴在床边陪她一起睡了起来。   *   宿醉后醒的就晚,枝枝第二日早上起来的时候,屋里没人,谢翼和林楚楚都已经在堂屋吃早饭了。   他们俩起得早,林氏并不知晓昨晚发生的事。   枝枝这一觉睡醒,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知道她昨晚喝得很醉,是温公子送她回来的,后续的她就记不清了。   枝枝在饭桌前坐下,不好意思地跟林氏道:“林姨,我起晚了……”   “没事,饭菜都还热着,你趁热吃啊。”林氏并不介意。   林楚楚看了林氏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丫头昨晚深更半夜才回来,又喝成那个样子,和谢翼两个人一晚上在屋里也不知做了什么,早上还睡到这么晚起来,就这些姑母都能完全不介意?   她咬了一口青菜,语气状若自然道:“姑母,您说,女孩子是不是应该洁身自好,不在外面和人喝酒,不和外男同处一室,这些都是应该的吧?”   林氏愣了愣没明白过来,顺着她的意思点头道:“是啊。”   “可……”   她不怀好意地抬眸看了枝枝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就被谢翼一声打断了:“今天这菜是不是太咸了些,所以林姑娘也变闲了?”   他冷眸瞥一眼林楚楚,言下之意就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林楚楚哽噎了一下,那口青菜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她的话也不敢再说出来。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沉默下来,枝枝能察觉出来林楚楚方才是想针对自己,她小心翼翼地垂下了眼眸。   就在此时,从门外蹬蹬蹬跑来一人,步履匆忙神色焦急,径直跑到谢家门前,对枝枝慌乱道:“枝枝姑娘不好了,我们小少爷病了,郡主想请您过去一趟……”   枝枝抬头认出来,这是郡主身边的丫鬟。   枝枝听闻明宵病了也很担心,忙起身正要开口,就听见对面的谢翼突然对那丫鬟不咸不淡道:“病了就去请郎中,你叫枝枝做什么,她会看病吗?”   那丫鬟倒是怔了怔,她只是个来替郡主传话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枝枝蹙眉瞥谢翼一眼,而后起身朝丫鬟走去,坚定道:“走吧,我去府上看看。”   “……”谢翼当即气闷地放下筷子。   又去郡主府,早知道他当初就不该救明宵那臭小子。   *   明宵得的是寒热症,这不是什么重病,可他还是个小孩子,治愈能力不强,此时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失去了平日里的活力。   “宵哥儿……”   枝枝心疼地趴在床边,看着昏睡中的明宵一脸苍白。   郡主更是难受,她早年亡夫,又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身边就一个幼子,跟她的命根子是一样的。   枝枝安慰她:“郡主别难过,宵哥儿明日里身子康健,这次肯定不会有事的……”   郡主阖了阖发红的眼眸,故作坚强地点点头,她守了明宵一晚上,此时也累得受不住了。   “宵哥儿昏睡的时候还叫着枝枝姐姐的名字呢,你帮我多陪陪他,我回去歇会儿。”   枝枝点头,送郡主出去后,才又趴在明宵的床头给他掖被角,又是给他喂药,又是用帕子擦拭他的脸颊。   这一忙活就到了晚上。   枝枝忙得都忘了吃饭,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温映寒端着托盘给她送来了温热的饭菜。   “你这丫头,照顾了别人,却忘了自己。”   温映寒笑得和煦,往她手里送了筷子,“这是我让小厨房特意做的,鸡肉糜粥,鸭血粉丝,都是开胃又好克化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枝枝闻见香喷喷地味道才惊觉饿了起来,连忙接过了筷子,不好意思道:“我差点忘了……”   温映寒坐在小几旁安静地看她吃饭,而后忽然歉意道:“枝枝姑娘,昨晚是我不对,我不知道你酒量那么差,不小心让你喝那么醉……”   枝枝舀着清粥的手顿了一下,才抬起眸子浅笑:“无事的,这不怪你,都是我自己贪杯……”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吃完了这顿饭,吃饱后胃里也暖和了起来,枝枝正要收拾碗碟起身,就看见温映寒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而后忽然倾身靠近过来。   “这么不小心,嘴边还有饭粒呢。”   他的脸眸凑近自己,用帕子轻轻拭了下她的嘴角,动作行云流水又温柔自然。   枝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愣了愣,嘴边似乎还挺留着麻麻的感觉。   她摸着唇角,正不知如何的时候,床榻之上的明宵忽然醒了,哑着嗓子叫她:“枝枝姐姐,我好难受……”   “怎么了,哪里难受?”枝枝抛下方才一瞬的无措,转过身去照看明宵。   明宵拧着眉头道:“头疼,浑身不舒服……”   “宵哥儿乖。”枝枝拍着他的身子安慰道:“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好了。”   明宵依旧拧眉道:“可是我难受……睡不着……”   枝枝想了想,对他道:“那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她趴在明宵的床头,撑着脸颊凝视着他,声音缓慢又柔和的给他讲:“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只小兔子,它去采蘑菇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小松鼠……”   在她的温柔低语下,明宵渐渐合上眼睛,很快进入沉睡之中。   枝枝起身抬头,这才发觉外面已经是天色不早了。   恰好此时郡主歇息了回来,枝枝便准备离开:“郡主,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明早再来看望宵哥儿。”   郡主却拉住了她:“你这样早出晚归的也麻烦,反正我这府上大卧房也多,宵哥儿的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好,你不如就先在我府上住下。”   她的话让枝枝愣了一下,这郡主府又大又阔气,可也没有留宿人家的道理。   郡主见状又劝道:“只是暂住几日,待宵哥儿病好了,你再回去也不迟,算我求你帮帮忙,帮我陪陪宵哥儿。”   她话都说到如此,枝枝也不好再拒绝,更何况她还想到林楚楚母女近日也留宿在谢家,回家总和她们两人相处也不自在,枝枝便点头应下来。   “好,我回去收拾些换洗的东西。”   “让映寒陪你吧。”郡主看了眼天色,“现在夜深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去不安全。”   枝枝也看了眼深冬的夜晚,点头道:“好。”   *   温映寒这次又陪着枝枝一起回家,这一回枝枝倒是清醒的,温映寒不好向她打听身世这种私事,两人便只是简单聊着天。   到了谢家门前,温映寒停住了脚步,“枝枝姑娘,你家里或许有人不欢迎我,我就在外面等你收拾好出来吧。”   枝枝一愣,随即点点头:“那好。”   她快步进了屋,先去林氏的房里解释了一下,林氏理解她,只让她在郡主府安心住两天,到时候也早些回来。   枝枝随后就回房收拾些简单的衣物,许是因为顾及着外面有人等,她收拾的速度也很快,不多时便打包了一个小包袱。   整理好东西出门,她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一个胸膛。   抬眸望去,见是谢翼横眉望着她,语气隐隐有些不悦:“你要去郡主府住?”   枝枝淡淡地点了点头:“明小少爷病了,我去帮着照顾两天。”   谢翼幽暗的眸子骤然一闪,气极反笑道:“他偌大的郡主府,成百个下人,需要你去照顾?”   枝枝被他这话一闷,也不禁气了,扬起眉头反问道:“你都已经有婚约了,又何必来管我呢?” 第三十四章 让她回来   婚约?   谢翼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有婚约了?   他冰冷的神情瞬间出现恍惚,就在他片刻的恍神间,枝枝不满地瞥他一眼,默默背上包袱越过他出门了。   门外温映寒站在门廊下等她,他穿的单薄,寒风吹在他身上像感觉不到似的,依旧站立如一棵挺拔的青松。   他看枝枝出来的时候双颊透着些潮红,面色似乎有些不高兴,就猜到方才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但他并未提及,而是朝枝枝伸出手:“来,给我吧。”   枝枝反应过来,他要帮她拿包袱,连忙客气道:“不必了,我这个不重的。”   温映寒却笑了笑:“能为姑娘家效劳是我的荣幸。”   枝枝怔了怔,这位温公子果然是出身京城贵族,极有涵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顺从地将包袱给他。   两人在夜色之中并肩行走着。   “你在谢家过得如何?”温映寒状若闲聊般同她开口。   枝枝愣了愣,猜想到他大概是知道自己不是谢家亲女,所以这么问她的。枝枝简单道:“挺好的。”   温映寒点点头,突然抛出一个问题:“那如果要你去京城,你愿不愿去?”   他偏头看着枝枝,很好奇她的回答。   “京城?”枝枝不明所以地看他,“林姨他们都在县里,我去京城做什么?”   温映寒怕她多想,忙道:“若你哥哥将来要做官,你们一家都免不了要去京城的。”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枝枝点点头:“若是我们一家都去京城,那我自然也去。”   温映寒的脸上出现沉思,两人沉默片刻,他又问:“若是要你自己一个人,你愿不愿意去京城?”   枝枝不知道这个温公子为何一直反反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坦然摇头:“不去。”   “我现在已经把谢家当做自己的家,把谢家人当做我的亲人,我自然不会轻易离开的。”   温映寒不甘心,又劝道:“京城是最繁华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富贵的东西,你也会认识更多身份地位高的人,难道你想永远待在这偏远的小县城,做一辈子平平庸庸的绣女吗?”   枝枝听着他的话,吸了吸在寒风中冻得发红的鼻头,嘴边浅笑了笑,语气自然道:“京城再富有再繁华,若没有亲近的人在身边,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并不觉得做一辈子的绣女有多平庸,我凭自己的手艺吃饭谋生,这让我觉得很踏实,若把我放在金银堆,我才觉得不自在呢。”   温映寒很讶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看着她的侧脸有些许恍惚,这个姑娘看起来平凡简单,没想到有这样的胸襟。   他不禁对出生在金银堆里的自己产生了些质疑。   *   端成郡主让下人给收拾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枝枝当天晚上就在郡主府住下。   白天照顾生病的明宵,陪他喝药哄他睡觉,过了两日总算看见病好了些。   小家伙精神好了点,倚在床榻上,枝枝就坐在他旁边,拿了一根针线筐里的红线教他玩翻花绳。   明宵虽是郡主府的小少爷,可自小就被困在府里,郡主没什么交际,他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府上也从未有人教他玩过这个,一时之间看得稀奇。   “你看啊,这个叫双十字,用食指勾着两边,然后手背翻过去……”   枝枝一边用两只手翻挑着红线,一边思索下一步怎么接,这东西还是小时候娘教她玩的,这么多年没摸过了也有些手生,一时还有些想不起来了。   就在她犹豫之间,忽然看见一只宽厚的大手从红线之中穿过,灵活地挑起了两根细丝,而后花绳就在他手里变换了一种形式。   枝枝抬起眼眸惊喜道:“原来你也会这个啊?”   温映寒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花绳,笑了笑:“这个……我小时候也玩过。”   两个身份背景及其悬殊的人,在这一刻有了如此相熟的东西,枝枝也不由得笑了笑。   床榻之中的明宵看看温映寒,又看看枝枝,忽然露出一双鬼精灵般的眼睛,促狭道:“……温表哥和枝枝姐姐看起来真般配。”   枝枝顿时红了耳根,嗔怒地看着明宵,“宵哥儿乱说什么呢。”   她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再也没敢抬头看,借口便逃了出去。   端成郡主一直默默注视着三人,目光里也难得泛起了沉思。   待到晚上,郡主和温映寒两个人单独行走在府中园里的长廊下,郡主才道:“映寒,你觉着枝枝那姑娘怎么样?”   温映寒挑了挑眉:“姑母什么意思?”   郡主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对她印象如何,我是顶喜欢她的,若她真的是永乐侯府嫡女,这身份相比你来说,也不差了。”   郡主说的委婉,温映寒是她的侄子,自然听得明白,他俊美的脸上闪过一道深思,而后一笑:“我先帮她调查清楚身世吧。”   *   此刻,谢家的书房里,谢翼还在沉思着。   屋里炭盆烧的煤炭发出浅碎的噼啪声,他单手用拳头轻叩着桌面,缓慢的节奏让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头绪。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何时定过亲,又不知枝枝口中的“婚约”是从何而来。   可想到她近日并无和谁有过交流,这等无稽之谈又如何会传进她的耳朵。   唯一的可能,只有那个突如其来住进他家的便宜表妹。   思及此,谢翼顿时站起身来,朝着对面那个卧房走去。   此时,林楚楚一个人待在枝枝的卧房里,看着梳妆台上的那些胭脂水粉发呆。   枝枝其实很少用这些胭脂水粉,平日里都是一副不施粉黛的模样,可林楚楚就是觉得,枝枝能比她看起来漂亮,就是用了这些胭脂水粉的功效。   她不禁也坐在菱花铜镜前,用枝枝的东西描眉画妆起来,一点点在自己脸上勾勒出形状。   就在此时,身后的门被砰一声打开,林楚楚画眉的手一抖,眉峰处立即划出了一道黑线。   她来不及擦拭,就转身回头,看见谢翼阴沉着一张脸望着她。   “表哥,我……”林楚楚连忙将手中的东西藏进身后,生怕谢翼指责她偷用枝枝的东西。   “我倒是不知,何时和你有婚约了。”谢翼冷哼一声,眉目中化着冷厉。   林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而后站起身来朝谢翼走去,脸上无辜道:“表哥在说什么,什么婚约,我不明白。”   “装够了么?”谢翼懒得和林楚楚啰嗦,径直问道:“齐盛这个名字,你不会忘了吧?”   林楚楚原本纯白着一张脸,听到“齐盛”二字后,脸上陡然变得青白,错愕道:“表……表哥,你怎么知道……”   谢翼冷哼一声,他早发现林楚楚母女突然造访不正常,私下派人打听了林家在淮南的情况。   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林楚楚一心想盘上高枝,勾搭上了县里的官老爷齐盛,两人发生了一夜欢/好,可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齐盛就翻脸不认人了,非说自己是中了仙人跳。   林楚楚气恼交加,和冯氏跑到齐家门口去要个说法,扬言要报官申冤,可齐盛就是官,她们能找谁申冤,何况齐盛在县里就是个风流人物,县里百姓听闻了此事,也只会指责林楚楚自己放荡。   林楚楚在淮南的名声败了个一干二净,已经绝无在嫁进高门的可能,只能跑到东吴县来,找个接手的。   “娘会对你们母女二人心软,可我不会。”谢翼冷笑着逼近林楚楚,狠厉道:“别让我动手,自己收拾东西滚回淮南。”   林楚楚被谢翼的态度吓到了,又因为这等腌臜之事被他当面说出来而顿觉耻辱,她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泪珠滚落在衣襟上,终于悲泣道:“对不起表哥……我马上就走……”   待谢翼离开后,林楚楚失魂落魄地去找冯氏,一张脸上哭得人不人鬼不鬼,满是绝望之色。   冯氏吓了一跳,惊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林楚楚又落下眼泪,对母亲痛哭道:“娘,我们走吧,离开谢家吧……”   “为什么要走?”冯氏当然不乐意,问道:“是不是你表哥又说什么难听的话了,我去找你姑母……”   她说着就要转身出去,林楚楚立即拉住她,闭上眼睛绝望道:“表哥他……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了?”冯氏一双圆目也瞪起来,不可思议道:“他怎么会……怎么会知道的……”   她原以为两地相隔千里,谢家一定不知道她们在淮南的事,原想着借定亲之事攀上谢家,可以重新开始……   没想到,这还什么都没做,事情都已经败露了……   “娘,我们回去吧……”林楚楚顾及着自己的脸面,跪坐在地上抓着冯氏的衣角,哭求着。   *   林家母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谢家,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   家里只剩下林氏和谢翼,两人坐在饭桌前大眼瞪小眼,尤其是谢翼还冷着一张脸,像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让林氏莫名其妙。   林氏不禁在心里唏嘘,还是枝枝在的时候好,家里没那么冰冷,也有温馨的味道。   “枝枝那丫头都去了三五天了,您怎么还不叫她回来?”谢翼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林氏抬眸瞥他一眼,不慌不忙挑了口菜吃,“人家在郡主府住的好好的,我让她回来做什么?”   她说着冷哼一声:“反正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第三十五章 一会就跟我回家   与谢家冷冷清清的母子二人相比,此时郡主府里的花园就热闹多了。   在众人的照料下,明宵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又值冬日暖阳,郡主特许他在花园里蹦跶,小家伙披着奶娘给他穿的白裘狐毛大氅,在园子里折梅花玩。   冬日里百花都凋谢了,唯有这红梅开得最艳,满园都是一片娇艳红色。   郡主和温映寒还有枝枝三人坐在廊亭之中,看着小儿子又恢复活力的样子,心里也舒适了些,她回过头,对枝枝欣慰道:“这些日子多亏你了,眼下宵哥儿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若是想回去,我也拦你。”   她这话一说出口,枝枝尚未作出反应,园子里的明宵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从梅花丛中探出了头,而后迈着小短腿一路蹬蹬蹬跑进来,抱着郡主的大腿哭嚎。   “我不要枝枝姐姐回去!我就要她和温表哥陪着我!”   他在郡主府一直是上下宠着的小霸王,郡主看着儿子无赖撒泼的样子,不由无奈地抱起他,温声道:“枝枝姐姐家里也有事情啊,不可能一直陪着你。”   明宵不服气,扭头道:“枝枝姐姐家里才没有事情,她家里还有一个好可怕的炸/药桶,会放火烧人的那种……”   “什么炸/药桶……”郡主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枝枝。   枝枝也愣了愣,不由得想起那日从地洞中救出明宵,谢翼放火烧了赌坊一事,小家伙大概就以为谢翼是个会放火烧人的炸/药桶吧……   她不禁失笑,安慰明宵道:“宵哥儿别担心,姐姐不回去,姐姐再多陪你几日好不好?”   枝枝想着家里那一对有“婚约”的男女,内心也不太想回去,索性就在郡主这里逃避些日子。   明宵闻言当即开心得跳起来,拍手欢呼着,郡主也颇为惊讶地看着她:“你不回去了?”   枝枝点点头,不好意思道:“恐怕要多叨扰郡主一段时日了。”   郡主爽朗一笑:“这说的什么话,我想留你还来不及呢。”   她原就一个人带着稚子独居,如今有侄子和枝枝两人陪着,寻常有个说话的,日子也开朗好过了些。   *   枝枝又在郡主府住了两日,天气越来越寒冷,呼啸的狂风席卷而来,树枝也光秃秃摇晃着,天空也变得灰蒙蒙起来。   再过两日便是大雪节气,天气只怕是愈加寒冷。   枝枝畏寒,便待在屋子里不走动了,整日烧着足足的炭盆,满室烤得暖烘烘的,人也倦怠了起来。   这日温映寒过来找枝枝,问她:“好久不出门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枝枝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自从她在郡主府住下后,便没有再出过门了,且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下雪以后更是难出门。   如此,她便对温映寒笑了笑:“好,我和你一起去。”   枝枝回房换了一件鹅黄色的云锦对襟上袄,下身穿了一件水芙色的织锦长裙,稍作打扮了一番。   难得出门,许是快过年了,东吴县的街上很热闹,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虽然天气寒冷,倒也熙熙攘攘的。   温映寒对她道:“小孩子果然是长得快,这才几日宵哥儿的衣裳又不够穿了,这次出来,姑母也托我帮她给宵哥儿添置些衣裳,我寻思着这事儿找你最合适不过了。”   枝枝笑了笑:“若不是我家的铺子不做小孩子的衣裳,我都要把你带到我家的铺子呢。”   她说着心里有些担忧,自从到郡主府后,她便再也没有去过铺子里,把所有事情都扔给了林姨,自己一个人躲避在郡主府里,也不知现在铺子怎么样了。   担忧过后便有些自责,她这样是不是太没责任心了些。   与此同时,温映寒路过朱雀大街的一个摊子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摊位上那些五花八门的珠环宝饰,一眼就相中了一个玲珑点翠镶珠的银簪。   “枝枝姑娘。”他拿起那支银簪,回头问枝枝:“我觉得这个很适合你,你看喜不喜欢?”   枝枝愣了愣,望向他手中那簪子,的确是很做工很精细,色泽很透亮的银簪,但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家里那支比翼连枝簪。   她这次从家里出来得急,都没来得及带上,这些日子在郡主府也常常素着头饰,想必是这样温公子才想送她簪子的吧。   枝枝还是摇摇头:“不用了,多谢温公子的好意,簪子这东西我倒不缺。”   温映寒的脸色挺平淡,他默默放回了那支簪子,而后继续迈着步子和枝枝往前走去。   路过街口的拐角时,拥挤的人潮少了些,枝枝正要加快脚步,就发觉眼前突然蹿出来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进了旁边一个狭小的巷子里。   她吓了一跳,正要尖叫出声,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别怕,是我。”   枝枝抬起头,这才看见这人是谢翼,两人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感觉他似乎陌生了些,穿一身墨黑的斗篷,面色也是沉着的,看上去倒真像个打劫之人。   枝枝不由道:“你……做什么?”   谢翼将她压在墙上,巷子里空无一人,寂静荒芜,只能隐约听见外面朱雀大街上的热闹喧杂。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谢翼一双眸子沉沉地盯着她。   没想到他问这个,枝枝瞬间就垂下了眼睛,别过头去,随口道:“再过些日子吧。”   “过些日子是几日?”谢翼被她这散漫的态度激怒,甚至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让林氏去叫枝枝回来,林氏不去,他就只能自己去了,可他没有郡主府的帖子,就算去了郡主府也进不去,只能在外侯着。   可枝枝自从去了郡主府便再也没有出门过,谢翼一连等了数日也不见她,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她出门了,结果还是和那个姓温的一起。   他忍不住咬着牙道:“你到底还回不回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谢翼按着她的身子,一张俊脸近在咫尺,枝枝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的怒意。   就在此时,巷子外响起了一声温润的清咳声,温映寒站在外面看着二人极其暧/昧的姿态,不由道:“枝枝姑娘,你还好吧?”   枝枝转过头向他望去,此刻的情形让她不禁有些脸红,她费力想要逃脱掉谢翼的禁锢。   可谢翼却圈得她极紧,还不忘回头对温映寒不逊道:“她好的很,一会就跟我回家了,你趁早回去吧。”   枝枝听见他这话一阵无语,她什么时候答应他要回家了?   温映寒还在外面等着她,枝枝心觉这情况三言两句说不清,便先回头跟外面的温映寒道:“温公子,你先去吧,我晚些再回去。”   只是她分明察觉到,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谢翼环在她腰间的手劲儿突然大了些。巷子外面的温映寒听闻她的话,只好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待到温映寒离去,枝枝才有功夫和谢翼说话,她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跟你回去了?”   “那你想什么时候回来?”谢翼反笑道:“这都多长时间了,明宵那小鬼就算是重病也该好了吧?”   枝枝也不禁质问:“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回去呢?”她说着冷嗤:“难道要我回去打扰你和你的未婚妻子吗?”   听闻她这话,谢翼的气场突然消散了些,他沉默半晌,耐心跟她解释:“我跟那个林楚楚没有婚约。”   “什么?”   “我跟她从未定过什么亲,那都是她骗你的,我已经将她赶回去了。”谢翼终于忍不住问她一句:“你只信她不信我?”   枝枝突然说不出话了,若此事真是林楚楚骗她地话,那她就真错怪谢翼了,可她还耿耿于怀了这么久……   就在她咬着唇沉默的时候,谢翼突然拉起了她的胳膊,带她往外走去。   “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枝枝一路跟着谢翼,穿过大街小巷的拥挤人流,见他把自己带到了一座府邸门前。   这府上似乎在办喜事,匾额上的“贺府”二字装饰着红绫,宅院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四处都贴着“喜”字,府门上也来来往往不少客人,皆带着满面贺喜的笑意。   谢翼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了喜帖,管家带二人进去,枝枝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小声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是谁成亲呐?”   “书院里的同窗。”管家将他们请到一张宴席桌上坐下。   “你书院里的同窗成亲,你带我来做什么?”枝枝不解地蹙眉,显然有些坐立不安。   “是他们邀请你的。”谢翼简言道。   “谁?”枝枝没听明白,新郎倌?新娘子?她望着这一片大红大喜的贺府,在心里嘀咕着,自己好像不认识什么姓贺的人啊。   没过多时,枝枝就听见门口处一片敲锣打鼓的热闹,鞭炮声响彻整条街,紧接着,就看见两位新人穿着大红喜袍一同走进来。   男人高大英勇,女子身形纤瘦,枝枝看见新郎倌的那一刻就瞪圆了眼睛,那不是上次在赌场里和他们决斗的纨绔吗?   今天是他成亲?还是他邀请的他们?   她心中泛起不可思议,原以为经过那次赌坊一站,他们见面应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是。   枝枝侧头看着谢翼,不可置信道:“今日这喜宴不会就是他邀请的你我吧?”   谢翼唇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道:“一会儿新娘子入洞房之后,你去看看她吧。” 第三十六章 占她便宜还不承认了……   高堂礼拜,红烛燃烧,盖着大红喜帕的新娘子被送入了洞房。   不多时,小小的新房便挤进了一堆人,男方家的亲朋好友,女方家的亲朋好友,还有些看热闹的女眷,再加上府中服侍的丫鬟婆子,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的人。   枝枝就在这藏着人群之中,看新郎倌贺闻天用喜秤挑起了新娘的喜帕。   盖头掀开,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露出来,五官精致秀丽,剪水的双瞳和流转的目光之上,是两弯如皎月般的峨眉,点着嫣红的朱唇更衬得肌肤赛雪,冰肌玉骨。   在满室的拍手喧闹声中,枝枝瞪大了眼睛,新娘子居然是沈姑娘,她居然嫁给了贺闻天!   枝枝真是有够震惊的,一脸的不可思议,站在一群看热闹道喜的宾客之中尤为格格不入,也才后知后觉原来今日邀请她的是沈姑娘,当初两人好歹还有过一段交情。   待惊讶的情绪散去,满室的宾客也看够了热闹,和新郎倌一同离去的时候,枝枝才有机会坐下来和沈芷荷闲聊两句。   “真是没想到成亲的居然是你,哥哥带我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枝枝摸着她绣大红色鸳鸯戏水的锦被感叹着。   沈芷荷坐在洒满枣生桂子的喜床上对她笑:“……我给谢公子下帖子的时候还担心你不会来呢,生怕你发现我骗了你就不理我了。”   枝枝倒没有生气,当初发现她身份的时候只是震惊,只是此时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心底的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嫁给那个贺……贺公子啊?”   她觉得沈姑娘和那个纨绔贺闻天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其实……也不是我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沈芷荷说着陷入沉思,恍惚了一会后又露出微笑:“也许他还是有很多臭毛病,但我现在很喜欢内在那个真实的他。”   枝枝看着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也不禁充满了向往与期待,能够嫁给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该有多么幸运。   “我们俩的今天还要感谢你和谢公子呢。”沈芷荷说着对她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们也要加把劲了呀。”   *   “兄弟,你也要抓紧时间呐。”   与此同时,贺府前院的酒席上,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倌贺闻天正逮了谢翼一起喝酒,醉醺醺道:“这都多久了,你跟那姑娘还没成呢?”   一身墨色的谢翼浅酌了两口,默默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拿开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贺闻天,你喝多了。”   贺闻天正喝得上头,丝毫不觉异样,还扬起眉毛问他:“你从前在书院不是挺牛的吗,什么都压我一头,怎么在这事儿上,就让我后来居上了呢?”   他说着故作老成地拍了拍谢翼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可得抓紧了啊,别到时候我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许是那句“老婆孩子热炕头”刺激到了他,又或是那句“孤家寡人”让他心头一紧,谢翼也回过来拍拍贺闻天的肩膀,拿起酒杯跟他对碰了下。   “借你吉言。”   *   从新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已晚,谢翼在外院的酒席上小酌了两杯,口中有些酒意,但并未醉。   此时宴席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谢翼对枝枝道:“回去吧?”   枝枝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去,与这热闹喜庆的贺府相比,大晚上的街道就显得有些冷清了,寒风裹挟着往两人身上涌。   谢翼道:“这么晚了,叫辆马车吧?”   枝枝望着这黑压压的夜色,摇摇头:“算了,反正也不远,走两步就回去了。”   反正是回家,她也没再闹着要回郡主府了,谢翼索性随她。   两人刚从贺府出来走了两步,枝枝就察觉脸颊上多了些冰凉之意,她抬头望去,见在这墨色的黑夜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碎片散落下来,纷纷扬扬凌空坠落。   “下雪了!”   枝枝的脸庞上顿时涌现出惊喜之色,平淡的眼眸闪出光亮,扬着笑容抬头看这遍天的雪花,暗自庆幸她没有选择乘坐马车,不然就看不到这场落雪了。   谢翼也惊讶地抬眸望了眼,算起来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就这么突如其然的来了。   枝枝张开双臂站立在夜色中,仰着头颅感受着漫天的雪花飘散而下,一片一片地落在她的发梢、肩头、衣角,整个人在雪景之中遗世独立。   谢翼看得愣了愣,莫名就想到了贺闻天说的那句“你可得抓紧了啊,我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正在此时,枝枝或许是被张开双臂的寒风冻了个满怀,不由得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在这静谧的夜色之中显得尤为突兀。   她吸了吸鼻子,摸着冻得发红的鼻头不好意思地看着谢翼。   谢翼无奈勾唇一笑,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带,将身上那件墨色斗篷转而披在了枝枝身上。   枝枝怔了怔,出神地看着谢翼的动作,墨色斗篷盖在自己身上添了丝暖意,上面还残留着几分他身上的味道。   谢翼刚给她系上衣带,抬眸就看见枝枝一副呆愣愣的表情,樱桃小口微张着,小脸莹白素净,唯有小巧的鼻头红得像只小兔子。   恰在此时,一片细碎的雪花飘扬而落,正好落在了枝枝光洁的额头之上,眉心之间印上一朵素白的雪花,恍若神妃仙子。   谢翼看得愣了愣,下意识的,就凑过去,印着那朵素白的雪花印上一吻。   枝枝方才还觉得眉心之间一片冰凉,一瞬间就感觉到一丝暖意凑上来,少年几乎是蜻蜓点水般,在她额头盖了个印儿就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唯独枝枝茫然摸着额头震惊:“你……”   谢翼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少年的眼里划过一丝暗芒,又将满腹的心事咽了进去。   他再过不久就要离开一趟,不知要走多久,罢了,还是等到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快回家吧。”   谢翼佯装无事发生往前走去,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枝枝没等到他的解释,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走了几步后才反应过来,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可就在这时,她脚底突然一滑,整个人就这么跌坐在满地的落雪之中,生生摔了一跤。   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痛,枝枝忍着泪意抬眸,看见谢翼匆忙转头跑过来。   “怎么了,摔到哪儿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隐隐的担忧,枝枝不由得就带上哭腔:“脚……站不起来了……”   她要扶着谢翼才能站起来,可是站起来了却也走不动,脚腕处疼得厉害。   谢翼无奈地揉揉眉心,转过身背对着她屈下身子,扭头道:“上来吧,我背你。”   枝枝咬了咬唇,这才慢慢爬上他的背,谢翼一起身就将她轻松地背了起来,枝枝个子小又瘦,在他身上就像是没有重量似的。   枝枝趴在谢翼身上,闻着他发梢和脖颈间的冽香,不由问道:“哥哥,你刚刚……是什么意思啊?”   “刚刚怎么了?”谢翼在前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就是……”枝枝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也挺不好意思的,她扭捏道:“你……那什么我……”   “我哪什么你?”   “就是那什么啊!”枝枝不依不饶,这人怎么还装傻上了呢。   “哪什么啊?”   “……”   臭哥哥,占她便宜还不承认了。   *   两人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林氏知道他们晚上去喜宴了,也没等他们,只给他们留了门,枝枝和谢翼回去后匆匆洗漱就回房休息了。   枝枝躺在熟悉地被窝里,黑暗之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像是做梦般的。   她当时分明看见谢翼翕动了嘴唇,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似的,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翌日,枝枝睁眼醒来的时候,见外面的雪已经覆盖上了整片大地,满目的银装素裹,想是下了一夜大雪不停歇。   她窝在被窝里躺了半天,到下午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叫她。   她披上斗篷哆哆嗦嗦冒着雪出来,才看见外面站着的是温映寒,他身后是一辆青灰色繁复精致的马车,马车周围随行着数十个侍从。   “温公子,你……”   枝枝还未说出话来,温映寒就对她开门见山道:“枝枝姑娘,我要走了。”   “回京城?”枝枝睁大了眼睛,惊讶道:“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他走得这么匆匆忙忙,连道别都来不及。   温映寒笑了笑,他其实已经来两个月了,这次待的时间够长了,且马上到年关,再不回去就赶不上了。   何况,他此次回去,还肩负着帮枝枝打听身世的任务。   不过,这些他就没有告诉枝枝了,待将来事情查的有眉目了,再告诉她也不迟。   “枝枝姑娘,以后还请你替我多多陪伴姑母和表弟了。”他客气道。   “这是自然的。”   枝枝笑了笑,抬头看了眼雪色,心道这雪天可不好赶路,她又对他道:“那你一路保重。”   温映寒也笑了笑,脸上闪过一道光芒:“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   他心里已经有直觉枝枝的身份恐怕不那么简单,若是将来真的查明了她的身世,那么他们在京城始终会相见的。   枝枝却以为他的意思是明年他再从京城过来探望郡主,他们那时候会再相见,她笑着点了点头:“嗯,会再见的。”   和枝枝告别以后,温映寒转身上了马车,车夫很快打了马鞭子行车驶去,马车渐渐消失不见,只有车轱辘碾在雪地上留下来的几道辙痕。   枝枝目送温映寒的马车离去后,才裹紧了披风转身回院子,一踏进门,就看见少年斜倚在堂屋的门廊边上,落雪染白了他的眉头,他在雪色之中笑得虚无。   “这么念念不舍啊?”   “我也要走了,也跟我道个别呗?” 第三十七章 我要娶枝枝   窗外大雪纷飞,呼哧呼哧的北风呼啸地吹在窗扇上,房门紧紧闭着,寝屋内无半点风声透露进来,桌上的紫檀香袅袅燃着青烟。   林氏一边给儿子收拾东西,一边跟枝枝解释道:“你哥哥先前中了解元,如今书院里是教不了他了,不过院长认识京城里的一位大家,给你哥哥写了推荐信过去,大概年后就要动身去京城拜访老师了。”   枝枝这才知道谢翼要走的原因是这个,想了想又问道:“那什么时候回来?”   林氏也不甚清楚,猜测道:“若是有眼缘,留在京城好几年都是有可能的,若是没眼缘,可能单单见上一面就回来了。”   这一切都要看那位老师的想法,听说那位老师在翰林院做事,官居五品大学士,学问极高,才学深厚,若是有他的教导,谢翼将来无论是考进士或是做官,都有很大的助力。   枝枝了然,要这么说来的话,她自然是希望谢翼可以在京城待久一点,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只是,这样的话,他就很难再回家里来了。   从前在鸡鸣村的时候,谢翼在县里的书院念书,每月还有旬休可以回来一趟,这次京城千里之隔,怕是一年半载都难回一次了。   *   雪还在呼啸而下。   天寒地冻的日头里,街上已经空荡了许多,只有县令府的门前有一处小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便栖息于此,借以躲避风寒。   他们停歇此处的目的,也是为了让县令出门时可以看到,心疼心疼他们这些衣不蔽体的难民,给他们一处安家之所。   只可惜,县令已经多日未出门了。   县令府的管家从外面回府,看见门口这让人心寒的场景,也不禁摇了摇头。   他转而就勾着腰步履匆匆地进了府中,直奔县令的书房而去,他身上还带着任务,可没有多唏嘘别人的时间。   一进屋就迎上来一股浓浓的暖意,他在外头奔波了许久,身子都快冻僵了,此时也稍稍回暖一些。   抬头望去,见县令斜卧在塌上,白裘狐毛的毯子随意搭在腿间,小几上搁着一壶晶莹的小酒,还有几碟下酒菜,面容娇媚的美人依偎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给他添酒。   管家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门口那一群在寒风中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流浪汉。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然而他什么也不敢说,眼前这位自从当上县令后,脾气就越发古怪了,整日疑神疑鬼不说,这次还让他去查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   那少年刚中了解元,年纪轻又学问深,给他们县里争了光,是整个东吴县百姓引以为傲的才子,他真是不明白,县令让他查这人做什么。   正在他的恍惚之中,县令已经抬起了浑浊的眸子,懒散地望着他,口气清淡:“查得如何了?”   管家连忙屈下身子:“大人,已经查到了,这谢公子年后就要动身,去京城拜访一位名师,他的两个家人尚且留在家中。”   “嗯。”   县令随口应了一声,而后从塌上起来,白裘狐毛的毯子散落一边,他也不觉冷,室内煤炭烧得暖洋洋的,整个身子都冒着热气。   “那便在他动身之前就下手吧。”   暖烘烘的屋子里,他的话语无端带了丝冷意,让管家战栗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家子,全部?”   “自然。”县令勾起一丝冷笑,“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从谢翼中举之时就注意到他了,那时候他便认出了这个闻名全县的南直隶解元便是当初那个倒霉鬼的儿子。   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他们母子俩还掌握着他的秘密,他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不过那段时间谢翼在县里的风头正盛,轻易动他不得,县令便按下心耐着性子等着,等风头过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将他除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得知了原来当初赌坊放火一事也是由谢翼引起的。   县令不禁冷笑一声,既然他这么喜欢放火,那就送他一场火吧。   他慢悠悠走到炭盆前,望着烧得正旺的火苗,悠悠道:“日子冷起来了,这炭就烧得多了些,若是一个不小心,煤炭燃起来将房子烧了,也是正常的。”   他语气正常,像是在说一个很简单的事,管家听着却是眼皮一跳,县令这意思是要放火烧了整个谢家?   “大人!”管家的语气里不禁染上了颤抖,“这、这能行吗?”   他跟随县令多年,还从未做过这等杀人放火之事,且此次要害之人还是闻名全县的谢解元,人家是前途光明的少年学子,他实在是不明白县令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去吧。”县令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像是安抚性的话语:“你只要记住,这场火不是你放的,是他们家自己煤炭烧起来的,与你我都无关。记住这个就好了。”   温暖干燥的室内,管家冒了一身的冷汗,他犹豫一会,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点头道:“是。”   *   林氏给谢翼收拾好了箱笼,装了满满的东西,儿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她这个做母亲的总是不放心,尽管知道京城那地界什么都不缺,还是忍不住想把东西全部塞上。   “虽距你动身还有些日子,但东西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将来在京城你一个人,可得好好照顾着自己……”   林氏说着也不再多言了,儿子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说多了也是无用。   不过,有一事还在她心里。   林氏坐下来跟儿子严肃道:“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先前你中解元之时我本想帮你相看亲事,结果后来你舅母一来我便将这事搁置了,现下你要走,若是待久一点,回来的时候都老大不小了,到时候媳妇儿都难找,不然趁眼下的时间帮你把亲事定下来?”   谢翼懒洋洋地倚在塌上,斜睨母亲一眼,含糊道:“这事儿您不用着急,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林氏急了:“莫不是你心里已经有了人?告诉娘是哪家的姑娘,娘也好……”   谢翼不想让母亲知晓,也暂时不想说出来,他道:“这事儿您先别管,到时候等我回来再跟您说。”   他计划的好好的,将来在京城参加会试,中个进士回来,到时候枝枝也及笄了,他再迎娶枝枝,岂不是双喜临门。   正可谓是,洞房花除夜,金榜题名时。   他说着就下床,不愿再和和母亲多言,要穿了鞋出去,林氏在后面抱胸拉下脸,冷言道:“行,你的事儿我管不着,那我只能先把枝枝的亲事定下来了。”   谢翼听闻这话顿时回了头,惊诧道:“枝枝都还未及笄,您这么急着给她定亲做什么?”   “哪里着急了?”林氏悠闲道:“她离及笄还有一年,先将亲事定下来,待到及笄直接出嫁,不是正好吗?”   她说着幽幽看了谢翼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什么都要靠等,姑娘家的年岁可是耽误不得的。”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谢翼回应了,转身就要出去,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口中还凉凉道:“行了,不和你多说了,我去看看县里有没有哪家的好儿郎适合枝枝。”   “等等!”   就在这时,谢翼终于忍不住叫住母亲,一双眉头拧得厉害,像是一个人纠结了很久,犹豫半晌,他终于面色不虞地走到林氏的面前,蹙眉开口。   “我要娶枝枝!” 第三十八章 大火(一更)   “我要娶的人是枝枝,但是您先跟她说,也别想着给她挑什么人家了。”   谢翼坐在林氏对面,正正经经对她说出这番话。   林氏挑了挑眉,算不上太惊讶,其实她早就看出二人之间有些异样,只是她也清楚儿子的性子,若是不逼他一把,他是说不出实话的。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枝枝。   要按林氏所想,最好是现在就让谢翼娶了枝枝,然后再去京城求学,这样枝枝也算名正言顺的谢家人了,婆媳两个留守在家里做个伴也正常。   “古人云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有道理的。”林氏忍不住劝道。   谢翼却蹙了蹙眉,脸色有些忧虑:“待我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才有本事护得住她。”   林氏被他逗得一乐:“枝枝难不成还是什么红颜祸水,需要你来护着?”   小丫头确实生得漂亮了些,可也远远没到他说的这个地步吧。   谢翼却难得正色道:“不是她,是我们。”   “我们”,正是指谢翼和林氏。   林氏被谢翼的严肃感染,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谢翼点了点头,“没错。”   在他中解元之后,林氏就告诉了他当初父亲死的真相,他们手中是握有一些证据,但远远不足以扳倒县令,也只能让谢翼长个心眼,待到日后入朝为官之后,再亲自调查真相,为父亲报仇。   谢翼道:“如今县令正盯着我们母子,枝枝不是谢家之人,县令就算想对付我们,也不会针对到她头上,她现在还安全着,若是将来与我成婚,县令必然是要拿她一起算账,还不如就等着我日后势力强大起来了,能够对抗县令了,再娶她进门也不迟。”   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分析的也很透彻,林氏听着不住点头,看来儿子心里的确是有数的,待到日后再娶枝枝进门,也是有道理的。   她不禁欣慰地看着儿子,儿子如今确实长大了,会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好。   谢翼又叮嘱道:“如今县令必然盯着谢家,待我离开后,你们也要时时警惕着,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会针对你们两个妇孺的,毕竟他的主要目标在我。”   林氏点点头,母子二人又相互叮嘱了两句,想着离出发还有一段日子,先在家过个欢欢喜喜的新年也来得及。   但二人没有想到,事情变化的如此之快,几日后书院的院长传来消息,京城那位大学士年后要事缠身,恐怕没有机会见谢翼,眼下谢翼也只能提前出发,在年前就去往京城了。   他出发的时候很低调,只带了一点点的行李包袱,雇了一匹马,在一个清晨就悄悄离城了。   家里只剩下林氏和枝枝,好在快过年了,两人近日忙着洒扫迎新,置办年货,倒也不算冷清。   这日晚上枝枝收拾了屋子回房,发现屋里的炭盆熄灭了,她拿着竹棍拨弄了好一会儿,问林氏:“林姨,这煤炭还未烧完啊,怎的就灭了?”   林氏查看过后也发现不对劲,猜测道:“许是前些日子下雪,这些煤炭搁置在柴房里受了潮,就烧不起来了。”   她说着叮嘱道:“明日我再去采买新的煤炭,今晚睡觉估计会冷了些,你记得关好门窗。”   枝枝点点头。   与此同时,谢家宅院外的巷子里,正是夜半无人之时,整条巷子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狗吠声。   两个身着黑衣之人悄悄溜进巷子,准确无误地找到谢家的小院,两人对视一眼后,开始往院子四角的墙根处泼洒油水。   “哎你说,这家好像就是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年轻人,干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营生,怎么就让人惦记上了?”其中一个黑衣人忍不住低声道。   他说着望了眼手中的油,奶奶的,还是放火烧人,这家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能下这么大的狠手啊。   另一黑衣人回道:“别管那么多了,咱们也是听令行事,抓紧时机吧,万一一会儿被人就不好了。”   他们接到任务也只是听上面人的安排,连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都不知道。   两人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   因为没有煤炭,屋子里一到半夜就冷得彻骨,枝枝躺在床上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翻来覆去几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起了身,决定灌个汤婆子捂捂。   就在她刚刚脚踩到鞋子的时候,忽然问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她没来得及点油灯,就推开了房门,一打开屋子,那味道就更重了些,让她不由得皱起鼻子。   就在这时,枝枝看见灰蒙蒙的夜色之中,星星点点的火光从院子里窜起来,火势蔓延的很快,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厨房和柴房上,眼看就要波及到寝屋这里来。   枝枝心下一慌,回头看林氏的屋子,那里还漆黑一片,林姨定然还在沉睡着没有醒,枝枝匆忙跑过去,用力砸着屋门。   “林姨!林姨!快醒醒!走水了!”   她使劲全身力气拍打门窗,她知道林氏一旦睡着之后就会睡得特别沉,轻易叫不醒,她更是撕扯着嗓子喊道:“林姨!快起来啊!外面走水了!”   枝枝眼看着身后的火光顷刻间轰然而起,在黑夜之中吞噬着整座院子,并张开了血盆大口,正要对她们发起进攻。   就在这时,屋子里终于有了声响,林氏连外衣也来不及穿,踉踉跄跄跑到了门口,费力地将门打开。   “林姨!”枝枝高兴了一瞬,终于叫醒了她。   可紧接着,林氏就被这满院子的浓烟呛得不住咳嗽,火势太大太急,枝枝来不及和她多说,忙拉了林氏要赶紧跑出去。   片刻之间,门口的房檐被火烧得掉了一块下来,正好砸在两人面前,脚下的路也被这燃烧着烈火的房檐阻隔住了。   火光把枝枝的脸照得格外明亮,她蹙眉望了一眼眼前的火势,就坚定地拉着林氏,道:“林姨,快,趁这片火还没起来,咱们一起跳过去。”   她正要拉着林氏往前冲,突然被身后用力一拽,林氏一手捂着呛得咳不停的嘴巴,一手拉了把枝枝,对她摇头道:“枝枝……我不行了……我腿脚不便……跳不过去的……”   枝枝这才看了眼林氏的脚下,她方才太着急,都忘了林氏腿脚不好的事。   可是……   枝枝又望了眼火海,若是让她背着林氏出去,怕也是难……   林氏一边咳嗽一边对枝枝摆了手:“算了枝枝……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枝枝瞬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氏:“这怎么可以呢林姨,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   “别说废话了!”林氏终于忍不住站在火海之中大喊一声,眼见着火苗都快舔舐到衣角了,她催促道:“你快走!别管我!”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把两个孩子拉扯到这么大,也得以去见死去的谢父和枝枝母亲了。   只是……没亲眼见证两个孩子成婚,没亲手报了谢父的仇,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林氏站在火海中闭上眼睛,伸手用力将枝枝推了出去,沉重道:“好好活着,等你哥哥回来!”   *   大火烧了半夜,直到街坊四邻被冲天的火势惊醒,四处赶着过来帮忙救火,又请了官府过来,才算是熄灭。   只是,谢家的小院化为了灰烬。林氏,也不在了。   枝枝暂时被接到郡主府居住,她先是哭了三天三夜,眼泪流尽之后,就整个人变得空洞颓废,不说话,也不吃饭。   郡主照顾了她很久,安慰了她很多,又哄着她吃饭,也不见她好起来。   对于林氏的死,她还是无法接受。   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好好的家,怎么说烧就烧了呢?   直到几日后,官府的人过来回话,说是调查清楚了火势,要给枝枝一个交代,枝枝才清醒过来。   可是,她在听完官府之人的解释后,不由得震惊出声:“怎么可能?事发当天晚上我们家根本就没有烧煤炭!”   怎么可能是官府之人说的那样,煤炭燃烧引发的呢?   她分明看见火势是从院外起来的!   可官府中人却说的头头是道:“……的确在现场发现了煤炭的印记,想来是你或是死者睡前烧的,后来忘记了吧……”   枝枝只觉得匪夷所思,那晚家里没有烧煤炭她都冻得睡不着,怎么可能是因为煤炭失火,这官府人口中的“死者”更是可笑。   她生平第一次发了怒,冲穿着官服的人吼道:“这就是你们查出来的真相?你们要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几个官兵被她骂的狗血淋头,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反驳,只能公事公办道:“这位姑娘,我们理解你心中伤痛,但事实就是如此,请恕我们无能为力……”   枝枝瞬间觉得可笑,无能为力?官府的人都无能为力了?她还要怎么坚持……   就在这时,郡主从门外走了进来,对枝枝道:“枝枝,先别急着生气了,快出来,你哥哥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身世(二更)   枝枝其实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谢翼。   要如何才能告诉他,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两个人,等到他一回来,就变成了只剩她一个。   他的家没了,他的娘也没了。   尽管知道谢翼应该在回来前就知道了,可她还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去见谢翼。   枝枝在屋里平复好了心情,才慢慢走去花厅。   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出屋门了,外面新雪初霁,暖阳直射,正是日头最好的时候,枝枝被阳光照得微微眯了眯眼,一眼就看见那个花厅里坐着的男人。   他带着一身清晨的朝露,一如当初走的时候那般,可她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   只一瞬间,枝枝平复好的心情又溃不成堤,眼泪陡然流落下来。   她的脚步顿在花厅外,走不动了。   屋里的谢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眸看见了她,目光微微一闪,就起身抬脚冲她走来。   女孩还一个人站在外面哭,低着头捂着脸,肩膀微微抽动,像一只柔弱无助的小兽。   谢翼匆匆走到她面前,瞬间就将她抱进了怀里。   闻到满腔的熟悉清香,枝枝犹豫着抬起头,望着谢翼的下颔,才红着眼开口道:“哥哥,林姨她……”   “别哭,我都知道了。”他知道枝枝难开口,轻淡地打断了她,轻轻拍打着枝枝的后背,像是在给她安抚。   没有人看到,谢翼漆黑的眼眸里,酝酿着怎样的情绪。   待到两个人都平复下来,枝枝才和谢翼坐下来,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她也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谢翼:“那晚我们根本就没有烧煤炭,怎么可能是因为煤炭起火?那官府之人根本就是在胡说,这场火必定有问题。”   谢翼平静的面容抽动了一下,眼眸瞬间垂下来,掩去了眸里的怒火,一双拳头在衣服下捏的死紧。   原来他料的没错,果真是官府之人所为!   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他才离开不过数日,县令就对她们下手了。   一个寡妇,一个孤女,究竟是多狠心的人,才能对这等老弱下狠手。   十多年前他害死了他的父亲,如今,他又亲手杀了他的母亲,把他整个家都烧得灰都不剩。   谢翼眉心突突地跳,青筋迸发而起。   *   谢家的宅院没了,两人没了落脚地,谢翼将枝枝托付给郡主,恳请郡主好好照料枝枝。   郡主颔首道:“这是自然,无需你多言,我也会善待枝枝的。”   枝枝连忙问他:“那你住哪儿?”   “先住几日客栈,再找时机赁一间宅子,到时候再把你接过来。”谢翼道。   他虽然清楚此事是何人所为,但他还需时间去调查真相。   枝枝点点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枝枝的心里有一丝不安,这么多年,两人虽同居一片屋檐之下,以兄妹相称,可他们彼此都知晓,两人并不是真正的兄妹。   唯一的关联,也不过就是林姨,如今林姨已逝,两人再无瓜葛,谢翼考进士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枝枝实在不确定他是否还会再带着她。   而方才,听见谢翼说了句“赁了宅子再将你接过来”,才稍稍安心了些。   好歹哥哥还没打算将她丢下。   *   枝枝在郡主府住了数日,郡主待她极好,拿她当府上小姐般供着,明宵也知道枝枝姐姐心情不好,所以总是想着哄她开心。   可郡主府再好,也终究不是自己家,枝枝一直等着谢翼安置好后来接自己,可等来等去也不见他,谢翼更是从未来郡主府看望过她,就跟忘了她这么个人似的。   几日后,枝枝更是听闻谢翼已经在榕溪巷子里又赁了一间新的宅子,可始终不见谢翼来接她过去,让人传了消息过去,也只是说让她再多等两日。   枝枝就这么在郡主府空等着,没等到谢翼,却等来了另一人。   温映寒来的时候,枝枝还很惊讶,距他回京才一个多月,且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不在京城待着,怎么又来了东吴县。   且他这次来,身后还带着一人。   像是个随从,但又不太像,枝枝之所以会观察得这么仔细,是因为那人自从一进来后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牢牢地锁定住她,眼里的情绪复杂。   温映寒倒还是如往常一般,来时听闻了枝枝的事情,一见到她就询问了她的近况,还安慰了她很多。   他紧接着又问道:“枝枝姑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据他所致,枝枝的养母已经死在了火灾中,她那个养兄,近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只将枝枝托付在郡主这里。   枝枝想着近日谢翼对她不闻不问的情况,心头也是一哽,不知道该如何说。   温映寒却突然道:“枝枝姑娘,还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吗?若是有机会让你去京城,你去不去?”   枝枝一愣,不知道温映寒怎么又扯到了这个问题上,她摇摇头:“不去。”   虽然林姨已死,哥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可她自小生长在这里,她的根就扎在这儿,去那遥远又陌生的京城做什么呢?   她甚至有想过,若是谢翼不要她了,她就自己找个铺子做绣娘,自力更生也可以。   枝枝坚定道:“我的家就在这里,我为何要去京城?”   枝枝察觉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映寒身后那个随从似是微不可见地闪动了一下眼眸,目光变得有些奇异。   温映寒听闻她这话,也不禁蹙了蹙眉,回头看了眼那随从,犹豫了几番,终是忍不住对枝枝试探开口。   “若是你的家……就在京城呢?”   枝枝瞬间瞪大了眼睛,眉心紧蹙起来,狐疑道:“什么意思?”   温映寒再次回头与那随从相视一眼,那随从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慌乱地走到枝枝面前,感叹地看着她的一张小脸,激动道:“小姐!你真的是我们纪家的二小姐啊!”   *   枝枝花了半天,才搞明白事情的全部。   温映寒道:“你还记得姜沅吗?”   枝枝愣了愣,点头:“这是我娘的名字。”   “她不是你娘。”温映寒直言道:“她是京城六品官家的庶女,姜家五姑娘。”   枝枝惊讶地抬起眼眸,他在说什么?她娘明明只是个绣娘啊!   “当年姜五姑娘因为被自己的嫡姐陷害,失了闺誉名声,被姜家放弃,扔到了京城的安国寺青灯佛古。”   “那时候,同在安国寺居住的贵女不止她一个。”温映寒犹豫了一下,才道:“还有你。”   枝枝更是震惊:“怎么可能?我完全没有印象!”   “当时你才两岁,是被纪家人带到安国寺的。”温映寒一点点给她解释:“你是纪家嫡出的次女,只是命格不好,一出生没多久就被安国寺的道长断言命格有损纪家家业,你爹娘虽然疼爱你,架不住老太太信佛信命,强硬将你送到了安国寺久居,打算及笄之后再将你接回府。”   “那时候安国寺上下都只知道你是纪家的姑娘,却不知你为何会在这里,姜五姑娘以为你同她一样,都是被家族放弃的女儿,待你最为亲近。”   “可有一日安国寺不慎起火,大火烧了整座寺庙,你那时候才两岁,根本不会逃跑,是姜五姑娘拼着命把你救了出来。”   “那场火烧得很大,整个庙都没了,逃出来的没有几个,你和姜五姑娘,算是幸运的吧……”   “那场大火过后你的家人其实有找过你,只是那场火实在烧得太厉害,整个庙都化为灰烬,幸存之人寥寥无几,你那时候才两岁,连路都走不稳,纪家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你已经葬身火海了。”   “姜五姑娘并不知道你是有家人担心的,她以为你和她一样都是家族弃女,没了寺庙就无家可归了,所以带着你一路南下,来到了东吴县,成了一名绣娘,并将你作为女儿般抚养长大。”   “她只知道你是纪家的女儿,却不知你的名字,所以化用了同音不同形的季字为姓,取名枝枝。”   “所以……枝枝姑娘,你明白了吗?你根本不是东吴县人士,你真正的家——在京城,永乐侯府。”   温映寒终于将这个故事和盘托出。   他调查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花费多长的时间,只要从当年的人身上下手,再亲自去纪家询问,事情很快水落石出。   纪家人得知当年的女儿没有死,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安稳的长大了,也异常激动兴奋,当即派了府上的官家,来亲自接她回去。   温映寒回头示意了一下身后那随从,跟枝枝道:“这是永乐侯府官家周叔,他来接你回家。”   枝枝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听温映寒讲话像是在听故事似的,怎么可能就是她的身世呢?她明明就是季枝枝啊,一个绣娘的女儿,从小就没了爹娘,被人收养寄人篱下……   她摇着头震惊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也许真有那么个人……但不是我……”   在一旁忍了许久的管家周叔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手中的一卷画像扔在了桌子上,神色激动道:“小姐,这就是你亲娘啊!”   画像徐徐展开,一张娇美的面庞露出来,画中的女子年轻姣好,两弯细长的柳眉透着娇意,桃腮带着温婉的笑意,轻薄的双唇微微勾起,眼角下的红痣显露着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枝枝瞳孔骤缩,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   这女人居然和她长得如此相似! 第四十章 辞旧迎新   “这是永乐侯夫人,你的亲生母亲。”   枝枝看着这张和她极为相似的容颜,震惊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猛然看向温映寒和郡主,“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如果两人的面貌如此相似,那他们应该从初次相见的时候就发现了眼熟,却都没有告诉她,直到查明了事实才来告诉她真相。   郡主怕枝枝误会,连忙道:“那时候我们也不确定,怕告诉你了你会多心,所以就让映寒回去调查了番。”   温映寒也道:“枝枝姑娘,我们并不是有意瞒你,事关京城世家贵族血脉,我们也马虎不得。”   枝枝愣愣地抚摸着画像上的容颜,从额头一点点移到下颔,画中女子的的浅笑也让她心底涌起一阵熟悉之感。   “所以……是真的吗?”   温映寒顿了顿,肯定道:“是真的,我前前后后拜访了当年的姜家、安国寺的幸存者,还有你的父母,确认了当年那个丢失的女孩就是你。”   他说着劝道:“枝枝姑娘,如今你养母已逝,已是无家可归,姑母这里你不能待一辈子,不如就跟着周叔回纪家,回到你本该待的地方去。”   回去?   枝枝笑了,当初是他们将她扔在寺庙,对她不闻不问,才让她差点被火烧死,若不是她娘,她根本不会活下来。   这些年,也是林姨一点一点将她带大,把她抚养成人,纪家又做了什么呢?   “我不去。”枝枝态度坚决:“我既在这里长大,就是这里的人,京城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女孩一脸绝情之色,管家周叔也怔了怔,不由道:“小姐,侯爷和夫人他们都很想你,当年的事情他们也有责任,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想补偿你,你就跟我回去吧。”   郡主见状也忍不住劝道:“枝枝,听我一句劝,回去吧,回去做你的纪家小姐,不比如今在这做绣女强多了吗?”   枝枝望着三人一副为她好的神色,薄如蝉翼的眼睫煽动了下,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唇。   *   榕溪巷子的一处宅院里。   一位黑衣侍从步履匆匆进了院内书房,抬眸望了书案后坐着的男子,说话带着些京味:“公子,有线索了。”   “如何?”谢翼从书案后闻声抬头。   他先前去京城拜访了翰林院学士,老先生对他很是满意,将他收在门下,后来知道他家中出事了,还特意派了两个侍从给他。   如今查案,也正好得用。   “这是县令府管家的口供,事发当晚的两个黑衣人也都招了。”侍从从袖中掏出东西递给谢翼。   谢翼接过去细细看着,那侍从就这么望着他,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公子,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外面站了个姑娘。”   谢翼瞬间抬起了头,眯着眼睛看他:“谁?”   侍从顿了顿,只道:“属下不知,只是她说要见您。”   谢翼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陡然间就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了,立马推开房门走出去。   院外,一女孩背对着他,伫立在门口,穿一身素色的衣裙,背影纤细窈窕。   “枝枝,你怎么来了?”谢翼朝她走去。   女孩终于转过了头,露出一张有些清瘦的面庞,她的容貌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黛。   谢翼最近也消瘦了不少,母亲的离世给他造成很大打击,他忙着调查事情,都没有时间去看望枝枝。   枝枝晃了晃手里地食盒,对他粲然一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给你做了些吃的。”   谢翼喉间哽了哽,自他开始忙着查案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他点点头:“好,进来吧。”   谢翼帮她拎了食盒,两人一起进屋去,侍从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谢翼打开了食盒,里面是几道家常的小菜,味道倒是香气四溢。   枝枝则是四下望了眼屋子,打量着陈设,问道:“哥哥,这是你新赁的院子吗?”   谢翼动作顿了一下,点头“嗯”了一声。   枝枝了然,然后冲他一笑:“我在郡主府住的也够久了,不好总叨扰人家,既然咱们已经有了新宅子,不如我明日就搬过来吧?”   她想着,谢翼不来找她,只能她亲自来找谢翼了,他不提要接她走,那她就亲自开口搬过来。   可谢翼听闻她的话,却顿了半晌,放下手中的菜碟,神色有些怔然。   他从回来就一直忙着调查那场火灾,调查当年父亲死亡的真相,他的目标是要扳倒县令,县令也一定知道他在筹集证据,如今敌在明他在暗,两方势力又如此悬殊,他这里何其危险,又怎么会让枝枝再搅和进来。   那场大火她逃生了已经万幸,他不可能再拿她冒险。   他想着扳倒了县令,待他周围都安全了,再将小姑娘接过来,退一万步讲,就算失败了,郡主府那里也可以护着她,毕竟县令再大胆也不敢对郡主那边动手。   所以枝枝的话让他不由蹙起了眉头。   “枝枝啊……”他组织了下语言:“我这院子刚赁下来,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添置,待我将这里一切都安顿好了,再接你过来好不好?你就在郡主府多住两天。”   枝枝愣了愣,“那要再等多久呢?其实我搬过来再添置东西也是可以的,我又不在乎这些……”   谢翼抿了抿唇,他也不能确定这场冒险要持续多久,无法给出枝枝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能含糊道:“没关系,再等几日就好了,我到时候亲自去郡主府接你。”   他怕枝枝在他这里待久了,又会让县里盯上,他连忙道:“枝枝,天色不早了,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吧,我让福安送你。”   枝枝错愕了一瞬,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赶自己走了,她好不容易来一趟……   可谢翼已经站起了身,要招呼外面的侍从进来送她,枝枝咬了咬唇,淡淡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谢翼有些担忧地望着她:“那你自己小心。”   枝枝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就推开了走了出去。   天色确实暗下来了,寒风裹挟着冷意摇晃枯树,枝枝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她的心也一点点冷了下去,原想着从郡主府搬回谢翼这儿,再也没有什么纪家人说她无家可归让她回去了。   可没想到谢翼根本不让她回去,还匆忙之间搪塞了她。   枝枝有些失笑,她是不是真的想多了,原本就是毫无血缘的两人,同居多年也不过是因为一个林姨,如今林姨已去,他又怎么还会带着一个没有关系的人。   更何况那场大火是林姨拼了命将她推搡出火海,她生了林姨却死了,谢翼不怨她就不错了。   也许她是真的看错了吧,就像纪家人说的,她现在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枝枝在街上默默游荡了很久,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她默默做了决定。   径直走到前院的客房,找到那个纪家的管家,对上他疑惑的眼神,枝枝淡然开口。   “周叔,我跟你回去。”   *   从郡主府踏上马车离开的那天,正好是除夕,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代表着辞旧迎新。   温映寒已经先行一步回京了,郡主和明宵送她和周管家离开,目光里满是不舍。   “枝枝,若是在京城有什么不顺的,就给我写信,我虽然离开这么久了,京城的人脉还是有的。”郡主语重心长道。   枝枝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跟郡主道:“若是哥哥来找我,还请您帮我保密。”   她并不想让谢翼知道她的去向。   郡主了然点头:“我懂的,你放心。”   枝枝最后抱了抱小明宵,才恋恋不舍地踏上了马车。   撩下车帘,车夫赶马,就这么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枝枝在马车里平复了下心情,想着即将要去的纪家,问周管家:“周叔,你不是说我是纪家二小姐,那我的本名叫什么啊?”   她原先在纪家,应该有名字的吧。   没想到周管家听见她这个问题,却清咳了两声,眼神之间有些躲闪,“小姐,你……你原先叫纪……”   他犹豫了半晌没说出来,而后道:“小姐,这都不重要了,待你回去后,侯爷和夫人会为你重新取名字的。”   枝枝狐疑地望他一眼,而后按下了心底的疑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她转而移开视线,掀起了车帘,朝窗外望去。   外面暖阳高照,明媚向阳,家家户户都热闹地准备过年,放爆竹辞旧迎新。   枝枝想,她也确实应该辞掉旧岁,迎接新年了。 第四十一章 真的是他(双更合一)……   春风送暖,万物复苏,又是新的一年。   京城永乐侯府的后院,穿着蓝绿比甲的丫鬟进进出出,府上的两位小姐下个月就要举办及笄礼,又是夫人最疼爱的两个女儿,近日全府上下都在忙活此事。   芙蕖院里,丫鬟伺候枝枝穿上了送来的及笄礼那天要穿的吉服,沉静清丽的小姑娘套上正红色吉服后,整个人看上去也十分端庄温雅,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小丫鬟偷偷打量着枝枝的容颜,心里还是止不住感叹,这相貌跟夫人还真是像,一看就是夫人嫡亲的女儿。   小丫鬟赞道:“小姐,这吉服还挺合身的呢。”   枝枝自己也是懂刺绣女工的,摸着吉服上的花纹,也赞道:“做工精细,料子厚实,眼色也正,确实不错。”   小丫鬟点了点头,试好又帮枝枝换下来。   “听说芙蓉院那位可挑剔着呢,都是同样的吉服,我们这边好好的,她那边就是颜色暗了料子差了,这么挑三拣四下去,都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下个月及笄……”小丫鬟颇有些不忿地跟她八卦道。   “好了。”枝枝适时打断她:“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去给母亲请安吧。”   小丫鬟瘪了瘪嘴,只好将话语全部咽下,心里却有些不舒服,明明她家小姐才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女,怎么事事都要跟芙蓉院一碗水端平。   枝枝换了身家常的湖蓝色绣裙,朝侯夫人许氏的居安院走去。   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枝枝有些恍惚,侯府极大,条条道道极多,她刚来的时候经常迷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不知到了哪里,只能找下人把她带回去。   如今一年过去了,她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每条路都走过无数回,闭着眼睛都能摸清。   她一步一步婉约稳重地行走在甬道上,丝毫不见当初刚来侯府时那般青涩,现在就如同一个真正在世家长大的侯门闺秀。   转眼间,就到了居安院。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的阵阵笑声,枝枝愣了愣,抬脚往里走去。   正堂里,侯夫人许氏正坐着喝茶,身旁站着个娇俏的小姑娘,说着什么趣话逗她开心,两人笑得正乐。   枝枝恍如没看到似的屈下了身子:“给母亲请安,二姐姐安。”   许氏这才注意到她来了,脸上的笑容收了些,却是立马放下了手中的茶起身,笑容亲切道:“妤儿来了?快坐。”   她说着看了眼枝枝身上的衣服,关心道:“外头还这么冷,怎的穿这么少?”   枝枝寻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淡笑了笑:“母亲,我不冷的。”   许氏却是极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别看现在开春了,风还大着呢,一不小心就着凉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身体不好,现在也不能马虎大意。”   她说着吩咐身边的丫鬟:“杏儿,你去卧房里,将我那件新制的披风拿出来给三小姐。”   丫鬟杏儿得了令,转身就要去,许氏余光却忽然看到立在一旁没有说话的纪姝,连忙又道:“还有那件藕荷色的,最适合姝儿,也一并取出来吧。”   杏儿一愣,点了点头,转身进去。   待离开了正堂,小丫鬟杏儿却忍不住嘀咕道,夫人这过得还真是累,两个都是女儿,一个亲女一个养女,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也不能厚此薄彼。   当年夫人刚嫁过来的时候,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夫人极欢喜,她最喜欢女孩子,正当她满心期待地想将小女婴抚养长大时,却被老太太抱走了,带到了寿安堂亲自抚养。   嫡长女由长辈抚养是好事,夫人不敢说什么,只得谢过老太太,但她知道老太太这是怕她将心思全部放在刚出生的女儿身上,没功夫伺候夫君,没功夫管理中馈,更没功夫繁衍子孙。   夫人只得又努力在第二年生下了纪家的嫡子,日子才算好过些。   后来,她终于又生下了小女儿纪姝,虽然是第二个女儿,却是她亲自教养的第一个女儿,夫人待她极好,母女感情颇深,可待到纪姝两岁时,却被安国寺的道长断言命格会有损纪家家业,老太太最是信佛信命的人,当即就要求把纪姝送到安国寺,及笄之后再接回来。   夫人当然一万个不愿意,侯爷意见也颇深,可两人都没拗过老太太,小女儿纪姝两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安国寺。   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寺庙里的一场大火,将小女儿烧了个尸骨无存,夫人原本就心疼愧对纪姝,这下子更是精神崩溃了,直接将自己逼到一个半疯不疯的状态。   那时候刚失去小女的她精神非常恍惚,做梦总能梦见女儿,在街上看见哪个小姑娘都觉得是自己的孩子,侯爷担心她这样下去不行,思虑再三后只能从外面抱养回来一个和差不多大的女孩,骗夫人说这就是他们的女儿纪姝,她还活着。   虽然两个女孩容貌并不像,但夫人已经精神紊乱,当场就认定了这就是她的女儿纪妤,又哭又笑地抱着她不撒手。   那小女孩也争气,生来就会讨人开心,将夫人和侯爷哄得成日乐呵呵的,府中上下也喜欢这个开心果。   后来夫人的精神渐渐恢复正常,自然就知道了这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当时已经抚养一年多,小姑娘又可爱喜人,在确定真正的纪姝已经死于火灾之后,一家人边默认了这个小女孩代替纪姝生活在府中,继续做他们的女儿。   日子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夫人的二小姐母女两个的感情越来越好,甚至比亲生的大小姐纪娆还要好,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原本应该死去的亲生女儿的消息。   原来当年女儿并没有死,还被人救了出去,带到南方抚养长大。   侯爷和夫人自然十分想要亲生女儿回来,一是纪家的亲缘血脉不能断,二来他们始终有愧于女儿,当初因为他们才会差点葬身于火海,又让她流落在外十几年,无论如何他们都想补偿这个女儿。   可当亲生女儿回来后,家中的气氛却有些微妙,原本应该是二小姐纪姝,这个身份和名字却已经有人取代,他们当然不会让养女赶出去,毕竟养大的十几年也是有感情的,侯爷和夫人只能给亲生女儿序齿行三,重新取名为纪妤。   对外宣称就是,当年生的是双生子,姐姐留在府中长大,妹妹身子不好在寺庙养病,如今长大了才接回来。   两个孩子一般大的年岁,一个是亲生的血缘,一个是养大的感情,侯爷和夫人当然想弥补缺失十多年的亲女,却又怕冷落了养女,两个都不舍得受委屈。   养女纪姝有的,亲女纪妤也会有;给了亲女纪妤的,养女纪姝也不会落下。   就像方才,夫人怕三小姐着凉,让她去拿了披风,又怕二小姐多想,也要给她一件。   不过杏儿真是觉着,夫人这样过的真累,总想着一碗水端平,哪儿能那么容易呢,一不小心水就洒了。   杏儿取了披风出来的时候,三人正在正堂里坐着喝茶闲聊。   纪姝平日里就是个活泼爱笑的性子,这会儿缠着许氏问:“娘,我想爹爹了,爹爹怎的还不回来?”   许氏笑道:“你忘了?今日太极殿举行科举殿试,你父亲也要去的。”   纪姝这才想起来,点头拍手道:“那今日圣上就会卿点殿试前三鼎,三日后就有游街了?”   每届科考一甲前三的游街,都是学子们最风光的时候,也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纪姝爱热闹,自然欢喜。   许氏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就这么想去凑热闹?”   纪姝高高扬起嘴巴:“那当然了,我可要看看今年的探花郎长什么样!”   许氏被她逗笑了:“明明状元才是最风光的第一名,你却要看探花郎?”   “娘,你懂什么?”纪姝抱着她的胳膊摇晃,“每次的探花郎才是最俊俏的,那状元都是又老又丑的老头子。”   每届的殿试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甲的状元榜眼不说,探花郎却是看脸的,相同的才华下,圣上更会卿点年轻英俊的学子作为探花郎,游街的时候也是京城各家女子打听的对象。   母女两个笑了一会,许氏才又注意到枝枝一直安静坐在旁边未开口,对于这个从外面寻回来的女儿,她是心有愧疚的,也总想补偿着她,可这个女儿性子一直沉静内敛,不似纪姝般爱笑爱闹,许氏怕她心思敏感,只好多主动向她敞开心怀。   “妤儿,三日后游街,你要不要和姝儿一起去看看?”   前三鼎游街的习俗在京城已经很多年了,纪姝看过许多次,枝枝却是从未见识过,许氏也想让枝枝多出去凑凑热闹,性子也能开朗些。   枝枝从她们讨论殿试开始就陷入恍惚了,更是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这会儿许氏这么问起来,她才慌乱间点点头道:“好啊。”   她虽然面上看上去沉默平静,心里却还是纠结了起来,不知道谢翼是否也来京城了,今年是否也参加了春闱。   自从去年那一不告而别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枝枝想着摇了摇头,谢翼虽是院试和乡试的第一,却不一定能考到春闱前列,毕竟这可是能人汇集的殿试,圣上亲自点出来的三甲。   谢翼是厉害了些,却不至于能被圣上看中,毕竟他还未及弱冠,历练少了些。   纪姝听到枝枝也要去看游街,更是对她笑:“那我带妹妹一起去看。”   许氏看着二人,叮嘱了一句:“你们两个除了三日后的游街,近日也少出去些,下个月就是及笄礼了。”   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因对外宣称是双生子,所以及笄礼也办在一起。   她说着忽然想起来,问二人道:“今日吉服是不是送过来了?试着还合身吗?”   枝枝下意识点了点头:“吉服挺好的,没什么问题。”   对面的纪姝在听到她的话后,却像是泄了气般,将想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她是对吉服有些不满意的,可听见枝枝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闭上了嘴。   许氏注意到她的动静,知道她养尊处优惯了,眼光向来挑剔,便安慰道:“无碍,姝儿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让绣娘改就是。”   纪姝听到许氏这句话后,才又恢复了笑容。   *   比起纪家的欢声笑语,太极殿就肃穆了些。   高耸的台阶之下,学子们身穿蓝色直裰的学子立在殿下,昨日他们们已经参加了殿试,此刻正等待着考官读判考卷,圣上亲自传见前十位。   虽说会试已过,如今的殿试并没有中不中之说,但只有一甲三人才会立即授职,其他二三甲还需经过考核,才能择优进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所以在此等庄严肃穆的环境之下,学子们等的也是十分焦心,纷纷小心翼翼交头接耳起来。   唯有谢翼插袖立于其中,一片沉默寡言之色,他也是这群学子中最年轻的一个,很是惹人注目。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的皇上,正翻阅着臣子批阅过的前十位考生的答卷。   此次殿试的考题和往常不太一样,试题十分刁钻,更有些问题分别是在磨难人,所以考生们交上来的考卷,结果也大多不尽让人满意。   考生们习惯了循规蹈矩答题,此次试题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大家纷纷求稳,写出来的答案也多是模棱两可。   然当今圣上最不喜这等陈旧迂腐,几张考卷翻阅过去,也多是皱眉叹气,并不十分满意。   大臣们也知晓圣上之意,都垂目敛眸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圣上突然翻到一张与众不同的考卷,这张考卷上的字就写的与旁人不同,旁人的考卷字体多为方正沉稳的馆阁体,而此人的一手字体却极其飘逸遒劲,那力度似乎都能穿透纸张。   字如其人。圣上好奇之下,也不禁顺着他的字迹看下去。   没料到这一眼下去后,圣上的神情却是眼前一亮,这位考生和旁人的思路很是不同,答案初初看来有几分清奇,细细思来却又有几分道理,虽然看起来有些剑走偏锋,但也不是毫无理由。   至少与旁人那般循规求稳的方式比起来,已经算是很很亮眼了。   臣子里,翰林院的大学士第一个站出来,禀手道:“皇上,依微臣看,这位考生的思路是非常有想法的,分析问题的角度也很独特。”   皇上赞赏地点了点头,却不想又有另一臣子站出来,否定道:“依臣看,此人不过是想以此方式故弄玄虚,引人注目,真才实学倒是没多少。”   也有人附和:“这考卷的答案虽然看着有几分道理,但是仔细思量却也有很多漏洞,听说这位考生的年龄未及弱冠,想来还是需要多历练几年方可。”   “未及弱冠?”皇上听到此话却是起了兴致,往年能走到这一步的学子多是考过无数次,大多都到了而立之年,这未及弱冠的倒是少有。   他合上考卷,道:“一会传进来朕见见。”   殿试之上,能够被圣上亲自卿点传召的,都是一甲三名和二甲七名,换言之,皇上要传见谢翼,就代表他至少已经进了前十。   学子们是根据考卷的顺序依次进来面圣的。   谢翼被传进来时,皇上已经面见了九人,方才那些的确都是历经过无数次科考,已经年纪不小的考生,谢翼这陡然一进来,的确让殿内生出些光亮。   他虽然只穿着简单的蓝色直裰,气质却清贵傲然,挺立的身子站立如松,一张俊朗的面容更是沉稳大方,他不卑不亢地跪了下去:“考生谢敬辞参见皇上。”   圣上不动声色地点头微笑,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胆识已是难得,他叫了起后又随意考察谢翼几个问题,谢翼都能如常应答。   皇上的微笑更深,殿内的臣子见此情形,都猜测此人怕是要一甲前三的名次了。   皇上却眯起眼睛,仔细盯了他一刻,忽然问道:“你本名谢翼?怎么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   像是从哪里听过这名字似的,按理说不应该,此人是南方人士,此前并未入京过,皇上更不可能听说过她。   谢翼却是淡淡笑了笑,道:“佑元五年十月,朝廷士兵羁押皖南罪犯进京,途径东吴县鸡鸣村附近时却差点逃走……”   他说的时间地点和事件都十分详细,皇上几乎是立刻想起来,当初那个罪犯被侍卫押送回京后,那侍卫领兵立刻来找他请罪,说是途中差点失职让犯人逃走了,幸亏是附近的村民帮忙抓了回来。   皇上立刻猜测道:“那犯人是你抓的,对不对?朕还记得当初赏了好些金银珠宝。”   谢翼点了点头:“不止草民,还有草民的另一个朋友,此事是我们二人一同所为,并不是草民一个人的功劳。”   皇上听着他的话,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便让他退出去了。   待到这些考生面见完毕,皇上开始与臣子商议着前三甲的名次,翰林院的大学士道:“方才那位谢学子,才学深厚,容貌更是清绝,臣以为,最是符合容貌无双探花郎的称号。”   他想着,谢翼虽然才学傲人了些,但到底是年轻,若名次太高怕是难以服众,圣上也不会让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郎登上高位,便想着用相貌入手,拿下个探花的名次说不定可以。   其他臣子也附和道:“谢学子实在是太过年轻,探花郎的名次也合适,若是太高,怕他小小年纪心绪不稳,便会骄躁。”   臣子们依言发表着各自的看法,圣上却是默不作声地笑着摇了摇头,沉吟片刻,提笔在状元的名次下,写上了谢翼的名字。   待到今日所有考生的名次全部商议既定,臣子纷纷退下,圣上也松快了些,起身由小太监扶着,由太极殿回往寝宫。   小太监看圣上似乎心情不错,也大着胆子问出了心底的疑惑:“皇上,奴才愚钝想不明白,您为何卿点了谢公子为状元,就不怕他过于年轻骄躁吗?”   皇上笑了笑,望着远处的春色,想起方才谢翼在殿中说的话。   “他不会的。”皇上淡淡道:“四五年前的一场功劳,那是他唯一能在朕面前添光之事,他却没有将功劳全部揽下来,这样的人,怎么会骄躁呢?”   远处春意盎然,初生得花枝争先恐后地蔓延开来,他想着,朝廷是该换些有意思的新人了。   *   三日后,一甲三鼎游街的日子。   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早已大张旗鼓,锣鼓喧阗,道路两旁更是彩旗飘扬,围观民众挤满了道路两边。   纪姝拉着枝枝上了酒楼二楼的床边,一边喝着果饮,一边望着楼下高声呐喊喧哗的民众。   她唏嘘道:“这架势真大,也不知今年的探花郎好不好看。”   枝枝笑了笑没有说话,也状若不经意地看了眼楼下的街道,虽然对谢翼高中前三不抱什么希望,可还是觉得若是以他相貌的优势中个探花,让她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她希望他高中,也希望可以默默看他一眼,看着这个和自己一同长大,如今已经分别一年的哥哥,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此时,街上似乎更热闹了些,两侧的群众都欢腾起来,伸着脖子争相看过去:“来了来了!”   纪姝听见这动静立马站起了身,趴在窗边遥遥望去,街道尽头有三人骑着骏马依次奔来,纪姝却是视线越过前两人,径直看向了那第三名,也就是探花的位置。   “哎?怎么是个这么老的男人啊,一点也不好看!”   她在看清那人的长相后,一下子就收回了目光,亏她还那么期待,一大早就跑过来,那探花郎看着都快四十了,瘦骨嶙峋一个典型的中年学子的长相。   枝枝闻言也失望了番,看来谢翼今年并没有高中。   她站起了身,挽着纪姝的胳膊,道:“那我们回去吧。”   纪姝点点头,她本来就不是来看什么前三鼎游街的,只想看看探花郎的俊秀容貌,这一下子落差太大,她连其他两个都懒得看了。   “走吧。”   就在二人起身之刻,街上的一甲三人打马而来,已是行到了酒楼下的位置,两人清楚地听到楼下民众的惊呼声:“今年这状元郎这么年轻?竟比探花还要英俊!”   两个姑娘顿时好奇向下看去,见行走在前面穿着简单月白直裰的少年,一手握着马鞭,双眼扫视间睥睨众生,一脸的清贵孤傲之色。   枝枝的目光就这么陡然顿住,挽着纪姝的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一颗心疯狂跳动起来。   真的是他!谢翼!他居然中了状元! 第四十二章 还不如跟我回去……   “哇,今年这状元郎又年轻又俊秀,将来前途怕是不可限量啊。”   纪姝也惊讶地感叹了一句,楼下的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一双犀利的眸子望过来。   枝枝吓了一跳,连忙屈了屈身子,往窗后躲了躲,谢翼抬头瞥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了纪姝的身影。   枝枝躲在窗后抚着怦怦作跳的心,长舒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想躲,她只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他,并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存在。   短短一年,他们已经形同陌路,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侯府小姐,怎么可能还能回到从前在东吴县那般的时候。   待楼下动静小了些,枝枝平复了心情,对纪姝道:“我们回去吧。”   纪姝点点头:“好。”   *   两人回府后过了些日期,很快就到了及笄礼的这天,纪家也算热闹极了,侯府双生女同时及笄,几乎半个京城的世家贵族都来观礼赴宴了。   枝枝起了个大早,被丫鬟仆妇按在梳妆台前一顿打扮,丫鬟绿意煞有其事道:“今日可是小姐一生一次的大日子,可不能马虎大意。”   枝枝哭笑不得,怎么这话听起来像是她要成亲似的呢。   绿意又道:“我们今日可得好好打扮一番,可不能被芙蓉院那位压了下去。”   枝枝又无奈,她还没说什么呢,这小丫头总是喜欢处处和芙蓉院攀比,她提醒道:“下次可不许再这么说了,若是让人听到了,还以为我是故意针对二姐姐呢。”   绿意听着又忍不住了:“明明我们小姐才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女,被她占了位置不说,还要唤她为姐姐,奴婢替小姐不服,凭什么不能说?”   枝枝笑了,还反过来安慰绿意:“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快别多说了,不然赶不上时辰了。”   绿意也怕耽误及笄礼,这才收拾了心情,拿着篦子给枝枝梳头起来。   与此同时,侯府的前院里也正热闹着,今日前来的宾客众多,且都是世家贵族的上流人士,所幸这次操办及笄礼的是侯夫人许氏,这么多年她作为贵夫人也操办过许多宴席了,这个及笄礼倒是也操持得井然有序。   及笄礼还未开始,此时宾客尚且坐在前院随意闲聊着,他们今日前来也是报了好奇之心,毕竟他们这么些年也只见过纪家二小姐纪姝,并未见过这个三小姐纪妤,听说这是纪二小姐的双生妹妹,因身子不好从小在寺庙养病,直到去年才接回府,且这一年之中从未在京城中露过面,这世家之人自然对这位神秘的纪三小姐也十分好奇,就等着及笄礼见上一见。   “嗐,不过是个在外面长大的丫头,说不定粗鄙不堪上不来台,纪家才把她藏了一年都不露面。”   “若是正经的嫡女怎么会在外面养了十多年都不曾听说过,说不定是纪家的外室之女,不是什么正统血脉。”   “可我怎么听说这纪三小姐长得像极了侯夫人,若不是亲生母女如何会容貌相似,况且侯夫人年轻时容貌一绝,想来这位纪三小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众人的八卦议论又是给这位从未露过面的纪三小姐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大家纷纷翘首以盼,等着见这位传说中的纪三小姐。   此时,纪家门前施施然走进来一人,瞬间吸引了众人的一片目光,又是一番热烈讨论。   “这人是谁,怎的如此面生?”   “好像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新科状元也来参加纪家的及笄礼了?”   谢翼就是在这样的议论与好奇中,来到了纪家的宴席上坐下。   他今日是代替他的翰林院老师前来赴宴的,世家贵女的及笄礼上多有朝堂臣子,这也是结交人士的一个好时机。   此时已有不少人认出了他,都纷纷上去和他攀谈着,谢翼皆是从容不迫应对。   前院的喧闹没过多时,便到了及笄的吉时。   开礼后宾客入席,众人纷纷安静下去,好奇地观望起来。鼓乐奏响下,两名穿着正红吉服的少女,由丫鬟婆子从后院缓缓搀扶出来。   走在前面的正是纪姝,她自小在京城世家贵族中长大,这一众的宾客早已见惯她了,此时看见她这么一身庄重打扮,也只会赞一声“姝姑娘端庄大方”,并不会有多惊艳。   后面的才是宾客想看的重头戏,他们的目光草草在纪姝身上停留了片刻,就瞬间移到了身后的枝枝身上,纷纷伸长了脖子张望着。   纪姝呼吸一滞,脚步也不由顿了一顿。   她走过去后,枝枝才缓缓出来,莲步蹁跹下得以露面,正红色的吉服衬得她艳比花娇,细若约素的腰肢更显身段袅娜,肤如凝脂,朱唇似丹,眼眉下的一颗红痣让人看了更是眼熟。   沉寂片刻后,宴席间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容貌简直是和当年的侯夫人一模一样!”   “这长相怎么可能不是纪家的亲生女儿!”   “看这纪三小姐举止气度皆是不凡,倒是更有侯府嫡女的风范。”   人群议论之中,唯有一人在席间捏紧了拳头,目光紧紧地眯起来。   怎么可能?这是枝枝,他做梦都不会认错,枝枝现在怎么会在纪家,还成了侯府小姐!   谢翼惊诧之下忆起一年前的旧事,他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匆忙解决掉所有事情,然后迅速去郡主府找枝枝,却被告知枝枝已经离去。   郡主始终不愿告诉谢翼枝枝究竟去了哪里,谢翼无奈之下只得自行调查,发现枝枝的离开似乎跟温映寒有关,两人都从东吴县去了京城。   谢翼就这样以为枝枝最终选择了温映寒,既是后悔那些时日冷落了她,又是痛心她不告而别离自己而去,所以在后来来到京城礼从恩师,也从未去打听两人的消息。   却没想到,枝枝并没有跟温映寒在一起,而是转眼间成了侯门之女。   谢翼是何其聪慧之人,借着众人方才的八卦议论,也将这件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席间及笄礼正在继续,今日及笄礼请来的正宾是国公府的夫人,她平日里就和许氏相交甚好,此次也是主动愿为许氏的两个女儿插笄。   纪姝和枝枝先揖拜了父母,接着给国公夫人行礼,国公夫人也回小礼,盥手后为两位姑娘梳头理妆。   这时执事也呈上来两个小匣子,这是早已准备好的冠笄和冠朵,需要国公夫人插戴在两个姑娘的发髻上。   第一个受礼的自然是纪姝,国公夫人也算是看着纪姝长大的,微笑着从执事的手中打开了匣子,取出翡翠宝石的冠笄戴在纪姝头上,随后要拿出冠朵点插在冠笄之上。   只是从匣子里取出冠朵的时候,国公夫人面上的微笑却顿了一顿,这冠朵远远看着耀眼翡翠,拿在手中却似乎不太对劲,仔细一看冠朵下的宝石明显缺了一颗。   如此一来,国公夫人就不能将这残破的冠朵插在纪姝头上了,这么多宾客看着的及笄礼,小姑娘戴一个残破的冠朵太过失礼,国公夫人瞬间用求救的目光看了看许氏。   在一旁观礼的许氏也不由愣住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筹备了这么久的及笄礼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纰漏,她完全都没发现这支冠朵是什么时候残破的,一颗心也揪起来。   她下意识去看另一个匣子里装着的冠朵,那支一模一样的冠朵却是华美万分,幸好并无什么异常。   及笄礼准备的冠笄和和冠朵都是没有备份的,今日的一式两份,一份是为纪姝准备,一份是为枝枝准备,现在完好无损的冠朵只剩下了一支,许氏就这么陷入了困境。   若是这支给枝枝,纪姝就只剩一支残破的冠朵;若是这支给纪姝,枝枝就没有了冠朵可插。   一心想着一碗水端平的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为难。   两个都是她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实在不知道该将这支完好的冠朵给谁。   纪姝看到了国公夫人和许氏的难题,连忙笑着状若不在乎般推让道:“娘,夫人,这冠朵戴在妹妹头上才好看。”   国公夫人是看着纪姝长大的,对小姑娘的感情也颇深,听见她对妹妹如此退让,也不由得看了看身后那个从未见过纪家三小姐。   没料到,枝枝也对她露出一笑:“夫人,给姐姐吧,我不在乎这些虚礼的。”   她知道世家长大的女孩都在乎这些名义上的条条框框,她从小就在乡野之中长大,对这冠朵的意义并不看重,无论今日有没有这支冠朵,她都是一个已经及笄的女孩了。   两个姐妹这般的友好推让落在宾客眼里又是另一番意象,他们倒是耐足了性子等着看好戏,虽然只是一支小小的冠朵,却也是代表着永乐侯夫人的心,一个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一个是在外长大的女儿,看看侯夫人到底会向着谁些。   许氏更加为难了,紧蹙着眉头望着两个女儿,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将这支冠朵给谁。在一旁默默看了好久的纪娆终于忍不住了,她是纪家的嫡长女,从小被老太太抱去养,对许氏和纪姝的感情算不得多浓厚,在这样的事件中也看得最为清醒,当即出声道:“冠朵给妤儿吧。”   毕竟感情再如何,妤儿才是她的亲妹妹,纪家的嫡亲女儿,怎可让她在外人面前失了下乘。   而纪娆身旁的纪轩也听不惯了,他是纪家的嫡子,纪姝和枝枝的哥哥,枝枝“死”的时候他还小,对这个亲妹妹的印象不深,而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是纪姝,他们兄妹俩的感情也最为深厚,心也是向着纪姝的,反驳道:“姝儿是姐姐,这冠朵该给姝儿才是。”   这下许氏还未决下心来,这对姐弟俩又矛盾上了,众宾客看好戏的心情又加重了些。   枝枝到底是无奈,低下声吩咐了一句,绿意很快回了一趟后宅,替枝枝取回来一支簪子。   “夫人,请以此为冠朵,为我插笄吧。”枝枝将那簪子献到国公夫人面前。   取出来的簪子就是那支比翼连枝簪,枝枝当初离开时什么都没有带,只带了这支簪子回来,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   国公夫人接过这支比翼连枝簪,见簪子鸾枝缠绕得雕刻一绝,丝毫不比那冠朵的颜色差,她询问道:“你确定用这支?”   枝枝点点头。   国公夫人顺应地为她戴上了翡翠宝石的冠笄,又将这支比翼连枝簪斜插在了冠笄一侧,却见这支碧绿清透的簪子点缀在红艳欲滴的冠笄发间,竟比那支冠朵更显娇艳俏丽。   众人也看得愣了愣,没想到这纪三小姐只用素簪点缀,竟也艳比冠朵。   接下来就是及笄礼的后续,国公夫人唱词祝酒,枝枝和纪姝拜礼答礼,程序一步步顺利完成。   待礼成后回了后院,绿意才伺候枝枝褪下庄重的服饰,绿意捏着那支比翼连枝簪看了许久,奇怪道:“这支簪子是什么时候添置的,奴婢怎么都不记得了……”   枝枝笑了笑,拿过簪子随手插在了发间,道:“走吧,去前院。”   及笄礼完成了,宴席还在继续着。   换下了繁复厚重的服饰,枝枝走路也轻快了许多,待到前院的时候纪姝还没有出来。   她坐在许氏身边,任由许氏给宴席上的各家宾客介绍道:“……对,这就是我从小长在外面的小女儿,名为纪妤……”   枝枝也顺着母亲向宴席上的宾客微笑致意,她在府上已经待了一年,各方面礼仪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看着就和一个从小长在世家的贵女没什么两样。   待枝枝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之后,她的微笑却忽然滞住了,眼光动也不动地盯着对面坐着的男人。   谢翼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深暗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许氏注意到女儿的僵硬,顺着她的目光向对方看了一眼,问道:“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怎么,妤儿也认识?”   枝枝被母亲的话打断恍惚,慌乱地收回了目光,状若不经意地看向了别处,漫不经心道:“……不认识。”   *   是夜,枝枝在昏暗的灯火下拆散了发髻,只穿一身单薄的里衣坐在铜镜前,用篦子一点一点地梳着长发。   今日的及笄礼发生了太多事,她不仅身体上有些劳累,心思也还在不断波动着。   她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的及笄礼上碰见了谢翼,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她连躲都没法躲。   他不仅看见了她现在的身份,还看见了今日及笄礼的状况,甚至还看见了她用他送的簪子救急。   枝枝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若是他日后在朝堂上发展得宜,两人今后见面的时机恐怕只多不少。   绿意将她换下来的衣服整理好,要拿出去送到后院的浆洗房去,临出门前看了眼透着风的窗子,问了声:“小姐,夜里凉,奴婢将窗子关上吧?”   枝枝心口还赌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想吹会儿风。”   绿意点头退了出去,枝枝坐在铜镜前又静坐了片刻,任思绪发散着,可春日的晚风到底清凉,枝枝只穿着单衣,一会儿便觉凉意沁骨,连忙站起身去关窗。   就在她手臂碰上窗扇的时候,忽然觉得底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触上了自己的手腕,紧接着眼前就看见窗户外面跃进来一人,踩着窗户纵身一跳就跃进了屋。   枝枝第一反应是想惊叫,可待她看清此人的模样之后,却是不由得愣住了,惊诧地睁大眼睛:“你……”   谢翼□□的时候似乎是蹭到了什么东西,他垂着眸子随手抹了一把唇角,而后对她扬起了下巴:“怎么,不认识?”   枝枝以为他是问自己不认识他了,怔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分明是听到了今日席间她对许氏说的不认识他,反过来问她呢。   毕竟她今日刚在及笄礼上戴了他送的比翼连枝簪,转头就说不认识他。   枝枝没回答他,她完全没想到谢翼居然胆子这么大,大晚上来她家不说,还翻窗进了她的寝居,枝枝下意识看了眼屋门,幸好现在绿意出去了,若是让人看见,他们俩都要完了。   枝枝瞬间板起了脸,对谢翼道:“你快出去!”   谢翼却是垂下了眸子,捂着自己的手腕,他方才翻窗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腕,擦破了皮正流着血。   枝枝显然也看见了,她语气顿了一下,却还是固执道:“你快点走,我的丫鬟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谢翼听见她这话抬起了眸,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从前哥哥长哥哥短,如今哥哥受伤了都不管?”   枝枝愣了愣,心头似乎软了软,背过身闷闷道:“……我有哥哥。”   她的嫡亲哥哥是纪轩,才不是他。   枝枝虽然还气着,却是不忍心看见他受伤,从屋子里取来了药箱,在里面找着东西要给他上药。   谢翼却笑了笑,想起今日的及笄礼,反问道:“是么?可我看你那哥哥好像也不怎么样啊。”   还不如他呢,不向着自己妹妹,还一心向着别人。   枝枝一时语结,生气地把药箱一盖,抬起头没好气看着他:“你还要不要上药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谢翼好笑地抬起手掌认输,老老实实让枝枝给他上药。   枝枝这药箱里的东西很全,给他上药的手法也很熟练,谢翼不由好奇道:“你这里怎么会备着药箱的?”   枝枝愣了愣,想起她去年刚来侯府时,第一件事就是被府中的嬷嬷训练礼仪,她从小在外头长大,那些世家闺秀们的行走坐立她完全学不会,当时也受了很多苦,她在那时就给自己备上了药箱。   枝枝并不想将这件事告诉谢翼,可谢翼一看她的脸色就明白了,不由又扯着笑道:“看来你这侯府小姐做的也不是很舒心嘛,还不如跟我回去呢。”   枝枝一时失笑,回去?她如何回得去?今日一礼,全京城都认识了她,知道她是永乐侯府的嫡小姐,她还能去哪儿?   她是不可能回去了。   这么想着,枝枝手上擦药的动作又重了重,谢翼当即皱眉抗议:“嘶,轻点儿——”   枝枝又愣住了,她想起小时候在鸡鸣村时,那时候谢翼还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偶尔也会在外面跟人打了架回来,枝枝都会给他擦药。   那时候的谢翼非常不屑,一边说着这点小伤擦什么药,一边又被她不熟练的上药手法疼到叫出声。   在这一刻,枝枝竟然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他们都还没有变的时候。   就在她这样的恍惚之间,突然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绿意推门的声音:“小姐,奴婢回来了。” 第四十三章 我好想你(微修了点)   枝枝听见绿意的声音心头一紧,眼见着那扇门就要被推开,她一手抓起谢翼的手腕钻进了床榻之上,一手迅速拉下帐幔。   绿意进来的时候,就见屋里没有枝枝的身影了,床幔却放了下来,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绿意试探问了声:“小姐,你睡啦?”   枝枝心里还紧张着,生怕绿意要撩开帐幔来看她,连忙扯了扯嗓子:“嗯,我累了,先睡了。”   绿意点了点头,虽然有点奇怪现在时辰还早,但想想今天这一场及笄礼下来太累了,早点休息也是正常的,她便道:“小姐那我出去啦?”   枝枝巴不得她快点出去,生怕被她发现了床上还有个陌生男人,连忙应声:“嗯嗯好。”   可就在绿意要退出去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突然提起了嗓子:“小姐你受伤了?”   枝枝一愣,想起方才太着急,连药箱都没来得及收,此时正零散地打开放在床边呢。   她连忙道:“我没事,就是刚才找了个东西,忘记收拾了。”   绿意不放心地看了床上一眼,可枝枝的声音听着确实没什么异常,她只好点了点头,“那小姐早点休息吧。”   待到屋门关上,室内恢复安静,枝枝才长舒一口气,回头望向身后。   绿意临走时还将她房里的灯火吹灭了,此时屋内灰暗迷蒙,只有窗外的淡薄月光透过帐幔照在床上,枝枝看见男人斜倚在床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眼睫覆盖在眼睑之下,眉头却还紧紧皱着,似乎有什么不开心一样。   枝枝心里软了软,也没叫他醒来,反而顺着躺在了他身边,撑着头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   他们已经有足足一年未见了,谢翼似乎变得陌生了许多,眉眼之间愈发成熟,但熟悉的轮廓还是让她觉得有一种安心感。   这么近的距离,枝枝才闻到谢翼身上一股酒味,原来他是晚上喝了酒来翻她的窗的,难怪胆子这么大,还一眨眼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醉酒而睡的谢翼似乎是梦见了什么,眉头抽动一下,嘴里呢喃了句:“……我好想你。”   枝枝的心头瞬间触动了一下,他低低细语的梦中呢喃就回荡在她耳边,微弱不可觉的声音与他那硬朗的面容格外不符,枝枝心疼地抚摸上他紧蹙的眉心,想将他一切的不悦都抚平。   其实这一年,她也很想他啊。   翌日醒来的时候,旁边已经没有谢翼的身影了,毫无痕迹的床榻让枝枝恍惚以为昨夜都是她的一场梦,直到她看见枕边的一张字条。   是谢翼的字迹,上面写了京城里的一处住址,又跟了一句“有麻烦就来找我”,枝枝摸了摸字条上的墨迹,在丫鬟进来之前塞到了枕头下面。   向往常一样梳洗过后去居安院给母亲请安,今日侯爷休沐,一家人倒是聚在一起吃了顿早膳。   侯爷忽然问起她:“妤儿,你之前是在东吴县对吧?”   枝枝咬着筷子点了点头,侯爷又问她:“那你可见过东吴县的县令?”   枝枝摇头,虽然在那里生活过几年,可是县令却是从未见过的,她疑惑地看着侯爷。   许氏也不由奇怪,问丈夫:“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侯爷却是叹了口气:“我原以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却不曾想在这等偏远小城连做官的都如此黑心,那个县令做了这么些年父母官,从未给自己县里谋过什么福利,也不曾救济过一方难民,反而还贪污受贿了不少银子,私库里富得流油呢。”   许氏惊讶地“啊”了一声,虽然知道这县令并未对女儿做过什么,可想到女儿曾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多年,不由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又问道:“那这狗县令如今如何了?”   侯爷冷哼一声,继续道:“他做过的坏事还不止如此,听说他这官位都是谋害了别人才得来的,那被他谋害的人家只剩下了孤儿寡母,他都不肯放过,竟又放火想将他们一家人活活烧死!”   枝枝方才听着还觉得没什么波澜,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对劲,怎么感觉这故事那么熟悉呢。   而后就听见侯爷接着道:“幸好放火当天那家儿子不在,生生逃了一命,竟叫那寡母烧死了,这儿子倒也争气,自己一个人憋着仇恨搜集了多方证据,终于将那县令的所作所为全部告发,将那恶人拉下了马。”   枝枝听到这里,已经顾不上吃饭了,这故事的相似之感,已经让她心里升起一个不确定的想法,她紧紧地盯着侯爷,想从他的嘴里听到更多。   紧接着侯爷就放出了答案:“——听闻这被害的儿子,便是咱们今年的新科状元。”   这话一出,连许氏和纪姝都开始惊讶了:“新科状元竟是这样的经历,着实不容易啊。”   三人都没有注意到,枝枝握着筷子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垂下来的眸子更是惊慌失措,薄如蝉翼的眼睫不住地扑闪着。   原来……当初的真相就是这样的吗?林姨的死是县令所为,那县令是害了谢翼一家人的幕后真凶!   枝枝多么敏感的人,当初的情形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她就瞬间明白了那时谢翼的所作所为的用意。   他一定也是怕连累到她吧,所以这样一个惊天的仇恨,让他一个人背了过去,一个人扛下所有。   原来……终究是她错怪他了。   许氏也不甘心地感叹了一句:“那县令着实恨人了些,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侯爷点了头道:“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这事有翰林院的傅学士出面,他就算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据说已经于昨日午时菜市口处斩了。”   许氏听闻坏人得以绳之以法,才觉得舒心了些。   而枝枝想到谢翼,自然也就明白了他昨日的所作所为。   才因为父母的大仇终于得报,才喝了一身的醉酒,还□□跑到了她这里来吧。   枝枝心底顿时泛起一阵酸涩,原来他这一年竟比她过得还要艰难……   侯爷把故事讲完,纪姝也没耐心继续听下去了,起身道:“好了,爹给我们讲这些讨人厌的事做什么,你看三妹妹都吓到了,我们今日还要去赴春日宴呢。”   枝枝这才想起来今日有京城世家的春日宴,这是簪缨世族每逢春日筹办的宴会,名义上观景赏春,实际上却是各家相看亲事,或是结交同盟的好时机。   枝枝方才听闻了这么大一个事情,还没来得及消化过来,只得小声了道:“娘,我今日有些不舒服,这春日宴我就不去了吧。”   许氏仔细询问了她几句,在确定她确实没有生病之后,才劝道:“这春日宴是京城世家贵族每年最盛大的活动了,娘昨日才将你介绍出去,你今日更得借着机会多结识些朋友,和京城里的这些人熟悉起来。”   纪姝也劝道:“三妹妹,你不用害怕,有我带着你,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你多结交些世家贵族的闺中之交,以后也不必日日闷在府中。”   纪姝从小在京城长大,性子也活泼外向,京城中熟识的朋友不少,反而枝枝才回来一年,又不曾露面过,所以对此等情况十分陌生。   眼见着许氏和纪姝都这么劝了,枝枝才只好点了头道:“好,那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   母女三人梳妆打扮得宜后,一同乘坐了马车出府,春日宴的地点在京郊别苑,大片的春色之景供人观赏,也正是视野开阔的聚众热闹的好地方。   枝枝下了马车后,才知晓这春日宴有多隆重,家家户户的马车在别苑门前停了一整条街,无论是贵族女眷还是世家子弟都盛装打扮了一番,相比起来,枝枝这一身藕粉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倒还算朴素的。   不过昨日的及笄礼已经让京城多半的人都认识她了,今日倒也不必多么庄重,许氏领着两个女儿和几位夫人打了招呼,便一同前往着廊亭里坐去了。   如今枝枝和纪姝都已及笄,正是将要出阁的年纪,许氏这次前来,也是抱着给两个姑娘相看亲事的想法,贵夫人之间何其默契,有意与纪家攀亲的人家早已坐在廊亭里等着了。   许氏和各个夫人们寒暄了几句,聊这些事总不好让年轻脸皮薄的姑娘们在场,便挥了挥手道:“听说后院在比赛投壶,你们俩若是无事便去看看吧。”   枝枝对投壶这种事情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可她也看出许氏是想支开她们,只好和纪姝一同退了出去。   两人漫步走到后院,远远就听见热闹之声,投壶到底是年轻人喜欢的游戏,少年少女们围着长桌聚坐成一圈,中心正好是个狭窄的壶口,里面稀稀疏疏插着几支羽毛令箭,看来中的人不多。   纪姝到底是在圈子里受欢迎的女孩子,她一出现便有不少姑娘们起身招呼她,给她留了位置,纪姝连忙拉着枝枝坐过去。   昨日的及笄礼上他们也见过枝枝,对她的出现并不奇怪,只是到底不熟,搭话的人不多,只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扫过来。   枝枝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也不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坐下来后,便抬起眸子看他们投壶。   也是在这一瞬间,她抬头看见了对面的男人,穿着月白色锦袍闲坐着的谢翼,也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枝枝没想到谢翼也会来赴宴,想到早上才得知的事情,她心里更是对他产生了些愧疚,扬着眸子对他淡淡露出一个笑容。   春日宴在京城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每年都是由京城的各个世家贵族轮流筹办的,今年恰好轮到翰林院的傅学士家操办,也正是谢翼的恩师。   傅家早已把谢翼当做半个自家人,傅家的嫡子傅庭华更是拿他当好兄弟,谢翼此次赴宴也是被傅家人邀请过来的。   两人刚对上一眼,就听见坐在主位上的傅庭华开口说话了:“今日我们傅家筹办宴会,我也算主动做个东,桌子上的这盏春日饮,便是我送给大家的一份小礼。”   他此话一出,众人才发觉每人桌前都有个杯盏,方才只以为是普通的茗茶,这会儿听他说是什么春日饮,便都起了兴致,端起来揭开看着。   可除了颜色特殊些,也看不出什么奇异,众人便纷纷问傅庭华这是什么,傅庭华一笑,反倒卖弄了起来:“说出来多没意思,大家不妨尝一口,猜猜看?”   众人倒也被傅庭华这话勾起了好奇之心,闻着味道确实鲜美,便有人开始品尝了起来。枝枝看着大家的反应,也耐不住抿了一口。   傅庭华看见大家都纷纷品尝了起来,才开始解惑道:“所谓这春日饮,便是采了春日里的十多种鲜花酿制而成,口感便富含了百花之味,最是新鲜甜美。”   枝枝闻言脸色一变,她显然也尝出来了,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小口,可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了桃花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她对桃花过敏啊,只要入口与桃花有关的东西,便会在脸上起桃花癣。   枝枝扔下了茶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春日里的皮肤最是敏感娇嫩,她似乎都能察觉到脸上已经开始隐隐有些瘙痒刺痛。   她心里焦急起来,不敢说,也不敢动,生怕下一刻脸上就起了癣,吓跑这一院子的人。   旁人不知道枝枝有这毛病,可与她一起长大的谢翼却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没忘记小时候枝枝被自己脸上一大篇桃花癣吓哭的场景,察觉出这春日饮里含了桃花后,他也不由皱起眉头,担忧地望着对面的枝枝。   枝枝此时正看着身旁的纪姝,想和纪姝商量商量,可纪姝这会儿正和旁边的姑娘说笑着,并未注意到她。   枝枝急了,很怕自己会在这样的地点当场出糗,女孩子家到底要脸,若是被人看到她坏了相,她真是难以见人了。   枝枝耐着性子冷静了会儿,忽然想起她小时候初次中桃花癣,那时候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林姨给她请了郎中来看,郎中才告诉她是桃花过敏,并叮嘱她若是下次再有过敏,服食些茯苓便可以消除。   对,就是茯苓!   枝枝眼前一亮,好似瞬间有了希望,可四下张望一眼,她又有些无可奈何了,这会儿如何去寻些茯苓呢,这后院里什么也没有,她连个可以吩咐的丫鬟都没带来,也不好张口去要些茯苓,总归是奇奇怪怪的。   就在此时,傅庭华突然问起了谢翼:“谢兄,你觉着这春日饮如何?”   谢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扫一眼对面正手足无措的枝枝,突然说道:“这春日饮味道虽新鲜,可却是太过甜腻了些,谢某以为,若是再配上一块茯苓夹饼,才最是口感得宜。” 第四十四章 晚上等我   他这番食材搭配过于奇特,众人都被他说得一愣,纷纷疑惑道:“茯苓夹饼配春日饮,当真?”   谢翼坦然一笑:“自然,我也是偶然在古书上看到的。”   傅庭华虽然也奇怪这迷惑的吃食搭配,可听说这是他在书上看来的,便相信了他:“我们谢兄可是饱读诗书的状元郎,自然是有道理的。”   说着就吩咐了一旁的下人,去后厨准备些茯苓夹饼来。   枝枝听到傅庭华的吩咐,才觉得心安了些。   她坐在桌案前,对谢翼感激一笑。   片刻后,有后厨的下人端着食盘鱼贯而入,为每位姑娘公子都呈上一份茯苓夹饼。   虽然茯苓夹饼献上来了,可不一定所有人都会吃,比如纪姝,她就不爱茯苓的味道,所以桌上的茯苓夹饼动都没有动一口。   枝枝确实迫不及待咬了起来,她生怕晚了一刻,脸上的桃花癣就长起来了,直到把这份茯苓夹饼吃完,她还是觉得似乎不够。   多吃一点,才更安心。   她想找下人再要一份,可犹豫好久也没好意思开口,毕竟在场的都是年轻的小姐和公子哥儿,她当众多要一份吃的,实在拉不下脸来。   她就只好这么默默地望着旁边纪姝桌上的那份茯苓夹饼,纪姝也反应过来了,奇怪道:“你这么爱吃这东西?我就不怎么喜欢茯苓的味儿……”   说着还是把她这份茯苓夹饼给了枝枝。   枝枝倒是没和她解释,三两小口吃完以后,才笑了笑道:“我饿了嘛,早上没吃饱。”   纪姝想了想倒也是,早上侯爷给她们讲那狗县令的故事,她也没怎么用膳,对枝枝的反应倒也不是很奇怪了。   两人又在后院里坐了一小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纪姝便带着枝枝起身,和周围人告了退,去前院寻许氏。   前院的花园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两人才刚一走过去,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纪姝看见廊亭里的一个身影,瞬间兴奋地跑了过去。   “温哥哥,你回来了!”   坐在廊亭里和许氏闲聊的正是温夫人和温映寒,温映寒的的外祖前些日子在岭南过世,母子两个离京前去吊唁,好久都没有回来。   眼下终于看到许久未见的温映寒,纪姝自然是十分激动。   温映寒一回头,就看见纪姝眉开眼笑地提着裙子跑进来,后面跟着的是不紧不慢的枝枝,比起纪姝,她却是含蓄很多,只抬着眼眸对温映寒淡淡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姝儿,看你急急忙忙像什么样子,在外人面前多失礼。”许氏虽然是责备的话,面上却是疼爱的看着女儿。   纪姝吐了吐舌头,温夫人也是宽厚地笑了笑:“无碍的,姝姑娘个子天真烂漫,莫要磨灭了小姑娘的性子。”   温家和纪家这些年来往也算密切,温夫人也是喜欢纪姝这个爱笑爱闹的性子的。   只是她熟悉纪姝,却不熟悉枝枝,看见了站在一边沉静无言的枝枝,她想了想问道:“这就是姝姑娘那个双生妹妹?”   她虽然人不在京城,却是听闻了纪家的事情,对纪家这对双生姐妹有所耳闻,看见枝枝的出现便也猜了出来。   许氏点点头:“我这个女儿身子弱,从小在外长大的,才接回来不久。”她说着给枝枝介绍:“妤儿,这是温夫人和温公子。”   枝枝便听话地福了福身,给温夫人和温映寒见了个礼。   温夫人点点头,见小姑娘虽然并不在府中长大,举止礼仪却是行云流水挑不出任何错处,模样看着也乖乖顺顺的。   温映寒也在默默打量着枝枝,见枝枝在许氏这里过得不错,他也算放心了些,毕竟当初是他劝枝枝回去的,若是枝枝在这里出了什么差池,他也心难安。   温映寒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匣子,“我和母亲昨日才回京,未来得及赶上及笄礼,这东西算是我送给妤姑娘的一个小见面礼。”   枝枝有些错愕地看着温映寒,那小匣子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她偏头看了看许氏,见许氏默许了,才道了谢接过来。   及笄礼是两个人的,温映寒只送了枝枝却没有送纪姝,她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何况她和温映寒还是多年相识的朋友,比不得枝枝才回来没多久,纪姝想了想,带着调侃的意味笑开口:“温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见妤妹妹漂亮,所以只送了妤妹妹,不送我吧?”   许氏听这话皱了皱眉,送不送礼是旁人的心意,而纪姝这般张口讨要却是失礼了,许氏连忙责备女儿道:“姝儿,不得无礼。”   温映寒却是笑了笑:“无碍,妤姑娘打开看看就明白了。”   这下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枝枝身上,更确切的说,是她手里那个小匣子上,枝枝愣了愣,只好将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珠钗。   枝枝了然,温映寒定是知道了昨日及笄礼她没有冠朵一事,所以送了这支珠钗算作安慰。   温公子果然是个很会为人着想的人,枝枝抬起头笑了笑。   纪姝自觉理亏,便不再多言,倒是许氏和温夫人似乎察觉出什么,一个看了眼温映寒,一个看了眼枝枝,两个人都若有所思。   温家见过纪家后,还要去见过其他的世家,略坐了会儿便告辞了。许氏见时间差不多,便想着带女儿回去了。   只是这时,又有几人朝廊亭中走来。   许氏定睛一看,见是傅夫人,傅家是这次春日宴的东道主,许氏便是要走,也是要和傅夫人打声招呼的。   傅夫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子,枝枝只瞥了眼便低下头,那是傅庭华和谢翼。   傅夫人带着儿子进来后,两家人见了礼,许氏对傅公子熟悉,却并不熟悉谢翼,目光不住地在他身上扫视着。   傅夫人只好主动介绍着:“这谢公子就是咱们今年的新科状元,如今跟着我们家老爷在翰林院做事,我这个做师母的也想着多照顾着他些。”   谢翼一年前拜傅学士为师,这一年多来跟傅家的关系都十分密切,不仅和傅庭华形同兄弟,傅夫人也将他看做自己的儿子。   她心疼着谢翼年纪轻轻丧父丧母,一个人奋斗到这个地位,却还没个家室,便想着也替他多操些心。   许氏早上方才听闻过谢翼的悲惨经历,对他倒是也心生同情,又想着他未及弱冠便中了状元,模样看上去也周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问了他几句话,谢翼皆能不卑不亢地回答,许氏也不禁点了点头。   两家人又坐了会儿,见天色不早,许氏便要带着女儿跟傅夫人告辞了,傅夫人也客气,起身送她们到门口。   许氏和傅夫人一行人走在前面,枝枝默默低着头跟在身后,跟谢翼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待到一行人走到门口将要分别时,谢翼忽然趁人不注意凑近了枝枝,在她耳边快速又低声说了句:“晚上等我。”   枝枝:“???”   谢翼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站在一边笑得像个正人君子,枝枝怒瞪着他,他也没反应。   直到上了纪家的马车,枝枝的心里还怦怦跳着。   马车行驶在路上,三个人颠簸了些,都没有讲话。许氏扶着额头想了想今日之事,忽然问枝枝:“妤儿,你觉着那谢公子如何?”   枝枝还在为方才谢翼那般话语扰乱着心绪,突然被许氏这么一点名,她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得随口道:“方才站的远,看得也不甚清楚……”   许氏点点头没多想,以为女儿只是害羞,她虽然方才接触觉着谢翼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想着他的经历着实艰难了些,命途恐怕还是有些坎坷,枝枝流落在外受苦了十多年,她只想将枝枝嫁入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享享清福。   这么思虑着,她便又想到了温映寒,温家之前也是许氏一直看好的人家,两家人走得近,在枝枝没有回来以前,许氏一直是想着将纪姝许配给温映寒的。   可是今日这一见面,她却是觉着,温映寒心里似乎对枝枝的关注多一些,对纪姝怕是没那个想法。   这倒是让许氏发愁了……   *   枝枝回府以后梳洗换衣,又吃过晚膳,见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的一颗心也变得难耐了起来。   总是不住地往窗口看,生怕下一刻谢翼就出现在那里。   “小姐看什么呢?”绿意打趣道。   枝枝摇了摇头,躺在贵妃椅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卷,却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阵雷声惊起,枝枝吓了一跳,丢开书本走到门边,见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狂风大作,闪电伴着阵阵惊雷划破天际,黑压压的夜空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绿意将窗子关了上去,叮嘱道:“春日里的雷雨是最多的,小姐晚上睡觉小心着些,别着凉了。”   枝枝看着紧闭上的门窗,点了点头,外面的大雨终于倾泻下来,哗啦啦地打在地面上,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   这么大的雨,谢翼估计也来不了的吧。枝枝见天色不早了,便吹熄了灯,褪下衣服躺到了床上。   门窗明明闭得紧紧的,却不知从哪儿透了风进来,将帐幔吹得微微晃动,枝枝被外面的雨声吵得睡不着,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却忽然看见眼前出现个黑影。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就要惊叫出来,却被人捂住了口,紧贴着身子压下来。   “别出声,是我。” 第四十五章 选择   枝枝听到熟悉的声音,眼里的恐惧减弱了些,心口却还是怦怦直跳。   “你怎么来了?”枝枝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惊诧之色:“下这么大雨还来,你是疯了不成?”   她能感觉到谢翼身上一片湿润,脸颊发梢似乎还沾着雨水,只留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下望着她。   “你今日见温映寒了?”   枝枝没料到他不回应她的话,反而突兀直接地问了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今日春日宴上两家人见面都是看到了的,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他跟你说什么了?”   谢翼撑着手臂在她上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她,这姿势莫名给枝枝一种压迫感,她咬了咬唇,道:“没说什么,他刚回京,两家人就是见了个面而已。”   虽说春日宴上许氏的确有为她们相看亲事的想法,但纪家和温家这一次见面就单单只是闲聊而已,并没有谈论旁的事情。   谢翼听到枝枝的话,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全身瘫软下来,躺到了枝枝身旁。   枝枝瞬间裹着被子蜷缩到了里面,警惕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谢翼却没有动,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床顶的承尘,吐了仨字:“有点累。”   他今日的春日宴上,和傅庭华从后院里出来,便看见纪夫人正和温夫人一块说着话,枝枝和温映寒站在一块,倒真有些长辈给儿女配对的意思,他心里便着了急。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只是这温映寒总让他心中梗着一根刺,当初在东吴县就跟枝枝走得颇近,枝枝回京认亲也是他一手促成的,谢翼不得不对他心有提防。   他匆忙之下去寻傅夫人,傅夫人以为他也想和纪家攀亲,便带了他和儿子去见纪夫人,帮着说了不少话。   只是谢翼仍然不放心,才偷偷跟枝枝说了晚上要来见她。   没想到这一到傍晚,就下了雨,从春日宴回来后他就被傅家邀去用晚膳,晚膳后傅大学士又拉着他在书房里聊了很久的政务,直到天色不早才将他放回去。   谢翼见夜色已深,雨又下得这么大,便想着今日先不去找枝枝了。   可心里却始终念着温映寒的事,又怕枝枝会一直傻等着他不睡觉,只好又冒着大雨翻进了纪家,悄悄进了枝枝的屋子。   衣裳被淋湿了一大片,身上还冒着寒气,这会儿问清了事情,放松躺在枝枝的床上,谢翼才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似乎着了凉,他鼻子一痒,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一声虽然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却极其明显,枝枝连忙去捂住了他的口鼻,着急道:“你小点声儿!”   她说着看了眼门口的位置,值夜的小丫鬟都在外面守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被枝枝按住口鼻之下,谢翼一张脸就只剩下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她,那模样看上颇有些可怜,枝枝暗叹了一口气,跳下了床去找东西。   屋子里漆黑一片,枝枝也不敢点灯,只能摸索着从橱柜中翻出来一条干净的帕子,去帮谢翼擦干头发。   枝枝坐在床榻上,谢翼就倚在她的腿边,枝枝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劝诫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纪家的戒备很森严的,我这屋子外面也有不少下人守着,若是被人发现就完了!”   谢翼挑起眉看她,语气颇有些不屑:“是吗?我怎么翻了个墙就顺顺利利进来了,也没看到什么巡守的人啊。”   枝枝的手一顿,差点被他气结,哪有这样的人,□□偷袭还要怪人家自己守卫不严。   就在这时,枝枝突然听到窗口有些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就是绿意在窗外的声音:“小姐,你还好吧?”   枝枝吓了一跳,感觉浑身都僵硬了些,她状若无事般问道:“怎么了?”   “奴婢记着临睡前关紧了窗子,怎的这会儿透了缝?”窗外传来绿意疑惑的声音。   枝枝知道这定是谢翼进来时不小心开的,她微瞪了眼谢翼,而后赶紧对窗外道:“怕是夜里风大刮开的吧,我没事。”   枝枝说完这话,窗外片刻没了动静,就在她以为绿意已经走了的时候,突然又听见窗外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对啊小姐,这窗下有湿脚印,一定是有人翻窗了——小姐,你屋里还好吧?”   枝枝听到她这话,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脚印自然是谢翼翻窗时留下的,他在外面冒雨踩了水,在这干燥的窗户下自然会留下湿脚印,枝枝一边怒瞪着谢翼,一边扬声道:“我没事,屋里没有人。”   可她这么说,绿意却是不放心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小姐睡在帐子里哪能看清呢,说不定那歹人现在就藏匿在屋中哪个角落,等时机到了谋财害命呢!   她连忙拔了腿往绕过窗子往屋门的方向走去,枝枝听见门口的动静,也慌忙将谢翼藏进帐幔之中,叮嘱了声“藏好别出来”,而后穿着里衣下了床。   绿意点燃了屋里的灯,然后迅速走到枝枝身边,担忧道:“没事吧?”   枝枝稳了稳心神,对绿意微笑:“没事。”   绿意点点头,却是打着油灯开始仔仔细细搜寻起来,屋子里一个角落也不放过,“小姐,你小心点,那歹人说不定现在就藏在屋里哪个地方呢!”   枝枝躲在绿意身边,看似害怕的模样实则是心虚,往床幔中看了好几眼,生怕被绿意发现了那个所谓的“歹人”就在床上。   绿意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床上,只是在她搜遍了整间屋子都一无所获后,也不禁把目光放在了床幔之中。   “小姐,那歹人不会趁机躲在帐子里吧?”绿意起了疑心,端着油灯往床边走。   枝枝呼吸一窒,连忙拉住她:“不会的……怎么会在床上呢……”   到底是心虚,没能让绿意打消疑虑,枝枝不备之间,绿意一个伸手就撩开了粉白的帐幔——   枝枝感觉鼻腔的空气都干涸了,然定睛一看,床上什么也没有,唯有锦被凌乱地散着。   她紧绷的弦一松,差点没跌坐下去,捂着胸口暗幸,谢翼定是趁什么时机逃出去了。   枝枝是放心了,可绿意却更胆战心惊了,窗下明明有脚印,可人却寻不到。   “小姐,虽然没看到人,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是溜走了,也说不定是藏在府里,说不定还是咱们府上的人——这事必须报备侯爷和夫人。”   枝枝自然不想惊动爹娘,可架不住绿意的警惕心,还是让侯爷和许氏知道了这事。   两人自然是十分震怒,狠狠罚了府中的守卫,又责令管家加强府中的巡守。   枝枝原本还有些过意不去,可转念想到谢翼还说过府中的戒备并不森严,便不再多言了。   如此一来府中加强了戒备,谢翼以后定然不敢再来了吧。   他每次一来,都要把枝枝吓破个胆,再这么下去她也经不得吓的,还不如就由着府里加强守卫。   许氏也是担心了好几日,生怕女儿这边出什么意外,心乱了很久,决定带两个小姑娘去寺庙里上个香拜拜佛。   *   翌日放晴,天色明朗,纪家母女三人穿着素色的衣裙,乘马车前往京郊的寺庙。   马车上,枝枝斜倚在窗边偷偷打量着窗外的风景,而纪姝则是依偎在许氏的身边,跟她说着什么金玉楼的首饰。   “那套头面近日可抢手了,说是南海琉璃制成的,全京城只此一套……”   许氏看着纪姝眉飞色舞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喜欢,想求着她给她买,许氏向来宠爱女儿,只要不是过分的东西都会有求必应,她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眼枝枝。   “妤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首饰?”   枝枝被她的话打断了神思,从窗外回过神来,略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我的首饰都多到戴不完,母亲就不要破费了。”   枝枝确实对吃穿打扮上不太在意,只要差不多就行。从她一回府许氏就给她添置过许多首饰,这每逢换季府里也会给芙蕖院送来新一季的首饰,许氏也时常赏一些下来,枝枝确实是不缺的。   可贵族家的女孩从来就不是说首饰够戴就可以的,每次出门宴客身上的穿戴都是自家的脸面,枝枝只是不习惯这样而已。   许氏静静地看着枝枝,其实她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从她一回来就想着补偿她,只是枝枝的性子过于沉静内敛,从来不会像纪姝一样赖在她身边撒娇,也不会过分的讨要什么东西,这也让许氏难以对她产生些母女之间的亲近感。   马车一路驶到了寺庙,三人下车上山,许氏是这寺庙里的老香客了,经常会过来求神拜佛,这里的道长僧人也是认得她的。   上过香之后,僧人便问许氏是否要去后山的禅房里稍作休息,这是许氏的□□惯了,纪府的路离这里远,每每过来都是颠簸一路,许氏身子受不住劳累,都会在上完香后去禅房里休息片刻再回府。   只是这次纪姝起了些兴致,道:“听闻前些日子有文人书画家在后山上镌刻了壁画,母亲,我想去观摩观摩,可以吗?”   许氏宠女,见纪姝这么有兴趣,便点了头道:“好吧,那咱们三人一起去后山上看看。”   枝枝知道世族贵人都有吟风弄月,观诗赏画的喜好,她虽然对附庸风雅没什么兴趣,但也默默跟着许氏和纪姝踏上了后山。   母女三人这次来算是轻装简行,只带了几个小丫鬟,寺庙的僧人将她们引到后山路口便回去了。   山路难行,盘弯众多,三个人出门少,体力也弱,爬到后山腰上就走不动了,传说中的壁画连影子也没见到,许氏有些泄气,这下子连纪姝都退缩了:“娘,算了吧,我们回去好了。”   许氏喘着粗气点了点头,正要拐了弯下山,就在这时,突然见山路两旁的密林里蹿出来一群蒙面的黑衣人,个个手上带着刀剑匕首,闪着亮光拦住了纪家几人的去路。   “哟,瞧这穿金戴银的,定然是贵客吧?”为首的黑衣人亮着匕首冲她们靠近,眼里闪着蠢蠢欲动的光。   纪家几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眼里闪着戒备,许氏急急护住两个女儿,心却暗道糟糕。   今日是大意了,女眷出门又跑到这荒凉的后山,竟是连一个侍卫家丁也没带,她们衣着打扮都不简单,怕是被贼人盯上了。   那贼人个个身高体大,面露凶光,她们这帮女子都不是对手,为首的贼人带着小兵圈围住他们,丫鬟被制服得很快,只剩许氏三人被单独包围。   “把你们身上金贵之物都交出来!”   枝枝纪姝都被吓的腿软,许氏到底年长沉稳些,心想着最好是拿钱消灾,便扬了口问:“你们要多少?”   “要多少?”那为首的大汉冷哼一声:“自然是全部!”   许氏也不吝财,不仅主动将自己身上的所有银子都交了出去,还摘掉了手上的镯子发上的簪子,让两个女儿照做。   她想着若是这些金银之物让他们满意了,也好放她们一条生路。   许氏知道这些贼人看似打劫,实则胆子不大,最多只敢谋财并不敢害命,且她们几个女客一看就是官宦之家,贼人也知道害命对他们没好处。   可许氏却没料到,她今日出门上香轻装简行,身上带的银子只有十几两,三人身上头上的首饰加起来也没有几件。   毕竟是拜佛,大家念着对佛祖的尊敬,都是能俭则俭的。   可这点小东西就让贼人不满意了,那为首的黑衣人一扬眉,不屑道:“就这么点?你打发叫花子呢!”   许氏暗道不好,这些东西怕是满足不了这些贼人,她也只好苦求道:“若是你们不满意,我们回府之后再取了银子送过来。”   那贼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猛烈地嗤笑一声:“你以为我傻呢?等着你们回去报官!”   许氏这下说不出话了,只好问道:“那你们想怎么样?我们身上就这么多了,全交代出来了。”   那贼人眼里闪过一丝杀意,而后看到许氏身后紧抱着的两个小姑娘,突然起了丝玩味。   他绕到许氏身后,不含好意的目光打量在两个小姑娘身上,问道:“这是你两个女儿?”   许氏紧紧将枝枝和纪姝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贼人,她没敢回话,心里却升起一种不好的直觉。   果不其然,片刻后就听见他道:“你要回去取银子也可以,只是为防你报官,我得让你留个筹码押在我这儿。”   许氏一颗心猛然提起,紧紧盯着他:“……什么筹码?”   “自然是你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贼人哈哈大笑,不老实的目光在枝枝和纪姝身上交错着:“不过我心眼好,你这两个女儿,我只要一个就够了,你自己选选呢?”   “呸!你做梦!”许氏毫不犹豫啐他一口,还让她选呢,她两个宝贝女儿一个都不能落入贼人之手。   贼人猝不及防被啐一脸,黑脸顿时拉下来,眼里的杀意又起,他目光一扫,几个小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手握着到蹿到了枝枝和纪姝身边,一人一个擒住了她们。   “我说让你选是在给你脸,你可别不识好歹!”   许氏心跳提到嗓子眼,痛心又忧虑地望着两个女儿,看着贼人擒在两人的脖颈之间,匕首就划在那白嫩的脖子下,再进一步就会划破鲜血。   “别押我女儿了,我把我自己留在这儿好不好,你们放我女儿回去吧!”许氏终于忍不住求起来,两个女儿都是她的心头肉,她哪个也不能放弃,若要放弃就放弃她自己吧。   贼人却是笑了,一个半老徐娘有什么意思,他喊道:“让你选你就选,快说要留哪个,不然我替你决定了!”   他说着不顾许氏的痛哭流涕,走到枝枝和纪姝身边,看着害怕抽泣的枝枝,道:“这个丫头模样不错,就是胆子小了点。”   在枝枝身上打量几番,又绕到怒瞪着他的纪姝旁边,道:“这丫头模样略微差了些,不过这烈性子我倒是挺喜欢的,身段也好。”   他开玩笑般的在两个姑娘之间评头论足,等来等去还是没等到许氏做出决定,他只好拿着剑指在两人身上,对许氏大吼一声:“你想好没有!选哪个?再不说我两个都杀了!”   许氏被吼得浑身一震,身上所有的冷静与理智全都消弭瓦解,她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在两个女儿身上悲痛地看一眼,终于哆哆嗦嗦指道:“我选姝儿……” 第四十六章 替代品   听到许氏这句话,枝枝和纪姝都以同样震惊的面容看着她。   枝枝从来不知道许氏会在心里更倾向她些,虽然她知道自己才是许氏的亲生女儿,可缺失了十多年的时间,母女之间的感情并不深厚,反倒是纪姝从小养在许氏身边,又会撒娇讨许氏的喜欢,所以她一直以为许氏会更偏心纪姝一些。   纪姝也同样很难相信,她自小在纪府长大,一直以为自己是纪家的嫡女,直到一年前被告知原来这位置另有其人,自己不过是父母抱养来的替代品而已,那段日子她过得很艰难,总怀疑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意义,直到许氏告诉她,她和枝枝在许氏心里的分量是一样的,从来都没有谁重要过谁,即使是亲生女儿回来了,也会拿她当自家的小姐一样疼爱着。   许氏确实做到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对枝枝和纪姝都是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偏心过谁,也从来没有冷落过谁,纪姝以为母亲虽然找回了亲生女儿,可十多年的养育之情搁在她身上,自己在许氏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可到了这地步,终于要在她们之中做出抉择的时候,许氏还是选择了枝枝。   尽管知道枝枝才是许氏的亲生女儿,她选择枝枝也是正常的,可纪姝面对这个结果,还是忍不住心痛。   就像是在很小还没有记忆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了一次,却又在十多年后,被养母抛弃了一次,她总以为自己做的够好了,可还是多余的那个。   而这边,许氏说完这句话后,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般,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一颗心复杂地绞动着。   自从枝枝回来以后,她怕纪姝受了冷落,会敏感多虑,所以不会刻意地去偏疼枝枝,而她又怕枝枝初回府中会受委屈,所以也不会刻意去偏疼纪姝,最终就选择了一碗水端平,从不偏向任何一个女儿,给了她们相同的爱。   她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很累,有时候也会很为难,可是她作为母亲,两个孩子的心思必须都要顾虑到,所以不得不如此。   直到今天,在这种紧急的关头,必须要她做出选择的时候,她也在问自己,两个孩子在她心里到底哪个才是最重要的?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没有答案,她到现在也没有区分出来,而她之所以倾向了枝枝,则是因为她想到了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她因为不甚疏忽,让女儿在外流落了十几年,而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又怎么能再给自己任何失去她的机会?   巧妙的是,两场事件发生的地点,都在寺庙。   这寺庙,是枝枝命里的劫,也是她命里的劫。   她不知道枝枝和纪姝在她心里谁更重要,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失去枝枝了。   那为首的贼人听到了许氏的选择,虽不知道她口中的“姝儿”是谁,可看一看两个姑娘的反应就猜到了。   他上去捏住纪姝的下巴,不怀好意打量几眼,嘴里啧啧道:“哟,这么漂亮的丫头真是可惜了,你可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娘,是她不要你的。”   他的目光和话语都让纪姝十分不适,原本心里就难受的她更是抬起了眼眸,怒瞪贼人一眼,面露不服气的光。   贼人被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激起了兴趣,正要擒着她的下巴说话,忽然听到山下一阵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起此彼伏地往他们这里跑来。   这贼人忽然有些不安了,后面那些小弟们也跟着慌乱起来了,纪姝枝枝和许氏三人连忙趁机后退了几步,试图躲过这些人。   片刻后,山路的尽头奔来一批身着铠甲的官兵,个个手上都是持刀弄枪的,齐齐地往许氏他们这里奔来。   原来是寺庙那僧人发觉了不对劲,及时去报了官,寺庙常有土匪打劫,他们警惕心高,官兵才能及时赶到。   这下子贼人们跑不了了,不仅没有打劫成功,还被官兵抓了起来,器械全部都被收缴。   许氏三人也安全了,只是这时候,气氛却明显沉寂下来,三人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没有提及方才那场微妙的抉择。   寺庙的道长将三人送下山,马车载着惊魂未定的三人驶回纪府。   许氏稳定下自己的心神后,也意识到方才那句话伤到了纪姝,她想着和纪姝说些什么抚慰之言,可纪姝只是淡淡地望着窗外,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   许氏只好在马车上咽下了口中的话,待到回到纪府后,才跟着纪姝回了她的芙蓉院。   “姝儿,你不要怪娘,娘不是不在乎你,只是……”许氏犹豫着宽慰的话语:“娘曾经失去过一次妤儿了,不能再抛下她……”   她眼神希冀地看着纪姝,希望她可以理解她。   纪姝听见许氏这话回过了头,对她扬起一个浅笑:“娘说什么呢?我当然知道了,我能理解娘的……妹妹在外受苦了十多年,娘选择保护她也是……应该的。”   许氏见她丝毫不介怀的样子,扬起了眉:“当真?”   “自然。”纪姝二话不说赖在了许氏的臂弯,像从前一样跟她撒娇,“我是娘的小棉袄,是娘的开心果,我当然不会怪娘了。”   许氏看女儿这么贴心又善解人意,也不禁宽怀地笑了笑,揉着她的头讲了很多安慰的话,又答应了给她买金玉楼的头面首饰。   纪姝一直都是淡淡地笑着,依偎在母亲的身边。   直到许氏走后,她才站起身,褪去脸上纯净阳光的笑容,变成一张冷面。   要说她心里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她从小就是这府中最受宠的小姐,是许氏唯一疼爱的女儿,是京城人人都知道的侯府嫡女,可是这一切在枝枝回来之后全都没了,她被人告知不过是一个替代品,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这便算了,她知道自己只是养女,许氏还是一如从前般对待她,也没有将她冷落,可是在这次的选择之中,许氏却亲口选择了抛下她。她觉得可笑,如若不能留下她,当初何必选择收养她,让她再一次感受到被抛弃的痛苦。   “小姐,你想如何做,让芙蕖院的消失吗?”纪姝的丫鬟问她。   “消失?”纪姝捏着手冷笑了一下,“当初她消失了十几年,我当了她十几年的替代品,再让她消失,难道我要当她一辈子的替代品吗?”   “只有娘从心底里厌了她,我才能成为那个唯一的女儿。”   小丫鬟却是蹙了蹙眉,三小姐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又是在外面流落了十多年回来的,要让夫人厌了她,恐怕没这么容易吧。   “她不是命格不好么,克家业又克家人。”纪姝随口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当年安国寺的道长亲口断言。” 第四十七章 跟我走吗(双更合一)……   纪姝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在做决定后的几天里,就悄悄出了一趟门,找到了寺庙的道长。   “道长放心,按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纪姝放下一叠厚厚的银票,淡淡开口。   那道长却有些不安心,捏着衣服踌躇着,她信佛修行数十年,还未从想过这么诋毁一个女孩子。   “道长不必担忧。”纪姝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宽慰道:“这话并不是你说的,也不是我说的,而是十多年前那安国寺的道长所言,你不必感到愧疚。”   她说着拍拍道长的肩膀,似乎能减轻下她的负担:“按照我说的做就好了。”   从寺庙回府的时候,纪姝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顶马车,在车里闭目养神。   她相信那道长会听她所言的,哪怕是修行了数十年,她也看出那道长眼里的贪欲。对于这种人,最好把握。   而她也一定会让许氏知道,只有她纪姝,才是最值得疼爱的女儿。   马车绕过小路,行驶到街市中央的时候,突然被迫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些嘈杂的喧闹声。   纪姝掀开帘子,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马车行经一座府邸,满街的群众围在府邸门前,对人群中央一个跪在门口的女子指指点点。   “怎么了?”纪姝问。   马车下的丫鬟打听了番,回来道:“那是京兆尹的府邸,这女子说是被……糟蹋了身子,正跪在门口要一个说法呢。”   那丫鬟说着感慨一声:“这京兆尹平日里看着挺好一个人,没想到私底下竟然是这样……”   纪姝闻言,脸上却闪过若有所思:“京兆尹?就是那个既时常验尸查案,又管着京城大小事务的京城管事吗?”   “是呢。”丫鬟吐舌一句:“上个月京郊那无头女尸案就是京兆尹大人破的,成日跟这些血腥污秽打交道,这京兆尹能坚持下来还真是命硬。”   纪姝却是笑了,缓缓放下帘子,“命硬才好,一个命硬专克别人,一个命硬不怕人克,这不是刚好般配了么。”   她淡淡的得意酝酿在笑容之中,心中很快有升起一个计划。   *   几日之后,凌香寺的道长亲自登门纪府。   前些日子纪家三人是在凌香寺的地方出意外的,此事案情已结,也需要寺庙给纪府一个交代。   道长告诉许氏,那日的黑衣贼人都是山贼,皆已被衙门绳之以法,他们凌香寺日后也会加强警戒,许氏听着这才放心。   只是,道长在说完这些后,却又忍不住吞吞吐吐起来。   许氏奇怪了:“道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道长四下张望了眼,犹豫道:“只是有句话,贫尼不知该不该说……”   许氏笑了:“道长有话就直说吧。”   道长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蹙着眉凑近许氏,道:“夫人那小女儿,贫尼看着有些奇怪……”   许氏眼皮一跳,古怪地看着她:“妤儿哪里奇怪了?”   道长犹豫了下:“纪三小姐面容中带着凶相,命格怕是有克身边亲近之人之相。”   许氏听着这话太耳熟了,这简直就是和当年安国寺的道长所言一模一样,她虽然也求神拜佛,常去寺庙供奉,可不代表会相信自己所生的女儿会是这样。   她当即就皱起了眉,板着脸道:“道长胡说些什么呢?”   道长竖起手掌“阿弥陀佛”一声,摇了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夫人倒是可以想想,从前带着二小姐来过凌香寺多少回,怎么回回都无事,偏偏三小姐一回来就碰巧遇上山贼呢?”   许氏更觉可笑了,这世上哪没有一个巧合,可若要把这巧合怪罪到女儿身上,那就可是无稽之谈了。   明明是那山贼胆大行凶,却能扯到小姑娘的命格身上。   许氏立刻燃起不悦,二话不说叫来下人,张口送客将道长赶了出去。   无论是十多年前安国寺的道长所言,还是如今凌香寺的道长所言,许氏都是不相信的,比起这虚无缥缈的命理,她更相信自己的女儿。   可在那日之后,许氏却觉得府中越来越奇怪,没过多久侯爷也生病了,总是胸口痛不舒服,叫了郎中诊治却看不出来个所以然,纪姝也大病一场,感染了风寒,在床榻上躺了许久。   许氏心生疑虑,不得不想起那日凌香寺道长所言,跟丈夫商量:“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那道长和当年安国寺的道长所言,简直是一模一样。”   侯爷病弱地斜倚在床上,也是沉思了许久,突然道:“妤儿当初被那姜家女带到了南方去,是不是没过几年也病死了?后来她被一户人家收养,那养母也意外身亡?”   侯爷将这话一说,许氏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也太巧合了,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难不成这命理之言,是真的?”   侯爷又是一阵深思,良久吐气道:“真的假的也难说,只是这是那道长说出来的,你不如再将她请来府中仔细问问,若是真的,可也有个解法才好。”   许氏点点头,也盼着那道长也说实一些,这玄虚之事弄得她心头不安,好好的女儿也让她看着不对劲了。   *   几日之后,许氏又将道长请来了府上。   给她讲了纪家近日的奇怪之事,那道长却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这还不止。”   许氏吓了一跳:“这还不止?”家中已经发生这么多事了,还要如何?   道长点头道:“若是再不想个办法压住三小姐的命格,怕是她自己都难以保全。”   听到会损伤女儿,许氏也不由得起了精神,问道:“那要如何?如何才能压住这命格?”   她想着小时候将她送去了寺庙养着,问道:“难道还要送她去寺庙吗?”   道长摇摇头:“那时三小姐还小,寺庙暂且还压得下,现在三小姐已经及笄,就算是送到寺庙怕也是压不住了。”   许氏心头一跳,急得快哭出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若是可以她宁愿伤害的是她自己,也不要伤害女儿。   “那要如何?道长可有方法?”   “这个么……也不是没有。”道长低头沉思了会儿,对她道:“三小姐的命格比寻常人硬些,若想要压住这命格,只需找一个比她命格还要硬的人即可。”   “比妤儿命格还要硬的人……”许氏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什么样的人会比她的命格还要硬呢?   道长不多言,很快要了一张纸,挥笔在上面写下了几行字,“这是能压住三小姐命格之人的生辰八字,贫尼测算过了,这八字够硬,一定可以压得下三小姐的命,夫人只需根据这个生辰八字寻人即可。”   许氏接过八字一扫,忽然涌起了想法,这八字既然这么硬,那必定是个男子的,若是寻到了这个男子,是不是就要把女儿嫁过去了……   可她才刚找回女儿没多久,女儿也才刚及笄,她还想着多留些日子在她身边,为她仔仔细细地挑选门亲事,哪能这么随意就根据一副八字嫁出去呢?   道长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阿弥陀佛”一声,“夫人要明白,有舍才有得,只有将三小姐的命保下了,才能谈论别的。”   许氏彻悟,若是不按此来,枝枝怕是也会被自己的命格所伤,到时候命都保不住了,又何谈其他呢。   只是她心里还乱着,只能胡乱点点头,将八字纸张塞起来,“我明白了,让我再想想。”   道长见她这副模样,便也不再多言,她的任务如今也算达成,便道了告辞。   *   “真的要按道长说的做吗?”   许氏手握着八字,与丈夫两人彻夜难眠。   侯爷也是发愁,难得长吁短叹:“先寻一寻这八字的主人吧,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再做决定。”   许氏便私底下派人悄悄在京城各处打听这八字之人,没过多久就得到了京兆尹大人的名字。   “这京兆尹乃京城三品官,也算年轻有为,若要真论起婚嫁,条件倒也不差。”侯爷评价道。   许氏却不太满意:“听说那人长得身高体壮,又是办案手上带血腥的,会不会不太吉利……”   “这才是正好。”侯爷道:“八字旺阳气重,不怕妤儿那劳什子的命理。”   许氏听着确实有几分道理,那道长也是说此人八字压得住,看来也是说得通的。   而京兆尹那边,本就是个不三不四的主儿,一听说侯府有意将嫡小姐嫁给他,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了,那日及笄礼上也是见过的,侯府小姐明艳动人,他哪有不乐意的,为防纪家反悔,还将自己先前不好的名声掩盖了一二,纪家自然是不知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事。   没过多久许氏又来做枝枝的功课。   枝枝一开始听说许氏有意将她许配出去,整个人非常惊讶,她知道自己及笄之后就会面临出阁的问题,但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她莫名感觉许氏有一种迫切想要将她嫁出去的想法。   再一听说许氏相中的亲事是连她听都听没听说过的什么京兆尹,她就更不乐意了,连忙对许氏道:“母亲,女儿还不想嫁人,想在家中多留两年。”   许氏无奈一笑:“傻姑娘,你再留两年都成大姑娘了,到时候想嫁都难嫁了。”   不嫁才好呢,枝枝本就不想嫁。   可许氏却像是铁了心想将她嫁出去似的,枝枝暗觉不对劲,着绿意悄悄去打听了番,才隐隐约约听到传言是她命格的原因。   枝枝不可置信,连忙去找许氏,许氏却只会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让她好好准备婚事,枝枝更是震惊,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已经是被软禁起来了。   芙蕖院,她依然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纪家三小姐,可枝枝若是想出房门,却被门口的侍卫拦得紧紧的,一步都不许踏出。   枝枝这下想找许氏理论都没法了,不仅如此,许氏还着人为她送来了赶工制成的大红嫁衣,倒真有些逼嫁的意思了。   枝枝这下子急了,听说许氏为她安排的婚期就在下月了,她困在房里无法阻挠,着急了许久,终于想到了枕头下藏着的那个字条。   那还是谢翼第一次翻窗来找她时留下的,枝枝随手塞在了枕头下便再也没有打开过,后来谢翼又来翻窗找她,差点被绿意发现,枝枝将他赶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枝枝和他也有许久未见了,整日被困在府里,谢翼也再没有翻过窗。   枝枝不知道寻他能不能行得通,可是她在这偌大的京城,能寻求的人也只有他了,只能这么姑且一试。   枝枝将纸条给了绿意,交代她:“按照这上面的住址去寻一位谢公子,将我的情况告诉他,就说让他……带我走。”   绿意不知道自家小姐何时结识过一位谢公子,看了看那字条上的住址,迟疑道:“小姐,你确定吗?”   再如何,这所谓的谢公子都是外男,而纪家才是自己家。   枝枝坚定点了点头,终于下定决心,谢翼曾经说要带她走,她没答应,如今她却是明白了,这所谓的血缘也不过是个幌子,还敌不上一同长大的养兄妹情意。   绿意见枝枝态度坚决,便听了她的话出去寻人,可她也是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原来侍卫不让枝枝外出,也同样不让她的丫鬟外出。   枝枝只好慌乱地回来告诉枝枝,枝枝更觉晴天霹雳,对这一个府上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望。   她只能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瘫坐下来:“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绿意不放心地看了眼自家小姐,就在她张口想安慰两句的时候,突然看到枝枝身后的窗子出现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她“啊”地一声就惊叫起来,颤抖着手指道:“他、他……”   枝枝迷惑间一回头,就看见谢翼敏捷熟稔地跳窗而落,还干脆利落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站在她面前挑眉问道:“怎么,跟我走吗?”   *   谢翼这阵子其实也很忙,他殿试中状元,被赐予翰林院编修,如今也是跟着傅大学士在翰林院观政,傅大学士是个尽职负责的人,谢翼也常常跟着他早出晚归。   所以自从那日翻窗来找枝枝差点被发现后,他想着枝枝也劝告过他不要再来了,谢翼便收了心暂时在政务上,很少再找枝枝了。   但不代表他没有关注枝枝的一举一动,事实上纪家一直有他暗中的眼线,他知道纪家近日在似乎在低调筹备什么婚事,但他一直没上心,想着按行序来说,出嫁的也该是纪家的二小姐纪姝,而不是三小姐枝枝。   直到前两日,他发现枝枝被府中软禁起来了,他才发觉不对劲,这婚事似乎是冲着枝枝来的,这才连忙过来找她。   谢翼连夜带了枝枝悄悄离开,临走时枝枝想收拾些东西,谢翼却道:“不必了,我那边什么都有,你什么都不需要带。”   虽听他这么说,枝枝却是似信非信,她知道谢翼那宅子在城西的明光巷子,那是他到京城后才置下的,也没多久,何况他一个人居住,哪能什么都有呢。   可直到谢翼将她带回谢宅,枝枝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座宅院不大,一个四进的小院子,在京城官宦人家里算不上多富丽堂皇,但却收拾得极其幽静,许是住的人少,谢翼雇了管家打理,府上的丫鬟下人也不算多,到处都是清清静静的。   谢翼径直将她带到了后院的一处连枝阁。   屋里一张木色的雕花大床用百鸟朝凤屏风隔开,樱粉的帐幔上悬着浅色的流苏,窗子打开时会随风浅浅摇晃,窗边一张花梨木大理石的书案燃着紫檀香,旁边是放着铜镜的梳妆台,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书案上,照着满室的光辉。   枝枝没想到在这个幽静整洁的院落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如此粉嫩清浅的少女闺房,就在她兀自惊讶的时候,听到身边谢翼的问声:“怎么样,熟悉吗?”   枝枝疑惑地抬起头,这才想起来,这间屋子的布置装饰都是她曾经幻想过的模样。   几年前她刚从鸡鸣村搬到东吴县,在县里的宅子中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卧房,只是那间屋子是林姨给她收拾的,很干净朴素,却不合她满是小女孩的心思,她那个时候就随口跟谢翼幻想了一下自己想要的粉嫩闺房,记得他那时听了还很不屑一顾,却没想到被他记了下来,甚至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在她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谢翼却已经帮她实现了。   连她都忘得差不多了,谢翼还替她记得。   枝枝一时之间有些情绪复杂,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被纪家伤透了心,看到这些更是眼眶微红,她问谢翼:“你一置下宅子就布置了这间屋子,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住上?”   她记得那时候谢翼有说过要带她走,她可没答应。   谢翼却是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虽然当时枝枝没答应过来,可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来的,所以他将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着一个女主人。   枝枝在纪家这段日子不好过,也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谢翼将她带来之后便让她安置在床上好好休息,他也忙着回翰林院处理政务了。   枝枝焦虑了这么久,到了谢翼这儿终于安下心,躺在床上沉沉睡了一觉。   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夕阳西下,晚霞透过帐幔洒在枝枝的脸庞上,枝枝被光线刺醒,睁开朦朦胧胧的双眼,更是听到门外一阵声音。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那谢姑娘长得什么样子,好不好看?”   “看什么呢?人家可是少爷老家的妹妹!”   门口是小丫鬟喧闹的声音,虽然有刻意压低过,可枝枝还是听到了这阵叽叽喳喳,她眯着眼睛朝门口一看,确实看到了门外几个小丫鬟趴在门缝好奇往里看的身影。   小丫鬟争先恐后凑在门口,似乎都想看看里面这个睡着的女子长什么样,就在她们相互挤着的时候,不知是谁胡乱推了一把,屋门瞬间被“吱呀”一声撞开,丫鬟们猝不及防摔进了屋里。   正好对上屋子里枝枝那张睡眼惺忪的面孔。   几个小丫头还来不及感慨这睡美人般的神颜,就立刻慌得跪了下去,齐齐磕头道:“小姐恕罪,奴婢们不是有意的……”   她们几个都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刚被谢宅的管家买进来不久,连规矩都还没教齐全,主子少爷又常常不在府中,小丫头们私底下便都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本性。   直到今天看见少爷带回来一位女子,听说是少爷从老家接过来的妹妹,她们几个自然认定这就是谢姑娘,纷纷好奇着在门口偷看是什么样子。   却不想就这么冲撞了进来,惊动了这位小姐,小丫头们虽然还不太懂规矩,可也知道这是犯了极大的错,很可能要被管家拉出去挨板子的。   就在她们以为自己死到临头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传来的扑哧一笑,睡美人就这么赤着脚走到了她们面前,展颜笑道:“没事了,快起来吧。”   小丫鬟们都没想到这位谢姑娘居然如此平易近人,不仅没有怪罪她们,反而还对她们笑,更有胆大的丫鬟抬着眼眸偷偷打量枝枝,感慨这精致又秀美的面容。   “你看什么?”枝枝忽然指了小丫鬟问。   小丫鬟一愣,红着脸道:“小姐好看。”   没等枝枝说话,又补了一句:“人也好。”   枝枝不由得又是扑哧一笑,想起方才她们吓得半死的模样,挑眉问道:“怎么,你们主子人不好吗?”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想起谢少爷平日里的样子,胆大的那个举了手道:“少爷平时都是早出晚归,在府中也是常常冷着脸,从不和奴婢们多言。”   “是啊。”此话一出,小丫鬟们都附和起来了:“后厨的李大叔每次给少爷做饭,少爷都没动几筷子,李大叔都快要吓死了。”   枝枝听着却是突然蹙起了眉:“他很少用膳?也动不了几筷子?”   小丫鬟点点头:“少爷每天都很晚回来,后厨做的夜宵他也不怎么吃,不知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吃不下。”   枝枝脸上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面容,她想了想后换上衣裳,起身道:“走吧,你们带我去后厨看看吧。”   后厨的厨子和厨娘倒是不少,只是都是京城人士,手中的菜色也多是京城菜色,枝枝猜想谢翼大概还是吃不惯。   她去了后厨后,道:“你们今日就先休息,今晚的膳食由我来做吧。”   李大厨瞪大了眼睛:“您来做?”   他们几个都知道少爷今日带了谢家小姐回来,原本还想着要多做些丰富的晚膳,却没想到这谢家小姐竟是要来亲自掌勺。   他们几个都吓坏了,哪有厨子歇着,让主子亲自下厨的道理。   枝枝却熟稔利落地挽起了衣袖,笑道:“没事的,放心交给我吧。”   *   谢翼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在翰林院的事务并没有处理完,只是他念着家中还有一人,便早些赶了回来。   一入后院,就听得园子里一阵欢声笑语,女孩子们清脆悦耳的小声响彻在晚风里,谢翼愣了愣,往日他回府的时候院子里都是安安静静的,甚至十分冰冷,连灯光都少见几盏。   而今晚回来看到这满院子的明亮灯火,和洒满一整座宅子的欢快笑声,他才觉得心中暖了一暖,一整日的忙碌疲惫似乎都消失殆尽,终于有了一丝回家的感觉。   廊亭亮着的灯光下,简单梳着两条小辫的枝枝正和一群小丫鬟们玩着毽子,她低头玩得很专心,似乎很会这个,横着踢,侧着踢,甚至从前往后踢,花样极多,那些小丫鬟们都没见过,纷纷看呆了眼,而后拍着手叫好。   谢翼也静静看着,心中有些感慨,他平日里见的这些丫鬟都是小心翼翼的,对着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没想到枝枝这刚来,就和她们混成了一片,玩得开心恣意。   这么看来,他这个家确实是需要一个女主人了。   安静看到枝枝玩了一轮结束,谢翼才轻轻咳了一声,以示他的存在。   丫鬟们原本还爽朗笑着,一听到谢翼的声音,连忙收起了笑容,纷纷退了下去。   枝枝也收起了毽子,随手蹭了蹭额头的汗,笑着朝他走过来:“回来了?” 第四十八章 你亲哥哥会亲你吗   “嗯。”   谢翼淡淡了一声,看着她有些喘息而透着汗珠的脸颊,伸手帮她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随口问道:“在我这儿怎么样,是不是比你那侯府好多了?”   枝枝怔了怔,她今天休息了半天,做完晚膳又和小丫鬟们玩了一个多时辰,心情也松快了些,几乎快要把纪家那些不快忘掉。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他们……怎么样了?”   她不管不顾地扔下一切跟谢翼跑了出来,纪家现在一定乱成套了吧,本就在准备所谓的婚事,她这个该在备嫁的新娘还逃了,再加上她原本就丢过一次,现在府上一定混乱成灾。   谢翼原本勾着笑唇,听见她这话微微收了收笑容,目光又恢复了些凛冽,纪家的事他现在也在关注着,他一心觉得不对劲,许氏怎么会突然因为枝枝这所谓什么命理就匆忙要将她嫁出去呢,这背后定有什么隐秘,他倒是想看看是谁做的手脚。   “没事了,不用担心。”谢翼不想让枝枝再操心纪家的事,他突然唇角一勾,垂眸捏了捏枝枝的脸颊,调侃道:“我怎么感觉你瘦了好多,是纪家不给你饭吃?”   她原本身子就瘦弱,离开谢家时暂且还算纤细,这会儿都瘦成豆芽菜了,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他说着揽着枝枝的肩膀进屋去:“那来我这儿正好,把你喂胖。”   枝枝想到屋里的晚膳,轻微地挣脱了一下,颇有些不服气道:“我才要把你喂胖呢,听说你在家都不吃饭的——”   两人说着正好走到屋里,膳桌上摆着几道家常小菜,看着不如府中厨子做的精致,但谢翼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们从前在东吴县常吃的菜色。   “你做的?”   枝枝很骄傲地“嗯”了一声,用汤勺盛了一碗汤试了试温度,谢翼回来得晚,她这顿饭也等了有些时候了,幸好还没有凉。   枝枝挑眉道:“我虽然当了一年多的侯府小姐,可我的手艺一点没退步,不信你来尝尝?”   她对自己的手艺倒是很自信,谢翼笑了笑,点头道:“好,我来尝尝。”   他随意拿过筷子夹了一口青菜,在嘴里细细嚼动着。   说实话,枝枝的手艺从来就算不上多好,小时候被林姨教的也只是正常水平,所以那时候谢翼是有些“嫌弃”枝枝所做的饭菜的,可没想到这一年多没有吃过了,谢翼再次尝起这口熟悉的味道,竟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通体味觉都舒畅了起来。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枝枝一看谢翼的表情就明白,得意地扬眉。   谢翼好笑地勾了勾唇,也没反驳,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嗯,你也吃。”   枝枝睨他一眼,哥哥总是这样,从前是喜欢敲她的脑门,如今是喜欢捏她的脸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变。   两人一边吃着家常小菜,一边随心所欲地聊着天,都不自觉吃了两大碗,将桌上的膳食吃了个一干二净。   两人都吃了个一身饱,双双躺在罗汉床上歇息。   谢翼头枕着一只手,另一手捏了捏眉心,在翰林院一天的政务劳累,这会儿也算轻松了些。   枝枝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头顶的承尘,忽然问道:“哥哥,你觉得累吗?”   谢翼一愣,偏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枝枝愣了许久,而后长舒一口气:“我觉得我自从来到京城后,就变得很累,虽然表面上做着光鲜亮丽的侯府小姐,可我从未开心过,跟我们从前在东吴县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虽然每天跟着林姨在铺子早出晚归做活,可我觉得很自在,我每天都生活都是光亮的……”   枝枝说到最后有点感叹,可能是最近事情的发生,让她的心情也受到了一定的干扰。   谢翼明白她的心思,凑近了她将她半揽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安抚。   枝枝平复了会儿心情,又接着道:“有时候真想回到我们曾经小时候,在鸡鸣村的时候,那时候什么忧虑都没有,多开心啊……”   她说着就想起了在鸡鸣村的蒋家兄妹,不禁就笑了:“你还记得元越哥哥和亭欢吗?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枝枝提起这两个名字的时候,谢翼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波澜,他顿了顿,突然翻过身去看着枝枝,劝慰道:“枝枝,我知道你这一年来在侯府过得并不好,但现在你既然已经到了我这里,就安心地待着。”   他说着酝酿了一会儿,又道:“在我这儿就和从前一样,别的不说,但凡我有的,我都能给你,你……懂吗?”   枝枝抬着头,谢翼就撑着脑袋在她头顶上方,她忽然觉得他望过来的眼神有些异样,正迟疑间,就看见他的脸凑近了自己,在她的唇上快速又清浅地叮了一下。   枝枝瞬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哥哥,你……”   *   此时屋外夜色已深,灯笼昏暗。   两个小丫鬟从门口经过,下意识朝里看,虽然门关的紧紧的,什么也看不见,小丫鬟却还是奇怪道:“少爷都在小姐屋里待了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啊?”   另一个小丫鬟“嗤”一声道:“小姐可是少爷的妹妹,从南方老家好不容易接回来的,两人不得好好叙叙旧么。”   那丫鬟似是懂了,又下意识朝里看了一眼,叹口气:“也不知道小姐在府中待多久,我只觉着她这一来,府上欢快了许多,少爷都变得亲切会说会笑了,从前都是冷冰冰的,我们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她说着感叹一声:“真希望小姐一直待在府上不走啊……”   身旁那丫头又是扑哧一声笑,打趣道:“人家是少爷的妹妹,既然从老家接过来了,自然不会轻易离开,你多想什么呢?”   “我怎么多想了?”小丫鬟不服气地瞥她一眼:“再好也是兄妹,那小姐总是要嫁出去的,少爷也要娶妻啊!”   两个小丫鬟就这么说着闹着,从门口的庑廊走过去了。   *   小丫鬟虽然人已经没影了,那声音还隐隐约约能传进屋子,进到谢翼的耳朵。   他思虑着小丫鬟们的话,又看着眼前枝枝这一副震惊非常的反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是因为这所谓的养兄妹身份绑到一起,可也正是因为这莫名的兄妹名头,让他们一起走过了数年,却始终分隔着彼此。   “你别叫我哥哥。”谢翼揉着枝枝瞪圆的眼睛,转了转眼珠,喉间散发着不知名的情绪:“谁是你哥哥了,你哥哥不是纪轩吗?”   “……”枝枝神情有些犹豫:“可是,你就是我哥哥呀——”   不是么?叫了多年的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谢翼定定地看着她,问道:“那你说,我刚刚怎么对你了?”   枝枝下意识摸了摸唇畔,似乎还停留着那股温度,她带着迟疑又有些羞赧道:“你……不就是……亲我……”   “你亲哥哥会亲你吗?”谢翼自然而然地反问她。   枝枝想到纪轩,瞬间摇头:“当然不会。”   “那就对了。”谢翼叹了口气,将她抱在胸膛,感受着这股子柔软,他们这对兄妹做久了,倒真有些变不过来的样子了。   良久,他道:“睡吧。”   夜色浓稠,油灯静燃。   反正,来日方长。   *   枝枝又在府上睡了轻松无虑的一晚,在这里没有人需要她早起去请安,也没有人吵她叫她起床,更不用顾忌着什么规矩,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   枝枝醒来后丫鬟服侍她梳洗,女孩子的衣裳料子和头油香膏都是准备好的,谢翼早就吩咐过管家提前采买好,倒真是什么都不缺。   谢翼此时早已去翰林院了,枝枝梳洗打扮好后刚一出屋子,就看见外头的丫鬟来报:“小姐,有客人来——”   枝枝原本松弛的心顿时一紧,她初来谢府才一日,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会有什么客人登门呢?   不会是纪家的人吧。   枝枝沉默了一晌,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去了花厅,她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去面对,这是逃不掉的。   可谁知就在她刚踏进院子的时候,就看见了花厅门口那个背影,一身鹅黄色杏花绣纹的衣裙,身量高挑又圆润,头顶随意挽一个流云髻。   枝枝觉得陌生又眼熟,在看了好几眼后,一个确定的念头浮上心头,她终于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欢呼惊喜地跑过去:“亭欢——” 第四十九章 不知道你在沐浴   来人的确是蒋亭欢。   她听到枝枝的声音回头一笑,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圆圆的脸庞和圆圆的眼睛,看着亲切又熟悉。   “枝枝,我好想你啊——”   蒋亭欢张开双臂对枝枝展开一个拥抱,枝枝瞬间飞扑过去,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开心地转起来。   “亭欢,我也好想你。”   枝枝没有想到,在这遥远又陌生的京城,还能见到她小时候的玩伴,从枝枝离开鸡鸣村的时候两个人就未曾再见过面了,两个人久别重逢也是异常欣喜。   “走,进屋说。”   俩人走进花厅围坐在一起,丫鬟们上了茶水点心,枝枝忍不住好奇问蒋亭欢:“亭欢,你怎么来京城了啊?”   她一直以为她还在鸡鸣村的,和蒋家人都在一起。   蒋亭欢笑了笑,神秘地告诉她;“不止我来了,连我哥都来了。”   枝枝一惊:“元越哥哥也来了?那我哥哥岂不是很开心?”   小时候她和蒋亭欢、谢翼和蒋元越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他们俩都来了京城,谢翼一定会很高兴吧。   谁知蒋亭欢却笑了,坦白道:“谢翼哥早就知道啦,我哥现在在五城兵马司做事,谢翼哥早就和他打过照面了,今日我登门也是谢翼哥授意的。”   枝枝一愣,睁大眼睛,“是哥哥让你来的?”   她这才后知后觉,难怪昨日刚提起怀念从前,想念蒋家兄妹,今日蒋亭欢就登门了,这确实也是太过巧合了些。   “对啊。”蒋亭欢喝了一口热茶,才放下茶杯道:“谢翼哥说你近日心情不太好,所以托我来陪陪你。”说着问道:“怎么样,我来了是不是就开心多了?”   枝枝愣了愣,心中涌起一阵感慨,她也不禁笑道:“对啊,你一来我就开心多了。”   在这个陌生又繁华的京城,因为见到了久违的朋友,终于找回了些曾经的温暖。   蒋亭欢却是感叹着:“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看你们兄妹俩相处挺不睦,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在这京城,倒是这么好起来了,看谢翼哥都这么关心你了。”   枝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小时候她和谢翼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态度,反而现在变得相依为命了,枝枝一时回顾着从鸡鸣村到现在的一切,都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些年真的发生太多悲欢离合了,她只能感叹一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走到最后的也只有……哥哥和我。”   蒋亭欢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是知道林姨去世的事情的,只能安慰着她:“没事,以后我在京城也能多陪着你点,我们四个又可以在一起了,就像小时候那样。”   两人在府上叙旧了一上午,又一起用了午膳,直到下午蒋亭欢才离开,枝枝留她在府上住些日子,蒋亭欢却道她和蒋元越在城东已经赁了房子,枝枝只好表示下次一起聚聚。   枝枝经此一天心情又好了些,天气渐渐转热了,晚膳前谢翼还未回来,枝枝便想着先在房里沐浴一番。   房门掩上,屏风隔开,枝枝不喜欢沐浴时有旁人打扰,丫鬟们便只将东西准备好后就悄悄退了出去。   燃着油灯的屋里便只剩下枝枝一个人躺在浴桶之中,流水和花瓣洒落在肩头,袅袅烟气上涌在头间,枝枝顿感惬意舒适。   在谢宅这里过得的确舒心,这里不似纪府,哥哥让她有安全感,又没有旁人打扰,蒋亭欢也来陪她闲聊,这样的日子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   只是她也清楚,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事,无论她如何想,她都是纪家的亲生女儿,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她现在在谢翼这里过得舒适自在,而纪家却是肯定乱了套的,且以纪家在京城的人脉,找到这里来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无论如何她还是得面对。   想到如此,枝枝不由得就将头埋入颈中,紧闭着眼睛呼了口气,即使逃避不了一世,也暂且让她逃避一时吧。   *   谢翼从翰林院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是夜幕降临,他今日回来得有些晚,也怕枝枝在家等得太迟,便步履匆忙了些。   后院里已经是寂静万分,廊亭的灯光昏暗,庑廊上并没有丫鬟守着,房门紧闭屋里亮着光,谢翼以为枝枝和丫鬟在屋里,便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带着凉风轻轻透进来,进门的寒山竹径屏风上随意搭着几件粉绿的衣裳裙子,屏风后背光映着女子的身影,隐隐能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   谢翼瞬间就怔住了,目光微滞地盯着屏风上那个身影,脚步也停滞下来。   枝枝听到开门声也未在意,还以为是小丫鬟进来给她换水,随口道:“屏风上那件藕粉的上裳拿给我吧。”   谢翼更是愣住了,俊脸上瞬间浮现出罕见的绯红,似是僵硬了片刻,而后不受控制地伸出手臂,拾起屏风上搭着的那件绣着水仙的藕粉上裳,隔着屏风递了进去。   枝枝没太注意身后的动静,自顾自地往身上浇水,并未回头就顺手接过了衣裳,直到拿到手里才发觉不对劲。   “不是这件呀——”   她顺势回过头去,直到看见屏风后站着的人影,才恍然震惊地瞪大眼睛。   “你——”   枝枝吓得“哗”一声从水中起身,抱紧手中的衣服在胸前,一脸的震惊和警惕。   屏风后背着光的高大硬朗的身影,根本不是什么小丫鬟,那分明是她的哥哥谢翼!   他居然在她沐浴的时候闯了进来,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让她误以为是小丫鬟。   即使是有屏风搁着,枝枝还是脸噌一下烧得通红,赤/裸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说不清是震愤还是羞耻。   “你……你进来做什么!”   枝枝抱紧衣服护在胸前,像是担心门口之人会冲进来似的,双足在浴桶中吓得后退好几步。   可桶中水深,脚底又打滑,枝枝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在水里。   谢翼在屏风外听见枝枝的尖叫,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么冒犯和不妥,他紧绷的面庞上也染上一抹暗红,两颊的耳朵烧起来,此时听见哗啦的落水声,更怕枝枝摔在浴桶中受伤,又不敢进去看,连忙道:“枝枝对不起,是哥哥冒犯了,不知道你在里面……沐浴,你仔细着点别摔着,我这就出去。”   他说着也不敢再抬头看屏风上的影子,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小心地给枝枝关上了房门。   房门掩在身后,仿佛隔绝了一切的情绪,庑廊上夏夜风大,昏暗的红灯笼都被吹得摇晃,谢翼出来便觉凉风拂面,胸腔间那股燥热也仿佛吹散了些,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谢翼在廊下深呼吸了片刻,待心静了些,便神色如常般回到书房处理了些政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枝枝沐浴也该结束了,便去膳房等着和枝枝一块儿用晚膳,顺便想问问她今日蒋亭欢来的事情。   可谢翼想假装无事发生,枝枝却到底脸皮儿薄又羞耻,沐浴过后连晚膳都没有出来露面,直接在房中准备安寝了。   谢翼等了半晌都不见枝枝过来,差遣丫头去问,回来便道小姐已经睡下了,谢翼皱起了眉头,晚膳都没用,饿着肚子怎么能睡觉呢。   他让李大厨煮了碗枝枝从前爱吃的鸡丝清粥,又配着几碟小菜,亲自端着去了连枝阁。   抬手扣了两下门,里头半晌没动静,谢翼才忍不住在外扬声道:“枝枝,饿了吧,我给你送些吃的。”   枝枝正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脸上还是红扑扑的,也不知是方才羞赧的痕迹未褪,还是被子闷得透不过气。   想起方才沐浴那件事,她实在是没脸再面对哥哥。   她咳了咳嗓子,冲外面道:“哥……我不饿,我睡了。”   门外静了静,传来谢翼的声音:“枝枝你骗谁呢,灯都没熄你就睡了?”   “……”   “快开门,我只是想问问你今日蒋亭欢来的事情。”   枝枝听见他是为蒋亭欢之事来的,正巧她也想问问他关于亭欢的事,连忙掀开被子踩着鞋下床去给谢翼开门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谢翼看见小姑娘穿着散花的水仙裙站在自己面前,他扯着嘴角一笑:“还想骗人,寝衣都未换就要睡觉了?”   他说着也不等回答,绕过枝枝就进屋在桌上摆着碗筷,被拆穿的枝枝关上门在背后努了努嘴,却还嘴硬道:“……我都说了我不吃饭。”   她尽力不去想晚上沐浴那会儿的事,问谢翼:“亭欢早上来了,还陪我用了午膳,她说是你让她来的,你是怎么在京城找到亭欢的啊,还有元越哥哥?”   枝枝一脸好奇地看着谢翼,等待着他的回答,却见谢翼只顾低头摆好碗筷,一言未发。   “你怎么不说话呀——”枝枝有些着急。   谢翼却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膳食,胳膊撑着脑袋含笑望着她,诱拐般的道:“吃饭我就告诉你。”   “……” 第五十章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都说了她不吃了。   望着谢翼坚持的眼神,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枝枝只好认命,坐下来用膳。   谢翼见她乖乖吃饭了,才开口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遇见元越的,他前几年在县里认识了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如今也来京城跟着做事了。”   “那亭欢怎么也来了?”   谢翼顿了顿,才道:“蒋家父母去世了,元越不可能放心亭欢一个人在老家待着,便也将她带来京城了。”   枝枝“啊”了一声,满脸惊讶的表情,今日和蒋亭欢聊了那么久,也未曾听闻她父母过世的消息。   原来这些年,不止他们兄妹俩过得艰难,蒋家兄妹也不容易。   枝枝怀着复杂的心情用完这顿饭,末了才忽然想起来纪家的事,试探性地问他:“……这两日我躲在这里,纪家该乱套了吧?”   好端端的丢了一个小姐,还是待嫁的新娘,纪府上下估计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谢翼闻言神色一顿,面上染上一丝冰冷,他近日也一直在查这件事,直到今日才算有了些眉目,他调查到前些日子纪家的二小姐纪姝私下见过凌香寺的道长,而不久后这位道长就上纪府登门拜访了纪夫人,几日后就传出了纪家要嫁女的消息。   一连串事件不难看出,这其中有些蹊跷。   谢翼虽不认识那位纪二小姐,可也知道枝枝在纪家和那位二小姐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女人的心思倒是不难猜,枝枝的存在一定是让她感觉到了威胁。   只是谢翼没有证据,这一切都是凭借于他的猜测而已,所以暂时按兵不动。   倒也不用做什么,如今枝枝只管安心的在他这里住下就好了,他这里清净,宅子里也都是深居简出嘴又严实的人,不可能会把枝枝的行踪透露出去,纪家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谢翼只对枝枝道:“纪家如何那都是纪家的事,你如今在我这里,就是东吴县来的季家女枝枝,可不是什么纪家的三小姐。”   枝枝抿了抿唇,知道谢翼这是在保护自己,如今纪家正乱着,婚期在即,必定焦急地寻找自己,枝枝躲在谢翼这里,却不知能躲到何时,以纪家的本事,若是真发现了她藏匿于这里的踪迹,怕是连谢翼也保不住她,甚至还会被她拖累。   “那日及笄礼,全京城的人都已经见过我了,外人自然知道我是纪家的三小姐,我还能如何隐藏,难不成在你这里躲一辈子不成?”枝枝说着就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长叹:“我会拖累你的啊……”   有些事情不是她不想面对就可以逃避的,更何况她知道如今谢翼正是仕途发展的关键时期,他努力了那么多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她的事牵扯进去。   谢翼听着枝枝这话皱起了眉,俯过身来双手扶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枝枝,我不怕被你拖累,你要知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度过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把你抛下,你就在我这里住上一辈子又如何,难道我谢翼如今还养不起一个你吗?”   枝枝看着哥哥满含真挚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真的觉得能和他共度一生,但她脑子里画面一闪,忽然想起那日庑廊上丫鬟们传进来的话——   “再好也是兄妹,小姐总是要嫁出去的,少爷也要娶妻啊!”   ……   是啊,他的哥哥永远都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哥哥,他是个男人,将来会娶妻,会生子,会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哪里还有她一个外姓妹妹的地位。   “可是,我们是兄妹啊……”枝枝闭上了眼睛,不敢接受谢翼传来的温暖:“若你将来妻儿满堂,我又如何在这里自处……”   谢翼闻言目光滞了一刻,手臂忽然顿了一顿,他终于明白枝枝在犹豫些什么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所谓养兄妹的身份,既成全了他们,也阻碍了他们,到现在为止,他们不敢放开彼此,却也不敢再进一步。   但他没有想到,他纠结的问题,枝枝也同样纠结着。   从前总想着来日方长,但这会谢翼却觉着,不得不将话说清楚了,自己心里那点感情不知道藏了多久,如今说出来至少能给她些安全感。   只是不知道,这小丫头能不能接受……   枝枝看谢翼目光流动,似乎在沉思些什么,她在谢翼面前晃了晃手,疑惑:“哥哥,你在想什么?”   谢翼反应过来,盯着枝枝莹润的小脸,眸色一沉,忽然凑过身来猝不及防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枝枝:“???”   枝枝:“!!!”   枝枝摸着自己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盯着谢翼,可这肇事者却像是无事发生一般,面色并无二异。   他又亲她!他又亲她!   枝枝忽然觉得他这哥哥是不是多年读书脑子读傻了,还是他一心扑在学业上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个女子,以至于他并不知道这所谓的亲吻是只有心仪男女之间才会发生的行为,而只是为了表达兄妹或是亲人之间的爱意。   可她不得不颤颤巍巍地问上一句:“哥哥……你做什么?”   谁知道谢翼却突然对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开口道:“罚你。”   “罚我?”摸着脸颊的枝枝更懵了。   “你方才说错话了啊。”谢翼倚靠在枝枝身边,为她解开迷惑,“我们不是兄妹,你姓季,我姓谢,我们哪里是兄妹。”   枝枝更迷惑了:“那我们……是什么?”   若不是兄妹,她就更不可能在他这里自处了啊。   “是青梅竹马。”谢翼斩钉截铁道。   “青梅竹马?”枝枝很不能理解谢翼这个说法。   “嗯。”谢翼说着点了点头,似乎很同意自己的说法:“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同居一檐的青梅竹马。”   枝枝更不能理解了:“所以……”   “所以,”谢翼顺着她的话茬,问她:“青梅竹马长大了,要怎么样?”   “要……”枝枝想着自己小时候读过的那些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的故事,突然变得有些难以开口:“要……成、成亲?”   “对,我们要成亲。”谢翼肯定了枝枝的回答,顺势揽住她的肩膀,含笑点头:“我们是青梅竹马,将来要成亲的。”   “所以,你自然可以在我这里住一辈子。”谢翼说着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枝枝,你愿意……嫁给我吗?”   枝枝被谢翼的目光盯得浑身一震,听到这话更是有些无法理解,她脑子里一直以为的兄妹之情,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了未婚夫妻的模样,哥哥居然还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枝枝一时无法作出反应,第一时间就是想逃,她仓皇失措地站起身推开谢翼的双臂,丢下一句“我有点累先去休息”就落荒而逃。   比兔子还快。   谢翼默然地看着枝枝飞速离去的身影,莫名好笑。   反应过来,今晚他似乎是有些着急了,吓到了她,确实该给她些时间让她好好想想。   反正她在这里的时日还长,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让她慢慢接受他。   *   枝枝回房之后衣服都没脱就躺上床了,也没燃灯,黑暗之中一双忽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心跳砰砰砰在寂静之中尤为明显。   天啊,哥哥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啊,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成亲,什么嫁给他……这是他们俩之间会有的词句吗?   但到心态平复下来,枝枝想着哥哥这个人,好像也没有多反感。   她不知道她是不接受他这个人,还是不接受所谓要成亲的这件事。   又或者是,她只是一时无法接收这个转变……   枝枝睁着眼睛瞪着头顶的承尘思考了大半夜,也没有想明白,脑子还是乱成一团,待到天蒙蒙亮时才睡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小丫鬟倒是没想到枝枝会睡这么久,毕竟之前枝枝可是很早就起床也从不赖床的,直到她进来伺候枝枝起身的时候,才惊叫了一声:“呀,小姐!您昨晚未更衣睡觉吗?”   枝枝低下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穿着外衣睡了一晚上,衣裙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像少女乱成一团无法诉说的心事。   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掀开被子漫不经心道:“忘了。”   小丫鬟抿了抿唇,不再多问,上前帮枝枝更衣洗漱起来,说道:“小姐,早膳已经准备好了,在外间的膳桌上。”   枝枝点了点头,忽然害怕出去用膳会不会看到谢翼,昨晚的那些话她还没有想明白,现在仍然无法坦然地面对他。   顿了顿,枝枝才问道:“……他呢?”   枝枝现在满脑子都是谢翼那句“要成亲的青梅竹马”,倒是连哥哥这个名号都叫不出来了。   小丫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枝枝说的是谁,回答道:“少爷已经去衙门了。”   噢,已经出门了。   枝枝这才舒了口气,心里的负担突然放下了。   就在这时,外院的丫鬟突然急匆匆进来,走到枝枝身前禀报:“前院来了位客人,说是要见小姐。”   枝枝闻言眼睛一亮,是亭欢么?昨日亭欢离开时她和亭欢越好今日还要来陪她的,这下亭欢来了也能好好陪她聊一聊这个事情了。   枝枝顾不上早膳,径直飞奔出去。   穿过前院的月洞,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亭欢的身影,而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枝枝瞳孔一紧,猛然看着眼前的人,几乎不敢相信,声音都变得哆嗦了:“纪姝……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第五十一章 走,我们回家。   自枝枝消失那天,纪家就乱了套。   距婚期只有一个月了,此时新娘子却没了踪影,许氏一开始着急万分,还以为是什么贼人掳走了自家闺女,差点去官府报官。   幸亏侯爷将许氏拦了下来,告诫了她此事的严重性,且不说闺女此时在备嫁期,便是寻常女儿家丢失,传出去都会有损闺誉。   如此情况之下,纪家表面上装作热热闹闹准备昏礼的样子,私下却派了人偷偷去找枝枝,始终不敢大张旗鼓,导致效果甚微,临近婚期几日了都仍旧没有消息。   许氏已经转而绝望了,再次失女的痛苦让她倒了下去,已经无暇顾及所谓的婚事,只有侯爷还保持着一丝清醒,知晓在昏礼之前怕是已经找不回女儿了,当下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先和京兆尹家退婚,不然若是在成亲当年传出新娘子失踪了,可是要闹得满城风雨的。   侯爷只得带着厚礼悄悄赶往京兆尹府邸,而这厢京兆尹家为了这婚事也是做足了准备,府上已经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就等着迎娶新娘子上门呢。   因而京兆尹一听到永乐侯这突如其来的退亲消息,震怒不已:“当初有意将自家女儿许配给我的是你纪大人,如今临时悔婚的又是你纪大人,怎么?您是觉得我赵某位卑人轻,配不上您家的掌上明珠吗?”   京兆尹原本就是个脾气火爆的主儿,当下说话更是毫不客气,堵得侯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原本就是自己理亏,如今更是说不出话来。   侯爷知道京兆尹是个不好说话的,必定没那么轻易同意退亲,只能给他送上了成堆的厚礼,那礼的分量堪比京兆尹家提亲的彩礼,并诚意表明不是故意悔婚,而是自己女儿染上了急病,不便成亲。   京兆尹哪管得了这么多,在侯爷走后,直接将永乐候不守信用随意悔婚一事告到了当今皇上那里。   永乐侯表面上虽是风风光光的世袭侯爵,在朝堂之上却并无实权,倒不如京兆尹这三品官员日日在皇上面前效力来的受宠,且此事本就是纪家不占理,皇上听闻此事,自然是要为京兆尹撑腰,责令赵纪两家昏礼如期举行,不得有误。   侯爷这下没了法子,新娘子都没了,昏礼如何正常举行,可若是再找借口,便是有违皇命,这可是抄家丢爵的大事。   纪家如今一个夫人整日为失女而痛,一个侯爷乱得没了法子,且事情已经严重到如此程度,纪家老夫人不得不站出来主持立场,当即决定,让二小姐纪姝代替纪妤嫁过去。   当初立下婚约的时候本就只是说纪家嫡女,并未言明是纪家哪位嫡女,如今长女出嫁,幺女失踪,纪家至只剩下一位二小姐可以代替纪家嫁出去。   且不说老夫人跟候爷夫人不一样,她对纪姝是没有感情的,一个非嫡亲血脉的孙女,娇养了她那么多年,如今也该用婚事来回报纪家了。   老夫人的这个决定,侯爷夫人虽不忍心,却也知道这是当下唯一的解决方法,若不然便是丢脑袋了。   纪姝知道这消息后震惊异常,万万没有想到她设的一出好局,被枝枝逃跑破坏得一塌糊涂,最后自己还要被推出去替嫁挡刀。   那京兆尹的情况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自然不肯替枝枝嫁过去,只是她也知道,如今哭闹都不是解决办法,这是涉及家族的大事情,侯爷夫人疼爱她,纪老夫人可不会对她心软。   原本她还想着,枝枝逃跑便罢了,此后她便是纪家唯一的嫡女,她也不再想着帮侯爷夫人找回枝枝。可如今的情形看着,唯一不用替嫁的办法,便是将枝枝找回来。   此时距婚期只剩短短三日,若想找到枝枝,像侯爷夫人那样人海中悄悄搜罗是没有用的,她只能想办法,从枝枝逃跑那天的情况找线索。   枝枝一个小姑娘,要从戒备森严的侯府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帮助她。   可枝枝来京城也不过一年,又一直在府中深居简出,哪里来的相熟之人助她逃脱?   纪姝便把目光注意到了枝枝回京城之前的老家,东吴县和鸡鸣村,打听枝枝在老家的亲熟之人。   这一打听,便让他打听到了,原来枝枝以前在老家的养兄,居然是今年赫赫有名的新科状元谢翼!   如此一来,纪姝不难想到是谁在帮她了。   也难怪,凭借着永乐侯在京城的人脉和势力,不会过了这么久连个小姑娘都找不到。   唯一的可能,便是被同样有势力之人藏在了家中,轻易不得以见。   纪姝认定,枝枝必定被谢翼带回了家,藏在府中。   可纪姝再肯定,也没有十足的证据,更没有理由去状元府中抓人。   也是在这时,她派去打听枝枝老家的探子又带回了消息,说是枝枝在鸡鸣村最好的朋友,蒋家兄妹俩,如今也来到了京城。   只是比起谢翼和枝枝,蒋家兄妹就没那么顺利了。   当初谢翼和蒋元越在赶考途中抓回逃犯而获赐了一大笔金银珠宝,谢家用这笔钱让谢翼读了晋江书院,而蒋家父母却因为天降横财而一时得意忘形,迷上了整日赌博,将这笔钱挥霍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两人还在外面欠了一身的债务,蒋家老两口还不上银子,便逼着一双儿女去赚钱。蒋元越和蒋亭欢在鸡鸣村和东吴县过不下去,债主每日都会上门讨债,无奈之人二人只得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谋求生路。   只是天子脚下,也不是那么好混的,纪姝见到两人之时,他们正因为没钱付房租而被赶出来,纪姝便私下给了蒋亭欢一笔银子,让蒋亭欢帮她去打探,枝枝是否在谢翼的府上。   蒋亭欢虽不知纪姝是做什么的,可看她穿戴不凡,出手更是阔绰,这些年四处漂泊一斤让蒋亭欢受了足够多的苦,她没有过多思考便答应了纪姝的条件,更何况纪姝还向她许诺,事成之后会给她更多的银子。   如此,她便像纪姝教她的那样,每日等在谢翼从衙门回府的路上,假意与谢翼重逢,当谢翼邀请她来府上看望枝枝时,她便亲眼证实了枝枝藏匿在谢府上的事。   并将此告诉了纪姝。   此时,距离昏礼只剩下一日了,若是再抓不到枝枝,纪姝就要被纪家穿上大红嫁衣绑上出嫁的花轿了。   得到蒋亭欢验证的消息,纪姝自然高兴,枝枝找到了,她就不用为她替嫁了,她当即允诺给了蒋亭欢百两银子,随后便带着人前往了谢家。   *   这厢,蒋亭欢虽然心虚于出卖了自己的故友枝枝,但当她手中拿到银子的一刻,心中还是长舒了一口气的。   当年鸡鸣村一别,两对兄妹身份大变,枝枝和谢翼一路从东吴县到京城,一个麻雀飞上枝头当上了侯府的小姐,另一个居然考上了状元入仕为官。   而她和哥哥蒋元越,却过着一天不如一天的日子。当年皇上的那笔赏赐,于谢家是青云直上的□□,而于他们蒋家,却是噩梦的来源,父母拿着赏银大肆挥霍,夜夜赌场笙歌,不仅将银钱花得一分不剩,还在外面欠下许多债务,兄妹俩这些年也多是在外漂泊躲债,无家可归。   所以她在面对如今的枝枝时,内心不可谓无异样。   这也就是她犹豫于纪姝的要求,最后却答应了的原因,枝枝再差也是侯府的嫡亲小姐,将来嫁的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一辈子吃穿不愁还有人伺候,可她蒋亭欢呢,若是错过了纪姝的这个条件,明日的饭都不一定能吃上。   想到这些,蒋亭欢心中的愧疚感少了一些,便攥紧了手中的银钱,回了城南的小院。   这个小院是纪姝帮他们赁下来临时落脚的,蒋元越在五城兵马司的差事也是纪姝给安排的,只是这些都没让蒋元越知道,蒋亭欢知道他脾气性子直,若是让他选择,宁愿饿死也不会接受这种出卖朋友的馈赠。   所以在这种事情上,只能由她蒋亭欢来做这个恶人。   蒋元越回家的时候,看见蒋亭欢准备了一桌子的佳肴,倒是很意外:“今日是有什么好事情,这么多好吃的?”   因为手中有了钱,蒋亭欢底气也足了些,回来的路上买了好些肉,她笑了笑解释道:“只是想稍微改善一下伙食。”   兄妹俩坐下来动筷子,确实也好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顿了,蒋元越猛吃了好几口,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不会是向阿翼或是枝枝要的银子吧?”   蒋亭欢本就心虚,听到这名字瞬间摇头:“没、没有。”   蒋元越古怪地看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又夹了几筷子菜,垂着眼眸低声道:“阿翼和枝枝他们如今地位看着是高了,只怕内里也不好过,一个虽考上了状元,现在刚就任还没站稳脚跟,另一个虽当上了侯府小姐,那府中的人岂是好相与的?咱们眼下还是逃债的身份,无事就不要去给他们添麻烦了……”   这些年躲债谋生的生活让蒋元越也成熟了不少,很多事情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样子。   只是蒋亭欢最听不得这些话,她闻言就皱起了眉:“哥,你何苦为他们说话?他们再苦还能苦过我们吗?我们被债主上门逼债的时候,枝枝一觉醒来就有成群的下人伺候,我们劳累干活一天只为吃上一顿饱饭的时候,谢翼却能随意在京城置下一座宅子,他们哪里过过我们这种苦日子……”   “哥,我们如今有钱了……”蒋亭欢说着语气开始激动起来,她放下筷子回到屋里,从柜中拿出她今天得到的银票,“哥,你看,这些银票够我们还债的了,不仅如此,咱们也能置个宅子做点生意……哥,咱们离开京城吧,用这笔钱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蒋元越越听越不对劲,尤其看着蒋亭欢手里厚厚一大把银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站起来问她:“你这些钱是哪来的?”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从前段日子他们赁下这个小院子,他在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到今天这一桌子的美味,还有蒋亭欢手里的一大笔银票,都让蒋元越难以心安。   他曾问过蒋亭欢,可她避而不谈,只说自己遇到了贵人。   可依他蒋元越看,是贵人还是坏人都未可知。   蒋元越质疑的目光看向蒋亭欢,严肃道:“这些钱你究竟是哪得来的?老实说,你是不是找阿翼和枝枝了?”   “不是。”蒋亭欢否认得倒是干脆:“这些钱不是谢翼和枝枝给的。”   她原想遮掩过去,可面对蒋元越质疑的眼神,也知道这么大一笔钱不说清楚来龙去脉他是不会相信的,蒋亭欢的神情顿了顿,只好将真相和盘托出。   “哥,那是枝枝的姐姐,他们就算把枝枝找回去,枝枝还是侯府的金枝玉叶,纪家人根本不会伤害她,她还是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我们只是向纪家人提供了消息,并不算背叛她……”   蒋元越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大笔钱居然是出卖了枝枝的行踪得来的,更没有想到蒋亭欢居然还有这样的想法,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又惊又气道:“你还以为自己没有背叛枝枝?枝枝从小待你如亲,你却转头将她卖给了纪家,你真以为那个侯府是什么好地方,她那姐姐是什么好人?若真是好,枝枝何苦千方百计躲到阿翼那里不敢回去?!”   蒋元越说着心中突感不好,只怕纪家人得到消息已经上门去抓枝枝了,他连忙起身进屋换衣服,并对蒋亭欢急道:“快,跟我去衙门找阿翼,快将此事告诉他,枝枝怕是已经被纪家人带走了!”   蒋亭欢还踌躇着不想动,蒋元越见她一脸不服,猛拍桌子:“你若是不去,我便再也不认你这个妹妹,我们蒋家也没有你这样背信弃义的女儿!”   他虽然从小浑到大,也没什么出息,可却最重诚信与情谊,谢翼和枝枝都是和他的故日好友,若是他们真因此出了什么意外,蒋元越必定不能原谅自己。   蒋亭欢虽犹豫,但见哥哥震怒至此,连忙跟了上去。   *   申时的梆子刚刚敲过,谢翼换上便装正要回府。   一走出去就看见沿街奔跑过来的蒋元越兄妹,为首的蒋元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他忙道:“阿翼,快!快回去!看看枝枝……亭欢把枝枝的地点告诉了纪家小姐……”   谢翼原本还算放松的心一下子猛提起来,听见他说的话脸色骤变,来不及多问,拔腿往谢宅的方向赶去。   蒋元越见状,也连忙抓着蒋亭欢跟上去。   谢翼匆忙赶到家的时候,枝枝已经被带走了,家里的下人正六神无主,见谢翼回来连忙禀报。   “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上门说要找小姐,随后便令身后的一大帮人带走了小姐,他们都是有些武力在身上的,奴婢们没能拦下……”   谢翼一听便知道是谁了。   除了纪姝,还有谁能这么直接上门抢人的?   他见状冷静片刻,分析此时的情况,纪姝既然是自己带人来的,那必然没让纪家人知晓此事。他想了想回头对蒋元越兄妹道:“我们现在分头行动,我出去找纪姝和枝枝,你们去纪家,将此事告诉枝枝的父母。”   眼下靠他一个人寻找枝枝怕是不够的,明日就是昏礼了,只能借助纪家父母的力量,看能不能找到纪姝的行踪,在明天之前把枝枝平安无恙地找回来。   *   纪家父母得知此事后,简直不敢相信。   可蒋亭欢说得清清楚楚,甚至拿出了纪姝给她的银票,候爷和纪夫人也确认了这确实来自纪家的钱庄,这下子不信也得信了。   他们仔细想想便知,此前的事情只怕都是纪姝一手策划,原来从凌香寺的道长上门开始,他们全部都被纪姝设计进去了。   纪夫人不敢想象,她那平日里疼爱万分、娇婉可爱的女儿,人前甜甜地唤她母亲,背地里却用这样下等的手段。   侯爷此时尚才清醒过来,便是再感情再深的女儿也是养女,如今更是做出了这等伤人的事情,也算识破了她的真面目。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找到枝枝。   侯爷和夫人连忙赶向纪姝的芙蓉院,想找到她将此事问个究竟,却见屋里空无一人,只有纪姝的丫鬟秋雨守着。   他们质问纪姝的下落,秋雨却对此一无所知。   侯爷更加愤怒,纪家此前决定让纪姝代替失踪的枝枝出嫁,便料到纪姝心中不愿,特命人看好纪姝,这昏礼前一天人却不见了,丫鬟也不知情。   侯爷心中愈发震怒,道:“来人,将这丫头拖出去打,什么时候咽气了为止!”   秋雨原本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眼下看着侯爷要让人打死她,才猛然立起身,爬到侯爷的身边求饶:“老爷饶命!奴婢知道……奴婢知道……小姐昨日命奴婢在京郊找了一处院子,今日一大早便出门了……”   秋雨断断续续说出那个京郊院子的地址,侯爷仔仔细细地听了,才算是放过她,并命令下人。   “快!备马车,去京郊!”   *   枝枝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昏暗得看不见一丝光,而自己正全身绑着,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   屋外传来模糊的声音,刻意压低她有些听不清,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屋外的人又是谁。   而此时,纪姝正站在外面,对着姗姗来迟的京兆尹,道:“……你的新娘子就在里面,你不想看看她长得如何吗?反正她明天就要成为你的人了,你今天见见也是一样的……”   纪姝一早就递了消息给京兆尹府的人,请京兆尹只身前来京郊,她就是想在昏礼之前,让两人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两家见木已成舟,必定不会再让她替嫁。   而此时京兆尹狐疑地看了看纪姝,又看了看黑暗的屋里,倏地摸着下巴笑了。他是早就对娶纪家小姐势在必得的,而眼下,他倒是对这小丫头起了丝兴趣。   “哟,那你是谁啊,这么关心我的事?”   面对这番轻浮的笑,纪姝生理性地皱了皱眉,可想着大局,她还是耐着性子又跟他道:“我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的娘子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京兆尹扯了扯嘴角,也罢,里面那个才是他的正头娘子,他倒是想见见,这个妄图悔婚的纪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至于外面这个,等他出来时再勾搭也不迟。   *   屋里,枝枝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阵,却见声音忽然消失了,没过多久,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透过外面射进来的一丝星星点点的光亮,枝枝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往里躲,可却被绳子紧紧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   “哟,小美人,怎么被绑着呢?”   京兆尹在黑暗中看到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那张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倒是让他挺怜惜的,他伸手道:“来,小美人,相公给你松绑。”   枝枝看着这个男人突然靠近自己的身子,嘴上还自称着“相公”,她下意识地避过去,惊叫道:“别碰我!你走开!”   “小美人别害怕啊。”京兆尹抓了个空,又作势要按住她:“我是你相公,我们明日就要拜堂成亲了……”   枝枝愈发害怕,然而还被绑着身体,只能用脚踹对方,大声尖叫着:“你别过来!离我远点!救命啊——”   然而此地荒凉黑暗,又有谁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来救她呢?眼看着那张笑到扭曲的面孔越来越靠近自己,枝枝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砰——”的一声,门忽然被踹开。   屋外的亮光直直地照射进来,枝枝被刺得差点睁不开眼睛,迷蒙间,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进来。   “——你给老子放手!”   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厉喝,枝枝只觉得身侧一阵旋风,紧接着身边之人就被按在了地上,猛烈地厮打了起来。   混乱中,京兆尹挨了一拳后怒吼一句:“你谁啊?!”   “老子是你爷爷!”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枝枝眯着眼睛终于看清了身影,是谢翼,是他的哥哥来救她了!   这一刻,往事穿越时空呼啸而来,枝枝脑子里忽然忆起鸡鸣村那个傍晚,她被宋子墨拽住隔壁掀开衣袖时,也是被哥哥这声熟悉的“你给老子放手!”给制止的。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无数个画面从枝枝脑子里闪过,初到鸡鸣村谢家时谢翼的不耐,林姨失去双腿时谢翼的无助,迁到东吴县读书时谢翼的认真,久别京城重逢时谢翼眼底的思念。   原来,他们已经一路相伴着走了这么久。   原来,她成长的每一步都有哥哥的参与的痕迹。   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女的她其实并不孤单,因为是他陪着长大的。   枝枝的眼睛倏地就红了。   下一刻,她忽然感觉自己全身一松,紧接着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那让人安心的味道让她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枝枝贴紧了谢翼的胸膛,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哥哥……我想回家……”   她后悔了,她后悔当初的不告而别,她后悔离开他来到京城,她原以为的血亲并不是她真正的血亲,原来她舍弃的才是她真正的财富。   谢翼感受到胸前的那一股濡湿,神情也微愣了愣,而后郑重地点点头:“好,我们回家。”   *   谢翼虽然念了好几年的书,可小时候跟人打架的身子底倒是还没落下,几下子就将那京兆尹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谢翼抱着枝枝出门的时候,纪姝还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口,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的新科状元脸上露出这么狠戾的目光,一时间吓坏了。   谢翼还未说些什么,就看见远处一辆马车哒哒哒地行驶过来,来人正是纪家。   谢翼早在得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了,侯爷和夫人备马车耽误了些功夫,这时候才姗姗来迟。   而纪姝在看到侯爷和夫人跳下马车的一瞬间就慌了。   “爹——娘——”   纪姝还来不及和他们解释,侯爷和夫人就径直越过了她,奔向谢翼怀中抱着的枝枝:“妤儿怎么样了?”   谢翼抱着枝枝的身子往后一退,神色十分冷淡:“抱歉,她不是你们口中的“妤儿”,她是我妹妹枝枝。”   侯爷和夫人皆是一愣。   谢翼冷笑一下,抬眸看了眼一旁的纪姝,扯了扯嘴角道:“与其担心枝枝怎么样,还不如问问你们的“好女儿”对她做了些什么。”   侯爷和夫人这才望向一边的纪姝。   纪姝被这目光盯得发抖,连忙跪了下去,哭道:“爹,娘,女儿也是刚得知了消息,赶到这里来帮着寻找妹妹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梨花带雨的模样配上几声抽泣,任谁看了不叹一句可怜。   谢翼心中愈发不耐,这女人的心早就坏透了,他早就知道她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承认。   如此,谢翼反倒是一笑,讥讽道:“的确,纪二小姐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的好妹妹就在这里,因为我来的时候,她正和她的未婚夫——京兆尹大人屋里闹得正欢呢。”   这下子,不仅是侯爷和夫人一愣,就连纪姝自己也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翼不仅没证实她加害枝枝的事实,反倒是诬陷她和京兆尹有染。   还是在这等荒凉无人之地,一对孤男寡女相约此处,谁都不难想象发生了什么。   纪姝感到侯爷和夫人带来的侍卫家丁看着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那眼神指指点点般的扎在她身上,仿佛在嘲笑她一个侯门小姐却如此不检点。   侯爷和夫人尚且不敢相信,双唇嗫嚅着没敢问出声,这厢谢翼又开口了:“怎么,若是侯爷和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进屋去看看,京兆尹大人此时还在屋内呢。”   谢翼说的如此笃定,侯爷和夫人不用看也知道人就在屋里了,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纪姝,“姝儿……”   纪姝闭紧了眼眸,眼下这情形,她若是顺着谢翼的话,明天她私生活不检点私会男子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她后半辈子都要在别人指指点点中过活了,可若是她不顺着谢翼的意思,又如何解释自己此时身在此处,难道真要承认自己正对枝枝下手吗?   纪姝在心中惨笑,谢翼还真是给她出了个好大的难题,让她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待睁开眼时,纪姝眼里已经满是绝情,她望向侯爷和夫人,怒喊道:“对!没错!就是我害了你们的好女儿!凌香寺的道长上门是我策划的,纪妤的克亲命格也是我伪造的,今日也是我将她掳到这里来的!”   她承认了,将所有的事情都承认了,侯爷和夫人听别人说是一回事,听到她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这下惊怒交加,颤抖地指向纪姝:“你……你……”   纪姝没理会侯爷和夫人的态度,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神情好不悲痛:“……可若不是你们,我会这样做吗?我在你们身边孝顺了十几年,也陪伴了十几年,可她一回来,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是,我承认,她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可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吗?在凌香寺,我亲眼看见你们说放弃我……如果你们不要我,当初又为什么将我带回来?!”   所有的不满和愤怒在此刻发泄出来,纪姝的嗓音都变得嘶哑,望向侯爷和夫人的眼神仿佛他们是杀父仇人。   侯爷和夫人对于纪姝的话语和眼神惊愕交加,纪夫人错愕道:“姝儿,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在我们心中和妤儿是一样的,也是我们一点一点把你养大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   这一边,谢翼看着纪姝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也放松了下来,接下来就是他们纪家自己的事情了。   此时他派下人驶来的马车姗姗来迟,谢翼一边抱紧了枝枝,一边捂着她的耳朵,不让她听到外界这些鸡毛蒜皮。   他小心翼翼地将枝枝抱上了马车,安顿在软塌上,而后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走,我们回家。” 第五十二章 大结局(上)愿不愿意做这个家的女主……   一夜秋雨,天气瞬间转凉下来,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窗沿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枝枝躺在床上看着那水花发呆。   自那日起她又回到了谢家宅子,还是原来的屋子,只是经此这么一闹,她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么,回来后大病了一场,直到这两日才渐渐好转。   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小丫鬟蹑手蹑脚地进来,小心翼翼地探开帘子,看见枝枝已经睁开了眼睛,才敢发出声音:“小姐醒了啊?”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小姐要用早膳吗?今天李大厨做了鸡肉糜粥、红豆糯米糕、水晶虾仁饺……”小丫头报菜谱倒是一溜一溜的。   “就在房里吃吧。”枝枝撑着迎枕坐起来,听着菜名确实感到饿了。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后厨备好的早膳端入房中,枝枝在小丫鬟的伺候下洗漱穿衣,而后才坐下来用膳。   枝枝咬了一口软糯的红豆糕,又用勺子搅拌了拌香浓的肉粥,抬起眼眸冲小丫鬟笑了笑:“李大叔的手艺进步了不少啊。”   小丫鬟看着枝枝吃得这么香,心中不由得也高兴,小姐终于眼看着好起来了,自那日被少爷抱回来就发了高烧,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又是呕吐又是梦魇,少爷担心着陪了好久才渐渐退烧的,接下来却是吃不进去饭,吃什么吐什么,没有一丝胃口。   眼下才看着慢慢有了些胃口,饭菜也渐渐用得多了。   小丫鬟心里正想着,外院忽然进来了婆子禀报:“小姐,纪家又来人了……”   枝枝还未开口,小丫鬟脸色一变,张口就道:“怎么又来了?少爷不是说了纪家人一律不见吗?”   小丫鬟知道那日小姐被掳走都是纪家人所为,小姐这一场大病也都是拜纪家人所赐,自然听见纪家就没什么好脸色。纪家人在小姐病中来了好几次,虚情假意地带了好些礼品,说着要看望小姐,还要带小姐回府看病,全都被少爷赶走了。   眼下小姐的病才刚好一点,纪家人又坐不住了?   枝枝没言语,手上默然地吹着勺里的粥,她听说爹娘已经来过好几次了,都想见见她,可枝枝不想见,她知道爹娘过来无非就是想劝她回去,可那个纪家,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小丫鬟偷偷瞧了眼枝枝的脸色,看出她明显也是不想见的意思,便径直摆了摆手道:“不见不见,通通不见,小姐养病呢,不见外人!”   婆子听见这话才抬起了头,踌躇道:“姑娘,这回来的不是纪家侯爷和夫人,而是……一个小丫头,说是叫绿意。”   “绿意?”枝枝闻言讶然,睁大了眼眸,“绿意来了?”   她在谢家住的这段日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在纪家的丫鬟绿意,小姑娘伺候了她一年,一心一意的对她好,枝枝更多的是把她当姐妹,只是不知道她那日偷偷逃离纪府,纪家人有没有难为她。   枝枝念及此,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绿意被外院的婆子请进来时,一瞧见枝枝眼眶就红了,哽咽道:“小姐,奴婢好想你……”   “绿意,”枝枝也抱住她,仔细地问她:“自那日我离开后,府中可有为难过你?”   绿意擦干泪,摇摇头:“奴婢没什么,最多挨顿打……倒是小姐,出来后可有吃苦?听说小姐病了……”   枝枝也摇摇头:“我在这里很好,你若是在纪府过得不顺,不若来我这里……”   绿意闻言,眼眸垂下去,“奴婢在府中做事多年了,怕是离不开了……”   枝枝一愣,这才想起来绿意是家生子,爹娘都在纪府做了一辈子下人的,轻易不会离开。   绿意顿了顿,才又道:“且奴婢这次,是侯爷和夫人派来的。侯爷和夫人听说小姐病了,来过好几次都未见到小姐,只能让奴婢过来看看……”   绿意一边看着枝枝的脸色,一边又道:“这段日子府里也发生了许多,姝小姐的事情败露,侯爷和夫人自然是不会留下她的,已经将她撵到城外庄子里去了,和京兆尹府的亲事也取消了……小姐,奴婢就是想问一句,您还生侯爷和夫人的气吗?”   枝枝摸着裙角的蝴蝶花纹,面上没什么表情。她气吗?算不上吧,更多的倒是失望,当初她从东吴县进京城,是抱着对亲情的渴望来的,毕竟她从小寄人篱下,对世间所谓的亲缘感到缺乏。   只是当她回到所谓真正的家之后,才晓得世间不是所有的感情都都可以用简单的亲疏血缘来认定。   枝枝沉默了一会抬起了头,问道:“绿意,你是来劝我回去的吗?”   绿意倒是没想到枝枝直接这么问出来了,她怔了怔后犹豫地点点头:“这些虽是侯爷和夫人让奴婢跟小姐说的,却也是奴婢的想法……奴婢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但识得这个理,小姐与侯爷夫人血脉相连,若小姐在外受苦,侯爷夫人也会担心,亲人之间就是哪怕有再多的龃龉也会因为血缘而泯灭……”   “绿意。”枝枝蓦地出声打断了她,“不是有血缘的才叫做亲人,在我心里真正的亲人只能是养大我的人。”   绿意愣住了,没想到枝枝拒绝得这么彻底,她这话一出,自己倒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   绿意原也是奉着侯爷和夫人的意思上门,这下子该说的都说了,便沉默下来,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了。   枝枝看着绿意离去的身影,心中叹了口气,对于绿意她是有感情的,毕竟是在纪家唯一一个一心对她好的人,可绿意到底是纪府的家生子,她们两个终究是要越走越远了……   *   到了晚间的时候才听见前院有动静,谢翼下了值回来,脱下披风后变戏法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根糖葫芦。   枝枝眉眼染上笑,她还记得当初在鸡鸣村的时候第一次去县上,不想让哥哥花钱给自己买衣裳料子,便只说自己要一根糖葫芦就好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来,他还记得糖葫芦。   枝枝咬着糖葫芦上甜得掉牙的脆皮,含糊不清地向他坦白:“今天纪家来人了……”   谢翼盥手的动作一顿,眸色沉下来:“他们又来做什么?”   枝枝稍怔,没想到哥哥的态度比她还强硬,她忙摇头道:“不是我……爹娘他们,是我原先的侍女,来看望我的。”   枝枝下意识隐瞒了绿意想劝她回去这件事,不想让谢翼多心。可她不说,不代表谢翼猜不到,谢翼听闻这话,来不及擦干手心便蓦地转身,大手按住的枝枝的肩膀,眼眸暗沉深不见底,紧盯着她:“她来让你回纪家的?你……要回去了?”   谢翼自然知道纪家想接枝枝回去的意思,永乐侯明里暗里在他身上也施加了不少的压力,他自然是不想放枝枝回去的。   可若是枝枝自己想回去,他也无能为力。   毕竟那才是枝枝真正的家,真正的亲人,而他最多只能算她的养兄。   枝枝没想到谢翼这么敏感,只是略提了下反应就这么大,她吓了一跳,糖葫芦的残渣还沾在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挣脱了谢翼的桎梏,蹙眉道:“哥哥……你弄疼我了……”   谢翼见状连忙放开手,“对不起,枝枝……”   枝枝向他解释:“他们确实想劝我回去,只是我拒绝了。”   谢翼听到这话才在心里舒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阵患得患失。   枝枝在血亲上终究和他无关,若是纪家那边铁了心要将枝枝接回去,甚至告到官府上去,谢翼都没办法说一个“不”字。   他低下头,看着小姑娘明净而温柔的面孔,这张脸从小到大变化都不大,只是褪去了些婴儿肥少了些幼稚,嘴角还沾着吃剩的糖渣。   枝枝吃完了一根糖葫芦,刚一抬头便见谢翼突然俯下身来凑近她,一张脸和她几乎相抵,枝枝顿时睁大了眼睛,甚至以为是他又想亲自己。   然而谢翼只是伸出手,在她嘴角上抹了一下,枝枝回过神一看,原来是帮她擦掉了嘴上的残渣,她顿时脸红了一红。   谢翼默然失笑,将小丫头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似乎是洞察了她的想法似的,略擦了擦手,便又倾身下来吻住她的唇畔。   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亲她了,枝枝这次倒是没那么惊讶了,只感觉他的唇舌在自己的腔中大肆掠夺,这次比之前要强势很多。   半晌,谢翼才放开枝枝,大拇指抚了抚嘴角,低头一笑:“甜啊。”   枝枝还以为他是说自己的唇甜,脸颊烧得通红,没想到谢翼又道了一句:“糖葫芦真甜。”   枝枝抬眸一嗔,合着他亲她只是为了尝尝糖葫芦的味道,她扭头一下要走,却被谢翼在背后揽住腰。   “枝枝,别走。”谢翼埋头在她的脖颈间,枝枝身子顿时僵住,只感觉肩颈上传来他温热的呼吸,听得他道:“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   枝枝一愣,顿时想起他在那晚的房里,告诉她他们是青梅竹马,长大了要成亲的,还问她要不要……嫁给他。   她当时一下子被吓住了,逃了。   枝枝这次又听见背后的人道:“七年前你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当时可真烦啊,觉得这丫头事真多,可真麻烦,我是自在惯了的,最怕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是后来呢,我好像也慢慢习惯了你的存在,有一次你晚上去蒋亭欢家过夜没回来,我甚至还觉得家里安静的有些不习惯。”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呢?可能是你求着我给你做饭的时候,可能是你忙前忙后照顾我娘生病的时候,可能是你认认真真说我一定能考上的时候……那时候突然觉得,这丫头也没那么讨厌。”   “有一次,我甚至跟我娘说我要娶你了……可是没等到,你没等到,我娘也没等到,娘就那么没了,你也走了……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我那么无力,无力到一无所有。”   枝枝察觉到肩上有一丝浅薄的湿意,她也红了眼眶,想起林姨在她眼前消失在大火里面,想起她只身离开东吴县来到陌生的京城,以至于他们整整分开了一年。   “枝枝,虽然你常说自己是孤女,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孤独之人。”谢翼,“爹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跟娘相依为命长大,再到后来你来到了我们家,我就只有你们两个家人,可是后来,娘死了,你也走了,我突然发现我连家都没有了……”   谢翼甚少有在她面前透露软弱的时候,枝枝不由得心里发酸,也开始反思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是不是给谢翼带来了伤害。   “枝枝,你知道吗?我努力考上状元,可是重新找回你,我才又觉得自己活过来。当初买下这座宅子也是因为你,只有你在这里我才能重新找回家的感觉,那日把你从京郊救出来,你哭着说你要回家,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   谢翼说着突然转过了身,直面枝枝,一双眼眸凝视着她,“枝枝,所以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做这个家的女主人?”   枝枝也看着谢翼的眸子,看着他狭长的眼睛,深邃的鼻梁和瘦削的面孔,这个男人一路和她一同长大,从她的稚童同期到她的豆蔻年华,就算时移世易,就算周遭的一切发生变化,唯一他们二人一如从前。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只有她了,而她也只有他了。   这一刻,他们都成了彼此的唯一。   良久,枝枝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愿意。” 第五十三章 大结局(下)囍   晋丰十五年腊月初二,天朗气清,新雪初霁,正是适合婚嫁的好日子。   这日,也正是京城新科状元谢翼娶亲的日子。   因谢翼年少中举,前途不可限量,又生得一副天人之姿,京城世家贵族们皆有意招揽他为婿,而他这突如其来的亲事,也算是打破了不少太太小姐们的青睐。   而当人们打探清楚了这门亲事,不由得对谢翼竖起大拇指,原来这新娘子竟是谢状元发迹前老家的远房妹妹,二人从小定亲立下婚约,如今谢翼高中,竟也没有因攀附高枝而忘掉婚约,赢得了不少京城人士的赞许。   毕竟从古至今无论是戏文还是现实,都有不少贫寒之士考上后抛弃糟糠迎娶贵女的例子,所以谢翼这般做法,不可谓不赞美。   因着这场亲事新郎倌和新娘子皆是失去双亲之人,所以亲事是由谢翼的恩师——翰林院的傅大学士家主办,新娘子也是从傅府出嫁。   傅府后院里,枝枝穿着大红色绣鸳鸯牡丹的嫁衣,头戴鎏金凤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都快不认识了,然而喜娘还在不停地往她脸上上妆。   “我们女人哪,这可是一生一次的大日子,什么都马虎不得。”喜娘一边给她细细描着眉,一边道:“姑娘这眉毛色柔顺,长眉入鬓,是有福气之人啊,听说姑娘年幼失去双亲,哎哟,依着老婆子看,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将来定是一生夫妻恩爱幸福的。”   喜娘跟了大半辈子的昏礼的,自然知道在这大喜之日要说些喜庆的话讨新娘子开心,只是她确实也深以为然,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来的姑娘,能嫁给当朝最年轻有为的新科状元,可不就是有福气嘛。   枝枝听了喜娘的话,也不由得扬了扬嘴角,玫瑰唇展开笑颜。   前院里,和喜笑颜开恭祝新人的宾客们相比,永乐侯和侯夫人的状态就有些格格不入了,二人端坐于前厅,神色十分肃穆。   周围宾客们看他们二人正襟危坐,神色不悲不喜,想了想也没有太意外,他们也是知道最近这纪家出了不少事的,先是不知是怎的和京兆尹家的婚事说吹就吹了,而后听说纪家的两位小姐一个个都染了病,一个迁去了京郊的庄子上静心养病,另一个还身居府中久病不出,如今纪家两位还强撑着出席宴会,怕也是想起了自家两个女儿的亲事吧。   纪氏夫妇二人看见周围唏嘘的眼神,神态有些不自然,他们二人此前突然听闻谢翼要在京中成婚的消息,心中便有预感,后来略一打听这位传说中的新娘子,便知道必是他们的女儿无疑。   只是女儿已经不认他们,成婚也没有通知他们,傅大学士家为了不让枝枝伤心,更是连宴客都没有邀请永乐侯一家,只是他们二人作为枝枝的嫡亲父母,又如何不想亲眼见着女儿出嫁呢。   于是这日连帖子都没有,侯府二人便登门了,想着即便不以高堂父母的名义,只是作为宾客远远看着女儿出嫁也是好的。   都是京中世家贵族,虽傅家没有邀请纪家,可他们带着礼上门了,傅家也没有赶人走的说法,何况纪家二人送上的礼不薄,十二箱珠宝摆满了前厅,都是成双成对的好寓意,眼看着是真以给女儿嫁妆的名义送上的礼,傅家倒也不会私吞,都是原样送到了谢家宅院上,作为给枝枝的添妆。   与此同时,张灯结彩的傅府门前,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也在此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高个姑娘,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匣子,在门前徘徊犹豫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进去。   良久,才走到门前小厮的面前,将匣子递给对方,“这位大哥,我与新娘子乃是旧相识,这是我给新娘子的贺礼,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她成吗?”   小厮古怪地瞧了她一眼,眼看着她和新娘子的年岁差不多,说话倒也不像撒谎的样子,便点点头收下了。   蒋亭欢舒了一口气,将怀中的匣子交了出去,才转身回到马车里,和车里的蒋元越一起,驾着马车走远了。   那日她将枝枝的行踪透露给纪姝,被蒋元越大骂一顿,后来听说枝枝被谢翼救了下来,她的愧疚之心才算减缓了些,只是后来再也不敢去见枝枝,她没脸见她。   如今听闻谢翼和枝枝成婚,她为好友感到开心的同时,却连婚宴都不敢露面,只能把自己送给枝枝的成婚礼物,由他人转交过去。   蒋亭欢遥遥看了眼前方的路,从今日起她便要离开京城,和蒋元越前往新的地方生活了,也只能在心里,为枝枝和谢翼送上祝福了。   *   后院里,枝枝收到前院小厮送进来的小匣子,颇有些意外,而当打开一看,她便明白了。   匣子里静静躺了支红翡的簪子,雕着只栩栩如生的玉兔,也只有从小和她一起玩的蒋亭欢,知道她是属兔的生肖,也最喜欢小兔子。   那日她被谢翼救回来以后,听闻是蒋亭欢出卖了她,说心中不怨是不可能的,她和蒋亭欢是闺中密友,即使两人已分隔多年,在她心里也当蒋亭欢是最知心的人,可谁知在对方心里,自己还不如几张银票。   如今看着这根簪子,她倒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情,她想,以后和蒋亭欢大概再也没有了相见的机会,有些缘分是前世注定了的,有些人只能陪着走完一段路程,路到了,就该说再见了。   倒是喜娘看见了这支簪子,问她:“哟,这簪子不错呢,跟姑娘今日的妆倒是挺配的,姑娘要不要戴这支簪子在头上?”   枝枝摇了摇头,将盒子盖起来,反而从一旁取出了另一支簪子,给喜娘道:“帮我插上这支吧。”   喜娘定睛一瞧,那是只刻着比翼鸟和连理枝的簪子,心里奇怪这簪子有什么稀奇的,突然想起了新郎倌和新娘子的名字,笑着连连点头。   “哎,这簪子好。”   *   吉时到,傅夫人为枝枝盖上大红喜帕,喜娘搀扶着枝枝跨出门槛,在众宾客的目光里走过前院,上去早已等在门口的喜轿。   人群中的纪家夫妇二人,看着熟悉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早已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喉间哽咽万分,几乎出口成声,最终是咽了下去,帕子拭去泪水,什么都没有说。   喜轿在京城绕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城西明光巷子的谢宅前。   谢翼穿着和枝枝同色系的大红锦袍,亲自抱着她下轿,枝枝只觉得身子一轻,就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腾空的瞬间她下意识僵硬了下,就听见谢翼在耳边的低语:“别怕。”   枝枝也依言抱紧了谢翼的脖颈。   前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傅家的大公子傅庭华第一个吹起了口哨,气氛推到高潮。   因为谢翼父母双亡,高堂上摆着的是死去的谢父和林氏的牌位,谢翼和枝枝二人向牌位跪了跪,伴着喜娘高声的唱词:   “……举案齐眉同心结,执子之手永不变,愿君福满身常健,愿伊不改朱颜面,愿花常开月常圆,愿有情人共婵娟,今日既定三生约,黄泉碧落永相伴……”   礼成后枝枝被喜娘扶进洞房,新房里早已布置完善,一应皆是明亮的红色,绣着比翼鸟和连理枝的锦被和迎枕。   女眷们也跟着涌入新房,皆想瞧瞧这新科状元娶的新娘子长什么样。   谢翼从喜娘的托盘中取下喜称,在心底默默长舒一口气,即便是殿试面见天子,他也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而身后那些女眷似是比他这个新郎倌还要迫切,皆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新娘的真面目。   喜帕缓缓挑开,那张如花般娇艳的面庞露出来,枝枝甚少感受到这么多目光的注视,一下子红了脸颊,她平日里都是粉黛不施,素衣打扮,如今这一袭凤冠朱唇红衣,鬓间的那支比翼连枝簪更是与床上锦被纹样交相呼应,连谢翼都看呆了去,一时间相顾无言。   女眷们也感叹着,这姑娘虽听闻是乡下来的,却没有一丝农家的尘土气息,像是个天生的太太小姐似的,容颜气度都是一绝,难怪这谢公子即便高中状元,也铭记着从前的婚约,赶着娶未婚妻进门呢。   唯独有几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人群中小声嘀咕:“哎?这新娘子怎么长得和纪家的三小姐有几分相似?”   紧接着就有人斥道:“胡说什么?纪家三小姐如今府中正病着,这新娘子是谢公子东吴县老家的远亲妹妹,从小一块长大的,还能错认不成?”   枝枝今日的妆容厚重,确实只有三四分肖像,那人听得这么一斥,又仔细瞧了眼枝枝,便退回去不发一言了。   喝完交杯酒,新房里的都退下去,此时就交给新郎倌和新娘子两个人了。   也不知是那酒的后劲太大,还是自己紧张羞涩,枝枝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烧得通红,方才有喜娘和宾客助着气氛,倒也不觉得窘迫,此时屋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人互相对视着,枝枝倒觉得忽然有了几分尴尬地意思。   明明屋子是住过一段日子的,人也是多年相识相知的,可怎么就感觉哪哪都那么别扭呢。   这就是成亲的感觉吗?   谢翼舔了舔唇,在枝枝的身侧坐下,大红喜帐掩映着二人的身影,他握紧了她的手,似乎能觉察到她的紧张,安抚道;“枝枝,别紧张。”   枝枝抬眸瞧了眼一脸庄重的谢翼,不由得扑哧一笑,“哥哥,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呢?”   被看穿了心事的谢翼也红了红耳畔,别过头去,不自然地咳咳两声,“有什么好笑的,初次成婚,人之常情……”   两人这么一打趣,屋里的气氛才缓和些,枝枝也找回些从前和谢翼相处的状态。   可下一刻,枝枝抬起眼眸,就撞上谢翼一双充满欲.念的眸子,那眼神中含着些说不明的情绪,枝枝下意识想后退。   谢翼径直堵住她的嘴,在她唇上撕咬啃噬,一双大手也仿佛点了火似的,触上了她腰上的肌肤。   灼热的触感让枝枝瑟缩了下,衣衫落地的一瞬间,她几乎在谢翼怀中软成泥,声音也带着些从未有过的娇媚。   “哥哥,我怕……”   “别怕。”   谢翼带着她拥入大红喜被的床榻之上,吻过她的眉心与脖颈,埋头于一片雪色之中。   仿佛后知后觉似的,谢翼忽然抬头看她,语气喑哑低磁:“你方才唤我什么?”   “哥哥……”   枝枝不明所以地睁开迷蒙双眼,感受到一阵酥痒,她一下子嘤.咛出声,顿了顿,才老老实实叫出口。   “夫君……”   谢翼这才满意,复又倾身上去,带她赴向新的山水。   *   三日后,谢宅新房。   枝枝在满室的暖阳中醒来,小小伸了个懒腰,望着身旁拥她入眠的谢翼,因着谢翼成婚,朝廷放了他几日沐休,他这几日都不用当值。   谢翼仍闭着眼睛,大手却在被中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心之往地,枝枝察觉到连连求饶,在他怀中撒娇:“今日是回门,可不要再闹了……”   她也是成亲了才知道,自己嫁了个多如狼似虎的人,明明是和她同一屋檐下长大的,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身边这个狼崽子,像是吃不饱似的,这三日都抱着她止不住的索取,枝枝是怕了,身上可还痛着呢。   她想着翻了个身,面对着谢翼,问道:“今日回门,我们……要回去吗?”   三日回门,原是回新娘的娘家,可枝枝早已和纪家不再往来,若是要她回去,她也是不愿的。   可若是回出嫁的傅家,可到底不是真正的娘家,两人回去也没那么名正言顺。   就在枝枝头疼之时,外间的小厮在门口传话:“爷,夫人,马车在院外已经准备好了。”   谢翼“嗯”了一声,枝枝讶然睁大眼睛,他已经提前备好了马车,难道他已经决定好要回哪家去了吗?   就在枝枝迷惑之际,谢翼一翻身坐起来,掀开她的被子:“快起床,我们回家了。”   枝枝一边梳洗更衣,一边猜测他说的“回家”是回哪家,他对纪家是十分不满的,绝不可能回纪家,那……难道是去傅府吗?   就在枝枝和谢翼穿戴好,坐上马车后,枝枝才知道谢翼说的这句“回家”是哪里。   正是谢翼和枝枝真正的家,东吴县。   将近两年未归,东吴县变化颇大,门市上的糕点铺早已易了主,巷子口的柳树也砍下种上桃枝,枝枝颇有些不认识路了。   马车驶入柳花巷子,枝枝重新看见那座尘烟的院子,从前往事扑面而来,枝枝方才觉得红了眼眶。   谢翼捏紧了她的掌心。   当初一场大火烧毁了院子,谢翼后来又将院子重建了,里头的一应摆设一如从前,干净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此时的二人才知道当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幸好,幸好他们还没有错过。   谢翼带着她在院中转了转,告诉她:“若是将来得空,我们随时可以回来住。”   枝枝这才擦擦眼眶点点头,谢翼又捏了捏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轻声道:“别伤感了,我们去看看娘吧。”   林姨?   枝枝抬起眼眸,谢翼点了点头,当年林氏的尸骨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谢翼后来在东吴县的后山上特意为林氏建了一个衣冠冢,和他爹的坟墓并在一起,每年忌日都会回去祭拜。   两人互相搀扶着,朝后山走去。   “哥哥,你说,若是当年林姨没有死,我们一家三口还生活在一块,现在是不是很幸福?”   谢翼抬眸望天,掩去眸中的一切情绪,声音带着些许难得的沧桑:“会的,从前错失的,老天爷都会一一弥补回来,我们会幸福的,娘看见我们结为连理,在天之灵也会开心的。”   他们虽错过了些许年岁,可终究是殊途同归,又走到了一起,老天待他不薄,欠他的终究是一一还他了。   谢翼和枝枝在林氏和谢父的坟墓前拜了三拜,微风浮动着二人的衣角,像是两位老人给他们的祝福。   两人待了一会便下山了。   “娘子,你慢点,小心点。”   下山的路格外崎岖,谢翼几乎手把手搀扶着枝枝,避免她摔倒,几乎想把她抱起来走了,两人一直盯着脚下的路,一直听到这句话音,才抬起头来。   眼前互相扶持着上山的一对夫妇,看见他们也是一愣,“谢公子?枝枝姑娘?”   谢翼和枝枝也很惊讶,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贺闻天和沈芷荷,当年贺家婚宴一见,后来不久便生了大火,枝枝离去,便再也没有见到二人。   眼下沈芷荷手扶着腰,孕肚明显,分明是有喜了,而贺闻天也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二人恩爱的模样不假。   两对夫妻再次相遇,沈芷荷瞧着谢翼,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爱慕,而是坦然道:“当初听闻谢公子家中之事,芷荷甚是感叹,后来听闻谢公子高中状元,芷荷就知道当初父亲看中之人定不负众望,如今也算学有所成了……”   两方寒暄了片刻,贺闻天和沈芷荷得知了谢翼和枝枝在京中重逢终于成婚之事,也为他们感到高兴,倒是贺闻天不忘本性,对谢翼得意道:“你小子当初在书院总压我一头,怎么样,现在处处都被我领先了吧?”   他颇为自得地摸着妻子的腹部,当初和沈芷荷也是先成婚于他们,如今他们都有了孩子,谢翼二人才成婚,可不就是处处落后于他嘛!   沈芷荷斜嗔他一眼,“怎么说话呢?如今谢公子是京城得恩宠的状元郎,身上有功名的,你如何对人家这样态度?”   贺闻天一看自己的小妻子怒了,才止住了嘴,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安抚道:“孕妇不宜动怒,不宜动怒……”   谢翼倒是不甚在意,只是枝枝瞧着沈芷荷的肚子好奇:“几个月了呀?”   沈芷荷低头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道:“六个月了。”   他们此次上山也是来祭拜祖先,感谢喜得孕相,同时也想向祖先祈求,保佑孩子平稳落地。   枝枝更好奇了,试探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道:“我能摸摸吗?”   沈芷荷点点头,“当然。”   她拉过枝枝的手放在腹部,枝枝只停顿了一下,便倏地缩回来,睁圆了眼睛道:“他、他动了!”   沈芷荷自然也是感受到了的,她笑着点点头:“这孩子调皮,在肚子里就不老实,整日的乱动,将来定是个坐不住的。”   贺闻天再一次得意地昂起了头,颇为自得道:“像我!”   谢翼和枝枝皆是一笑,沈芷荷看着二人,缓缓道:“那……你们也要努力啊。”   努力什么,枝枝自然是懂的,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却被一旁的谢翼牵起了手,“嗯,我们会的。”   枝枝悄悄偏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谢翼,却见谢翼此时也在望着她,对她挑了挑眉,枝枝连忙收回目光,双颊染红了一片,在贺沈二人面前想缩回手,却被握得紧紧的。   两对璧人告别,贺闻天继续搀扶着沈芷荷上山去,而谢翼和枝枝也互相扶持着下山。   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落日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任道路坎坷,任前方迷途。   这一次,他们都不会放手,去面对一切的风风雨雨。 第五十四章 一则   风吹秋凉,雨打芭蕉。   东吴县沈氏的后宅中,穿着杏黄百蝶月华裙的姑娘凉亭中凭栏眺望,清丽的气质仿佛水中仙子般朦胧,然而眉间的一抹哀愁却让她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丫鬟星儿端手从回廊碎步走来,看着自己小姐这个样子,不禁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披风盖在了沈芷荷的肩上。   “姑娘,天凉风大,别冻坏了身子,回屋吧?”   沈芷荷却仿若未闻般,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远处城南的方向,像是在眺望什么,又像是没有。   “落花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星儿蹙眉,听见自家小姐又开始吟诗,自那日从柳花巷子回来以后,小姐就像是丢了魂般,整日忧愁哀伤,更是听不见旁人的话。   她知道,这是因为书院里那位谢公子,小姐那日去谢家想向谢公子表明心意,但谢公子却婉拒了小姐。   星儿不明白,自家小姐才貌双全,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又是书香世家出身,那泥土村里出来的谢书生究竟是什么眼光,竟然拒绝了自家小姐?   星儿没经历过,更无法理解,她见劝不住小姐,只要低头叹了气,准备向老爷夫人汇报此事,让老爷夫人亲自来劝了。   星儿一路离开后花园,踏入前厅,却不想此时有客在家。   老爷平日在书院教书,每逢旬休便休息在家,平时更是少有与外人结交,府上甚少有客人来往。   今日这么一位稀客,星儿倒是好奇瞧了一眼,只见来客穿着书院统一的青布衣衫,模样周正而年少,应该是书院里的学子。   难道是那位谢公子么?   星儿眯起眼睛,他上门做什么?难不成是后悔了,又主动找上门了?   *   “夫子,您在帮我看看,这句、这句何解?”   花厅里,沈夫子颇为头疼地看着贺闻天,回答完他的问题以后,忍不住问他:“贺仲达,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仲达是贺闻天的字。他嘻嘻一笑,翻过了书页,自然道:“夫子何以多虑,我已言明是来向夫子请教问题的,下个月就要乡试了,我温习功课时遇到了一些不懂的问题,前来府上请教下夫子是可以的吧?”   沈夫子道:“自然可以。”他作为夫子,是有义务为学生解惑的,只是他还是忍不住疑惑地看着贺闻天,实在想不明白,这位贺家的大少爷平日里在书院便不大认真对待功课,如今旬休了反而主动上门请教问题,难道真是因为马上要乡试了,一时也抱起了佛脚?   如此,沈夫子不由劝诫道:“仲达,学习是持之以恒的事,基础都是平日里打下的,若想学有所成,只靠一时的功夫是不够的。”   他耐心说与贺闻天,只是贺闻天却并未用心听他的话,而是眼神时不时地往□□瞅,状若不经意问道:“夫子,这次乡试,之恒会下场吗?”   那日晚他在街上撞见沈之恒,自己也是惊讶极了,没想到他平日看不惯的小白脸居然是个女子,更想不到她居然在书院女扮男装和自己同窗了两年。   他有心想向小白脸探究一二,只是从那日以后,小白脸便再也不来书院了,问书院里的其他同窗也无从得知,他想来想去,也只好从沈夫子这里下手。   他倒也不好直言,只能试探地问,沈夫子没想到他会问女儿的事,咳咳两声,不自然道:“之恒年纪还小,想再历练两年,这次就不下场了。”   沈夫子这么说,贺闻天便直接断定小白脸果然是女扮男装,若真是男子,这个年岁不可能不下场。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之恒在家吗?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和他讨论一下。”   沈夫子自然不同意,皱眉道:“我乃夫子,有什么问题不能回答你,要同之恒讨论?”   见夫子态度强硬,贺闻天也不好再提见沈之恒,他又装模作样问了几个问题,便向沈夫子提出了告辞。   从花厅出来的时候,贺闻天见外面下起了细雨,正打算叫小厮借伞,却突然撞上了一个丫鬟。   小丫鬟抱着胸,一脸不服气地看着他,上下打量道:“那日在柳花巷,就是你将我家小姐伤成这个样子的?”   贺闻天一愣,没理解这小丫鬟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那晚在街上碰到沈之恒哭得一副心碎的样子,下意识问道:“伤成什么样?”   星儿听他这么问,更愤怒了,一甩手道:“你还有脸问?我家小姐现在整日吃不下睡不着,还不都是因为你?”   吃不下睡不着?贺闻天联想到小白脸那晚的状态,确实像是有什么伤心事的样子,他便顺着丫鬟的意思,问道:“抱歉,确实是我的错……那你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星儿见他认错态度尚好,语气也缓和了些,想着小姐都黯然神伤好几日了,说不定这谢公子去安慰下也好,便点了头道:“那你跟我来吧。”   贺闻天跟着星儿去后花园,一路上,他有意引星儿透露更多的事,便问道:“沈……沈姑娘这几日没去书院,也是因为此事吗?”   星儿点头:“我们小姐那日被你拒绝,回来就哭了一晚上,这几日更是愈见憔悴,自然是不会再去书院了。”   她说着又道:“不仅这几日,将来,我们小姐大概也不会再去念书了,小姐马上就要及笄了,夫人有意给小姐许配人家,自然是不会再让她出门了。”   她说着回头看一眼贺闻天,忍不住道:“谢公子,你别怪我多嘴,我们小姐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这两年她去书院念书都是因为你,夫人早就不想让她在外抛头露面了,为此她和夫人也吵过几次……小姐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你怎好伤我家小姐的心呢?”   星儿絮絮叨叨为自家小姐说话,却没注意到身后贺闻天的脸色越来越复杂,她这话透露不少消息,贺闻天不傻,一路上仔细思索着也理清了些思路。   谢公子是谢翼吧!   原来小白脸喜欢谢翼!   她还去向谢翼表白了,谢翼还拒绝了她!   这么爆炸性的消息让贺闻天消化了许久,他自然能猜测到,那晚在街上遇到哭泣的沈之恒,也刚巧是她被谢翼拒绝的时候。   这下子,贺闻天的脚步忽然就有些迟缓了。   他这次来确实是想见沈之恒,只是他是好奇沈之恒女扮男装之事,也担心那晚她的状态不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可眼下这么突然知晓了一个女孩子的心事,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个大男人,心里头忽然装了一个女孩子的秘密,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待会要如何面对她?   更何况,他知道,沈之恒一定也不想让他一个外人知晓此事。   只是不巧,星儿正好将他引至凉亭,冲着沈芷荷的背影呼唤:“小姐,谢公子来了!”   沈芷荷正低头望着跃出水面的锦鲤,听见此声疑惑回眸。   看见贺闻天的身影。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三两步走到贺闻天的面前,皱眉问他:“你怎么来了?”   那日晚上失态被贺闻天刚巧遇见,她已经够尴尬的了,只能默默祈祷贺闻天不要向外透露她女扮男装之事,可没想到,他居然还直接上门来见她了?   星儿还未发现沈芷荷的不对劲,她主动坦言道:“小姐,谢公子今日来府上找老爷,奴婢听说他想见你,便将他带来了。”   她说着凑到沈芷荷身边,小声道:“小姐,趁此机会不若和谢公子多言几句,奴婢看谢公子似乎并非不在意小姐,应该还有机会……”   沈芷荷脸色骤变,紧盯着星儿,着急道:“星儿你胡说些什么呢?这位是贺公子!”   星儿吓了一跳,回头看看贺闻天,又看看自家小姐,发现弄错了人心虚的很,又怕小姐怪罪,连忙问贺闻天:“你不是谢公子,怎么不早说呢?”   贺闻天:“我也没说自己是什么谢公子啊。”   他确实没说,只是也没否认罢了。   星儿一时语塞,正想和他理论,沈芷荷头痛地将她拦下:“算了算了,星儿你下去吧。”   小丫鬟心虚地看自家小姐一眼,又看看贺闻天,低低的“哦”一声,听话退下去了。   凉亭里只剩下二人,贺闻天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沈芷荷,那日晚天黑,沈芷荷又哭花了一张脸,贺闻天其实并未看得太清,此时姑娘亭亭立于他面前,他才看清楚小白脸的真实面目。   只见姑娘穿着烟笼如纱的长裙,平日里束起来的长发此时柔顺的披在肩后,发间斜斜插一只蝴蝶钗,淡扫柳眉,薄粉施面。   贺闻天当真惊艳,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挑衅的小白脸居然是个这么出色的美人,这容颜放在整个东吴县都是出挑的。   美人谁不爱,贺闻天想到自己以前对她态度十分不逊,内心也颇为后悔。   “你……”   贺闻天正要开口,沈芷荷就冷冰冰地打断了他:“贺公子,如你所见,我是女子。”   沈芷荷这么坦然,贺闻天倒是不好意思了:“抱歉,我……”   “贺公子没什么抱歉的,这是事实,我承认。”沈芷荷顿了顿,道:“只是恳请贺公子保守秘密,勿到处宣扬,我本女儿身,此事被外人知道了不好。”   沈芷荷想到此前贺闻天对她的态度,心想贺闻天可能也不会乖乖听她的话,若是他真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她也是没办法。   沈芷荷想了想只能又道:“便是贺公子不为我想,也该为我爹考虑几分,他是书院的夫子,也是贺公子的老师,若是让人知道他包庇自己的女儿假扮男儿入学念书,这书院的夫子大概也不能做下去了,贺公子请看在我爹的面子上……”   贺闻天听她分明是不相信自己的样子,连忙举手保证:“放心沈姑娘,我绝不会向外人透露一个字。”   沈芷荷听他这么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又想到方才星儿说的那些话,心情又难放松了,也不知道这贺闻天听到了几句,是不是发现了她对谢翼的心思……   “方才丫鬟说的话,也请贺公子一并忘记吧,作不得真的……”沈芷荷说此话,分明没什么底气。   贺闻天却紧接着又承诺:“沈姑娘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见贺闻天保证得倒是迅速,沈芷荷也不想去分辨几分真假了,她转过身,冷淡道:“雨大了,贺公子快些回家吧。”   贺闻天有心想和沈芷荷多言几句,沈芷荷却对他下了逐客令,也是好笑,当初他在沈之恒面前万般挑衅,如今得到了她的把柄,在她面前却横不起来了。   贺闻天挠了挠头,想了半天,问她一句:“那……那你以后还会去书院吗?”   沈芷荷并未回头,她盯着水面的涟漪,似乎在沉思什么,良久,摇摇头:“不去了。”   贺闻天似懂非懂点点头,只好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沈芷荷没送他出门,送他的是小丫鬟星儿。   “喂,贺公子,方才我说的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我胡说的。”   星儿虽对贺闻天骗她十分不满,但她怕这人知道了小姐的秘密,向外人透露出去,小姐就要成为全县人的笑柄了。   贺闻天下意识点头,而后又忽然摇了摇头,星儿见他这副模样,瞪圆了眼睛:“你什么意思啊?”   贺闻天忙道:“我对你们家小姐没什么意见,自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他说着转了转眼珠,又道:“只是……相应的,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居然和我谈条件?”星儿怒目而视,可转而想到自家小姐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只好又软和下来:“什么条件你说吧。”   “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家小姐将来若有什么事,希望你可以转告给我。”   沈芷荷以后不去会书院了,他又不可能常常上门见她,想知道些她的消息,也只能通过小丫鬟传递消息了。   星儿点点头:“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家小姐能有什么事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每日无非也就是绣绣花吟吟诗罢了。   星儿将贺闻天送到前院,雨下得大了,贺闻天身上打湿了一片,他问道:“能向你家借把伞吗?这雨大,我出门也忘了带伞。”   他向小丫鬟借伞一事因为大雨,二来借了她家的东西,将来也有理由再一次上门了,贺闻天还是很有打算的。   星儿从门房那里找了找,给他一把蓝色的油纸伞,“这是我家小姐的备用伞,先借给你吧。”   “多谢。”   贺闻天接过伞撑起来,大雨纷纷落在身后,他握着伞柄走出沈府,却发觉手柄上刺刺的。   贺闻天低头一看,只见伞柄底部刻着两个微不可察的小字,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瞧,才分辨出来两个字。   芷荷。   贺闻天在口中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沈芷荷,原来这就是她的真名吗? 第五十五章 两则   距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贺闻天被父亲拘在读了几日书,心却越来越浮躁。   闭上眼睛,满脑子不是所谓的“之乎者也”,而是那晚街头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还有凉亭里那抹杏黄色的飘逸身影。   贺闻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原先在书院里最是看不惯的人,如今见不着了,反而愈发想念了。   他闲闲地躺在靠椅上,翻开书卷盖在自己的脸上,这书是看不下去了,心绪全都飞了。   “少爷!”屋外适时进来个小厮,手中拿着把蓝色的油伞,“这伞是您那日拿回来的?方才丫鬟洒扫整理的时候没注意,将这伞弄坏了……”   “什么?”贺闻天猛地睁开了眼,将面上的书扔到一边,沉着脸起身:“伞坏了?”   那柄从沈家借来的伞正撑在小厮的手上,贺闻天赫然看见伞上半块手掌大小的洞,显然是无法修补。   贺闻天面色骤降,用手拽着小厮的衣领,发火道:“谁干的!”   小厮吓了一跳,没想到少爷会这么生气,这伞看起来并不名贵,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即使坏了也可以在外面花几文钱买到一把新的,他实在不理解少爷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少、少爷,您别生气……小丫鬟已经去领罚了,您看,这伞……奴才需不需要去帮您买把新的?”   贺闻天气极,也不能和小厮明说,这伞哪里能买到一样的,那是他找沈家借的,那是沈芷荷的伞……   贺闻天不再理会小厮,他拿过了伞,径直出门奔向沈府。   到了街市上,喧嚷的人群让他稍微冷静了下,他想了想,还是在铺子上买了把新的油伞,粉嫩嫩的,他觉得最适合小姑娘家了。   快到沈府门前时,贺闻天还是觉得不好,踱步犹豫了许久,又转过身回满香楼买了些糕点,算是给沈芷荷赔罪。   他这次直接告诉沈府门房要找星儿,便没有惊动沈夫子,星儿见到他也十分惊讶:“贺公子又来了?”   贺闻天难得不好意思:“上回向你借的伞,是你们家小姐的吧,实在抱歉,我家仆人不小心弄坏了,不过我又给你们家小姐买了把新的……你们小姐在家吗?”   星儿哑然失笑,一把伞而已,竟值得这位县令家的贺公子这么大费周章,便是今日他不来,难道沈家还能为了把伞巴巴地找上贺家门去?她转了转眼珠,正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   “星儿,是谁来了?”沈芷荷这会儿正要出门帮沈夫人采买些东西,方一踏出二门就看见星儿和外男说话的身影,她正奇怪,走过去了一看,才知道是贺闻天。   “贺公子?”   沈芷荷没想到又在自家见到了他,她原先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不大喜欢贺闻天,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她平生最厌烦这种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弟,偏偏他还总爱和自己作对。   没想到如今竟是他先发现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他虽向沈芷荷保证了不会透露出去,可沈芷荷终究对他不信任,私下也不想和他有过多纠缠,最后是平生不再相见,她才好清静些。   如此,沈芷荷面对贺闻天也挤不出好脸色,只能冷淡道:“贺公子上门所谓何事?”   贺闻天没注意到沈芷荷的冷淡,反而是怔怔地打量着她,沈芷荷因着今日要出门,稍作了番打扮,长发在脑后盘了个流云髻,细眉淡扫,眉间一点朱砂,身上更是难得穿了件娇艳的桃红色,衬得人比花娇。   贺闻天见了三次沈芷荷的女装,每一次都让他惊艳。   沈芷荷蹙眉,她不喜欢被人这么直勾勾地打量着,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不喜欢的贺闻天,她的语气更差了:“贺公子是怎么了?听不见人说话了吗?”   贺闻天这才回过神来,挠挠头不好意思一笑,将手中的伞和糕点一股脑拿出来,“上次从沈府回去下雨,我从门房那借了把沈姑娘的伞,家中却不小心将伞损坏,我心想不能失信于沈姑娘,便特意又给沈姑娘买了把新伞,还望沈姑娘不要介意……另外这是满香楼的糕点,最是美味难得,也希望沈姑娘喜欢……”   沈芷荷蹙眉望着贺闻天,不明白他这整的是哪出,平时在书院他对她没几句好言好语,偶尔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他何以为了一把伞和她这样客气?   到底是真好心还是假好意都未知。   沈芷荷没耐心,也不想深究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看着贺闻天:“贺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一把伞而已,沈家多的是,贺公子拿去便拿去了,不必为了这点小事大费周章,我沈家也不缺这点东西,贺公子一并拿回去吧。我和贺公子的同窗情谊已经结束,也请贺公子以后无事便不必打扰了……”   沈芷荷话说的明明白白,句句拒他于千里之外,说话完更是没有多看贺闻天一眼,径直就带着星儿出了门。   贺闻天愣在原地,直到沈芷荷离去了才反应过来,他伸出去的手还未收回,手上尴尬地拎着伞和一纸糕点。   他低头看着自己带来的东西,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那一抹粉色变得格外刺眼,他抱着东西,浑浑噩噩地出了府。   糕点已经凉了,带着些令人发腻的味道,贺闻天机械般地走到街边,一股脑将怀里的东西全扔掉了。   罢了,他好好的县令公子爷不做,何必来做这等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他贺闻天想要女人难道还会缺吗?   他是疯了不成,一个小白脸也值得他这样惦记?   贺闻天摇摇头,将脑子里那些荒唐念头全部甩出去,他确实觉得自己最近像吃了迷魂药一样,都变得不像了自己了。   他整顿好心情,转身朝书院的方向走去,天大地大,哪有他做书院的贺老大来得自在呢?   *   因着乡试临近,书院里的学子大多都回家复习功课了,留在书院里的人不多,此时也闹哄哄的。   贺闻天的几个好兄弟都不在,他自己也觉得没劲了,回到桌堂上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府。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几个学子的议论之声。   “哎,那个沈之恒好像有几日没来了,他这次也要下场吗?”   “不曾听闻他要比试的消息啊。”   “也是,作为夫子的儿子,功课也未见得多么出众,若是这次被人比试下去了,岂不是亲自砸了自家老子的招牌?”   紧接着就是几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贺闻天的面色低沉了下去,手中的拳头也逐渐紧握起来。   接着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道:“依我看,那沈之恒来书院也不是为了读书的,怕不是……来找相好的吧!”   “什么相好的?”   “谢敬辞啊。”那穿着竹绿青衣的学子坦言道:“没瞧见那沈之恒一天到晚缠着谢敬辞不放吗?沈夫子教了这么多年书,怕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竟有龙阳之癖吧!哈哈哈哈哈哈……”   这人在学堂里大放厥词,笑声刚一出口,就忽然被身后之人抡了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后脑勺上。   “谁啊?敢打你爷爷!”竹绿青衣的少年捂着脑袋怒极回头,看见贺闻天一张阴沉得几乎要打雷的黑脸,对方正捏着手腕,打算再冲他来一拳。   “你说谁是爷爷呢。”   少年一看是贺闻天,也不由得笑了:“原来是贺少爷啊,怎么,我说几句书院里的人,也碍着贺少爷的事了吗?”   他们几人早就看贺闻天不顺眼了,仗着自己是县令家的少爷便在书院里作威作福,平日里趾高气扬,丝毫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眼下莫名其妙挨了贺闻天一拳头,他也不是吃素的,活动了松散的筋骨,也扬起臂膀给了对方一掌。   两人这就交战在一起了。   眼见着厮打起来,众人连忙上前劝架,奈何血气方刚的少年一冲动起来就没了理智,两人愣是按在地上厮打了半晌才被人分开。   青衣少年被打得肿起一大块,贺闻天也没好到哪里去,嘴角青紫一片,还流着血丝。   因着两人都是东吴县有头有脸的家庭,贺闻天是县令府的少爷,而那青衣少年也是县里有钱有势的大商人之子,两家见自己的儿子受了伤,都不依不饶要讨个说法,这事就闹到了沈夫子这里。   沈家难得这么热闹,前厅里左右两端各坐着两家人,贺县令显然对自家儿子被打一事十分震怒,而那大商人也并不服气,唯独沈夫子坐在上首头疼。   沈芷荷本在后院习字,听闻书院里有学子闹事闹到了父亲这里来,她也是十分震惊,她想来想去不放心,放下字帖悄悄赶到前院,想着打听一二。   刚一穿过回廊,就看见门檐下立着的贺闻天的身影。   她顿时了然,果然又是他,这个纨绔子,哪里的惹是生非都少不了他。   贺闻天一转头也看到了沈芷荷,他有些窘迫,自己脸上还伤了一大片,这下子突然被看到还是挺难堪的,贺闻天下意识偏过了头去。   偏偏沈芷荷对他有气,蹙着眉头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十分嫌弃:“都几岁了还和人打架,幼不幼稚?”   贺闻天捂着脸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想管?”沈芷荷拔高了声音:“若不是你还要麻烦我爹,我才懒得管你做什么。”   贺闻天闻言猛地转过身,直直地盯着沈芷荷,他和人打架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吗?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听到那混蛋说她坏话,就忍不住拳头冲上去了。   明明已经不想再关心她的事了,可还是没忍住。   贺闻天不想多说,他闭上眼睛沉默一刻,突然转身进屋,拽起他爹的衣袖往外走。   “爹,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是我的错,我不该动手打人,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走吧。”   他想尽快结束这件事,不由分说拽着他爹的人往外走,贺老爷平生最疼自己这个独苗苗,眼见儿子似乎是生气了,也只好跟着出门。   沈芷荷听见动静,连忙躲进院内的假山后。   贺闻天带着他爹匆匆忙忙出了府,青衣少年和他的大商人爹也没了理论对象,坐了片刻,也跟沈夫子告了辞。   走出外门时,那青衣少年还止不住对他爹道:“……我可没说那贺少爷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沈之恒的话,说他有龙阳之癖罢了,谁知道那贺闻天发什么疯,莫名其妙就冲上来打我……”   青衣少年和他爹走出沈府,声音越来越小,这几句话却传入沈芷荷的而耳朵,让她一时呆在原地。   那贺闻天打架,竟是因为她?   他是听到旁人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才动手打人的?   沈芷荷怔怔的,似乎是不敢相信,可青衣少年的话语声声在耳,让她不得不信。   想着方才贺闻天那僵硬的态度,还有自己十分不客气的言语,沈芷荷突然有些懊悔。   她好像真的错怪了他。   沈芷荷突然想起,那晚她从柳花巷子里向谢翼表白失败回来,在街上差点遭到几个登徒子的调戏,似乎……也是贺闻天为她解了围?   只是当时她一心悲痛,根本没注意到这事。   难道贺闻天的为人,真的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   沈芷荷沉思一刻,突然提起裙子,朝门外跑去。   *   贺府门前,沈芷荷拎着药箱匆匆赶到,扣了扣大门。   门房小厮开门,见是陌生女子,疑惑道:“这位姑娘,你找谁?”   沈芷荷一路步履匆忙,喉间还喘着粗气,结结巴巴道:“我、我找你们家少爷……我是他朋友。”   小厮奇怪地看了沈芷荷一眼,却还是进去给自家少爷通报了。   “不见不见!”贺闻天刚从沈家回来心情烦躁,脸上的伤更是扯着皮肤让他刺痛难忍,情绪更差了。   “是个年轻的姑娘,说是姓沈……”小厮又解释了番。   “沈?”贺闻天突然坐起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沈芷荷吗?   她怎么会来?还要见他?   贺闻天咳咳两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又摆弄了下发束,才正色道:“让她进来吧。”   沈芷荷还是第一次来贺家,贺府比她家大多了,县令的府邸她不敢细瞧,只低着头跟着小厮走。   到了贺闻天的院子,下人退下去,沈芷荷这才敢打量几眼。   贺闻天看到真的是沈芷荷,脸色还是十分别扭,语气不自然道:“沈姑娘来做什么?方才骂我一顿还不够,还要亲自上门来骂我?”   沈芷荷只觉得不好意思,是她错怪了贺闻天,还对他出言不逊,这下子到让自己难做人了,她难得对贺闻天诚恳道:“抱歉……方才我的话重了,芷荷并非有意,还望贺公子不要介意……”   沈芷荷这番讨好认错的话终于让贺闻天心情舒畅了些,只是他面上还是傲娇,并未回应她的话。   沈芷荷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真的生气了,又连忙道:“对不住贺公子,芷荷向你赔罪。”   她看见贺闻天的嘴角还是一大块青紫痕迹,想着这伤也是因她而来,她上前道:“贺公子这伤若是不好好处理会有损面容的,若是贺公子不介意的话,不若我来帮你上些药吧。”   她要帮他上药?   贺闻天几乎是受宠若惊,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爽,可脸上还是假装不在意般,状若思考一下,才答应道:“好吧,本公子这容貌可经不得半点马虎。”   沈芷荷依言在他身旁坐下,打开了药箱,里头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她取出一个白玉药瓶,凑近贺闻天的脸,观察他的伤口。   贺闻天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硬,低头垂下眼眸,看见女子的小脸几乎和他只有一寸之隔,温热的呼吸就洒在颈边,一双水润的眸子正认真地盯着他的伤处,用指腹蘸取了药粉涂抹上去。   呼吸都凝固在鼻腔了。   沈芷荷抬起头看见贺闻天的脸色,失笑道:“你很热吗?怎么脸这样红?”   贺闻天像是被抓住一个大秘密似的,连忙转过头去,状若不在意道:“没、没有。”   可他这一动作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刺痛,贺闻天忍不住摸着脸“嘶”了一声。   “小心,不要乱动。”沈芷荷睨他一眼,又将他的脸转过来,继续上药。   这金创药是她爹托人从西域带回来的,药效极好,只是药性也很强烈,涂抹在伤口处火辣辣的,贺闻天疼得几乎冒出了冷汗,可是想在沈芷荷面前要强,忍着一声都没吭。   沈芷荷自然清楚这药的疼痛,她为了分散贺闻天的注意力,对他道:“这次是我不对,若是你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我能做的一定做。”   贺闻天忍着疼痛“嗯”了一声,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问她:“真的?”   “自然当真。”沈芷荷抬眸:“贺公子想要什么?”   “我……”贺闻天转了转眼珠,犹豫了一会,才坦言道:“我想吃你之前做的糖蒸乳酪。”   沈芷荷听见这个东西,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之前对谢翼有意的时候,听闻他喜欢吃甜的东西,特意学着去做了糖蒸乳酪,熬了好几个晚上不睡,双手都被油烟炸伤,才做的稍微像了样。   可惜,谢翼看都没看一眼。   她不知道的是,那被她丢弃的糖蒸乳酪,最后被贺闻天拾了去,还吃了个干净,从此以后更是惦记上了这个味道。   她曾经发誓过再也不下厨做这些傻事了,可这下子,沈芷荷还是点点头。   “好,我再做一次给你。” 第五十六章 三则   这糖蒸乳酪终究还是没送出去。   沈芷荷被母亲拘在家里练了好久的举止仪态,又亲自帮她添置了不少的衣裳首饰,她这才知道,母亲是要为她相看亲事了。   沈夫人搭上了省城陈知府家的二太太,对方恰好有个年岁相差不多的嫡子,模样周正,谦逊有礼,沈夫人瞧着喜欢,有意撮合他和女儿,而知府家听说沈芷荷是书香之女,又是饱读诗书的姑娘,也有意往来,两家约了见面相看。   沈家在省城也有亲戚,沈夫人便借着探望亲戚的缘由,带着女儿去了省城,亲自去陈知府家拜访,做客了几日。   贺闻天在东吴县好几日都没有听到沈芷荷的消息,悄悄去沈家打听了好几次,连星儿都见不着,别提多郁闷了。   连功课都没心情温习了。   这一晃到了月底,沈夫人才带着沈芷荷回来。   星儿是跟着沈芷荷的,她回来了,星儿自然也回了府,贺闻天得到消息,当天就摸到了沈府后门。   “贺公子,你以后还是少来我们府上吧。”星儿看着贺闻天叹气道:“还有你上回说的那糖蒸乳酪,我们小姐大概也不能做了。”   “为什么?”贺闻天诧异,他好不容易和沈芷荷拉近了些距离,怎么几日不见,又回到最初了。   星儿犹豫了会,四下看了一眼,凑近了贺闻天小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小姐已经在谈论亲事了,对方家地位很高,可是省城的人,这事十有八九是定下来了。”   贺闻天脑子懵懵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星儿又继续道:“我们小姐以后可能要拘在家中备嫁了,也不能再随意见外人了。”   她说话,神色复杂地看了贺闻天一眼,便转身回府,关上了后院的门。   直到门“砰”的一声关上,贺闻天像是才反应过来,回味着方才星儿说的话。   谈论亲事……和省城的人谈论亲事……   所以这些日子她不在家,是去省城谈论亲事了吗?   都已经定下来了……   贺闻天回头看了一眼沈府的大门,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眼神倒是有几分怅然若失。   他刚抓住的蝴蝶,就要这么任由她飞走了吗?   *   这厢,星儿回到沈芷荷的寝屋,看见她家小姐正坐在梳妆镜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长发,神情恹恹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摆在她面前的妆柩里,放着一只成色十足的赤金莲花镯子,星儿认得出,那是陈家二太太送给她的见面礼。   星儿走过去,问她:“小姐……你觉得那陈家怎么样?”   沈芷荷看了眼桌上的镯子,那是她去陈家时,陈二太太亲自戴在她手上的,夸她知书达理,夸她气质出尘,说和她有眼缘,一见就喜欢上了。   平心而论,陈家是真的富贵,名副其实的钟鸣鼎食之家,整个东吴县无人可与之比拟,陈二太太也是温和亲切之人,没有任何富贵人家的架子和脾气,便是那陈家少爷,沈芷荷也挑不出一丝错,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   横看竖看,这都是门烧了高香的好亲事,她自己都说不出一句不是。   可……这就是她想要的归宿吗?   要和一个自己都没见过几次的男子,共度一生,携手白头,相敬如宾。   星儿见沈芷荷不语,面上没有任何待嫁少女的期待和羞涩,眼神中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小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位陈家少爷吗?”   星儿这一趟跟着一块去,自然也是知道进展的,两家人相谈甚欢,当场就交换了定亲之物,只待着陈家不日上门提亲了。   可小姐这眼里,分明是写的不愿意啊……   沈芷荷扯着嘴角笑了笑,望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在说与星儿听,又像是在劝自己,“我嫁他有什么不好,陈公子温柔懂礼,将来必是个疼爱妻儿之人,陈家又是权贵之家,我一嫁进去就是做少奶奶享福的,这门亲事如今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是啊,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横竖她喜欢的人都拒绝了自己,两年的情意化作流水,如今她嫁谁不是嫁呢?   她施施然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枯黄的落叶,漫不经心用指腹沾了水,随手写下“认命”二字。   *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沈芷荷让自己学着接受现实,沈夫人欢欢喜喜开始给女儿筹备嫁妆,对方是王权富贵人家,沈夫人不想让女儿嫁进去受委屈,在嫁妆上可不能马虎。   谁知事出突然,那日沈夫人带着沈芷荷上山祭祖,回来进城路上马车堵了片刻,沈芷荷撩开帘子看了几许,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她的容貌就叫人瞧了去,不是别人,正是书院里曾经的同窗学子。   那学子一见她眼熟,再仔细一瞅,发现这不是多日未出现的同窗沈之恒么?   怎么此时出现在此处,还作一副女装打扮?   那学子联想到沈之恒平日里清秀白净的小脸,纤瘦柔弱的身材,恍然大悟原来昔日的同窗竟是个女流。   他像是得了大秘密一般,赶忙回书院将此事宣告给了同伴,书院全体哗然,没想到沈夫子这腐朽古板之人,竟允许自己女儿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又想到自己和一个豆蔻少女做了两年的同窗,不少人开始心猿意马起来,言及此事时也带着几分调侃戏谑。   贺闻天得知此事时,事情已经传开了,这事成了最近几日书院里的大新闻,贺闻天拦都拦不住。   他咬牙切齿地听着书院里的人高谈阔论此事,要不是答应了自己父亲在乡试前绝不闹事,他早就想上去撕烂那帮人的臭嘴了!   一帮大男人,居然比长舌妇还要嘴碎!   不就是穿着男装在书院读了几日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这世道不许女儿家念书学字,本就是不公不正。   人家沈姑娘好学求知,碍着这帮人什么事了?   贺闻天一边恨恨地盯着书院里这帮人,一边操心沈芷荷的名声,然而令他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沈家女儿女扮男装入学读书之事从书院中传了出去,如今整个东吴县的人都知道了,皆在背后纷纷议论,怎么沈夫子博学多闻,教出的女儿却是个如此不知礼义廉耻的。   这事传的沸沸扬扬,闹得省城陈知府家也有所耳闻,知府大人最是注重德行之人,得知将要定亲的未来孙媳竟是这等人,二话不说便要陈二太太去退亲。   幸好这门亲事还未交换庚帖,两家只是交换了定亲之物,陈二太太也对沈家纵容女儿做出这等荒唐事有所顾忌,约了沈家人在东吴县的酒楼厢房中见面。   沈芷荷最近是县上的风云人物,出门时为了免人认出,她还戴了帷帽,和沈父沈母一起悄悄前往酒楼。   厢房里,陈二太太看着沈芷荷一脸憔悴的模样,知晓她近日定是被此事影响甚多,心中不免也唏嘘,“我瞧着沈姑娘也是书香世家的好姑娘,怎么会如此糊涂呢?”   她其实还是挺喜欢沈芷荷这姑娘的,乖巧懂事,是个可人的好孩子,若不是此事,说不定真能做她的儿媳……   沈芷荷低垂着头,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是芷荷错了,有愧陈太太的期待。”   ……   贺闻天近日也是烦躁得很,外面有关沈芷荷的传言甚嚣尘上,他止都止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将沈芷荷描述成各种难听的形象。   他不理解,明明是挺好一姑娘,竟被外人说成这样。   他心中郁闷,便独身一人来到酒楼,要了间厢房,一个人喝闷酒。   谁知这酒刚入喉,他就听到隔壁间熟悉的声音。   “依我看,此事不如就算了吧,趁着两家还未定亲,你我就当无事发生过,沈姑娘是个好孩子,沉下心等这段风波过去了,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到时候我再备上一份厚礼。”   陈二太太终究是宽厚之人,即使退亲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沈夫人料到陈家会有退亲的意思,可她也不愿这么好的亲事到手飞了,还是厚着脸皮争取道:“陈太太,这……我们两家都是定下信物了的,官家做事向来一诺千金,何况我们两家彼此也满意,这遇到合适的亲家不容易,陈太太倒也不必为此事介怀,我们芷荷也知道错了,将来定不会再……”   陈二太太不忍心说重话伤了沈家,可不代表陈二爷是个仁慈的,他看此时沈夫人还不依不饶,仗着有了定亲之物便不想放手,冷哼一声,道:“我劝沈夫人看清形势,我两家是交换定亲之物在先,可是你家女儿先做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陈家断断不能容许这样的儿媳进门,难道沈夫人想让我们陈家沦为全成的笑柄吗?”   他说着看了一眼低头一言不发的沈芷荷,冷笑一声:“别说我们陈家,如今便是整个东吴县,都没有一个男人敢娶沈姑娘进门!”   他这话说得难堪至极,沈家父母当场涨红了脸,连趴在隔壁墙角偷听的贺闻天都忍不住了。   好家伙,现在是谁都敢在沈芷荷面前指手画脚落井下石了!   他怒哼一声,当场推开陈沈厢房的门,望着满屋子惊诧的众人,放话道:“谁说的?我敢娶!”   沈夫人和陈家人不认识贺闻天,可沈夫子是认识的,他瞪大了眼睛,指着他道:“贺仲达,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闻天没来得及理会沈夫子,他走到陈二爷贺陈二太太面前,上下打量道:“这两位就是省城陈家的人吧?”   没等二人回答,他就接着冷脸道:“我不管你们是陈家的还是什么张家的李家的,我告诉你们,这东吴县追求沈姑娘的人多了,我就想娶她!”   他绕着二人踱步一圈,啧啧两声:“你们一面说自己是礼仪诗书世家,一面唾弃沈姑娘入学念书之事,怎么着?在你们高贵的陈家人眼里,只有男子才可以学得礼仪诗书,女子就只能待在家中绣花喂鱼,相夫教子吗?”   “你、你……”陈二爷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青着一张脸瞪着他。   贺闻天没理会他,他转过身,在沈芷荷惊诧的目光里走到沈夫子面前,正色道:“夫子,请您允许,让学生在此次乡试过后,上门向沈姑娘提亲。”   他知道沈芷荷一直瞧不起他这种纨绔子,觉得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拜他县令老爹所赐,他便想在乡试中举后,身上有了自己挣来的功名,堂堂正正的来她家提亲,让她和她的家人都高看自己一眼。   贺闻天言辞诚恳,面色严肃,不像是在说假话,可沈家三人都睁大了眼,尤其是沈夫子,他做了贺闻天两年的老师,最是知道此人平日里的张扬肆意,他竟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何时对女儿有了想法,还要求娶她!   贺闻天为防沈家人说出拒绝之词,他表明了心意,转而起身打算离去,离开前看了沈芷荷一眼,温言道:“还望沈姑娘不要被近日之事影响,待我乡试过后一切便来解救沈姑娘。”   到时候他娶了她,做了他的妻子,谅这些外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了。   贺闻天心情大好,回家路上,几乎都能幻想到来日他一边金榜提名,一边洞房花烛的美好日子了。   回到家,贺闻天还舒心地哼着小曲,贺老爷一见他就吹胡子瞪眼,怒骂道:“你小子又跑哪去了?我不是让你在家温习功课吗?马上就要乡试了……”   贺闻天心情好,看见对他大呼小叫的父亲也不觉得闹心了,他对着他爹嘿嘿笑了两声,忽然问道:“爹,你说我乡试过后给您娶个儿媳妇回来怎么样?”   贺老爷正打算教训他,听到他这话忽然眯起了眼睛,诧异道:“你有心仪之人了?是哪家的姑娘?”   他上下打量儿子一眼,想着儿子年岁也到了,心中有了想法也不奇怪,可要是他在婚事上也像平时一样胡闹,给他弄进门一个风尘女子,他可就饶不了这小子了。   贺闻天知道他老子在想什么,拍拍他爹的肩膀,嘻嘻笑道:“爹,你放心吧,这姑娘身家清白,是书院夫子的女儿。”   “夫子的女儿?”贺老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儿子最厌烦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居然会喜欢上书院夫子的女儿。   他得知后拍手笑道:“好啊,你爹我为官多年,最爱那些饱读诗书人士,这夫子的女儿,想必也是教养得知书达理,才情兼备。”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想着若是这姑娘进门了,也可帮着他拘着儿子念书,不由得他整日在外胡来了。   夫子的女儿,好啊! 第五十七章 四则   佑元年八月,三年一次的乡试如期举行,东吴县晋江书院的学子大多数参加比试,包括贺闻天和谢翼。   从贡院回来以后,贺闻天可算是能大肆放松了,先前因着答应了沈家要在金榜题名之时上门提亲,他特意在考试前头悬梁锥刺股了几日,争取考出个好名次,到时候去沈家脸上也有光。   到了九月,各家学子期待已久的放榜之日也到了,榜单张贴于各省巡抚署门前,贺家一大早就派了家丁去查看,有好消息会尽快回报。   除了自己前去查看,官府也会去中举的考生家里送捷报,贺闻天这日一大早便起了,坐在前院里只等着人前来报喜。   然而等来等去,到了午间还不见有人上门,连自家派去的家丁都没有回来,眼见着官府报喜之人已经挥着马鞭从贺府门前路过了好几趟,贺闻天越来越坐不住了。   快到晌午之时,他听到外面传来的消息,这场秋闱南直隶的解元竟出自晋江书院,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窗谢翼!   贺闻天这下子更坐不住了,连向来他最看不惯的谢翼都考了解元,那他怎么说也要考个三甲脸上才过得去吧。   然而始终无人登门贺府报信,贺闻天终于坐不下去了,他二话不说牵了马匹飞奔出府,奔着省城的方向驶去,打算自己去一探究竟。   马儿刚跑出巷子,就迎面撞上了看榜回来的贺府家丁,贺闻天眼睛一亮,追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如何,我是第几?”   家丁似乎也是一路跑累了,额头上冒着虚汗,脸也涨的通红,他对上贺闻天充满希冀的眼神,声音却暗淡了下去:“少、少爷,奴才看了,您……您的大名不曾、不曾出现在榜单上……”   贺闻天怔了片刻,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没考上,他怒骂道:“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看错了,爷的名字是贺仲达,你到底识不识字啊?!”   家丁被贺闻天骂的跪在地上,又重复了一遍:“少爷,奴才真的认真看了,来来回回确认了三遍,真的没有您的名字在上头……”   贺闻天还是不信,那谢翼都能走狗屎运中了解元,他居然连个尾巴都没中,怎么可能?!   “走开!”他一把搡开家丁,纵深跳上马背,打着马鞭而去:“爷自己去看!”   然而结果还是令贺闻天失望了。   他也在榜单上来来回回找了几遍,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刺眼的“谢敬辞”三个字却大大立于榜首,让他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没考上。   若只是他自己没考上便罢了,贺闻天还能安慰自己是考题太难,可他一直瞧不上眼的谢翼高中榜首,他却名落孙山,这才让他感到挫败。   谢翼是谁,那是沈芷荷曾心之所许之人,贺闻天想着自己还承诺过要在中举之后去沈家提亲,这下子更气馁了。   可他怨不了别人,只能恨自己,贺闻天气得一拳砸在壁上,差点将榜单锤烂。   傍晚,贺闻天垂头丧气回到贺府,早已没有了早上的精气神儿。贺老爷早已知晓他没中举之事,随口骂了他几句,也知道这乡试难,初次就中之人本就少,想着儿子还年轻,将来历练的机会还多,便也开始安慰他起来了。   贺闻天一句都听不进去,连晚膳都没用就回了房。   躺在床上,贺闻天只觉得自己可笑,早先在书院的时候,沈芷荷就骂他是二世祖,说他是纨绔子弟,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靠他的县令父亲。   那时候贺闻天不屑一顾,他可不觉得自己什么都是靠父亲的,他只是表面上吊儿郎当,实际上读书做事都不差好么。   然而到了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多可笑,沈芷荷说得对啊,他真的只是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什么本事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靠他爹得来的。   没有他爹,他什么都不是。   亏他还以为自己能中举,信誓旦旦说要等考中之后来娶她。   贺闻天将自己埋进锦被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   贺家安静了几日,阖府上下都知道少爷落榜心情不好,在贺闻天面前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贺夫人怕儿子在房里憋出问题,给儿子做了最喜欢的甜点端进去,而后旁敲侧击地打听。   “儿啊,你上次跟你爹说的,想求娶的那位夫子的女儿,是哪家的?告诉娘,娘去帮你说说亲事。”   贺夫人和贺老爷的想法是一样的,她本也没指望儿子一次就能考中,眼下再多念几年书沉淀一下也是好的,这次科考上没闯出成果,他便想着先解决掉儿子的婚姻大事。   听说儿子看上了一位夫子的女儿,她心里也是乐呵,读书人家的姑娘必不会教养得太差,她打听好了可就要帮儿子娶进门了。   谁知贺闻天听她提及此事后更是生气,二话不说就将她赶出去,一脸不想多谈的样子。   贺夫人望着儿子紧闭的房门头疼,这是科考失败,连自己的心仪之人也不想了?   贺闻天用了好几日,才消化掉自己落榜之事。   只是沈芷荷的事情还未解决,他先前答应了要在乡试过后上门提亲,如今名落孙山,他也没脸去见她了。   可他还记着沈芷荷的亲事,她如今女扮男装读书之事传得家喻户晓,省城的婚事也告吹了,现在更是被人嘲笑无人求娶。   他是没脸娶她了,那她的婚事怎么办呢?贺闻天可不想看着沈芷荷被人戳脊梁骨骂嫁不出去。   他不娶,他就劝说别人去娶。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一辈子孤独终老呢?   贺闻天想到沈芷荷之前心仪的谢翼,便猜测她偏爱读书好的男子,想来想去,心里就有了目标。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潇湘书院的好哥们岑安,岑安虽是七品小官之子,可人品好学识高,最重要的是他这次乡试名列前茅,已经是个预备的举人老爷了。   沈芷荷配他,倒是不算委屈。   贺闻天想到就做,当天就提着礼物上了岑府,去恭祝他的好哥们金榜题名。   “来,哥们儿这回恭喜你考上举人,有出息,也算给你爹长脸了!”贺闻天在岑家和岑安小酌两杯。   岑安是老实人,微笑着喝了他敬的这杯酒,安慰他:“贺兄这次运气不好,下回努努力,也能中的。”   贺闻天没回应他的话,转而又斟了杯酒,沉吟片刻,对他道:“哥们儿还有一事求你,你若拿我当兄弟,一定得答应我。”   岑安眼皮一跳,诧异地看着他:“贺兄这是做什么,有时候能帮的说一声就是了。”贺闻天是县令老爷的儿子,又如何会有事求他呢?   贺闻天自顾自干了这杯酒,回味片刻,才对他坦言:“你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娘年纪也大了,你就不想着,给他们娶个媳妇儿进门,让老人家早日抱上孙子?”   岑安迷惑了,不明白他这是哪出,怎么扯到他的婚事上去了,他问道:“贺兄有话可直言,岑安不明白。”   贺闻天便接着道:“我们书院沈夫子的女儿,你知道的吧?沈姑娘那长得叫一个国色天香,性子又温柔体贴,更难得的是,她还有颇几分才华,兄弟我瞧着和你正是相配,不若你将她娶回家,如何?”   贺闻天说着这番话,心里甚是酸涩,若不是自己没出息,怕耽误了人家,又怎会舍得将心爱的姑娘拱手让人呢。   岑安瞧着贺闻天的面色,转动了下手中的酒杯,失笑道:“既如此,这么好的姑娘,贺兄为何不亲自求娶呢?”   这话说到了贺闻天的伤心处,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片刻,才哑着嗓子:“我是个纨绔子,跟岑兄不一样,不能误了人家姑娘。”   岑安盯着贺闻天的神色,像是在探究他说的有几分真假,良久,他笑了。   而后放下酒杯,站起身,爽快道:“好,既然是贺兄倾力推荐的人,想必不会差,我这就找媒人,去沈家上门。”   贺闻天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他还没说上几句岑安就答应了,他慌乱地起身,似乎是不确信道:“岑兄可考虑清楚了?”   “自然。”岑安转过身凝视着他,诚挚道:“贺兄中意之人,我岂敢质疑?”   他咬重了“中意”二字,说与贺闻天听,贺闻天没注意到,他听闻岑安确定了,如释重负地坐下来。   像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本应该松一口气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他沉默不语地坐在岑家的屋里,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直到天色晚了,酒瓶见底了,他才回过神来。   此时门外恰好有了动静。   岑安从沈家回来了,贺闻天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问他:“如何?你去沈家提亲了?”   岑安点头,换下衣衫对他笑:“还要感谢贺兄,我见了那沈姑娘,果真沉鱼落雁的标致美人儿,我与那沈家父母详谈甚欢,预计着下个月就能下婚书了。”   “这么快?”贺闻天惊诧,心中的酸涩之情更甚了。   岑安拍拍他的肩膀,心情大好:“到时候还要邀请你来喝喜酒。”   岑安换下衣服就去净房盥手了,独留贺闻天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室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感伤么,说不上,毕竟是他亲自撮合的二人。   嫉妒么,谈不上,毕竟岑安比他有出息多了,会给沈姑娘幸福的。   贺闻天跌跌撞撞走出岑家,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地走在寂静的大街上,满脑子都是那姑娘的音容笑貌。   生气时,会蹙眉怒骂他是“二世祖”。   担心他时,又会拧起眉头对他说“我帮你上药吧”。   对了,她还欠他一份糖蒸乳酪没给他呢。   也吃不到了吧……   她马上就要成为他好兄弟的新娘了……   贺闻天几乎都能想象到,他日他的好兄弟岑安迎娶她进门,夫妻二人拜高堂,喝喜酒,入洞房……   不,他不能接受!   他无法接受自己心仪的姑娘嫁给他的好兄弟,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夫妻恩爱。   贺闻天被夜色的冷风一吹,忽然像是清醒了一般,秋闱没中算什么?他下次再考不就是了,可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了!   贺闻天的眼睛里像是终于找回了光,他飞奔似的跑向沈府,他要去阻止这门亲事,他要亲自去娶沈芷荷。   到了沈府,沈夫子还在前厅观书,他诧异地看着贺闻天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胸腔大幅起伏,像是还没喘过气来,却急急忙忙冲着他道:   “夫子,您别将沈姑娘嫁给别人,要嫁、只能嫁给我! 第五十八章 五则   这下,轮到沈夫子愣住了。   那日在酒楼,贺闻天突然破门而入,在他面前许诺待秋闱过后要求娶芷荷,他着实震惊了好久的,后来又仔细思索了番,想着女儿和这贺公子实在没什么牵扯,便猜测那日贺闻天只是为了在省城陈家面前给女儿解围,并不是认真的。   可谁知,贺闻天这回真的跑过来了?   沈夫子摸了摸鼻梁,惊诧地望着贺闻天,便是提亲,也没有这般的啊,大晚上的,他一个人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刚刚还说什么来着?   哦……他说不要将沈姑娘嫁给别人,要嫁只能嫁给他。   沈夫子疑惑道:“你此言何意?我要将芷荷嫁给谁?”   这下轮到贺闻天疑惑了:“您不是已经决定要将沈姑娘嫁给岑安了吗?”   沈夫子又疑惑了:“岑安是谁?你这是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闻天一脸懵地看着沈夫子,不是岑安方才听了他的劝说来沈家提亲,两家相谈甚欢,已经决定下个月就下婚书了吗?   前厅的大门敞着,微凉的晚风顺着户牗吹进来,贺闻天额头和后背的湿汗散了大半,他这会儿才清醒过来。   感情岑安都是诓他的!他今日根本没有来上门提亲!   贺闻天这下子又冒出一头冷汗,原来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他方才那么激动地闯进来都是笑话。   此刻的他只想遁地而逃,连沈夫子的脸都不敢看,连忙拱手告辞道:“夫子,学生今日糊涂了,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夫子不要放在心上,学生这就告辞。”   他说完就想转身逃跑,刚踏出沈家花厅的门槛,面前就忽然被人拦住——“站住!”   沈芷荷不知何时蹿出来,直挺挺地立在他跟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不许走!”   贺闻天吓了一跳,不知道沈芷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方才她听去了多少,那些可笑的话语是不是都被她听到了。   “沈、沈姑娘……”贺闻天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两声,挠头道:“我今日喝了些酒,做出些失态的举动,不是故意来你家闹事的,你、你就放我走吧。”   沈芷荷沉着张脸,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闻天,口中却在对沈夫子说话:“爹能方便一下吗?女儿有些话想跟贺公子说。”   沈夫子狐疑地看了眼二人,他现在是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但女儿既然这么说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拿着书卷退了出去,给两人留下一个单独的谈话空间。   直到沈夫子离去以后,屋里才彻底安静下来。   贺闻天觉得安静的让他有些尴尬,他摸了摸后脑勺,漫不经心地笑着:“沈姑娘这是……”   沈芷荷越过他,自顾自朝前走了几步,忽然问:“你之前说要在秋闱之后上门提亲,为什么失信了?”   贺闻天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他这个问题,而且直言直语毫不委婉,他一下子愣住了:“我……”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沈芷荷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到一边,打开一个方漆木的食盒。   “我给你做了糖蒸乳酪。”   沈芷荷低垂着眼眸,从碗碟中取出了粉糯的点心,递给他:“你尝尝。”   贺闻天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她居然还记得他提出过的这个要求,还给他做了,他顺着沈芷荷递过来的手,品尝了一口。   嗯,比上次做的还要好吃。   他嘴里含着东西,含含糊糊地正要夸一句,就听到沈芷荷又倏地问:“我问你呢,为什么没来?今日好不容易来了还要反悔?”   贺闻天没防备,被她问得吓了一跳,差点呛住,喉咙里咳出声。   沈芷荷瞧他反应这么大,伸手帮他顺了顺后背,两人坐在花厅的长椅上。   “你知道吗?”沈芷荷忽然开口,神色怔怔的,“其实我一直在等你过来,等你亲自带着礼来我家提亲。”   贺闻天一时噎住,睁大眼睛看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沈芷荷站起身,自顾自的,像是在讲给自己听,“那日在酒楼里,你突然闯进来说想娶我,我很震惊……后来想想,好像我每一次失意,都是你在拯救我……”   “我在街上被人调戏时,是你出手相救;我被人在背后造谣诽谤时,是你为我出头;我被人指着鼻子骂嫁不出去时,也是你来为我撑腰……”   “你准备秋闱的这段日子,我自己也思考了很多,我曾经以为自己喜欢谢翼,可我后来发现,我喜欢的只是那个活在我幻想里的高高在上的人,我接近不了,也触摸不到,可一直在路上与我相随的,是你。”   “无论是在书院和我斗嘴,还是在后来一次次帮我,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不解之缘,我曾想这辈子嫁谁不是嫁,都不过草草过完此生,可那日你的出现,我才想到,若是嫁你,好像在我平淡的生活里,就有了几分色彩,是我期待的未来日子,所以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提亲。”   沈芷荷说完,偏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失望:“可是,你都没有。”   贺闻天听完她这么多内心独白,心中都震惊了,他连手上的糖蒸乳酪都顾不上了,忙跳起来道:“不是,你听我解释。”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日子他自己的那番纠结,竟然成为让沈芷荷失望的原因,贺闻天回头手扶了下额头,片刻间组织了下语言,解释道:“我这些日子没来,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不配,我根本不配娶你,其实我、我……压根就没考上举人……”   沈芷荷蹙眉听着,脑海里思考着他说的话,半晌才问道:“所以你没来,是因为觉得没中举,就不能娶我了?”   “是啊。”贺闻天点头,沈家是读书人家,总不能要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上的姑爷吧。   沈芷荷看他承认得那样自然,脸色已经变得十分无语,她之前甚至都想过贺闻天是不是反悔了,失信了,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只有考上举人才配来她家提亲。   “你是笨蛋吗?”沈芷荷没好气。   “???”贺闻天更摸不着头脑了:“你干嘛骂我?”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沈芷荷简直想戳着他的脑门骂。   贺闻天看着眼前又恢复生气的姑娘,眼睛一闭心一横,二话不说上前抱住沈芷荷,“在想你啊!”   他没想到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姑娘,竟然也在默默等着他。从乡试前到现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了,确实想念至极。   沈芷荷装作挣扎了几下,仍被贺闻天紧紧抱在怀里,她低头失笑,将头埋在贺闻天的脖颈处,嘴里还是小声吐了句:“笨蛋……”   贺闻天没反驳,甚至还嘟囔着回应了她的话,“……就是因为笨蛋才没考上啊。”   “……”   *   佑元年腊月初一,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宜嫁娶。   整个东吴县的人都知道,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是因为县令老爷的儿子娶妻,娶的还是读书人家的好姑娘,县令老爷高兴,平民人家中撒糖,贫寒人家中施粥,做足了好事。   敲锣打鼓的喜庆之声一直持续到晚上,众宾客在贺府上观了礼,喝了酒,酒过三巡才算是结束了。   贺家后院里渐渐恢复安静。   新房里,沈芷荷穿着大红喜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低眉只敢盯着面前贺闻天的鞋。   贺闻天比她更紧张,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心中一直给自己加油鼓气,想着这是他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夜,才能继续着进行。   凤冠摘下,喜袍落地,两人依偎着倒在洒满枣生桂子的床榻上,沈芷荷闭紧了眼睛,一颗心突突地跳,想着出嫁前母亲叮嘱的那些话,在心里做足了准备。   可她等了许久,都没有一丝传闻中的感觉,她尝试着半睁开了眼睛,试探问道:“你……好了么?”   昏暗中,对面传来贺闻天闷闷的声音,像是迷茫,又像是窘迫,“……我还没开始。”   “……”   沈芷荷闭上眼睛酝酿了会儿,忽然睁眼坐起身,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根本不会吧?”   她的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也没想到,这在外面响当当的东吴县小霸王,居然连这个都不会。   感受到沈芷荷的嘲笑,贺闻天十分泄气,又马上不服道:“笑什么?我又没经验!”   沈芷荷已经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差点笑晕在床上,贺闻天不服气地倾身上去,用吻堵住了她的朱唇,才算是止住了她的嘲笑。   气氛再一次涌上来,这一次,沈芷荷主导着他,贺闻天才算是找到感觉了。   帐幔放下,红烛在帘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影子。   香汗淋漓间,贺闻天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芷荷,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沈芷荷正在朦胧间,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他,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回应着。   “遇到你,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