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回到驸马黑化前》作者:清欢慢   简介:   怀真是跌落枝头的失宠公主,遇人不淑惨遭背叛。珠胎暗结走投无路时,被指给了郁郁不得志的世家子谢珺。   婚前约法三章,她助他出人头地,他替她隐瞒孩子身世,各取所需互不干涉。   谢珺表面温润如玉,实则腹黑阴狠。婚姻于他是阶梯,于她是退路。   彼时怀真对情爱和婚姻再无期许,只想兑现承诺后带女儿去封地定居。但谢珺却在日常相处中心生妄念,想将徒有其名的婚姻变成事实。   她提出和离后,他却再三推脱,直到再也找不出借口:   ‘我是继室所出,不想我的孩子也是如此。殿下若执意要走,便给我生个一儿半女,我将永不再纠缠。’   春宵苦短,欢海无边,他将无法宣之以口的爱意,都融入了刻骨缠绵中。但她始终不懂,一心只想践诺后早日离开……   可是命运无常,她最终难产而死。她以为会进入轮回往生,但香魂杳杳,始终徘徊在棺椁周围。   后来,她墓室规格越来越高,坟前香火越来越旺,封号祭品越来越盛,连旧情人的首级都送到了面前。   可是有一天,当她成为游走于荒原中的孤魂时,却看到了他高悬的头颅,以及告示上的累累罪名……   *起初*   怀真:三郎有何心愿?   谢珺:夫荣妻贵!   ==================================   *重生后*   怀真:三郎有何心愿?   谢珺: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怀真:这不该是腹黑野心家说的话吧?#   重生后,怀真遇到了年少时的谢珺,温柔内敛纯情羞涩。   本想着此生不孕不育保平安,可当她纤指拂过他的脖颈时,姻缘线便已悄然牵住了彼此。   她做好了孤军奋战的打算,却没想到总有个同路人,不远不近跟着善后补刀,手段阴狠令人发指。   他爱她胜过爱自己,她想着不如给他个机会,也给自己个机会,毕竟,谁能不爱英勇坚毅情深似海的美少年呢?   #无意掌权,只是顺便#   怀真:我原本只是为了活命,苟到最后就能躺赢,结果发现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而我天命所在,走着走着就成了大权在握的摄政公主,还有一帮人撺掇我登基……   #情敌竟是我自己#   谢珺:我爱上了一个姑娘,愿为她出生入死披荆斩棘,可她整天跟我扯朝政和打仗,烦死了。我只想好好恋个爱,最烦的是她好像把我当替身……   #活泼沙雕直球型女主x腹黑阴狠美强惨男主#   【排巨雷:男主前世为情敌养女儿,还养的很开心】   第1 、架空汉唐之间,礼法教条没后世严苛。(女主前世叛逆任性无节操,雷者慎入)   第2 、女主重生,1V1,今生双C,互相攻略,男主逐渐觉醒。感情线明确,无第三者。   第3 、主角性格皆有缺陷,女主倔强男主偏执。   第4 、前世很虐,男主拿了深情男配大反派的剧本,误会到死没解除。女主没心没肺,到死不知道男主对她的感情。   第5 、欢迎理性讨论,接受善意批评,感谢点进来的小天使,请注意看排雷!!   内容标签: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怀真公主,谢珺┃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野心家变成了小娇夫。   立意:性格决定命运,选择决定人生。 第1章 .重生若有来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无……   熙平三年深秋,卫都洛阳。   朱雀坊毗邻北宫,大卫诸王公主多在此开府。   怀真的府邸位于春风里最东,一面紧邻着姑母永嘉,另一面与建阳门遥遥相望。   墙外有株古银杏树,高逾五丈,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是春风里最有名的景观。   秋日凉风习习,遍地金黄,银杏叶在风中翩跹起舞,蝴蝶一般越过高墙,掠过亭台馆阁,飘向了飞檐朱栏的绣楼。   阶前侍立着一排神情焦灼的婢媪,随着楼中的嘶喊声渐弱,众人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了惨淡的悲哀。   整整一天,稳婆进进出出,太医来来回回,却始终未见半点转机……   怀真置身于重重帘幔后的产床上,无休无止的阵痛折磨得她大汗淋漓声嘶力竭。距离她上一次生孩子已经过去四年了,没想到竟比前次还凶险。   到处充斥着令人窒闷的血腥气和汗味,眼前人影幢幢如走马灯般,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萧漪澜也看不清了。   突如其来的死亡于她而言是彻底的解脱。最后的时刻,她似乎听到了嘹亮的婴啼。   灵魂离开了躯壳,冉冉升上长空,她看见了金色华盖般的银杏树,忽然想起每一次谢珺回来时都要从那边路过,有时会下马捡几片叶子回来逗葭葭。   葭葭是她的女儿,如今刚四岁。   她的魂魄如秋风中的落叶般载浮载沉,生命纵然充满了悲哀和痛苦,却也有着数不尽的欢乐,她舍不得葭葭,舍不得新生的婴儿,更舍不得出征在外的谢珺。   如果早知那是永别,她一定不会在他离开时与他争吵。   可惜都错过了,她永远没有机会和他说出心里话,也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若有来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许完愿之后她便静待轮回,没想到意识苏醒时却在墓室。   棺中除了她金装玉裹的尸身,还有谢珺的护甲和佩剑、女儿的玩具和儿子的一撮胎毛。   不知为何,怀真的魂魄没有进入轮回,而是在昏暗的墓室呆了很多年,中途曾被移葬到帝陵,几年后却又重新送回了公主墓园。   在移出帝陵时棺椁下的基座遭到破坏,墓中禁制失效,她在阴差阳错之下获得了自由,在深夜时分悄悄从棺缝中飘了出去。   天地辽阔风清月明,夜色缥缈幽远,周围林木蓊郁芳草从生。即便身处阴气森森的崔园,却也比闷在棺中和墓室里要好。   然而外边已经换了天地。   她在荒野中寻到了偷偷祭拜的谢家老仆,却发现香案上谢珺的牌位与她并立。   她这才得知她的驸马被枭首示众,儿孙皆遭屠戮,女儿也英年早逝,夫家满门忠烈皆化为飞灰。   这个噩耗差点震地她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她强行凝聚起神识,“如今是谁做皇帝?”   “燕王三子李缙。”老仆咬牙切齿道。   燕王是她的六皇兄,想不到皇位竟已传到了子侄辈,看来这些年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晨光熹微,怀真渐感不适,她知道应该在天亮前躲回棺中,可她亦知道,此日之后再无宁静。   “洛阳在哪?我要去拜会一下新皇。问问他为何要对我的家人赶尽杀绝!”她语气森然道。   老仆惊道:“殿下难道看不见?我们此刻就在北门外。”   怀真摇头道:“我的视野仅有丈许,四面皆是重重迷雾。”   老仆恍然大悟,“小人疏忽了,殿下如今身在幽冥界,视野自然不同。洛京禁制森严,有国师坐镇,神鬼莫侵,您切不可去冒险,否则三郎知道了泉下难安呀!”   怀真扬眉,嗤笑道:“我就算魂飞魄散,又与他何干?何况他如今这遭际,恐怕也安不下来。”   老仆急道:“殿下当真不知?三郎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昔日对您的承诺。”   怀真身形一顿,心头有些迷惘,一时间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何承诺。只说道:“你若真想为主家尽心,便悄悄去城门口焚香告祭帮我带路,我会永远感念在心。”   **   破晓之时,怀真望见了高大巍峨的广莫门。   确如老仆所言,她甫一靠近便感觉到极强大的威慑力,本能地想要退缩。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微微凝滞,正待转身去找另一处城门试试时,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中泛出阴冷的铁灰色,满是愤怒、悲痛和鄙夷,望之令人胆寒。可怀真却觉得莫名熟稔,“三郎?”她心胆俱裂,迎着针芒般的刺痛飘了过去。   城门洞上高悬着一颗头颅,旁边贴着巨大的布告,上面书写着他的名字和罪状。那颗头颅怒目圆睁,满面血污须发凌乱,早辨不出昔日模样。   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两人静静对视,但那双眼睛却再也不会像昔日般泛起刻骨柔情。   怀真缓缓抬手想要抚摸他冰冷僵硬的坚毅面容,手掌却穿过了他脑后的城墙。   ‘三郎有何心愿?’   ‘夫荣妻贵。’   这是多久远的记忆了?   起初她并未当回事,反倒取取笑他痴人说梦。世间岂有公主因驸马而显贵的道理?   或许他们都误解了对方?他以为她心中只有崔晏,而她以为他钟情萧漪澜。所以她至死不愿揭露萧漪澜的真面目,而他矢志不渝要为她报负心之仇。   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应是极为曲折离奇。半生筹谋披荆斩棘,终于一朝功成,却还是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他们从来都不是爱侣,甚至母族有无法化解的仇怨。   她也未觉得嫁给他有多委屈,所以他无需对她承诺。   “真傻,”她再次伸出手,虚虚抚过他凌乱的发鬓,怆然道:“无论生前风光还是死后哀荣,我都不在意,你何故如此执着?我若真想要这些,不过是认错服软,一句话的事……”   昔年父女二人斗法,苦的是夹在中间的人,包括一跃成为天子贵婿的谢珺。   皇帝奈何不了倔强执拗的女儿,却能随意拿捏身为臣属的驸马,怀真为此既惊愕又伤心,想不到堂堂帝王竟能如此刻薄狭隘,于是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谢珺是幼子,又是继室所出,自小便在矛盾重重的家庭中长大,既要面对严肃冷厉的父亲,又要应付充满敌意的兄长,十岁前还要宽慰开解因家族获罪而惶恐不安的母亲,所以处理起这些可谓得心应手。   他的一片赤诚虽打动了心怀愧疚的皇帝,却无法感化骄傲任性的公主。   “你真是个笨蛋,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连自己的脑袋都看不住,世上哪有你这样笨的人?”她的手哆嗦着,突然发现他原本怒瞪的双目不知何时闭上了,满面戾气也渐渐消散,变得平静温和。   她愕然道:“三郎,三郎,你还在吗?”   太阳升起来了,眼前骤然大亮,日光化为无数针芒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堪堪穿透了她薄弱的魂体。   这个瞬间仿佛置身地狱烈火中,她的魂体开始扭曲变形,越来越小,渐渐如残雪般消融在了炽烈的日光下。   **   炽烈的痛苦渐渐消失,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   她到底是魂飞魄散了,还是终于要进入轮回了?   “泱泱,醒醒,快醒醒!”有个无比熟稔亲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怀真心念微动,突觉天塌地陷,脚下一空掉入了无尽深渊,迅速下坠的过程中,耳边却有人不厌其烦唤着她的小名,那声音温柔动听,好像是幼年时母妃亲切的呼唤。   她从剧烈的晕眩和的头疼中挣扎着醒过来,未及睁眼却感到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霍然启目,正对上了一双狭长深邃的黑眸,眸中似有明灭不定的暗火燃烧。她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觉往后躲去,可身体却被一只手臂紧紧揽住。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容再次靠了过来,她脑中闪电般划过意识消失前最后一个画面——广莫门上高悬的人头,但他不是谢珺。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突然抬起她的下巴吻了过来。   怀真惊慌失措,拼命扭头挣扎躲避,他靠得太近箍得太紧,以至于她胸肺间被挤压地快要喘不过气。   灼热濡湿的吻落在粉颈玉肩上,怀真不由浑身剧颤,愤怒和耻辱蓦地涌上来,如火一般席卷全身。   她拼尽全力怒吼了一声,合身一扑推开了压制着她的人。   虽然本能地想逃,可是手脚却像不听使唤般颤抖个不停,不知该如何起身,也忘了怎么迈步。   “怎么突然闹脾气?”那人从容起身,朝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怀真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俊雅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这里不是广莫门外,不是熟悉的墓室,也不是崔园的茅庐。   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轩敞高阔窗明几净的画室中,偌大的花梨木案上笔架如林,挂着大小不一数百支笔,一列宝砚玉盏中调制着各色颜料,旁边玉鼎里插满了画轴…… 第2章 .来得及黄泉路漫,盼与卿早日重逢!……   怀真心跳如雷牙关打颤,骇然怒瞪着面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   这是画院东边的素雪斋,她少时跟崔晏学画的地方。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庆阳王世子,也是无数春闺少女的梦中情人。   他们曾相约白首私定终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是崔晏最后背叛了她。   而且崔晏早就死了,他的首级盛放在精美的镂空金盒中,被谢珺当做祭品放在她位于帝陵的新墓室中。   她清楚记得盒上贴着黄纸封条,还有那行朱笔小字,‘敬呈吾妻泱泱,昔日大仇得报,卿且安息。家中一切如意,勿以为夫为念。黄泉路漫,盼与卿早日重逢!’   怀真是封号,泱泱是她的名字,出自‘瞻波洛矣,维水泱泱。’   她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是幻,人死真的能复生?时光真的会倒流?   “怀真,你莫不是中邪了?”崔晏蹲下来,好奇地端详着面前秀眉微蹙的少女。   这丫头素来最是伶俐,从未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过,不过这呆呆的样子倒是可爱极了。   他探手过去想逗她,手指还没触到脸颊,她却如梦初醒,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般尖叫着挠了他一把。   崔晏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缩回手,只见手背上赫然多出几道血痕,不由大为惊异,实在想不通哪里冒犯了她,平时在一起不都挺乖顺吗?   怀真像是突然想起了如何掌控身体,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崔晏只觉莫名其妙,下意识追了出去。   怀真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正站在庭中砚池边,呆望着水中倒影。   小衫飘雾縠,艳粉拂轻红。   那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雪肤花容双环垂髫,娉娉婷婷天真娇柔,依稀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愈发怔忪,一低头看见了玉白甲缝中的血泥,便下意识地蹲下身,将手探进了池中去洗。柔波漫上肌肤时,奇异的触感令她的灵魂都产生了一阵兴奋地颤栗。   她不再是虚无的,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水流的质感。但这变化太过诡异,她不太敢信,于是低头在手臂上咬了一口,久违的痛感让她不由热泪盈眶,忍不住激动地跳了起来,“是真的?天呐,我回来了,我竟然回来了……”   声音是少女时特有的甜润娇美,如珠落玉盘。   崔晏站在一边捂着手背,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又哭又笑激喜若狂的样子。正欲开口查问,她却挽着裙裾转身奔出了月洞门,似乎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院中蝉声阵阵,梧桐荫里款款步出一名年轻女官,翠钿宝髻,着蓝色襦裙罩湘色半臂,容色娇美身姿婀娜,正是春和宫女史萧漪澜。   她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瞟了眼怀真消失的方向,不解道:“崔世子,你把公主怎么了?”   崔晏将血痕未干的手背在她面前晃了晃道:“我是受害者,别问我。”   萧漪澜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着教学便利对她动手动脚。诱骗无知小女孩绝非君子所为,崔世子若真有本事,为何不去招惹抱善公主?”   崔晏挑眉一笑道:“抱善沉闷无趣虚伪做作,何况早许了人家,还是怀真可爱,何况你怎知我们不是两情相悦?”萧漪澜哑口无言。   不远处传来悠悠钟声,午睡时间结束,画师们很快就会过来了。   崔晏挑眉道:“萧女史若真有德行,就该时时规劝引导公主,而不是冷眼旁观,看她被人诱惑。”他探身过来,盯着萧漪澜的眼睛,压低声音道:“除非你别有用心。”   “胡说,董娘娘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怎么会有二心?”萧漪澜偏过头去,面带怒容道。   崔晏不以为然,嗤笑道:“宫里的女人真是虚伪至极,难怪抱善那么受欢迎。”他说着举步往外走去,招呼随从为他包扎伤口。   钟声已响,萧漪澜不便久留,忙从小路离开去找怀真了。   **   盛夏的午后酷热难耐,可怀真欣喜若狂,竟丝毫不觉。直到奔出画院,离开芳林园,上了连通后宫内院的廊桥,才发觉头晕目眩汗如雨下。   她停下来在袖中摸索手帕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回头就见两个小宫婢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三公主,您、您怎么跑这来了?萧、萧女史到处找您呢!”   “萧女史?”怀真脑中灵光一闪,暗暗点头道:“萧漪澜?可真巧啊!”   不是冤家不聚头,片刻之间就遇到了崔晏和萧漪澜,接下来会是谁?   宫女们却没发现她的异样,只叮嘱她先去前面阴凉处歇息,她们回去传话。   怀真此刻也已冷静了下来,抬头正好看到一座幽凉微芬的小亭,便想着过去略坐会儿,整理整理思绪。   “见过三公主!”亭中石桌前候着两名宫婢,看到她忙迎出来见礼。   怀真一眼便看到亭中冒着丝丝冷气的花梨木冰桶,惊喜交加道:“这是谁备下的?太贴心了。”   她正要走过去,两人却不动声色挡住了去路。   怀真停下脚步,疑惑道:“什么意思?”   两名宫婢神情尴尬,其中一个微红着脸小声道:“二公主约了燕王殿下在此相见,所以命奴婢们先来打点。”   怀真抬起手一一扳着手指,心中暗数:崔晏、萧漪澜、抱善、燕王,睁开眼就聚齐了四个对头,也是不容易啊!   不过她跟燕王并无过节,但燕王的儿子灭了她全家,子债父偿,算到他头上也不过分吧?想到谢珺挂在城门洞上的头颅,她在三伏天不由打了个激灵。   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轻轻吸了口气,含笑望着两名宫女,反问道:“就是说,我不能进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两年前,恐怕她们的公主都不敢拦怀真的驾。   董婕妤十年盛宠,风头正劲时连皇后都要避让三分。怀真是她的独女,亦是皇帝的掌上珠,生来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未受过半点委屈或怠慢。   今时不同往日,宗正卿董阗因贪墨被罢官抄家,竟抄出他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等罪证,皇帝震怒,下诏赐其自尽,族中男丁流放女眷充官。   董婕妤素服脱簪跪在殿外,剖心析肝字字泣血,想为兄长乞命,奈何君恩似水,覆水难收。   整整两日皇帝都不曾露面,任由她单衣赤足跪在萧瑟秋风中。皇帝没再垂怜她,而是派了女官于众目睽睽之下严词斥责,又强行遣其回春和宫思过。   董婕妤自此缠绵病榻,不久便郁郁而终,至死想不通为何会失宠。怀真目睹至亲之死,父皇的绝情令她如梦初醒冰寒彻骨。似乎一夜之间看透了世情,自此与皇帝日渐疏远直至渐成陌路。   皇帝纵然对宠妃凉薄,但女儿自幼养在膝下,十余年来朝夕相处,怎会没有舐犊之情?因此父女离心后他既恼恨又愧悔,可始终等不到爱女主动示好,别说晨昏定省,就连寥寥几次会面都冷漠倨傲出言不逊,着实不近人情。   昔年只觉得活泼娇蛮的幼女格外可爱,是死水般沉寂的后宫中独一无二的灵动。如今却只觉她目无君上可憎可恶。   后宫从来不乏美人,纵然董婕妤没了,仍有别的佳人可慰君心,然而女儿却是不可替代的。他宠了十三年,终究也是付出了真心的,不甘心就此失去。   皇帝想着她到底少不经事,且早年太过宽纵,以至养成了这副可恶的性情,只要稍加磋磨历练,定能变得懂事乖巧起来,至少能学会服软求和。   于是皇帝便将怀真交由以严苛著称的中宫管束,中宫皇后出自王氏,向来教子有方。然而半年过去却未见成效,皇帝便将她交于倡导妇道女德的卢太妃教导。   一晃数月,皇帝不仅没能等到女儿回心转意,反而等来了卢太妃请辞,她声称无法教导这般顽劣不堪的任性公主。   自此,怀真被夺去出行仪仗,一应用度皆削减,并责令移出春和宫景明院,居于偏僻别馆,身边奴仆宫婢皆被遣散,仅留一名女官和四名宫女。   虽然她的待遇一落千丈,但是慑于积威,宫人们还是不太敢过于欺凌这位小公主,毕竟君心难测,谁知道哪天她会不会又复宠。   正自僵持之际,突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怀真回身去看,就见小路尽头数十人正缓步行来,为首两名内监清道,其后宫扇林立花团锦簇,众人正拥着一名锦衣绣襦云鬓高髻的宫装丽人款款行来。   两名宫女见状喜不自禁,忙奔下台阶,去道边跪迎。   为首之人正是她的二皇姐,中宫所出的抱善公主李浓浓。与面相阴鸷冷厉尖刻的皇后不同,抱善公主生的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且素有雅量,因此在宫中人缘颇好。   抱善身着黛蓝绣蝴蝶纹对襟襦裙,挽着花青色绡縠披帛,腰束宝带,笑吟吟望向亭中矗立的怀真,仰头打招呼,“怀真也在,真巧啊?” 第3章 .隔世再见怀真就在这时看到了谢珺。……   阳光从抱善身侧斜铺过来,映地她耳垂上的明月珰煜煜生辉,颈间镶珠嵌红宝的璎珞更是光华刺目。   怀真与父皇疏远后,乖巧贴心的抱善便频频往御前大表孝心,皇帝老怀甚慰,不止一次夸赞她是大卫公主典范。   起初,失恃的怀真因孤苦无依,按例被送往长秋宫由皇后照管。皇帝本意是想磨一下女儿的傲气,让她心生退意主动求和解。   可惜如意算盘打错了,怀真固执倔强地令人发指。   皇后先前有所顾忌,很快发现就算真苛待了怀真,她也不会去告状,于是多年积怨骤然爆发,任由宫人随意磋磨,以发泄对其母夺宠和不敬的报复。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皇帝偶尔会驾临暌违多年的长秋宫。但两人离心已久早无话可说,皇后为了活跃气氛,便召儿女孙辈进宫陪侍,于是殿中常会出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而温柔和顺的抱善代替了怀真承欢膝下,与小侄子小侄女们嘻笑打闹,努力维系着父母表面上的亲和。   曾经的天之娇女怀真则被安置在偏远的席位上,和女官乐师们一样,如同局外人。   然而怀真并不在乎,也不再贪恋虚假的温情。她以冷漠维持着自尊,抵御着外界的冰刀霜剑。   因为她不在乎,所以皇帝始终等不到她的回心转意,后宫诸人的拜高踩低伤害不到她,抱善得意洋洋地炫耀也刺激不到她。   抱善自知无法取代怀真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所以不敢恃宠而骄,甚至愈发谨小慎微。为讨好父皇,假意与怀真交好,无论怀真态度多么恶劣,都不计前嫌始终热忱。   于是怀真痛快了,抱善则收获了美名。   此刻望着意气风发的抱善,怀真忽然在想,为了意气之争赔上一生是否值得?轮回究竟是开启新生还是重复前世遭际?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定然是午睡偷跑出来玩吧?怎么一个人也不带?”抱善到了近前,徐徐抽出一条丝帕,温柔细致地帮她擦着额上的汗,像个温柔的姐姐。   她比怀真年长三岁,所以个头也高一些,此刻略略低着头,发钗上镶嵌的蓝宝石光芒流转,怀真忽然想起了墓室中经年不散的幽蓝光晕,那是夜明珠与长明灯交相辉映的颜色。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抱善背后有长秋宫皇后,还有王氏一族。   皇后的堂姐是护国公谢崇发妻,表妹阮氏是庆阳王妃,也就是崔晏的母亲。   驸马谢珺是谢崇幼子,乃继室萧夫人所出。   萧家十多年前蒙冤受难,如今虽已昭雪,可人才凋敝无以为继,恐怕没个几十年缓不过来。   而她除了一身傲骨,便只剩下公主的虚名。   如今回头想想,她和谢珺简直绝配,皇后还真是慧眼独具,竟能想到将她指婚给谢珺?   遗憾的是他们生生错过,就连离别那日也是恶语相对。   她无奈苦笑,抬头正对上抱善探询的目光。   “见过二皇姐,”她恭敬地行了个礼,转头瞟了眼方才回话的宫女道:“听闻二皇姐约了燕王兄在此会面,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不顾目瞪口呆的抱善,转身步下台阶,穿过大批随从走上了阳光下的小路。   怀真走到路口时正遇上找来的萧漪澜,母妃去世后,萧漪澜成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婚后将其擢升为公主府女长史,一应大小事宜皆与她商量。   在她心目中,萧漪澜亦师亦友,她曾天真的想过,等她与驸马和离了绝不再婚,只要有萧漪澜陪着就够了,她们可以一起抚养孩子,一起在公主府养老……   “公主,您怎么突然跑出去了?日头这么毒,万一中暑了怎么办?”萧漪澜上前见礼,眼中满是关切。   日头再毒也不及你的心地毒。怀真心道,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无论抱善还是萧漪澜,即便她已知晓她们的真面目了,可还是无法看穿这层伪善的面具。   谢珺说得对,她的确识人不明。   **   晚膳后,怀真躺在檐下纳凉。   萧漪澜在焚香驱赶蚊虫,宫女姮娘与素娥坐在一边打扇。   “公主可是有心事?”心直口快的素娥问。   怀真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默默摇了摇头。   “那为何闷闷不乐?”素娥不解道。   怀真将枕得发麻的手臂抽回,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莞尔一笑道:“大约是学画学腻了,有些厌烦。”   “既如此,那便不学了。”素娥道。   萧漪澜款款上前,将一盏纱灯放于凉席旁边檀木矮几上,板着脸道:“有你这样规劝公主的?”   素娥自知失言,悄悄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萧漪澜接过她手中罗扇道:“去铺床吧!”素娥忙应声,灰溜溜地退下了。   萧漪澜轻摇罗扇,语重心长道:“公主天资颖悟,是可造之材,既想学画就一定要坚持,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崔世子雅擅丹青,在京中素有美名,而您最喜他的画风,难道您忘了当初为了跟他学画,费了多少功夫吗?”   怀真不语,像是有些理亏般低垂着睫毛。   萧漪澜继续道:“公主可还记得学画的初衷?”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   董婕妤周年祭,怀真看到香案前供奉的亡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看到了母妃生前的音容笑貌,不由潸然泪下。回来的路上她便想着找画师再画一幅挂到寝阁,寻访时却得知画师已不在人世,只得另寻高人。   可董婕妤生前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在宫中树敌颇多,怀真又与皇帝交恶,即便她能出高价,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画师。因为见过董婕妤生前芳容的画师并不多,能画得传神逼真的更是少之又少。   怀真便在那时知道崔晏的,传闻他画技高超,最擅仕女图,笔下人物传神凝练惟妙惟肖,但他并非普通学子,而是来京求学的藩王世子。   像所有民间俗套故事的开头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女,仗着身份去向恃才傲物的年轻画师求画,屡屡碰壁却不屈不挠,最终她的心意感动了崔晏,表示愿意相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公主若真思念母亲,为何不亲自为她画像?这世间难道能有人比您更熟悉她的姿容?在下虽不才,却愿倾囊相授。您很快就会发现,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是多么有趣的事。”崔晏循循善诱道。   绘画有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①但气是无形的,又是自由的,所以能入于无间,因此一幅画作便是一个无间世界。   若能醉心于其间,便可超脱世俗忘却烦恼。怀真师从崔晏学画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将内心的迷惘、戾气、悲伤和愤恨全都倾注于画笔下,绘出的是想象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与崔晏的相识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记得又如何?万事万物不会永恒不变的,你明白吗?萧姐姐!”她望着烛光下萧漪澜温柔明媚的脸容,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于她而言,一切都变了,不过身边人却都无知无觉。   **   这是怀真回来的第一天,她不太敢入睡,唯恐醒来发现是大梦一场。后来实在熬不住,还是昏沉沉睡了过去。   盛夏时节,屋中卸了窗扇,以纱幕隔绝蚊虫,日光从罗帷间照进来,直到漫过她光裸的足踝时,她才从暖融融的梦里醒了过来。谢天谢地,睁眼看到的是温暖和阳光,而不是冰冷黑暗的墓室,活着真好!   姮娘听到响动进来侍候她更衣,禀报说长秋宫派人传话,今日有要事,妃嫔贵主和外命妇将汇聚一堂,请她莫要缺席。   怀真表现得很踊跃,盥洗更衣毕便带着萧漪澜和姮娘素娥往长秋宫走去。春和宫与长秋宫之间有三道门,建宁门、承光门和广安门。   步出广安门后,长秋宫便遥遥可望。   怀真就在这时看到了谢珺,他头戴黑色幞头,着一袭松花绿袍,腰束石青色革带,正躬身同几名女眷作别,看样子应该是萧夫人及其亲眷。   怀真心头震颤,怔怔望着三丈开外那个茂兰修竹般的少年身影,一时竟似忘了呼吸。   前世种种,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初见时的约法三章,成亲后的相敬如宾,及至多年后的相濡以沫,可一切都抵不过有心之人的挑拨离间,终究是因为他们缘分尚浅福泽太薄。   **   承安二十一年夏,远赴西域和亲的元嘉长公主归朝。皇后在长秋宫寿安殿设宴接风,令命妇等作陪。   十八岁的谢珺亲送母亲于广安门外,正欲离开时却感到一股奇怪的目光。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纤薄娇小的垂髫少女,插金雀钗,戴闹娥扑花冠,着轻粉蔓草蝴蝶金纹薄衫,系六幅海棠水纹罗裙,模样虽略显稚嫩,但一双水杏眼却柔情百转动人心魄。   看她的打扮应该尚未及笄,可她的眼神……却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两人眸光相撞的瞬间,他感到一种无形的东西迎面袭来,瞬间漫过全身,令他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第4章 .和亲公主他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转瞬……   谢珺想开口问她是谁,他们可曾相识?然而却如置身梦魇般困在她的眼神中动弹不得。   他十四岁从军,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却从未像此刻般,从身到心皆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任人宰割。   陌生少女牵裙奔了过来,忽然抬起手,皓腕间钏环相撞叮当作响,仿佛天籁。   谢珺憬然有悟,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少女纤细微凉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脖颈。   广安门外有十余人,一时间全都惊呆了。   谢珺更是说不出话来,那轻柔细腻的触感在肌肤上蔓延,他不由自主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少女的眼中泛着潋滟,他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转瞬之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这儿有只小蚂蚁。”面前少女莞尔一笑,两指轻巧地一拈,便离开了他的脖颈。   谢珺愣愣地望着她两指轻轻捻动,随后往地上一弹,似乎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抛下了。   “好了。”少女粉脸微扬,笑吟吟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本是明丽大方的长相,可声音却极为娇甜酥软,听得心头直发痒。   身后带路的内监越过他上前躬身参拜,“见过三公主!”   眼前举止轻的古怪少女竟是三公主怀真?谢珺又是一惊,神情不由恍惚起来,直到听见有人唤他,这才发现内监正朝他拼命使眼色,忙以手加额郑重行礼。   少女不言不动,只静静打量着他。她的眼神仿佛一张看不见的网,令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内监见怀真行为古怪,便介绍道:“三公主,这位是护国公府的三郎君,名唤谢珺,在羽林军任职。”   怀真有些艰难地收回了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点了点头,便从谢珺身边走过,径直往长秋宫大门而去。   随侍的萧漪澜若有所思地回头,正对上谢珺困惑追索的眼神,她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谢珺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不知她那一笑究竟何意。   萧漪澜与母亲同出一族,算起来还是他的表姐。   当年外祖受奸人诬陷获罪,萧父虽为旁系,却也受到株连,年幼的萧漪澜随母一起入宫,几经浮沉,先后在长秋宫与春和宫当值,更是凭借聪慧好学成为三公主伴读。   萧家平反后,她得以脱去罪籍,本该接受官府安排,出宫与亲人团聚。她却自愿留下侍奉旧主,实在令人费解。   **   寿安殿中香雾缭绕,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皇后尚未现身,只有长袖善舞的抱善如穿花蝴蝶般四处奔走,同众人寒暄。   向来昏暗的大殿今日格外亮堂,地毯、围屏、熏炉、坐具等全都焕然一新,看来中宫对那位远嫁和亲的长公主颇为重视。   元嘉出嫁时怀真才两三岁,所以对这位姑姑印象不深,而且在她的记忆中,元嘉姑姑并未回朝。   今上①内眷不多,名分高的更是屈指可数,婕妤为皇后以下最高位,其下仅有两位容华两位美人。   董婕妤殁后,皇帝再未专宠他人,可能是年事渐高精力不济,也可能是难忘旧爱,怀真始终坚信是前者。   按照以前的心性,她定然不愿出席这样的场合,可如今不一样,她不愿再特立独行,想要泯然于众人,这样她才能一门心思寻找转机,从而改变既定的命运。   只有感受了死亡才会更加珍爱生命,何况她原本就惜命,所以她立下大志——今生要长寿。   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她不是圣人,是个失败的平凡之人,所以更要从细微处入手。   方才遇见安然无恙的谢珺,她愈发坚定了心志,这次她不会再和崔晏相恋,也不会同谢珺成婚,更不会与谁生儿育女,要从源头上掐断悲剧的可能性。   ‘皇后娘娘驾到!’内监尖锐细的通报声响起,众人忙按品阶分两列站好,怀真自是站在抱善旁边。   抱善似有些惊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随即露出招牌式的和善微笑。   皇后年逾五旬,为人冷肃不苟言笑,虽容色枯槁但眸中精光不减当年,凤冠华服愣是被她穿出了几分杀伐之气。   礼毕,众人分次落座。   怀真垂目坐于抱善下首,对面是燕王妃,另一边是张容华。   以皇后为首的老一辈开始谈论起元嘉长公主的事迹,说她如何冰雪聪慧贤良淑德,如何知书达理端庄识大体等,张容华进宫得晚,并未见过元嘉,所以听得极为专注。   突厥部落十余年政权更迭三次,元嘉皆凭借智慧和勇气躲过灾祸,并稳坐可贺敦之位,直到此次可汗病故部落大乱,雍州节度使雍伯余趁机周旋,与野心勃勃的叶护达成协议,从而迎回了去国离家多年的长公主。   “妾身听闻那叶护乃是先可汗幼弟,极有可能继承汗位。”燕王妃道:“若他当权,势必会沿袭以往与大卫和亲的传统。元嘉姑姑之所以能回朝,是不是因为……”她说着似有若无地望了眼抱善。   抱善立刻会意,接口道:“王嫂是说,国朝用新的和亲人选交换了元嘉姑姑?”说着不由做出惊恐地样子,紧张地捂住了嘴巴,转头望向怀真,可怜兮兮道:“不会是要在我们姐妹中挑选吧?”   怀真配合她做出惶恐不安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翻白眼。   可能是多活了几年吧,所以如今很难忍受她们拙劣的演技。就算是想抱团奚落她,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即便她失宠了,墙倒众人推,和番这样的军国大事也轮不到她。因她自认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根本无法胜任。   抱善就更不可能了,她是皇后的亲女儿,派谁也不会派她,真不知道她咋乎什么?   “怀真你别怕,我一定会向父皇求情,让我们姐妹永远不分开。”抱善眨巴着眼睛,用自认为悄悄话的声音说道。   怀真顿时陷入两难,望着抱善‘真挚’的眼神,不知该做出一副白痴样表示感激,还是像以往一样嗤之以鼻。   抱善向来喜欢演姊妹情深的戏码,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善良大度。   她生着一张肉乎乎的小圆脸,细眉细眼,但鼻子和嘴巴却是圆嘟嘟的,所以笑起来时有种天生的娇憨可爱,属于讨喜的长相。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元嘉长公主到!”怀真不由长舒一口气。   **   所有人都引颈观望,怀真也好奇地看向了门口。   一行丽人翩翩走了进来,为首女子博带广袖簪钗耀目,裙裾拖地灿如云霞,她步态优雅举止大方,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妩媚的迷人气质,虽没看清脸容,却让怀真心向往之。   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似乎能照亮阴郁冷清的深宫。   怀真正自遐思之时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她这才发现抱善已离座,正和几位王妃在同元嘉长公主相认。   旁边张容华扯了沈美人,也过去凑热闹。怀真环顾四周,见大家的视线都放在元嘉长公主身上,便也没觉得被孤立有多尴尬,待众人退下她在去拜见也不迟。   怀真正自伏在食案上抠案角镶嵌的玳瑁花纹,忽听有人在唤她,抬头就见抱善在朝她招手,众人也都齐齐望着她。   “发什么呆,过来呀,元嘉姑姑找你呢!”抱善故意扯着嗓子,似乎忘了要保持优雅仪态。   怀真忙起身离座,整了整衣袖和披帛,走上前去参拜。   元嘉扶住她手臂,笑吟吟道:“泱泱,你不记得我了?当年我离宫时,你可是抱着我的腿哭花了脸。”   怀真抬起头,讪笑道:“姑姑见笑了。”   她此时才看清元嘉长公的面容,她已不再年轻,皮肤也没有宫妃那般细腻娇嫩,但她的气色很好眼睛很亮,脸上有种令人羡慕的耀眼活力,那是深宫女人身上所稀缺的。   元嘉握了握她的小手,附耳轻声道:“董娘娘的事我才听说,心里十分难过,好孩子,你一定要保重。”   怀真颇为感动,更多的却是意外,董婕妤过世快两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外人的宽慰。   因董家获罪之故,董婕妤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若她活着恐怕连名位都要保不住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死后迁葬两次皆因谢珺之故,也算荣辱与共。若她活到谢珺事败,恐怕也难逃一死吧?   “元嘉有功于社稷,陛下不会忘,朝廷亦不会忘。京中新宅落成之前,你就先住在宫里吧!”皇后的声音从凤座上响起。   怀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原位。   元嘉语气谦和道:“娘娘客气了,能为国朝效忠,是臣妹的荣幸,臣妹实在不敢居功。何况臣妹离朝多年,礼数方面未免有些生疏,宫里规矩多,实在不方便,就让臣妹住在驿馆吧!”   但皇后一味坚持,元嘉推辞不过只得应下来。   “六宫之中,若论最舒服适宜的居所,当数春和宫景明院。奈何董婕妤福薄命浅,可悲可叹。本宫让人去收拾一番,你过两天就搬去住吧!”皇后道。   怀真下意识地霍然起身,仓皇之间袍袖带翻了案上金杯,‘不可’两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正好对上了皇后森森然的目光,“怀真公主可有意见?”   她瞬间冷静下来,忙将胸中浪潮生生压下,迤迤然一笑,行礼道:“怀真不敢。春和宫闲置已久,是该有一位新主人了,若能与元嘉姑姑为邻,怀真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意见?” 第5章 .故人入梦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   以往不是没人打过春和宫的主意,但都遭到怀真的激烈反对,按照抱善的说法,就是她像疯狗一样拼命护着地盘,半点道理都不讲。   怀真听到这些时也只是一笑置之。她不介意别人这样编排,反正她在宫里一天谁也别想鸠占鹊巢。   董婕妤殁后,皇帝开始转换口味,钟爱天真稚嫩的少女。   有位新晋的尹充衣①年方十五,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有心之人的怂恿下,带人去春和宫大闹了一番,扬言不日即将入住,结果自然是被怀真轰走了。但她也明白过来,一个刚上位的小充衣,竟敢如此嚣张,还不是仗着皇帝的恩宠?   果不其然,几天后春风得意的尹充衣又来了。   怀真一面命人悄悄去散布消息,一面将偷偷藏好的灯油泼在庭中廊柱上,站在廊下举火与尹充衣对峙。   尹充衣入宫不久便得圣宠,短短半个月从最末位的舞涓晋升到了七等充衣,难免会招人嫉恨,尤其是入宫二十多年不得宠的宋良人,于是假意与其交好,暗中怂恿撺掇,与其他嫔妃一唱一和,让尹充衣心生妄念,以为自己在后宫是最特殊的,将来或可取代已故董婕妤。   甚至还有会相面的老宫人说她福泽深厚,将来或可晋升昭仪,位同副后。   总之尹充衣心动了,她认为想要取代董婕妤,那就要入主春和宫,何况她是真喜欢优雅闲适恍如仙境般的春和宫。大家都说怀真公主被皇帝厌弃,在后宫没有依靠,所以不足为惧。   于是尹充衣带人浩浩荡荡去了春和宫,刚进宫门就被怀真拦下,两拨人闹得不可开交,怀真扬言宁可将春和宫烧成灰烬也绝不会留给其他人。   尹充衣看到雕花廊柱上滴滴答答的油,又看到两眼通红状若疯癫的怀真,心里其实有些发怵,但周围看热闹的宫人越来越多,想到自己前程不可限量,所以万万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退缩,否则日后怎么服众?   她扑过去要夺怀真手中的火把,两人扭打之中火星飞溅,不慎点燃了飞扬的纱幔,火舌肆意狂舞,瞬间便窜上了淋着灯油的廊柱……   火势虽然凶猛,但因长廊临水且围观者众,所以扑灭的及时,只烧毁了半截廊子,并未损毁到房屋宫舍。   大卫刑律规定:②宫内失火者,徒三年;损失财物多者,以“坐赃”论罪;若延烧至宗庙及宫殿处,当事者绞。   虽是虚惊一场,但皇帝还是大为震怒,怀真自此被夺去出行仪仗,责令移出景明院,迁到宫苑西北角偏僻的望春台。而尹充衣被杖责三十驱逐出宫,其父遭罢官,永不录用。见识了怀真的疯狂行径后,再没人敢打春和宫的主意。   **   怀真很开心,梦里都在笑,难得让皇后母女吃瘪。   如今她身边只剩下萧漪澜和四名宫女侍候,萧漪澜是绝对不可信的,姮娘与素娥倒是忠心耿耿,可她们受教于萧漪澜,所以她还不确定她们对她是否有二心。   另外两名粗使宫女无资格近身,说起来并不熟悉。   她舒袖躺在美人榻上,侧头望着阁外帷幄上盘旋的仙鹤祥云纹,思忖着该把她的乳媪秦姑找回来。   望春台临水而建,台上馆阁楼宇错落有致,花木繁盛蓊蓊郁郁,适宜夏天居住。   湘帘低垂,午后的阳光从竹篾间透过,影影绰绰投在榻前空地上,灿银碎金般。偶有凉风习习,吹拂着轻盈的绡縠长袖,如天际的云朵般悠悠然从眼前掠过……   怀真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感觉到阁外帘幔微微一动,有人走了进来。周围静的可怕,似乎连玉盘中碎冰融化的声音都听得到。   那人在榻沿坐下,身着群青色常服,领口衬白纱中单,端肃严正。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声道:泱泱,我回来了。   原来是三郎,她懒洋洋地抬手推他,满是嫌弃地笑道:“先别闹我,快去更衣,一身的汗臭味。”   “等会儿就去。”他抓过她的手按到枕上,凑过去吻她,用下巴新生的胡茬扎她的脸和脖子。怀真痒得要命,一边求饶一边推拒。   手底下忽然一空,那颗脑袋竟凭空掉落,咕噜噜滚到了榻上。   怀真吓得魂飞魄散,他却从容捡起,抱到胸前望向她问道: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   她恐惧至极,爬起身夺路便逃,却被他伸臂轻松拦住,她拼命推搡叫喊,陡然惊醒才发觉汗湿重衣,而阁中静悄悄地,只有她激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怀真揉着胀痛的脑袋,起身悄悄往外走去,掀开帘幔时惊醒了坐在外面的姮娘,她揉着眼睛含含糊糊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去榻上睡吧,不用陪我了。”怀真摆了摆手,踩着清凉的地板穿过外间走了出去。   她提着裙角,刚榻上外面台阶,便烫得吸了口气缩了回来。   姮娘提着木屐走上来,侍候她穿上,这才缓缓退下。   日头很晒,怀真哒哒走了几步就又回到了出檐的荫蔽下。梦中情景在心底盘桓不去,背后不由得沁出凉意,渐渐驱走了身上的炙热。   她默默把玩着腰间温润的佩玉,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殿宇楼阁。   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谢珺刻骨悲凉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她心里无端难受起来。   那日在广安门外邂逅之后,她就决定以后再不见他,如今的她于谢珺而言是陌生人。他看到她时脸上没有熟悉的神情,心里不会有波动,而且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的过往。   曾经的过往——怀真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最好,那并不是多愉快的事。   他们是盟友、是夫妻、是知交、是怨侣。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成全却也互相算计互相试探,皆以为自己是对方手中的棋子。   谢公有三子,幼子三郎为继室萧夫人所出,昔年萧家被政敌构陷获罪,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直到多年后政敌倒台才得以沉冤昭雪。那政敌不是别人,正是怀真舅父董阗。   当年皇后为她指婚,本意是存心折辱。对谢珺母子而言,怀真是仇人之后。那时她憋了一股劲,做好了婚后斗智斗勇夹缝求生的准备,没想到一切并非想象中那般水深火热。   怀真正自心烦意乱之际,素娥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请她进去用点心。   琉璃案上摆了几盘精致的小点心,还有去暑降温的雪泡梅花酒,并一碟冰调雪藕丝。   怀真顿时心情大好,一边品味着清甜的雪泡梅花酒,一边感慨活着真好啊,方才的不快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   元嘉搬到了春和宫,怀真并未感到不快。   看着重新亮堂起来的景明院,她甚至觉得分外欣慰。热闹喧嚣总比荒芜废弃了好,她这般安慰自己。   怀真对这个生平颇具传奇色彩的姑姑极为敬仰,所以愿意与她为邻,也常过去走动。   许是怜她孤弱无依,所以元嘉待她关怀备至,像母亲又像长姐,还答应替她打听乳媪秦姑的下落。   六月中旬是大公主成美的周年忌,出行前夜,元嘉遣人邀怀真过去叙话。   元嘉住在东侧院,昔年董婕妤的正屋主院并未启用,为此怀真极为感激。   她就是再大度再喜欢元嘉,若她住在母妃的寝阁,用着母妃的物品,想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廊下华灯四起,璀璨华丽,活泼欢悦的琵琶声顺着清池水送出老远,怀真刚踏进院门便听到了。   元嘉做异族打扮,将头发梳成数股长辫,结着彩珠碎玉,头戴金额冠,并未穿袍服,身上仅着紫缎抹胸,系五彩斑斓百褶裙,挽着轻柔薄纱,和几名类似装扮的宫人起舞做歌。   听到怀真的声音便急急舞了出来,行动时发上金铃和腕上臂钏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一把拉住怀真道:“泱泱快来,我给你也扮上,咱们好好玩玩。”   怀真看到她莹润的玉臂和高耸的酥|胸,以及纤细紧致的腰身和浑圆挺翘的臀,顿时无比羡慕,暗想着以后也要长成这般丰腴妩媚的模样。   元嘉身上的女人味与母妃颇为相似,是她极为喜欢的。   “好姑姑,我不是来玩的,”怀真笑着制止了替她更衣的宫女,拉元嘉坐下,道:“明日我们要去崔园祭拜大姐姐,您现在找我来可是有事?”   元嘉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她,一手玩弄着胸前垂落的发辫,一手抚着下巴,嘴角一弯笑道:“我中暑了,去不了,已向长秋宫告假。”   怀真面泛狐疑,不解地望着她。   元嘉回身吩咐了一声,厅宫娥乐师尽皆退下,她这才回过头来,曼声道:“十二年前,皇后还是昭仪。当时边境不稳连年战乱,突厥来使愿与国朝修好,双方很快达成共识,要结百年之好,当时朝廷拟定的和亲人选是大公主成美。”   怀真并不知道这一茬,心中颇为惊讶。 第6章 .心结怀真是兄弟姐妹中最年幼的,也因……   元嘉声音渐冷,“父皇子女众多,我并不是最起眼的,虽一路磕磕绊绊,但总算平安长大,及笄后也顺利定了亲,不出意外的话几个月后便要出阁。可是我与成美年龄相仿,所以王昭仪试图劝说我的母妃,让我替成美和亲。我母妃自然不愿,可王家太过强大……我们斗不过,绝望之下想到了私奔。”   怀真目瞪口呆,只听元嘉苦笑了一声,惨然道:“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在世家大族面前什么也不是,所以我又被逮了回来。他们害死了我腹中胎儿,又以母妃的性命要挟。那时父皇早已驾崩,我母妃不过是众多太妃中最普通的一个,她气不过,只得悬梁自尽。”   想到惨痛的往昔,她牙齿咬地咯咯响,饱满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可是看到怀真惊愕的样子,却又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婉媚一笑道:“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我并非怨天尤人之人,只不过你既问起,我便没打算相瞒。”   “姑姑……”怀真挨过去轻轻环住了她的肩,叹道:“我们同病相怜呐。”   元嘉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比我命好,我父皇恐怕根本记不起我们母女。”   怀真哑口无言,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父皇,他们父女一直未曾和解。   元嘉垂眸望着她问道,“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辛谧有个姐姐葬在秀嘉身边,她一直想去祭拜却苦于没有机会,你明日去崔园可否带上她?”   崔园又称崔后园,是本朝开国皇后崔娘娘与太/祖卫武帝和离后的故居,据说崔娘娘生前喜爱花木,所以独居的十多年里将宅子建成了一座极其宏大的园林,死后便葬在其中。   武帝驾崩后她被移到帝陵合葬,空出的墓穴后来经改建成为阳平长公主坟。   据说那里风水极佳,因崔娘娘生平颇为传奇,她本是前齐末代皇后,后又成为大卫开国皇后,按照民间说法便是天生凤命福泽深厚。   太宗年间陆续有五位公主葬入其中,慢慢地崔园就成了大卫公主园寝。   本朝太宗皇帝为崔后所生,他继位后为了扶植母家,册封舅父崔佑为世袭罔替庆阳王,令其镇守雍州。那便是庆阳崔氏的前身,而崔晏则是初代庆阳王的六世嫡孙。   **   怀真如今只能有一名女官随行,若带了辛谧便不能再带萧漪澜,她对萧漪澜心存芥蒂,正好不愿她相随,便欣然应允,“小事一桩,交给我好了。不过……”   她略有些犹疑,崔园也是怀真的埋骨之地,想想便有些忐忑,“我许久没有出宫了,心里有些不安。”   元嘉极为感激,抚着她痩峭的背柔声道:“别怕,我会托人暗中照应,保证让你毫发无损的回来。”   怀真直起身,好奇地追问道:“谁?”   元嘉抬起手指戳了戳她颊边梨涡,摇头道:“我此刻也说不上来,羽林儿郎成千上万,我哪里知道他会指派谁?”   怀真从这句话中嗅出了暧昧的气息,便有些激动起来,缠着元嘉追问。元嘉自是不肯说,怀真心痒得厉害,索性开始瞎猜,“能调动羽林军,显然官阶不会低。至少也是个四品中郎将吧?”   元嘉懒洋洋地靠在隐囊枕上,笑着摇头道:“我不会说的。”   怀真不依不饶道:“总不会是卫将军吧?”   左右卫将军,掌宿卫营兵,职位非同小可,而元嘉回朝短短数日,不可能这么快结交,除非是旧相识。   元嘉拢了拢肩上的披纱,笑着起身走向内室,怀真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她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一条项链递了过去,郑重嘱咐道:“明日出行时戴上它,自会有人照应你。”   **   早起梳妆时,素娥发现怀真颈上戴着一条古怪的项链,铁灰色丝绳上穿着几颗奇形小彩珠,中间坠着一块绿莹莹的翡翠,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狼头。   这条项链异域风格很明显,想来是元嘉长公主给她的,她便没有多问。而且今日去崔园,大家都穿肃穆低调的礼服,因此即便戴了一条灰扑扑的项链,也不会显得多突兀。   怀真匆匆用过膳,正在漱口之时,萧漪澜进来禀报,说元嘉长公主的女官辛谧来了。   怀真忙接过棉巾擦了嘴巴上的水渍,招呼道:“快请进来,我答应今日带她去崔园祭拜姐姐。”   萧漪澜困惑道:“她是元嘉长公主身边的人,论理也该由元嘉长公主带着去。您有禁令在身,如今出行只能有一名女官随同,若她去了,那我岂不是去不了了?”   怀真转过身,笑嘻嘻地抱住她手臂娇声道:“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劳心劳力忙前忙后,肯定累坏了,这两天就留在宫里好好歇息吧!”   “可是……”萧漪澜刚开口,怀真却已起身迎了出去,就见一个气质端方的中年女官款步走了进来,正是辛谧。   “劳烦公主了。”辛谧屈膝行了个礼,怀真忙笑着拉她起来道:“举手之劳,辛姑姑无需挂怀。”   “公主若是准备就绪,咱们就走吧,要先去长秋宫觐见皇后,然后再一道出宫。”辛谧道。   “皇后也去?”怀真下意识问道。   辛谧点头道:“是。”   怀真心头蓦地涌起不好的预感,她努力蹙眉回想,脑中却是一片模糊,完全想不起与成美有关的任何事。   成美早已出阁,且长秋宫与春和宫势同水火,因此并无多少往来,她甚至记不起成美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辛谧见她失神,以为她想不通为何皇后会给女儿上坟,便解释道:“今日是大公主谭祭①,要做斋醮、行三献礼。届时宾客如云,大公主的姊妹兄弟和子侄辈都要到场,帝后乃万乘之尊,又是长辈,的确有些于理不合,可大公主是皇后的亲骨肉,她想去亲自吊唁也无无可厚非。”   怀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回头命萧漪澜将备好的祭品着人送到宫门口,然后便在辛谧和两名宫女的陪同下往长秋宫去了。   今上有七子三女,大公主成美、二公主抱善、四皇子鲁王和六皇子燕王皆为当今皇后所出。   少年早夭的昭德太子与二皇子德王为前皇后杨氏所出。三皇子齐王为张容华所出。   五皇子体弱,常年缠绵病榻,虽已及冠却依旧住在宫中,生母为低阶女官,是由沈美人抚养长大的。七皇子生母不详,却是养在太后膝下,因此虽未封王,但前途却并不比兄长们差。   怀真是兄弟姐妹中最年幼的,也因此承受了父皇最多的偏宠,以及手足们的嫉妒。   到了长秋宫外,便有宫娥迎上前来,“奴婢见过三公主,陛下此刻正在寿安殿同皇后娘娘叙话。”   怀真脚步不由微顿,她回来近乎一月,但因刻意逃避,所以并未和父皇打过照面,此刻他既在寿安殿,想来是躲不过了。   **   “怀真?”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   怀真忙回过身,看到一个素服玉冠的少年在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哈,还真是你?”少年抬手,示意随从们止步,随后慢悠悠踱过来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她。   “奴婢见过七殿下。”宫人们纷纷行礼。   怀真与李晄(huǎng)年龄相仿,仅差了半岁多,但却并无多少深交。   听说他们幼年时但凡碰到一起就闹得鸡飞狗跳打得难分难解,不是李晄扯乱了怀真的头发,就是怀真咬破了李晄的脸。所以每次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乳媪秦姑都命人将怀真好生看护着。   太后驾崩之后,李晄依旧住长信宫。但怀真不喜欢他的阴阳怪气,所以甚少去找他玩。而且她自幼就明白,兄弟姐妹们不会真心喜欢她,因为她霸占了父皇最多的宠爱。所以她也不会喜欢他们,她只会真心的爱父皇和母妃。   想到父皇和母妃,她心头顿时一痛。   “见过七皇兄。”她此刻不想进殿,乐于被他绊住脚步,所以漫不经心地行礼,连正眼都懒得瞧。   李晄果然有些动气,扯住她的袖子道:“神气什么?”   怀真抽回袖子,斜睨了他一眼,用另一只手轻轻掸了掸,眼看着李晄脸都绿了,这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抬脚就要走。   李晄气急,闪身拦住她恶狠狠道:“死丫头,站住!”   怀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想做什么?”说着猛地推了一把。   李晄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顿时气急败坏,扑过来揪住她耳朵怒道:“让你长长记性,不要目空一切,尤其是这种时候,我可是兄长。”   怀真耳朵被揪得生疼,不觉面红耳赤眼泪汪汪,伸手过去抓他的脸,咬牙切齿道:“兄长?你也配?你算哪根葱,啊!臭老七,放开我……”   李晄向来自视甚高,因为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便觉得自己比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高贵,怀真这句话踩到了他的痛脚,当即狠狠捏住她的肩往下按去。   怀真只觉得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很久以前打架他也是仗着比她力气大,按着她的肩直到她坐倒在地哭着求饶才肯罢休。   她不愿服输,抬脚便攻他下盘,一面用手抓扯他的发冠。 第7章 .父女子不与父斗,臣不与君争。……   长秋宫规矩甚多,宫人从未见过此等闹剧,一时也看呆了,待反应过来立即跑去寿安殿禀报皇后。   而李晄的侍从们远远看着,没有一个敢上前。   辛谧跟前跟后想要分开他们,却是徒劳。直到帝后亲临,这才命人将斗成乌眼鸡的二人分开。   李晄恶人先告状,‘噗通’一声跪下,气喘吁吁地诉说怀真的诸般不是。   怀真厮打半日早累到虚脱了,也不想辩解,索性挣开嬷嬷的手臂滑跪在地。   “孽障!”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心头发紧,撑着身体的手肘微微发颤,指甲用力掐着掌心,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敢抬头,心中思潮翻涌爱恨交织,害怕看到熟悉的面容会泪如雨下。   视野里出现了两只玄色赤金纹六合靴,她微微抬起眼角,看到一抹柘黄色袍摆,心头一热,泪意顿时涌了上来。   “这样的日子还胡闹?朕算是白养了你。”皇帝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铄中气十足,此刻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怀真心头涩痛忍泪含悲,轻轻伏跪在地,心头万种情绪突然消散,渐渐平静了下来。   即使重来一次,有些事情还是不会改变吧?   皇帝望着面前卑躬屈膝的单薄身影,颓然叹了口气,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十多年来顺风顺水,这般强烈的恨意和铮铮傲骨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她不知,自己所有的荣光和骄傲都是来自于君父的恩宠?   父女无声对峙时,抱善和皇后就站在三丈开外。   眼见父皇神色似有松动,她忙故技重施,奔过来劝解道:“怀真还小不懂事,父皇千万别生气。姐姐向来宽仁,若知道您为了她惩罚怀真,定会泉下难安。”   “浓浓,你处处护着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可未必会记你的好。”皇帝瞟了眼静默的怀真,心里又气又恨,更多的则是无奈。   “父皇别这么说,怀真对我可好了。”抱善笑着抱住他手臂央求,“待会儿我们要出宫去,可您夺了她的仪仗,身为堂堂大卫公主,连步障厌翟①都没有,怎么出行?父皇,您就开开恩,不如今天……”   皇帝抬手制止了她,冷哼道:“我看她并不在意这些,就和宫女们挤一辆车吧!”   皇帝意在羞辱怀真,但她却毫不在意,依旧静静伏跪在地。   起初她多忤逆之举,怨恨他冷漠凉薄,不忿他刻薄寡恩。   承安十九年初冬,她在城外送别了远赴岭南流放的董氏男丁。当晚董婕妤殁了,两日后充入掖庭为官奴的小姨暴卒,尚在京中的董氏女皆沦为宫婢或冲入乐坊。   她四处奔走想要解救,却无能为力,于是满心愤恨几欲崩溃,在母亲葬礼上骤然发作,质问高高在上的皇帝,讥讽曾受过董婕妤恩惠的命妇,十三岁的女孩一身重孝,神情凛如霜雪咄咄逼人,场中瞬间鸦雀无声……   结果却是雪上加霜,她不仅驳了皇帝的面子,也得罪了诸位命妇,使得董家遗孤的处境愈发艰难。   而她则被交由中宫严加管教,却不知悔改,再见皇帝时依旧语气尖酸毫无敬畏之意,为此没少受到惩戒。   皇帝见她本性未改,认定是身边服侍的人挑唆,便将她的乳母秦姑调离,把她送到卢太妃身边抚养。   卢氏出身书香世家,自幼仰慕班姬,她以为进宫后会像班婕妤一样成为德才兼备的贤妃,殊不知后宫风气最是淫靡,她所倡导的女德妇道被人嗤之以鼻。   先帝慕其才名偶尔光顾,却觉得她的端庄模样寡然无味,遑论逆耳之言,渐渐失去新鲜感后便不再去。   可他很乐意尊奉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后宫典范,遂令其开班授课,将她当做训诫宫眷和女儿的工具。   卢氏年轻时颇谦逊和蔼,当她发现自己是深宫唯一的清流后,日渐暴躁。听过她讲学的人成百上千,竟无一人真心追随,甚至将她视为异类,这让她倍感愤怒和痛苦,于是将体罚引入了教学中。   怀真见到的并非温婉优雅的年轻才女,而是严苛冷厉的枯瘦老妇,年迈的她愈发肃穆庄严,就连嫔妃们见了她都胆怯,何况不谙世事的少女?   怀真也不例外,但她没想到此后数月她们都成了对方的噩梦……   卢太妃给怀真的最后一句箴言是子不和父斗,臣不与君争。③   怀真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她不再以卵击石自讨苦吃,而是无声的反抗。就像现在一样,无论皇帝说什么,都一言不发。   **   皇帝离开后,抱善奔过来示好,“父皇说的是气话,你莫要当真。”   李晄也起身,正被侍从搀着去回去更衣,怀真侧头望去,他也正好望过来,脸上神情似有些愧疚。   抱善笑容可掬道:“你可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和下人们挤一辆车的。”她低声道:“母后也不会同意的,否则传出去了人家以为我们苛待你。”   怀真抬头定定望着她,似乎能将她的脸盯出两个洞。   抱善浑身不自在,忙令人带她下去更衣理妆。   洛阳城中热闹喧阗,与记忆中的一样。   过广莫门时,怀真忍不住从华盖厌翟车中探身往后看。   城门洞上自然没有高悬的人头,可她却在护送的羽林军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谢珺。   谢珺十四岁入军中历练,萧家平反后因外祖之故被破格选拔为羽林郎,所以他此刻出现在仪仗中再正常不过。   辛谧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公主可是不舒服?”   怀真身体无恙,只是心里难受罢。   马蹄声在耳畔响起,有人敲了敲窗棂,怀真掀起紫罗轻帷望去,竟看到崔晏驱马过来,正朝她微笑致意。   “别来无恙啊,”他眼神灼灼,盯着她追问道:“怀真,最近怎么不去画院了?”   怀真面上笑容一僵,这段时间她差点忘了还有崔晏——这个几乎决定了她曾经命运的人。   在墓室中看到他头颅的时候,她便彻底释怀了,所以重来一次她不会再对崔晏有丝毫爱意。   前世遭他背叛欺侮,她在悔悟之后更多的是自省自厌,奈何那时已沦为虚无的鬼魂,连自由都没有,遑论复仇?   如今崔晏竟还来招惹,让她觉得无比厌恶,便十分冷淡地说道:“以后也不会去了,我不想学画了。”   崔晏大为震惊,还没来得及询问缘由,怀真已放下帘幔,竟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以前可都是她追着他跑,他颇为享受被她崇拜的感觉。   她骄傲狂妄不知天地厚,偏生对他言听计从信赖有加。可是怎么转眼之间,突然就像变了个人?   车行半日,到达崔园外的行馆时已近申时。①   男宾先行前往北邙山下的营帐休息,命妇们则在行馆外下车。   内侍架起紫丝步障,辛谧扶怀真下车,皇后与抱善在前面的凤辇,此刻早已入内安歇。   迎候的婢媪似乎知道怀真身份,态度颇为傲慢,带她进入偏厅便转身出去了,连茶水果品都没有,更别说安排过夜的房间。   辛谧追上去想讨个说法,不料却遭到对方奚落,并让她去找二公主抱善讨要,言下之意是她们眼中只有抱善一位公主……   怀真早习惯了冷眼和孤立,只是没想到连这样的日子也不例外。她得宠时并未刻意欺压过别人,不明白为何失势后要被抱善处处针对,就连喝口水都得是她的恩赐。   她不欲生事,更不愿辛谧为她出头,怕因此连累到元嘉姑姑。   元嘉姑姑?她起身正准备出去劝辛谧,但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元嘉与皇后有旧怨,皇后偏执狭隘,元嘉神秘莫测,她不可能将过往一笔勾销,皇后也不可能不加防范。   若元嘉真的摒弃前嫌或者假意求和,那她今天一定会来,如今她是京中贵妇圈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缺席太过突兀,极易引人遐思……   辛谧为她抱不平,见她却心平气和,不解道:“这怎么能忍?您也是堂堂大卫公主呀!”   的确很难忍,所以她年少无知时无数次想逃,甚至将希望寄托于崔晏身上,他的故乡在远方,她幻想有朝一日跟着他回去,那样就能永脱苦海。   怀真没有说话,缓缓走了出去,站在檐下望着院中来来往往的人影。   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她至死都未离开过洛阳。   燕王妃、鲁王妃与齐王妃正结伴走过中庭,婢媪们热情接引,嘘寒问暖好不殷勤。   怀真站在偏厅前,廊外有花木遮掩,因此她们并未看到她。   辛谧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里摘了一捧樱桃,送给怀真解渴。见怀真恹恹的,便侍候她在屏风后的短榻上歇会儿,自己出去找人给她们安排住处。   那樱桃太过酸涩,怀真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鞍马劳顿了半日,正自昏昏欲睡时,外面突然传来异动,怀真蓦地睁开了眼睛,蹑手蹑脚挪到后窗朝外看去,只见数名黑影越墙而入,眨眼间便消失在庭中树影里。   她不由大惊失色,寻常盗匪哪里敢闯皇家行馆?事有蹊跷,怀真心头疑云密布,按理说行馆守卫应该极其森严,怎么能让外人悄无声息地闯入?   辛谧是元嘉姑姑的心腹,以她的资历和本事不可能连杯茶水都讨不到,竟要亲自去摘野樱桃? 第8章 .有劳三郎这是怀真第二次对他动手动脚……   怀真好奇心发作,悄悄褪下了披帛和广袖罗衫,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窗外,在树荫花影间悄然潜行。   外面日头正盛,偶有婢媪仆役匆匆走过,但个个神色如常,似乎都没发现有外人潜入。   进了内院花木更盛,容易隐住身形。   她躲在廊柱下的阴影里,隔着小广场朝远处紫薇花丛中的高楼张望。   远远看去华美精致,想必是皇后和抱善的歇脚处。小楼两边各有数间雅舍,此刻应该是那些王妃国夫人的落脚点。   那些人应该都盥洗更衣毕,正舒舒服服躺在贵妃榻上闭目休息,有宫女打扇,面前还摆着果品冰食。而她却浑身汗津津,灰头土脸地躲在闷热花丛中。   如果母妃还在……如果母妃还在又能怎样?怕是和自己一样遭受排挤和白眼罢了。   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细微声响。   她顿时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暴露行迹。檐廊上有人,好像还不止一个。她立刻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有那么一瞬间,周围万籁俱寂,怀真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显然对方也察觉到方才弄出了声响,但不知道是否被听到,所以稍微等了一下,见无事发生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怀真又听到了异动,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很轻微的响声。   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群野猫从屋顶上掠过,想必方才窗外看到的黑影。待她悄悄挪到回廊尽头时,突然看见花丛边的空地上有个亮闪闪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亮银步摇,做成了盘绕的凤尾花模样,下面坠着细碎的银片和小水晶。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抱善之物,早上她们说话时她发上的步摇一直在簌簌抖动。   怀真悄悄匍匐过去,探手捡起了那枚银步摇。   奇怪,石板地微微烫手,可步摇却是温凉的,想来落地的时间不长。   方才的声响莫非是……盗匪打劫了抱善的财物?连她发髻上的首饰都不放过?怎么可能,除非他们掳走了抱善本人。   这个念头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顿时七上八下。事态紧急,她来不及细想,立刻追了过去。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抱善今天算是替她解围了,否则她真要和宫女同车的话,还不知道被笑话多久。   穿过两道门洞是一座偏院,墙角堆放着杂物,怀真手脚并用往上爬,正好攀上墙头,又顺墙够到屋檐,纵身一跃轻巧地翻了上去。   屋顶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居高临下视野极佳,可惜只能看左右,前面视野被高耸的屋脊挡住了。   怀真好不容易爬到了屋脊前,抬头就看到并排的石雕六兽①,她的眼神穿过小石马和小石牛,正好看到视野尽头几个黑影翻身掠了下去。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像是从内院方向传来的。   她扒着屋脊朝下看去,隔着两重院落,只见那边人影憧憧,早乱做了一团。莫非是盗匪的踪迹被发现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隔墙传来,怀真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努力往远处看去,隔着一座小跨院,看到围墙外一队羽林军荷戟执戈往北边跑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她这会儿腿脚发软,实在没了原路返回的胆魄。   她正欲喊人,却发现唇干口燥喉咙嘶哑,忽然灵机一动,扳开瓦片朝远处抛了出去。   就在她抛出第三块瓦片时,听到了下面的脚步声和问话声,“谁在上面?”   怀真探身朝下看去,见两名羽林军站在院中,正努力仰头寻找她的踪迹。   “是我,”怀真忙举起袖子晃了晃,大声道:“三公主怀真,麻烦你们找架梯子接我下去。”   听到她报出大名,那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凡在宫中当过值的人,对怀真的名字绝对不会陌生。   “殿下稍等,待我们前去请示队正。”两人说罢匆匆转身去了。   急促的马蹄声此起彼伏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北方。   就在怀真觉得快要中暑时,听到风声呼啸,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差点抓捏不住摔下去。“殿下莫怕。”那人扶住了她的肩,和声道:“您怎会在此?”   这个声音很年轻,有着与主人年龄不符的沉稳。   那双手宽厚有力,与他俊秀的外表大相径庭。   怀真眨了眨眼,恍如置身梦中。   这是他们第二次正式相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她从未主动找过谢珺,怕会影响到他的命运。此刻他突然出现,怀真才明白他便是方才那两人口中的队正①。   当年他们成婚时他是左中郎将,官职不高也不低。   她望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年,渐渐定下神来,抬手擦了把汗讪笑道:“我、我在上面看风景。”   谢珺看见她被晒得红彤彤的面庞,有些忍俊不禁。   怀真连忙问:“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下面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谢珺神色微变,肃然道:“有贼人混入别馆,在茶水和饮食中下药,中宫身边的贵人悉数中招昏迷不醒,二公主不知所踪。”   怀真微诧,下意识探手入怀,握住了那枚小小的银步摇。   “此刻别馆内外戒严,校尉大人已率兵追击了。”见她呆呆出神,谢珺关切道:“殿下可是在烈日下呆久了不舒服?”   怀真回过神来,苦着脸道:“我快晒晕了。”   谢珺左右为难道,“此刻实在无暇去找梯子,殿下若不介意,便让臣带您下去,好不好?”   怀真自然不介意,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粲然一笑道:“有劳三郎。”   **   谢珺怔怔地转过头,望着神色如故的怀真,疑惑道:“您刚才叫我什么?”   怀真惊觉失言,心头暗叫不好,但她向来脸皮厚,倒也不会觉得尴尬,反倒笑眯眯地注视着他那双俊俏的有些妩媚的桃花眼,反问道:“你不是谢家三郎吗?上次在广安门外听人介绍过,难道我认错了?”   好像也没错,就是……过于亲密了,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谢珺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笑道:“没认错。”   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失礼了。”说罢身子一矮,竟将怀真单肩扛了起来,提气一跃,轻松落下地来。   待怀真站稳了脚,他才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多谢,”怀真稳住心神,退到院墙下的阴影中,舒展了一下僵麻的四肢,莞尔一笑道:“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她从怀里摸出那只银步摇抛了过去,“我记得你们军中有养犬处,就是不知道此次有没有带出来。”   谢珺莫名其妙地抬手接住,眼中满是疑惑。   怀真指着刚才黑影消失的方位道:“我看到贼人朝那边跑了,但没看清他们是否带着抱善。这是抱善身上掉落的,应该能帮到你。碰碰运气吧,万一能把她救回来,绝对是大功一件。”   谢珺恍然大悟道:“原来殿下爬上屋顶,是为了追踪贼人?可是……”他面泛警觉道:“您应该和后宫贵人们在一起,为何却没有中毒?”   怀真哑然,忽然走上前去,抬手戳着他的脸颊神秘兮兮道:“我若是你,就算心里起疑也不会问出来。”   说罢没事人似的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谢珺白皙的面颊不知何时涨得通红,这是怀真第二次对他动手动脚。   她说得对,纵然心中起疑也不该问出来,若是放在以前,他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可不知道为何,看到她以后脑子就有些迷糊。   谢珺资历较浅,并无进宫当值的机会,所以他不知道怀真的尴尬处境,更不会知道即便是出了宫闱,她照样会被排挤在外。   也算因祸得福,她没有机会饮下有迷药的茶水。   怀真出了侧院,沿原路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一路上想了很多,此事应该和元嘉脱不了干系,或许辛谧就是内应或筹划之人,但她并没有证据,所以还不敢确定。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辛谧,就看到她急急迎了上来,“公主,您去哪了……您的衣裙怎么乱糟糟的?”   怀真笑着试探道:“我去抓贼了。”   辛谧脸色微变,竟也没想隐瞒自己知情的事,低声道:“不可声张,快跟我回去更衣吧,皇后要见您。”   “她们都没事了?”怀真反问道。   辛谧诧异道:“什么?”   “迷药。”怀真懒得打哈哈。   辛谧道:“随行御医就在羽林军中待命,来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区区迷药算什么?”   见她如此坦然,怀真反倒愈发起疑,难道不是元嘉所为?以她对皇后的恨意,为何要用无足轻重的迷药?   虽说内外不互通,但能迷倒奴仆成群的后妃,悄无声息带走当朝最受宠的公主,这绝非易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怀真更衣毕,垂头望见脖颈上的项链,心头有些踌躇,却还是解了下来。 第9章 .小波折“陷害无辜,是要遭报应的。”……   皇后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冷厉,令人不敢直视。   怀真问心无愧,从容参拜毕,等着她开口。   皇后质问她为何没有中迷药,怀真语气平和地让她问前厅值守,并控诉他们苛待自己。   皇后可没心情听她倒苦水,不耐烦地打断,示意旁边嬷嬷给她看一样东西,嬷嬷捧着一一片布帛凑到近前,竟是劫匪留书,言说要换回抱善,就得按照他们说的做,落款是阿史德木措。   突厥人的姓氏,可汉字却写的挺工整。   怀真玩味地想,可她的眼神落在名字下方的印迹上时,心却揪紧了。   那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狼头,形貌角度都和她项链坠子上的别无二致。   元嘉……这一切难道是她布的局?若她此刻戴着项链,恐怕就跳进黄河了。   就在她装傻充愣时,嬷嬷却伸出手爪她的衣襟,要搜寻所谓的项链。   怀真恼羞成怒,拼命挣扎,但皇后只需一个眼神,便有数名魁梧健壮的宫女上前按住了她,可惜她们一无所获,只得放开了她。   怀真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掩好衣襟,狠狠地瞪着那几名宫女,她们俱都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皇后却不敢善罢甘休,命人传辛谧。   怀真暗叫不好,忙收回思绪设法应对,隐约猜到是元嘉做局或辛谧反水。   她现在无暇去想元嘉的动机,只想听听辛谧的说辞,好确定她们作何打算。   辛谧很快被传进来,静静跪在怀真左后方。   嬷嬷问一句她答一句,语气笃定,“殿下一路上都戴着那条项链,奴婢愿对天发誓。”   “血口喷人,”怀真怒瞪了她一眼,“若说与突厥人勾结,此处嫌疑最大的是你。”   辛谧突然冷笑出声,怀真见她神情诡异,顿觉一头雾水。   皇后缓缓开口道:“辛司簿是本宫的人。”   怀真愣在原地,一时间哭笑不得。   “奴婢十二年前奉娘娘懿旨跟随元嘉长公主出关,这么多年时时刻刻盼望着回到故土,回到娘娘身边。”辛谧激动地热泪盈眶。   她膝行两步,扒住怀真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殿下对娘娘和二公主怀恨在心,勾结元嘉长公主想要报复。您害怕自己被派去和亲,就和突厥人里应外合掳走了抱善公主。元嘉长公主怕他们抓错人,特意送了您一条项链以示区分,是不是?”   怀真一时语塞,竟无法看清辛谧的动机。难道她真的是皇后的眼线?元嘉十二年都收服不了,那凭什么在穷凶极恶之地站稳脚跟?   “我看是你背叛旧主投靠了元嘉,为了撇清自己才诬陷我。你若真的效忠皇后,为何还能坐看抱善被人掳走?”怀真反唇相讥。   皇后的眼神泛起狐疑,辛谧有些慌乱,忙放开怀真跪下大表忠心,并说怀真的项链一定藏在房间,请求皇后派人去搜。   当务之急是营救抱善,为何他们却要把心思花在那条无关紧要的项链上?怀真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找到了也不过是给她定罪的证据而已,可抱善被掳走才是大事呀!   但世事就是如此无常,谁能想到几个突厥小贼竟能在重兵把守的皇家别馆迷倒后妃掳走公主?   **   皇后的人搜了一个时辰,连地板缝都摸过了,但什么也没找到。   怀真被绑在庭外梧桐树上,她在心里把皇后和元嘉主仆辱骂了一百次,又怪自己粗心大意错信了人。   长秋宫人狐假虎威,将她解开后关进了一座小屋,说是等候皇后发落。   怀真在屋内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头顶天窗传来声响。   “谁?”她压低声音问道。   “阿史德木措!”一个低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怀真一惊坐起,羽林军都是死的吗?怎么突厥人还在别馆?尤其是这个名字。   她哭丧着脸,双手作揖道:“行行好,离我远点,不然我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上面隐约传来低笑,“在下是友非敌,小公主别紧张。”说罢他丢下一个小物件,正好落在怀真脚下。   怀真倒吸一口凉气,那条遍寻不着的项链静静躺在脚前。   那人问道:“你想不想要自由?”   怀真抬起头,咬牙切齿道:“陷害无辜,是要遭报应的。”   这话毫无威慑,只听得一声巨响,天窗整个掉落下来,怀真惊叫一声往后退去。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我不信佛,不怕报应。”他身形极为高大,脸上蒙着黑巾,只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露在外面。   怀真突觉颈后一阵剧痛,意识瞬间消散了。   **   次日是大公主成美的周年祭,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怀真被藏在香烛纸钱里,在天亮时运进了崔园。竟以这种方式故地重游,实在感慨万千。   因为要设斋醮做法事,所以除了大批宾客还有成群僧道,以及法器仪仗祭品等等,想要偷运进来个把人并不是难事。   她在悠扬的乐声和朗朗诵经声中幽幽转醒,当年她迁入帝陵时,也有过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法事。   那时她的魂魄偶尔会从棺中出来,像将军阅兵般一一检视自己的陪葬品。   生前喜爱的画卷书籍雕弓箭筒都在,还有喜欢的坐骑和亲近的侍从皆做成陶俑立于甬道两侧的龛室中。   后室放置棺椁,前室则是陪葬品,还设有卧榻书案和箱笼,以及美酒珍馐等。   她记得新墓室极为宽广豪阔,有三道拱券石门,是公主的最高规格。那是谢珺新婚时对她的承诺——夫荣妻贵。   同为公主,抱善嫁的是御史大夫郑宜嫡孙,而她嫁的却是出身没落世家的低阶武官。   那场婚姻本就是交易,所以她未抱怨过,他却始终为她不平,觉得她好像受了莫大委屈……   怀真手脚被捆,嘴巴被堵着,纵然醒了也不能说话不能动。   在箱子没呆多久,便又被套上麻袋背走了,一整天都在不停地换位置,直到暮色降临时才得见天日。   怀真被扔到一片狼藉的地上,有人拿掉了她身上的麻袋,眼前视野渐渐明朗,她发现身处一间凌乱不堪的房子,像是刚刚遭劫一样,到处都是翻箱倒柜的痕迹,连地毯都被掀到了一边……   这不就是别馆侧厅吗?长秋宫的人为了寻找项链,将这里掀了个底儿朝天,却不知项链早就被阿史德木措顺走了。   可是,他们竟然敢把她送回来?怀真心里惊疑不定,脑子飞快转动着,正想寻个脱身之法时,耳边却听到悉悉索索之声,她借着窗外暗淡的天光,墙角散乱的帷幔间,正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仔细一看,竟是失踪的抱善。   抱善自然也看到了她,但浑身被五花大绑,嘴巴也塞得严严实实,哪里开得了口,只能眼巴巴望着她,怀真还从未见她如此狼狈过。   便在这时,脖子上一凉,她垂眸看到一片寒刃,知道喝水的时间到了。   一只大手扯掉她嘴巴上的布条,将水囊递了过去,怀真仰着头被他喂了两口水,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了。水喝太多就需要解手,可这些人根本不会给她片刻的自由。   几个贼人隐匿在梁柱上,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的吃东西,只留下怀真和抱善大眼瞪小眼,两人仅隔了一根廊柱的距离。   怀真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牛筋绳捆的结结实实,从脚踝到膝盖也被绑着,除了呼吸再无自由。想要逃脱,那是白费心机。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外面探子回来了,隔着窗子用暗语交流,怀真侧耳倾听,像是虫鸣鸟叫,半句也听不懂。   阿史德木措落下地来,打了个手势,身后越出两名壮汉,将抱善像老鹰捉小鸡般拎起来,塞进一只大口袋,从后窗扔了出去。   怀真挣扎着爬起来,但是没有听到落地声,想来有人接应。折腾了两天,抱善居然还在原地,朝廷人马竟然都没发现吗?还有,突厥到底出动了多少人手?   很快,怀真就和抱善一样,被罩着头扛了出去,她在心里庆幸还好不是扔出去的。   皇后銮驾应该回宫了,她虽被蒙着头看不见,但却感觉得到,别馆冷清了许多,想必谁也不会想到劫匪会隐匿在此。   离开别馆后她被人轮流扛着,大概行了半个时辰,隐约听到马蹄声,可惜不是救兵,而是阿史德木措的族人。   怀真被从麻袋中解放出来,抬头只见满天繁星。   夜渐深,一行人在距北邙山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怀真仰躺在草地上,平复了半天,有气无力地恳求道:“能否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   阿史德木措正和部众在旁边用突厥语交流,听到怀真的话便笑了,用流利的汉语道:“公主不如换个要求,我派人送你回城如何?”   怀真不顾他的冷嘲热讽,商量道:“你可以把我脚绑起来,反正我也跑不了。”   此处临水蚊虫极多,怀真只想腾出手来打蚊子,奈何双手被缚。   “快点,不然我要被蚊子咬死了,你们留个尸体有何用?”怀真催促道。   阿史德木措惊讶道:“你竟丝毫不忌讳谈论生死?可你那个姐姐却是怕的要命。”   怀着沉默了一下,问道:“她还好吗?” 第10章 .重逢“因为我喜欢你的脖子!”……   “比你好,她此刻在山洞里喝酒吃烤肉呢!而你却只能啃干粮喝冷水。”阿史德木措揶揄道。   怀真翻了个身,在草地上蹭了蹭,恨恨道:“我满身都是包,等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数一数,一个包就是一箭,我要把你射成刺猬。”   阿史德木措朗声大笑,“好,不知公主可否赏脸,让在下帮您来数身上的包?”   他这般口无遮拦,怀真却并未动怒,反而娇嗔道:“真不要脸,狂徒!”   她平时说话凶巴巴地,但此刻撒起娇来却完全换了副腔调,让人禁不住心旌摇荡,甚至忽略了她还是个身量未长成的小少女。   “君子多无趣啊,”阿史德木措有意逗她,笑道:“要么做狂徒,要么做风流名士。”   怀真不屑道:“大言不惭,你识得几个字?还名士?”   她说罢又翻了个身,抱怨道:“真不给我解开绳子?你此刻要是点个灯,定然能看到我的脸都肿成猪头了。”   阿史德木措正欲生气却被她岔开了话题,接口道:“殿下不用担心,就算真变成了猪头,那也是最漂亮的猪头。”   怀真不知不觉间已滚到了他近前,抬起脚尖踢了他一下,扬声道:“劳驾,扶我起来。”   两人虽只相处了一日多,却数次交锋,虽然怀真的小伎俩都被挫败了,可一看见她靠近还是心有余悸,总觉得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怀真见他犹豫,便大惊小怪道:“阿措叔叔,你不会是怕了吧?”   旁边部众有听得懂汉语的,立刻哄笑起来。   阿史德木措咬牙切齿道:“不许叫叔叔,我还没娶妻呢!还有,我也不叫阿措。”   怀真笑嘻嘻道:“别废话了,扶我起来。”说着扫了眼旁边围坐之人,神秘兮兮道:“我要跟他说我的名字,汉人女子的闺名外人可不能随便听,你们还不快快回避?”   部众们纷纷起身,调笑着走到了数丈外。   这下轮到阿史德木措叹气了,他实在不知道怀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自信她在自己面前翻不了天,于是俯身过去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怀真终于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后顺势靠在了他的膝上,扬起头道:“你能不能看清我的脸?”   此夜无月,只有繁星遍天,他们连火都不敢生,怎么可能看得清脸容?   阿史德木措警觉道:“休想迷惑我,我对小女孩没兴趣。”   怀真不由笑得花枝乱颤,她的笑声极为清甜美妙,既清冽又热闹,像月光下潺潺流过的溪水,又像春日里枝头扑簌簌落下的繁花。   “现在可能不行,那么过几年呢?”她直起身子,仰着脸动情道:“我母妃是后宫最美的女人,过几年我也会变漂亮的,到时候是不是就能施美人计了?哎,你来洛阳多久?有没有听过董婕妤的大名?那就是我母妃欸,她在世时常伴君侧,每次出宫,路两边的百姓都是人山人海,想要看一眼她的芳容……”   她开始绘声绘色讲述母亲的绝世姿容,阿史德木措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真的是大卫公主?”   怀真头摇地拨浪鼓似的,一本正经道:“不是,我是公主身边的宫女,你抓错人了。现在怎么办呀?阿措叔叔,要不把我送回去吧?”   “如果只是宫女的话,那便不用活着回去了。”阿史德木措知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了,伸手去摸靴筒里的匕首,准备吓唬她一下,结果却摸了个空。   “你在找这个吗?”腹间突然被尖锐冰冷之物抵住,怀真不知何时已挣开了束缚,手中握着他的匕首,甜甜笑道:“我可以还给你,但你答应放我走,好不好?”   好字刚一出口,她的手却猛地往前送去,阿史德木措吃痛,顾不得去抢匕首,抬手便欲扣住她的脖子,但怀真似乎早就料到了,所以匕首刺进他的身体的瞬间立刻撒手,翻身一滚躲过他的攻击,迅速穿过长草,飞身扑进了波光粼粼的池塘。   **   先前怀真被横放在阿史德木措马前,无意间触到他靴筒藏着的匕首,本想偷偷顺走,奈何手被绑着难度太高,便等到刚才靠近时,趁其不备偷了匕首,这才得以脱身。   怀真忍着蚊虫叮咬和池中恶臭摸黑游了很久,当她湿淋淋地爬上岸时,正好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   她知道阿史德木措不敢举火寻找,怕引来追兵,所以才孤注一掷想了那个办法。   她也知道一旦她逃脱,他们立刻就会赶去转移抱善,因为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抱善,而劫持她不过是个障眼法,原本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让官兵自乱阵脚吧!   怀真踉踉跄跄走过去时,巡守的御林军立刻便发现了她。   “是我,是我,”怀真听到弓弦拉满的声音,立刻嘶声喊道,“怀真公主。”   话音刚落,就看见有人举火疾步迎来。   怀真一眼便认出他来,愕然道:“谢珺?”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时候,她的心情很古怪,有种偷情被抓到的愧疚感。   谢珺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先前调戏阿史德木措的事,可她心头有鬼,便不敢看他。   羽林郎们用披风和树枝临时搭了简陋的步障,并生了篝火让怀真进去烤衣服。   谢珺和几名属下守在不远处,其他人分成两拨,一拨回去报信,一拨悄悄深入探查。   “小谢,公主的状况不太好,要不要送信给崔世子,让他来接人?”同伴小声提醒道。   虽说公主被掳是大事,但皇后身为国母,却不能因此而延误回宫时机。何况皇帝派越骑校尉①率骑兵连夜出城配合搜寻,又命②典客修书给雍州节度使雍伯余,令他即刻与突厥交涉,所以皇后就算留下来也没用。   但庆阳王世子崔晏却执意留守别馆,声称要找到怀真。他和怀真走得近,对宫人来说并非新鲜事,所以他留下寻找无人问津的怀真,也算合情合理。   即便皇后再怎么不喜欢怀真,可庆阳王妃与她是表姐妹,崔晏执意如此,便也只能由着他去。   谢珺转过头,望着火光映照下怀真娇小的身影,心头有些烦乱,“就没有别的办法?”   他不喜欢崔晏,从第一眼看到就极其厌恶。   “崔世子若真的担心公主,为何不亲自来寻找?”他心中颇有怨气,自己带着属下没日没夜的找,可崔晏却坐在别馆吟诗喝茶,现在找到了还要给他送回去,凭什么?   火堆旁另一个同伴笑道:“堂堂庆阳王世子,将来可是坐镇一方的藩王,身价也不比公主低多少,这种事哪里轮得着他去做?”   谢珺暗暗咬着后槽牙,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忽然低问,“他将来会娶三公主吗?”   两个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却还是摇头表示不知道。   谢珺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他想亲自护送怀真回别馆,但又怕耽误了营救抱善,他自然明白两位公主对朝廷而言孰轻孰重。   可在他看来,无论王家还是董家都不是好人,尤其是董家,害得他外祖家破人亡蒙冤十多年,此仇不共戴天。   可他心知怀真是无辜的,纵然他恨董家,却也不会迁怒到她半分。   就在谢珺心乱如麻之际,怀真已经整理好衣服,起身从步障后走了出来。   谢珺忙迎过去,躬身行礼,问她有何吩咐。   怀真这半天也平静下来了,可是望着眼前之人低垂的脖颈,脑中突然想起他高悬在城门上的头颅,心头不禁一颤。   她定了定神道:“我们去救抱善吧!”   谢珺惊诧道:“这是臣的职责,殿下不用以身犯险,万一再……”   怀真打断了他的话,“不提这个,只要能救回抱善,绝对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你不仅能加官进爵,还能让王家欠你一个人情。”   谢珺愈发不解,“殿下为何要帮臣?”   想到先前她给的那件信物,后来证明的确是抱善的,也是因此找到了抱善曾藏在别馆的踪迹,虽然迟了一步,却也是有用处的。   怀真微笑了一下,忽然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脖颈,“因为我喜欢你的脖子!”   谢珺呼吸一窒,浑身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一时间连手脚都开始滚烫起来。   在他印象中,公主应该是淑女表率,端庄娴雅高高在上,但怀真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都不是那个样子。   他本是极其讨厌别人触碰的,可是对她的这种行为却讨厌不起来。   是不是因为她幼年时救过他?所以在他心里,她便不同于旁人了。   怀真见他低头不语,不由嗤笑道:“你不会是害怕我再落入突厥人手中,自己要担责吧?”   “当然不是。”谢珺正色道,“只要属下在,定能保证殿下安然无恙。”   怀真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步往前走去,扬声道:“我要和三郎去营救二公主,有谁愿意一同前往?” 第11章 .带路抱善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后肯定……   火堆前围着的十余人都起身相迎,却不答话,只是齐刷刷望着怀真身后的谢珺。   谢珺扶额,无奈道:“殿下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怀真好整以暇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们虽然人少,但可以智取呀!”   “殿下有所不知,”一个中等身材的军士出列,拱手道:“越骑校尉和羽林军曾在北邙山与突厥悍匪殊死搏斗,却只生擒了二人,审讯半日却得到截然不同的供词,一个说特勒③阿史德木措早就带着公主北上回国了。另一却说公主被装在货品中带进了洛阳城……”   怀真笑着打断他,“你们那么多人,竟被耍得团团转?”   那名军士窘迫不已,忙回道:“属下想说的是,贼匪残忍狡猾,您不该以身犯险。”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劝说。   谢珺默默用马鞍磊成坐具,邀请怀真坐下,其他人便都围了过来。   怀真也想早点回宫,洗个热水澡,吃饱喝足高床软枕,不比这蚊虫叮咬餐风露宿舒服?但她有苦衷,如果她一个人安然无恙的回去,皇后能放过她才怪。   抱善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后肯定会算在自己头上,还要给她扣一个勾结外族的罪名。   即便没有这个原因,她也想要施以援手,她们毕竟是亲姐妹,抱善纵使讨人厌,可是罪不至此。   怀真对大家的七嘴八舌充耳不闻,决然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抱善被转移进山了,此刻阿史德木措应该去和那边人马汇合了。”   众人都望向了谢珺,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一时间不再多想,转身去准备了。   怀真也起身,望向谢珺,笑盈盈道了声多谢,谢珺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抱起马鞍低声道:“四周乌漆墨黑,这样无头苍蝇似的,能找到才怪。”   “这不有我嘛,我可以带路。”怀真自告奋勇道。   谢珺顿住脚步,半信半疑道:“难道他们会在原地等着你?”   怀真摇头道:“当然不会,可是我有办法找到。”   谢珺依旧满腹狐疑,却没有多问。就算他问了,怀真也不会说的。   她是无意间发现自己五感变得极其敏锐,特别是在北邙山一带。   因为她死后曾经历过两次迁葬,从崔园到帝陵,再从帝陵到崔园。第二次尤为粗暴,因为棺椁太过沉重华丽,那些人便将外棺破开,因此毁坏了基座上的禁制,她的魂魄得以自由来去,但白天仍需回到棺中休息。   她之前在崔园的墓穴被某个侄女给用了,所以迁回来的内棺暂时停放在现搭的草庐里,每到夜色降临,她就会悄悄离开,在山林原野间游荡。   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人魂徘徊于墓地。她不知道自己残存在世的是什么,只知道有些东西和记忆一样保留了下来。   比如在这片大地上,她闭上眼睛时似乎能感应到一些东西。   谢珺到底心有所虑,因此在原地留了两个人,率领其他人和怀真一起向北深入。   “公主怎么有把握能找到阿史德木措?”队伍中有人好奇地问。   怀真抽了抽鼻子,笑嘻嘻道:“他身上的腥膻味,我隔着十里都能闻到。”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   谢珺却是一脸严肃,甚至有些忧心忡忡。   怀真早习惯了他的性格,便不在意,只和其他人说笑逗趣。   他们在天色微茫之际找到了遗弃的车厢,又在附近找到了逃窜的痕迹,像是进了黄河边的苍莽丛林。   怀真莫名兴奋,看来她的直觉不错,阿史德木措已经和抱善汇合了,马车应该是先前抱善坐的。   **   因为怀真的出逃,阿史德木措不得不改变计划,抛下辎重,一行人逃进了林中高地。   抱善被装在麻袋里,轮流背负着前进。等到了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才将她摔落在地。   抱善被摔得头晕眼花,不由得‘呜呜’哭出声来。   阿史德木措示意随从将麻袋解开,抱善总算得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她此刻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一路上被颠地七荤八素,袋中尽是她的呕吐物,若他们再不放她出头,恐怕闷也要闷死了。   其中一人像拎小鸡般将她提出来,不耐烦地抛到了一边的草地上。   抱善满腹屈辱,哭得眼泪汪汪。她向来以为自己聪慧机智,又善揣摩人心,到了哪里都能左右逢源,然而这几天遇到这帮野蛮的凶徒,才发现毫无用武之地。   “第三天了,”她抽抽噎噎道:“你们究竟何时才能放我?”   阿史德木措无暇理她,正在分派人手去周围望哨探路,又与剩下的人商议对策。   怀真在他眼皮底下出逃令他万分懊恼,此刻抱善又哭哭啼啼个没完,心下愈发烦躁,便吩咐人将她的嘴巴堵上。   有了怀真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小看抱善,让人将她牢牢绑在树上,这才略微放心。   原本是想故弄玄虚,用怀真的行迹来掩人耳目,好顺利转移抱善,只要过了黄河便能与盟友汇合。   可谁也没想到,怀真竟然自己跑了……   她一个中原王朝的公主,眼睛都不眨就跳进臭臭烘烘的池塘?这谁想得到?   不管怎么说,还是怪他大意。   阿史德木措越想越恼,禁不住狠狠地锤了把地面,这一发力扯动了腹部的伤口,他才想起来还被她刺了一刀,登时疼得直吸气,用突厥话骂了好几句仍不解气。   原地修整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探路之人回来,阿史德木措有些不安,忙唤部众起来,留下暗号继续赶路。   抱善眼看着又要被套进麻袋,急忙拼命挣扎,死活也不愿意。   阿史德木措看了她一眼,想着这才是真正的娇养公主,就算把她解开也跑不了几步,便让人将她双手捆绑,用绳子牵着。   林中草木茂盛,脚下凹凸不平,抱善一路跌跌撞撞走得极为艰难,但嘴巴被堵着,所以半句也抱怨不得。   她听不懂突厥语,并不知道怀真已经逃走,想到此刻她可能也和自己一样,被人当狗一样牵着,突然觉得痛快,似乎也没那么难捱了。   阿史德木措意在渡河,所以不敢离河边太远,一直在附近林中穿行。想要找个隐秘的栖身地,先将抱善藏起来再从长计议。   如今怀真意外出逃,他们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不知道盟友是否还会派出接头人相助。   又奔波了一个多时辰,抱善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不只是她,大家也都有些疲惫烦躁,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乡,劳师动众就为了绑一个人,如今损失了半数兄弟,可还在北邙山下兜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渡河,什么时候能回家。   阿史德木措看出士气不振,便下令原地休息。   抱善又被绑到了树上,眼巴巴地望着阿史德木措想要一口水。   但那些人只顾各自吃喝,竟无一人看她。   便在这时,后面传来响动,众人皆是一惊,抱善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便被架了一把尖刀。   待听到熟悉的接头暗号,众人才放下心来,原来是探子抓来了一个樵夫做向导。   樵夫年约五旬,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看到这群高大魁梧的异乡人不由腿脚发软,哆哆嗦嗦着不敢近前。   阿史德木措走上来安抚,问他可知道通往渡口的路。樵夫哆哆嗦嗦地比划着,想来是知道。   正交涉之际,突然听到‘嗖嗖’之声,数支箭矢破空而来,阿史德木措急忙闪躲,一边拔出腰刀砍向樵夫。   樵夫暴喝一声,不但不躲反而双掌相击夹住了迎面劈来的刀。   箭矢劲疾如雨,一波接着一波,转眼便有三人中箭倒地,阿史德木措百忙之中使了个眼色,两名部众立刻窜过去解开抱善,挟着她钻入了密林中。   阿史德木措这才率众奋力迎战冲出来的羽林军,他虽然有伤,但此刻被激起了血性,竟是越战越勇,完全忘了那一茬。   抱善心急如焚,眼看着生机在眼前一晃而过,想要拼命大喊却发不出声,奋力挣扎又无济于事,只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远,她渐渐绝望起来。   ‘噗’地一声闷响,右边的贼人忽然痛呼一声扑倒在地,抱善这才发现他背心中了一箭。   与此同时,斜刺里冲出一人,仗剑砍向她左首贼人的手臂。那人急忙放手,抽刀去迎战。   抱善见来人锦袍轻甲,正是羽林郎的打扮,心中激喜万分,眼中不由泛起泪花。   “发什么呆?”耳畔响起一个娇软的女声,她还没回过神,就被扯到了草丛里。   抱善抬起头,目瞪口呆地望着持弓背箭的怀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怀真抛下手中的弓,从腰间拔出匕首,费了半天功夫才割开她手腕上的绳子,压低声音道:“快走!”   抱善脑中嗡嗡直响,跟着怀真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小山丘,又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就看到先前乘坐的那辆小马车停在一人高的草丛里。 第12章 .渊源他忙抱着怀真后撤,却只走了两步……   两人跳上马车后,怀真问:“你会赶车吗?”   抱善慌忙摇头道:“不、不会……”   怀真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你六艺①都不学的吗?还好我会一点。”说着将匕首递给她道:“拿着防身。”   抱善乖乖握住,挪过去坐到了车厢,怀真拿起马鞭将车子赶上了小路。   马车刚掉过头,正准备往南行驶,后面隐约传来马蹄声,怀真慌忙扬鞭道:“快抓好!”   清脆的马鞭声中,马儿扬起四蹄奋力奔跑,抱善惊叫一声匕首脱手而出,她只得拼命抓住车厢边缘不让自己被颠下去。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急,她又惊又怕,不敢往后看,只拼命抓着车厢稳住身子,哀求道:“怀真快点,快点呀,求你了……”   等她回去一定要求父皇发兵,好好教训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突厥蛮子。还要让羽林军将劫持她的人全都抓住,她要一一指认,凡是虐待过她折磨过她的都要千刀万剐。   马蹄声如奔雷,转瞬到了车旁,只听得‘砰’一声巨响,马上骑士挥动斗大的拳头,竟生生将车壁砸出一个洞,狞笑着望向抖如筛糠般的抱善,探手就要去抓。   抱善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怀真回头看了一眼,大惊之下挥鞭去抽他的手臂,那人反手握住了马鞭,怀真暗叫不好,便在这时听到一声怒喝,原来是谢珺杀过来了。   怀真知道两人力量悬殊,为了不被拽下马车只得放手。   谢珺纵马疾冲过来挥剑就砍,那人忙回身迎战。   马车疾驰而过,抱善总算松了口气,不停地喊着:“怀真快点,快点呀!”   “你别催了,这匹马没驾过车,能跑这么快不容易了,何况我又是生手。”怀真百忙中回道。   贼人弃车后将马放走了,他们不得不临时套了一匹马。   而且她也是学骑射时顺便学了驾车,当时还小,被舅舅手把手教,驾驭着一辆小马车开心地绕着上林苑跑了半日。   想到舅舅,她心中不由得一酸。   身畔人影微动,怀真赫然惊醒,侧头才看到谢珺回来了,忙登轼回望,神色焦灼道:“又有人追来了。”   她握缰的手早已酸麻,忙道:“你来吧!”   见他手中竟还拿着马鞭,喜道:“不愧是三郎,心细如发,还不忘把鞭子捡回来。”   谢珺被她随口一夸,心中甜滋滋地,接过缰绳道:“公主坐好了。”   怀真往后一挪,倚着车壁坐好,转头看见抱善依旧面如土色,便安慰道:“羽林军将贼人清剿干净就来与我们汇合了,你放心吧,不会再有事的。”   抱善抬眼望着她,似是有些不信,悄悄转过头去,看到马车后方烟尘滚滚,几骑穷追不舍,不出片刻便要过来了,顿时带上了哭腔,喊道:“快一点,他们追过来了。”   “车上有三个人,快不了。”怀真道,说罢转过头去看谢珺,见他衣衫上血迹斑斑,不由担心问道:“你不要紧吧?”   谢珺正待回答,忽听怀真惊叫了一声,一头栽下了马车,车身颠了一下,耳畔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别管她了,”抱善扑过来紧紧抓住谢珺的手臂,五官狰狞神色狠厉,尖声道:“只要救我一个人就够了,只要救了我,我父皇和母后一定不会亏待……”   不等她说完话,谢珺却猛地挣开,合身一扑跳下马车,朝摔落在地的怀真奔去。   马车似已失控,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去。抱善心胆俱裂,扒着车厢上的洞,尖叫着哭喊:“救命,救命啊!”   阿史德木措正好赶了过来,看到摔落在地失去知觉的怀真时,怒吼着纵马朝她冲去。   谢珺滚过去,一把将怀真抱起,堪堪躲过了阿史德木措的冲击。   冷不防他骤然抽出马刀斩了下来,谢珺慌忙去躲,但他怀中护着一人,动作便有些迟滞,只听‘哧’地一身,后背猛地生疼,他奋力扬起手中马鞭,正好卷住了阿史德木措的手臂,奈何伤势太重,竟无力将他拽下马。   幸好其他同伴赶了过来,得以挡住攻势。   他忙抱着怀真后撤,却只走了两步便歪倒在草地上。   他感觉那一刀似乎将他劈成了两半,剧痛一阵阵袭来,他想将怀真重新抱起,可是刚挣扎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谢珺与怀真的渊源,最早可追溯到九年前。   承安十二年,为贺皇太后七十大寿,内常侍想出安排百子千孙图逗太后开心的主意,于是在京中豪门世族中选出品貌出众的孩童上百名,其中便有九岁的谢珺。   孩童们被打扮得金童玉女般,穿着锦衣绣袍拿着各种道具装点园林。   谢珺过于文静,嬷嬷便将他扮成了女孩,两只抓髻梳地像花苞一样,簪着珠花系着丝带。   他生就一副巴掌大的短圆脸,下颌微方,皮肤莹白细嫩吹弹可破。双眸更如蒲桃般又黑又大,瞳仁湿漉漉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偏幼,不言不动也极惹人怜爱。   嬷嬷给他换上绯红色罗襦与白绫裙,又穿好鞋袜,“小郎君这样打扮,可比三公主还好看呢!”   临行前母亲悄悄叮嘱,当年充入掖庭的萧氏族人好多都在内宫当值,如若遇到定会照应他,让他别紧张,定要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切不可行差踏错给人抓了把柄。   祖父萧家倒台时他尚年幼,母亲十五岁便做了父亲的继室,当时父亲已过不惑之年。   先夫人王氏育有一女两子,父亲再婚时长姐年十三,长兄谢瓒十岁,次兄谢瑨六岁。   王夫人打理公府十多年,后宅大小管事多是她的亲信,仆从婢媪也都听从于她,王氏去世后大家各自为政,倒也相安无事,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可能打破平衡的人,谁也不会乐意。   婚后三年萧家彻底落败,族人或砍头流放,或沦为奴婢,萧氏由于外嫁免受株连。   起初谢公颇怜幼子,为他取名谢珺,是心头美玉之意,还为他举办盛大的满月宴,外出骑马游玩也常带着   京中很快便有流言传出,说谢公为萧家鸣不平,有意培养萧家后人,企图将来助萧家东山再起。   当时朝中势力分两派,一派以王家为首,一派以郑家为首。后董婕妤得宠,董家炙手可热自成一派。   董阗时任廷尉正②,萧家的案子由他经手办理,此人性情耿直脾气暴烈,闻听流言便上门拜访,大庭广众之下质问谢公是否有不臣之心,为何对陛下御批的案子有异议?   谢家虽是世家,但族中多年无人出任高位,兴起已近百年,也到了没落之际。谢公不愿惹祸上身,便极力否认,为了避嫌,此后与萧氏母子渐渐疏远。   对谢珺而言,父亲是高高在上的,严肃古板鲜露笑颜,兄长们则是倨傲冷漠的,长姐为了不将掌家之权让渡出来宁可不出阁。   母亲多年来如履薄冰,时刻教导他要低调行事,莫要展露锋芒。他起先不愿,吃过几次亏后便学乖了。   母亲以罪臣之后自居,渐渐地连他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对萧家遗孤的身份认同多于谢家之后。   得知他要进宫,母亲担心了一夜,这些年来她如惊弓之鸟般,生怕会被政敌清算,恨不得将他永远藏起来。   谢珺倒是坦然,他觉得只要不犯错,那谁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直到他真正进了宫,看到宏伟壮丽的宫殿和气势恢宏的园林,才惊觉自身渺小,心里也泛起了忐忑。   长信宫的庭院极其壮阔,亭台楼阁美不胜收,曲廊迂回绵延不尽,期间花卉假山树木池塘应有尽有,孩童们皆三五成群穿梭其间,有玩捉迷藏的,有荡秋千的,有玩偶戏的,有放风筝的,有下棋的,有玩蝈蝈的,有喂鸟逗雀的,还有划船钓鱼的……   谢珺不仅从未见过这么宏大的场景,更未见过这么多孩童。   园中孩童大都是旧相识,路过池塘边时看到几个小女孩围坐在一起斗草,谢珺也被拉了过去,他并不会玩,便负责帮女孩们去采摘花草。   女孩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虽有些聒噪,但对谢珺来说却是新奇而快活的。意外的是其中竟有董家女,她继承了其父的嚣张跋扈,即便玩游戏也蛮不讲理。   偏生有个女孩倔强泼辣,不肯屈从,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谢珺看不过,稍微说了句公道话,董家女恼羞成怒,见他是生面孔,便存心教训,扬手便要扇他巴掌。   谢珺轻巧躲过,董家女扑了空,差点栽倒,其他女孩纷纷拍手叫好。   董家女怒火中烧,将他扑倒,死命抓扯着厮打,女孩们惊叫着作鸟兽散。   谢珺无端受辱,脸上被抓的鲜血淋漓,衣服头发也被扯乱,董家女依旧不依不饶,尖声骂着要给他颜色瞧。   怀真便是那时候赶到的,不过五六岁,穿着简约的枣红窄袖胡服,蹬着小羊皮靴,腰间革带上还挂着小匕首,肩上挎着把玩具小弓,声音如新莺出谷般娇脆,跑前跑后地劝架。   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什么,在董家女想要再次扇他巴掌时,他重重推开了她。   惨叫传来的瞬间,谢珺猛地清醒过来,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董家女摔出去时,正好刮到一块尖利的碎石,耳后到腮边划了道两寸来长的血口子。因是太后寿辰,宫人们皆不敢声张,一边安抚孩童们一边去请董婕妤。   年幼的怀真替他顶了罪,董婕妤最是护短,事情不了了之。   那件事过后谢珺做了好久的噩梦,但他不曾向任何人说起过。   他对怀真感念在心,即便多年后真相大白,董家土崩瓦解,萧家沉冤昭雪。 第13章 .和解她才不会信呢,帝王哪里有真情?……   怀真的魂魄在熟悉的荒原上游荡,就像当日她从棺中出来时一样。   她从树影下飘了出来,只见冷月高悬,回头可见崔园的高墙和坟冢。   她不辨方向,不知该往哪里去。   高墙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她试探着往外飘了几丈,只见眼前云遮雾绕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世间那么多骇人听闻的鬼怪传言究竟怎么流出来的?为何她做了鬼却寸步难行?   她又缩回了高墙下的阴影里,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沦为孤魂野鬼!做鬼真是毫无乐趣可言,还是做人好呀!   心念微动间,她感应到有人在荒野里祭奠她。   抬头看到茫茫雾霭中有一点火光,她追着火光行了许久,在一处荒凉的小山丘旁找到曾为她守陵多年的谢家老仆,从他口中得知了一系列噩耗。   三郎,三郎在哪里?既然他也死了,为何他们始终没能团聚?   她忽然想起来,他应该在广莫门外,为什么她会知道呢?   就在困惑不解时,雾霭茫茫中听到了一声轻叹,一个苍老慈和的声音低唤道:“泱泱,泱泱!”   一连好几日,怀真总能听到那个声音。   有一日,浑浑噩噩中感到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面庞,她发现自己在望春台,薄幔后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随着意识一起苏醒的还有遍布全身的剧痛,恍惚中以为回到了前世临终时。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父皇久违的声音,隐约明白过来,方才是他唤她。   怀真一时间不知是梦是醒,父皇是在她婚后一年多驾崩的,她生葭葭时丢掉了半条命,不死不活地躺了很久很久。   当时京中发生政变,皇兄们为了争夺储位斗得你死我活,各方诸侯蠢蠢欲动,就连崔晏也……   后来继位的是谁?她有点想不起来。只是突然心中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一片绣着龙纹的苍黄色袍角从面前拂过,她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但她没有睁开眼睛,任由那只手帮她拢好被角后又收了回去。   难言的涩痛一点点漫上心头,她忍不住低声啜泣,直到声抖气喘。   皇帝坐在榻沿,面上尽是心疼和愧悔,原本他还有些忐忑,生怕她醒来后又变成那副冷硬模样。   他甚至做好了训斥一顿拂袖而去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竟然哭了。   怀真一哭他的心就软了,好像又看到了从前她赖在怀里撒娇的样子。   “好孩子,你可算醒了。”他俯下身端详着她泪痕遍布的小脸,这张脸容从来都是倔强而骄傲的,此刻却流露出少见的脆弱无助,令人心头无端生怜。   “泱泱,”他无比温柔地唤她的小名,“泱泱,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朕生怕再也见不到你……”   怀真心头触动,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抽抽噎噎地唤了声:“耶耶①!”   皇帝听到这声软乎乎的耶耶,禁不住红了眼眶,握住她的双手声音微颤道:“好孩子,以后不许再跟耶耶赌气了。你要知道,如今在这个宫里,咱们俩才是最亲的。”   怀真心头暗潮翻涌,怔怔地望着他道:“真的?”   “傻孩子,当然是真的。”皇帝展颜一笑,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道:“你是朕的心肝宝贝,这还有假?”   怀真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脸。   她才不会信呢,帝王哪里有真情?他对母妃和她的族人那般决绝,可曾动过半点恻隐之心?他任由别人肆意折辱践踏她的时候,可曾记得昔日的父女情?   “你伤的很重,要好好休养。这次多亏了护国公家的谢三郎,朕会好好赏赐他的。”皇帝的声音响起时,怀真渐渐想起了当日的情景。   “谢珺?”她正想回忆,却发现头疼欲裂,抬手一摸竟摸到了密密匝匝的绷带。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安抚道:“你头上磕伤了,还敷着药呢,可别乱动。”   她猛地想了起来,是抱善将她从马车上推下去的。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时,她才发现手肘膝盖也都火辣辣的疼,尤其是右脚脚踝,想要抬一下腿,却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谢珺是谢公幼子,少年从军,有勇有谋,这次为了救你身负重伤,朕决意将他擢升为射声校尉②,掌禁军弓箭手部队,领宿卫兵。你看如何?”皇帝沉吟道。   哪有皇帝问政于子女的?怀真极为惊讶,恐其中有诈,便如实道:“他如今只是个队正,升得太快未必是好事。”   队正辖五十人,可射声校尉领兵七百人,若一步迈这么大,不招人忌才怪呢!   皇帝赞许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泱泱如今懂事了许多。”   怀真心里挂念谢珺,却不敢多问,生怕引起父皇的疑心,便问道:“二皇姐如何了?”   老天保佑,抱善千万不要死,不然这笔账可就没法算了。   皇帝淡淡一笑道:“抱善已被安全换回,你不用担心她。”   萧漪澜进来禀报,说太医在外候诊,皇帝便嘱咐了她两句,起身与怀真道别。   怀真的右脚被车轮压断,身上好几处淤青擦伤,预计一个月都下不了望春台。   “父皇说,抱善被安全换回,这是何意?”太医退下后,她侧头问萧漪澜。   “朝廷与突厥特勒阿史德木措达成协议,罢免了雍州州节度使雍伯余,命金马门③待诏④王鹤庭前往接任。”萧漪澜道。   怀真不由啧啧称奇,“改派的竟是王家子弟?丞相大人都不避嫌吗?”   丞相王综是皇后亲叔父,德高望重,乃本朝文官之首。   萧漪澜没好气道:“卢太尉举荐的,丞相自然见好就收咯!朝堂利益错综复杂,那些老家伙一个赛一个精明,谁会白白吃亏?王家和郑家争了这么多年,也不影响抱善公主许配给郑家子孙呀!”   怀真暗暗心惊,又问道:“你可知道谢三郎如何了?听父皇说他为了救我身受重伤。”   萧漪澜神情微变,似乎没料到怀真突然问到这个。 第14章 .显摆以后局面不一样了。   怀真当然知道萧漪澜认识谢珺,因为他们是表亲。   可那是前世的事,所以此刻当她这般发问时,萧漪澜面上有掩饰不去的惊诧,如实道:“听说胸前中箭,背后亦有刀伤,伤势怪吓人的,好在并不致命。”   像是怕怀真起疑,她又解释道:“我有个表姑在尚药局当值,宫中一应用药都有记录在案,这都是从她那里打听到的,应该不会有假。”   怀真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得暗暗捏紧了被角。   “你们认识?”她怕萧漪澜看出异样,忙好奇追问。   “谢三与我算是远亲,逢年过节见过几次。”萧漪澜道,“公主不要记挂别人了,还是好好养伤吧!”   “元嘉长公主呢?”怀真吸了口气,终于道出了内心最大的疑问。   萧漪澜怔了一下,神情古怪地望着她道:“听说是病了,已经移出宫了。”   **   怀真知道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她命人暗中打听,却一无所获。显而易见,在与皇后的较量中,元嘉输了。   她心中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却不敢操之过急,只待养好伤后再去打听。   抱善没事人似的来到望春台,是怀真醒来后的次日。   她浑身难受地厉害,刚喝过药还有些昏昏沉沉。   抱善在寝阁外顿住脚步,声音一如过去般甜美温柔,“你们先退下吧,我想同怀真说说话。”   素娥正在收拾案头的药盏,请示般望向怀真。   怀真点头,示意她也退下。   姮娘掀起帘幔,送抱善进来后也同那班宫女们一起出去了。   怀真从枕上抬起眼睛,静静打量着抱善。   她依旧盛装华服,丰腴艳丽,但再精致的妆容都掩不去神色间的憔悴。   怀真的眼神锋锐如刀,定定瞧着她,像是要将她脸上那层虚伪的面具剥下来。   抱善起先还若无其事地同她打招呼,关切道:“这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我和父皇都担心坏了。你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怀真冷笑着打断她道:“你就能高枕无忧了,是吧?”   “怀真,你这是什么话?”抱善俏脸微红,警觉地回头望了眼身后,突然冲到榻前,俯身盯着她恶狠狠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否则一定会后悔。”   怀真挑眉道:“我后悔什么?”   “难道你连你的救命恩人都不在乎?”抱善反问道。   怀真沉默不语,抱善在榻前坐下,侧头望着她被固定起来的右脚,满脸失望道:“竟然只是折了一只脚,你还真是命大。”   “二皇姐,”怀真淡笑道:“你就那么想我死?别忘了,危难时刻我可没抛下你啊!”   前世她们也曾针锋相对,但都是姐妹间的争风吃醋,倒还不至于危及她的性命。   她是活过一次的人,不会像昔日那般天真,自然明白前世的悲剧来源是崔晏,无论皇后还是抱善,都只是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已。   此刻突然听到她这般袒露心声,倒是颇为心惊。   抱善虽理亏,却狡辩道:“你是立功心切才会救我,难道你不想挽回圣心?你知道父皇如今疼我,所以才故作姿态。现在好了,父皇来看你了,你很满意吧?”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真不屑道:“难道你心里就从未对别人起过真正的善意?”   抱善顿了顿,面上有些愧悔,“我原本也不想动手,可是……可是贼匪就在后面,我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想再落到他们手中。我本以为推你下去后,车子能跑得快点,却没想到那个谢珺竟将我扔下,跳下马车去找你。”   说到这里,她满面愤恨,“你若敢对父皇说出一个字,我就把谢珺不顾我生死的事也抖出来。他但凡有点脑子,就该带着我逃离危险,而不是救了你这个废物,让我落到突厥贼匪手中,成为他们要挟朝廷的筹码。”   果然,和她猜得差不多。   怀真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说出真相,就是这个原因。   在她听到谢珺为救她身负重伤时,便猜到他抛下了抱善,而他没有被治罪,反而被褒奖,可见抱善未将实情讲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并不在乎谢珺的死活呢?”怀真忽然扬眉道。   抱善微愣,似乎没想到她竟这么说。   怀真嗤笑道:“我与他素昧平生,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别忘了,他的母亲姓萧,我的母亲姓董。”   “可是……”抱善明显有些后怕,狡辩道:“可是任何一个羽林郎都该知道,那种时候应该先救我,可他竟然先救你……你们之间肯定……”   “可笑,”怀真打断她道:“你太自以为是了,难道突厥人抓了我就不能要挟朝廷了?难道我就不是大卫公主?你不过是仗着有皇后这个靠山罢了,可是以后局面不一样了。”   抱善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困惑道:“为何不一样了?”   怀真得意一笑,抬起右手晃了晃道:“这个认识吧?”   她的大拇指上虚虚套着一枚雕有龙纹的红玛瑙扳指①,做工精细材质上乘。   抱善一眼认出那是御用之物,惊骇道:“你、你胆大妄为,竟敢偷父皇的……”   “我用得着偷?”怀真没好气道:“我说我要接着学骑射,他便摘下此物送给我以作勉励。”   “你、你胡说,父皇早就不疼你了,你胡说!”抱善气急败坏,扑过去要抢。   怀真忙将手藏到身下,大声喊来人。   **   这一日有大朝会,皇帝归来已是午后,刚进殿门就看到抱善。   她哭哭啼啼冲出来,抱住皇帝的手臂告状,述说怀真的诸般不是。   皇帝同朝臣们周旋了一上午,本就口干舌燥心神倦怠,此刻经她一闹,想起今日议题之一便是雍伯余砍了王鹤庭举兵对抗朝廷之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茶杯重重掼在地上,冷哼道:“她尚不能下地,你不去主动招惹,她又如何能对你不敬?”   抱善抽抽噎噎道:“我是好心去探病,她毕竟是我妹妹……” 第15章 .做戏识时务者为俊杰!   皇帝边走边抬手示意她闭嘴,“你若真把泱泱当妹妹,便不会为了逃命将她推下车。”   抱善大惊失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我、我没有,父皇明鉴,是怀真存心诬陷。”   皇帝顿住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冷酷森然,“当时在场之人并非只有谢珺,你以为他不说泱泱不说,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父皇……”抱善面如灰土,哑声道:“女儿并非有意,求您饶恕女儿吧!”说罢重重地磕头。   皇帝却是头也不回地进了后殿休息,未留下只字片语。   抱善又是恐惧又是心寒,恍然惊觉也许她从未博得过父皇的宠爱。他只喜欢她善解人意乖顺懂事的一面,一旦她流露出真性情,立刻就会遭到厌弃。   **   待到日晚暑气褪去,宫女们将檐下地砖擦洗干净,摆了小食和果品,点了熏香驱蚊虫,又铺上干净的卧具,这才用藤椅将怀真抬出来,让她在外面用膳休憩。   怀真脚伤依旧痛得厉害,所以胃口不佳,略略吃了几口便命人撤下。   如今她的一应用度都恢复了,所以望春台上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每间屋舍都亮起了灯,就连高台周围栏杆处的石灯也点亮了。   地面缝隙间的杂草被清除的干干净净,原本无人照管的枯死花卉也都换上了新的,就连闲置的回廊都换上了新的竹帘和鲛幕。   就连寻常的一顿饭,周围也有十数人侍候,怀真被她们围地密不透风,反倒有些不自在,便摆手令她们退下,只留素娥和姮娘。   宫女们行过礼正欲离开,怀真窥见其中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似乎从未见过,便令其留下。   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怯生生地垂首跪在她脚前。   “你叫什么名字?”怀真倚着软垫,闲闲打量着她。   “葭葭。”小宫女低声道。   怀真微震,不由坐直了身体,“把头抬起来。”   葭葭乖乖抬起头,怀真脑中‘嗡’地一声,不由瞪大了眼睛。   檐上挂着一列纱灯,柔和的灯光下,女孩的面容皎皎如月,明眸皓齿瑶鼻樱唇,那张纤小的瓜子脸一如幼时的爱女模样。   “你的名字……怎么写?”她哑声问道。   “回禀公主,出自《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女孩细声细气道。   怀真胸中激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品咂着,“葭葭,这名字真不错。你今年几岁了?”   “奴婢刚满十三。”葭葭见她并非传言中那般暴戾无常,暗暗舒了口气。   怀真心中震荡,却不好流露出过分热忱,可又舍不得她离开,想要多看几眼,便指了指素娥道:“跟她学调香吧!”   “现在吗?”素娥纳闷道。   “太晚了,”怀真道:“明天开始吧,现在陪我赏会儿月。”   她不知道葭葭十三岁是什么模样,也像这般纤巧如月我见犹怜吗?三郎待她如何?正胡思乱想之际,恍然听到脚步声,值守的内监匆匆前来,站在阶下禀报,“公主,陛下来了。”   说话间就见一行人提着灯笼遥遥走来,怀真心绪复杂,她不便起身接驾,也不想装模作样,只命周围诸人自行接驾。   她如今尚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前次莫名其妙的和解是因为一时感动,但也只是一时而已。   她始终忘不了秋风中母妃跪在殿前的单薄背影,忘不了她缠绵病榻心如死灰时的模样,也忘不了董家获罪后的惨状……   她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和以前一样重叙天伦之乐吗?   可他是帝国的天子呀,这世间有谁斗得过他?卢太妃曾经的箴言又在耳畔响起:臣不与君斗,子不与父争。识时务者为俊杰!   “泱泱,”皇帝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见怀真倚在那里发呆,不由觉得好笑,在她身畔敛衣落座,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在做梦吗?”   怀真回过神来,怔怔望着面前一派慈和的皇帝,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皇帝自袖中摸出帕子,爱怜地帮她拭泪,关切道:“怎么好端端哭了?”   怀真不说话,脚边的葭葭怯怯回道:“日间抱善公主来闹,殿下受惊了,一整天精神都不好。”   皇帝面色微沉,扫了一眼身量娇小的女孩,眉头微蹙道:“大胆,朕可有问你话?”   葭葭吓坏了,慌忙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怀真心里有些发紧,却佯作不慌不忙的样子,吸了吸鼻子道:“她还小,您吓她作甚?反正一向都是我的错,直接责怪我不就行了。”   这话倒是颇多幽怨,更有几分撒娇的意味,皇帝心中不由微喜,打量着她道:“朕又没说是你的错,何苦往自己身上招揽?”   怀真指了指葭葭,哼道:“那您让她起来呀!”   皇帝不由多看了几眼葭葭,好奇道:“你何曾对下人这般用心了?”   “我……”怀真哑口无言,撇嘴道:“又挑我不是了?”   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生怕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互呛下去又闹掰,忙抬手令葭葭起来,怀真这才作罢,嘟着嘴伸出了一只胳膊。   皇帝不明所以,顺势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   怀真眼泪汪汪地掀起衣袖,只见皓腕上几大片淤青,在灯光下犹自触目惊心,像是新伤。   皇帝眼皮一跳,隐约明白过来,沉声道:“抱善怎会这般不讲理?”   怀真一言不发,只眼巴巴瞧着他,像是等着他做主。   她看葭葭是我见犹怜,但皇帝看她又何尝不是?小小年纪,却偏要做出一副倔强的模样,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又满心不甘。   以前的怀真哪里会这样?董婕妤出了名的护犊子,谁敢碰她女儿一下?与别人而言轻微的忤逆,对她就是天大的冒犯。   想到已故爱妃,老皇帝心中不由满是惆怅,默默叹了口气,挥手令近身侍候的宫人都退开,这才语重心长道:“这些日子,的确让你受委屈了。好孩子,朕一定会补偿你的。”   怀真见好就收,把头靠在他臂弯里,亲昵地蹭了蹭,眼眸依旧湿漉漉的,像是还有些惶恐。 第16章 .失真“您能不能不要把我嫁出去?”……   “再过个把月,你就十五岁了。”皇帝道:“朕已命人提前为你准备及笄礼了,还有呀,也该开府了。朕帮你选了一处绝佳的位置,朱雀坊春风里最东边,就在建阳门里。等你伤好后出去看看,怎么样?”   一切又和前世接上了,她的宅邸的确在朱雀坊春风里。   “至于抱善嘛,她早已开府,皇后却想让她在身边多留几年,便一直住在长秋宫。既然她不安分,朕便打发她出去吧,郑老相公催问过多次,既然婚事都定了,也该早日嫁过去。”皇帝继续道。   怀真听得心惊肉跳,饶是她早就知道父皇凉薄寡恩,却还是觉得骇然。   这两年他和抱善的父女情深人尽皆知,可一旦对抱善失望,却能狠绝到如此地步?   抱善的未婚夫郑伯言虽是名门之后,但沉迷方术不思进取,所以抱善心中不满,皇后设法将婚期再三延后,甚至想过解除。可天家婚约岂能儿戏?除了一拖再拖,别无他法。   御史大夫郑宜宠爱幼孙,认为他只是年少无知爱胡闹,等成婚后自然就懂事了,因此时不时就去找皇帝商谈,问何时能完婚。皇帝借口皇后失去长女太过伤怀,欲留次女慰藉母心,等过些时日再完婚也不迟。   这个借口光明正大,郑宜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偶尔私下伴君时,会以玩笑的方式旁敲侧击地提点。   “耶耶,”怀真抬起头,楚楚可怜道:“您能不能不要把我嫁出去?”   皇帝望着她小鹿般惊惶的样子,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爱怜道:“你是朕的小心肝,朕哪里舍得?你若愿意,多留几年又何妨?”   **   本朝驸马大都是权贵出身名臣之后,比如成美嫁的是卢家,抱善嫁的是郑家。   谢家虽也是清贵世家,但唯有原配王氏所生的两子颇有才名,而三郎少年从军,在众人眼里便是个粗鄙武夫。   所以当年皇后为怀真择驸马时,让她一度沦为宫中笑柄。   她身边近侍皆痛心疾首,知道是皇后挟私报复,都跪求她去找皇帝认错服软,请他收回成命另择良配。   怀真并非逆来顺受的性格,且自小就有主见,怎会甘受摆布?可她无意间得知父皇对驸马人选颇不满,且大为光火,却碍于面子强撑着,只等她卑躬屈膝主动求和。   既如此,她偏生不让他如愿,索性由着礼部司操办公主出降事宜。她倔强起来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知道父皇最重天子威仪,绝对做不出横加干涉的事,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礼成,看着她仓促下嫁,那么他对皇后的不满和憎恨就会与日俱增。   他们不痛快她就痛快了,至于嫁给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她可不认为寂寂无名的驸马能欺负到她头上。   回忆如山峦上的丝丝雾霭,看得见却触不到……   怀真仰望着头顶疏落的星子,梦呓般呢喃道:“耶耶这话,我敢信吗?”   皇帝轻抚着她的秀发,面上颇有些愧悔,低叹道:“身为天子,本该有海量。朕却同你这样的小孩子置气,想想实属不该。可你的性子……实在是偏执倔强的让人生恨,对自己至亲之人服个软又能如何?”   他状似责备的低头望着她,“如果朕不迈出这一步,你就要一辈子同朕赌气吗?”   是的,怀真无比确定。   即便重来一次,她依旧无法放下心结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即便现在,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脆弱的可怕,没了就是没了。所以过去无论是试探也好考验也罢,终究是将她对父皇的爱消的所剩无几了。   她清醒的明白,在这段关系中她是处于弱势的一方。   他是皇帝,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所以他永远处于上风。他能轻而易举给予她一切,也能剥夺她的一切。不公平啊,可这世间谁又能大过帝王?   “当然不会,”她乖巧道:“我时时刻刻都想同耶耶冰释前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如今撒谎可以信手拈来,说违心的话连自己都不觉得别扭。抱善并非纯善,怀真也失去了真性情。   **   春和宫原本门庭冷落,可自从皇帝表态后,形势立刻逆转。   怀真在养伤期间时不时便有人来探视,带着补品药材嘘寒问暖关切备至,就连长秋宫也派了医官每日来问诊。   李晄来访时,怀真正和葭葭伏在窗前案几上拼一套燕几图①,抬起头望了眼素娥道:“请进来吧!”   葭葭忙推衣起身,走到怀真身后帮她理了理凌乱的画帛。   婢女们打起帘子,就见李晄神清气爽,拎着只金丝小鸟笼信步走了进来。   葭葭孩子心性,立刻便吸引了,一眨不眨地瞧着笼中毛绒绒的小黄雀,一时竟忘了行礼。   李晄虽然年纪小,但一本正经很重规矩,见状便有些不乐,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婢忒大胆了吧?”   葭葭回过神来,慌忙敛衣拜下道:“给七殿下请安。”   怀真白了他一眼,“怎么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小孩子?”李晄惊讶地瞟着她道:“好像你自己有多大似的!”   他复又扫了一眼葭葭,葭葭被那大剌剌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忙低下了头。   “小丫头,你几岁了?”李晄疾步上前,俯身抬起葭葭的下巴语气轻佻道。   不等葭葭开口,怀真便转身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掌,嫌恶道:“放尊重点,她是我的人。”   他自问前世和李晄并无私交,所以重来一次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   李晄却不理她,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身形纤巧的葭葭,见她一双眸子黑湛湛地,正悄悄地瞥着笼中小雀,不由笑问:“喜欢吗?”   葭葭下意识点头,李晄将笼子递给她道:“原本就是送给你家公主解闷的,既然她如此看重你,那么送你也一样。”   葭葭受宠若惊,却不敢接,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怀真。   怀真莞尔一笑道:“拿出去好好安顿吧!”   葭葭这才忙不迭道谢,接过笼子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李晄在葭葭方才坐过的地方落座,神色狐疑道:“那丫头什么来头?你看她的眼神,简直像老母鸡护崽子。”   他还真没说错,怀真望着葭葭小雀般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道:“我把她当女儿。”   李晄正在喝茶,被她这句话差点呛死,咳得惊天动地,帘外侍候的宫女进来查看。   怀真神色淡然地示意她退下,瞟了眼满脸通红的李晄道:“放心,死不了人。”   李晄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衣襟上的水痕,打量着她道:“怀真,我觉得你不对劲。”   怀真指了指自己那条不能动弹的腿,叹道:“任谁死里逃生,都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有什么稀奇?”   李晄摸着下巴,沉吟道:“也不仅如此,我……我说不上来。”   “那就不要说了。”怀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   李晄不禁夸张地打了个寒颤,道:“这么凶作甚?”   怀真没有说话,只是心中突然有些焦躁,自打她醒来后,李晄已经登门拜访好几次了。但他心思深沉,绝不像表面那般随性,所以怀真并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   是和其他人一样,见她得势了曲意逢迎?还是像他所说,见她不计前嫌,所以才想叙兄妹之情?   不如试探一下?她心中暗想,眼神变得柔和起来,面上堆起笑意道:“我身上难受,还不兴发发脾气了?如今,兄弟姊妹中,你可是唯一一个敢跟我这么亲近的,就不怕惹皇后娘娘忌讳?”   李晄翻了个白眼,不屑道:“我堂堂七皇子,怕什么皇后?她再怎么权倾后宫,也大不过父皇去。何况呀——”他拖长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父皇心中还是最疼你,这几年冷落不过是做戏罢了。只要我把你哄开心了,不愁没有好处。”   “你……”怀真顿感无语,这样没皮没脸的人,实属让人无奈。她便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叹了几声。   李晄果然追问她有何烦恼,可以代为效劳。   怀真故意不说,只道就算是他了也无能为力,反复再三,李晄便被激出了血性,非要她说出来不可,甚至怀疑是她想念崔晏了。   “可能是父皇最近又冷落了皇后,皇后怕他迁怒崔晏,所以暗中下令了,这家伙好些天没进宫了。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那种恃才傲物自以为是的人,所以我不可能去帮你找他。”   若不是他提,怀真差点忘了崔晏。   此刻想起他,便也想起了前世的经历,便觉得无比愤恨,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她恶狠狠地握了握拳,努力平复了心情。   “不是他,”她故作自然道:“是护国公家的小郎君,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听说为了我受了伤,我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又不方便去探望,所以颇为烦恼。” 第17章 .盟友但我不会介意的,谁叫你是小妹妹……   李晄顿感意外,挑眉道:“护国公?谢家三郎?谢家可是将门世家,你一向都不喜欢动武的大老粗,怎么突然对他有兴趣?”   怀真不耐烦道:“你瞎说什么?我是要……”   李晄抬手止住道:“少拿报恩说事,我还不了解你了,你最是铁石心肠。”   “我有这么不堪?”怀真大感冤枉,她自认为挺有人情味,怎么到了别人口中竟成铁石心肠了?   李晄哼道:“董娘娘在世时,兄弟姐妹中你正眼瞧过谁?也难过后来落魄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被人敲打。”   怀真抓了抓头发,有些懊恼道:“我纵有诸般不是,也算吃了教训,你不去谴责那些拔高踩低的行径,却拿我一个小女子消遣,有意思吗?”   她这话有指桑骂槐之嫌,李晄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嘛,谴责什么?我是在提醒你,要学的圆滑些。”   “好,受教了。”怀真拱手道,语气软下来,恳请他帮忙去探看一下谢珺。   李晄有些犯难,皱眉道:“侯门公府,又不是市井作坊,哪能说进就进?何况我跟谢家并无来往。这个忙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了,你还是换一个吧。”   怀真沮丧地叹了口气,但他说的的确在理,便也不好强求,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既是从无来往,的确不好贸然拜访。那你帮我打探一下元嘉姑姑吧,听说她出宫了,但不知道在哪里。先前她住在我这边,对我极好,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呢!”   李晄苦着脸道:“这个难度更高了,至少谢家大宅我能找着,元嘉姑母影子都不知在哪,我怎么找?”   怀真鄙夷道:“你好歹也是男人,这点儿本事都没有?我真是小瞧你了。”   但凡是个男人,无论大小也经不住这么激,李晄立刻怒不可遏,拍桌子瞪眼道:“我这就去找,要是找到了怎么说?”   怀真撇嘴道:“你要是能找我,我给你跪下磕三个响头。”   李晄愈发激愤,脸庞涨得通红,“我还没死呢,你不用这么咒我。”   怀真忍不住笑出了声,反问道:“那你要怎样?”   李晄想了想道:“你从小到大,都没喊过我哥哥,等我找到了元嘉姑母,你乖乖叫一声哥哥如何?”   怀真气焰顿消,不情不愿道:“还是、还是换一个吧!”   李晄执意如此,她再三推脱,最后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李晄这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怀真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背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狡黠的笑。   其实她本意就是想找李晄帮忙打听元嘉,她心头有太多的疑问,比如她给那个项链的真正用意,以及崔园那件事究竟是否她亲手策划。   至于谢珺,萧漪澜自会去打探。   **   李晄再次登临望春台,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怀真这段时间都在养伤,这具身体到底年轻,而且底子不错,所以外伤恢复的很好,唯有脚踝依旧固定着,伤筋断骨一百天,想想都令人疯狂。   她的身体向来很好,前世是产后元气大伤,以至于缠绵病榻虚弱不堪。   余生的几年都是个药罐子,再也无法回到健康时的状态。   现在整日里闷在房中不得自由的情景,便让她时不时会梦回过去,以至于李晄来的时候,被她半死不活的样子吓了一跳。   怀真病恹恹地倚坐在纹石栏杆前,没精打采地瞧着两个宫女在修剪芍药,小脸皱得像苦瓜。   李晄先是瞧了一圈,没看到葭葭的身影,忙唤道:“快把上次那个小宫女叫来,好多天没见了。”   怀真以手支额,斜斜瞟了他一眼,李晄忙招手,身后随从捧上来一只尺许见方的檀色云纹锦盒。   一边的姮娘接了过来,随从躬身退下。   “什么呀?”怀真闷闷道。   李晄拍着胸脯,兴奋道:“等着叫哥哥吧!”   姮娘打开一看,只见芙蓉衫、石榴裙、金色花鸟纹单丝罗,还有画帛裙佩及罗带,是京中最近流行的少女服饰,喜道:“七殿下有心了,公主穿上一定好看极了。”   李晄摆手道:“别算我头上,不是我买的。”   他俯身凑到怀真耳畔,悄声道:“元嘉姑姑送你的。”   怀真犹如久旱逢寒霖的兰草,顿时便支棱起来了,冲姮娘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下去吧,顺便让葭葭过来。”   姮娘捧着锦盒,福了福身缓缓退下了。   怀真一把拽住李晄的手臂,呼地站起来道:“你真的找到人了?”   李晄瞧见她脚踝上依旧固定着夹板,忙扶她小心坐下,道:“你别乱动,小心骨头长歪了,以后可就是瘸子了,纵然是公主,也不好找婆家。”   怀真横了他一眼,道:“索性告诉你吧,我这辈子不嫁人。”   李晄自是不信,挨着她坐下,催促道:“快叫啊,我还等着呢。”   怀真扭扭捏捏道:“这太突然了,你容我准备准备。”   她毕竟有着二十岁的灵魂,如果连去世后的时间也算,那估摸着得四十了吧?管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叫哥哥,属实有些困难。   “打个商量,先记着行不行?”怀真一本正经道:“你看咱们虽是兄妹,但这么多年甚少往来,才熟络了几天,实在是有些……不如我们再多相处一段时间,等感情越来越融洽了,顺其自然就叫出来了。”   李晄拉下脸道:“你这是要耍赖?”   怀真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你看呀,兄弟姐妹中,就咱俩最小,还没权没势没娘没背景,不如我们结盟吧,互相扶持互相照应。你看如何?”   李晄素来自命清高,不屑于趋炎附势,性格又颇为别扭,所以在兄弟姐妹中人缘并不好,以前其他人孤立怀真时也孤立着他。   他仗着有太后做靠山,并不把别人放眼里,没想到太后突然撒手人寰,他顿时就成了孤家寡人。   说起来他与怀真的境遇颇为相似,也都被一人捧在手心里,千恩万宠着,也都失去至亲堕入谷底无人问津。   “行还是不行你给句话呀?”怀真见他愣愣地不说话,便扯住他袖子催问。   李晄回过神,扬起下巴哼道:“你这是占我便宜,我将来要开府封王,还可以参政,前途不可限量。你就只能居于深宅大院相夫教子,于我而言有何裨益?”   怀真没想到他竟这副态度,眼看就要发作,却见他嘻嘻一笑,按住她的肩膀道:“但我不会介意的,谁叫你是小妹妹呢!”   便在这时,葭葭被素娥带了过来,盈盈拜下见礼。   怀真抬手挽住她,将她拉到了身后。   李晄伸着脖子去瞧,葭葭怯生生地躲在怀真后面不肯看他。   “看够了吧?”怀真不悦道。   李晄撇了撇嘴道:“真小气。”   怀真打发葭葭去芍药花圃玩,见她跑远了才郑重道:“她才十三岁,你最好把歪心思收起来。只要有我在,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李晄懊恼道:“我不过是多看两眼,你就跟防狼似地。元嘉姑姑的事还想不想听?”   怀真冷着脸道:“就算不听,我也不会出卖葭葭。”   “你……”李晄无奈道:“我是那种人吗?”怀真颜色稍霁,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只听李晄低声道:“她在永嘉姑姑府上,一切安好。”   怀真愕然道:“哪里?永嘉姑姑?”   李晄点头道:“千真万确,我都快跑断腿了才找着。外间都在传闻她勾结突厥,绑架公主,皇后和王家可都视她为眼中钉。但她毕竟有功于社稷,父皇为了不激化矛盾,也是为了保护她,这才将她迁出了宫。”   “可是,这么机密的事,你从何得知?”怀真疑惑道。   李晄双手抱臂,白了她一眼道:“你自己想啊!”   怀真咬着嘴唇,沉吟片刻,总算明白过来了,永嘉长公主是太后幼女,李晄又养在太后身边,他应该是所有皇子皇女中最熟悉永嘉的。   这世上前世她与永嘉毗邻而居,如果一切没有改变的话……   “你说巧不巧啊,我刚进建阳门,就遇到了将作监①的官员,你猜他们在做什么?”李晄兴奋道。   怀真笑道:“我知道,都开始动工了?”   李晄点头道:“正打地基呢,真想不到,你一个小丫头,将来也要坐拥那么大的府邸,唉,父皇就是偏心,我比你还大几个月呢,可到现在都不提给我开府的事。表面上冷落你,结果该你的一点儿也没少。”   怀真面上笑容一僵,公主开府,不过是出阁的前兆而已。   “来人!”她唤了一声,葭葭率先回过头,挽着裙裾从花圃中奔了过来,小脸红扑扑地,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怀真微微一笑道:“让人去打听了一下,陛下此刻身在何处。若在前朝就罢了,否则的话准备肩舆,我要去面圣。”   “是。”葭葭转身跑去传话了。   李晄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怀真拿起旁边的拐杖,撑起身道:“请旨出宫啊,我去看看新府位置如何。”   李晄顿时明白了,知道那不过是借口,她真正想去的是永嘉府。 第18章 .世道小心崔世子,小心他的酒。……   永嘉公主府后园有座幽僻的小院,院中遍植香草,蓊蓊郁郁,尽显生机。   元嘉栖身的小楼位于婆娑树影后,古朴简约,不见半分烟火气。   肩舆在院门口停下,怀真撑着拐杖,一点一点的往前跳。姮娘忙追上去,扶住她道:“地上滑,公主小心点。”   鹅卵石小路上苔痕斑驳,的确容易滑倒,怀真不敢逞强,只得由几名宫女扶着,小心翼翼往前。   楼前青石阶上站着一人,青袍高髻,手持拂尘,正自笑吟吟地瞧着她,正是多日不见的元嘉。   怀真陡然看到她这副打扮,微微吃了一惊,李晄可没说她出家了。   “泱泱,好久不见!”她没事人似的打招呼。   怀真沉住气,回头吩咐姮娘等人先退下,待到院中变得静悄悄,她才抬起头冷冷盯着元嘉。   元嘉笑意更浓,举手投足间依旧妩媚动人,丝毫不像清修之人。   怀真莫名其妙,虽然心中有气,但却不想给她看低了,只得咬牙忍着,有些艰难地跳上三级台阶,蹦蹦跶跶进了前厅。   小厅布置颇为雅致,屏风案几和坐具皆是竹木所制,其上刻着莲花松柏等图样,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四壁悬着巨幅字画,皆是道家典籍。   到了此间,怀真心气渐平,正待开口,却瞥到南窗下的丛兰前站着一人,高大昂藏,黑袍棕发,双手抱臂,两眼如利箭般直直盯着她。   怀真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抓着拐杖的手颤抖不已,愕然道:“你怎么在……”   “嘘,”元嘉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揽住她的手臂,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悄声道:“他是来找我的,你来的不是时候。”   怀真望了望凶神恶煞的阿史德木措,又望了望气定神闲的元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元嘉扶她落座,含笑安抚了半天,又唤阿史德木措倒茶,他磨蹭半天,还是拎着茶壶捏了只瓷杯走了过来。   他泼泼洒洒地到了半杯茶,恶狠狠递了过来,怀真忙接住。   却听他极其不满道:“阿娘,你为何护着她?”   怀真的手一颤,茶水全浇在了胸衣里,目瞪口呆道:“你叫她什么?”   元嘉笑得前俯后仰,示意阿史德木措先坐下,对怀真解释道:“他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小儿子,他父汗去世后才十来岁,是我护住了他的性命。”   怀真呆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道:“他的汉字也是你教的?”   元嘉笑着拍了拍她的额头,赞许道:“脑瓜子还算机灵。”   怀真推开她的手,气呼呼道:“崔园的事,你不打算跟我解释吗?”   元嘉忍俊不禁道:“你呀,一看就是被董娘娘保护的太好了。宫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这般天真?还追着人要解释?”   怀真微微一震,心中似有所悟,却又感到无比失落。   元嘉敛起笑意,语重心长道:“后宫最多的就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要么你算计别人,要么被别人算计。可以没有害人之心,却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阿史德木措粗声粗气道:“孩儿就是一时疏忽,被这个臭丫头给算计了。”   元嘉瞟了他一眼,不悦道:“别打岔。”阿史德木措立刻噤声。   怀真冷着脸,默默咬着嘴唇,眼圈微微发红。   元嘉见此,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叹息道:“我错在利用你对亡母的思念,令你失望伤心,这是我的不对。”   怀真鼻子一酸,猛地别过了头。   “但我本意并不想伤害你,所以才给了你那条项链……”   “你还好意思提项链?”怀真转过头,怒道:“我差点就被皇后害死。”   “辛谧的事是个意外,”元嘉愧疚道:“我没想到她会背叛。”   辛谧的确是皇后的眼线,与和亲队伍中两名护卫一起监督元嘉,但没多久便被元嘉识破,一怒之下将她扔给了狩猎中获胜的突厥勇士,又在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巧施恩惠解救了她,让辛谧对她感恩戴德发誓效忠。   “她十年如一日的在我面前演着主仆情深的戏码,”元嘉苦笑道:“我竟然当真了,这才给了她可趁之机,把我给卖了,却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我以为你会和抱善同车同室,因此给了你项链,怕阿措抓错人。可是辛谧那条疯狗却要拉你下水,也许是为了让情势更乱,谁知道呢!”   怀真怔忪半天,欲言又止。   元嘉略带讥嘲道:“别怪我狠心,对待敌人可不能手软。你现在知道人心险恶了?瞧把你吓得。”   她抬手去搂怀真的肩,像是想要安慰她,可怀真不情愿地闪开了,她便也没有强求,颇为赞许道:“听说你和皇兄冰释前嫌了,我很欣慰。在春和宫时我好几次想劝你,但都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好在你总算自己开窍了。傻瓜才会想和皇帝作对,你说是不是?”   怀真在回宫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临别时元嘉的话在耳畔回响,愈发加剧了她心底的不安。   ‘等到时局动荡时,你该如何自处?’   **   皇帝到底还是有意笼络谢珺,因此不久便将他擢升为左都候,令吏员二十八人,卫士三百八十三人,虽然还在羽林军中,但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怀真的生辰如期而至,及笄礼由太常奉命督办,其规模与成美和抱善的不相上下。   及笄礼由皇后主持,元嘉也盛装出席,和永嘉一起率内外命妇进宫观礼,地点自然是在长秋宫的寿安殿。   这些时日长秋宫忙得不可开交,一面要筹办怀真的及笄礼,一面要为抱善准备嫁妆,婚期虽然未定,但应该不会太远。   董婕妤过世后,宫中鲜少再有这样热闹的时候,大家难得一聚,少不得要左右寒暄呼朋唤友。   直到皇帝驾到,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舞乐过后,礼官出列,郑重宣布及笄礼开始。   冗长繁杂的仪式持续良久,怀真跪到腿脚酸麻快要支撑不住,才听见玉阶下礼官高昂激动的声音,“怀真公主及笄礼成!”   殿中众人皆伏地恭贺,怀真长长舒了口气,在身畔女官的扶持下,顶着插满簪钗的高髻,与皇后和诸长辈一同起身接受朝贺,随后再次跪谢帝后,这才得以归位。   接下来便是献礼和祝辞环节,由张容华开始,所赠皆是精致贵重的钗环首饰。   女眷之后,还有男宾献礼,就是几位兄弟,意外的是崔晏竟然也在其中。   他送了一副亲笔所绘的美人图,画中少女活泼灵动,正是怀真。   众人看了皆赞不绝口,连皇帝也例外。只有怀真心不在焉,只盼着早些结束。   仪式结束后还有宫宴,嫔妃命妇们都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怀真不愿作陪,便借口更衣离开,想出去透透气。   她如今腿脚还是不便,但却可以离开拐杖了。   葭葭一直在殿外等着,看到她的身影,立刻迎上来,激动地小脸通红,“公主,今天好热闹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怀真扶着她的手腕,微笑道:“等过些天抱善出嫁时,一定更热闹。”   “那我们可以跟出去玩吗?”葭葭眼中满是憧憬。   怀真道:“当然可以呀!”   檐廊下宫女太监来回穿梭,正在为宫宴做准备,怀真便拉了葭葭往别处去了。   两人刚下了台阶,才转到柳荫下,却见一个身影迎面而来,纳头便拜。   “起来吧!”怀真抬了抬手。   那人凝然不动,怀真心下泛起狐疑,俯下身去查看,那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公主小心崔世子,小心他的酒。”   “哎?”怀真一头雾水,还待追问,那名陌生宫女却直起了身,放开她匆匆走了。   葭葭见状,忙追了上去,怀真想要喊她,她却已没了踪影。   怀真正自纳闷时,就见一个小太监趋步上前,行礼道:“拜见三公主,崔世子请您过去叙话。”   怀真顿时来了精神,倒有点想看看崔晏葫芦卖的什么药,便示意他带路。   小太监将怀真一路带到了凝碧池边的水阁,叫菱荇苑,四面环水,清幽雅致。   凝碧池与抱善所居的明月阁遥遥相对,怀真心中莫名一动,回头望去,并未看到抱善人影。   “怀真!”崔晏锦袍玉冠,临风而立,正站在朱栏前朝她挥手。   怀真好奇地走了过去,问道:“找我何事?”   崔晏朝她伸出手,怀真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皱眉道:“有话就说。”   “我过几天要回去了,”崔晏依依不舍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来洛阳。”   怀真心里暗自盘算,这时间对不上呀,前世庆阳王病危,崔晏才急急赶了回去,若按那个时间算,还有三个月。   “为什么这么急?”她不解地问。   她知道庆阳王最终会举起反卫大旗的,崔晏也不例外。结合之前元嘉那句隐晦的问话,让她顿时不寒而栗。   崔晏神色复杂,道:“进来说。”   怀真跟着他走了进去,屏风前的梨花木矮几上设好了玉壶清酒,心中陡然激动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跟着他走过去落座。   “家父军旅出身,落下一身伤病,近来常会发作,母亲不放心,所以招我回去。”他牵袖执壶,翻开玉盏道:“今日难得进宫见你一面,仅以薄酒一杯,一来为你贺寿,二来为我践行。” 第19章 .人心皇帝和皇后先后离开后,殿中众人……   面对这番话,前世的怀真该作何反应?痛苦、迷茫、忐忑、哀伤、不舍?   那个时候,崔晏可是她黑暗绝望的处境中唯一的光,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也不愿放手。而且她是真的爱他。   不过等到她历经世事浮沉,变得成熟理智后,才赫然明白,那所谓的爱是盲目轻率和不纯粹的。   她为了学画追着他缠着他,费了不少力气,这经历在她短暂的生平中是罕见的,因为她甚少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这样大费周折。   她对他的画功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将他的谆谆教诲牢记于心。微妙的感情起于日常的耳鬓厮磨间,那是新奇而刺激的感受。   他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上寻找小刺猬般独坐一隅的她,耐心而温柔的逗她开心。   他登临门庭冷落的春和宫,为她过十四岁的生辰。   他将她的画作向友人们展示,并大加赞赏,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宫中所有人都围着抱善转,只有他会想起她、在乎她,时刻把她放在心里。   “你想做一只金丝雀,任人欺凌,终生圈禁在九重宫阙中,还是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跟我去北方,看辽阔的天地和万里河山?”   在一次与抱善的争执中落于下风后,他赶来安慰她,并且问出了这句直击灵魂的话。   怀真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跟他走。   为什么不呢?这宫里有什么值得留恋?她不想再看帝后一家亲,也受够了冷嘲热讽的眼神,和背后的指指点点。   ……   忆起往事,怀真总算找到了一点儿感觉,这才做出故人该有的样子,向他致以同情和问候。   崔晏将酒盏缓缓推到了面前,抱怨她为何突然对她那么冷漠和抵触,又说了当日她失踪时他有多担心等等。怀真没有说话,低头望着杯中澄澈的酒液,轻轻嗅了嗅,赞道:“好香啊,是秋露白。①”   “这可是五皇子的珍藏佳酿,”崔晏见她似乎饶有兴趣,面上不由流露出喜色,“他虽好酒,但由于身体原因,不能过多沾染,于是常将收集的美酒转赠友人。”   怀真假装听得津津有味,眼神却暗中打量着,并未发现两盏酒有何不同。   崔晏正要举杯时,怀真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喊叫声,她回过头去侧耳倾听,好像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怀真正欲起身查看,但因为腿脚不太方便,所以被崔晏领了先,他径自走过去把门给关上了。   “你如今不去画院了,我们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我可不想被人打搅。”他颇为惋惜道,走过来重新落座举杯。   怀真也举起了杯子,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以袖掩口,轻啜了几口,放下杯盏后拈了块糕点,撑着脑袋闷闷道:“五皇兄都快离不开药罐子了,竟然还藏这样烈的酒,我猜,他肯定偷着喝了。改天我要跟父皇告状……”   崔晏见她面前还有半盏残酒,敷衍了几句后又哄她喝,并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怀真不甘示弱,学着他的样子,豪气万丈地一口干了。   “再来。”她伸手去拿酒壶,却被崔晏一把摁住,微微摇头道:“不可多饮,否则一会儿共宴上你就要出丑了。”   宫宴在一个时辰后开始,而她今日是主角,少不得要向长辈们敬酒,要是现在喝醉了,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怀真懊恼地拍了怕头,笑道:“还是你细心。”   崔晏开始同她叙旧,感慨着时间飞逝日月如梭。   怀真不语,只是以手支额,木然地瞧着他,眼神有些迷离,脸颊微红,额上也渐渐沁出了薄汗。   崔晏的语调慢慢有些紊乱,但他努力克制着不露出异样,这些怀真都看在眼里,直到他双眼一翻轰然倒地,怀真才长舒一口,起身将两只酒盏纳入广袖,又拎起那把玉壶,施施然出了水阁。   繁华背后总是寂寥,寿安殿帝后齐聚热闹喧阗,凝碧池畔却是冷寂无声。   怀真沿着池畔小路往回走,路上遇见几名巡逻的羽林郎,说有个小宫女方才到处找她,怀真猜到是葭葭,她找不到自己,定然回去寿安殿外等候。   果不其然,葭葭正坐在寿安殿外的白玉栏杆下,抓耳挠腮的像只小猴子,一看到怀真立刻扑了过去,激动地语无伦次,“刚才那个、那个宫女,我悄悄追上去了,您知道她找了谁吗?”   怀真洗耳恭听,她压低声音道:“辛司簿。我亲眼看到她们交头接耳,辛司簿还给她了一包赏钱。”   “公主,您跑哪去了?我可是找了半天,有个小太监说看到您往凝碧池去了,我刚找过去,就被二公主拦住了……”   “抱善?”怀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和崔晏合谋给她下药,结果被辛谧发现了?   可是辛谧为何要告诉她?其实就算辛谧不说,她也会提防崔晏的,因为有前车之鉴在那摆着。可正是因为辛谧的警告,才让她产生了好奇心。   “是呀,她就站在明月阁,我还没过去,就让宫女把我拦住了,说她在休息,不许喧哗。”葭葭道。   说起来,菱荇苑也在明月阁的范围内,都算是抱善的地盘。   方才她经过时,并未看到她的人影,可是一有外人过来,她立刻就露面了?这可真有趣。   怀真正琢磨着,就见萧漪澜领着几名宫女着急忙慌地过来找她,刚近前就皱眉,“公主怎么一身酒气?”   怀真亮出手中的酒壶,不好意思道:“我刚找的美酒,没忍住喝了几口。”说罢将葭葭拉到一边,将酒壶和两只酒盏一起塞给她,嘱咐她设法带回望春台,不要让人看到。   “别磨蹭了,公主,快更衣去,陛下正念叨您呢!”萧漪澜走上来,扯了她的袖子,触手只觉一片濡湿,还以为是酒壶洒了,便未多想。   **   开宴后竟不见抱善的踪影,皇后便命人去寻,抱善的随从女官上前回话,说她略感不适,所以离席去休息了。   皇后知道,这些时日抱善因皇帝的冷落郁郁寡欢,隐约明白了女儿的用意,想必她不愿看到皇帝和怀真亲近这才缺席,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在丝竹管弦的曼妙和钟鼓琴瑟的激昂中,教坊司献上了新编的舞曲。   先是一名身着彩缎半袖短衣,系丝罗长裙,臂上挽着绡縠的舞娘伴着乐声脚步轻盈地舞了进来。   接着便是一对同样装扮的少女,一起旋舞着到了织锦牡丹地毯中央。   随着活泼轻快的鼓点声,又一对踩着节奏进来……   一共有十五个,皆发髻高耸步摇轻曳,黛眉红唇面贴金箔,袒露着浑圆紧致的腰身,腕间和踝间的钏环铃铛随着舞步叮当作响,随着流转的眼波和动人的神情,令人不由自主陶醉于期间,怀真也看得目不暇接。   她向来喜欢看青春洋溢的丰腴美人,奈何宫中美人不少,却各个沉闷无趣,所以她喜欢活泼生动的葭葭。   一舞既罢,舞娘们拜过帝后,领了赏赐还不忘向怀真祝酒,怀真起身谢过,满心欢喜地同她们饮了一杯,无意间问了编舞人是谁,为首的舞娘回道:“是董善才。”   怀真默然,打发她退下了,此后半日都有些神游物外,直到宫宴进入尾声,才突然起身,当着众人之面向皇帝讨要恩赐。   今日是她生辰,又是及笄之日,皇帝的赏赐早就堆满了望春台的前厅,见她竟还主动讨要,顿觉有趣,便问她想要什么。   怀真提出想要今日编舞之人去望春台,以后教她跳舞。   皇帝转头问近侍太监,“编舞的是谁?”   太监面上犯难,小心斟酌着,躬身回道:“是……是董家飞鸾,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曾在春和宫为您演奏过琵琶。”   皇帝倒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既然怀真想要,他便也乐于满足她的心愿,于是朗笑道:“朕准了,但愿你这次能耐住性子,别像以往学书学琴学画一眼,都是有始无终。”   怀真满面欣喜,待要出列谢恩,皇帝忙抬手止住道:“不用谢恩了,乖乖坐着吧!”   正在这时,殿外起了小小的骚动,靠外坐的几位命妇忍不住探头张望。   皇后面色不悦,扬声道:“外面谁在喧哗。”   殿上女官正欲出去查看,皇帝已经使了个眼色,近侍太监立刻趋步下了玉阶,越过女官疾步出了大殿。   片刻之后,二人一起走进寿安殿,神色间有掩饰不去的惊惶。   众人都好奇地瞧着,可他们谁也没开口,而是分别向皇帝和皇后耳语。   “岂有此理!”还不等皇后做出反应,皇帝已经拍案而起,待要拂袖离开,却被面色灰败的皇后拦住了,微微摇头,压低声音道:“陛下,不可,万万不可。”   “你、你,都是你教……”皇帝怒不可遏,指着她厉声斥责,但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皇后立刻拜倒,沉声道:“陛下息怒,此事交由臣妾处理。”   皇帝和皇后先后离开后,殿中众人还是一头雾水,幸好有沉稳持重的永嘉长公主起身安抚。   怀真将眼神投向了永嘉旁边的元嘉,两人目光相接,元嘉微微摇头,眼中也满是疑惑之色。   经过上次崔园之事,想必皇后对元嘉极其防范,纵然她有心,恐怕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那么又是什么事,会让来龙颜震怒,又让泰山崩于面前色不改的皇后惊慌失措? 第20章 .丑闻这个话题只会令她想起他无耻孟浪……   帝后那一去,便再未归来,只有长秋宫的女官来传话,说娘娘有要事脱不开身,让大家先自行散了。   众人都是满腹疑惑,原本还想借机打探一下,结果出来才看到羽林军将大殿周围封锁了,想要四处走动根本不可能。   怀真想着纸里包不住火,不管有什么秘密,过几天也就传开了,于是果断坐上肩舆回望春台了。   她心里有事,都没顾得上和元嘉作别,一回来便让人去召御医,说自己脚疼。   宫人们不敢耽搁,急忙去传话了。   葭葭年龄虽小,办事却很稳妥,刚进寝阁就看到酒壶和酒盏放在案头。   怀真愿意的时候,能和任何人谈笑风生把臂言欢,但她若不愿,便会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些时日来,为她看诊的两名御医早就被收服了。   所以她无需多言,直接将东西给他们过目,让他们好生验看。   两人将玉壶、杯盏和酒液分别查验了一番,得出结论是壶和酒没有问题,并且当着怀真的面品尝了一番。   问题出在杯盏上。   他们将两只杯底都敲开,展示给怀真看。   怀真一眼瞧见裂开的断口处颜色不一,有一只明显泛着暗黄,这是浸润了多久?   她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什么药?”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皆有些难为情。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至于什么药,一时间也说不出来,但其中有无根草、凤茄花、柏子仁和……三枝九叶草等,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竟能做得如此隐秘。从表面上很难看出异常……”   怀真缓缓步下寝台,不悦道:“我不是让你背药名的。”   另一名御医讪讪道:“殿下,就是说用此杯所呈之酒,会有催情致幻之效。”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悄悄抬眸去看,却见怀真面色如常,似有所悟的样子。   后宫之中藏污纳垢,多得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这些东西在嫔妃宫中或许常见,可出现在未出阁的公主这里,就有点令人费解。   两人对望了一眼,实在是难为情地厉害。   “殿下,要么微臣将这杯盏带回去,好生查验一番,再将药……”   “不用,”怀真立刻制止,神情严肃道:“你们是来给我看伤的,其他事情都忘了吧!”   **   御医离开后,怀真越想越气,忍不住提起酒壶使劲摔了出去。   姮娘领着宫女急急奔进来,就见怀真无力地坐在地上,满面羞恼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禽兽,真是禽兽不如……”   那样气质脱俗仪容高雅的人,竟怀有如此龌龊的心思,真是人面兽心。   她并非无知少女,自然明白日间有多凶险,此刻想一下都遍体发寒。   这样恶毒拙劣的计谋,真是为难他想得出来。   那么席间抱善去哪里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突然闪过时,怀真猛地一震,却又有点不敢相信。   可是,事情怎么会那么巧?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时间胸中郁气散了大半,在姮娘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吩咐道:“外面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记得来回话。”   姮娘知道她说的什么,现在宫中无数人和她一样都望着长秋宫。   奇怪的是一连几天过去了,长秋宫那边却是铁桶一般,半句流言都没有,怀真不由暗暗佩服,看来皇后治下严厉名不虚传。   这日午时,怀真正站在檐下玩着一把小弓,却见葭葭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公主、公主,姮娘姐姐让我传话,说、说是左都候大人亲自去长秋宫拿人了,十几个宫女太监被铐起来带走了。”   左都候隶属卫尉,指责是徼巡皇宫,以及押送犯事宫人入邢狱等。   可巧的是,如今新任左都候是谢珺。   怀真喜上眉梢,立刻吩咐道:“想办法去找一下,我有话问他。”   “找谁?”葭葭疑惑道。   怀真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当然是左都候大人呀!”   **   怀真虽说腿脚好的差不多了,可还是走不了远路,也就能在春和宫转转,如果出去的话就得大批人马随行,实在过于张扬,所以谢珺只得设法来春和宫附近见她。   落云轩位于春和宫西边小山丘上,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但随着董婕妤去世,春和宫门庭冷落后,便再少有人迹。   怀真身着轻粉大袖褥,系着海棠色罗裙,正和葭葭伏在雕栏前俯瞰着步履匆匆的谢珺。   “公主,您是不是认识他呀?”葭葭眨巴着眼睛问道。   “为何这样问?”怀真反问道。   “听说这人不好相与,冷心冷面,但是得知是您想见他,很快就应下来了。”葭葭道。   怀真莞尔一笑,低头掩了掩襟口,遮住秋香色抹胸,悠然道:“你怎么变笨了?谁都知道他救过我,当然认识了。”   葭葭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我一时糊涂了。”   怀真心下警觉,葭葭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般单纯,且远比她想象的聪明,可她为了掩饰,才故意装傻,但是这样反倒容易引人起疑。   怀真将葭葭调到身边时就查过她的背景,她的父亲是董阗身边的文书,因受到牵累被一并流放到了岭南。十岁的葭葭充入掖庭为宫奴,一直在嬷嬷的教导下做杂役,直到怀真受伤回宫,皇帝来探访,命令调拨人手,葭葭这才被派过来当值。   外面石阶上传来脚步声,葭葭匆忙出去相迎,打过招呼便去山道拐角处守着了。   谢珺身着公服,身形笔挺面沉如水,从容上前参拜。   怀真靠在柱子上,负手歪头打量着他,和声道:“平身!”   “不知公主召见微臣有何要事?”他依旧立在原地,神色恭谨道。   怀真尽力将脑海中有关前世的记忆甩开,同他客气地寒暄,又郑重谢过,最后才进入主题,单刀直入地问长秋宫出了何事。   谢珺神色如常,冷静地同她打着官腔。   怀真有些不满,上前几步,盯着他冷肃的面容,气哼哼道:“好一个左都候大人,现在升官了,也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谢珺不由扶额,眉目稍稍舒展,解释道:“去长秋宫拿人的是微臣的副手,并非微臣本人……”   “借口!”怀真竖起一根水葱般纤白的手指,虚虚点了他一下道,“难道你没去就什么都不知道?”   谢珺微微抬眸,目光灼灼,逼视着道:“殿下打听这些做什么?”   怀真微微一笑,颊边显出甜甜的梨涡,“当然是好奇呀,我生辰那天长秋宫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来了大批卫兵?还把大殿把守的严严实实。”   谢珺垂下眸子,面上泛起难色。   怀真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道:“不是什么好事,您别问了。”   怀真不依不饶,他却还是三缄其口,她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佯作愠怒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真的不说吗?”   谢珺有些招架不住,只得闷声道:“不是微臣不说,是怕说出来脏了您的耳朵。”   怀真垂手把玩着腰间宫绦,眨了眨眼睛道:“那我猜一下,你只说对还是不对。是庆阳王世子和抱善在一起,被人撞见了是不是?”   谢珺愕然抬头,有些震惊地望着她。   怀真不由击掌,兴奋道:“我猜对了吧?”   谢珺深吸了口气,面红耳赤道:“撞见的人,或者传播谣言的人,会按严重程度治罪,轻则割舌挖眼,重则砍头。”   怀真顿了顿,好奇道:“你脸红什么,难道你也撞见了?”   “殿下若是没事,微臣就先告辞了。”谢珺掉头便要走。   怀真抢先一步扯住他手臂道:“先别走嘛,你告诉我,抱善怎么就去了菱荇苑?凝碧池附近都没人把守吗?那么大的动静也……”   谢珺缓缓回头,神色怪异地盯着她。   怀真意识到失言,恨不得转身触柱重新投胎。   还好谢珺并非轻薄之人,应该不会令她难堪。   然而怀真想错了,谢珺并未置若罔闻,而是忍着笑追问道:“什么那么大的动静?殿下在说什么?”   “我……”怀真抬起手,用手背掖了掖发烫的脸颊,索性不要脸到底,迎视着他玩味的目光,振振有词道:“你若不懂,就不会这么问。”她说着在心里暗骂了声伪君子。   当年他骗她说生了孩子就放她走,她信以为真,便极力配合,结果……结果快一年了还没怀上,害得她到处求医问药,最后才得知,他背着她喝了一年的杀精汤药,竟然也不怕断子绝孙。   一个对自己能狠绝到那种地步的人,却被外人当做软弱可欺,真是替那些人鞠一把泪。   谢珺被她这句话问住了,面现窘迫哑口无言。   怀真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只会令她想起他无耻孟浪的一面,最后把自己给臊死。   “哎,郑家知道吗?”她戳了戳谢珺的肩,将话题引入了正轨。   众所周知,郑家可是催了好几年,总算等到皇帝松口,却在这个当儿出了幺蛾子。   若是私下里无人知晓的话,倒也罢了,反正本朝不是没出过有风流韵事的公主。但如果弄到明面上,可就很难办了。   她当然盼着抱善的丑闻人尽皆知,谁让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个,暂且不知,殿下若是想知道,微臣便去打探,改天回您消息。”谢珺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匆告辞离开。 第21章 .出路女人掌什么权呀,等你们女人什么……   宫里风平浪静,可洛阳城中却是流言四起。   李晄最近和怀真走得近,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皇帝面前露了把脸。   皇帝问了他的功课,又随便考较了一番,没想到这平素不起眼的幼子从容镇静应对如流,心下颇为惊异。   他哪知道,有其他兄弟们在场,最小的李晄可不敢出头。   “父皇肯定记住我了。”事后,兴奋的李晄拉住怀真炫耀个没完,“他对我印象深刻,我看得出来。他还说回头要召见我的老师,定然是在商量我的前途……”   怀真耐着性子听完,没好气道:“你想得太多了,连封号都没有,却在那里妄想前途无量。”   李晄被戳到了痛处,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闷声道:“老五不也没封王吗?”   怀真托着腮,哼道:“五皇兄病病殃殃的,能一样吗?”   李晄无话可说了,突然听到一阵琵琶声,好奇道:“你这望春台上还养了乐师?”   怀真叹了口气,淡淡道:“一个故人。”   董飞銮是董婕妤堂兄的女儿,按照辈分叫董婕妤一声姑母,美姿容,身段佳,且擅长乐器,曾在春和宫为皇帝弹奏过琵琶,受到嘉奖后生了异心,结果在勾引皇帝时被董婕妤抓了个正着……   自那以后,董婕妤和堂兄彻底闹翻,董飞銮也再未进过宫。   董家在室女①还活着的只剩她一人,虽然心存芥蒂,可终究也是亲族,所以怀真曾探访过,但她语气冷漠,让怀真管好自己就行了。   此后两人再未见面,直到她编舞贺寿主动求和。   怀真原本只是开口试探,没想到皇帝竟然同意了。次日一大早,董飞銮就打点好行装被送到了望春台。   一个人的命运,只需掌权者一句话便可改变,就是那么简单。   “哎,在宫里听曲子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宫去看散乐百戏吧!”李晄提议道,“你去求父皇,就说为了养脚伤闷得太久了,想出去散散心,他肯定同意。”   皇帝果然答允,但是派了几名侍卫和一名太监作陪。   李晄说的是靖平楼,怀真第一次来,只觉得看什么都新鲜。李晄怕她走丢,只得紧紧拽着她的手腕,在人群里穿行。   舞台设在楼下大厅,周围宾客众多,热闹非凡。   两人闲逛了一会儿,老太监定好雅间后,便让侍卫将他们带上了楼。   楼上沿雕栏设有三面雅间,皆由纱屏隔开,门上挂有珠帘,后方有一条迂回长廊,一面靠窗,一面正对各个雅间。   窗下设有盆景百宝架等,尚未开场,所以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   怀真进了雅间,打起帘子,趴在栏杆上好奇地张望,舞台很大,仆役们正忙着换景,她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被李晄拽了拽袖子。   “过来!”李晄神秘兮兮地将她拉了出去,沿着长廊跑了下去,就见大堂西南角的高窗下,聚着一堆人在议论什么。   “郑老相公到现在还没出声吗?”一个略粗豪的声音问道。   “淮安侯也没说话呀,谁知道他们两家怎么打算的。”   怀真不解地望向李晄,正欲发问,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笑道:“不如淮安侯和郑家结亲,庆阳王世子娶公主算了,反正都是姨表亲戚,这样收场也不上伤脸面。”   人群不由哄笑起来,一个中年人道:“哪有把嫡公主嫁到藩地的道理?皇后娘娘和王家都不会同意的。”   有人反驳道:“公主偷情偷到人尽皆知,这郑家又不是小门小户,能咽下这口气?”   “你说这郑家小公子也是一表人才,怎么公主就瞧不上呢?前些天还传闻要在年底办婚事,这下子好了……”   “也不能全怪公主,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崔世子明知公主许了人家,还勾搭她做那荒唐事,对得起谁呀?”   “兴许是公主怕成婚后没机会,才主动邀请崔世子幽会呢,听说是在公主的闺房被捉奸的,一群太监宫女们推开门,两人还滚在一起难分难解……”   怀真被这添油加醋的描述恶心得几欲作呕,一转头看到李晄竟听得满脸陶醉,气得踩了他一脚,转身匆匆跑了回去。   李晄忙追了上去,看到她正指指点点和老太监说着什么,应该是让他去设法阻止。   老太监脸上犯难,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你可听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李晄道:“别瞎操心了,你总不能把百姓的嘴都堵上吧?再说了,这又不是子虚乌有……”   “嘘,”老太监忙示意李晄噤声,惶恐道:“殿下,这事儿就当没听过,回去后千万别提。皇后娘娘要是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今天演的曲目是《东海黄公》,众人皆看得津津有味,叫好声不断,特别是人虎相搏时,场中吆喝声震天。   怀真却有些心不在焉,越想越后怕,乃至冷汗湿透了重衣。   如果喝了酒的是她,捉奸的是抱善,那么恐怕就不是一帮宫女太监围观,而是殿中所有宾客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因激愤和恐惧而牙关打颤。   崔晏和抱善是姨表兄妹,平素却并不亲近,应该是临时起意决定合作的。想让她身败名裂的是抱善,那么崔晏呢?用那样龌龊的计策,只为得到她的身子?她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定亲了。   当日她离开菱荇苑时周围并无异样,也没看到抱善,那么抱善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如果说她正好撞到了药效发作的崔晏,那么为何不逃跑呢?他们安排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意外?还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暗中算计了抱善?给她通风报信的是辛谧,可她和元嘉都决裂了,为何要帮自己?   总不会是辛谧假意投诚,真心效忠的还是元嘉?   回来的车上,李晄发觉怀真的异常,安慰道:“世上男人多得是,没必要为了崔晏这个狗东西伤怀,我知道你喜欢……”   “才不是呢!”怀真嫌恶地皱眉。   李晄挠了挠头,道:“这样最好。要拿得起放得下,要不是这件事传开,京中还不知道崔晏订婚了……”   怀真却似完全没听到,若有所思地问,“你说,为什么历朝历代掌权的皇后和太后不少,却鲜少有公主?难道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   李晄开玩笑道:“不想出嫁还可以出家呀!”   怀真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不悦道:“少插科打诨。”   李晄疼得直吸气,抱怨道:“我知道你被抱善抢了男人,心里有气,可也不能往我身上撒啊,我又没惹你?再说了,女人掌什么权呀,等你们女人什么时候能冲锋陷阵了再说……”   他后面说的话怀真完全听不到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女人掌什么权呀,等你们女人什么时候能冲锋陷阵了再说。   **   皇帝正在用晚膳。   怀真不知何时进来了,悄悄屏退了旁边的侍膳太监,轻手轻脚地布菜盛汤。   皇帝只顾盯着食案上的奏章翻阅,没注意到换人了,直到眼前的字迹突然亮堂起来,一抬头才看见怀真捧了盏灯烛,正笑嘻嘻瞧着他,灯光下笑靥如花天真明媚。   皇帝眉头不由舒展开来,连忙招呼她过来坐,又问她来了多久。   怀真笑道:“有半刻钟了,父皇只顾盯着奏章,连我给你夹菜都看不见。”   皇帝苦笑道:“近日朝中烦心事太多,看不完的奏章呀!你来的真不碰巧。”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摆手示意内监将奏折撤下去,又命人加一副碗筷,怀真连忙推拒。   她知道皇帝喜欢听什么,想逗他开心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   很快,皇帝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光,在怀真孩子气的安慰下,似乎觉得什么都不值一提了。   “父皇,”怀真见他兴致颇好,便换了一种语气,撒娇道:“女儿有一事相求。”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却又很快恢复如初,和声道:“你想说什么?”   怀真晃了晃拳头,脆声道:“我想继续学骑射,还求父皇应允。”   皇帝略略松了口气,却是沉吟不语,怀真扁了扁嘴,委屈巴巴道:“父皇,我是有底子的,就这么荒废了多可惜?再说了,习武能强身健体,若我是个彪悍的男子,那么就算摔下马车被轮子碾一下也没事儿的。可我偏偏是我娇弱的小女子,这才差点成了残废。”   皇帝暗暗吸了口凉气,不觉想起了抱善的狠毒,又想到因为她的丑闻所引发的后果,顿时无比苦恼,虽然皇后再三保证会处理好,可流言还是传到了郑家。   郑宜是御史大夫,掌管御史台,奉命监督百官,同时也是丞相副手,若丞相之位空缺,他则是最合适的担任者。   丞相王综是抱善的叔祖父,所以纵使郑宜老奸巨猾,但这次也是一筹莫展,无论皇家还是王家都开罪不起。   这其中最为难的当属皇帝,因为庆阳王听闻此事后,上奏一面请罪一面请求另封世子,将崔晏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皇帝,任凭他处置。   可那到底是崔家的嫡长子,又和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还能真把他给砍了?   “父皇,父皇,”怀真见他走神,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准不准吗?”   皇帝回过头,望着幼女天真娇憨的面容,心下不由感慨,谁能想到,原本最不省心的那个,却成了最贴心的,“要是不准,你是不是要天天来闹朕?”   怀真两手撑着下巴,点头道:“可不是嘛,不仅要闹,还要时时刻刻跟着,扯着您的袖子不撒手,您上朝时,我就在后殿等着,一退朝就跑过去继续缠着。”   皇帝不由得笑了,“看来还是懂点事,知道上朝不能跟着。”   怀真叹息,摇了摇头。   皇帝问道:“因何叹息啊?”   怀真又叹了口气,眉间微蹙,懊恼道:“恨我是个女儿身,不然就能和皇兄们一样替父分忧,不至于让父皇连用膳时都在为国事烦忧。”   她心知若真是男儿身,可不敢讲这话。皇帝越年迈疑心越重,谁要这么说,一定会觉得谁别有用心。   可是女儿说这样的话,他却会感动的老泪纵横。   因为他知道,女儿是没有威胁的,说什么都是有口无心。   “你呀,有这份心意就够了。”皇帝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神情慈和而欣慰。   怀真趁热打铁道:“您还没有说,究竟准不准我学骑射。”   皇帝收回手,命人撤去杯盘,好整以暇道:“朕看呀,还是不准的好。这样朕就能天天看到你,反正朕也不会觉得烦。”   怀真哭笑不得,又痴缠了半日,他总算松口,“罢了罢了,明日朕问问秦默,看他能不能给你安排个师父,你想学就去吧!”   秦默是卫尉卿,掌仪卫、兵械、甲胄之政令,领弓箭、军器等库、仪鸾司、左右金吾衔司、六军仪仗司等,是皇帝的心腹,也是诸位皇子最想结交的人物之一。   怀真开心不已,当即磕头谢恩,似乎唯恐他改变主意。   皇帝含笑捻须,缓缓道:“一个女孩子家,学什么不好,非要舞刀弄枪,你以为烈日寒冬下操练是好玩的事?”   怀真语气坚决道:“我不怕苦。”   这一点皇帝倒是认同,她从八岁便跟着舅父董阗学骑射,虽只是玩闹,但却从不懈怠,摔了磕了也不哭不闹,每日里跑来跳去,活像只精力充沛的小老虎。   董家出事时,她已经学得像模像样了,可是……   皇帝收回思绪,不愿再想往事,沉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使你不怕苦,也要懂得不能以身犯险。想学就学吧,玩玩可以,但要注意安全。”   怀真乖巧点头道:“明白了。”   她扳着手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皇帝好奇地追问时,她抬眸一笑,一派天真道:“我在算什么时候能出师,父皇好给我一支精兵,让我带着去打突厥。”   皇帝不由得朗声大笑,眼泪花儿都快笑出来了,怀真忙起来给他拍抚着脊背,嘟着嘴巴道:“我说认真的呢!”   “你个傻丫头,还想去打突厥,将军们要是有你这份志气,咱们大卫早就统一天下了。”   怀真歪着头,好奇道:“难道大卫现在没有统一天下?”   皇帝神色变了,揽着她的肩叹息道:“你在后宫,哪里知道前朝事。雍州节度使雍伯余,抗旨不遵,砍了前去接任的王鹤庭,起兵对抗朝廷。大臣们议来议去,到现在都没个章程。”   这应该就是动乱的前奏吧,怀真心里暗想。   但她表面上却是做出懵懂的样子,问道:“为何不派兵去打呢?”   皇帝叹道:“你以为打仗就是朕一句话的事?哼,难着呢!朝廷军不敢动,否则牵一发动全身。地方军各为其主,没有好处的事才不会干。原本还可以指望庆阳王去抗衡,这老东西却屡屡以重病为由推辞。如今发生了那事……”   他不便再往下说,抱善和崔晏的事实在是棘手,在他看来,怀真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因此便不再提了。   怀真也乐于装傻,没有追问,心里在琢磨着庆阳王、突厥部以及雍伯余之间的关系。   **   雍州乃北方重镇,雍伯余驻守多年,积威颇重,以至于突厥不敢犯边,只得与朝廷修好。如今雍伯余反了,朝廷势必担心他会投靠突厥。   远水解不了近渴,朝廷出兵的确不合适,所以,若能让临近的庆阳王出兵对抗雍州,则是最合适的。这么说来,即便崔晏罪不可恕,但朝廷也不能动他。   或许最终会像外边百姓说得那样,让抱善嫁给崔晏。   自从事发后,怀真再未见过抱善,宫里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敢传,她倒是想看看如今抱善什么样子。   次日下朝后,怀真被召去朝阳殿,见到了卫尉卿秦默。   秦默上下打量着这位弱质纤纤年方十五的小公主,有点不太相信,再三询问了皇帝,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   出了朝阳殿后,怀真立刻兴高采烈地询问秦默对她有何安排。   秦默皱眉思索了一番,道:“臣事务繁忙,定然不能亲自教导公主,不过臣的属官各个都是青年俊杰,待会儿召到一起,公主自己选一个。”   怀真道:“一切就听秦大人安排。”   秦默见此,忙挥手招来一名卫兵,吩咐道:“传令下去,命公车司马令、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左都候、右都候在宣明门外集合。” 第22章 .默契只要她不言不动,那么慌地就是他……   怀真听到左都候三个字,微微一怔,居然这么快就要见到谢珺了?   想到上次在落云轩的对话,脸颊便有些微烫。   “殿下,”秦默见卫士去传令了,这才转向怀真道:“这会儿正是轮值的时间,不知道他们几个都在不在各自岗位,您先自便,等他们到齐了,臣再让人来通知您,如何?”   “有劳秦大人。”怀真微微欠身道。   宫车碌碌,不多时便到了春和宫外。   进门看到水塘边烧了半截的曲廊时,她不由苦笑了一下。   冰释前嫌后,皇帝曾提过让内侍省派人休憩,但被怀真婉言谢绝。   她倒觉得那半截焦廊留着挺好,可以提醒她从前有多艰难,为了不被人欺负只能发疯、只能拼命。   车子停在望春台下,怀真匆匆跳下车,吩咐素娥道:“准备一下,我要更衣。”   看得出来,卫尉卿大人并不乐意接下这个棘手活儿。只是碍于皇帝的命令,不便推脱。   但他这么快就召集属官来商议,八成是要给个下马威,好让她主动退缩。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习武不是学文,难免磕磕碰碰,万一伤到了金尊玉贵的公主,这罪责是谁担得起?可若只是敷衍,又会落下个渎职的罪名,恐怕没人愿意接。   所以,第一印象很重要,半点马虎不得。   怀真先去盥洗室洗去了脸上的妆粉眉黛和口脂,又回到梳妆室,摘下钗环首饰,散开精美繁琐的发髻,将头发全都束在头顶,戴上巾帼①,方便行动。   宫女们侍候她解下绣襦宝带,除去华衣罗裳,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暗红菱纹翻领窄袖袍,条纹小口裤和鹿皮小短靴。   胡服在本朝流通多年,不足为奇。   只是轻便简约的胡服早过时了,如今京中贵女中最流行的是奢靡浮华之风。浮云锦、流光缎、碧云罗和绡縠纱是时下最受欢迎的面料,由此可见一斑。   怀真装扮好后,跑去大铜镜照了照,望着镜中英姿飒爽的小少年,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招呼道:“把我的箭壶和小弓也取出来。”   “可是公主,”素娥小声提醒道:“再过个把时辰天都要黑了。”   “别管那么多。”怀真快步转向了门口,背上箭壶,挎上雕弓,小跑着奔下了望春台,吩咐道:“去宣明门。”   **   宣明门位于外朝与内廷之间,门上有角楼,高峻巍峨。   秦默正和几名军将站在楼上说话,远远便看到一辆青罗华盖宫车在十余名随从的护送下过来了。   “是三公主。”他拍了拍额头,转身匆匆迎了下去。   怀真下车时,便看到秦默已在旁边迎候,朝他身后瞥了眼,有三哥低头拱手的戎装青年,并未看到谢珺。   “殿下,您怎么自己过来了?”秦默指了指身后道:“这……人还没齐呢!”   怀真心想着等你们人齐了,指不定商量什么呢!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仰起头道:“我自己过来,就省得你们等了。”   秦默看到她换了身打扮,神色颇有些惊异。   “殿下,这是南宫卫士令②陆琨、北宫卫士令萧祁、右都候符愿,公车司马令韩崧今日告假,左都候谢珺正在营房交接。”他指了指身后三名青年道。   三人齐齐上前见礼。   怀真打眼瞧了一下,三人年龄相仿,皆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世家子弟。   她抬手道:“平身。”   “我来的用意,想必卫尉卿大人都说过了吧?”她双手抱臂,走到第一个人面前,见他所着服饰与谢珺颇为相似,便问道:“右都候大人觉得如何?”   符愿讶然道:“殿下认得微臣?”   怀真淡笑道:“我问的不是这句。”   她身量未足,玲珑纤细,可气势却不弱,端然而立时令人不敢轻视。   “微臣不善骑射,”符愿忙推脱道:“平日所使兵器是枪矛和铁盾,恐怕不适合教授公主。”   怀真不语,默默点了点头,缓缓走开两步,到了第二人面前,抬眼望着面前眉目俊秀的青年,问道:“萧大人觉得如何?”   这下子不仅萧祁本人,连一边的秦默都面露惊奇之色。   便在这时,门洞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人转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军将匆匆奔来,正是迟到的谢珺。   他穿过门洞时一眼就看到了怀真,即便她换了衣裳,但那种孤鹤般清泠泠的姿态却未变,而且她幼年时在长信宫初见时便是这种男孩子打扮。   “公主殿下要习武,陛下命你们教授。”秦默好整以暇道:“小谢来的也不算晚,你们几个商量吧,谁来教?”   谢珺见礼后便退到了同僚身边,陡然听到这话,不由得面露疑惑道:“殿下千金之躯,出入皆有专人保护,为何要学武呢?”   怀真抚着肩上的雕弓,语气平和道:“当然是强身健体咯!”   “养生练气亦可强健体魄,习武并非最好的选择。”他一板一眼道,“我们都是军人,平素风里来雨里去,手上也没个轻重,万一伤到了公主,这份罪责谁也担当不起。”   诚然,他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大家齐齐点头。   怀真极为懊恼,她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驳她面子的居然是谢珺。   气急败坏之下冷斥道:“左都候大人莫非想抗旨?”   谢珺忙单膝点地,跪下道:“微臣不敢。”   “殿下莫恼,”秦默急着打圆场道:“谢三这人就是一根筋,心直口快,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怀真望了眼秦默,心想着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你哪里知道?   秦默见怀真不说话,怕她真的一气之下向皇帝告状,毕竟她骄纵跋扈任性倔强的恶名早就远扬了,忙安抚道:“臣有一计,不如让他们几个比试一番,谁赢了谁来教殿下,如何?”   怀真抚掌道:“此计甚好,那就先比箭术吧!”   秦默命人设好靶子,怀真摘下自己的弓箭,第一个出列的是符愿,其次是萧祁和陆琨,这三人好像商量好的,没一个命中靶心,最离谱的是那个文弱书生模样的萧祁,瞄了半天准心,结果箭矢擦着靶子飞了出去。   怀真冷眼瞧着他们一个个懊悔的跌足捶胸,唉声叹气,好像真的是用尽全力却失手了一般。   最后一个是谢珺,他接过弓掂量了一下,随后弯弓搭箭,瞄准了靶心却不射。   弓弦被一点点拉到极致的声音令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怀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直到一声脆响,他愣生生将她的弓拉断了。   怀真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得不紧紧握着袖缘保持冷静。   只要她不言不动,那么慌地就是他们。   秦默率先发声,上前怒斥,其他几人也气嘴不舍地指责他太过用力。   谢珺却是不卑不亢,望向怀真道:“殿下所用的是孩童的玩具小弓,轻轻一拉便断了。”   莫名其妙遭此奚落,怀真顿时怒不可遏,指着他道:“你有本事站着别动。”说罢返身跑了。   秦默瞪着眼睛道:“你个臭小子,今天吃错药了吗?还不快跑,一会儿公主来了我们顶着。”   谢珺垂头望着手中断裂的弓身,一言不发。   萧祁过来推了他一下,小声道:“三郎,你平日脑子挺灵光,今天怎么犯傻了?秦大人刚跟我们交代,说这位殿下得罪不起,你倒好,竟把人家的弓给撅了,这要是在比武场上,对方不跟你拼命才怪呢!”   “嘘,公主来了。”符愿忙示意大家噤声。   怀真不知道从哪儿要了把长弓,到了十丈开外时停下脚步,突然张弓搭箭对准了谢珺。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秦默忙使眼色,沉声道:“快躲开。”   却听怀真扬声道:“谢珺,我若射不中你的肩甲扣,以后见一次拜一次。”   只听‘嗖’地一声,那只箭矢呼啸着破空而来,众人都不由得捏了把冷汗,心想着这样把人射死了,那以后也见不到了。   ‘当啷’一声,谢珺暗暗吸了口气,使劲偏过了头,那只箭矢飞过来,正好撞在他右边肩甲的铜扣上,因为力道不足,所以软绵绵地掉在了地上。   秦默抚掌连连叫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怀真却是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们,转身便要离开。   “殿下留步,”秦默忙朗声喊道,一面大步追了过去,一面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几人会意,忙推搡着谢珺道:“快去道歉啊!”   怀真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但秦默身高腿长,很快就追了上去,“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殿下恕罪。”   说话间三人已将谢珺推了过来,秦默一把将他扯到怀真面前,把手搭在他后颈道:“殿下先别走,小谢弄坏了您的箭,他得跟您道歉。”   怀真淡淡瞟了他们一眼,摆手道:“不必了,我也给了他教训。”   她说罢顿了一下,再次开口道:“那么教学之事,你们商量好了吗?”   “不用商量,”秦默大手一挥道:“一个一个来,殿下觉得谁最合适就留下谁,哪个臭小子要是敢不尽心,殿下尽管告诉臣,臣来收拾。”   怀真噗嗤一声笑了,脆声道:“好!” 第23章 .送抱善怀真正和谢珺坐在一丛红枫下。……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怀真登车后掀开帷幔,看到秦默正领着四人在道边送行,她的眼神落在谢珺脸上,他静静站在那里,手中还握着那把残弓,眼中似乎有些期盼之色。   怀真朝她眨了眨眼,他立刻会意,轻轻松了口气,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路上,姮娘实在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位小将军弄坏了您的弓,您就这么原谅了?”   怀真挑眉,反问她:“不然呢?杀了他?”   姮娘不由得噤声,悄悄缩了缩肩。   事发突然,当时不生气是假的,但她在跑出去找弓时恍然大悟,他不过是陪她做戏罢了。   前面三人都那样敷衍,而秦默只是从旁观望,他无论出于什么心思都不能出头,可也不能和大家一起胡闹。   男人最懂男人,他当然知道大家没把她放眼里,以为她不过是学了些花拳绣腿,想哗众取宠罢了。   所以他才激怒她,让她亮出一些足以服众的本事。   谢珺见识过她的箭法,当时在北邙山下,他们一起去营救抱善,他还夸赞过她箭术精妙,只是力道不足。   董阗武将出身,箭无虚发,怀真师从于他,技巧方面自然没问题,唯一短板是气力太弱。   那一箭如果是舅舅发出的,想必谢珺的青铜肩甲扣早就崩裂了。而她呢,却只是听了个响声。   她低头握了握自己纤细的手腕,暗叹着不知何日才能变得粗壮起来。   **   就在怀真苦练骑射之时,沉寂许久的抱善有消息了。   她那个不问世事只想飞升的未婚夫有一天突然悟了,于是留书出走,声称要云游四海去寻道,有生之年不会再回洛阳。   郑家苦寻不着,郑宜只得跑去找皇帝哭诉,请求皇帝做主。   皇帝望着殿中白发萧索涕泪横流的老臣,一时间也是唏嘘不已,无论郑家那孩子是自愿离家,还是在家人安排下为逃婚而出走的,只要大卫江山稳固,他这辈子都算是从族谱里除名了。   他缓缓步下玉阶,虚虚扶了一把,道:“爱卿平身吧!”   郑宜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再三谢恩后站在皇帝面前,仍不停的用袖口抹泪。   皇帝叹了口气,抽出一方帕子丢给他,声音疲惫道:“你是御史大夫,注意仪表。唉,是朕教女无方,让爱卿受委屈了。”   郑宜面上一慌,捧着皇帝的帕子再次跪下,仰头哀恳道:“陛下此言,折煞老臣。是老臣的孙儿无福,若非他常年遁世,性情孤僻,也不至于婚期延迟至今。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老臣的错……”   皇帝摆手,示意他退下。   郑宜不敢久留,匆忙告退。   皇帝沉吟良久,回到御案前坐下,命侍臣铺纸研墨,匆匆写了几行字,封起来道:“送去长秋宫,交给皇后。”   抱善公主与郑家小郎君婚约解除的明诏很快公示了,诏书上说抱善公主从姐姐的周年祭回来后便终日伤怀郁郁不乐,已求得父皇母后恩准,愿斩断红尘,出家为女冠,终身为父母和兄弟姐妹诵经祈福。   抱善离宫那日声势浩大,她要去神居山清修,但箱笼细软足足拉了十几辆车,还有数十名陪侍的太监宫女,不知情者还以为她要出塞和亲。   这样的日子,怀真自然也在送行之列。   抱善一身素衣,头戴幂篱,含泪拜别帝后,在女官的引领下一步三回头离开了长秋宫。   向来端庄冷肃的皇后泪如雨下,一面唤着她的小名,一面跌跌撞撞追到了长秋宫门口,直到被众人拦住,这才颤抖着手拼命克制住了情绪。   送到车前时,嫔妃们一一上前与她作别。   最后一个是怀真,此情此景她竟有些鼻酸,倒不是同情抱善,而是觉得皇后身为母亲有些可怜。一个女儿英年早逝,一个女儿声名尽毁,而她即使身为六宫之主,却也只能看着爱女一步步走远。   “二皇姐,一路顺风。”她走到抱善面前,微微福了福身道。   抱善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咬牙切齿道:“怀真,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恶女,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怀真使劲挣了挣,抱善抓得更紧了,似乎想要将她也一并带走。   “说说,我怎么蛇蝎心肠了?”她不再挣扎,反问道。   “你、你不是人,我是你姐姐,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你怎么可以……”抱善说着泣不成声,完全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姿态。   怀真纳闷起来,“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真的罪大恶极。可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和崔晏换了酒。”   抱善抽抽噎噎道:“肯定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想陷害我?那天、那天是你找人把我打晕,关进了菱荇苑,是你做的,对不对?”   怀真趁她哭得声抖气喘,毫不费力抽回了手腕,奇道:“这话你跟父皇说呀,父皇明察秋毫,一定能还你清白的。”   无论崔晏还是抱善都不傻,他们肯定不会如实招认,更不会将她扯进去。   抱善一听此言,突然折身跪了下来,不远处等候的众人都是一惊。   “哎,你这是做什么?”怀真忙蹲下身去扶。   “怀真,求你了,求求你,帮我告诉父皇,我会天天等着恩旨,等着他接我回家。父皇最疼你了,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听得……”她突然软了下来,仰起头哀求道。   隔着薄纱,那张原本莹润饱满的脸容变得憔悴消瘦,再也不复昔日珠光宝气明艳照人。   怀真缓缓直起了身子,冷声道:“你设计害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会沦落到什么地步?若此刻跪地哀求的是我,你会帮我传话吗?”   抱善身子一歪,无力地坐倒,突然捶地痛哭。   这个瞬间她终于绝望了,怀真不会帮她的,因为换做是她的话,也只会嘲讽奚落,绝对不会拉她一把。   那两年之所以扮姊妹情深宽宏大度,只是因为父皇喜欢看。若真的有机会能一举铲除这个眼中钉,她会毫不手软的。   可惜,没有机会了。   就在她万念俱灰时,怀真缓缓倾身,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告诉我,酒中下药是谁的主意?你想要什么?崔晏又想要什么?”   抱善微微一震,好像看到了希望,攀着怀真的手臂一点点站起来,满怀期望道:“我、我说,我说了,你会原谅我吗?”   怀真冷笑道:“我的原谅没这么廉价。你若说了实话,我可以考虑帮你传话。”   抱善激喜过度,一把掀开幂篱道:“主意是我出的,但药是崔晏找来的。他一直垂涎你的美色,可是苦于没有机会。而我只是想让父皇厌弃你,彻底厌弃你,这样我就会重新得到恩宠。”   “怀真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常喜欢去春和宫附近玩,看着父皇抱着你逗你,你都五岁了,他还像逗小孩一样伸手唤:泱泱过来,耶耶抱。可他从不会对我们那样说话,我去找姐姐哭诉,她骂我没出息,她说不稀罕父皇的爱。可是我稀罕,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音有些干哑,却还是喋喋不休道:“你得到的太多了,怀真,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我虽然讨厌你,但我没想害你的命,我只是想把你赶走。崔晏那个蠢蛋,我恨死他了,为什么喝酒的不是你却是他?如果那天是你们俩赤/裸裸睡在一起,父皇肯定会把你嫁给崔晏,这样你就能滚去庆阳,永远都没法回来跟我争……”   怀真遍体生寒,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道:“你疯了。我会向父皇转达,就说抱善心意已决,要留在扬州,终生不再踏进洛阳一步。”   抱善愣了一下,突然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哀嚎。   怀真一步步后退,最后转身疾奔而去。   **   濯龙望如海,河桥渡似雷。   怀真驻马桑荫下,遥望着濯龙园门口忙碌的身影。   明日是重阳节,皇帝下令要在濯龙园设宴,所以钩盾署①的官员正领着人着手布置。   宫役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盆盆生机盎然的菊花,源源不断地运进了园中。   秋日盛景,自然少不了赏菊。   “公主,您怎么到这来了?”青衣绵甲人高马大的祈愿追了上来,见怀真怔怔望着濯龙园,解释道:“明日陛下要在园中设比武台,可有的热闹看了。”   怀真闷闷道:“与我何干?”   “还有蹴鞠呢,”祈愿兴致勃勃道:“公主肯定有兴趣。”   怀真没说话,拨转马头往芳林园去了。   祈愿跃马扬鞭,瞬间就追了上来。   怀真却也不恼,扬声道:“谁先到门口谁赢。”   祈愿略略放缓了速度,问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怀真夹紧马腹,挥手抽了一鞭,□□那匹短腿小矮马就像生了翅膀般扬尘而去,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祈愿一边暗骂见鬼,一边纵马追了上去。   等祈愿终于飞马赶到时,却看见怀真的矮脚桃花马正和一匹青骢神骏绕着拴马桩玩闹。   “公主,您使诈。”他跑得热汗淋漓面红耳赤。   道边向阳处生着丛红枫,底下是丈许长的青石。怀真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哼道:“你也可以使诈,我又没拦着。”她身畔坐着不知从哪冒出的谢珺。   符愿无言以对,随手将马系在一棵树上,大步走了过去,“谢三,你不是在巡守崇贤门嘛,什么时候过来的?”谢珺头也不抬道:“我今天休沐。”   他怀里搁着一把弓,正聚精会神地上弦调试。 第24章 .山雨欲来前世帝后矛盾激化是因为她的……   符愿走过来,挨着谢珺坐下,瞅了几眼道:“《考工记》中说,制作弓臂的首选是桑拓木。你用的这是什么?”   谢珺淡淡瞟了他一眼,道:“桑拓木的确上品,所制硬弓坚实无比,不易折断,且射程远杀伤力大,但是拉起来太费力。”说罢将弓递给怀真道:“公主,试一下趁手不。”   符愿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做给公主赔礼道歉的,难怪要选稍柔韧的材质。   怀真兴奋地接过,跑开两步后,舒臂拉弦,来回试了一番,喜形于色道:“比我先前的好用。”   她奔过来,从谢珺的箭壶里抽了三支羽箭,弯弓搭箭,朝着高墙边的梨树射去。   只听‘嗖嗖嗖’之声,三箭齐发,倏然没入了枝叶间。   符愿连忙奔过去查看,弯身从草地上捡起箭矢,高喊道:“公主,中了两箭。”他说罢将箭矢捡了回来,两支箭簇上各插着黄澄澄的梨子,一只空空如也。   怀真略有些失望,重新坐了回来,道:“请你俩吃梨。”   谢珺道:“都给符兄好了。”   符愿还没走过来,插在箭簇上的梨子便已摇摇欲坠,他正好口中焦渴,便就着箭矢咬了一口,赞道:“甘甜多汁,谢谢公主款待。”   他大步走过来,连着箭矢一起硬塞给了谢珺。   谢珺望着他吃的汁水横流的模样,实在有些嫌弃,可又不好驳他面子,只得拿出帕子托着,神态优雅地吃了起来。   符愿看出怀真一整天都郁郁不乐,正好谢珺在,他可以趁机偷懒,便从腰间摘下水囊,边洗手边道:“公主近来骑术精进,改天可以找秦大人考较一下了。今天就到这里,臣先回营房看看。”   怀真点头,道:“今天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公主不用客气。”符愿临走时忍不住唠叨,“就算使诈,赢了就是赢了,公主说吧,要怎么样?”   怀真眉眼微微舒展,笑道:“输家给赢家做三次活靶子。”又指了指海棠花旁不起眼的小路道:“捷径在那!”   符愿飞身上马,一边告辞一边上了小路。   怀真将弓交还给了谢珺,他接过道:“既然公主用着顺手,那就无需再改了,等我回去涂几次漆保养保养,再正式送给公主已做赔礼。”   怀真心不在焉道:“多谢。”   谢珺手脚麻利的将弓下弦,装入弓袋,这才转向怀真道:“公主为何不开心?可还是为那日冒犯之事生气?”   宣明门外的事怀真早忘了,他这一提才觉气闷。这时的谢珺行事如此鲁莽大胆,实属意外。   她还以为谢珺少年老成,永远沉稳理智深谋远虑,却原来也有愣头青的时候。   “明日比武,你会参加吗?”   “会呀,原本我明日休沐,特意调到了今天。”   怀真看到他面上难得漾出的少年意气,一时感慨,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表现,争取让你那两个兄长刮目相看。”   谢瓒和谢瑨是王夫人所出,虽早年丧母,但在外祖家的扶持下,先后都进了台省①,可谓前途无忧。即便护国公的爵位三代而终,但也不影响他们的仕途。   可谢珺并无强大的后台,前途只能靠自己去拼。好在这几年外祖萧家得以平冤,他的处境好了许多。   怀真突然说到这个,令他既惊讶又感动,那双沉静无波的黑眸,瞬间变得热切,拱手道:“多谢公主鼓励,臣定不负所望。”   “公主,有件事……”他犹豫着,开口道:“我不知道该告诉谁,可是埋在心里又总觉得不安。”   怀真被勾起了兴趣,忙问道:“何事?”   这话要从三个多月前的成美周年祭说起……   “你怀疑崔家暗中与突厥勾结?”怀真听他讲完,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谢珺神情严肃,“是,但我没有证据,而且那时人微言轻,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日好几路羽林军被突厥人耍得团团转,在洛阳周围苦寻无果,却忽略了一点——灯下黑。   公主不是被藏在崔园就是别馆,一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而他们总是扑个空,没有内应不可能。   “突厥想要朝廷撤换雍伯余还算合理,可崔家动机何在?如今朝廷自毁长城,逼反了雍伯余,一旦突厥作乱……”怀真胸中陡然热血沸腾,一拍膝盖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日的比武,原来大有深意。”   谢珺接口道:“我也想到这一层了,陛下应该是想从中选拔将领,北上收复雍州。”   “崔家是皇亲,又是世家,为何要勾结外族?若你猜测属实,那么羽林军和宫中应该都有崔家的奸细。”怀真喃喃自语道。   谢珺见她神情焦灼不安,忙安慰道:“公主,这种事连我们都能想到,那些管军国大事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您别担心了。”   可他的安慰无济于事,怀真依旧满腹愁肠。谢珺有点想不通,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少女,心思为何却总在枯燥复杂的政事上。   **   次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皇帝于濯龙园设宴,文武百官皆来赴宴。   比武的高台设在水边,皇帝的看台则在水上御舟中。   王公大臣们的宴席设在凝辉堂及两边水廊,女眷们则在一园之隔的翔凤楼。   怀真如今重又变得炙手可热,刚一露面便被一群贵妇们围住嘘寒问暖。   抱善离开洛阳后,她就成了本朝唯一待字闺中的公主,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   但凡家里有适龄儿郎的,都免不了想动一动心思。   怀真自然心知肚明,却耐下性子同她们寒暄,仿佛不久之前对她不屑于顾的不是这群人。   “多谢美意,但我的府邸尚未落成,如今还用不上。”刚谢绝一个要送她红珊瑚镜架的贵妇,正准备脱身而出时,忽觉如芒在背。   怀真侧了侧头,余光瞥到阳光下煜煜生辉的雀屏,赫然明白那是凤座上皇后的目光。   她只当没没发现,从容上前见礼。   皇后神情犹如槁木死灰,眸光冷幽幽的,令人不寒而栗,就那么盯着怀真。   她不发声,怀真只能屈膝跪着。   皇后因为抱善的遭遇迁怒于她,这是不可避免的。   前世抱善一帆风顺时,皇后也没对她手软过。本想借萧氏母子的手折磨她,可惜失算了。   如果前世早些和父皇和解,一切会不一样吗?不会的,她暗暗摇头,因为她还有一劫,那便是崔晏。   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如果不知道结果的话。   周围安静的可怕,气氛紧张又压抑,还真度日如年,直到元嘉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臣妹来迟,还请皇后娘娘恕罪。”珠玉般清润的声音刚落,身畔便跪了一个人。   怀真侧过头,便看到了一身灰蓝长袍,发髻高束,洗尽铅华的元嘉。不觉心头微喜。   皇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搁在莲花纹扶手上的手按捺不住的轻轻哆嗦。   “母后,母后,公主跪了许久了。”皇后下首的鲁王妃轻唤了两声,并摇了摇她的手。   皇后神色一凛,转向鲁王妃冷冷道:“本宫没瞎。”   温柔敦厚的鲁王妃惧于皇后威权,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怀真虽然跪久了不舒服,但心里却颇为畅快。   堂堂皇后,若非失去了理智,不然怎么会用如此低劣的法子来解气?   这事很快会传到皇帝耳边,然后便会加剧他们二人的矛盾。   前世帝后矛盾激化是因为她的婚事,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幼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不可取。   一名宫女匆匆进来,伏地跪下道:“娘娘,娘娘,陛下那边让人传话,说要见怀真公主。”   两边宾客似乎都舒了口气,结果皇后却置若罔闻。   有了鲁王妃的前车之鉴,其他人便也不敢发声,就连平时爱跑来跑去的孩童们,也都乖乖缩在母亲身边。   饶是怀真年轻硬朗,渐渐也有些撑不住了,她侧头去看元嘉,见她虽然勉力支撑,但放在膝上的拂尘却在微微发颤,面上隐现痛苦之色,似乎在强忍着。   “姑姑,你还好吗?”怀真有些担心,挽住她的手臂似要扶她起来。   元嘉唇角微掀,朝她露出狡黠的笑,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怀真,你父皇召你觐见,你还不去,是想抗旨吗?”   抗旨二字尾音拖得很长,在场中人皆齐齐望向了皇后。   皇后面色铁青,眼神阴郁,死死盯着怀真,似乎是在警告她莫要轻举妄动。   怀真暗叹,她如今表面风光,可是等父皇驾崩后,她就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此刻起身离去,能博得一时痛快,令皇后颜面尽失,但也会落下忤逆的罪名,为日后清算落下口实。   父皇固然是一国之君,可以护她一世,却不能护她一世。   她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外祖家,又不打算用婚嫁谋取利益,那么到了大厦将倾之日,该如何自处?   帘外响起太监尖细焦急的嗓音,“陛下有旨,宣——怀真公主即刻见驾!” 第25章 .重阳名为选将,实则选婿。   “天不怕地不怕的泱泱,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元嘉挪了挪膝盖,靠过来伏在怀真耳畔,悄声道:“别看她表面威风,其实已到了强弩之末。好孩子,去吧,这边的事交给我。”   她说着环住怀真,在大庭广众下吻了她的额角。   周围一片吸气声,怀真自己也有些发晕。   太监又在帘外催促。   怀真以手加额,郑重拜下,“儿臣告退!”   皇后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森然地盯着她,却也未加干涉。   怀真艰难地起身,望了眼胸有成竹的元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刚到珠帘外,就见两名传令太监袖手站在廊子前,正心急如焚地原地打转,看到她时如遇救星,忙上前搀住。   女眷这边的翔凤楼周围飞阁翘檐花团锦绣,而凝辉堂那边却是水波荡漾碧空相连。   怀真在传令太监的带领下,绕过比武台,乘坐小船到了高阔壮美气势恢宏的御舟前。   一架朱漆描金祥云纹扶梯映入眼帘,怀真揉了揉酸软的膝盖,硬着头皮拾级而上。   两名宫娥款款而至,迎她去楼上见驾。   船上是一片花海,其间依次设有食案,路两边是一盆盆婆娑婀娜的紫龙卧雪。   到了朱阁下,则是一大片瑶台雪凤。   宗亲贵族皆围坐在朱阁下,正自把酒言欢。李晄独坐一旁,拈了朵花在摆弄,看到怀真不由招手。   怀真过去同叔伯兄弟们见礼毕,这才登上朱阁拜见皇帝。   阁中只有近侍环绕,并无外臣。   皇帝面色红润,似乎心情不错,正同身边的侍臣说话,听到金屏后有人禀报说怀真公主来了,忙招手道:“泱泱,快过来。”一面传令道:“开始吧!”   怀真行礼毕,便在御座前铺着绣毯的脚踏上坐了下来,将脑袋靠在皇帝腿上,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皇帝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几步路的功夫,你走了快两刻钟。”   怀真瘪了瘪嘴,心知皇帝不喜搬弄是非之人,便对方才遭遇绝口不提,只是放心不下元嘉,恳求道:“父皇派人去翔凤楼盯着吧,我怕元嘉姑姑和皇后娘娘起冲突。”   “方才因为她俩,你才耽误了这么久?”皇帝揉着她的脑袋道:“她们之间的旧怨,外人不要插手。你放心,元嘉有功于朝廷,是会记入史册的人,皇后不敢动她。”   旧怨?想起元嘉的遭际,怀真不由悚然一惊。   元嘉从头到尾恨的都是皇后,对于父皇却是只字未提。   当年的事,难道只是皇后和王家的手笔?父皇才是真正握有生杀大权的人。   她的思绪有些杂乱,突然想到,多少内宅阴私后宫龌龊皆出自女人之手,男人总是置身事外,一副干净无辜的样子。   他们看着女人拼命争夺时的样子,就像是池边撒了把饵的喂鱼人。   女人为何要争要抢?因为她们一无所有,为了活下去就要学会虚与委蛇精打细算。   生女叫弄瓦,生男叫弄璋。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为何如此,因为古来圣人和皇帝皆是男子。历朝历代,从未听过女皇帝。也许曾经有过,但随着时间流逝被遗忘被篡改被抹杀了。   当年她曾和卢太妃辩论过,卢太妃认为这是世间规则,她却认为是制定规则的人不公平。   但卢太妃随后的一句话,却令她无言以对。   “《女诫》要求女子卑弱第一,撰写人的是汉朝大才女班姬,你还有何话说?”   她无话可说,便撕书泄愤,怒道:“我不认为这些规则是为我定的,谁爱信谁信去。”   卢太妃被她气得眼前发黑,厉声命人将她赶出了书阁。   鼓声隆隆,怀真从回忆中惊醒,抬起头看到对面高台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比武才刚开始。   **   “南宫卫士令陆琨,前车骑将军陆炜成三世孙,彭城人氏,年二十一。”   “屯骑校尉司马王良,散骑常侍王奉与丹宁县主长子,洛阳人氏,年十九。”   内侍捧着册子,躬身念道。   皇帝探身问,“哪个是陆琨,哪个是王良?”   内侍忙指点,“左边是陆琨,右边是王良。”   皇帝还在问东问西,却不是招式身法等武术相关,而是别人的身世背景和秉性等。   怀真脑海中警钟大作,却不敢主动发问,生怕是她担心的那样。直到第七名武士上台,皇帝才指着台上青年,温声道:“泱泱觉得这个如何?朕瞧着气度不凡,将来或许是国之栋梁。”   怀真道:“父皇选拔爱将,我瞧中瞧不中有何关系?”   皇帝一脸慈笑,“关系大了。今日名为选拔将领,实则是选驸马。”   怀真大为惊骇,“选……选驸马?”   皇帝忽略了她眼中的抵触,和声道:“你也不小了,朕得为你的将来做打算。”   “可是,给我找一个丈夫,就算为我的将来做打算吗?父皇,您上次答应过,说不会把我嫁出去的……”怀真又急又气,不由泫然泪下。   皇帝郑重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而非一味娇惯,听凭其任性妄为。”   怀真还欲争辩,却被他抬手制止,语气严肃道:“前朝栎阳公主,深得帝后宠爱,骄纵成性无法无天,扬言终生不嫁。但父皇母后相继离世后,她无依无傍,先后被大将军钟衡和本朝淮安侯霸占,最后在承圣元年的中秋宴上触柱身亡。至此,她的遭际才为世人知晓。”   这件事怀真自然听过,但并不认同,恳求道:“父皇,本朝江山稳固,您拿前齐亡国公主举例子,这不一样的。”   皇帝轻叹道:“你还小,不知为人父母之心。朕如今日渐老迈,最放不下的便是你。朕得给你找个驸马,此人要文武双全,有经世之才,鸿鹄之志,还要有血性有傲骨,不畏强权,像父皇这样疼你爱你,护你一辈子。”   怀真破涕为笑,“父皇,世间岂有这般人才?若真有,又怎会甘心只做驸马……”正说着却鼻酸难耐,泪水倏然滑落。   也许他是真心疼爱她的,这一点假不了。   她探手入怀去摸帕子,待要抹泪时却见手帕上墨痕斑斑,心下一动,想起了方才元嘉那一抱,想必是她仓促留下的书信,忙又塞了回去。   侍臣早托来了棉帕和金盆,怀真侧了侧身,隐在珠帘后净手拭泪。   皇帝见她恢复如常,这才苦笑道:“这样的人的确是万万里挑一,可若非如此,也配不上朕的泱泱。”   怀真倚在他膝头,偎着他的手喃喃道:“父皇莫要杞人忧天,您自己保重,我便可一世无忧,何苦再转托给别人。”   皇帝是从菱荇苑丑闻之后,才萌发了为爱女择婿的念头。父女心生罅隙时,怀真还是个半大孩子,时光如梭,突然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抱善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令他颜面尽失,一方面又痛又厌,一方面却在担心怀真,女大不中留,深恐她为人所诱,也作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   “你当朕舍得吗?”皇帝无奈道。   便在这时,场中喝彩连天,父女二人忙抬头去看,就见一名绿袍银甲身姿笔挺的小将傲然立于场中,提剑四顾。   裁判官员高声问道:“还有何人应战?”   “这是谁啊?”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但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模样。   内侍躬身道:“护国公谢崇幼子,前太子太傅萧旷的外孙,左都候谢珺,已连败十一人。”   皇帝眉头微蹙神情复杂,并未言语,只是遥遥望着。   怀真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头微微一震,想着他还不知道比武的缘由,又觉得好笑。   忽听有人高声喊道:“本王来会一会。”   就见一名紫袍男子越众而出,昂然走上了高台,竟是四皇子鲁王。   怀真愕然道:“四、四皇兄?”   皇帝脸色微沉,冷声道:“真是胡闹。去,把他喊回来。”   自有传话人领命,转身去了   可还没等到皇帝的旨意传过去,那边就开始了。   两人各据一方,挥剑移步,互不相让,怀真心头紧张,手心里不由捏了把汗。   鲁王自幼好武,心高气傲鲁莽直率,是诸皇子中最为悍勇的。奈何身份尊贵,始终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因此满腹怨气,全都用在了好勇斗狠之上。   怀真不懂剑术,但也看得出鲁王招式凌厉,杀气腾腾。   对面的谢珺却稳如泰山,只是防守并不进攻。   十来个回合过去了,可是胜负依旧未分,鲁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手中招式渐乱。   谢珺终于等到他露出破绽,清叱一声提剑当胸刺去。   看台下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怀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鲁王见状大惊,立刻回剑格挡,兵器相接之时,只听得金戈之声嗡鸣而起。电光火石之间,谢珺倏然抬手,剑尖直指鲁王咽喉。   场中霎时鸦雀无声,可就是下一个瞬间,却听到一声闷哼,就见血光飞溅,谢珺手中长剑脱落,踉跄后退……   怀真脸色发白,不由得站了起来。皇帝气得直跌足,大骂丢人现眼,命人立刻去把鲁王喊过来。 第26章 .陨落以命换命的报复,值得吗?……   怀真心跳如狂,担心之情溢于言表,害怕被皇帝看出端倪,便不敢回过头去,只是扶着彩柱远眺。   对面场上一片骚乱,受伤的谢珺被扶了下去,鲁王正被左右推搡着离开。   想来无甚大碍吧?不过是比划而已,鲁王也不会真的下重手,她在心里安慰道。   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怀真这才回身,看到一名内侍神色惊恐,疾步而来,俯身在皇帝耳畔悄声说了什么。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霍然起身道:“快,摆驾翔凤楼。”   怀真急忙跟了上去,扶住他手臂问道:“父皇,何事惊慌?”   皇帝顿了一下,涩然道:“去了就知道了。”   翔凤楼下的花园里,贵女命妇们三五成群,正窃窃私语,见到圣驾前来,忙牵裙而出,跪下迎候。   怀真心急如焚,恨不得插双翅膀早点飞进去。   但是抱善出事后,皇帝突然便有了老态,脚步也变得迟缓起来,所以她只能缓步跟着。   楼梯口跪满了迎驾的宫女太监,各个屏气凝神噤若寒蝉。   宫女打起了绣帘,怀真立刻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几名御医上前迎驾,各个神情沮丧。   皇帝顿住脚步,回头望了眼簇拥其后的随从,示意他们止步,只携着怀真走了进去。   厅中杯盘狼藉,食案倾倒,满地皆是泥土瓷片和凌乱的花叶。   凤座前的地毯上躺着一人,身上盖着白布,刺目的血迹洇出女子婀娜的身形。   怀真惊呼了一声,奔过去掀开了白布,待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容,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   元嘉静静躺在那里,面容栩栩如生,颈动脉处插着一根细长的发钗,鲜血渗透了身上绣毯,颈后雪腻的肌肤皆沁润其中。   “姑姑,姑姑?”她双膝一软,俯身过去哽咽着轻唤,但是没有回应。   她胸中涩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片刻前还同她说话,抱她吻她的人,突然就香消玉殒了?   这是她回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给她关怀温暖的人,她从她身上看到过母亲的影子,她真心喜欢过她,感激过她,也怨恨过她,但结局不该这般仓促。   悲凉的感觉兜头袭来,瞬时将她淹没。她死死掩住嘴巴,生怕忍不住会放声大哭。   她们还没来得及冰释前嫌,她还有好多话要问她,她以为有的是机会,甚至计划过等搬出宫后,邀请她到新宅敞开心扉联袂夜话——可如今,一切皆成空。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皇后静静坐在雀屏矮塌上,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皇帝走了过来,揽住她的肩柔声宽慰道:“泱泱,你先回去,这事朕来处理。”   “父皇……”怀真抱住了他的手臂,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主持公道那样的话,她有什么资格说?论起来,元嘉和父皇是兄妹,不比和她亲?   皇帝将她扶起来,交给了身后一名女官。   怀真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厅,回头看时,皇后已经起身,正同皇帝隔着元嘉的尸体对峙。   她知道皇后的风光到头了。可是以命换命的报复,值得吗?   萧漪澜带着宫女正在翔凤楼外迎候,看到怀真下来,忙上去接住了。   “怀真,等等,”一个紫袍金冠高大身影冲了上来,一把扯住她问道:“父皇呢,不是说要召见我嘛?”   怀真望了眼颇有些狼狈的鲁王,摇了摇头,在萧漪澜的扶持下离开了。   待到远离了翔凤楼,她才找了处地方坐下,对萧漪澜道:“谢珺方才比武时受伤了。”   萧漪澜有些吃惊,跪下来问道:“伤情如何?”   怀真有气无力道:“我在御舟上,看不真切。你若担心,可自行去查探。”   “多谢公主。”她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一个袅娜的身影款款走出,望着萧漪澜的背影道:“你为何要宠信萧家人?”   怀真头也不抬道:“否则呢,宠信你吗?”   董飞銮玉面微红,懊恼道:“当时年少无知,又受父母撺掇,这才误入歧途,能不提了吗?”   她一开口,怀真便觉阴风阵阵。   “你觉得教坊司好,还是春和宫好?”怀真突然问道。   董飞銮低眉浅笑,水葱儿般的纤指揉弄着衣带,“以前自然是教坊司好,如今却是春和宫好。”   怀真心里微微冷笑,望风使舵的小人。   她勾了勾手指,董飞銮纤腰一拧,身姿灵巧地挨着她坐了下来。   “可是有她在,你永远妄想出头。”怀真望着萧漪澜消失的丛菊深处,若有所思道。   董飞銮惊喜过望,“公主是说……”   怀真抬手打断,“你俩明争暗斗多久了?我何时介入过?我不会帮你的。”   元嘉的悲剧让她明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若以身相博,却是下策。   如果命没了,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她比谁都知道死后是什么状态。   在教坊司拼杀了两年且出人头地的董飞銮,和自幼没入掖庭,从宫奴做到女官的萧漪澜,这俩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董飞銮的野心是写在脸上的,像只呲牙吐信的毒蛇。   而萧漪澜的恶毒却是深埋于心的。   前世她算计葭葭,嫁祸谢珺,挑拨离间,终至他们夫妻反目,甚至在她难产时以恶言相讥,让她沉入苦海难以自拔……   想到那些,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仿佛又回到了潮湿闷热密不透风的帐幔中,在无望的阵痛折磨下等待解脱。   “公主,您还好吧?”董飞銮见她突然小脸煞白神情痛楚,急忙关切问道。   怀真可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趾高气昂地离开教坊司后,就没想过再回去。   “欸,你在这里呀,让我好找!”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就见李晄带着亲随,笑嘻嘻地转了过来。   董飞銮忙起身退回宫女行列,和其他人一起行礼。   怀真深吸了口气,抬头望了眼珠玉般耀眼的绯衣少年,“找我作甚?”   李晄示意其他人后退,掀袍往她身边一坐,兴奋道:“你知道吗?老四在翔凤楼下罚跪呢,还有……”他压低声音,以手掩口凑到怀真耳畔道:“皇后被褫夺凤印金册,看来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李晄奇道:“这可是天大的事呀!”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她心头酸涩,语气悲伤道:“这是元嘉姑姑用命换来的。若非如此,何以服众?”   毕竟目击者众,所以元嘉的死讯很快传遍了濯龙园,李晄自然也听说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姑姑不愧是女中豪杰。”他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问你个事,”怀真道:“刚才和四皇兄比武的那个人,伤情如何?”   李晄眼睛一亮,阴阳怪气地瞧着她道:“别装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卫尉卿把属官派去教你习武的事,宫里谁人不知?”   怀真以手掩面,闷声道:“好吧,我认识。”   “啧啧,”李晄却没有打趣她,而是幸灾乐祸道:“四皇兄真是枉为天家子,一点儿风度都没有,技不如人就发狂。那一剑幸好左都候闪得快,否则怕是膀子都要给斩下来了。他用的是内廷御制宝剑,别人则用的普通武士剑,本身就占了兵器的便宜……”   怀真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恳求道:“七皇兄,帮我去探看一下吧!”   李晄晃着脑袋道:“叫哥哥。”   怀真扭捏了半天,声音低如蚊蚋般唤了一声。   **   元嘉陨落的细节,怀真并未目睹。   翔凤楼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以闲言碎语的方式,一点点传入耳中。   “……长公主实在可怜,皇后欺人太甚。这样恶毒的女人,是如何坐上皇后宝座的?”   “自然是家世好,有手腕,且子女众多呀!就这三样,便足以压倒董婕妤。”   “可婕妤娘娘宠冠后宫,这点皇后比不了。”   “别提了,纵使情深似海,可难息白华之怨。①”   “你们扯远了,话说长公主当年真的与人私奔?还未婚先孕?太惊世骇俗了吧?”   “那又如何?难道乖乖地去和亲?但凡有点气性,都会想着反抗的。”   “可反抗的结果呢?害得太妃自缢,失去腹中胎儿,未婚夫一家也跟着遭殃。她自己想报仇,结果以卵击石,枉送了性命……”   “哈,照你这么说,无权无势的人就活该被践踏被欺凌?我倒觉得长公主值了,虽然丢掉了性命,但也把皇后拉下水了。”   “皇后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听说凤印被夺,执掌六宫之权也交给了张容华。”   “估计是真疯吧,抱善公主的事对她打击挺大,崔世子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还逃走了,长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历数她的罪行,逼她露出了真面目。如今,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她的为人了。”   “要说最狠的还是长公主,不愧是见过朔漠飞沙的人,她那一刺又狠又准,血溅地那么高,当时看得我腿都软了。”   ……   元嘉之死,在京中乃至朝中都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皇帝为息事宁人,一面命太常大肆操办元嘉的葬礼事宜,一面将精神失常的皇后幽禁于长秋宫,并将丞相王综宣至长秋宫外,让他隔着宫门规训皇后。   安分守己多年的张容华终于得以出头,被提为仅次于婕妤的娙娥,暂代皇后管理六宫。   鲁王因无意间破坏了皇帝的选婿大会,被严加斥责,并罚俸一年,勒令出京。同为皇后所出的燕王立刻收敛锋芒,低调做人,生怕被父皇拿到了错处。   压抑多年的齐王,总算仗着母亲的缘故,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第27章 .萌动可是谁会去爱一个私德完美的圣人……   崇贤门里,宫墙后的小巷中,有列供军将们临时休息的房舍,建在青石台上。   日暮时分,李晄坐在石矶上,悠闲地晃着脚,拿了块点心喂蚂蚁。   直棂窗后,隐约能听到怀真轻细的声音。   这丫头难得的温声细语,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他挠了挠头,想要近前看个究竟,又觉得偷窥妹妹过于龌龊,便又下了几级台阶,再回头去听就模糊多了。   怀真做小侍卫打扮,穿着宽大的袍服,背靠着屏风,憋着笑问道:“还没好吗?”   靠窗的床榻前,谢珺正手忙脚乱系着衣带,两耳像煮熟的虾子。   方才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谢珺刚换完药。   李晄冲进来把人都打发走了,以至于没人侍候他穿衣,正费力扒拉时,怀真却冒冒失失地撞进来了。   谢珺虽较同龄人单薄,但并不瘦弱。   许是骨架较小,所以平时看不出来,但褪去衣袍时肩膀宽平,手臂和胸腹间肌肉垒垒,皮肤细腻泛着玉泽。不愧是有芝兰玉树之美称的谢家子弟。饶是怀真这般厚脸皮,也有些害羞起来。   前世虽是夫妻,但婚后几年都相敬如宾,她还真没见过这种场景。   怀真使劲搓了搓脸,努力将思绪收回,本着助人为乐的念头,好心道:“要不要帮忙?”   这话一出,谢珺的手一颤,好容易披上的外袍又掉落在地,“不、不用,公主千万止步。”   不过是被看到了衣衫不整的样子,却搞得好像烈女失节一般,实在是费解。   但她也就是开玩笑,不至于真的跑过去令人难堪。   等到谢珺终于收拾齐整,出声提醒时,怀真才从屏风后走出。   就见他吊着膀子坐在榻沿,素色单衣外罩着件家常外袍,脸上的羞愤尚未褪去,正垂眸盯着地面。   衣领下袒露出半截雪白的后颈,被半斜的日影映出了旖旎的金粉色。   美男子她见多了,可是拥有这般修长秀气的脖颈的人并不多。   为何前世没注意到驸马的可爱呢?想来是身体的缘故,整日里精力不济,除了喝药睡觉就是看葭葭。   虽说饱暖思淫/欲,可你若是个病秧子,恐怕就没这个念头了。   **   怀真踱步上前,隔着外袍,点了点他肩臂上裹的棉纱,同他闲话家常,想要化解他的激愤和尴尬,“鲁王那边有没有派人慰问?……你这样子,家里人知道不?”   她的小脸近在咫尺,让他有些目眩神迷。眼神不由胶着在她面上,呆呆地瞧着她小巧的鼻梁、蒲桃般忽闪着的黑眸,和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   “哎,问你话呢?”她直起身,有些纳闷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我……”他匆忙收回眼神,继续盯着地面道:“公主方才问我什么?”   她只得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如实道:“堂堂王爷,怎么会向一个小小的左都候道歉?公主真是说笑了。至于……至于家里,我、我怕母亲担心,便一直瞒着她,说是连日太忙,要在宫中留守。”   “那你的兄长和姐姐呢?都没来探望过?”怀真略感不平,愤愤道。   谢珺摇头,“长姐忙于府中事务,自是无暇顾及。兄长们公务缠身,这等小事不用叨扰他们……”   他们虽然一起生活过,但怀真并未真正介入过谢家的大家庭中。和他的兄姐也只保持着面上的和气,谢珺从不会在她面前主动提家事,她也不会去过问。   他尚公主之后,便和入赘一样,几乎脱离了本家,平日的居处不是官舍军营就是公主府,除了偶尔去萧宅探望母亲。   由于董家和萧家的恩怨,萧夫人不可能住在公主府,但儿子离开后,她也不便留在谢家,于是便回到母家颐养天年。   谢珺第一次在怀真面前说到私事,不由拘谨得厉害,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谢珺,你紧张什么?我们都见过多少回了?”   他吊在胸前的右手不知所措地抓捏着青绫襟口,额上浸出薄汗,哑声道:“但是……男女有别,同处一室,难免会……”   怀真恍然大悟,转身跑过去拉开了门,看到李晄回头,忙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理会。   “这样好了吧?”她复又奔到榻前,摊手道:“多坦荡啊,你不用担心名节受损。”   若她不认识谢珺,真要怀疑他是卢太妃的得意门生了,就是不知道卢太妃收男弟子吗?   他素来衣着严整,庄重守礼,活脱脱像古书中走出来的老学究。   和崔晏比起来,他仿佛是个圣人。   最初的几年,他给怀真留下的印象几乎是完美的——可是谁会去爱一个私德完美的圣人?   何况那桩婚姻本就是交易,岂容人随意动情?   “公主……”谢珺转头望着门口,哭笑不得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   怀真见他逐渐开怀,便不再同他玩笑,拖了坐具过来,似有长谈的打算,他的心跳忽又加快了。   “朝廷准备派中常侍①去雍州,试图招抚。雍伯余常年驻守酒泉郡,周边西海和敦煌两郡恐怕早为他所控,但一人之力有限,其他地方想必鞭长莫及,所以朝廷还是有回旋的余地。若能将其他地方争取过来,便可对雍伯余形成合围之势,或可威慑,令其迷途知返。但此行颇为凶险,势必会遭到其他势力的阻挠。因此需要一名将领带兵保护,你去不去?”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谢珺瞬间冷静了下来,神情微愕道:“之前军中盛传,说是陛下要武力干预的,为何改招抚了?”   怀真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因为崔晏逃回去了,”她如今不太想提到那个名字,可总是绕不开,“所以朝廷就得重新应对,以防庆阳王从中作梗。”   谢珺大惊,“这样机密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父皇如今议政也不避着我,随随便便就听到了呀!丞相亲口说的,不会有假。”怀真无所谓道。   谢珺胸中热血沸腾,忙道:“我去。”   怀真喜道:“这件事若是办成,可比营救公主的功劳大一百倍。”   谢珺面泛狐疑,忍不住小声问道:“您为何待我这么好?”   怀真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当然是为了报恩呀!”   “那件事您不必放心上,”他似有些失望,垂眸道:“我从中也获益匪浅。”   这倒是实话,从队正一步升到了左都候,在以前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怀真挠了挠头,无言以对。   复又觉得好笑,他这个人本就沉闷无趣严肃古板。不过胜在沉稳可靠,诚实重诺,是个绝佳的合作对象。   “你好好养伤吧,此事交由我去运作。”怀真指了指案上的锦盒道:“我给你带了些糕点,什么口味的都有,别忘了尝一尝。”   谢珺见她起身要走,忽地有点慌了神,有些话在心头盘桓已久,百转千回却不敢吐露。   她待他好,只是性格使然吧?   他猜,她应该待所有人都很好的,他不该因此心生妄念。   他奋力将心中杂念驱除,默默起身,将怀真送到了门口,看着她轻巧地蹦出了门槛,回头对他挥手道:“谢珺,等我好消息哦!”   **   承安二十一年十月中旬,左都候谢珺奉命带了一支精兵,护送中常侍黄炎前往雍州。   黄炎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且擅雄辩,又与雍州地界的武威郡守是故交,派他去最合适不过。   途经萧关故道时,使团遭到陇山山贼突袭,幸好附近守军及时赶到支援,合力击退山贼,众人才得以全身而退。   但其后山贼仍三番五次骚扰,谢珺觉察到不寻常——哪有山贼追着朝廷军打的,活腻了吗?他忙命探子去查,竟获悉那些山贼与庆阳崔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好皇叔赵王的封地在雍梁接壤的汉阳郡,赵王年少时曾与庆阳王有过冲突,此后多年不相往来。黄炎便修书赵王请求援助,赵王欣然应允,并派出近卫协助。   此后仅用了两月的时间,黄炎便成功争取到了金城郡、武威郡和西平郡。   捷报传来,尚书台一片喜气。   雍伯余经营边地十多年,在军民心中威望颇高,朝廷早就有了将他调离的打算,但苦于没有机会。所以先前突厥绑架公主相威胁,却是歪打正着,帮了相公们的大忙。   他是小户出身,从兵卒一步步成为了封疆大吏,在这个以士族和宗室为主力的庞大官僚系统中,根基实在太浅。   所以朝廷逮着机会,便想由世家子弟取代他,给他加封一串好听的虚衔,留在京中任职。结果雍伯余不配合,当场就反了……   入冬后怀真便不去校场了,而是埋头看书钻研学问。   她看的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民间异闻,而是枯燥的诏令奏议、圣贤传记和兵书政书类。   公主的课业里,是没有这些书的,她就不得不请教其他人。   一来二去,皇帝日间办公的励政殿便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   此间出入的皆是尚书台、中书省等要员,可谓英华荟萃遍地贤才,各个都是行走的活字典,无论怀真有何疑问,都能得到满意的解答。   皇帝日间理政、批阅奏章或与重臣议事,神思倦怠心烦意燥时,转头看见屏风边爱女或执卷苦读或托腮沉思的身影时,不由心生欢喜,便又振作了起来。   于是破例在殿中给她添了张小书桌,为了不让她寂寞,连平素侍候文墨整理御案文书的内监都换成了文婢。 第28章 .憧憬我若是皇帝,便会重新立个宫规。……   怀真就这样打入了帝国权力中枢,一切顺利地有些匪夷所思。   虽只挨了个边,但凡事总要有个开端。   在励政殿谋得一席之位后,她便开始酝酿第二步、第三步甚至第四步……   抱善离京后,王家和郑家难免生隙,即便两个当家人面上丝毫不露,但身边人也能觉察到气场的改变。   丞相王综燕颔虎颈相貌堂堂,平素庄重肃穆不苟言笑,脾气上来时敢跟皇帝叫板。   他素来是极重礼仪的人,但抱善的事,无疑在他脸上狠抽了一巴掌,自此愈发严肃。   御史大夫正好相反,须发皆白和颜悦色,而且幽默风趣,励政殿中当差的宫人们都喜欢他。   他待怀真是极和气的,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亲切。   怀真明白此中缘由,一方面自是好为人师,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气气王综。   众所周知,随着怀真复宠,皇后母女的地位就大不如前,王家人多多少少对怀真会有点芥蒂。   皇帝命郑宜起草诏书,文婢孟溁跪在案边铺纸研墨。   怀真正好看书看倦了,伸了个懒腰踱过去,俯身探看。   孟溁微惊,忙摇头,提示道:“公主……不可。”   怀真直起身,佯作大惊小怪道:“为何?郑老相公笔力遒劲,风骨内含,颇有魏晋遗韵,难得见到本尊动笔,凑近了瞧两眼也不行?”   孟溁是职责所在,听她这么说,暗悔自己多心,面带歉意地笑着道:“怕您离得太近,会影响到郑公的思路。”   怀真眼珠子一转,自言自语道:“郑公文思敏捷,天下皆知,岂会因我离得近了就乱了心神?”   郑宜哭笑不得,捻须摇头。   皇帝含笑走过来,握住她手臂拉到了殿中熏笼边,“你这丫头,何时竟学会拍马屁了?”说着按住她的肩,让她坐下,“你衣衫单薄,别乱跑了,坐这里好好暖暖。”   怀真乖乖坐下,把手摊开道:“可我一点儿也不冷。”   皇帝触了触她的掌心,的确热乎乎的,赞道:“看来练武的确能强身健体,你去岁冬天还满手冻疮,瑟瑟缩缩,如今却完全变了模样。”   怀真心头五味杂陈,强笑道:“当然是托了父皇的福。”   原来她昔日惨状,他竟都是知晓的,只是为了和她拼一口气,想到此便觉眼热心酸。   对付叛逆倔强的女儿,只能磋磨折辱吗?   她也是做过母亲的,昔年葭葭因为早产,极其孱弱瘦小。   三个月还是皮包骨头,黄疸犹未褪去,巴掌大的小脸皱巴巴的,许是太过虚弱,连哭喊都不会,饿的时候只会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般,用力张着嘴巴。   她太过安静,清醒时就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看,那眼神沉静深邃的不像个婴儿。   六个月的时候,她才开始会笑,但并非自然而然地笑,而是很敷衍的那种。可怀真还是激动地泪流满面。   她心里做过最坏的打算,御医也隐晦的提醒过,府中下人更是悄悄议论过,这孩子不太正常,多半会有些痴傻。   但她并不在乎,那是她的孩子,即便真的是个痴儿,她也要供养她一世,让她衣食无忧,让她不受人欺凌。   谢珺对葭葭也很上心,像个真正的父亲一般。   婚后不久,他随军去冀州平叛,带兵的是鲁王,然而出师不利,数月后大败而归,鲁王被夺去帅印,他被以‘贻误军机’为名下狱。   当初是鲁王主动请缨,作保的是他堂舅光禄勋①王延年,与谢家两位兄长是亲族,纵使他们想帮忙,也不好插手,何况他们向来便与幼弟不睦,仕途上也走得相反的路。   而萧家虽说平反了,可人丁单薄,在朝中并无要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夫人求告无门,只得托萧漪澜找上了怀真。   当时公主家令怕她受惊,所以命众人对其保密。   但她知道后,便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匆匆登车,四处奔走设法营救。外人只道夫妻情深,殊不知他们并未见过几面。   奈何怀真也只是个空有名头的公主,唯一比萧夫人强的,便是官场上叱咤风云的要员她大都认识,甚至幼时曾以叔叔伯伯相称。   众人皆知,皇帝最疼幼女,甚至将她带去朝会,一面议政,一面任由她趴在膝上玩。   这些事,想一想还历历在目。   所以,纵然是无能为力,也不忍欺瞒,让她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飞。便有人忍不住向她暗示,怀真虽不懂政治,但还算聪颖,慢慢也就领悟到了。抽丝剥茧之后,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若为了一己尊严,可以长时间和皇父抗衡,可若只需低头,便能拯救一个人的性命,她却没有那么做,那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即便她从未提过,但私心里还是对萧家有愧,若谢珺出了什么事,想必萧夫人也活不下去了。   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进宫去面见皇帝时,却因连日奔波动了胎气,以至遭遇难产情况危急。   皇帝得知后,静默了良久,最终力排众议,下了恩旨,放谢珺归家。   **   郑宜因怀真公开表示过欣赏他的书法而乐不可支,专门抄了《东都赋》赠给她赏鉴。   怀真捧着匣中的字帖,忽然计上心来。   此后她便以临摹诸位大家的笔迹为由,去偷看中书省送来的文书,时不时还装模作样的品评一番。   皇帝被她逗乐了,对此便睁只眼闭只眼。既然连皇帝都不介意,孟溁便也假作不知。   雍州那边的近况,怀真半是听说,半是从奏疏中窥得。   中常侍黄炎对谢珺颇为赞赏,虽言语隐晦用词谨慎,但看得出他对皇帝派的那个人很满意。   上元夜,张娙娥在后宫设宴,邀请怀真和嫔妃女官们参加。   怀真带了葭葭和董飞銮前往,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半路上董飞銮却以头晕为由,打道回府去了。   张娙娥的宫苑布置一新,并模仿民间的灯会,在庭中做了一条灯廊,灿烂辉煌,美不胜收。   怀真看着那些瑰丽奇巧的灯具,不由得赞不绝口。   张娙娥面上颇有得意之色,笑道:“这都是你皇兄的主意,他说每逢上元夜,洛阳灯如昼,可惜我们这些宫眷看不到,便命人布置了这些。公主看中了哪个,尽管拿回去玩。”   怀真谢过,径自上去观赏。   张娙娥初掌六宫,为了昭示仁和之心,就连那些品级较低的妃御们也一并请了来,所以灯光所到之处,只见衣香鬓影裙裾飘舞,好不热闹。   葭葭拽着怀真的袖子,兴奋得不行,在观赏一只会旋转并发声的鸟笼状宫灯时,恨不得把脑袋凑进去。   怀真笑着将她按了回去,解释道:“没什么稀奇,应该是底部装了机关。”   葭葭不信,矮下身子钻进去瞧,底座是木板,她探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机扣,试探着旋转了一圈,鸟叫声便从悠长变得高亢……   “公主,您怎么知道?”葭葭跳出来,激喜地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当年谢珺曾给葭葭做过会跳的兔子,木头雕的,中间挖空,装上机簧,穿上特意缝制的小衣服,只需拧动转钮,便能跳好一会儿。   席间,众女在闲话家常时,宋美人突然提到怀真,问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精力,前些时间日日去校场练骑射,入冬后又每日跟着皇帝去读书,都不知道疲倦。   “陛下说,公主可不是装模作样,而是一门心思研究学问,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而且呀,她看的那些书,都很深奥,恐怕兄弟中也就德王看得懂。”   沈美人掩口轻笑:“陛下日理万机,甚少去我宫中。妹妹却有机会和陛下说体己话,看来近日圣眷正浓,不知哪日能添个小公主或小皇子,让大家热闹热闹。”   宋美人俏脸绯红,娇嗔道:“沈姐姐,你真是没个正行,这么多人在呢!”   沈美人慢条斯理道:“这有什么呀,都是过来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怀真垂眸盯着茶盏,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气氛顿时陷入尴尬中,沈美人懊悔不已,求助似地望向了主位的张娙娥。   张娙娥装模作样地说了沈美人几句,转向怀真赔笑让她莫要见怪。   怀真淡笑着,开口道:“人若无所事事惯了,便会精神倦怠,长此以往对身体有害。我若是皇帝,便会重新立个宫规。”   众妃皆好奇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怀真瞟了眼众人,微笑道:“君王只得一个,嫔妃却有若干,除了侍奉君王的,其他人便会无事可做,锦样年华水样流,实在可惜。”   “公主有何妙计,不妨说来听听?”宋美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如,大家一起分担宫务。按照品阶高低,兼管六局二十四司,晨起点卯,按时考核记录,政绩卓著者,位份便能荣升。偷奸耍滑最过者,就要罚俸或降职。除冬至、夏至、伏日、腊日、岁首外,五日一休沐,每月外加三天。”怀真煞有介事道。 第29章 .情理“扰人春梦,实属可恶。”   周围鸦雀无声,就连宫妃中资历最老的张娙娥也目瞪口呆。   怀真颇有几分恶趣味的笑着,继续道:“节日或闲暇时,后宫还可以自组蹴鞠队、马球队、射猎队……”   斜对面的宋美人似乎想插话,急不可耐地瞧着她。   怀真便停下来,示意她讲。   宋美人娇声道:“公主,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样激烈的运动,根本做不来。”   有人跟着附和,纷纷表示怀疑。   怀真回头,勾了勾手指,葭葭乖乖上前,跪在她旁边等候吩咐。   她从容褪下宽大的浅粉色浮光锦外袍,示意葭葭和她一起曲起手臂,然后冲着众人道:“有没有人愿意上前探查一下?”   众人皆是莫名其妙,只有跟怀真年龄相仿的魏才人孩子心性,起身过来问道:“公主要我做什么?”   怀真让她分别捏一捏自己和葭葭的上臂,魏良人照做。   葭葭还是小女孩,手臂自然是纤细柔软的,即便她按照怀真的指示用力绷紧了,可依旧有些虚软。   但怀真就不一样了,她的上臂捏上去紧致而富有弹性,用力时鼓起的肌肉有着漂亮而流畅的曲线,好像……男子,魏良人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觉晕红了脸,直到入座还有些心慌意乱。   葭葭侍候怀真穿好外袍,复又退归原位。   魏良人两边的小姐妹都好奇地凑过去询问,她小声地叙说着,随后互相传达……   怀真道:“若是不锻炼的话,便只能和这名小宫女一样虚弱无力。”   魏良人装起胆子,问道:“公主,如何才能变得强健有力?”   其实她只对怀真说的新宫规感兴趣,她才十六,可皇帝快六十了,入宫这一年就被宠幸过一次,要靠孕育子女来稳固地位,无异天方夜谭,眼看春恩遥遥无期,再蹉跎下去恐怕要变深宫怨妇了。   若真能不靠恩宠便可晋位,那她定当全力以赴,好好搏个前程。   “可用牵钩之戏①来强身健体,《隋书·地理志》中说,国人便是以此种游戏来增强体质的,取一根麻绳,两头分出许多小绳,中间以一面大旗为界,发令官一声令下,双方各自用力拉绳,鼓乐齐鸣,围观者呐喊助威,哈,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却惶恐不安,觉得这样有失体统。张娙娥含笑安抚道:“众位姐妹且放宽心,公主在同大家开玩笑呢!若真如此,恐怕卢太妃便要出来砸场子了。”   怀真不由得失笑,脑中浮现出那位倡导女德的威严老妇拄着拐杖,怒气冲天的模样。   整日里在史籍实政中钻营,难得轻松一回,原只是开玩笑逗大家一乐,没想到散席后,魏良人竟追过来,结结巴巴地询问新宫规细节。   怀真愕然,想不到她会那般较真,只得敷衍说会像皇帝建议。   **   大约是晚宴上尽兴,怀真回去后很快便入睡了。   她本就在抽条的年龄,且这些日子食眠俱佳,个头不觉窜了半寸,妆室的落地铜镜上有她用朱笔做的记号。   长的可不止个头……   每次沐浴后对镜裸观,看到日渐骄挺的胸乳、匀称的手臂、紧致的柳腰和纤直的双腿,都难免自恋一番,真是如花似玉的年龄。   今生定要安然活过二十岁,她还想看看三十岁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也会像母妃那样艳冠群芳妩媚动人吗?   除了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还得设法保住谢珺,不能让他再像前世那般,最后落个家破人亡枭首示众的下场。   他到底是怎样走上绝路的,怀真并不知道。只记得那个在荒野里祭奠她的老仆,曾说过是被皇帝所害,而皇帝是燕王第三子李缙,然而燕王如今并无三子。想到谢珺时,心头便掠过一丝异样的触动。   她脑海中的并非如今冷硬正直到有些好笑的少年谢珺,而是那个柔情款款的青年夫郎。   酣梦正沉,恍惚之间,隐约觉得他便在身畔,像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那般,强健有力的双臂从后紧搂着她,在她耳畔说着幼稚笨拙的情话……   正当她沉浸在曼妙的缱绻柔情中时,却感到有人正缓缓靠近。   幽冥界走了一趟,并未有其他异常,唯五感较常人敏锐。   寝帐外有只手轻轻探了进来,她立刻浑身紧绷心头狂跳。   她素来浅眠,便将帘外陪寝的宫婢都打发出去了,阁内也不让留灯,因为睁眼时看到那半明半昧的光线,总会让她想起墓室中的长明灯。   她暗中捏了把大腿,痛感提示她此刻并非梦中。   那人爬进了寝帐,抬手轻轻推她,悄声唤道:“怀真,醒醒……”   怀真一骨碌爬起,按住她恶狠狠道:“董飞銮,你疯了?你以前想爬我父皇的床,现在居然爬我的床,你想做甚?”   董飞銮被她掐住脖子,差点喘不过气来,慌忙举手求饶。   怀真放开她,气急败坏地滚到了一边。   “我……我有……有要事汇报,”董飞銮抚着脖颈,委屈巴巴道:“能别翻老黄历了嘛,我发誓再不会打你父皇的主意。”   怀真阴沉着脸,犹自气愤,使劲蹬了蹬腿。   寝阁外传来脚步声,是外间留守的宫娥,询问她是否需要服侍,怀真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了。   待外面静下来,董飞銮才欠身惊奇道:“不过是吵了你睡觉,犯得着这么大脾气?明日我脖子上可能会有淤青。”   怀真冷声道:“扰人春梦,实属可恶。”   董飞銮笑得直捶床,咕涌过来,伏在她耳畔打趣道:“看来小公主长大了,春心荡漾,该招驸马了。姑母在天有灵,想必会欣慰。”   怀真拨开她的手,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董飞銮语气凝重,缓缓与她并头躺下,“可能要出大事。”   怀真忙翻了个身,瞪大眼睛道:“仔细点说。”   “我盯了萧漪澜很久,今晚借故回去,在望春台下蹲守,她果然偷偷出去,在春和宫外与人私会。你可知,那人竟是长秋宫的女史。”   见怀真不为所动,董飞銮继续道:“鲁王密谋造反,说是要迎回妹妹,救出母后。”   怀真翻了个身,重新躺平。   “哎,”董飞銮轻轻推她,“我拼命得来的惊天内幕,你就这反应?”   怀真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说她出去私会情人,也比这个靠谱。”   董飞銮不由大惊,坐起身压着嗓子道:“你以为我在诓你?”   怀真一把将她扯回来,“二十岁的人了,稳重点。”   董飞銮心潮澎湃,紧紧握住她手臂道:“怀真,我暗中打探过,萧漪澜曾在长秋宫受教三年,其后才被姑姑讨来给你做伴读。她是萧家人,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真的相信她说的,为报故主之恩,甘愿留下?别傻了,她的故主是长秋宫皇后,不是姑姑。”   怀真闷声道:“既是密谋,怎么随便就给你撞到了?若她来找我,也说撞见你行不轨之事,我该信谁?”   董飞銮略微动气,恨声道:“我知道,你素日只把阿琼当表姐。我耶耶只是你堂舅,我又是个庶出的,年少无知时还做出过荒唐事……”   “行了,”怀真一把掩住她的嘴巴,“别瞎扯了。”   董飞銮拿开她的手,信誓旦旦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十二分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只要她有异动,我能不察觉?何况我常年习舞,身轻如燕,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怀真半信半疑,“你要我作甚?去向父皇告发?他不先割了你的舌头才怪。”   “我有那么傻?”董飞銮不屑道,“我是提醒你小心,你日日和陛下形影不离,万一他们要对陛下动手……”   怀真摇头,道:“此中有诈,我怀疑她是故意误导你的。”   她转向董飞銮,低声分析道:“德王乃先皇后所出,是嫡次子,论才德名望,在皇子中均是佼佼者。齐王排行老三,是庶长子,近来因母亲之故,可是频繁在御前露脸。五皇兄整日缠绵病榻,暂且不算他。李晄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也先排除。目前就是二皇兄、三皇兄、四皇兄和六皇兄几个争储,四皇兄和六皇兄是亲兄弟,背靠王家大树,代表着世族的利益,天然有着比其他人更高的胜算。如果起事,那不是自掘坟墓?”   “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但是怀真,世间万事,并不都是符合常理的。就说姑母,算是本朝第一宠妃吧,但是陛下却因为董家犯事,就将昔日恩爱一笔勾销。这合情吗?他既对姑母那般绝情,却又将你当做掌上明珠,千恩万宠,这合理吗?”   怀真不觉沉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元节后,各官署重新步入正轨。   天气骤变,外间忽然起了风雪。   怀真心不在焉地伏在书案前,手中《君臣对》来回翻了数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公主,我要去尚书台走一趟,一起去吗?”孟溁披着风氅,将整理好的文书放进锦盒,转头问道。怀真嫌更衣麻烦,遂摇头道:“那边也是怪冷清的,我不想去。” 第30章 .生疑左都候不在京中,职务由右都候兼……   孟溁将呈着文书的锦盒放进盘中,与怀真招呼了声,转身出去了。   今日有大朝会,君臣皆在外朝,殿中便显得格外寂寥。   怀真闷坐了会儿,心中实在烦乱,便起身往偏殿藏书阁去了。   她想找找前朝有关逼宫记载的书册,提前了解一下,以备后患。   昨夜深思良久,觉得董飞銮的密报初看也有几分可信度,就是越往深里想越漏洞百出。   王郑两家为文官之首,崔卢两姓把持着军政,但凡一家有异动,其他人势必会群起而攻之。   纵使鲁王真有此心,又凭什么取得其他家族的支持?   昨夜皇帝在前朝设宴,与诸王和群臣同乐,算算时辰,鲁王这会应该早离京了吧?   偏殿与正殿之间有复道回廊相通,从殿内即可到达,不用受风雪之寒。   为避免图文书册受到熏染,藏书室内不能燃炭炉的,想必是惧寒偷懒,原本楼下把守的小黄门竟不知所踪。   怀真轻手轻脚上了楼,皇帝的私人藏书室,装修是极其雅致的,密不透风的厚纸窗上绘着腊梅水仙等花卉,似有暗香浮动。   阁门并未上锁,怀真不由窃喜。   门口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怀真轻手轻脚拉开了门,探身走了进去。   正欲回身关门时,她的身体却微微一僵。   阁中四壁皆是高阔的书架,与天花板齐高,中间亦有两列,密密匝匝摆放着外间罕见的孤本古籍等。   她清楚地感觉到阁中还有别人,就隐在某处的书架或屏风后。   她不知对方是敌是友,遂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左手边的书架前轻轻走动着,状似耐心地浏览了一遍,抽出了自己平日看的书,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并未按原路返回,下楼后便从正门走了出去。   “公……公主?”廊下炭盆前蹲着俩小黄门,冷不防看到她出来,惊地差点跳起来。   “见鬼了吗?”怀真将书卷随手放在旁边矮几上,走过去弯腰烤手。   两人忙跪下见礼,不知何故簌簌发抖到口不能言。   怀真淡淡瞟着他们,眼神转向矮几时,瞬间明白了过来。   玄色描金漆盘中,盛放的正是不久前孟溁整理好的文书盒子。   怀真忍着笑,慢条斯理地烤着手,“帮谁把风呢?孟女史吗?”   二人吓得魂飞魄散,齐齐伏跪在地不停磕头。   “起来!”怀真直起身,抬手示意。   两个小黄门抖抖索索地爬起身,怀真上前一步,从他们腰间拿掉了腰牌,扫了一眼又丢了回去。   “你俩名字我记住了。外间传闻,梁都知治下最严,呵,看来也是名不副实。”说罢弯腰拿起书,转身便往殿中走去。   二人‘噗通’一声跪下,哭求饶命。liJia   怀真刚跨过了门槛,堪堪回首道:“机会只有一次。”   两人急忙从袖中拿出钱袋,举过了头顶。   怀真素手轻拂,两只钱袋便被她卷入了袖中,“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   孟溁回来时,怀真正趴在熏笼前打盹,她将托盘放下,走过来笑吟吟道:“公主既然困了,为何不去小憩一会儿?”   怀真打了个呵欠,含含糊糊道:“孟姐姐,真让我好等。”说罢一把将她扯过来,和自己并肩坐下,凑到她耳畔笑嘻嘻道:“你去哪了?”   孟溁早习惯了她的毛手毛脚,任由她把脑袋搁在自己肩上,柔声道:“我去尚书台了,刚才邀请您,是您自己不去,这会觉得无聊了?”   怀真笑得狡黠,双手环住她的肩,凑到她耳畔悄声道:“那个人……是谁?”   孟溁身躯一僵,唇角的笑意也凝滞了。   怀真佯作不知,依旧亲热的揽着她,曼声道:“我用余光瞧见了,是你的情郎吗?”   孟溁的脸颊腾的火热,连耳根子也烧红了,羞愤难耐道:“公主,莫要妄言。”   两人算是旧相识,孟溁是卢太妃门下高徒,书香门第出身,冰清玉洁克制守礼,是卢太妃所推崇的贞淑闺媛。   “那……是什么呢?”怀真自顾自道:“应该是个武官,我嗅到了马气和汗味,能轻易靠近励政殿的武官,品阶不会太低,而且,应该是羽林郎……哎呀,孟姐姐这样的大才女,竟然会喜欢武官……”   “我、我没有。”孟溁的脸颊涨得通红,娟秀的武官因羞愤和恐惧渐渐扭曲。   怀真的手臂是娇软的,但孟溁却觉得如同冰冷的毒蛇般,将她绕的快要喘不过气。   论年龄和资历,怀真根本无法和她比。她向来以为怀真只是个天真任性被宠坏的小女孩,但此刻,她却感到令人窒闷的压迫感。   怀真早借着亲近的动作,将孟溁细细打量了一圈,发丝齐整,不见半分凌乱,簪钗耳环和出门前如出一辙,颈间肌肤明净光洁,衣襟领口丝毫不见散乱。   所以,若说她私下和情郎幽会,简直对她品行的巨大侮辱。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孟溁在和谁密谋着什么。   “哎呀,别不承认了,我又不会出卖你。”她放开孟溁,做出兴趣盎然的样子,扯着她手臂撒娇道:“好姐姐,究竟是谁呀?我保证不向梁都知告发。”   她说着举起右手,郑重起誓。   孟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脑袋快要低到衣领去了,最终用低如蚊蚋的声音吐出了五个字,“右都候符愿。”   左都候不在京中,职务由右都候兼领。   身为励政殿司书的孟溁,暗会负责巡防宫禁的右都候,这其中……   “我认识他。”怀真兴奋地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等到校场雪化了,见到他时定要好好打趣一番。”   孟溁正准备提议她小点声,她却已走到了殿门口,吩咐外面的小黄门准备午膳。   她应该不会察觉到什么吧?孟溁望着怀真的背影,想着她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对政事不过叶公好龙,真正感兴趣的还是儿女私情。   **   申时,风雪渐止。   怀真在阙楼上终于等到了北宫卫士令萧祁。   萧祁是儒将,绯袍轻甲,温文尔雅,与谢珺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见礼毕,他便退到半步,问道:“公主急召微臣,有何要事?”   怀真开门见山道:“符愿近日有无异常?”   萧祁颇为不解,思忖道:“公主指的是?小谢近日不在京中,他的职务便由符兄暂领,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连私下喝酒玩闹的时间都没了。”   怀真目光如炬,凝视着萧祁的脸容,肃然道:“萧大人,当年前太子太傅萧老先生蒙冤受难时,令尊虽是旁支,却也受到牵连,以至仕途不顺。此刻眼前有大好的立功机会,你要不要?”   萧祁面泛狐疑,怀真不给他打断的机会,语气凝重道:“你掌北宫卫士,手下员吏七十二人,卫士四百七十一人。符愿手下有员吏二十八人,卫士三百八十三人。单论实力他不是你的对手,但他若将左都候的部属也结集起来,恐怕……”   她故意顿住,暗中查探萧祁的神情。   萧祁神色变得冷峻起来,怀真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不可能不察觉到。   “公主是说,符兄……”他顿了一下,生硬的改口道:“符愿心存不轨?”   怀真道:“我只是推测,你速速让人去查,如果符愿午时四刻行踪不明,或者去过励政殿方向,那么八九不离十。还有励政殿司书孟女史,查一下她的家族是否与鲁王或王家过从甚密。”   她越说越紧张,却不得不勒令自己冷静。未免打草惊蛇,她并未和孟溁摊牌,但愿她说的是真的。万一那人不是符愿呢?可惜她并无实权,不能亲自去查。   萧祁面现惶惑,半信半疑地望着怀真。   怀真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她当然相信父皇可以处理好一切,但是万一生变,恐怕他根本就无法离开。   “放轻松点,也许只是虚惊一场。萧大人,你快去部署!万一真的发现符愿的异常,就看你能否争取到左都候丞①的信任,你和左都候的部众加起来,便可压制符愿。至于符愿身后还有谁,我暂且不知。”她打起精神,拍了拍萧祁的肩道。   萧祁不敢再耽搁,忙告辞退下。   怀真将火热的掌心贴在冰冷的阑干上,可还是心慌意乱难以平复。   纵使她能随意出入励政殿,可是再往前就不行了——外朝依旧是后宫女子的禁地,比如日间举行大朝会的德阳殿。   她抬起头,空中阴云密布,远处的德阳殿巍峨壮丽,与两边高耸入云的阙楼傲然挺立于朔风雪意中。   隔着三重宫门,那边的动静是完全听不到的。   怀真想起了董飞銮的密报,孟溁的异常,以及——数月前元嘉的遗言。   想到辛谧,她不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将辛谧留给你,切记,此人可用,但不可信。她之心思飘忽如絮,我亦不可察。’   辛谧诬陷过她,但也帮过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秋宫纵然一时失势,但也不可小觑,所以她从未主动找过辛谧。   如果董飞銮所言非虚,那么辛谧为何不曾给她只字片语? 第31章 .变乱驸马是皇亲,杀之亦能平众怒。   大朝会迟迟不散,怀真等得心急如焚。   励政殿都知梁会从旁劝道:“公主不妨先回去,待陛下下朝,老臣再派人给您传话。”   “如此,便有劳了。”怀真也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梁都知忙做了个手势,有人过来侍候怀真系上风氅,有人则去传话备车。   宫车停在望春台下,萧漪澜和董飞銮并肩立于车旁迎候。   “殿下,仔细路滑。”怀真刚站稳脚跟,萧漪澜便抬手扶住了她。   董飞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哼道:“马屁精。”   萧漪澜笑吟吟道:“总比某人自降身份,去做暖脚婢强。”   这也无甚稀奇,她一个大活人,半夜三更偷进公主寝阁,外间的宫婢又不是死人,怎么可能浑然无觉?   “我睡不着,唤她去陪我说话的。”怀真道。   董飞銮铁青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得意地冲着萧漪澜努了努嘴。   原本该在入冬前搬回景明院,但怀真住惯了望春台,竟有几分舍不得,便留下来过冬了。   她整日心热如火,竟似从不觉得冷,看到众人围着熏笼炭盆时还咋舌称奇。   刚一进门,便有一屋子人围过来侍候,怀真环顾左右,竟不见葭葭,便随口问了一句。   “大约是受了风寒,今儿告假。”萧漪澜道。   “叫过来,让她呆我屋里发发汗,兴许晚上就好了。”怀真道。   萧漪澜蹙眉,提醒道:“公主,莫要坏了规矩,她只是个小宫女……”   怀真不客气地打断道:“我比你更清楚她的身份。”   “我这就去找。”见萧漪澜吃瘪,董飞銮不由兴高采烈,福了福身出去了。   萧漪澜讪讪退到一边,看着怀真更衣盥洗,披了件夹袍走到了她面前。   “萧姐姐,”她见四下无人,目光变得冷锐起来,“你学识广博,想必听过一句话吧?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萧漪澜神色颇不自然,强笑道:“自然听过,不知公主因何提起这句话?”   怀真没有作答,只是抬了抬下巴,“你出去吧,我如今不是小孩子,我的事你别管。”   “公主?”萧漪澜不由得一震,满脸惊诧道:“您千万莫要听信谗言,从我来到春和宫的那一天,便从未想过……”   “想过什么?”怀真问道。   萧漪澜长叹了口气,眼眶微红道:“没什么,奴婢退下了。”说罢福了福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她是有品阶的女官,倒也无需自称奴婢,怀真记忆里,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可怀真心中并无感触,可能是昨夜董飞銮的话,激起了她压抑在心底的愤恨。尤其是再听到她从旁规劝时,前世若她真有心,自己又何至于走上歧途?   丧母之时她才十三岁,正是青春懵懂之时,对于男女大防更是浑然不知。她师从崔晏时,萧漪澜常年陪伴在侧,却并未尽到教引女官的职责。   那件事她未曾归罪于任何人,只怪自己太过轻率,误将浪子当良人。可后来萧漪澜的所作所为,却如何能不计较?   母妃生前说过,不要无故欺负人,但若有人敢冒犯你,就要十倍百倍的还回去,让他此后想起你都会做噩梦。   可是母妃没有告诉她,对于前世的仇人又该如何?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董飞銮领着裹得厚厚的葭葭进来了。   怀真一把接过,将脚步虚浮的葭葭带到寝阁中,让董飞銮在最暖和的地方打了地铺,将浑浑噩噩的葭葭暂时先安置好。   董飞銮心不在焉地收拾好,便告退出去了,那眼神活像寻找耗子的猫儿。   怀真守在葭葭身边,如坐针毡般难熬。   我究竟在等什么?她有些茫然地自问,我又能做什么呢?   “来人,”她霍然起身唤道,“来人!”   素娥和姮娘疾步进来,在珠帘外行礼。   怀真快步走了出去,一把抓住一个,压抑着迫切而激动的神情,道:“派人悄悄去长秋宫附近打探一下,若有异常,速速来报。”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怀真会下这样的命令。   “记得,不要告诉任何人。”怀真神色一冷,带着警告的意味。   “是,公主!”二人转身退下了。   **   久违的辛谧突然露面时,怀真派出去打探长秋宫的探子还没回来。   “让开,我们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迎公主去温德殿侍疾,陛下病危。”阁外响起冷厉尖锐的声音。   怀真悚然一惊,转身奔进寝阁,俯身将葭葭连同被子一并抱起,藏进了衣柜。   葭葭病中难受,原本就睡得不踏实,这样一折腾,立刻醒过神来,握住她的手问道:“公主……何事?”   怀真贴在她耳畔道:“出事了,其他人可能会被看管住,待我走后,你设法逃出去,给长信宫报个讯,就说鲁王和皇后意欲逼宫,让七殿下千万保重。”   “辛司簿,未得公主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公主寝阁。”帘外传来激烈的吵闹和推搡。   怀真使劲握了握葭葭的手,嘱咐道:“葭葭切记,一定要把话带到。”   “您放心……”葭葭打起精神,气喘吁吁道。   怀真深吸了口气,抬手拉下了帷幕。   辛谧带着十多名高大健壮的嬷嬷,转眼间便闯了进来。   两人隔着珠帘对望了一眼,她迅速低下头去,行了个礼,神色恭谨却冰冷,“陛下突发疾病,请公主速去温德殿侍疾。”   怀真心知有诈,冷声道:“如今统领六宫的是张娙娥,还轮不到王家的走狗来我门前狂吠。”   辛谧语调平平,头也不抬道:“张娙娥对皇后不敬,已被杖毙,尸体此刻还晾在道边,殿下若不信,可遣人去看。”   怀真浑身一震,脸上再无血色。   辛谧道:“侍候公主更衣。”   ‘砰’地一声闷响,灰头土脸的董飞銮被丢了进来。   怀真愕然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辛谧淡淡道:“一个贱婢而已,犯不着我们动手。”   董飞銮爬起身,满面泪痕地瞧着怀真,眼中尽是挫败和恐惧。   “还不快去?”辛谧不耐烦道,“公主是金枝玉叶,难道要让这些粗鄙下人侍候?”她说着扫了眼身后那群健妇。   董飞銮抹了把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沉默着侍候怀真一件件穿好衣服。   **   温德殿周围早被重兵包围,阶前甲士林立,气氛萧瑟而冷肃。   暮色苍茫,鲁王一身重甲,腰配宝剑,神情倨傲,漠然立于出檐下,看到怀真时,神情略略一缓。   怀真忙挣开众人的挟持,奔过去行礼,“见过四皇兄,父皇、父皇究竟怎么了?”   鲁王哀叹道:“父皇回銮时,因地面有冰,御辇在含德门倾覆,以至于受伤昏迷,御医初步诊断,应该是——”他顿了顿,别过头道:“中风。”   怀真双腿一软,鲁王忙一把扶住,温言安慰道:“怀真,父皇平日和你最亲,你快去陪着他吧!我已命人八百里加急,传令扬州刺史部,所以抱善很快就会回来,和你一起侍疾。”   怀真此刻方知什么叫世事无常,原来,一切真的不能用情理来忖度。   她这一日来虽内心忐忑,但想着有执掌乾坤的父皇在,任谁也翻不起风浪。可她万万没想到,一旦父皇出了意外,那么再荒谬的事也会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女官带人出来迎接,自鲁王手中接过失魂落魄的怀真,轻声道:“公主,请吧!”   怀真任由她们扶着,回头望了眼殿前石灯台中闪烁的微茫火光,心头也有些迷惘起来。   宫女打起帘子,拂面而来的暖香令她脑中愈发混沌。   穿过一排排枝灯一道道薄幔,终于到了皇帝寝阁前。   隔着流光溢彩的珠帘,只见灯火辉煌人影憧憧,几名御医来回走动,围着御榻忙碌。   怀真定了定神,侍立在柱子旁的宫女躬身打起了帘子。   榻前铺着厚厚的玄色金文丝毯,一脚踩上去晕乎乎地,如在云端一般。   怀真慢慢地走过去,拨开了面前挡着视线的御医。   御医在她耳畔说着什么,她没有听清,脑中嗡鸣得厉害。   榻上口角歪斜、面色蜡黄的人真是四夷宾服八方来朝的大卫皇帝?   先前听鲁王说到父皇受伤严重时,她心中并无概念,此刻看到这副情景,才觉得满心悲怆彻骨寒凉。   有人扶住她的手肘,带着她在塌边坐下,俯身安慰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公主莫要伤怀,保重。”   怀真怔怔抬起头,按下胸中的酸楚,哽咽着问道:“父皇会醒来吗?”   她抬手擦了擦眼睛,看到御医面泛难色,“臣等已为陛下服了通窍醒神丸,若一切顺利,两个时辰后便可见分晓。”   “我会在此守候的。”她温声道。   前世父皇也曾有过中风,但绝非此时。   当时葭葭几个月了,她和谢珺一起奉诏进宫侍疾。   皇帝子女众多,但平时甚少与孩子们亲近,以至于到了病榻前,无论他们真心还是假意,他都觉得厌烦不自在。   因此无论诸王王妃还是公主驸马,也都只是走个过场。   怀真亦不例外,彼时父女依旧在冷战中,多留一刻她都觉得难受。   奈何人在病中多脆弱,尤其是暮年之后,皇帝看着昔日承欢膝下的爱女如今形同陌路,说是心如刀割也不为过。   他有意修复破裂的感情,便授意殿都知多创造机会,延长怀真夫妇留在宫里的时间。   奈何怀真病弱,又满心怨气,敷衍程度比兄弟姐妹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请过安后站一会儿便以体力不支为由,下去歇息了。   儿女们凉薄至此,皇帝并不意外。人与人之间是以心换心,他自认为平生并未对他们尽过多少为父之心,那么也怨不得他们只做表面文章。   可是怀真不同,她的叛逆和冷酷折磨得他一颗老心千疮百孔。   父不言子德,子不言父过。这是圣人之语,他不信她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就是宁折不弯,就连婚姻大事也能轻率如儿戏,他还有什么法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珺看到他们父女如此,心中唏嘘,自愿代她尽孝。   怀真并不领情,反骂他死脑筋,并告诫他再出风头势必会成为别人眼中钉。   但他置若罔闻,亲侍汤药、擦洗翻身、悉心宽慰病中的皇帝,每一样都不输人子,并在皇帝面前说尽了怀真的好话,企图令他们父女冰释前嫌。   但怀真心如磐石,九死不悔。   他的一片赤子之心倒是感动了皇帝。   **   早先时候,这桩婚事是皇后故意为之,也是父女博弈的产物。   皇帝从未满意过,甚至没少讥讽皇后心胸狭隘存心报复。   且不说护国公府大不如前,谢珺乃继室所出,光董家和萧家的恩怨,他二人就难结同心。   但皇后却说她并无私心,是从太常拟的驸马人选中精心挑出来的青年才俊。   皇帝知道怀真的性子,她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婚事,也做好了为了爱女的幸福和礼官们打口水战的准备。   可她倔强地令人生恨,不仅没有给他施展恩惠的机会,还欣然应允,甚至在婚前暗中约见准驸马。   皇帝一口恶气梗在心头良久,最终只能撒向无辜的女婿。   新婚夫妇进宫省亲,怀真态度冷淡傲慢,皇帝怒不可遏,当着众人的面申饬谢珺,令他颜面大伤。   谢珺夹在他父女二人中间左右为难,曾试图化解矛盾,最终两边不讨好,为了不让怀真为难,主动请缨外出讨逆……   战事失利后,谢珺等人被下狱,皇帝心中曾经起过歹毒的念头。   贻误军机是大罪,按律当斩,若是就此除去他,那么……朝中作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统兵的是皇子,纵使指挥不得当,也不能拿皇子治罪。   驸马是皇亲,杀之亦能平众怒。   皇帝迟迟未下定论,是因为得知大腹便便的怀真四处奔波,想要救出牢狱中的丈夫。饶是如此,她也没有进宫来求他。   女婿终究是外人,纵使没了还可以再找。至于遗腹子,有皇家供养,自可余生无忧。这桩婚姻就当是教训,兴许下次她便学乖了?   朝中主张杀谢珺的人远比保他的人多,但哪怕是怀真,也不知道皇帝本人曾动过杀念。   天意捉弄,那个他曾想除掉的年轻人,最终却成了他病榻前最大的慰藉。   皇帝曾经的杀意和后来的愧疚,谢珺都不得而知。   他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从怀真倔强冷硬的外壳下,看到了她的彷徨和挣扎。他也从病弱的皇帝身上看到了一个父亲的无奈和悔恨。   有时候他觉得怀真太绝情了,若换作是他,哪怕只是假意逢迎,也不会令老父失望至此。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性格,他吃过比她更多的苦,受过更多的不公,包括手足的欺凌,生父的漠视和亲母的打压。   在他幼时,母亲几乎每晚睡前都在他耳畔喃喃念叨,告诫他要克制,要内敛,勿要露出半点锋芒,否则会丢掉性命。   所以他不懂,怎么会有那般恣意耀眼的人?他不觉被她吸引,并深深迷恋上了她身上那近乎残忍的骄傲。   **   皇帝的寝阁宽敞富丽,地龙烧得很足,以至于空气中都氤氲着暖暖的药香。   怀真仅着单衣,却依旧觉得闷热。   时辰到了,皇帝并未醒转,御医们只得另施它法。   她心中既担忧父皇,又挂念着远在千里的谢珺,不知他那边是怎样的际遇。   怀真在进入温德殿后,便再不能离开半步。   次日申时,朝臣们纷纷等在殿外,要求面圣,却被甲士拦着不得靠近。   双方僵持不下,鲁王只得露面,最终同意御史大夫郑宜和卫尉卿秦默代百官进殿探望,其他朝臣就地解散。   然而众人还未走远,却听到殿内传来郑宜的嚎哭声,一时都停下了脚步,有几人甚至转身便要冲进去。   鲁王气急败坏,忙命人拦住,暴喝道:“父皇尚未苏醒,殿中有御医日夜照看,你们进去了又能作甚?”   “郑公为何恸哭?”年已老迈的司空指着殿中,颤颤巍巍道:“是不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向来以刚正著称的廷尉越众而出,冲着鲁王敷衍地拱了拱手,义正辞严道:“殿下,您就放臣等进去瞧一眼吧,只要陛下无恙,我们也都放心了。”   郑宜的哭声犹自断断续续传来,百官们的心都揪了起来。   鲁王横剑拦住廷尉,耐着性子道:“你懂医术吗?你进去了能治好父皇?你们一个个别再瞎闹了,都回去各司其职。老郑这人疯疯癫癫,他高兴哭,难过哭,激动哭,愤怒也哭,有何稀罕?”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根本无法说服众人。   典客①忧心忡忡,也跟着加入了战团,“中常侍黄公病逝于金城郡,负责护送的左都候谢珺上奏疏,询问是要扶棺回京,还是等候京中再派使臣。事关重大,必须要请陛下定夺……”   “这等小事还要父皇亲裁?”鲁王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就不能自己做决定?他老人家此刻还在病榻上,就算有主意了也说不出。”   ……   鲁王被群臣围在中间,实在分/身无暇,就连想进殿去看看情况都不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他堵得无话可说,心中不由懊恼,早知道是这样的苦差事,万万不该听了叔祖和几个堂舅的话,一脚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不过当务之急是忍耐,切不可给大臣留下暴虐的印象,就等接回妹妹,父皇咽气后,他便撂挑子,去讨个大将军当当,至于储位,还是胞弟燕王更合适。   就在鲁王忍无可忍,想要下令将众大臣都撵走时,殿门忽然洞开。   鲁王如遇救星,长长舒了口气。   郑宜和秦默出现在门口,众人便都放开鲁王,围住了他二人问长问短。   秦默虎目含泪,静静退到了一边。   郑宜抹着眼角,声情并茂地向大家讲述皇帝的病情和用药等,最后劝大家都先回去,将手头政务处理好,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郑宜是元老重臣,在朝中声望和王综不相上下,经他这番劝解,百官们也只得悻悻散去,但都约好明日再来。   眼看着天都黑了,鲁王为了留下/体恤老臣的美名,忙命黄门署长派人为众人掌灯,将他们亲送到宫门口。   刚处理外这边的事,便有心腹来报,“我们的人在宫城东北武库附近抓到了齐王傅②,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鲁王诧异道:“武库令丞可是中尉③霍严的人,出了名的愣头青,只忠心于父皇,去找他不就是坐实了心怀不轨?”他懊恼道:“抓起来作甚?应该放进去,霍严不把他绑到御前才怪。”   “那……”心腹思忖道:“属下再去运作运作?”   “走,本王也去瞧瞧。”鲁王饶有兴趣道。   皇后主理六宫多年,积威颇重,且追随者众,所以有她在后面主持大局,宫中并未出现人心惶惶的动荡情景。   但德阳殿却是鲁王派亲军守卫,任何人不许靠近,包括皇后。   他虽然想夺权,但并不是弑君,可母后的狠毒他心知肚明,唯恐她会趁机对父皇不利,所以将她和长秋宫众人皆阻隔于外。   这也由不得他留后路,撺掇他起事的是叔祖,但他老人家爱惜羽毛,唯恐事败后连累家族百年清誉,所以只在幕后把控。   弟弟燕王一百个支持,出钱出力出人都行,就是不肯出面。   母后倒是全力以赴的帮他,那是因为她到了穷途末路,想要再见天日,想要女儿回朝,都得等到重换新天时。   等到怀真失踪的消息传到鲁王耳朵时,已是次日天明了。   怀真是扮成小黄门,跟着郑宜和秦默混出温德殿的,并在北宫卫士令萧祁暗助下,悄悄出了宫。   皇帝病重的消息甫一传出,为防生变,洛阳城便立刻戒严。   鲁王在军中人脉颇广,京辅都尉、左辅都尉、右辅都尉都是他的人,只要中尉霍严持中立,那么京中无人能撄其锋芒。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动不动被皇帝撵回封地,而比他年长且在士人中名望极高的齐王却能长居洛阳。   若皇帝就此撒手人寰,那储位自会落入鲁王手中。这是很多人不愿看到的局面,其中以郑宜为首。   鲁王好大喜功,鲁莽暴躁,实在不堪为人君。   但他把持着德阳殿和生死未卜的皇帝,一旦他对皇帝下了毒手,那将失去扭转乾坤的机会。   所以郑宜和秦默一致认为,应该将河内郡的德王召回来,他是元后杨氏所出,只有他出面,才能令文武百官信服,亦可免去手足相残的悲剧。   但德王由于元后早逝,幼年时在宫中处境艰难屡遭迫害,因此生性多疑,封王后常年居住在河内,除了重要祭祀和年节甚少回京。   这种时候,如何能打消他的疑虑,请他回京,实在是个棘手的事。   怀真从旁听到,自告奋勇,愿前往河内面见德王。   郑宜和秦默皆是一惊,随即又觉得若由她去再合适不过。德王纵使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亲妹妹了?   只是此行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   怀真却是丝毫不惧,她确信自己命不该绝。而且让她在殿中枯守,去等未知的将来,她宁可冒奇险去拼一把。   他们出宫时城门已闭,秦默连夜招来三十名死士,护送着怀真绕过三都尉把守的城门,趁着夜色缒出了城。 第32章 .再相逢我认识他,这人挺好的,就是有……   河内郡离洛阳并不算远,但众人身怀密令,自不能太过张扬,更不能去换驿马,只得昼伏夜出,尽量走小路。   野王县位于洛阳东北方向,是德王经营了十数年的地盘。   太行雄峙于北,沁河横贯其中,山川壮丽,自成一派。   怀真等人与正月十八日戌时抵达。   出洛阳时有三十名死士随行,但因惊动了守卫,二十人自愿引开追兵,其余十人誓死保护怀真杀出了一条血路,先后折损了四人,最后只剩下六名追随者。   从他们踏上河内郡的边界开始,德王的人便一直暗中盯着。   但在进入王府之前,谁也没想到,那个被众骑士护在中间的小个子,竟是当朝公主。   怀真肩后中了一箭,为了不影响行程,她路上并未声张。   她也知道众人皆带伤在身,既然都能咬牙忍着,她为何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风霜之苦并未让她退缩,反倒令她觉得无比新奇和刺激。   若此行真能为父皇争得一线生机,让李晄等人可逃脱政治牺牲品的命运,那么受点小伤又算什么?   意志力支撑着她见到了德王,并呈上御史大夫的亲笔信后才昏迷。   王妃闻讯赶到,忙命人将怀真带到了内宅,唤女医前来看诊。   德王则急招臣属商议对策,并将郑宜的书信交给众人传看。   “这是怀真公主突破重围,亲自送到孤手中的。”德王李旭年近不惑,眉目疏朗,美须髯,据说颇有祖父遗风。   “诸位有何高见?”待书信传了一圈后,李旭开口问道。   鹤发童颜的德王傅捋须,斟酌着道:“老臣唯恐此间有诈,还请殿下三思后再做决断。”   “先生,您的顾虑是?”李旭侧头虚心求教。   “倘若信中所言属实,那洛阳局势当岌岌可危。可您想过没有,万一御史大夫与丞相是同一阵营,我们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老人慢条斯理道。   李旭转向其他人,询问道:“谁认同先生之言?”   “殿下,”郎中令开口道:“臣亦有此顾虑。众所周知,王家和郑家是姻亲,即便婚事因故取消,但难保他们之间不会因其他事而结盟。”   这也是李旭所担心的,他不信任朝臣,更不相信御史大夫那样的重臣会支持他。   王府长史与几名文吏皆赞同王傅之言。   李旭又扫了眼众人,见中尉面上有不忿之色,遂道:“长明有话不妨直说。”   杨昌表字长明,是李旭表弟,也是外祖杨家派来支持他的代表。   杨昌见此,起身出列,瞟了眼那帮他看不起的迂腐酸,冷哼道:“殿下与臣属安居河内,故步自封,可知天下有多大?”   众人皆怒,李旭也面有愠色。   杨昌继续道:“丈夫生于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①而不是龟缩一隅,止步不前。”   他转向李旭,行了个礼,语气热切而激动,“殿下韬光养晦二十余年,等的不就是今天?若瞻前顾后,坐失良机,一旦帝位落入鲁王之手,恐怕我等再无安宁。只要殿下肯发令,整个河内都唯您马首是瞻。还有我们杨家,也会倾力相助。”   杨昌的热血感染了余众,武官纷纷出列,恳请李旭当机立断。   “郑公信中说陛下中风,情况危急。鲁王把持德阳殿,不许臣僚面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为别的,哪怕是为了护驾,殿下也不该再迟疑。”卫士长言辞恳切道。   经过众人一番争论,长史决心也有些松动,“臣以为,殿下或可一博。储位之争,您本就占上风。只要师出有名,天下百姓也会站在我方。兵贵神速,不能再等了。”   ……   **   怀真醒来时,正面朝下伏在榻上,口水浸湿了枕席,她不由尴尬万分。   正想拉袖子擦一擦,便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哎,你姑姑醒来了?”   她稍微一动,右边肩胛后便传来一阵剧痛,只得换只手迅速抹了抹嘴角。   说话间两张俏颜便映入眼帘,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一个雪肤花容天真娇美,另一个则明眸皓齿英姿飒爽。   “小姑姑,我是阿荻。”梳着垂鬟分肖髻,戴着明月珰的少女语声低柔,面带羞怯道:“这是我表姐,她叫杨寄容。”   “公主殿下好!”肤色略深,眼珠乌亮的少女启齿一笑,脆声道。   怀真与二女见礼毕,挣扎着想起身,李荻忙道:“我去唤人来侍候。”说罢挽起裙裾跑了。   另一名叫杨寄容的少女却未离开,而是伏在榻沿,好奇地问东问西,丝毫不怕生也不拘谨,很对怀真的胃口。   等到李荻带着女医进来时,她们俩已经熟络到谈笑风生了。   怀真伤势并不重,但还是吓坏了德王府一应女眷。   短短几日,她千里走单骑,独自带伤入河内,与德王共商锄奸大计的义举就传遍了沁水两岸。   一时间茶楼酒肆的说书人,甚至连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也在为她写诗做赋歌功颂德。   “不是单骑,”怀真伏在枕上,对着榻前并排蹲坐的十多名女眷解释道:“还有六名壮士随行。而且,洛阳距此哪有千里?”   “我只是肩胛骨中了一箭,并非传闻中那样满身箭矢。”   “还有,我只是个信使,可没本事和皇兄商议朝政大事。”   “我的马真的不会飞,你们不信去马厩看……”   她整日里为了辟谣费尽口舌,奈何没人相信。   大家更愿意相信有传奇性的版本,皇帝遭奸佞皇子所害,命在旦夕,勇敢的小公主奉承天命,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历尽千难万险,去向代表光明和正义却被放逐的兄长求援……   想到这里怀真就明白了,必是德王府的人在造势,明着吹捧她,实则是为了让德王师出有名。   德王早在怀真求援的第二日便率人奔赴洛阳了,此后捷报连连,说是已经得到中尉霍严的支持,加上自己人马和杨氏部众,表面上足够与鲁王分庭抗礼了。只要有德王威慑,鲁王那边便也不敢对皇帝不利。否则将来就算胜出,污名在身也说不清了。   **   话说中常侍病逝于金城郡后,谢珺立刻上书朝廷,却迟迟等不到答复,最终在同僚建议下,决定自作主张,先护送黄炎灵柩回故里平阴,之后再从长计议。   众人于二月初到达城外鸡鸣驿,因谢珺归心似箭,故而比原定时间早了半日,只得先行修整,等候黄氏族人来了,再一起进城。   棺柩不便于运进院中,只得暂时停在路边树荫下,覆着幔布,为避免行人围观,刻意停在不起眼的地方。   谢珺洗漱毕,用了些饭食后便走出了院子,其他侍卫们则解了衣裳,围在水井边沐浴打闹。   “三郎,”家将宋友安跟了上来,关切道:“你还在担心京中局势吗?”   谢珺神色微赧,别过头望着墙外古槐,边走边道:“是。”   自打入关以来,或多或少都听到些流言,说是洛阳有变,鲁王幽禁皇帝,德王率军讨伐,齐王在城中起事,燕王坐山观虎斗……   但他并不关心诸王纷争,从雍伯余自立门户的那一日起,朝局便有了动荡的前兆。   他感兴趣的是夹杂在群雄竞逐中那抹瑰丽的倩影——声名鹊起的怀真公主。   “这种事就由着他去,不管谁做皇帝,对咱们来说,不都一样吗?”宋友安劝道:“你也别忧心忡忡了。”   谢珺踱到了古槐下,望着墙边停靠的灵柩,沉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真的换了君王,我们此行可能就白跑了。”   说话间听到马蹄震天响,回头就见官道上烟尘漫天,两人忙退到了树下。   打头阵的是一名佩刀侍卫,座下神骏英武非凡,转瞬便到了驿馆外。   “像是朝廷的人。”宋友安压低声音道。   谢珺遥望着远处车队,沉吟道:“看这派头,来人怕是不简单。”   院内传来吵闹声,谢珺忙转身大步往回走去。   “从未听过羽林军要向藩王侍卫让道的,”一个赤膊青年冲那侍卫怒吼道:“我们是奉陛下之命行事的,你算哪根葱?”   那紫袍侍卫面色涨得通红,一把拨开对方的手,用下巴指了指官道上越来越近的车队,冷声道:“羽林军真是好大的架子,但愿你们在贵人面前也能这么硬气。”   “哪位贵人?”谢珺走上前来,皱眉道。   紫袍侍卫瞟了他一眼,见他年龄虽不大,但颇具威仪,刚一露面,其他人便都鸦雀无声,心下不由得意,“当然是公主殿下。”   众人皆是一惊,谢珺也微怔,下意识道:“哪位公主?”   紫袍侍卫朗声笑道:“本朝还有别的公主吗?”   突听马蹄隆隆,就见一名黑衫少女纵马越过了栅栏,急扯马缰,堪堪停在众人面前,冲着那名侍卫嚷道:“小六,怎么办事的?还不让这些人速速回避?”   谢珺并不认得来人,但也猜出来几分,见随从们皆衣衫不整,忙勒令他们进去整理衣冠。   “你不退下吗?”马上少女掀开幂篱,露出一张娇俏的心形脸,嫣然一笑道:“小郎君,纵然你生得好看,见了公主也是要回避的。”   “什么小郎君?”门外传来珠玉般娇脆的女声,一个披着枣红斗篷,长身玉立的少女跳下马背,笑吟吟问道。   “公主?”黑衫少女忙下马,迎出去道:“您怎么这么快就追上了?”   紫袍侍卫也匆匆跟出去见礼。   怀真得意道:“容娘,你胜之不武。待回京后,我骑自己的马儿跟你比,定能赢你。”   两人说笑着走进来,怀真一抬头,看到井栏旁站了个人,身着松绿襕袍,头扎玄色角巾,腰束蹀躞带,灼烈的眼神令她有些耳根发烫。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短短数月不见,他却似脱胎换骨般,愈发显得气宇轩昂,原本温雅淡然的眉目变得坚忍英毅。   “谢珺?”她放脱杨寄容的手,疾步奔上前去,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激喜,抬手戳了戳他肩臂道:“真的是你?你、你怎么在平阴?”   谢珺如梦初醒,忙后退半步躬身行礼,“臣护送黄公灵柩至此,惊扰公主,罪该万死。”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怀真抬手去扶,手指还未触到他的肘弯,他便触电般躲开了。   怀真抓了抓头发,回头望了眼杨寄容主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认识他,这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别扭。”   谢珺心中懊悔,慌忙抬起头望着怀真,甫一看到那绚烂的娇艳,胸口便又漾起火烫的朦胧情愫,就像独自思念她的日日夜夜一样。 第33章 .休戚与共他的心思太古怪太深沉,她永……   驿馆大门外车声碌碌,骏马嘶鸣,六名武士趋步进来,拱手向怀真施礼。   其中一人看到谢珺时,神色微喜,“左都候大人竟也在此?”   怀真回身道:“嗯?你们……哦,说起来都是秦大人的部众,认识也不奇怪。”   她趁机抽身,拉着杨寄容道:“咱们去接阿荻吧,她看到人多,肯定不敢进来。”   而那名叫小六的侍卫则去找驿丞,准备为大家安排下榻之处。   谢珺余光望着怀真消失的背影,心中愈发懊悔。   不仅为了方才的拘谨,也为了上回独处时的木讷。   怀真再次进来时,就见院中数十名青袍软甲的羽林军分两列站着,齐齐向她行礼。   李荻自幼养在深闺的小郡主,乍一下看到这么多男子,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躲到了怀真和杨寄容身后。   怀真将马鞭插在腰带上,笑吟吟地问候他们,眼角余光搜索到谢珺单独站在一边,绷着脸,严肃的像是校场操练的士兵。她故意望过去,冲他眨了眨眼,他这才神色稍霁。   杨寄容和仆婢们将李荻送了进去,怀真则留下和众人叙话,问他们此番路上见闻,得知黄炎病逝于异乡,他们此番取道平阴,便是为了护送灵柩,这才想起方才谢珺也说过,她只激动于和他的重逢,竟忽略了这件事。   “黄公高义,功在社稷,朝廷本该好好嘉奖,让亡灵荣归故里。奈何……我父皇突患重病,不能理政,如今朝局不稳,台省相公们想必也都忙得焦头烂额,才将此事疏忽了。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待我回宫,定会想办法替你们请功。”怀真恳切道。   “殿下女中豪杰,早就声震宇内,有您这句话,黄公在九泉之下定会欣慰。”离他最近的羽林郎高声赞道。   其他人也齐齐附和,就连谢珺身后的宋友安也探出头,面露惊喜和赞许。   怀真扶额,无奈道:“你们可别听信谣言,那都是外间乱传的,”她望向另一边的六名武士道:“内情如何,问他们就知道,我们是一道出京的。”   “殿下,您别谦虚了,臣等觉得也不算谣言,就是稍微有点夸张而已,是吧,兄弟们?”为首的昂藏汉子回头道。   其他五人纷纷笑着称是。   怀真摊手道:“你们可都是国之栋梁,将来的朝廷精英,怎么能……”   她想说的是怎么能拍马屁呢,又觉得不妥,就没有说下去。   众人却被她前面的‘国之栋梁朝廷精英’激的热血沸腾,又来了一轮更猛烈的吹捧。   如果前世的谢珺站在这里,估计会笑死。   可惜如今他还小,而且关系也没亲密到互相开玩笑的地步。   怀真转头望去,见谢珺依旧站在原地,似有些好奇地看着众人说笑。他这个人身上有种奇异的特质,似乎能随意选择将何时自己隐藏,何时让人注意到自己。   他身边有个四旬上下的粗豪男子,看脸容模样,好像是……宋友安?   那个曾在崔园为她守灵多年,后来又在谢家事败后,偷偷于荒野中祭拜她的谢家老仆?   怀真惊喜交加,冲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兴奋道:“原来你也是军人?”   宋友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冷不丁看到被众人围着的公主跑到了自己面前,还有点不敢相信,结结巴巴道:“殿下……殿下在问末将吗?”   谢珺也满脸惊愕,他十四岁从军时,父亲将家将宋友安派去随侍,此后便一直跟着他。怀真怎么可能见过?   怀真被他狐疑的目光点醒了,只得将错就错,问道:“你不是尚书仆射的随从吗,何时出京的?”   宋友安忙摆手道:“殿下认错人了,末将是护国公府家将,从来不认识尚书仆射大人。”   远处传来哀乐声,谢珺道:“可能是黄公家人来接灵了,殿下千金之体,还请暂时回避。”   怀真反问道:“为何要回避?”   “臣怕您受邪祟冲撞……”谢珺小声道。   “你信鬼神之说?”怀真瞪大了眼睛,好奇道。   据她所知,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还常斥责百姓愚昧无知,才会被神棍所骗。   谢珺自然不信,被她这一呛,立刻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怀真此次回京,德王府赠了不少珍奇古玩金银细软等,似有重修兄妹之情的意思,怀真却之不恭,就全都带着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她忙吩咐人去准备些财帛,代朝廷抚恤。   **   入夜后,怀真辗转不能眠,便披衣而起,走了出去。   李杨二女在外间,早已熟睡,怀真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冷不丁看到檐下站着俩值夜的侍卫,只得又掩上门走了回去。   日间看到宋友安后,她便心神不宁。   闭上眼睛,耳畔就会响起那个苍老却悲愤的声音,‘三郎父子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却身首异处曝尸荒野,忠魂无处可栖。将军府被抄,家丁仆役俱被充军,就连、就连少夫人和孩子们都被鸩杀,实在是惨绝人寰。小县主几年前便已病逝,说起来也算逃过一劫。’   那些话,如钝刀割肉,她从来不敢回想,夜不忍回想。   可今日看到了宋友安,似乎冥冥中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一着不慎,便会重蹈前世覆辙。   她当孤魂野鬼的那些年,是不知道时间流逝的。   只记得墓室顶上有一盏长明灯经久不灭,周围按照星辰之图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所以其间笼着幽蓝光晕,如梦似幻。   她偶尔会从棺中出来,像将军阅兵般一一检视自己的陪葬品。   生前喜爱的画卷书籍雕弓箭筒都在,还有喜欢的坐骑和亲近的侍从皆做成陶俑立于甬道两侧的龛室中。讽刺的是,陶俑中竟还有萧漪澜。   后室放置棺椁,前室则是陪葬品,还设有卧榻书案和箱笼,以及玉雕的菜肴蔬果及酒壶茶具等。   她平素有精神时就翻书赏画,或用意念独自下棋,累了便躺回棺中休憩。   但她无法离开墓室,也对人世没有太强烈的眷顾,许是死前太过虚弱,以至于连魂魄都常感疲惫衰弱。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日外间举行了一场法会,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在法师们的念诵声中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时,竟然换了个地方。   新宅远比旧居豪阔,竟有三道拱券石门,应该是公主的最高规格了。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何功绩,竟然配得上这样的礼葬?当时第一反应是莫非谢珺飞黄腾达了?抑或是儿孙出息了?总不会是崔晏那个死鬼篡位成功了吧?   然而才想到崔晏那个名字,她就在新的陪葬品中发现了一颗人头。   盛放在精美的镂空金盒中,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存着,竟不见腐烂,盖子是用透亮的水晶所制,上面还贴着谢珺的亲笔留书。   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又经历了一次迁葬。   两次迁葬,一次昭示着谢珺掌权,一次昭示着落败。   他掌权时,她就算死了也跟着沾光。   他落败后,她就算死了也被挖出来。   究竟是政斗失败还是遭人陷害,怀真不得而知,只知道她的子孙后代无一幸免。   算起来,两个孩子都是他抚养大的,可是女儿却比他走得早,他看着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儿子,也和他一起做了刀下鬼。   也难怪,广莫门上高悬的那颗头颅,眼神会那样的悲愤痛苦。   怀真感到脸颊微凉,抬手一触,竟摸到了满把泪。   当年应该对他好点的,可是她也知道,她的热情只会吓到他。   他的心思太古怪太深沉,她永远猜不透。   而现在这个少年时的谢珺,身上慢慢也有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最终也会变成她所认识的那个人吗?   **   次日早上,侍女过来侍候怀真洗漱更衣,看到她眼睛红彤彤的,关切道:“殿下是不是伤口痛,所以晚上没睡好?”   怀真舒臂展腰,又恢复了一贯的明朗活泼,悄悄按了按泛疼的伤处,嘴上却说:“早就不疼了,是我择床睡不着,这才精神不佳。”   早饭的时候,婢女从外面进来,禀报道:“黄家来人,说想为殿下送行。”   怀真摆手道:“婉拒吧,他们家正办丧事,何必分心多此一举?咱们是直接回洛阳,又不进城。”   婢女又道:“左都候也派人送信,询问殿下何时启程,说愿护送您一起回京。”   怀真心下一喜,道:“告诉他,半个时辰后。”   “小姑姑,”李荻眨巴着眼睛道:“我也想跟您一道进宫去玩。”   怀真道:“我只负责将你送到军中,交给你父王,除非他准许,否则我也做不了主。”   李荻垮下了脸,低头闷声啃着糕饼。   杨寄容道:“公主,我有一事不明。”   怀真饮着杯中蜂蜜水,示意她讲。   “我猜阿荻不能进宫,是怕被伯伯的政敌挟持,可是既如此,她呆在家中不是更安全吗?”   怀真握着杯子的手僵了一下,隐约明白了,想必是政治联姻吧,却又不便点破,强笑道:“应该是皇兄思女心切,正好我也要回京,便让我顺便带阿荻出来。”   “才不会呢,”李荻长睫微垂,糯糯道:“我父王心中只有千秋基业,并没有儿女情长。”   “瞎说,男人们都口是心非,喜欢把真实想法隐藏起来,就像我耶耶整天喊着建功立业,可我却知道他心里我最重要。”杨寄容揉了揉表妹的脑袋道。   怀真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对小阿荻的命运充满了担忧和怜悯。   **   启程后,因李荻情绪低落,杨寄容便弃马坐车,去陪伴安慰了。   怀真和谢珺并辔而行,不远不近的跟在车后。   随行众武士则分为两拨,一拨在车前,一拨在后面远远跟着。   怀真路上故意不说话,拿眼角偷偷瞟着谢珺,看他绞尽脑汁找话题却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偷笑不已。   最终还是她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他这次出行的感想。   他一板一眼的回答着,似乎多说一个字就能掉一颗牙似的。   怀真反思良久,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谢珺莫名其妙道:“公主何出此言?”   怀真无奈道:“当初是我给你找的这份苦差事,唉,我也没想到竟然吃力不讨好到这种地步。听说你们一路上波折重重,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黄公也是因鞍马劳顿,水土不服才重病未愈。你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总算回来了,我父皇却……我心里真的万分抱歉。”   “我……我怎么会怪您?”他苦笑道。   “你嘴上这么说,看来心里就是怪我。”怀真想起早饭时杨寄容的话,随口道:“男人最是口是心非。”   “我和他不一样。”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有些激动地喊道。   怀真心头猛地一震,怔忪良久,涩然道:“什么意思?”   他垂头不语,握缰的手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怀真等了会儿,见他还是沉默,瞪了他一眼后突然打马疾奔,转眼就越过车辆,将他抛到了后面。   她心底沸腾地厉害,甚至在猜测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想起了些什么?不然怎么会冒出那样古怪的话?   前世就是这样,每次好端端的,他便会莫名其妙地说出煞风景的话。有时候简直比萧漪澜还可恶。   “殿下,殿下,您去哪里?”前面的侍卫大喊道。   “我心里烦,先走一步了,在前边等着你们。”怀真回头道。   几人正商量着要不要追上去保护时,就见谢珺的青骢马也奔了过来,“我说错话惹公主生气了,”他满面窘迫道:“你们别担心,我这就去道歉。”   怀真没想到他竟追了上来,不由得勒马缓行。   谢珺有些意外,还以为她会闹脾气故意甩开他呢。   “公主,”他策马过去,鼓起勇气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惹您伤心。”   怀真皱眉道:“我哪有伤心?”   “我知道崔世子对不起您……”   怀真锤了锤脑袋,菱荇苑那件事后,除了李晄用崔晏打趣过她,其他人可不会这么没眼色。   “可是,我只想让您知道,我和他不一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顿了顿,在怀真纳闷的眼神中,费劲地挤出来一句,“我绝对不会对您撒谎。”   怀真又锤了锤脑袋,有些哭笑不得,“就这?”   他眼角发红,光洁莹润的额上不知不觉沁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内心在经历着激烈的挣扎,看得怀真都替他难受起来。   “我这么平易近人,你在我面前为何要紧张?”她心平气和道:“你看,你提起崔晏我都没生气,你还怕什么?”   他像是受到了鼓励般,眼中的退缩和迟疑突然消失,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还有……我、我想知道,公主除了喜欢作画,还喜欢什么?”   怀真慢悠悠地晃着腿,不悦道:“我早就对作画没兴趣了。”   他又惊又喜,追问道:“那您喜欢什么?”   怀真侧头望着他激动热切的样子,困惑道:“你问这做什么?”   “我想多了解您。”他身上那层令人看不透的坚冰不知何时消融了,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情窦初开的少年特有的羞涩,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温柔地令人心头发颤。   怀真却有点手足无措起来,竟不敢再看他,她心中有愧,生怕有一日他想起了一切,知道她别有用心的接近他时,会不会恨她?会不会认为她玩弄了他的感情?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把他当成了故人,还是一个全新的人。   “公主,我是不是冒犯到您了?”见她转过头去不说话了,他意识到鲁莽,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啊,我在想我喜欢什么呢!”怀真沉吟道。   他便怀着一颗炽烈坚韧却又脆弱的心,静静地等着。   怀真最终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那你喜欢什么?”   “你!”他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此话一出,两人都呆住了。   她张了张嘴,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太过剧烈,以至于连脑中似乎都有了咚咚地回声,“喜欢我什么?”   他面颊腾地粉热,胸膛剧烈起伏着,不停地偷眼看她,唯恐她会生气。可他却半天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能不显得轻薄浪荡。   她在民间的装束和宫中不同,只是简单的衣裙和斗篷,也没梳漂亮的发髻,更没戴珍贵的首饰,可往人群里一站,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昨日在驿馆的院中听见她的声音时,他从身到心都因为激动和狂喜而战栗。那种带着刺痛的奇异感觉,从发梢蔓延到了指尖。   可是大庭广众下,面对她热情地问候,他却不敢直视,因为他心里有鬼。   他喜欢她无意识的触碰,喜欢她绚丽的笑容,喜欢她似能穿透灵魂的眼神,喜欢她像故人般唤他三郎,喜欢她校场上的英姿,喜欢她语笑嫣然时颊边隐现的梨涡,喜欢她跃马弯弓时手臂上漂亮的线条,喜欢她的聪慧大方温柔亲切神秘倔强……   他喜欢她的一切的一切。   但这感情不知从何而起,在心里越积越多,浓烈炙热到让他自己都心生恐惧,又哪里敢说出来?又哪里说的出来?   “看吧,你自己也答不上来。”怀真暗暗舒了口气,用手背去拍他的臂膀。   他这次不仅没躲开,还反手迅速抓住了她的手掌。   怀真轻呼了一声,下意识去挣。   她的手那般柔软纤小,却可以轻易揉碎他的心。   他微微哆嗦着,紧紧握了一下,又虚虚地拢着,最终还是悄悄放开了。   怀真被她握住时,心底泛起了一阵悸动,没想到他竟又放开了,她便有些失落起来。   是不是寂寞太久了,所以真像董飞銮说的那样,春心荡漾了?   作为一个过来人,和无知少年调情,是不是有点太下作了?怀真有些愧疚地想着。   她转头再去看时,谢珺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持重,和方才忸忸怩怩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珺?”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他应了一声,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怀真的手刚刚伸出去,又迅速收了回来,正色道:“等到了洛阳,万事要小心。”   他点头道:“是。”末了又补充道:“公主别害怕,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您这边。”   怀真颇为感动,忍不住提醒道:“若真到了非战队不可的时候,你的兄长们肯定会站在王家那一边的。难道你要和他们作对?”   他淡淡笑了一下,神情落寞道:“我们从来都不是同路人。”   “如今的情况,你也不能和我同路。”怀真坦然道:“是我搬来了德王,有人一定恨死我了。你若执意和我同行,一定会惹祸上身。到时不仅帮不上我,还会成为累赘。”   谢珺知她说的是实话,点头道:“公主放心,我会避嫌的。等到了前面就分开,我带人走北门。”   **   德王的营帐设在洛阳东门外三十里处。   还没等众人过去,杨昌便亲自带人在路口迎候了。   杨寄容率先跳下车,欢呼着奔过去抱住了杨昌手臂。   怀真挽了李荻的手,笑着走了过去。   杨昌忙拉着女儿一起行礼参拜,待寒暄过后,怀真才问他京中形势如何,又问他皇帝病情可有好转。   她离开河内时便得知父皇醒转,可具体情况却不知道。   如今眼见杨家父女团聚其乐融融,心里便有些失落起来。   杨昌苦笑道:“说出来您可能都不信,现在朝中鲁王一派、齐王一派、德王一派,三足鼎立,互不相让,倒是达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鲁王实力最强,齐王在底层官员和士人中名望最高,可德王是正统。有他在一日,无论鲁王还是齐王都不敢轻举妄动。陛下仍在温德殿养病,虽然清醒了,可谁都不见。”   “听王爷说,陛下时常念叨公主,”杨昌身后的副将笑吟吟道:“如今公主总算回来了,陛下听到了一定开心。”   怀真一听这话归心似箭,当即便和众人作别,带着六名随从径直回城去了。   等到了建春门外,他们刚下马,就看到有宫车迎候。   励政殿都知梁会带着几名小黄门上来施礼,激动道:“公主可算回来了,快跟老臣去见陛下吧!”   怀真扶住他手臂问道:“父皇好些了吗?”   梁会笑道:“托您的福,好多了。”   怀真正准备回头和随从们告别,转头却发现六人早不见了踪影,想着他们应该是去找秦默复命了,倒也算机灵。   梁会亲自驾车,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那些英勇事迹。   怀真难为情道:“怎么谁都知道了?”   城中气氛颇为诡异,街市上没了往日的繁华,倒是多了好些巡逻的甲兵,处处都透着紧张的气氛。   她也想过这或许是个圈套,可是她别无选择。   无论她做过什么,去过哪里,最终都是要回到宫里去见父皇的。   温德殿外的重重甲兵撤去了,只有值守的羽林卫,看到她过来时,都不由得投来敬佩的目光。   梁会将怀真送到殿外,便有女官带着宫女出来接住,带她进殿去了。怀真记得,正是父皇中风那日,她来温德殿时迎接她的人。   近乡情怯,她迈入大殿后,心中突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本来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决定亲眼去看。   还未走到寝殿,怀真突然听到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在唤她,“泱泱……” 第34章 .归来在绝对的权势和力量面前,其他一……   怀真离家半个多月,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原本便有无数话想对皇帝说,此刻陡然听到他像以往一样唤她的名字,不由动容,连忙挽起裙角穿过重重帘幔奔了进去。   “父皇,我在呢,您乖乖把药喝了,很快就能康复起来。”   忽然响起来的娇婉女声,却如惊雷般在头顶炸响。   怀真的脚步定在了珠帘外。   一个身穿宝蓝襦裙,小圆脸百合髻的女子正跪在榻前,手中托着药盏,和司药女官哄着榻上的皇帝喝药。   “泱泱,拿走。”皇帝挥手想要推拒。   那个女子却一把握住了他乱动的手,将药盏交给女官,像哄孩子般耐心道:“父皇,等喝完药,我们就出去转转,好不好?”   皇帝眼神涣散精神恍惚,任由她们摆弄,浑然没有看到走进来的怀真。   “父皇,我回来了。”怀真双腿犹如灌了铅,一步步走到了病榻前。   女官起身行了个礼,托着空药盏出去了。   皇帝却对她视若无睹,打了个呵欠后,便由抱善抓着手臂昏昏沉沉睡着了。   抱善抬头冲她嫣然一笑,用胜利者的姿态道:“怀真,看到我,很意外吗?”   怀真缓缓在榻前的地毯上坐下,抱着膝盖久久不语。   抱善不依不饶,起身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狠狠抬起她的头道:“告诉你,我回来就没打算走,我要永远留在洛阳,再不离开一步。”   怀真被迫仰着头,哑着嗓子道:“做别人的替身,感觉如何?”   “你……”这句话戳到了抱善的痛脚,羞愤交加之下抬起另一只手,朝着怀真脸上扇去。   怀真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她的手,狠狠一拽,抱善便‘咣’一声摔倒在地毯上。   她低声咒骂着,正欲爬起身,却不料怀真突然扑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怀真的手劲极大,抱善拼命抓扯却撼动不了半分,急得面红耳赤眼泪汪汪,就在她干呕着抽搐着快要昏厥时,脖颈上那双手却缓缓松开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滚到了另一边,抚着脖颈咳地惊天动地。   怀真眼神阴郁,冷冷盯着她,让她快要脱口而出的咒骂又咽了回去,“来人、来人……”   皇帝迷迷糊糊道:“泱泱,何事?”   抱善立刻换了张笑脸,柔声道:“父皇,没事……您睡吧!”   她冲过来将怀真扯到了外面,恶声恶气道:“你想当着父皇的面杀我?”   怀真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冷哼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既然要靠我吃饭,就学乖一点。你走到今天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我什么都不怕,你若敢再害我,我就杀了你。”   抱善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后退了半步,面露惊恐道:“你、你变了,就像个索命的恶鬼。”   怀真失笑道:“你真以为恶鬼能索命?我要真是恶鬼,连你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她想起了独居棺中的岁月,也想起了得知噩耗后无能为力的自己,她甚至无法靠近洛阳城。   抱善见她突然抹泪,这才壮着胆子警告道:“父皇醒来后日日唤着你,可你却不在,而我正好回来了。怀真,你怨不得我。如今宫里是我母后说了算,你要是敢嚣张,她……”   “杀了我?”怀真反口相讥道:“你母后要永远背负害死元嘉姑姑的恶名,要是把我也杀了,你看德王和齐王会对外散布什么。”   抱善微微哆嗦了一下,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   抱善的回归让怀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绝对的权势和力量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世间万事皆有规则,比如她既回宫了,就该去拜见皇后。   当此时节,鲁王正在收买人心,纵使皇后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会轻举妄动的。   皇后比怀真想象中的要平静,甚至连她私逃出宫的事都只字未提。   “你既然回来了,便去温德殿帮抱善分担一下吧,她这些时日御前侍疾太过辛苦,该歇口气儿。”   “是。”   “你退下吧!澜儿,送送你的公主!”   殿中侍立的宫女中有人出列,徐徐走到了怀真面前,正是萧漪澜。   怀真大为惊异,却又觉得无端兴奋,想不到还能等到萧漪澜露出真面目的这一天。   出了大殿后,怀真回头含笑望着萧漪澜。   萧漪澜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忙垂下了眼眸。   “我很欣慰,你终于决定不再骗我。”怀真道。   萧漪澜抿了抿唇,眼神似有些挣扎,“婕妤娘娘去世时,我就该离开的。但我放心不下公主……”   “闭嘴,你这样只会让我瞧不起。做戏做惯了,连真假也分不清了?”她突然恼羞成怒,注视着萧漪澜的眼睛,“萧家的遭遇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我母妃也同样无辜,你要真想报仇,为何不去找我父皇?他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萧漪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竟有些哑口无言。   “你能博得我母妃的信任,是你的本事。容我大胆猜测一下,我母妃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少不了你的努力吧?”她强忍悲痛道。   萧漪澜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是又怎样?她以为高高在上的怜悯,就能化解我的仇恨,让我感恩戴德?我是中宫的人,皇后娘娘才是我的恩人。若非皇后,我只能终身在掖庭为奴。”   怀真闭了闭眼,强行压住悲愤,恨声道:“你不愿离开并非放心不下我,而是想连我一并害死。发生在抱善身上的事,原本该发生在我身上,是不是?从我认识崔晏后,你就怂恿我与他亲近,有意无意的制造我们独处的时机,就想让我做出不轨的举动,好让你的主人有把柄可抓。”   萧漪澜神色微变,眼中满是惊恐,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却没有否认。   她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也亲眼看到天真幼稚的怀真一步步踏着她设定的轨迹走着,巧的是崔晏也不是君子,对于征服漂亮无依的小公主志在必得。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是突然有一天,事态开始失控了。   怀真不再去画院,开始无端排斥崔晏也冷落她,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跟皇帝和解了,这太匪夷所思了。   “我承认我输了,因为老天站在你那边。”她有气无力道:“公主,我们恩怨两消吧!”   怀真不由笑出了眼泪,转身走了出去。   她现在还不能把萧漪澜怎么样,也不能把心思放在她身上。皇后这个举动便是想刺激她,所以她不能乱。   **   春寒料峭,午后稀薄的阳光丝毫没有暖意。   怀真站在望春台,遥望着温德殿的方向发呆。   如今三王厉兵秣马,只等哪天金钟敲响,洛阳便会大乱。   董飞銮倚着栏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你跑出去逞英雄,可有想过我们的死活?”   怀真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们忍气吞声,等鲁王登基了,皇后和抱善能让我们有好日子?”   “可你坏了他的好事,他肯定会找机会弄死你。”董飞銮道。   “不差这一桩。”怀真道。   “你去温德殿后,望春台便被包围了,我没找到葭葭。”董飞銮忧心忡忡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呢?”   “她应该在长信宫,”怀真道:“你别看她小,她比萧漪澜还机灵还聪明。皇祖母虽然故去,但长信宫旧制未变,有太仆、少府官,还有虎贲和羽林军护卫。”   董飞銮眼睛一亮,凑过来道:“这么说来,七皇子也不简单啊,想必连皇后都不敢轻易动他。”   “他是皇子欸,你以为是民间孤儿?要是皇祖母还在世,兴许他还能跟其他哥哥们争一争呢!”   “殿下,”素娥冉冉走来,“该沐浴了。”   怀真点头道:“我这就去。”   她拉住董飞銮轻声道:“你不是身轻如燕吗?能不能想办法去长信宫探探?”   董飞銮立刻噤若寒蝉,“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不想去触皇后的霉头,她严令各宫不许走动,张娙娥够风光吧,照样被活活打死了,她的儿子可是齐王呀!她就不怕齐王会报复?”   怀真的脚步顿住了,骇然道:“此话当真?我还以为那日辛谧吓唬人的。”   “反正人肯定是死透了,我有一日听见动静,爬到临风阁上,亲眼看见覆着白幔的灵柩抬出去了。”董飞銮感慨道。   怀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眼中隐约泛着泪花,“看来,鲁王和齐王之间必有一场死战,我去了温德殿后也是前途未卜,如果父皇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估计我……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她话锋突转,扬眉一笑道:“可是我们一定要挺过去,活着再见。”   **   抱善甘愿为替身,这是怀真如何也想不通的。   温德殿中,怀真成了多余的人,抱善完全替代了她。   怀真只能和司药女官一起分担煎药择药的活,就连御医看到她都会露出同情的眼神。   抱善害怕皇帝会认出怀真,甚至不让她靠近御榻。   怀真试过趁着抱善不在时,偷偷过去呼唤父皇,但他意识完全混乱,根本就认不出她,也听不懂她的话语。   抱善只要看到怀真接近皇帝便会气急败坏,怀真不愿与她在病榻前争吵,只得退出去。   很多时候,她就静静坐在珠帘外,看着抱善不厌其烦地和皇帝说话,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其耐心和细致不输当年的谢珺。   仿佛时光倒流般,曾经在长秋宫寿安殿,宫宴之上坐在角落的怀真,也是这样默默看着他们父女情深亲密无间。   有一天晚上,怀真蹲在外面睡着了,抱善走出来晃醒了她,得意道:“怀真,你相信天命吗?”   怀真睡眼惺忪地望着她,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原本不信,可我现在信了,天命在我这边。等我皇兄继位了,我就是长公主,而你什么也不是。还有左都候谢珺,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她胸有成竹道。   怀真睡意顿消,下意识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抱善笑嘻嘻道:“你害怕了?他是你什么人呀?紧张也没用,他违抗圣旨,早被下狱了,我不过是告诉你一声罢了。反正你也救不了他。”   她继续幸灾乐祸道:“别着急,等我有空了去探监,一定会向他转达你的关心。” 第35章 .龙驭宾天这两年你就乖乖守孝吧,让你……   怀真因抱善之言心乱如麻,整夜不能安睡,后辗转求得一位御医相助,替她传信给德王和郑宜,请他们设法营救谢珺出囹圄。   她如今的处境,于德王而言毫无裨益,所以他是否会出手相助,怀真不知道。   郑宜痛恨抱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先前怀真冒险去找德王,也算帮了他的忙,所以他有理由帮她。   但她又何尝不知,弄权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卑劣无情不讲恩义。   因此,她不敢抱希望,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承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二,过午之后,德阳殿外突然一片喧哗。   怀真自房间中奔了出来,拉住一个小宫女询问。   小宫女花容惨淡,骇然道:“听说德王殿下和齐王殿下带兵强行闯宫,德王的人占领了南宫,正盘踞于玄武门和鲁王殿下对峙。齐王的人抢占了太仓和武库,正往长信宫进发……”   怀真紧紧扯住她道:“你跑什么?如果温德殿都不安全了,这宫里哪还有藏身之地?”   小宫女怔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殿下,求您放开奴婢吧,真要攻进来,恐怕温德殿最危险……”   怀真顿感浑身无力,小宫女趁机跑了。   玄武门位于南宫,与北宫的朱雀门之间有长达七里的复道相通。   北宫主要是皇帝及妃嫔公主等寝居的宫城,德阳殿落成后,重大朝会及庆典等也在此举行,因此地位较南宫更重要,南宫逐渐成为皇室子弟的学宫、台省及重要官署所在地,三公府便位于东门外。   德王既然攻占了南宫,势必也掌握了朝廷中枢机构,看来下一个目标便是温德殿了。   但怀真最意外的是齐王竟能抢占太仓和武库,等于控制住了粮草和兵器,这份远见令人佩服。   她赶到寝殿时,看到珠帘外站了一排官员,正心急火燎地交头接耳,袍服衣冠不似往日严整,想必是从南宫跑过来的。   廷尉左监韩德胜一眼看到了她,悄悄挪过来打招呼。   怀真认出他曾是舅舅的属官,心头微喜,忙将他引至偏殿,询问左都候谢珺的近况。   韩德胜摇头,解释道:“京中并非只有廷尉有监狱,中垒①﹑寺互②﹑都船③皆下涉监狱。公主所说之人,微臣并无印象。”   怀真大为失望,神情不由委顿。韩德胜算是相熟的长辈,与董阗交情不错,看她如此于心不忍,便安慰道:“廷尉府卷宗浩如烟海,微臣不可能每样都过目,因此不知情也不足为奇。公主先别担心,待微臣回去后问一下,若有消息,定会设法通知公主。”   怀真谢过,两人又回到了寝殿。   刚走出来,就听到郑宜高声喊道:“怀真公主何在?谁看到怀真公主了?”   怀真刚才没看见他,想来是在帘内。她忙从雕花巨柱后走了过去,郑宜忙迎上前,激动道:“公主,公主,快,陛下找您呢!”   “父皇找的是抱善。”怀真道,正想问他谢珺的事,他却满面红光,激动道:“陛下清醒了……”   怀真不等他说完,撒腿便朝那边跑去。   殿中气氛异常紧张,怀真刚过来,便看到抱善被几名小黄门推搡着往偏殿押去。   她拼命挣扎着,但嘴被堵住,根本发不出声。   怀真极为困惑,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珠帘里响起了皇帝焦急的呼唤,“泱泱、泱泱呢?”   “陛下,郑相公已经去找了。”是秦默的声音。   宫女打起帘子,怀真犹豫着走了进去,看到甲胄鲜明的秦默犹如天神般,提剑侍立在榻前。   秦默身边还站着义愤填膺的太医令,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跪在脚前的药丞。   皇帝靠坐在隐囊上,虽脸容枯瘦,但目光如炬,依稀透出几分昔日的精明。   他看到怀真时艰难地抬起了手,并冲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怀真迟疑着走过去,在榻前跪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泱泱,”皇帝吸了口气,缓缓转头注视着她,“你恨朕吗?朕竟然糊涂到连你也认不出来了。他们在朕的药中做了手脚,幸好、幸好太医令起疑,这才发现。”   怀真握住了他苍老虚弱的手,泪水倏然滑落,点头道:“恨。”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皇帝,声音里带着难以平复的激动和颤抖,“我恨您对舅舅一家的残酷,恨您对母妃的薄情。您若真的爱她,怎么忍心看她枯萎凋零?”   这是她深埋在心底多年,哪怕历经轮回也无法释怀的痛憾。   她知道如果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皇帝面上似有痛悔之色,却也颇感疑惑:“朕以为,你会理解的。阿嫄和你一样,既聪明又骄傲,却不懂退让。她既已嫁做皇家妇,就不该再插手本家事务,朕从未想过要牵累她。若她能明白,若她还顾念你,就不该自绝于朕。”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泱泱,朕以为……你会因为朕曾经那样待你而记恨朕。”   怀真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您那样待我,我不恨您。这个世间,父母与儿女之间本就是不公平的,父母有权利选择如何对待儿女,是爱还是厌,是关怀还是冷落,儿女只能默默承受。身为人子,我觉得不公平,可我也只能去遵从。耶耶,我不会因为那件事恨您,我只会为您辜负了我母妃而痛心。我无法在你们之间做出选择,你们对我同样重要。”   皇帝怔怔地望着她良久,就此含泪而终。   **   御史大夫郑宜在卫尉卿秦默的护送下,于温德殿前宣读遗诏。   皇帝遗命三皇子齐王继承大统,鲁王和德王各加封食邑两千户,燕王加封食邑一千五百户,着三王于国丧后即刻返回封地。   五皇子封郑王,七皇子封韩王,各赐食邑一千户。   三公主加赐封地南阳郡,婚姻可自主,任何人不得干预。   这份遗诏对子女皆有安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唯独漏了抱善。而她因涉嫌在皇帝汤药中下毒,已被拿下,等候发落。   是夜,齐王在温德殿称制,下达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废黜皇后,将其十条罪状公诸于世,并褫夺抱善封号,将她除去宗籍贬为庶民。   新帝做的第二件事是尊奉生母张娙娥为太后,在先帝灵位旁设祭。   听到这些的时候,怀真正在长信宫安慰哭成泪人的李晄。   他因未能见父皇最后一面哀哭不止,又因遗诏中的封赐而感动得涕泪横流。   “要是知道父皇驾崩了我才能封王,我宁可永远不封王……”他抽抽噎噎道,“怀真,你怎地不伤心?父皇给你的恩赐,在、在历朝公主中都算罕见。”   怀真叹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道。”   “你……”李晄擤了把鼻子,若有所悟,哽咽道:“你、你这是质疑我的孝心?”   怀真抚着孝衣上的褶皱,摇头道:“你这样想,定是心里有鬼。”   李晄无心和她打闹,收拾好情绪后,见她依旧眉头微蹙,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过来问道:“你将是大卫最富有的公主,还愁什么?”   怀真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喃喃道:“我在愁父皇赐我的钱财和土地我有没有命消受。”   李晄见她并非玩笑,一时间也紧张了起来,挨着她坐下小声问道:“何出此言?”   怀真以手掩面,愁苦万分,“我真心希望三皇兄能坐稳帝位,他向来宽仁,定会善待我们。可是、可是他身边群狼环伺,第一步棋就走错了,后面会怎样我不敢想。”   李晄被她的惊恐感染到了,心里也害怕起来,但还是打起精神,用细瘦的手臂揽住她,轻声安慰道:“往后我们都无父无母,只能相依为命了,只要你不跟我打架,我定会护着你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高个顶着,怕什么?”   怀真将就着靠在他单薄的肩上,却感觉到他比她还要茫然无助,她无法从这位小兄长身上汲取到任何力量。   如果谢珺在就好了,她可以同他商量,他一定能给她信心和力量。   “你在想谁啊?”李晄嫌恶地推了她一下。   怀真直起身,白了他一眼道:“我在想你的肩膀硬得像石头,”她抚了抚脸颊道:“硌地我脸疼。”   李晄懊恼地站起身,跺着脚道:“你肯定在想男人,那个眼神骗不了我。真是女生外向,气死我……气死本王了。父皇尸骨未寒,你就不能多陪我几年?”   怀真有点心虚,更多地是诧异,她也就稍微想了一丢丢,怎么就能被人看出来?   “我……有那么明显吗?”   “当然了,我听说再凶的女人,想情郎的时候都是眼波流转温柔似水,你刚才就是那样。”他气呼呼道。   “我……没有吧?”怀真很少和人争吵时占下风,还有点不适应。   “趁早断了念头吧,”李晄道:“国丧、国丧知道吗,傻瓜,这两年你就乖乖守孝吧,让你的情郎耐住性子等……欸,我差点忘了,你的情郎都跟抱善睡过了,脏死了,不能要……啊,你找死吗?”   怀真立刻暴起,狠狠踹了他一脚道:“李晄,你太龌龊了,少废话,该去为父皇守灵了。” 第36章 .帝陵皇帝轮流做。   大行皇帝停灵在含德殿,殿前白幡翻天,丹陛两边的甲士身上和兵器上也蒙了层白纱。   殿中梵音阵阵,伴随着绵绵不绝的哀哭声,四下里皆是凄惶惶一片。   青庐外设高案,摆着一应礼器和祭品等。   怀真和宫眷们跪在一起,另一边则是大行皇帝生前的宠臣。   宫眷这边引领众人的是五皇子的养母沈美人,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担此重任,但论资排辈到她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随着大行皇帝驾崩,新帝嗣位,后宫嫔妃也都纷纷晋为太妃,沈美人则成了这群人的首脑,这让她受宠若惊却又心里发虚,幸好有端肃的永嘉大长公主从旁协助。   怀真和诸王妃及郡主县主等跪在一起,身后是一众年龄相仿的低阶内眷,都是董婕妤故去后,大行皇帝曾幸过的小宫嫔,一列儿排开竟有十二名,怀真看得触目惊心,对父皇的观感愈发复杂。   殿中的哀哭多是那些女孩发出的,不是为了追悼先帝,而是为了自身的命运。送葬那天,便是她们离宫之时,像前朝一样,她们都将被送往白云观修行。   从发丧、举哀、沐浴、饭含到入敛,以嗣皇帝为首的举哀成员皆按太常卿的引导高声哭踊。   饶是怀真这样铁打的身子骨,也都有些难以承受,后面那列娇娇怯怯的小宫嫔早就倒下了一半。   在殡宫中将近一个月,仿佛与世隔绝,也将人心底的悲哀无限放大了。唯一欣慰之事,便是德王借女儿李荻之口,告诉她谢珺已经脱罪,让她放心。   入殓后,为了防止尸体腐败,灵床底下便要放置冰块。   因此殿中时刻弥漫着丝丝冷气,阴森入骨。   出殡之前,众人得以回家修整,怀真却没有急着回望春台,而是去找了梁会,央他代为通报。   **   嗣皇帝李曙于励政殿处理政务,天子常服外罩着缟素,神情疲惫忧伤。   命运夺走了他的父母,却将遥不可及的帝位送到了他面前。   怀真参拜毕,抬头时眼角悄悄扫过,御案下为她设的那张小书桌果然不见了。   “怀真,”李曙在梁会扶持下起身,锤了锤肩背,徐徐走下两级玉阶,抬手令她平身,用温和却不容置喙的声音道:“女子入励政殿,于礼不合,朕已命人将你席位撤去,你可有异议?”   “臣妹不敢。”怀真垂眸,原想做出谦恭的姿态,可是忍不住却开口道:“蒙父皇开恩,臣妹得以在此读书受教,朝臣们都没意见,为何皇兄会觉得不妥?据臣妹所知,皇兄并非古板守旧之人,您敢公开质疑沿袭数代的选官制度,为何不能破格留我在此读书?”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令他颇感惊讶。   两人虽是兄妹,但因年龄和身份,其实并不相熟。   和抱善一样,他少年时也对她又妒又恨,不明白父皇为何将儿子们交由太傅学官,自己却将大把精力花费在牙牙学语的幼女身上。   后来出宫开府,娶妻生子,他才终于明白,身为人父,面对成群儿女,不可能真的一视同仁,总有偏宠的那个。   “九品中正制虽沿袭数代,但积弊日久,已成沉疴宿疾。朕主张的唯才是举得到了天下士人的支持,可见是顺应时势的。你可曾听过‘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他笃定她不会知道这些的。   怀真心中着恼,不欲忍让,忿忿道:“这话出自《商君书·更法》,讲的是是公孙鞅、甘龙、杜挚三大夫于秦孝公御前讨论变法。”   李曙哑然,面色尴尬道:“是谁教你的?”   怀真道:“宗正卿卢泰,皇兄要治他的罪?皇兄有商君之志,为何独独容不下一个小女子的求学之心?”   李曙失笑,见她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样子,竟觉得有几分可爱。   “朕是一国之君,不是刑场刽子手。”他放松了语气,“你是公主,学礼制法度有何用?将来做女学究吗?励政殿并非等闲之地,朕不敢开这个先河,否则将来公主嫔妃皆效仿,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   怀真前来并非想和他探讨这个无解的话题,只是没想到一时意气,竟引出了这么多,心里也颇懊悔。   “臣妹失言,还请皇兄见谅。”她以手加额,语气谦卑道。   李曙见她放低了姿态,心中不快这才消散,“怀真,你今日来,不会是为了找自己的书桌吧?”   怀真这才道明来意,李曙极为惊愕,引她入内殿相谈。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朕不可能轻饶的。怀真,你为何会替王氏母女求情?”李曙难以置信道。   “臣妹并非是为她们求情,而是为了江山稳固,才想恳请皇兄派人多加留意。德王来势汹汹,绝不会因一道遗诏便铩羽而归。鲁王原本就觊觎储位,更不可能就此撒手。他二人皆是中宫所出,谁也不会让谁。父皇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将帝位传给皇兄,想让您来居中调和,免去手足相残的悲剧。”   她见李曙若有所思,像是听进去了,这才继续道:“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和皇兄一样宽仁大度,重手足亲情。父皇停灵期间,谁也不会动手的,否则将背负大逆不道的恶名。但皇兄千不可放松了警惕,德王和鲁王皆非等闲之辈,他们后边还有个隐忍不发的雍王。您颁布的第一道诏令已经令鲁王和雍王心生怨怼,他们迟早会借母后名义生事的。所以,为了长远打算,您须得令人看护好王氏母女,一旦她们有什么三长两短,鲁王便会趁机而动……”   李曙听到她质疑自己的政令,面色顿时不悦,未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怀真,你的好意朕心领了。但若不顾杀母之仇,那便枉为人子。王氏这个毒妇,仗势欺人作威作福,朕时时刻刻盼着杀之而后快。还有她生的蠢女儿,朕没判她个弑君弑父之罪,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怀真手足发凉,恐惧如细蛇般自后背缓缓爬了上来。   皇帝这个职位,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性,能将人身上的刚愎自用激化到极限。   她相信在此之前,定然也有心腹近臣劝过,但李曙心意已决,无人能左右罢了。   他虽饱读圣贤之书,可还是困囿于个人恩怨中难以自拔,这是人之常情,但帝王本不该如此。   **   大行皇帝的丧仪极为盛大,四棺两椁,最外层为金丝楠木,上面刻著蛟龙、鸾凤、龟鳞图案,隆重而庄严。   送葬队伍绵延数里,前头灵幡飘飘,其后是一千多人的卤薄仪仗队,之后才是梓宫。出城之时天街两侧聚满了依依不舍的百姓。   虽是守成之君,但在位期间也算国泰民安,对百姓来说这便是明主了,因此时不时有人自发送行,到了北邙山下时,队伍后面竟已浩浩荡荡跟了数千洛阳民众。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怀真坐着一辆青罗车,后面紧随着新朝的两位小公主,她们原本闹着要和小姑姑同车,但因于理不合,被教引女官带了回去。   前面是永嘉大长公主的紫罗车,车盖上蒙着白纱,从四角垂落,在风中飘飘袅袅。   怀真不觉想起了元嘉,她如今葬在崔园,也不知道灵魂早入了轮回,还是和她曾经一样,拘在墓室中不得自由。   想到元嘉便会不由自主想到辛谧,皇后被废之后,她的爪牙应该也不会有好下场,怀真在守丧期间不便四处走动,还没探访过。   她迄今仍不明白,元嘉珍而重之的遗书中,为何要交代这么一个人?   日暮时分,送葬队终于抵达帝陵。   抬头只见殿宇高阔连绵不绝,雕梁画栋间描龙绘凤,在夕阳下分外昳丽,许是人多的缘故,竟丝毫不见阴森之感。   变故发生在入葬时。   按照礼节,嗣皇帝要亲自在梓宫前致哀敬酒三次,其后由内侍执灯,嗣皇帝在梓宫前引导龙輴入地宫,众臣紧随其后,等梓宫正式安放在棺床上,祭奠之后再离开地宫,最后由众工匠放下断龙石,彻底封闭地宫。   但李曙却在第三次敬酒时一头栽倒,冠冕落地,鲜血直流,人也就此昏了过去。   怀真和宫眷们在后面跪着,并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是隐约听到骚乱。   她悄悄抬起头,可入眼处皆是一片缟素,什么也看不清。   似乎有人在呼唤御医,隐约听到郑宜的哭声,这老头看着身形瘦小,可精力旺盛,他哭灵的本事连诸王都自愧不如。   怀真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突然听到甲兵之声,内眷们也都纷纷直起身,原本还挨着怀真的两名小公主也都爬起来,神色惊惶地跑去找自家母妃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陛下驾崩了’,场中顿时大乱。   怀真转头去看,却发现鲁王妃和几个子女不知所踪,她正寻找德王妃和阿荻时,手腕却被人扯住。   “别愣着了,快跑。”耳边响起李晄的声音,怀真想也不想便跟着他穿过四处逃窜的人群,往一边的柏木林中跑去。 第37章 .口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新帝践祚不到一个月,竟暴毙于父皇陵前,此事被传得神乎其神,不外乎就是说他失德,不堪为人君。   许是为印证这个说法,就在当天,洛阳传出废后被鸩杀,其女失踪的消息。   这让鲁王得以再次正大光明进驻北宫,而德王则重新占领南宫,局势又回到了开始,只不过原本或可一争的三皇子,已经成了已故哀帝陛下,从这个谥号能看出朝臣对他抱同情态度。   而他的父皇,则得到了个美谥——卫文帝。   六皇子燕王本欲遵照父皇遗诏,送葬后即刻携带家小回封地,但因母后之死,却不得不留下服丧。   丞相府,议事厅里,王综头戴小冠,着大袖衫,高踞于床屏前,冷眼瞧着一众臣属们。   “德王和霍严联姻,这意味着一旦有变,统御洛阳城防的中尉将靠向德王那边,于鲁王殿下来说,真是致命一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初鲁王殿下就该当机立断……”   “刘征事①,慎言!”   “算起来,局势还是于我方有利。毕竟鲁王殿下占了天时地利。”   “这个代价是生母的死,皇后究竟为何人所害?谁会去杀一个幽禁在冷宫的废后呢?”   “哀帝脱不了干系,历代新君,哪有人发的第一道政令是废黜嫡母呢?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惩治忤逆宫妃是本分,何至于遭此横祸……”   王综不由得怒目,拍着扶手道:“君王行事,自有道理,岂是尔等能妄议的?”   “下官失言,还请大人宽恕。”征事刘克跪直身体请罪。   王综虎目含威,盯着那人道:“子复,皇后究竟因何而死?是不是鲁王幕僚密谋所致?”   众人皆大惊,一齐望向曾被派往鲁王麾下效力的征事刘克。   刘克冷汗涔涔,忙辩解道:“大人,皇后乃鲁王亲母,我等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出此毒计。”   王综暗暗舒了口气,“如此最好,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若真是你们所为,待真相大白的那日,鲁王纵使得了帝位,也会为天下人唾弃。”   废后王氏虽然身死,但却给了鲁王入主北宫调查的借口,也彻底断了燕王坐山观虎斗的念头。   “郑王与韩王何在?你们可有留意?”王综想起了那两个临时封的王爷,不由问道。   臣属中有人回道:“郑王曾请命带沈太妃回封地,被鲁王殿下驳回,让他等哀帝下葬后再走。至于韩王,听说在永嘉大长公主府上,和他一起的,还有怀真长公主。”   永嘉大长公主是镇南候陆铉遗孀,陆家是大族,陆铉子侄在朝为官者众,且永嘉的舅舅是三公之一的司徒,如今算是本朝最有权势且资历最深的女人。   她若想护住两个孩子,其他人也无可奈何。   **   永嘉府位于朱雀坊春风里,门庭高阔庄严古雅。   永嘉本人亦是如此,虽寡居多年,但洁身自好,声名极佳。   她为人端肃持重沉默寡言,不喜活泼跳脱之人,怀真寄人篱下,只得尽量收敛,因此过得颇为压抑。   可她也知道此时回宫无异于找死,听说鲁王一面疯狂寻找杀母凶手,一面血腥镇压反对者,宫中人人自危。   这日南宫卫士令陆琨前来拜访,他是镇南候陆铉侄子,唤永嘉伯母,和怀真也算旧相识,去岁秋天曾蒙他指点学过几招剑术。   永嘉见客时,怀真和李晄作陪,陆琨见到怀真颇为欣喜,主动询问她剑术可有进展?   永嘉的目光令怀真如芒在背,遂不敢多言,只搪塞说身边变故频出以至于剑术荒废。   陆琨颇为惋惜,征得永嘉首肯后,带她去厅外演练了一番。   “公主,臣有一事颇为好奇,当日在宣明门外,您是如何区分出臣和萧祁的?”陆琨用剑鞘托起怀真打弯的手臂,背对着檐下围观者,借指点之名,压低声音道。   怀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疑惑道:“为何问起这个?众所周知,谢家三郎曾救过我,因此我与他相熟,便可以从中认出与他甲胄服色相似的右都候。剩下的二人便是你和萧祁,凭借姓氏和面相就能区分呀!”   萧祁灵秀清雅,陆琨俊朗刚毅,凭面相确实好辨认,但南人北相或北人南相也不少,因此还不能作准。   但萧祁看她的眼神颇为复杂,因着董萧两家的旧怨,既可判断出他的身份,也能推断出他家和谢珺外祖家应该有关系。   陆琨当然不知道这些,当时只觉得惊讶,如今听她一说,又觉得实属巧合,“原来是碰运气呀!”   有永嘉在背后盯着,怀真就连挽个剑花都要注意姿势优雅。   “有位故人,托我传话给殿下。”陆琨沉声道。   怀真握剑的手微微一震,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努力做出比划剑招的样子,听着陆琨告诉她谢珺的近况。   他已投入了德王麾下,而陆琨也为德王效力,故而才敢请陆琨帮忙传口信。   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就是几句安慰,毕竟她新近丧父丧兄,又因鲁王之故不敢回宫,在外人看来太过凄惨。   “还有一句话,”陆琨郑重道:“殿下那日所问之事,我并非答不出来,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怀真忍俊不禁,陆琨疑惑道:“我追问了半天什么事,这家伙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天撬不出一个字。”   他那样矜持的人,竟能厚着脸皮去求人,怀真倒是很意外,也觉得很欣慰。   陆琨又叹道:“这小谢也是倒霉,接了那么个烂差事,跋山涉水几个月,结果碰上先帝驾崩,以致颗粒无收。他不在时,符愿那小子图谋不轨,偏又兼领着他的差事,害得他的部众全受连累,被哀帝陛下打发去驻守帝陵了。”   陆琨走后,怀真正失魂落魄,却被永嘉召到了后院小佛堂。   她进去的时候,永嘉正跪在佛龛前诵经,背影肃穆庄严。   怀真不敢打扰,只得自己拣了个蒲团跪在她身后。   “怀真,皇兄将你宠坏了。待字闺中的公主,应该幽淑贞静,可你举止轻佻言行无状,何以为京中淑媛的表率?”   永嘉垂眸转动着手中佛珠,语气平静道。   怀真初次听到这种话,颇感委屈,却还是恭敬道:“姑姑所言甚是,怀真受教。”   她也想像年少时顶撞卢太妃那样,将永嘉驳地无话可说,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而且,她也不想让李晄夹在中间为难。   “你……”永嘉自然听得出来她语气敷衍,忍不住叹息道:“你和元嘉一样,根本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可知纵使身为公主,也要遵守世间规则,只有持身守正方得善终。”   怀真陡然听到元嘉,不由失落起来。   “去吧,”永嘉微微转头,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淡淡道。   **   李晄找到怀真时,她正坐在高高的东墙上。   他攀着梯子颤巍巍地爬了上去,却不敢和她一样坐上墙头,往下瞅了一眼都觉得腿肚子发颤。   “姑姑就是那样的人,有口无心,你别记恨她。”他安慰道。   “我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怀真转过头反问道。   李晄这才看到她脸上并无伤心之色,略微放下心,喃喃道:“我想也是啊,你怎会因几句训斥就偷偷躲起来哭?”   怀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不远处未完成的工事——她曾经和未来的家,如今却只是个雏形。父皇驾崩后便停工了。   “你还是伤心了,”李晄幽幽道:“否则就不会呆坐在这里,看那没建好的房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不知道。”怀真摇头。   次日,她顺着墙头爬到了厢房屋顶上,就着明媚的春光作画。   李晄不敢过去,趴在墙头叫苦不迭,可又怕永嘉姑母知道了责怪她,只得负责在一边望风。   一连数日,她每天都要爬上去忙活个把时辰,直到有一天,李晄实在无聊到要放弃时,她总算完工了。   “你画的什么?给我瞧瞧?”他仰起头兴奋道。   怀真轻手轻脚爬下来,指着上面道:“我塞在瓦缝里了,你上去看吧!”   李晄气得直跺脚,“小气鬼。”   两人信步走出了跨院,怀真抬头望着风中荡悠悠的烟柳,突然转头在他耳畔悄声道:“你知道我为何爬那么高?”   李晄好奇道:“为什么?”   怀真附在他耳畔,神秘兮兮道:“我看到谢珺了,他也看到我了。”   李晄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激动道:“那你出去见他不……”   怀真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道:“你傻呀?我若出去,永嘉姑姑肯定会知道。”   李晄抓耳挠腮半天,总算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喜欢他?”   怀真低头踢着脚下小石子,闷声道:“也许吧!反正我不喜欢其他男人。”   李晄若有所思道:“上次你去看他,我就觉得有点意思。可是,”他面泛为难之色,郑重道:“怀真啊,只要能挺过这一关,你就是坐拥一方的长公主,虽说父皇遗诏说你可以婚姻自主,但那个谢珺……一百个加起来也攀不上边儿。本朝驸马非富即贵,他呀,实在排不上号。”   “你怎么想得比父皇还多?”怀真推了他一把。   “殿下、殿下……”一名青衣小婢急急奔了过来,面色红涨气喘吁吁道:“出事了,出事了……”   怀真忙扶住她,拍抚着后背帮她顺气,“慢点说,怎么了?”   小婢抓着她的胳膊,好容易平复下来,两眼放光道:“皇叔赵王、赵王从汉阳赶来,和德王一起,发兵逼宫了……我家殿下请你们速去前厅。” 第38章 .赴约(上)拉手或者拥抱可以,但不能……   承安二十二年四月,皇叔赵王应三公之邀,率兵抵京,以尊长之名试图化解德鲁二王之争。   出乎意料的是,赵王进城那日,有人当街拦驾。   来者是一名伤痕累累的宦官,手捧血书跪在马前,哭求赵王做主。   他被认出是哀帝亲随,指证鲁王弑父罪大恶极,并供出一连串鲁王同党的名字。   赵王大惊之色,立刻下令廷尉去查,并与德王策马入皇城,准备找鲁王对峙。   哀帝之死本就是迷,而鲁王有着重大嫌疑。他以哀帝毒杀嫡母为由入主北宫,党同伐异阻挠政令,让朝中怨声载道,就连他的叔祖丞相王综也颇为不忿。   事成定局,在写信劝告无效后,为了家族利益,王综最终同意德王发兵。   先前鲁王散布传言,说哀帝无道昏君,毒杀嫡母死于天谴。   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被爆出谋弑哀帝,证据确凿之下,遭到臣民唾弃。   **   “鲁王兵败自杀,如今北宫落入了德王手中。”   “燕王呢?”   “燕王趁乱逃出京了。”   “德王派你来找本宫,有何意图?”   “三公一致决定拥立德王为帝,恳请大长公主入宫,协助太妃料理哀帝陛下后事,并准备新帝登基事宜。”   永嘉面色如常,抬头望了眼愣在门口的怀真和李晄,就像答应入宫赴宴般,随意点了点头,“回去禀报德王,本宫明日便去。”   使者躬身告退,出门时又向李晄和怀真行了礼,“长公主殿下,小郡主和杨娘子很挂念您!”   怀真努力牵起一笑,“改日我必登门拜访。”   使者刚离开,李晄立刻奔过去,挽住永嘉的手臂,激喜过望道:“姑姑,姑姑,这下洛阳太平了,是不是?”   永嘉叹道:“德王能否坐稳帝位,还要看造化。”   怀真信步走进来,皱眉道:“姑姑是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   永嘉朝她投去讶异的一瞥,垂眸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那我们可以回宫了吗?”李晄替怀真问道。   永嘉沉下脸,不悦道:“是我这边住的不舒心?”   李晄忙摇头道:“姑姑多心了,我们只是……只是挂念宫中故人罢了。”   永嘉并未戳破,只说道:“我明日先进宫看看情况。”她望向怀真道:“你们年纪小,未经历过宫变,不知道首恶伏诛后还要斩草除根,想必鲁王余党正遭大清洗。这种血腥时刻,还是莫要见证的好,就在我府上呆几天再回宫。”   怀真垂下头,讷讷道:“多谢姑姑提点。”   **   次日,元嘉仪仗刚出府,怀真就和李晄打发人去给陆琨送信。   公主家令带人从前厅路过,看到两人托腮坐在门口,各据一方,犹如庙门口的石狮子,不由得失笑,走上前问道:“两位殿下,为何守在此处?”   怀真怕李晄说漏嘴,忙道:“陆郎上次来时曾说,有空会来教授我剑法。如今时局稍稳,方才遣人去他府上探看,我们正等消息呢!”   李晄连忙点头道:“正是。”   公主家令半信半疑,猜到不是学剑那么回事,定然是他们孩子心性呆不住,想要出去玩。但她对陆琨知根知底,想着若是有他陪同,倒也是放心的。   “陆郎来时,麻烦通知妾身一声,有事叮咛。”她说罢便去忙了。   陆琨是散值后从南宫径直过来的,刚奔进大门就被怀真和李晄围住了。   李晄率先冲过去,一把扯住他道:“我妹夫人呢?”   陆琨一头雾水,怀真羞恼至极,将李晄拽回来恶狠狠道:“你疯了吗?瞎说什么?”   李晄嬉笑着挣开了,陆琨恍然大悟,不敢置信道:“殿下,您和谢三……这不可能吧?他……”   “什么事都没有,”怀真懊恼道:“他瞎说的。”   陆琨狐疑道:“当真?”他拍了拍腰间荷包道:“打个赌吧,以百金为注。”   “我也加入,”李晄冲过来,“若怀真将来嫁给别人算她赢,若嫁给谢三算我们赢。”   两人击掌为盟,愉快地达成了协定。   怀真抱臂而立,冷冷瞧着他们道:“你们脑子被驴踢了?未得我首肯,亦无公证人,瞎赌什么?”   “殿下,只要您同意,我就告诉您想知道的。”陆琨挑眉道。   怀真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去。两人急忙跟着,见她拿了张纸笺,从腰间解下印章,仔细地盖了一下,递过去道:“行了吧?”   李晄接过,冲着陆琨挤眉弄眼道:“回头我去填写盖章,完了找你加印。”   怀真不屑道:“狐朋狗友,趁人之危。”   **   这次相见,颇费了一番功夫。   哀帝继位后,因无力撼动野心勃勃的鲁王,只得先翦除其羽翼,右都候符愿便在其中。   哀帝恨其对父皇不忠,一怒之下将都候职位革除,永不再置,权力交由卫尉卿重新分配,以至于谢珺出狱后竟无职可复,只得屈身于王府中尉杨昌麾下先做名武官。   在其位谋其政,他免不了要跟着杨昌一起为德王铲除政党、追缉逃犯,整日里忙得人仰马翻,陆琨和他比起来,守卫南宫简直不要太清闲。   因为职责不同,甚少碰面,所以陆琨在潜邸遇到他时,已经过了好几天。   “你怎么整日行踪不定?”陆琨将他扯他无人处,急道:“我托人去府上问过,下人说是并未回家。我又让人去营地住处,也是探寻无果。”   “我在诏狱①呆了两天两夜,你找得到才怪呢!”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神情阴郁道:“为了大家好,千万别问我在做什么。”   陆琨自然不会去问,想也知道肯定是替德王审讯与鲁王谋逆案有关的嫌犯,他可不想惹祸上身。   “我只是问一句,佳人相邀,你有空赴约吗?”原是一本正经的长相,这么龇牙咧嘴的笑,实在有些滑稽。   谢珺顿时心领神会,紧紧握住他手臂道:“好兄弟,等着,我先去向殿下复命,很快就出来。”说罢转身飞奔而去。   地点约在建阳门,离公主府不过几里路。谢珺赶到时,怀真和李晄已经到了,两人正趴在城垛上聊天。   他们尚在孝期,因此衣饰都简约素雅。   怀真梳着双环髻,髻上戴着一圈藕色的小绢花,脑后余发披落,衬得腰身盈盈一握。   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楼梯爬得快了,他的心跳得极为厉害,略微缓了缓才上前见礼。   怀真回头看到他时,神情微愕,也不知是惊是喜。   李晄瞧了他一眼,将怀真扯到一边,对她耳语道:“拉拉手或者抱一抱还是可以的,但不能越轨,否则我可不依。”   他像个老父亲般痛心疾首地叮嘱道:“一定要切记,我就在十丈开外。”   怀真有些啼笑皆非,推了他一把道:“这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   李晄这才一步三回头,走到了远处的垛口,竟从怀中抽出一卷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怀真挠挠头,小跑着奔过去,笑吟吟道:“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画?”   谢珺没料到她竟冒出这么一句话,立刻便闹了个大红脸,窘迫得手足无措。   怀真背着双手,歪头细细打量他,眸中溢满了柔波。   她的发鬓间各插着一只叶片状的银步摇,细细的流苏从额角垂落,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调皮地晃来晃去,就好像拂在他心坎上一般,竟让他莫名变得冲动起来,想要捧住她的脑袋,让那两只小东西莫再晃来晃去,因为他的心很乱。   “说嘛,你既然看了我的画,有何感想?”怀真颇有些玩味道:“莫不是又只可意会?”   他喘了口气,抬起眸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花一般的娇颜,胸口开始泛起火烫的情潮。   与初见时不同,如今她身上的稚气早已消失,不仅脸庞变得妩媚动人,就连身段也柔韧纤长,他自然也看到了那迷人的曼妙曲线,想到这些,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怀真似有所觉,回头望了眼李晄,见他用背脊侧对着这边,便稍微放下了心,凑过去略略踮了一下脚,在谢珺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又迅速退了回去。   谢珺整个人都懵了,突然间如同置身火海,理智几乎被焚烧殆尽,就这么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看得出来,如今应该是真纯情。那么他又是怎么变成后来那个……她想不出该如何形容,也无法将如今的他和那个一本正经拉她研究春宫图册,找容受孕姿势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世上岂有如此道貌岸然的君子?后来每次想起都气得肺疼。   原本她对他并无多少歪心思,可自从上回同路,他突然表明心迹后,她就有点把持不住了。   既然是他先主动的,那她稍微配合一下,也不为过吧?   正当怀真瞧着他吃瘪的样子,得意洋洋时,他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冲上前一把捧起她的脸,胡乱地吻着她的额头面颊眉梢眼角,然后才像闯了大祸一般,手足无措地退开了。   怀真万分惊诧,倒不是他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而是她感觉到自己手脚发软心如鹿撞,好像偷喝了一大坛陈年佳酿般,晕乎乎懒洋洋,却又害怕被人撞见。   被谁撞见?她打了个激灵,忙回头去看,还好,李晄依旧在低头看书,如果他瞧见了,大概能念叨十年。 第39章 .赴约(下)我绝不做裙下之臣,除非您……   “你?”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遂挺了挺胸傲然道:“你这算什么呀?”   她又指了指嘴唇,志得意满道:“不敢吧?我就敢。”   谢珺有些傻眼,他预判过她会有无数种反应,哪怕反手给他一个巴掌也算正常,因为这的确算是天大的冒犯,可是……现在这样他该怎么做?   “不敢。”他如实道,强迫自己垂下眸子。   即便没有擦胭脂,但那两片娇艳粉嫩的红唇却也似能勾魂摄魄。他便不敢再看,生怕按捺不住做出狂妄的举动。   怀真似乎扳回了一局,内心的惊慌和迷乱得以平复。   方才那种感觉实在太奇怪太吓人了,竟让她方寸大乱,差点处于被动。   “哼,我就知道。”她按了按不再狂跳的心口,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在身后城垛上,悠然道:“你要让我意会什么呀?唉,我天生愚钝,最讨厌别人打哑谜。”   她须得将主动权握在手中,方能镇定自若。而且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对方就会立刻落入下风,她便可以趁机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算算时日,也就两个多月没见,他的变化却大到差点没认出来。   较之当日平阴驿馆,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原本还残存的那丝少年感几乎荡然无存,连同那葳蕤兰草般的秀雅和郁郁修竹般的风貌。   如今的谢珺愈发俊朗挺拔,气质却偏沉郁深邃,如同傲然于雪地中的苍松劲柏。终究,还是向着后来的气质靠近了,这是她所熟悉的。   但当他抬头看她时,双眸却是清正无邪的。   他的眸光既热切又清冷,让她恍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却又再度心潮澎湃。   原来,并不一定要说话才能占上风啊,她明显感觉自己败下阵来了,竟有些本能地想要退缩,然而背后是坚实冷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她双手下意识地抵着墙砖,也不知道在逃避什么,是头顶初夏的艳阳,还是他令人无处遁形的目光?   该死的李晄,为什么不过来瞧瞧呀?她有些无助地转过头,却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   真要命,现在谢珺的气场完全盖过她了。   那是从尔虞我诈血腥阴谋中突围而出的杀伐之气,强势而迫人,一个眼神的交锋便令她有些丢盔弃甲。   就在还真惊慌失措却又不愿承认时,他缓缓朝她伸出了双手。   “这样呢?”他缓缓出声道。   他可以压低的声音,恍然在耳畔呢喃般,怀真不禁面颊发烫,呼吸愈发急促,鬼使神差般将手从背后拿出,迟疑着递到了他掌中。   就在她的手被他握住时,她脑海中‘轰’地一声,眼前晃过一阵晕眩。   即便她喜好控马握缰弯弓拉弦,但依旧十指纤纤,骨节匀称,像所有闺中少女一样。她平日养护地挺好,所以也就虎口和掌缘略有层薄茧,除非触摸否则几乎看不出来。   怀真的手指修长,手劲很大,她少时喜欢和人扳手腕,母妃曾笑那是粗鄙野蛮的行为,难道一个公主要靠力大出名吗?   她却不以为然,反倒舔着脸说力气大了好,以后可以威慑驸马。阁中众人皆失笑,母妃几乎笑得直不起身。   她却一直沾沾自喜,以为凭双手将来便可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命运。   **   此刻这双手却在谢珺掌中纤不盈握,他的双手微烫,拇指和食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和手背,她不由全身僵直,灵魂却在这样无形的抚触下为微微战栗。   她以前偶尔对他动手动脚,只觉得他的反应有趣,如今轮到自己,方知其中滋味实在是……难为情地厉害。   她觉得他掌中握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否则为何心乱得厉害,拼命扑腾着想要挣出腔子。   “你、你在给我看手相吗?”她的声音带着浓浓地鼻音,却又婉转妩媚动人心弦。   这种时候本不该让人看出软弱,可她却忍不住泛出了泪意,心口也酸胀地厉害。   谢珺彻底败下阵来,他到此刻方明白,再羞于启齿,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的,否则对方可能永远无法领略。   “我是说,我愿意。”他热烈地注视着她,笨拙地舔了舔干燥的唇,补充道:“就是……那个画里,公主的画,画的是我,我知道的。”   那日她心中忽有所感,爬上高墙便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也许是和陆琨一起来的,也许是悄悄尾随,只想遥遥望一眼永嘉府,想象着重重高墙后她在做什么。   他必不会想到会看到她,她也没想到能看到他。但形势严峻,他们心知肚明,便只能遥遥对望,不敢让人察觉。   她后来爬上屋脊,极目远眺,几乎能看到建阳门里那棵参天巨树的轮廓。   春日里,树影是生机盎然的绿色。   **   她却想起了熙平二年的秋天,荣升为羽林中郎将的谢珺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常常带着葭葭去树下玩。   那时葭葭三岁多,发育较同龄孩童稍晚,梳着对小抓髻,穿着青丝袄白绫裙,坐在他肩上,努力伸出嫩生生的小手去摘金灿灿的银杏叶。   她管那叫钱钱,常在袄子里藏一大把,高兴时就见人散发。   谢珺答应等她攒一箱子,将来就给她买大宅子,让她自己做主人,那样就不用被怀真管着。   怀真太紧张了,随时随地看不到葭葭就会患得患失四处寻找。   随着崔晏袭爵,庆阳王势力向四面扩散,她总是做噩梦,害怕崔晏杀回来从她身边抢走女儿。   但那种心事是不能说于别人听的,尤其是谢珺。   前几年两人相敬如宾时倒也坦然,及至后来天长日久暗生情愫,崔晏却成了横亘着的一根刺,他不会问她也不会提,可那根刺却依旧生根发芽直至长得枝繁叶茂,覆盖了两颗心房。   怀真在屋顶上画下的,便是记忆中金色伞盖般的巨树,还有树下嬉闹的谢珺和葭葭,以及她的背影。   她虽师从崔晏,但却不喜工笔细描,而是自成一派,更擅长写意和神韵,她画人物时,寥寥几笔便能使之栩栩如生。   所以谢珺看到那副画时震惊地灵魂差点出窍,也愈发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以为那是她对他的期许和承诺,所以他才敢做出那般狂悖的举动,甚至迫切地想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让她自己来感受他的真挚和热情。   怀真原本是怕被李晄看到,这才将画藏在屋顶,准备回宫时取。   没想到过了几天再去看时,竟不翼而飞,永嘉府的下人和主人一样稳重守礼,绝对不会去碰,她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人可疑。   方才试探着一问,从他的反应便能看出来,的确是他拿走了。   即便被误解为暗恋对方,可与生俱来的豁达和自信却让她不会显得窘迫,反而饶有兴趣想知道他怎么看的。   “我对您的心天日可见,可您的心总是捉摸不定,请您给我一句准信,至少告诉我,那画中……到底有何深意?”他依旧握着她的手,目光殷切地望着她。   那张画让他意乱情迷了好些天,却也震撼地厉害。他觉得什么事都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满脑子皆是对将来的筹谋。   先帝的遗诏令他激喜过望又却又惴惴不安,她的婚事将来可以自己做主,这在当世女子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也深知他们之间差距太大,他要熬多少年才能出头?要爬到多高才能得到认可?他为此心焦不已,彻夜难眠。   他明白绝非自己痴心妄想,怀真待他和别人不一样,她总是有意无意的替他打算。   回京后朝中局势大乱,他以违抗圣意之罪被下狱,是御史大夫和德王暗中照拂,最终将他解救出来,他们也并未居功,直言是受怀真公主之托。   而且她触碰过他,那让他有种奇妙的归属感,好像她在他身上做了标记,所以他只能是她的人。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下子进展到画中的地步。那是在暗示她想和他——生个孩子?他翻来覆去看无数遍,除此之外领会不到其他意思,但又觉得若这么理解,实在太过浅薄和猥琐。   肯定还有别的深意,只是他暂时无法参透而已。   “深意?”怀真的手被他捏地生疼,微微吸了口气道:“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一幅画而已,能有什么深意?你还没说你的感想呢!”   “不妥,”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克制住心底的异样情绪,面红耳赤道:“极为不妥。臣……我不能败坏您的声誉,也绝不能在成婚前、前就、就……”   他急得语无伦次,不敢再说下去,只得匆匆结束话题,“总之,我、我绝不做您的裙下之臣,除非、除非您是想要和我成亲。”   “不是现在,”他怕被她笑话,慌忙补充道:“我是说以后,您莫要以为是我鬼迷心窍,我是真诚地想和您度过一生。只求公主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你也不用把我的手捏到发青吧?”怀真忍着痛道。   “啊,对不住。”他急忙松开,却又重新抓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揉抚着。   她追问他对自己画作的看法,本是想听几句褒奖的,比如构图运笔画风立意等,哪怕是觉得她倾慕他想要和他成家也行,可他为何偏生觉得她想要和他生孩子?   “这几年我要为父皇守丧,自是无心婚嫁的。你若实在有意,那就试试呗。”她面不改色道,“可将来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若有别人求娶,我也是可以考虑的。”   “当然,”他大喜过望,捧起她的手放在颊边无限痴迷地贴了贴,“谢谢公主。”   怀真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刺得心头一痛,竟有点羡慕他有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毫无保留的爱,即使明知前途未知,却还是愿意放手去博。   可她不会这样爱,也失去了这样爱的能力。   曾经受到的致命背叛和打击,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被治愈。   至少我不会背叛他,我会珍视他的感情。她这样想的时候,暗暗松了口气,温柔一笑道:“以后私下里,可以像父皇一样叫我泱泱。”   谢珺喜出望外,一把将她抱住,拼命点头,一叠声地称谢。   他此前应该没抱过别人,所以动作笨拙而生涩,手臂来回换了好几次方位,才找到能将她紧紧搂在胸前的姿势。   怀真难得小鸟依人般偎在他身前,玉臂轻舒,环抱着他的腰,长长吸了口气,嗅到了清新的皂香味,想必是出门前还沐浴过。   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感到他的身躯微微僵硬,有些惊恐地问道:“闻到什么了?”   怀真笑道:“当然是臭男人的味道呀!”   他也不由得笑了,脸颊贴着她温热的额头亲热的蹭了蹭,渐渐放松下来。   方才差点以为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在那种地方一呆就是两天两夜,即便从头到脚仔细清洗过,但他还是生怕会有残留。   等到德王登基就好了,他允诺会让他随杨昌去西北抵抗突厥。于其在朝中碌碌无为,不如去沙场上挣军功。   他盼望着有一日,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时,会由衷地说三郎堪配公主,而不是将他当成供她取乐的面首。为了那一天,他愿意付出一切。 第40章 .占有欲你这般放不开,等洞房花烛夜,……   登基大典于五月下旬举行,李旭荣登帝位,这标志着洛阳长达三个月的动乱终于结束,卫室将迎来新的曙光。   原本朝臣们担心皇叔赵王居功自傲,不愿离京,却没想到他在庆贺完新帝登基后,便自请回归封地。   朝臣们为此感激涕零,其中郑宜最为甚。   因为当初邀请赵王进京,可是他力排众议,甚至背着丞相王综决定的。   若最后酿成东汉末年的董卓之患,那他可就万死难辞其咎,连三公也都要被他拉下水,晚节不保了。   赵王出京那日,皇帝因政务繁忙无暇分/身,便派了新任丞相郑宜率百官去送,谢珺自然也在其列。   昔日他跟随黄炎去雍州时,承蒙赵王慷慨,曾派出郎中令吴彰①,助他们对抗陇山山贼,又多次挫败庆阳崔氏的阴谋。   谢珺身为羽林卫的队长,和吴彰并肩作战合作多次,也算是结下了战友之谊。   何况黄炎逝世前叮嘱他,若有机会代自己向赵王道谢,他自然该把话传到。   赵王早就知道了黄炎的遭际,如今听谢珺亲口说起,愈发觉得唏嘘,感慨他生不逢时功败垂成。   趁着诸王争储超纲混乱之际,原本经黄炎游说,归附于朝廷的武威郡和西平郡迫于压力,又被雍伯余用铁腕争取了过去,仅剩金城郡还在勉力支撑。   除此之外,突厥于开春之际大肆侵扰北方边境,向中原王朝进犯。   雍伯余不愿耗费兵力去抵抗,也不想向朝廷求援,竟与突厥达成协议,只要敌军不在雍州地面劫掠,便允许其借道。   如此一来,与雍州接壤的梁州便遭殃了,边民苦不堪言,地方官员再三上书请求朝廷定夺,奈何台省政务堆积,奏疏搁置,导致多地受损严重。   雪上加霜的是,皇叔进京当时,预感到好景不长的的燕王在臣属建议下,带领家小和部众慌忙逃出了洛阳。   但他并未回到封地,而是连夜奔向南方,投靠了舅父扬州刺史王世宁。   扬州是繁华富庶地,朝廷不愿失之,何况正值多事之秋,实在无暇兼顾,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先以外患为重。   正是明白这些道理,所以皇叔绝不能在洛京久留,否则迟早有一天可能就走不了了。   他从侍卫近臣口中听过护国公幼子之名,对他的胆识颇为佩服,遂再三邀请,让他有机会去汉阳。   谢珺隶属于新任征西将军杨昌,他明白新的军事计划正在部署,他们不久将踏上前往雍州的旧路,便向赵王承诺一定会去拜访。   新朝新气象,官场变动极大,除了丞相王综受鲁王连累引咎辞职外,就连掌管宫禁的卫尉卿秦默也被撤换,接替他的是公车司马令韩崧。   而南宫卫士令陆琨则被任命为新的公车司马令,既是表彰他的拥立之功,也为了向永嘉大长公主和陆家示好。   新帝对于朝廷中无处不在的冗官现状深恶痛绝,既然哀帝将左右都候划掉了,他便也没想恢复。   但谢珺跟随他期间功劳不小,何况他与怀真交情匪浅,他便有意拉拢,于是给了他一个宣威将军的军职,让他去杨昌麾下磨炼,待有机会再加封赏。   **   德王妃原是杨皇后的侄女,如今夫荣妻贵,理所当然成了新皇后。   因为其他姐妹早已出嫁,李荻便成为了本朝唯一的小公主,取代了怀真的地位。   相对于一看就是个刺头的怀真,柔弱娇怯天真单纯的李荻更受欢迎。   就连一向对晚辈颇为挑剔的永嘉也对她青睐有加,认为她是才是皇家公主该有的样子。   怀真明显感觉到后宫的风气变了。   新帝早年丧母,又是中宫所出,自然不愿去尊位份低微且对他并无养育之恩的嫔妃们为太后,故而将后宫中资历最高的祖父庶妃卢氏尊为了太皇太后。   卢氏名门出身,早年便是洛京有名的才女,而且德高望重,尊她为太皇太后,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无人敢有异议。   卢氏没想到年近七旬,还能得到赏识的机会,不由摩拳擦掌,开始着手准备重整后宫。   她打算由下至上,先从宫娥们开始,继而是女官,最后是嫔妃公主等。   自此,宫中怨声载道,宫女们就连平时多看一眼某个羽林郎,都有被同伴举报的风险,更别说私相授受甚至暗中幽会了,一旦被发现,可是要押去长信宫,当着所有人的面受审的。   刑罚倒不是很重,卢太妃毕竟老了,心志也不比当年,让她下令笞杀宫女或残忍体罚她是绝对做不到的,只能罚犯错的人面壁思过抄书背书,甚至于殿外挂着牌子罚站,并强迫合宫上下去围观。   手段虽然柔和了些,但还是颇有威慑力的。   **   每到夏夜,望春台便是避暑圣地。   李荻携了表姐杨寄容前来拜访时,怀真正倚在廊下的罗汉床上,和宫女们一起听董飞銮讲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她高祖父的母亲崔后的身世。   教坊司有个传了好几代的流言,说崔后的生母原是舞姬,因美貌动人舞姿绝佳而闻名,有贵人为其脱籍,金屋藏娇数年后,她却又自己跑了回去,最后在教坊司终老。   “看来习性真的会遗传,崔娘子后来不也抛夫弃子,独个儿跑去隐居了?听说连女儿出嫁儿子封王她都不肯回来看一眼。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母亲?”素娥嘟囔道。   “有人生性凉薄,这也无可厚非。”董飞銮道。   怀真饶有兴趣道:“你们有所不知,我幼时听我的乳母讲过,”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是我天祖父②,也就是太/祖皇帝辜负了崔娘子,他们年轻时许下约定,要对彼此忠贞不渝,但太/祖皇帝登基后就食言了,今天王氏女进宫,明朝卢家女入室,崔娘子一气之下才与他决绝,此后余生再未见过。城北谷门外三里处有条小溪叫青牛溪,听说是太/祖当年常骑着一头青牛去崔园叩门,路过那里会下来饮牛。附近农夫常看到皇帝从田垄经过,早就熟识了,慢慢地还会打招呼,同他开玩笑,问他陛下今日又吃闭门羹了?”   董飞銮第一个抗议,“这编的也太假了,哪个农夫敢同皇帝陛下开玩笑?何况皇帝出行,卤薄就得上千人,不得把田垄踩平了?还独自骑牛,你当是老聃骑牛出关呀?”   其他人也都不信,齐齐面现疑惑。   怀真舒了舒腰,挑眉道:“那可真不巧,我们家也姓李。说不定他便是学的老聃呢?何况太/祖皇帝军旅出身,为人豪迈不拘小节,史书中也记载了,说他随和开明,和武将文臣皆能打成一片,与民同乐又有什么稀罕?那时候大卫才建立没多久,又不是现在,宫里到处都是规矩……”   阁前灯火通明,周围燃着驱蚊的香草,案上摆着冰镇果品,宫女们皆围拢在侧,听到通报声时才四散开来,恭恭敬敬地列队相迎。   怀真扶着葭葭的手起身,笑着招呼道:“阿荻,容娘,快请入座。”   宫人搬来坐具,李荻和杨寄容分坐两边,她们都是望春台的常客,故而见此逾矩行为并不吃惊。   “小姑姑,”李荻见每次过来她们主仆都是闹成一片,忍不住发问,“您这边的宫女,不用去太皇太后那里学习礼仪吗?”   怀真笑着扫了一眼众人,“当然要去呀,我可不敢明目张胆地忤逆太皇太后。但我和她们相处多年,早就习惯了旧日方式,若她们突然都变得循规蹈矩,我反倒不习惯。”   杨寄容羡慕道:“我若是宫女,也愿来殿下宫中当值。”   怀真不由失笑,望着她道:“容娘不是立志要当女将军嘛,怎么能屈尊做宫女呢?就算你答应,皇兄皇嫂还有杨将军可不答应。”   杨寄容不好意思道:“我是说,我喜欢殿下这边的氛围。姑姑宫中太压抑了,我呆一天就觉得不能呼吸了。”   她望了眼李荻道:“真佩服阿荻,她样样都能做到最好,我却连行走都不能令姑姑满意。”   怀真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无需在意这些。我只问你,此次西征,你真要随军?”   不等杨寄容开口,李荻便立刻点头,激动地小脸微红,“是的,大军再过几日便要开拔,表姐明天便要出宫了,所以我陪她来向您辞行。”   怀真又惊又喜,末了却似有些伤感,抬头望着高天明月,呢喃道:“我若是也能去就好了。”   两人皆是大惊,杨寄容讶异道:“殿下,您可是长公主,怎么能去随军呢?”   跪在怀真下手的董飞銮一时没忍住,轻笑着嘀咕道:“必然是追随情郎咯!”   怀真回身瞪她,她忙噤声,委屈巴巴地垂下了头。   但两个小丫头却都听见了,忍不住面面相觑。   李荻尤为好奇,靠过去娇声问道:“小姑姑,是谁呀?竟然也在军中?”   怀真扶额道:“别听她瞎说。”   杨寄容却是愣住了,沉思了一下,似有所悟,失落道:“我……我明白了。”   怀真抬头望向她道:“你明白什么了?”   杨寄容竟像是极为失落,皱着小脸,泫然欲泣道:“我实在难以启齿。”   怀真实在太喜欢她的性格,更羡慕她的身手和勇武,竟不忍看她难过,忙起身将她拉入阁中,借着灯火一看,见她目中泪光点点,竟像是真伤心了。   “容娘别哭,快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了?”她拿出帕子帮她拭了拭眼角,放柔声音道:“我还没见过你哭鼻子呢,当然,也不是说不能哭,我只是纳闷,怎么好端端就掉泪了?”   杨寄容瘪了瘪嘴,深深望了一眼怀真,脸上闪过羞愧之色,一开口却是哽咽之声:“我直到此刻方明白,他的心上人,原来……原来是殿下您?”   怀真困惑道:“你说谁?”   杨寄容吸了吸鼻子,羞惭地别过头,抽噎着道:“宣威将军谢珺。”   怀真怔忪良久,方讷讷道:“你——对他有意?”   杨寄容默默点头,闷声闷气道:“我真傻,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耶耶器重他,叔伯们也对他另眼相看,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我的心思被他们洞悉了,故而才将他视作自家人,我没头没脑地去找他,他总是避而不见,直到我忍不住坦白,他才说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啊?”怀真觉得舌头有些打结,敢情对面竟是情敌?   “你喜欢他什么?容娘,你不觉得他很沉闷无趣吗?”杨寄容这样年轻热血的人,竟然相中少年老成的谢珺,让她极为惊讶。   杨寄容仰起头,黑湛湛的眼中泪光莹然,诧异道:“殿下怎么会这样说?难道您不觉得他很好吗?我读书不多,但我见到他时,脑子里却无端浮起不知什么时候学过的诗经篇章: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可是怀真没法跟她解释,总不能和她说这个人前世是我丈夫吧?   杨寄容见她似乎还未动容,便一把握住她手臂,激动道:“殿下,您当真没看出三郎的好?他身手敏捷武艺超群,平日切磋时随随便便就能拔得头筹,而且我耶耶考的那些排兵布阵或战术战略,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将军们平日喝酒划圈说大话时,他从不参与,只默默地坐在自己营帐读书,或者就去找人研习兵法韬略。武官们休沐时,大都成群结队进城喝花酒,他是从来都不去的。他可是谢家和萧家的后人,我来洛阳这么久,从未见过哪个名门子弟像他这般……”   怀真只看着眼前那张樱桃小嘴叽里咕噜个不停,但什么都没听进去。   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来回盘桓:容娘竟然叫他三郎?还叫地那么亲热?   杨寄容发现她心不在焉,不由得停了下来,想了想却开始道歉。   “殿下,对不起,我不知道……先前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追问过他心中那人是谁,他并未多言,只说见面比登天还难,但他心如磐石矢志不渝。我当时难过极了,可转念想到西征之路漫漫,久处之后肯定能令他对我改观,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用我耶耶的威权压他,迫使他就范……我太卑鄙了,怎么会有这般龌龊的念头?”   她这样坦然,倒让怀真手足无措起来。   “不知者无罪,容娘,你无需向我道歉,”她思忖着,缓缓道:“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人人心中皆有邪念,即便你真的那样做了,对不起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她见杨寄容满面愧疚,便语重心长道:“威权只能换来阿谀奉承奴颜婢膝,换不来一颗完整的心。你对他心动我不会生气,有人认同是件很开心的事,怎么会生气?我的立场让我无法对你做出合适的规劝,这件事你要自己去想,慢慢会想明白的。”   杨寄容愣愣望着她,叹道:“我们年龄不相上下,殿下为何懂这么多道理?看来,在励政殿读书果真有好处。”   怀真被她给逗乐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是当然,不过现在谁都别想了,就算皇兄大度不计较,太皇太后先要发飙了。”   杨寄容也破涕为笑,心头阴霾似乎消散了一半。   怀真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鼓励道:“你很快就会发现,天地那样辽阔,这么点儿心事实在是微不足道。容娘,我期盼着你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太皇太后口中的女子卑弱,须得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的谬论。”   杨寄容茅塞顿开,眼中再次焕发了光彩,握住拳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许。”   尽管怀真再三叮嘱,但杨寄容可能回头就对小表妹说了。   小闺蜜之间,这种秘密是根本藏不住的。   **   怀真和谢珺的事,慢慢就成了半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就像前世她和崔晏那样。   大军开拔当日,怀真和李荻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出城去送杨寄容,在见过主帅之后,众人便去不远处的小山丘边说话。   当谢珺策马过来时,包括杨寄容在内的所有人,都默契地转到了山丘另一边。   怀真依然是素服简妆,秀发用几支玉钗松松绾住,淡淡的玉泽映地肌肤也如玉般细腻莹润。   谢珺摘下头盔,跳下马背想要行礼,怀真忙抬手扶住,笑盈盈道:“别浪费时间了,快跟我多说几句话,等你们班师回朝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谢珺讪讪一笑,将头盔挂在马鞍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虚虚拢在掌中,万般爱怜地摩挲着,俊颜含笑,眸中溢满了柔情蜜意,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得人牙酸,“我会时时刻刻想着回来同公主团聚,这样便不会偷懒了。”   “你就不是会偷懒的人。”怀真嗔道,抽回右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放到他掌心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带上这个,护佑你平安。”   谢珺惊喜地低头去看,见掌中躺着一块墨绿色的玉,成色极佳,触感温润,他用手指轻轻拂过,纳闷道:“并没有字呀?”   怀真无可奈何,叹道:“非要刻上字才能算吗?我的心意竟不如两个字值钱?我喜欢天然质朴的东西,故而将它原原本本地赠你,没想到你竟不领情。那还回来吧!”   她说着便要夺回,他急忙藏到了身后,“是、是我愚笨,公主恕罪。”   她自然不能说是她临时起意,因此来不及雕琢一些祝福的话语。   而且她也是受了容娘的启发,晚上抱着枕头想了许久,觉得不能总是以故人的角度看他,这对如今的他不公平。   可是容娘哪里知道,他还真不是诗经中的君子,真正的君子在残酷血腥的权力斗争中是无法立足的。   最终能活下来的,谁也不比谁干净。   若有朝一日容娘发现,她所敬慕的翩翩君子,终究也会走上弄权之路,她还会始终如一吗?   谢珺对那块玉爱不释手,珍而重之的放进了胸甲后的衣袋里。   怀真知道他喜欢绿色,葭葭幼时看到一切绿色的东西,都会顿住脚步,对婢媪们指着说耶耶颜色。   他突然背过身去,在脖颈里摸索了一阵,解下了一只形制古雅的寄名锁,整了整衣襟转过来,将其递到了怀真手上,颇有些动情道:“这是我自小戴着的,我不在的时候,希望它能替我守护公主。”   怀真握了握手中带着余温的锁片,胸腔突然涌起一股热流,眼睛不由得模糊了。   她上次见到这个,是在葭葭百日宴上。   他将佩戴了二十年的锁片送给了葭葭,说是可以护佑她平安长大,锁片一面是象征福和禄的芙蓉鹭鸶图,另一面是长春花,中间用篆字刻着一个‘寿’,是他满月之时,外祖父所赠。   当时萧家已有颓败之势,襁褓中的婴儿前途未知命运叵测,老人亲自在他颈上戴了那只寄名锁,希望上苍保佑,能助他渡过危厄。虽然此后十多年过得颇为坎坷,但终究是熬过来了,所以他觉得那锁片是幸运之物,便将其转赠给了病势沉重的孱弱婴儿。   此后葭葭一直戴着,她记得很清楚,弥留之际,乳母将沉睡的葭葭抱到病榻前,她用尽全力吻了她的小脸,看到她衣领内滑出一半的锁片……   此刻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这锁片,她赫然明白过来,一切真的不一样了,这一世不会再有她的葭葭了。   许是上天仁慈,为了补偿她,才让她遇到了一个和葭葭很像的女孩。   “我会的,等到年底新宅落成,我就搬出宫去。你回来后,可能要去春风里拜访我了。”怀真努力绽开了一丝笑容,但声音里却是无法掩饰的落寞和伤心。   他还以为她为离别在即而难过,心里既感动又窃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她。   这个拥抱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因横亘在中间的铠甲而显得有些冷硬。   她心底触动,抬起手臂勾住她的脖颈,仰起头在他唇上咬了一下,趁他吃痛启齿时,舌尖探入,勾住了他因紧张而僵直的舌头。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像是突然炸开了一般,有瞬间的失神,却又猛地开了窍,在她的循循善诱下重重吻住了她,以几乎能让她灵魂战栗的热情,吻得她浑身酥麻站立不稳,整个身体全都依在了他健壮的手臂中。   一吻既了,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怀真抚着微肿的唇瓣,神情颇为懊恼,本以为身为过来人,可以轻轻松松占便宜,可是到了后来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但是,这种将自己完全交托出去的片刻放松感还挺不错,可惜太短暂了,都来不及好好回味。   她抬头去看谢珺,见他一脸迷醉,犹自陶陶然,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他还没走,她便开始想念了。   想念他独有的刚健清爽的男子气息,也想念他笨拙青涩无处宣泄的热情。   她微微叹了口气,曼声吟道:“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③   谢珺如梦初醒,再次拥住了她,伏在她耳畔呢喃道:“公主,您不该来。”他嘴上这么说着,却又将她搂得死紧,探索着去嗅她颈后浓密黑发间的馨香。   怀真被铁甲硌地生疼,也是怕缠绵久了愈发难舍,便推开他,半开玩笑道:“我当然得来,不然怕你被别家小娘子拐走了。”   谢珺怀中一空,心中满是失落,懵懵然道:“谁会拐我?”   怀真牵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便笑道:“你看吧,人家手一拉就跟人跑了。”   谢珺犹自不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她的反常。   直到怀真道破了天机,“杨家是本朝新贵,容娘巾帼不让须眉,她对你青睐有加,竟让我平添了几分危机感。这不,赶紧巴巴地出宫来,让杨昌明白你是我的人,别因为爱才心切就想招做女婿,那我可不依。”   谢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百感交集。   既为她的坦率动容,又自悔没有主动交代,还因为受到她如此重视而狂喜不已。   他不像怀真自幼在万千宠爱中长大,有纵容的父皇,有护短的母妃,有尽心呵护的亲族,顺风顺水十三年,才会在骤然的变故中缓不过神来。   他幼年乃至少年从未受过重视,懵懂无知时也有过争强好胜之心,在先生考较学问时赢了比他年长六岁的次兄谢瑨,结果换来的是众人的冷嘲热讽,包括父亲的冷眼,以及母亲的一顿毒打,甚至还被勒令去向谢瑨道歉。   那种事情很多,多到他再也不想出人头地。   兄长们都是从文的,他便知道他得另辟蹊跷,所以稍微长大一点就入了行伍。   那时也没什么野心,最害怕别人提起他的身份,然后将他和父兄对比,他宁肯父亲找个由头将他移除宗籍,安心做个罪臣遗孤也比反复煎熬强。   后来萧家平反,他的处境随之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能从驻军中调回洛阳,成了羽林卫中的一员。从那以后,他便常会听到各式褒奖,也受到了上司的器重。   可那些与他有何干系?外人看到的只是忠良之后的光环罢了。   只有怀真看到的是他这个人,从一开始便是她选择了他。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脖颈时,他有种将命运交到了她手上的幻觉。那以后很长时间,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她指尖细腻柔滑的触感。   他在不知不觉中心动时,从未想过能得到回应。哪怕是跳下马车以命相护时,也没敢奢望过。   可上天就像是突然良心发作,要将过去十几年亏欠他的,全都一股脑塞给他。   也许这该归功于他在回京路上情不自禁地表露心迹?无论如何,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他应接不暇。   “我当然是你的人,”他眼眸有些潮湿,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抬起来贴到了脖颈上,“我的命,我的心,我整个人都是公主的。”   他说话时,微微凸起的喉结在她手指下颤动着。那样冷峻疏离的长相,却说着这样令人心动的话,有种说不出来的性感。   怀真不由在心里喟叹了一声,我恐怕要真的爱上这个人了吧?   她再次踮起脚,在他光溜溜的下巴上啃了一口,把脸埋在他颈间,近乎撒娇的呻、吟道:“三郎,三郎,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三郎,不许别的女子这般叫你,好不好?”   她不愿再去想曾经认识的那个谢珺了,还是珍惜眼前之人吧!   他忙不迭地点头,双手圈住她的腰,将她轻而易举抱了起来,然后一手托举着,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背,让她像个孩子那般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肩上。   怀真环着他的脖颈,她能感觉到他的不舍和伤感,所以她便不敢再表露过多,怕影响到他。   “三郎,我应该再长高一点。”她叹道:“那样你抱我的话,就不会这样吃力了。”   “不吃力,”他的脑袋微微向后仰,然后极温柔地亲吻她的面颊和耳侧,“我力气很大的,公主……”   “叫我泱泱。”她抬手掩住了他的嘴巴,打断了他。   他有些难为情,害羞地开不了口。   怀真嗤嗤笑了,伏在他耳畔调皮地吹着气,悄声道:“你这般放不开,等洞房花烛夜,怕是连衣袍也不敢解。”   谢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怀真得意地看着他面红耳赤说不出话,这才笑着跳下地来,面不改色道:“可不是嘛,我说的是实话。”   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便忍不住在想象,若与眼前之人春风一度,该是什么感受?   他这样子看上去应该是没有经验的,那么初次在榻上是温柔呢,还是生猛呢?   她又该如何做呢,装出懵懂羞涩的清纯玉女,还是……   正想着的时候,嘴唇便被狠狠地吮住了,直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才放开,“泱泱,等我!”   不远处传来画角之声,那是催促出行的命令。   他急喘了口气,恋恋不舍地退到马前,尚未开口眼圈却红了。   怀真笑眯眯道:“别磨蹭了,快去吧!”   他摘下头盔戴好,翻身上马,深深望了她一眼,恳切道:“泱泱,我不在的时候别把我忘了,若得闲的话,稍微想我一下,我听说若有人入你梦,定是那人在想你。”   怀真郑重道:“我记住了,你要保重。”   他调转马头往集合的方向奔去,跑出了十来丈,回头看时,见她依然站在梧桐荫里,衣袂飘飘,正含笑挥手。   此后漫漫征途中,便是那个绚烂的笑容一直陪伴着他出生入死,披荆斩棘。   **   回去的路上,怀真话很少,倒不是因为心里难受,而是嘴唇有血肿痛。   李荻却一直在哭,她自小和容娘一起长大,几乎从未分别过。   “小姑姑,”她靠在怀真肩上,抽噎着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表姐要是受伤了怎么办?就算有贴身武婢保护,可还是很危险……”   怀真拍着她的手臂,安慰道:“你若放心不下,就去跟着你永嘉姑祖母吃斋念佛为她祈福吧!”   李荻不由坐直了身体,惊喜道:“好主意。”   怀真望向帘外,洛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盛景。   “过几个月就是元嘉大长公主的忌日,我要去崔园祭拜,阿荻,你要不一起去?总不能整日念经吧?佛祖听多了也会厌烦的。”怀真道。   “元嘉姑祖母啊,”李荻若有所思道:“我在河内时就听过她的名号,外间都在说她是被废后王氏逼死的。”   “对了,小姑姑,你知道废后王氏怎么死的吗?”她饶有兴趣道。   怀真苦笑道:“这个……我对此并不关心,你真想知道的,应该去问你父皇……”她说完却又慌忙阻止,“这种事还是别问得好。”   鲁王把持朝政时,外间都在传说哀帝鸩杀嫡母。可无论哀帝还是鲁王,最终都成了亡魂。   她从未怀疑过三皇兄,从当时的境况来看,鲁王栽赃的嫌疑最大,但从如今的情势来看,新帝的动机才是最足。若真是他所为,那李荻还去问的话,岂不是老虎嘴上拔毛?   “为什么?”李荻天真地眨巴着眼睛问道。   “因为经过之前的一阵子动乱,朝政荒废,地方不稳,你父皇肯定整日里在为那些事操心劳神,你却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去烦他,是不是不应该?”怀真反问道。   李荻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   “霍家郎君怎么样?”怀真索性岔开话题问道。   李荻立刻面红耳赤,粉脸低垂,羞答答地说不出话来。   怀真回到望春台后,董飞銮跑前跑后盯着她的脸看。   她的头都快垂到胸口了,董飞銮还是不依不饶,最后直接追到了寝阁,捧住她的脸啧啧道:“了不得啊,你那位小郎君……还真是如狼似虎。”   怀真拨开她的手,吸了口气道:“拿些药膏给我。”   董飞銮捧过妆镜,挤眉弄眼道:“快瞧瞧,你的嘴唇像是被蜜蜂蛰了,这是咂地多狠呀!”   怀真夺过妆镜丢到了一边地毯上,董飞銮这才拿来一盒混着薄荷的药膏,用丝绵沾了,一点点给她擦上。   清凉的感觉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怀真不由舒服地吁了口气,往后躺倒在榻上。   董飞銮凑过来,忧心道:“怀真,那可是萧家后人欸,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在欺骗你、玩弄你的感情?萧家人恨我们恨得入骨。”   怀真伸了个懒腰,道:“萧漪澜呢?”   董飞銮立刻来了精神,兴奋道:“无论哀帝还是今上都厌恶死长秋宫了,你觉得废后的爪牙能有好日子过?听说那些狐假虎威的女官嬷嬷被杖毙的杖毙,发配的发配,剩下的全都充入掖庭为奴了。姓萧的也不例外,她本来就是萧家旁支,当年死赖着不出宫,如今落到这地步,就算萧家也无能为力。”   “你去看过吧?”怀真静静道。   董飞銮哼道:“落水狗不打白不打,她得势时可没少欺压我,你离京的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就来望春台耀武扬威。哎,你要不要也去收拾她一下?”   怀真瞟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想必你也狐假虎威,能做的不能做的都替我做了吧?”   董飞銮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撇了撇嘴,小声道:“这也能猜到?”   怀真没有回答,望着帘幔上的金钩,沉吟道:“我在想,等我乔迁之时,要不要带你一起走?你这样自作主张,万一以后坏了我的事……”   董飞銮立刻膝行过来,握住她的手,做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模样,惨兮兮道:“公主,公主,您可不能丢下我,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既然把我讨了来,就不能再把我丢下。我就算一辈子为奴为婢,也不要去给那些王公子弟做小老婆。”   怀真不冷不热道:“可你日间讲我天祖母的身世时,似乎觉得出身于教坊司挺了不起,为何这会儿又哭天抢地?说不定你回去后,也能遇到崔公那样的贵人,生个女儿将来做皇后。”   “算了吧,我若有那样的命,现在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何况生个皇后有什么好的,自己做皇后才算风光呢!但董家如今这样,恐怕三代以内别想东山再起,我连罪籍都脱不了,还妄想什么?”董飞銮没好气道。   怀真将手递给她道:“捏捏,我早上拉弓拉久了,这会儿骨头酸疼。”   董飞銮忙接住,帮她轻柔地按摩着,嘴里嘀嘀咕咕道:“我要是有你这身份,整天还苦哈哈地练什么弓马,享福都来不及呢!”   怀真笑道:“有一技傍身总不是坏事,万一哪天……”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董飞銮悚然一惊,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下巴指了指南边,骇然道:“你是说,那位王可能会杀回来?”   怀真不知道,也无法回答,她只知道二十多年后在位的是燕王三子李缙。   也就是说,远在江南的燕王最终会杀回来,而今上应该是无后,或者子孙皆被屠戮。   宋友安为何说的是燕王而不是某个皇帝,是为了让死去多年的她迅速分辨出谁是谁,还是因为燕王到死都是燕王?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但她却无从判断。   还是等谢珺回来再说吧! 第41章 .秘辛与其说和永嘉做邻居,不如说是和……   李晄十六岁的生辰刚过,皇帝便欲将他打发出京。   此前,五皇子郑王已在皇叔离京后,便携带养母沈太妃去了封地。   皇帝是怎么上位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即便知道李晄目前没有威胁,可还是怕他留在京中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会受人撺掇而起异心。   可谁也没想到,永嘉大长公主却极力反对。   一向深居简出不涉朝政的永嘉,在面对此事时据理力争,态度极为强硬。甚至提出如果皇帝非要李晄出京,她宁愿抛下一切跟随他去潞城。   李晄是太后抚养大的,永嘉则是太后唯一的女儿。   太后临终前嘱托她代为照应,而她膝下无子,慢慢地便将李晄视若己出,所以无论如何是不放心他独自离京的。   皇帝登基时永嘉可没少出力,他也不想为此事令姑母寒心,也怕受世人诟病,便和永嘉达成协定,再过两年,等出了孝期再让他离开。   永嘉自知不可能将李晄永久留在京中,只得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   这件事在宫中流传颇广,还真自然也听说了。   但是自打卢氏入主长信宫后,怀真便不敢轻易去走动,生怕被逮个正着。   她是趁着太皇太后和皇后去游园时,偷偷溜到长信宫的。   李晄刚结束课业,刚准备出来透气,就听到内侍通报说怀真来了,他心下欢喜,忙带着随从迎了出去。   “恭喜啊,”怀真看到他便抱拳行礼,笑嘻嘻道:“有靠山就是好,永嘉姑母往那里一站,连皇兄都不敢说什么了。”   李晄听出了她语气中暗藏的落寞,便笑着应道:“我的后台便是你的后台。”   怀真笑而不语,神情中颇有些感动,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否则上回若是不管她,恐怕她就得落到鲁王手中。   父皇在世时,鲁王纵使恼恨她出宫去搬来了死对头,可也不敢轻易动手,可父皇驾崩三皇兄驾崩后,情势就不一样了。他既然敢弑兄,那么杀妹又算的了什么?   李晄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台阶,望见她身后娇滴滴的葭葭,开玩笑道:“我若真的要离京,你能不能把葭葭给我带走?”   怀真立刻变脸,像老母鸡护小鸡崽般,一把护住葭葭,柳眉倒竖道:“你做梦去吧!”   说完似乎觉得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便回头问:“葭葭,你愿意跟着我留在洛阳,还是跟七殿下去潞城?”   葭葭毫不犹豫道:“当然是跟着公主呀!”   李晄气恼道:“哪有你这样问话的?她是个女孩子,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没皮没脸不害臊,什么话都能说?女孩子都是委婉含蓄的,就算她心里想去,也不能当着面答应啊!”   葭葭年方十四,情窦未开,对李晄也没有什么别的歪念头。   而怀真是父亲昔日主君的外甥女,她的父兄皆在岭南流放,和董家的男丁们在一起。   因此她自然是要留在怀真身边的,万一哪天怀真得势了,能设法为董家脱罪,说不定她便有机会和家人团聚了。   她是带着这种隐秘的想法,自愿来到望春台的,只是从未对怀真说过罢了。   初来乍到时她的确想找机会提一下,但慢慢发现原来公主比你并不能涉朝政,只能在后宫的一亩三分地打转。她便知道即使说了也是徒劳,只会增加公主的烦恼罢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留在怀真身边。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她明显能感觉到怀真待她不一般。   此刻见李晄这样说,她忙探出脑袋认真解释道:“谢谢七殿下赏识,但奴婢是真的要留在公主身边。”   李晄实在想不通,指着她气恼道:“你家公主不在时,你病得稀里糊涂,本王可是亲自照顾,又是端茶又是送药,样样亲力亲为,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记我的好?”   葭葭拽着怀真的衣袖,小声道:“奴婢是替公主传话的,那种情形下,难道您要弃奴婢于不顾吗?”   这倒是事实,为了稳定人心,外朝发生的事,除了中宫无人知晓,长信宫也不例外。   是葭葭趁守卫不备,偷偷从后面溜出去向李晄报信,他才知道出事了,忙命属官及早应对,又下令守卫长信宫的虎贲和羽林军戒严,让外人没有可趁之机。   “你们……”李晄气得直跌足,“你们主仆俩简直一个赛一个没良心,我真是白白收留了。”   怀真不以为忤,笑着打趣道:“太皇太后搬过来后,你的日子还舒心吗?”   出乎意料的是,李晄竟颇为兴奋,眉飞色舞道:“何止舒心,简直不要太热闹。我一有空就去殿中观看她审讯犯错的小宫女。太皇太后只对女子苛刻,待我可是极好的,你羡慕吧?”   怀真不屑道:“谁羡慕你?”   李晄将她迎入殿中后,女官带着宫婢进来奉茶点和果品,怀真见她们一个个进退有度举止优雅,都快赶上仕女图里的人物了,不禁叹道:“太皇太后果真神人也。”   这边的宫人可都是先前侍候太后的,辈分年龄什么都比李晄高。   所以他平日也就管管小黄门和侍卫,拿那些女子们大都没有办法,她们懒怠也好闲散也罢,他都不忍呵斥处罚。   因此众人皆知,在长信宫当值是最舒坦的。   “以前都让我给惯坏了,”李晄等她们走了,才望着门口道:“现在多亏太皇太后整治,这才救我于水深火热中。”   “这话你敢去外面说吗?”怀真拨弄着杯盏笑吟吟道。   李晄指着她道:“别想挑事,我们合宫上下一条心。”   怀真笑道:“知道了,你既然有那么多宫女,何必还要打我家葭葭的主意?”   李晄脸庞微微一红,拿眼睛偷偷瞟了眼葭葭,不好意思道:“这能一样嘛?我用她们所有人跟你换葭葭,你换不换?”   怀真摇头道:“当然不换。”   葭葭受宠若惊,激动地说不话来。   李晄失落道:“真是铁石心肠。”   “你最近都不出宫的吗?”怀真问道。   李晄感叹道:“我的课业都快排满了,哪有时间?”   “总有休沐的时候呀,那你也不去探望永嘉姑母吗?”怀真又问。   李晄望着她那跃跃欲试的表情,没精打采道:“有事就说。”   怀真转头,葭葭忙呈上了一个卷轴。   怀真含笑递过去道:“这是我那边宅子的图纸,你若有空,能否代我过去视察一下?你也知道,如今太皇太后……”她眉头紧蹙,哭丧着脸道:“她对我严加管束,未得懿旨,我是不能随便出宫的。”   李晄半信半疑地接过,展开来一点点铺在案上。   昏黄的宣纸上,用极细的笔触勾画出了一大幅建筑平面图,亭台楼阁湖泊园林皆有小字标注。   每一处建筑都有单独画出来的具体轮廓,甚至连庭中花木和轩廊台阶也能分辨出来。   李晄注意到主院有朱笔改动的痕迹,因描画的太过精细,不仔细还看不出来,他指着那几处改动道:“这是你的手笔?”   怀真乖巧点头道:“当然。将作大匠呈送过来后,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可我出不了宫,他是外臣,也进不来,只能拜托你帮我送交于他,顺便看看成品如何。”   李晄凑近了看,见她在原址上加了一座小楼,但又不是精致秀美的的闺阁绣楼,而是颇有几分雄伟壮阔。   除此之外,还将侧院花园改成了演武场。   李晄纳闷道:“你这是瞎改吧,谁家府上把演武场建在主院旁边?你往后园挪挪啊,再说了,公主府要什么演武场?还有这个楼……藏、藏兵阁?”   待看清牌匾上的字,他脸色蓦地一变,随手拿起一个橘子丢了过去,“你在府上建武库?找死吗?”   怀真抬手接过,回头丢给了葭葭,一脸豪气道:“瞧你,这就把胆子吓破了?不是藏兵器,是藏兵书,还有舆图之类。我想好了,二楼四壁都摆放巨幅舆图所制的屏风,天下风貌山川地理全都囊括其中。”   李晄愣愣地说不出话来,怀真笑道:“怎么了?至于这样惊讶吗?我的身体已经被拘禁起来了,还不兴我心灵自由了?神游四方总不算于理不合吧?”   “那、那演武场呢?你总不会搬出去后,天天习武操练吧?国朝真不缺你一个兵卒。”李晄气焰顿消,好声好气问道。   怀真有些羞赧起来,忸怩着道:“我自然不用,那是给……”   “给谁?”李晄探身过去,好奇道:“你大点儿声。”   怀真伏倒在案,把滚热的脸颊埋在臂弯里,小声道:“给我的驸马留的。”   李晄无力地坐了回去,哀叹道:“女大不中留呐!”   怀真抬起头道:“这是迟早的事,你叹什么气?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这么早成婚,就是提前做好准备,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   “你别这么早做决定呀,”李晄探手过去抓住她,恳求道:“世间好儿郎多得是,谢三虽然也不赖,但我总觉得那个人藏得太深了,看不透。”   他语重心长道:“我后来让人查过他的身世,要说这个京城里,和他最不般配的就是你。你舅舅耀武扬威时,他们母子整日里战战兢兢,你舅舅人头落地了,他们才开始扬眉吐气。也就是说,你享福的时候他在受罪,你开始吃苦头了,他才过上了好日子。他那俩兄弟倒是文采风流的翩翩君子,跟他截然不同。”   见她不说话,似乎有些动容,李晄趁热打铁,继续道:“父皇若是在世的话,也绝对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武夫的。要功名没功名,要家世没家世,幸好抱善完了,不然她可得整天看你笑话了。而且你也不想想,谢三为何会对你着迷?”   听到这里怀真可就不客气了,拍案道:“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吗?至于说他为何对我着迷,当然是因为我的魅力呀,你怎么不问问父皇为何对我母妃着迷?”   她说着挺起胸膛,趾高气昂道:“我有封地有田产有宅邸还有美貌,试问哪个男人不应该为我着迷?只要三郎以后大度一点,我就多找几个……”   “快打住吧,”李晄脸都快绿了,抬手喝止道:“历史上刘楚玉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做人呀,还是本分点好。”   她自然也知道李晄是好心,不忍拂他的颜面,思忖着道:“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留意的。至于婚姻大事,那不都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如今父母都不在,将来可就看你的了。”   李晄又惊又喜,满口答应了下来,心想着以后可真是任重道远。   **   国丧期间不举宴饮,所以怀真和李晄一样,十六岁生辰都由皇后做主,在中宫悄悄地过了。   重阳节也一样,宫中不会像去年那样大肆铺张,一来自是因为守丧,二来则因为那是元嘉忌日。   越是艰难的时刻,越是能体会到逝去之人的伟大。   如今突厥作乱,边境不宁,朝廷这才又想起了昔日元嘉的功劳。   于是太常卿亲自奏请皇帝,要在元嘉周年那日,举行一场大型祭祀,届时内外命妇和文臣武将都要去参加,以此来纪念她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皇帝自然准奏,于是后宫之事便交由皇后安排,让她带领嫔妃公主王妃郡主等女眷,前一天出发去崔园。   怀真向皇后请示,准备先行一步,皇后也听说过元嘉曾在春和宫住过,想必她们之间交情匪浅,便同意了。   **   怀真于九月初七出宫。   鉴于去年崔园发生的意外,公车司马令陆琨不敢含糊,特意派了手下尉官亲自带领两队人马护送,又点了前锋先去皇家驿馆打点好一切。   等她安置下来,尉官才留下一半人马保护,自己带另一半人马先行回城,因此次日还要护送宫眷过来。   秋风萧瑟,元嘉坟前草色已经泛黄。   随行人员皆停在十多丈外的岔路口,怀真提着篮子,将香烛祭品等一一放在祭台上,拿出帕子擦拭墓碑上的灰尘。   雪白的丝绢拂过时,竟不见半点灰痕。   她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石碑上,心里默念道:姑姑,我来看您了,您能不能感应到?   她闭上眼睛,将内心杂念全都驱除,可周围却还是万籁俱寂,只有落叶簌簌飘坠的声音。   她有些沮丧地想,也许元嘉的灵魂已经进入新的轮回了吧。   可是为何她死后那么多年,却始终在墓地徘徊?   她想不通,只得点上香烛,默默设祭。   整个崔园都是死寂的,即便周围分布着数十座公主坟,可是她感觉不到半点儿生魂的气息,就像当年在自己的墓室中一样,仿佛天地间就她一只无处可去的孤魂。   “姑姑,明天会有很多人来看您,”她带着些许欢喜道:“您的名字会留在史册中,只要大卫还在,以后无论过去多少年,大家都会记住您的。”   她又说道:“只要大家想起您的功德,便会想起废后的狠毒。您会流芳千古,而她则遗臭万年。也许,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吧?”   即便到了现在,对于怀真来说,元嘉依旧是个迷。   去年夏天,她离宫前元嘉曾说会托人暗中照应她,可是尽管她缠问了半日,却依旧不知道那个隐藏在羽林卫中的人是谁。   直到元嘉去世,甚至她的遗书中也未曾提及,或许是她随口胡诌的,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但是她宁可相信有,否则去年在驿馆,突厥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手?除了驿馆中有崔晏的内应,羽林卫中应该也有人暗中协助。   李晄背后有永嘉府,还有太后的兄弟子侄。   容娘背后有整个杨氏,还有一支军队。   李荻自不必说了,除了帝后还有未婚夫霍家。   陆琨升任公车司马令,可谓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   和身边的这些人一比,好像就她一无所有。   也不算一无所有吧,她抬手摸了摸衣襟里的锁片,她好像勉强拥有谢珺?想到他时,她的心里顿生几分欢喜。   皇兄不是父皇,防她跟防贼似的,别说进励政殿了,连藏书室都不能进了,所以外朝的军国大事她一概不知,包括西北的战况。   “姑姑,若您在天有灵,请替我保佑三郎早日得胜归朝。”她无比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似有轻微的脚步声,踩着落叶慢慢走了过来。   怀真抬起头,看到坟冢后面有个灰衣女子挽着篮子,正停下了脚步。   两人目光相接,都是微微一怔。   怀真站起身拂了拂裙上草屑,听到身后响动,她忙回头示意随从们止步。   那是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衣饰极为朴素,看上去像是园中洒扫除草的粗使女仆。   但怀真还是认出了她,“辛司簿?”   辛谧像个幽魂般,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想必是墓园里呆久了,身上竟隐约透出几分阴森之气。   她放下竹篮,从容行礼参拜,“见过长公主。”   怀真缓缓踱了两步,望着她竹篮中的水囊和折叠地整整齐齐的布巾,想起元嘉一尘不染的墓碑,恍然明白了过来。   “你是如何逃出宫的?”她听董飞銮说过,长秋宫一干人应该都没有好下场的。   辛谧缓缓一笑,轻声道:“殿下若想知道,便请借一步说话。”   怀真回头对素娥吩咐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在此等着。”   她知道辛谧诡计多端心思不定,自然也不敢走远,就在小路另一端停下来道:“有话就说。”   辛谧似乎也并未想将她引到别处,便停下了脚步,面上泛起诡异的笑,望向怀真道:“我可没逃,我是得了当今皇帝陛下的特赦令,他原本还要送我荣华富贵,但我只想来到崔园为旧主守灵,陛下便恩准了。”   “陛下?我二皇兄?”怀真讶然道。   辛谧勾起唇角,脸上神情捉摸不透,“殿下,您不妨猜猜,我为陛下做了什么?”   怀真几乎不用想也明白了,心底顿时感到一股恶寒。   辛谧赞许地点头道:“殿下真是冰雪聪慧,您猜得不错,废后是我毒死的。我不仅毒死了她,还让她的儿子也不得好死。”   “你一个人……”怀真瞠目结舌道:“一个人如何、如何兴风作浪?难道说连我三皇兄也是你害得?”   她突然有些激愤,右手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辛谧却缓缓摇头道:“弑君?我可不敢。我不做这种会被刨祖坟的事。哀帝陛下是鲁王害死的,我不否认,是我献的计,毒也是我熬制的。所以鲁王死得不冤,他是蠢死的。”   “还有抱善公主,我给她出的主意,让她在文帝陛下的药中下点东西,可以让陛下神智昏聩……呃,殿下?”   她望着愤然上前的怀真和架在脖子上的雪亮匕首,瞪着眼睛道:“您要杀我?”   怀真脑中嗡嗡直响,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她努力想要克制心头的悲愤和厌憎,但在愤怒面前,理智却是溃不成军。   “是你害死了我父皇?”利刃紧贴着辛谧脖颈上颤动的血管,她只要再近一分,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她看到辛谧眼中的恐惧时,有些难以置信,作恶多端毫无原则的人竟也会怕死吗?   “不是我,”辛谧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举手立誓道:“我只是将药给了抱善公主,是她自作主张加大了剂量,那药本身无毒,抱善公主每日都会亲尝,殿中侍从和御医皆可作证。”   “你究竟想做什么?”怀真压抑住怒火道。   辛谧见她杀意渐消,这才舒了口气,“我只想要乱局,越乱越好,我从未想过害你父皇,他活着对我有利无害。是抱善公主鬼迷心窍,害怕你父皇会清醒,才暗中加重剂量,结果被御医察觉到了。”   怀真抚着胸口,哑声道:“你不仅和抱善勾结,还和鲁王勾结,可他俩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中?辛谧,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你做的这些,你的皇后主子半点都没发觉?”   说到药,她脑中灵光一闪,冷笑道:“菱荇苑中,在杯中淬毒的事,也是你的手笔?”   辛谧略带羞愧道:“我只是为了取信于抱善公主,何况我已向殿下示警,那件事您不该怪我。”   “抱善有那么傻?你几乎毁了她的人生,她居然还会信你?”怀真心中极为烦躁,“这么说,也是你把她打晕,送进去让崔晏那个禽兽糟蹋?”   辛谧这次却否认了,“殿下冤枉,我可没这能耐。那日是您的及笄大典,长秋宫周围有羽林卫巡守,虽然我心里的确想,但我不敢造次。”   不是辛谧?那会是谁?还有谁和长秋宫结怨?怀真想到了隐藏在羽林卫中那个神秘人,心头赫然一亮。   “羽林卫中有元嘉姑姑的故人,你可知道是谁?”她问道。   辛谧摇头道:“她并未告诉过我,因为她对我始终有防范。”   “那你……你究竟效忠于谁?”怀真有些头疼道。   辛谧想了想道:“我只忠于我自己。”她说着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望向怀真道:“殿下若是愿意,我也可以效忠于您。”   怀真打了个寒颤,后退了一步道:“你的主人一个比一个惨,我可不敢要你。”   辛谧缓缓站了起来,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也是个可怜人。”   她见怀真不太相信,便解释道:“早年间废后为了让元嘉长公主替嫁,以太妃和她的未婚夫家为要挟。我本是长秋宫一名普通宫女,她看中我机敏,便命我加入和亲队伍监视元嘉长公主。可我不想离开洛阳,她便以我妹妹的性命相威胁。我妹妹原本是秀嘉长公主身边的人,却被她像个物品一般,强行讨要了过去。几年后秀嘉长公主病逝,我妹妹便殉了旧主。若长秋宫善待她,她怎么会去寻死?”   “无论废后还是元嘉,她们都不是好人。元嘉将我扔给豺狼践踏,可是她也将我从必死的境地解救了出来,她既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我出卖过她,算是报仇了。但我还要向废后复仇,并且报元嘉的活命之恩。”   怀真听罢黯然神伤,默默叹了口气将匕首收了起来。   “殿下,看在元嘉长公主的份上,我给您一句忠告,千万不要看不起小人物,越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有时候越是危险。有句古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阴恻恻地笑着,不像忠告,反倒像警告。   “姑姑……”怀真茫然道:“我不明白,姑姑和我只是萍水相逢,她为何待我与众不同?”   “这个她说过,她对您一见如故。她当年被废后强迫堕胎,是个快要成型的女婴。那以后伤了身子,去突厥后多年再未有孕。她说她的女儿若是长大,应该就是您这样的。”   怀真听到这里,不由得潸然泪下。   其实元嘉的遗书中也提到过,说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可是墨迹斑驳的一句话,终究比不上听到别人亲口说出时的触动。   元嘉待她,也许便如她待葭葭吧!   “抱善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她打起精神问道。   辛谧嘴角含笑道:“殿下还记得这个祸患?幸好您方才没一时冲动,否则就没人能告诉您了。”   “你知道?”怀真好奇道。   辛谧凑近一步,低声道:“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殿下放心,我活着一天,就敢保证不会让她出来寻您的晦气。”   怀真满腹狐疑道:“你这是诓我,想让我保你的命吧?”   “对您不过是举手之劳,有百利而无一害,您为何不考虑一下?”辛谧循循善诱道。   怀真叹了口气道:“你终究也是姑姑身边的人,既然连陛下都饶了你,我又为何穷追猛打?倒也不是因为抱善,我会提防着她的。”   她顿了顿又道:“但你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留用,你就在崔园守着姑姑吧,什么时候想走了,托人给我送话,我会设法为你找个安身立命之处,不会让你受苦的。”   辛谧面上阴郁诡秘的表情微微一变,竟似有几分感动,缓了口气道:“这世上可贵的品行有千万种,只有历经沧桑和磨难才会明白,于自己而言,最宝贵的是善良。哪怕是蛇蝎心肠的人,也渴望得到别人的善意。殿下,愿上苍定保佑您。”   “别给我戴高帽子,等有一天你触到了我的底线,你就会明白我可不是好人。”她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慨叹道:“真的有上苍吗?”   她做鬼时没见过,做人时更不可能见到。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   她望着面前这个单薄伶仃的女子,又想起她所追随过的人,不觉感慨万千。   想必前世在萧漪澜眼中,她们母女便和辛谧眼中的抱善母女一样可笑可悲吧?   她曾以为在绝对的权势和力量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如今看来,最可怕的是谋算人心。   **   卫军得胜的消息,在洛阳开始传颂时已是年末。   彼时怀真已经搬离了望春台,和左右看她不顺眼的永嘉做了邻居。   与其说和永嘉做邻居,不如说是和李晄做了邻居。自打怀真出宫后,他便搬去了永嘉府。   既然皇帝答应让他在京中多留几年,那寄居别处也非长久之计,于是他的韩王府也破土动工了,不过离落成还早,所以他就暂住在永嘉府上。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晄自从和怀真做了邻居,往日走马斗鸡的纨绔行径竟然大改,整日也跟着她研习史籍政书,令他的王傅大感惊异。   怀真出宫后,便设法将她的乳母秦姑找了回来,让她和董飞銮共掌后宅诸事,管理婢媪仆役等。   执掌内外诸事的公主家令是宗正①派来的专职女官,训练有素博学知礼,名叫楚涟。   家丞则由沉稳聪慧的姮娘担当,名为辅助,实则监视。   作为近卫家臣的舍人之职暂且空置,她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   那座书楼最终没能叫‘藏兵阁’,怀真打算等谢珺回来后同他商量个含蓄内敛的名字。   三楼书室中,怀真正坐在乌木嵌螺钿书案前,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手中那卷帛书。   书案两边各立着座数尺高的青铜十二连枝灯,火光透过镂空花叶,在案上投下层层叠叠的光影。   入冬后窗扇上的明光纱皆被换成了不透风的厚实窗纸,所以掌灯便比往日提前了,外面天色尚早,室内却已灯火通明。   侍书婢子是葭葭,她的父亲虽是文吏,但她并不好文,甚至看到文书案卷就头疼。   怀真令她侍书,只是不忍让她做杂务,又想常带在身边,葭葭明白她的好意,只得强打精神从旁作陪,但常会忍不住趴在熏笼上打瞌睡。   为了不被其他人诟病,她便捧了针线簸箕,闲时做些女红针黹的活计。   论理说怀真的衣饰鞋袜包括荷包享囊都有专人负责,但葭葭还是喜欢给她做些小东西,诸如扇坠儿、书袋甚至装印章的小荷包之类。   怀真好奇瞧过几眼,但那细密的针脚实在让她头晕,便又坐了回去,笑着道:“你若真有闲工夫,不妨帮我做个弓袋吧!”   怀真用手比了比,“约摸这么长,这么宽,那可不能用绫罗锦缎,须得用鲛鱼皮或瑶鱼皮。你去库房找,应该会有。”   去年重阳前一天,有人在芳林园外答应送她的弓,已经快制好了,后来风波迭起,就给耽搁了,她差点儿都要忘了。   想到那件事,不由便想起了符愿,以及励政殿相处过数月的侍书女官孟溁。   符家被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孟家也未能幸免,孟溁生死未卜,怀真从被她贿赂的小黄门手中讨回来的那两袋钱,迄今还放在她的箱笼中。   后来她不止一次想过,父皇的御辇倾覆究竟是叛党一早就策划好的,还是她的试探令孟溁起疑,暗中通风后才将计划提前了?   孟溁终究还是太老实,否则不会被她轻易一诈,便将符愿给供了出来。   而萧祁因为她提前示警,得以暗中部署提防,最终免去受符愿牵累之祸。   “殿下,”葭葭的声音打断了怀真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到葭葭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该用晚膳了。”   她说着朝外努了努嘴巴,示意怀真去听。   隔着重门和屏风,隐约听到廊下的银铃声。   她平日读书怕人打搅,因此定下规矩,有事在楼下拉铃,她听到自会下去。   怀真将帛书小心卷好,重新放入背后的书架上,那是她从托人从秘书监借来的,可不敢损坏。   “今日晚膳有些早了吧?”她起身舒展双臂,打了个哈欠道。   葭葭忙奔到对面窗下去看鎏金铜壶滴漏,嘀咕道:“是早了两刻钟。”   怀真正好心绪不定,也想出去透透气,便道:“下去看看吧。”   葭葭便去彩屏后的衣架上拿她的外袍和锦裘,侍候她穿戴好后才去开门。   这几日虽无雪无风,但却是干冷。   怀真走到廊下,深深吸了口气清寒的空气,顿觉舒爽,“我就该把书案搬出来。”   她倚着雕栏,抬手去触檐下垂挂的银铃,够不到,还差二尺多,想必谢珺也够不到吧,但他可以将她抱起来够。   牵绳微微一颤,银铃又叮咚响了起来。   葭葭掩上门,回身却看到怀真仰头盯着那串铃铛嗤笑着,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笑什么呢?”   怀真回过神来,敛容正色道:“我看它们煞是可爱。”   两人刚下到二楼,廊下侍候的两名小黄门便迎过来施礼,问她是否要熄灯,还真既有心事,便不能安心看书了,遂点头称是。   小黄门待她走了,这才上楼去了。   刚转到一楼,就看见厅中站了数人,为首的是公主家丞姮娘。   怀真款款走下来,尚未开口姮娘便带人迎了上来,行礼道:“殿下,有客至。”   怀真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厅外,讶然道:“谁会这个时刻拜访?”   “征西军中回来的人,”姮娘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说是护国公谢家的家将。”   公主府虽说深处于皇城,但她的心腹大都知道她和谢珺的事,若征西军班师回朝,肯定会有人来告诉她,为何此番竟全然无知?   怀真心下纳闷,忙问道:“人在何处?”   “东厅。”姮娘回道。   **   怀真在众人簇拥下,沿着细石铺就的小路,径直往前院走去。   天色昏然,仆役们正爬上梯子,将道边高挂的灯盏一一点亮。   怀真心中感到莫名得惶惑,这半年来征西军不见半点音讯,若真有捷报,恐怕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东厅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容长脸,淡眉细眼,鼻如刀锋,薄唇如剑,正是公主家令楚涟。她的性情和面相一样,是个冷峻严苛一丝不苟的人。   楚涟梳着椎髻,身穿靛蓝团领窄袖夹袍,颈上围着一领狐裘,此刻正在门槛外恭候。刚听到脚步声,就见怀真领着一行人从廊庑后面转了出来。   怀真看到楚涟兴致顿减,这位女官严肃古板地令人发指,平素她和李晄稍微亲近一点,她也会板着脸上前,提醒李晄注意分寸。别说勾肩搭背,哪怕是稍微凑近了咬耳朵,她也会突然冒出来,严词劝谏。   只要有男客前来拜访,楚涟必定像一尊门神般,冷脸侍立在怀真身畔。   这一点固然很烦,但怀真却并不讨厌这个人,反倒很敬佩,她明白楚涟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   若前世她的教引女官是楚涟,恐怕她的命运将会改写。   “啧啧啧,你那个家令,简直像个妒妇一样,我们稍微亲近点,她就恨不得吃了我。”这是陆琨的原话。   怀真事后悉数学给楚涟听,令她失望的是楚涟依旧面无表情,好像并不觉得好笑。   怀真正想着时,楚涟已经走下台阶,双手呈上了拜帖。   怀真瞟了一眼,待看到‘宋友安敬拜’几个字时,不由轻呼出声,忙挽起裙裾大步走了进去。   宋友安等了好半日,听到陪侍的小黄门说长公主来了,忙起身相迎,看到怀真进来便跪下参拜,   怀真抬手道:“平身,快请入座。” 第42章 .赠弓明日我就进宫去找皇兄赐婚,这样……   楚涟和姮娘紧随其后,待怀真在上首落座后,便分侍两边。   宋友安正欲开口,一抬头看到虎视眈眈的楚涟,竟有些如芒在背。   怀真只得偏过头,轻拍了怕楚涟的手臂,低声道:“你在这,人家都不敢说话。”   楚涟不由得怒瞪了一眼宋友安,宋友安被她瞪得头皮发麻。   怀真又拽了拽她的袖子,悄声道:“这又不是陆琨、萧祁他们,你不用这么紧张。”   楚涟并不为所动,她可是清清楚楚看见宋友安捧着个方形长包裹进来的,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   但眼看着怀真要着恼了,她只得先紧着自家主人的面子,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还不忘眼含警告地瞥一宋友安。   听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外面,宋友安才暗暗松了口气,朝主座上的怀真拱手道:“殿下,末将当初跟随主人在平阴驿,有幸见过您一面,不知您还有印象吗?”   怀真何止有印象,但她也不能表现得过于热忱,只得点了点头,装腔作势道:“略微记得,你是前左都候谢珺的随从吧?”   宋友安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方才未见到怀真时,被那个言语犀利的冷面女官审问了半天,让他一个久经沙场的人竟有些心虚起来。   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生疑,因为他此行的确有些逾矩。   按理来说,以他的身份是无法进入皇城的,若非托了关系,恐怕连建阳门都过不了。   “殿下好记性,不过我家主人早不在宫中当值……”宋友安突然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据他所知,大军开拔时长公主可是出城送过自家主人的,他眼见着主人一路傻乐了许久。   这才不到半年功夫,长公主怎么就忘了他家主人早就入了军职呢?   好在他很快明白过来了,人家公主毕竟是女儿家,当着外人的面自然要委婉一些,哪能明目张胆地承认和他家主人关系不一般呢?   “是这样的,末将此来是受主人所托,将这把宝弓呈送给殿下。”他侧身从旁边的曲足案上捧起檀色弓袋,双手举了起来。   不等怀真示意,姮娘便徐徐走了过去,接过来呈给了怀真。   怀真喜出望外,盼了这么久,总算到手了。   她将弓袋横在膝上,解开系带,原想将弓从袋中拿出来,但抽到一半时却顿住了。上了漆的弓身触感清凉柔滑,颜色也是漂亮清透的原木色,弓臂内侧贴着极薄的角片①,在灯光下隐隐现出几个篆字。   她兴致盎然地将弓臂翻过来,手指柔柔抚过泛着光泽的角片,心里默念着,一边是两、心、如、一,一边是长、毋、相、忘。②   “这把弓何时制成的?”怀真按捺住心底的澎湃,问道。   宋友安想了想道:“去年年底就制好了,一直在我家主人的书房中。”   “那为何现在才送来?”怀真不解道。   宋友安道:“末将也问过,主人说以前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她不禁想笑,若是没有这几个字,倒是不用挑时机。   “你家主人如今何在?”她有些迫不及待,“他为何不自己来送?”   宋友安忙回话,“主人并未回京。”   怀真抚着弓身的手不由得僵了一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恐怕连她自己都未觉察到,她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苦涩,“为何迄今未归?征西军战况如何?”   宋友安神情颇为复杂,叹了口气道:“前几个月一直僵持不下。因为我军从未与突厥兵接触过,所以不熟悉他们的用兵习惯。直到两个月前打了一场硬仗,几乎投入了全部兵力,局势才得以好转。突厥兵败向北逃窜,主帅派出四路大军追击,一个月后,三路大军一败涂地。”   他缓了口气,满是自豪道:“只有我家主人所率的那队人马大获全胜。”   怀真心中大喜,不由抚掌叫好。   但她不知道的是,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   “败军回师之后,另外三路将领联合起来上奏主帅,说我家主人不顾友军安危,好大喜功孤军冒进,这才导致其他几路溃败。”宋友安忿忿不平道。   怀真将弓袋一点点拉好,系上带子,转手交给了姮娘,眉头微皱着,疑惑道:“为何会如此?主帅怎么说的?”   宋友安叹了口气,苦着脸道:“主帅就是再英明,大敌当前,也不能为了袒护一人,而引起众人不满吧?于是,为了安抚其他三人,我家主人白白挨了一顿军棍,功劳一点儿没落到,还……后面的事更糟心,主人麾下武官们为他鸣不平,想要帮他讨个公道,就一起去军帐外求见主帅,结果被奋武将军③许焘以聚众闹事扰乱军心之名全都抓了起来……”   怀真听得极为愤懑,打断他道:“你就说说,他如今人在何处?”   “主帅派了一半将领回京述职,大军依旧驻扎在原地威慑突厥,主人被派去金城郡操练新兵。”宋友安瓮声瓮气道,“他、他拍殿下您担心,故而遣末将回来送家书,并跟您报声平安。”   怀真沉吟了会儿,问道:“武威郡和西平郡如今还受控于雍伯余吗?”   宋友安道:“是。”   怀真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道:“真是腹背受敌。”   若朝纲稳定政令畅通,那两郡早就归附于朝廷了,她一想到此事便觉愤恨。   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鲁王,也恨天公不作美,让黄炎功败垂成,让父皇……父皇若是还在,定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可是,她又想到,当初罢免雍伯余也是得到父皇首肯的,若非如此,雍伯余也不会被逼之下举旗造反。   “但是,请殿下放心。我家主人是自请去金城的,他兴许有办法能打破僵局。”宋友安见怀真苦恼,不由安慰道。   怀真微微一喜,好奇追问道:“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跟你说的?”   宋友安难为情道:“末将猜测的。”   怀真心下略安,眼见天色不早了,不敢再多说,忙命人带他去用饭,宋友安却局促不安,执意推辞,怀真只得命人送客。   **   “殿下,”怀真刚走出来,檐下候着的楚涟就闪了出来,神色肃穆道:“私相授受,于理不合。”   怀真怫然不悦,从姮娘怀中拿过弓袋,塞给她道:“一把弓而已,他欠我的。你不信自个儿检查一下去。”   姮娘从旁佐证,“去年在宣明门外,左都候弄坏了殿下的弓,是妾亲眼所见。”   楚涟神色尴尬,像是抱了个烫手山芋,但还是耐心规劝道:“这些普通兵器咱们府上武库并不缺,你若瞧不上,还可找人定做,收受外人馈赠,恐落人口实……”   “行了,明日我就进宫去找皇兄,让他给我赐婚,这样便不是外人了。”她愤愤道,说罢拂袖而去。   楚涟大惊,忙追上去道:“殿下三思,此事切不可鲁莽。”   直至到了膳厅,姮娘帮她宽衣时才小心翼翼问道:“为了和楚家令赌气,您真的要……要去求陛下赐婚?”   两名婢子捧着铜盆和巾帕,进来侍候她洗手。   怀真将双手伸出,忍俊不禁道:“一时气话而已,吓到你了?”   姮娘轻轻吁了口气,拍抚着胸膛道:“想必楚家令也吓到了,若您明日真进宫,她恐怕得后悔死。”   面前的婢女将她双手裹在柔软的棉帕中,一点点吸干水渍,又涂上一层细腻香滑的油膏,然后轻轻按摩着。   婢女的拇指刮到怀真掌心时,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明日还真要进宫。”   膳厅在内堂,侍膳婢女摆好了饭,出来恭请怀真入内。   怀真在姮娘的陪同下穿过薄幔走了进去,在食案前落座。   怀真刚坐下便闻到梅香,喜道:“梅花汤饼④?”   侍膳婢女取过白玉凤首匙,盛了一碗奉到面前。   怀真接过,闻了一口,白梅的甜香伴着鸡汤鲜香,令人食指大动。   吃完一小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身上寒意顿消,怀真放下碗道:“香滑软嫩,汤汁鲜美,你们也尝尝吧!”   侍膳婢女忙道:“多谢殿下。”一面命人撤下。   怀真向来胃口极佳,以至于陪侍她用膳的人都会受到感染,下去后能多吃一碗饭。   侍膳婢女又将切好的肉胙蘸以香醋、精盐、椒油等佐料,夹到新取的玉盘中,让她就着百合蒸饼品尝。   此外还有红豆板栗饭,炙鱼、瓜齑、杂羹等,怀真每样都尝了几口,眼看就要饱了,侍膳婢女又将远处的青玉碟捧到了她面前,含笑道:“殿下再尝尝这道海虾籽梃,是吴郡所献。”   怀真原本准备放下白玉著漱口离座了,但看到色泽艳丽如赤琉璃般的海虾,顿时又有了胃口,便就着百合蒸饼尝了一口,眼前一亮赞道:“味道绝佳。”   “吴郡还进献了什么?”她随口问道。   侍膳婢女有点答不上来,姮娘接口道:“海鮸干鲙、松江鲈鱼干鲙、鮸鱼含肚蟹黄膏……”   怀真听得口干舌燥,拿起清茶饮了两口道:“吴郡繁华富庶,怎么这听着倒像是小渔村?”   姮娘不由失笑,解释道:“我以为您问土特产呢,除此之外还有茶叶、绣品、云锦若干。宋公在信中对您感恩戴德,声称您若有差遣,他绝无二话。言辞之间颇有深意,看来是想依附于您。” 第43章 .自省一旦有人离开了她的视线,她便很……   怀真正用青盐水漱口,听到这话差点被呛住。   “何至于此?”她漱口毕,接过巾帕拭了拭唇角,“我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定夺的可是陛下。何况他若没有本事,也不会被派去的。”   “若非您提那一句,陛下未必知道有这个人。”姮娘道。   怀真虽然只在励政殿呆了月余,但是受益匪浅,她有本小册子,专门记录着每日见闻和心得。   宋淮是父皇身边的近臣,也是内廷待诏之一,与她颇为熟络,怀真看书时遇到生僻字常会向他请教,对他的博闻强记和耐心机敏颇有印象。   某次和皇兄闲谈时,听到他说起前任吴郡郡守为人粗鄙,纵容子侄为祸乡里,被监察御史连参数本,他欲罢免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接任者。她顺嘴便提了宋淮的名字,并未想到皇兄会采纳。   “回礼是谁置办的?”她追问道。   “我看过记录,是楚家令亲自安排的。”姮娘道。   怀真这才放心下来,却忍不住叹道:“奈何我的手伸不到大西北。”   姮娘失笑道:“北地那些封疆大吏……您可真敢想。”   怀真反问道:“为何不能?皇帝最不该忌讳的就是妻女姐妹,好好看住叔伯兄弟就行了。”   “殿下的奇思妙想可真多,”姮娘感叹道:“您明日进宫作甚?”   怀真抬起手臂,任由婢女着外袍,沉吟着道:“去看望小公主。”   入寝前,她伏案疾书,加印封好后,命葭葭收起来,嘱咐明日进宫要带。   葭葭好奇道:“这是写给谁的?”   “容娘啊,”怀真起身去洗手上墨渍,“明日请皇兄交由大将军,让他和军令一起发到西北大营。”   “您为何这么久了才想起给杨家娘子写信?”葭葭困惑道,“您不是很喜欢她吗?”   怀真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这显得很突兀?快过年了,就当提前拜年吧,问她何时能回来。”   葭葭将信函压在妆奁下,唤人进来侍候怀真卸妆更衣。   待怀真换好寝衣走回阁中时,就见葭葭正蹲在榻前掩着帐子,朝她神秘一笑道:“殿下快来。”   怀真纳闷地走过去,葭葭掀开帐幔,一股暖香扑鼻而来,怀真不由惊叹道:“这又是你新调制的?较上回更加明朗绮丽,明儿带几份进宫去。”   葭葭皱起了小脸,“这是奴婢专为您调制的安神香,才不要送别人。”   “哈,这么小气?”怀真抬手在她额间戳了一下,笑着登榻,“那就不送。”   葭葭这才开怀,俯身过去帮她盖好被子,待要离开时却被怀真拽住了,“稍等,我问你几句话。”   葭葭只得在榻前的台阶上坐下,等着她发问。   怀真抚着下巴,沉吟道:“方才我说给容娘写信,你为何那种表情?”   “那种表情?”葭葭恍然大悟道:“奴婢就是觉得奇怪,还以为您把她忘了。自打出宫后,您连探望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后小公主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她瞟了眼怀真,小声道:“奴婢总觉得这样……有点不近人情。您似乎时刻都在忙着,好像从来不会累。”   “还有呢?”怀真看出来她欲言又止,便追问道。   葭葭犹豫着不敢说,怀真鼓励道:“童言无忌嘛,就算不中听我也不会生气。以前在宫里,言行举止虽是有人指摘,可如今在自己的地盘,很少有人敢对我说真话了。”   葭葭这才迟疑着开口,“奴婢觉得,只要有人离开了您的眼睛,便也离开了您的心。所以平日里无论秦姑董姐姐还是素娥姐姐姮娘姐姐……我们每日都想找机会在您跟前露个面,否则……”   怀真‘噗嗤’一声笑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否则什么呀,我还能把你们饿着不成?别胡思乱想了。”   “对了,”怀真撑起身子,饶有兴趣道:“你对谢家三郎有何印象?”   葭葭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神色平静道:“无甚印象。”   怀真奇道:“没有似曾相识?或者很熟悉的感觉?”   葭葭茫然摇头,“没有啊,奴婢先前从未见过。殿下为何这样问?”   怀真翻身躺了回去,打了个呵欠道:“随口问问。你去吧,我要睡了。”   她有个习惯,就寝时必须将帘幔挂起来,否则便会做噩梦,更有甚者会将寝阁外三重门都打开。   葭葭应声,起身将帘幔卷起用金钩挂上,这才退了出去。   **   只要有人离开了您的眼睛,便也离开了您的心。   葭葭走后,怀真反复咂摸着这句话,心中若有所感。   她好像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旦有人离开了她的视线,她便很容易将其抛之脑后。   就像谢珺,送行时伤怀不已,可回来的路上就恢复如常了。   她并不在意过程,也不会觉得难熬,她有的是耐心去等待结果。   晨起,怀真睁开眼睛,便看到珠帘外影影绰绰。   她夜间睡得很香,神清气爽地坐起身唤道:“进来吧!”   婢女们捧着衣裳和盥洗用品,在素娥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怀真走到镜前,抬手舒臂,任由婢女为她更衣。   “好像又长高了。”寝衣褪去后,她看到愈发玲珑的身段,不由嗤嗤笑着道:“还变漂亮了。”   素娥忍住笑,转头望了眼身后那列婢女,大家都低着头,努力憋笑。   “你说,我和母妃像不像?”耳畔传来怀真的疑问,素娥忙回过神,含笑道:“娘娘国色天香,殿下风姿绰约,外表虽然略有不同,但神韵却颇为相似,都是罕见的大美人。”   怀真挑剔道:“你这个‘都’字说得有点勉强。好了,我有自知之明,跟母妃比起来,我还差一大截。”   镜中的少女朝气蓬勃明媚耀眼,看这样子,定能活到八十岁。   素娥在旁边吹得天花乱坠,怀真只是笑而不语。   更衣、漱口、盥洗,接着便是上妆。   有赖帝妃的偏爱,怀真年纪不大但妆奁颇丰,大小首饰匣子摞起来有半堵墙高,材质造型皆是上品,不过她的心思并不在此。   何况如今还在孝期,便也不用盛妆,只需施以薄粉,淡扫黛眉,轻点绛唇,妆成。   挽发,插笄,簪花,佩钗,若非进宫,倒也不用这样麻烦。   姮娘不知何时进来了,正站在一边汇报今日的行程。   “相府的郑夫人邀您过府品尝新鲜烤鹿肉,您出宫时派人去说一声,人家好准备接驾。”   “鹿肉?”怀真起身,任由婢女帮她整理层层叠叠的袍袖,“以前跟着父皇早吃腻了,问问有没有小鹿崽子,有的话我去领一只回来。”   素娥忍俊不禁,姮娘却拿着笔,认真记下了。   怀真早上总是行色匆匆,因此早膳最为简单,一碗乳酪,一杯蜂蜜水,一盘金丝饼,几碟小菜,最后是一份松脆酥香的酥琼叶①。   **   许是对文帝废后王氏的忌讳,杨皇后并未住在长秋宫,而是住在和德阳殿在一条中轴线上的迎春殿。   怀真去的时候,殿中气氛有些不对劲。   李荻红着眼睛迎出来,将她带到侧殿,叹气道:“日间父皇提到我也该开府了,但母后极力反对,想将我留在身边。父皇、父皇竟举了抱善姑母的例子来驳斥母后,两人为此吵了一架,母后被气哭了。”   怀真默然,想必除了辛谧,真的无人知道抱善的下落。若她不在洛阳,多半是逃去扬州投奔燕王了。但如今她活着和死了有何区别?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huàn)。   前世的自己,何尝不是咎由自取呢?   “小姑姑,您去劝劝我母后吧!”李荻怯生生道。   怀真回过神,安抚道:“好呀!你也别太介意,你父皇只是话赶话随口说的,那件事毕竟……影响太大了,身为父母,想想都会心有余悸。”   同样是风流韵事,前世她珠胎暗结但无人知晓,可也独吞苦果遗恨终身。   抱善则是人尽皆知,如今竟连骨肉兄弟都对她唾弃到了如此地步。   可是崔晏呢,为何不见有人非议?男女之间,何等地不公呀!   李荻等了约摸两刻钟,便听到了殿内传来的欢笑声,忙遣宫女去探,宫女回来禀报,说皇后娘娘此刻正开怀。   待李荻进去时,就看到怀真不知说了什么,竟将一向端庄自持的母后逗得笑出了声。   李荻悄悄隐于柱后,听到怀真侃侃道:“刘伶还有件趣事,但是颇为不雅,娘娘若不介意,我便讲咯。”   皇后好奇道:“有多不雅?”   怀真便学着茶馆说书人的样子,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说道:“刘伶恒纵酒放达,脱衣裸行于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②”   皇后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笑得直捶案。   李荻不谙世事,满脸困惑地走出来,歪头望着皇后道:“母后何故发笑?”   怀真岔开话题,道:“午膳后我要去丞相府一趟,已经征得娘娘同意,可带你同行,去不去?”   自打杨寄容走后,李荻便常闷闷不乐。   京中贵女自成一派,她不愿掺和,怀真平时也甚少参加闺媛们的游园宴饮之类,今日难得见她相邀,李荻自是跃跃。 第44章 .捷报“我不想懂这些,我只知道你尾巴……   昨夜经葭葭提点,怀真仔细想了一番,觉得她说的甚为在理,也该分些时间和精力关心一下身边人。   所以她主动提出带李荻出宫散心,原是想轻车简装,可她没想到,皇帝不知出于何种考量,竟命全副仪仗陪同。   郑夫人携女眷们在巷口相迎,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但见剑戢林立伞盖遮天,虽然早前便接到宫里传话,说怀真要带荣懿公主李荻同往,但谁也没想到竟动用了这样的大阵仗。   仪卫中两名清道策马在前,接着是六名女官,其后跟着十六名执偏扇者、十六名执团扇者、十六名执方扇者,然后是抬着行障坐障的随从,最后才是两匹骏马所驾的公主厌翟车,车后还有若干从人车驾等。   两队仪仗将相府旁边的巷子停得满满当当,郑家仆婢们则忙得热火朝天。   说起来今上登基可是郑宜一手促成的,且不论他究竟是为了攫取权力还是为了江山社稷,归根结底都于今上有恩,这才几个月就招来了猜忌。   李荻不懂,下车后悄问怀真为何要这般大动干戈?怀真苦笑着说为了昭示天子对郑家的恩宠。   李荻竟信以为真,浑然不觉这便是父皇以威权刻意敲打郑家。若真有接待不周之处,将来可都是把柄。   好在郑家并非小户人家,不至于乱成一团给人笑话,约摸两刻钟后便将这批人马全都安排好了。   怀真和李荻被郑家女眷迎到了内院,郑家几位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带李荻去了后面梅林,说是去看仆妇们烤鹿肉。   怀真则留在堂屋,由郑夫人和四位儿媳六位孙媳陪着,女官们则在外面廊下等候吩咐。   当初她迁出宫时,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贺过,自然也包括郑家。   郑宜送的是座七尺多高的昆山石盆景,洁白如雪晶莹似玉,名曰‘秋水横波’,后来成了园中一大盛景。   郑夫人送的是一座大理石底的乌木嵌彩绘百鸟朝凤八扇大围屏,色彩瑰丽又不失古雅,被她放在三楼书室。其他儿媳孙媳皆有馈赠,怀真为了道谢特意上门拜访过,还参观了抱善前未婚夫郑伯言的炼丹室,以及郑家闺秀们的朱楼。   起先,怀真心中颇为愧疚,郑家好心邀她过府食鹿,她却无意中弄巧成拙,竟成了皇兄手中膈应郑家的工具。   但是郑家女眷热情未减,等寒暄过后,她便将先前尴尬和不快浑然抛之脑后了。   在品尝过茶点后,郑夫人对身后跪侍的婢女悄声吩咐了一句,婢女便悄然退下了。   郑宜虽是朝廷要员,但却不似其他高官那般端肃倨傲,令人望而生畏。   他虚怀若谷豪迈狂放,颇有几分名士之气,却又老练通达,毫无孤高之气。上行下效,他家里便连妻儿子女也都有着旷达爽利劲儿。   怀真自然知道他是老狐狸,但与这样有趣的老狐狸相处却很快乐,许是性情相投,在接触过几次后,郑家人也颇为喜欢她。   方才的婢女回来对郑夫人耳语了一句,她轻轻点头,转向怀真道,“殿下想要之物,寒舍正好有,还请过目。”   怀真正纳闷着,就见一名仆妇捧着只两尺见方的浅口竹筐,缓步走了进来,将竹筐放在中间地毯上,先参拜了怀真,继而又向其他夫人们见礼,随后才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竹筐上面盖着一层薄毯,实在看不出是何物。   “殿下不妨近前去看。”郑夫人语气和蔼道。   怀真还未动,身后随侍的葭葭便起身过去,跪在竹筐旁轻轻掀开了薄毯一角,“呀?”   她忍不住惊喜的轻呼,“殿下,是麑鹿!”   话音刚落,就见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出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转动着,待看到到周围一圈人,不由发出一声呜咽,悄悄缩了回去。   怀真惊诧道:“竟然真有小鹿崽?”说着起身离座匆匆过去,蹲下身好奇地俯望着竹篮,看到那只栗色的小脑袋正藏在毯子后面悄悄打量着她,脆弱惊怯的犹如襁褓中的婴儿。   她不禁伸出手,隔着薄毯轻轻抚了抚它瘦小的身躯,柔声道:“别怕,今天我便带你回家。”   她复又回到了原位,转向郑夫人再三道谢。   郑夫人笑着朝右边末座招了招手,就见一个女子起身,朝怀真走了几步,盈盈拜下。   经过郑夫人介绍,怀真才知道她是郑宜第三子的二儿媳妇,姓阮,小字阿娴。   阿娴生着一张小鹅蛋脸,眉眼纤细,看上去二十上下,但神情娇娇怯怯,便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亏得阿娴细心,听到殿下说想要一只鹿崽子,赶早便出城,去青鸾山下的别苑挑来,洗净包好,专门献给殿下的。”郑夫人笑呵呵道,“她有个兄弟,平日喜好读书,怕被打扰,便独个儿在别苑住着,身边养了几头鹿,正好前几日有母鹿下崽。”   话说到这里,怀真隐约便明白了。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看来阮氏当有所求。   彼此客套了一番,却仍不见阮氏开口,怀真瞥见她落座后便涨红了脸,身旁的嫂嫂频频暗示,她依然低垂着眼佯作不觉。   临时小窝此刻已移到了怀真座前,她俯身轻轻握了握小鹿探出来脚掌,含笑道:“这般可爱的小东西,它的主人却肯将它割爱,我真是不胜感激。阮家郎君何时归京,我定要登门拜访亲自谢谢他。”   “殿下太客气了,”郑夫人受宠若惊道:“此等小事,不值一提。殿下若不嫌弃,等阮郎回来了,老身便让阿娴带他去拜会。”   怀真爽快道:“自当欢迎。”   她实在猜不出郑夫人的用意,若说是为了求功名富贵,郑宜归为丞相,辅佐皇帝总理百政,乃文官之首,都不用动手指,只需一个眼神暗示,便有人抢着为他分忧解难了。何须大费周章,来找她这个不涉朝政的长公主的门路?   **   却说李荻这边,正被郑家几个小娘子簇拥着玩得不亦乐乎。   有轩廊横穿梅林,尽头是四面通达的皓雪亭,但这个时节亭中却是绣帘低垂,铜炉上的青釉莲瓣纹盖罐上咕嘟咕嘟煨着消食的汤羹,只有一个婢女在看火。   其他人皆在廊外,围着烧旺的炉火,看仆妇们从冰桶中取出新鲜鹿肉,切好后刷上酱料,放在架子上烤地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待烤好之后,婢女便用金盘托了过来,李荻身边的随侍女官尝过之后,才请她亲尝。   李荻自幼便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食不厌细脍不厌精,别说是品尝,就连这样的场景也不曾见过,今日实在是大开眼界。   女官将烤炙的鹿肉用小叉子喂给她,众女皆围过来,好奇地观看。   李荻嚼了几口,只觉得鲜美异常齿颊留香。女官见她喜欢,便又喂了两片,她还想要,但女官神色严肃微微摇头,她便只得作罢。   “如此美味,应该让姑姑也尝一尝。”她惊叹道。   郑家姐妹中最年长的蕙娘笑道:“殿下尽管放心,祖母和长公主那边有人侍候,专门请的大厨烤肉,味道不会比我们的差。”   李荻这才放心,就着女官的手喝了些热气腾腾的羹汤,看着郑家女孩儿们用小银叉无节制的取肉块品尝,心里却只有羡慕的份。   她以往也见过郑家姐妹,但她们和其他贵女淑媛一样,对她都是敬而远之,这次却如此热情,必然是沾了姑姑的光。   **   怀真自从得了小宠后,就连书室都很少去了。   她的乳母秦姑新得了一份差事,便是像照看孩子照看那只小鹿。   怀真日间看书时,小鹿便倚着她睡觉,或者哒哒哒地在室内踱来踱去。秦姑将它打理地很干净,还像训练小犬般训练它去外面撒尿……   董飞銮看到小鹿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发呆时,冷哼一声道:“你不该将它如此圈禁,它应该在山林间自由奔跑。”   怀真从炉边抬起头,望向她道:“等到天暖了我就带它出去玩,快了快了,过两天就立春了。”她见董飞銮不以为然,便补充道:“我觉得,它是宁可陪着我也不愿变成别人盘中餐。”   “何况,我是付出了代价的。”她叹了口气道:“我又欠了李晄一个人情。原来人家送我小鹿并非想巴结我,而是想通过我走李晄的后门。皇子开府是能自行招募掾属的,我却不能……”   “别想这有得没得了,”董飞銮将一只卷轴塞到她怀里道:“刚从大将军府送来的,想必有你小情郎的消息。”   “大将军府?”怀真一惊坐起,拿起来一看竹筒上的印信,果然是容娘的回信,想必是同军报一起呈送到大将军府的。   “捷报、捷报,”她看完兴奋地锤了董飞銮一把,欢呼道:“三郎凭一己之力将武威郡和西平郡重又夺回,正合三郡之力,准备拿下西北的张掖郡。”   董飞銮拧着眉头道:“不是去打突厥吗?”   怀真奇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不懂这个道理吗?雍伯余自立后,便不再向朝廷交纳财税钱粮了,若是大军能趁机收复雍州,便可自给自足,不用坐等朝廷运送粮饷了。”   董飞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道:“我不想懂这些,我只知道你尾巴翘起来了。”她说着抬手点了点怀真樱红的唇,笑嘻嘻道:“我得让人提前制作些消肿药膏,免得你到时候……”   怀真气得尖叫,抄起竹筒便要去丢,董飞銮早就一溜烟跑了。 第45章 .不安殿下待我不似从前热情了。……   承庆元年春,占据了金城、西平、武威和张掖的征西大军同雍伯余休战,原地驻扎屯垦,杨昌镇守中军,派属下宣威、勇武、壮威、明威四将军回朝复命。   诸将凯旋之日,正是春和景明春林初盛之时,洛阳百姓夹道欢迎,西门外人头攒动摩拳擦掌。   怀真和李晄在城上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未见踪影,只等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城上的守将是个伶俐人,一边奉来茶水果品,一边命人去买些酒菜来款待两位殿下。   怀真心下感激,同他攀谈时得知他是河内人,人唤赵五,原是德王府亲兵,今上践祚后得以荣升,成了西门守将。原是个不错的差事,奈何家中父母年迈,还有姊妹幼弟,洛阳米贵,日子过得竟和昔日差不多。   李晄从旁听得惊讶,问道:“你上面不是还有四位兄长吗?五个男人一起养家,也不至于艰难至此吧?”   赵五窘迫道:“末将虽排行老五,但前面四个兄长早年夭折,故而末将在家中算是老大。要奉养双亲,要给三个妹妹准备嫁妆,还要供两个十来岁的弟弟读书……唉,还不如当日留在老家,虽说俸禄低微,可至少还有几亩薄田。”   李晄瞠目结舌道:“那……为何还生这么多?”   赵五奇道:“殿下这话说得,难道子女多了还有错?末将以后若成婚了,少说也得生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这边怀真听得肚子隐隐作痛,这些男人啊,想必是不用自己生吧!   “令妹年方几何?”她转过头,插话道。   赵五回道:“大妹十六,二妹十五,三妹十三。”   “你回去问问,她们若有意,可来我府上,以后嫁妆由我来出。”怀真道。   赵五大喜过望,忙一揖到底,连声称谢。   等赵五退下后,李晄才大惊小怪道:“你如今变活菩萨了?”   怀真斜睨了他一眼,“举手之劳罢了,何况我府上也的确缺人,多几个女孩子又何妨?”   正说话时,隐约听得鼓声大作,两人忙转过身极目远眺,就见视线尽头旌旗招展烟尘漫天,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怀真激动地心头狂跳,扶着墙垛蹦了几下,似乎心也跟着飞了。   李晄转过头,打趣道:“你要下去吗?”   “我……”她脸颊绯红,手足无措道:“不了,我、我此刻万分紧张,先回去缓一会吧!”   她说着真的调头走了,李晄忙追上去道:“好歹也看一眼啊?”   怀真忙摆手道:“不要、不要。”   待下了城墙,就见葭葭和一个小黄门正垂首侍立在车前,怀真匆匆登车,吩咐回府。   葭葭忙爬上来,似有些不解,“殿下怎么突然要走?”她以为怀真要等谢珺进城,还要同他打招呼。   李晄驱马过来,打趣道:“她害羞了。”   怀真不说话,只用双手蒙着脸。   李晄策马过去,隔着绡縠薄幔,看到她那忸怩模样,忍不住发笑。   一行人沿原路返回,李晄将她送到大门口便径直回永嘉府去了。   怀真下车,看到楚涟正带人在阶前相迎,想将日间的事对她交代一番,遂边走边道:“西门有位守将叫赵五,他有三个妹妹,可能会入府,到时候你安排一下,给找个合适的差事吧。”   楚涟苦着脸道:“殿下,您不要在外随意应承了,府上不缺下人。”   怀真回头瞟了她一眼道:“多两张嘴,不至于就倾家荡产了吧?晚上把这个月的账册送过来我过目。”   楚涟神色尴尬道:“殿下,并非养不起……”   “那就照办好了。”怀真摆手道:“你去忙吧,别跟着了,我要去沐浴更衣了。”   **   怀真进去后,迟迟不肯出来。   素娥带着侍膳婢女在外面站得脚都麻了,却又不敢催促,好容易才看到一名侍浴婢女出来,忙扯住她问道:“殿下呢?”   侍浴婢女摊了摊手道:“皮肤都快泡皱了,还在池子里游来游去,不肯上来。”   素娥苦恼道:“午膳都准备好了,她平时可不会在用膳前磨蹭。”   “要不,去找董姐姐吧?”侍浴婢女提议道。   素娥撅了噘嘴,回头吩咐阶下的婢女去找姮娘。   对她而言,董飞銮和葭葭都是外来者,偏生却将她和姮娘这俩元老压了一头,心里向来是不忿的,若是萧漪澜未曾叛变,公主也不会因此冷落了她二人,而去偏宠外人。为此她也极为恼恨萧漪澜。   侍浴婢女哪里明白这些,出来透了口气就又进去了。   姮娘进来时,怀真正伏在池畔休息。   姮娘望着她晕红的双颊,抬手去探她额头,关切道:“有些烫手,殿下莫不是染了风寒?”   怀真拨开她手,将脸颊贴在池畔清凉的芙蓉石上,“没有,我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只有浸在水中才舒服。”   姮娘明白她的心事,忍着笑好生劝道:“大将军府正在为诸位征西归来的将军接风洗尘,您心里就是再煎熬,一时半会儿也加不到,不如先出来更衣上妆,待用过午膳后去宫里走动走动,兴许便能邂逅呢!”   怀真无动于衷,反而又滑进了馥郁的兰汤中。   姮娘也不急,温声道:“午膳有酥骨鱼、糖蒸茄、酿瓜、酒煮玉蕈[xùn]、鸭脚羹……”   怀真忍不住冒出了头,舔了舔嘴唇道:“其实我……我还不饿。”   姮娘望着出水芙蓉般的怀真,曼声道:“还有石榴粉和鲜桃酱。”   她哗啦一声站起身,双手抱肩踩着玉阶一步步走了出来,“鲜桃酱要用冰镇着,不然会影响口感。”   姮娘抖开宽大柔软的澡巾将她裹住,两名侍浴婢女也从帘幔后走出侍候。   怀真原本真的不饿,毕竟在城墙上已经垫了肚子,但篦发搽油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等她绾好青丝出来时,已经饥肠辘辘,便把将要重逢的激喜和惊慌给忘了。   当她吃饱喝足,领着鹿儿在花园漫步消食时,葭葭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殿下、殿下,宣威将军谢珺求见。”   怀真目瞪口呆,“这……这个时辰……怎么这么早?”比她预期的早了两个时辰,她立刻又慌了。   葭葭催促道:“要在哪里见?趁着楚家令出门了,您快做决断,否则等她回来,肯定要带着一帮人从旁盯着。”   “她不在?”怀真愈发慌乱,仿佛失去了主心骨,“那董飞銮呢?”   “董姐姐正在门厅陪着呀!”葭葭道。   怀真心下略安,却还有些紧张,吩咐道:“那就让她把人带到这里来吧,对了,去给七殿下带个话,请他有空过来一趟。”   葭葭领命,飞奔而去。   怀真手心里全是汗,便踱去清池边洗手。   低头时恰好看见水中丽影,不觉呆住了。   当日她刚苏醒,从洗砚池看到的是自己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女,犹如枝头花蕾般青涩,如今却似脱胎换骨。   清池中映出的是一个云鬟高髻仪态万千的美人,青罗单衫碧缬裙,丁香帔子迎风飘。   比之前世,竟多了几分清雅高华之气。   她不觉又自恋地欣赏了一番,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   “我们去哪等呢?”她洗过手后,用帕子擦拭着水迹,转头问身畔低头饮水的小鹿。   小鹿自不会回答,只是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怀真将它抱到了柳荫下,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坐下,拍了拍腿道:“你不许乱跑,来,乖乖躺下。”   小鹿便将脑袋枕在她腿上,乖乖地依着她躺了下来。怀真靠在树干上,轻抚着小鹿柔滑的皮毛,以此来平复着急促的心跳。   “殿下在那里!”不远处响起董飞銮的声音。   还不等怀真做出反应,小鹿已经腾地站了起来,怀真忙揽过它安慰道:“别怕、别怕。”可她的心跳却快飞出腔子了,小鹿因此愈发焦躁。   董飞銮隔着花丛和草地,看到故作镇定的怀真,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她让谢珺自个儿过去,自己则带着几名宫女背过身去,不远不近地守着。   **   怀真按捺不住,终究还是起身迎了出去,小鹿绕着她打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愉悦轻松的心情,它也变得活泼调皮起来,一蹦一跳地去踩她拂过草地的裙袂。   谢珺着绯袍,佩银鱼袋,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在距离怀真一丈时单膝跪下低头行礼,沉声道:“微臣见过长公主。”   算算时间,约摸十个月没见了。   怀真悄悄环顾四周,见董飞銮等人站在十来丈外,且都背转身去,这才稍稍放心,托起他的手肘,柔声道:“三郎无须多礼。”   谢珺抬起头,反手握住了她的双臂,隔着轻薄的衣料,掌心似乎能感觉到她柔腻香滑的肌肤。   他心头一紧,却又舍不得放开,便徐徐滑下来,紧紧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面庞久经风吹日晒,肤色较离京时深了,五官越发凌厉,体型也更矫健强壮,就连那种迫人的铁血之气也愈显浓烈。   只是在面对她时,依然是柔情款款的模样。   怀真深深地凝视着他,似乎想要穿透他乌亮的眸子,看到他未知的命运。   谢珺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偏过了头。   怀真粲然一笑,拇指挠了挠他手腕,“三郎,你见到我不开心?”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开心。”   “那你为何不看我?”她晃了晃手臂道。   “我心里不安,”他的眼神随着她腰间的五彩宫绦芙蓉结晃动着,“殿下待我不似从前热情了。”话语之中颇多幽怨。   他在路上想象了一百种重逢的方式,每一种都是以她飞扑过来抱住他开始的。可是现在这样,似乎有些生分。 第46章 .热情再试最后一次好不好?   怀真听到这话,不由想起了当日送行时的难分难舍,竟有些臊得慌。   她挽住他手臂,引他去另一边的蔷薇花架旁的青石上坐了下来。   小鹿也跟了过去,挨着怀真,将小脑袋搁在她膝上,眼含警惕和好奇,悄悄打量着另一边的谢珺。   “那你说,怎样才算热情?”她轻抚着小鹿脑袋上新生的角,含笑道。   谢珺望着她怀里的小鹿,居然有些羡慕。   他想到了日间酒宴上众人调侃的话语,胸中便涌起生涩的痛。   ‘小谢这样拼命,那是有原因的,人家将来是要尚主的人。’   ‘若真要尚主,那还用拼命建功吗?攀到了长公主这样的大树,留在朝中吃香的喝辣的多好,还跑去边关吹风吃沙子?’   ‘你们说的是怀真长公主?嗨呀,恐怕这棵大树不好攀,自打开府后,多少青年才俊踏破了门槛,就连公车司马令都是常客。小谢啊,这条路不好走呐,你小子多保重。’   ……   如今又亲眼目睹了恢弘壮观的公主府,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   昔日的豪言壮语,此刻想起来宛如笑话。   就像在别人眼中,他只是痴心妄想一样。但他还是按部就班做着求娶的梦。   “公主……”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神色紧张地问道:“我不在的日子,常有人上门求亲吗?”   怀真一脸狐疑,瞧着他这副样子,隐约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笑吟吟道:“你听谁说的?”   他支支吾吾道:“我在将军府……大将军府……听到些风言风语……”   他抬起眸子注视着她,看到她含笑的眉眼,心里顿时一慌,不敢再细瞧,但眼神却像是胶着在她脸上一样,痴痴地描摹着她柳叶般的眉,水杏一样的眸,挺直细巧的鼻子,还有……那比身后蔷薇花更娇艳柔媚的唇。   就这样瞧着,心底不觉泛起了莫大的欢喜和甜蜜。   “泱泱,”他轻柔地唤道:“泱泱,你能不能亲亲我?”刻意压低的声音,只会让呼吸显得更重。   怀真望着他漂亮英俊的脸孔,还有那双仿若春水般温柔的眼眸,他眸底深切的渴望感召着她,让她心里那团火又重燃起来。   她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唇间印了一个吻。   谢珺等这一刻等了许久许久,他配合着闭上了眼睛,面上满是期待,怀真便又在他颊边吻了一下。   “该你了。”她仰着脸,含笑鼓励道。   他慢慢贴近她,极力压制着粗重的喘息,像是回忆般摸索着亲她额间花钿,从眉心到鼻尖,又滑至脸颊。   她的下巴可爱莹润,像枚粉嫩的小果子,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稍做犹豫后,忍不住轻咬了一口。   怀真微微启唇,尚未惊呼出声,他便顺势衔住了她柔软的唇瓣,极暧昧地含弄着。   她惊喜地引导着回吻他,心中颇为自得。他受到鼓舞和启发,更加卖力地讨好她,将满腔柔情和刻骨相思皆倾注于这一吻上。   她正自沉迷之际,两人却因为鼻子狠撞而不得不分开。   她捂着酸痛的鼻子,瞪了他一眼,抱怨道:“这么久了也无长进?”   他深感委屈,又怕她嫌他笨,紧张地搓着手,哑声分辨道:“我在外面并无机会练习,时日久了难免会生疏。泱泱,你再教教我吧。”   想当年,她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如今倒要反过来了。   她方才一直坐着,为了够到他,仰地脖子酸了,拧地腰也疼了,他却只将两手交握在身前,完全不知道该搂她,敢情之前的亲热什么也没学到。   “要手做什么?抱我呀!”她换了个跪姿,抓过他僵直的手臂,合在腰后道。   他乖乖照做,双臂虚虚拢着她纤细婀娜的腰肢,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   腰以下肯定是不行的,可以贴在背上吧?   他正寻思之际,却感到小腿被人踢了一脚,低头去看,就见怀真的小鹿站在脚前,用前掌刨着他的袍摆,似乎要赶他走。   怀真也看到了,笑得伏倒在他怀中簌簌直抖,“小家伙定然以为你在欺负我。”   她一手犹自攀着他的肩,拧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小鹿的脑袋,柔声哄道:“乖,别闹,不然晚上睡觉要罚站。”   小鹿呜呜叫了两声,脑袋就着她的手掌蹭了蹭,最终不情不愿地退开两步,卧倒在草地上,偏头瞧着两人交颈缠绵。   反复练习了数次后,怀真心跳如鼓浑身酥软,实在有些累了,也怕再吻下去会出事,便就此终止,伏在他肩上娇喘吁吁道:“这样够热情了吧?”   谢珺脸颊绯红,侧头轻轻啄了啄她小巧的鼻头,用灼热地似乎能将她融化的眼神望着她,恳求道:“再试最后一次好不好?”   怀真将他的肩往下按了按,苦着脸道:“那你低一点,我好累。”   他暗悔方才太过粗心,忙矮了矮身子,一手托着她的下颌,一手扶着她的背,柔声问道:“这样可好?”   怀真轻轻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道:“说好的最后一次。”   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不同于先前的细腻柔情,回答她的是一个粗暴而持久的深吻,不仅舌尖酸软,就连腰椎都酥麻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触到了他极致温柔下的内核——冷酷、狠戾、狂烈而暴虐,似乎要将她的灵魂一并吮出来。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过来,怀真几乎昏厥,她凭着本能猛地挣脱出来,拼命推开了他,这种陌生的狂暴侵袭让她心生恐惧。   谢珺眼神有些茫然,突然抬手抱住了头,像是极为痛苦地低吟了一声。   怀真渐渐平复下来,关切地望着他,见他神情恍惚眸光涣散,便有些焦急起来。   好在他很快恢复如初,看到她时突然欣喜若狂,“泱泱,我刚才、刚才好像……我看到我们成亲了。”   他激动地不能自已,拉着她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   怀真脸色‘唰’地一白,缓缓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疑惑而惊恐地瞪视着他。   有一天,他会想起过往的一切吗?   这个被她抛到九霄云外的问题,复又出现在脑海中。   **   “你想必认错人了。”她别过头去,涩声道。   谢珺陡然从狂喜中醒过神来,他立刻觉察到了怀真的抵触和排斥,他想到了她却扇后漠然的神情,心情顿时跌入了谷底。   那是不祥的征兆吗?为何会突然看到如此诡异的画面?   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当他回想起来时,仿佛置身其中,她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但她若真嫁给他,为何却不开心呢?   “我不会把你认错的。”他失落惊惶的眼神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了她心里。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想那些有什么用?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   “那肯定是幻觉,”她站起身,整理着身前的裙幅和衣带,打趣道:“你太想和我成亲,才会产生幻觉。”   “真的吗?”他回过头,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别胡思乱想了,起来吧,嘶……”她吸了口气,停下动作,走到了一边。   “泱泱,怎么了?”谢珺连忙起身赶了过去,见她低头抠弄着手指。   “没事儿,扎到了一根刺。”她将手指举起来,在阳光下仔细寻找着。   “我看看。”他急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食指的指尖,怀真微微一颤道:“疼!”   他紧张地鼻尖都沁出了汗,“对不起,我小心一点。”   “不要紧的。”她想抽回手,他却抓得紧紧的。   她有些懊悔方才喊疼,怎么变得这么矫情了?她向来以为自己耐力很强的。   “找到了。”他松了口气,一只手托着她的手掌,另一只手拈着她莹白细嫩的指尖,轻轻用力,想将那个小黑点挤出来,却又怕弄疼她,只得一面小心观察着她的反应,只要她稍微蹙眉他就会停下来。   怀真无奈道:“你这样到天黑都挤不出来,我还是喊人去拿针挑出来吧!”   “不用。”他连忙制止,但怀真已经出声了,他只得放开了手。   董飞鸾奔过来,好奇地扫视了一眼,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殿下有何吩咐?”   “找根绣花针去,我手指上扎到花刺了。”怀真道。   有婢女随身带着针线包,所以绣花针很快便找来了,董飞鸾捏住她的手指,瞬间便将扎进肉里的断刺挑了出来。   怀真刚习惯了谢珺的细致温柔,被她这么粗暴的一扎,顿时腾地呲牙咧嘴。   董飞鸾见状,惊讶道:“这么娇气啊?不过……”突然迎上两道利剑般的目光,她心下一凛,急忙闭上了嘴巴。   怀真正欣赏着指尖滚落的那滴小血珠,还没来得及还击,却见董飞鸾灰溜溜地跑了。   他走过来捧住了她的手,她细白的手指上有松烟徽墨之香,想必确如传闻的那样,她一直埋头于书山学海之中。难怪这次见面,她变得文雅许多,竟让他有些不适应。   她将她的指尖放在唇间含了一下,又轻轻吹了吹,柔声问道:“还疼吗?”   他这样子很像以前带孩子时的样子,怀真心绪颇为复杂,摇头道:“不疼了。” 第47章 .证明那就别做人了,做我夫君好了。   谢珺牵起她的手道:“泱泱,我们去别处吧,在这里我怕你又被花刺扎到。”   怀真这才想起来,忙辩解道:“不是花上的,是我裙子上的。”刚才整理裙裾时,不知怎么地触到了一枚小刺。   他急忙蹲下,想要去检视她衣裙上是否还有刺时,突然意识到此举太过轻浮,忙起身退开了两步。   “我去更衣吧。”怀真被他那窘迫的样子逗乐了,扯住他袖子道,“三郎,跟我一起去,你在院子外面等我。”   想必是董飞銮提前嘱咐了,所以园中的仆役婢媪们全都避开了,一路走过来,只有两人一鹿,竟没有碰到半个人影。   花园和内院之间有回廊相连,拐角处皆有休憩饮茶的水榭亭台,怀真将他带到一处小亭中,唤了声来人,才从附近姗姗走来一个婢女,怀真命她先侍候着,自己带着小鹿回去更衣了。   素娥和婢女们正坐在正屋檐下说话,看到怀真进来忙迎了上去。   “我刚在花架下坐了会儿,这条裙子上可能有刺。”怀真叮嘱道:“收拾时留意点,别扎到手了。”   婢女们忙应声称是,跟着她进去了。   “殿下,听说您钟意的小郎君来了?”挑选衣裙时,素娥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压着嗓子小声问道。   怀真瞥了她一眼,眉开眼笑道:“郎君是郎君,但是并不小。”   素娥抖开一条缥碧色曳地长裙,又配了件雪青色三重绡縠大袖衫,一边系着腰间的罗带,一边饶有兴趣地问道:“他人在哪里呀?我们能否偷瞧一眼?”   两名整理裙幅的婢女也开始叽叽喳喳附和,齐齐望向了怀真。   “不行,”怀真连忙摆手道:“他害羞,不愿被人围观。”   “来都来了,我们偷偷瞧一眼也不会少块肉吧?”素娥嘟哝道。   见她们面露失望之色,怀真忙道:“急什么?以后天天看,总会看到腻的。”   素娥的手微微一顿,愕然道:“您的意思是说……”   怀真得意地挑了挑眉,郑重点头,“没错,就是他了。”   “这……未免太轻率了吧?”素娥震惊道。其他两人不敢说话,但也面色怔忪。   怀真往立镜前走了两步,转了个圈,仔细照了照,淡笑道:“此话怎讲?”   素娥语重心长道:“殿下若只是当做情郎随便玩耍也就罢了,但驸马的话……还是应该慎重。”   怀真对镜刷着发鬓,笑着道:“你想什么呢,人家不是随便的人。怎么你连他都没见过,就这样不看好?可我偏偏最中意他。至少整个洛阳,除了他,我再没有感兴趣的人了。”   “可是殿下,您的驸马怎么着也得是嫡长子吧?秦姑没少抱怨过,听说此人是家中第三子,还是继室所出。爵位已经三代而终,老父也没了,前边两位兄长,还有个未出嫁的姐姐在掌家。他们家的先夫人是王家出来的,后来的那位更是……唉,这一大家子,估计没有一盏省油的灯。”素娥叹道。   怀真回过身来,捏了捏她的脸蛋道:“秦姑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以前也是这样说的。”   “以前?”素娥纳闷道。   怀真心头一慌,拍了拍额头懊恼道:“行了,我的事儿,你们少操心。又不是你们找夫婿。”   好险,差点儿就要说漏嘴了。   前世驸马人选定下时,就是秦姑带头,领着春和宫旧人天天缠着她,让她去向父皇服软,设法解除婚约。   秦姑认定了谢家于怀真而言是野兽是深渊,怀真一旦嫁过去,就会被撕裂被吞没,直至万劫不复。   可她无法说服怀真,最终在大婚前夕拜别怀真,愤然离京,此后终生再未见过。   看来即便重来一次,秦姑对未来驸马的偏见依然根深蒂固,但她当然也明白,秦姑是为了她着想。   约摸一刻钟后,怀真终于更衣换妆毕,神采飞扬地回来了。   等她兴奋地奔进亭子,却发现谢珺靠坐在柱子上睡着了,桌上的茶水果品都未动过。   小鹿跳过去要闹他,被怀真一把逮了回来,抱到一边耳语道:“听话,找嬷嬷玩去。”   将小鹿打发走后,怀真蹑手蹑脚走了过去,除下丝履,挨着他坐在了靠围屏的芦席上,见他虽然睡着了,却还能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心头颇为感慨。   想必一路鞍马劳顿未曾停歇,也可能是迫切地想要见到她,所以不曾好好休憩。   **   谢珺幽幽转醒时,又嗅到了怀真手指上的墨香。   不止是墨香,还有衣裙上的绮罗香,以及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儿香。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拢着一片浅碧色的衣袖,他并未像方才那样靠着柱子,而是斜躺着,脑袋底下枕着一截手臂……   “哎,别装睡啦!”耳边传来怀真娇甜的声音。   她虽然看不到他是否睁开了眼睛,却能感觉到怀中的身躯明显一僵。   谢珺忙一骨碌坐起,震惊地望了望怀真,又望了望自己,瞠目结舌道:“我、我……方才睡糊涂了,实在是太失礼……殿下勿怪……”   怀真伸臂展腰舒腿,长叹了口气道:“在人家怀里躺了半天,害得人家腰酸腿疼也不敢动,醒来竟没有一句人话,实在是心寒呐!”   “我……泱泱?”他的脸颊顷刻间红透了。   怀真整了整衣襟,从怀中摸出一面小小的菱花镜,递给他笑嘻嘻道:“你自己照照看,脸上还印着我裙褶上的花纹,赖不掉的。”   谢珺鬼使神差般接过来一看,竟然真的看到右边脸颊上的一大片红痕。   怀真如愿看到他一脸的挣扎和懊悔,笑着问道:“你一定在想不该如此唐突,如此冒失,怕玷污了我的清誉,对不对?”   他闷闷地点头,一叠声道歉。liJia   “这是在我的地盘,就算有人看见了也不敢乱说,你怕什么?”她无所谓道。   “话虽如此,但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他辩解道。   怀真有些烦躁地蹬了蹬腿,“你不喜欢和我亲近吗?”   他慌忙道:“喜欢。”   “那就……”怀真懊恼地比划道:“那就拿出你在战场上的气势来,我听说你打仗的时候挺彪悍的嘛,不要瞻前顾后诚惶诚恐,果敢一点,强硬一点。”   “可我对你硬不起来。”他无可奈何道。   “啊,”怀真怔了一下,突然像打了鸡血般,腾地直起身来,两眼放光道:“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他也意识到了口误,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却又怕她真的误会了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面对你的时候,无法、无法……”   “无法硬起来?”怀真凑过来,憋着笑反问道。   “我……”他的脸红地快要滴出血了,怀真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他越是窘迫无措,她便越是兴奋。   直觉告诉她,这个纯情羞涩的少年谢珺很快就会消失了,要是不逮着机会好好捉弄捉弄,等到以后他变得老谋深算没皮没脸时,她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你是单单对我一个人无法硬起来,还是对着其他女人都无法硬起来?”她促狭地笑问。   见他面色涨红说不出话,她便扳住他的肩,脸不红心不跳,从容不迫道:“这个问题很严重欸,你若有什么隐疾最好还是提前说明,骗婚骗到皇家头上,后果很严重的。你知道吗?我有位姑祖母,她在新婚夜发现驸马不举,一气之下告到了我曾祖显宗陛下面前,最后不仅婚姻被判义绝,就连驸马一家也被治了欺君之罪……”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以手捶地,恨声道:“请您不要造谣,我并无隐疾。”   怀真煞有介事地瞪着他道:“那就是对着我不行?”   “我没有不行。”他怒目圆睁,捶胸顿足道。   “嚯,你先别发横,”怀真晃了晃他的肩道:“证明给我看呀!”   谢珺环顾四周,不敢置信地瞧着她,瞪大了眼睛道:“这个……我怎么证明?”其实很简单,但他绝对做不出来。   怀真突然靠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纤指徐徐拂过他健壮结实的手臂,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声音低柔而妩媚,曼声问道:“你不想要我吗?”   她感到他的浑身的肌肉渐渐紧绷起来。   亭中空气陡然凝滞起来。   谢珺只觉得‘轰’一声血往上涌,犹如置身于无边火海中。   她的手指渐渐下移,覆在他手背上细细摩挲着,犹如万蚁噬心般的酥痒慢慢扩散到了全身肌肤。   他不由得屏气凝神,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呼吸。   他爱极了她活泼轻佻的那一面,却又害怕她对其他人也是如此,只要想象一下心都要碎了。   他的天性早就被碾成了齑粉,分装在世俗礼法规定的条条框框中。   他能够抑制本能的冲动和欲望,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也能时刻保持理智和清醒,他想要成为一个道德方面无可指摘的君子。即便他知道那样有多虚伪,但那是母亲所期望的。   因为他的外祖是一个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人,即便早已作古,依旧被无数人传颂。   可他的漫漫修行路,却在遇到怀真后开始变得崎岖坎坷。   错不在她,是他的心乱了。   原以为早就消失的天性,时不时便会被她唤醒。   他竟开始想要追寻早就被他舍弃的欢愉,而与她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新奇的欢乐和刺激。   她身上有种异样的光芒,吸引着他去靠近、去探索,直至不知不觉中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博得她片刻的青睐。   但是在这件事上,上天待他何其宽厚呀?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顺利地不可思议。   他只要付出一分,就能得到比预期十倍还多的回报,她每次都让他充满了惊喜和感激。   以至于他想要为了她将内心的阴暗和邪恶永远隐藏,做一个纯粹的好人,真正的君子。因为他实在不明白他有哪里值得她动心。   他得到的越多,心底的恐惧就越深。   他家世一般,前途渺茫。   虽是武将,却不像当朝名将那般高大威猛相貌堂堂。   越是熟识,他在她面前越拘谨,他害怕她窥见他阴暗的内核,却又不愿一直以虚伪的那一面对她。   所以他总是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   她温软的脸颊贴在他颈后,轻声呢喃道:“三郎,说句话嘛,你就一点儿都不想?”   她说着恶作剧般吻了吻他的后颈,他像是怕冷般猛地瑟缩了一下,还是挤不出一个字。   怀真不肯罢休,手指轻划着他脖颈上红透了的肌肤,调侃道:“你如此清心寡欲,那我嫁给你,不如出家算了。”   本朝公主出家,并非真的斩断红尘去修行,而是在皇家道观挂个虚名,并不影响其风流行径,甚至可以更加随心所欲。   这话一出,谢珺心头立刻警钟大响。   他急忙转过身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哑声道:“殿下,恕臣冒犯了。”   然后,他便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引着她的手一把按在了玉带下方。   “唔……”怀真不由得倒吸了口气,像抓了只烫手山芋般,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四目相对,他竟未做半点退缩,死死按着她那游鱼般想要挣脱的手,面颊通红气息咻咻,紧张地问道:“能证明吗?”   怀真忙不迭点头,眼泪汪汪道:“能、能证明,你先放开我。”   他一点点松开了手指,她急忙缩回了手,连爬带滚逃开了两丈远,像是受了极大地刺激般,抱着肩膀说不出话来。   谢珺也冷静了下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举动。   他膝行过去,硬着头皮道歉,“泱泱,你别生气,刚才是我一时冲动,我太下作了,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泪光莹然地望着他道:“我没生气。”   “那你为何哭?”他不解地问。   “我是喜极而泣,”她抽了抽鼻子,感慨道:“你不是一根木头,还算有救。”   说话间,眼泪却落了下来。他方才的轻狂举动,差点让她以为是前世那人回来了。   谢珺从怀中摸出帕子帮她拭泪,拥住她道:“泱泱,我在你面前一点儿脸面都没有了,以后可怎么做人?”   怀真回抱住了他,心下稍安,喜笑盈腮道:“那就别做人了,做我夫君好了。”   他惊喜若狂,以一种强劲的几乎能将她揉进血肉中的力道,紧紧抱着她道:“好。”   以前也这样亲密的贴合过,但如今一切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羞耻心被击破了,当他紧紧抱着她的时候,双手便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规矩地放着,而是忘情抚触着那曲线玲珑的娇躯,并且贪婪地亲吻着她的耳侧和面颊。   怀真开始左右支绌,竟有些招架不住,他向来都是极温柔的,如今这样恣意求索尚是初次,午后春风徐徐惹人沉醉,檐下风铃声动,轻细悦耳,不觉有些熏熏然。   她脑中清明渐消,差点就要沉沦,好在他自制力强,最终未越雷池一步。两人额头相抵,渐次冷静了下来。   他将她整个儿抱到怀里,双臂紧拢着,贴合得密不透风,四周鸦雀无声,便显得两人的心跳尤为清晰。   “我弄乱了你的发钗。”良久,她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没再乱动,只用火烫的面颊贴着她的发顶。   怀真蜷在他胸前,心跳如雷双颊绯红,一动也不敢动,实在熬不住了,才嗫喏道:“三郎,我压着你的……”   她声音太低,他并未听清,低头问道:“什么?”   她却说不出口了,“你能不能松开?我想起来。”   他恍然大悟,急忙放开她,眼看着她像兔子般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开了。   男人真是麻烦,他忽觉烦躁,暂时无法起身,只得撩起袍摆先遮着。   怀真在亭中绕了几圈,回来着履,见他抱膝坐在一隅,满身沮丧和懊恼,心下有些不忍,便俯身携起他双手,柔声问道:“三郎何故如此?”   谢珺情绪低落,缓缓抬起头,微红着眼圈低声道:“这等丑态被你看了去,我有些无地自容了。”   怀真不知如何安慰,颇觉头痛,坦白道:“我并未看见什么,你何苦如此难为情?”她说着拉他起来,见他用袍袖遮着腰间,有些哭笑不得,便问道:“你知道如何做人家夫君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忙又解释道:“我可以去学,我定能比别人做的好。”   “那就不要这么别扭了,”她神色自如道:“谁没有七情六欲?面对心仪之人,都会有冲动,这很正常的。”   “我以为我能将欲望控制自如,如今却发现简直难如登天,泱泱,我想起你时,心里就会起邪念……”他垂着头,声音低如蚊蚋,“这话以前我不敢说,今天就算我不说,你肯定也知道了,因为你见到了我猥琐丑陋的模样。别因此瞧不起我,好不好?”   怀真不由顿住了脚步,回头望着他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你呀,怎么活得这么拧巴?放松一点,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别胡思乱想了,等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了,我再慢慢开解你。现在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谢珺自己却有些迷惑了,她为何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呢,想来她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吧?   怀真拉着他转过花廊,到水池边去看那座蔚为壮观的‘秋水横波’。   去年栽种其上的菖蒲如今长得郁郁葱葱,与莹白的昆山石仿佛一体,峰峦叠嶂,苍翠欲滴,美不胜收。   谢珺惊叹不已,望着那一丛丛柔美的盎然绿意,心情顿时明快起来。   小鹿蹦蹦跶跶的跑了过来,俯首在清池边,望着两人携手并肩的身影,抬起脚掌轻触水面,看着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片刻之后又缓缓聚拢,循环往复。   怀真突然瞧见它,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讶然道:“从哪儿跑来的?”   谢珺倒是颇为冷静,攥了攥她的手掌,安抚道:“泱泱,别担心,方才的事就算有人看到也不敢乱说的,你忘了吗?这可是在你的地盘。”   怀真赞许地点头,“你倒是学得挺快嘛,想来也不是别人,应该是我的乳母。”   她蹲下身,揉了揉小鹿的耳朵,气呼呼道:“你把秦姑引来做甚?她看到我行为不轨,又该唠叨一晚上了。”   “真的有人看到了?”谢珺紧张地问。   怀真笑道:“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敢凑到跟前细瞧,你慌什么?再说了,我们光明正大地亲热,又不是暗地里偷情。”   谢珺磕磕绊绊道:“偷……偷情?泱泱,你从哪听得这种污糟词?”   怀真白了他一眼,“我知道的污糟词可多了去,仔细别吓到你。”   “不会吓到的,”他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很新奇。”   怀真牵着他的手,沿回廊往演武场走去。   听到他这么说,便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别被我的外表蒙骗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顿时心潮起伏,三思之后,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同样的话。   “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将誓死追随。”他侧头望着她,信誓旦旦道。   他是重诺的人,怀真知道这话的份量,她不忍怠慢,便回道:“三郎放心,这辈子我绝不会辜负你。”   他差点掉下泪来,忽然觉得就算立刻为她死了也值得。可如果真的死了,那多遗憾?   他还盼望着与她一起生活,将真实的一面袒露在她面前,还要问问她,她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得学着去做个好丈夫。   不能像父亲那样,发妻去世后便另娶,但对继室又不够珍惜,以至于所有人都不重视她。   父亲既对亡妻不忠贞,又辜负了眼前人,还不能处理好与子女的关系,所以十多年来家中怨气冲天。   他若娶妻,便决意与她同生死共进退,不会让她因为他受半点委屈。他将敬她、重她、爱她、疼她、宠她、信她,一生一世呵护她,一切都以她的意愿为先……   正当他神思恍惚,徜徉在想象中幸福地快要晕眩时,耳畔响起了怀真欢快的声音,“三郎,你瞧瞧这是什么?”   谢珺猛地回过神来,竟看到了一座小型演武场,四面杨柳依依,拴马桩、兵器架甚至箭靶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座像模像样的点将台。   他不由得放脱了她的手,两眼放光脚下生风,激动得跑了过去。   看他难得如此开心,怀真也深感欣慰。   虽然匠作大将对她擅改图纸的行为极为不满,一度以罢工相要挟,但最终也未能让她改变心意,只得硬着头皮督造了这座不伦不类的公主府,但却将其引为平生之耻,拒绝在留案的图纸上署名。   “泱泱、泱泱!”谢珺的声音远远响起,她抬起头,看到他正站在高台上朝她招手,她忙收回思绪,向他走了过去。   她刚走到台下,他便一阵风似地奔了下来,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匆匆登台。   怀真慌忙抱住了他的脖颈,娇嗔道:“我又不是没长腿。这么高的台阶,你跑上跑下不累吗?”   他朗声笑着,露出了雪亮的牙齿,“我看不得泱泱受累。”   这样开怀的笑,怀真印象中并不多见。   谢珺一口气将她抱了上来,竟然心平气和,怀真跳下地来,摸了摸他额头,不见一丝汗意,心中极为纳罕。   他捉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颇有些炫耀的意味,“泱泱,我虽不及陆琨高壮,也不及萧祁样貌好,但我比他们身板硬朗,比他们精力充沛。我可以天天陪你练习骑射,对了,那把弓用着还趁手吗?”   怀真有些无言以对,“天呐,你不会以为我找驸马就是为了……唉,三郎,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她指了指下边的场地,索性将话挑明了,“这都是为你准备的,傻瓜!”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半天都合不拢嘴。   直到怀真等得快不耐烦了,他才艰难地开口道:“泱泱,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害怕。”   怀真转过身,环住他的腰,微笑着问道:“你害怕什么呀?”   “我怕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他心头惶然,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凝望着她轻声问道:“泱泱,我很想问你一句话。”   怀真有些紧张,咬了咬唇,点头道:“你说?”   他的眼睛蓦地红了,忍着泪意,鼓起勇气道:“你、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人了?是不是有人和我名字相像,或者和我长得像?”   这该如何回答?怀真一时间有些傻眼。 第48章 .征兆前世记忆,该不会是要这样一点一……   谢珺见她沉默,脸色渐渐发白,竟仿佛真的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一般。   怀真不敢再深思,忙应声道:“我真好奇,你的脑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说如实回答,这个世上我不认识第二个叫谢珺的人,也没见过和你长得像的,如此,可还满意?”   她心里颇为苦恼,这算不算说谎呀?   应该不算吧,毕竟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但这个回答过于随意,甚至有些敷衍,他并不太信服,却也没再深究,否则便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了。   “那在你心里,我只是我自己?”他换了个角度问道。   怀真转过身,伏在栏杆上道:“你当然是你自己,不然还能是谁?这种傻问题,以后可别再问了。”   他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稍微放下心来,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怀真只盼着他是真的记住了,以后切莫再有疑问。   她有些困惑地想,难道自己不够真诚不够热忱?否则为何会让人产生那样的疑虑?   谢珺俯瞰着演武场,渐渐又变得兴奋起来,神情欢悦道:“这片场地足够两百人操练了,真是个好地方。”   “那你喜欢吗?”怀真侧头问道。   “当然喜欢,”他容光焕发,按捺不住喜悦道:“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地方。说来可真巧,竟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能不巧吗?这原本就是他随手画的草图,放在她的妆台上,是她凭着记忆重新勾出来的。   应该是婚后第四年吧?那之前他们都是相敬如宾,甚少有密切往来,更别说推心置腹的谈话。   某次他晚间归来,突然说府中有些园子荒废,屋舍空置,实在是浪费,若他是主人,定然把那些没用的园子房舍都推平,然后建一座演武场,早上跑马就不用出城了。   她心血来潮,便追问了一句,他随手拿起她妆台上的眉黛,就着一叠粉笺销金纸画了出来。   当时她挺心动的,奈何病体虚弱,并无心力去打理那些。   **   “想来这便是心有灵犀吧!”她冲他笑道。   “可是……”他有些煞风景道:“我并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他们在对方眼中,都是一个迷。   怀真觉得他心思太深,永远猜不透摸不着,他也觉得怀真心里藏着他永远触不到的东西。   ‘夸赞你的话,听听就罢了,不可当真。只有那些贬损的话,才应该时刻铭记在心。’   自打记事起,母亲就无数次在他耳边絮叨着,这些话被他奉做金科玉律,从未怀疑过半分。   所以任何人的溢美之词他都不会信,但当怀真对他说好听的话时,他会半信半疑。   他固然希望两心如一,但如今来看还很遥远。   “你真是……”怀真无奈道:“就不能配合我一下?算了,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说。”   她走到东边,回头招呼道:“三郎,快看。”   他跟了过来,见她正指着远处树影中耸立的一座高楼,“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那是什么地方?”他疑惑地问。   “去了就知道了。”怀真道。   到得此时,她对讨他欢心已经不抱希望了,这个人真是油盐不进,固执地可怕。   **   到了藏书楼下,怀真指着空白的匾额道:“起名的事就交给你了,不许敷衍哦!”   谢珺望着那座巍峨壮美的高楼,震惊之色不亚于看到演武场。   “这么大的事……我恐怕不能胜任吧?”他惴惴不安道。   怀真摊手道:“我又没强迫你,你若不愿就算了,反正这是留给我驸马的。”   他立刻接口道:“我可以。”   怀真不由大笑出声,招呼道:“快进来吧。”   楼中有俩小黄门守着,听到响动忙出来相迎,怀真抬手道:“平身,这位是谢家三郎,以后应是常客,你们先认识一下。”   她并未介绍他的官职和名字,这让两人颇为纳闷,却又不敢多问,迎上去施礼问安。   谢珺心情大好,温声同他们打完招呼,随后疾步跟了进去。   楼下是厅堂,布置的极为风雅。   但怀真已经上楼了,他便也没多留意,匆匆跟了上去。   怀真径直带他去看楼上的巨幅舆图,看到他瞠目结舌的样子极为得意,一一指点道:“冀州、兖州、青州、□□、扬州、荆州、梁州①,这是我们所在的豫州。你瞧,唯独缺了雍州。”   她奔过去,指着一面高大的屏风架道:“这里以后就挂雍州,但雍州所属地界多年来始终在变,等到哪日疆域定下来,我便让人制图。”   金色的夕阳透过高窗倾洒在她身上,她背后高大的屏风架犹如一幅空白的画框。   她站在那里,就像画上的美人,衣褶上披着灿烂的霞光。   谢珺眼前突然有些恍惚,他应该是见过这这副场景的。   怀真在画里,他在画外,他看了她很多年,对她说了很多话,但她从来不会回应一句。   他僵在原地,突然像是失去魂魄般,一动也动不了……   “哎?”耳边传来怀真的声音,他猛地醒过神来,看到她的手在他眼前晃着,“好好的,怎么就两眼发直了?”   他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看了良久,不明白方才怎么回事,就像魇住了一般。   “我好像又产生幻觉了。”他揉了揉眼睛,将方才诡异的想法如实复述给她听。   怀真听完遍体生寒,下意识走到了窗边,沐浴着温暖的夕阳,才将心底的寒意驱除。   谢珺的前世记忆,该不会是要这样一点一滴的觉醒吧?太折磨人了,还不如睡一觉想起一切呢!   “你肯定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故作轻松道:“赶明儿有空去找个法师烧烧香驱驱邪吧!总是这样神神叨叨,我都有点害怕了。”   楼梯口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就见小鹿又跟了上来,正站在门外静静望着。   “这样有用吗?”他回头望了眼小鹿,苦笑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怀真奔到了门口,招手道:“上楼吧!”   “三楼是我平时登高赏景读书静思的地方。”她边走边介绍。   书室四面被回廊环绕,如她若言,的确是登高赏景的好地方。   怀真藏书颇丰,甚至还有满满一柜子的兵书,谢珺看得目不暇接,却见她抚着高大的槅架道:“这些都是为——为我的驸马准备的。”   他心道:那肯定是我了。   她又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几排槅架道:“那些还有待补充,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书。”   他胸中热血沸腾,忙道:“我可以自己整理。”   她笑着瞥了他一眼,打趣道:“你这会儿怎么不起疑了?”   “我没那么不识好歹。”他赔笑道。   “你还知道不识好歹这个词?孺子可教也。”怀真深感欣慰道。   偌大的书室一分为二,属于怀真的那部分填充地满满当当,另一半则大多空置。   怀真推开了西面的窗,室内当即变得一片亮堂。   她拎着两只垫子放到了西窗下的空地上,回头道:“三郎,过来坐坐?”   谢珺走过去,与她并肩坐下,遥望着远处绚烂的彩霞。   “泱泱,”他转头望着她,有些孩子气般地问她:“我在做梦吧?”   怀真无奈道:“怎么还在说傻话?”   小鹿哒哒走上前来,卧倒在怀真另一边。   “难道连鹿也有春困秋乏?”怀真看着它懒洋洋的样子,慨叹道。   落日的余晖在脚前洒下点点光斑,怀真探出手,掬了捧金色的碎光。   “泱泱,”他伸出一只手,与她交握住,用商量的口吻道:“我明日见驾时,便向陛下提我们的事,你觉得如何?”   怀真脸颊微热,讶然道:“你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就想好了?”   “并非临时起意,”他将她的手放在膝上,缓缓道:“我早就想好了,但还没问过你的意见,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心里和我想的一样。”   “你方才不是说,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她挑眉,笑嘻嘻道。   “你拆我台的时候也挺不客气。”他苦笑道。   怀真不依不饶道:“我可是睚眦必报,你得小心咯。”   他不由得笑了,“我会当心,绝对不会开罪你。”   怀真这才正色道:“其实我心里也没底,论理说皇兄不应该干涉我的婚姻。但他毕竟是皇帝,肯定有自己的考量。这种事,我也不能亲自过问。”   “无论陛下作何考量,我心意已定。”他态度坚决道。   “那就祝你好运。”怀真不由想起了那年重阳宴上父皇所设的比武场,叹道:“我父皇的本意便是将我嫁给年轻有为的武将,可惜命运捉弄,四皇兄无意间,竟把他苦心安排的一切都给毁了。”   谢珺惊讶道:“你是说,承安二十一年的重阳宴,原本是……”   怀真点头道:“你猜的没错。”   “我本来……也是有机会争取的。”他感慨道。   “你那时候就想娶我?”她好奇追问。   他有点心虚,腼腆地笑了笑道:“还不敢想。”   那时候他们认识还不到半年,他从别处偷偷打听过,几乎所有知道她的人都说她属意庆阳王世子,他也曾那样以为过。 第49章 .折荆杀了我,这样您可解恨,我亦可解……   皇城西南广阳门外的通义坊,是本朝开国元勋聚居之地,护国公府亦在其中。   暮色降临后,坊门依旧大开,因为值守的甲兵都知道今日谢家三郎班师回朝,因此街鼓敲响后,依旧给留着门。   “老宋都进出两趟了,怎么还不见三郎回来?”左首之人纳闷道。   “人家三郎可是立了大功的,等明儿入朝,肯定要封官加爵,那应酬是少不了的,晚点儿回来有甚稀奇?”右首之人没好气道。   “刘叔,您说这奇怪不?护国公一家可是武侯起家的,结果到了这一代长子和次子都改做文官了,只有一个幼子去从军。按说三郎更应该从文呀,他可是老萧家的后人。”左首那年轻甲士道。   “萧家享誉文坛那都是老黄历了,何况老谢家也今非昔比,武侯传承三代是本朝惯例,他们家后来再未出过名将,也到了没落的时候。这三郎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打拼,跟祖上没多大关系……哎,别提这一茬了,人家孩子好容易仕途有点起色,咱们老念叨过去干啥?”右首年长之人摆手道。   正说话间,听到马蹄声响,两人循声望去,就看到一队人马拐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风风火火的宋友安。   “呦,三郎可算回来了。”被唤作刘叔的人扬声招呼道。   宋友安策马过来,还有几步远便跳下马背,拱手道:“刘叔,小单,劳你们久等了。”   说着从马鞍上解下几个油纸包塞了过去,压低声音道:“给你俩捎的宵夜,原本我想再打两斤酒,可是三郎这性子你们也知道,他最恨当值时喝酒……”   两人正推辞时,谢珺已经带着随从过来了,他们只得匆匆收着,走上来作揖寒暄。   待谢家众人过去后,两人才忙着张罗关门闭户。   “刘叔说的没错,三郎这回怕是真的鸿运当头,刚才借着头顶的灯笼瞅了几眼,真真是满面春风。”小单叽咕道:“想必明儿定能封个大官。”   “你小子啥时候学看相了?行吧,明儿要真有好事,你就上门去道喜吧,萧夫人为人和善,说不定能讨几个赏钱呢!”刘叔耸了耸眉毛,打趣道。   小单顿时噤若寒蝉,连声道:“不敢、不敢,谢家当家的可是大娘子,连两位少夫人都要看她的脸色,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触她的霉头。”   众所周知,王夫人虽故去多年,但王家在朝堂的势力不容小觑,她的子女借着王氏的庇荫,日子照样过得风生水起。   可是自从经历过抱善公主的丑闻以及废后事件后,王家便大不如前,及至鲁王作乱被扑灭,燕王逃往江南后,王家这一脉的势力算是彻底式微了。   政治嗅觉颇为灵敏的谢家两兄弟为了仕途,都与外祖家渐行渐远。但是谢家大娘子为此却极为恼火,互相扶持二十余年的三姐弟,就此心生罅隙再难弥合。   偏生最不受他们待见的幼弟,却投靠了鲁王的死敌德王,也就是今上。   于是三姐弟虽然不睦,但在反对幼弟这方面却达成了统一阵营。   **   谢府门廊下灯火通明,西院的管事和谢珺的仆役书童们聚在一起翘首以盼,眼瞅着天快黑了,才看到家将随从们簇拥着谢珺从街角拐了过来。   “三郎可算回来了,快去回话吧,夫人都等了半天了。”乳娘模样的妇人转头吩咐身后的婢女,随即和管事等人匆匆下台阶去迎接。   谢珺跳下马背,先接住乳娘问候了几句,得知母亲一切都好,这才放下心来,又和管事寒暄了一番,着人去向长房二房和长姐院子传话,等他见过母亲便去见礼。   西院独门独户,是萧夫人的居所,谢珺幼年也住在那边,十一岁后搬去了临近的书斋,与西院隔着一片竹林。   当谢珺踩上青绿色的莲花纹釉面地坪时,便知道西院到了。   他略微顿了一下,吩咐仆役将他的箱笼等物先送回书斋,然后深吸了口气,迈进了西院的门槛。   萧夫人对这个独子寄予厚望,唯恐他被美色所误,因此在谢珺十四岁后便定下了严苛的规矩,一旦他要过来,院中一应婢女须立即回避,若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长此以往,谢珺便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他看得最多的是脚下的地板。   他刚走进前厅,便有仆妇上来奉茶,回禀道:“三郎稍候,夫人在小佛堂做晚课。”   仆妇退下之后,乳娘便从门口探头,悄悄走进来叮嘱道:“夫人今日心情不佳,待会儿回话小心点,否则又要受皮肉之苦。”   谢珺放下茶盏,问道:“可是因为我回来晚了?”   乳娘神色复杂,语气中颇含责备,“您去了哪里,自个儿心里有数。”   谢珺默然半晌,问道:“老宋说的?”   “您别怨他,”乳娘喃喃道:“夫人喊他问了七次话,又打发出去找了三趟,他就是个铁打的人,也会招架不住的。”   “我不怨他,有些事我也没打算瞒着。”他神色冷淡道。   乳娘见状,讪讪道:“既如此,那老身告退了。”   **   小佛堂旁边有间丈室,幼年时的谢珺是此中常客。面壁、罚跪、打手心、挨板子等等,所有体罚都在这间房里。   室内陈设极为简陋,北面靠墙处设有一张案几,上面挂着一副卷轴,两边的灯烛映出的是一个大大的‘慎’字。   案几前方三尺处是一个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如果不算案上那捆荆条的话。   谢珺不记得多久没有来过了,他站在门口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走了进去,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   萧夫人的身影自暗处缓缓走出,从外表来看,她是一个娟秀温柔的女人,身材娇小,步态婀娜。   但谢珺听到她轻细的脚步声时,心头却开始犯怵。   当关门声响起时,他背后的肌肉不由得绷紧了。   “我日夜吃斋念佛,换来的竟是我儿子的背叛。”萧夫人徐徐转了过来,细长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垂眸道:“母亲……”   萧夫人满眼戾气,尖声喝道:“你忘了我们和董家的血海深仇吗?”   “孩儿没忘。”预期中披面而来的巴掌并未落下,但他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放松。   随着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虽然两颊火辣生疼,但却舒了口气。   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母亲那悬而未落的巴掌,只要落下来,他就心安了。   萧夫人走到案几前,俯身抽出了一根荆条,她转过身,望着谢珺笔挺的跪姿,眼眶蓦地一红,哑声道:“阿珺,你还不肯认错?”   “孩儿并未做错。”他硬着头皮道。   萧夫人泫然欲泣,缓步过去狠狠在他肩上抽了一记,压抑着怒气低喝道:“你当真鬼迷心窍了?董家女儿,那是董家的女儿,你竟然为了找她,误了回家请安,你忘了我们孤儿寡母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母亲,她是李家的女儿。”他忍不住纠正道。   萧夫人握着荆条的手微微哆嗦着,嘶声吼道:“我说她是董家人,她就是董家人,你怎么敢为了一个外人忤逆我?”   谢珺便开始沉默,这种时候他知道说什么都是错,只是自觉地解开了外袍。   萧夫人开始发疯般抽打他时,他并不觉得痛,只觉得母亲可怜。   她原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她虽然是家变后唯一未受牵连之人,但却被仇恨和恐惧毁掉了一生。   身为人子,早年的他除了和她一起经历仇恨和恐惧,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她曾幻想过复仇,但她一个深宅妇人,能做的实在少之又少,于是她便十年如一日的一边念佛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董家。   董家出事后,她觉得是自己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于是倍加虔诚,并将一切都告诉了儿子。   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觉得母亲既可笑又可怜。   她竟将毕生的信念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实在是荒谬至极。   “你忘了你对董家的仇恨吗?”萧夫人一边笞打一边厉声责问。   “我恨董家每一个人,但我不恨长公主。”他双手紧握着膝盖,高声道。   萧夫人手上微微一顿,用衣袖拂去眼角泪痕,缓了口气道:“你说什么?”   “我不恨怀真长公主,”母亲停下来时,伤口处的痛感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他咬牙忍着,有一种近乎快意的口吻道:“我一个谢家人,为何要恨李家人?”   “我教了你二十年,”萧夫人手中的荆条掉落在地,当这个恭顺沉默的儿子第一次忤逆她时,她竟不知道除了惩罚之外还能做什么,“你竟说你是谢家人?”   她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胸中气血翻涌,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大可以晕倒,让他痛苦自责悔恨难过,然后对她唯命是从。   但她突然不想再示弱,当他说出那句话时,他就彻底背叛了她,也背弃了他们的阵营,他不再把自己当做萧家人了。   她猛地转身过去,从案几上抽出两根荆条,声嘶力竭般朝他吼道:“你胆敢再说一句,我就当从未生过你这个孩子。”   她这样激烈的反应,让他颇感惊异,“母亲想打死孩儿吗?”   他原本是极为平静地问出了这句话,可是声音却变得哽咽起来。   “我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光复祖业,重振萧家,可自打你毅然从军后,就断了我的念想。如今你不想做我萧家人,还要与仇家的贱女儿勾搭,这样的废物,我要来何用?”萧夫人字字泣血,悲痛欲绝道。   谢珺面颊肌肉微微抽搐着,眼角蓦地滑下一滴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道:“您尽可以骂我,但请您不要骂怀真,她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萧夫人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民间有句俗语,娶了媳妇忘了娘。   她唯恐自己的儿子也这样,所以从他懂事起她就向他灌输孝道孝经养育之恩大于天,让他明白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只有母亲永远爱他。   她的院中尽量不用年轻貌美的妙龄少女,从粗使洒扫到厅前奉茶,皆是举止端庄姿色平庸的中年仆妇。   是她造就了他冷淡多疑的性格,也是她近乎病态的严厉管教让他成为了众人眼中的谦谦君子。   可这对她而言并非幸事,当她发现他不再受制于她时,便想让他娶妻生子,她好从孙辈中择出合心意者重新教养,但他对婚姻之事毫无兴趣,也对她精心挑拣的新妇人选意兴阑珊。   她甚至想要撮合他和族中一个容色殊丽聪慧过人的堂侄女,可最后也是无疾而终。   就是这个她以为是榆木疙瘩般的儿子,有一日竟为了仇家之后敢和她顶嘴。   这一刻,她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到了他的头上。   于是她泄愤般抬起手中的荆条,朝着他的脸上狠狠抽了下去。   谢珺毫不犹豫地抬手护住了脸,“母亲,”他咬紧了牙关,恳求道:“孩儿明日还要面圣……求母亲大发慈悲。”   萧夫人陡然狂笑起来,手下却毫不容情,两根荆条劈头盖脸地朝谢珺头上招呼,他不敢躲避,只用双手堪堪护着脑袋。   小时候他受不了痛便会求饶,但母亲不仅不会手软,只会更加愤怒地骂他没出息对不起她的栽培,连一点儿苦头都吃不了。   慢慢长大后他便不再求饶,无论怎么样都生受着,她却又骂他像头犟驴般又蠢又倔不知变通。   反正怎么样都是她有道理,他不敢同她争论。   母亲不发脾气的时候,人是极和善的,对他也关怀备至,有时候还会因为之前的暴行向他道歉,这让他受宠若惊,发誓不再让她失望。   奈何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始终陷在那个死循环中,未曾有半分改善。   “面圣?少拿皇帝来压我,”萧夫人眼神癫狂,声抖气喘道:“你是怕给董家小贱人看到吧?我费尽心思想给你正经说门亲事,但你从来不配合,原来是要上赶着给人当家奴使唤?大卫公主有几个是好货色?你真当她能看上你?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有几斤几两我比谁都清楚……”   “母亲!”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痛苦地嘶吼了一声,然后从靴筒中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举过头顶道高喊道:“杀了我,杀了我吧,这样我便再也不欠您什么了。”   萧夫人气势顿消,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她望着面前发冠歪斜目眦尽裂的儿子,忽然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杀了我,这样您可解恨,我亦可解脱。”他高举的手臂微微发抖,袍袖渐渐下滑,露出了遍布红痕的肌肤。   “阿珺,”她失神般唤着他的名字,渐渐冷静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敢?”   我若死了,泱泱会记得我吗?   他突然想起了怀真,心头顿时溢出了痛苦与甜蜜交织的幸福。   她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永远记得她。   他想起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起了她的拥抱亲吻还有烙在心间的一颦一笑。   “孩儿不孝,求母亲成全。”他脑海中充盈着她的脸容和声音,这样死的话他一点儿都不伤心。   若有来世的话,最好做个天生地养的孤儿,这样便不会被恩义所缚不得自由。   萧夫人颤颤巍巍地接过了他递上来的匕首,她想用这把匕首破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究竟怎么长得。   家族危如累卵时,老父为护她平安,让她做了护国公谢崇的续弦。   然而那个男人除了给她一处安身之所外毫无用处,她凭着满腔激愤抚养大的孩子,最终却是个白眼狼。   所以她更想抹断自己的脖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永远结束她愤怒不甘又命运多舛的一生。   她清楚地知道,最好的报复便是自尽,这比杀了面前的不孝子更令人痛快。   可是当锐利的匕首无意间划破手掌时,她却因为刺痛而打了个激灵。   她下不了手,她也不想死,于是她将匕首掷到了地上。   在她扔掉匕首后,谢珺却从地上拾起了两根荆条。   萧夫人不解地望着他将那两根荆条并在了一起。   他抬手望着他,神情肃穆庄重,语气却是森冷无情,“母亲,既然您下不了杀手,那么以后我再不会受您的摆布,也不会任您羞辱。”   然后他双手用力,将掰折后尚未断开的荆条丢在了地上,腾出手从容地整理着衣袍和发冠。   “她不是董家女,我也不是萧家子,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他伏跪在地,神色恭敬地磕了一个头,郑重宣布道:“我要娶她,我会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萧夫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捡起匕首插回靴筒,转身开门步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晚风拂面而来,风中带着竹子的清香,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走出西院时,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没有人会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他迈出门槛时,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老仆,“三郎,大娘子那边回话说,今日太晚了,就不用过去了。大郎在官署还未回来,二郎说手头上公文尚未处理完,暂时脱不开身,也不用见了。”   他如释重负,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50章 .梦不尽你平常在屋里都不穿衣服的吗?……   竹林中灯火微明,曲径通幽,隔着一片兰泽,停云斋遥遥可见。   月明星稀,水光如镜。   一道由太湖石砌就的古雅石桥横跨过茫茫水域,桥头桅杆上的串串风灯映在水中,犹如萤火。   桥面狭窄,两名并肩行走的提灯小厮只得错开来走。   谢珺步履沉稳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刚受完罚的样子,他的两名亲随不远不近的跟着,全程大气也不敢出。   他在桥上突然站定,前面的小厮和后面的亲随便也顿住了脚步。   寂寂春夜中,五条黑影全都凝然不动,如同一幅泼墨风景画。   谢珺抬手松了松衣襟,任由夜风扑面而来,荡尽胸中郁气。   他回头望了眼西院的方向,心中颇为愧疚,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般狂悖之举。   但也只有愧疚,并无后悔。   他并不过分地珍爱生命,从小到大,无数次被压得喘不过气时,他都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想对她大吼一句不如杀了我吧!但从来只是在心里想想,他没有勇气去冲破加诸在身上的重重束缚。   可是今夜却有如神助。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转过头正欲往回走,身后竹林中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友安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两名随从忙让开路,看着他一头冲到桥下,‘噗通’一声跪下,不住地磕头请罪。   “这事不怪你,你回去吧!”宋友安跟了他六年,鞍前马后地侍候,虽是主仆,但情分和父子兄弟差不多,他并不会因为一些微末小事便责怪他。   但是宋友安并没有起来,而是涕泣横流,心急火燎地求他回西院去,“秋娘说夫人在小佛堂挂了白绫,要悬梁自尽,三郎,你快去看看吧,夫人性烈如火,万一出了什么事……”   谢珺忽觉无比烦躁,打断他道:“几十号人侍候着,能出什么事?”   宋友安听出他话中有气,忙劝道:“斗米恩,担米仇。夫人将你拉扯大不容易,切不可因为一点儿小事伤了感情。何况世上无不是之父母,三郎,夫人打你骂你都是为了你好,你别再跟她较劲,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夫人去寻短见吗?”   谢珺狠狠咬牙,冷冷道:“我不会过去的,若她真走上了自绝之路,那我明日就自杀殉母,偿还她的养育之恩。”   宋友安顿时哑然,目瞪口呆道:“三郎,你、你……”   谢珺没再说话,毅然转身往回走去。   天与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可这些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书中。   停云斋建在巨石垒就的台矶上,重门复屋①,错落有致,古意盎然。在夜色中看去,犹如一座巍峨的小山。   谢珺刚走过石桥,就看见通往主屋的石阶前聚了十来个人提灯迎候,皆是平日服侍的故旧。   他同往常一样,和大家简单招呼过,便让他们下去歇息了。   书童阿柯和阿楷将他迎进灯火通明的屋中,见他脸色不对,额上冷汗涔涔,一条蚯蚓般的红痕从脖颈蔓延到了下颌,立刻明白必定又受罚了。   两人面面相觑,圆脸圆眼的阿柯忍不住轻声问道:“郎君,可要请闵医工来看看?”   谢珺摇头,沉声道:“不用,准备冷水,我去沐浴。”   “上回闵医工配置的那个消瘀止痛的药膏,还有一半,小的去找找,兴许还能用。”阿楷道。   “去吧!”他摆手道,两人神色恭谨地退了下去。   他走到楼上寝室,先从贴身处的衣袋摸出了去年临行时怀真赠的玉,在掌心里握了握,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枕下。   他缓缓除去腰带,解开外袍,蹲下身从床榻下拖出来一口衣箱,扳开铜扣掀起盖子,将身上抽丝破损的白纱中单脱下,平铺在榻上折叠好后放进了箱子。   这口衣箱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从小到大被萧夫人打坏的中衣,也装着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   谢珺沐浴后,赤膊坐在书案前咬着笔头发呆。   阿柯跪在一边研墨,阿楷在站在身后,拈了支小毛刷,在给他伤痕斑驳的肩背和臂膀上药。   书童们忙完后,躬身退出去带上了门,他还在在绞尽脑汁想名字。   日间答应怀真要帮她给藏书楼命名,可是想出来整整一篇,最后还是一个个都勾掉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怀真长公主的驸马不好当呀,他有些抓耳挠腮地想,没点真才实学可不行。   但是光有才学也不行,他脑海中浮现出崔晏的名字,突然便有些急火攻心,将那张纸笺团起来狠狠揉成了一团。   方才心平气和时还好,此刻一焦躁起来,伤口处顿时泛起了一波一波的蛰疼。   正自躁郁难耐之际,耳畔却响起了怀真娇滴滴的声音,‘你知道如何做人家夫君吗?’   眼前有些恍惚,香风阵阵环佩声响,黑漆象眼窗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语笑嫣然的少女,玉肩纤巧锁骨玲珑,杨柳细腰娉娉婷婷,正摆弄着腰间裙佩,冲他盈盈一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泱泱,”他惊喜交加雀跃而起,冲过去牵起了她的手,“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脸上带着那种神秘莫测的微笑,抬手拧了拧他的脸,笑道:“怕你明日紧张,所以过来给你助助威。”   “明日……噢,我才不会紧张呢!”他昂首挺胸道。   她笑而不语,瞟了眼书案问道:“藏书楼的名字,还没想好?”   “这么着急吗?”他这才开始紧张起来,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到书案前坐下,拿过拟好的名字让她过目。   “这么多……总有一个满意的吧?”他惴惴不安地问,然后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   见她或皱眉或撇嘴或摇头,他的心不便跌到了谷底。   “我是没有文采的人,”他沮丧道:“诗书是最大的短板。要么再宽限几天?”   她将纸笺放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突然抬起纤纤玉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你平常在屋里都不穿衣服的吗?”   她的手掌轻轻下滑至胸膛,好奇地描摹着肌肉的形状,最后竟滑到了块垒分明的腰腹。   一股陌生而奇异的感觉从丹田缓缓升起,蓦地直通颅顶。   他正要去抓住她的手,却突然打了个激动,下巴‘咚’地一声磕在了书案上。   谢珺这才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只见室内灯影重重,哪有佳人芳踪?   而他给她看得那张名单,早就被他丢在废纸篓了——他心中暗自觉得庆幸,还好只是虚惊一场,要是真让她看到了,肯定要得取笑他半天。   不对……他将命名的事暂且抛开,这才发现身上似乎有些异样,低头瞧见腰下纨袴鼓鼓囊囊,不觉臊红了脸。   这种情形下也能硬起来,真是禽兽无疑。   不过还要庆幸只是一场绮梦,但他在梦里竟然能那般失态,也是颇感惊讶。   他忙起身取过衣衫披上,走到了外间窗前,想要吹吹夜风来平复心底的欲念。   **   这个时辰,怀真正在卸妆。   她故意磨磨蹭蹭,想要等秦姑熬不住了去睡觉。   奈何秦姑虽然作息极为规律,但却是颇有耐性之人,她抱着小鹿在寝阁外等了一个时辰,依旧精神抖擞,反倒是怀真眼皮快要撑不住了。   陪侍在一边,手持犀角梳为她梳理秀发的婢女也是呵欠连连,忍不住悄声抱怨道:“殿下,再梳下去该着火了。”   “罢了,你退下吧!”怀真伸了个懒腰,摆手道。   婢女如蒙赦令,忙不迭谢恩后,匆匆出去了。   怀真裹着寝衣,慢慢腾腾挪到了寝阁。   小鹿已经睡着了,秦姑将它抱到墙角的毯子上,走过来福了福身,颇为幽怨地瞧着怀真道:“殿下如今长大了,有主见了,看见我也觉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怀真忙赔笑道:“嬷嬷说的哪里话,若没有您的乳汁,我也长不到这么大。”   看这架势是躲不过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迎上。   “嬷嬷快坐吧,我们有话慢慢说。”怀真引她到窗前短榻坐下,亲自斟了茶奉上。   秦姑忙接过,诚惶诚恐道:“殿下快别这样,我可消受不起。”   怀真笑嘻嘻地陪坐一边,将鬓发拢到耳后道:“受得起,受得起。”   秦姑知道她的性情,便也不同她绕弯子,单刀直入道:“我今儿下午看到殿下和……和那个人在一起,回来越想越不安心,有些话必须得说。”   怀真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听到秦姑苦口婆心道:“谢家三郎,绝非良人。”   她见怀真神色间并无抵触,这才放开胆子道:“不用我说,您也明白萧家和董家的旧怨。纵使你们年轻一辈豁达开明,不计较那些,可是老一辈人呢?”   怀真垂眸玩弄着衣带,轻声道:“董家对不住萧家,他们若敌视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我并不姓董,也从未参与过两家的争斗。”   “话虽如此,但……”秦姑轻叹道:“殿下年纪轻资历浅,哪里知道人心的复杂?谢家虽是名门大族,可是据我所知,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光鲜靓丽。王夫人虽故去多年,但余威尚在,如今当家的便是她的长女。谢家满门皆排斥谢公继室萧夫人母子,这个萧夫人据说当年遭遇变故后受了刺激,脑子不太灵光,平时稍有不顺意就往儿子身上撒气。那孩子早年颇得谢公欢心,后来不知为何就慢慢冷落了。您想啊,这好端端一个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哥哥姐姐都嫌恶,又是行伍里摸爬滚打的,这性情肯定阴郁孤僻喜怒无常。这样的人,如何能做您的驸马?”   怀真呆若木鸡,愣愣地望着她道:“此话当真?这些……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   秦姑以为她害怕了,忙一鼓作气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殿下和那谢家三郎的事,我刚一听说便忧心忡忡,故而悄悄去打探,正好得知一个同乡老姐妹在谢家二房当差,是专门负责打理园子的。她在谢家呆了十五年,什么不知道呀?她们那个萧夫人表面上吃斋念佛,实则心如蛇蝎,她有个怪癖,专爱给年轻貌美的小丫鬟找茬,但凡有点姿色的,进了她的院子都没好下场,不是被转手卖了,就是打死打残……”   “这是瞎编的吧?”怀真忍不住打断她道:“一看就是有人为了泄私愤,故意编排人。萧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萧夫人就算是再不济,也不会这样狠毒疯狂吧?”   她印象中的萧夫人有点孤芳自赏的文人习气,性格文雅恬淡,可能的确常年吃斋念佛的缘故,所以身上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她们虽然名义上是婆媳,但由于心照不宣的原因,所以甚少接触,仅有的几次会面谢珺都陪侍在侧。他们母子之间相处如何,怀真却是知之甚少。   他是那种从不会主动提及隐私的人,她也从未问过。   秦姑有些惭愧,暗悔自己过于心急渲染的过分了,但她却不愿承认,反问道:“殿下从未去过护国公府,也没见过那萧夫人,怎么知道这是瞎编的?何况空穴拉风未必无因,就算瞎编也是有根据的。”   怀真被她给逗乐了,“即便萧夫人真是个疯子,那与我何干?我又不嫁给她。”   秦姑愕然道:“您这是打算谈婚论嫁了?”   怀真道:“难道你们以为我在玩闹?三郎是三郎,萧夫人是萧夫人,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相识已久,情投意合,他的秉性如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秦姑急得差点掉下泪来,抓住她的手道:“娘娘若是知道,必定泉下难安。”   怀真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为何要提我母妃?她可没你想的那么小气。”   秦姑忙道:“是妾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怀真已经起了逆反心理,不愿再听,冷下脸道:“时辰不早了,嬷嬷还是回去歇息吧!”   秦姑鼻子一酸,突然起身跪在了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道:“殿下,忠言逆耳,请您一定要听我说完。”   怀真慌忙站起身道:“我们之间,何须行此大礼?您快起来,我听还不行了?”   秦姑却执意要跪着,“谢家是泥沼,您切不可一时冲动深陷其中。殿下,殿下,如今您是本朝唯一的长公主,陛下最器重的亲妹妹,您的婚事要隆重盛大,而不是悄然无声。家和万事兴,可谢家却是一捧散沙,姐弟四个人四条心,就算抛开董萧两家的旧怨不提,这也绝非佳偶。”   她紧紧握住怀真的手,语重心长道:“远的不说,就说您的姑母,元嘉大长公主当年的未婚夫仅是一名武官,和如今的谢家三郎官阶不相上下,可她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永嘉长公主是皇太后所出,她的驸马是当时的太尉张自己陆铉。陆铉虽说时运不济英年早逝,但是官至镇南候,也算做到了武官的巅峰。而且陆家上下和睦,镇南候逝世后,他的兄弟子侄皆对永嘉大长公主礼敬有加。即便是当年鲁王作乱,也没人敢对永嘉府不敬。”   怀真叹了口气,扶起她道:“嬷嬷的意思我明白,如今整个府上,恐怕也只有您一个人会为我的将来做打算。”   秦姑感动的热泪盈眶,一叠声道:“有殿下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怀真扶她坐下,起身走到案几前挑亮了灯花,笑盈盈道:“嬷嬷既然知道那么多谢家的事,不妨跟我多讲讲?”   她说着又走了回来,伏在秦姑肩上,像是幼年时等她讲睡前故事的模样。   秦姑心头一软,揽住她的肩道:“当年先帝陛下因为您桀骜不驯,一怒之下将我们全都驱逐,我本来以为今生都见不到您了。天可怜见,竟然让我又回到了您的身边。这几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殿下。”   怀真也有些触动,叹道:“当年是我太傻,只顾一时痛快,却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秦姑大为纳罕,自打重逢后,她就发现怀真像变了一个人。   但她们私下里却少有说话的机会,如今这般推心置腹还是第一次。   “您终于意识到当年做错了?”秦姑喜极而泣。   怀真摇头道:“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当年的事,无法用言语说清。   她扯了扯秦姑的袖子道:“给我讲讲三郎的事。”   秦姑狐疑道:“您……您根本没有改变心意?”   怀真莞尔一笑道:“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情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对,应该是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   秦姑忧心忡忡道:“我对殿下的前程极为担心。您这是在走一条不归路。”   这话怀真不爱听,眼看着就要变脸,秦姑忙道:“好了好了,由着您还不行吗?”   “那——我去睡觉,嬷嬷在榻前讲,好不好?”她扑闪着大眼睛道。   秦姑颓然道:“殿下这认死理的性格,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怀真知道她妥协了,起身拉住她的袖子边望寝阁走边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恐怕也悬。” 第51章 .求婚(上)不是我们举止轻浮,是您的……   秦姑为了投怀真所好,次日就出府去会老姐妹们,并设法和在谢家二房当差的桐娘再次搭上了话。   她们上回见面是上元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不过她们可没兴致逛灯会,而是找了家茶楼,早早就预定了靠窗的一桌,吃着点心喝着茶,看火树银花来往穿行的年轻男女,回忆着逝去的锦样年华,话题不由自主就转到了各家主人身上。   秦姑年轻时嫁的是羽林卫,丈夫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奈何却是平康里①常客。   夫家颇有家资,虽不算豪门富户,但至少衣食无忧,而且宅子里还有几个可供使唤的丫鬟仆役。   秦姑婚后三年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但丈夫却在她怀次女时偷养了外室。   她并非逆来顺受的性格,气不过便闹上了门,最终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姑嫜②虽未明言,但对她的态度慢慢都变了。   她在出月子后带孩子回归家省亲,私下里同母亲和大嫂说起过往,母亲只是无奈叹息,同为女人的大嫂,却拐弯抹角地指责她太过莽撞不识大体,她受不了便反口相讥,至此开罪了大嫂,连兄长也心生不喜。   如此一来,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她都不太受待见,好在还有几个姐妹开解宽慰,才不至于太过抑郁。   恰好那时宫里有个受宠的妃子待产,正在满京城的招乳母,虽然条件颇为苛刻,可一旦入选的话,待遇却是极好的。   秦姑想着与其在家里受气,还不如出来找个差事做做,何况若能成为皇子皇女的乳母,那么终身的荣华富贵可就不愁了。   于是她便在姐妹们的鼓励下去报名,最终过五关斩六将,成功入选,成了新生的小公主的乳母之一。   她极为珍惜那份差事,因此尽心尽力地哺育小公主,将对女儿的思念全都寄托在了陌生孩子的身上。   当年的她可想不到,最后竟会在董婕妤的相助下与朝三暮四的丈夫和离,而春和宫则变成了她真正的家。   董家出事后,董婕妤新丧,怀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公然和皇帝叫板,最终龙颜大怒,她被调离春和宫,怀真则被送交卢太妃教养……   离开之后,秦姑便没想到还能再回来。以她对怀真的了解,让她服软比登天还难,所以她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回去了。   结果老天开了眼,她们竟然得以团聚。虽说怀真变了很多,但主要是往好的方面去的,因此她深感欣慰。   唯一担心的便是她的恋情。   当初她离开春和宫时,怀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整日跟着那个庆阳王世子跑前跑后,结果三年多不见,她竟又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武官不清不楚。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她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谢家小子不怀好意,想要祸害她家天真单纯的小公主。   而桐娘的话也佐证了她的猜测,总之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但传言终归是传言,她并未见过怀真和谢珺相处。直到那日午后莫名其妙被鹿儿引到亭廊外,亲眼看到一个少年郎卧在她家公主膝上睡着了,而她家公主正温柔地低头轻抚着他的鬓发。   这还得了?谢家子下一步怕是要登堂入室了吧?   她不能再忍,当晚就去找怀真,想要劝她擦亮眼睛。   可是谁能想到啊,她最终没能让怀真改变心意,却因她一顿天花乱坠的吹捧而逐渐打消了对谢家子的敌意。   她一个每天固定亥时入睡,十余年来雷打不动的人,竟和怀真聊她的情郎聊到了丑时,并且天刚亮就睁开了眼睛。   “你说这人怎么这样?”桐娘嘀咕道:“她的心就像是铁打的,这儿子都二十多岁了,还关在房里拿鞭子抽,也不怕传出来了被人笑话。”   经过怀真的点化,秦姑如今不会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信,下意识反驳道:“这种事外人不可能看见吧,你是怎么知道的?再说了,她儿子又不是两岁,还能站着挨打?”   桐娘见她起疑,顿时便来了气,“我还能骗你不成?那可是我们院里的小厮亲眼看见的,说是去西院传话,可巧看到三郎摇摇晃晃地出来了,脸色煞白,满身鞭痕……”   “那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能看这么清晰?”秦姑可是清楚地知道谢珺当日离开的时辰,差不多得绕半个皇城才能回到家,天肯定黑透了,就算拿灯笼怼脸上,怕是也看不见满身鞭痕吧?   “你今天怎么老是跟我抬杠?是你自个儿想知道的,我好心跟你讲,可你动不动就打岔,这什么意思?”桐娘不干了。   看来怀真说得对,外人之言不能尽信,还是要过过脑子的,对面桐娘这不就是恼羞成怒吗?   秦姑忙哄了半天,这才说动她继续讲,“后面还有更热闹的,听说西院那位夫人闹着要上吊,白绫都挂好了,惊动了整个院子的下人,结果她儿子愣是没过来瞧一眼。”   “好端端的,为何要上吊?”秦姑耐着性子,决定不再打断她,而是旁敲侧击。   “这谁知道呀?”可惜桐娘这边没有她要的答案。   但她隐约猜到应该和怀真有关,心里竟有几分窃喜。   **   怀真因为睡得太晚,醒来已是午时。   她裹着被子滚来滚去不愿起,难得赖一次床,竟也没人忍心打搅,她就眼睛一闭又睡了个把时辰,再次醒来时便看到秦姑坐在榻前。   秦姑一五一十,将她从桐娘口中打听到的全到告诉了怀真。   怀真一骨碌坐起,便要唤人进来侍候,秦姑暗叫不好,拦住她问道:“您想做什么?”   “我不能看着他给人欺负,我要去趟谢家,帮他撑撑腰。”她气呼呼道。   秦姑忙一把按住,“人家母子之间的事,您去瞎掺和什么?到时候两边不讨好。”   怀真揉了揉昏胀的脑袋,沮丧道:“时机的确不对,我是睡傻了。”她叹了口气道:“这事可真是棘手,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好过问呀!”   秦姑放下心来,“还好殿下不糊涂。”   “算算时辰,这会儿应该早进宫了。”怀真打了个呵欠道:“我不放心,我得去瞧瞧。”   她说着扯住秦姑,郑重地问:“身为母亲,真能忍心那样殴打孩子?”   秦姑摇头道:“您别问我,我虽生育过两个女儿,但她们并不是我养的,我只负责出钱。”   怀真叹道:“我还是不太信。”   她是真正做过母亲的人,无论对别人再凉薄,但面对自己的孩子时,连动动手指都不忍心。   **   怀真在路过东明门时遇到了久违的萧祁,他正领着甲兵巡逻,看到怀真的仪卫,忙兴冲冲地上前见礼。   怀真跳下步辇与他并肩同行,仪仗落后了十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这是升官了吗?”她见萧祁满面喜色,便问道。   “殿下误会了,”萧祁忙解释道:“只不过是调岗而已,我现在是东明门司马。说到升官,我可得跟您贺声喜。”   “我?”怀真失笑道:“有何喜可贺?难不成我还能升官?”   萧祁意味深长地笑道:“三郎呀,升任步兵校尉了,秩比二千石,员吏七十三人,领士七百,都是强兵劲旅。”   怀真大喜过望,追问道:“此话当真?”   “陛下亲口宣布的,还能有假?”萧祁酸溜溜道:“您怎么比他还激动?”   “他仕途不顺运气太差,真没想到还有时来运转的一天,我当然激动呀。”怀真如实道。   “那您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呀,”萧祁颇有些失落道:“这还不到两年,结果他们一个个全跑我前头去了。”   “你们是表亲欸,”怀真惊讶道:“他高升了,你难道不开心?”   “当然开心,但您若是也能关心我一下,兴许会更开心。”他没好气道。   怀真纳闷地盯着他道:“你这是跟陆琨走得太近吗?怎么学得流里流气?”   “不是我们举止轻浮,是您的三郎太假正经了。”他笑着打趣道。   怀真厚着脸皮道:“别瞎说,人家真的是正经人。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他?”   “刚打了个照面,往温德殿去了。”萧祁指了指前边道:“说是有事要面见陛下,你说这什么事不能在朝堂上说?非得跑到寝殿去?他那个闷葫芦一样的性格,难道是私下谢恩?打死我都不信。”   怀真脸色晕红,有些羞赧道:“我大概能猜到什么事。”   “什么事呀?”萧祁追问道。   “回头再说,我去温德殿外等着。”她说罢上了步辇,匆匆往温德殿方向而去。   明明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为何非得经过别人同意呢?她有些闷闷地想。   昨天谢珺离开时和她提到过,想必此刻正同皇帝说呢。   论理婚姻大事该由长辈来提,但他如今老父早亡,兄长指靠不上,只能靠自己去说,他本就笨嘴拙舌不善言辞,能开得了口吗?   若是父皇在世的话,她还能想办法说动父皇。可惜如今一切却只能听凭皇兄做主。 第52章 .求婚(下)回头她就让人把皇帝允婚的……   怀真还没到温德殿,便被迎春殿的人拦住了。   刚到门口,就看到李荻和杨寄容联袂而来,笑着相迎。   李荻上来挽住她的手,兴奋地小脸绯红,“小姑姑,您知道吗?容娘被封为校尉了,她可是本朝第一位女校尉。”   怀真表情略复杂,暗想着原来人手一个啊,如今校尉这么不值钱了?方才真是空欢喜一场。   不过还是很为容娘高兴,对她来说这可是了不得的成就。可是还不等她说话,杨寄容便讪笑着开口道:“就是一个虚名罢了,并无多少实权,我怎么解释阿荻都听不进去。”   “和三郎的步兵校尉不一样?”怀真纳闷道:“那其他人呢?”   杨寄容眼睛一亮,“只有我和三哥封了校尉,其他人只是升了军阶而已。”   三……三哥?怀真心中扼腕,好像更亲密了吧?   “我觉得论三哥的功绩,应该封中郎将。”她挽住怀真手臂,滔滔不绝地讲述谢珺如何以金城郡为据,联络各方势力,使奇计夺回武威和西平二郡,后又合三郡之力,与杨昌派出的援军左右夹击一举拿下了张掖的事迹。   她讲得眉飞色舞,怀真也听得热血沸腾,刚才一闪而过的醋意竟烟消云散了。   “何止中郎将,我要是皇帝,就封他个镇西将军。”怀真激动道。   “那岂不是和我耶耶的征西将军就差一级了?这太快了,不合理。”杨寄容有些不甘心道。   “怎么不合理了,军阶本就该按功绩来排,而不是按资历。”怀真反驳道。   “真要论功绩,那别人也越不过我耶耶。”杨寄容急得面红耳赤道:“若非他坐镇中军,指挥有方,张掖肯定拿不下来。和雍伯余休战也是他的主意,总之此战我耶耶居功至伟。”   “容娘你胡搅蛮缠,若真要拼家底,那我耶耶还是皇帝呢!”怀真气鼓鼓道。   “小姑姑,你们别争了,”眼看着杨寄容要急眼了,李荻忙劝道:“咱们都是一家人,论辈分,容娘也该唤您一声姑姑。”   “殿下心里可没有我,”杨寄容哼道:“我出征在外,她统共就给我写过一份信。”   “我不是怕你忙,顾不上看嘛!”怀真讪笑道。   杨寄容道:“难道我们整日里枕戈待旦冲锋陷阵吗?阿荻每个月都有书信,殿下就不见半点儿挂念。不过嘛,”她又幸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我问过三哥,他竟一封信都没收到过,算起来我还是比他强。”   怀真忍不住道:“你何时对他改称呼了?三哥三哥,听得我牙都酸了。”   “他不让我叫三郎,”杨寄容失落道:“那就只能改口了。”   还不如不改呢,怀真懊悔地想着。   “军中少年将军那么多,容娘你就换一个吧!”她挽住杨寄容,半开玩笑道。   杨寄容皱眉道:“殿下,我又没使手段,连单相思都不行吗?”   旁边李荻听得直咂舌,惊愕道:“你们……你们说话也太……”   怀真道:“我们一直开成公布,这样才不会心有芥蒂。”   说话间已经到了殿外,女官出来笑迎,说皇后已经等候多时,三人忙敛容正色,往殿里去拜见皇后。   **   杨皇后看到三人进来,不由面露喜色,在左右女官的簇拥下起身走过来,携住怀真的手,柔声道:“可真是巧,陛下片刻前派人来传话,是有关长公主的事。”   怀真心头砰砰直跳,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母后,小姑姑什么事呀?”李荻好奇地问道。   皇后使了个眼色,莞尔一笑道:“你和容娘先出去玩吧,我们有点儿事情要说。”   杨寄容似有些惆怅,深深地望了眼怀真,牵着李荻告退了。   皇后带着怀真进了内堂,屏退侍从,这才温声道:“有人想求娶公主,陛下想问问公主的意见。”   怀真粉脸低垂,轻声问道:“谁?”   “日间新封的步兵校尉,护国公府的三郎君。本宫虽未见过,但听阿荻和容娘皆对他称赞有加,想必绝非凡夫俗子。”皇后道。   杨皇后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但她和皇帝一样,也是心深似海之人。   怀真实在无法从这句话中判断出她的想法,只得旁敲侧击来询问。   “父皇遗诏中说过,公主可以婚姻自主。可如今父皇不在了,陛下身为公主的兄长,便不得不担负起这份重担。”皇后话中颇有深意,“你也知道,阿荻许了霍家。中尉霍严执掌北军,而步兵校尉正好隶属于北军。如果陛下答允,那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厚此薄彼,最终会造成北军独大,从而打破京师布防的平衡局面。”怀真接口道。   皇后面有赞许之色,“公主冰雪聪慧,一点就透。”   “娘娘谬赞了,”怀真按捺住火气,平静道:“但是此事并非没有解决途径,他不会永远隶属于北军的,与其领宿卫兵镇守京畿,不如派他出去征战。”   皇后静静打量着她,轻轻吐了口气,“陛下在温德殿,公主不妨找他去说吧!”   怀真本来就想去温德殿,便起身告辞。   **   结果半路上遇到了天子銮驾,众人忙靠边停下。   怀真上前参拜,皇帝正好想找她,便命銮仪停在前方楼台下,两人登台叙话。   听到怀真的想法后,皇帝沉吟着,淡笑不语。   怀真如坐针毡,耐下性子问道:“皇兄为何发笑?”   皇帝啜了口香茗,转头望着错落有致的楼宇亭台,慢条斯理道:“谢卿也是这么说的,他更愿带兵出征建功立业。”   “他……已经走了?”怀真闷声道。   “走了两刻钟了。”皇帝打趣道:“原来皇妹并非来找朕,而是找他的?”   怀真脸颊微红,垂头不语。   她无心玩笑,烦透了这种说话云里雾里的人,奈何掌权者似乎一个比一个深不可测。   “娘娘说,皇兄想问臣妹的意思。”她索性开门见山,“臣妹愿意嫁给谢珺。”   皇帝微愕,眼中神色瞬息万变,似乎没想到她竟这样直率。   正如怀真看不透他,他同样也没法看透怀真。   她时而天真娇憨时而聪慧明理,时而孩子气时而识大体,无论如何,她都是胆识过人极有主见的人,这样的人,为何在婚姻大事上如此随意?   怀真的婚姻是他手中的一个筹码,他原想借其笼络卢太尉那个派系。   所以登基快一年来,他从未主提及过她的婚事。偶有老臣说起,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带过了。   谢珺固然也是个人才,但他的影响力太小,何况他本就算自己的部属,无需笼络,他也会效忠。   “谢卿是难得一见的英才,你们都是朕极为看重的人,既然你属意于他,那么朕自然也愿成人之美。”皇帝压下心底的失望和不甘,以退为进,“但阿荻许的是霍家,谢家虽也是名门,可到底大不如前了,谢卿如今的官阶也无法和霍家阿骧比,朕不愿看你受委屈,更不想看到你遭人议论。而且,朕也会被认为有失公允,苛待妹妹。”   “那么皇兄的意思是……”怀真被他绕的云里雾里,一时间只觉得论起做皇帝,他们谁也比不上父皇。   “是这样,既然你情我愿,朕自然也就允了。”他捻着袖口重叠的绣金云纹,徐徐道:“但如今尚在国丧期间,所以不宜订婚。”   怀真使劲儿掐着掌心,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这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李荻和霍家订婚的时候,怎么就不提国丧了?   虽说皇帝是金口玉言,但此刻只有他俩,就连个记录的起居郎都没有,赶明儿他矢口否认了,她找谁说理?   可是心里再不忿,还是得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起身谢恩。   这副兄友妹恭的戏码简直令人作呕。   她何尝不明白皇帝只是把她当工具,民间有关她千里走单骑的流言都不知道换了多少版本了,最新的一版是她奉父皇之命去河内找德才兼备的今上入京勤王。   再这么编下去,恐怕连三皇兄的帝位都要变得来路不明了。自从知道他和辛谧的阴暗勾当后,怀真便无法直视皇帝,总觉得他再温和的笑都是阴森可怖的。   “皇兄一言九鼎,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她笑吟吟道:“至于订婚什么的,倒也不急。”   她说话间心生一计,不就是造势嘛,回头她就让人把皇帝允婚的事传遍洛阳大街小巷,到时候事成定局人心所向,就算他还有别的小算盘,恐怕也不好打了。   想到这里,她便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傻笑,皇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提醒道:“皇妹身为长公主,切不可堕了威仪。虽说朕答允了你们的婚事,但平日还是要注意分寸,切莫过从太密引人诟病。”   怀真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盘算,趁着谢珺还在京中,找个机会把相熟的老友全约出来好好聚一聚,也好当众宣布一下婚讯,让容娘快些死心了吧!   想到容娘,那声刺耳的‘三哥’又在心头响起,她顿时满心不是滋味。 第53章 .赏识我是爱你呀!   送走皇帝后,怀真便招来一个宫女,吩咐道:“去迎春殿一趟,请杨娘子过来一趟。”   “单请杨娘子一人?若荣懿公主也要随行呢?”宫女问道。   “那便一起来好了。”怀真道。   那对小姐妹好容易见到了,肯定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她也不好拆散。   片刻后,却是杨寄容一个人来赴约。   她如今比怀真高了半个头,皮肤粗粝了一些,但眼眸却又黑又亮,脸部线条流畅俊美,除了女儿家的明艳和英姿,经过战场洗礼后,还多了几分清爽冷冽的少年气。   怀真顿生羡慕,一时又觉得自己贪心。既想长成这样飒爽飞扬的巾帼女英雄,又想长成元嘉姑姑和母妃那样的大美人。   可事实上,她好像两边都沾不上。既无英气,也不妩媚。   “阿荻没来?”她收回思绪,瞧着容娘身后,有点不解地问。   杨寄容行过礼后,在她对面坐下,摇头道:“我们之间的事,自己解决就好了,不要让其他人掺和。”   这句话中似有硝烟之气,怀真不由坐直了身体,“容娘,你不会为了一个男人,便要同我割席?”   杨寄容如今和她相熟,也不再拘泥于礼数,不客气道:“殿下说得轻松,那您高抬贵手,成全我和三哥如何?满洛阳的少年俊彦由您挑选,我就要他一个人。我们有共同的志向,还能并肩作战互相扶持,若他和我结亲,将来于仕途大有益处。可若是做了驸马,便会有吃软饭之嫌,有损男儿气概。”   怀真听罢,默默点头道:“有道理。”话锋一转,扬眉道:“那你同他说过吗?”   杨寄容顿时泄气了,“我怕说了,就连兄弟都没得做。”   怀真忍住笑道:“敢情你是看我好说话,在他面前受了冷落,来我跟前撒气?”   杨寄容锤了锤膝盖,恼恨道:“我想不通,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追男人比上战场还难?我大敌当前也能面不改色,但是看到他就紧张地要命。”   怀真挠头道:“我以为经过这些时日,你会……”放弃两个字不太合适,她便顿住了。   “当日在望春台,和殿下一番长谈后,我的确不抱希望了。但后来行军途中,对他了解越深就越着迷。”她蹙眉道:“可他对我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定然是怕殿下误会。”   怀真无奈抚额道:“你觊觎我男人,却还在我面前做委屈样。”   “什么时候成你男人了?”杨寄容瞠目结舌道,她没想到怀真说话如此口无遮挡,比她还不像女孩子。   “迟早的事。”怀真笃定道:“只要他愿意,我随时奉陪。”她见杨寄容快惊掉下巴了,生怕她受到不好的启发,真的动了歪心思,忙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你别难过了,我还觉得委屈呢,一年都见不了几次,哪像你们可以朝夕相处。”   杨寄容急忙反驳道:“军中十数万人,也就个把月才能在中军帐碰个面,哪可能朝夕相对?”   怀真点头道:“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   “您……您居然套我的话?”杨寄容发现中计,颇为懊悔。   怀真笑道:“兵不厌诈嘛,好了,我就直说吧,今日他去温德殿所谓何事,你肯定知道吧?”   杨寄容失落道:“何止知道,就是他托我帮忙,半路把您拦下的。”   怀真先前只是起疑,这下得到了证实,顿时便坐不住了,忙追问道:“为何要拦我?”   杨寄容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们只是在外朝接受封赏时碰到的,又不是约好的。”   “他……还好吧?”怀真想起秦姑的话,心头有些惴惴。   杨寄容抬起头道:“挺好的呀,人逢喜事精神爽,哪可能不好?”   怀真还是不放心,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道:“好了容娘,我很乐意你做我的情敌。但我们的事下次再说,我得回去了。有空带阿荻来找我玩。”   **   谢珺紧赶慢赶,刚到通义坊外,却还是被人拦下,并带去了广阳门外。   不远处的柳荫下停着辆华盖车,车子周围站了一圈石青襕袍黑幞头的佩刀武士。   他暗叫不好,千方百计还是未能躲过。可是她为何这般神速,竟能赶到自己前面?   “郎君,府主请您近前叙话。”他刚下马,一个小黄门便迎上来接过马缰,笑得十分和气。   他只得谢过,硬着头皮往车前走去。   他刚到柳荫下,车旁侍立的武士和宫女便目不斜视,齐齐朝四面散开了。   窗上的薄幔被人掀开,露出了一张娇美的笑颜,“快上车呀!”   怀真探出头,用周围几十号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喊道:“皇兄今日答应我们的婚事了,等出了孝期便可订婚。”   众人齐齐竖起了耳朵,虽然身形屹立不动,但眼珠子却拼命转动着,想要看清未来驸马究竟是何等模样。   但谢珺比随从们还要震惊,因为皇帝可没给他任何承诺,他原本是不抱希望的,准备回去后从长计议。   怀真的车辇舒适又宽敞,几乎是个小型闺房,谢珺被她唤上车后,看到里间陈设满目惊讶。   绣榻前垂着一道珠帘,将车厢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面应该是陪侍宫女的位置,有两张嵌在地板上的小榻。   他略感踌躇,不知该不该进。若在外面岂不是成了下人?可若进去,又于礼不合。   “你要隔帘和我说话?”怀真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那我可要大点声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珠玉相撞之声,眼前人影一晃,他便已经进来了。   怀真拍了拍身侧,含笑打量着他,语声娇柔婉转,“三郎穿朝服甚是好看,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竟未发觉。”   以前怎么可能见过?   谢珺满腹狐疑,总觉得她眼神狡黠,似有所图,便不敢过去,敛衣跽坐于榻前地毯上,按捺不住喜悦,问道:“陛下真的答应了?”   怀真却不理会,眼神在车厢中转悠了一圈,自言自语道:“若再宽敞点就好了,这身衣服站着才显得雄姿英发。”   他身上穿的是武官制服,裁剪得体的及膝窄袍外罩着精致华美的绢甲。   不似宽袍大袖的文官朝服,袖口和腰部收拢,显得精干利落,两寸宽的革带勾勒出阳刚健美的腰部线条,配上高筒乌皮靴,尤其适合身材挺拔四肢修长的人。   “那我下去,站着给你瞧?”他灵机一动,竟想临阵脱逃。   怀真忙欠身勾住了他的衣袖,一句话便原形毕露,“那倒不必,我此刻更想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这种话也只有她能坦然自若地说出来,就像日常问候般随意。   “泱泱?”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不是喝酒了?大、大白天说糊涂话。”   她故作认真道:“晚上你会上我的车?”   她说着自榻上起身,腰肢款款一摆,便跪在了他身畔,顺势抱住他手臂道:“方才不是说了嘛,皇兄已经答允了,等过个一年半载就能成婚了。”   “泱泱,此话当真?”他不敢置信,“可陛下并未答应我,说要去问问你的意见。”   “说到这个,我就要问你一句话。”她揽住他的脖颈,质问道:“你为何让容娘拦着我?就那么不想见我?”   “不是,我……”他慌忙辩解道:“我……我是怕你问我藏书楼的名字,我昨儿熬夜了半宿,都没想出来合适的。”   虽然只是借口,但对他来说也不算说谎。   怀真撇了撇嘴道:“当我三岁小孩?起名的事儿不急,等你住进来再说。”   她往前挪了挪,趴在他肩上作委屈状:“你不许骗我,快如实告诉我,为何今天不想见我?是单单今天不想见,还是往后也不想见?”   他心头一软,伸臂揽住了她,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来。   怀真捧起他的脸,眼中氤氲着泪光,凑过来吻了吻他的面颊,嘴巴一扁,竟突然哭了出来。   谢珺慌了神,忙紧紧抱住她,手忙脚乱地哄着。   可是怀真伤心难耐,缩在他怀里抽噎着哭红了眼睛。   谢珺实在想不出来她为何伤心,也不知道她所说的皇帝允婚是真是假,只得先笨拙地解释,“有些话我当着你面说不出来的,何况你若是在,定然把我想说的都说了,那陛下看不到我的诚意,就不会对我有好印象。他会觉得我是没有担当的人,便不会把你嫁给我。泱泱,我时时刻刻都想见你,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呢?”   怀真哽咽着道:“若真如此,你出了温德殿为何撒腿就跑?”   他突然就像噎住了,顿了会儿,才讷讷道:“我没有跑,我只是……把事情办砸了,所以一时没脸见你……”   “那你明天后天就有脸了吗?”她不依不饶道。   他不说话,俯身将她抱起来平放到榻上,手臂却不舍得撤出,依旧搂着她。   她侧过头,汹涌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袍袖,灼痛了他手臂上的伤痕,他没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   此刻忽然想起昨夜的经历,只觉得既羞耻又愤怒,他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会怎么看他呢?   他再次想起母亲时,心底只有汹涌的恨意。   他皮糙肉厚,倒不惧她那些幼稚的惩戒,他怕的是能让他体无完肤的恶语中伤。   他对谁的话都会本能地起疑,唯独对母亲的话会奉若神明。她说怀真看不上他,只想把他当家奴使唤,他知道不该相信,可心里却惶惶不安。   “泱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枕在他手臂上,抽噎着说不出话。   他忙将她扶起,拍抚着背帮她顺气,然后焦急地等待着答案。   她渐渐缓了过来,抬起的手掌顿了一下,最终没敢去碰他耳后那道疤,也没敢再看他低下头时从衣领下蔓延出的淤痕,而是抚了抚他的脸颊,深情道:“我喜欢三郎这样的男人。”   他料到了,可还是胸中激荡眼眶濡湿,喜不自胜道:“泱泱,谢谢你的赏识,我永远不会辜负你。”   怀真叹气,捏了捏他的鼻尖道,“傻瓜,我不是赏识你,我是爱你呀!”   他极为震撼,呆呆瞧着她,脸上渐渐绽放出莫大的欢喜,眼中爱意汹涌,双臂紧紧拥住了她,颤声道:“这是世上最动听的话,但我不敢奢望。泱泱,我只求你能常对我说上一句话。”   需要她的多少次肯定,才能抵消他心底深处根植的自卑和自厌?   他不知道,只盼着她的爱能伴随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54章 .有女同车(上)想,可是要等到成婚以……   怀真恍然惊觉,她和这一世的谢珺相识不过两年,却比前世在一起五年还要亲近。   前世两身合一缠绵入骨,但从不曾坦露襟怀。   他绝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分敏感脆弱的情绪,更不会撒娇耍赖,只将刚强坚韧的一面展露给她,偶尔才会有几分怀才不遇的失落。   她自以为是的了解,如今想想实在肤浅的厉害。   “你若喜欢,我天天说给你听。”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道。   他不想让她发觉的事,她便只能装作不曾发觉。   世间悲欢并不相通,她自小未在父母跟前受过丁点儿委屈,即使后来和父皇反目,在外人看来她如何凄惨如何可怜,但她自己内心却是极为快意的。   所以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的成长经历,更不可能真正抚慰到他的心灵。如此,便只能避而不谈。   “我当然喜欢,”他低下头,吮着她眼中的泪,“但不能天天听,否则离京后,听不到的日子可怎么熬?”   她忍不住笑了,“那我就给你写信。”   他抬起头,又惊又喜道:“当真?”   她点了点头,他便开始得寸进尺,“那为何以前不写?”   “以前……以前名不正言不顺,我怕你会被人说闲话。”她随意搪塞道。   “什么闲话?”他疑惑道。   “自然是说你和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她反问道:“你不怕吗?”   “那我求之不得。”他现在想起崔晏,还是满心嫉妒。   “嗯?”怀真眼睛一亮,坐起身道:“你说认真的?”她掩口嗤笑,眼睛瞟了瞟窗外,半开玩笑道:“说不定等明儿你就如愿了,那么多人看到你上了我的车,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你说外边怎么传?”   他听到这话,手臂一僵,神色立刻变得紧张而警觉。   “与其担着虚名,不如真的做些什么吧?”她推开他的手臂,兴奋道:“三郎,给我瞧瞧你的身子。”   他立刻打了个激灵,往后缩了缩,支支吾吾道:“这种话……这……女儿家怎么能……怎么能说这种话?”   怀真靠在车壁上,好整以暇道:“为何不能?你若不肯,那我给你瞧瞧我的身子?”说着作势要脱外衫。   谢珺吓坏了,扑过来紧紧捉住了她的手腕,面红耳赤道:“万万不可。”   怀真被他这副紧张样子逗得大乐,轻轻蹬了他一下,笑道:“你不想看?”   她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却偏又能一针见血地点破他隐秘的渴望。   怎么会不想呢?只要看到她,或者闻到她的气息,他便会热血沸腾。她的手腕细伶伶的,在他掌中不堪一握,腕上肌肤柔腻香滑,他不由心猿意马,忍不住幻想她轻衫罗裙下玲珑曼妙的玉体,是否也是这般……   他以前都会尽力去摒弃这种邪念,但怀真说那是人之常情,他便慢慢学着接纳。可澎湃的欲念如野火般势不可挡,所以他渴盼着见她,又怕见着后满心煎熬更难受。最难受的是他龌龊的心思总是在她掌控之下。   “想……可是要等到成婚以后才能看。”他深吸了口气,不敢再看她,别过头小声道。   “谁告诉你的?”怀真好奇道。   他这才望向她,纳闷道:“难道不是人人皆如此?”   怀真摇头道:“当然不是,礼法规矩是约束自己的,不是约束别人的。”   他茅塞顿开,默默点头道:“有道理。”   “那……”她瞟了眼他钳制着自己的双手,含笑道:“你还抓着我做什么?”   “可我……定力不好,”他气息急促眼神迷离,艰难着挣扎道:“我不敢看。”   怀真挣了挣,膝盖触到了他压制过来的身体,耳尖顿时一红,既兴奋又羞怯,唇角一弯,暗笑道:“定力确实不好。”   他这才察觉到身体的变化,慌忙放开手退回到原位,竟合上双目屏气凝神去打坐。   怀真伏在榻上,撑着脑袋望着她,幸灾乐祸道:“你还没看就这样,可怨不得我。”   他隐忍不言,只如老僧入定般,静静在榻前地毯上打坐。   怀真伏在榻上,一手支颌,一手垂下抚弄着地毯上的纹路,意态从容娴静,纤巧可爱的蜜合色丝履从层层叠叠的罗裙下探出,调皮地扭来扭曲,双眸灿亮如星,仿佛置身事外。   她离谢珺不过一臂距离,只需抬手便能轻易触到,但看到他心神不宁面红耳赤,正竭力抑制冲动的样子,便收回了逗弄他的念头。   外边风拂柳梢清凉惬意,车中却仿佛是另一重世界。   怀真受他感染,渐渐也觉心烦意躁,便起身掀开帘幔透气。   几名宫女正转过身,朝着这边探头张望,陡然看见怀真冒出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怀真心情大好,伏在窗棂上欣赏了一会儿风景,深吸了几口气,待得心思澄明后重又放下了帘子,回过身去看谢珺。   不想他正定定地瞧着她,四目相接,他急急收回了眼神,怀真却是坦然一笑,“三郎,你这挣扎是徒劳的,在外人心目中,你的清白早就没了。”   他的长相刚柔并济,脸部线条棱角分明坚毅硬朗,但五官却很秀美,尤其是柔波潋滟的桃花眼和饱满柔润的花瓣唇。   幸好眉型凌厉鼻梁峭拔,这才不至于显得太阴柔。   前世订婚之后,宫眷们曾隔着珠帘相看过驸马。   所谓相面,也就是和抱善的驸马做比较。   即使怀真在场,众人也丝毫不忌,夸赞郑郎仙风道骨气宇轩昂,而谢郎虽是武官,但容色艳冶,颇有奸佞之相。   是否奸佞之相她不知道,但皮相好却是真的,当年坊间常有流言,说谢珺是靠脸一跃成为天子贵婿。   那当然是无稽之谈,因为皇后看得是身份名册而不是画像。   谢珺本人最忌讳别人拿他的相貌开玩笑,一度有些矫枉过正。   本朝贵族男子傅粉施朱的习气并未过时,故而脂香粉浓的裙履少年比比皆是。   偏他样样忌讳,从不穿色泽明艳的衣袍,也不戴花里胡哨的配饰,流言最盛之时,他连修面刮脸都省去了。   那桩婚姻对怀真来说莫名其妙,对谢珺来说亦然。   庆阳叛乱后,曾与崔晏出双入对情深意笃的怀真公主突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皇家情急之下为公主招婿,说是怕触及到公主的伤心事,故而将名册中的文人全都剔除。家世清白年貌正好又是武官的人不少,至少羽林卫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谢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这种事情又由不得他。在同僚艳羡又嫉妒的眼神中,他自己也头脑发晕眼前空茫。   ‘公主性情倨傲不好相与,又有个天下皆知的旧情人,这桩婚姻不会美满的。’   ‘听说公主和陛下之间心结颇深,父女二人如今还在僵持,公主也是因此失宠的。你若是做了驸马,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恐怕没有安生日子。’   ‘你想过吗?万一以后成婚了,崔郎后悔,向朝廷投诚,愿和公主团聚,到时候朝廷给你判个义绝,竹篮打水一场空,惨咯!’   ‘你们真是浅薄无知,本朝民风开放,寻常女子婚前还有个把旧情人,说来说去离不开这几句,难怪朝廷没把你们选上。要我说,这桩婚事绝对值当。尚主对寻常人家来说,那绝对是天大的荣耀。往后可就是驸马都尉,皇亲国戚,多少人求之不得?只要侍候好公主,将来有的是青云直上的机会,总比一辈子做羽林卫强。’   ……   外人是妒忌也好,嘲讽也罢,最终谢珺一跃成为驸马都尉。   起初萧夫人极力反对,数次去长秋宫觐见皇后,想求皇后收回成命。但她越是反对,皇后便越是强硬,最终以威权相压,她便再不敢发声。   成婚前几年,谢珺为了摆脱流言整日里疲于奔命,但结果总是不尽如意。   他常年在外征战,面目黧黑胡子拉碴,和寻常军将别无二致。他再次重视仪容和修饰,应该是第三年还是第四年了。   但是两人之间更多的是惺惺相惜,怀真并无心思也无意趣去关注驸马过人的相貌,更不可能生出别样念头。   即便偶尔同车,也绝不可能有今日这般旖旎的情景。   **   怀真见他的呼吸愈发紊乱,额头和鼻翼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细汗,忍不住继续调侃,“男女之间的乐趣不过如此,为何不能顺其自然?我都不介意,你为何如此固执?”   听到她这般露骨的话,他惊地肝儿颤,转过头愣愣地望着她。   怀真得意地晃了晃脚丫,眨着眼睛道:“三郎不想体验一下吗?”   他咬着湿红的下唇,眸中满是欲色,挣扎了一番,哑声道:“还是等婚后吧!泱泱,你就别诱惑我了。”   怀真败下阵来,沮丧道:“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你都拒绝了。再这样下去,等新婚夜你还是得摸不着头脑。”   他依旧不为所动,但鬓发濡湿,耳后的汗滴也洇晕了素纱中单的领子。   怀真拿出帕子,俯身过去帮他擦拭,他脸颊上的肌肤热得烫手。   当她的手指触到他时,他便会禁不住轻颤,却把眼睛紧紧闭着不去看她。 第55章 .有女同车(下)我只是关心你,并非有……   “何苦来哉!”怀真轻叹了一声,“与其这样,你不如不来。”   她为他擦了擦脸,又转过去擦耳后和脖颈,在汗意的熏蒸下,原本清淡的药味渐渐显得浓郁起来。   她隐约能分辨出栀子、蒲公英和大黄,似乎还有乳香和没药,这些基本都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功效。看来,他应该是真的挨打了。   她手中的帕子虽然用料上乘质地柔软,但拭过被汗水沁润的伤口时,还是疼得钻心。   在她面前时,他的耐性和韧劲不知跑哪儿去了,竟连这样的痛楚都受不住。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发出声音,便抬手接过帕子,道:“我还是自己来吧。”   怀真正揪心地厉害,便起身坐了回去,郁郁不乐道:“我送你回去吧?”   “这样不妥,我们……”他下意识地反对。   怀真横了他一眼道:“你再讲一句道理,我现在就去你家。”   这倒是个好主意,她忽然想起上回和李荻却郑家时浩浩荡荡的情景。等找到合适的时机,她一定要去护国公府好好拜访一下。   谢珺听到这话吓得面如土色,忙抓住她的手再三认错。   怀真故意沉着脸不吭声,只淡淡瞟了一下身边的空位,他立刻会意,温驯地坐在了她旁边,试探着拉过她的手,见她并未反对,这才轻轻握着放在了膝上。   她却笑不出来,只感到无端的难受。   这样沉得住气,又能审时度势,会察言观色的人,最后怎么会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性格,即便真的大权在握了,应该也不会骄纵跋扈,四面树敌的,为何却连家小都保不住?   **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通义坊,而是赶在收市之前,绕着繁华热闹的西市转了一圈。   她平时甚少出宫,即便如今开府了,但也是在城东,所以几乎没来过这边。西市的繁盛是与东市截然不同的人间烟火气。   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吵嚷声、说笑声不绝于耳,虽然嘈杂却不令人生厌。   怀真原想将头探出去,却看到路边百姓皆朝着车中张望。   即便没有表明身份,但从车马及前后随从也能看出,此间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来往西市的多是百姓和商贩,一般王公贵族很少过来,即便有事路过也多是轻车简装。怀真是一时兴起,并未考虑那么多,自然免不了要受围观指点。   她原本还在生闷气,不想和谢珺说话,倒不是真的色迷心窍受到拒绝才着恼,而是她希望他能对她坦诚。   若他真的解开了衣衫,必定是彻底对她敞开心扉。   但他却遮遮掩掩,推三阻四,便是依旧心存芥蒂。纵使真的爱她,却还是不愿坦诚。   他的心防真是固若金汤,让她深受挫败意兴阑珊。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伤势应该无甚大碍,秦姑打听来的消息有夸张的成分。   她当时便觉鞭笞太丧心病狂了,要是真的,他今日哪能安然无恙地进宫?   此刻闻到路边传来的阵阵香气,突然有些食指大动,可今日进宫太过仓促,并未带心腹随从,不好指派别人,只得将眼神投向了身边人。   “我、我饿了。”她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正襟危坐的谢珺,有气无力道。   谢珺路上一直在偷眼瞧她,见她气鼓鼓的,一直看着窗外,便也没机会搭话,这会儿机会送到了眼前,哪里还会放过,忙问道:“你想吃什么?”   怀真吸了吸鼻子,立刻眼冒绿光,也顾不得闹脾气了,搂住他胳膊道:“羊肉饼子的味儿,你闻到没有?”   谢珺面泛难色,小声道:“这个……恐怕不干净,吃了会闹肚子的。”   “谁跟你说的?”怀真瞪眼道。   “我的乳母秋娘说的。”他如实道。   “诓小孩子的,别信。”她蹙眉道:“说这话的人,自己肯定没少吃。人家卖了这么多年,要真出了什么问题,早就被赶走了。”   见他还是不动,她便有些着恼,“那我自己去了。”   谢珺连忙按住她道:“我没说不去嘛!”   “那你还磨蹭什么?”她刻意放低姿态,娇声道。   “你不能随意指派我,”他倒是颇有长进,学会了趁火打劫,“总得说几句好听的吧?”   怀真深感欣慰,扳过他的脸,凑过去含住了他饱满莹润的唇珠,轻轻咬了一下,又揉了揉他火烫的耳朵,问道:“行了吧?”   “行。”他慌里慌张道。   怀真这才喜笑颜开,轻声叮嘱道:“她们肯定不会让你带进来的,所以一定要藏好。最好再买些别的,可以掩人耳目。”   谢珺连忙点头,正要起身时被怀真一把扯住,问道:“你有钱吗?”   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包道:“有呢!”   “那就好,”怀真舒了口气,“正好我没有。”   谢珺下车后,怀真便觉饥肠辘辘,虽说手边就能找到果品肉脯,还有酒水小食,但她毫无兴致,一心只想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烧饼。   马车缓缓行着,怀真抓心挠肺地抠着车壁等待。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悠悠地停了下来。   “郎君,这是何物?”外面响起随行女官恭谨却威严的声音。   “帮公主买的小玩具。”谢珺的声音平和冷静,可怀真的心却揪了起来,千万别被抓包,不然众目睽睽之下,真要丢死人了。   一阵翻检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棋子之类。   “抱歉,例行检查而已。”女官的声音变得和气了许多。   车外帘幔被掀开,谢珺闪身进来了。   怀真见他手中捧着尺许见方的小盒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今日穿的是窄袖衫,袖中必不能藏东西,也无披风宽袍之类可供遮挡的,想来必是盒子中有夹层。   她已经闻到了香味,忙接过盒子,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副朱红色的洛阳西市的木板拼图,分割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百十块,上面用蝇头小楷标注着茶楼、酒肆、马市、米行、银楼等等。   怀真将底下垫着的图纸都扒出来了,却未见到夹层,但是香气就在眼前。   她心中渴望的厉害,正自焦急时,却见他变戏法似地捧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扑鼻的香气立马溢了出来。   “你、你藏哪里的?”怀真又惊又喜,忙要去接,刚摸了一下便烫得缩回了手。   “你别管,我有办法。”他麻利地解开外面扎的细绳,拆开一层层油纸,露出了皮色黄亮酥脆焦香的饼子,饼皮外面沾着芝麻,肉香混着芝麻的香气扑鼻而来,她的眼眶顿时便红了。   暌违十年,竟又闻到了这熟悉的香味。   那时她还不到七岁,跟着母妃回家省亲,舅舅一大早便偷偷接了她和表姐董飞琼出来,骑着马带他们去西市品尝刚出锅的羊肉饼子和热乎乎的豆腐汤。   当时是冬日,原本冻得手脚僵硬脸蛋生疼,但是咬了口皮酥柔嫩香气四溢的饼子后,所有的不快全都消失了,有的只是新鲜刺激和无尽的满足和惬意。   虽然最后闹得鸡飞狗跳,母妃和舅舅大吵了一架,当日就匆匆回宫了,但那段记忆留给她最多的还是快乐。   谢珺可不知道她吃口饼子还有如此多的感触,只见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细细嚼着,眼中神情复杂,像是在追忆又像是在感怀。   她吃东西的时候可文雅了,既专注又仔细,丝毫不像平日说话行事那般直爽豪阔。   等转回到通义坊外时,怀真总算将一张饼子吃得干干净净,连纸包里的酥皮渣都没放过,谢珺看得直咋舌。   她路上没说一句话,就静静地吃东西,神情忽然激动忽而伤感,他想开口都怕扰乱她的思绪。   马车停了下来,怀真微微晃了一下,总算回过了神。   谢珺忙将纸包团了团,用手掌压平后塞进了胸甲里。   怀真正用帕子细细擦拭着手指上的油渍,见此情景瞪圆了眼睛,惊问道:“你刚才……刚才是藏在这里的?”   谢珺不好意思道:“只能这样了,这衣服没法藏东西,幸好没被发现。”   怀真脸色微微一白,愕然道:“那么烫……你没事吧?我看看!”她说着丢下帕子,拽住了他的衣襟要查看。   谢珺下意识地按住了她的手,怀真挣不开,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他只得松开了,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嗫喏道:“外面包着纸呢,我并未烫着。”   她却担心的厉害,想要去解开他的衣襟查看,虽说春衫单薄也就三层,但他外面罩着绢甲,须得一层层脱了才能看到皮肤,他必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松开的手。   她只得半途而废,替他掩好衣襟,低声道:“我只是关心你,并非有意轻薄。”   她温柔起来的时候,让人无从招架,他不由眼热鼻酸,点头道:“我岂会不知?”   “我穿过大半座宫城,提前赶到广阳门外堵你,也是因为不放心。”她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不过回去时恐怕不能行方便了,宫门快落钥了。我得从南面绕大半座皇城,经过明堂、太学外面的大街,从开阳门外掉头向北,最后才能回到家。”   她这番话说得有些古怪,他不知该如何去理解,只得附和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她摇了摇头,眼角突然坠下了一滴泪,“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盼望你永远不要明白。”   她说的是从谢家到怀真府的距离,当年他们成婚后,那曾是他最熟悉的路线。 第56章 .吃醋哪天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心情你就懂……   天光渐暗,暮色四合。   谢珺突然心急如焚。   他想着该告辞了,可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不如,我先送你回府吧?”   仔细想一想,其实他们相见的次数并不多。   可自从明心见性后,每次寻常的见面,最后都变得像生离死别般难舍难分。   虽然谁也没明说,但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依恋。   怀真正自伤感,突然听他这么说,心底暖意横生,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好。”   车声碌碌,再次启程。   “你舍不得我吧?”她得意地问道。   他笑而不语,怀真晃了晃他的手臂道:“说话呀!”   他这才点头,语声温柔道:“是。”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两手合握着他的一只手,弯起唇角道:“我就知道。”说罢又补充了半句,“其实,我也是。”   他沉默不语,但被她揽在怀中的手臂却微微颤了一下。   怀真拿起他的手,将其轻轻贴在面颊上,他手背上的皮肤清凉而粗糙,而她的面庞却是柔腻光滑泛着微烫,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吟道: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她生着一双圆圆的杏核眼,眼头和眼尾略尖,眼尾长而翘。虽说清澈灵动明艳照人,但怎么着也够不上魅惑。   所以当她眼波流转含情脉脉时,并无诱惑之态,反倒因那稚拙的孩子气令人发笑。   她却不觉得,继续念道“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①”   若是别的女子如此大胆热情,他大概只会面无表情地抛出一句‘请自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人。   可面前的是她,于是他就陷入了幸福的晕眩和溢出胸怀的感动中。当然,还是有几分存疑。他迄今扔搞不明白她为何会倾心于他。   但他不愿去琢磨了,还是珍惜当下吧!   他微微侧过身,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用炽烈而深情的目光描摹着她俏丽的眉眼、英气的鼻梁和倔强的唇。   他曾在书中看过,这样面相的人爱恨强烈,心志坚定,宁折不弯,不屑伪装。   他常带着自己的观点和见解去读书,与其说汲取知识,不如说是为了佐证内心的想法。唯独这一次例外,他想要相信书中的每个字每个词。   “同食不可,其他皆可。”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容,半开玩笑道。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因常年持刀握缰,掌心布满老茧,手背上青筋凸起,强健而有力,与他精致秀气的脸容不同,这完完全全是一副男人的手掌,充满须眉之气。   怀真的脸在他掌中显得娇小玲珑,竟有种楚楚可怜之态。   他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了一吻。   怀真靠在他身上,紧紧揽着他的腰,叹气道:“三郎啊,你若是个普通男子,我就带人把你抢回去,读书时带着,习武时带着,用膳时带着,入睡时带着,出门也带着。”   他如今变得轻松风趣了一些,不像以前那般严肃冷硬,听到这样的话还能一笑置之,并自嘲道:“若真如此,等你腻味了,必会把我抛弃。哪天路上遇见更好的,又去抢别人了。”   “怎么会?我这个人挺念旧的。”她颇有些心虚道。   “我可不想成为旧人,”他信誓旦旦道:“泱泱,我要的不是一时相伴,我想要的是一世相依。”   说白了就是名分,只有他们真正成婚了,他高悬着的心才能放下。他何尝不想与她耳鬓厮磨,早日有肌肤之亲?   可是他怕她轻易得到之后,就不会再珍视他的感情。若她真的心里有他,就一定会嫁给他的。   怀真对海誓山盟甜言蜜语有种本能的排斥,便只是笑笑不说话。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怀真便吩咐掌灯。   车壁上镶着两盏琉璃灯,朦胧的光晕恰到好处,怀真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新婚夜。   合欢帐外红烛高烧,新人却是无语静坐到天明。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路上虽未说话,但却极为默契地牵着对方的手。   路过明堂时,谢珺望着窗外巍然耸立的高大建筑,有些惊讶道:“真奇怪,我好像常从这儿路过。”   但事实上他住在西门外,根本不需要绕到东南边去。   怀真有些心事重重,难得沉默着。   等到他们进入朱雀坊时,外面已经天色大暗华灯四起。   “泱泱,你今日为何会哭?”马车在府门外停下,谢珺即将下车时,实在忍不住抛出了心底的疑团。   “你让容娘去挡我,还不够我生气的吗?”怀真想了想,故作娇嗔道。   她先在心里向容娘道了个歉,没办法,只能先将情敌搬出来挡一下。   “这个……”他的确理亏,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介意。   “还有,”做戏要做全套,“她如今是不叫三郎了,却一口一个三哥,我听着都要酸死了。”   谢珺满腹狐疑,“只是一个称谓而已,并无别的意义,你为何会如此介意?”   不解风情到了如此地步,怀真还能说什么?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可怜容娘,还是该同情自己。   “那该叫什么呢?”他苦恼道:“我们是同僚,以后肯定还会碰面的。”   怀真按了按太阳穴,无奈道:“算了,不说这个了,哪天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心情你就懂了。”   **   似乎是一夜之间,京中开始盛传怀真长公主和谢家三郎出双入对的事。   听说二人同车出行,浪荡了半日,直到天黑透了,公主府才派车将谢三郎送了回去。   又有人说他们携手同游,逛遍了西市,光各种稀奇小玩意儿就买了整整一车。   更有甚者说两人的婚事得到了皇帝首肯,等国丧一过就要大操大办……   彼时怀真正在演武场前的凉廊坐着,目瞪口呆地听着两名仆役禀报。   楚涟黑着一张脸,垂手侍立在三步开外。   “停,”怀真抬手打断了他们,望向楚涟道:“这都哪儿来的消息?”   楚涟冷声道:“西市都传遍了,如今就连茶楼酒肆都在说。”   这才过去几天呀,怎么传地这么厉害?   “殿下尚未出阁,若放任流言,恐怕有损您的声誉。”楚涟痛心疾首,走上前道:“请殿下早做决断,为了避嫌,以后不要再让谢家三郎进门。”   “流言止于智者,”怀真无动于衷,“别人爱怎么传怎么传,你还能把人嘴堵上?至于谢珺,不许给他吃闭门羹,他是我的贵客。”   说到这个名字,她便有些较真起来。   “殿下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平日便不怎么注意男女大防,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谨慎一些好。”楚涟极为震撼,循循善诱道:“您如今并无婚约束缚,和谁来往都可随心。但这个谢家三郎恐怕心术不正,外面流言纷纷,他难逃干系。”   怀真抬手点了点自己,含笑道:“你误会了,这是我让人传的,只是没想到后面越传越离谱。”   “殿下?”楚涟呆如木鸡,“您怎么……”   “事已至此,你也该明白我的意图了。”怀真遥望了眼场中那排舞枪弄棒的婢女,收回眼神,郑重道。   “殿下,您不会真的以为婚姻可以自主?”楚涟脸色泛白,压低声音道:“先帝陛下纵使留有遗诏,可今上……他连亲女儿都能用来联姻,何止妹妹?”   “你这么说,是站在我这边咯?”怀真上下打量着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职责所在。”楚涟没好气道。   怀真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安排一下,过两天在府中开宴,我要邀请一些朋友。”   “有谢三郎吗?”楚涟冷着脸道。   “他是主客欸,”怀真忍着笑道:“怎么能少?”   “不行,”楚涟咬牙切齿道:“您这是要坐实外间的流言蜚语?”   “你说的没错,楚家令。”怀真双手抱臂,美目圆瞪,“我要向所有宾客郑重介绍,谢珺就是我未来的驸马。”   “殿下,您怎么可以这么……”楚涟   “脸皮这么厚?”怀真嬉皮笑脸道:“我就是要让皇兄骑虎难下,别以为随便几句话就能把我给糊弄过去。”   楚涟坚决不允,但怀真主意已定,两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最终怀真实在吵得不耐烦了,决定各退一步。   “你是家令,既要总管府上事务,还要规劝引导我的言行举止。我知道你怕受牵连,那这样吧,我们进宫,去濯龙园游湖泛舟总可以吧?”   楚涟早摸清楚了她的脾性,小事上不会斤斤计较,通常都会配合,可一旦遇到大事,她绝对听不进去任何的劝阻,只得叹了口气道:“多谢殿下理解。”   “哼,我才不理解呢!别忘了替我下帖,还有,以我的名义写封信,询问一下荣懿公主,可否由她出面,在濯龙园举办宴会。”怀真面上余怒未消,“你下去吧,我看看赵家姐妹去。”   说罢,转身往演武场走去。   **   赵家姐妹便是西门守将赵五的两位妹妹,当日怀真答允他,如若妹妹愿意,可将其送到她府上找个差事。   于是前天赵五亲送两位妹妹上门,是楚涟出面接待的。   赵五走后,她便将二女带来见怀真,面泛难色道:“殿下拿主意吧,我实在不好安排,她们做婢女不适合,干粗活又有些大材小用。”   怀真好奇地出来接见,看到两个身材高大健壮魁梧,仿佛女装赵五模样的少女时,顿时便明白了楚涟的话。   当她问二人有何特长时,赵家大姐神情亢奋道:“民女最擅使长/枪。”   二姐不甘示弱,“民女拉得动铁胎弓。”   怀真想到谢珺专为她所做的那把轻型小弓,顿觉汗颜,肃然起敬道:“两位既有此本领,为何不从军?”   “公主殿下,军中从不收女兵。”赵家大姐失落道。   “女校尉都有了,何愁以后没女兵?”怀真信心满满。   她当即决定将二人留下观察几天,如果确如她们所言,那就让她们做内宅护院或贴身侍卫,还可以兼职指点她习武。   赵家二女原本坚决不肯来,一起将兄长骂得狗血喷头,并打死不信赵五能有本事让她们去公主府做事。   后来是赵五赌咒发誓软磨硬泡,才说动她们移步,结果真就送进皇城根,还到了从未踏足过的朱雀坊,并且受到了公主府的接待……   既然不用为奴为婢侍候人,姐妹俩还是很乐意的,于是便留在府上,并主动提出为怀真训练女侍卫。   怀真挺感兴趣,就将府中所有女婢召集起来,让她们从中挑选出体质好、根骨佳、机灵敏捷且有意习武之人。   倒是挑出了三十多人,结果训练了一天就淘汰了一半。   府中的女婢几乎都是从宫里出来的,过惯了富足优渥的生活,有品阶的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受得了那样严苛的训练。   等到今日怀真来看时,场上只剩下十六个影子了。   烈日炎炎之下,众女挥汗如雨,正举着镀银竹木平头长矛练习枪法。   怀真看到她们声嘶力竭气喘吁吁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还不等她出声,负责监督的赵家姐妹便小跑着过来见礼。   她二人原是没有名字的,只按排行称呼,为了方便起见,怀真便给她们起了名字,大姐叫雪柏,二姐叫霜松。   “她们毫无基础,这样练习吃得消吗?”怀真略有些担心。   “枪乃百兵之王,练练总有好处的,就算不能精通,也可以增强力量。”雪柏道。   “长公主,您还是回去吧,不用亲自守着了。”霜松见她额上沁出了汗,略有些愧疚。   怀真怕她们是新来的,无法服众,这才连着帮她们镇了两天场子。如今看到众女对她们服服帖帖,也渐渐放下心了。   怀真这一走,场中众女便开始瑟瑟发抖。先前有她在,赵家姐妹都挺放不开,她这一走,两人立刻便拿出了昔年老父训练他们兄弟姊妹的方法。   **   李荻愿意效劳,并询问具体事宜,怀真将心中打算悉数告知,却故意隐去了最大的意图。   那边李荻开始安排,怀真这边便忙着下帖。   李晄自然是要到场的,陆琨、萧祁这俩不可或缺,还有杨寄容,虽然李荻肯定会邀请,但她这边也得下帖子。   还有郑家两位小姐妹,当日她和李荻去拜访时,二人对李荻照顾有加,令她心生好感,拜托怀真有机会定要带她们进宫来玩。   最终时间定在四月初六,众人约好于巳时在濯龙园相见。   怀真和李晄去相府接了郑家阿蘅和阿芜,一行人从中东门入宫,沿北宫和南宫之间的大道径自往西北的濯龙园去了。   为了热闹起见,怀真将素娥、姮娘、葭葭和董飞銮都带着,接了郑家二女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宫去了。   怀真的车辇停在濯龙园外时,李荻早就带人在门口迎候了。   自打怀真搬出来后,李荻就成了宫中唯一的公主。   在太皇太后和诸位长辈的悉心教导下,她不再像最初来京时那般羞怯拘谨,渐渐变得落落大方,待人接物也有模有样了。   她今日穿着蜜合色上襦,单丝碧罗笼裙,裙上缕金花鸟栩栩如生,光耀夺目。臂间挽着浅金色绡縠披帛,腰系芙蓉带,足蹬凤台履,颈间八宝璎珞璀璨绚丽,站在人群中极为醒目。   杨寄容昨夜便留宿宫中,因此和李荻一道出门。   她像往常一样,金环束发,窄袖丝罗长袍,革带皂靴素面朝天,虽未精心修饰,但身上那种勃勃生机却是无数粉黛佳人无法企及的。   怀真这边,也有一个人和李荻一样,打扮得花里胡哨,那就是李晄。   他骑着匹毛色纯白的神骏,紫袍金冠,绶带低垂。腰间一侧悬着灿亮光华的金镶宝玎珰七事,另一侧挂着串莹润的羊脂玉。   他如今快十七了,身板却和怀真不相上下,对于少年人来说显得孱弱单薄。许是早产的缘故,他的皮肤总是缺少血色,但五官却很漂亮很精致,举手投足之间越来越有皇室子弟那种沉稳庄重。   只是在怀真面前时,依旧和从前一样。厌翟车尚未停稳,他便率先下马,淡淡瞥了眼李荻等人,便转身奔过去接怀真。   “我早上就说了,让你盛装打扮就是不听,看吧,让人比下去了。”怀真步下脚踏时,他忙搀住他手臂,附在她耳畔悄声道。   怀真在漫长的守丧期间已经习惯了一切从简,除非特殊场合需要着繁琐隆重的礼服,否则都不会花太多时间和精力在妆容和衣着上。   “我有那么差劲?”怀真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抬起头就看到李荻带着杨寄容冉冉上前。   “见过小皇叔、小姑姑!”   “给两位殿下请安!”   她笑盈盈地上前接住,李晄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   几人正说话时,姮娘等人已经带着郑家姐妹过来了。   活泼俏丽的阿蘅梳着灵蛇髻,身着绛纱衫子白绫裙,腕间钏环叮当作响,极为可爱。   稍显文静的阿芜则是头戴花冠,着碧罗袍,腰间系着鎏金双鱼缀,体态袅娜,端庄温婉。   趁着李荻同郑家二女寒暄,怀真忙拉过杨寄容问道:“其他人呢,还没到?”   杨寄容上下打量着她,笑容可掬道:“在钓鱼呢!”   “你瞧着我笑什么?”怀真疑惑道。   “殿下和我一样,都做寻常打扮,我颇感欣慰,故而开怀呀。”杨寄容满面喜悦道。   她隐约猜到怀真的用意,还担心她今日盛装华服打扮地明艳照人,用美貌和气势压她一头,那就显得太没格调了,还好她并未让自己失望。   李荻像是有意要结交郑家姐妹,也不知道是帝后的暗示,还是她自己的小心眼。   怀真看出了她的意图,便领着其他人跟着杨寄容先进去了。   “今日园中设烤鱼宴,五位郎君兴致颇高,一早便坐在水边比赛垂钓了。”杨寄容兴高采烈道。   “五位?”怀真纳闷道:“都谁呀?”   “除了三哥、陆郎、萧郎、霍郎,还有程郎。”杨寄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程郎可是我姑母请来的,他是太尉大人的外甥,新任秘书郎,名叫程循。”杨寄容解释道。   霍郎是霍家阿骧,也就是李荻的未婚夫,将来也算是亲戚,请他倒也无妨。   但京中世家子弟众多,她不可能谁都认识,比如这个程循,便从未听过,不知皇后为何自主主张邀请外客,李荻竟也没同她说一声。   父皇驾崩后,她便再未去过秘书监,并不知道那边的主管官员换人了。   尚未等怀真开口,旁边的李晄却是若有所思,冷哼了一声。   怀真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唇角挂着几分玩味的笑,便扯了扯他袍袖,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仰头望天,加快了脚步,领先众女往钓台走去。   怀真琢磨了半天,实在是一头雾水。   待得众人来到钓台下时,李晄已经带着五人过来相迎了。   陆琨潇洒不羁,萧祁温雅出尘,霍骧英姿勃勃,谢珺沉静内敛,只有一位宽袍广袖做文人打扮的男子从未见过,但他面如冠玉沉稳端方,年约三旬上下,无法分辨他是不是杨寄容口中的程郎。   但是片刻间她的疑惑便消了,众人见礼毕,那位文士装扮的人便上前一步做了自我介绍,正是秘书郎程循。   “微臣虽与殿下素未谋面,但神交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程循上来就是一顿吹捧,把怀真夸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北时,才说出他对怀真的了解是基于她所借阅的书籍。   这一年来都是陆琨和萧祁借着散值的机会,来往秘书监帮她借书还书的,有时候的确会多带几册她感兴趣的书籍,由于每次相见时楚涟都虎视眈眈地从旁盯着,所以都没机会多说几句,便也没顾得上问是谁帮忙找的书。   她忙将眼神投向二人,陆琨郑重点头,萧祁含笑道:“的确多亏了程兄,殿下,您可得好好谢谢人家。程兄曾为了替您寻书,牺牲了两次休沐。”   怀真正同程循客套时,突然想起来什么,暗中抬眼去找,就看到谢珺不远不近的站着,脸都快绿了。   容娘正眉飞色舞地同他说着什么,但他全程像一根木头,毫无反应。   怀真心下痛快,佯装未察,继续和程循热络地说着话,“前次那本《永和明诏》似有缺漏,不知道先生能否找齐完整的抄本?”   “前朝之物,多有损毁,殿下能看到残卷已属幸运。目前为止,微臣尚未见过完整收录……”   “公主,我们方才钓到一条二尺长的红鲤鱼,您快来瞧瞧!”谢珺突然横过来,打断了程循的话,举着双手有些滑稽的比划道。   “谢校尉,”程循不悦道:“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此处哪有红鲤鱼?明明是灰草鱼,也没有二尺长的。”   “哦,在下有眼疾,分不清红灰,多谢指教。”他淡淡道。   程循挑眉道:“纵使分不清颜色,难道谢校尉连草鱼和鲤鱼都分不清?”   谢珺敷衍道:“惭愧,在下少时从军,读书不多,比不得先生学识渊博。”   两人唇枪舌剑,你一言我一语,看得大家目瞪口呆。   杨寄容看不下去了,悄悄挪过来,扯了扯怀真恳求道:“殿下,您快说句话呀!”   怀真正饶有兴趣地作壁上观,摇头道:“与我何干?我乐得看戏。”   难得看到谢珺露出刻薄尖锐的一面,她才不要去打断呢!   便在这时,李荻带着郑家姐妹过来了,这场闹剧才终止。   众人一起上了钓台,台上极为宽广,中间有楼阁可供休憩,四面有白玉阑干围绕,钓竿都是固定在底座上的,倒是省力了不少。   五人一上来便都各自回到了原位,李晄好奇道:“今天谁赢了?”   “荣懿公主家的霍郎目前遥遥领先。”陆琨高声道。   众人便都望向了李荻,李荻不由俏脸晕红,既骄傲又有些难为情。   怀真笑吟吟地走到了谢珺旁边,低头数了数,颇为惊喜道:“十二条,我家谢郎也不赖嘛!”   此话一出,全场突然鸦雀无声。 第57章 .泛舟他倾身过来,抬手为她掩上裙角。……   就连谢珺也满面震惊,回望着若无其事的怀真。   “殿下,”陆琨兴奋地叫道:“殿下,此话何意?您说清楚点呀,怎么就成你家谢郎了?难道近日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想到自己即将赢得一百金,立刻便有些摩拳擦掌激动难耐。   怀真款款直起身,抬起一只纤细修长的玉手,轻捻着花枝步摇冠上垂落的一缕白珠,笑意盈然地扫视了眼场中众人,语声清脆婉转,“我今日邀请大家来此相聚,便是为了两件事。”   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全都望向了那个梳高锥髻,头戴六株花枝步摇冠,着窄袖罗衫并高腰十字宝相花绢褶裙,披着浅金银泥飞云帔,足蹬瑞草散花纹云头锦履的明丽少女。   怀真自幼便在万众瞩目中长大,所以即便处于十余道目光之中,依旧能坦然自若。   “其一,当然是将三郎郑重介绍给大家。”她莞尔一笑,朗声道。   谢珺应声站起,心潮澎湃激动难耐,他侧头望着身畔怀真的脸容,不由心神皆醉。   但是怀真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瞠目结舌。   “其二,便是我们的婚讯。”怀真满面喜色,自然而然地挽住谢珺僵硬的手臂,将那日和皇帝的对话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陆琨第一个跳了出来,满面春风道:“恭喜殿下,得此佳郎。”他说罢不忘朝萧祁使了个眼色。   萧祁不情不愿地走上来,强笑着向二人道贺。   霍骧不明就里,但少年人难免热血冲动,易受感染,见此情形便也大步过来恭贺。   郑家姐妹向来便欣赏怀真的性情和处事风格,虽然女儿家自己宣布婚讯的事过于惊世骇俗,但二人却颇为佩服,不由对视了一眼,携手过来道喜。   董飞銮早知道事情会发生到这一步的,她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既然怀真心意已决,那她还能有什么法子?当然是支持她的选择。至于葭葭,是不会对怀真的任何决定有异议的,所以董飞銮牵着她过去时,她并未犹豫。   姮娘和素娥虽也震撼,但她们作为怀真身边的旧人,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哪里还敢在这种时候忤逆?当即想也不想,起身上前道贺。   杨寄容脸容惨白眼中含泪,她原以为怀真就是介绍大家认识谢珺,没想到她居然……她向来最厌恶虚伪的繁文冗节,并以女中豪杰自诩,但此刻却发现即便是自己,也做不出来这种罔顾礼法的狂悖举动,一时间又是心酸又是钦佩,最终还是跺了跺脚,走上前去恭贺。   宾客之中唯有秘书郎程循倚栏而立,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不妥啊,不妥!殿下兰心蕙质气度高华,当配风雅之士,而非武将。”   怀真一一谢过,分开众人,缓缓走向了一言不发神情尴尬的李荻,粲然一笑道:“阿荻,你不恭喜我吗?”   李荻神情复杂,强笑道:“小姑姑,您这样……于理不合,而且父皇并未下旨,万一……”   怀真笑着揽过她的肩头,“皇兄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难倒口谕就不算数了?”   李荻无言以对,讷讷道:“当然不是。”   “那你为何此等表情?”怀真疑惑道:“你早就知道我和三郎之间合得来,结成伴侣是迟早的事呀!”   她见李荻默默不语,便打趣道:“莫非,你自己得了良人,整日出双入对如胶似漆,却要姑姑独守空闺到老?”   李荻素来便知道她心直口快,但是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实在是难以招架,偷眼瞧了一下,见霍骧正和其他几名青年围拢在白玉阑干前说话,幸好离得远没有听见,但她还是羞红了脸,恳求道:“姑姑,您别说了。”   见怀真果然作罢,她便又忍不住轻声劝道:“婚姻大事,要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真由儿女自己做主?姑姑此举属实不妥。”   怀真没好气地在额头戳了一下,“你这孩子,真是个榆木脑袋。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古板?若父母命你嫁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你也嫁?我知道你的霍郎是千里挑一的好男儿,但你要知道并非所有姻缘都能完美。你也知道婚姻是大事,那必须得合心如意,岂能草率?”   李荻是温室里的花朵,从未经过风霜之苦和蹉跎坎坷,所以她无法理解怀真所言。虽然不知如何反驳,但是绝不认同。“若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样离经叛道,那世间规则岂不是大乱?”   “那就乱呗,若真有那一天,自有新的规则来约束。”怀真从容笑道,“你就别操心这些了,我此刻只想知道午膳摆在何处?”   **   午膳就摆在钓台上的楼阁中,男宾在楼下,女宾在楼上,婢女和侍从们就在露天空地上设席,方便主人传唤。   庖厨暂设在钓台旁,于下方向的位置架烤炉,并起火烹汤,香气四溢,令人垂涎。   除了烤鱼和鱼汤,还有应季的新鲜果蔬并琼浆玉酿。   席间董飞銮为了助兴,让众人击箸为节,随意跳了一支舞,引得场中欢声雷动。   宴罢已是日昳①,濯龙园中水殿馆阁无数,负责接引的宫人便将宾客带下去休憩。   怀真并无午睡的习惯,回去盥洗更衣罢,重又精神抖擞。   葭葭从屏风后探头,见她并未入睡,便进来禀报道:“谢家郎君在外面,说想同您说会儿话。”   怀真一骨碌坐起,葭葭拿过一件宽袖短衫帮她披上,系好罗带,引着她转了出来。   外间榻上空荡荡,并不见董飞銮人影,怀真奇道:“人呢?”   葭葭摇头,“方才我同郑家娘子的婢女们玩,并未见着董姐姐,想必出去散心了吧,这园子又大又美,恐怕一两天都逛不完,谁还会去睡觉?”   怀真并未在意,跟着走了出去,就看到谢珺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下,正冲她微笑。   “你自去吧,不用管我。”怀真回头吩咐道,葭葭福了福身,乖乖退下了。   **   谢珺执住怀真的手,牵她至花影阴凉处行走。   “我这半日都如行在云端,浑身飘飘然。”他将她的手按在胸膛,“不知何故,心跳得好快,根本无法合眼。”   怀真不觉吃了一惊,隔着厚实的肌肉,依然能清晰感觉到那颗心脏强烈的震颤。   “没事吧?”她有些担心起来。   “现在好多了,”他望向她道:“见到你后,就慢慢平静下来了。”   “既然你也无睡意,不如我们去玩吧!若是困了,便在舟中小憩,如何?”怀真提议道。   难得有独处的机会,谢珺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行至水边系舟处,一名看守的小黄门忙上前见礼。   怀真提出要下水,小黄门抬头望了望日头,忙进里间去唤来同伴,二人共抬着曲柄伞盖出来,将其装在一艘兰舟上,又添置了些酒水和果品,待他们登舟后,这才解开缆绳,将小舟推入水中。   伞盖上有流苏垂幔,可遮挡日光。   舟中仅容二人,怀真伏在船舷上,牵起衣袖,将手探进柔波中拂动着。   谢珺操桨,将小舟划入了开阔的湖心。   怀真回头,见他动作颇为娴熟,顿觉好奇。   “我的居处附近有一片水域,自小便深谙水性。”他解释道。   “夏日蚊虫岂不是特多?冬日会尤为酷寒吧?”怀真追问道。   “又不是荒郊野外,”谢珺忍俊不禁道:“平日都有人打理。”   日头渐渐偏移,怀真抓过一只绣垫枕着,仰面躺下,隔着飞扬的纱幔望着湛蓝天空,只觉无比惬意。   水面波光潋滟,一望无际,如同她此刻的心境一般开阔。   “泱泱,”谢珺突然开口,带着几分忧虑,“今日的事,我总觉得过于唐突了。”   怀真侧过头,抬起手指在他背后随意划动着,“此话怎讲?”   “从荣懿公主的反应来看,帝后可能会动怒。”他眉头轻蹙道。   “哼,”怀真冷笑道:“他们夫妇但凡有几分真情意,便不该在这件事上故意刁难我。”   “泱泱,你此举有些逾矩。他们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一国之母,你这样擅作主张,会令他们颜面有损。”他语重心长道。   怀真腾地坐起身,在他背上锤了一把,怒道:“谢珺,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就该逆来顺受,由着他们摆布?都是一个父皇生的,我一没结党二没弄权,凭什么要战战兢兢仰人鼻息?”   谢珺没料到她竟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忙将船桨放好,转过身来安慰道:“泱泱,我并无指责你之意,只是在阐述事实。”   “这个用得着你来说?难道我不知道会有何后果?你是不是害怕了?”怀真见他镇定自若,心里愈发恼火,抬脚在他靴子上狠狠踹了一下方才解气。   见他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脚,怀真忙低头去看,才发觉动作幅度太大,以致裙角翻扬,露出了一截雪白晶莹的小腿。   怀真慌忙俯身去掩,可是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灼热的呼吸近在耳畔,她的心脏猛地收缩,竟有些紧张地不知所措。   他倾身过来,抬手为她掩上裙角后,似有意似无意地握了一下她的脚踝,掌心的炙热穿过罗袜直透进心房,她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还未来得及反应,比那更灼热的唇舌便沿着眉心一路而下,最终重重吻住了她因紧张而微颤的红唇。   这次的亲热和以往不太一样,他没有征得她的同意,而且,竟还开始动起手来。   他的两只手掌抚触揉捏着她雪白匀亭的肩,摩挲着香滑雪腻的肌肤,手指上的力道和热度让她浑身变得酸软无力。   风过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怀真不知何时软到在舱中,越过宽厚的肩膀,看到头顶伞盖上垂落的纱幔在清风中徐徐飘拂,如此刻的她一般绵软无力。 第58章 .湖面以后可别再来钓鱼了,兴许这湖中……   风中送来悠扬的笛声,在水面上来回飘荡。   怀真屈膝在他腰间顶了一下,竖起耳朵道:“你听,有人在吹笛。”   谢珺自她颈间抬起头,面皮红涨,满是懊恼,“别人吹笛,与我们何干?”   怀真双臂攀在他肩上,笑道:“精虫也是虫,一旦上脑就会让人变蠢,看来,就连你也不例外。”   她用纤秀的足尖勾着他的小腿肚,摩挲了几下,促狭地笑道:“还不停下,莫非你想让吹笛人看一场活春宫?”   谢珺揉着钝痛的脑袋,翻身躺倒在一边,恨恨锤了把船舱。小船原本就是顺水漂流,被他这一震,顿时剧烈地晃了一下。   怀真惊叫道:“你疯了?要是船翻了怎么办?”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你水性那么好,怕什么?若真翻了,倒也不错。”   怀真给他瞧的心底发毛,她纵然会泅水,但此刻离岸这么远,她可不想湿淋淋地游回去。   他的眼神极为古怪,带着股平日罕见的癫狂,令她不敢直视,只得仰首望天,以指叩击船舷,仔细去辨风中的笛声,“是《梅花落》,吹得真好,今日宾客中有谁擅长吹笛吗?”   她原本想将话题引开,但他置若罔闻,甚至撑起脑袋,用那种似乎能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将她盯地心烦意燥。   “别看我了。”她实在受不了,抬起袖子掩住了脸。   他抬起手,以慢得令人心跳停止的速度,轻轻摩挲着她的皓腕和小臂。   粗糙的手掌抚过她细滑柔嫩的肌肤时,她连骨头都泛出了一种微痛的酥麻感。   她便将另一只手臂也举了起来,娇声道:“这边也要捏一捏。”   谢珺怔了一下,忽然身子一挺躺了回去,瞪着眼闷声不语。   怀真嗔道:“哎,别在船上发横,小心都掉水里去。”   见他不语,怀真便转过头,疑惑地瞧了几眼道:“你又怎么了?”   他气鼓鼓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不正经的书?”怀真目露精光,爬起来道:“快说说。”   “不是,”他颇有点儿难为情,低声道:“是医书,书上说这样……这样能让对方愉悦动情,我想让你快乐,可是,好像没做到,你把我当成捶背捏肩的宫女了……”他抿着唇没有说下去,想着怀真也能明白。   怀真笑得花枝乱颤,急忙稳住心神,没好气道:“医书都是文字,能学到什么?你以为自己悟性很高吗?”   “那要看什么书?”他不解地追问道。   怀真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一本正经道:“改天我搜罗几本精彩的图册,让你好好长长见识。”   “你不会要去找那个姓程的吧?”他立刻绷起了脸。   “胡说什么?”怀真皱眉道:“这种东西,哪能让男人去找?我自有办法,你别问。”   “那你……”他也觉得自己多心了,便软下来道:“好吧,是我错了,泱泱。”   “起来,”怀真扯了扯他的手臂道:“咱们去找找,是谁在吹笛。”   **   湖心有水殿,殿前莲叶接天,谢珺找到靠岸的地方,正在系缆绳时,怀真已经跳上岸,提着裙裾跑了。   此刻笛声渐杳,隐约听到欢笑声。   她依稀猜到是情人幽会,今日来客中也就李荻和霍骧是一对,所以她便想过来抓个现行,看李荻以后还敢不敢再说她。   霍骧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居然还会吹笛子逗未婚妻开心,真是人不可貌相。   此处偏僻,也亏得他们竟能找过来。   怀真蹑手蹑脚走上了殿前月台,只见殿门半开,里面传来男女调笑之声。   男声低沉温厚,绝不是霍骁。   而那女声娇媚入骨,更不可能是李荻。   “一别两载,你当真从未想过我,也未念过我?”男声含笑道。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传来女子娇嗲的声音,“我若说是真的,你信吗?”   “不信,阿鸾心中若没有我,今日也不会听到我击节,便能即兴跳出当日的缠枝舞。我知道,你是跳给我一个人看的。”   “呃,萧郎……”   怀真站在门外进退两难,里面之人居然是董飞銮和萧祁,他俩竟是旧相识?   里面的声音颇为怪异,怀真心跳如狂面红耳赤,正想悄悄退开时,却撞到了一睹厚实坚硬的胸膛上。   她惊得差点跳脚,幸好嘴巴被及时堵住了,才未喊出声。   此刻殿中的声音已经不堪入耳,怀真忙拖着他偷偷溜了。   两人回到舟中时,怀真脸上红晕还未消退。   “我本来想偷偷瞧一眼,你为何要急着走嘛?”谢珺抱怨道。   怀真瞪了她一眼,神情尴尬道:“你怎么会有这样龌龊的想法?”   他不服气,回瞪着她道:“你不想吗?你若没那个心思,早就走了。是被我撞破,这才……”   还真忙掩住他的嘴,心虚道:“好了,别说了,我也想看,行了吧?”   谢珺跃跃欲试,眼睛一亮道:“那……咱们再回去?”   怀真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敲了一把,恼怒道:“是我堂姐,看什么看?咱们快走吧,若被他们瞧见了,以后还不得臊死。”   谢珺拿起桨,慢悠悠地划动着,嘴里不满地嘟哝道:“我看你是怕被人撞见,误会我们俩也是找地方去、去……”   怀真哼道:“有本事说下去呀?”   “我没本事。”他瞟了眼怀真,慢吞吞道:“在你面前,我要什么本事啊?你有本事你说啊!”   怀真笑嘻嘻道:“我说就我说,你怕别人误以为我们在找地方苟合,对不对?”   谢珺深深地吸了口气,默默地低下头去划桨。   怀真抱膝坐在旁边,调侃道:“你这担心是多余的,人家至少敢行动,你却连说都不敢说。”   “你别想激我,”他狠狠拍击着水面,压抑着火气道:“我可不上当。”   怀真差点被溅一头的水珠,忙举袖挡住,待要发怒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既如此,你生哪门子气?”   “我气我自己,可以吧?”他头也不回道。   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又撞到这样刺激的情景,心里没邪火才怪,怀真当然明白,眼珠子转了一圈,理了理衣裙缓缓躺下,将淋湿的衣袖搭在船舷上,曼声道:“你找一处隐蔽的地方,本公主也教你快活一下。”   谢珺猛地一震,耳根子顿时红透了,犹犹豫豫道:“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我不能占你便宜。”   他嘴上大义凛然,眼睛却四面瞅着寻找合适的幽会地。   怀真忍着笑开解道:“这种事你情我愿,何来谁占谁便宜之说?何况,从今往后,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还这样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   可是湖面一览无余,唯一的隐蔽地儿也有主了,谢珺划了半日,心中焦躁手臂酸软,却还找不到能停泊的地方,便转头望向怀真道:“如何是好?”   怀真眯着眼打了个呵欠,弯起唇角微微一笑,神情狡黠地像只慵懒的猫,“你方才不是说不要了吗?为何还费劲去找地方?真是口是心非。”   谢珺愣了一下,面上羞恼至极,眼泪差点掉出来,“原来你在捉弄我?”   怀真矢口否认,眉开眼笑道:“我只是想帮你,让你认清自己内心的渴望。”   “我累了,划不动了。”他将船桨放好,赌气躺了下来。   **   怀真心中不由感慨,这人耐性可真好,都气成这样了,还不忘将船桨放好,若是她的话,定要使出吃奶的劲远远丢出去,至于怎么回去,那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即便他在怄气,刻意远离了他,可也不过半尺距离,怀真轻轻松松便越线了,俯身在他头顶,见他一手压在脑后,一手横在面上遮住了眼睛,嘴唇抿地紧紧的,即便半张脸也能看出浓浓的委屈。   她想了想,便忍住笑,可怜巴巴道:“三郎,我饿了。”   他下意识地拿开了手,便要撑起身来,“我给你拿吃的。”   她嗤嗤笑着按住了他,耍赖一般伏在他胸前道:“骗你的。不生气了吧?来,笑一个嘛!”   他别过脸去,皱眉道:“你就会作弄我吗?”   “我会的可多了,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她笑着凑过脸去,哼哼唧唧道:“快点,亲亲我。”   台阶都给到这地步了,他若还不下,那除非是傻子。   于是他只得认命般转过头来,微微欠身吻了吻她面颊上浅浅的梨涡。   怀真索性赖在他怀里不走了,手指戳戳点点道:“说吧,你想怎么快活?”   他忙又用手遮住了脸,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   怀真叹了口气道:“不用我说,你想必也明白,等今晚阿荻回去,自会将日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陛下和皇后。我有种预感,我们可能又得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了。你总是这样怕羞,恐怕连梦里看到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吧?”   被她一语道破心事,他的喘息明显粗重起来,胸膛也开始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隐忍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活得如此压抑?”她用手指在他干燥的唇上来回描摹着,柔声道。   他咬了咬牙,轻轻拿开了手,眼神恳切地瞧着她,然后一点点松开了衣襟,语声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握住她的双手放在了脖颈上,“这样就很快活了。”   怀真心底蓦地一阵抽痛,她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这样单纯的要求。   她吸了吸鼻子,望着他黑亮澄澈的眼眸,柔声道:“好。”   他往下躺了躺,两只手臂平放在身上,挨着她的那边尽量往下压,生怕触到她柔美馥郁的娇躯时心中会起杂念。   怀真压下心底难言的酸楚,轻轻抚摸着他修长漂亮的脖颈,就像在触摸一个脆弱无依的婴儿一般。   他的脖颈微微震颤着,她能感觉到他紧张地厉害。   “泱泱,”他喃喃地唤她,脸上神情似满足又似迷醉,“我想你同你说说话,又怕吓到你。”   “我什么也不怕,你想说什么?”她做出一副勇敢无畏的样子道。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阖上了眼睛,低声道:“前几日,我突然做了个噩梦,梦到我死了,躺在乱葬岗中,周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虽然只剩下身躯,却又能看到,我四处寻找头颅,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山越岭日夜兼程,不知道走了多久,老得快要走不动时,我突然看到了你。你和现在不一样,像是大病了一场,既憔悴又虚弱,但还是那么好看,你冲我笑着,温柔地说,‘三郎,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你看到我也不害怕,还走过来抱住了我。”   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在她单薄柔软的手掌下发出巨大的嗡鸣,她的手突然哆嗦地不成样子。   “我才明白,那一路我并非在找自己的头颅,我是在找你。有很多话想问你,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就醒了。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浑身冰冷,枕上满是泪痕。泱泱,你不要取笑我,我绝不是怯懦的人,平日也不爱哭,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了那样难过的梦。我既已从军,便早就有了马革裹尸的觉悟。我不怕死,我就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伤心难抑,举起双手遮住了脸孔。   怀真心里泛起一阵阵绞痛,就连指间都痛得有些麻木。   他以为他会死在战场,被敌人斩下首级,仅剩的残躯跋山涉水回乡探望心爱的妻子。   可是他不知道,他是死于自己所效忠的君王手中,不仅是他自己,他的至亲和心腹都会遭到清洗。而那个时候,他心心念念的妻子早在冰冷的墓穴中躺了二十多年。   有时候,命运远比想象中来得更残酷。   但怀真又能说什么呢?她根本找不到可以安慰他的语言。   倒是他自己先恢复过来,忙不迭道歉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我真不该对你说这些,泱泱,对不起。”   他是这样温柔细致的人,为何她从前就没留意到呢?也许正是因为留意到了,所以害怕无法回应,才一次次地想要离开。   她不愿再回想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一次不能再留下遗憾。   “我怎么会吓到?”她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一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坏笑着道:“我只是遗憾竟未看到三郎哭鼻子的样子。”   谢珺被她逗地哭笑不得,无奈道:“我真拿你没办法。”   怀真伏倒在他胸前,用下巴磕着他的胸膛,沉吟道:“你说,陛下会怎么做?打发我回封地,还是勒令你回雍州?反正你迟早是要回去的。”   “泱泱,你觉得如今朝廷最大的危机是什么?”他反问道。   怀真想了想,回答道:“当然是西北战场,朝廷、雍伯余还有突厥,这三方目前成鼎足之势。成败的关键在雍伯余,他若和突厥结为盟友,那我军危矣。可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断然明白,无论怎么选择,将来都是死路一条。”   谢珺纳闷道:“你对他颇为同情,为什么?”   怀真道:“是朝廷有负于他啊,我想但凡有识之士,都会同情他。”   谢珺愣了一下,神色极为怪异,默默打量着她道:“我以为你是大卫公主,必然会敌视一齐叛逆者。”   怀真笑着刮了刮他硬朗的下巴,“我的确是大卫公主,但我是非黑白还是分得清的。”   谢珺摸了摸她的鬓发,语气复杂道:“你说的没错,但你只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却未站在陛下的立场上。”   怀真沉思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我觉得,在陛下看来,如今面临地最大危机并非西北战场,而是扬州的燕王。”他慨叹道。   “我差点将六皇兄给忘了,你说的对,在陛下看来,的确是六皇兄的威胁更大。”她说着便开始分析起扬州刺史部的局势和实力,红唇一张一合,竟说得头头是道。   谢珺却听得心不在焉,等她终于说完了,才流露出不满,“我们为何要说这些呢?”   怀真抬手去拧他的脸颊,嗔道:“是你先提的呀,现在反倒怪我了?”   “我哪敢怪你?”他笑着躲开,并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在脖颈上,一脸惬意地望着她,用眼神示意还不够。   怀真把心一横,低头过去吻那薄弱肌肤下轻轻跳动的血脉,他不由打了个激灵,慌忙推拒道:“不、不用,好痒的。”   她眨巴着眼睛,满是玩味的笑,“真的不用了?”   他紧抿着唇不说话,手掌却按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冷肃矜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火种,似乎随时都会被他点燃,一旦窜出来,便能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纵使他渴望得到她渴望到发疯,他也永远不会说出来,至少在新婚之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   可他没想到,他自以为是的浩然正气,却抵不过她随意的一个啃咬动作。一点儿都不疼,却酥痒得要命。   她第一次那样吻他,他逃不掉也躲不开,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着她,喉间发出压抑的嘶喊和难耐的喟叹。   **   怀真说话向来算话,即便逗弄了他半天,最终还是兑现了诺言,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和快活。   但对谢珺而言,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陌生体验,像是连灵魂都交付出去了。   当他虚脱一般瘫软在船舱中时,怀真却跟没事人一样,俯身在另一边哼着小曲儿洗手。   她不仅洗了手,还顺便为他擦洗了一下,最后站起身,将那方承载着他最后的青春印迹的帕子远远抛了出去,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三郎,让一切都随风去吧,从此刻开始,你该脱胎换骨了。”   她说罢探手过来,他看到她那欺霜赛雪修长柔韧的手时,陡然打了个激灵。   好在她只是俯身取走了船桨,在他讶异的目光中,气定神闲地往岸边划去。   “你、你会划船?”他忘记了羞窘,清了清嗓子问道。   怀真得意道:“我不是说了嘛,我会的可多了。”说着,还不忘意有所指地瞟了眼他凌乱的袍摆。   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为什么她连这个都会?那她有没有也对别人这样做过?不知道自己表现的如何,他有点想知道她对自己的评价,但实在问不出口。   “我把酒水拿出来,咱们庆祝一番。”怀真拄着桨,摇摇晃晃走到了船头,俯身提起了一只小竹筐。   谢珺忙坐了起来,此刻身上的酸麻和脱力感已经消失,他又恢复如常,只是心里依旧别扭地厉害。   “庆祝什么?”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竹筐。   “你以后就是个男人了,不值得庆祝吗?”她拨开拂在面颊上的纱幔道。   “我……”谢珺哑然,哼了一声道:“我本来就是男人啊!”   怀真朗声大笑,一边划船一边望着水底下的游鱼,突然认真发问,“你说,刚才你的东西都弄到水里了,那么会不会被鱼儿吞下去,然后就怀上你的子嗣了。”   谢珺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去,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   怀真继续饶有兴趣道:“以后可别再来钓鱼了,兴许这湖中已经有了你的子子孙孙。”   他站起来,深深地作了个揖,恳求道:“我的殿下,求求您了,以后永远别提这一茬了,咱们都忘了吧!”   怀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怕她一时不察失足跌下去,一边叹气一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垂首望了眼她的小腹,心想着我的子嗣只会在你的肚子里,才不会在别的地方。   但这样唐突的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一下。   他忽然觉得好不公平,他在她面前再无隐私可言,她想对他如何便如何,可他却不敢对她生出任何猥琐的念头。   风中突然又响起清亮悦耳的笛声,怀真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望向谢珺道:“他们、他们现在才、才结束吗?”   谢珺立刻心生警觉,愕然道:“泱泱,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怀真笑得伏倒在他肩上,“你的小心思也太多了吧,我只是就事论事的感慨一下罢了。”   “那我……”他此刻索性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问道:“你觉得我表现得怎么样?”   怀真笑得簌簌发抖,“你、你全程装死,明明兴奋地不行,非要做出一副三贞九烈,随时要咬舌自尽的屈辱样子,还好意思问我、问我这个。”   他羞愧不已,搂住她道:“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下次定会好好表现的。”   “好呀,”怀真扬起脸道:“我就当练腕力咯。”   她说着想起了赵家姐妹,立刻激动地小脸通红,“你知道吗?有个年龄比我还小的女孩子,居然拉得动铁胎弓,我试着拉了几次,隔天就手臂酸痛得不行。哎,哪天你有空的话过来,跟她比划比划。”   “泱泱,”谢珺苦着脸道:“你怎么又岔开话题了?你心里这么快就没有我了吗?”   怀真见他竟然对此毫无兴趣,倒是有点意外,只得安抚道:“好啦,好啦,是我错了。你表现的还是不错的,”她凑近在他耳畔道:“叫起来的声音格外动听,下回再放开点儿就好了。”   谢珺愕然,脸上尽是羞愤欲死的表情。   便在这时,看到一叶小舟顺流而小,朝着这边驶来,一名锦衣青年在划桨,舱中坐着一个紫衫丽人,正是萧祁和董飞銮。   两人相视一眼,神情皆有些尴尬,怀真捏了捏他的手掌,嘱咐道:“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轻松一点,可别露馅了啊!” 第59章 .彩头公主不愧是公主,竟能让小谢学会……   “殿下,你们怎么在这里?”萧祁神色如常,冲他们挥手致意。   董飞銮也站起身,盈盈拜下,行了个礼。   怀真故意胡乱挥动着船桨,抱怨道:“我带三郎出来划船,结果俩人都不太擅长,小舟在在原地打转了半天,真是急死人了。哎,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董飞銮从容笑道:“我以前在教坊司做舞娘时,承蒙萧郎捧场,算是旧相识了。”   怀真内心直犯嘀咕,纳闷道:“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她回想了一下,萧祁上门的次数虽然不及陆琨频繁,但至少也是个把月一次,董飞銮素日在后宅行走,虽然碰面的机会不大,可就真的一次也没遇到过?   “我哪知道萧郎也认识殿下呢?”董飞銮掠了掠鬓发,眼波流转神色妩媚,瞥了眼萧祁。   四人虽然各怀鬼胎,但只有谢珺一个人如坐针毡心神不宁。   另外三个都镇定自若谈笑风生,说起谎更是信手拈来,令人咂舌。   “既然你俩都不会划船,不如,我们调换一下位置。”萧祁提议道。   董飞銮立刻附和,怀真和谢珺对视了一眼,均无异议。   于是两只小舟并在一起,董飞銮过来与还真同坐,谢珺则过去和萧祁同乘。   怀真将酒水果品拿出来,分给大家享用,她瞥见萧祁腰间的长笛,起哄着让他再吹奏一曲,萧祁拗不过,只得应下来。   怀真又似笑非笑地望着董飞銮,“若是董善才能闻笛起舞,那该是何等盛景。”   谢珺讶异道:“这样窄小的舟中,如何起舞?”   萧祁正用帕子擦拭着长笛上的音孔,扬眉道:“别人恐怕不行,但阿鸾能效仿赵飞燕作掌上舞。”   董飞銮神色娇羞道:“如今不比当年,怕是不行了。”   最后实在拗不过怀真,只得款款起身,迎风而立,在清悦的笛声中舒袖做舞。   怀真斜倚船舷品着佳酿,谢珺执壶,隔船为她斟酒,他自己在外面是滴酒不沾的,怀真劝不过,只得作罢。   萧祁看到二人眉来眼去的样子颇不是滋味,一曲作罢便将长笛收回,气哼哼地坐下,对谢珺道:“你家这位公主可真厉害,我俩平白就成了为她助兴的乐师和舞娘。”   谢珺含笑望了眼怀真,转向他道:“你不就喜欢卖弄那些小计俩嘛,此刻应该得意才是。”   “得意?”萧祁没好气道:“纵然是茶馆卖艺的,也得有个彩头吧?”   怀真抬手,正欲摘朵珠花或是钗子丢过去打趣他,却被谢珺抢了先,他从袖中摸出荷包,径直扔进了萧祁手中,“够不够?”   萧祁掂量了一下,冲怀真竖起了大拇指,“公主不愧是公主,竟能让小谢学会花钱。”   怀真诧异道:“他以前很吝啬吗?”   萧祁忙摆手道:“这倒不是,他家教太严了……”   谢珺生怕他说到自己的家事,慌忙朝他使眼色,萧祁会意,立刻便打住了,草草几句敷衍了事。   董飞銮拽了拽怀真衣袖,不满道:“那我的呢?”   怀真便从腰间解下一颗明珠,递过去道:“有劳了。”   几人正说笑之时,不远处传来丝竹之声,就见一艘纱幔飘飘的画舫驶了过来,船头党风而立的正是李荻和李晄等人。   “哎,他们要是问起来,就说我们四人一直在一起。”萧祁连忙道。   怀真转头瞧着他,佯作无知,纳闷道:“为何?”又转向董飞銮道:“你俩方才去哪里了?”   董飞銮面颊微红,有些娇羞道:“游湖呗,四处转悠了一圈。”   “我们也是。”怀真望了眼谢珺,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既然都在这片湖面上,那就和一直在一起一样。”   **   是夜,怀真卸妆时将董飞銮召至寝阁。   屏退众人后,静默地望了她一眼。   董飞銮心里颇为忐忑,在她身后跪下为她拆散发髻,梳理着秀发。   怀真望着镜中,神色冷峻道:“你如今打算自立门户吗?”   董飞銮垂着头,羞愧道:“我只是想多留一条后路罢了。”   “先前你得知我和谢珺的事后,多么义正辞严啊,怎么自己倒和真正的萧家人打得火热?”   “这不一样,”董飞銮忙辩解道:“萧祁他们那一脉是萧家旁支,嫡系差不多都死绝了,论起来跟萧家的关系,你的三郎可比他亲多了。”   “为何突然想找后路?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旧相识?”怀真皱着眉问道。   “这可就多了,”董飞銮淡淡道:“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你若想用这个来轻贱我,大可不必。”   怀真无话可说,叹道:“少在我跟前阴阳怪气,我没空轻贱你。为何突然想找后路?先前萧祁可没少来过,你就从未见过他?”   董飞銮沉默了一下,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犀角梳,沉吟道:“你为了一个男人丧失理智,我可不想一条道走到黑。荣懿公主今日的神情你也看到了,难道你以为帝后会由着你胡闹?”   “胡闹?”“怀真转过身来,将鬓边垂落的发丝掠到耳后,冷笑道:“你真以为我在胡闹?董飞銮,当日我失宠时,四处寻找董氏旧人,你连我的面都不肯见,生怕受到牵累。等我和父皇冰释前嫌后,你又巴巴地跑过来示好。如今眼见我即将惹祸上身,你便想着找后路了?”   董飞銮倔强而沉默地紧握着手中的梳子,垂头不语。   怀真起身走到排窗下,望着茫茫夜色道:“我是该照应董家,但我可不欠你。我亲舅舅一家都已作古,至于其他人,跟我又有多大关系呢?你以为怀真府是驿馆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董飞銮站起身来,面上难掩震惊之色,“你不想放我走?”   怀真转过来,冷笑道:“你真以为在我府上做女官,比不上给人当小妾或外室?纵使你真的和萧祁情深似海,那你想过没有,一旦你进入了萧家,如何与他的父母姊妹相处?”   她缓缓踱过来,嗤笑道:“萧家再怎么是旁支,也不可能对本家的仇恨无动于衷。你到底姓董啊,我舅舅犯下的罪,你耶耶可没少参与。”   董飞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道:“你都能和谢珺在一起,我为何不能和萧祁结缘?”   “第一,我不姓董。第二,我是长公主。”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由衷的庆幸,“寻常女子出嫁是要随夫家居住的,但我不用,所以夫家也别想给我气受。何况,三郎他不一样的,他虽从未明言,但我知道他不会将两家的恩怨算在我头上。”   董飞銮神情一黯,差点落下泪来。   “你和萧祁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你若想跟他走,那就只有私奔一条路,到时候我便去告官,你知道宫女出逃是什么罪名吗?就算给萧祁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窝藏……”   “怀真,你为何要这样对我?”董飞銮忍不住嘶喊道。   怀真后退了一步,曼声道:“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报。聪明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总爱把别人当傻子。你以为我好说话,只要你来求我,我就会欣然放行,成全你们这段美满良缘,顺便连嫁妆都为你备齐,是吧?”   董飞銮脸色惨白,羞愧地无地自容。   “我偏不放行,你若有骨气的话,就去悬梁自尽吧,我会为你收尸,并风光大葬。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好好想想吧!”她将董飞銮打发走后,突然有点伤心起来。   虽说趋炎附势是人的本性,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她明白董飞銮跌落风尘,肯定吃过许多苦,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圆滑世故,但她到底是母妃的族人,她多少还是有点眷顾的。   董飞銮刚走,秦姑就站在外面哭哭啼啼,怀真揉着脑袋,命人将她打发走了。   为何身边的人都如临大敌?她不过是做了想做的事而已。   皇帝的位子并没有那么稳固,南方的燕王隐忍不发,北方的崔家虎视眈眈,还有西北边境的雍伯余和突厥。   在这样的情景下,皇帝是无暇顾及她的一些出格举动的,何况她嫁给谢珺又不会危及社稷江山。为人君者,心怀天下,不该因为这点儿小事斤斤计较。   **   怀真猜得没错,宫中风平浪静,并未传出对她不利的消息。   但是谢珺却突然被召去北军大营,据萧祁所言,他只是提前去上任了而已,按照朝廷律法,前一个月是没有休沐的。   那之后,怀真从宋友安口中得到一点儿消息,佐证了萧祁所说的话。   然而令董飞銮失望的是,萧祁几次上门,都只是同怀真说些正事,并未主动找过她。   就连怀真都有些看不下去,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便问道:“当日游湖时,你一口一个阿鸾,叫得多亲热?如今怎么却对她不闻不问了?”   一行人正要转出园子,萧祁已经出了月洞门,听到这话不由回过神来,望了眼怀真身后的一众随从,淡笑道:“她不也没提过我嘛?殿下,您不会以为她心里当真有我?”   怀真见他话里有话,便转头示意随从们别跟得太紧。   **   从濯龙园回来后没几天,到处都在传着怀真的事迹,其轰动程度不亚于当年抱善和崔晏秽乱后宫被捉奸。   楚涟头大如斗,事情闹到这一步,就算想辟谣也不可能了。   为了防止她再有其它不轨的动作,有外男来访时,她便严令婢女们要如影随形牢牢跟住。   谢珺进了军营后便如石投大海,于是原本用来防他的手段,全都用在了李晄、陆琨、萧祁以及秘书郎程循身上。   这些人中,恐怕就程循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实打实的真君子。怀真佩服他的学识和人品,所以对他历来颇为敬重,都是直接让人请去藏书楼。   李晄近日来的少了,他的王府已经落成,正在准备搬迁事宜。   陆琨和萧祁来找怀真多半是玩,他们瞧上了怀真的演武场,时不时便约人来此打马球。   一时间怀真府外王公子弟云集,就连隔壁永嘉都被惊动了,着急忙慌地喊她过去问话,叮咛了一大堆。   怀真只当耳旁风,听过就忘了。她的家里还从未如此热闹过,正好趁机多认识一些人,等谢珺回来了,也可以介绍给他,总觉得他的朋友有点少。 第60章 .预感三郎一颗心全系在您的身上,而您……   既然怀真示意,随行的十多人只得稍微落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怀真不耐烦地问道。   萧祁自嘲地笑了笑,“您就别问了,说出来您也不懂。”   怀真懊恼道:“你不说我就懂了?”   萧祁负着双手,慢悠悠往前踱着,“大家都看得出来,三郎一颗心全系在您的身上,而您也以诚相待,他算是值了。可是我们不一样……我和阿鸾都不是什么好人,她狡猾世故,我放浪不羁,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无论是混迹风月的人,还是沦落风尘的人,都是没有心的。”   怀真怔了怔,上前一步狠狠晃他手臂,压抑着愤怒道:“你这也太薄情了吧?怎么着也得问候一下……”   “殿下,”不等萧祁说话,一名女官却缓步上前,神情严峻地望着她拉扯萧祁的手臂,摇头道:“不可。”   怀真甩开手,瞪了她一眼道:“知道了。”   萧祁忍不住大笑出声,怀真横了他一眼道:“你和董飞銮的事,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这应该问她,”萧祁摆手道:“当年我上赶着想娶她,是她自己不乐意,怕误了大好前程。虽说也相好过一段时间,但分手后就再无瓜葛了。这次在濯龙园邂逅,我也很意外。她主动示好,我为何要拒绝啊?”   怀真哑口无言,气呼呼地跺了跺脚,她也不好替董飞銮表态,只得悻悻道:“你既无心,那以后少招惹她。”   萧祁忙举手道:“就算她没有您这个靠山,我也不敢。但她若是再约我的话,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怀真心里窝火,站住脚道:“慢走不送,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净摊上这种事。”   她担心董飞銮不死心,便让人暗中盯着,一旦她有动静立刻来报。   但她不知道的是董飞銮没过几天就后悔地要死,因为宫中并未派人申饬怀真。   就连对女子要求严苛到令人发指的太皇太后都没说什么,她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不该那么早地亮出底牌。   她自以为摸清了怀真的性情,知道她不会计较的,所以才毫不掩饰地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却不料她突然就翻脸了。   不用怀真说,她也明白男人靠不上,可是不堪的过往让她犹如惊弓之鸟般,她生怕怀真一旦失宠,全府都要受到连累,当年先帝能让她身边仅剩四五个人侍候,那今上势必也做得到,   所以她怕自己会被遣送回教坊司,这才破釜沉舟,宁可在事发之前依附旧日情人,企图能避开厄运。   可命运同她开了一场玩笑,如她一般,萧祁也把那当做了露水情缘,并未有过长远打算。离开濯龙园后,他们之间便如过眼云烟了。   而公主府一切如故,她先前的所作所为成了一场笑话。   她没脸去见怀真,只得求了秦姑帮忙说和,奈何秦姑自己都见不到怀真。   怀真如今受够了说教的陈词滥调,所以听到秦姑的声音就头疼。   **   端午在即,府中上下都开始忙了起来。   怀真埋头在二楼,整日里研究江南舆图。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可能有大事要发生了。   经过那日和谢珺在舟中畅谈后,她深受启发,故而连日来都埋首书堆,在查阅扬州的水文地理和势力划分。   扬州刺史部下辖丹阳郡、庐江郡、会稽郡、豫章郡和吴郡,可巧吴郡郡守宋淮和她素日皆有往来,于是通过宋淮的关系,倒是暗中得到了不少情况。   现任扬州刺史王世宁乃燕王舅父,与废后王氏同出一脉,从他庇护出逃的燕王那日开始,扬州的形势就变得严峻起来。   王家在江南累世经营名望颇高,这一点就连节制调度一州军事且手握重兵的雍伯余都比不了,所以今上掌权这么久,却始终不敢打草惊蛇。   在扬州刺史部的巨大舆图中,位于东边偏上且临海的吴郡实在小的可怜。   与中原隔了丹阳与九江两郡,而王氏一族主要盘踞在位于南端,幅员辽阔的豫章郡和会稽郡,可吴郡的南边正与会稽相接,宋淮又是朝廷直接派遣的,一旦朝廷与王家交恶,那么吴郡危矣。   宋淮心思细腻,行事谨慎,他送往怀真府的信笺一直都是向北绕到□□,再经由□□送往豫州,最后才辗转到了她手中。   南方的形势远比西北紧张,怀真一边计算着各地屯兵数量,一边照本宣科,用兵书和以往战争案例中所学的知识,粗略模拟演练了一番,得出的结果简直令人绝望。   朝廷除了派大军与庆阳王对峙,还不断往雍州增兵,一旦江南有变,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真到了那一天,恐怕行势就会乱成一盘散沙。   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能看出来的道理,皇帝和朝臣们岂会不明白?   她便开始杞人忧天,就连葭葭坐在一边绣香囊制钗符,演武场上偃旗息鼓,众婢都被喊去帮忙包粽子,她也没有觉察到。   无论是雍伯余还是崔家打到洛阳,她都有可能保住性命,但如果燕王打过来,那她可就死定了。   且不说她做了抱善母女多年的眼中钉肉中刺,光凭她当初将德王引进来,燕王就不可能放过她。   偏生谢珺又不在,她让秦姑去打听了,说是整日都在军营操练,也未回过家。   作为戍卫京师的北军,为何在这个关头突然加紧操练了?这会不会是个不好的征兆?   太平日子才过了一年,实在不敢想象又将面临动乱。   她心事重重,但身边人却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完全感觉不到危险的靠近。   “……今年有角粽、锥粽、菱粽、筒粽还有九子粽,不知道殿下喜欢哪一种?”   葭葭半晌不见回话,抬起头才看到怀真又在发呆,忙过去轻轻晃了晃她的肩,关切道:“殿下是不是病了?为何有些心不在焉。”   怀真回过神来,撑着脑袋道:“我又怎么了?”   “您方才问我粽子的事,我说了半天您却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葭葭说着拿起一支细巧镂金花朵型的钗符在她鬓边比了比,又拿出一支缀着纤小罗袋罩珍珠囊的钗子比对了一番。   “明日端午吗?”怀真如梦初醒,恍然惊觉快一个月未见了。   那次去濯龙园还是上月初六呢!   “是呀,殿下连这个都忘了吗?”葭葭眨巴着眼睛道:“那您可还记得谢家郎君?”   怀真抬手拧了把她的耳朵,嗔道:“连你也敢拿这个打趣我了?”   葭葭笑着躲开了,将钗子收回到细竹篾小篮中,起身理了理裙子上的褶皱,道:“七殿下这几日常念叨您,您不给他编一条长命缕吗?”   所谓长命缕,就是以彩线编结,系在手臂上驱邪避病瘟的。   “他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也得回报一二呀!”她起身舒了舒腰,走到窗前的矮塌上落座,招手道:“拿过来,我瞧瞧。”   葭葭忙将小篮子捧了过去,内盛各色彩线及细小珍珠和碎玉金丝等。   她正好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便在葭葭的指点下,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编了一条五彩斑斓缀着碎玉和宝石,夹着金丝银线的长命缕。   葭葭掩口窃笑,“这条倒是和七殿下挺配的。”   怀真会心一笑,道:“真有眼光。”   她接着又编了一条色泽淡雅的珍珠百索,盘在一起道:“这条送给三郎。”   “那您要不要给谢家郎君做赤灵符或五毒香袋?”葭葭兴致盎然道,她觉得看书费眼睛又伤神,连公主那样开朗豁达的书,竟也因为看的书越来越多,人跟着变得郁郁不乐起来,想来书读多了真不是好事情。   她见怀真学编长命缕时心灵手巧,若是去做女红针黹,想必一定得心应手。   怀真却是摇头苦笑道:“饶了我吧,我看见那针尖就眼晕。”   葭葭不死心,缠着她道:“端午节那天都要佩戴的,您若不做的话,别的娘子给他做了,岂不显得您太没情义了?”   怀真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笑着道:“如果情意要用这个来衡量的话,那世上最情深义重的便是针线娘子咯!”   葭葭辩不过她,只得讨饶。   “对了,方才七殿下来过,说宫里算过了,本月九号是黄道吉日,他要正式搬到韩王府。您身为妹妹,应该得准备一份厚礼吧?”   “有楚家令在,何劳我操心?”   “还有,明日您要和七殿下一起进宫,向太皇太后和陛下皇后请安。”   “我知道,还要领赏呢!”   “宫中的赏赐已经送来了,有蜜果、巧粽、画扇还有艾虎纱,我能不能讨一小块艾虎纱,为您和七殿下的香囊做纱罩?”   “这种事情不用问我,当然可以了。”   “七殿下还说,今年的射团游戏②,请您手下留情,让他赢一次。”   “那他得凭真本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事可让不了人。”怀真将她为谢珺所做的珍珠百索在腕上绕来绕去,忽然想到了杨寄容,她这些日子也销声匿迹,想必和谢珺一样,都提前去就任了。   平时不能休沐也就罢了,明日端午节,应该会破例。   等明天进宫了,她得设法问一问,皇帝对谢珺究竟有何安排。 第61章 .后台日间你和大侄子站一起时,我发觉……   虽说按照礼法,国丧期间斩衰三年,禁止宴乐及婚娶等,以示哀悼。   但真正实行起来并不会那样严苛,一般会从权变通,本朝国丧期未有超过两年者。   如今距先帝驾崩一年有余,端午节是第一个过得比较盛大的节日,当然是以太皇太后的名义举办的。   早膳过后,永嘉便领着李晄和怀真进宫去了。   长信宫装扮一新,宫门上挂着灵符、艾虎,廊下陈设有做工精巧的小龙船、花篮等,内侍头冠上皆蒙着艾虎纱,宫女发簪上都缀着小巧玲珑的钗符等,腰间佩着五毒香袋及可爱的布偶。   李晄两只手上各缠着条彩缕,一边珠光宝气五彩斑斓,另一边精致细巧还缀着彩锦缝制的小果子。   腰带上更是琳琅满目,挂满了灵符香袋等。   在这样浓厚的节日气氛中,她慢慢地也忘了萦绕在心头的迷茫和恐惧。   众人在长信宫齐聚一堂,皇后带着宫眷们也来了,怀真再次见到了已经出阁的三位公主,和皇帝那位素日里甚少露面的庶长子李绗(háng)。   李绗是婢生子,其母原是皇后身边的婢女许氏,即便后来因诞育孩子被扶为妾,却依旧被其他人瞧不起。   杨氏出嫁时,家中派了两名同宗女子为媵,意在照应帮扶。   偏生杨家三女皆无子,反倒让一个婢女捷足先登,为此不仅杨家着恼,就连李旭本人也深以为耻。他是元后所生,虽是嫡次子,但也远比其他兄弟尊贵,为此他一直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能是嫡长子,偏生天不如人意。   许氏多年来遭受冷眼,渐渐地自己都嫌弃自己,时常后悔不该生下这个蠢笨儿子。   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难免会形成卑怯畏缩的性格,因此处境只会越来越惨。即便在李旭登基后,许氏母子的身份也没有多大改善,甚至愈发尴尬。   而李绗从一个不起眼的庶子,突然变成了万众瞩目的唯一皇子,本应金尊玉贵,奈何烂泥扶不上墙,不仅嫡母与姐妹们瞧不起他,就连昔日王府的臣属也看不上他。   这也怪不得别人,今日这样的场合中,他被侍从推搡到殿前,跟着李晄一起参拜太皇太后,虽说年龄相仿,但一个耀眼如明珠,举手投足间更是有种天潢贵胄的气质,另一个却贼眉鼠眼举止猥琐,就连向来最是温柔和善的皇后也眼露鄙夷。   怀真在人群中未找到杨寄容,心中颇为失望。   待得午时皇帝驾临,也未见杨寄容的身影。   原本她还想着今年的射团游戏要和杨寄容好好比一比,结果她竟不在,最后在万众瞩目中,怀真毫无悬念地获胜,并将赢得的彩头献给了太皇太后。   李荻与几个姐姐坐在一起,不像之前那样黏着怀真,李晄为此极为不忿,没少在她耳边抱怨。   怀真想私下觐见皇帝,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皇帝过来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中常侍便来禀报,说是御辇备好了,请太皇太后移驾。   **   宝马华盖,旌旗招展,数百人出了南面平城门,浩浩荡荡往灵台奔去。   灵台建在洛水之滨,南北各十三丈长,东西各十丈宽,高约三丈,有上下两层,下层有回廊,北面正中有坡道直达上面平台。   上面平台筑有数间轩敞高阔的楼阁,面阔五丈,此刻台上搭着彩棚,檐下挂着绉纱所制的五毒和栩栩如生的葫芦瓜果,棚顶饰有幡幢宝盖和绣球繁缨等等。①   高台四面墙基皆按四灵方位涂成了青色、白色、赤色和黑色,因此北面坡道也是象征玄武的黑色。   仪仗停了半条大道,帝后搀着太皇太后走在最前面,妃嫔公主等按照品阶跟随在后。   怀真落座后才发现太皇太后身边多了一人,是个锦衣华服的殊色少女,模样有些陌生,看着应该不是宗室亲眷。   她回头悄声问陪侍的姮娘,姮娘着人去打听了一下,回话道:“听说是太尉大人的孙女,特意来向太皇太后献礼。”   怀真寻思道:“太皇太后也姓卢,说不定和太尉大人同出一宗呢!”   姮娘莞尔一笑,轻声道:“殿下有没有发觉,皇后娘娘今天不太高兴。”   怀真与皇后隔着杨昭仪和淑妃两个位子,听到姮娘的话才偷眼打量,皇后被几位公主簇拥着,坐在太皇太后下首,虽容色端庄,平和温婉,可是神态的确有些僵硬,不似往日那般柔和。   她心中一动,约摸明白过来了,遂转头征询似地望向了姮娘。   姮娘点头,低声道:“没错,卢娘此来为的不是太皇太后,而是——”她瞟了眼皇帝的位子。   太皇太后、端午节、卢家女儿、皇帝……看来今天远不是过节那般简单。   鼓乐声中,龙舟大赛终于开始。   怀真很难抵挡这种热烈激昂的气氛,所以不到片刻便起身离座,跑到水边栈桥上去观看了。   栈桥上都是随行的低阶宫人,李晄怕她被人挤着,也起身跟了过去。   此刻帝后和太皇太后的注意力都落在贞静婉顺的卢娘身上,只有皇后身边的李荻注意到了怀真离席,她眼中闪过几丝复杂的神色,像是羡慕又像是愤恨。   灵台周围有羽林卫防守,因此百姓们过不来,只能隔着老远朝这边张望。   栈桥上早摩拳擦掌人满为患,姮娘带着两名武士开道,怀真这才得以挤到最前面。   烈日当空,波光嶙峋的水面排布着长约七丈的狭长龙舟,龙首高昂,龙尾高卷,船身雕琢着涂有金漆的鳞甲,在日光下耀眼夺目辉煌灿烂。   舟上彩旗飘飘,画鼓高架,一声炮响之后,只听得鼓声如雷,水手们一齐跟着鼓点节拍飞速划桨,一艘艘龙舟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   水边的围观者纷纷高呼呐喊,怀真也激动地跳了起来。   “你说,龙舟竞渡为何没有女子呢?”她跃跃欲试道。   李晄指着划过去的赤膊水手们,有些好笑道:“你比寻常女子结实的多,可是三个你也不顶一个壮汉。你想参赛?能不能凑足一艘船都不好说。”   “哎,你府上那些武婢训练地如何了?还剩几个人?”说到这里,他便想起了那群和他们争演武场的婢女们。   “十个。”怀真扬眉道:“比我预期的多。”   龙舟已经呼啸而过,鼓声远远传来,像是敲击在心头一般,怀真便又觉得不安起来。   她拉着李晄离开了栈桥,跑到灵台下层的回廊,转悠了一圈,见四下无人,突然凑到他耳畔道,“日间你和大侄子站一起时,我发觉你还挺有帝王之相的。”   李晄的眉毛拧成了麻花,眼中满是嫌弃之色,不屑道:“你这是夸我?宫里随便拉个人出来,和他一比都能有帝……”   他顿了顿,后面几个字没有说出口,震惊地望着怀真,“你、你在开什么玩笑?”   怀真亲热地揽住他手臂,笑吟吟道:“我没有开玩笑,方才突然想到的。”   她说着拽住他的衣襟,将他的脑袋扳下来,凑过去悄声道:“你若当了皇帝,会对我和谢珺好吗?”   李晄吓得脸色一白,忙抬手捂住了耳朵,甩开她边走边道:“求求你了,不要害我,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怀真小跑着追了上去,打趣道:“至于吓成这样?”   李晄扯住她手腕,将他拉到了另一面廊庑下,神色严肃道:“怀真,你今日怎么回事,为何会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怀真环顾周围,见四面视野开阔,附近并无人影,这才悄声道:“我看皇兄是病急乱投医,为了和卢家结盟,竟想在国丧期间纳妃。你刚才是没看到,他两只眼睛都快长到卢娘身上了。”   李晄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小声道:“这与你说的话有何干系?父皇驾崩早就一年多了,他只要按捺得住,等年底将卢氏迎进宫,也没人敢说什么呀?”   怀真哼了一声,揪住他的脸,逼问道:“别跟我装蒜,我就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司徒大人是皇祖母的亲兄弟,算是你的舅翁吧!虽说三公之中,唯有太尉仍掌实权,但司徒大人德高望重,朝中无人能及。你背后还有永嘉姑母和陆家,他们什么都不跟你说吗?”   李晄眼神躲闪,急忙扳开她的手道:“轻点……”   “那你说不说?”怀真作势又要捏,他忙求饶道:“别逼我了,不能说的我铁定不会说。”   怀真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就是想试探一下,看看局势是否如自己预料的那样要变了。见他这般反应,心里便有底了,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李晄揽住她,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眨着眼道:“怀真,你不要担心,我早说过,我的后台就是你的后台,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我无恙,你必无恙。”   怀真感动地热泪盈眶,隔着氤氲的泪雾看着他,忍不住捧起了他的手,哽咽着道:“我记住了。”   “那你还不快叫一声哥哥?”李晄得意的笑道:“兴许我高兴了,将来也护一护你的情郎。” 第62章 .赐婚在封侯拜相与驸马都尉之中选择,……   怀真正待发作,一想到如今的情势,还是咬牙忍了。   她想着人们应该都更喜欢乖巧温顺的人,就像她明知道楚涟忠心耿耿,但她一和自己较起劲来,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发走。   而葭葭除了长得像她前世的女儿,其他并无特殊之处,但因为温柔乖顺,所以她便喜欢将葭葭带在身边,看到她时心情也会大好。   想到这里,她当即嫣然一笑,抬起眸子望着比她略高半头的锦袍少年,亲昵地唤了声哥哥。   李晄原以为会换来一个白眼,没想到她还真屈服了,竟有些受宠若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道:“乖,以后哥哥护着你。”   怀真见好就收,连忙拽住他袖子提醒道:“还有谢珺呢,可别漏了他。”   李晄立刻变了脸色,气哼哼道:“你少提他一句会死吗?”   怀真委屈巴巴道:“会的,真的会死的。”   “你……”李晄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却听得锣鼓震天,马蹄如雷。   两人匆忙爬上楼梯,从高台上向南俯瞰,只见一大群身形矫健的骑士沿着洛水朝这边奔来。   “吓死我了。”怀真抚着胸口,悄声道:“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方才那些水手。”   李晄道:“我还以为他们要掉头划回来,原是骑马过来领赏啊!”   两人匆匆作别,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姮娘略有些嗔怪,低声道:“您方才又去哪儿了?万一陛下问起来……”   “人有三急,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怀真没好气道。   姮娘无奈摇头,没有再说话。   中常侍与礼官拾阶而上,向太皇太后和皇帝禀报,说胜负已分,名列前茅者正在台下侯旨。   皇帝大喜,即刻命人传召。   众人齐齐将眼神投向了正前方的楼梯口,怀真也颇感兴趣。   只听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她眉头一皱,感到有些纳闷,但那脚步声却在中途又停了下来。   很快,一名留着络腮胡的昂藏汉子便在中常侍的引导下昂首阔步走上台来。   他虽系着头巾,穿着平民的青色裋褐,打着绑腿,但龙行虎步气势不凡,就连陪同的礼官都显得黯然失色。   那人在彩棚外的丹陛前站定,行的却是武将的礼,朗声向在座贵人请安。   怀真恍然大悟,原来他便是统领北军的中尉霍严,也就是李荻未来的家翁。那么其他人……想必这次参与之人全都是军中选拔/出来的精英将士吧!   那么谢珺在哪里呢?同僚出来游戏过节,他还留在军营中整顿军纪操练士兵吗?   “爱卿平身,”皇帝面上难掩喜色,“五校尉何在?”   中常侍回身望着高阶底下,扯着嗓子道:“陛下有令,宣五校尉觐见!”   怀真突然两手揪紧了腰间罗带,紧张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中常侍声音刚落,方才的脚步声重又响起。   就见五名苍松劲柏般傲然挺拔的青年,各自领着两名随从,大步走上高台,在霍严身后站定后,齐齐跪下参拜。   “屯骑校尉于永田、越骑校尉李德禄、长水校尉程瀚、射声校尉吕朝隐、步兵校尉谢珺——”   他们服饰装扮也和霍严差不多,只是头上并未裹方巾,而是绑着赤色抹额,抹额中间绣着不同的徽记。   五人之中谢珺资历最浅,所以排在最末。   怀真心花怒放,隔着十余丈远远瞧着他,定然是整天风吹日晒,所以又黑了不少。五人皆雄姿英发神采飞扬,但相对于其他人,他身上却有种少见的内敛沉稳。   怀真细细打量着,只觉得他身上的气势,倒是和前面的霍严有几分类似,只见傲骨不见傲气。   可是怀真哪里知道,谢珺不过是表面上沉着冷静,内心早就翻江倒海了。   彩棚下坐着的全是宫中内眷,他虽然屏气凝神目不斜视,但从一上来就感觉到了怀真热辣辣的目光。   这个世上,也只有她会那样肆无忌惮且满含爱意的看着他。   他也知道此刻无数道目光都在窥伺着,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去探寻。   皇帝询问获胜者是哪位,霍严朗声道:“是步兵校尉谢珺。”   谢珺立刻出列,单膝跪下,拱手朝殿上致意。   宫眷们皆神色不一地望向了怀真,主座的太皇太后不明所以,问皇后道:“她们为何看怀真?”   皇后神情略有些尴尬,微笑摆首道:“臣妾不知。”   怀真大大方方起身,走到太皇太后座前跪下,也不看皇后和皇帝,仰起头微笑着道:“皇祖母有所不知,”她回头指着谢珺,大言不惭道:“那人正是我未来夫婿,皇兄已经答应为我指婚,不信您问他。”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左边的永嘉脸都黑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怀真竟如此胆大包天。   太皇太后面上慈和的笑容僵了一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她看着面前语笑嫣然的怀真,似乎又想起了昔年被她气到心梗的情形。   数年过去,她不仅丝毫未见长进,反倒更加惊世骇俗。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怀真,不得不感叹,这真是一块顽石啊!   皇帝面色难堪至极,干笑了两声,和颜悦色道:“皇妹还是先行落座吧,此事过后再说。”   “咦,”怀真若有所思,攀住太皇太后的袍服下摆,眨着眼睛故作天真状,惊讶道:“皇兄这是何意?难道您那日在同臣妹开玩笑?哎呀,这可得了?”   她立刻大惊失色道:“臣妹早就对外宣扬了,这下子、这下子颜面尽失……”   皇帝表面上四平八稳,深吸了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之态,尚未做出回应,便听到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君无戏言,何况婚姻大事?你这丫头慌里慌张成何体统?陛下既然允诺,难道还会食言?”   她说着朝玉阶下的内侍招了招手,道:“带那孩子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内侍躬身称是,退出去将呆如木鸡的谢珺领了进来。   怀真没想到太皇太后会来这一出,一时间如坠云雾。   她可不会相信太皇太后是疼她,所以才会为她做主。   **   怀真想的没错,太皇太后的确不待见她,每次看到她,老人家就会想起自己教学生涯最大的败笔。   直到如今成了大卫最尊贵的女人,太皇太后依旧无法释怀,天下间怎会有如此冥顽不灵的女孩子?纵使班姬在世,恐怕也教化不了吧!   她以为怀真会死硬到底,永不屈服,可最后却听说她和父皇冰释前嫌,问及缘由,忍不住喟叹,那孩子终究未变,因为最先服软的是慈父幽怀无处释的皇帝。   在她看来,怀真将来再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毕竟,这世上能有几个在室女,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指着外男认婿?   天知道下一步她会做出什么。因着抱善的前车之鉴,她想着还是早日将她打发了吧,万一哪天她也闹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下一代的公主郡主们还怎么教养?   何况都闹到这份上,再拖下去,也是给外人耻笑。但怀真脸皮那么厚,所以真正受辱的肯定不是她,而是皇家。   为着大局着想,太皇太后只想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怕她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谢珺低垂着头,被内侍领到了太皇太后座前,他神色恭谨行礼参拜,眼睛始终瞧着地板。   怀真突然挪了过去,挨着他跪下,迎视着太皇太后审视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晃了晃他的手腕,道:“把头抬起头,让皇祖母好好看看。”   这哪里还有半点女儿家的娇羞默默?活脱脱像个要将新妇介绍给家中长辈的浪荡子。不仅李荻看傻了眼,其他公主和妃嫔也都目瞪口呆,永嘉更是将头掉了过去。   太皇太后按了按疯狂跳动的太阳穴,保持着和善慈爱的微笑,微微倾身,朝谢珺伸出了一只苍老枯瘦的手,不等谢珺反应过来,怀真便扯过他的手,放到了太皇太后掌中。   众人再次咂舌,就连皇帝也怔忪不已。   太皇太后阅人无数,她的眼神锋利而睿智,待看清谢珺的面相时,神情有些微的错愕,她又望了眼一脸傻乐的怀真,唇角流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一个深不可测野心勃勃,一个倔强高傲无所顾忌,这样的两个年轻人,真的能结成美满姻缘吗?   她问了谢珺的家世和名字,又问他的志向,谢珺神色镇静对答如流。   “孩子,你前程无量,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是让你在封侯拜相与驸马都尉之中选择,你选哪个?”最后,她微笑着,像说悄悄话一般,压低声音问道。   谢珺下意识地转过头,第一次正式地望向了身边的怀真,轻声道:“当然是长公主。”   太皇太后再未多言,转向皇帝道:“良驹识主,长兄若父。此事本该由陛下做主,若陛下实在无暇过问,那便由哀家为怀真赐婚,陛下以为如何?”   木已成舟,皇帝无话可说。   怀真当即拉着谢珺跪下谢恩,太皇太后当着宫眷和北军精英的面为他们赐婚,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第63章 .冰裂姑姑为何就不能舍弃个人私情…………   龙舟竞渡结束后,圣驾便掉头回宫,怀真自然也在其列。   而谢珺及其同僚则随同霍严回营,片刻也未曾耽搁。   怀真坐在回程的车上,心中的激荡难以平复。   她原以为至少私下会有片刻的相聚时光,哪里知道皇兄竟如此不近人情,当即便命霍严带属下将领回营。   她现在满腔的兴奋和热情无处宣泄,坐在慢吞吞的厌翟车中心急如焚,恨不得冲进人群里放声高歌大声呼喊。   谢珺此刻应该回到北大营了吧?他今日可是出尽了风头,还没来得及恭喜呢!不对,还有一件事……   怀真低头看到腰间的荷包,这才想起为他编地那条长命缕忘了送。   她懊恼不已,狠狠在车壁上锤了一拳。   “殿下有何吩咐?”窗外响起赵雪柏听到响动,忙矮下身子查问。   怀真掀开纱幔,看到她正策马陪侍在车旁,顿时心生一计,招手道:“雪柏,你去乘车,我来骑马如何?”   赵雪柏愕然道:“这、这怎么好?”   怀真不由分说脱掉身上华彩绣袍便要下车,外面陪坐的姮娘忙挑开珠帘,劝道:“您就忍耐一下吧,待会儿回府了想怎么放纵都行,外边无数双眼睛看着,您可千万不要再任性。”   “你让开。”怀真穿出珠帘,推开她手臂道:“我都要憋死了,必须得出去透透气。”   她不由分说便要下去,外边驾车之人不知缘由,只得一边传令,一边缓缓停下车,早有人架起车凳。   怀真手脚麻利地下了车,笑着望向赵雪柏道:“你的宝马神骏,暂时先让给我吧!”   赵雪柏有些不好意思,跳下马背道:“瞧您说的,这马原本就是府上的。”   怀真自打去年往河内跑了一趟后,骑术愈发精湛,再不用像以前一样,只能骑厩丞专为她饲养的矮脚马了。   她跨上马背后,下令继续前行,自己骑马绕着仪仗队兜了一圈,看到后面是李荻的车驾,便策马奔过去,跟随在她车旁,热情地唤道:“阿荻,阿荻,这大热的天,闷在车里多难受啊,出来我带你兜风。”   尚未见李荻发声,她的教引女官便已替她婉言谢绝。   怀真不死心,慢腾腾地跟着车子,振振有词道:“莫不是怕我带坏了你家公主?放心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如今这个年纪,早就定性了,怎么会轻易就变了呢?”   女官不敢同她争辩,连声称是。   怀真便俯身过去,敲了敲车壁,笑着唤道:“阿荻,你若是不方便出来的话,那就派人去跟你父皇母后说一声,待会儿去我家坐坐如何?咱们好久没有聚过了。”   车中传来窃窃私语声,想必是女官在劝谏。   怀真没好气道:“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至于这样避犹不及吗?我若父母健全,也不用死皮赖脸地亲自为终身大事奔忙。你们这些人也只敢背后议论,若真有胆子,就当着我面说出来。还有,你家主人可是堂堂大卫公主,别把她当不能自理的小孩,她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她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挥鞭越过了她们的车队。   她如此坦荡磊落,反倒让那些背后议论的人无地自容起来。   **   怀真正在前厅歇脚纳凉时,门口仆役来报,说荣懿公主到访。   楚涟亲自带人去迎,将李荻带进了中厅。   两人寒暄过后,分主宾落座,怀真隔着袅袅茶气望着对面的李荻,见一向温柔淡然的少女,眼底却涌动着激烈的情绪,她仔细去分辨,竟看出几分令人心寒的恨意。   “阿荻,”她率先开口,“我不明白,你如今为何与我疏远了?我自问并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李荻抬起眼帘,正要开口,却突然滚下泪来。   “小姑姑,您真的这样以为?”她想平心静气地质问,可是刚一开口便能带上了哭腔,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般,气势先输了一半。   “那你说嘛,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怀真忙追问道。   李荻见她竟一脸的无辜,心头顿时又气又恨,“我父皇母后相扶多年,情深似海,如今却因为您的缘故心生嫌隙,感情日渐破裂。以及我表姐,她对谢家郎君一往情深,可您却仗着身份夺人所爱。还有,当日您利用我在濯龙园开宴,害得我被父皇误会至今。您做得这些事情,哪一件对得起我?”   怀真眉头紧锁,满腹疑云地瞧着她,不由心生怜悯,无论事实如何,李荻最在乎的还是父母,其次是表姐,最后才是自己。   看来入宫至今,她的心性依旧单纯如初,并未被名利权势所腐蚀。   “你父皇母后感情破裂,与我何干?这个我属实冤枉。至于第二条指控,那更是无稽之谈。我在容娘之前便认识三郎,何来夺爱之说?你可以说我厚颜无耻,但你不能说我仗势欺人。我想,容娘是不可能这样跟你说的。”   “至于低第三件事,我确实做的不妥。原本我是要在家里设宴的,但……宾客太多,有些不合适,别的地方我也不熟,就只能在宫里办了,可我如今已经搬出来住了,再回去大费周章地折腾,难免会被人说闲话。你知道的,咱们虽然差了辈分,但宫里那些人私下里总爱将我们放在一起对比。若由我出面的话,他们可就又有谈资了。我拜托你帮忙,一是觉得我们之间亲厚,二是趁机为你正式引荐郑家姐妹,我自己并未觉得唐突。如果是你拜托我,我也会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算了,说一千道一万,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李荻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总觉得是怀真故意利用她,如今听她这般坦诚,心底竟不由得生出愧悔,暗恨自己心胸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怀真见她垂头不语,心中一时也没底,忙催问道:“你快说说,第一件事又是为何?”   李荻眼圈一红,双肩微颤,以手掩口哽咽着低泣道:“我父皇、父皇为了江山社稷,想要纳卢娘为妃,让她为他生太子……”   “这……这跟我没关系啊,”怀真忙起身过去,揽住她的肩,一面帮她拭泪一面澄清道:“我与卢家并无瓜葛,更未见过卢娘,何况我为何要离间你父皇和母后呀?”   李荻抽抽噎噎道:“若非你自作主张,公开宣扬你和谢郎的婚事,我、我父皇也不用被逼到这种地步。”   怀真愈发摸不着头脑,扳过她的小脸,纳闷道:“你把话说清楚啊,难不成卢娘原本是许给谢郎的?”   李荻破涕为笑,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自行拭泪。   末了,才苦笑道:“卢娘可是卢太尉的嫡孙女,您以为您的谢郎是什么香饽饽,谁都要和我表姐一样,没头没脑地去争一把?”   怀真有些着恼,气呼呼道:“你说我可以,但不许说他。在我心里,他当然是最好的。”   李荻淡淡讥讽道:“所以,您为了他,就不顾大局,连规矩体统都不要了?”   “什么大局?”怀真蹙眉道。   李荻抬头望着她,见她一脸茫然,惊讶道:“您真的从来不知道?原本和卢家联姻的人选时您呐!”   怀真忍不住大笑出声,“别逗了,卢家嫡系儿孙皆有妻室,这个我跟程郎打听过,难道要让我堂堂长公主,去给卢家做小妇?就算我敢,卢家也不敢。”先前从未有人向她透露过。   李荻定定地望着她,神色古怪道:“听说程郎也是府中常客,难道他就没跟您暗示过什么?”   “暗示?”怀真愈发迷惑,“暗示什么?”   李荻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他就是卢家联姻的人选。”   怀真的舌头有些打结,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搞错了吧,他姓程欸?”   李荻回答道:“他是卢太尉幼妹的儿子,生父早亡,自小长在卢家,品行端正,才华横溢,深受卢太尉的器重……”   怀真脸色蓦地大变,嘴角肌肉微微抽搐,眼中凶光毕露,看得李荻心头一紧,不敢再说下去。   “你一早就知道?你也参与其中?”她猛地抓住李荻双肩,恶狠狠道:“那你方才还装什么可怜?究竟是我利用你,还是你想利用我却失策了,这才将恨意发泄到我身上?”   她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李荻纤薄稚嫩的双肩被箍得生疼,登时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却又不愿就此服软,忍痛反驳道:“同为皇家女儿,我可以牺牲自己,为了、为了江山稳固去联姻,姑姑为何就不能舍弃个人私情……”   “闭嘴吧,”怀真放开手,起身后退了两步,满脸鄙夷道:“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什么为了江山稳固,只是为了你父皇的皇位而已,真要为了江山稳固,就学元嘉大长公主去突厥,再不济去雍州嫁给雍伯余的儿孙也行。”   李荻揉着双肩,听到此言顿时恼羞成怒。   怀真冷嘲热讽道:“程郎寄人篱下,已近而立之年,尚未婚配,这便是你父皇替我找的好姻缘?是我不识好歹,没能承了他的情,所以你父皇身为天子,竟要出卖自己去换取盟友,不惜背叛发妻和爱女。难怪你会恨我,我的确恶贯满盈,我最大的罪恶就是将你们一家引到了洛阳,害得你们失去了原本的平静生活,陷入权力和欲望中迷失了本心。” 第64章 .安慰这有什么?你亲别人嘴的时候怎么……   李荻傻眼了,她没想到怀真竟如此口不择言。   她原本并不擅长和人争吵,此刻一激动,更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实在气不过,便声嘶力竭嚷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父皇是天子,他有权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包括你。”   怀真嗤之以鼻,此时心已经凉透了。   她响起了李晄以前不止一次说过的话,他说二哥一家偏安一隅多年,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让她切莫费心交往,她只当耳旁风。   那时她觉得二皇兄待人和气,杨皇后与废后王氏也有天壤之别,李荻像个小跟屁虫一般,柔弱无助又可爱,她乐意引导。   如今看来,李晄的眼光是真的毒。   “既如此,堂堂天子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去讨好卢家?直接下一道圣旨,让卢太尉乖乖交出兵权,或者让他集结军队,杀去扬州把在逃的燕王给擒回来,岂不美哉?”   李荻气得浑身发抖,几欲昏厥,怀真却只是冷冷看着,心中再无怜悯。   **   李晄解了外袍,正舒展四肢躺在五彩龙鬓席上休憩,两边各跪着名梳贴面髻着窄罗衣的小婢在打扇。   四面悬着水纹状竹帘,午后的阳光从帘缝间倾泻进来,在地板上的银绣缘边毡上落下了一道道金文。   远远传来脚步声,他懒得睁眼,直到隐约听见怀真的名字,这才豁然起身,扬声问道:“何事?”   外面跪着的婢女轻手轻脚的卷起了帘子,回话的小黄门道:“长公主来了,这会儿在前厅候着呢,王爷是否要见?”   “废话,没说什么事?”李晄起身靸上鞋子,招了招手,打扇的宫女忙停下来,取过一件袍衫侍候他穿。   “没说,看样子像是……”小黄门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说话声调都变了。”   “这就奇怪了,”李晄展开手臂,任由婢女帮他整理袍袖,嘀咕道:“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能有什么事儿?今儿她可是意气风发,怎么突然就委屈上了?”   小黄门低垂着头,不敢搭话。   “走,去瞧瞧。”他绕过玳瑁杂宝案,大步往外走去。   怀真正在阶前不耐烦地踱着,听到脚步声时忙转过头,看到李晄领着两个随从,正自庭前的玉兰花下转过来,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忍不住放声大哭。   李晄不知所措,身后俩随从也是目瞪口呆。他们跟随主人年深日久,可从未见过这等情形。   “快,去吩咐人准备一下,侍候长公主梳洗。”李晄嘱咐道,两人忙趁机逃走了。   “你说话,怎么回事呀?”他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安慰道:“别哭别哭,快跟哥哥说,到底怎么了?”   怀真在他面前向来都是一副豁达自信的模样,让他倍感挫败,如今总算流露出几分脆弱无依,倒真有点像个小妹妹了,因此他的激动多过担忧,嘴角竟不由得展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他们、他们欺负我。”怀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洇湿了李晄肩上的衣料。   李晄一惊,这才有些紧张起来,忙扶着她进去落座,连声追问道:“谁呀,谁敢欺负你?你倒是说呀!”   便在这时,两名婢女捧着清水巾栉进来侍候,他只得让到一边,看着她们帮怀真洗过脸,抿好发鬓退下后,这才过来继续追问。   怀真原本平静下来了,听他问话,不由痛心疾首,握拳锤了锤胸口道:“他们伤了我的心。”   李晄瞪圆了眼睛,奇道:“你也有心?”   怀真气不过,作势便要打他,李晄忙轻巧地躲过,故意逗她发笑,待她缓和下来,才若无其事道:“说说看,究竟谁能让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难过?”   怀真垂下眸子,虽感到分外丢脸,却还是将方才一切如实相告,“他们就是欺负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但凡我软弱一点,早就被他们拿捏住了。”   李晄沉默了一下,抬眼望着面前杏眼桃腮,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叹道:“不是我说,你这个人就是不识好歹,眼前真心待你的人你看不见,非要对无关痛痒的人掏心掏肺,这下好了,知道疼了?”   怀真瞟了他一眼,“你不会说的是你吧?”   李晄不由得狠狠敲了她一下,“不然还有谁?我们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比不过外来的兄弟一家了?”   怀真捂着脑袋,痛哼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别以为我不记得,你可没少打过我。”   “我……”李晄自知理亏,想到幼年时的情景颇觉尴尬,“那会儿年龄小不懂事,我就你一个妹妹,也不知道怎么跟妹妹玩,觉得打架挺有意思的……再说了,你也不是没还手。”   他说着翻起上唇给她看,“你瞧,这里有一个疤,就是你以前推地我,害我从台阶上摔下去,门牙差点把嘴唇戳穿,流了满嘴的血,乳母都快吓死了。”   怀真忙转过头去,满脸鄙夷道:“你恶不恶心?竟然让人瞧嘴巴里。”   李晄没好气道:“这有什么?你亲别人嘴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恶心?”   怀真满脸通红,忙转过来惊叫道:“你、你说什么呢?李晄,你也太无耻了吧?哪有当哥哥的偷窥妹妹和人……”   “和人什么?你倒是接着说啊!”李晄贱兮兮地笑着,满脸挑衅道:“你做都做了,还怕我说?”   怀真万分懊恼,转头扑倒在榻上,抓起一只绣垫盖住了头,闷声道:“我不活了,我没脸见人了。”   “别装模作样了,”李晄将她一把扯起来,手指在她绯红的面颊刮了刮道:“你以后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是羞死的。”   怀真把脸埋在绣垫中,羞答答地问道:“你到底怎么看见的?我记得那天你不是背过身的吗?”   李晄促狭地笑道:“我书中夹了一面小镜子,嘿嘿嘿。”   怀真一时间无话可说,暗怪自己太过粗心。   “你俩调情太无趣了,给我看得干着急。你那个三郎跟个呆头鹅一样,真是丢尽了我们男人的脸。”李晄鄙夷道。   “我偏就喜欢他这样的,你管得着吗?”怀真气急,抬手要去掐他,李晄当即举手投降,“别动手啊,你如今这劲头太大了,我吃不消。”   怀真只得罢手,低头把玩着绣垫四角垂落的流苏穗儿,“我方才在来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件事,北军将士齐齐出动,去比赛划龙舟,恐怕不是霍中尉所说的军民同乐,只为博君一笑。也许他们是打着庆贺节日的幌子,在练习水上作战呢!”   李晄手中正剥着一只玲珑的小粽子,头也不抬道:“你要说这些,我可就没兴趣了。”   他将剥开的桂圆莲子蜜枣粽递过来让怀真尝,怀真摇头道:“没胃口。”   他便也不客气,自顾自吃了起来,吃完后婢女奉上了两盏鲜榨石榴汁,盛在晶莹剔透的水玉盏中。   怀真闻到酸酸甜甜的气息,心思顿时活络,满引了一大杯,盯着空空地杯盏,突然叹道:“三郎恐怕还在烈日下操练呢,连口水都喝不上。”   李晄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杯盏,推了她一下,“有点出息吧,别整天三郎三郎挂嘴边,我耳朵都生茧了。”   怀真斜睨他一眼,摊了摊手道:“我也不是日日挂在嘴边,只是这会儿想想有些后怕。李荻的话实在令我不安,皇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哎,你说,他怎么能想到让我嫁给程循呢?”   李晄奸笑道:“怀真,你真是够迟钝,当日在濯龙园我瞬间就想明白的事情,你竟然要等到李荻去挑破才能明白。”   怀真忽然想起了他当日那个莫名其妙的笑,恨声道:“你为何不提醒我?”   李晄往旁边挪了挪,双手抱臂道:“为何要提醒?我觉得你嫁给那个书呆子也不错,于国于家于自己皆大有裨益,反正他肯定管不住你,婚后你继续跟你的三郎来往不就行了?”   怀真怒瞪着他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三郎是那样的人吗?”   “哈,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没在我面前假正经,就是怕谢珺不同意?”李晄大惊小怪道,“难不成你们现在还……”   怀真将绣垫一把扣在他脸上,“我们发乎情止乎礼,让你很失望吧?”   **   两人笑闹了半日,怀真心底的郁结渐渐消解。她倒也不是真的伤心,而是太过恼恨。   待用过晚膳,李晄将她送到家门口时,她所有的不快便已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次日,怀真派人给北大营送了很多粽子和果品,为的只是将那条长命缕捎出去。   她和李荻之间彻底撕破了脸,不过于怀真而言并无多大损失,她进宫时李荻还是得按规矩行礼参拜,唤她一声姑姑。   李晄面上似乎对皇帝一家不以为然,心里其实可紧张了。自那以后没少带她去长信宫陪侍太皇太后,甚至连探望舅翁何司徒,也将怀真带着。   卢娘渐渐成了太皇太后宫中常客,怀真与她熟悉后,时不时便相约垂钓、游园甚至和太妃们弹琴下棋品香茗。 第65章 .鸾镜但他不敢看真正的她,只是如痴如……   怀真原是迎春殿座上宾,可自从端午节后,皇后便再未邀请过她。而她刻意和卢娘亲近,无异于公开和皇后割席。   既然李荻认为她父母感情破裂与她有关,那她可不想白担了罪名。   何况杨皇后确实令她失望了,她原本以诚相待,敬重她的品行,喜爱她身上年长女子特有的温柔沉静。   可她却想左右她的婚事,甚至当着她的面,在太皇太后问话时也故作不知。   既如此,她也不愿再惺惺作态假意修好。   卢娘年方十七,姿容秀美仪态万方,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幽淑闺秀。   她虽眉宇间偶尔会掠过几丝忧郁,但似乎已经接受了家族安排的命运,从未抱怨过。   两人相识后,卢娘听说怀真平时最大的消遣在书房里,次日便送她一套精美的文房四宝:凤尾笔、珠麝墨、水晶砚、五色笺。   怀真回赠了一座华丽昂贵的红珊瑚镜架,令卢娘喜出望外,特意上门拜谢。   可巧卢娘离去时,正撞上散值的程循来访,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满脸错愕和尴尬。   卢娘福了福身,唤了声‘表叔’,随即道别,登车离去。   怀真站在台阶上,努力憋着笑。   程循施施然上前见礼,怀真微微颔首道:“先生为何不跟窈窈约好,这样便可一起来,我就不用往藏书楼跑两次了。”   程循拿出袖中卷轴,笑吟吟道:“殿下若看到此物,便不会抱怨要多跑一趟了。”   怀真眼睛一亮,忙请他入内。   **   二楼舆图室。   程循在南窗下的如意云牙平头案上缓缓展开了卷轴,图上是细致完整的九江郡地形图,山川水文历历在目,官道驿馆皆清晰标注。   “这、这是从何得来的?”怀真如获至宝,惊愕道。   “殿下看这个。”程循两指点了点角落不起眼的位置。   怀真凑过去一看,像是一枚私印,辩出字迹后才恍然大悟,“是太尉大人的私藏?”   “舅父年轻时曾驻守多地,所行之处,皆令随军书吏绘制了地形图,一份呈给朝廷,一份自行保留。朝廷那份算是军事机密,应该在陛下的书阁保存着,一般人是看不到的。”程循解释道。   “我曾到过父皇的藏书室,的确浩如烟海,种类齐全。但是,”怀真忍不住叹道:“帝王日理万机,精力有限,却占据那么多机要图书,实在是不公平。”   程循微笑道:“连江山都是帝王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怀真默然,低头扫视着桌面上的地形图,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若燕王真的起兵杀到洛阳,太尉大人作何打算?”   程循神秘一笑,“舅父是国之重臣,所虑甚多,他的心思不是我等所能揣测到的。”   “以我之见,太尉大人所忠的是大卫,而不是帝王个人。”怀真若有所思道:“父皇驾崩后,几位皇兄争得头破血流,但太尉大人始终置身事外。是否在他看来,谁做皇帝并不重要?”   程循颇觉意外,却不便多言,只是问道:“朝堂之上一片祥和,为何殿下总是思虑重重?”   怀真托腮沉吟道:“就当我杞人忧天吧!”   葭葭进来奉上茶点,而后静静侍立在一边。   怀真嗅到她身上有荷香,不由地吸了吸鼻子道:“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葭葭回禀道:“池子里开出了并蒂莲,董姐姐载着奴婢去看。”   自从那夜和董飞銮吵过后,两人便再未说过话。怀真是忙不过来无暇去想,董飞銮则是心有愧疚刻意回避。   如今陡然想起她,竟觉得有些恍惚。   葭葭偷眼去瞧,见她面上并无怒色,这才做出欢喜的模样道:“董姐姐说,七夕在即,府中出了并蒂莲,这应是好兆头。”   怀真淡淡笑了一下,一边的程循放下茶盏,悠然道:“无稽之谈。”   葭葭敢怒不敢言,只得悄悄撇了撇嘴。   怀真忍俊不禁,道:“好了,你去外边候着吧!”   从得知程循与她的相识竟是有心之人的安排后,她就觉得分外有趣。   但她并不知道程循对于家族的安排是否知情,所以好奇归好奇,但从未主动过问,两人也甚少谈及私事。   可她若无意间说到谢珺,他必定长吁短叹阴阳怪气。   待葭葭出去后,怀真重又进入正题,试探着问道:“先生住在卢家,平日府上多军政重臣出入,先生可知道北军有何动静?”   程循慢条斯理道:“北军是皇帝亲军,并不归太尉府辖制,殿下为何不去问皇帝陛下?”   怀真思忖道:“是该如此,但我若开口,总有种打探军事机密的嫌疑。”   程循道:“殿下何必拐弯抹角,您直接问想问之人不就行了。你们终究是兄妹,陛下也得讲讲人情。”   怀真想想也是,拍了拍脑袋道:“是我糊涂,总想找个漂亮的借口,这才蹉跎了如此久。”   程循望着怀真明丽耀眼的面容,意味深长道:“殿下这样的人,不该为情所困。”   “那按照先生的意思,我该是什么样的?”怀真纳闷道。   程循转头望向了对面高大的屏风,眼神在巨幅舆图之间流连,“臣以为,在不久的将来,殿下也可以有一番作为。”   怀真心头一热,细细思量着他的话,不由得满腹疑窦,猜不出他的意图何在。   “我能有何作为?先生不妨说说。”怀真饶有兴趣道。   “臣做了八年校书郎,期间翻阅过无数前辈先贤的手记和所读书目的记载,无意间发现殿下近两年来喜好的书目,与显宗文皇后有些相似。文皇后乃女中豪杰,于显宗暮年力挽狂澜,对外以铁血手腕和过人智谋镇压□□叛乱,平息诸王纷争,对内悉心抚育公主,教养皇子,虽大权在握却从未行过狂悖之事,并在太子成年后主动归政。是名垂千古的贤后圣主,也是世间罕见的女……”   程循滔滔不绝地说着,怀真的脸早就皱到了一起。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才忿忿道:“先生这是在诅咒我吗?我替曾祖母不值。一辈子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却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且不说我没有她万分之一的才能,纵然真有,我也绝对做不了她那样伟大的人。”   她越说越激动,气得面色红涨浑身发抖,“既要有旷世之才,还要有铁血手腕。既要教导儿女,还要主持朝政。待到最后,还得把悉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拱手让出。这样的千古美名谁爱要谁要去,我可不稀罕。”   “先生的期许,不如放在窈窈身上好了。陛下的一颗心如今全都扑在她身上了,对皇后和公主的幽怨都不屑于顾。窈窈将来前途无量,加上卢家根基深厚,兴许她以后做了皇后也未可知。将来局势动荡时,先生正好可以施展才华,助她成为本朝第二位名传千古的贤后。”她激愤难平,狠狠锤了把案几,以至于案上玉瓶被震落,滚到地上跌得粉碎。   窈窈就是卢娘,怀真隐约觉察到她温顺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难以捉摸的心。   葭葭闻声奔了进来,正看到怀真怒不可遏的样子,又见那个衣冠楚楚的程循满脸震惊,但他正襟危坐,并无异样举动,所以她不知道怀真为何发怒,一时间进退两难。   怀真看到葭葭,这才勉强冷静下来,冲她使了个眼色,葭葭便悄悄出去了。   程循没想到她反应会如此激烈,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起身离座郑重致歉。   他以为但凡有志向的女子,都会以文皇后为榜样,实在不明白怀真为何会动怒。   她通读兵法史籍,又对历代明君贤臣的事迹如数家珍,且喜好收集九州舆图,就连府中格局也与其他公主不同,他以为她有野心,也想参政,经过这些日子的暗中探查,认为她的确是可造之材,故而隐晦的道破了自身意图。   这也不能怪他,怀真在外人面前另有一副模样,否则也不会和郑宜成为莫逆之交,并且几乎赢得了郑家满门的好感。   除此之外,吴郡郡守宋淮始终愿意追随,并在信中想为侄子谋得公主府舍人一职,看样子,像是死心塌地跟定她了。   若非她态度强硬心有所属,恐怕帝后如今还与她亲如一家呢!   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心迹,尤其是程循这样身份特殊的人,因此他才会一脚踢到铁板上。   **   皇帝驾到时,怀真正在碧纱窗下用捣好的凤仙花汁为卢娘染指甲。   因着卢娘之故,皇帝近些日子往长信宫跑得可勤快了,打着晨昏定省侍奉太皇太后的名头,实则是觊觎卢娘的美色,即便只是远观也满足了。   卢娘之美,美在气韵,哪怕只是帘内影动,也令人心旷神怡。   她待皇帝向来疏离淡漠,绝不逾矩,因此皇帝每每造访,卢娘身边皆有人陪同,要么是太妃,要么是女官,要么是怀真。   她更愿意怀真陪着,因为其他人总会用那种玩味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她,在皇帝的威仪之下产生恐惧和退缩之意,甚至对皇帝某些失礼之举也佯装不见。   只有怀真在身边时,她才会彻底感到心安。她觉得怀真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很容易便能震慑住别人。   所以当怀真拜托她帮忙时,她毫不犹豫便应了下来。   两人在阁中谈笑,皇帝则在外面书案办公。   卢娘忽然说到七夕将近,邀请怀真过府同她家姊妹一起玩。   怀真顿时黯然,卢娘故作不解,两人不动声色地做了一番戏……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你们分别这么久,竟连七夕也不得见,实在是太过可怜。”卢娘慨叹道。   怀真垂头不语,她便建议道:“陛下最是宽仁,你们又是兄妹,您为何不去求求陛下,只要陛下肯下旨,谢家郎君不就可以回城与您团聚吗?”   帘外的皇帝听见那柔婉的声音中提到自己,不由心醉神迷。   怀真适时走出来,盈盈拜下,软语温言恳求。   皇帝假意搪塞,直待帘内的卢娘帮腔了几句,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来,命案前侍臣去传令,准许谢珺休沐两日。   怀真欣喜若狂,追问道:“是明后两日吗?”   皇帝忍俊不禁,竟似有几分不计前嫌的样子,面上满是亲切和善,“既然皇妹如此迫不及待,那就明后两天。”   怀真连声谢恩,冲进去继续为卢娘染指甲。   **   七月初六,怀真一大早便驱车赶往北门外迎候。   青帷车在道边停了两刻钟,耀眼的朝阳渐渐移至高大雄伟的城楼,怀真倚在窗口,望见了城门洞上三个斗大的篆字‘广莫门’。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手一颤放下了帘子。   同车的葭葭不明所以,关切道:“殿下哪里不舒服吗?”   怀真脸色有些苍白,强笑道:“胃痛。”   “定是早膳吃了冰食的缘故。”葭葭皱眉道。   外面隐约传来马蹄声,怀真不由竖起了耳朵,马车缓缓前行,约摸走了二三十丈时停了下来。   怀真听到勒马声,忙掀帘朝外望去,就见一个熟悉至极的矫健身影朝着这边疾步奔来。   葭葭喜道:“总算等到了。”说罢忙起身出了车厢,远远回避。   同行的十多名随从也都有条不紊地散开,将呈半圆形围拢在马车附近。   谢珺在车窗外站定,先朝怀真施礼,然后才握住了她探出来的手。   怀真见他风尘仆仆,眼中满是血丝,不禁嗔怪道:“你是不是又没好好休息?”   他赧然一笑,低声道:“我听到能见面,就兴奋地一宿都合不上眼。”   “快上来。”怀真催促道。   他摇了摇头,为难道:“我满身汗味,哪能进你的车?”   怀真笑道:“我又不嫌弃。”   他笑了一下,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可我不自在。泱泱,你先回去,待我换身衣裳,好好收拾一番再去探你,可好?”   怀真抽回手,摸了摸他下巴上乌青的胡茬,虽万般不舍,但此刻人已经见到了,便也不复煎熬,点头道:“好,那我等你。”   谢珺登门时,已经巳时过半。   怀真拥着小鹿,坐在院中秋千架上,心不在焉地瞧着葭葭和婢女们架着梯子,在檐下寻找蜘蛛。   据说把小蜘蛛装在盒子里,看它能结出什么形状的网,用以乞巧。   怀真看着她们爬上爬下一无所获,忍不住开始说风凉话,“正屋时时清扫,就算瓦缝里都不可能有,你们就别瞎忙活了。”   众人不信邪,非要找出来不可。   恰在此时,楚涟领着两名随从匆匆过来,如临大敌的样子将怀真逗笑了,“他来了吧?你不用这么紧张。”   楚涟行过礼后,决然道:“纵使你们订婚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切不可在闺阁中相会,否则传出去了成何体统。”   怀真笑着起身,拍了拍小鹿的脑袋,令它自行去寻秦姑,然后起身道:“这你就放心吧,就算我愿意,他还不愿意呢!”   秦姑这才松了口气,“人在前厅,殿下快去吧!”说着俯身为她整了整衣袖,皱眉道:“这副打扮也太素净了,出去见客未免有些失礼。”   “不用费心啦,三郎不是外人。”怀真冲她一笑,带着几名贴身婢女往前边去了。   **   怀真到了前厅,见姮娘正带人侍候,这才放下心来。   由于楚涟和秦姑起的头,以至于府中下人多有跟风,对未来驸马心有不满。而谢珺平时又低调内敛,她怕他们趁机怠慢。   而姮娘最是稳妥,又知道她的心意,断然不会做出那样的可鄙行径。   待众人都退出去后,厅中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谢珺面上的肃穆庄重渐渐消散,开始变得热烈痴狂。   他捧起怀真的脸,竟又显出了昔日青涩无措的模样,像盖章一般在她额头、面颊、鼻尖甚至下巴亲来亲去。   怀真笑着道:“三郎,你不抱抱我吗?”   他忙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拥到了怀中,不好意思道:“我、我忘了。”   怀真将脸紧紧埋在他怀里,嗅到了降真香的味道,想到他用她所赠之香熏衣,心底不由乐开了花。   又想到他不肯以邋遢腌臜的形象见她,要回去沐浴更衣郑重修饰后才来拜访,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对她的敬重,像是多过了爱。   她扬起脸抚摸他光滑的脸庞,摇了摇手道:“你看,这是什么?”   谢珺不解地望着她举在面前的纤纤素手,先是有些懵懂,继而气息紊乱满脸绯红,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小舟中,便是这只雪腻柔软的小手,隐在袍下捣鼓了半日,带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激情和欢愉。   之后再未有过机会亲近,他在军营中整日挥汗如雨疲惫不堪,晚上回到营房也是倒头就睡,偶尔午夜梦回,会想起小舟中令人销魂的旖旎场景。   可是具体如何做得,他却又不明白了。   当时头脑犯晕,浑身发软,完全忘了在想什么。若有下次,定然要厚着脸皮悄悄请教一番。   “哦,错了。”怀真忙将左手举起,亮出手指上套的那对镶绿宝石金约指,“是这只手。”   谢珺心下惭愧,暗骂自己心思龌龊,忙将思绪收回,惊喜地握住她的手,道:“我以为你不喜欢,从未见你戴过。”   “我平常不习惯佩戴太多饰品,”怀真解释道:“你送的礼物,我怎么会不喜欢?”   主要是前世病弱慵懒,平常连手镯发钗都觉得累赘,遑论小饰品。   他从雍州回来后,带给她许多礼物,有北地胭脂香粉,异域风情的翠钿花胜,还有精致华美的金饰,诸如臂钏、约指、跳脱和簪钗等。   “好像有些大了,”他摩挲着她细白的手指,神情略有些尴尬,“戴着容易掉。是我粗心了,都没提前量好尺寸。”   “我的手还会再长的,过两年就适合了。”怀真笑靥如花,甜甜道。   “泱泱,”他由衷道:“你说话总能让人听了很舒坦。”   怀真半开玩笑道:“那你就跟我学着点。”   他笑着点头,从腰间解下一只手掌大小的荷包,道:“你瞧这是什么?”   怀真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对两寸来高的磨合罗娃娃,端正细腻憨态可掬,是彩陶烧制的。   “街边很多人都在买,我凑了会儿热闹,便也买了一对小的,带给你玩。”他见怀真神情有些古怪,忙解释道。   怀真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将两个小瓷娃娃拿了出来,“这是人家供奉牛郎织女,用来乞巧求子的,你想作甚?”   “我……”谢珺一下子羞红了脸,没想到竟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慌忙想要夺回来,怀真立刻藏到了身后,笑道:“送出去的东西,还想收回吗?”   她向来便喜欢看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故意打趣道:“耐心一点,等明年开春就可以议婚了。你现在求哪门子的子?与其供奉牛郎织女,倒不如去濯龙园的水边烧几柱香……”   “你怎么又提这个?”谢珺哭笑不得,一把抓住她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厅外日影重重,微风过处,卷来阵阵花香。   一吻既罢,怀真便觉手脚酥软,再也嚣张不起来了,只得拉他落座,询问近日在军中的情形。   谢珺面泛难色,道:“事关机密,我不方便多说。”   眼看着她要变脸了,忙道:“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泱泱,你别为难我。”   怀真嗤笑道:“什么军情机密,说来说去还不都是李家的家事?你在我面前讲规矩,讲得起来吗?”   她又说道:“我打听过了,别的将领都有换防休沐的时间,偏偏你一个人没有,这是摆明了欺负人。”   “泱泱,你误会了,我刚上任,手头上事情多,还要与下属磨合,所以不能回家也属正常。”他不以为然道。   怀真眉头紧皱道:“你这说的是真心话?”   他在她面前不擅长说谎,见她问得如此直白,便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怀真瞪了他一眼,道:“走,我给你看些东西。”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两人径直绕去了藏书楼,檐下侍立的小黄门忙出来相迎。   “我们有要事相谈,让雪柏和霜松好好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怀真冷声吩咐道。   小黄门忙应声道:“是,殿下放心。”   怀真一口气上了三楼,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了书室的门,又走到书案前,挪开座椅,跪在地板上开启机关,从裂开的缝隙间抱出了一只上了三重锁的木匣子。   谢珺满面惊愕,一时间进退维谷,“你应该让我在外面等。”   怀真冷哼了一声道:“你有心防我,我却无心去防你。”   虽是气话,却像利刃一般刺伤了他。   他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怀真低头翻出一封隐去落款和称谓的密信,站起身递了过去。   谢珺只得接过来,看完脸色大变,满面惊异地望着她。   怀真将信笺收好,又将地板复原,走到隔壁斗室去洗手。   他默默地跟了过去,站在隔扇门边,见她将手浸入铜盆,失神般地望着盆中涟漪。   这样的沉默实在令人煎熬,他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站在她身后,将手探入水中,温柔细致地帮她清洗指间沾染的灰尘。   她穿着轻薄的杏色交领罗衫,里边是绣着缠枝牡丹纹的檀色抹胸,发髻高挽,露出一抹雪白的颈项。   他注意到她颈间戴着一条细细的链子,直延伸到了抹胸里,端端正正地窝在凝脂般的酥乳之间。   他认出了那是当日离开洛阳时,他送给她的寄名锁,想不到她竟贴身佩戴,他忽觉鼻子发酸,眼眶中突然便有了泪意。   “泱泱,你别生我气,我并非存心欺骗你。”他定了定神,摘下巾帕帮她擦拭手上的水渍,“我不想让你牵涉进来。”   “你护不住我的……”怀真此刻被他圈在怀中,纵使再不忿,也是发作不起来。   她偏过头去,正好对上他灼热地令人心惊的眼眸。   她索性转过身,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他配合地垂下头,迎接她热切的亲吻。   她心里有气无处撒,恨他总是遮遮掩掩不愿坦诚,更恨他不问她的想法,便一厢情愿去为她做打算。   她急切地撬开他的唇齿,勾出他僵硬的舌尖安抚含弄了一会儿,待他陷入迷乱时,突然发狠般咬了一口。   她咬地有点重,也有点突然,他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往后退去,但背脊却撞上了窗棂。   斗室狭小,并无转圜余地,他直觉无处可逃,私心里也不想逃,由着她去折腾。   她累得站不住脚,他便将她抱了出去,放倒在茶几后清凉的玉簟上。   怀真的手撑在他宽阔的肩上,水杏般的眸中波光潋滟柔情百转。   他压覆上来,腰间的革带硌的她生疼,她下意识地抬起膝盖推拒,他心领神会,摸索着解下来扔到了一边。   革带上的金玉配饰撞到了紫檀木凭几,发出清亮的响声。   她的心在他掌下‘噗通’直跳,似乎比他的还要激烈。。   他低头去吻她,鼻端是她身上那种温软轻盈的香气,不是脂粉也不是香料,靠的近时才能嗅到,却又似真似幻缥缈如梦。   而此刻,那香气便渐次浓郁,萦绕在鼻端,也弥漫在心房,令人不觉心迷意乱失了方寸。   除此之外,还有书案上清隽的宣纸和翰墨之香。他想到了她曾说过,这里也有他的一半,以后他们成婚了,就可以常伴左右。   他迫着她犹觉不够亲近,她未退缩,也未逃避,反倒迎了上去。他在万分紧张之时,感觉到了她轻柔的安抚。   “泱泱,”他贴在她耳畔哑声唤她:“泱泱,我爱你,我好爱你,我愿一世做你的裙下臣。”   怀真忍不住偏过头笑出了声,她记得一年前,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忽视掉身上的重量,歪头笑问:“你是想要我,才说爱我吧?”   他浑身一僵,不由地慢慢顿住,眼神渐至清明,长长吸了口气,翻身倒在她身畔,与她并肩躺着,费力思索着她的话。   半晌后,就在怀真半眯着眼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他激动地喊了一声,“不是。”   怀真转过头,打了个呵欠道:“不是什么?”   他脸颊红扑扑地,满眼热切,声音中难掩兴奋,“我爱你,也渴望得到你。泱泱,你可以怀疑其他,但请你别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失落道:“你若怀疑这个,我就太伤心了。”   “那我该怀疑什么?”她追问道。   他眼神躲闪着,沉思半晌,复又望向她道:“你的消息没有错,最迟月底,朝廷便要向江南发兵。这段时间厉兵秣马,早就做好了准备。燕王如今在丹阳渐成气候,假以时日,恐怕会成为心腹大患。”   丹阳郡以北是□□,由东北至西南是吴郡、会稽郡、豫章郡、庐江郡和九江郡。庐江郡和九江郡与豫州接壤,豫章郡和会稽郡是王家的势力范围,朝廷若发兵,只能是进军九江或庐江。   怀真微微一震,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忙问道:“是谁将兵?”   庐江和九江各有三千守军,拱卫京师的守军不足五万,如今又能调拨多少人马?   但燕王在江南盘踞一年多,实力不容小觑,而朝廷腹背受敌,一旦洛阳守备空虚,恐怕……怀真心下惴惴,却半天等不到答复,她心头悚然一惊,猛地坐起身道:“不会是你吧?”   谢珺点了点头,“我和越骑校尉李德禄,各率一千人马驰援九江。”   怀真眼前一黑,突然背过气了。   谢珺慌忙坐起,将她揽在怀里,焦急地唤道:“泱泱,泱泱?”   **   像是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一生一世那般漫长,怀真恍然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谢珺臂弯里。   在她睁开眼后,他脸上的恐惧和忧虑才渐渐消退。   她好像仍未回魂,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是望着他,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他一时间找不到帕子,只得拽出衬袍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她颊边快要滚进耳郭的泪水。   “泱泱,我说错话了吗?”他诚惶诚恐地问。   她勉强攀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语气哀切,恳求道:“别……别去,不要去。”   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她的话,苦笑道:“军令如山,岂能儿戏。”   她撑坐起来,哑声道:“我去求陛下,请他收回成命……”   “不,”他神色冷峻,蓦地按住了她的肩,“你不可以那样做。”   见她花容惨淡,神情凄哀,他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解释道:“我不能躲在你背后,泱泱。”   她狠狠捶地,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以为两千人马能做什么?不过是去送……”   ‘死’字她说不出口,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心里慌乱地厉害,纵使从不信鬼神,此刻也想去把洛阳所有寺庙全拜一遍。   事态最终还是朝着她所担心的方向发展了。   谢珺南下擒燕王?前世他最后效忠于燕王第三子,想必也同燕王派系脱不了干系。   此战原本就没有多少胜算,朝廷为何要急于宣战?   她想不通,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接口道:“泱泱,我不能给你丢脸。”   “脸面重要还是命重要?”她厉声反驳道。   他噎了一下,不甘示弱道:“若是贪生怕死,我何必去从军?就算不为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我也不能退缩。”   无论他在她面前表现地多温驯,骨子里的强硬和固执却是不会改变的,只是她看不到他铁血冷酷的那一面罢了。   他即将按照命运的轨迹前行,而她无能为力。   结局不外乎两种,战败逃脱或战败被擒,总之不会得胜的,无论从前世的蛛丝马迹,还是从如今的现实情势来推导。   她把头搁在他颈间,紧紧揽住了他的腰,怀中这具年轻矫健的身躯是温热的,也是真实的。   她起身走到了书室中间那座乌木嵌彩绘百鸟朝凤大围屏前,朝里边的这一面垂着墨绿底绣金色竹叶的帷幔。   她站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莞尔一笑,柔声道:“我说过,要给你瞧瞧我的身子,我说话算话。”   谢珺心神俱震,不由站起身,绕过茶几走到了她身边,却见她抬臂掀起了帷幔,眼前蓦地一亮,竟是面巨大的铜镜。   她偶尔晚上会挑灯夜读,只需将两座巨型枝灯移到镜前,便能满室华光亮如白昼。平常不用时,这一面便用镜幔遮着。   她背对着他,动作优雅从容,先是脱去罗衫,然后解开了腰间宫绦,又弯下身除掉鞋履和丝袜,最后只剩下亵袴和抹胸。   谢珺如遭雷击,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那散发着淡淡玉泽的柔美娇躯上。   直到看见她曲臂去解背后抹胸的扣子,他才猛地醒过神来,喉咙干涩,心头发紧。   他想要按住她的手,却触到了她背后香滑柔腻的肌肤。   她没有理会,玉手背在身后,将那排细小的珍珠扣一颗颗解开,随着那片布帛飘坠在脚下,属于少女的体香迎面而来,让他心神俱醉。   他从来只知道她面容姣好,眉眼如画,此刻才发现她身上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令人痴狂。   但他不敢看她,只是如痴如醉地瞧着镜中佳人的倩影。   她身姿曼妙体型婀娜,犹如曲线玲珑的晶莹玉瓶,比之十四岁时莹润饱满了些,也多了几分妩媚。   她望着镜中四肢修长腰身纤细柔韧,小腹平坦紧致的少女,心中百感交集,前世的现在,她绝没有如今这样的精神。   再过一个月就十七岁了,若是按前世来算,她还有三年的活头吧?那么谢珺呢?   她这才留神到他,发现他带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也开始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顷刻之间便将靴袜衣袍尽皆除去,只剩下贴身的白绢内衫。   她一时玩兴大发,慢悠悠地抽开了腰间亵袴上的穗子,得意地望着镜中那人呆若木鸡的样子。   他闭了闭眼,颤着手解开了内衫。   看到怀真玩味的眼神时,索性把心一横,将最后一片遮羞布也除掉了。   可他不敢抬头,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两手下意识地掩着下身。   他起先拘谨地厉害,连怎么呼吸都忘了,也不敢去瞧她完美无瑕的玉体,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身材虽不甚魁伟,但挺拔匀称,肌肉紧实,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他脸上的肤色较深,但身上却极为白净,这便愈发显得旧年的伤疤清晰可怖。   怀真隐约记得,前世虽为夫妻,但即便在床榻间缠绵入骨,也不曾这样裸裎相对过。   她缓缓抬起手,轻抚着镜中那人近在咫尺的容颜和身躯,心中凄楚难耐,“三郎,你看看我,等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了。”   谢珺心中一窒,缓缓抬头望着镜中的怀真。   她那样美好纯洁,又那样脆弱哀伤,他不忍亵渎,心底盘桓的欲望渐渐消退。   他拿过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胸前,声音苦涩而无助,“泱泱,我不知道你的心事,也不知该如何为你分忧,我甚至无法为你遮挡风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成为你的累赘,请你原谅我吧,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越过去。”   她恍惚想起来,当初父皇病重时,她从河内回洛阳,两人在平阴驿邂逅,同行之时她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若执意和我同行,一定会惹祸上身。到时不仅帮不上我,还会成为累赘。”   后来回到京中,他的确锒铛入狱,而她身陷宫中自顾不暇。后来重逢时已经柳暗花明,似乎谁都没提到过那段不堪的过往。   此刻他突然说到这两个字,她不由心头一痛。恍然意识到,想必她的爱给他带去了无数的困扰和痛苦。 第66章 .鸳梦殿下快说说吧,我表现得如何?可……   “三郎,”怀真叹了口气,她的手掌是清凉的,但掌下他的肌肤却微微发烫,她能感觉到丝滑坚实的肌肉下蕴含的力量,“和我在一起,你很累吧?”   她的手掌从他胸膛徐徐滑向了肩头,又向上摩挲至颈间。   谢珺捉住了她的手,贴在颊边,黑亮的眸中透出几丝茫然无措,“泱泱,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会胡思乱想的。”   怀真垂眸,看到他腕间密密匝匝绕着几圈褪色的彩线,其上编缀的珍珠早已脱落大半,那是她端午过后托人送到他手中的。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我心甘情愿承担后果。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别同情我。你爱我就行了,只要你爱我,我做什么都乐意。泱泱,我于微末之时认识你,你从未轻慢过我,我始终感念在心。我想堂堂正正做你的驸马,而不是依附于你,要靠你保护的懦夫。”他定定望着她道。   “可我不在乎这些,”她摇头道:“我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的。”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人若庸碌一生,活着有何意义?”他问道。   她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们都无法说服对方,她不能要求一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人去思考那些荒谬至极的事情。更不能告诉他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他怎么可能会明白?   “泱泱,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何现在如此多愁善感?”两人离得很近,他脑中思绪混乱,根本无法正常思索,要费很大的劲才能不让自己心猿意马。   他望了眼镜中的情景,有些哭笑不得。   这世间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泰然自若。   他渐渐也放松下来,不再像方才那般手足无措。   “情势多变,由不得人不变。”她苦笑着道:“将来的事,想想就令人心力交瘁。”   “你可不可以不要想那些,”他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她的眼睛,既紧张又忐忑,“你想想我,你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看我吗?”   从他解下衣袍那一刻,就迫切地期待她的反应。   可是她竟似毫无察觉,一直忧心忡忡地说着别的事,而他只想知道她对自己满意吗?   从镜中来看,她是那样纤柔婉娈,显得旁边的他粗笨丑陋一无是处。   他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   怀真似乎还未回过神,有些困惑地瞧着他,待看清他的神情,才渐渐明白他的心意。   “三郎真勇敢。”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像是奖励听话的孩子一般。   她的眼神仿佛温软的春风,又像晴空中丝丝缕缕的云朵,就那样徐徐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却开始因为羞怯而紧张地心跳如雷气息紊乱。   “你太高了,这样我有点吃力。”她的手温柔地搭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有些调皮地抱怨了一声。   他如牵线木偶一般,直直跪了下来。   她也一起跪下,抬手拆下了他的发冠放在一边,凑到他耳畔悄声道:“别怕,若是发髻散了,我帮你梳。”   他没有说话,只是耳根子通红。   她轻柔地抚弄他发烫的耳轮,并徐徐向下揉捏,当她的手指按住他耳垂后的某处时,他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她的手往下滑,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脖颈。忍不住去想,他将来真的会是奸臣吗?前世的谢珺对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思?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她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突然变得僵硬,“你又在想别人?”   怀真微微一震,竟有些愧疚,但还是矢口否认了。   他渐渐放松下来,没有再追问。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轻轻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头,像是已经信服。   她抓住他健壮的双臂,将其环在了腰畔,微微倾身抱住了他。   缓缓贴合的那个瞬间,他的身躯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栗。   “三郎,冷吗?”她柔声问。   他摇摇头,双臂紧紧拥住她,手掌在香滑柔腻的雪肤间流连,声音中透出性感的沙哑,“我很快乐。”然后低下头,用脸颊去蹭她粉光致致的肩,看到一边肩胛骨后有花瓣一样浅淡的斑痕,他心里蓦地一阵抽痛,仿佛那一箭射在他心头。   他轻柔地吻着那浅浅的红痕,眼中满是疼惜。   怀真偎依在他身前,显出前所未有的娇软温顺,素手拂至他腰侧,腻声道:“也亲亲别处。”   他头脑懵然,傻傻地问:“哪里都行?”   怀真不禁笑得簌簌发抖,贝齿在他锁骨处侧轻啃了一下,眸光温柔似水,轻轻点了点头,“想如何,便如何。”   既然有些事避无可避,不如坦然迎受吧!   欲偿一岁苦,且尽今夕欢。①   **   滴答滴答,东窗下的鎏金铜壶滴漏不知疲倦的鸣奏着世间最美妙也最枯燥的乐曲。   春宵苦短,不知不觉到了未时,廊外催膳的银铃响了三次,在得到回绝的暗号后,一切便都归入了沉寂。   镜前的地毯上,两人交叠而卧,周围是散落满地的衣物。   “三郎,”怀真掀开眼皮,指甲在他平滑的手臂上刮了刮,“我背后有点冷。”   她柔弱无骨般伏在他怀里,发髻早已散开,乌黑亮泽的秀发如流水般一泻而下,斜斜铺了半身,但长发遮不住的地方却泛起了一阵阵的幽凉。   谢珺仿佛魂游物外,听到她娇软婉转的声音时,眼神才渐渐聚焦。   他像是刚刚看到她一般,有些惊异地转动眼睛四面瞧着,待从镜中看到满地狼藉时,才彻底醒过神来。   一时间竟有些难以置信,兴奋地握住她玉润的肩头,面泛桃花目光灼然,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怀真不由嗤笑,螓首贴着他的胸膛微微转动了一下,悄声道:“可不,你如今还在里面。”   他在情/事方面真是迟钝到令人咂舌,却又稚拙地可爱。   只不过前世仗着理论知识丰富,欺负她是个半吊子,结果第一次同房到一半时就露了破绽,半途披衣而起,跑出去摸了卷画册进来,将她晾在一边自己抓耳挠腮地研读。   可惜的是那时她脸皮尚薄,又因为心怀愧疚有些怵,便只是乖乖拥衾而坐,等着他摸索透彻后一起继续繁衍子孙的大业。   如今她也欺负了他一次,算是两清了吧!   日后若有机会得见,定要……   思绪突然被打断,她蹙着眉低呼了一声,怒目圆睁,瞪着他道:“你放肆!”   原本也是有几分不可冒犯的长公主威仪,奈何娇颤的语声却毫无威慑可言。   然而身下之人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不敢,臣不过是在尽驸马之道。”   怀真大感惊诧,因他的变化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过个把时辰,竟然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话,她只觉往后是要碰上强敌了。   “尚未成婚,你倒是以驸马自居了?”她有点哭笑不得,“虽说驸马是侍奉公主的,但未得公主允许,驸马可不敢擅自乱动。”   他将双臂在身侧摊开,一脸无辜道:“我哪里动了?”   怀真此刻并无兴致,被他的恶意动作搅扰地心绪烦乱,正待发脾气,又觉得这样不近人情,有点始乱终弃的意味,便按住性子,柔声抚慰道:“别闹了,抱我去那边晒晒太阳,真的冷呢!”   西南边的排窗下,安放着一座乌木嵌螺钿三屏围榻,榻上设有檀色锦褥,围屏上绘着翻涌的金色海浪和一轮红日,背景是沉郁的深蓝。   他并非有意捉弄,而是发现她在这样缱绻缠绵的时刻也会走神,这才克制不住满腔激愤,故而做出狂浪的举动。   她既已服软,他自然见好就收,双臂搂住她翻了个身,恋恋不舍地撤出来,俯身啄吻着她娇艳的小脸,得意道:“为夫遵命!”   怀真再次惊呆了,啐道:“谢珺,你脸皮好厚。”   刚还怪腔怪调地自称臣,转眼间竟又变得油嘴滑舌。   他笑而不语,将她抱过去放在榻上,在她唇上嘬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道:“为夫先去穿件衣裳,再来侍候。”   怀真翻了个身,望着他匆匆奔逃的背影忍不住捶床大笑。   日影斑驳,透过窗格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   谢珺过来时,见她枕着手臂昏昏欲睡,雪缎似的肌肤上有干涸的斑斑痕迹。   他不觉赧然,先将她垂落在地的一把青丝捞起,掬在掌中嗅了嗅,然后小心翼翼地摆放至她身体另一侧,这才用兑好的温水打湿棉帕,轻手轻脚地为她擦拭。   怀真悠悠醒转,见他正吹着小曲儿,耐心而细致地忙活着,脸上带着惬意温煦的笑容。   看到她望过来,他愈发得意起来,做了个手势道:“快翻身,前面也得擦擦。”   怀真不觉失笑,“你这态度,可不像侍候人的。”   “那这样呢?”他学着婢女的模样福了福身,拿捏着腔调,细声细气道:“请殿下自行翻转玉体,奴婢粗手笨脚,未得允许,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怀真笑得喘不过气来,颤着手指住他道:“你、你、你快闭嘴吧,笑死人了。”   她正欲翻身,突然有些羞涩起来,忸怩道:“三郎,快拿件衣裳来帮我遮一下。”   “遮什么?”他故意调侃道:“又没人看见。”   “去嘛,去嘛!”她轻轻蹬了蹬他,娇声道。   他一把抓住了纤秀的玉足,望着花瓣一样幼嫩可爱的脚趾,不由心生怜爱,凑过去在雪玉似的足面上去吻了一下,喃喃道:“我的。”   “快去呀。”怀真痒地缩了回来,催促道。   他随手解下身上的白绢内衫,给她盖到身上道:“我不想离开你半步,便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   忙活完之后,怀真便又翻了过去,伏在凉枕上歇息。   谢珺坐在矮榻旁的地板上,俯身枕着手臂,与她额头相抵,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扇子般垂落的睫毛,感受着她轻软的气息落在手腕间的柔柔触感。   “泱泱,别睡了,”他不满地抱怨道:“同我说说话。”   怀真懒懒道:“好困,你说嘛,我听着。”   “明明出力的是我,为何你这么累?”他屈起手指,探过去用指关节拂动她长长的睫毛。   怀真笑着抓过调皮的手指,放在唇齿间虚张声势地咬了一口,恐吓道:“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的确如他所说,出力的是他,自己不过略作引导和配合,鬼知道一番折腾下来腰酸腿疼神思懒怠,竟似要虚脱了一般。   想来应该是初次云雨,所以尚有些吃不消。   可是,她如今快十七岁了,怎么着也比两年前要强健,为何前世……   那些被她远远抛开的不好的记忆突然涌入脑中,她顿觉气闷,一时间困意全消,睁开眼时目中清明,面上乍现几分凛冽霜色。   谢珺微微一惊,立刻收起嬉笑,心头无端紧张起来,忙正色道:“你睡吧,我从旁守着。”   他怕她,即便是有了肌肤之亲,两心如一,他依然怕她,他恍然惊觉,心中颇不是滋味。   “我醒了。”她缓缓绽开暖阳般的笑容,瞧着他道。   “真是喜怒无常。”他悄声嘀咕,“方才还冲人摆脸色,这小子又笑,你绝对是大卫最难侍候的公主。”   怀真也不恼,反而笑问:“你侍候过其他公主?”   他哼了一声,背过身去,靠在榻沿气定神闲道:“殿下快说说吧,我表现得如何?可当您的意?”   怀真忍俊不禁,手指在他光裸的背上画着圈,由衷赞道:“天赋秉异、雄姿英发、生龙活虎,本公主用着极为合意——”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又补充道:“只是不太精于此道,若再练练,多学些花样就更好了。”   “你……”他转过头瞪她,懊恼道:“这是说我只有匹夫之勇?那我可不依。”   “当然不是了。”她义正辞严地列举了一大堆长处,他这才肯作罢。   “其实……”他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歉意,轻声道:“我确实鲁莽了,方才、方才为你擦洗的时候,发现有血迹……对不起,泱泱,是我太笨了,提前没做好功课。”   “傻瓜,”怀真以指轻点他额头,凑过在他耳畔道:“不是太笨,是太大了。”   谢珺愣了一下,神色间既惊又喜,听到这样的评价,先是有些手足无措,继而笑得合不拢嘴。   怀真趁机打趣道:“别傻乐了,三郎,你有没有意识到,从今日起,你已经走上了丧德失行之路,往后还有何脸面以正人君子自居?”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很平静很坦然地接受了,甚至有些不屑于顾道:“读书人才抢着要虚名,我是军人,只需要用实力和战功来博取前程就行了。”   怀真瞠目结舌,蓦地想起以前萧祁说过他是假正经,自己当时还为他辩驳来着,如今看来,她真是瞎了眼。   不过,她想着这样也的确算是合理,以她的作风和性格,也吸引不来真正的君子吧?   这样一想,瞬间便释怀了。   “你能这样想,我就安心了。”她做出一副关切地样子道:“我还怕你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有什么想不开的?”他没好气道:“若是知道这样、这样快乐,我第一次就从了。”   “哦?”怀真挑眉道:“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原来先前都是欲拒还迎?”   他也不否认,重又俯身趴过来,抬手抚摸她鬓边秀发,“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真的有我,还是只想同我玩玩。”   “现在知道了?”怀真问道。   他顿了顿,摇了摇头,抬眸看她,见她神色还算和悦,便鼓起勇气道:“你动不动就走神,究竟在想谁?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我们只属于对方,别人无论是谁都掺和不进来了。”   他想从怀真的反应中找些蛛丝马迹,奈何她神情平淡并无异样,他便有些犯难。   忽然想到她最是心软,便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眨巴着眼睛恳求道:“泱泱,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你喜欢他哪里?我可以学,保准以后样样都超越他。”   怀真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眼底涌动地一抹狠厉,心中不禁微微一颤,暗想着若真有这个人,你还不得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她不觉想起了崔晏的头,那时候她都去世多少年了?他竟还记挂着,把人家的首级送到她墓穴的陪葬。崔家人竟也肯善罢甘休?   什么样的男人,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想必绝不是祝福的意思。   “你别想诈我,我可不上当。”她笑着道:“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我难道还能现编一个?”   他也觉得这个法子蠢得可笑,她能着道才怪,遂无奈道:“罢了,我就不追究了。你往后得对我好点,我可是准驸马,任谁也越不过去。”   “好,”她推了推他,指着镜前散落的衣裙,道:“快去准备,本公主要更衣。” 第67章 .假想敌设法把命保住,否则你的孩儿以……   怀真一个人是无法穿上那片抹胸的,平日里需两个婢子从旁服侍。   可眼下这种情形,纵使她想唤人进来侍候,谢珺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那便只能由他暂时分担一下贴身婢女的活计了。   他的手惯于捉刀握弓,帮女儿家系扣子还是平生第一次。   望着背后那密密匝匝的一列和黄豆差不多大的珍珠扣和两根细细的带子,他起先是毫无把握的。   先前虽说搜罗了一些婚后夫妻相处的书籍,各方各面都略有涉猎,自以为掌握了要领,如今看来还大大不够。   书里可没说婢女不在时,丈夫该如何帮妻子穿这繁琐至极的内衣。   等他以后年老致仕,便去著一本书,名字就叫《为夫之道·驸马》,要分门别类把一生的经验都写下来,为将来想尚公主的后人留下个可供参考和学习的范本,不至于像他这般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突听怀真讶然道:“你这都会?”   谢珺忙回过神,看到原本抱着屏风边缘微微俯身的怀真正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他。   再低头一看,就见那排扣子已经系到了最后一颗,而且平平整整并无错漏。   他一时间也怔住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怀真复又转过去调整了一下,这才捞起罗衫穿上,满眼疑惑地望着他,若有所思道:“谢珺,老实交代吧,你之前还帮谁家娘子做过这等事?如此熟练,绝非新手。”   谢珺登时魂都吓飞了,怕她就此误会,怀疑他的忠贞,慌忙解释道:“从未有过,泱泱,我以我的性命起誓,不,我以我们的姻缘起誓,我从来没有沾花惹草过,我的居处也无女子,我从心到身、从上到下只属于你,泱泱,你信我吧,我若欺骗你,就让我永世……”   怀真气急败坏,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责备道:“我们的姻缘这么不值钱?随随便便让你拿来赌咒发誓?”   她之前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并未想过他会如此激动。   纵使真有那么回事,也不足为奇,谁还没有个过往呢?只要不是在相恋期间与人交好,她并不会太在意。   “我……泱泱,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我真的没有,方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那手不是我的,要不,我再重新试一遍?”他额上冷汗直冒,惶恐不安道。   怀真有些失神,微微怔了一下,心底突然有点发毛,暗暗回想一下,这半日里很多细节都不敢深思。   论理说他一个青涩莽撞的童男,很多事情应该是懵懵懂懂的,但他表现得实在令人生疑,绝不是照本宣科那样简单。   他在云雨之时将她照顾地妥妥帖帖,时刻都在察言观色,留意着她的反应,一旦她感到不适,他就立刻停下动作,绝不会为了自己逞欲而勉强她半分。   而且他还知道云歇雨收后要清理善后,并给她按摩酸疼的四肢。尤其是系扣子的手法,实在太过老练。   他不像是个情郎,倒像个温柔周全的丈夫。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头不由得狂跳起来。   是他回来了吗?一念及此,她便觉得背后冷飕飕,手臂上赫然起了一层寒栗。   她慌忙环顾四周,偌大的书室只有他们两人相对而立,但目光所不能及的纱屏后隔扇门里甚至书架角落,却似乎有着看不见的目光一般。   ‘三郎,三郎,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她在心里一遍遍问道。   然而并无半点异动,也无任何回应。   她抬头仔细打量谢珺,丝毫未变,他依然是这一世的谢珺。   “我信你。”她握住了他的手,缓缓绽开一笑道:“这便是天赋吧,你生来就是要做我丈夫的人,有些事情不用学也会。”   她方才的异常反应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他渐渐也学会了克制,不再动不动就气不过当面质问。   他原本是有些失落的,可她说的话总是能令他无端心生欢喜。就算是在哄他,那也值得开心,说明她在乎他。   若是有一天能彻底取代她心中那个影子就好了,这样他便再也不用患得患失,可以彻底安下心了。   “我不是怕你吃醋,我是怕你伤心。”他拥住她,惊觉她浑身冷如冰玉,当即心头一颤,将她打横抱起走到了有日光的地方。   他觉得她定然是想起崔晏了,这让他心里无比愤恨难受。   **   谢珺以前从未见过崔晏,真正谋面还是在那一年崔园外的皇家驿馆。   他率领属下军将几次扑空,始终找不到失踪的怀真和抱善,心下起疑,便去求见留守在驿馆的庆阳王世子,相同他一起商议营救事宜。   崔晏的母亲和王夫人是表姐妹,所以崔家和谢家也算是亲戚,但他可高攀不起,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上京那一年到家里拜访过,听说是誉满京华的大才子。   但他少年从军且历来低调,从未参加过文人墨客间附庸风雅的茶会诗会,也不曾和京中纨绔子弟们斗鸡走狗,因此和崔晏并无交集。   当他真正看清崔晏时,曾有瞬间的恍惚。的确是俊眉修目风流倜傥,颇有名士之气,倒也不算浪得虚名。   可是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他心底蓦地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厌憎。   与怀真无关,当时他和怀真仅是萍水相逢,不会因为她便去无端嫉恨别人。   想来,他和崔晏之间势必有一战,这是注定好了的。   日影西移,那边的窗下并无坐具,他便席地而坐,将他抱在身前,紧紧圈在怀里,搓着她冰冷的双手,呢喃道:“泱泱,你的三郎在这里,他永远不会背叛你,也不会伤害你,你尽可以相信他、依靠他。”   怀真缩在他胸前,一时间竟有些泪目。   身上渐渐回暖,她侧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容,心头百感交集,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当日抱善的事,是你所为吧?”   她感到环在身侧的手臂微微一僵,心里隐约明白了。   不想他竟很快承认了,抬头望着高窗上透出来的天光,沉声道:“是我做的,我恨她。”   “你恨她什么?”怀真思忖道:“莫非,她因为当日你弃她不顾,私下为难过你?”   谢珺忍不住失笑,摇头道:“那倒不是,她本就理亏,若因此难为我,我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能由着她去?”   他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我恨她,是因为她伤了你。当她将你推下车时,我就忍不住想杀了她。原本我以为我讨厌她,是因为和有王家血脉的人八字相冲。可是那个瞬间我才知道,是因为她欺负你。”   想到往事,他胸中的愤恨便有些压抑不住,就连面容也变得有些狰狞。   怀真忙抱住他,轻抚着他臂上和背后紧绷的肌肉,柔声安抚道:“都过去了,我也不再介怀,三郎,你也放下吧!她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呢,算算还是我们赢了。过往皆如云烟,不要再想了。”   “我只是为你不平,”他眼角蓦地一红,颤声道:“你救了她,她竟恩将仇报,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人?她不该那样做,我恨她伤了你的心,更恨她差点要了你的命。”   怀真一时间有些无措,她从来不知道他竟那样在乎她,更不知道他能如此贴心地为她着想。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尚无深情厚谊,纵然知道他身负重伤,她因为不方便,也因为情势所迫不得不避嫌,所以从未探望或问候过。   诚如李晄所言,她的确是铁石心肠不识好歹。   她不知道该如何哄男人,只是下意识地用了哄孩子的手法,屈膝跪着,将他的头揽在胸前,爱怜地轻轻拍抚着,柔声道:“乖,不难过了,别人如何待我并不重要,有你心疼我就够了。往后一辈子长着呢,我们得向前看。”   “你及笄那日,是我负责长秋宫周围的防守,也是我暗中打晕了她,将她丢给了……”他声气渐弱,低声道:“是他们算计你在先,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泱泱,你会怪我吗?”   当时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已经有些模糊。   但她从未想到他会在附近,更想不到抱善和崔晏的诡计可能早就被他觉察。也就是说,即便没有辛谧暗中示警,她也不会中计,因为他一定会设法救她。   她恍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当日一步步踏入别人预先设好的陷阱时,竟能那般坦然自若,丝毫未觉得后怕,看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而她也感应到了,知道自己可以轻松避险。   但是抱善的人竟没发现她离开了,想必也是他暗中做的手脚。   她想到了抱善离京那日的指控,顿觉好笑。   “除了你还有谁想陷害我?那天、那天是你找人把我打晕,然后关进了菱荇苑,是你做的,对不对?”   心中谜团得以解开,她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摸着他脑后浓密的黑发,柔声道:“是他们咎由自取,我为何要怪你?不过……”她苦笑道:“你做事的手法可真够狠绝。”   她又想了想,胡乱猜测道:“宫中防范地那么严,流言最终还是传了出去,这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   他迟疑着,微微点头道:“是我干的。”   “还、还有什么?”她觉得此刻他再说什么,她听了都能心中波澜不兴。   “还有……外边咱俩的传言,嗯,其实、其实……”他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吞吞吐吐道。   “你?”怀真不由得举起了手,恼羞成怒道:“你这就过分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了头,动作快如闪电,就像是本能一般。   怀真不由得窒了窒,他恐惧瑟缩的样子令她心头猛地一阵牵痛。   **   他能将母亲手中的荆条折断,但高悬在头顶那无形桎梏却无法打破。   预想之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他缓缓放下手臂,惊异地望着她,脱口问道:“你不打我?”   说罢便觉得无比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有那么凶?”怀真皱眉,重又抱住他,使劲揉了揉,将他的头发揉地乱蓬蓬,咬牙切齿道:“我究竟是捡了个什么活宝啊!”   他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喃喃道:“我做错了事,你真的不打我?”   “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哭笑不得,“既然同意我的策略,为何面上还要反对?害得我一度怀疑自己做错了,更怕会牵连到你。连我的乳母都抱怨,说我把自己搞得像个找不到夫婿的恨嫁女。”   此刻想到秦姑,怀真陡然明白过来。她才不会帮自己去散播那些谣言呢,嘴上应得好好地,肯定没有照做。不过歪打正着,有人替她做了本该她做的事,想必她到如今还在纳闷吧!   好半天,他才出声回应道:“你所做的,正是我想做的。但我不便出头,只能从旁策应。我并不是真的反对,只是担心你……”   “你现在是该担心我,”怀真活动了一下僵麻的膝盖,站起身道:“我快饿死了。”   她起身去书案后边的矮脚柜中取出备用的妆奁,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小梳子,放在掌心里拍了拍,道:“快来,我得给你拾掇拾掇,不然待会儿怎么下楼见人?”   谢珺依言坐在镜前,任由怀真将他歪斜散乱的发髻解开,打散后重新梳顺,再一点点拢起来绾好。   她的手法很轻盈,长指穿梭在他发间时,他激动地差点掉下泪来。   这是一种与□□结合不一样的新奇体验,他闭上眼睛听着梳子擦过发丝的声音,还有她清浅的呼吸,不由便想到了长相厮守。   纵使面前有千难万险,他也一定要渡过去。   他们最终会结合,任谁也无法分开。   她梳好发髻后,探身拿过他手上捧着的头冠和发簪,端端正正地帮他戴好,插上簪子,望向镜中道:“如何?”   他的发丝色泽乌亮,柔滑厚密,并不逊于女子。   最情浓意稠时,他会把他抱到膝上,任由她解开他的发髻,拿着柄小梳子为他梳头。   那时的他有一张冷峻严肃的脸,但在这种时刻却会眉目舒展,露出欢喜惬意的表情。   他们同病相怜,都是失败的人。   他遭父亲冷落,兄长忌讳,又被母亲近乎神经质的爱和掌控压得抬不起头来。背负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责任和仇恨,为了反抗去从军,绝了身为文坛大儒之女的母亲最后的希望和念想。   她失去母亲,又与父亲决裂,母族中无依靠,父族中亦无庇护,孤注一掷的恋情化为飞灰,情人弃她而去,并举起了反叛的大旗。而她珠胎暗结困守孤城,再无退路。   他们之间还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就是母族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样的两个人,即便结合在一起,也不可能产生爱,但却会惺惺相惜。   王家权势滔天时,他们俩几乎成了权贵阶层的鄙视链最底端。   若非她还有公主的名号和封赏,又深居简出不理世事,恐怕连活下去都难。   而他聪敏慧黠善应变,又有军功傍身,只需韬光养晦低眉折腰,想要夹缝求生并不难。   他们都见过对方窘迫不堪的一面,也都受着同一股势力的压迫。所以,渐渐地,在无望的煎熬中两颗心不知不觉便靠拢在了一起。   只是那份感情太过薄弱,根本扛不过外界的凄风苦雨,和来自他们内心的猜忌和不确定。   **   日影渐昏,镜中的形象便也不似先前清晰明朗。   他看到她娇笑着伏在他背上,正得意洋洋地等着他的评价。   他望着镜中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恍惚觉得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   也许他们前世便是夫妻,所以相处起来才会如此融洽和谐,仿佛私下里练过千百次一样。   “我没想到……”鼻子有些齉,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对劲,他轻轻吸了口气,回头过去吻她的眉眼,“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梳髻,还梳地这样好。”   她笑着扬起脸,迎视着他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神,笑道:“我不是说过嘛,我会的可多了,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她说着站起身,道:“别磨蹭了,快起来穿衣服。我自己的发髻不会梳,你得下去喊人。”   他站起身来,由着她手脚利落地帮他穿好衣袍,扣上革带,又将散落的绶带玉佩等整理好,最后抚平袍袖和背后的褶皱,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和来时一模一样。”   见他依旧呆呆地瞧着自己,忙摆手道:“靴子你自己穿,这种事别想让我帮忙。”   他忍俊不禁,走过去自行穿靴系带,笑着道:“我不要命了吗?哪里敢让你帮我着靴。”   他穿戴好后,依依不舍地望着她,不忍离去。   怀真连忙催促道:“待会儿用膳再见,明日进宫还会见面,你总是这样的话,等你动身去江南时,我可就不去送了。”   他大喜过望,又冲过来握住她的手道:“泱泱,你同意了?”   “我不同意,可是你会听我的吗?明日我设法探探口风,看能不能改变陛下的想法。”她叹了口气道:“多半是痴人说梦,我若有这本事就好了。”   “不要这么早沮丧,你要相信王师定能打败叛军。”他信誓旦旦道。   怀真心中登时来气,狠剜了他一眼道:“你还是想些实际的吧,”她拍了拍肚皮道:“无论如何,设法把命保住,否则你的孩儿以后只能管别人叫爹了。”   谢珺笑得直不起腰,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就你调皮,当我是白痴吗?”   怀真便也笑了,推他道:“快走啦,我饿死了。”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下楼,去喊人来侍候了。 第68章 .七夕(上)殿下有了驸马,就不要我们……   怀真府中侍女大多正当绮年,因此在七夕这样的日子里,府中的节日气氛尤为浓厚。   素娥带人将怀真的点将台擦拭清扫的一尘不染,在四面栏杆上结绮并装点精美的宫灯,又铺上地毯和苇席,设好案几坐塌等,准备晚上众女齐聚拜月乞巧。   厨娘和伙夫们则忙着制作面塑的巧食、巧果和巧花等,一时间府中到处都忙得热火朝天。   怀真正梳妆时,葭葭便带着婢女捧来了提前为她准备的荷叶半臂和百花衣并簇新的丝履罗袜。   “今天得进宫去,”怀真望了一眼新衣,道:“穿不了这个,白白辜负你们一片心。”   葭葭嘟着嘴,小声道:“这样的日子,应该在家呆着,为何要进宫?”   怀真抿着唇笑而不语,身后梳头的婢女忍不住提醒道:“定然是为了谢郎君。”   葭葭这才恍然大悟,继而又撅起了嘴,不满道:“殿下有了驸马,就不要我们了吗?”   “你这吃的哪门子醋?”怀真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家公主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和谢家三郎结为连理。你不祝福也就罢了,还在这里瞎嘀咕什么?”   葭葭小脸微红,垂头道:“奴婢知错了。”   怀真从镜中瞟着她,问道:“葭葭有十五了吧?”   葭葭忙点头道:“是的,再过两个月。”   怀真望着镜中雪肤花容明眸皓齿的小小少女,不觉叹道:“年轻真好。”   葭葭纳闷道:“殿下说什么呢?”   怀真苦笑道:“我在说我老了。”   阁中几名婢女皆大惊,齐齐拥上来安慰她,见她依旧悒悒不乐,不由面面相觑,实在想不通她因何嗟叹。   “殿下还不到十七岁,怎么会老呢?”   “想必是相思催人老吧!”素娥走进来,正好听到她们的对话。   怀真瞥了她一眼,哼道:“就你长了一张嘴。”   素娥徐徐走过来,施礼后跪侍在一边,和梳头的婢女一起帮她绾发,笑嘻嘻道:“殿下开心点吧,您若心里挂念,让人去将驸马唤来陪侍,左不过就个把时辰的事。”   “什么驸马呀?”怀真脸色微微一沉,反问道。   素娥冲着葭葭扬眉一笑,神秘兮兮道:“反正八字就差一瞥了。”   葭葭唬了一跳,慌忙道:“素娥姐姐,你看我作甚?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昨日怀真和谢珺在藏书楼呆了半日,府中几个主事者皆心知肚明,原本楚涟好几次想闯进去,奈何楼下守着一对铁面无私的女门神,愣是不肯让路,楚涟只得悻悻而去。   虽说看见怀真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只有葭葭,但其他看到谢珺满面春风眉眼含笑的样子,便也都能猜出个大概来——想必是自家公主提前抱得美男归,了却夙愿了。   但是这种事毕竟不适合宣扬,因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并不会拿到明面上说,更何况当着怀真的面挑明。   素娥是性情使然,一时没留意话便蹦出来了,等感觉到众人复杂的目光时,才明白过于冒失了,慌忙抬眼去瞧怀真。   怀真淡淡冷笑了一声,别了她一眼,垂头将妆奁中的首饰拨弄地叮当作响,“你这个大嘴巴,若是放到别人家,恐怕现在连舌头都没有了。”   她平日语笑嫣然惯了,这会儿陡然一声冷笑,让素娥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怀真继续拨弄着首饰,也不看她,若无其事道:“我平日不爱管事,所以纵得你们一个个都无法无天。是跟楚家令还是跟秦姑学得?楚家令是隶属于宗正的女官,有正经品阶的。她离了我这里,还能再去别处高就。秦姑是我的乳母,有哺育之恩,纵使离开了也可归乡,而且我会负责她的后半生。你们呢?”   她随手抽出一根三股凤尾钗,在玳瑁案上轻轻叩击着,“你们若不合我意,那我就送到长信宫,禀报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代为管教,至于日后分到哪里,全看你们的造化。宫中年年都会进新人,掖庭也最不缺宫奴,大不了我去挑一批回来。”   素娥脸色苍白,忙伏跪在地磕头,哀求道:“殿下息怒,奴婢知错,求殿下开恩。”   其他几人稍微一想,心里顿时明镜似地,忙跟着跪下磕头,唯有葭葭跪地直直的,脸上满是愤懑。   怀真将金钗丢了回去,拣起一只明月珰随意把玩着,“你若知错,就不会犯。既然犯了,说明并未当回事。随口便拿谢家三郎开涮,且不说他是我的人,纵然只是个外人,也轮不到你随意作弄吧?”   素娥侍候了她近十年,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但此刻却被她这番姿态吓得腿脚发软冷汗淋漓。   对她们那批旧人来说,没有比怀真府更好的选择了。   怀真与杨皇后母女翻脸,便是断绝了她们回宫后找到好去处的退路。虽说太皇太后威望最高,但掌管六宫的依旧是皇后。她奈何不了长公主,还奈何不了几个奴婢了吗?   “殿下,求您看在奴婢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了奴婢这回吧。奴婢不敢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素娥吓得面如土色,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她实在没想到怀真会动怒。   此刻方知她将那位驸马看得有多重要,竟不容许别人有半分失礼,哪怕是言语上的轻慢。   “我记得,当日你曾为萧漪澜求过情?”她转动着指间的明月珰,饶有兴趣道:“还有谁?”   素娥不知她因何提起萧漪澜,想着兴许能戴罪立功,便将其他几人全都供了出来。   怀真拿过案头朱笔,逐个记在手边的花笺上。   “今儿大过节的,快把眼泪擦干,先去玩吧!明天早上我再通知宫里按这名单来领人。”   **   待众婢退下后,葭葭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殿下,您当真要打发她走?”   怀真对镜插簪子,“不然呢?总得杀鸡儆猴呀!你瞧她说的话,‘您若心里挂念,让人去将驸马唤来陪侍’。她真将三郎当做驸马吗?我看是当做风月场所的粉头小倌了吧!”   葭葭不由暗自庆幸未曾开罪过谢珺,也在心里感念曾教导过她的嬷嬷,看来做奴婢就得有奴婢的本分,切不可忘了分寸。   “昨日的事,奴婢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她不敢接话,又生怕方才素娥的表情让怀真误会,急忙澄清道:“她们是问过我,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有谁没问呢?”怀真侧头道。   “赵家两位姐姐,还有素娥姐姐、楚家令和、和董姐姐。”提到董飞銮时,她其实有些犹豫,好在怀真神色间并无变化,她这才放下心来。   “葭葭,你设法让素娥知道,府中若有什么闲言碎语,我只拿她一人是问。”她有些烦躁道。   开府还不到一年,下面就已经分出了两个派系,一派以素娥、秦姑和一些春和宫旧人为主,一派以董飞銮、葭葭和楚涟为主。   姮娘原本也隶属于旧派,但她冰雪聪明,看出怀真不喜纷争,因此渐渐脱离了旧日圈子,只一门心思当差。秦姑也无心争抢,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无人能超越,故而就是凑个热闹。   新派虽然人数较少,但胜在最受宠信,因此旧派首脑素娥怨声载道,可董飞銮是个刺头,狠辣精明,实在不好惹。   而楚涟掌管着阖府上下的大小事宜,根本惹不起,便只能将矛头对准势单力薄的葭葭。   怀真冷眼旁观,见葭葭应付自如,这才略微放下心。   今日素娥正好撞到枪口,几句话的功夫便将她在乎的两个人都惹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陛下一个时辰后驾到。”楚涟亲自赶来禀报。   怀真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按理说今天不上朝,皇帝不应该陪伴妻女吗?总不会是来找她叙兄妹之情吧?   “准备迎驾,不过先派人去把平日常来玩的那群人找来,就说今日府中有七夕盛宴。还有,再派个人快马加鞭去一趟护国公府,请三郎直接过府,就说陛下要来。”怀真吩咐道。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皇帝的銮驾停在大门外时,阶下已经站满了迎接圣驾的人。   怀真和皇帝照面时,两人皆是一惊。   皇帝原本想借她的宝地邀佳人同游,没想到下了轿子却看到人头攒动,约摸百十来个,全是些世家名门之后,有的是羽林卫,有的在台省行走,还有一些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   而令怀真吃惊的是,卢娘的小轿就在御辇之后。   她早猜到皇帝的龌龊心思,所以才急急找了一帮人来玩闹,便是想绝了皇帝的念头,没想到他出宫后竟亲自去了一趟太尉府,先将卢娘接了出来。   谢家距离这边实在有些远,等谢珺匆匆赶来时,皇帝已经被迎了进去。   “早就听闻皇妹的府邸气势恢宏美轮美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皇帝像所有初次拜访的客人一样,先是被领去参观了那座愈发壮观绮丽的昆山石盆景。   “皇兄谬赞,臣妹惶恐。”怀真敷衍着。   “皇妹平日在府中都做些什么?”皇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问到了这个。   怀真暗想糟糕,生怕他话赶话说到藏书楼,忙一把拽过卢娘的手,笑吟吟道:“窈窈知道呀,我平时最喜欢骑射和打马球,皇兄来得巧,今日正好有马球赛,场地都布置好了。还请移驾一观!” 第69章 .七夕(中)她这个人,护起短来真要命……   演武场今日完全成了马球场,点将台正好充当了贵宾看台。   台上伞盖与障扇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皇帝坐在居中的三屏风独板围子罗汉床上,两边各站着十八名女官,怀真和卢娘在左右陪侍。   甲胄鲜明手握宝剑的卫尉卿韩崧傲然立在入口处,引驾旗队皆聚在看台周围,旌旗招展蔚为壮观。   身为公车司马令,皇帝出行,陆琨是少不得要亲随的,因此今日他没有机会下场,只得站在韩崧身后,引颈观望。   场中烟尘滚滚,马蹄声如雷,二十多名选手分着紫色和赤色窄袖袍,足蹬皂靴,戴着幞头,一手持偃月形球杖,一手控马,如流星赶月般飞驰着去追那只拳头大小的马毬。   因为皇帝在观看,因此众人都不由得热情高涨,场中气氛极为热烈壮观。   而皇帝仪仗中的乐队正好排上了用场,前部的节鼓、大鼓、小鼓、羽葆鼓、铙鼓都被派去场中助威了。   谢珺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旌旗漫卷锣鼓震天,四下里群情激昂,喝彩声响彻云霄。   若非看到云鬟雾鬓流风裙裾的婢女们,他差点以为回到了营中校场。   由于葭葭添油加醋的一番转述,令素娥凄惶无助胆战心惊,只得向身边姐妹们哭诉,大家表面是姊妹情深悉心宽慰,但私下里却都升起兔死狐悲的恐惧,寻思着若想保住安生日子,须得引以为戒。   连素娥那样的贴身大宫女,公主都能说翻脸就翻脸,那她们这种小喽啰岂不是说驱逐就驱逐,因此个个如履薄冰,在看到谢珺到来时,真真比迎圣驾还要用心十倍。   因楚涟在怀真身边陪侍,所以婢女们便将姮娘找来,由她亲自带谢珺过去。   谢珺被这突如其来的殷勤搞得摸不着头脑,昨儿走的时候她们态度也没这么好呀!   他料想着怀真日理万机,恐怕无暇留意下人们的小心思,那么她们对他为何态度好转?莫不是昨儿在书室亲热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一念及此,便如饮了杯醇酒般,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美妙滋味。   他本以为会感到羞耻,可意外的是竟只有得意,恨不得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他是怀真的男人。   以前耿耿于怀的名分清誉之类,在与她春风一度后全都化为泡影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台下,两边羽林卫中多是昔日同僚,此刻看到他满脸陶然春风得意的样子,都不禁面露微笑,眼中或揶揄或祝福或好奇,只是不便开口。   御前近侍上去传话后,很快便和陆琨一起下来亲迎,谢珺倒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谢,“有劳公车令,末将愧不敢当。”   陆琨抿着嘴笑,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迎的不是校尉大人,而是长公主的驸马,以及我的一百金。”   “改日拿凭据来,我给你兑。”谢珺道。   “那不行,我得找殿下要,不然她知道了还以为我趁火打劫欺负你呢!她这个人,护起短来真要命。”陆琨轻声嘟囔道。   谢珺不由满心欢悦,不过一宿未见,却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   皇帝没料到谢珺会来,但怀真说他是来谢恩的,何况这也不是他的地盘,总不能不让人来,于是不得不召见、赐座。   谢珺的座次自然在怀真旁边,只是身边人多眼杂,打过招呼之后,就各自正襟危坐,观看场中激烈的比赛。   他的心思浑然不在此间,等到傍晚收市鼓敲响后,他就得回营了。这一去怕是再难相见了,此次是秘密出兵,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地设祭送行。   他好几次偷眼看她,却见她的目光总是在往皇帝那边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另一边的卢娘才是她的心上人。   他看到她眼中满是挣扎,放在膝上的手将罗裙攥出了褶皱却丝毫未觉。   怀真心里正在犹豫要不要趁中场休息时进言,但当她看到皇帝全副身心扑在卢娘身上的样子,又不觉退缩了。   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占上风,他为何却要兴兵呢?   明明可以以逸待劳,等着燕王自己跳出来,再发令诸侯勤王,到时候各路大军就算只是为了向朝廷表忠心,也少不得一拥而上将叛乱扑灭。   皇帝心志如此坚定,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于他而言,燕王的确是心腹大患,只要燕王在一天,他就寝食难安。   所以,他以为争取到卢家的支持,便能趁着燕王未成气候将其一举诛灭?   她知道霍严定然是极力支持的,北军历来忠于皇帝,何况他们是亲家,当日皇帝能成事,少不得霍严的相助。而霍家既然在党争中站了队,那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因此,霍严应该比皇帝更担心燕王反扑吧?   “怀真、怀真,你盯着窈窈发什么呆?”皇帝的声音不知何时响起。   怀真回过神,茫然地忘了他一眼,讪讪道:“臣妹是在看窈窈身后的女乐,她的手指应该擅奏箜篌。”   皇帝侧目去看,果见卢娘身后侍立着一位高髻襦裙女伎,便对她使了个眼色。   女伎缓步上前,盈盈拜下后柔声道:“殿下慧眼如炬,奴婢自幼学箜篌,已有十载。”   “离下场比赛还有两刻钟,可否为我们奏一曲?”怀真询问道。   女伎为难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奴婢今日随从陛下出宫,并未携带乐器。”   “好说。”怀真转头望着楚涟道:“让人去取箜篌。”   不多时,四名小黄门便将怀真收藏的一架朱红色凤首箜篌抬了过来。   女伎看到这架装饰华丽镶金嵌玉的箜篌时,不由面露惊喜之色,轻轻拨弄了几下,只听得音色柔润扣人心弦,不由赞不绝口。   怀真问她会奏什么曲目,女伎垂眸一笑,柔声道:“民间和宫中流行的曲目,奴婢都能弹奏,殿下想听什么?”   怀真心下一喜,望向皇帝道:“皇兄,臣妹想听《公无渡河》。”   皇帝虽博览群书,但对于曲艺乐理等玩乐相关并不熟悉,遂点头允许。   女伎先前尚有犹疑,见皇帝恩准,便稍稍放下了心。   初时声如雏凤,婉约清丽,待女伎启唇高歌时,乐声渐至哀婉沉郁。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歌词只有四句,反复吟唱,悲声层层递进,传遍了全场,纵使远处听不见唱腔的人,也不觉心有戚戚,忍不住想流泪。   台上瞬时鸦雀无声,及至收尾之时,隐约还能听到啜泣声,竟是周围侍立的女官中有人受歌声感染,忍不住堕下泪来。   皇帝面色颇为难看,终于等到曲终,这才皱眉道:“这曲子为何如此悲凉?”   未等女伎回话,怀真已经率先起身,跪在她身边回禀道:“此中有个典故,皇兄若有兴趣,臣妹愿说给您听。”   皇帝心下虽恼怒,但也不好发作,毕竟方才演奏之前得到了他的首肯,又见卢娘从旁瞧着,只得故作平静道:“你且说说。”   怀真从容不迫道:“汉朝乐浪郡有位叫霍里子高的渡口隶卒,他曾见一披发疯癫老者提着葫芦踉跄奔走,眼看就要冲入湍急河流中,老者的妻子追赶疾呼,让他莫要渡河,最终未能阻止,老者堕河而死。其妻悲痛欲绝,弹拨箜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歌声悲怆令人神伤,曲终亦投河而死。这首曲子经由霍里子高的妻子和邻居女儿传了下来,至今已有数百年。”   谢珺心有所感,想起她昨日极力反对他去江南的行径,不觉有些迷惘起来。   皇帝却无暇体会她的用心良苦,只觉得她是在诅咒自己。   此番兴兵南下,少不得要渡河,她却在这时唱衰,究竟存的什么心?他眼中隐隐露出杀机,再三权衡之后,却只得作罢。   当初夺位时为了营造声势,没少吹嘘她的胆色和功德,如今倒好了,在百姓之中她已经成了女中豪杰,又是父皇遗诏特殊关照的人,想要动她无异于给对面燕王手中递把柄。   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   他终究还是气不过,当即拂袖离去,竟连卢娘也忘了带。   怀真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他领略到了她的意思,只是不愿去想失败的后果,也不肯为身后人着想,这份狠绝真令人匪夷所思。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   只可惜那些即将被送上战场的将士们,大好青年,却成了君王巩固帝位的陪葬品。   送走皇帝后,卢娘长出了口气,握住怀真的手连声道谢,“多谢殿下,窈窈感激您一辈子。”   “这是何意?”怀真纳闷道。   她秀眉微蹙,面带薄怒,咬着银牙恨声道:“陛下他、他将我比作卫子夫,想让殿下效仿平阳公主,今日在您的府上临幸我。”   怀真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堂堂一国之君,竟急色到这种地步?宫里千万双眼睛盯着,自然不好行事,外面的诸王公他绝不信任,同辈中似乎只有她可能会通融。   “你又不是平民女子,他好歹也得顾及一下你们卢家吧?”怀真急火攻心,握着袍袖的手不由簌簌发抖。   卢娘苦笑道:“天子看中你家女儿,那是莫大的荣幸,谁会因为这种事去忤逆犯上?不值当的。何况入宫本就是世家女逃不开的命运。” 第70章 .七夕(下)若为了贪欢枉送了性命,那……   皇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多人并不知道怎么回事。   楚涟忧心忡忡道:“殿下为何要触怒龙颜?难道您就不怕陛下降罪?”   怀真道:“陛下爱惜羽毛,不会随意给无辜之人降罪,你放心好了。”   楚涟叹了口气道:“那首曲子究竟有何玄机?为何陛下会如此恼怒?”   “现在别问,等过些时日就明白了。三郎呢?”她不愿多说,楚涟便也不好再问,回道:“被萧郎拉去玩了。”   送走圣驾后她和卢娘去一边说话,谢珺便和其他人先走了,算算时间,也过去两三刻钟了,想必此刻正在酣战,怀真倒挺想看看他的马上英姿,便没有心情再应付楚涟,径直转身往后边去了。   皇帝离开后,场中的热闹气氛有增无减,声势竟比先前还盛。   楚涟带人将怀真送到了看台上,这才去前面忙别的事了。   **   葭葭总算瞅到机会凑了过来,激动道:“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的出行仪仗,太壮观了。”   怀真伏在栏杆上,遥望着场中激烈的战况,打趣道:“那你想不想嫁给做皇帝的人?”   葭葭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道:“殿下就别拿奴婢开玩笑了。”   怀真没再往下说,眼神追逐着场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绯色身影,面色轻松自如,竟似丝毫未受方才之事的影响。   只听场上欢声雷动,怀真撇了撇嘴,眼中似有些困惑,转头对葭葭吩咐道:“让人准备盥洗之物,你家驸马待会儿就要过来了。”   葭葭忙应声,正要离开时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谁去侍候?府中姐妹们怕您吃醋,恐怕都不敢的。”   怀真只觉莫名其妙,哭笑不得道:“我有那么……行了,他又不是没长手。”   **   谢珺匆匆奔上来时,怀真劈头便问道:“你那一杆并未尽力,这是何意?”   他鬓角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走上前缓了口气道:“我何必出这风头?真要赢了,还不得被人恨死。”   怀真愈发困惑,好奇追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他有些兴奋道:“我今儿才知道,你的仰慕者那么多。”   怀真忍俊不禁道:“有何感想?”   “既侥幸,又好有压力。”他半开玩笑道。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怀真笑道。   “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后悔。”他悄悄扣住了她的手,她在外面站了半晌,手掌热乎乎的,而他刚洗过,所以掌心一片清凉。   怀真竟有些忸怩,粉颊低垂细声道:“大庭广众之下,注意点儿。”   此刻正是散场时间,府中备了酒宴,宾客们去前厅时都会经过看台。   台上张灯结彩/金碧辉煌,二人于雕栏前执手相看窃窃私语,若不是寻常打扮的话,还真有几分大婚当日新人露面接受恭贺的样子。   即便隔了十余丈,过往之人也能感到两人之间静静流淌着的柔情蜜意。   “哎,你瞧他们,就像一对新婚燕尔,腻歪的不行。这谢三也真是,光天化日之下都不知道避讳点儿。”   “可劲儿酸吧,人家郎才女貌,太皇太后赐的婚,铁板钉钉的事,在自家亲热一下怎么了?你柳二在这瞎咋呼什么?”   “我可不是酸,就是想不通。你说这谢三凭什么得到长公主青睐的?莫不是就靠一张脸?”   “那也算本事啊,人家殿下什么都不缺,就算驸马仅有一副好皮囊,那也无所谓啊!高门男子娶妻纳妾专挑貌美的不也比比皆是吗?何况这谢三还真有几分本事,至少马术极佳,一个人顶咱们十个。”   “嘁,军旅出身的人,弓马娴熟这有何稀罕?若是比琴棋书画,他能是我们的对手?”   “嘘,小点声,听府上的婢女说,长公主可宝贝她未来夫君了,莫再议论。万一给听到了,把你逐出去,不仅你没脸了,你家老父的脸面也丢尽了。”   ……   其实底下的说话声,高台上还是可以辨地清的。   怀真竖起耳朵倾听了半天,好几次忍俊不禁。   “呶,人家夸你好看,开心不?”她一手环在谢珺腰上,调皮地捏了一把。   谢珺自打和怀真在一起后,耳濡目染之下,慢慢也变得豁达起来,听到这样的议论并不以为忤,反倒厚着脸皮问她道:“真的好看吗?”   怀真侧过头望着他,心里不由感慨,这一世相识两年多了,他还是和当日在广莫门外遇到时一样,除了肤色变深之外,竟丝毫不见沧桑,甚至愈发精神。   她探手过去贴着他的面颊,感受着那凌厉硬朗的脸部线条,大拇指擦过饱满的下唇,满意地看着他颊边腾起一抹红晕,戏谑着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的脸登时火烫,懊恼道:“鬼才信呢!”   怀真继续逗道:“是你问地我,我承认了你又不乐意。看来,别人夸你好看你也是不开心的。”   “不是,他们可不是夸我,是说我以色侍人一无是处,就连你也连带着贬低了,你又不是那样肤浅的人。”他定了定神,勉力分辨道。   能得到心上人的溢美之词,任谁都会心花怒放,他自也不能免俗。只是他从小甚少听到这样的褒奖,一时间难免有些别扭。   “如何就贬低我了?”怀真有些好笑道:“以貌取人就是肤浅吗?那肤浅的男人可是一抓一大把,包括你的陛下。”   谢珺不解,她便将日间卢娘的处境道了出来,忿忿道:“就算有心纳人为妃,也该等一切定下来再徐徐图之。何况这种事若不是你情我愿,做起来有何趣味?用强权压迫,污人清白,实在是卑鄙至极。”   谢珺听完神色复杂沉默不语,怀真追问道:“你怎么看?”   “身为人臣,不可妄议君主。”他叹息道。   怀真既来气又有些后怕,没想到这种时候了他还偏袒着把他不当人的君主,唯恐他去了江南还拼死效忠,“就算你想做忠臣孝子,也得分清是非黑白吧?身为一国之君,毫无气度可言,费尽心思欺压弱女子算什么?你若连这种事都能向着他,那就当我瞎了眼,白白认识了你。由此可见,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泱泱,你……我当然不齿那种行径,可君臣有别,我不好评价。不能因为我也是男人,就活该受你迁怒吧?”谢珺无奈地捧起她的脸揉了揉,心中又疼又怜。   “世家大族出身的人,无论男女满身都是心眼。别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天真,卢家娘子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了她义愤填膺,却对我冷嘲热讽,这太无情了,我下午就要走了。”   怀真一拍脑袋道:“糟糕,我差点忘了。”复又勾住他下巴,媚眼如丝道:“再以色侍人一次,如何?”   谢珺方才听她编排皇帝时还心有戚戚焉,暗悔自己比皇帝更龌龊,皇帝只是动动心思,他却……   可现在她一句话,他立刻便又心猿意马起来。   **   滴翠轩外绿竹擎天,碧梧四合。   楼上湘帘高卷,地板上铺着绣毡竹簟,花梨影木案上设有瓜果和茶点。   此处视野开阔,楼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远眺假山叠嶂碧水悠悠。   谢珺斜倚着朱栏而坐,衣襟散乱,隐约露出玉白的精壮胸膛,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轻抚着怀中美人。   怀真枕在他腿上,钗横鬓乱,面上红晕尚未褪去,脑后秀发如云般散在他膝上,衬的那张小脸肤光胜雪娇艳至极。   她唇角微翘,眉目含情,正温柔注视着纤手中那对陶瓷娃娃,心无旁骛地把玩着。   谢珺等了良久,忍不住叹气,苦恼道:“怎么谁都能同我争宠?”   方才正自温柔小意缱绻缠绵,不想宽衣解带时,她身上竟掉落了这对小玩意。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心思突然就飞走了,只顾柔情百转地摩挲着那俩小娃娃,浑然忘记了身畔还有个大活人被她撩拨地欲罢不能,正等着抚慰呢!   他又不好催促,怕被她耻笑,便只得耐心等着,片刻之间如同一年,欲望消了又涨,涨了又消,总算看到她抬起美眸望了过来,心头登时一热,激动道:“泱泱,我们继续吗?”   怀真此刻眸正神清,眼中再无半丝欲色,有些抱歉道:“我想……还是算了吧?”   “嗯?那……好吧!”他虽极为惊愕,却只得将不满和委屈压下去,勉力平息着身上的焦躁和不适。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闷声问道:“为何突然不要了?是我做的不好?还是……你对我这么快就腻味了?”   怀真心情有些沉重,无心玩笑,摇头道:“净说傻话。”   她想着有些事终归还是得面对,便坐起身来,揽住他的手臂,神色郑重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怀孕了怎么办?”   谢珺悚然一惊,面色一阵白一阵红,突然扬手掴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响声把怀真吓了一跳,“你这是作甚?”   他懊悔不已,忙不迭地道歉,怀真昨日已经暗示过他,但他可能以为她在开玩笑,并未放在心上,这会儿欲念被中途打断,在强大的落差之下,脑中才开始清明,得以认真考虑她所提出的疑虑。   怀真有过前车之鉴,所以心中一直惴惴,即便昨日情难自禁,在紧要关头也没忘了让他抽身而出,即便如此,还是担心地一宿没睡好,唯恐意外致孕。   若为了贪欢枉送了性命,那可就不值当了。   谢珺虽不知道怀真心中的隐忧,但也明白兹事体大,可不敢放纵,再三向她保证以后绝不越雷池一步。   怀真用鲛绡帕子包了冰块,给他敷着脸上的红肿,“你这样子,待会儿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动的手。”   “你原本就该动手打醒我,的确是我的疏忽,昨日脑子发热,今日竟然又……”怀真纤指点在他唇上,打断道:“昨日是狼狈为奸,你不要太自责。何况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他捉住她的手指,贴在唇上吻了吻,呢喃道:“好,都听你的。”   怀真将半融的冰块放回盘中,望着玉盘旁边的磨合罗娃娃,思忖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三郎,你喜欢小孩子吗?”   谢珺眼前一脸,下意识道:“喜……”突然又摇了摇头,“不喜欢,小孩子很烦人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   他隐约觉得她有苦衷,她望着那两个小娃娃时眼中虽有很深的感情,却也有强烈的挣扎和痛苦,他猜想她应该不想生孩子,或者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不愿要孩子。   只要是夫妻之间的事,无论什么,将来都是要以她为准的。孩子可有可无,若她不想要那就不要,他也并无多大执念。   他肯撒谎,她心里既感动又悲伤。她当然知道他喜欢小孩子,他曾把幼年缺失的父爱,一点一滴全倾注到了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怀真默然半晌,突然直起身拆开他的发冠,勾出一缕青丝,与自己的并为一股编了个同心结,又自腰间的穗子中抽出一根细丝绳密密匝匝地系好,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笑望着他甜甜道:“三郎,此后余生,我们的心永远拧在一处。”   他似懂非懂,衔住她的唇辗转吮吻了一番,拔出所配短剑,将那只小巧的同心结割下来,郑重其事的包好放进了贴身衣袋中。   怀真望见把柄精致的短剑时,眼睛突然像被烫到了,只感到一阵灼痛。   她下意识地想探手去摸,最终还是没敢妄动。那把短剑在她身畔躺了二十年,奈何魂魄无形无质,即便触手可得,但她也从未抚触过那冷硬的质感。   除此之外,还有一片护心甲,于他而言都是从不离身之物。不知为何,却在她死后封在了棺中。   “三郎,我对你的前程并无多大期许,至少如今这种情势下,我只想让你保重性命。将来你面临选择时只要权衡利弊就行了,无需顾念我。切记,切记!”她压下心头悸动,再三叮咛。   谢珺不明所以,念及她如今的处境,不觉忧心忡忡,“你明知陛下决意出兵,为何今日还要触他霉头?”   “那首曲子又不是单给他一个人听的,我也想让你听一听,日后行事前切记要三思。”她语气隐晦道。   “别为我担心,等你一走我就回南阳郡。那边的田宅我早就派人去打理了,我可不想在洛阳仰人鼻息艰难度日。你若有机会,别忘了托人给我报平安。”   到得后来,对未来的茫然和当下里生离死别的悲怆已经冲淡了相见的喜悦。   说起来倒也应景,因为七夕原本就不是什么喜庆的节日。 第71章 .南阳名望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刻能保命……   诚如怀真所料,七夕之后她再未见过谢珺。   当日离别时曾有约定,若他月底之前仍未有口信传来,便是已经出京。   怀真从八月初开始计划回封地,如今的她于皇帝而言实在太过鸡肋。   皇帝原本见她与卢娘交好,企图借助她早日一亲芳泽,孰料她对他竟比那些古板严肃的女官还要严防死守。   因此当她请旨离京时,皇帝面上挽留,心里却暗暗舒了口气。   令她意外的是,宫中唯一一个真正舍不得她走的人竟是太皇太后卢氏。   她们虽无血缘关系,但既是祖孙,又曾是师徒,即使分道扬镳,终究还是有一些情分的。为此,怀真很是感动了一番。   她着实没想到曾被视为异类的自己,竟还能在太皇太后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至于京中,那可就一抓一大把了。   李晄自然是第一个,其次便是郑家一大家子及卢家窈窈和他那个老光棍表叔,还有陆琨萧祁等当日一起教她学武的羽林郎,以及开府之后常来玩耍的那群世家子弟。   这只是明里,暗里更多。   他们原打算要在城门口为她结庐送行,要准备一些节目,找乐师讴者①和舞姬来热场子,还要在道边埋锅造饭做欢送宴,怀真听得冷汗直流,就差跪下磕头求他们别霍霍她。   她原想同杨寄容道别,毕竟相识一场,若是谢珺最终回雍州,少不得要和杨家人打交道,所以即便能保持表面上的友好,也聊胜于无。   但多方打听后,却得知她祖母病重,因此回弘农老家侍疾。她私心里希望杨寄容能恩怨分明,莫要因为李荻之故与她生疏。   但人心隔肚皮,别人十几年的情分,岂是她这个半路杀出的‘情敌’所能比拟的?所以她并未抱多大希望,只是派人送了一封书信。   得知怀真要回封地时,府中一度人心惶惶,当晚董飞銮就跪在寝阁外认错服软,想要追随她去南阳。   “你留在洛阳,兴许还有机会同萧郎再续前缘,我不会干涉,你去留随意。否则坏了你的大好前程,以后你得恨我一辈子。”   董飞銮如今早学乖了,连她的名号也不敢叫,凄凄哀哀道:“殿下,奴婢是罪臣之女,还有什么前程可言?您就行行好,让奴婢跟您去吧!南阳有帝乡之称,云台二十八将中有十一人出自其中,那里绝对是风水宝地……”   怀真并未答允,只说考虑一下。   最终董飞銮还是跟着怀真去了封地,因为她办成了一件事——设法接应出了崔园里难耐寂寥的辛谧,并将她妥善安置在了城外庄园。   她俩有旧怨,当初怀真私逃出宫时,辛谧狐假虎威去望春台找人,没少折腾几个和怀真关系亲密的女官,尤其是心思活络机敏狡猾的董飞銮。   怀真本以为辛谧能为故主守一辈子墓,谁承想才一年多就耐不住了。   她既答允过,那么在接到她的求援信后就不能坐视不理,可她又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奸佞小人心怀厌恶,便故意派了董飞銮去办。   **   宛城地势北边稍高,其余皆是一马平川。   北端的隐山是唯一高地,怀真府便位于山南,后园中凿有一片湖泊,引自淯水,入口处筑有雄伟壮阔的水门,危急时刻只需打开,便能从水路离开。   这是她登临高处,望见府邸全貌时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怀真离京之时,公车司马令陆琨亲自将她送出城,并派属官带羽林卫一路护送到了南阳,在与郡守许寿的人顺利交接之后才返回洛阳。   洛阳到宛城一路过了十五驿,怀真心里算了一下,约摸四百多里,其实也不算远,若想回去,快马加鞭也就几天的路程。   与这边比起来,京中算是清净了。   自打怀真入住新府后,几乎整日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当地望族及富商巨贾纷纷前来拜访。   她这时才发现,公主与长公主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在外人眼中却是迥然不同。   因为一个‘长’字,她的地位好似拔高了不少,因此也不得不做出与身份相称的仪态和举动,再不能像昔日般无拘无束率性随意。   晚膳后,她正伏在美人榻上由董飞銮领着两名小婢女捶背捏腰。   “问问康隆,明日还有多少宾客要见?”她有气无力道:“一天下来,坐地我都快僵了,这比跑马弯弓还要累。”   康隆是公主府舍人,即吴郡郡守宋淮的侄子。   数月前去府上应试,怀真考察了一番,觉得此人颇有才能,便派遣他去南阳管理封地事宜及田宅仆婢等。   原本只是考验,未曾想他处理起各项事务皆有条不紊,且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就连随行属官也赞不绝口。   怀真料想若江南战事起,洛阳必不宜久居。   李晄虽有意保她,可一旦战乱起,韩王派系自然也有角逐皇位的野心,她根基尚浅,若留下必成累赘,少不得要为将来做打算。   一切比她预料地要快,她本以为会是燕王先宣战,没想到皇帝看似沉稳持重,兄弟相争上却是如此毛躁,竟不顾天下人的议论率先发难。   “实在吃不消的话,就先闭门谢客几天,何必把自己累成这样?”董飞銮不解道。   “要善始善终,岂能半途而废?”怀真闭眼叹道:“我初来乍到,一开始只想留个礼贤下士虚怀若谷的美名,怎么着也没想到竟会日日宾客盈门。”   “开玩笑,你以为南阳是穷乡僻壤,接待三两天就完了?”董飞銮无奈道。   “算我见识短浅,以为天下间当属洛阳最为繁华,其他地方都是穷乡僻壤。”怀真长吁短叹道:“如今遭报应了。看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等熬过这几天,咱们就去周边游历吧!”   董飞銮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极力赞成道:“是该如此。”   “若楚家令在的话,尚可帮忙应承,您就不用事必躬亲了。”想起留守在洛阳的楚涟,她忍不住感慨。   “那不一样,”怀真道:“很多人都有功名在身,或是威名赫赫的致仕官员,或是德高望重的大儒乡贤,指名要见我,哪躲得开?楚家令就算在,也爱莫能助。”   董飞銮沉吟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好像挺享受这种被人敬仰吹捧的感觉。”   怀真得意地晃悠着裙下玉足,挑眉笑道:“你羡慕吗?如今连郡守都要对我唯命是从,更别说其他顶礼膜拜的人。可比在洛阳强多了,那边谁见了我都想说教几句,进宫有太皇太后,回来有永嘉姑姑。府中但凡有点小动静,她就派人叫我过去问话。现在好了,就算掀翻天也没人敢管。”   “可惜,你只有特权,并无多少实权。”董飞銮意有所指道。   怀真嘿然不语,心想着假以时日,谁还会这样认为呢!   **   南阳不愧是帝乡,遍地多名士。   怀真入住一个多月后,开始四处游历。   赵家姐妹带着她们悉心教导出的十名武婢随行保卫,董飞銮带着几名婢女乘车,怀真则骑着马在车队中来回穿梭,好不快活。   府中诸事由宋康隆和姮娘共同打理,秦姑管着后宅各项事务。   怀真为了立威,最终还是把素娥及其之前和萧漪澜交好的宫女都遣送回去了。   至于葭葭,她原本就没打算带,看得出来随着年龄增长情窦渐开,她对李晄的态度也大为改观,而李晄对葭葭则是数年如一日。   他本性凉薄,所以也说不上有多深情,可是那份耐心和尊重还是令怀真颇为感动。出身皇室的男人能有这种修养,算是罕见了。   她自己和所念之人相隔千山万水,便不忍让他们受相同的苦,索性将葭葭留在府中,交由楚涟照应。   南阳有‘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的美称,其繁华富庶比之洛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山野荒僻之处,时时还会遇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   十月下旬,怀真乘船南下,受李晄之托,前往新野拜访前长信詹事②虞弘文,并恭贺其七十大寿。   **   虞弘文虽出身寒门,但极具才气沉稳老练,在文帝身边供职多年,后被任命为长信詹事,受到太后器重,鼎盛时期在皇城中置私宅蓄奴仆,地位可比肩九卿,就连太后的兄弟子侄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他最辉煌的时刻是和太常合力为太后治丧,大丧过后,宫中再无他容身之地,只得挂冠离去。   虞弘文是李晄的开蒙恩师,算是看着他长大,但虞弘文离京时李晄才十一岁,纵使想挽留也无能为力。   此后数年虽偶有书信来往,可到底阔别已久,已无多少旧情可叙。   可巧怀真的封地在南阳,他想着虞弘文虽已致仕,但在故里名望还在,这才促使怀真去拜会,一则的确挂念恩师,二则想成全怀真求贤访良的心愿,藉由于弘文,兴许她能认识一批寒门才子也未可知。   怀真的野心在李晄面前从未刻意隐藏过,他虽不能理解她的抱负,但还是支持她放手一搏。   身为女子,她此生注定与兵权无缘,那不妨就搞政治吧!李晄从她惹毛皇帝一家还能全身而退这件事上深受启发,认为名望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刻能保命。   他府上近乎一半的掾属皆是由她举荐,大多都是寒门士人,他隐约得知她在读书人中颇有美誉,就连做出种种出格举动,也少有人诟病,皆因她当年的英勇之举。   茶馆酒肆间议论起承安末年的三王之乱时,提及最多的依然是她,并将其当做那场政变的转折点。   坊间百姓们认为,若鲁王闭境自守封锁消息,以他当时的实力,想要密谋篡位还是有把握的。   如今提到死后被贬为庶人的鲁王,人们大概只会想到残忍暴虐、枉顾人伦、禽兽不如等等丧心病狂的罪名。   有关他弑君谋逆的事天下皆知,但民间流传最广探讨最多的还是他为正大光明入主北宫,不惜弑母嫁祸的狂悖之举。   百姓们一面感念今上仁德,让洛阳免于受暴君统治,一面也赞颂怀真长公主的义举。   外人尚且如此,可身为最大受益者的一家却贪得无厌,令人寒心。   所以他为怀真感到不平,即便内心深处很难接受女子掌权,但想着若是她的话,倒也无妨。 第72章 .虞家如果天下女子都和皇家公主一样有……   虞宅位于城外,临水而建,屋宇连绵起伏,沿着蜿蜒河道铺陈而下。   怀真轻装简行,只带了十余名随从,船还未靠岸,就看到渡口站了黑压压一大片,虞弘文早就接到消息,一大早便领着家人前来恭候。   邻里听闻长公主大驾光临,也都携家带口过来凑热闹,一时间竟聚了上百号人。   众人原以为长公主出行必定是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然而却未看到旌旗招展画鼓楼船,只看到两艘客船并一艘货船,原以为是开路使者,没想到虞公一家神情恭谨,开始整理衣冠起身相迎。   大家想挤到近前去看,但早有护院家丁齐刷刷站出来,棍棒交叉,隔绝出了一道人墙。   幸而还有挡不住的地方,几名衣衫褴褛的渔夫攀着一人高的栅栏引颈观望,其中有名汉子肩上架着个垂髫女童。   女童约莫两三岁,身着打满补丁的灰袄蓝裙,面呈菜色头发枯黄,正吮着拇指,像大人一样朝泊船处张望。   最先下来的是两名双鬟小婢,二人退到旁边。然后出来了一位身姿袅娜容色娇美的高髻女子,着缃色襕裙和银底绣墨菊的裲裆衫,臂间挽着月白色披帛,举止优雅神色从容。   “呀,这便是公主吧?”   “瞧这华贵的派头,像是……”   两人正议论着,却见那美人回过身去,恭恭敬敬地接住了身后之人,虞家几十口人全跪了下来。   那美人身后转出一个身姿苗条的高挑少女,着浅碧交领短襦和六幅高腰银泥裙,腰系芙蓉带,裙佩上缀着明珠宝玉。外罩蹙金牡丹纹碧罗披风,并未戴幂篱,面如皎月,顾盼生辉。   她一出来,天地间似乎为之一亮。   漫天霞光映着水色,在她身后犹如一面巨大的琉璃镜,而她便像是从那宝光中走来。   “草民虞弘文携家小恭迎长公主!”虞弘文伏地叩头,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竟完全不像七旬老人。   少女款款上前,抬起一只纤白的玉手,语声清婉音色纯净,“诸位,快请平身!”   虞弘文头戴角巾,美髯飘飘,到底为官多年底蕴深厚,见到怀真时虽满面激喜,但寒暄时仍不卑不亢应对如流。   正说着话,怀真忽然感觉有人拽她裙角,低头就看到一张莹白的小脸。   原来是个蹒跚学步的红袄女童,梳着抓髻,颈上挂着紫金璎珞,正抬起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抓摸她裙佩上的玉饰。   怀真莞尔一笑,当即便解下那枚红玉雕琢的小鱼递给了她,女童欢喜地接过,口齿不清道:“谢谢姨姨!”   虞弘文神情尴尬,轻咳了一声,回头徐徐扫了眼女眷,一位双十年华的清丽少妇忙趋步过来,满面通红跪下请罪。   “民妇大意,未能看住孩子,以至惊扰殿下,求殿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怀真俯身抱起那名女童,挨了挨她温软的脸颊,嗅到她身上的乳香时,心中顿时柔情大作,“这孩子如此年幼,得到馈赠时却知感谢,可见你教女有方。”   她如此亲善,完全出乎虞弘文的意料。   他印象中孩提时的怀真绝非善茬,被帝妃宠的无法无天,整日里骑一匹比她还高的矮脚马,挎着把小弓到处乱窜,非要将宫门外的匾额当靶子。   皇帝竟也纵着,反倒叱责进谏者小题大做,说那不过就是补点儿漆的事,小孩子家力气能有多大?诸如此种,不胜枚举。   因此看到小孙女扒拉她时,虞弘文顿时暗叫不好,唯恐触怒到她。   却没想到七年未见,她竟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不由细看,见她周身光华内敛,竟多出了几分淑慧与书卷气,心中益发称奇。   **   虞家有五子三女,孙辈将近二十人。最幼的尚在襁褓,最大的已经及冠。   孩童们见这位殿下亲切随和,便都心生欢喜,纷纷挣开母亲,朝着怀真围拢过去,更有胆大者竟开口询问她洛阳有多大,皇宫什么样等等……   怀真一时左右支绌,却又很享受被这群天真稚童包围的感觉,忙冲身后招手,两名婢女各拎着一只精巧的小竹篮走上前来。   一只篮子里盛放着精致细巧的果品糕点等,另一只篮子里则是用红绳串起来的铸币和金银珠贝所制的小玩意。   她让孩童们自行挑选,除了几个幼小的选了吃食,其他皆选的另一边。   正在众人欢声笑语闹作一团时,突然听到尖锐的哭闹声。   不等怀真开口,虞弘文忙命下人查看,原来是栅栏后的女童看见吃食喊饿,其父想将其她走,不料却激起女童强烈反抗。   怀真让婢女将孩子抱过来,瞧见她枯瘦的小脸和粗布衣衫下细伶伶的四肢时,心下顿生怜悯。   再和虞家那些披金戴银雪团儿似的娃娃一比,差点红了眼眶。   她亲自捧过篮子,小女孩怯生生地瞧着周围众人,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怀真和婢女一起柔声哄劝,她才犹豫着探出手抓了块桂花糕。   怀真以为她要送嘴里,没想到她却用裙子兜着,见众人并未阻止,这才放开胆子又抓了芝麻糖、绿豆饼、花生酥等。   眼看她将小小的裙幅快兜满了,虞家孩童们不由得轰然大笑。   小女孩羞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给阿娘、阿爹、哥哥、翁翁……”   怀真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这孩子与她方才抱过的红袄女童年龄相仿,她不会道谢,且拘谨羞涩,但在得到食物时却惦记着家里其他人……   她望着小女孩冻地青白的赤裸双足,深深吸了口气将泛起的泪意压了回去。   若非亲眼所见,哪怕穷尽她两世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真正挨饿受冻的人是什么模样。   此后整整一天,她都如鲠在喉,最终还是命人找到女童家,并送去财帛,叮嘱其父母为她做身厚实的衣裳和新鞋。   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①富庶之地尚且如此,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她心里渐渐生起无形的恐惧,且再难消解。   **   虞家寿宴颇具乡野特色,食案坐具皆摆在廊下。   一水儿的红木漆盒中整整齐齐码着各色杂蔬及冷荤热菜等,所用器皿皆又深又阔,怀真从未见过如此豪迈的饮食作风,不觉大为惊异。   中厅摆放着各样寿礼,包括怀真和李晄所赠。宾客们虽不能人人瞻仰长公主仪容,但能看看皇家赠礼长长见识也心满意足了。   怀真在虞家留了数日获益匪浅,除了结识不少人才,还尝过青精饭、萝卜羹、椿根馄饨、百合面以及烤芋头,以及蟹酿橙、莲房鱼包、炙野兔、清炖山鸡等,也跟着虞家儿郎们上山打过猎,下河捕过鱼。   她想看等下回见到谢珺,定要同他好好说道说道。他应该同她一样,也没有过这样等山野生活经历。   此次她来拜访足足带了一船礼物,虞弘文也回赠了一舱的新鲜果蔬粳米豆类及处理好的河鱼海虾及野味等。   除此之外,还有幼女虞婴娘及长孙虞斐然。   **   婴娘既是虞弘文的女儿,也是他的关门弟子。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没想到竟害了女儿。   因为学识和见识增长后,女儿的眼界拓宽,心境也变得和寻常女子不同了。   如今将近二十六岁却仍无心婚嫁,且不愿相夫教子蹉跎一生。   她曾女扮男装去乡野间开馆授课,因接收女弟子被乡民砸了招牌,幸好兄弟们及时赶到营救,才不致受辱。   几年间相继又发生过类似事件,以致父兄震怒将她禁足。老母惶惶不可终日,哭求数次才让她暂时收心,决定留在家里作文章。   “既然你不赞成女子读书,为何还要教授她学问?”怀真大为不解。   “草民虽子女众多,但大都资质平平且无心向学,只有婴娘天资过人聪明颖悟。草民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不甘心毕生所学后继无人,这才……唉,如今想想真是后悔莫及。”虞弘文跌足长叹道。   “有人继承衣钵,不是应该高兴吗?”怀真愈发困惑。   “殿下有所不知,”虞弘文长叹道:“草民原本的打算是给婴娘配一个学识人品皆上乘的夫君,待日后诞下子嗣,从中择出优秀者传承。可她眼高于顶,竟谁也瞧不上。不知不觉蹉跎到了现在,草民原本相中的良人陆陆续续皆已成婚。这是草民造的孽,怨不得别人,可草民终有一天会入土,到时候兄嫂们岂能容她一辈子?”   怀真忍不住想问他万婴娘婚后生的都是女儿呢?或者即便有儿子,但资质鲁钝如舅父们,又该当如何?   如果天下女子都和皇家公主一样有自己的产业,那何须寄人篱下?可惜世道却让才华过人心高气傲的女子成了异类,世所难容。   就这样,恃才傲物孤高自赏且与家人几近反目的婴娘就此离开新野,成了怀真的侍书婢女。   而虞斐然则是以怀真的名义,被送到洛阳投奔李晄的。 第73章 .约指(小虐预警)末将想取代谢三,成……   怀真在回宛城之时,南方的战况已经传到了淯水两岸。   朝廷合九江庐江两郡之力讨伐丹阳,将毫无准备的燕王李昀打了个措手不及。   王师势如破竹,燕王亲军节节败退。   其后不到两个月,四处逃窜的燕王一家便被北军精锐一网打尽。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队伍却在押赴回京前夕遭到偷袭,燕王趁乱逃走。   兵贵神速,朝廷原本就是趁着南越国进犯会稽边境,王氏无暇北顾之时骤然发难,等王家回过神来,势必要全力以赴营救燕王。   朝廷终究慢了一步,即使□□刺史阮则令广陵郡联合吴郡守军从北面夹击会稽,可终究还是未能拖慢王家军队的速度。   十一月初,战局彻底扭转,朝廷军被迫撤出丹阳,退守九江。   王世宁于十一月初二正式起事,发兵占领丹阳,宣布丹阳、豫章和会稽三郡脱离卫室。   偌大一个扬州刺史部,除九江和庐江外,几乎全归王氏所有。   东北方位临海的吴郡虽未响应,但孤木难支,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   “令叔父有何打算?”怀真望着面前的扬州刺史部舆图,不动声色地问。   书案对面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方脸浓眉,高鼻阔嘴,眼中精光四射,即便坐着,也有种英武轩昂之气,正是公主舍人兼侍卫近臣宋康隆。   “微臣与叔父最后一次通信是在殿下过来之前。”宋康隆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呈了过去,面色沉重道:“叔父说,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为了子孙后代计,哪怕以身殉国,也不能投靠叛党。”   怀真拆开那封家书,迅速浏览了一遍,神情也有些低落,抬眸望着他,反问道:“叛党?若燕王一方杀到洛阳,夺取帝位,过个三年五载,可就是卫室正统了。届时你们宋家势必会成为新朝罪人,那么子孙后代又该如何自处?”   宋康隆浓眉微皱,神情颇为困顿,叹了口气,苦笑道:“殿下言之有理,但身为臣子,并无多少选择。”   “俗话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他们兄弟如今谁还记得雍州和突厥?还有虎视眈眈的庆阳崔氏?”怀真苦恼地揉着眉心,涩声道。   宋康隆神情微愕,没想到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她竟还记得那些。   “我只担心陛下和燕王斗得你死我活时,西北趁机生变。对了,庆阳如今谁当家?”她询问道。   宋康隆忙回道:“老王病弱不能理事,据说如今当家的是世子。”   怀真眉梢微微一跳,讶然道:“崔晏一介文人,如何能镇地住庆阳局势?他不是还有两个自幼从军勇武善战的兄弟吗?他在洛阳一呆就是数年,又搞得声名狼藉,仓惶逃回去后,竟还能接手封地事宜?”   宋康隆神色有些不自然,讪笑道:“那些风流韵事其实对男人来说并无多大影响,难道王府臣属会以世子私德有亏,就冒着得罪阮家和王家的风险,要求换人吗?”   怀真犹如醍醐灌顶,陡然想起根基深厚错综复杂的王氏族谱来。   太宗年间,大司马王邈有三子一女,长子王绪、次子王综、幼子王纶和女儿王缇。   王绪有一子一女,即废后王氏和现任扬州刺史王世宁。   王综即前任丞相,受鲁王牵连,子孙世代不得入仕。   王纶有二子一女,其女便是护国公谢崇发妻。   王缇嫁入□□阮家,所生子女分别为现任□□刺史阮则和庆阳王妃。   “只要有王家和阮家支持,别说一介文人,就算是个残废,也能稳坐银安殿。”宋康隆道。   怀真若有所思,脸色突然一白,颓然道:“我先前只把目光放在江南,竟完全疏忽了□□。如今想想,以阮家和王家的关系……先前阮则令广陵郡协助吴郡对抗王家,恐怕别有用心。”   宋康隆尚未反应过来,忙俯身从书案下翻出九州舆图,缓缓摊开道:“殿下的意思是?”   怀真望着面前的羊皮卷,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手指微颤着点在□□的位置,既心痛又无奈,黯然道:“恐怕陛下这次是引狼入室了,阮则的真正目的应该不是牵制王氏,而是趁火打劫,吞并吴郡,借机壮大□□。”   未得朝廷允许,跨境行军是谋逆大罪,可这次阮则将广陵郡守军派往吴郡却是遵旨行事,所以……吴郡危矣!   宋康隆面色煞白,失声道:“那我叔父……岂不是当了替罪羊?”   怀真强自镇定下来,慨叹道:“这是最坏的形势,若真如此,那么令叔父此时要么归附了□□,要么如他所言,已经殉国了。但是……”   她心头疑窦丛生,皇帝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个问题,莫非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为了避免□□与扬州结盟,故意以吴郡为饵,使得两家相争?   他们所谈论的都是六七日前的情势了,如今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公主若归于封地,会和亲王一样受法度约束,未得谕旨不能擅自离境吗?”她突然问道。   宋康隆感到一阵茫然,摇头道:“法律中并无明文规定,本朝也未有过先例。”   怀真站起身,决然道:“若是你的探子再打听不到我要的消息,我就亲自赶赴九江。”   “殿下,不可冲动。”宋康隆忙起身劝道:“且不说一路山长水远危险重重,就算您真去了九江又能如何?万一等您赶到后,九江已经沦陷,那该如何是好?”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怀真心头烦躁,怒目道:“难不成天天坐着干等?”   从七夕到现在快四个月了,谢珺一点儿音讯都没有。   先前她还还挺耐心,可得知战况后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就不信他能有多忙,连让人捎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她激愤难耐,狠狠踹了一脚面前的花几,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盆才开了几个花骨朵的寒兰便跌下去摔了个粉碎。   宋康隆叹道:“婴娘看到,又该生气了。”   “不就是一盆花嘛,我赔她一百盆。”她心中的火气无处撒,听到这话愈发烦躁,走上去又狠狠踩了几脚。   “糟蹋死物总比糟蹋活物强,我不生气。”屏风后转出一个梳着简约发式,身着姜黄色曲裾绵袍,眉目婉约气质淡泊的女子。   在虞弘文眼中性情倨傲不近人情的女儿,在怀真府中却是极为通情达理,而且谈吐风趣,从未显露过半点孤傲之气。   “殿下近日心烦气躁寝食难安,听说这花具有安神镇静的功效,我才特意将它安置在书案旁,看来他却是出师未捷呐!”她步履轻盈,徐徐走上来行了个礼。   宋康隆忙退了出去,室内便只剩下她们两人。   **   婴娘蹲下身,拂了拂怀真裙角上的泥土,叹道:“殿下心里纵使有气,也该保重身体,您这一脚踩下去,万一被碎瓷片扎伤,那我这养花人可就罪该万死了。”说罢起身牵起怀真的衣袖,将她领到外间榻上坐下,像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耐心宽慰了半晌。   怀真心里的气渐渐消散了大半,只是依旧低着头闷声不语。   “方才……您和宋舍人的对话,我无意间听到了一些。”婴娘跃跃欲试道:“殿下无故不便离境,不如让婴娘代劳吧!”   “你?你……代什么劳?”怀真怔忪道。   婴娘眨了眨眼睛,面上流露出狡黠的笑意,“自然是去探听那个人的消息咯。”   “算了吧,那么多男人都一无所获,你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怀真嘟着嘴巴,皱眉道:“我还是耐心等着吧!”   婴娘道:“殿下莫要小看女人,有些事情女人做起来未必会输给男人。您切莫要说男人体力比女人强,若论体力的话,野兽才是最强的。”   怀真忍俊不禁,“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有外出行走的经验,细心、大胆、耐性好且有自保能力。”婴娘扳着手指头道:“殿下只需设法替我办好过所①,让我在四境之内畅通无阻即可。”   怀真只觉得无比荒谬,渐渐清醒过来,扶额道:“我不会再孩子气了,以后定会耐心等待的。”   十一月中旬,怀真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是宋友安。   怀真看到他时一颗心顿时揪紧了,他蓬头垢面满身猩紫,看到怀真时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晕了过去。   宋友安昏迷了一天,怀真便在静室枯坐了一天。   她心慌意乱地厉害,宋友安伤势沉重,又断了条手臂,府中医官竭尽全力总算将他救醒了。   怀真于当晚强行出城,一路北上,星夜兼程赶往帝京。   **   洛阳,朱雀坊。   十一月十九日清晨,建阳门刚刚开启,便有几骑飞驰而过,朝西疾奔。   守门兵卒揉了揉眼睛,嘀咕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皇城根下也敢当街纵马?”   “是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吧?”守将用鞭梢在他头盔上敲了一记,耸了耸下巴,遥指着烟尘尽头道:“没看见前面的旗帜吗?那是长公主回京了。”   “长、长公主?”小兵不敢置信道:“怎么就这点儿人?”那队人马跑得飞快,他忙着躲闪,只稍微瞟了眼,应该不会超过十个人。   当初长公主出京时那可是车水马龙浩浩荡荡,怎么回来却这么悄无声息的?   仿佛看出了他的困惑,守将哼道:“事急从权,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北军打了败仗,两个领兵的校尉势必要受惩处,越骑校尉阵亡,步兵校尉虽然重伤,可也难逃罪责。”   “到底是准驸马,陛下的亲妹夫,怎么就狠得下心……唉!”小兵叹道。   “好好站岗吧,皇家的事哪儿轮得到你多嘴?”守将没好气道。   日头渐渐升起,建阳门口车马萧萧,皆是昔日怀真府的常客。   待到午时,约摸汇聚了有上百人。   守将和兵卒们开始还是看热闹的心态,眼见着形势不对,渐渐地都开始捏了把冷汗,不知道那帮人究竟想做什么,忙排了名小兵悄悄去查探。   小兵去了不到一刻钟便飞奔回来,禀报道:“长公主出来了。”   果不其然,就见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往这边来了。   守将看着着实有些心慌,忙命人往上报。   但因为这个消息实在没什么分量,所以传到温德殿已经是未时,皇帝刚和军政大臣议完事,便听到使臣来报,“建阳门那边传话说,怀真长公主回来了。”   皇帝阴沉着脸,将一卷文书掷到了近侍脸上,骂道:“一群废物。”   侍臣慌忙捡起,扫视了一眼后不由得大惊失色,“长公主居然带、带人强闯北军狱?”   北军狱即北军下设监狱,守卫极其森严,周边关卡重重,其中关押的都是违背军令或律法的武官。大卫立国以来从未受到过如此冲撞。   “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还以为这是父皇当政时期吗?”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恨声道:“传令霍严,军法为大,若有人胆敢擅闯邢狱重地,全都按律处置,无须请命。”   侍臣微愕,并未领命离去,而是深深拜下,语气诚恳道:“请陛下三思,切莫因一时之气铸成大错。长公主到底是您的妹妹,何况此举虽然悖逆,但事出有因。天下皆知,长公主深明大义赤胆忠心,陛下深仁厚泽重情重义,您若因为此事处置长公主,势必会引起人心动荡。”   皇帝极为惊异,没想到向来唯唯诺诺的侍臣竟敢在他盛怒时进言,不由多瞧了几眼。   侍臣见皇帝并未有怪罪之意,这才继续道:“长公主入荆楚不到三月,但在宛城百姓中有口皆碑。如今王世宁谋逆,国朝已然失去了扬州。□□阮则狼子野心,竟敢矫诏,趁乱吞并吴郡,就算未和王世宁沆瀣一气,恐也再难归附国朝。北面冀州有庆阳崔氏,西北雍州战局未稳。西边梁州是皇叔赵王的老巢,南边荆州分别与梁州和扬州接壤。万一荆州刺史也有不臣之心,拿长公主的事大做文章的话,恐怕朝廷将陷入两难境地。”   “朕实在不明白,”皇帝压抑着怒火,沉声道:“父皇为何非要给一个公主可比肩亲王的恩遇?若非父皇一味纵容,怀真绝对不会如此狂妄。罢了,传令射声校尉吕朝隐,让他酌情去处理。”   **   北军营垒由射声校尉吕朝隐兼领,当亲随来报,说有人大闹北狱时,他兴奋地两眼发光,“太稀奇了,都先抓起来,等我回去再好好处置。”   亲随面有难色,“怎么抓?五姓七望占了大半,领头闹事的是陛下提起来都头疼的怀真长公主。”   “啊?”吕朝隐先是一愣,略微沉吟了一下,阴鸷的眸中泛起几丝玩味的笑容,“长公主这是为了谢三回来的呀,看来外间传闻没有错,她对这谢三还真是情深义重。”   亲随听出了话外之音,忙道:“殿下那是没看到如今的谢校尉,若是看到了,恐怕……嘿嘿!”   “哎,你说,这谢三有什么好?怎么一个个都对他青睐有加?这都下狱了,中尉大人还要保他,把军中最好的医官请过来专门照料他,凭什么?就因为他是长公主的人?”吕朝隐忿忿道:“老子在北营摸爬滚打快十年,建功无数,也没得到过这待遇。”   “他出身南军,既是护国公之后,又有萧家血脉,是中途补的缺,说起来也不算自己人,中尉大人多照应一下也合情合理。您无需和他一般见识,咱们北营军功全是靠实力打出来的,不像他们都是靠出身和相貌。您若是在南军,想必如今早做到卫尉卿了。”亲随附和道。   吕朝隐身上戾气渐消,吩咐道:“这事我不管,就当我不知道。去回禀中尉大人吧,若是问起,就说我、我身负秘密使命,人不在营里。”   第一茬算是躲过去了,但午后在校场操练时,第二茬又来了。   这次是宫里的使者,吕朝隐可不敢怠慢,忙更衣洗尘出来恭迎。   得到口谕后,他表面恭谨领命,内心却气得直跳脚。   **   吕朝隐骂骂咧咧地领着亲兵出发了,索性驻地离被军营并不太远,快马加鞭几刻钟就到了。   只见向来威严肃穆的铁灰色高门前围满了人,倒是没见闹事的,而是三五成群占领了数十级高阶,有的在吃酒划拳、有的在吟诗作对,还有甚者在门廊下围成圈斗鸡走狗。   吕朝隐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再看那些人的装束,的确都是贵家子,通身气派不是市井平民能比的。   真是棘手,难怪连陛下都不想管。   阶下守将远远迎了过来,叉手行礼,满面无奈道:“吕校尉,您看如何是好?”   吕朝隐又扫了眼场中,疑惑道:“长公主呢?”   “院里呀,难道真把人拒之门外?”守将道。   “走,去看看!”吕朝隐下马,大步奔上了台阶,手中马鞭挥舞地噼啪作响,却留意着不能真打到谁。   待迈进门槛,就看到青石影壁旁边坐满了晒太阳的仆婢,仔细一看,其中还有不少洛阳百姓。   “这……”吕朝隐将马鞭插在腰带上,回头问道:“北军大狱何时成了百姓闲逛之所?”   没有人回答,随从们也同他一样惊愕。   绕过影壁,就看到厅前小广场上围着蹙金紫丝步障,隐约看到华盖和帷幔,周遭守着数十名佩刀武士。   他自不会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北军自恃铁血悍勇,瞧不起南军花拳绣腿,也就家世和模样拿得出手,而诸王公主的护卫大都还不如南军。   “射声校尉吕朝隐求见长公主!”他对众守卫视而不见,自行朗声通报。   众侍卫心中不忿,皆怒目相视,但却被他凌厉的目光逼退,都有些讪然。   但是吕朝隐开口后并未得到回应,于是就又变成了他尴尬。   “射声校尉吕朝隐,求见长公主!”他索性提气,纵声高呼道。   “你,小声点。”步障后转出来一名满面怒容的高壮武婢,扎紫巾,着袴褶,蹬短靴,罩软甲,一副骑士打扮,瞪着他道:“我家殿下刚睡着,莫吵着她。”   吕朝隐摊了摊手,左右环顾,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跑到北军大狱的院子来睡觉?”   武婢白了他一眼,竟似比他还傲慢,“你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武婢,突然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你是男是女?莫非是阉人?”   赵雪柏不由大怒,厉声道:“我是你老娘。”说着一巴掌掴了过去,吕朝隐抬手轻松架住,两人暗中较劲。   “啧,女人这么大力气,罕见。”眼看着赵雪柏快撑不住了,吕朝隐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赵雪柏暗悔冲动,却又不愿就此屈服,只得牙关紧咬拼命忍着。   但实力悬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她腕骨折断,惨叫一声败退。   侍卫们登时大怒,齐齐围了上来,竟有拔刀相向之势。   吕朝隐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动手。   奈何不了长公主,还奈何不了公主府的臣属吗?   “我总管北军狱,诸位在此对我动手,意欲何为?”他双手抱臂,似笑非笑道。   两方正自僵持不下时,突听步障后传来短促的一声,“住手!”   其声温软娇甜,似乎还带着几分慵懒的春意。   吕朝隐的心门像是骤然被叩开,他微微一震,有些失魂落魄的循声望去。   几名如花似玉的婢女分两边散开,一位满身缟素的美人赫然出现,铅华未染步态婀娜。   他不由上前一步细看,就见那美人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口杨柳腰,似栖息在重云堆雪中的仙子,神色如霜,凛然不可侵犯。   **   怀真原本还有些睡醒惺忪,此刻被那人盯得心里直发毛,连哈欠都打不出来了。   “他是谁啊?”她侧头轻声问。   吕朝隐五感敏锐,不等婢女回话,立刻拱手见礼,“射声校尉吕朝隐,参见长公主殿下。”   射声校尉?怀真心底微微一动,这不是早前父皇要许给谢珺的职位吗?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见到本尊。而他就是她要等的人。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和谢珺相仿,脸型窄长俊眉修目,青绫窄袍外罩着绵甲,倒也是一表人才,但是气质太过凌厉阴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极不老实。   “殿下,这个人废了我大姐的手。”赵霜松悄然上前,附在怀真耳畔颤声道。   “休要恶人先告状,”吕朝隐望着赵霜松,面含轻蔑道:“是她找我比划,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怀真不禁骇然,她当然知道五校尉不容小觑,但没想到对方竟这样狂妄,且出手如此狠辣,令人心惊。   吕朝隐瞧见她美眸中闪过的恐惧之色,心中不由得意,满面戏谑道:“殿下勿惊,末将绝不会对您这样的大美人动粗的。”   怀真愈发惊愕,不敢置信地望了眼左右,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遭人调戏。   吕朝隐身上煞气太重,婢女们皆不敢逼视,赵霜松倒是想替她出头,奈何被他一瞪,心中便有些发虚。   侍卫们见状跃跃欲试,却被怀真一个眼刀逼了回去。   **   到底是邢狱之地,即便是前厅也阴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怀真借故太冷,要求去外面谈,吕朝隐只得奉陪。   怀真命人将坐具和案几搬到檐下,又奉上茶点,径自坐下,曼声道:“吕校尉请坐。”   离得太近,吕朝隐竟有些不自在,他平素在霍严面前都没这么紧张过,一番挣扎后还是谢恩落座。   怀真不说话,只静静饮茶。   他实在按捺不住,率先问道:“殿下大动干戈,跑来这种地方,究竟所谓何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怀真心中慨叹,将那句‘明知故问’生生压住,黯然垂泪道:“自然是为了谢珺,听闻他因贻误军机被下狱,如今又身负重伤,我焉能不来探望?”   “吕校尉无需为难,本公主并无强闯之意,若是不能去探监,那我就在此陪着他,略表心意。”她说罢还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   吕朝隐摘下头盔,若有所思地轻叩着。   别说探监,就算是把人领走也无妨,但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一时间还不太敢做主。   反正都是他们李家的家事,谁知道准妹夫怎么就得罪了大舅哥,才落得如今这下场。   他又望了眼怀真,那样娇柔婉转楚楚动人,完全不像外界传的那样身高八尺三头六臂,上回端午在灵台有幸遇到,只不过隔得太远,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往上面看,故而从不知道她的真容。如今偶然得见,实在是心痒难当。   “殿下和谢三如何相识的?”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怀真大为不解,微微蹙眉道:“你问这话不觉冒昧吗?”   “末将是个粗人,直来直往惯了,请殿下见谅。”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是志在必得表情。   怀真不明所以,但又知道他是此间可以做主的人,便道:“他在羽林军任职时,曾从突厥人手中救过我。后来又教我箭术,就这么认识的。”   吕朝隐不由大笑出声,重重拍击着铁盔道:“不过如此,这些末将也能做到,说到箭术,末将可是北军公认的神箭手,殿下若不嫌弃,可以跟末将学。”   怀真哑口无言,就听他又说道:“谢三如今是戴罪之身,又成了那副模样,恐怕再也不能做您的驸马了,殿下有没有考虑过换个驸马?”   怀真心头惊跳,却不敢过分表露出渴切和热忱,只得垂眸望着雪白的裙裾,将万千思绪都掩在长睫下。   “换谁呢?”良久,她徐徐开口道。   “末将便是绝佳人选。”吕朝隐挺起胸膛道。   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世所罕见。   怀真傻眼,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哎呀,谢三真的不成了,不信我带您去瞧。”他推衣而起,招呼道。   **   狱中彷如迷宫,阴森可怖暗无天日。   怀真当年也算去过廷尉狱,但她身怀六甲,刚一下车便被迎进了暖阁,连牢房的大门都未踏入。   做女儿和做妹妹始终是不一样的,父皇在世时,外面的人可不敢这么欺负她。纵使父女斗法,好像也并未伤筋动骨。无论当年如何痛彻心扉,如何倔强狠厉,如今想来都觉得如同一场儿戏。   如今当权的是皇兄,一旦她触到了逆鳞,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去翦除她的羽翼。虽然他尚且动不了她,却可以将她珍视的人和物毫不费力地毁掉。   她紧裹着一袭鹤氅,行走在曲折悠长的甬道中。   两侧每隔几丈边有一处凹槽,其中设有灯盏,以至于到处都弥漫着呛人的灯油味。   赵霜松陪侍在侧,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前面打头阵的是两名提灯护卫。   吕朝隐走在最前边,如同在自家穿堂过室,一路上侃侃而谈,说的尽是曾在北军狱中呆过的风云人物。   行了一刻钟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幸好没有想过去劫狱,怀真有些庆幸的想,否则这种地方真不一定能走出去,还会落下罪名自掘坟墓。   那是一间开阔的过厅,其中条案桌椅俱全,像是会客的地方。   “原本是该将人领出来的,但目前……”吕朝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只能委屈殿下移驾。”   囚室就在对面,是单独的一间,隔壁便是守卫休息的地方,吕朝隐探头进去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人递上了钥匙,“大人有何事?需要小的们去请蔡医官吗?”   “不用不用,你们自便。”吕朝隐摆手道。   沉重的铁链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一连串脆响。   囚室比想象中的大,和外面过厅差不多,也有简单的家具,室内光源除了一盏油灯,还有气窗外透入的天光。   虽与外面只有一墙之隔,但当她踏入时,却感到有种刺骨冰寒从脚底爬了上来。   吕朝隐幸灾乐祸的表情令她毛骨悚然,不敢想象她所挂念的人如今是什么模样。   宋友安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三郎有难,请她赴京援救。那时候她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他缺胳膊少腿也无所谓,只要命还在她就知足了,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她的心跳如闷雷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越往前走越觉得心头发虚,连带着四肢也开始打颤。   她想跟他说,她如今又长进了,上回去河内日行两驿③差点要了命,如今一日可换三驿,并无多少不适。   她也想跟他说她在南阳的经历,以及对他时时刻刻的思念。   她还想跟他说,看到他活着回来她就很开心了,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但她站在榻前时,鼻尖上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模糊的光影中,那张脸容熟悉到令人心惊,但却毫无生机。   眼前骤然一亮,吕朝隐举着烛火走了过来,“殿下您瞧,真的不中用了。”   烛光照亮了榻上昏睡之人,他的发鬓间还有凝结的血迹,左眼上敷着草药和棉纱,简单的包扎着。   她心头的恐惧犹如脚底的寒意般陡然漫了上来,总算明白先前吕朝隐反复提到的话,果然是缺了点东西。   吕朝隐的眼睛比烛火还要灿亮,正死死盯着她,就像猎手盯着箭下的猎物一般,满是嘲弄和自得。   若是在平时,她有的是手段还击,有的是时间报复,可现在不行。   现在她有求于他,只能暂时忍耐。   吕朝隐,她恶狠狠地记下了这三个字,她看得出来,他绝不只是北军校尉那么简单,他应该是皇兄的走狗,才会有恃无恐,嚣张到令人发指。   她望着榻上毫无意识的谢珺,觉得其实这样相见也不错,至少他不会看到她受制于人的无奈样子。   她伤心到了极点,却不敢表现出来。   从七夕至今,阔别一百三十多天,如今她终于看到了他,就躺在自己眼前,可身边却有一双阴魂不散的眼睛。   她俯身隔着单薄的被子触摸他的身躯,还好还好,手脚健全,倒也没什么要紧,不过就是少了一只眼睛罢了,相对于脑袋搬家来说还算可喜可贺。   “殿下?”吕朝隐见她低头摸索着,一言不发,便好奇地追问道:“您怎么看,这样子还能要吗?”   “还算凑合,又不缺胳膊少腿。”怀真调侃道,她以为可以轻松敷衍过去,但是甫一开口,苦苦压抑的情绪突然就崩溃了,泪水决堤似的往外奔涌。   吕朝隐听出她声音不对劲,竟毫无眼色地低下身去查看,见她泪流满面,不由咂舌道:“天下男人多得是,您何必为了这种事伤心?哭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怀真再也忍不住,伏在榻上失声恸哭。   她通身的白羽,跪倒在昏暗的囚室中时,便如同一只折翼的鹤,令人心头涌起莫名的悲怆和哀怜。   可吕朝隐并无半分恻隐之心,反倒饶有兴趣地瞧着,只觉得失态的美人也分外动人,心中对谢珺的嫉恨又多了几分。   “殿下为何打扮成这样?”他突然开口问道:“莫非谢三若死了,您还要给他披麻戴孝?你们如今并未成婚呀!”   这是程循的主意,说是穿缟素可以激起百姓的同情,因她如今也算是个孤女,未婚夫又身陷囹圄,在民众面前要显露柔弱无依的一面。   这一招对普通人挺凑效的,奈何旁边之人是异类。   怀真听出了他话里的恶意,忙止住抽泣,胡乱抹了把泪,本来想要起身,但跪地久了,石板地上的寒意直透骨髓,膝盖已经变得冷硬僵麻。   她低头搓了搓膝盖,缓缓站起身望着他。   那张欺霜赛雪的脸容在灯下显得尤为动人,含泪的眼眸更是柔波潋滟撩人心弦。   “吕校尉,你究竟想要什么?”她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冷的像冬日河面的浮冰。   吕朝隐定了定神,望了眼榻上依旧昏迷着的谢珺,眼中闪过阴狠和贪婪,“末将想取代谢三,成为殿下的新驸马。”   他望向怀真,大言不惭道:“无论家世地位还是军阶,我们都不相上下。如今他沦为阶下囚,又身受重伤,面门上中的那一箭扎地太深,恐怕不止眼睛没了,连颅脑都受损了,日后就算能脱罪,八成也是个废人,不痴呆就不错了。”   他说着要去扯开谢珺左眼上敷的棉纱给她看,怀真痛心疾首,狠狠拍开了他的手腕,厉声道:“吕朝隐,你敢碰他一下,我定叫你悔恨终生。”   突如其来的气势倒是让吕朝隐怵了怵,但也只是瞬间罢了,他另一只端着烛火的手甚至晃都没晃一下,“殿下竟如此生猛,末将真是小瞧了。”   他抬起发麻的手腕,凑到唇边吹了吹,语气轻佻道:“咱们当着三郎的面,这般打情骂俏不太好吧?万一给他气出个好歹,那可就造孽了。”   怀真感到两臂上汗毛林立,既恐惧又无助,想要拂袖而去,却又舍不得刚见面便分开,顿时左右为难。   她想开口让他回避,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徒劳。   最终她只得狠了狠心,吐出一口浊气道:“告辞!”   吕朝隐见她转身就走,竟有些意外,忙追了上去。   夜幕降临后,医官如期而至。   一番换药施针后,谢珺总算自幽沉的梦乡中挣脱出来。   和以往每次一样,伴随着意识清醒,全身的伤痛便也被唤醒。   短短数月,却仿佛已经历经沧海桑田。   怀真说的没错,此番去江南,的确艰险重重,是他半生以来最大的劫难和梦魇。   他昏迷时,曾无数次想起当日她得知他要奔赴江南时的反应,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何她会那样激烈的反对,更不明白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叮嘱,   直到后来面临九死一生的境地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从未说过一句废话。   只是即便她能未卜先知,恐怕也无法料到其中的危机和凶险。   他隐约发现,怀真比他还要在乎他的安全,珍视他的生命。   他为此大受感动,极为欢喜,内心也充满了温柔和爱意,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他太急功近利,所以当皇帝问他,是否愿意下江南擒获燕王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知道如若事成便是奇功一件,他太需要机会来证明自己,也想能早日昂首挺胸地站在她旁边。   他从未想过他所所效忠的君王竟想杀他,他所以为的知遇之恩从来都是一场笑话。   他又想起了怀真嘲笑他的话:就算你想做忠臣孝子,也得分清是非黑白吧?   若她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肯定要狠狠敲他的头,骂他是榆木疙瘩。但她也会心疼他的,肯定会难过地掉泪。   于是他便突然嗅到了眼泪的味道,就像幻觉一般。   他握了握拳,突然发觉靠外的左手食指上套着什么东西,他用指尖细细的描摹着,才发现那是一枚约指。他陡然清醒,知道她来过了。 第74章 .佳期(上)“还是三郎了解我。”……   怀真仰头望着长信宫巍峨雄伟的正殿,周围细雪纷飞。   初冬的霜色雪意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整个天地似乎都弥漫着一股凄冷清寒。   一只玉白修长的手覆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怀真,别犹豫了,你要知道,此刻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窥伺。你停下来,她们只会笑。”李晄的语气中带着素日里少见的温和体贴。   她点了点头,举步往前走去,身后两列随从也都跟着一起步上了殿前高阶。   她心里挣扎地厉害,走到一半时,忍不住顿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凝然不动的李晄,可怜兮兮地瘪了瘪嘴,眉眼间满是茫然凄惶。   李晄望着她伶仃的身形和背后黑洞洞的巨大殿门,仿佛看到了幼年时步履蹒跚的怀真。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迷宫般的排排巨柱之间捡到过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他牵着她不知走了多久。   他们很小,周围皆是庞然大物。   殿中枝灯如林巍然耸立,珠帘金钩间宝光流转,鲛绡纱幔轻软如云。   长廊幽深昏暗,两边的雕花巨柱似乎延伸到了天尽头。朱色门扉又高又沉,就连门槛也时不时将他们绊倒,好在地毯又厚又软,摔倒时并不会疼。   后来当宫人终于找过来时,他们正坐在地上滚着玉瓶玩。   也许那并非记忆,而是由于宫人的转述所想象出来的画面。他后来曾问过怀真,她懵懂地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记得有那么回事……   **   “好了,我陪你去。”李晄胸肺间吸了一口冷气,将脑海中凌乱的思绪逼退,迈开长腿拾级而上,顷刻间便到了她身侧,握住她冰冷发颤的手道。   怀真心下一暖,抽了抽鼻子,回握住他的手小声道:“谢谢哥哥。”   殿门大开,两人站在月台上等候传召,片刻后小黄门过来回话,“太皇太后在温华阁,两位殿下这边请吧!”说罢便去前边引路。   温华阁是设于偏殿的暖阁,要穿过曲折廊庑。   冷风在檐下回旋,鎏金青铜惊鸟铃发出叮咚脆响,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偏殿门口。   穿过重重珠帘绣幔,总算到了温华阁外。   圆月般的门洞两边摆着五彩斑斓的雀羽屏,玉树般的枝灯前各跪着一名垂髫宫女。   他们刚进来,便有宫女迎上来侍候,宽衣净手除去鞋履后,才被领进了温暖如春的内阁。   中间有座巨大的青铜蟠龙熏炉,周围轻烟萦绕,暖香扑鼻。   太皇太后正坐在窗下亮堂处,面前跪着一名宫女手捧书卷,其余人静悄悄地跪侍在榻前帘后和柱旁。   两人也不敢做声,就在书案前默默跪着。   太皇太后看完满满一页文字,正欲示意宫女翻书时,抬眼却瞥到了他们,这才命捧书宫女先退下。   她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望着怀真,缓缓摇头道:“怀真,事关国法,纵使哀家也帮不了你。”   怀真伏跪在地泣涕如雨,哽咽难言。   李晄满眼怜惜,轻叹了口气道:“皇祖母,怀真不是来求您施救驸马的。她、她、她……”他心头涩痛,一时间竟也不忍心开口。   这两年来,他算是看着他们一点点走到一起的。   起先他对谢珺是看瞧上眼的,还有种本能的排斥,官阶低微不说,身份又有些尴尬,公主怎么着也得嫁世家嫡长子吧,哪能嫁个继室所出的卑微幼子?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世仇。   可怀真心如磐石,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着。他的态度慢慢也就软化了,不带偏见去看的话,竟发现谢珺也还不错,勉强配得上他那个缺心眼的妹妹。   而且他们深爱对方,怀真的爱是张扬热烈的,谢珺的爱却是深沉内敛的。   有时候看着他们含情脉脉坐在一起时,他就不由得幻想将来做舅舅的情形。等他们成婚时,他定然要准备一份丰厚的贺仪,让所有宾客都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就走到尽头了。   都说坏人姻缘会遭天谴,但愿不是一句空话。   “皇祖母,求您为我解除婚约吧!”耳边响起怀真令人心碎的声音,李晄不禁转头,看到她满面凄伤,顿时觉得既难过又无助。   哪怕如今有了爵位有了实权,可还是帮不上她。   太皇太后微微一惊,困惑道:“哀家记得,当日可是你非闹着要跟人结亲的,如今那孩子落难,你便要抛弃他,这太不近人情了。怀真,不要任性。”   怀真面上珠泪涟涟,抽噎道:“只是情势所迫……我对他、对他的心意永远不变。”   太皇太后招了招手,道:“过来说。”   怀真起身绕过巨大的书案,在方才捧书宫女的位置跪下,努力敛住悲伤,打起精神道:“丹阳之战中,三郎疏于职守贻误军机,罪名成立,依律当斩。所以我们的婚事……皇兄原本是要判义绝①,但他怕我日后再纠缠,所以让我亲自来求您老人家,收回当日赐婚的懿旨。”   太皇太后不胜唏嘘,叹息道:“你可知何为八议②?”   怀真点头道:“一议亲,二议故,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   太皇太后道:“此八种人犯罪后,大罪必议,小罪必赦。谢家小郎既与你订了婚,便是皇亲。谢家先祖功在社稷,也算得上皇家故旧。他外祖父萧老先生享誉文坛,称得上有大德行的贤人君子。而他本人在雍州战功赫赫,朝野之中无人不知。你算算,亲、故、贤、功,无论拎出哪一个都够脱罪了,何至于要用退婚去保?”   道理没错,奈何掌握生杀大权的是个心胸狭隘刻薄寡恩的君王。他像是故意较劲,要让她屈服,要让她求饶,要让她跪在面前承认他无上的威权。   怀真摇头,绝望道:“这是皇兄的意思,求皇祖母成全。”   太皇太后心情极为沉重,“这……太难为人了,哀家真要做了,那可就晚节不保。就算民间寻常人家的老祖母,因为孙女婿落难,就为孙女强行解除婚约,也会遭邻里非议的,何况皇家?陛下为何……唉!”   怀真叩头,言辞恳切道:“身后若有恶名,孙女愿一起承担。天气太冷了,三郎身上有伤,他得回家去休养,牢狱之中呆久了,恐留下病根。”   **liJia   承庆元年冬,洛阳滴水成冰。   腊月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侯门公府也不例外。   但护国公府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前不久谢家三郎因触犯军令,差点把命丢在北军狱,这才没几天,谢家大郎和二郎又相继被贬职,双双离开台省,去少府和太常任属官了。   这一日,公府门前却突然来了贵客,是公车司马令陆琨和新任北宫卫士令萧祁,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竟是韩王李晄。   陆琨和萧祁是谢珺的故交,他们登门自然是探望谢珺。而李晄则与怀真长公主交好,他上门来,想必也是探望差一步成为他妹夫的人。   虽然朝廷尚未下明诏,但谢家下人们心中都明白,三郎的驸马怕是彻底没指望了。   由于大郎和二郎皆不在府上,迎接贵客的便只能是谢家大娘子梅英。   这是继弟弟们仕途受挫后第一次有贵客登临,梅英不敢马虎,亲自将客人迎到前厅落座,殷勤招待。   王世宁在扬州起兵后,谢家人人自危。原本寄望着幼弟尚公主后能勉强与皇家建立起联系,或许能让家门免遭不幸,哪想到最终只是一场空。   一想到这些,梅英就恨得牙痒痒。   这种情况下她本就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外间的流言蜚语,又要照管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原想着西院那个女人总该照料好自己儿子吧,结果她儿子被送回来的当天,她就带着一帮贴身婢媪跑去凤凰寺静修了,竟丝毫不顾母子亲情。   她整日忙里忙外,与谢珺本就没有多少情分,自然无暇顾及停云斋那边,为了不被外人瞧出疏漏,背后议论她苛待异母弟弟,只得一面先设法拖住客人,一面派心腹去查探,等接到暗号后才亲自领着众人过去。   **   李晄体质不太好,原本就生得单薄,过竹林时受到地面落雪的寒意侵袭,不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身后的随从忙拥过去嘘寒问暖。   他淡淡望了眼梅英,语气有些尖酸,“让病弱之人住这种地方,不太好吧?本王府上宽敞,有的是房间,大娘子若不介意,今日我便将人带回去了。”   梅英极为尴尬,陆琨忙打圆场道:“七殿下说话就这样,大娘子莫要见怪。”   萧祁也跟着帮腔,心里却颇为痛快。   他因为姓萧,这些年来府上走动没少受谢梅英的冷眼,如今看她这吃瘪的样子,实在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等上了石桥,李晄又开始叹气,“桥这么窄,也太危险了吧!”   谢梅英硬着头皮道:“殿下说得是,改天便让工匠加宽。”   待过了桥,看见冰面上那堆乱石上的建筑时,李晄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回望着众人道:“大冬天的,住这种地方,不得出人命?”   萧祁忍不住窃笑出声,他都抱怨过无数次了,让谢珺换一处地方住,可谢珺就是充耳不闻,说住惯了也挺好。   陆琨头疼不已,只得再次上前化解,一面安抚李晄,一面请梅英留步。   梅英既懊恼又委屈,停云斋又不是她给谢珺选的住处,是父亲在世时的安排,谢珺若不乐意大可以换,她又没拦着。如今倒好,全都怪起她来了。   她再刻薄,也没短过庶母和幼弟的供养。   若萧氏争气点,能为她分担一些府上的琐事杂务,她也不至于困窘至此。   可是一个世家名门出来的闺秀,却二十年如一日的避世,除了吃斋念佛就是怨天尤人,最可恨的是这种时候跑出去躲清闲。她恶狠狠地想着,最好死在外面,永远别再回来给她添堵。   **   目送着谢梅英一行人消失在对岸竹林时,众人这才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李晄身后那个低眉顺眼的小黄门总算长长松了口气,抬起头活动着脖颈道:“你方才怎么那么多话?谢家大娘子的眼睛那么精明,她一看你这边我就心慌,生怕给她瞧出破绽。”   李晄望了眼萧祁和陆琨,哼道:“你们看,这小没良心的。我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她不感激就算了,开口就教训人。”   两人不由哈哈大笑,怀真羞恼地跺脚,“都这份上了,你们还笑我?”   几人正说笑着,停云斋的仆人们已经出来相迎了,书童阿楷也在其中,望见众人喜不自胜。   萧祁道:“这位是韩王殿下,你们快来拜见。”   先前大娘子差人来瞧了一圈,说是有贵客至,谁也没想到会是王爷,一时间都受宠若惊,忙上前跪下参拜。   李晄神色淡淡地,抬手道:“都起来吧!你们家郎君呢?”   他问罢还不忘朝怀真眨了眨眼,脸上就差写上‘不用谢我’四个字。怀真紧张地交握着双手,根本无暇看他,却听他又冒出一句,“怎么不来迎接本王?”   陆琨和萧祁忍俊不禁,只觉得这对兄妹可真是俩活宝。   怀真愕然,抬起头怒瞪着他。   仆人们还未来得及起身,一时间也懵了,为首之人忙解释道:“郎君伤势尚未痊愈,还请殿下见谅。”   李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举步道:“还不带路?”   仆人们慌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在前领路。   众人沿着一道弯弯曲曲的石阶走上去,便看到了停云斋的全貌。   怀真望着四周的布局和景致,心中不由感叹,这还真是一块宝地,就像是从画中搬出来的。   她望着嶙峋巨石间的一株古梅出神时,李晄忍不住拽了一把,伏在她耳畔悄声道:“你是来看人的,不是来观景的,真是个小呆子。”   怀真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阿楷将众人领到中厅,两名仆妇过来上茶。   怀真围在炉火前烤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梯口。   随从们都被安置在隔壁,于是这边就剩下怀真一个‘下人’,其他人竟都视而不见,仿佛习以为常。   阿楷心下犯嘀咕,忙鞠了个躬道:“诸位稍候,小的去楼上催一下。”   他一跑上楼,立刻直奔谢珺的房间,看到他正站在窗前,由阿柯侍候穿衣。   “郎君,楼下有个人很古怪。”他压低声音道:“明明是个小黄门的打扮,却跟七殿下和两位大人平起平坐,七殿下还时不时与他窃窃私语,想必这个人大有来头,您得小心一……”   谢珺微微一震,身躯忽然止不住颤抖起来。   阿楷忙要过去关窗户,他却出声阻止道:“我不冷。”说罢摸索着解开身上衣袍扔到了一旁。   阿柯瞪了眼阿楷,小声道:“都怪你。”   原以为郎君要闹脾气,没想到他却转过身来,声音激动地微微发颤,“快,快换一件,就、就找……”   他一时间也说不清楚,索性摸索着走到衣柜旁自己去挑。   阿柯和阿楷齐齐围了上去,追问他想要什么衣服,他沉默不语,像是有些神游物外,可两手却一件件拨弄比划着,并未停下来。   他记得她夸他穿武官制服好看,但哪能在家穿朝服,不得给人笑死?他便摸索着挑了一套形制颇为相像的常服。   “郎君,”阿柯垮下脸道:“这太单薄了,您还是选点厚实的吧!”   “我不冷,”他反复道:“我不冷,我又不冷。快些吧,她来看我了,等急了会生气的。”   “谁啊?”阿柯和阿楷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痛苦尚可隐藏,但幸福是藏不住的,他也不想藏。   “公主来看我了。”他的语声变得无比柔和,嘴角也漾着丝丝甜蜜,面上挂了半日的凛冽之色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公主?”两人面面相觑。   更衣时,阿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主什么样子的?”   他们虽然从未见过公主,但见过主人思念公主的样子。他以前空闲时间几乎都在家里消磨,可自打恋慕公主以后,据宋家将说一有空就往公主府跑。   实在想象不出来主人追女孩子是什么样,应该不会像平日那样一副古板老学究的样子吧?   阿楷正蹲在下身帮谢珺着靴,听了这话便摇头道:“我方才并未留意,就约摸瞧了一眼,脸怪好看的,穿……”   谢珺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神色严肃道:“放尊重点,不许妄议。”   阿楷只得噤声,暗中吐了吐舌头,想着他这样怕公主,日后成婚了定然是要受欺负的。   阿柯正帮他系腰带,实在心痒,没忍住又蹦出一句,“公主还会嫁给郎君吗?”   谢珺神色一黯,叹了口气,摇头道:“怕是不能了。”   “那……”阿柯不解道:“您为何还这么高兴?”   “可她还是我的公主呀,”他反问道:“她费尽心思来看望,我能不高兴吗?”   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神情焦灼道:“我们快五个月没见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她,时时刻刻盼着见她。”   两人满面震惊,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对方。   任谁也想不到,他们这个寡言少语疏冷淡漠的主人有一天竟会说出这样肉麻的话。   他们也心焦起来。都想赶紧下去偷偷瞧一眼主人心中的公主,于是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帮他穿戴整齐。   他却又踌躇起来,呼吸急促面颊微红,将眼睛上蒙着的黑色布巾扒开一点缝,道:“有没有污迹,再擦一擦吧?”   “您放心,干净得很。”阿柯道。   他又转头在衣服上嗅了嗅,有些不放心道:“我身上有无异味?要不再配两个香袋。”   “郎君日日沐浴更衣,身上怎会有异味?”阿楷道:“您别磨蹭了,快些下去吧,让客人久等了多不好。”   “可是我心里没底,”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焦躁不安道:“万一不是公主怎么办?如果是她的话,早就自己上来了……”   门口忽然响起一声轻笑,“还是三郎了解我。”   三人齐刷刷转头去望,就见门口俏生生地站着个身穿深青色袍衫,戴着黑色幞头的少年人。   阿楷忙望向阿柯,点了点头,示意他这就是方才所说的那人。   两人有些手足无措,正想着要不要参拜时,却听那人率先开口,笑吟吟道:“再不退下,你们家主人可要难为情了。”   阿柯还没来得及细看一眼公主长什么样,就被阿楷拉着跑了出去。   谢珺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却始终不敢将眼睛上的布巾扯下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听到哒哒的欢快脚步声,温软的娇躯就这样撞入了怀中。   猛地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扣住,双手摸索着捧住她的脸,低头衔起那两片柔嫩的红唇,热切而激狂的吮吻着,舌尖强有力地闯入,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怀真被他的热情感染,一时间什么都不愿想,勾住他的脖颈用力地回吻他,他口中有微苦的药味,但她的气息却是甜美可口的,诱使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只凭着本能拼命的压榨攫取。   怀真脑中晕眩,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似乎连思考都停滞了。   她什么都别想了,就这么沉溺在这个坚定有力的怀抱中吧,就当没有变故,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和世间所有有情人一样,等着终成眷属的那一天。   他们唇齿相依舌尖交缠,使劲浑身解数贴合地密不透风,但总觉得还是不够。   她的手掌单薄而柔软,像一尾鱼般从他衣领滑了进去,贴着他的背游移。   他穿的有些单薄,但身上的肌肤却是火热的。   她在门口站了半日,两手原本冷得像冰,这会儿虽有些回暖,但印在他背上时,还是让他打了个激灵。   周围静悄悄地,只有此起彼伏的心跳声。他歇了口气继续吻她,含住那两片唇反复品咂,像是永远也尝不够。   “三郎,你的伤怎么样了?”她并未触到绷带之类,略微有些放下心来,轻轻挣开一点问道。   “你别挂心,我早就无恙了,本想过几天去找你的……”他犹自贴着她的脸,嚅嚅道。   “你找不到我的,”她神色黯然道:“我也是今天觑到机会,才偷跑出来的。”   她这些时日一直在住在长信宫,一来是皇帝的意思,怕她回府后再生事端。   二来是年终事多,李荻什么都不太懂,而她耳濡目染,诸多事宜都能得心应手。   三来则是为了避开不胜其烦的吕朝隐。   想到吕朝隐,她顿觉委屈愤恨,就算再亲吻一百次也无法消解。“那你能抱我起来吗?”她攀在他脖颈上撒娇,他像以前一样,轻而易举便将她抱离地面,一只手揽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托在身下。   “嘶!”耳轮上突然传来微微的刺痛,他不禁吸了口气。   “找个地方坐吧,这样多累呀!”她气息咻咻,伏在他耳畔娇声道。   他明白过来,有些羞涩,又有些兴奋,只用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摸索着往前走。   怀真静静伏在他肩上,双颊酡红,眼神迷离。   遮住眉眼的时候,他的面相有些陌生,好像换了副容貌,冷峻坚毅,凛然不可侵犯。   但那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样子,却又激起了她心底深处隐秘邪异的欲望,就想好好欺负一下。   他手上戴着那日他悄悄给他套上的金约指,她想起那次北军狱之行,便会想起那个言语无状令人愤恨又无可奈何的吕朝隐。   一想到吕朝隐的嘴脸,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要是再招惹我,总有一天我会设法杀了他的,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第75章 .佳期(下)“你压到我头发了。”……   “泱泱,”耳边响起温柔低沉的声音,“泱泱,在这里……可以吗?”谢珺停下来,试探着问道。   他唤了好几声,怀真才回过神来,发觉他抱着她走到了内室靠窗的短榻前,她点了点头,见他并未动,忙补充道:“可以。”   他这小心翼翼抱着她落座,双臂紧紧圈住她,让她整个儿贴在身前,低头用唇舌描摹她的眉眼和轮廓。   她懒洋洋地躲开,抬手去抚摸他的面颊,指尖隔着厚厚的棉纱触了触他的左眼,柔声问道:“你怕不怕?”   他有些紧张地捉住了她的手,似乎怕她会去揭他丑陋可怖的伤口。即便知道他昏迷时她早就看到了,但清醒地面对她时,却丝毫没有勇气展露。   “泱泱,我什么都没有了。”他默默垂下头,声音有些低哑和无助,“你还要我吗?”   怀真想起了七夕那日在看台上的玩笑话,叹了口气道:“别多想,三郎永远是最好看的。”   他虽然不信,但精神却略微一振。   怀真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忽然问道:“另一只眼睛可有影响?”   他慌忙摇头道:“没有,右眼完好无损,可正常视物。只是医官担心我现在无法适应那种怪模样,便都给我遮起来了。”   他将她的手捧到唇边不住地吻着,热切而激动道:“泱泱,我知道你不会抛弃我的,你不会因为我变得残缺就嫌弃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他内心有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要相信奇迹最终会发生。   怀真眼眶微微一红,以前的他会担心她不要他了,可现在他却无比盲目地坚信她会对他不离不弃。   是她的爱给了他信心,让他学会了相信自己也爱自己。   “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任谁也分不开。”她有些牵强道。   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应该什么也不知道。   她不由得心如刀绞,才知道皇帝甚至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就要强制把他们的婚事判义绝。   在皇帝的心中,只忌惮她的反抗,他知道谢珺是不会反抗的,或者说他并不会把谢珺的反抗放在眼里。   这就是皇帝吗?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意志,无视别人的声音,多么傲慢,多么恐怖。   “泱泱,”他似乎并未觉察到她话语中的异样,“我的伤势不要紧,我以后还能去征战,只是……”他抿了抿嘴唇,有些愧疚道:“只是我原本想的是,等成亲以后,我可以有很多时间和机会手把手教你箭术。现在怕是不行了,好遗憾。”   “殿下,拜我为师,保准让您成为大卫第一女神箭手。”耳畔忽然闪过吕朝隐令人厌憎的面孔,她想抓花他的脸,剁了他的手,挖了他的眼睛,可是他武艺高强,她身边竟无人能敌。   她有时候在想,是不是皇帝故意纵着他羞辱她?他就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她哭哭啼啼去御前告状,看着她沦为宫中笑柄?   “三郎——”她有些痛苦地唤了一声,可是终究不忍心告诉他。   “泱泱?”他扬起脸,似乎等着她继续说。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轻笑着道:“把衣裳解开。”   他面上狂喜,探手一点点解开外袍衣襟,露出了雪色的白纱中单。   怀真摇头道:“不行。”   他便又顺从的将里面的衣衫也解开,袒露出精壮的胸膛和紧致的腰腹。   她轻巧地褪去衣袍,只穿着单薄的内衫,伏在他颈窝里,撒娇道:“把袴子也褪了吧!”   “好!”他依言照做,自行去解革带。   最后摸索着摘下她头上的幞头,抽出发簪,将她用带着自己体温的衣袍拥在怀里,埋首在她脑后秀发中,轻轻嗅着她发间的香味。   这次会面实属不易,她知道以后这样的机会再难有。而他心里自然也明白,否则以她的性格,不会等这么久才来找他。就这样肌肤相接抱在一起,便足以慰藉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难。   ……   良久之后,她好像感受到了他的另一颗心脏,狂热而激烈在她体内搏动着,像是要与她命脉相连,再不分开。   外面隐约传来笑闹声,离得挺远,应该是楼下众人早就离开,跑去周围冰面上戏耍了。   期间谁也没有说话,都在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这难得的欢愉。   她敞开身心经受着,从未像此刻这般轻松惬意。只要片刻的温存,便足以抵消过往的所有悲伤和痛苦。   原本她极爱他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粗野,如今却觉得春风化雨般的温柔也不错。   **   怀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卧榻上,衾枕上有亲切熟悉的味道。   她好奇地转头张望,和她的绣榻比起来,实在是过于狭窄和朴实,没有锦被绣褥,也没有挂丝罗帐缦,更无其他花里胡哨的装饰,墙上比只挂了一张弓、一把剑,以至于好端端的卧榻上竟有几分兵戈气。   前世她从未去过他的住处,偶有几次造访,也都是在前厅和谢家几位姐弟说些场面话,想不到如今竟来到了他的房间,还躺在他的床榻上。   “三郎,”她唤了声坐在榻沿的谢珺,“过来,和我躺一起。”   他已经扣好了腰带,但上身的衣袍依旧有些散乱着,听她这样说,不由得心动,可是想起来卧榻过于狭小,便摇头道:“两个人躺着太挤了,还是一个人舒服一些,我就在这坐着。”   “不嘛,”她伸手拽他的臂膀,“我要和三郎一起躺着。”   他拗不过她,只得弯身除去靴子,挪上来与她并头躺在一起。   怀真帮他盖好被子,又将枕头推到他脑袋下,往他怀里挤了挤,枕在他手臂上,满足地喟叹道:“这样不是正好吗?”   “泱泱,”他低低笑着,唇角泛起浓浓笑意,“以后我的榻上就有你的气息了。”他叹了口气,感慨道:“我的心底,我的身上,我的房里,都有你的印迹,真像做梦一样。”   怀真笑着勾了勾他的脚踝,“下次带你去我的闺房,也让你躺一躺我的卧榻。”   “真的?”他激动地撑起身子道。   怀真痛呼一声道:“你压到我头发了。”   他慌忙起身,待怀真理好秀发,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下。   “泱泱,”他吻她细滑柔嫩的脸颊,呢喃道:“泱泱,这个世间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我爱你,我好爱你。”   怀真闭着眼睛,享受着他的温存抚慰,轻声道:“若我是坏人,你便不爱我了吗?”   他不由失笑,吻着她的额角道:“我说的不是好坏的好。何况你再坏,也不会比我更坏。”   “三郎,”她攀住他的肩,定定道:“燕王是你放走的吧?”   他的身躯微微一震,沉默着点头。   “你觉得他如何?”她追问道。   “颇有人君之相。”他如实道。   他对她已无秘密可言,但她却瞒着他良多。比如她为何会知道江南战事的结局,以及他将会遇到的险境。   她的手柔柔抚上他的脸颊,轻触着他的左眼道:“那他为何还要杀你?”   他的身躯不由得绷紧了,支支吾吾道:“刀、刀剑无眼,乱军之中……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三郎,”她撑起身子,俯望着他道:“你不该回来的,走吧,你去投奔燕王吧!不管去哪里,都比留在洛阳强。”   他摇头道:“我放走燕王,并非为了投敌,而是突然想起了你的话。还有,两方实力悬殊,如果不放他走,我们所有人可能都会死在丹阳。他的确有意招揽,但是泱泱,我不会再相信任何皇帝或想做皇帝的人的话。我不去江南,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总算醒悟过来,她该感到欣慰,可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去吧,三郎。”她的泪水无声滑下,滴落在他唇畔,那样酸涩,那样苦楚。   他的手脚慢慢变得僵冷起来,缓缓摇头道:“泱泱,别赶我走。求你了,不要赶我走。我、我不想离你太远,我若走了,他们肯定会把你嫁给别人的。”   “可是三郎,洛阳容不下你我。就算你在,我们、我们……”她突然伏倒在他胸膛,抽泣着道:“我们没有未来了,三郎,我们再也不可能成婚的。”   他的胸膛微微震颤着,她不敢去看他,耳畔有压抑着的哽咽,她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日间才从谢梅英口中得知萧夫人避居出府的事,她既震惊又心痛。   老天待他何其不公啊,她本不该在这种时候说的,可她无法用谎言去欺骗他,给他虚假的希望和梦幻。   “泱泱,我不会放弃的。太皇太后赐的婚,怎么能不作数呢?我们都有夫妻之实了,如何能分开?”他带着哭腔,压抑着声音道。   怀真撑起身,看到他面颊上一片血红,愕然道:“三郎,你怎么了?”她慌忙抓过帕子去擦,他却握住了她的手腕,拿过帕子背过身自己去擦。   他知道他确实得离开了,他不能再以这种形貌出现在她面前。若伤口在别的地方还可隐藏,但偏生在脸上,该如何是好?   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脸蛋贴着他宽厚的肩,虽一言不发,但轻柔的呼吸拂在他颈侧肌肤上时,他的心还是一点点软化了。他无法恨她,就算她赶他走。   “好,”他将她的双手抱在怀里,喃喃道:“我离开洛阳,我想办法把眼睛治好再回来。那样,我们就可以成婚了吧?”   他们谁都知道,并不是这个原因,但谁也不愿去触碰问题的内核。   前些天宋友安回来后,曾拜访过她,并向她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那一箭原本直取太阳穴,是奔着要他命去的,是他闪躲地及时,虽然中了招,但至少捡回一条命。同行的亲随死伤大半,他是被宋友安和几名心腹护送出扬州境的。   “你走之后,我不会嫁给任何人的。”她忍着胸口溢出的酸胀感,涩声道:“三郎,除了你,我心里没有过任何人,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你放心,谁也奈何不了我。一起死在洛阳,还是天各一方,你知道怎么选的。”   他缓缓转过来,以沉默应对。   她支起身,轻轻扒开他脸上的黑巾,露出了完好无损的右眼。他没有抵触,只静静望着她,眼中满是凄伤,泪水已经濡湿了长睫。   她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眸,柔声问道:“三郎有何心愿?”   他痴痴地望着她,眼神如蝶翼般轻抚过她的面庞,“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第76章 .信仰我会死在雍州吗?我们还能再见面……   怀真震惊地望着他,她以为此情此景下,他会说出什么豪言壮语的。   不曾想却是柔肠百转缠绵悱恻,她有些惭愧地想,也许深情是种禀赋,我终究不及他。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尽力安慰道:“肯定会有朝夕相对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她翻身起来道:“我们自己赖床,丢着客人不闻不问,这什么道理呀?”   他哭笑不得道:“我竟然完全忘了他们。”   怀真坐在榻沿弯身着履,回头笑道:“你方才何必费半天劲穿衣服?现在又得重来……哎呀!”   “怎么了?”谢珺忙起身查问。   怀真揉着脚后跟道:“撞得我好疼。”   她俯身去查看,看到榻下的箱笼,笑道:“三郎,这里藏的什么宝贝?”说着便拖了出来。   谢珺窘迫道:“没、没什么,就、就是换、换洗的衣物罢了。”   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态度反倒助长了她的好奇心,“我才不信。”   她像是怕他抢夺一般,迅速扳开铜扣掀开了盖子。   结果大失所望,她还以为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惜并不是她想的那样……还真就是衣物。   “你为何要藏一箱子破衣服?”她皱着眉头拈起来,一件件抖开,摇头道:“真是莫名其妙,哎,就没有一件完好的,都发黄了,怎么还有这么小的?”   她抬起头,笑望着他道:“莫不是要留着传给儿孙?他们不给你踹翻箱子才怪。”   那是蛰伏在心底不敢碰的刺,也是梗在胸口难以消融的块垒,更是他以为终生不能忘怀的屈辱和怨愤,可是就在她几句云淡风轻般的玩笑话里,一切突然烟消云散。他不愿再对过去耿耿于怀,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遑论伤怀?   从太皇太后的赐婚懿旨下达后,他们母子就彻底反目了。所以这次她弃他不顾,也在情理之中。父母对子女的爱并非毫无缘由,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很早以前……”他笨拙地编造着理由,“以前放在那里,实在太忙,忘了处置。”   “幸好是在楼上,勉强还能防潮,否则都该发霉了。”她笑着缩回手道:“你还要留多久啊?嬷嬷说,旧衣服长时间不穿,会生虫子的,所以都要烧掉才干净。”   “那、那就烧掉好咯。”他弯下身穿靴子,随口道。   见他出声,她便合上盖子,蹲在地上将那口箱子推了出去。   谢珺急忙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和歪斜的发髻,这才转了出去,听到怀真在廊下和阿柯说话。   “这炭火有点熏人,我都快掉眼泪了。你从哪找来的?”   “主人屋里平常不用火盆,所以一时也不好找,正好外面王爷们在烤鱼,我就去借了点炭火,都是普通的炭,味儿难免会有些大。”   “那……你家主人,他都不冷?”   “主人常年习武,比我们耐寒耐热。”   “夏天住这挺舒服吧?可以戏水,可以钓鱼,还能泛舟呢!”   “就是……蚊子太烦人。”   “怎么没听三郎抱怨过?”   “蚊虫不叮咬他,就把我和阿楷咬地满身包。”   “哈哈,那我和他一样,蚊子也不咬我。小的时候,身边嬷嬷说,是我太凶了,连蚊子都怕。”   “主人倒是不凶,就是……”   “就是什么?”怀真追问道。   他不知道阿柯会说什么,忙咳嗽了一声,阿柯立刻惊跳而起,迎过来道:“主人,我只是帮公主拿了火盆而已,没什么事就退下了。”   怀真耳聪目明,早就听到他靠近,没想到现在才出声,回过头道:“瞧你把人吓得。”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摸索着将阿柯做过的蒲团拖过来,挨着她坐下,隔着黑巾望着跳动的火焰。   “交给他们去办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他叹道。   “难得有机会玩玩火。”她用铁钳子挑起一件衣衫,看着火焰从袖头席卷上来,初时只是轮廓,最后漫上来吞噬一切,心里便有种说不上来的痛快,毁灭和创造一样,都会让人感到愉悦。   她心里的恨无法消解,只能以此来泄愤。   这些大大小小的衣衫,背后的破损处皆一模一样,她不可能猜不到是什么缘由。但他讳莫如深,她自也不会去问。   她抬头见他似有些闷闷不乐,不由笑道:“舍不得?”   他也笑了,摇头道:“没有,我怕火星溅到你身上。”   “回去后我赔你新的。”她柔声道。   “泱泱,谢谢你。”他靠过来,揽住她的肩道。   怀真转过头,望着他的侧脸,这段时间养伤倒是白了不少,在黑巾的映衬下泛着象牙般的色泽。   千言万语涌上来,最终却又咽了回去。   “三郎,”她吻了吻他的面颊,低声道:“箭簇还在吗?”   “嗯?”他有些不解。   她轻轻抚了抚他的左眼,黑巾下隐隐露出未擦干净的血丝,她却没敢动,怕他会觉察到。   他点了点头道:“在呢!”   “送我吧!”她向他讨要,语气不容置喙,“我留在身边辟邪。”   他忍俊不禁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快去拿吧!”她催促道。   他便起身进屋去了,她将余下几件衣衫一齐投入了火盆中,望着泛黄的丝麻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她眼中的暖意也渐渐消失。   **   怀真长公主和谢家三郎的婚事最终被皇家判了义绝,京中都在盛传是长公主本人不愿下嫁。   谢家三郎因获罪被免去军职,又伤了一只眼睛,而谢家另外两位郎君也莫名其妙遭到贬职,所以长公主悔婚也在意料之中。   原本并不是多离奇的事,所以起先并无多少人在意,直到开春后听说谢家三郎不服判决,被处徒刑一年,京中便又开始炸了锅。   承庆二年仲春①,谢珺前往雍州杨昌麾下服刑。   故交同僚们设酒践行,将他送出了城,怀真亦在其列,抛下众人将他送出三十里,直到暮色渐至,依旧不愿折返。   “三郎,劝劝长公主吧,她这样跟着也不是个事儿。”宋友安遥望着后面的马车,不由得虎目含泪,长叹一声道。   同行的随从们也都停下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劝他说句话,否者以这种速度,等到雍州该入秋了。   他们私下里尚未道别,他极不愿面对这样的时刻,他希望她的车一直跟在后面,他甚至希望她就这样跟他去雍州,但那只是痴人说梦。   他策马奔到车旁,正犹豫着时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笑意盈然的脸容,“三郎,我送你到前面驿站吧?”   他以为她会愁容满面泪痕斑驳,所以他连唤一声都不敢,没想到她竟如此平静从容。   “不行,”他跳下马背摇头道:“返程时那么远的路,我不放心。”   她只得命令停车,弯腰出来时,看见他呆立在丈许外的地方,便朝他伸出手去。   车夫在看着,车后的数名护卫也看着,他便有些迟疑。   她心里窝火,怒瞪了众人一样,大家只得别过眼。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想扶她,她却倏然收回了手,美目圆瞪,气哼哼地盯着他。   他只得张开手臂,她这才嫣然一笑,跳进了他怀里。   其他人不敢打扰,自发将车马远远赶到了一边。   “你在恨我?”她从他怀里挣开,盯着他问道。   怀中陡然一空,他心头上涩然,垂头不语。   “其实去江南也好,去雍州也行,只要远离洛阳就行了。”她喃喃道,“你闹得这一出,很多人都会以为是我薄情自私势利眼。”   “不是,”他忙摇头,决然道:“我只是想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明白,我就是不服,我就是不愿。军职我可以不要,假以时日还能再赢回来,但我不甘心放弃我们的婚约。”   “你以为我甘心?”她从怀里取出一只精心缝制的黑色眼罩,放在他掌中道:“此去千里,你要保重,眼睛若是不舒服,记得要找军医看诊。三郎,你不要急,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无论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有的是耐心,我都等得起。那你呢?”   他定定望着她,脸上愤懑之色渐消,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他凝视着她,眼波温柔似春水,殷切道:“我也等得起。”   他将那只小小的眼罩放进她手中,轻声道:“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好。”怀真接过来道。   他微微弯下腰,将脑袋低垂在胸前,感觉到细柔的手指拂过他的面颊和脑后,就像曾经帮他拆解发髻一样,轻巧地摘下旧的眼罩,换上了新的。   他突然悲伤难抑,想到渺茫的前程,还有他们无望的未来,他觉得脖颈好像被命运之手扼住了,恐惧渐渐攫住了他的心。   “泱泱,”他紧紧抱住她问道:“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你告诉我,我会死在雍州吗?我们还能再见吗?”   她心中暗流汹涌,激动难耐,深深吸了口气,郑重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前途无量,将来会权倾朝野位极人臣,连皇帝都能轻易废立。到了那时,你就是自己的天,再没有什么能压在你头上。也再没有什么人敢算计你陷害你,夺走属于你的任何东西。”   “那你呢,你在哪里?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呢?”他捧着她的脸,右眼中泪光点点,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虔诚和痴狂。   怀真心头微窒,连忙牵起唇角,微笑着道:“我还能在哪里?当然在你身边呀!”   “真的吗?你真的会在我身边?”他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气,追问道。   “当然,我哪里都不去,只和你在一起。你走以后,我会天天求神拜佛,希望他们保佑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她忽然间有些担心起自己来,除了要避开分娩,还要避开什么呢?   “好,我信,我会一直等着那一天。”他长吸了一口气,神采奕奕地向她道别,不像是去服刑,倒像是去奔赴一场辉煌璀璨的梦。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大道尽头,怀真才忍不住堕下泪来。他这一走,她长长松了口气,可是心里也像被挖空了一样。 第77章 .阑珊自打谢珺离京后,怀真就彻底撂挑……   先皇两周年祭刚过,皇帝便宣布国丧期满,开始命太常为女儿筹办婚事。   按照原本的约定,李晄也该回封地了,他倒是上书请辞过好几次,都被皇帝驳回了。   鉴于燕王的先例,皇帝如今对亲兄弟比对异族还忌惮。宁可让他留在眼皮底下做官,也不肯放回封地。   李荻的婚礼成了承庆二年上半年仅次于战事的重要事件。   皇室已经十多年未操办过公主的婚事了,上次还是已故成美长公主。李荻是帝后的小女儿,嫁的又是掌控北军的霍家,婚礼少不得要操办地轰轰烈烈。   皇帝命太常和宗正共同筹办女儿大婚事宜,又请永嘉大长公主协理内宫诸事,他原本也想让怀真帮忙。   但自打谢珺离京后,怀真就彻底撂挑子了,宫中事务一概不理。   整日里不是四处游历就是烧香拜佛,短短数月便成了洛阳大小寺庙的常客,外间甚至传闻她因婚变心灰意冷要出家。   皇帝暂时无暇拿捏她,反正失去了谢珺那个外援,如今她再嚣张也翻不起风浪,假以时日,还是得乖乖为他所用。   他如今痛恨谢珺多过怀真,江南战事他筹划良久,投入了无数人力财力,出兵之前极力向持反对意见的太尉府保证,定能一举擒获燕王,让江南再无隐患。   结果……他损失了越骑校尉和麾下整支骑兵,步兵倒是保存了实力,但九江和庐江的守军死伤无数,两郡百姓对他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恐怕等不到王世宁去征讨,就要自行倒戈了。   都怪谢珺,他向来知人善任,明白以他的能力定然能将差事办好,但他却在押送途中让罪魁祸首给跑了。   他甚至怀疑谢珺是不是故意纵虎归山,但又实在拿不出证据,所以只能以贻误军机和玩忽职守来定罪,若是能办他个通敌谋反,就算十个怀真也没话说。   自从江南战事势利后,卢太尉对他的态度就暧昧起来,就连以皇后名义邀请卢娘进宫,卢家都敢推三阻四。   好不容易把两年国丧期熬出了头,结果煮熟的鸭子却飞了,想想就憋屈。   皇帝来到迎春殿时,却听到了女儿的啜泣声。   他原本想同皇后商议采良家女充实,后宫之事,但女儿在场便不好开口了,犹豫了一下正待转身离开,奈何俩人已经迎了出来。   他见女儿双眼通红,面上泪痕未干,便随口问了一声。   皇后叹道:“还不是因为您的好妹妹。”   皇帝揉着太阳穴,一时间进退维谷。   她实在不想和愁云惨雾的母女俩相对,但也不好驳皇后的面子,只得跟着她进去落座。   “你都快成亲的人了,不去忙自己府上的事,招惹她作甚?”他瞥了眼女儿道。   女儿粉颊低垂,悄悄抹着眼泪。   他便有些恨铁不成钢,明明她才是本朝正经的公主,为何总能被别人压一头?   他的女儿应该张扬跋扈一些,而不是这样逆来顺受,看得人就来气,若是女儿的性格和怀真对调一下就好了。   “上巳节时,阿荻在濯龙园举办宴会,拟邀的宾客中一半都被怀真请到府上去参加诗会,她整天舞刀弄剑懂什么诗呀?还不是哗众取宠。阿荻柔弱宽厚,不欲与她相争,便都忍了。可是昨日芒种送花神,怀真竟又故技重施,在府上大搞噱头,除了曲水流觞游园盛会,还辟了一垅田,带着宾客们种瓜果蔬菜,这不是胡闹吗?阿荻又白忙一场,更可恨的是,连她未来的小姑子都被怀真诓走了。”皇后道。   “怀真她没那么无聊吧?”皇帝以手支额道。   “难道父皇以为女儿在撒谎?”李荻满脸委屈道。   “哦,这倒不是。”皇帝正想找借口离开,却听李荻抽抽噎噎道:“父皇有所不知道,就连表姐也向着小姑姑,她写信指责我心不该忘恩负义,同小姑姑交恶。”   “阿荻,容娘不是那个意思。”皇后也没想到,突然就把侄女给扯进来了,顿时两头为难。   “容娘不是和你最好吗?”皇帝感到头疼,“你们小孩子家,别学大人勾心斗角。好了,你说吧,要朕怎么做?”   “父皇,”李荻鼓起勇气道:“让小姑姑回宛城吧,她在洛阳一天,女儿听到她的名字都会心悸。”   皇后也忙着附和道:“陛下,臣妾亦有此意。自打婚变后,怀真就像脱缰的野马,谁的话也不听,整日里和一帮纨绔子弟一起胡闹,丝毫不顾自身清誉。听说她府上有座藏书楼,吸引了无数士人学子,就连秘书郎程循也是常客。臣妾说句不中听的,您若再不约束,整个洛阳的风气都要被她带坏了,以后世家贵女争相效仿,恐会酿出祸端。”   “别危言耸听了,”皇帝嗤笑道:“天下女子以皇后为表率,只要你持身正守妇德就够了。她狂妄悖德,那是父皇惯出来的。再说了,程循不是你当初安排给她认识的嘛?”   见皇后面色不悦,想到还有事交托,便只得和声安抚道:“你是皇后,该管还是要管的。要么宣进宫训斥几句,要么就打发回南阳算了。”   皇后这才颜色稍霁,“是,臣妾遵旨。”   李荻听到此话,更是喜笑颜开,她大婚在即,实在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了。   **   公主府后园。   怀真身着粉罗窄袖衫,系着荷叶裙,正抱臂站在田埂间,看着萧祁脱了外袍和鞋履,将裤脚高高挽起,站在水田里教董飞銮插秧。   鹿儿在她脚下悠闲地吃草,时不时回头蹭一蹭她的腿。   董飞銮是前些时候和宋友安一起回的洛阳,如今宛城田宅奴婢由宋康隆和婴娘在打理。   听说婴娘打着公主府的名义创办女学,这次倒是没人敢公开反对,但是入学者寥寥无几。   而吴郡彻底落入□□刺史掌控之下,言论无法上达天听。为防不测,怀真提前便将宋家家眷设法转移到了宛城,由宋康隆秘密安置。   “你为何连这个都会?”她看萧祁动作挺娴熟,便好奇问道。   萧祁回头望了眼田埂上衣袂飘飘的少女,竟有些心迷意乱。   董飞銮撇了撇嘴,佯装未察。   萧祁尖刻之语没能出口,调侃道:“还不是生计所迫呀!”   “这我可不信。”怀真拂着身畔垂落的细柳。   “当年萧家出事后,我们虽是庞支却也人心惶惶,家父为避嫌主动辞官,举家迁往城外农庄,我幼时常跟着佃户家的孩子玩,所以这些简单的农活可不在话下。”他云淡风轻道。   “当年,令尊的官职是?”怀真问道。   “中书省通事郎。”萧祁感慨道。   “你们家兄弟后来都弃文从武了?”怀真感到有些愧疚。   “两位兄长依旧从文,但入仕多年仍未能进台省。我是经人举荐去的羽林卫,靠着运气一路混到了北宫卫士令。”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直起身转向怀真道:“承安二十一年冬,我差点就要被符愿拉下水了,多亏殿下提前示警。否则哀帝陛下清算时,我们家恐怕在劫难逃。”   “符愿……”想起这个名字时,怀真心里顿觉苦涩,后来她骑术精进,全赖他的点拨,“他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他甘做鲁王走狗,意图谋反,被枭首示众了。”萧祁面无表情道,“最可恨的是他不念旧情,竟想拿兄弟当枪使。”   怀真手抚着细嫩柳枝,垂眸慨叹道:“三郎也是受他牵累,回来连官职都没有了。”   一想到谢珺她便意兴阑珊,低头揉了揉鹿耳,转身往别处去了。   眼看一人一鹿的身影消失在浅草茵处,董飞銮才冷笑道:“你不会因为谢三走了,你就有机会了?”   “我可没说,”萧祁笑道:“你非要往这猜,莫不是吃醋?”   “与我而言,你都是老黄历了,谁吃你的醋?”董飞銮高挽着衣袖,素手浸在泥水中,像模像样地学着插秧。   “那你酸溜溜地作甚?再说了,我有自知之明。”他若无其事道。   “你真的喜欢怀真?”董飞銮惊讶道。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喜欢她的又不止我一个,还有个难兄难弟呢!”他弯腰忙活着。   董飞銮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陆郎?”   “嘘,”萧祁忙示意她噤声,悄悄道:“不然我俩闲得慌,一有空就跑过来?我跟你说,阿琨之前呀,专门编了一套适合女子的入门剑法,就是为了教给殿下。”   “我不信,”董飞銮摇头道:“他若真对怀真有意,怎么还如此热忱地撮合她和谢三?”   “他是君子呗,不会做横刀夺爱的事,也不会暗中使坏。”萧祁道。   “既如此,为何不早日去说亲?以他的家世背景,那还不容易?”董飞銮不解道。   “嗐,他们陆家满门端方君子,就算阿琨有那心思,长辈们也不会同意,他大伯母定然第一个阻拦。”萧祁笑得极为痛快。   董飞銮心里颇不是滋味,“难道怀真配不上他们陆家?”   “这倒不是,”萧祁解释道:“他们家的长媳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永嘉大长公主那种沉稳端庄能持家才行。殿下这性格呀,还真不适合。所以啊,别说是单相思,就算他和殿下两情相悦,这辈子也不可能的。”   “他得不到,你更得不到,犯得着如此幸灾乐祸?”董飞銮不屑道。 第78章 .释然她宣布要嫁给小谢后,我就彻底死……   “两人落寞总比一个人失意强,我俩同年入的羽林卫,又是同时与殿下相识,她原就待阿琨比较亲厚,我还挺吃味儿呢!”萧祁忿忿道:“结果她最后看中的竟是小谢,凭什么呀?我到现在都不服。”   董飞銮笑得花枝乱颤,“你不服陆郎,也不服谢郎,又知道自己排不上号,那么谁做怀真的驸马你才会甘心?”   萧祁抬起头,神秘兮兮道:“还真有一个人,家世才学名望我都服气。”   “谁啊?”董飞銮好奇道。   “庆阳王世子崔晏。”萧祁道:“你是见过他的,文采飞流气质高华,当年可是誉满京都的人物……”   董飞銮满脸紧张道:“快别提这个人,怀真听到了可会变脸的。”   “她为何如此忌讳?就因为和二公主那档事?真没必要吧!”萧祁哪壶不开提哪壶,董飞銮恨不得抓一把污泥堵住他的嘴。   “我不清楚他们因何反目,肯定和那件事脱不了干系。如今崔家可是叛党,你休要再提。而且自打谢三离京后,她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顾忌了。荣懿公主不长眼,阴阳怪气奚落她,现在都快被她气死了。你要是撞到枪口上,那就自认倒霉吧!”董飞銮直起腰,抹了把额上的汗,不耐烦道。   “阿鸾你别生气,我对殿下的心思和阿琨小谢不一样,”他倒还有眼色,忙澄清道:“我就是想和他们较把劲而已。殿下对我的青睐,多半是因为和小谢沾亲带故。我心里门儿清,不会犯浑的。还有啊,去年在濯龙园她宣布要嫁给小谢后,我就彻底死心了。”   “萧祁,你个狗东西……”董飞銮勃然大怒,抓起一把污泥便摔到了他脸上,“原来是情场失意,所以转头勾搭我,只是为了泻火吧?害得我脑子发热,差点和怀真撕破脸……”   “合着是我一个人泻火吗?你不也挺快活?”萧祁抹了把脸,反手给她兜了一头泥水。   董飞銮尖叫着回击,几个来回下来,两人满身满脸都是污泥。董飞銮犹自不甘,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倒在水田里,自己却也立足不稳,朝水里扑去。   她眼前一黑,正要惊叫时,腰肢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托住,一时间又惊又喜,语无伦次道:“你、你还算、算有几分良心。”   萧祁从泥水里挣扎着站出来,哪里还有半分玉面郎君的样子,比田间农夫更狼狈。   他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揽住同样黏糊糊的董飞銮道:“咱俩谁也不比谁干净,不妨凑合凑合,我陪你泄一辈子火,如何?”   董飞銮眼中有泪,垂头不语,泥沼深处的脚恨恨踩了他一下,语气中满是厌弃和愤恨,“我少年失足,悔不当初,即便没有进入教坊司,这辈子也没机会清清白白做人,你何必呢?”   “谁又不是?我家世能力皆不如阿琨,靠着脸好看和会说话爬上来的。我不服小谢,不仅是因为殿下偏爱他,更是因为我永远也做不了他那样的人。霜松雪柏涧壑边,紫芝玉树阶庭前。①连家父也常赞他有萧氏风骨。说我天生就是吃软饭的,根本不像萧家人。”他自嘲道。   “你……不用如此妄自菲薄吧?”董飞鸾从未见他说过这样的话,竟不好意思再讥讽。   “我说的是实话,”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难得正经道:“咱们相识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不了解。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可是我们瞧得上的人,却是不会正眼看我们的。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们。”   董飞鸾的泪水倏然滑落,强笑着推开他手臂道:“别跟我拉拉扯扯,我婚姻无希冀,对男人也不抱幻想。我这辈子就追随怀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不找退路了。”   “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志同道合,”他抬起手指,抹匀了她颊上的污泥,“我也打定主意追随殿下,无关风月,就是敬慕她的人品性情。干净明朗,热情洋溢,好像一团火,能照耀一切,却永远不会熄灭。”   “听你这样一说,他俩倒是绝配。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董飞鸾并未推拒,抬眼望着他道。   “多年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何况也是性格使然,我本就不是胸襟开阔之人。”他叹了口气,有些同情道:“小谢命苦,我本不该对他心存芥蒂,可是……他从小样样都比我强,由不得我不嫉恨。”   “现在外边流行这样调情的吗?”冷不丁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两人俱是一惊,循声望去,就见怀真领着鹿缓步走来。   二人慌忙相扶上岸,皆尴尬地不像样。   “若是春情难耐,大可以去找间房子,我又不会介意,何必糟蹋我的水田?”她望着地里的一片狼藉,痛心疾首道。   “殿下误会了,”萧祁忙解释道:“只是一时失足,并非无故践踏……”   怀真瞟了他一眼,又望了眼董飞鸾,索性把话挑明了,“去年濯龙园赴宴时,你们在无人水殿幽会时……我恰好经过,好奇瞧了两眼。所以,在我面前不用避嫌的。”   两人先是呆若木鸡,接着萧祁惊跳而起,捂着脸一溜烟跑了。   即便脸上糊满了泥巴,董飞鸾还是臊地耳根通红,“你……你真的看到了……还是诈我的?”   怀真没好气道:“你的吃穿用度都是我供着,我能诈到你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偷偷摸摸纠缠不休的样子,要么断得干脆利落,要么就大大方方在一起。”   董飞鸾悔得肠子都青了,倒不是当日水殿偷欢,而是晚上回来同怀真摊牌。   难怪她当时盛怒,若是姑姑的话,恐怕早就一口一个贱婢,挠破脸撵出去了吧?   说起来,怀真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情意的,不计前嫌收留她、原谅她,但她却只想着独善其身。   她比她年长,原该由她来照应她,但是这些年她何曾为她做过什么?   承安二十九年董家获罪,堂叔、父亲和二叔皆被处决,族中男丁流放岭南,包括年迈病弱的堂叔祖。家眷则充入掖庭为奴,其中在室女被挑出来送进教坊司习歌舞乐器,供王公贵族取乐,她和表妹董飞琼皆在其列。   那时家族的靠山董婕妤已殁,她知道此生将陷入泥沼永难脱身。她的母亲本就是乐坊出身,所以她自幼擅弹琵琶,身份的转换并未让她有多痛苦。   但自幼骄纵性情如火的董飞琼却不一样,她不惯做小伏低,更受不了成为别人的玩物,因此没少受罚。   十三岁的怀真在母亲葬礼上骤然发难,控诉皇帝冷酷无情,斥责命妇忘恩负义,事情传出来后,包括她在内的众人只当笑谈,董飞琼却神色冷厉默不作声,当夜在同寝女伴熟睡后悬梁自尽。   两日后怀真带人来收尸,她避之不见,心里暗暗恨她。   她觉得是怀真的狂妄忤逆唤醒了飞琼心中的反抗意识,否则假以时日,她定会认命,慢慢适应教坊司的生活,忘掉曾经的身份和地位。   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后她还是靠着怀真离开了那个地方。   想到过去种种,她不由泪落如雨哽咽难言。   怀真哪里知道她心中的翻涌思绪,只笑着道:“人之常情罢了,我又不会取笑,你何至于哭成这样?好了,快去浣洗吧,我还没有龌龊到偷看自家表姐和人敦伦,听了两耳朵就跑了,还和三郎在附近帮你们把风来着。”   董飞銮听到这里哭得差点喘不上来,还好脸上像戴着一层面具般,倒也不不至于太丢人。   怀真如今可看不得人,忙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自己则领着鹿,不急不缓地去找人来修整田地。   过几日吕朝隐回京,该考较她的箭术了,也不知道进步如何。   **   晚膳后,董飞鸾去怀真寝阁,却只看到葭葭带着婢女在焚香熏衣。   “殿下呢?”她四顾不见怀真,纳闷道。   “背着弓箭出去啦,说是练会儿功。”葭葭如今出落地愈发   “天都黑了,她去外面射蚊子吗?”董飞銮大为不解。   “董姐姐,你不知道吗?”葭葭回头道:“殿下就是在练习黑暗中视物呢!”   “她一天里够忙了,怎么还干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难道练好了驸马的眼睛就能……”   “嘘!”葭葭忙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巴,骇然道:“你疯了?怎么敢提这个!”   董飞銮惊出一身冷汗,浑身不由得僵住了。   葭葭将她拉到隔壁小厅,压低声音再三嘱咐道:“殿下耳力极佳,她此刻就在屋后的树影里,距此不过十丈,万一听到了你就完了。”   “这、这、这么远……也能听到?”董飞銮愕然道。   “我甚至觉得,她连别人心里的声音都能听到呢!”葭葭神秘兮兮道。   董飞銮不由打了个冷颤,望了眼漆黑的窗外,皱眉道:“大晚上的,你好好说话。”   葭葭正色道:“我侍候殿下快三年了,几乎形影不离,何必要诓你呢?我就是觉得她五感比常人敏锐。”   董飞銮默默道:“这我倒是没注意,只知道她精力充沛,远非常人能企及。”   “董姐姐,你现在来找殿下,是有什么要事吗?”葭葭问道。 第79章 .姑侄只要你们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宫里送来的,”董飞銮从袖中拿出一封帖子,递给她道:“迎春殿的。”   葭葭瞟了一眼,轻笑道:“肯定是鸿门宴,皇后想必是要替女儿出头了。”   董飞銮哼道:“若是姑母还在,十个杨皇后也不是她的对手。荣懿公主自己不如人,只会搬出爷娘,真没出息。”   “咦,怎么还有?这是……”葭葭发现帖子下还压着一封信。   “弘农郡发来的,杨娘子的亲笔手书,盖有私印,我就一并送来了。”董飞銮道。   “想必有驸马的消息,”葭葭惊喜道:“驸马去往杨将军麾下报道,杨娘子肯定有所耳闻。”   “那你还不拿过去?”董飞銮推她道。   “殿下练功时不许人打搅的,前两天有个婢女不知道,跑去唤她,黑暗里飞出一箭射到了发髻上,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葭葭摇头道:“我惜命的很,才不要去。”   董飞銮不禁冷汗涔涔,压低声音道:“她不会在练什么邪功吧?”   葭葭哭笑不得,“殿下可是拜了北军第一射箭手为师的,怎么可能是邪功?除了练习暗中视物和听风辩形,以后还要学别的。听殿下说,吕大人好豢养猛禽,平日让奴仆抛掷肉块投喂,他兴致高涨时,就站在屋顶上张弓搭箭,从猛禽口中夺食。一餐下来,满地皆是落羽和禽鸟尸体。”   董飞銮愕然道:“那人满身煞气,我瞧见他心里都发毛。雪柏那样厉害,给他一招就废了只手,现在她不得不苦练左手持枪。殿下和他来往,着实令人心忧。”   “如今情势不同,王家在江南造反,声势浩大,洛阳权贵们人心惶惶,所以戍卫京师的北军就变得尤为重要。射声校尉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掌北军狱,当日帮过殿下的忙,殿下也不好卸磨杀驴吧?他要登门,难不成还拦住?再说了,府上谁拦得住他?”葭葭若无其事道。   董飞銮惊讶地望着她道:“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葭葭,你如今可是长进了,跟怀真学的还是跟七殿下学的?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葭葭害羞道:“董姐姐,你又没个正行了,人家好好说话呢,你瞎扯别的做什么?”   她如今可是怀真面前的红人,又得韩王李晄额外关照,董飞銮还真不敢故意招惹,只得笑着道歉,又问:“殿下每日寝食如何?”   “和往常一样呀,”葭葭道:“并无异样。”   即便董飞銮是怀真表姐,她也不敢随意透露。有了素娥的前车之鉴,她可不敢恃宠而骄。   谢珺离京后,怀真表面上并无影响,但夜里常常失眠,她在帘外陪寝,好几次午夜梦回,醒来听见异动,悄悄爬进去,看到怀真坐在窗前磨着什么,后来找机会瞅了一眼,发现是一枚亮晶晶的箭簇。   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一身骑装长达高束的怀真挎着雕工负着箭壶走了进来。   董飞銮忙起身接住,葭葭也迎上来见礼。待她洗漱过后,才将信函呈了上去。   怀真去隔壁盥洗室洗漱过后才转出来与二人说话,起先董飞銮还有些尴尬,见她似乎早忘了日间的事,这才松了口气。   “皇后所为何事?”见她在看帖子,董飞銮忙问道。   “多半是赶我回封地,毕竟阿荻大婚在即,我又整日不安分,万一搞出什么幺蛾子,抢了她女儿的风头,那可就不好了。”怀真淡笑道。   “好,那我明日安排车驾。”董飞銮见她似有些倦意,便不好再留,告辞出去了。   葭葭依旧跪侍在侧,见她神色如常,便知道杨寄容的信中并无她要的东西。   “西北战事吃紧,”她将书信折叠起来,交给葭葭道:“容娘来信说,朝廷无暇北顾,杨将军只得向地方求援,她即日将率领弘农郡派出的援军赶赴雍州。”   葭葭忙仔细收起来,放回了她的信匣。   怀真托腮坐在榻前发呆,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说,是燕王先打进洛阳,还是雍伯余呢?”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葭葭哪敢接,只轻轻挨在她身边,给她手上涂着护肤的油膏。   “看如今这形势,我若走的话,估计过不了多久七殿下也会离京。葭葭,你跟我还是跟他?”她垂眸望着面前娇柔的少女,轻声问道。   “跟您走呀!”葭葭毫不犹豫道。   怀真既感欣慰又觉意外,“跟他不好吗?你如今也不是无知小女孩了,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思?”   葭葭垂下头道:“奴婢当然明白,也感念在心,可实在高攀不起,与其将来泥足深陷痛不欲生,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妄想得不到的。”   怀真沉默了一下,强笑道:“世事无常,也许将来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呢?他虽是我兄长,却也是个男人,我不了解男人,不知道他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便也不敢刻意鼓动你,生怕会推你入火坑。可是人生苦短,为何不珍惜当下的欢愉?”   葭葭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殿下,若换做是您,您该当如何?”   怀真精神一震,扬眉道:“我自当全力以赴,只要有一线生机都不会放弃。”   葭葭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您想念驸马吗?平常从不见您提起。”   怀真黯然垂眸,摇头道:“想,但我现在不能想他。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只要一想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相信他也和我一样,我们都不是怨天尤人之人,也不会妄自嗟叹,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葭葭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控制住自己的心。”   怀真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那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吧!”   **   迎春殿。   怀真盛装华服款款而至时,皇后和李荻已经等得快要沉不住气了。   “臣妹方才去探望了太皇太后,故而来迟,让娘娘和阿荻久等了,实在是罪该万死!”她落座后笑盈盈道。   皇后只得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李荻虽然气不过,却口才不及她,好几次斗嘴到最后都是自己吃了哑巴亏,如今便也学乖了。   怀真望着面前食案上的珍馐佳肴,连声谢恩,“早知娘娘的送行宴如此丰盛,臣妹也不用在洛阳赖这么久了。”   母女俩面面相觑,皇后干笑了两声,最终也觉得和她做戏纯属自讨没趣,只得如实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臣妹自当遵旨。”她面上看不出情绪,只回头望了眼身后女官,女官忙从随侍婢女手中接过一只刻云兽连纹漆奁,打开后,从中取出了一整套的餐具,牙箸、汤匙、银叉等等一应俱全。   不仅侍宴的宫人们为之色变,皇后脸上的温婉笑意也快挂不住了,李荻已经气得小脸红涨,忍不住出声道:“小姑姑,你这是何意?”   “哦?”怀真若无其事地瞥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回到食案上,“这是太皇太后赐的,正好来赴宴,我就顺便带来用了。娘娘宽仁大度,应该不会介意吧?”   一餐下来,皇后和李荻食不知味,满腹憋屈,只有怀真很享受中宫特供的酒食,宴罢再三感谢皇后的款待,并期待下一次。   等三人转到茶室时,皇后终于冷下了脸,语气却还算克制,“怀真,你莫要忘了,如今你之所以能作威作福,仰仗的可是陛下。”   怀真神色谦恭道:“自古以来,忘恩负义之人皆没有好下场,臣妹还想善终,哪里敢忘记皇兄一家的大恩大德?”   皇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碍于身份,最终还是未发作。   李荻却按耐不住,恨声道:“你别忘了,谢家三郎如今还在我舅舅麾下服刑。我们只需要写一封信,就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从世上消失。”   怀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换个花样吧,还能用他威胁我一辈子?且不说谢家满门忠烈,单凭萧家与皇兄的渊源,只要他死在雍州,以后史官们可有的写了。”   李荻望向皇后,皇后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解释道:“萧老先生乃昭德太子太傅,勉强也算你父皇的授业恩师。他死罪既免,便不好再做追究。”   “大皇兄少年早夭,未看见萧家蒙冤恩师屈死的惨状,也许是幸事。萧家直系血亲寥寥无几,谢珺身为萧老先生的外孙,在你眼里,他的性命就如此不值一提吗?”怀真望着李荻,神色满是悲愤。   “动不了他,还动不了你吗?”她做了一年多的公主,可总觉得底气不足,仗着皇后在,便想赢回面子“你就不怕我父皇随便为你找个驸马?”   怀真笑嘻嘻地勾了勾手指,“阿荻过来,你跟你说我会怎么做。”   李荻以往很听她的话,许是习惯使然,还真走了过去。   怀真附在她耳畔,悄声道:“我会去做霍家妇。”   李荻蓦地大惊,骇然道:“你、你敢?”   怀真笑眯眯道:“别担心,我才不抢你的霍郎。霍中尉大权在握鳏居数年,定然寂寞难耐,我去勾引他,给你的霍郎生个弟弟。最好让你父皇快些,这样我就能赶在你前面出阁。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我定然时时处处宠着你这个乖媳妇。”   李荻惊怒交加,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第80章 .箭簇但愿下次听到你的名字是你的讣告……   吕朝隐于五月回京,当即被晋封为三辅都尉之一的右辅都尉,领兵护卫京畿。   随后,兵临九江郡的燕王中尉田煜安遇刺身亡的消息才逐渐传到洛阳。   “是你干的吧?”怀真坐在屋脊上,低头抚着弓背,很是不屑道。   吕朝隐在她身旁落座,绛衣小冠,朱色垂緌,膝上横着一张铁胎硬弓,神色颇为自得,“除了微臣,还能有谁?”   “堂堂射声校尉,专司暗杀,未免太跌份儿了吧!”怀真心情有些复杂,瞟了他一眼道。   吕朝隐并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反倒笑着纠正道:“如今是右辅都尉,以后可就只能打硬仗了。”   “都尉大人向来擅长阴私勾当,战场上正面交锋,就不怕露怯吗?”怀真正在调弓弦,头也不抬道。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吕朝隐气焰顿消,转头看到她正无限温柔的抚着怀中的弓,眼神不由痴迷地黏在她纤长细柔的玉手上,最后游移到了她身上。   她平常练武穿的都是裁剪合身的骑装,虽裹得严严实实,却能更好地显露出修长的四肢和柔韧的腰肢,以及娇挺婉的胸部轮廓。   外人说起怀真长公主,都道她明媚照人,可在吕朝隐看来,她何时都是一副凛冽不可侵犯的冷厉姿态,初见时的楚楚可怜和幽淑柔婉都是假象。   怀真猛然惊觉,忙掖了掖膝上滑落的袍角,见他还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不禁抓起弓朝他劈面抡了过去。   吕朝隐大笑着接住,“微臣要是个普通人,脸都得给您砸扁咯。”   怀真夺过弓,怒瞪着他道:“吕朝隐,你再这样盯着我,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怕她又袭击,他连忙持弓做防守姿态,不甘地抱怨道,“殿下,您就不能温柔点?微臣好歹也是您的师父,怎么就不见您……”   怀真冷哼道:“你问问自己,可有遵从师道?”   吕朝隐连忙正色道:“自打行过拜师礼,微臣向来兢兢业业,对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无半点藏私。”   **   这话倒是不假,他品行虽不端,但在传道受业方面还是尽职尽责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怀真鄙夷道:“清明祭礼,你中途尾随,偷窥我更衣,这是为人师者能做出来的事?”   吕朝隐神情微愕,登时哑口无言,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这……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微臣可没那么下流。”   怀真不屑道:“我熏衣之香,经久不散,若非你偷偷潜入,身上怎会沾染上我帐中香?念在师徒一场,我才没有声张,幸好你没再犯,否则……”   她顿了顿,故意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知道纵使张扬出去了,声誉受损的也只是自己,皇帝是不会随意治他爱将的罪的。   吕朝隐极为汗颜,也不再狡辩,惭愧道:“当时鬼迷心窍,才做出那种事,还请殿下恕罪。”   他怕怀真得理不饶人,立刻岔开话题道:“殿下不日即将离京,咱们还是快些开课吧,今日不考力道,就考精准!”   下面是一方空荡荡的院落,对面有一排房屋,左右两侧则是高墙,墙根下阴冷潮湿遍生青苔,只在中间门洞前各垫着一方尺许的石矶。   吕朝隐射出一支号箭后,左边墙洞上的门缓缓打开,走出数名体型高壮的鹰奴,各擎着一只巨大的苍鹰进来了。   这情景怀真挺熟悉,令她惊讶的是右边的门也开了,隐约传来挣扎和哀泣声,就见两名仆役推搡着一个长发披散近乎半裸的妙龄女子进来了。   怀真满面惊愕,转向吕朝隐道:“你这是作甚?”   “殿下怎么不问她是谁?”吕朝隐好整以暇道。   怀真目力极佳,定睛看了几眼,见她女子大约双十年华,虽形容狼狈,但体态婀娜肤光胜雪,散发下露出的脸容也是极为妩媚动人,应该不是犯错受罚的婢女。   “她是燕王的宠妾越姬,陛下赏给微臣的。”吕朝隐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眺望着底下的闹剧。   越姬正遭众人取笑戏弄,推搡着勒令她去喂鹰,并趁机揩油。她在燕王府中何等尊贵,哪见过如此猛禽?更别说那筐血腥味扑鼻的肉块,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弯身作呕。   怀真即便与她素昧平生,可还是看得极为不适,劝道:“既如此,那便是你的人,何故如此羞辱?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谋反的是燕王,她有何罪?”   “殿下还真是慈悲心肠,”吕朝隐面露嘲讽之色,瞥着院中闹剧,眼中满是愤恨和屈辱,唾弃道:“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罢了,陛下玩腻了才丢给我,我只配得到这种破败东西吗?”   怀真怒目圆瞪,两只手颤抖地快要握不住弓,“吕朝隐,你好好说话!”   他转过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道:“微臣心系殿下,别的女人是万万入不了眼的,更何况这种腌臜东西?她竟还舔着脸勾引微臣,哈哈哈,那身皮肉倒是细嫩,应该颇合那些爱宠的口味。”   即使知道吕朝隐绝非善类,但听到这样残忍粗鄙的话语,怀真还是瞠目结舌几欲作呕。   院中满是苍鹰展翅的簌簌风声和鹰奴仆役们的笑闹声,期间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和哀嚎,她只觉耳膜刺痛热血沸腾。   她知道身畔之人道理是讲不通的,生气也无用,叱骂只会让他更兴奋,便软下声气,好言好语道:“身为燕王宠妾又不是她的错,堂堂男子汉,何必欺负一个落难女子?若真有雄心壮志,就去江南一箭射死燕王。”   吕朝隐朗声大笑道:“殿下,有您这样求情的吗?”   怀真看出他故意为之,便冷下脸不说话了。   “殿下若能射中三箭活靶,微臣便放了她。否则,便将她作为微臣爱宠的加餐吧。”吕朝隐兴致盎然道。   怀真惊怒交加,“吕朝隐,你还是不是人?”   吕朝隐突然暴怒,厉声道:“不是,我是陛下的一条狗,行了吧?”   怀真紧紧握着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三箭皆命中,我做不到,换一个吧!”   吕朝隐神色渐缓,面露猥琐笑意,“也行,微臣思慕殿下良久,若能稍事亲近,以解相思之苦,也是……”   “呸,”怀真恼羞成怒,狠狠踹了他一脚道:“吕朝隐,你是猪油蒙了心吧?我与她毫无关系,犯得着为了她卖身于你?”   吕朝隐拍了拍被她靴尖踢中的小腿,颓然道:“殿下别把话说那么难听,我也想明媒正娶,洞房花烛夜再好生温存,可如今……”   他瞥了眼底下狼狈不堪的越姬,恨怒交加,“如今是不抱希望了,殿下就不能稍微通融一下?咱们认识这么久,您连手都不让我碰一下,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何况燕王的家眷可是谢三俘虏的,说起来和您也还是有关系的。”   他去向皇帝求亲?怀真愈发惊异,她对此毫不知情,从吕朝隐的反应来看,估计是被皇帝的什么行为恶心到了。   “三郎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我不会因此感到愧疚。你们男人都去争当禽兽了,我一个女子还要良知作甚?你就算现在一箭把她射死,我也不会眨一下眼。”她余怒未消,不屑道。   吕朝隐却不上当,悠哉乐哉地望着底下一帮人起哄,自顾自道:“也算是个尤物,若是死了多可惜。不如赏给这些鹰奴吧,也算物尽其用。”   男人龌龊起来,可真是毫无底线。   她觉得吕朝隐并不是在羞辱越姬,而是在羞辱同为女子的她,并以她的过激反应为乐。   她挎起弓,霍然起身道:“吕朝隐,你要如何便如何,恕不奉陪!我月中离京,以后再不会回洛阳,但愿下次听到你的名字是你的讣告。”   她说着便要愤然离去,吕朝隐忙起身,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怀真怒目回首,扬起另一只手照着他的脸狠狠掴了一把。   意外的是这次他竟没躲,生生挨了他一巴掌,玉面立刻红肿了一片。   怀真被他带着癫狂的诡异眼神看得心里发慌,甩了甩生疼的手掌,皱眉道:“快放开!”   吕朝隐冷冷一笑,不仅没松开,反倒将她一把拽进了怀中,满眼挑衅道:“单凭体力,殿下可不是微臣的对手。”   怀真正想挣扎,却想到脚下是陡坡,稍有不慎便有滑落的危机,她只得暂时先稳住身形,仰头怒视着吕朝隐,咬牙切齿道:“你胆敢碰我一下,我敬你是条汉子。”   这半年来她算是摸清了,他就是有色心没色胆,毕竟仕途最重要,为了逞一时之欲而毁了前途甚至丢掉命的事,他那种人可不会干。   吕朝隐听到这话,面色狰狞双目通红,粗声粗气道:“殿下要为了谢三一辈子做贞洁烈女吗?微臣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怀真别过脸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吕朝隐缓缓放开了她,抬手抚着身后箭囊,目中尽是狠戾之色,恶声恶气道:“当日就该补上一箭。”   怀真难掩震惊之色,愕然道:“你说什么?”   吕朝隐冷声道:“殿下冰雪聪明,想必早猜到内情了,您与微臣结交,恐怕不是仰慕微臣的人品才德吧?”   怀真心中一凛,右手紧紧握住了左腕。   护腕里藏着一枚箭簇,曾经进入过谢珺的血肉,如今却贴着她的腕脉,时刻提醒着她这平和宁静的表象之下蕴藏着怎样的危机。 第81章 .年终她问你这种话,说明把你当男人看……   “去年出兵江南,陛下除了派出越骑校尉李德禄和步兵校尉谢珺之外,也派出微臣暗中策应。陛下原本就没打算留谢三的活口,李德禄受命在事成后悄无声息地做掉他,奈何被他察觉后竟遭反杀。可惜谢三没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一直隐在暗处,原本计划在过境之时以王家死士的身份给他个痛快,没想到天命眷顾,让他活着回到了洛阳。”   他眼神灼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真的面容,但却没有看到他预料中的悲愤和痛恨。   她向来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愈发令他着迷。   可在她眼中他声名狼藉,再无挽回的可能。便也只能破罐破摔,让她厌恶痛恨也比无视强。   但她很快就要回封地,而他职责所在,是万万不能离开京畿半步,以后想见面比登天还难。   他虽然狙杀了田煜安,可也只能让战事暂缓数月罢了。   江南并不缺统兵之将,王家子弟更是人才济济,经此一事,他们往后的防守势必更加严密,别说暗杀,恐怕连传递消息都是难上加难。   但愿陛下能有阻敌良策,他已经心灰意冷。   “今日微臣亲自为殿下掷靶,殿下射出三箭,只要有一箭命中,微臣便放了那个女人。”他深深望了一眼怀真,解下箭囊,和铁胎弓放在一起,振臂一跃堪堪落下了地,大步朝着院中众人围拢处走去。   怀真紧紧抿着唇,从护腕夹层摸出箭簇,又从背后抽出一只箭矢,将这只温热的箭簇换了上去。   吕朝隐推开了鹰奴呈上来的皮革手套,径自走到木架上的竹筐前,抓起筐沿的瞬间,他便感觉到了高处强烈的杀意。   与他平日时常遇到的那种酷烈杀意不同,竟像是带着浮云清风般的温柔。   他知道,维系他们之间短暂交情的便是这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杀意。   怀真的声音远远传来,“一箭足矣!”   他扬声道:“好!”然后举起筐子,如天女散花般,将整筐大小不一的肉块高高抛掷了出去。   鹰奴们急忙放鹰,嘶鸣声中,只见漫天血雨,苍鹰飞驰盘旋角逐不休,几乎遮住了吕朝隐的身形。   怀真站在屋脊上,衣袂飞扬,眼眶发红,但双手却纹丝不动。   她握着那把谢珺专为她做的弓,搭着那支几乎要了他命的箭,用昔年标志父女和解的那枚红玛瑙龙纹扳指扣弦,瞄准了院中岿然不动的‘活靶’,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发出了那一箭。   呼啸声中,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她满腔的悲愤和压抑了半年的恨意,飞向了血肉横飞的浮羽之中……   **   听说新任右辅都尉吕朝隐被自家豢养的鹰给啄瞎了一只眼睛,连皇帝都惊动了,连日数次派御医去望诊。   公主府最开心的当属赵家姐妹,其次便是董飞銮。   她早看出那人心术不正,奈何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又骄横跋扈,如今可算遭到报应了,再也不怕哪日皇帝一时脑子发热,把怀真指给他。   “我看他以后没脸上门了,”萧祁幸灾乐祸道:“终日玩鹰,反被啄眼。哈哈哈,他自己不就是陛下引以为傲的鹰犬吗?这下好了,陛下恐怕要气死了。”   “慎言,”陆琨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萧祁摆了摆手道:“你自己家,你还不放心了?”   “左眼还是右眼?”陆琨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好像是……左眼。”萧祁道。   “这不跟小谢一样……”陆琨忽然噤声,神色微微一变。   萧祁也怔了一下,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殿下这两日可有何异状?”陆琨忙问道。   萧祁摇头,“我日间去过一趟,她正在舆图室指挥下人们拆卸装箱,看上去神清气爽,和平日并无二致。”   陆琨叹道:“此番一别,不知何时得见。”   “你呀,收收心吧,都是要议亲的人了。听说令堂近日在四处相看未婚女郎,怕是再为你的人生大事奔忙吧?”萧祁打趣道。   陆琨苦笑不迭,“之前倒是托了先帝的福,清净了两年,这回怕是躲不过去了,我都快二十二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你身为长子的责任,躲什么呀?难不成怕成婚后殿下为了避嫌和你生分?”萧祁不怀好意道。   陆琨神情低落,凝眉沉思良久,突然精神振奋,抬起头道:“你说这么些年了,殿下到底明不明白我对她的心?”   萧祁忍俊不禁,笑得直拍案,将半盏葡萄酒倾洒的到处倒是,忙一面唤童仆进来收拾,一边换到陆琨旁边落座,拍着他的肩道:“你比小谢还像木头桩子,就是杵在她跟前一辈子,她也看不到你的心。”   “我……不至于吧?”陆琨连声抗议。   “你还不如小谢呢,”萧祁煞有介事道:“他为了殿下,跟他老娘闹翻了,你敢吗?”   陆琨大为惊异,纳闷道:“还有这事?”   “董萧两家的恩怨,京中人尽皆知,你犯什么糊涂?”萧祁提示道。   “我们族中的晚辈都管他母亲叫十一姑,因她在姊妹中排行最小。听说她没少跟人宣扬她儿子的忤逆和不孝,我也是从我三姐那里听到的。后来他们那个婚约被判义绝,十一姑便兴高采烈地回家了,本来想着母子终于可以重修旧好了,结果儿子不理她,而且宁愿被发配去阵前,也不服判决。十一姑就又回到了萧家,整日里跟人哭诉养了个白眼狼。小谢的名声,快被她给败尽了,估计以后就算回到洛阳,也没有立足之地了。你想啊,他那哥哥姐姐都巴不得他死在外边,而萧家这回铁定也是容不下他了。”萧祁不无感慨道。   “可是,殿下却不会抛弃他。”陆琨闷声道。   萧祁顿时哑口无言,两人齐声叹气。   陆琨打起精神道:“我得在她走之前,跟她表明心迹,万一她松口了呢?你说这种时候,也不算横刀夺爱吧?”   萧祁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推他道:“不算不算,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衣裳都不用换,洗把脸就能出门了,兄弟陪你一起。”   “别,你只会坏我的事。”陆琨心生警觉道。   “那我在建阳门外等你,总行了吧?”萧祁道。   **   两人在建阳门分道扬镳,萧祁纵马在皇城外溜达了一圈,又过来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就见陆琨无精打采地出现了。   他忙打马迎过去,急切地问道:“如何?”   陆琨不说话,握着缰慢悠悠踱出了建阳门,脸色灰败神情沮丧,惨然道:“这辈子是不行了。”   萧祁原本还怕哪一天陆琨真抱得美人归了,如今看到他这幅样子,一颗心总算落下来了,面上却不敢表露,忙关切地询问细节。   陆琨欲言又止,萧祁再三追问,他突然发作,照着他肩上狠狠锤了两拳,萧祁吃痛,忙策马奔到一边,嚷道:“你疯了?我人都没过去,可别赖我啊!”   陆琨痛心疾首道:“当年我就不该跟你去歌舞坊厮混!”   萧祁立刻来了精神,笑道:“赖我作甚?你不也玩得很开心嘛。怎么?殿下因为这个嫌弃你吗?那你就不会撒个谎?你说自己没去过,她还找人去调查四五年前的旧事儿?”   陆琨懊悔道:“这、这有些事不是撒谎就能蒙过去的啊,她问我是不是……是不是童男之身,我怎么说?”   萧祁笑得前俯后仰,差点跌下马。   陆琨恨得牙痒痒,策马过去踹他,被他轻巧地躲过了。   “你知足吧,她问你这种话,说明把你当男人看。可她就从来没把我当过男人,只把我当兄弟,我恨呐!”萧祁捶胸顿足道:“我以前是个帮她捎东西的,后来程循接了我的活,我就成了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   “没那么惨吧?”陆琨觉得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   萧祁长吁短叹道:“你好歹还能走到她面前正正经经表明心迹,我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年少荒唐时和董家阿鸾打闹过一阵,分开后几年没见,那次咱们濯龙园烤鱼时竟然遇到了,然后就找了处没人的地方谈心叙旧,明明挑的是午间小憩的时间,好死不死地小谢拉着殿下去游湖,她什么都看见了,愣是将近一年憋着没吭声,上次才透露的,我这辈子在她跟前都没法抬头了。”   陆琨听得一愣一愣,愈发觉得和他比起来,自己算是强多了。   好歹在怀真心目中,他还是个正直勇武的好青年。   “你说,小谢是童男吗?”陆琨突然嘀咕道。   “以前绝对是,后来嘛——他一看到殿下就面泛桃花满眼骚气,不好说咯!”萧祁酸溜溜道。   “唉——”   “唉——”   **   离京前,怀真用了数日时间将京中故旧全都拜访了一遍,包括躺在病榻上的吕朝隐。   榻前侍疾的是个雪肤鸦鬓低眉顺眼的女子,虽衣着简约,但步态婀娜,身段玲珑,腰支盈盈一握,酥/胸饱满高挺,裹在细罗抹胸内,堆雪似的肌肤似乎比丝罗胸衣还要细腻柔滑。   她抬起头时,怀真才发现她竟是越姬。   外面阳光明媚,排窗大开,竹帘高卷,日影洒落在釉亮的地板上,却泛出几丝冷光。   怀真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中,与病榻隔着座镂空雕花大屏风。   越姬退下后,她听到了吕朝隐的声音,虚弱疲惫地有些陌生。   “殿下的血是热的,有点不像李家人。”   怀真淡淡笑了,“但我的心比谁都冷。”   “不仅冷,还硬。”他吸了口气,痛哼了一声,低低抱怨道:“谢三的确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微臣佩服。这种刮骨剜肉的痛,真不是人受的。”   怀真嘴角微微一颤,转头望着窗外葳蕤的藤萝花枝,叹道:“三郎受伤时可没有高床软枕和御医侍候,只有疲于奔命和牢狱之灾。”   吕朝隐沉默了一会儿,声气复杂道:“我若早日认识殿下,那一箭绝不会射偏半分。”   怀真凛然道:“那你此刻势必躺在棺材里,而不是病榻上。”   吕朝隐再次沉默,怀真道:“有人不认可我的做法,说我毁了大卫一元猛将,你觉得呢?”   吕朝隐失笑,既而又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会儿才接口道:“我几斤几两,自个心里有数。论将才,五人中我排在末位。中尉大人心中有数,却不知道陛下是否清楚。”   无论心中对皇帝有多厌恶多鄙夷,怀真也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   “感谢你给我出手的机会。”   “感谢殿下成全。”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你想退隐?”怀真投过镂空处的纱幕,望向影影绰绰的病榻,“这样的时刻,你觉得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只是不想再做走狗了。”他漠然道:“哀帝陛下当政时,我奉命为他清洗政敌,杀人无数。鲁王作乱时,我带领属下暗中保护朝廷大员,与鲁王的人拼死搏杀。今上御极后,我又替他卖命。李德禄负责抓,谢三负责审,我负责杀。当时大家都以为今上受命于天,我们在侍奉明主。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自相残杀……”   “你们那么早就认识?”怀真有些诧异。   “殿下有所不知,当年谢三身陷囹圄,是微臣奉命捞他出来的。只是他后来入了杨将军麾下,而微臣从未离开北军。”   算起来也不过两年多,可是回头想想,却恍如隔世。怀真正自感慨时,突然听到吕朝隐说道:“其实,微臣还欠殿下一箭。”   怀真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思索着这句话。   “承安二十二年初春,殿下率人缒出城时,负责追击的便是微臣。”   怀真蓦地皱起了眉,抬手抚了抚肩后旧伤,手指重重摁下时,似乎还有隐痛。   她心有余悸道,“当时你离我多远?”   “大约三百步。”吕朝隐回忆道。   怀真不由噤声,默然片刻道:“远射之箭竟可达三百步?真是闻所未闻。”   吕朝隐淡笑道:“单凭臂力无人可达,是凤羽弩/箭,那已是最大射程了,所以殿下当时的伤势应该不太严重。”   “还好,”怀真吸了口气道:“只是一枚小箭簇,倒也不碍事。”   她和吕朝隐并无多少话想说,也对这个人没多大兴趣,先前与他结交,一方面是被他纠缠地紧,实属无奈,另一方面则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怀疑对谢珺下黑手的便是他。   因为她暗中查访得知,谢珺和李德禄去江南时,吕朝隐也不在军中。   加上皇帝对他莫名其妙地器重,有理由怀疑他便是暗中替皇帝卖命的人。   她知道自己也很卑鄙,不能对罪魁祸首出手,只能拿一个工具泄愤,但她并不后悔,只是有些意外他竟会替她遮掩。   她师从吕朝隐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射伤了他也可以一时失误为理由,无论吕家还是皇帝都拿她没办法,顶多就是斥责几句罚俸幽禁,反正她也要走了。   可她没算到踌躇满志野心勃勃的吕朝隐居然心生退意,这才刻意替她遮掩,说起来算是互相成全吧!   “师父,我可以出师了吧?”怀真推衣起身,朝着屏风后深深鞠了一躬道。   病榻那边沉默着,她正欲离开时,却听他急声道:“殿下,微臣有一件事必须要澄清。”   怀真不由顿住,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清明祭礼……那日微臣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见您中途离开,便想追上去说几句话。平时您多在长信宫,微臣想见也见不上,这才……当时也没想到,跟进去后才知道不妥,可是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只得先躲在帷幕后。微臣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偷看一眼。”   “你不用介怀,这件事我早就忘了。”怀真没有回头,也未和他道别,就此离开了他的视线。   其实吕朝隐还有很多话想同她说,可他发现她根本不会向他敞开心扉。   即便他和谢珺曾经交情匪浅,甚至有着相似的遭际,但她也不会因此多看他一眼。   于是有些话他便再难启齿,比如他也和谢珺一样,凭着满腔热情,没头没脑地便冲到御前求娶皇妹,得到的同样是天子模棱两可的敷衍。   谢珺信以为真,认为只要立下奇功就能得到认可,从此便能和心上人厮守一生,所以他义无反顾踏上了南征之路,呕心沥血去完成那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也信以为真,所以带人乔装打扮踏上了同一条路,筹划良久,经历九死一生,最终一举暗杀了燕王的统兵大将,喜滋滋地回来领赏,却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滑稽。   当他小心翼翼地提示皇帝践诺时,得到的却是一串鄙夷的大笑。   皇帝在心腹近臣面前从不刻意伪装,也不用去悉心经营形象,所以即使接见他,也不耽误他搂着怀中媚色无双的女子寻欢作乐。   “朝隐,不要去肖想你不配得到的东西。此次南下,你居功至伟,朕自会给你应有的封赏。”他将怀中春衫半解柔若无骨的美人推到了他面前。   “这是越姬,燕王的宠妾,模样身段可都是千里挑一,而且她侍候起人来,比宫里的女人强一百倍。朕很满意,今日就将她赏给你,保准你享受一两回就把什么怀真怀假抛到脑后了。”   谁能想到,这样的猥琐之语,竟然出自那个颇有雅士之风的中年天子。   ……   吕朝隐抬起头时,看到越姬侧身站在门口,脸几乎低进了衣领内。   即使知道语言不通,他还是让人割了她的舌头,免得留下后患。   包括当日在场的那些鹰奴和仆役,一个都没有落下。   她到底是皇帝赐的,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真把她给喂了鹰,更不敢赏给别人,不过是刺激怀真罢了。   长公主的身份限制了她的天赋,若她只是个普通女子,那他便有半生的时间将她□□打磨成一把让人闻风丧胆的杀器。   奈何,她的身份注定了她只是偶尔涉猎,不会用毕生去修习任何武学精髓。   **   承庆二年秋,燕王结集大军,分两路攻打九江。   □□刺史阮则响应号召,并斩杀拒不从命的吴郡郡守宋淮,将其首级送到两军阵前,向燕王表忠。   与此同时,陷入两难境地的雍伯余勾结突厥,夹击杨昌的西北大军,镇守梁州的赵王按兵不动,朝廷自顾不暇,杨昌大军节节败退。   兖州和青州位于冀州与□□之间,要防止庆阳三郡十六城与□□刺史勾结,故而不能轻易派兵援助,而荆州左临梁州,又据扬州,亦不敢派兵支援。   这一年冬,西北大军彻底战败,杨昌身死,其子被诛,其女被俘,余部溃散,纷纷逃往梁州和冀州,一部分投奔梁王,一部分归附庆阳崔氏。   大将军陆涣之临危受命,被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从无带兵经验的韩王李晄成为副帅,奉命结集军队,讨逆诛叛。   为稳定局势,陆涣之与青州刺史秦昇结亲,为其子陆琨迎娶秦昇之女秦缃君。   此时,帝室倾颓,天下已有分崩离析之势。   而怀真则在宛城扎下了跟,并将南阳当做了真正的家。   自她归来后,婴娘的女学便办得愈发风生水起。   起先怀真以为她教的是老掉牙的《闺学》,比如《女则》《女诫》那些,所以颇有些不屑,但过去参观了一次后,立刻大为改观,不仅极力推崇,还斥巨资在家宅附近买了块地,让人着手去建一座园子,以备将来扩充之用。   所以外面兵戈四起民不聊生,但宛城却是风平浪静,甚至大兴土木修建园林。   各州刺史受辖于最高监察官御史大夫,原是朝廷下派监察郡守的文官,但在历经了近百年变迁后,刺史逐渐掌握了一州军政大权,并形成割据之势,以扬州刺史王世宁为例。   但时任荆州刺史秦恒年已老迈,并无逐鹿中原的野心,只想在动乱年代躲避兵祸,让荆州不致沦为群雄角逐的战场,故而严防死守,不愿与任何一方过多交涉。   梁州和扬州相继都遣使来访,想要争取他的支持,秦恒连见都不见,派人将使节送到了宛城交由怀真处置。   彼时怀真正和将作监的官员一起绘制新书院的图纸,听到这个消息惊地笔都掉了。   “殿下还是先去处置要事吧,这里交给臣等就行。”   她本就不擅此道,非要天马行空,从中横加干涉,制图官员们不胜苦恼,但碍于她是雇主,又有无上权威,只得变着法的哄她打消念头。   偏生她各方面都有所涉猎,虽说博而不精,但也自有一番论调,没那么好糊弄,官员们愈发苦恼,无比希望面对的是个草包,只要出钱出人就行。   总算盼到了能让她分心的事情,众人便齐齐将她劝离,并远远送出了大门。   “这可是军国大事,想必没个十天半个月,处置不下来吧?”   “两州使节,还同时到访,稍微料理不好可就要出大事咯,兴许殿下有一阵子要忙。”   “那咱们赶紧制图勘测,趁着殿下还在忙,先把一切都定好,到时候呈报数目就行了。她再想横生枝节,也来不及了。”   众人打定主意,急忙匆匆转了回去。   他们料得没错,怀真的确被绊住了脚步,因为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   “既然刺史大人命小臣来见殿下,可见殿下有权决定荆州的大局。”赵王府长史温声恭维道。   怀真轻叩着掌中青瓷茶盏,笑而不语。   她也就是个皇室成员的虚名,论职权连个县令都不如,谁知道秦恒怎么想的,竟敢把这种关乎一州兴亡的大事推给她?   看来是年老昏聩,不愿担责。郡守们各怀鬼胎,也都不想建言,只能把这烫手的山芋抛给她了。   若她是个皇子的话,想必早都跳出来劝她自立门户了。   继扬州和□□自立,拒向朝廷交纳财税后,各地无不眼馋,奈何帝室根基尚在,没有王家那样的深厚背景和实力,其他人也不敢轻易效仿。   “孙长史所言极是。”王家派出的是王世宁三叔家的次子,也就是护国公谢崇的小舅子王世平,这辈分,就算谢珺见了也得行子侄礼。   “二位不用奉承我,我既是大卫公主,理当捍卫朝廷。你们若问我的主意,那自然是匡扶社稷效忠陛下。”怀真缓缓道。   两边都是老狐狸,哪会就此信服,便都笑而不语,等着对方先出招。   于是一场会面什么都没谈下来,怀真惦念着回去继续设计她的书院,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事宜上,便命人设宴为二位使臣接风洗尘,自己便欲抽身离去。   但她刚走入后堂,便被一名婢女拦下,“殿下,孙长史有口信,问能否私下同您说两句话。”   怀真回头,征询似地望向宋康隆。   宋康隆道:“殿下不妨见一下,若他不愿交底,只是想套您的话,那再打发走也不迟。”   怀真只得耐下性子,命婢女将其请至小厅。   **   “皇叔自己要做叛贼也就罢了,何必拉上我呢?”怀真听到孙长史老掉牙的说辞后,嗤之以鼻道:“他德高望重,本该与杨昌齐力对抗外敌,却为保实力坐山观虎斗,眼睁睁看着西北大军全线崩溃,这样的人,我不屑为伍。”   孙长史颇为汗颜,忙再三解释,倒了一大通苦水。   不外乎就是皇帝刻薄寡恩,不念旧情,苛待皇叔,多方猜忌打压,又命凉州刺史严加监督。陇山山贼得崔氏扶植,势头也来越大,时常扰边,赵王府腹背受敌,于夹缝中求生,实在是无力出兵抗敌。   孙长史滔滔不绝,说得怀真昏昏欲睡,快要打盹时却听到了熟悉的名号,令她精神一震,睡意顿消。   “……虽做不成夫妻,但恩义尚在。哪怕是看在谢郎面上,殿下也该考虑一下。”   “谢珺?你刚才说他怎么了?他如今在何处?”怀真按捺不住惊喜之情,连声问道。   西北战事吃紧后,他们就断了通信,她也曾派人寻访过,但始终无果。   若他随了大流的话,肯定是要么投奔赵王,要么投奔崔氏,但她知道,他心里非常介意她和崔晏的过往,所以他是绝对不会投向崔氏的。   “谢郎与王府郎中令吴彰是故交,杨将军兵败身死后,他率领一部分残军奔入汉阳,投奔了赵王。”孙长史道。   汉阳郡距离洛阳千里迢迢,所以对于怀真婚变的内幕并不甚了解,多的是道听途说。   外地的主流看法是娇生惯养的皇家公主抛弃了落魄未婚夫,未婚夫不服判决,奈何斗不过皇家,最终被放逐。   因此,孙长史便和很多人一样,认为那段旧事中,怀真愧对谢珺,理应负疚,这才会将谢珺的名字搬出来。   怀真听到这里,不觉眼神大亮,正欲追问时,却看到下首的宋康隆朝她使眼色,她急忙冷静下来,并未过多流露出真正的情绪。   而王家那边则呈上了燕王的亲笔密信,信中说的是谢珺曾对他有活命之恩,而他答应日后若成事,绝不为难怀真半分,愿意不计前嫌,与她重修兄妹情谊。   怀真看完信,既心酸又震撼。   她对燕王并无多少感触,这种口头承诺压根一文不值,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没想到的是谢珺当初放燕王一条生路,并非为自己博前程或求退路,而是想为她做打算,那时他自身尚且难保……   “殿下,两边都在等您的答复。”宋康隆轻声道:“您心里究竟作何打算?”   “都先稳住吧,”怀真收敛心神,静静道:“派人去汉阳郡一趟,看看能否探听到什么。记得不要打草惊蛇,他既然没有主动联络我,想必是还没站住脚。”   “至于王家那边……先不管了,你给程先生写信,看看能否请他来宛城助我。顺便探望一下韩王,向他问个好。”   宋康隆一一应下,退出去安排了。   **   程循很快便辞了秘书郎一职,亲自押着几车家当辞家别亲,赶赴宛城投奔怀真。   怀真大为惊异,忙亲自出府去迎。   他来的那日,雪霁初晴,碧空如洗。   程循此人性情和善,才思敏捷智计百出,又无世家子弟的骄矜和倨傲,且比她年长,所以不会同她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也不会闹小性子,私下相处起来极为融洽。   除了偶尔督促她莫要耽于情爱之外,再无不讨喜之处。   尤为重要的是,怀真向来将他视为自己的智囊,即便不在洛阳,时常还会通过信笺问政于他。   如今他竟肯抛家撇业来投奔,她恨不得将府邸让给他住。   “先生,你做这样的打算,太尉大人就没有反对?”她惊讶地问道。   “舅父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此等小事,他只当我是外出游历。”程循含笑道。   “那……令堂也没意见?”虽说他这样的高门子弟,想要求得一官半职非常容易,可辞官对于男人来说怎么着也算是一件大事吧?   程循忍俊不禁道:“草民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又不是无知幼童,自己的主自己还是能做的。”   “我们之间非比寻常,是有师徒情谊的,不要讲那些虚礼,莫再一口一个草民了。”怀真笑着牵他衣袖,将他引荐给了宋康隆和虞婴娘。   二人虽未见过程循,但对他的大名却是早有耳闻,又见怀真对他爱重有加,便丝毫不敢怠慢,忙上前见礼。   “这位程先生,原来如此年轻?”趁着程循和宋康隆寒暄时,婴娘伏在怀真耳畔小声道。   怀真转头望向她,笑着打趣道:“你若是相中他的话,我可以为你们做媒。别看他如今一介白身,但家世可比大多数人要显赫。而且他家在东市附近的行善坊有宅子,可都是他一个人的产业。”   婴娘笑着道:“既如此好,殿下自己留着用吧,我瞧那位程先生的眼神,可一直都在您身上呢,您瞧,又看过来了。”   怀真抬头去看,正对上程循的温和的眼神,她便也报之一笑,转头继续同婴娘说话,问起近日情况,婴娘立刻兴奋地讲个不停。   **   随着九江和庐江大乱,两郡豪绅巨贾纷纷举家搬迁。   九江民众大多逃往了中原豫州,而庐江百姓则一路向西,逃往江夏郡,有的在当地受到安置,有的则一路到了南阳落户。   南阳是荆州第一大郡,繁华富庶,人才辈出,对于颠沛流离的百姓们来说,实在是绝佳的落脚点。   起先郡守许寿不愿安置流民,怕招致祸端,命令各县严防死守,除非持有官府文凭,否则皆不许放行。   宛城亦不例外,有人报与怀真,她亲自登上城墙查看,又让宋康隆粗略估算了一番,认为有余力安置,便去和宛城县令商议。   最终由她和官府合力安顿,一面命人出去清点人数登记造册,一面设粥厂搭帐篷,让流民得以果腹并有个暂时的落脚点。   南阳郡下辖三十六县,流民主要集中在东部边界几县,宛城已算南阳腹地,所以流落至此的人并不算多,大多是年富力强者,老弱妇孺极少。   毕竟,年迈体弱者根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一下子多出数千名无所事事的流民,宛城县令有些慌了,反正有个财大气粗的长公主撑腰,钱粮不用担心,但这些人一旦闹出事端,郡守问罪的话,他可担当不起。   怀真也有点发愁,她原本想的是招募到工地上去做工,奈何人数实在太多。   原本宛城县令想做主将剩下的人分摊到城中各大户家中暂做安置,但由于反对者众多,只得作罢!   没人敢接手,最后便又推到了怀真面前。她也不能白白养着上千闲汉,便着人带去隐山开荒,能种粮种粮,能栽树栽树,反正有事儿做就行。   也不知道怎么传得,这事儿最后传出去便成了怀真长公主在宛城养了数千精兵,只要有她在,定能保宛城无虞。   加之公主府兴办女学的事正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便有豪绅大族陆续迁来宛城,并在隐山周围修建宅邸,安家落户。   怀真先前养的那些所谓‘精兵’几乎包揽了附近所有工事,总算可以给她赚钱了。   而新来者为了和公主府建交,很多人便将未出阁的女儿送去入学,更有甚者连儿子也送去了。   当然,送儿子的人别有目的。婴娘心知肚明,不仅不拒绝,还从中择出品貌绝佳者,亲自送去给怀真过目,并说服她留在府中侍候。   怀真实在不愿多养闲人,也知道一旦开了先河,以后府上就别想清净了。若是寻常时候倒也无妨,就当解闷了,可这样的关口,她不愿为任何事情分心,于是便严词拒绝了。   那以后,还是有人陆续送来美少年,她百忙之中一个个鉴赏,却发现竟无一人比得上当年广安门外的谢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程循入府后,怀真便将他奉为西席。   有他坐镇,她便万事不用愁,只需一心等着谢珺的消息了。   但她却先等到了雍州叛军进逼崤函的噩耗,与此同时,九江和庐江相继陷落,徐扬两州联军屯兵于豫州东南边界,整装待发。   腊月二十五,公车司马令陆琨亲率仪卫入南阳,奉命迎怀真回洛阳参加年终大祭。   包括程循在内,府中所有人一致阻拦她赴京。   她心中也明白,其中必定有诈。叛军一旦攻破函谷关,洛阳危矣。   但她隐约感觉得到,此行不可避免。   身为宗室子弟,祭祖是尤为重要之事,她若无故推脱,那不是往别人手中递刀吗?何况她如今才十八岁,死劫之期远远未到。   皇帝如此大张旗鼓地迎她回京,想必是又到了她发挥用途的时候。   可是战乱年代,她一个长公主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必定是和亲,至于对象,不是雍家便是突厥吧!   她正好想去西北,那条路会途径梁州,如果谢珺真的在汉阳,那这便是他们见面的绝佳机会。她没有依据,但她就是知道,他一定会设法来找她的。 第82章 .迢迢如果谢珺来了,我就原谅他。否则……   怀真猜到了其一,却未猜到其二。   皇帝召她回京,的确是为了和亲,但对象不是突厥,也不是雍家,因为局势已然失控。   西北大军溃散后,各地驻军只得自行设防阻拦叛军东进,奈何缺乏统一调度和指挥,最后都纷纷败退。   雍州叛军虎狼之师,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加之还有突厥铁骑与之共进,所以势头竟无人能挡。   叛军自武威郡修整后,取道安定郡,后绕过左冯翊,先占领河东郡,再经河东进入弘农郡东北,在渑池止步。   因突厥之前曾在杨昌手中吃过大亏,且损伤数员大将,为了泄愤竟引兵入洛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杨氏经营世代的基业全都毁于一旦,族人更是惨遭屠戮,侥幸逃生者寥寥无几……   而雍伯余军容整肃赏罚分明,一路斩杀贪官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安抚流民,打着替天行道为民做主的旗号,所到之处颇受百姓欢迎,甚至有的地方竟出现箪壶提浆以相迎的盛大场面。   雍州军行军途中吸纳了无数自愿追随的义军,所以一路壮大,势如中天,大有踏平洛阳活捉卫帝的豪气,朝廷哪里敢同他议和?   而突厥与皇帝的外祖杨家结下了血海深仇,议和更是天方夜谭。   迎春殿中,帝后同坐,皆愁容满面,皇后更是悲伤憔悴到不忍直视。   皇子李绗侍立在侧,呆头呆脑,木讷无言,甚至不如身后的鎏金仙鹤衔烛宫灯灵动。   皇后满面悲苦,几不能言。李绗更是畏畏缩缩,参拜过怀真后,便退到原位,盯着脚尖一言不发。   皇帝只得开口,虽到了穷途末路,可到底是天子,即便求人也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   先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说教,让怀真明白若叛军攻入洛阳,宗室子弟谁都别想活命。   见她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皇帝心中忐忑,这才放缓了语气,和声道:“如今洛阳强敌环伺,庆阳崔氏、叛贼李昀和王世宁、雍伯余和突厥,还有个拒不奉诏立场不明的赵王。皇妹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怀真神色淡然道:“朝臣们怎么说?”   皇帝面露怒容,满眼苦恨,“郑宜那个老匹夫,竟提议与李昀谈何,迎他入京,共抗外敌。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倒是不出她所料,的确像郑宜的作风。   奈何在皇帝眼中,帝位重于社稷,所以这样的提议是大逆不道。   “臣妹倒觉得此计一举两得,”怀真平静道:“不仅能解燃眉之急,还可免去后顾之忧。您想啊,庆阳崔氏背后有王家支持,一旦六皇兄入主洛阳,他们便可和平相处,到时两军齐发崤函,定能将叛军打退。”   皇帝愕然半晌,苦笑道:“若为社稷故,朕这皇位不要也罢!奈何李昀狼子野心,德不配位,只有篡权之心却无安天下之才。届时群龙无首,恐怕只会招致大乱。朕在九泉之下有何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那么,皇兄有何对策?”她耐着性子道。   皇帝望了眼皇后,皇后神情呆滞,默然无语,他只得望向李绗,奈何李绗低垂着头,压根看不到他的眼神。   “阿绗?”皇帝沉下脸,唤了一声,李绗这才抬起头,诚惶诚恐地望向他,呆问道:“父皇有何吩咐?”   皇帝蹙眉,满脸恨铁不成钢。   李绗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怀真面前。   暗红烫金封面上有崔氏的印信,怀真心头猛地哆嗦了一下,脸色微微一白,她望了一眼皇帝,吸了口气接过来,硬着头皮一字一句看完了。   “皇妹觉得如何?”皇帝推衣起身,走下玉阶,迫不及待地问道。   怀真心中酸涩,忍着泪意没出声。   皇帝再次追问,她无奈苦笑,依旧没做声。   一直默不吭声的皇后突然起身,厉声喝道:“你早年同他有私,宫中谁人不知?如今国难当头,却又装出一副三贞九烈的样子,你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吗?”   皇帝微惊,回头瞪了眼皇后,沉声道:“闭嘴!”   忙又安抚怀真道:“皇后惨遭家变,悲痛难耐,这才会失态,你莫要同她计较。怀真,朕知道你向来最明事理,应该知道这种时刻该作何打算。庆阳兵强马壮粮草富足,若他们能和朝廷结为一心,共抗雍伯余,那胜利指日可待。”   怀真冷笑着望向他,满心悲愤,银牙暗咬,恨恨道:“你与崔氏早有勾结?当初阻碍我的婚事,便是为了这个吧?”   皇帝面有惭色,并未否认。   “好个崔晏,他怎么……他怎么这般无耻?”怀真恨恨攥着那封信笺,指间金粉簌簌而下,飘坠满地。   她将揉邹的信笺掷到了皇帝面前,像是赌气又像是真的恨之入骨般,瞪着眼睛道:“我去亲手宰了那个狗贼!”   皇帝大惊失色,正欲劝说,她却转身拂袖而去。   “父皇,姑姑……不会真的……”李绗满眼惊惧,怯怯问道。   “她若真能杀了崔晏,届时庆阳必定大乱,对朝廷而言未必是坏事。”皇后笃定道。   “糊涂,”皇帝斥道:“那我们就等着被雍伯余一锅端了吧!”   **   庆阳崔氏的据点原在北地、安定和上郡三地,此前刚趁乱吞并了西河和太原二郡,原本疆域扩充了不少,有笑傲群雄的实力。   奈何雍州大军东进时顺便拿下了大半个安定郡,崔氏损失惨重,这才想到和朝廷休战,共同对抗雍伯余。   双方就议和条款谈判许久,直到年后才确定下来。   朝廷提出让崔氏大军将河东的雍州军驱至弘农,到时再与三辅都尉及河内守军一起围而歼之。   但崔氏却提出要先接到和亲队伍才肯出兵,否则绝不轻举妄动。   双方僵持之时,正好给了雍伯余修整布局的时机,而屯兵在豫州边境的燕王大军也得以舒口气,最后所有人都过了个安稳的年。   崔氏老巢在北地庆阳,原本最近的路便是向西穿过河东郡,可如今河东大半在雍伯余控制下,便只得向北绕到上党郡,再一路向西穿过西河郡和上郡,最后才能到达马岭河上游的庆阳。   怀真俯身在书案前,细白的手指在面前的舆图上沿着洛阳北门,一路往西弯弯曲曲划了长长的一条线。   “怎么这么远呀”她暗自嘀咕道:“得走好几个月吧?”   对面花鸟纹六曲屏风前坐着一个绯衣少年,肤如明玉,五官秀美卓绝,凤眸微微上挑,眸光阴鸷幽冷,眉梢微蹙,朱唇紧抿,袍袖中的双手紧紧交握,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   怀真实在受不了了,抬头道:“你能不能别摆出这副丧气样?你是去送嫁,又不是送葬。”   李晄锤了把胸口,恨声道:“我的心都快碎了,你还开得起玩笑?”   怀真差点笑出了泪花,起身走到他旁边,斟了盏清茶,亲手奉上,巧笑倩兮,“小妹失言,这厢赔罪了,还请韩王哥哥见谅!”   李晄故意不接,她便一直捧着,不忘小声叫苦道:“快呀,快接呀,手都酸了,捧不住了,哥哥大人有大量,快原谅我吧……”   李晄实在受不了她的软语撒娇,只得不情不愿地接过,啜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怀真依着他坐下,嗅到一股清幽的水仙花香,不禁赞道:“葭葭如今愈发厉害,什么奇特的制香手法都有,竟能想到做水仙花香饼。”   李晄面色稍霁,神色颇有些赧然,垂眸含笑不语。   怀真见他依旧袖着双手,有些不满地嘟嘴道:“你都不抱抱我吗?等明日上路了人多眼杂,想私下说句话都难。”   李晄愣了一下,忙抽出手,侧头望着她愈发娇媚明艳的容颜,踌躇道:“现在……现在你都长大了,不、不太合适吧?”   “好嘛,如今陆郎成婚了,萧郎和飞鸾打得火热,就连姮娘也有了心上人,你跟葭葭出双入对,就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走到哪里都遭人嫌,唉——”她正自怨自艾时,却感到那股幽香突然浸入心脾,不由得意地笑了。   李晄将她拥至怀中,爱怜地拍了拍,轻声道:“胡说什么?哥哥怎么会嫌你?葭葭的身世你也清楚,她的罪籍未脱,连纳妾都是问题,遑论明媒正娶?我是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有我们陪着,你也不算孤单。”   “有你这句话,我替葭葭感到值了。”怀真欣慰道。   “她的事儿自有我管,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李晄没好气道。   怀真笑着揽了揽他的腰,又捏了捏他的手臂,满意地点头道:“比以前壮实多了,倒是可以做人家的丈夫。这个女婿嘛,我承认了。”   “你……”李晄放开她,恼羞成怒道:“你在说什么疯话?什么女婿的?”   怀真笑嘻嘻道:“从你第一次见葭葭时我就说过,我把她当我的女儿呢!你想娶她,那不是上赶着给我做……哈哈哈……”   “莫名其妙,”李晄皱眉道:“你自己都没成婚呢,一口一个女儿,羞也不羞?”   “不羞!”怀真面有得色,挑眉道:“养出那样乖巧温柔的好女儿,我开心都来不及,为何要羞?要不是年龄差距太小,怕引人非议,我早就收她做义女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李晄见她竟是认真的,愈发难以理解,摇头叹道。   怀真又贴了过来,拿过他手臂放在肩上,嚷道:“再抱抱嘛,别那么小气!”   李晄只得重又将她拥住,听到她小声道:“哥哥身上真香。”说着还皱起鼻子嗅了嗅。   “好了,就此打住,你总是口无遮拦的,再说可就逾礼了。”他提前警告道。   怀真不由闷笑出声,“我还是有分寸的,如今就剩你一个亲人了,我可不敢惹恼你。天下兵马副元帅,多威风呀,我要把你惹恼了,以后你不理我了,那我岂不真成孤家寡人了?崔家欺负我的时候,都没人替我出头呢!”   李晄不觉泪目,轻轻吸了口气,沉声道:“夜长梦多,说不定等我们到了北地,洛阳早就变天了呢!”   他说罢紧紧抱了她一下,附在她耳畔悄声道:“我不会真的把你交给崔晏那样的禽兽的,他早就应该和抱善一起下地狱。”   “抱善?”怀真有些恍惚地念叨着那个名字,疑惑道:“她死了吗?”   李晄点头道:“早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死的?我还以为她逃到扬州了……”怀真惊讶道,正欲直起身又被他按了回去。   “废后被鸩杀时她吓疯了,失足跌进太液池,淹死了。”李晄淡淡道。   “可是……怎么从没听人说过?”怀真纳闷道。   “当年咱们在姑姑府上时,宫里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谁会去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疯子?”李晄反问道。   怀真不觉心头一悸,一个彻底失势的公主,的确什么也不算,她走到那一步算是咎由自取,但终究也是可怜人。   她的舅父大权在握,是一方诸侯,亲兄长也威名赫赫,竟还能沦落到这种地步,想想实在唏嘘。   李晄见她沉默,神色间似有些伤感,忍不住冷哼道:“你也别瞎感慨了,如果当年你摔下车被铁骑践踏丢了性命,她恐怕只会弹冠相庆。”   “我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是我悄无声息地死了,谁会去寻我呢?”怀真叹道。   “我肯定会去寻,然后定然把你好好安葬,再给你立个碑,花重金请人写篇墓志铭,就说这是本王的妹妹,她是笨死的。”李晄气不打一处来,鼓着腮帮子道。   怀真哭笑不得,抱怨道:“那岂不太浪费了?我以为你要找人给我歌功颂德呢!”   “我又不是谢珺……对了,他还没有消息吗?”李晄突然神色严肃,面无表情地问道。   怀真犹豫着,小心翼翼道:“有……但我说了的话,你肯定会生气的。”   “你不说我更生气。”李晄蹙眉道:“他还是不是男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人不错。现在想想,你还不如早点嫁给程循。至少朝廷不会强行让有夫之妇去和亲吧?”   “那人家卢家岂不是亏惨了?孙女都赔进去了,还要再搭上一个外甥?别再拿程先生开玩笑了,我把他当老师呢,如今有他坐镇宛城,无论我将来……反正宛城定然无虞,但愿战火不要蔓延到荆州。”怀真道。   **   宋康隆的人并未找到谢珺,谢珺的消息还是皇后透露给她的。   据说他和平襄郡主定了婚,如今是赵王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皇后原本想看她失魂落魄伤心欲绝,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张灿若春花的笑颜。   因家族罹难而满心悲苦的皇后见不得那样明亮的笑容,心中愈发难受,忍不住恶言相讥,却始终无法刺伤对方半分。   她只得取出了容娘的亲笔血书给怀真看,原来容娘被突厥俘虏后,是谢珺将她救出来的,并带着她一起投奔了汉阳赵王。   怀真看过之后只是一笑置之,“这样的书信我一天能造一百封,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别说他只是和别人订婚,就算娶妻生子又如何?娘娘有这心思,不如好好替我置办嫁妆吧,否则等到了北地,崔家人耻笑的可不是我,而是您和陛下!”   皇后自讨没趣,便再未提起过那事,怀真也没再问过。   但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说服自己,他”应该和她一样,都有苦衷吧!等以后见了面,再好好问他。   怀真于初春出发,车队行了数月,前面依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一路所见,皆是她此生从未看到过的风景。   高山湖泊,沙漠草原,还有山巅上的古城墙遗迹,那些以往只出现在古诗的景物一一呈现在眼前,她渐渐忘了此行的目的,只当是远游。   而且送行的是李晄,平日亲近的葭葭和董飞銮也陪伴在侧,近卫里还有赵家姐妹和十武婢,甚至服侍的婢媪皆是府中旧人,所以并无多少不适。   她平时在路上大都是骑马,偶尔有兴致了还会炫耀一下箭术。   反倒是李晄身体较弱,又水土不服,大都是病歪歪地躺在车里,有时候车队停下来休息时,遇到风景好的地方,怀真会将他拖下来,强迫他去领略大好的北国风光,但美景美食都没能减轻他的症状,他依旧整日里苦不堪言。   虽在崔家的地盘行走,但为了避免被雍伯余或突厥获悉,所以车队一直北边荒僻地带前行,不敢太过靠近繁华的城邦或村镇。   好在前方一直有崔家军队探路开道,所以从未遇到半点风波。   时至夏末,车队途径高奴。   侍中梁进命人在高岗扎营,然后带人来请怀真和李晄等人进城稍作修整。   李晄昏昏沉沉不欲挪动,怀真和葭葭将他扶起来,安抚劝慰了半天,他才勉强答应陪她们进城安置。   他们一路甚少进城,只因过了高奴之后再行几日就到北地郡边界了,而怀真说过几次想看看边陲小镇,梁进这才破例停了下来。   失去了树木花草壮点的黄土并无美观可言,高奴几乎就是一座土城,房屋低矮牛羊遍地,到处弥漫着粗犷野性的勃勃生机。   怀真执意要去品尝当地特色,向导只得带他们进来了街边一座小店。招牌菜就是新鲜的手抓羊肉和野蔬汤饼,以及豆面饼。   对当地百姓和来往客商来说算是美食了,可在见惯了珍馐美味的宫人面前,却是难以下咽。除了怀真本着猎奇的心理吃的有滋有味,其他人都在痛苦咀嚼。   **   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大街,李晄蹲在路边吐得头晕目眩,葭葭又是递帕子,又是端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怀真时不时转过头,透过幂篱看看那俩小鸳鸯依偎在一起的样子,心情顿时大好。   暮色将至,小店中客人并不多。   门外时不时有路人经过,身影会投在被夕阳照亮的黄泥墙壁上,犹如走马灯般轮转不休。   怀真和董飞銮一桌,董飞銮只吃了些自带的水果充饥,对于羊肉是半口都不肯尝,更别提苦涩的野蔬。   “就算是粗茶淡饭,也比干粮强呀,你真就尝一口?”怀真劝道。   董飞銮摇头,“我还是忍一忍吧!”   “那你尝尝这个豆面饼?”怀真递过一只黄灿灿的点心模样的东西。   董飞銮皱眉,摇头道:“别为难我了,看着就不好吃。”   “就当垫肚子,梁侍中说还有两三天的路程,你不吃的话,到时只能天天啃干粮吃肉脯。”怀真固执地劝道。   董飞銮正待婉拒,斜刺里伸出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堪堪接住了怀真手中的饼子。   怀真愕然抬头,呼吸蓦地一窒。   面前站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锦袍高冠大袖飘飘,笑容清朗气质高华,正是许久未见的崔晏。   他如今大权在握,身上再没了昔日的潇洒不羁,而是多出了几分沉稳和威严,往那里一站,不言不动间,却能散发出强大的迫人之气。   不等怀真开口,董飞銮已经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其他桌的侍从和婢女们皆围拢过来,赵家姐妹以为董飞銮在示警,两人忙跃过来挡在了怀真面前,怒瞪着那个不速之客。   “怀真,久违了。”崔晏缓缓开口,语气中蕴含着难言的温柔和思念。   “殿下,他是谁?”赵雪柏忙问道。   怀真站起身,用帕子拭去指间的食物残渣,轻声道:“不用紧张,他便是庆阳王世子。”   “怀真?怀真?”门外响起李晄担心的声音,怀真正欲出去,却被崔晏横臂挡住。   “当年是我的错,我追悔莫及。怀真,你原谅我吧!自从回到庆阳,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他殷切道。   “你是在想念着算计我的滋味吧?”怀真不客气地打断,推开他的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她迈出门槛才发现小店外密密麻麻站满了黑甲武士,而李晄和葭葭正被隔在路的另一边,其他随行人员也都纷纷被制住。   “崔晏,你想做什么?”怀真不由满面怒容,回头喝问道:“那是我七皇兄,你还不让人放开?”   崔晏缓步从破旧简陋的店门走出来,淡笑道:“原来是天下兵马副元帅——韩王殿下?失敬失敬。”   说着使了个眼色,示意那边的甲士让开。   李晄牵着葭葭疾步奔过来,挽住怀真的手臂,关切道:“你没事吧?”   他虽然依旧面有病容,但已不像方才那般颓丧。   怀真摇头道:“我没事,他能把我怎么样?”   崔晏好奇地盯着两人,纳闷道:“你们何时如此亲近了?我记得当年怀真遭受冷遇时,皇子公主们对她犹恐避之不及。她也跟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燃,和谁都处不到一块。”   听到这话,忆及往事,兄妹二人都有些尴尬起来。   **   便在这时,怀真突然听到低低地啜泣声,不由抬头去看,却见身后的葭葭正呆呆望着崔晏,面上珠泪涟涟。   李晄也觉察到了,忙上前询问。   崔晏也觉得奇怪,忍不住上前两步,好奇地打量着葭葭,问道:“怀真,这孩子是谁啊?她怎么长得……跟你有几分相像?”   怀真心绪烦杂,无暇理他,只将葭葭拉到一边轻声安慰。   葭葭伏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道:“我看那个人……心里突然就好难受、好难受……殿下,我不能再看他了。”   怀真心里七上八下,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   天意究竟是什么?葭葭既然已经有了全新的身份,为何初次看到崔晏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   当年葭葭见到谢珺时,也是反响平平,为何今日却这样奇怪?   虽说崔晏是生父,但他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前世葭葭有没有见过他还不好说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老天甚为不公。   一个转世后的孩子,对生母和养父毫无印象,却对一个在她生命中缺席的生父产生莫大的感触,实在太反常了。   反常的何止这一件事?高奴距庆阳有六百多里路,崔晏为何要迎出这么远?身为庆阳的话事人,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时间?   “你们兄妹俩皆对我有成见,”崔晏微笑着道:“肯定没法好好说话,咱们还是先和梁侍中会和吧!”   怀真正有此意,众人只得重新登车,复又原路返回。崔晏骑着一匹白马,率领着黑甲武士们跟在后面,引得无数百姓围观。   “他带了多少人?”怀真悄声问李晄。   李晄皱眉道:“我方才粗略算了一下,约摸有五六百。”   “你怎么算出来的?我打眼望去黑压压地一片,根本数不过来。”怀真纳闷道。   “我好歹也跟过陆大元帅一段时间,没吃过猪肉还看过猪走路呢!”李晄无奈道。   “我以为我能等到谢珺来带我走,”怀真面露惆怅,叹道:“没想到冤家路窄,崔晏竟然亲自过来了。”   “别提那个姓谢的,我若看到他,一定要砍两剑泄泄愤。”李晄满脸烦躁道。   怀真默然不语,李晄沉吟片刻,附在她耳畔悄声道:“要不就今晚,你趁着夜色跑吧!等天亮后两军会合,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我能跑哪去?”怀真苦笑道:“咱们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荒原,我一个人,还不得喂了野兽?再说了,我可不会抛下你们。”   李晄面色颓然道:“如果谢珺来了,我就原谅他。否则他这辈子都别再想娶你。”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以为我真的嫁给崔晏了,所以他便娶了平襄郡主呢?咱们出来三个多月了吧,这么长时间几乎与世隔绝,所见到的都是崔氏的人,洛阳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你不觉得奇怪吗?”怀真道。   李晄道:“这些我从离开洛阳时便想到了。咱们路线只有朝廷和崔家知道,朝廷那边再无音讯,要么是出了大变故,要么是报信之人被崔家提前拦截了。”   一时间两人都是心事重重,再也无话。   **   待出了城,众人才看到和亲队伍安营的山岗下驻扎了不少帐篷。   怀真大惊失色,忙扯了扯李晄道:“想来不止五六百吧,你快看!”   李晄也有些傻眼,拨开帘子目瞪口呆道:“这回应该是上千了。”   夜晚,怀真宿在高岗中央的大帐篷中,周围众星捧月般围着婢女和亲卫,外围是随行的羽林军等。   而崔氏的铁骑便驻扎在高岗周围,据梁侍中推测,少说有两千人马。   “若是迎亲的话,何故带这么多人?”怀真疑惑道。   梁侍中忧心忡忡道:“其中肯定有诈,咱们得小心为上。”   怀真望着茫茫夜色中的原野,问道:“我们为何要驻扎在这样显眼的高地?”   梁侍中道:“自然是崔家向导的主意呀,殿下有何看法?”   怀真转头望着风中飘扬的巨大的皇室龙旗,若有所思道:“崔晏可能用我当诱饵,在引诱着什么人。如今咱们身陷腹地,根本不知道外界如何了,更不知道崔晏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你想知道,问我不就行了?”身后传来温煦的声音。   两人忙回转身,就看到崔晏负手而立,正含笑望着他们。   “梁侍中,可否请你回避一下,我有话同长公主说。”他客客气气道。   待梁侍中退下后,怀真立刻变了脸,退后半步道:“崔晏,我们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   “怀真……”崔晏欲言又止。   “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卑鄙,我跟你早就没有关系了,你为何还要破坏我的姻缘?”她忿忿道。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崔晏淡笑道:“当年你招惹我的时候,说要同我好一辈子,字字句句我可都记着呢!”   “这便是你破坏我姻缘的理由?”怀真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说话的时候我才多大?崔晏,你做过什么龌龊事,不需要我提醒吧?你但凡有半点良心,就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   “都是抱善那个蠢货搞的鬼,怀真,你听我说,我不会那样对你的,我想要你,也会等你心甘情愿的时候……”   “闭嘴,”怀真突然像被蜇了一般,嘶声打断他道:“崔晏,我这辈子都不想跟你扯上半点关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跟我说清楚呀!”崔晏极为苦恼,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臂,逼视着她道:“我们之前好好地,你为何突然不喜欢我了?那日在素雪斋你莫名其妙发脾气,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怀真挣开他的钳制,冷冷道:“人心易变,这有什么奇怪?”   “其中必有古怪,你若不告诉我,我死不瞑目。”他厉声道。   “那你现在就死吧!”怀真说罢匆匆奔进了帐篷。   崔晏犹豫了片刻,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刚走到门口,突听‘嗖’地一声,一只羽箭狠狠钉在脚前的地上。   “崔世子,请留步。”暗夜里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女声。   接着又是‘嗖’地一声,帐中飞出一只箭矢,直直穿过了他的袍袖,怀真珠玉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帘后响起,“你胆敢再进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怀真,”崔晏禁不住失声喊道:“你为何对我如此残忍?我是犯过错,但那也是在你抛弃我之后。当年的事,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   怀真缓缓放下弓,双腿有些虚软,葭葭将她扶到榻前坐下,忧心忡忡道:“那个人为何对您穷追不舍?”   “我不知道,”怀真摇头道:“可能是前世的冤家吧!他是个无赖,我也拿他没办法。明明是他居心叵测,我提前断了他的念想,他却反咬我一口,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葭葭默默垂泪,揽住她的肩轻声安慰道:“您别难过,反正他很快就会死了。无论他做过什么事,等他死后,一切就都一笔勾销了。”   怀真愕然转向她道:“你在说什么?”   葭葭拭了拭眼角,声音苦涩道:“我看到他的时候,就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出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什么?就在方才殿下射出那一箭后,我陡然明白过来,他……他快要死了。一想到他会死,我便觉得很伤心。”   怀真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有些头皮发麻。   但是连日奔波,早就疲惫不堪,她也不愿去想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便安慰她道:“你肯定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产生了幻觉,晚上好好睡一觉,等明天醒来就不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了。”   天微微亮时,外面突然起了骚动声。   怀真匆忙更衣洗漱,葭葭正给她梳头时,董飞銮匆匆闯了进来,大惊失色道:“不好了,雍州大军打过来了。”   怀真心头一慌,道:“上郡不是崔氏的地盘吗?雍伯余怎么跑这里来了?”   葭葭急忙给她绾好发,用钗子固定住。   董飞銮摇头道:“听外面的人说的,对方打着雍州大军的旗号,应该不会有错。”   怀真忙奔出帐篷查看,就见一大片阴影从南面地平线上奔涌而来,铺天盖地般,正朝这边而来。   “旗号哪里看得清?”她纳闷道。   “崔家探子回报的,想必是近前看过了。”董飞銮道。   说话间,李晄已经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了过来。   高岗下的崔氏部众正在迅速集结,组成方阵,准备迎敌。   “太奇怪了,”怀真嘀咕道:“雍州大军怎么知道崔晏在此处?”   李晄凝眉道:“别管了,咱们先撤吧!”说着一手拉住怀真,一手牵着葭葭,疾步往山下跑去。   董飞銮便也忙着招呼其他婢女和侍从跟上,刚到半道上时,却撞见崔晏身披轻甲手持宝剑,正带着一队甲兵迎了过来。   “怀真,我让人先护送回驻地。”他走到怀真面前,握住她的肩膀,郑重道:“那边有五千人马,一定能护佑你平安,等这边的战事一了,我便赶回去同你汇合。”   “驻地?哪里?”怀真下意识问道。   “雕阴。”他神色有些不自在。   “为何会是雕阴?”怀真满腹狐疑。   “你先别问这么多,等我回去慢慢和你解释。怀真,听话,现在到处兵荒马乱,你一定要乖乖呆在睢阳,过些天我们就成婚。”他说着突然出手,一掌推开李晄,将怀真抢到了手边。   怀真迅速反应过来,反手便拔出了他的剑,怒指他道:“崔晏,你什么意思?”   崔晏脸色阴沉,瞟了眼李晄,喝道:“拿下!”   身边甲兵立刻上前,将包括李晄在内的数十人全都抓了起来。   “怀真,把剑放下,我的人是你的十倍,真要动起手来,恐怕除了你,其他人都得死。”他冷冷道。   怀真叹了口气,将他的剑插回了剑鞘。   崔晏没有说话,扣住她手腕道:“跟我走。”   怀真没得选,回头望了眼众人,跟着他往山下走去。   日出之时,敌军几乎遍布原野,将高奴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崔氏这边旗帜招招,甲胄鲜明,骑兵皆列阵齐整。   可对方却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旗帜服色乱糟糟,打眼望去,既有雍州军的旗帜,又有义军的军服,也有山贼土匪装扮,甚至其中还混杂着突厥骑兵。   怀真双手被缚,不得不坐在崔晏马前。   待看清对方的军容后,忍不住大笑出声,回头调侃道:“崔晏,你不会要用我来要挟这些人吧?你觉得他们会知道我?”   崔晏面色铁青,突然驱马上前,朝着对方阵营喊道:“怀真长公主在我手中,你们识相的话,便速速退开,否则……”   对面先是呆了一下,接着便爆发出雷鸣般地咒骂声。   “黄口小儿,废话少说,快些投降,或许可以保命。否则,等郎君一声令下,你怕是没命回睢阳了。”   “手下败将,只会夹着尾巴逃,真他娘的没出息,崔老儿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孬种?”   “姓崔的,别再溜了,老子天天跟你屁股后面,烦都烦死了。快把那个小娘们……小娘子放下,我们痛快打一仗。”   ……   对面还在扯着嗓子骂,怀真身为旁观者听得都臊的慌,转头去看,果然看到身后的黑甲武士各个勃然变色,拼命隐忍。   “世子,请您下令突围吧!”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的命比他们的命值钱,”崔晏神情肃穆道:“没必要在这种地方做牺牲。”   他说罢打马向前了十余丈,突然抬手撕掉了怀真半幅衣袖,冲着敌军阵营喊道:“我数三声,你们若再不让开,我便将她剥个精光,让你们仔细瞧一瞧。”   怀真血往上涌怒不可遏,有些不敢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怀真,对不住了。有人实在将我逼得太紧,我只能出此下策,委屈你了。”他竟还是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丝毫未觉得自己有多无耻。   “一。”   “二。”   还没数到三,忽听得敌方阵营一片骚乱,接着骤然向两边分开,竟然真的让出了一条足够十匹马通过的道路,与此同时,两边的人通通转过了身。   崔晏面露得意之色,载着怀真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怀真从马上转过头,拼命在人群中搜寻,可是根本看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可是她知道他一定在,除了他,没有人会因为她而受制于人。   眼看就要走出地方阵营的包围圈,怀真心急如焚,用尽力气嘶声喊道:“三郎、三郎、三郎……” 第83章 .相见我回来了,泱泱。   怀真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风声和马蹄声中,对面阵营并无任何回应。   她想要脱身但挣不开腕上的束缚,只能拼命用脚蹬用肩膀去撞。   “别白费力气了,怀真,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就乖乖跟我回去成婚吧!等咱们生下儿子,我便带你们杀去洛阳,让你做皇后。”   他一手控缰,一手将她的身躯紧紧揽在怀里,粗糙灼热的手掌滑过她柔腻的裸肩,手指抓住了破衣的边缘,语带威胁道。   “做你的春秋大梦,”她虽感到一阵恶寒,却也被他激起了血性,恨声道:“有种你就脱,让你的将士们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脾气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崔晏含笑捏了捏她的下巴,“等我回去把你扒光了,往死里奸的时候,看你还怎么嘴硬。”   怀真愣了一下,气得直发抖,她活了两世也没听过这样粗鄙下流的话语。先前以为吕朝隐够无耻了,如今看来,他简直算是君子了。   她因为羞耻和激愤面红耳赤,眼泪也突然迸了出来。   崔晏只带走了她一个,一旦进入他的营地,她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知道他做的出来,当年他便是趁她懵懂无知时,用花言巧语和武力压制诱/奸了她。   等她醒悟过来时,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可是悔之晚矣,他虽恨他,却更恨自己。   没人教导她,也没人保护她。秦姑虽和她亲近,却只是个尽职尽责的保姆,不会去跟她讲那些隐秘的事。而她最信任的萧漪澜,从一开始便居心叵测。   他在她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她无处遁逃,最终在他将离京时答应了他的求欢,然而她并未体验到愉悦,只有痛苦和迷茫。   那时候她尚不知那样做了之后会怀孕,她以为必须要等到两个人成婚了才会有孩子,直到她迷迷糊糊做了母亲,才恍然惊觉。   “这才乖嘛!”耳边响起令她头皮发麻的声音,他抓着她衣边的手指突然下移并肆意揉捏,“当年那么小,我一碰就痛,现在……”   怀真忍不住尖叫着挣扎,突然像疯了一样用头去撞,用牙齿撕咬。   崔晏未穿盔甲,手臂上差点被她咬下一块肉,他痛呼出声,急忙用力去捏住她的下巴,“再不放开我就把你扔下……啊!”   她顺势咬住了那只手,用尽全身力气,在他手背上硬生生咬下了一块肉。   崔晏哀嚎着一把将她推下了马背,当他意识到盛怒之下竟将挡箭牌给丢掉时,已经来不及了。   敌军嘶吼着冲了过来,他无暇多想,急忙打马奔逃。   怀真摔得头晕目眩,马蹄声如惊雷般在耳畔炸响,她想要奋力爬起身却不能,好在有一队敌军切断了她身后的路,这才让她免于遭受崔家铁蹄践踏。   可她心中一片死寂,再也泛不起半点涟漪。他既然不愿露面,她也不想再看到他了。   有人驱马过来,在她身侧停了下来。   “殿下,您没事吧?”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跳下马背,手脚麻利地割断了怀真腕上密密匝匝的绳索,“您不用再嫁给崔晏了,陛下驾崩了,娘娘也已殉国,如今的洛阳早变成了雍伯余和燕王的战场。”   那女子正想给她披上一件衣衫时,她却突然一跃而起,抢过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   怀真此刻不想看到任何人,无论陌生人还是故人。   耳畔嗡嗡作响,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泪眼朦胧中面前只有滚滚烟尘,嘴里满是血腥味。   红日当头,她虽衣衫破裂却并不会冷。   反倒浑身都因为愤怒、耻辱和委屈变得燥热不堪。   她想着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才能雪今日之耻。她要自己砍下他的头,才能彻底化解心中的悲愤。   她从未像这一刻般,如此强烈的厌弃自己痛恨自己,她也恨那些摆布她命运的人,可是他们却已经死了。   她千里迢迢奔赴至此,想见的人没有来,想保卫的家也彻底沦陷了。   她不知道皇帝和崔晏究竟谁骗了谁,她只知道自己成了可以名载史册的笑话。   当日离京时皇帝说只要她启程,崔氏便会派出两路大军,一路支援崤函,一路拱卫京师。   恐怕他到死都不敢想象,他所依赖的外援,在荒野上被一群杂牌军吓得屁滚尿流。   直到日上中天,她终于跑累了,心中的激愤躁郁也渐渐平息下来。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河流横在眼前,河岸边生着低矮的灌木,其间遍布着丑陋杂乱的怪石。   她想着得过去饮马,她也该洗把脸冷静一下,好好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她缓缓到了河滩上,跳下马背时忽觉眼前一黑,胸中猛地一震,一股瘀血蓦地涌上喉头,吐出来之后未觉轻松,反倒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身后传来马蹄声,她的心不由揪紧了,此刻再想逃,却是连马都上不去了。   她抽出挂在马鞍上的刀想自卫,却不料把柄军刀入手极沉,她只得勉力握住,一点点退到了水边。   实在不行就跳河逃生吧,突如其来的求生欲让她精神一振,连意识也变得无比清明。   再一看那混浊的河水,她顿时有些犯难。大白天的,这要是跳下去岂不是做了活靶子?若想潜下去,呛也呛死了吧?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那声音既熟悉亲切又遥远飘渺,她在梦境里听过千百次。   一瞬间的激狂过后,她却开始有些迟疑。   “泱泱、泱泱……”魂牵梦萦的温柔呼唤在耳畔响起。   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她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跳下马背,有些犹豫地朝她走了过来。   “泱泱,我是三郎。”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沙哑,却又蕴含着几乎能让她灵魂战栗的深情和激动。   “滚,”她朝他怒吼着,将手中的军刀扔了出去,沉重的刀柄砸在岩石上,蹦出了一串耀眼的火花,“你既然不想出来,就永远别出来好了。”   她是应该奔过去,紧紧抱着他大哭一场,把所有的痛苦愤怒和委屈都一股脑的倾泻出来。   他会给她拥抱亲吻和安慰,一点点抚平她心里的创伤痛苦……   可她心里的苦恨和激愤因他的到来重又复苏,如同一团暗火,猛地窜将上来时,焚毁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他若不在也就罢了,可他居然在场,她便无法忍受。她宁可死,也不愿让他看到她受辱的无助和狼狈样。   “泱泱,对不起。”他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往前挪了一步。   “离我远点。”她后退了两步,弯腰捡起石块朝他丢去。   他下意识地侧身避过,似乎觉察到不应该,便定定站着让她将泥土石块丢了一身。   她疲惫不堪地蹲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胸中酸胀地厉害,她知道她不该冲他发脾气,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发泄。   “泱泱,泱泱?”他走上前来,俯身去握她的肩,似乎想要扶她起来,可她的手掌刚触到她裸露的肌肤时,她猛地跳了起来。   “滚开,”她使劲推开他,嘶吼道:“去做皇叔的乘龙快婿吧,离我远点。”   喉中一片腥甜,嗓子也沙哑不堪,她像魔怔了一般无法冷静下来。   “我不滚,我是你的丈夫,我哪里也不去。”他试探着想拥抱她,她狠狠拍开了他的手,转头沿着河滩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他没有跟上来,她心中暗自庆幸,总算能有机会喘口气。   可是片刻之后她又追了上来,默不作声地跟着她。   崎岖不平的河滩硌疼了她的脚,她走得很吃力,却不愿停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河流改道,她要么掉头,要么地爬上数丈高的河岸。   可她不想掉头,也无力去攀陡峭的岩石。   筋疲力竭之时,原本麻痹的痛感竟又变得明显起来。双脚和手腕上的疼痛尤其强烈,她只得依着石壁缓缓蹲下,将磨破皮的手腕轻轻搁在膝上。   他也停了下来,踌躇了一下,在离她三尺的地方蹲了下来,转过头去凝望着她。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茫然无助愤怒哀伤的一面,也从未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泱泱,”他试探着开口,小声道:“你一眼都不看我,你、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微微阖上了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她早就硬气不起来了,可一时间找不到台阶下,若无缘无故就服软,那也太莫名其妙了。   “泱泱,我找了你许久,自从得知你要去庆阳和亲,我就急疯了……”他喘了口气,声音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不在的日子,我一个人受了很多罪,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到了汉阳之后,我设法给你写信,但从未收到过回音,我便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我和平襄郡主订婚只是权宜之计,我带着一帮残兵败将能做什么?我向赵王借兵,也得有正经名头吧?泱泱,我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泱泱,如今不比从前了,整个安定和武威南部六座城都是我们的,前些日子刚拿下泥阳,离庆阳不过八百多里,总有一天,整个北地郡都将是我们的……”他的声音越来越热切,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她满心震撼,有些不敢相信。安定郡原本是崔氏的地盘,之前被雍伯余占领,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竟三度易手。而且泥阳为北地前哨,有洛河纵贯南北,若以此为据,徐徐图之,倒是真的可以为攻打庆阳做准备。   “泱泱,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我到底想要什么?”她对他的功绩似乎毫无兴趣,他不由得忐忑起来,往她身边挪了挪,见她并未反对,便轻轻靠过来挨着她的手臂,用乞求的语气道。   “我想杀了崔晏。”她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   “好、好、好,”他连声说道,本能地转过身将她拉到了怀里,紧紧抱着拍哄道:“正好为夫也有此念,不如交给为夫去办,你好好歇息,什么都别想了。”   她终于不用去想怎么服软,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躯微微一震,继而轻轻战栗着,像是太过激动又像是无所适从,两只手臂不由得收紧,她觉得浑身骨骼都快被揉碎了。   “我回来了,泱泱,我终于见到你了。以后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会守着你,再也不离开。”   耳畔响起奇怪的话语,怀真的手臂突然僵了一下,猛地明白过来——是他,他回来了。 第84章 .同行就许他们抢我的公主,不兴我抢他……   他抱得太紧,胸前衣衫上的泥沙蹭到了她脸上,她想起来那是自己扔的,一时间感到无比羞愧。   她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智,想着应该先道歉,可是却有些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却似乎心有所感,轻轻放开了她,低头端详着她的脸容,有些紧张地等着,想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什么。   怀真受不了他满是殷切和期许的目光,只得缓缓抬起眼帘注视着他。   这半日来她第一次看他,只一眼便心如刀绞,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何说自己受了很多罪,因为所有的忧患和磨难都明明白白地刻在脸上。   一年多未见,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已经荡然无存。   原本澄澈如秋水般的眼神如今变得沉稳笃定,眉宇间愈发坚毅,黝黑憔悴的脸上似有几分病容,才二十出头的年龄,身上却有了沧桑之感。   “我现在变丑陋了,也变老了,”他读懂了她的眼神,自嘲道:“你肯定一时间不习惯,我都害怕你认不出我来。”   她鼻子发酸,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怕一开口会带上哭腔。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左眼上,语气轻松道:“泱泱,你没发现我多了只眼睛吗?”   她的泪意顿时消散,忍不住破涕为笑,手指在他额上点了一下,带着浓浓的鼻音,“这里又没有。”   他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好奇地观察着那只眼球,不知什么做的,可以映出前面的河流树木以及天光云彩,其间似乎还有光晕流转,除了触感又冷又硬,几乎能以假乱真,“这个……看不见吧?”   她突然冒傻气,话一出口两人都不禁笑出了声。   “对不起,”她软下声气道:“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不该向你丢东西,我……我错了。三郎,你别怪我。”   “泱泱,我怎么会怪你?你又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我过来晚了,害你受委屈,就算你不生我的气,我自己还要生自己的气。”   她忽然道歉,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宁可她继续向他发火,这样他心里还会舒服一些。   她这才看到他满身风尘,且穿的是寻常衣裳,想必刚才并不在场,一时间又愧又悔,有些无地自容。   “那你早上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吧?”她硬着头皮问道。   他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隐忍的痛苦和愤怒,“我当时在后方,听到斥候回报,说在高奴看到了朝廷龙旗,周围有崔家军队,我猜想应该是你来了。”   “你跟我说说这边的形势吧,”她苦恼道:“这几个月,我们的车队一直在崔氏腹地行走,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难得见面,你也不问问我的近况?”他深感委屈,愤愤地转过了头。   “你刚才不是说了嘛,”她倒有些不解了,“这会儿又跟我闹小孩子脾气?”   “我哪敢跟你闹脾气?在你面前,我半点脾气都没有。”他一脸倨傲,却说着恭顺的话。   怀真不由失笑,想了想道:“你怎么想到要去抢崔家地盘?”   “就许他们抢我的公主,不兴我抢他家的地盘了?”他气哼哼道。   “我现在不是公主了。”怀真鼻子一酸,忍着悲怆道,“将来的天下可能是雍家的,也可能是崔家或者王家的。”   “你以为改朝换代那么容易?”他有些好笑道:“没个百八十年,卫室不可能彻底败亡的。”   怀真垂头不语,依旧满面悲伤。   “泱泱,别难过,一个王朝的兴衰,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你已经尽力了。”他轻轻执起她的手,吻了吻她腕上结痂的伤口,心情有些激荡,“你真的会为了江山稳固嫁给别人吗?”   怀真心头一悸,望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苦笑着抚了抚他的粗糙的面颊,苦笑道:“我若不这样做,怎么能见到你呢?和亲的消息我一早就让人传到汉阳,为的就是让你早做准备,赶在崔晏之前把我抢走。”   他听到此言,不由心神皆震。   当初不是没有过这种猜测,但他总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痴人说梦。   以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虽表面上玩世不恭,可骨子里还是深明大义有担当的,情势所迫之下,她若选择牺牲他们的感情,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最为致命的是,和亲的对象居然是崔晏。   这两点加起来,足够让他对世间一切都产生怀疑,何况是在不能相见且音书断绝的情况下。   “我要是早能听到这句话,该有多好啊!”他使劲拥抱了她一下,满心激喜不知如何表达,只是一把将她抱起狠狠亲了几口。   怀真笑着用手去挡,“别亲我,我满脸都是灰土。”   “我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他将她放下地来,“我们快些回去吧,你肚子肯定饿了。”   怀真倒是不怎么饿,昨天傍晚她吃的很饱,倒还能撑一撑。但是回头看着来时路,便有些窘迫。   一通发泄虽然消了气,但却足够累人,也不知道马还在不在。   他往前走了几步,转头笑望着她,拍了拍脊背道:“上来呀!”   怀真扭扭捏捏道:“我现在又长了一岁多,可能会……有点重。”   “那让我试试有多重。”他满眼柔情,笑着催道:“快来,以前属下那帮小兔崽子总说我吹牛,我得让他们看看,殿下和我有多亲密。”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怀真挑眉一笑,飞奔过去跳到了他背上,原想着将他撞倒好好取笑一番,但没想到他下盘极稳,所以并未让她得逞。   “要是马儿跑了,我们可怎么回去?”她伏在他背上,有些发愁道。   “那就只能是我背你回去了。”他脚步轻松,神情悠闲,倒像是寻常日间散步一样。   “太远了,那你放下来,我自己走一会儿。”她有些于心不忍。   “你此刻良心发现,是不是太晚了?”他笑道。   怀真看到他面上的戏谑之色,便知道他在逗她玩,气哼哼道:“我都知道错了,你还要怎么样?难道你就没错吗?明明知道我生气,还不躲远点。”   “明知道你生气,我还躲开?”他有些急了,叫嚷道:“不能帮你消气,已经很没用了,还躲开?那我还是男人吗?”   怀真满心感动,不由叹道:“真傻!”   “我不是傻,”他侧过头,用脸颊贴了贴她的手臂,低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我是个武夫,不会写诗作辞,又头脑鲁钝笨嘴拙舌。久别重逢,原本是多高兴的事啊,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跟前跟后等你先开口……”   “别自谦了,”怀真抚弄着他的耳朵道:“你要是鲁钝,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容娘在哪里,我听皇后说她和你在一起的?”她原本想问崔家的事,又怕他过于敏感胡思乱想,只得作罢。   “她说你抢了她的马,”他哭笑不得道:“你却连人都没看清?”   怀真愕然道:“不会这么巧吧?”   “这次追击姓崔的就是她指挥的,我若是知道你在,早就亲自动身了。”他解释道。   “那你在作甚?”怀真好奇追问。   他吞吞吐吐道:“我、我在忙别的事情。”   “你平时在哪里住?”她又问道。   “临泾和高平都有居处,对我们这些常年行军之人来说,居所并不重要。”他心思微动,忽然说道:“泱泱,我想着就在这边扎根吧,我不想回洛阳了,那里群雄并立,我掺和不进去的。”   “你自行决定,反正我都支持。”她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微微收紧,温声道。   **   等回到原地时,怀真才知道他先前将马栓好了。   “三郎,你做事太周到了吧?”怀真激动地跳下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突听谢珺笑着道:“看来你的人可不听我的话。”   怀真正自纳闷,就听到一阵欢呼声,转头看到不远处的路边聚着黑压压一大片人。   她一眼便看到了李晄、董飞銮和葭葭,顿时惊喜交加,忙一瘸一拐地迎了过去。   董飞銮和葭葭跑得飞快,李晄倒是比较顾忌形象,气定神闲地在后面跟着。   葭葭率先奔过来,一把抱住她失声痛哭。   怀真忙搂住她安慰,董飞銮走上来给她披了件衣衫,又是担心又是愤恨,咬牙切齿道:“崔晏那个杀千刀的,没把你怎么样吧?我们都担心死了。”   怀真心里一暖,递上双手撒娇道:“呶,疼死我了。”   董飞銮握住她的手查看腕上伤势,随口便问候了崔家十八代祖宗,怀真忙劝道:“快打住,你连我天祖母都骂了。”   李晄走上前来,关切地瞧了瞧她的伤势,这才神情复杂地望向谢珺。   谢珺忙过来见礼,他难得郑重的还了个礼,把谢珺给吓了一跳,有些受宠若惊,忙疑惑地望向了怀真。   怀真歪头一笑,冲李晄眨了眨眼睛,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道:“哥哥说话可还算数?”   李晄看到她这样子便猜到了她要说的话,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倨傲神色,淡淡道:“矜持一点。”   “我不嘛,你先前说过,谢珺若是来了,就可以娶我,是不是?”怀真不依不饶道。 第85章 .长路“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和别的女子……   李晄尚未出声,谢珺的右眼却已经焕发出了绚烂的光彩,几乎能和左眼的晶石媲美,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见李晄神色淡然置若罔闻,忙道:“此等大事,哪能站在这里说呀?等回去了,安顿下来再详谈吧,韩王殿下觉得如何?”   李晄点头道:“是该如此!”   怀真有些羞惭,把脸藏在了董飞銮肩上。   几人正自寒暄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名轻甲女将飞奔而至,激动地上前见礼,竟是杨寄容。   从承庆元年四月初到现在,已经两年多没见了。   她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变化巨大,神色间再无娇俏之气,由内而外都成了铁血冷厉的女将军。   怀真想到她如今家破人亡,这世间再无依靠,心下顿生怜悯,便也忘了昔日种种,握住她的手同她热络,李晄和葭葭等人则围着谢珺问他的近况。   杨寄容将怀真拉到一边,眼神诚挚道:“年少无知时,曾因阿荻之故对殿下心存芥蒂。也曾因为、因为恋慕谢三哥嫉恨过殿下,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明白了一些道理,还请殿下原谅。昔年之错,我不会再犯。”   “你对我心存芥蒂也好,嫉恨也罢,都是人之常情。我并未怪过你,一直盼望着能再重逢。你没有给我回信,我还以为你打算同我绝交呢,为此还有点伤心。”她笑着用手指比了一下,补充道:“就一点点而已。”   杨寄容知道她豁达,肯定会同她重修旧好,但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一时间心潮起伏眼眶濡湿,忙定下心神道:“早上的事……实属意外,我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庆阳王世子,长得一表人才,竟能如此龌龊……殿下,具体的我没敢跟三哥说,他若是知道了,当然又得发病……”   “发病?”怀真心头一紧,急忙追问道:“他怎么了?”   杨寄容神情低落,抬手指了指太阳穴,皱眉道:“偏头风。发起病来简直要命,他以前脾气挺好的人,现在我们都怕他。”   “好端端的……怎么就患病了?”怀真紧张出了一头汗。   杨寄容叹道:“说来话长,去年兵败如山倒,他心急如焚,恐怕那时候留下的病因,但也还好。后来,殿下要和亲的消息传来时,他的病情就加重了,这几个月四处奔波,恐怕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他对崔家世子恨之入骨,整日里琢磨着怎么将他抽筋扒皮,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与崔家的几次大战中,我们都大获全胜。”   怀真怔了半晌,喃喃道:“崔家竟然那样不堪一击?”   “当然不是,”杨寄容神情骄傲道:“只不过我们更强。”   “你们……”怀真想到早上所见的情景,神色有些古怪。   杨寄容忙解释道:“今天您所见到的大都是三哥招降的陇山悍匪,和崔家有世仇。其他军队驻扎在安定各处,并未跟随。”   **   怀真这才得知,当初与朝廷合作只是崔晏个人的主意。   后来三兄弟因此分裂,家族起了内讧,斗得你死我活,阮家和王家分别派人干预,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得以收场。   无论王家还是阮家都不愿与朝廷合作,崔晏执意如此,也是有原因的。庆阳原本的三郡中,安定和北地隶属于他,上郡由两个庶弟共治。   而安定郡与汉阳郡和武威郡接壤,他延续了其父一贯的作风,即暗中扶持陇山悍匪来牵制汉阳的赵王。   赵王自然对他恨之入骨,所以雍伯余大军挥师东进时,赵王坐山观虎斗,眼睁睁看着杨昌独木难支,在雍州军和突厥骑兵的夹击下兵败身死,安定郡首当其冲,成了雍州军的第一块踏板。   安定失守后,崔晏威望随之受损,因此他才极力想和朝廷结盟,共同对付雍伯余。   可是就连他病入膏肓不能理事的父王都极力反对,父子相持不下,崔晏带兵出走,驻扎在泥阳,结果谢珺带着与他反目的陇山悍匪将他打得丢盔弃甲,这才转去了睢阴。   但雍伯余势头太猛,朝廷的和亲队伍出发不到半月便攻破了函谷关,一路长驱直入,崔晏不愿做无畏牺牲,便断绝了支援的念头。   他那两个弟弟有意让他沦为群雄笑柄,这才特意下令,不要惊扰过境的和亲队,要让大卫长公主平平安安到达崔晏面前,看他将来如何收场。   **   谢珺在高奴留下一部分人追踪崔晏,杨寄容自愿留下,他明白她是为了避嫌,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在返回泥阳的路上,谢珺时不时便去找李晄套近乎。   两人都不善言辞,于是气氛就变得极其微妙。   原本葭葭与李晄同车,谢珺来了她只得避开,去和董飞鸾一起陪怀真。   她们原本以为怀真见了谢珺后会很开心,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怀真一路上看到断壁残垣焦土尸骸,满心皆是黍离之悲。   她不忍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和荒芜的农田,也不忍受他们朝拜,便再也不愿骑马,每日都闷在车中。   百姓们看到帝室龙旗,得知了和亲原委,便都跟着和亲使团的羽林卫和属官大骂背信弃义的庆阳崔氏。   崔晏的两个兄弟都没料到,崔晏的行为代表的并非个人,而是整个家族。   谢珺的亲兵趁机笼络,于是大批无家可归的百姓一路追随,决意跟他们去泥阳落脚。   谢珺第三日登车拜见李晄时,不由懵了一下,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怀真可以跟他们任何一个相处融洽甚至亲密无间,但是当三人同车时,面对尴尬的气氛,她竟也有些力不从心。   于是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都想不出合适的话题。   最后怀真实在憋不住,便问李晄:“你如今怎么不晕车了?”   李晄道:“尘埃落定,我也放心了,心情一好,身体自然就轻松了。”   “就这么简单?”怀真有些不信。   有外人在,李晄也实在说不出兄妹情深的煽情话,只得望向谢珺,询问他的左眼是用什么做得,看上去挺值钱的。   谢珺从未遇到过有人问这个,着实呆了一下,也不好敷衍,便如实道:“金城郡的一位胡商所赠,他说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珠,但我觉得他肯定在诓我,这么大一块宝珠得多重?”他说着要抠下来给李晄看。   李晄吓得一个哆嗦,忙一把按住他的手道:“不、就不用掂量了。”   怀真额上冒出了冷汗,不敢想象他俩前两日怎么熬过来的。   又沉默了片刻,李晄忍不住问道:“戴着一块石头不累吗?时间长了会不会难受?”   “不累,也不会难受,还有镇痛安神的功效。殿下若是喜欢,改天我让人去金城郡问问,看看还能不能再……”他立刻热情地张罗。   “这倒不用,我就随口问问。而且,真有的话,我也用不着啊!”李晄嘴上客客气气,却忍不住腹谤心诽,暗骂他在自己的傻妹妹面前装模作样。   怀真果然大受感动,甚至不满地瞪了一眼李晄,觉得他故意戳人痛处,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晄回蹬了她一眼,干脆中途休息后再未回来,跑去跟羽林卫一起骑马,将他的宽敞舒适的驷马轩车让给了他们。   怀真犹自纳闷,趴在窗口张望了半天,嘀咕道:“他让我来陪他的,怎么自己反倒跑了?”   谢珺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含笑不语。   怀真坐了回来,问道:“你们又没有什么话说,为何你还天天找他叙旧?”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诚意和决心。俗话说长兄如父,韩王殿下虽不是你的长兄,却是你唯一能倚靠的兄弟,我当然得表现的热情一点,这样他才会对我们的事情上心。”他解释道。   怀真正想说不用多此一举,他早就答应了,可一想到李晄再三叮咛地要矜持,不要表现地太急切,这才生生顿住。   “你比他年长好几岁,那我们若是成婚了,你们之间的称呼可是个问题。”她皱着眉道。   “我们鸠占鹊巢,难得有个私下相处的机会,你也不同我亲热一下,就讨论这些吗?”他满脸不甘道。   怀真吃惊地环顾四周,慌忙摇头道:“不合适吧,又不是我的车。”   谢珺哭笑不得,长臂一伸将她捞起,揽到怀里使劲揉了几下,嗅着她的发香,闷声笑道:“你在瞎想什么?我说的是亲亲抱抱。”   怀真意识到失言,不由羞红了脸,把心一横,梗着脖子道:“你若没想,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谢珺无话可说,凑过来吻住她,含含糊糊道:“我是禽兽,我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想。”   怀真按住他索吻的唇,笑道:“想什么?”   他脸皮薄,说不出口,耳根子却先红了,低声道:“羞答答的事。”   怀真不放手,笑着追问道:“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和别的女子试过?”   他吓了一跳,面色大变道:“这种事情……哪能和别人做?想想都是罪过。”他说着有些担心起来,试探着问道:“那你、你有没有和其他人……” 第86章 .夜会“渴。”他面颊酡红,嗓音沙哑。……   “如果有过呢?”怀真故意逗他,泰然自若道。   谢珺不由愣住了,垂眸想了会儿,神情黯然道:“那你快乐吗?”   怀真大为困惑,“嗯?”   谢珺故作镇定,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我是说,如果你是自愿的,还很快乐的话,就无所谓了。反正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和别人不一样的,我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你不介意?”怀真瞪大了眼睛。   谢珺按捺不住,愤恨道,“怎么会?我杀人的心都有了。”   怀真被他骤然散发出的杀气惊地一颤。   谢珺也意识到失态,忙缓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不过我们还没成亲,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忠贞。等以后成亲了,你就不能再那样,否则便是对不起我。你要知道,夫妻之间是要互相忠诚的。可能有些人就算成亲了,照应在外寻花问柳勾三搭四,可那样不好……”   怀真最怕说教,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后脑子都晕乎了,木然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谢珺见她郑重其事,似乎有所悔悟的样子,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他虽然相信她的爱,但对她的操守是没有信心的,总觉得她意志不坚经不起诱惑。   他那么长的时间不在,鬼知道有多少居心叵测的浪荡子去勾引她。   世上比他好看比他年轻的男人成千上万,而他又失去了一只眼睛,还丢了婚事和前程,人也不在,想想确实毫无胜算。   就不该问这一嘴,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谢珺懊悔地将手指插入鬓发使劲薅了一把,生生扯下了好几根。   他犹不解恨,反手又扯下一小撮,发冠都被扯歪了。   怀真并不知道他心里排山倒海般的浪潮,只看得头皮发麻,愕然道:“假设而言,你至于这样小气?”   “啊?”他的手不由得顿了一下。   “我不是说的如果吗?你就教训我半天,完了还继续生闷气。”怀真撇嘴道:“明明小肚鸡肠,还说什么无所谓。就招惹了你一个,已经够我受了,再多几个的话,天天追着要娶我,那我岂不得烦死?”   “我很烦人吗?”他压抑着满腔欢喜,窃笑不已。   怀真悠悠地晃着小腿,哼了一声不说话。   “真的没有?”他得寸进尺,紧紧圈着她的腰肢,将脸埋进柔颈间,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温香。   谢珺下巴上的胡茬有些硬,尖刺一般扎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她疼得缩了缩身子,连忙推拒。   “早上刮过脸了,”他摸了摸下巴,无奈道:“不知为何冒得如此快。”   怀真却不许他岔开话题,揪着他取笑了半日,直到他受不了开始讨饶才罢休。   “我这两夜都留着门,亮着灯,你也不来找我。”谢珺满脸幽怨道。   怀真极为惊诧,不敢想象他能说出这么不正经的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她笑着抚弄他的下巴,反问道。   “你那边守卫森严,我可不敢擅闯,被人撞见了,该如何是好?”他苦恼道。   “我就不怕被人撞见吗?”怀真不服气道。   谢珺支吾了半天,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下车之前,怀真在他颊边吻了一下,柔声道:“今晚去宠幸你,做好准备。”   谢珺登时大喜过望,连忙点头道:“我一定等着。”   **   入夜后车队才到达泥阳驿馆,除了怀真和近侍,其余人皆在周围安营扎寨。   一路鞍马劳顿,原本疲惫不堪,直到沐浴后才精神起来。   葭葭带着两名婢女侍候她绞干秀发,涂抹上护肤香粉,换好寝衣后才退下自行洗漱。   她和董飞銮睡在外间,正迷糊时突然听到轻微的响动,下意识便醒了过来,正欲起身查看,却被董飞銮一把按了回去。   两人扒着帐缦,从缝隙间看到怀真不知何时起身了,举着灯烛,蹑手蹑脚地穿堂过室,竟是要出去。   院子里有一片小池塘,静夜中隐约能听到虫鸣鸟叫。   葭葭以为她睡不着,要出去吹吹风,没想到她却拐进侧厅,拉开了通往阁道的板壁。   “我得去问问,殿下有什么吩咐。”她满腹疑窦,刚要爬起来,董飞銮却笑着按下她的脑袋,悄声道:“这个当儿,自然是去夜会情郎,你何必钻出去自讨没趣?”   葭葭讶然道:“这……这种事,你如何得知?”   “她家三郎就宿在侧院,方才布防时把值夜的人手都撤了,我早就猜到有猫腻。”董飞銮掩嘴窃笑,“何必多此一举呢,从这边过去又不走院子,阁道直通楼上寝室。”   “那阁道中值夜的人岂不是……”葭葭担心道。   “我提前吩咐过了,让她们看见什么也别出声,大家都心照不宣。”董飞銮挤眉弄眼道,“都是府中出来的,谁不知道殿下的小心思?”   葭葭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佩服道:“还是董姐姐想得周全。”   董飞銮忽然问道:“你和韩王殿下还没到那一步?”   葭葭羞得满脸通红,翻过身盖住了脑袋。   董飞銮笑着推她,她扭捏道:“没、没有,他说如今没有名分,怕我途中受孕。”   她忽又钻出脑袋,抓住董飞銮的手紧张道:“那、那谢家郎君就不为殿下着想吗?万一殿下有了身孕怎么办?”   董飞銮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没好气道:“谢郎今非昔比,听说他在这边的名望不比已故杨将军低。而且崔晏那个狗贼声誉扫地,拱卫帝室的人无不斥他为国贼,就算有婚书,这和亲事宜也绝对作不了数。所以,殿下和谢郎的婚事应该没得跑了,真要有了那不是皆大欢喜吗?用得着你发愁?我还想做姨母呢!”   葭葭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躺了回去。   **   夏夜燥热,楼上排窗皆高高支起。   夜风过处,送来满室荷香。   淡雅的花香中夹杂着一缕熟悉的女儿香,谢珺精神一震,忙一骨碌爬起,连鞋也顾不上穿,仅着罗袜便奔了出去。   他自半开的板壁间探身出去,看到怀真举着烛火,猫儿一样自空无一人的阁道上走来。   他原本想去接,但怕撞到值夜的婢女,便不敢造次,只能和衣躺着等候,如今总算看到佳人芳踪,不由心花怒放,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将她一把抱起,欢快地转了两圈,这才往回走。   怀真手背上让烛泪烫了一下,正欲惊呼,声音却被堵在了唇齿间。   他抱着她边走边吻,吮地她几乎喘不过起来,待送到榻上时,正欲继续却被她推开了,“快帮我擦一下,脚上有灰尘。”她翘起纤足道。   谢珺才发现她竟是赤足而来,忙去桌前兑了温水,绞了只棉帕拿过来给她擦拭。   “怎么鞋袜都不穿?就不怕着凉吗?”他握着她的足踝,轻柔地擦着花瓣似的脚趾,竟嗅到一股自肌肤间透出来的香气。   “这种时节,怎么会冷?刚沐浴过,还有些清凉,可是现在……”她不由分说将他推倒,欺身过去分开他身上细软的交领寝衣,声音里带着令人沉醉的娇甜,“你吻得人家浑身火热,不信感受一下。”   怀里突然间像揣了两只兔子,他不由得拥紧她缠绵激吻,以此来诉说难言的相思。   她她拖着及腰的青丝,翻了个身伏在衾枕间,将背后细密的珍珠扣子展露出来,指了指坏笑着道:“三郎,一个一个来!”   谢珺哭笑不得,凑到她耳畔恳求道:“泱泱,可以不解吗?”   怀真有意捉弄,便拍开他使坏的手,摇头道:“没得商量。”   他拗不过,只得俯身过去,颤着手去解那黄豆般大小的珍珠扣子。   原本最是旖旎的事,这个当儿却像是折磨一般。   他的目光顺着她纤秀的肩流连至玲珑的蝴蝶骨,轻声叹道:“泱泱,你瘦了。”他一分神,手指便使不上力,半天也解不开一粒。   怀真嗤嗤笑着,媚声道:“等你解开,便知道我是否瘦了。”   她顺手从席上摸过剥了一半的莲蓬,嗅了嗅,漫不经心地抠下一颗,摸过旁边的竹签,用尖头将莲心捅出去,尝了一下,只觉口感脆嫩香甜,甘润清新,与他口中的味道如出一辙。   北地的莲子,味道竟也不错。她又剥下来几颗,一面用指甲划破莲衣,一面不忘回头催促,直催地他手忙脚乱鬓发濡湿,这才忍不住笑得捶床。   她笑起来的时候,裙下仿佛藏着一只圆润丰盈的蜜桃,随着罗裙簌簌颤着,让他心头发紧喉咙焦渴,当下也不顾她的促狭命令,探手便去纤腰上解罗带。   **   翻来覆去到天明时,还是意犹未尽。   “三郎,再叫一声给我听。”怀真抬起酸软的手臂,抱住他的颈,附在他耳畔撒娇道。   “渴。”他面颊酡红,嗓音沙哑。   怀真伸手摸了半天,将最后一颗莲子剥下来,也不去芯,径自咬开喂给他道:“犒劳一下。”   他哭笑不得,抱怨道:“隔夜的,都不新鲜了,好苦!”   “那你再去采?”她作势要推他起来,却被她捉住了手,贴在颊边哑声道:“等天亮了去。”   天微微亮时,外面却下起了濛濛细雨。   怀真最后没能如愿,反倒被他逼出了猫一般的媚声。   荷露滴轻响,芙蕖伴雨眠。   谢珺捧着巾帕热水上楼时,望见院中雨丝下的莲池,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怀真娇美清艳的面容。   他出神的看了一会儿,想着她此刻还在榻上,心头登时滚热,忙拾级而上,想趁她离开之前再抱一会儿。 第87章 .衷肠人生苦短,不如一起夺权吧!……   怀真正在晨妆时,外间婢女来报,说谢郎求见。   董飞銮正坐在窗下调胭脂,听到这话不由望了眼葭葭。   葭葭面颊绯红,咬着唇低头在妆奁中翻拣首饰,假做未觉,但心里和董飞銮一样惊讶,这边才回来一个多时辰,怎么那边就又追过来了?   两名贴身侍候的婢女绾髻的绾髻,上妆的上妆,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怀真立刻喜上眉梢,吩咐道:“让他稍等。”   “殿下,还未用早膳呢!”董飞銮小声提醒道,“今日泥阳县令会带属官来拜见,您可别走远。”   怀真冲着镜子扬了扬眉,莞尔一笑道:“我有分寸。”   两名婢女明显感觉到公主有些不耐烦了,不敢再耽误,接过葭葭递上的花钗步摇插上,董飞銮已经调好了胭脂,亲自为她点口脂扫薄粉定妆。   “就算不上妆,殿下也是此间第一大美人。”董飞銮望着镜中娇滴滴的怀真,含笑恭维道。   怀真颇为自得,又有些苦恼,托着腮道:“以前总怕人看不到我的美貌,如今又唯恐别人只看到我的美貌。”   葭葭忍俊不禁,走过来给她臂间搭上画帛,“殿下,可以下楼了。”   怀真起身在落地镜前转了个圈,面上颇为自得,正欲离开时心血来潮,走至镜前,在边缘的雕花镜框上比了比,喜道:“又高了呀,快来做个记号。”   董飞銮忙走过去,用胭脂在与她齐高的地方点了一下。   这面镜子伴着她长大,所以此番来此也未将它落下。   **   怀真走下楼后,见厅中并无人影,正自纳闷时,就见一名婢女迎上来,禀道:“殿下,谢郎在外面。”   怀真快步走了出去,转头就看到他站在廊下,穿着整齐的墨绿襕袍,束着革带,乌发整整齐齐的束在玉冠中,怀中抱着几株半开的青莲,眼中柔情百转,正痴痴地瞧着她。   怀真想到昨夜的缠绵入骨,不由粉颊微热,笑盈盈地望着他怀中犹自沾着雨露的莲花,柔声道:“我要的是莲蓬。”   他走上前来,将花递给她道:“莲子性凉,不宜多食,易伤脾胃。”   “那你脾胃可还好?”她接过莲花,转身递给了葭葭,笑着问道。   葭葭朝董飞銮悄悄吐了吐舌头,董飞銮也被腻歪地不行,两人对望一眼,轻手轻脚退开了。   “我们去那边坐坐吧?”谢珺指了指池边小亭道。   怀真欣然应允,正欲唤人执伞,他已经转身拿起靠在门板旁的油纸伞撑了开来。   怀真忙挽好画帛和裙裾,与他一起冲入了雨幕中。   待进了凉亭,谢珺忙收好伞,将下风口那面的竹帘放下,让雨丝不至于飘进来。   怀真在朱栏旁落座,以手支额笑看着他忙活,打趣道:“你劳累了一夜,竟还能这般神清气爽?”   他走过来掀袍落座,眉开眼笑道:“我从未如此快活过。”他说着轻轻捉住她放在栏杆的手,有些惆怅道:“我去打水,回来不见你人影,心里突然就空了一大片,好像昨夜只是一场梦。”   “所以,你就一大早登门?”怀真调皮地挠着他的掌心问道。   “我也是到了门口才觉得唐突,可是已经被人撞见了,再转身走的话多不好意思?”他神情微窘道。   “咱们分开才多久啊,”怀真惊讶道:“你都不睡会儿吗?”   “你不也没睡?”他反问道。   “白天赖床不好,我没有这个习惯。”她随便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也是。”他温声笑着,手指抚摩她腕间缠着的纱布,满眼疼惜。   “换过药了,无甚大碍,伤的是皮肉,又不是筋骨。”怀真道。   “那天……”他犹疑道:“那天的事,没人肯和我说。泱泱,你会告诉我吗?”   怀真微微一怔,虽然只隔了几天,但此刻再回想时,似乎也没那么愤恨委屈了。   而且,她知道他心思重,刻意瞒着反倒让他胡思乱想,不如据实相告。   谢珺听完后不由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手掌也变得冷硬如石。   怀真因为他要发怒,正想着如何抚慰时,他却突然嘴角微颤泫然欲泣,怀真顿时慌了神,忙道:“我还没哭呢,你不许哭。”   他转过头去,拿袍袖拭了拭眼角。   怀真往他旁边挪了挪,伸出手臂抱住他肩膀,柔声道:“三郎,我对天发誓,我和崔晏之间绝无阴私。我知道他对我存心不良,便尽量躲着,我也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是不肯罢休。我认识他时才十三岁,那时候没人肯和我亲近,只有他喜欢我,待我好,教我作画和我玩,我便投桃报李,也喜欢着他。可是认识你时,我就已经和他分开了。至于和亲的事,非我所能选择,即便能预料到结果,我也不得不去。我看过的史书里,很多朝代都将亡国灭种的的罪名推到女子身上,我心里其实很害怕的。所以,别说是崔家,就算是朝廷让我嫁去突厥我也得去。三郎,你不要误会我,我从头到尾只爱你一个人,只想让你做我的丈夫。”   许是方才将伞偏向了她,所以他半边衣袍被水雾打湿了,衬在她温软的手臂下,愈发显得冰凉。   他未及开口,眼角却滑下一滴泪,亮晶晶地挂在腮边。   怀真抬手轻轻抹去,感觉到他颊边的肌肉震颤地厉害,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疼惜,站起身轻轻拥住他,温柔地拍抚着道:“你要哭就哭吧,我不会笑你的。”   他没有出声,只是把脸埋在她腹间,手臂揽着她的腰肢,静默了一会儿,总算克制住了激荡的情绪,拉她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我现在可不能亲你,否则把妆弄花了,她们定然要笑我了。”她抬手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耳朵。   他握住她的手,递到唇边吻了吻,抬起眼眸深情地注视着她,清了清嗓子道:“泱泱,你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我恨我不能为你分忧,更恨我不能保护你。”   他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如果那天早上我在场,我或许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以后、以后若是……我是说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境,千万不要以身犯险,我不想你受一丁点伤害。你只要记住,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不谈这个了,”怀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吧,我不会轻易去搏命的。我以前只想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后来便想和你一起相扶到老。可是如今,我明白了一件事。若是命不由己,活得再久又能如何?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   这话令他深有所感,不由暗暗点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两眼放光,回握住他的手,热切而激动道:“人生苦短,不如一起夺权吧!我身为女子,注定难以掌兵,也不懂这些,但我可以掌权。等我回到南阳,就设法将七哥推上皇位,他会允许我参政的。等到那时候,我们大权在握,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谢珺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   “你不赞成吗?”怀真困惑道。   “可我并无这样的大志,”他苦笑着道:“我只想要一个家,和你相伴到老。如今你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泱泱,你知道吗?就算陛下一次次利用我,还想置我于死地,可我也没有多少恨,只要他最后同意我们的婚事,我还是愿意为他效忠。”   怀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难道一切真的不一样了?他像是完全安于现状,毫无野心和斗志可言。   看到她面上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他立刻心生警觉,恳求道:“泱泱,你先别逼我,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吧,这也太突然了。你以前也没透露过这方面的企图,我还以为……以为你对什么都不上心呢!”   怀真转头望着微雨下的小池塘,荷叶浮萍间圈圈涟漪悠悠荡开,有只拇指般大小的青蛙,正从一片荷叶跃到另一片。   池塘另一边山石堆叠,期间绿竹猗猗,石缝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凤尾蕨。   远一点儿,便是鹅卵石小路和漆痕斑驳的门廊,里面垂着一挂竹帘,因为背光,所以一片幽深,隐约只能看到一点儿楼梯扶手。   “你在看什么?”谢珺好奇地问道。   怀真淡淡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复杂,“在看我们的命运。”   再远一点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她的位置不够高,因为有一堵高墙挡住了视线。   “泱泱……”他有些迷茫,“你怎么总说些玄乎其玄的话?”   “从出生开始,我的命运便由父皇掌握,他疼我爱我宠我,我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世上有烦忧。可我一旦忤逆,就什么也不是了。其后复宠,我就不敢再任性了。父皇驾崩后,我在哥哥们眼皮底下讨生活,从三皇兄到四皇兄,再到二皇兄……短短几年过得比之前十几年还艰难。这些我尚可应付,我不能忍受的是你被命运一次次捉弄,而这些竟都是因我而起。”   她越说越动情,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   “泱泱,我甘之若饴。”他胸中蓦地涌起一股豪情,毫不犹豫道:“我终归是要追随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第88章 .漱口瞻彼洛矣,维水泱泱。   他低头吻干了她眼中的泪,心中依旧激荡难平,恨不得立刻为她去死,来昭示满腔爱意和感激。   “吕朝隐的事我有所耳闻,我知道是你做的,你在替我报仇。”他满心感动道。   “说到吕朝隐,我原本可以一箭射死他,但当时突然就改变了主意……”怀真抚了抚他的左眼,面上恨意乍现,“当日在北军狱看到你时,我最恨的是二皇兄。后来我跪在他面前为你求情时,心底好几次冒出了弑君的念头。可我知道就算成功了,我们也无一幸免。我可以杀了吕朝隐泄愤,可我更想让他尝尝你受过的苦。”   “泱泱,你别对我这么好,别把我看得太重,我底气不足,怕承受不起。”他愈发动容,糯糯道。   “那你就补补气吧!”怀真笑道,“我以后还要对你更好。”她贴在他耳畔坏笑着说了句悄悄话。   他顿时惊喜交加面红耳赤,连声追问道:“真的可以?你没骗我?”   怀真婉媚一笑,眼角微挑,“我在床笫之间何时骗过你?”   “这……好像是没有。”他傻笑着,舔了舔突然有些干燥的唇。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那个……前些日子,我从一个游医手中觅得了药方,是……是可以……”他吞吞吐吐道:“就是男人在行房前服用的话,有杀精避孕之效。”   怀真倒不是很意外,只是觉得这进程有点快了。   “那你昨晚服药了?”她恍然大悟,难怪要嚼莲子,想必是为了遮掩口中的药味吧!   他点了点头,踌躇道:“听说长期服用效果更好,但我又有些担心,若你以后改变主意想要孩子了,我却给不了你,那可如何是好?”   怀真不觉哑然,自从裸裎相见后,他在她面前便愈发坦诚直爽,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可是却没考虑她该如何作答。   她若坚定表示绝不会改变心意,那不是鼓励他继续用药吗?   “我知道,但凡遇到这种事情,大多是女方喝避子汤,或事后设法堕胎。可我自私,不愿损伤自己的身体,才会在欢好时一再对你提出要求,彼此都不能尽兴。是药三分毒,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我们再想想办法吧!”她勉力敷衍道。   “净说傻话,你要是不对我提出要求,我也不敢碰你。男人若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心上人的处境,岂不是禽兽不如?泱泱,我盼望你能真的自私一些,过得舒服快活,我比谁都开心。”他抚着她的肩道。   怀真痴痴地望着他,眼睛很没出息地湿润了。   “世间多的是不公平之事,不能因为习以为常就当作正理。你别管其他女子怎么做,反正你不许糟蹋自己的身体。我无意振兴家族,也没想传承万代,只想好好跟你过完这辈子。我知道就算我将来有什么缺陷,你也不会抛弃我。我只害怕有一天你想做母亲了,我却令你失望。”他缓缓道出了心底疑虑。   雨渐渐停了,东边廊子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婢女们正托着早膳从后厨过来。   怀真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道:“我不想做母亲,也不想让你有任何损伤。以前不好开口,等咱们成婚后,我就可以让正大光明去打听宫中那些……秘方咯!”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掩住了口,“可否过来陪我用膳?”   “我……可以吗?”他受宠若惊道。   怀真故作娇嗔道:“同榻时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同食反倒讲起规矩了?”   **   早膳摆在楼下小厅,虽比不上平日丰盛,可还是让谢珺看花了眼。   侍膳婢女一道道报着菜品:   “单笼金乳酥。”   “烩鱼莼羹。”   “蒸藕。”   “凤凰胎。”   “金银截”   “土芝丹。”   “胡羹。”①   ……   葭葭和董飞鸾躲在屏风后偷听,眼见婢女们都被打发出去了,不由面面相觑。   “都不用人侍候的吗?”葭葭纳闷道。   “那你去?”董飞鸾道。   葭葭只得过去查问,很快就又转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殿下亲自布菜,我根本插不上手,她还叫我一起坐下,要给我盛汤,吓得我连忙告退了。”   董飞鸾满腹狐疑道:“她有这么平易近人?我不信。”   “那你进去试试?”葭葭怂恿道。   董飞鸾忙摇头道:“我不敢,还是外面候着吧。”   谢珺起先还有些拘束,几口菜下肚很快就活跃起来。   “我竟不知泥阳驿馆还有如此美味,看来以前招待我都是随意糊弄。”他细细品尝着鲜香的烩鱼莼羹,忍不住叹道。   怀真笑道:“你错怪人家了,这些都是我携带的私厨所做。”   她说着用荷叶蒸饼夹上肉酱和细葱白,递过去道:“尝尝?”   谢珺忙接过来,咬了一口眼睛立刻就亮了,吃完后眼巴巴地瞧着她问道:“你的私厨会一起陪嫁吗?”   怀真正用凤尾银叉吃蒸藕,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忙用帕子掩住嘴巴,待咽下去才抬眼望着他,“你想娶我,原来是有所企图?”   谢珺忙再三否认,表示就算她不带私厨,也照样要娶。   怀真却是不信,前世婚后他一有空就过去蹭吃蹭喝,连出征前都不忘专程来拿些同心脯。   “土芝丹——名字叫这么好听,却原来是烤芋头?”他皱着眉头,咬了一口有些不满。   “那你以为呢?快趁热吃吧,这可是温补名品。”怀真瞧见他蹙眉放空下巴微扬的样子,便有些心痒难当。   这才几天呀,竟似又变和从前一样好看了。他用膳时是极认真又严肃的,像是在做一样很重要的事,怀真却看地心猿意马,只觉得碗里的胡羹都不香了。   谢珺刚吃完一片金银截,正意犹未尽的舔着指尖时,突然注意到了对面复杂的目光,他不由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怀真用手背支着下巴,摇头道:“一百个你,我也养的起。”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我一时激动忘了规矩?”他反思道。   怀真继续摇头道:“我不是爱讲规矩的人。”   “那……你为何这样看我?”他瞟了眼她面前的玉碗,提醒道:“你还没吃完呢!”   “我早膳吃得少,”她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微翘的眼尾勾地他心旌摇荡,“因为我还要用夜宵。”   他福至心生,陡然明白过来,顿时脸颊通红,连手指都开始发烫。   “今晚我等你。”他压抑住兴奋,小声道。   怀真冲他眨了眨眼睛,悄悄比了个手势。   “你能多陪陪我吗?”想到方才亭中她直抒胸臆的情景,他心里无比惆怅,“咱们好不容易才相聚,你别这么快就丢下我。你的雄心壮志,能不能暂且丢在一旁?”   怀真起身走过来,跪坐在他身边,笑着道:“这话还用你说?我既然来了,就得多呆些时日,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和你朝夕相对。”她趴在他肩膀上,腻声道:“天知道我有多羡慕容娘,可以天天见到你……”   谢珺忙截住话头道:“她如今长大了,不再满脑子都是儿女情长了。而且她有个贴身侍卫,两人出生入死感情极好。否则就算她是旧主遗孤,我也不会把她带在身边的。”   “贴身侍卫?”怀真依稀记得,当年一起回京时,容娘身边的确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   “嗯。他的事情,你若有兴趣自己去问,我并不清楚。”他温声道:“继续说嘛,你要陪我多久?”   “洛阳局势未定之前,我不会回去的。就让雍伯余和燕王斗吧!至于我日间所说之事,不能一蹴而就,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你别想那么长远了,好好经营眼前吧!”   “眼前?”   “等到午间泥阳县令来访,你可得陪我好好做场戏。”   “做戏?这个我可不太……呃,你别瞪我,我是说我挺擅长的。尤其是装腔作势收买人心,我已经演得滚瓜烂熟了。”   “我不用刻意收买人心,我只需要博取同情就行了。历朝历代,哪有这么可怜的公主?为了挽救帝室去和亲,等到了目的地才知道国君身死叛贼破城,和亲对象背信弃义并未出兵?我到时候要是哭的话,你可得忍住别跑过去给我擦眼泪……”   “我……我有那么憨?”   “你别多想,我只是提前提醒一下。趁着宾客未至,咱们先试着排演一下吧!我去喊人来……”   **   是夜,怀真打着呵欠,刚走到阁道尽头就被等候良久的谢珺来了个饿虎扑食,恶狠狠地扛进去,后又小心翼翼放到了榻上。   “为何这么晚?”他一脸幽怨道:“门都快被我忘穿了。外面这么黑,你也不提灯,磕到了怎么办?”   “应酬了一天,一会儿见官员一会儿见百姓,昨晚又没睡,所以入浴时打了个盹,睁眼才想起还有约。我不用持灯,看得见。”她又打了个呵欠,枕在他臂膀上,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头一歪竟然睡着了。   谢珺满面惊讶,没见过入睡这么快的人。   他将她的头轻轻放在枕上,起身关好门窗,抖开薄衾给她盖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过去一模,还好穿了罗袜。   怀真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时,突然被热醒了。   大热的天,身便却还像挨着只火炉般,炙地她唇干舌燥心烦意乱,这倒不打紧,最恼人的是不知何故,底衣也有些微濡。   她拱了拱腰,身上横着的那条手臂动了一下,手掌在她腰侧轻轻拍了几下,耳畔传来悠长沉稳的呼吸,他的气息灼热,喷在她头皮上,有种立于艳阳之下的错觉。   空气有些炙闷,想必是他睡前关上了窗。   她想推开他沉重的手臂继续入睡,可是裙下却漾起了丝丝缕缕的麻痒。她翻了个身,想要往里滚一圈,不料他竟又贴了上来。   ……   他睡得很沉,被怀真的动作惊到时,本能地拍了拍,但她此时侧躺着,拍的便不再是肩。   怀真更加睡不着了,便想把他也闹醒,于是抓起他的手掌放在唇边咬了一口,见他梦中咕哝着,似有要醒来的意思,她忙哼哼唧唧说着想要。   他却并未醒利索,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呼吸平稳继续安睡。   真只得拿脚勾他,又趴过去在他耳边轻唤了几声。他这才反应过来,睡眼朦胧地摸索着解下裳,蹭过来便要动手。   怀真忙不迭推开他,昨夜可是厮磨了半宿才开始,她没有那耐心。   他被推得仰面跌倒在榻上,摸了摸后脑勺,这才渐渐醒过神来,揉着眼睛,转过头来怔忪地瞧着她。   看到她晕生双颊,神情迷离,心下一动,当即明白过来,猛地一拍脑袋道:“我真是睡傻了。”忙低头吻她娇艳的面颊,嗓音沙哑,温柔地附在她耳畔询问。   她娇羞地摇头,又点了点头,推开他火热的身躯,轻声道:“不要它,太……了。”拉住他的手道:“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他尚有些懵懂,为难道:“这个……我……不太会。”   他是军旅出身,手上握惯了兵器马缰,根本没个轻重。   “开窗,我快要热死了,还有洗手呀,快去呀!”她娇声命令道。   室内通风之后,怀真总算舒服了一些。   “我不怕冷,我只怕热。”她握着他洗过之后泛着清凉的手,徐徐道。   他无比紧张,手掌哆嗦地不成样。   怀真闭眼听着外面的簌簌风声,想象着此刻院中小池塘里的情景,却不知道日间那只小青蛙睡了没?   刚想到这里,便似回应一般,隐约听到‘呱’地一声。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然而转瞬之间,笑容便凝结在脸上。   “三郎,你的手……怎么和树枝一样糙?”她绷紧了身体,皱眉道。   他涨红了脸,满头大汗地迎视着她,有些生气道:“你怎么知道树枝是什么感觉?”   他摸索了半日,总算寻找点窍门,结果给她一句话打击地泄了气,好不容易突进去的一节指节,又从微合的花瓣间滑了出来。   待要再重新尝试,她却紧紧并住膝,摇头拒绝道:“算了吧,还是不要了,你弄得我更难受了。”   “那怎么办?你嫌这个粗,又嫌那个糙,总得有个别的办法吧?不然这样子睡觉,也睡不舒坦呀!”他拿过帕子拭着手指上,忽然转身出去了。   当然有别的办法呀,她可以自己来。但是有他在旁边,实在是不方便。她不由心生感慨,男人有时候也挺多余的。   正自感叹时,他又进来了,爬上来抱住她吻。   怀真推拒道:“你既不能满足我,便让我清闲一会儿吧!”   谢珺哭笑不得,含住她小巧的下巴爱怜地啃咬着,“我想到了一个东西,不如试一试吧?”   怀真皱眉,按住裙子怒瞪着他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子?”   他仰起脸含笑望着他,眼中有些害羞又有些调皮,柔声道:“我刚才去漱口了。”   “嗯?”怀真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却停顿了,瞬息之间便换了一副表情。   怀真迷惑地望着他,见他起身将榻前的灯烛尽皆挑亮,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在她身边跪下,按着她的足踝笑盈盈道:“泱泱,我愿做你裙下之臣。”   **   怀真终于明白他的用意时,已经来不及躲避反抗了。   外间更声响起时,她腰酸腿软浑身无力,只得小声哭着求饶。   她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他不再是曾经的谢珺了。但她不知道他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在外面久了跟着别人学坏了。   她从未抵抗,被逼着说了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话,他才恋恋不舍地罢手,帮她理好白罗裙,笑望着她像一尾搁浅的鱼般大口汲取着新鲜空气。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他坏笑着伸出舔了舔水泽莹润的唇,阴阳怪气地吟道。   怀真羞愤不已,猛地尖叫了一声,抬脚去踢他,奈何双腿虚软无力,被他轻而易举便抓住脚踝,再不能动弹。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臂弯里,半点也嚣张不起来了。   熟悉的灼热气息又到了耳畔,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嗤嗤笑着伏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耳朵呢喃道:“好泱泱,你也心疼心疼我嘛,我侍弄了半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不对,功劳还是有的,你现在有多舒服多惬意,自个儿心里明白。”   怀真悄悄蜷成了一团,头也不敢回,哆哆嗦嗦道:“你、你究竟是谁?”   他笑得愈发畅快,笑意却有些瘆人,“我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的三郎呀!”   怀真抬手掠了掠额上汗湿的鬓发,背后起了一层寒栗,皱着脸道:“你、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这么肉麻。”   “好呀!”他偎过来要吻她的唇,“让我亲亲?”   怀真忙挡住嘴巴,挣扎着道:“快去漱口。”   “去漱口也行,那我要……”他竖起三根手指道。   怀真坚决摇头,竖起一根手指道:“不能再多了。”   “行了,别讨价还价了,两次,没得商量。”他学着她蛮横的口气道。 第89章 .心魔“嗯,真好听,再叫声哥哥吧!”……   鸡鸣时分,云收雨歇。   窗外天微微亮,怀真隐约听到院中走动的声音,想必是洒扫的仆婢们的已经起床了,她忙挣扎着准备起身。   “不要走嘛,”一只手臂蛮横地横过来按住了她的腰,同时脑后也出现了一只手掌,枕边人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欲色,“再抱一会儿。”   怀真闷声不语,赌气般在他肩上使劲咬了一口,他低低笑着,身躯微颤。   她不由蹙眉,恶声恶气道:“还不出来?”   “泱泱,我看你中气十足,不如……再来一次?”他抚着她汗湿的小脸,不怀好意地笑着道。   “你是禽兽吗?”她带着哭腔,想要爬起来,可是刚一动便被扯了回去。   “偶尔做一回也无妨。”他挑眉笑道,挺了挺身。   怀真连忙求饶,“别、别,我得快些回去更衣。”   “那你还敢嘴硬?”他翻身将她置于下边,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拨弄着她汗湿的额发继续逗她。   怀真眼中蓄满了泪,瘪着嘴摇了摇头。   “叫声夫君我听听。”他勾起一缕发丝,绕在指间玩弄着,好整以暇道。   怀真抽了抽鼻子,悄悄侧过脸去,被磨得狠了,才细声细气唤了一声夫君。   却不知这样的服软不过是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嗯,真好听,再叫声哥哥吧!”他欺身过来,啃着香腮慢条斯理道,“我见你平常叫李晄叫的挺亲嘛!”   “你有病吗?滚——呃!”她腰椎一麻,缓了缓打起精神问道:“你究竟是谁?”   他这才停止使坏,深深地忘了她一眼,起身缓缓撤出,披衣下榻兑了温水过来,一言不发地帮她擦拭肌肤行的汗渍和黏腻。   怀真低声抽泣着,凝望着他坚毅的面容和那种熟稔到刻骨的神情,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三郎、三郎……你何时回来的?”她哽咽着问。   他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眼望着她,四目相对时,周围空气突然间像是凝滞了一般。   怀真撑起酸软的身子,缓缓张开手臂,泪流满面地望着他,慢慢稳住心神,撒娇道:“三郎,抱抱!”   他微微一愣,抛下手中的帕子,俯身过来接住,像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紧紧搂住了她。   “泱泱,我想你想的好苦。”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嘶哑道。   怀真有些恍惚,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广莫门,在他高悬的头颅下,她的魂魄在初升的日光中如残雪般消逝的情景。   如今他狂热的眼神便如同那天的朝阳,似乎能穿透她的身躯和灵魂。   她在他怀里战栗着瑟缩着,几乎不能说话。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道:“你都、都记起什么了?”   他这才放开,神情怪异地盯着她道:“不告诉你。”   “你……”怀真气得够呛,抓起薄衾遮住了身子,别过头恨恨道:“我讨厌死你了,把我的三郎还给我。”   “这可由不得你。”他拧干帕子,将手伸进去慢条斯理得继续擦拭。   怀真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如今是个什么状况,怎么一觉的功夫他就移情换性了?自己当初回来,可是缓了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又想起来了多少?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恶?   亏她还觉得他可怜,他却一心只想捉弄他!   怀真双手抱膝,脑袋埋在臂弯里费力地理着思绪。   很久以前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难题,如今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眼前。   当他想起过往时,他会是谁呢?   那时她并未深思过,只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可哪里想得到重逢竟会是这个样子?   **   谢珺忙完后,捧了盏茶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看到怀真已经穿好了衣裳,正满面困顿纠结。   他不由失笑,走过来在榻沿坐下,揽着她喂她喝了几口水。   “泱泱,不可厚此薄彼,你怎样待他就要怎样待我,否则我可不依。”他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似笑非笑道。   怀真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道:“能不能说人话?”   “你以为我说的是谁?崔晏?”他放下茶盏,冷笑了一声,不屑道:“我定要斩下他的狗头送到你面前,免得他贼心不死,以为这辈子还能让你给他生孩子。”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怀真满面震惊,心头陡然火起,“别在这冷嘲热讽,你是怕我贼心不死,还想跟他做出什么勾当吧?这才是你心里所想。”   “我可没说,”他并不否认,“你心里有鬼才这样认为。”   怀真长长吁了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他这副德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婚后那么久,也不至于到最后都未能互明心迹。   “如今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你还揪着往事不放,看来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嘛!你继续,看看拿崔晏能不能刺激到我。”她心气渐平,眼中满是挑衅的意味。   他有些理亏,想了一会儿,面上浮出几许迷惘,再不复方才的肆意猖狂,而是忐忑地问道:“泱泱,那你后来只爱我一个人了,是不是?”   怀真心下了悟,想来他所知有限,可能记忆也就停留在婚后几年,就这还敢虚张声势来吓唬她?   但是,焉知他此刻不是在做戏?   心念及此,她不由微微一凛,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厌倦,她爱着他热忱纯真的一面,憎恶他乖戾孤僻深不可测的一面,更不想再和前世一样无休无止的试探揣摩。   她沉下脸没出声,起身坐到榻沿,望着自己光裸的双足,问道:“我的袜子呢?”   “昨晚你踩脏了,我睡前就顺手给你洗了。”他说着起身去拿。   刚才不是很嚣张吗?怎么转眼间又变了幅模样?怀真一时有些难以适从。   就见他喜滋滋地捧着她的罗袜回来了,坐在脚踏上帮她穿好系上带子,抬起头时露出纯良乖巧的样子,嘟着唇讨赏。   怀真盯着脚上像破抹布一样黯淡皱缩甚至有些脱丝的袜子,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你怎么洗的?”她叹了口气道。   “用水洗的呀!”他不明所以,“不然呢?”   “洗坏了。”想到后半夜完全受制于人的情景,她愈发来气,强忍着动手的冲动,起身拂袖而去。   **   午后谢珺数次去求见,都被严词拒绝。   他只得独坐在小亭中,一面看着地图和军报,一面等着怀真消气。   他原是不信鬼神的人,更别提听上去就荒谬的轮回转世。   但自从第一次在公主府和怀真接吻后,他的脑中时不时便会跳出一些奇怪的画面,时而缥缈时而真实,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一般,大都是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不知道那预示着什么,只是将其当做他们之间特有的羁绊和缘分。   他们越是亲密,他想起来的便越多。   前世初见是在芳林园的假山石旁,她挽弓拉弦,隔着一池碎冰在朝对岸放箭。   难怪他看到他在校场的英姿时,会感到刻骨的熟稔。   当时是深冬,园中一片萧瑟。   天气很冷,他的铁甲上结了霜。   但她只穿着绯色夹袄,并未着裘也未带暖炉之类,头顶绾着新月形的弯髻,余发散在背后,光可鉴人。   当他礼貌性地表示关怀时,她扬眉一笑道:“我不怕冷,我只怕热。”   那是传出婚讯后第一次会面,她想劝他悔婚,不惜将一切和盘托出。   显然她并不了解他的处境,否则便不会以为他有那本事。她只知道他同父异母的兄姐是皇后的堂甥。   “孩子是……崔世子的?”他涩然问道,她和庆阳王世子崔晏情投意合,宫中几乎无人不知。   她点头,眼神纯真坦荡的像个孩子。   “他知道吗?”他下意识地追问。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以后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身上稚拙的孩子气尚未褪去,却以为可以轻松地承担起生养另一个孩子的责任,他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自那以后,崔晏的名字,便如一根毒刺般扎在了他的心里,也横在了他们之间。   他的记忆是凌乱而破碎的,可是那些幻觉一样的画面越积越多,最后竟似变得有了形质,就寄生在他的颅脑中。   丹阳边境密林中那一箭,似乎催生了它的成长速度,他感觉那个诡异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强,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应到它的想法。   他知道它想要控制他的思想,因此他不得不拼力抗衡。它愈发焦躁狂暴,而他也渐渐疲于应付。   当他出于下风时,头就会痛,半边颅脑像是要裂开了一般。   军医诊断是偏头风,可他总觉得是那东西想要破颅而出。这话他不能跟别人说,哪怕怀真也不行,他怕她会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得知崔氏要和朝廷议和时,他骤然发病,整整痛了一天一夜,半边脸都失去知觉了。   脑中那个东西在嘲笑他斥骂他,疯狂叫嚣着命令他做这做那。   可他不愿受其摆布,他要自己谋划,他厌恶有人在他耳边指手画脚,于是他奋力反抗,有时候竟也能将其压制,十天半个月都无法出来兴风作浪。   怀真到高奴的那一天,他突然发病,于是便留在后方修养,由杨寄容带兵继续追击崔晏。   崔晏无故离开驻地雕阴,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就算他抱恙在身,计划也不能耽搁。   凌晨时探子回报,说在高奴发现了卫室龙旗,彼时卫室已无正统,何况是在崔氏境内,谁会明目张胆用朝廷的旗号?结果不言而喻。   崔晏出城时带了近三千人马,可一路遭遇数次恶战,到达高奴时已折损过半,偃旗息鼓都来不及,故意暴露行踪,想必是找到了甩脱追兵之计。   他忍着不适趁夜赶往高奴,虽晚了一步,却还是见到了她。   奇怪的是,在看到她之后,折磨地他几近崩溃的痛感竟然消失了,此后再未发作,直到昨夜……   睡梦之中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脑中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交锋,他昏昏沉沉败下阵来,但并未失去意识,而是清晰地感知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那个诡异的东西,竟然操纵了他的身体。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曾经也是有过的。   当初广安门外初遇怀真,两人眸光相撞之时,他便感到了灵魂脱体而出,身躯失去控制的错觉,但那只是一瞬。   可如今,情势却已经失控。   ‘傻孩子,我们本是一体啊,你是曾经的我,我是将来的你。你越是排斥我,就越是痛苦。为何不试着接纳呢?你做不到或不愿做的事,我都能替你去做。’   心底响起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愤恨地摇头,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眼中快要喷出火了。   ‘你若因为昨夜之事嫉恨我,那就太愚蠢了。泱泱原本就是我的妻子,我比你更懂如何讨她欢心。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怒火升腾而起之时,理智却突然复苏,轻易便化解了他的羞愤。他若动怒,只会让对方更得意。   ‘我们成婚了,她还怀了我的孩子,我将来要做父亲的。可她为何不愿给你生养孩子呢?’那个声音满是调侃道:‘因为她只爱我一个人。’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的心防。   他无力地喘了口气,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反驳的理由:   她爱的是我,想的也是我,你不顾她的感受,惹恼了她,而我无辜受牵连。我不会再隐瞒她了,我会把一切告诉她。让她知道昨夜的事并非我作为,我永远都不会让她哭的……   那个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别内讧了,先杀了崔晏再说。他在泱泱心里留下的阴影太深了,只要他还活着,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翻看着最新战报,眼中满是不耐:不用你提醒,我心里自有计较。你若再敢出来,我就……   ‘你就什么?’那个声音饶有兴趣道:‘你连我看都看不到,你能把我怎样?’   我就让你再也见不到泱泱,他恶狠狠地想着。   没想到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然真让对方安静了下来。   他正自心满意足时,脑中却又想起了那个令人厌烦的声音,‘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赔罪道歉啊,不然她要是真生气了,一走了之,我们上哪里找去?’   你造的孽,你怎么不去?他狠狠锤着柱子,心中怒火横生。   ‘别把自己择那么干净,我所做的,不就是你想做却不敢做的吗?别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你心里无时无刻不着怎么把她欺负到哭不出来……’   “滚!”突然爆发的嘶吼惊动了不远处洒扫浇花的仆役,就连正屋廊下的董飞銮也被吓得一个哆嗦。   “发生何事?”她忙唤过婢女询问,婢女茫然摇头。   “去传个话,让他议事的话走远点,别吵到殿下休息。”董飞銮吩咐道。   婢女虽然也被刚才的怒吼惊得肝儿颤,但也不好回绝,只得硬着头皮过去传话。   片刻之后,传话的婢女回来了,一脸迷惑道:“亭中只有谢郎一人,并在和谁议事。”   “那好端端的朝谁发脾气?”董飞銮迷惑道。   婢女摇头,“不知道,他只说会注意的。”   **   怀真傍晚时醒来,狠狠发了一通脾气。   得知谢珺已经离开了泥阳,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葭葭将他的书信呈了上来,“说是有急事要去办,来不及告别,但是留了支人马保护殿下。”   “多少人?”怀真眼睛一亮,忙问道。   “骑兵三百,步兵五百。”葭葭道。   董飞銮见她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心下暗叫不妙,“你在打什么主意?”   怀真兴奋道:“养兵不用,当摆设吗?快去传雪柏、霜松和梁侍中、辛都督,就说有要事相商。”   **   驿馆前厅,怀真一身骑装,容光焕发,手中鞭梢指着案上舆图比划,正滔眉飞色舞地讲着她的计划。   “雕阴靠近洛水,西南虽有直路拱卫,但谢珺既然发兵了,定然会先取直路,再打雕阴。崔晏家大业大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死战,一旦失利定会弃城逃跑。诸位请看,雕阴往西可直达崔氏老巢庆阳,但路途遥远,定会受到阻击。沿洛水往北可到吴旗,但比庆阳还远,且一旦战事起,谢珺定然会派人守住渡口,想要从水路逃比登天还难,因为崔晏不识水性。那就只有往东去定阳,或者往东北去高奴。”   梁侍中是皇帝近臣,从河内王府侍奉过来的,得知国君身死崔家背信,恨不得捉住崔晏食其肉啖其骨。   辛都督是负责护送怀真和李晄的羽林卫首领,帝室的坚定捍卫者,如今故园沦为战场,家小生死未卜,也是心焦如焚。   而赵家姐妹和辛都督一样的心境,她们的兄长是西门守将,一旦洛阳陷入战局,自是凶多吉少。   至于李晄,他是不愿涉险的,但怀真非逼着他表态,他也只能坐在堂上充个数,毕竟他身上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天下兵马副元帅。   打着他的旗号去夺取崔氏的城池,那绝对算得上师出有名。   因此洛阳带来的人马中,全都赞同怀真的决定,只有谢珺留下领兵的那两名部将面带犹疑不表态。   “他们不服气,并非您的策略有瑕疵,而是因为您是女儿身。”散场后,梁侍中追上来,小声道:“这些边军骄横跋扈惯了,他们眼里可没有王公,只有将帅。”   “且不说我们人手不足,就算兵力充裕,可是对水文地形皆不熟悉,对定阳和高奴的兵力部署更是一无所知,所以必须得仰仗他们全力相助。”怀真忧心忡忡道。   “殿下何不让人送信给谢郎,让他来下令呢?既是他的部属,自当唯他……”梁侍中话未说完,怀真却变了脸色,抬手制止道:“不用劳他费心,我自己来想办法。” 第90章 .同道崔晏死了,我的心里依旧满满当当……   次日,怀真将众人召至城外校场,比骑射、剑术和排兵布阵,其中她最擅骑射,轻松拔了头筹。   她的剑术造诣不行,陆琨当年只教了她皮毛,但是她身法灵动气劲颇足,在辛都督的配合下,吼一吼外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论排兵布阵,她也能说的头头是道,最终那俩部将答应听她调令,当即回去集结军队,连夜渡河赶往定阳。   镇守定阳的是崔晏堂兄崔显,雕阴战事吃紧,一部分兵力赶往支援,城中不免空虚,所以怀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定阳。   她领兵进城时,犹觉尚在梦中。   谢珺麾下那两名部将一人重伤,一人瘸了腿,但两人还是强撑着将崔显一家绑缚车前亲献于她,这才肯下去疗养。   怀真敬佩他们的悍勇忠义,命梁侍中代为嘉奖,又派随行御医亲自去看伤。   辛都督带人清理战场,负责善后,赵家姐妹和众武婢亲自护送她入府衙巡视。   崔显一家数十口自然也被押上了中堂,由怀真亲审。   无论是否出于真心,当初崔晏执意要与朝廷议和已经招致族人不满,包括叔伯兄弟等。   唯有崔显与他自幼亲厚,便不顾父兄反对,执意与崔晏为伍,一则是兄弟情谊,二则是定阳位于边界。如果雍伯余拿下中原,势力范围向外扩展时,定阳首当其冲要遭殃。   但世事无常,未等崔氏内部商议好援军事宜,朝廷守军就溃败了,河洛沦为反贼和叛贼的战场。   而被朝廷放逐的谢家幼子,竟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并伙同陇山贼匪追着崔晏不放,不仅夺了他的据点泥阳,还截获了姗姗来迟的和亲队。   听说他曾与长公主有婚约,所以抢亲的话可以理解。   崔显和幕僚们原本合计着他应该会先护送凤驾回驻地,好生安顿或完婚后再想东征事宜,哪想到他竟停驻在泥阳,崔晏回到雕阴的消息刚传出去,雕阴便被大军围困。   更想不到的是,本该留守在泥阳,由重兵保护的长公主,居然带人杀到了面前……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实在令人崩溃。   “你们家的事,由谁做主?”怀真见崔显虽然一表人才,但跪在堂下胆战心惊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一家之主,还不如旁边的夫人沉稳从容。   “回禀殿下,家事由妾身做主。”开口的是夫人。   怀真打量着她,见她神容仪态颇有几分熟稔,不由叹道:“你是王家人?”   夫人坦然道:“正是,妾身与□□王夫人出自同宗。”   □□王夫人,即庆阳王妃之母,看来还是王氏正统。   “那可真不巧,王家与我八字不合。”怀真颇为遗憾道。   “把孩子们带过来,给我瞧瞧。”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堂下婢妾们所领的孩童。   崔显神情微愕,“您要作甚?”   夫人也面露悲苦之色,妾室们早就噤若寒蝉哭成了一团。   赵雪柏衣衫染血,满面凶煞,还没走过去,几个小的就已经哇哇大哭着往乳母怀里躲,她实在不忍为难无辜幼童,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了崔郎和夫人,其他人都先带下去吧!”怀真见夫人容貌气质都是闺中翘楚,且在家中又有话语权,但崔显居然还有一堆妾室,又见六个孩童中并无一人肖似夫人,便猜到孩子们应该都是姬妾所生,若强行带离势必会引起恐慌,但只要母亲随同,或可安抚。   十余名姬妾连同孩童乳母一起被带了出去,最后只剩下崔显夫妻。   “臣愿将定阳拱手相让,只求殿下开恩,放过臣的家小。”崔显脸色灰白,叩头道。   夫人神色惨淡道:“夫君当日非要追随世子时,可有想过今天的后果?覆巢之下无完卵,求她有何用?大不了引颈就戮,崔家和王家会为我们报仇的。”   怀真点头赞许,忽地拍案道:“好胆识,好志气,来人,把他们砍了,首级送去庆阳。”   “是!”赵霜松猛地一顿手中铁枪,怀真都给她震得打了个哆嗦。   崔显夫妇满面骇然,夫人倒还勉强能保持镇定,崔显却已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门外羽林卫大步进来,一左一右挟起二人便要拖出去。   崔显拼命扒着地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身上再没了世家子弟的矜贵,只一味地拼命求饶。   怀真起身道:“留你有何用?我要城不要人。”   “殿下且慢……臣有一计……”崔显已经到了门口,正徒手扒着门框,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怀真正要转去后堂,见此顿住了脚步,回望着他道:“叛臣就不要称臣了,你想说什么?”   “臣……草民有一计,可助您擒获崔晏。”崔显颤巍巍道。   **   首战告捷,怀真便有些技痒,想将高奴一并拿下,却被梁侍中劝住了。   “殿下还是先守住定阳吧,就算攻下高奴又如何?到时候得分出军队去镇守,还得防着崔家反攻。咱们的目的并非攻城略地,还是擒杀国贼崔晏。”   怀真只得作罢,一心筹划着瓮中捉鳖。   期间谢珺时不时便有书信送来,并非军情密报,都是些日常问候,她心中气犹未消,便不欲理会。   雕阴战况远比预想的激烈,庆阳和吴旗分别派兵驰援崔晏,谢珺久攻不下,竟陷入了僵持。   怀真据守定阳,气定神闲,最终还是没有听从梁侍中的劝诫,派辛都督攻下了高奴,又将崔显夫妇收为己用,一时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定阳并非风水宝地,殿下屈尊在此,未免有些委屈。”王氏献计,“何不速战速决,早日拿下庆阳?如今整个北地,恐怕只有庆阳王府才配得上您。”   “我有这胃口,奈何没这实力。”怀真躺在摇椅上,仰望着头顶的葡萄架,繁茂的叶片间已经结出了绿豆大小的果子。“再耗下去,恐怕中秋节也得赖在你们家过了。”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但能成事者寥寥无几,就算实力雄厚如雍伯余、燕王者,照样是叛逆是反贼。您大可以卫室长公主的身份去寻求援助,共伐崔氏。”王氏道。   “西北久经战事,满目疮痍,我并无意兴兵,只要除去心头之患崔晏即可。再打下去,军粮都筹不到了。”怀真难得遇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索性袒露心扉。   王氏耸了耸细柔的弯眉,显然不太相信。   怀真问她道:“夫人心志才气不输男儿,为何嫁给崔郎?显然比我滞留定阳还要委屈。”   王氏被她戳到了痛处,神色微微一黯。   “崔家如今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可供挑选吗?”怀真继续问道。   王氏低下头,牵袖为她斟酒,苦笑道:“有,奈何身份低微。”   “谁?你倒是说说?”怀真好奇道。   “崔易,世子的幼弟,年方弱冠,但智勇双全,沉稳坚毅,奈何是婢生子。王家和阮家生怕他阻碍了世子前程,故而打压多年。”王氏颇为惋惜道。   “夫人倾心于崔家小郎?”怀真见她冷淡的眸中隐约流露出倾慕之意,便直言道。   王氏大为震惊,玉手微微一颤,酒液倾洒而出,她忙唤来婢女擦拭。   怀真的率直爽朗令王氏这样的名门淑媛极为纳罕,她继承了家族特有的聪慧和倨傲,素来目下无尘,甚少将其他闺阁女子放在眼中。又因为所托非人,以至于也不怎么把男人当回事。   即便是皇室贵胄,在世家门阀眼中也不过尔尔。   他们通常几大家族之间互通婚姻,若非情势所迫,大都不愿与皇家结亲。皇权更迭频繁,带来的风险往往多于利益。   所以王氏看不起怀真也在情理之中,她以为怀真会靠武力蛮横地驱逐甚至残杀他们一家。   结果她占领定阳后再未动兵,只带着一支亲兵入城,大军皆在城外安营,听说每日里要么寻找适宜土壤种树,要么引洛水灌溉,忙得热火朝天。   王氏曾问过她缘由,她一脸神秘的说她种的不是树,是天兵天将。等到她一声令下,就能破土而出为她平定四方。   **   又一日,两人饮酒赏花,怀真瞥见王氏眉目婉约身姿袅娜,虽做家常打扮,但立于花前,却令百花黯然失色。   她有着王家人特有的冷肃,但眉目间却多了几分清幽柔婉,静止不动时,人们看到的不是她的皮相,而是一把铮铮傲骨,仿如一柄瘦峭锋利的剑。   王氏很瘦,怀真常盯着她细伶伶的腕骨出神。   她早年间也是那样的身姿,可如今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有母妃身上那种妩媚的风流之态。   她想起来谢珺开玩笑说她身上有一只大桃子两只小桃子,她当时不以为然,如今看到王氏,不禁有些羡慕,她想着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王氏放下水壶,上前询问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怀真如实道出,王氏先是微愣,既而含笑摇头道:“只有女人才能看到女人的气韵和风骨,男人是看不到这些的。”   “那他们……就只能看到这和这吗?”怀真沮丧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和屁股道。   王氏忍俊不禁,点头道:“还有容貌。”   怀真愈发沮丧,王氏不解,“殿下容貌身形皆是一等一的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怀真惊喜交加道:“此话当真?”被女人夸,远比被男人夸更让人受用。   王氏敛衣落座,无比真诚地表示所言非虚。   怀真突然好喜欢她,追着问她的闺名。   王氏拗不过,只得唤婢女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漂亮到令怀真羡慕的媺(mei)字。   再想起自己的名字,她便有些自惭形秽。   她出生时,父皇正在凌云台上与近臣登高赏景,遥望着浩渺的洛水道:“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就叫泱泱吧!”   原本取得是声势浩大宏伟壮观之寓意,倒也贴合了后来对她的盛宠。   奈何经过谢珺那龌龊的曲解之后,她一想起来就脸红。   礼尚往来,王氏询问她闺名之时,她只能硬着头皮,写下了有史以来最认真工整的两个字。   “泱泱?这名字好有气势!”王媺不由赞道。   怀真羞答答道:“不及夫人有底蕴。”   交换了闺名之后,两人变得愈发亲密,像是都忘了彼此之间还是敌对身份。   王媺十五岁嫁入崔家,今已六载有余,怀真看不过去,劝她和离。   她摇头婉拒,称不愿忤逆父兄。   怀真想不到她这般聪慧通达的女子竟也能被俗世多累,为她感到不值,便时常开解,希望她能早日顿悟,脱离崔家的泥沼。   王媺感念在心,投桃报李,暗中联络崔易,再她的劝说之后,崔易竟然答应叛离家族,归附怀真。   “他上面有三个哥哥,哪怕没有了世子,他也越不过另外两个妾生子。与其做哥哥们的马前卒,永无出头之日,倒不如提早日叛出,为将来做打算。”王媺解释道。   怀真半信半疑,“他到底是崔家人呀,岂会轻易叛离?”   王媺道:“叔父当年叛出卫室时,可没问过他,世子执意要与朝廷议和时,也没问过他。崔家的荣耀他半分享受不到,却要白白受父兄连累,成为叛臣逆贼,何其无辜?”   怀真先前只知道崔晏有两个异母弟,在军中颇有威望,竟不知道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幼弟,看王嬍对他推崇备至,她便也有些好奇。   **   为替谢珺解围,安定那边派兵去攻打庆阳,于是庆阳派出的援兵紧急回师,以至雕阴战况发生逆转,崔晏困守孤城,心急如焚之下只得派出死士,去向东边的弟弟们求援。   三弟崔旻忙着在西河与太原布防,无暇理会。   二弟崔昱留守上郡,算是在庆阳腹地,为了不落下口实,只得给幼弟崔易拨了一支精兵,命他去雕阴解救兄长。   崔易一路南下,直取高奴,并以此为据,设法与崔晏取得联系,随后派出精锐部队助崔晏趁夜渡河,一路护送着他先往高奴修整。   走到中途时天微微亮,从定阳方向突然杀出了一队人马,众人忙兵分两路,一路先护送崔晏回城,另一路由崔易带领亲自断后。   双方直厮杀到午时才勉强分了胜负,崔易带人且战且退,及至黄昏总算望见了高奴城的轮廓。   眼尖的兵卒看到崔晏正站在城头朝众人挥手,急忙招呼伙伴们快看,一时间群情振奋,早忘了半日鏖战之苦,只想快些回城修整。   不料就在前锋离城门一箭距离之时,忽听得四面喊杀声起,城楼上绣着崔字的牙旗全都倒下,沉重的城门缓缓闭合,三路人马呼啸而来,顷刻便将这一百多人团团围住。   众人这才发觉上当,有人骂敌兵狡猾,有人则骂世子没有心肝肺,竟丝毫不把臣僚的命当命,一起围住崔易请他拿主意。   崔易驻马不语,扬首望着高高的城楼。   此刻,卫室的黄底龙旗正在猎猎飞扬,与之并列的则是一面玄底绣水纹饰旓①垂旒大旗。   众人正在指指点点,议论那陌生旗帜时,就见敌人方阵营从中分开,一员大将驱马而出,高声道:“卫室长公主在此,尔等还不速速受降?”   崔易调转马头,朗声道:“请你们长公主出来,崔易有话说。”   “我家长公主正在同你家世子叙旧,无暇接见,崔四郎有什么话,尽管跟本都督说。”那人中气十足声振屋瓦,崔氏残部听完都是面面相觑。   “世子想必已经投降了,”有人神色颓丧道:“他当初力排众议,非要和朝廷谈何,为的就是娶公主。”   “那我们该当如何?千里迢迢,就是为了送死?”   “我们忠于崔家,可世子……实在太令人寒心。”   ……   于此同时,城楼之上,怀真正坐在一把青竹大交椅上,抚摸着手中宝剑,笑吟吟地瞅着五花大绑的崔晏。   赵雪柏和赵霜松命人持盾,在她周围架起了一面半圆形的墙。   “怀真,你太卑鄙了,不是说好的,只要我将崔易等人引过来,你就放我一马吗?”崔晏形容狼狈,发冠脱落,挣地面红耳赤。   “兵不厌诈,你不知道?何况你当日在高奴城外如何对我的?”怀真原本还想心平气和送他送他上路,突然想起那件事,激愤耻辱涌上心头,当即变了脸,下令道:“把他的衣服给我扒了。”   “这……”赵雪柏踌躇道:“绑着绳子呢,不好弄吧?”   怀真抛出宝剑道:“方法还用我教?”   崔晏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忍不住破口大骂,用语粗俗下流令人发指,怀真皱眉道:“嘴堵上。”   同为女人的赵家姐妹早就听得义愤填膺,将他放倒在地,扯下他的臭袜子堵住了嘴。   终究也没把衣服真的扒光,只是割地破碎不堪而已。   崔晏一生顺风顺水,除了那次栽在菱荇苑,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竟是拼命顶开了堵着嘴巴的布团,双眼血红状似疯癫,嘎声吼道:“怀真,等我化作厉鬼,必定日日夜夜来找你,你给我等着,你最好不要死,好好等着我来找你索命……”   怀真惨然一笑,站起身冷冷望着他,“你做过鬼吗?你怎知厉鬼能索命?若真能索命,世间哪来不平事?我年少懵懂时,你对我存的什么心,瞒得过别人瞒得过自己吗?你对我好的时候我也未亏待过你。我及笄那日,你和抱善合谋算计我,那才是你对我真正的心思。你对我做过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和二皇兄勾结,害得三郎好苦,这一点我是不会原谅的。”   “三郎?叫得真亲热。怀真你告诉我,男人看上女人,不是为了和她睡觉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很喜欢我抱你亲你吗?怎么再近一步就不行了?难道你的三郎整日把你当菩萨供着?哈哈哈哈……我想不通,你到底看上那个疯狗什么了?你从前最瞧不上的就是带兵的武将,你说你会嫁给我,跟我回庆阳,是不是?是不是?你说话呀!”他五官狰狞近乎癫狂,拼力挣扎着想要扑向她。   未得命令,赵家姐妹也不知道是否要继续堵嘴,只得先把人控住。   怀真往前走了两步,周围的持盾卫兵也一起移动,脚步声铿锵有力,如战鼓一般,崔晏为之一震,眼中似有瞬间清明。   “我是说过,”她眼神森冷,厉声道:“那时候我十三岁,抬头苍茫,举目无亲,四周皆是厌弃嘲笑的目光,我只想离开洛阳,任何一个人,只要能达成我的心愿,我都会跟他走,你明白了吗?”   崔晏浑身一震,冷汗涔涔眼神呆滞,无力地重复道:“你骗了我,怀真,你骗我,你在骗我……”   “堵住嘴,放下去吧!”她闭了闭眼睛,复又走回原位,轻声吩咐道。   很快有兵卒上前,将几乎委顿瘫软的崔晏用绳子缒下了城楼。   她知道崔易会怎么选择,那是他们一早就约好的。   **   怀真仰头望着白云开合的碧空,直至霞光漫天。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城下的厮杀早已结束,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旷野的风在耳边盘旋。   旗帜上的旒旌迎风招展,时不时会飘过她的视线,偶有飞鸟掠过长空。   北方的天空无比高阔,却也显得无比寂寥。   崔晏的尸体被搬走后,她竟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想必葭葭会很伤心吧?   年少时遇人不淑,是该怪那居心不良之人,还是该怪自己愚蠢贪婪识人不清?   她曾在墓室中反思过良久,无法原谅的依旧是自己。若是当初再聪明一点,再坚强一点,就不会被他的温暖关怀和花言巧语所骗。   可是,她曾经那么虚荣那么做作,高傲地仿佛不可一世,她不愿让任何人瞧出她内心的脆弱和孤独,她渴望着爱和关注,于是他出现了,将她从可怕的孤独中解救了出来。②   因为有他相伴,所以那段时间不至于太难熬。她曾将他当做内心的倚仗,所以她才敢继续目空一切我行我素。   后来……她的骄傲和自尊阻止她向世俗让步,哪怕横亘在心终成块垒,也绝不能像一个怨妇般去发泄不甘苦恨和悲愤。   人生那么艰难,为何还要奢求爱呢?可若真的无求于世间,那活着还有何意趣?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想将心底突然泛起的酸楚压下去。   不料手背上却覆上了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那只手上满是血污汗渍,却坚定有力,让她莫名感到心安。   “你何时过来的?”她开口时才发现嗓音有些干哑。   “我站了半天,你始终未回头看我一眼,就守着你的旗!”他故作平静,仰头打量着那面旗帜,赞道:“真漂亮,何时也给我营里插一面?”   “三郎,我不想说话……”她被他逗笑了,可是一开口却忍不住带上了悲音。   他顿了一下,转过来走到她身边,忽地掀袍单膝跪下,攀着椅子上的扶手,热切道:“泱泱,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满面风霜神色憔悴,脸容又变得黧黑粗糙,绵甲上也颇多磨损,想必围攻雕阴失利后日子不好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要去握她的手,可是瞧见自己满手血污,忙又缩了回来,继续攀着扶手,“你心里有他,我看得出来。如今他死了,你很难过,心里一下子就空出了一块,是不是?泱泱,你何时把我填进去吧?我浅薄粗鄙偏执狭隘,丝毫也不讨喜,这些我都知道,我想只给你看我好的一面,可我不知道我哪里好,也藏不住自认为不好的那面。我就想把一切都展露给你看,你定然能从中看到可取之处。我想着,我总不至于真的一无是处,什么都比不上他吧?”   他苦笑着调侃道,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看出伤怀之意。   “我难过不是因为崔晏,”怀真有些无力道:“而是为我自己,也为你。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可你如今……却还是有重蹈覆辙之势。也许你没有那么爱我,你只是想要一个身心毫无保留皆属于你的人。你介意我有过往,哪怕是上辈子,你也耿耿于怀。”   “我不擅长安慰开解人,更不习惯一次次表忠心,我又不是患得患失的小孩子。三郎,我死的时候都二十岁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回不到从前天真幼稚的时……”   “泱泱,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他满面惊恐,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抱得死紧。   怀真自悔失口,但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我们难道没有相守到老吗?我爱你呢,我那时候就爱你,可我一个字也不敢说,我只想上天垂怜,能让你早点看到我的一片真心……”他的手臂微微哆嗦着,像是怕冷一般,连牙关也开始打颤。   “我那时候不比现在,现在有你爱着我,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心很坚定,脸皮也厚。可那时候、那时候我很自卑也很脆弱,我不敢吐露一个字,若你回绝了,我的心就碎了,以后再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放你走,故意刁难,让你为我生孩子,我很卑鄙,可是如果不找个像样的借口,我连抱你都不敢。我只想靠近你一点,我没想到原来和你做夫妻那么快乐,你让我体验到了身为男人最大的快活。我怕你一旦有孕,就再不会让我接近了,我就偷偷服药……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我不该骗你的。我只记得熙平三年春,我们一家人出城踏青,我骑马带着你和女儿沿河散步,后面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那次踏青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欢快记忆之一,她记得午后刚过他便要回去换防,葭葭舍不得他走,抱着脖子不肯撒手。   她哄了半天,葭葭才肯放开,末了又抱着他的脸亲。   以前她们母女之间逗趣,亲对方时非要听到响声才肯罢休。   葭葭亲完之后,闹着让她也要亲。那时候他们虽然早已结合,但无论榻上怎么缠绵入骨,到了外面却都是矜持守礼的。   她自然做不出来,但又拗不过孩子闹腾,只得硬着头皮在他脸颊吻了一下。葭葭却不依,非要她亲出‘啵’地一声才肯罢休……   “你告诉我啊,泱泱,熙平三年秋,你正好二十岁,后面发生何事?你怎么会、你怎么会死?是不是我害得?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我害得你,一定是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他面色煞白,手脚止不住地发颤,几乎连抱着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别怕,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生病了。”虽然片刻之前还在嘴硬,可是看到他这样,她便又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只得骗他道:“我那时候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天冷之后,突然害了伤寒,结果没挺过去。”   “那我呢?我在哪里?我有没有陪着你?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心里……我心里很爱你,虽然只是一场交易,但我早就当真了,我真心的想让你做我的妻。”他忐忑地追问道。   怀真苦笑道:“我病糊涂了,记不清楚了。三郎,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为何就不能撒手呢?”   她挣开他的手臂,按了按心口道:“崔晏死了,我的心里依旧满满当当,因为这里面只有你一个人。”   “泱泱,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不大敢相信,膝盖往前挪了挪,倾身过来想听得清楚一些。   “你若不信,尽可以当成假话。三郎,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很累,心里很乱。求你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愿想。”她推了推他的手道:“去洗漱更衣吧,晚膳后再见。”   “不,那太晚了,”他一脸倔强道:“我要陪你用膳。”   怀真忍俊不禁,捧住他的脸庞,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轻笑道:“御厨在泥阳呢,所以晚膳的菜品都差不多。”   “没关系,”他笑道:“我没那么馋,我只想看见你。”   **   走下城楼时,他回头望了眼怀真略显孤独的身影,神情落寞满面哀伤,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泱泱真的会死吗?你竟什么都不知道?”   脑中那个东西像是在沉思,等到他走下楼梯时,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但她以前确实很虚弱,府中大半开支都用来买药材了。’   “那你怎么不知道体谅她?你竟然还让她怀上孩子?你想要她的命吗?”   那边有些理亏,难得竟变得低声下气,满是愧悔道:‘我一时犯浑,没想到……那是个意外,我原本也没想要孩子,只是个留住她的托辞罢了。你知道的,她心地好,觉得愧对我,就真想给我留后。她偷偷把我的药给换了,结果就……真有了。’   “如果泱泱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独活的。”他心中悲怆难言,不由攥紧了拳头,“她说得对,我之前是想找一个身心毫无保留只属于我的人。但我现在只想让她好好活着,我不再要求她什么了,我只要求自己就行了。”   ‘会有办法的,’那个声音也带着浓浓地悲伤,‘还没到这个地步了。你看护好她,别让她生病……对了,她以前是早产伤了元气,落下的病根,断断续续一直好不了。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吗?’   他脚步微微一顿,郑重点了点头。   高奴驿馆颇为简陋,因为历来很少有大人物关顾。所以县令便将府衙后面的堂屋腾出来,让人好生收拾了给怀真住。   谢珺傍晚时过来拜会,在阶前碰到了怒目对峙的崔易和辛都督。   崔易因‘情势所迫’射杀出卖他们的崔晏,归附怀真后,便不得不暂时听命辛都督,但他先前和辛都督几次交锋,各自旗下皆有伤亡,因此看到对方时都觉不爽。   辛都督认得谢珺,毕竟那可是先帝亲自提拔的左都候,恐怕羽林军中没几个不知道的。   崔易不认识谢珺,却知道他的名号,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属于敌对阵营。   三人碰到一起,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赵雪柏忙过来见礼,并介绍他们互相认识。   谢珺和辛都督早就见过,只是碍于官阶问题,不好打招呼。   他去职前比辛都督高,但如今的身份却不伦不类,虽掌着一方军权,却是一介白身。   辛都督仗着是长公主亲随,护送有功,便不愿主动参拜一个无职之人。可是又听得周围都在流传,说韩王有意为妹妹和谢珺主婚,他便有些踌躇起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能拖就先拖着吧!   第一次倒真给糊弄过去了,谢珺也没留意到他。   但是今天他不知怎么回事,负手站在那里审视着他和崔易,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那眼神却如刀锋般凌厉,竟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其实谢珺面色不善只是因为看到崔家人,他对辛都督并无成见。   辛都督误会了,最终败下阵来,便硬着头皮参拜,仍以左都候称呼。   谢珺倒是痛快地还礼了,但目光依旧盯着崔易。   还好,和崔晏长得不像,他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明日带着你的人去高平吧!”他淡淡吩咐道。   “高平?去那里作甚?”崔易抬起头,莫名其妙道。   “对,”谢珺道:“我在那边有良田千顷,正好缺人手。”   崔易涨红了脸,不服气道:“我只听殿下的。”   “你放心,殿下那边,我会跟她说的。”他好不容易缓下来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不等崔易反对便拾级而上,大步走了进去。   **   室内烛影摇红,光线有些昏暗。   婢女卷起重帘,迎他入了饭厅。   怀真正坐在那里发呆,面前食案上的菜品一点儿都未动。   “不合胃口吗?”他走过来在她对面落座,关切地问道。   怀真摇头道:“比起百姓们的口粮,好太多了。”   “那你为何不吃?”他摆弄着面前的餐具,忽然笑道:“要不我喂你?”   怀真不由苦笑着道:“别闹,我心里有点堵,吃不下。”   她一手托腮,面色轻松了一些,鼓动道:“三郎,你吃吧,兴许我看着就有胃口了呢!”   “那我不客气了?”他自己盛了碗饭,就着面前虽不甚精致但味道还不错的菜肴,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怀真看着都觉得胃疼,忙不迭道:“你慢点,有这么饿吗?别急呀,又没人跟你抢!”   眼看着他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六道菜,怀真急忙帮他盛了碗杂蔬羹,道:“别噎着了,喝点?你饿了多久?”   他双手接过,笑嘻嘻地望着她,意有所指道:“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你?你——就不能正经点吗?”怀真哭笑不得,“就不能想点别的?”   “正经的事我也想着呢,如今高奴、雕阴、直路到泥阳包括定阳都是咱们的了,崔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们快点完婚吧,这样我就能打着匡扶卫室的旗号,招兵买马扩充实力,防着崔家反攻了。”他低头喝汤,不动声色道。   怀真闷声道:“你这样说的话……就有点像政治联姻了,多没意思?”   “冤枉啊!”他放下碗,举手向天便要起誓。   怀真忙按住他道:“别动不动就赌咒发誓。”   “我若说咱们丢下这个烂摊子别管了,去过我们的小日子吧,你定然会觉得我在痴人说梦。那我说点实际的吧,你又不高兴。管他什么联姻不联姻,反正我娶定你了。不能再拖了,赶明儿回去我就像韩王提亲,若是他要的话,把这边的城池都给他,你觉得如何?”他突发奇想道。   怀真不屑道:“就这?你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庆阳是崔氏老巢,繁华富庶,在北地当属第一。不如拿下庆阳,活捉老王,你看如何?”他咬着箸头,寻思道。   “老王若是死了,庆阳定会乱成一盘散沙,他的兄弟子侄为抢地盘混战不休的时候,受罪的可是百姓。你发发善心,别再起动兵的念头了。雍伯余所过之处开仓放粮收买人心,将青壮劳力全都带去打洛阳了,以至于好些地方田地荒芜颗粒无收,地方粮仓又都见底了,西北无数百姓正遭饥荒,朝廷……自顾不暇,就算有心赈灾,粮食也运不过来。”她忧心忡忡,叹息道。   谢珺不由停杯投箸,神色凝重道:“这些……谁跟你说的?”   怀真有些紧张道:“怎么了?我在定阳时闲着没事,着人四处打听来的。”   “泱泱,你真的不想趁机兴兵壮大实力?”他疑惑道:“当日你在驿馆小亭中可不是这样说的呀!”   “你真是一根筋,”怀真道:“就记得前面,忘了后面?我说过不能急于一时。再这样打下去,到时候就算一斗金也未必能换得一斗米。”   他舒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语气轻松道:“难得咱们想一块了,我早就让人在临泾和高平屯田了。其实我也有罢兵的打算,但怕说出来会让你觉得我有退缩之意。那日你脸上的失望之色,我可是毕生难忘。”   “我……”怀真有些羞愧道:“当时心血来潮,没想那么多。”   他拿过她面前的小碗,帮她盛了些汤羹道:“若是吃不下饭,就喝口汤吧,那就想想多少百姓如今食不果腹,便知道不该浪费食物。”   怀真乖乖点头,接过去一口一口认真的喝着。   “我把那个姓崔的小子打发去高平,你没意见吧?”他小声问道。   怀真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瞟着他道:“他是别人的心上人,你别多想。”   谢珺被她戳破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继续扒饭,“哪有?我看那小子体格健壮,正好快到秋收了,不派去地里干活就是浪费劳力。”   “行,你安排吧!”怀真并未反对。   “那……咱们能在重阳前把婚礼办了吗?”他思忖着道:“再拖下去,天可就冷了。”   “我听哥哥的。”怀真埋头道。   “嗯?”谢珺面色一喜,伸手过去抚她的脸,调笑道:“我吗?”   “我说李晄呢!”怀真面颊绯红,打开他的手道。 第91章 .良知不好强行插手别人的家事。   黄帘绿幕朱户闭,风露气入秋堂凉。   裁衣寄远泪眼暗,搔头频挑移近床。①   怀真来访时,王嬍正在灯前缝制冬衣。   她抽针拈线的姿态,便和捉笔写字一般优雅。   怀真是闺中常客,所以婢女径直将她领到了阁中。   “你第一次做这些吧?”怀真探身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王嬍吃了一惊,针尖差点扎到手指。   她素来从容娴雅,甚少流露慌乱之态。   怀真从她手中拿走了针,小心地插回线团上,直言道:“来不及的,我们过两天就要走了。”   王嬍低眸不语,眼神中似有挣扎。   怀真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轻声道:“无论出于何种缘由,他终究做出了弑兄叛族的举动,算是自绝后路了。难道这还不能影响到你半分吗?”   “你想让他解脱,他对你亦是如此。”怀真知道多半劝不动,却还是想试一试。   “教他勿以我为念。”王嬍总算开口,声音沉重而悲伤。   怀真摇头道:“你自己去说,我不想传这种话。”   王嬍苦笑道:“殿下的好意,我无比感念。可是从一开始,我也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处境。”   “为什么?”怀真极为困惑,“你们心中都有彼此,若这样蹉跎一生,多可惜?”   王嬍不为所动,她只得放弃劝说,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跟我说说嘛,我这个人最俗气,就喜欢听些情情爱爱的故事。”   王嬍诧异地抬头,幽冷的眸中渐渐泛起了温软旖旎的涟漪,她望着跳动的烛火沉默良久,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怀真有些沮丧地想,她这样的人,大约不会随便对别人说心事的,还不如去问崔易。   可是一想到谢珺可能又会莫名其妙吃飞醋,便愈发苦恼起来。   王嬍与崔易的相识,并无浪漫,只有辛酸。   她是远嫁,路途迢迢,中途车轴坏了,她不得不下来,并遣婢女去通知人来修。   婢女胡乱拉来一个少年,他瞧了两眼,便去找人过来拆卸修理。   王嬍在乳母和婢女们的簇拥下远远避开,正是山花烂漫之时,女孩子们都兴高采烈的赏花扑蝶,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望向了华盖车旁忙碌的众人,以及那个卓然独立的少年。   车轴修好后,少年欢快地奔过来通知,却遭到乳母呵斥。   王嬍看到他满面羞愤和委屈,壮着胆子走出来温言抚慰,并要给他赏钱,却被他挥手拂开,愤然离去。   有个仆役过来解释,说那少年是新郎崔显的堂弟,即庆阳王四子,是陪同次兄和堂兄来迎亲的,并非杂役。   婢媪们满脸庆幸,纷纷感慨,还好无意间开罪的并非什么大人物。但王嬍心中却有愧,便暗中留意,总算在驿馆歇脚时得以再见,她破例离开了女眷休息的地方,以找崔显说话为借口,去向门廊下独坐的崔易道谢。   当时他才十四岁,身量体格却丝毫不输兄长们,只是眼神中尚有青涩的孩子气。   崔显是平庸之辈,无功亦无过,性格温和待人亲切,无论王嬍想要打听什么,他几乎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包括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崔家儿郎的堂弟。   “王妃最不喜欢他,不到十岁就派他去饲养猎犬,伯伯只疼世子,对其他儿女都不是很上心,便睁只眼闭只眼。你若遇到小易可躲远点,那孩子少教,活像只桀骜不驯的狼犬,除了阿昱,谁也驯服不了。”崔显道。   “怎么驯服?”王嬍有些好奇。   崔显做了个挥鞭的举动,笑道:“他就是贱命一条,不懂道理,挨鞭子才听话。阿昱常年在军中,管教起兵卒可有一套。他忤逆伯伯、忤逆王妃、忤逆世子,世子脾气好,倒是不和他计较。伯伯也不怎么介意,大不了撵远,眼不见心不烦。但王妃可没那么好的脾性,阿昱为了讨好嫡母,就主动接了这个棘手的活,整日里都把他带着,这次出来接亲也不例外。”   王嬍不寒而栗,崔显见她吓到了,愈发来劲,继续道:“有一年,犬舍里一只恶犬发疯,突然扑咬他,你猜怎么着?最后被他活活咬死了。”   王嬍总算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懂礼数,才会毫不顾忌地跑向女眷面前。   但后来她才知道,他何止不识礼数,他连字都认不出几个。   王嬍到了庆阳后,自是与崔显的父母兄妹等同住在大宅里,巧的是与之毗邻的便是崔昱的宅子,而崔易就住在那里。   崔显姊妹众多,早就听闻王嬍的才名,便缠着要同她学读书。王嬍拗不过,反正也闲来无事,便找了处地方,每日给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授课。   有次她去的早,无意间撞见崔易握着根树枝,坐在墙根下像模像样地划着,嘴里念念有词。一看到她却立刻惊跳而起,越墙跑远了。   王嬍望着地上的字迹,正是她昨日所教的内容,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挂在水阁中动不动就消失,而后又莫名其妙回来的字帖,应该是被他偷拿走去了。   后来她寻着机会将他逮住,考较了一番后,心中极为惊讶,他的禀赋远胜常人,若悉心栽培,将来必有大作为。   王嬍暗中教了他两年,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崔显,但他深知她的品行和为人,因此并未多想,反倒有空时还会好奇旁观。   王嬍教他为人处世之道,也教了他隐忍和谋略。他慢慢变得沉心静气,再不像往日般蛮横粗野。   他比她年幼,有时候会唤她姐姐,她让他改口叫嫂嫂,他始终不听。   那两年发乎情止乎礼,未曾有过半点逾矩,甚至除了授课外,连多余的话都没说过。   有一次崔易生病了,数日不曾来,王嬍托崔显去打探,得知他吃坏了肚子,差点丢掉半条命。王嬍虽然挂念,但不方便探望,只得耐心等着他病愈。   崔易刚能下地,便自己跑了过来。问及病因,他三缄其口,她心下起疑,追问不休,他只得道出缘由。   前不久王嬍突然兴起,做了一道家乡的小点心,见大家都爱不释手,便留了一小盘给了崔易。他带回去后舍不得吃完,直到最后都放坏了还在吃着。   少年的爱意热烈直白毫不掩饰,王嬍却大受惊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知道自己早就动心了,只是从未想过要宣之于口。他既然主动戳破了窗户纸,那他们之间便也走到了头。   她开始避嫌,再不愿与他独处。崔易不想让她为难,正好当时文帝驾崩,朝纲混乱,崔昱要带兵去巡守封地,他便也跟着去了。   可是情不会因为距离而变淡,只会越来越浓。   他们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有机会在王府偶遇,但相见争如不见,除了伤怀别无益处。   崔易名声渐显,却并未给他带来好处,反倒让王府臣属们感到不安。而且当时崔晏声望受损,刚从洛阳逃回,很多人纷纷表示出对世子的不满,尤其是崔旻。   崔旻在军中颇有威望,不好随意打压他,只得拿崔易开刀,彻底掐灭了他想要冒头的希望。   **   “殿下在某些时候,倒与小易有几分相像。”王嬍说到那个名字时,就连清冷的声线都变得温柔起来。   怀真慌忙摆手道:“你若说我没教养我也不生气,但是我可不敢去咬狗。”   王嬍侧首微笑,用帕子掩着唇轻嗽了一声,转过头柔声道:“我是说你们一样的热忱率真生机勃勃,不像大多数人,虽然活着,却和行尸走肉一样,或者完全不知为何而活。”   “这话我爱听,”怀真毫不谦虚,突然问道:“那你觉得谢珺怎么样?”   王嬍神色微微一凛,几不可查地坐直了身体,摇头道:“看不透,不敢看。”   她望着怀真,有些好奇地问道:“殿下还没说过,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怀真立刻激动起来,“你要听吗?我能讲到天明呢!”   王嬍抛下矜持,真诚地点头道:“那殿下便留下来,我们秉烛夜谈如何?”   怀真竟毫不客气,转头唤人去她的住处拿衾枕。   王嬍吃惊地望着她,没想到她竟如此……   “你的床榻……崔郎没睡过吧?”婢女走后,怀真立刻转过头来问道。   王嬍神色微赧,轻轻摇头道:“这是我的私寝,他平时不会无故闯入。”   怀真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好,否则我宁可打地铺。”   越是冷淡的人,有时候越是容易被热情率真的人吸引。   王嬍离家六年,不曾想有一日竟会和姐妹之外的人连榻夜话。   怀真看出她心里在动摇,有意想要触动她,便将她和谢珺从相识到相恋、订婚到被迫诀别以及中间经历的坎坷磨难等但凡能打动人之处,都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王嬍是少见的才女,面上虽冷淡自矜,但内心却并不冷硬,反而很柔软,易受感染,怀真讲到动情之处时,她便忍不住抹泪。   当怀真讲到婚事生变,谢珺执意不接受朝廷判决,宁可孤身远赴雍州服刑时,竟不由得哽咽起来。   “你的小易也可以做到对你坚贞不渝,只要你给他机会。”怀真适时安慰道。   王嬍渐渐平静下来,满眼无奈和哀伤,摇头道:“我是有夫之妇,和您比不得。”   “那你要一直为王家活为崔家活吗?”怀真深感不平,王嬍枕着手腕不说话,似默认。   “定阳落在我手中时,崔家可没派人来救援。”怀真嘀咕道。   王嬍转过眸子望着她道:“恐怕我派出去求援的人,都被殿下截住了吧?”   怀真颇为汗颜,也不否认,笑着道:“并不全都截住了,我故意放走了一两个。”   王嬍叹道:“崔郎执意追随世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怨不得别人。”   怀真又道:“那么王家呢?这么久了,怎么也不派人过来同我交涉?我原想着,他们总该把你接回家吧?”   王嬍惊讶地望着她,“殿下怎会有此种想法?我虽出自王家,可并非嫡系,父兄也是效命于家主的,纵使有心,也无力保全我呀!”   “可是……总该着人探问一下吧?”怀真道。   “出嫁当日,家母再三叮咛,以后我就是崔家人,要与崔郎同生死共命运。言下之意便是将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再麻烦家里。”   王嬍淡淡道,面上无悲无喜。   “我做王家女时无愧于王家,做崔家妇之后也无愧于崔家。若此时弃崔郎于不顾,必会遭人唾弃。”   怀真默然半晌,点头道:“你既如此坚定,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原本还想请你和小崔一起参加……”   “小崔?他可比你年长。”王嬍忍俊不禁道。   “我倒觉得他像个弟弟,”怀真道:“虎里虎气的,还敢跟三郎抬杠,谁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以后去了高平,可有罪受了。”   王嬍咬着下唇,眼中是掩饰不去的担心和不舍。   怀真故意只拣崔易的鲁莽行径说,王嬍的眉头越皱越紧。   “对了,等回去我就和三郎成婚。”她又将话题引了回来,“到时候我安排小崔住隔壁,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王嬍强作镇定,垂眸道:“多谢殿下。”可是眉梢眼角俱是失落和哀愁。   怀真知道她放心不下崔易,故意以言语相激,但却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她才知道越是名门淑媛,身上背负的家族寄望和道德枷锁越沉重。   **   临别之际,崔显携家小来拜别。   怀真突然驻足,朝他招了招手。   崔显忙趋步上前,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想跟你讨一个人。”怀真道。   崔显先前被她吓到尿裤子,可谓眼满丧尽,前些天又得知崔晏的死讯,如今看到她腿肚子都直打哆嗦。   “殿下但讲无妨,别说一个,就是十个一百个,只要微臣有,都将双手奉上。”   “我此次出京有些仓促,身边缺一名掌文书的女官。令夫人出自高门,有林下之风,又博闻强识,崔大人可否割爱?”她表面上在打商量,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崔显立刻懵了,神色间满是挣扎。   怀真板着脸道:“别说令夫人,便是你们一家,如今都是我的人。崔易背叛了崔家,尚可一走了之,可是你拖家带口,又有父母兄弟牵挂,能逃往哪里?崔晏到底是世子,他的死够崔昱和崔旻做文章了。”   “世子的死……与微臣无关啊!”崔显听到此话顿时六神无主,回头去看王嬍,送行之人中却不见她的身影,他心中愈发不安。   “可是崔昱和崔旻不会这样想的,他们为了拉拢人心,少不得要做些手足情深的戏码,比如宣誓复仇之类。崔晏死在高奴,而你就在临近的定阳,想要炮制罪名再容易不过了。我若是将人马撤走,你能撑几天?”怀真道。   “可是夫人……她若走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崔显左右为难。   “你是个男人,就不能有点担当?她为你们家呕心沥血六年,而你又给了她什么?”她从王嬍口中得知,崔显虽胆小怯懦,但人品并不坏,对她一直敬重有加。   所以王嬍心中有愧,甘愿数年如一日为他持家务主中馈,将阖家上下照顾的妥妥帖帖。她心里当然想走,可是面对崔显却开不了口。   “你真要让她在你身边蹉跎到老吗?崔大人,让我带阿媺走吧,我向你保证,将来我无论去哪里,都不会抛下她。你不会不明白,她留在你身边只会日渐枯萎。”   “阿媺?”崔显有些失神,喃喃道:“我们成婚六年,我连她的闺名都不知道。我以为她生性疏冷,想不到和殿下萍水相逢,却能亲厚至此。”   “人与人之间是要讲求缘分的,”怀真道:“崔大人,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也该为她做点什么吧?”   崔显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掀袍跪下道:“请殿下恕臣死罪,臣实在做不到。”   王嬍再骄傲再有主见,终究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在这件事上却不敢擅自做主。   怀真以为半恐吓,半感化,兴许能打动崔显,让他主动放妻,如今看来,她高估了男人的良知。   想必在崔显眼中,妻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分内之事,并不会真的感激,也不会体察她心中的煎熬和苦痛。   她失望之极,可她终归只是个旁观者,不好强行插手别人的家事。   谢珺驱马过来,也不顾场上百十号人,侧过身来长臂一揽,便将怀真抱到了马前,“泱泱,走了,你跟这种人废什么话?”   他自己铁骨铮铮,所以半点也瞧不起懦弱的男人,尤其是什么事都让夫人承担的人。   怀真犹自不甘,回首去望,见崔显依旧直挺挺地跪着,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样子。   她心里难受起来,眼睛不由得湿了。   谢珺从怀里摸出一叠宣纸,塞到她手中道:“好泱泱,不要整日为别人的姻缘奔波了,你该操心操心我们的事。”   “我们什么事?”怀真心中狐疑,打开来一看,不由惊呼道:“这是……好漂亮呀!”   纸上是用工笔绘制的服饰图样,虽未着色,却从形制上依旧能看出是婚服。   “韩王殿下派人送来的,他这段时间可没闲着,整日在忙着筹备我们的婚事。”谢珺解释道。   “你们背着我偷偷联络?”她板起小脸,转过头道:“这也太不地道了。”   谢珺笑望着她嘟起来的粉唇,凑上来啄了一下,道:“我们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糟糕,”他一拍脑袋,懊悔道:“我一时没忍住,居然给说出来了。等到了泥阳,你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否则,韩王以后会觉得我这个人靠不住,不讲信义。” 第92章 .醉话三郎好腰。   途径雕阴时,谢珺原本想停下修整,可那是崔晏曾经的据点,怀真心存芥蒂,不愿前往,谢珺恍然大悟,忙命大家继续赶路。   泥阳城外人声鼎沸,百姓夹道欢迎。   怀真大感意外,和迎接的属官们寒暄过后,便将谢珺拉到僻静处问道:“泥阳曾经隶属于崔氏,如今崔晏死了,百姓们为何不仅不哀悼,还……热情相迎?我原以为会被丢石头的。”   谢珺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眼中满是柔情,“老百姓又不是白痴,被崔家盘剥多年,如今总算能歇口气,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向我们丢石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发脾气就……”   “嗐,你只会编排我吗?”怀真忙掩住他嘴,反驳道:“我就丢过你一次,你要念叨一辈子?”   他笑着扒下她的手掌,眉眼含笑语气轻松,却又带着几分委屈的模样,抱怨道:“那怎么能忘?当时都快伤心死了。我日日盼夜夜盼,总算见着面了,你却二话不说就冲我发火,拿刀砸我,冲我扔泥巴,丢石块。”   他像是突然想起来要算旧帐,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锤了锤胸口,痛心疾首道:“你还叫我滚,滚开,说了两次呢!幸好我脸皮厚,要是以前,恐怕一颗心早就稀巴烂,真就滚了。哎,泱泱,你就不知道心疼人吗?怎么能对我说那样狠的话?”   怀真忙不迭作揖,又是低声下气的赔礼,又是可怜兮兮的道歉,撒娇弄痴的手段还没使出来,他就憋不住笑出声来了。   怀真不由跌足,娇嗔道:“你也太好哄了吧?我都还没开始呢!”   “这不好吗?”他笑着扶正她发髻上的珠钗,柔声道:“我不用你费心的,我会自己哄自己。何况,我怎会真的生气?”   “你……你又捉弄我?”她意识到上当,转过身道:“不理你了。”   “咳咳!”这一转身,却看到一个紫袍金冠通身华贵的青年男子,袖着双手,缓缓从梧桐树后转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个身姿轻盈面容娇美的女子,正笑得眉眼弯弯。   他们后面还有几名侍从和婢女,不过神情恭谨,皆垂首盯着足尖。   怀真美目圆睁粉唇微张,怔怔地望着他们,嗫喏道:“你们、你们……何时来的?”   李晄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缓缓自袍袖下抽出一只冰玉般莹白修长的手,勾了勾指头,“过来,哥哥抱抱!”   怀真想到他在为自己置办嫁衣的事,心头一激动,顿时热泪盈眶,便如小鸟般雀跃着奔了过去,结果刚到跟前,还没抱上呢,却被他以手隔开。   “算了吧,你这一身的汗味,别挨我……”他眉头微蹙,头往后偏去。   怀真有点傻眼,继而恼羞成怒,扳开他的手使劲抱住,李晄急忙挣扎,但怀真并非弱女子,发起狠来他哪里挣地开?   她犹觉得不解恨,又把脸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李晄再也顾不得风度,大喊道:“谢珺,还不过来把她拉开?”   谢珺含笑不语,走上前来拱手施礼,却依旧任由她闹。   “是你要抱我的啊,我过来了,你又躲什么躲?”怀真凶巴巴道。   李晄脸憋得通红,转头道:“飞鸾,快管管她呀!”   董飞銮窃笑着摇头,“奴婢不敢。”   眼见着李晄快招架不住了,谢珺这才上前扳开了怀真的手,将她一把抱起来挪到了一边。   李晄忙往后退了两步,理了理衣襟,又正了正朱绶,凤眸含怒,薄唇紧抿。   怀真也不甘示弱,捋了捋袖子,昂首挺胸道:“你想怎样?打架吗?如今你可打不过我!”   李晄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幼稚!”   “好了,”怀真还要顶嘴,被谢珺捂住了嘴巴,“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吗?”   “怪他呀,”怀真挣开他的手道:“他说我身上臭。”   “我没说。”李晄道。   她还是委屈地不行,拽住谢珺的衣领,将他往下拉了拉道:“你闻闻,真的有味吗?”   谢珺当着人家兄长和表姐的面,哪敢表露出半分轻浮之态?早就羞红了脸,别过眼睛看也不敢看。   董飞鸾忙笑着过来打圆场,挽住怀真道:“七殿下说笑呢,别当真。这一走就是几个月,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李晄双手抱臂,白了她一眼道:“我去更衣。”说罢转身,慢悠悠地踱开了。   “哎,怎么不见葭葭!”怀真纳闷道。   谢珺闻声,也有些好奇地扫了眼侍立的婢女们。   董飞鸾叹息道:“好端端的,突然就病了,七殿下为此忧心不已。”   **   崔晏殒身高奴城外那天,葭葭突然就晕倒了。   醒来后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落泪,说心口疼。   李晄身边时常有御医随侍,但是半天也诊断不出什么病症。可是人却一点点憔悴了下来,直到怀真回来时,她连起身相迎都难。   到了院中,谢珺不由止步,在他印象中,葭葭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所以没法将如今这个同名少女当作曾经的养女。   两人再见面是在晚上接风宴的时候,谢珺看到她虽精心修饰过,但脸上依旧有掩饰不住的哀伤,整场宴会都是强颜欢笑。   等到将领和官员们簇拥着李晄离去后,天色已经不早了。   谢珺带着微醺的怀真去侧厅暂歇,厨下送来清甜的甘蔗汁,说是可以醒酒,两人各饮了一杯,脑中果然多了几丝清明。   怀真闹着还要,谢珺见她神情似乎明快了一些,心下欢喜,便亲自斟给她喝。   他自己并不嗜甜,但看着她灯下的醉颜,却觉得如同饮了蜜一般,从嘴巴甜到了心里。   夜风隔着数重软幕,送来了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怀真倒在他怀里,伸臂抱住了他的腰,口齿不清道:“酒杯千古思陶令,腰带三围恨沈郎。①”   “什么?”他未听清,低头询问。   她将微烫的手掌贴住革带,把玩着冰凉的金钩玉饰,仰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   她抬起一只手,攀着胸前衣料缓缓而上,手指摩挲着他的唇瓣,眼神迷离,声音比甘蔗汁还甜,“三郎……真好看。”   他的耳后漾起滚热,抿着唇轻轻啜了啜,她的指尖是甜的,他垂眸望着她的面容,心里知道她是世间最美的,却找不出话语去夸赞。   若是以前多读点书就好了,若是当初能多熬几年,等到萧家平反,年龄正好够拔擢,说不定如今……   他暗暗摇头,该庆幸从军了,否则遇到动乱,怕是性命都难保。   如今与洛阳音书隔绝,根本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   当初离京时,萧家答应会照顾母亲,但是对他却已无温情。   他知道劫后余生的萧氏族人都恨极了董家,连带着也恨怀真,但他很想提醒他们一句,真正应该恨的是乾纲独断定下判决的文帝。   他微微俯身,想要将她抱起来,她却灵巧地翻了个身,从他膝上滚了下去,侧躺在案几前,一手托着头,媚眼如丝状似迷醉。   “三郎,我走以后,你可有好好待我的葭葭?”   他犹如五雷轰顶,不由正襟危坐,急忙在心里询问。   脑中一片死寂,他等不到答复,也不敢看怀真,不由呼吸急促手足无措。   ‘我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有些不确定,‘但我想着,应该有吧?我虽憎恨她的父亲,但却爱着她的母亲,就算爱屋及乌,也会对孩子好的。’   他心里稍微有了底,郑重点头道:“有。”   她像是终于舒了口气,仰面躺倒,吊顶上垂落的灯盏在她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她目光飘忽神情迷惘,自言自语般道:“我那时候对不住你……我该待你好点的,你待我那样好,我却没有良心……”   “泱泱,你醉了。”他心里酸胀难受,膝行两步俯身搂住她柔声道:“你没有对不住我之处,你对我最好了,不管一辈子还是十辈子,我都想着你念着你,盼着再见到你。”   他受不了她说软话,更习惯她像昔日那般恣意张扬。   那些过往他虽然偶尔能想起一些,但到底隔了轮回,并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他只想把快乐的记忆归于自己,至于别的……是那个人的。   怀真躺在他臂弯里,有些伤心道:“崔晏死了,她就病成那样,我想不通,她不是我们抚养长大的孩子吗?何况……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莫名其妙地为崔晏伤怀。”   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胸前,哽咽着道:“她责怪我杀了崔晏,三郎,我心里好难受。”   谢珺将她抱起来道:“泱泱,我们以后不要孩子,就没人能伤你的心了。父母与孩子之间,总有一方会伤到一方。”   她半醉半醒,揽住他的脖颈挨着他的脸庞问道:“你说的是真话?可我知道你喜欢孩子。”   “现在不喜欢了。”他一边着履一边道,“我只会和你生孩子,但我不想让你再将毕生精力都放到抚育子嗣上。”   她吻了吻他的脸颊,任由他抱着她走出帘幕重重的侧厅。   下台阶的时候,他身形微微一滞,似乎有些迟疑,怀真不由抱紧了。   他闷声笑着道:“我会小心,不会摔到你。”   进了庭院后,他轻声道:“泱泱,你明日快和七殿下和好吧,否则他要是一生气,借故刁难,那我们成婚之事可就难咯!”   怀真皱着脸,扯了扯衣襟,将肩膀一耸道:“他居然嫌弃我,你闻闻,我身上哪有味道?”   他笑着转头躲开了,“我可不敢,否则一晚上都想着你,还怎么入睡?”   怀真脑子有些迟钝,呆呆望了他半天,才赫然反应过来,忙把脸藏在了他怀里。   谢珺将她送到门口时,董飞銮忙带人接住了。   怀真一觉睡到了天亮,睁开眼只见满室华彩/金碧辉煌,做起来一看,才发现榻前立着一座黄杨木椸架②,上面撑着上好青绫罗所制的婚服,还有头冠花钗并耳珰等。 第93章 .待嫁好险,我差点要失去驸马了。   是李晄先退让了,一大早便派人将制好的冠服送来给她过目。   原本婚服在离京之前就该做好,但她为了留些转圜余地,刻意未做。万一还是到了庆阳,至少能有点借口拖一拖婚期吧!   怀真原本还在踌躇,见此立刻下了决心,匆匆用过早膳便登车出门,去找李晄道歉   李晄并不住驿馆,也不住营房,而是带着他的亲随住在府衙特供的独门独院中。   怀真风风火火赶到时,却听门人禀报,说他留了封书信,一大早便出城去汉阳郡了。   信中说他要去拜访皇叔赵王,邀他做主婚人。   律法规定,直系尊亲为第一主婚人,期亲尊长次之,期亲卑幼及大功以下为最末。   怀真祖父母及父母俱亡,谢珺虽有亲族,但为兵祸所阻路途不通,论资排辈,也就赵王勉强可以充任……   但是当初赵王派使节拉拢时,她虚与委蛇半日,并未给出答复,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恨在心。   她急忙掉头返回,正好在半路碰到了谢珺。   怀真邀他上车,将李晄的信递给他看,“我对皇叔并不了解,他人品如何?这种时候,哥哥去找他会不会有危险?万一被扣住怎么办?”   谢珺看完信后,沉默了片刻,神色郑重道:“将来他若践祚,我必效忠于他。”   怀真愕然道:“你这是何意?”   谢珺忙解释道:“我说的是韩王,他为了我们的事如此奔忙,我毕生难忘。”   他揽住怀真,感慨道:“泱泱,我们就像浮萍柳絮般,无依无靠无凭仗,连婚姻大事都无可做主之长辈。”   怀真初次见过他自伤自怜,心中颇感酸楚。   许是成长经历不同,她从未真正自怜过,哪怕是生命消失的那一刻。   “不要嗟叹,不要随风随水,以后就随我好了。”她启唇一笑,望着他的眼睛道:“三郎,别怕,我来保护你。”   她说着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郑重地贴了贴,像是许诺一般,动作一如幼时般稚拙可爱。   他想说些什么,眼中却氤氲起了水雾。   很多年前,她保护过他一次。如果没有她,可能他活不到十岁。   在他闯了大祸吓得魂飞魄散时,他记得两只温软的小手捧着他的脸,对他说别怕,快跑,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推的。   那时他们素昧平生,她对他一无所知,却挺身而出替他顶罪,虽然于她而言可能是举手之劳,可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他后来曾经想过,如果董家女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董阗闯进谢家要他填命的话,恐怕没人能保住他。   纵使董家女只是轻伤,但董阗若教唆女儿,让她一口咬定,说他挟私报复,对萧家旧案心怀不满,恐怕要遭殃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政斗的残酷不输战场,他是知道的。所以他一直感念着她,只是身份悬殊无从报答。   但前世上天给了他机会,让绝无可能的两个人成为了眷侣。   而这一世,是她找到了他。   怀真不懂他眼中翻涌地复杂情潮,笑着逗他道:“不用太感激我,爱我就行了。”   “爱你,也感激你!”他稳住心神,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柔声道。   “现在说说吧,皇叔为人如何?”怀真言归正传道。   “皇叔对我有知遇之恩,且在我走投无路时收留过我,但我已经报答过了,所以如今互不相欠。他为人忠厚也很仗义,据我所知,他并无趁乱夺权的野心,只想保住封地。所以,应该不会为难韩王。而且,”他顿了一下,见怀真正定定望着他等待下文,只得继续道:“你也别小看韩王,若非有万全准备,他岂会轻易冒险?”   怀真灵机一动,“你是说,咱们不在时,皇叔可能谴人来过?”   谢珺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夸赞道:“泱泱真聪明。”   怀真推开他的手,转过头哼道:“若非你提点,我可想不到,少在这里瞎恭维。”   他含笑不语。   “那……你和平襄郡主之间……”她悄悄转过眼睛,饶有兴趣道。   谢珺慌忙举起双手求饶,支支吾吾道:“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我、我都没见过郡主……”   怀真撇了撇嘴,“满脸都写着我在撒谎。”   谢珺慌忙捂住了脸,怀真扒开他手,“你这样子不对劲,肯定有问题,你再不说,我就去问容娘。”   他别过头,面上既尴尬又无奈,低声道:“我是见过郡主,但她看不上我。皇叔并未跟她说过婚约是假的,她以为真会嫁给我,没少来闹过……后来,剿清匪患平定金城后,就依着郡主的心意,顺势解除了婚约。”   “既如此,为何你给我的信会被人拦截?”怀真半信半疑。   谢珺不觉红了脸,偷瞧了她一眼,扭捏道:“皇叔……是想假戏真做……他是真的赏识我……”   怀真这才明白,一把抱住他道:“好险,我差点要失去驸马了。平襄郡主有老父帮着费心招婿,我可没人筹划。”   谢珺窘迫道:“哪里……我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物件,怎会由人摆布?只是外面都以为你抛弃了我,觉着我可怜,都在为我不平……还想着我娶了郡主,能向你示威。”   他说着又偷眼看她,见她并未发作,才安下心来。   怀真抚着下巴,面上似有些惊奇,“我果真恶名在外?倒也不错,谁要想欺负我,也得掂量掂量。”   如今可不止恶名,崔晏的死讯传开后,恐怕连各路诸侯都要对她刮目相看了。但是谢珺可不敢说,只笑着恭维。   “我把这边安排一下,先赶去高平看看,老宋一人在打理,也不知道如何了。你在临泾等着韩王,如何?”他迫不及待道。   怀真满口答应。前世婚礼有太常和宗正合力操办,虽也仓促但并不潦草。   这一回可得他们自己费心了。   她身为女方也不好越俎代庖,只恨不得快些推他回去,她还得好好准备自己的事。   谢珺见她面上并无丝毫不舍,狐疑道:“我要去很久呢!”   “顶多一个月,对我们来说算得了什么?”   怀真起身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缠绵了一番,揉着他粗糙的脸,又摸了摸略有些干枯的头发,笑眯眯道:“过去了要好好护肤养发,等接亲那天,我想要看到一个神采飞扬的漂亮新郎。”   谢珺紧紧抱着怀中娇躯,闭着眼一脸陶醉,深深吸了口温软幽甜的女儿香,恋恋不舍道:“好,不会让你失望的。”   **   谢珺离开泥阳的次日,怀真也正准备收拾赶往临泾时,定阳突然送来急件。   “难道崔家派人反攻?”怀真狐疑道:“总得取道高奴呀,为何不见那边上报?”   赵雪柏摇头道:“属下不知,您还是先看看吧!”   怀真拆开信,看了几行便皱起了眉。   赵雪柏正欲追问,却见她柳眉倒竖,恨恨道:“这个崔显,真不是个男人!”   “他……叛变了?”赵雪柏道。   “他敢!”怀真厉声道:“当日好言相劝非不听我,现在好了……你安排人手去一趟定阳,把王娘子接过来。”   赵雪柏疑惑道:“我们要崔夫人作甚?”   “已经和离了,”怀真解释道:“我原本就想带她走,崔显不愿意,咱们走后她就寻了短见,鬼门关走了一趟,总算救了回来。崔显怕再出意外,将来王家找他要人,这才写了放妻书。”   赵雪柏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自家公主身为女子,要人家夫人做什么,但也不好问,忙下去准备接人了。   为等王嬍,怀真只得在泥阳再耽搁几天,正好葭葭可以趁机再养养。   这日午后,她正欲去探望葭葭,走到门口却听到屋里传来董飞銮的声音。   “你为殿下的仇人服心丧,着实令她寒心。她对你的好,有目共睹。葭葭,你怎会这样糊涂?”   “殿下爱重我,我岂会不知?可就是……觉得崔世子罪不至死,殿下将她擒获也就罢了,为何非要……我没想到他会死在殿下手中,若是谢郎也就罢了。”   “她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当日对吕朝隐尚且能留一命,可是对那崔晏为何要赶尽杀绝?你想过吗?这其中定有隐情。”   怀真顿了一下,最终没有进去,默默走开了。   王嬍到达泥阳驿馆时,葭葭已能起身,只是精气神大不如前,也不爱说笑,整日里呆呆地。   而王嬍正好相反,她从车中踏出时,怀真差点认不出来。   虽由婢女搀扶,行走间尚有些虚弱,但气场却与昔日大相径庭。   她梳着比平日更简单的发式,身着素雅的浅紫色裲裆衫,内衬雪青竹叶纹罗裙,腰束绛色丝绦。   怀真一眼注意到她发髻上的青铜五兵佩①,心中微微一凛,有刹那的失神。   王嬍徐徐拜下,“多谢殿下收留!”   怀真忙抬手去扶,触到她腕间厚厚的面纱,忙悄悄缩回了手。   她以为这样纤纤弱质的闺阁淑女,若寻短见的话,也是投缳、仰药甚至投水、绝食等,不承想她会选择割腕,想来是存了决绝之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揽住王嬍纤秀的肩,温声道:“你安心留在我身边即可,什么都不用想。小崔和三郎去了高平,我们去临泾等七殿下和皇叔。”   王嬍初来乍到,有些困惑地问道:“为何要等他们?”   怀真羞涩难言,董飞銮抿嘴一笑道:“我家殿下要成婚了,等着皇叔去主婚呀!”   王嬍又惊又喜,惨白的面上立刻焕出了神采,喜道:“我竟赶上了这样的好事?”怀真挽着她手臂道:“你快好好将养,以后要麻烦你的事可多着呢!”   王嬍福了福身道:“但凭殿下驱使!” 第94章 .接亲一往情深。   怀真其实不用怎么费心,她的嫁妆这一路并无损毁。   像服饰、妆奁、镜台、器皿、帐缦被褥、书画古董、药材香料,还有金银珠宝及铸币等,都有专人押送。   只不过宅邸、田产及仆婢等大都还在洛阳和宛城,经此一役,恐怕洛阳的产业多半会毁于一旦,珍宝可能也被洗劫一空,惟愿婢媪仆役在楚涟的带领下能躲过这一劫。   她对宛城是很放心的,外有宋康隆、虞婴娘,内有姮娘、秦姑,无论南阳郡守还是荆州刺史都与她颇有交情,于公于私定会庇护,何况……   一旦有变,那些在隐山开荒的流民,就会被宋康隆以护卫公主私宅的名义收编为亲兵,还可名正言顺招兵买马。   别说保护公主府,就是保护宛城也绰绰有余了。当然,如果大兵压境那就另说。   既然不用去准备嫁妆,那么待嫁的日子便有些漫长枯燥。   但是看到王嬍时,怀真心中登时有了主意。   眼前放着王家的才女,不用白不用。   于是时隔数年后,王嬍重新开馆授业。怀真在待嫁的这段时间里,白日听王嬍讲学,晚上养颜护肤。   她总算明白为何王嬍表面是闺阁淑媛,但身上却无脂粉气,而是给人一种清举轩昂之感,原来她们家姊妹自幼所学和兄弟并无二致,除了诗书也学政史经籍典章会要等。   这种气质,怀真在另一个女子身上也见过。那便是谢珺长姐谢梅英,比之王嬍有过之而无不及。   **   婚期紧赶慢赶,定在了怀真十九岁生辰之前。   李晄不负众望,不仅搬来了赵王和王妃,还搜罗了十多位卫室宗亲助阵。   说起来,怀真和赵王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们皆全力匡扶过一人,也同样遭到冷落猜忌或打压,或许赵王当日拒绝封赏执意离京,便是看清了那人的心性。   奈何怀真却无处遁逃。   立镜前,王嬍和董飞鸾一左一右,正在帮怀真整理绶带裙裾和宽大袍袖。   以前出嫁时的发式妆容她不记得了,许是当初并未在意吧!   头上的金冠华美庄重,山题上缀有珠华、翡翠、宝叶和金琼,冠上饰有八阙九华,垂着闪耀的白珠。   她身材修长,所以穿这样繁冗的礼服并不显臃肿,反而带着平日少见的华贵和威严。   “殿下!”有人唤她。   她微微垂眸,看到一个娇小窈窕的少女跪在脚前,高高举着一柄却扇。   她顿了一下,接过来道:“葭葭,你好些了吗?”   “多谢殿下挂念,奴婢已经无碍。”少女神态谦卑,语气平静。   怀真轻抚着细腻莹润的玉扇柄,抬起眸子将心底泛起的异样情绪压了下去。   槛外婢女禀报,说吉时已到,该下楼了。   她缓缓转过头,两边花钗下的金步摇簌簌抖动,提醒着她一举一动皆要留意。   宾客结集在厅中,由赵王妃充当引导女官,向怀真宣讲婚后该恪守的规训。   她静立于中间绣毯中,以扇遮面,端庄肃穆,做认真聆听状。   仪式过于冗长枯燥,她渐觉厌烦,眼角偷偷扫视两边,不想竟看到衣冠楚楚神情庄重的李晄侧身以袖揾泪。   她心中一震,像是突然意识到这看似无趣的仪式在世俗中的神圣感。   其后登车,送亲队离开临泾,一路浩浩荡荡往高平而去。   李晄理所应当是送亲使,向来惫懒的他,破天荒舍弃了宽敞华车,骑着马护在车旁,时不时探头瞧两眼,变着法子地同她搭话。   怀真心里发酸,想到大婚之后他就该离开西北,去奔赴自己的前程了,心里竟凭空升起了酸楚和惆怅,倒真有了几分远嫁的感觉。   正如她对崔显所说,人与人之间是要讲求缘分的,如今她和葭葭的缘分可能尽了,早上她呈上却扇时,怀真瞥见她耳后簪了一朵指甲盖大的小白花。   算起来,她来到自己身边四年了……她悚然一惊,握着扇柄的手蓦地一颤,这时间和前世差不多,也是四年多。   命运是多么无常,多么玄妙?   她拨开车帘一角,对李晄说道:“你走的时候,把葭葭带上吧!”   李晄奇道:“以前你可舍不得,怎么突然不要她了?”   怀真苦笑道:“是她不要我了。”   虽然表面是她只是个小宫女,但在心理上,怀真始终无法将她当做婢女看待。   她一面清醒的知道她是另一个人,一面却又下意识将她当做长大了的女儿。   为防途中发生意外,送亲队由两支精兵护送,一路在前一路在后。   怀真从第二天开始便弃车骑马,换上便服,和侍从们一起,不仅能欣赏沿途风景,还能让心情愉悦。   车队在荒原、山野和城镇之间行了数日,不断有慕名前往的宾客加入,等到了朝那时,队伍已经壮大到了两千多人。   “想当年昭君出塞,也不过如此吧!”李晄瞧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感慨道。   怀真戴着幂篱,正侧耳倾听着风中送来的凄清乐声。   “你说,这谢珺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李晄沉吟道:“路上但凡听到是他娶亲,连老百姓都想跟着去观礼!”   怀真回过神来,忙谦虚道:“他在这边经营多年,肯定还是有点名望的。”   “他砍了崔九,自封安定郡守的事你怎么看?”李晄饶有兴趣道。   “这……他要是能把张掖、酒泉和敦煌都收回来,就算自封雍州节度使也不为过吧?”怀真没好气道:“不然还要等朝廷任命?当年任命一个王鹤庭,直接逼反了雍伯余。”   “雍伯余养敌纵敌以自重,本就有不臣之心,迟早是要反的。”李晄道:“若是父皇健在,定能压制住,绝不会有今日之局面。”   “如果三皇兄坐稳了江山,兴许也可延续旧日繁华太平。”怀真感慨道。   李晄感慨道:“我差点都忘了三皇兄,他还做过一个月的皇帝呢!”   “如今看来,若是六皇兄打败了雍伯余,卫室兴许还有救,否则……”怀真叹道:“将来只会越来越乱。”   “那你不回去了?”李晄侧头问道。   怀真道:“雍伯余若是败退,迟早有一天会回师到此。还有突厥,西羌残部以及北狄,都不容小觑。我和三郎先镇守安定吧,北地本就荒凉贫苦,再经不起铁蹄践踏。至于洛阳的龙争虎斗,我们是万万不敢参与的。”   李晄不由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道:“想不到,你还有这副胸襟和气魄,佩服佩服!”   怀真抚着马鬃,忽然问道:“你知道这曲子是什么吗?”   李晄仔细听了听,摇头道:“不知道,太悲凉了,不忍细听。”   “胡笳十八拍。”怀真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胡笳声愈发浑厚悲怆,两人皆不忍听,便纵马疾奔,直跑到队伍最前面,才将那胡笳声甩开了。   日落时分,车队在朝那停下安营。   **   次日,怀真盛装罢,婢女便来禀报,说接亲队来了。   “驸马好大的派头,竟然请来了西平和武威郡守一起接亲。”   “原本还有金城郡守呢,但他离得太远,所以来晚了,就成了送亲。”   “看这气势,丝毫不输于迎圣驾。”   ……   怀真面上端肃沉静,内心却早已暗潮汹涌。   她在赵王妃及其平襄郡主和王嬍、董飞鸾的陪同下走出来时,就见前方旌旗招展遮云蔽日,官员和宾客们恭候在前。   空地上停着一辆高阔精美的华盖婚车,由四匹青骢马驾驭。   华盖上缀有珠玉流苏及合欢铃,车身雕着鸾凤和鸣祥云仙鹤纹,几名持拂、捧瓶、提炉婢女分侍左右,其后是冗长的仪仗队。   雅乐声中,芳香阵阵,人群突然从中分开,衣冠楚楚光鲜夺目的新郎终于亮相,在皇叔和李晄的陪同下走向了婚车。   周围的欢呼声像是骤然消失了,怀真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从扇底看到了拂动的袍摆和高翘的笏头履。   皇叔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本王认为,当行国礼!”   众皆哗然,就连身侧的赵王妃也深吸了一口气。   今时不同往日,帝室衰败,诸侯割据,皇权已无多少威慑,让一个手握重兵威震边境的武将向公主行国礼,委实有些强人所难。   若他拒绝,难堪的将不止宗室皇亲。   “合该如此,多谢皇叔提醒!”出乎众人意料,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怀真倒不在意这些名目,正欲阻止,赵王妃不动声色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她只得从容领受。   礼毕,两人又庄严互拜。   李晄上前执起怀真的手,将她交到了谢珺掌中,凝视着他肃然道:“本王就这一个妹妹,虽有些缺心眼,人却是极好的,且对你一往情深。望你日后能体贴她、善待她、珍视她,千万莫辜负。”   谢珺毕恭毕敬道:“殿下放心,微臣此生必将样样以公主为先,爱她、敬她、护她,与她互相扶持,同生死共进退,绝不辜负半分。”   李晄又面向怀真,语重心长道:“怀真,你……”   “我也一样!”她迫不及待道。   谢珺大受感动,眼中柔情百转,不禁握了握她的手,似再回应胸中无法倾吐的情愫。   “我不是问你这个……算了算了,”李晄澎湃到快要溢出腔子的激昂情绪陡然消失,无奈地摆手道:“走吧!”   怀真恍然大悟,他应该是要叮嘱些什么的……可是,谁让他突然停顿呢?   现在想追问也来不及了,谢珺已经扶她走上了描金朱漆卷云纹步梯。   liJia 第95章 .青庐看我还用得着偷着吗?   一道垂帘缓缓落下,将二人与喧阗热闹的外界隔绝开来。   余光过处,瞟到一抹绛色袍袖,怀真的心跳立刻变得狂烈起来。   车中极为宽敞,可是她的心里充盈着亢奋和激动,越来越膨胀,以至于连车厢都显得逼仄起来。   她到现在都不敢偏头看一眼谢珺,方才无意间瞥了一眼,好看到令人心神缭乱。   马车缓缓启动,她的身子微微向前一倾,他忙伸臂揽住她的腰,低声道:“小心。”   声音有些慌乱,不似方才沉稳从容。   这样的肢体接触并不陌生,但怀真心头却升起一股异样的触动。   此刻她觉得自己真像个新嫁娘了,面对陌生的新郎,羞涩矜持忐忑不安。   她的眼睛转动着,从却扇后偷瞧他硬朗坚毅的下颌以及流畅优美的脖颈,今晚一定要好好抱着啃两口。   他的脖颈很敏感,仅有的几次欢好中,她总能把他撩拨到濒临失控。   不过最后那次除外,想到那一夜,她便觉得腰腿酸软,定是前几日骑马颠簸所致。   正想入非非之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上,不动声色地拿过却扇,轻轻搁到了一边,然后握着她的手,静静注视着她。   她五官舒展,是明艳大气的长相,最适合浓丽的盛妆和繁复精致的华服。   前世成婚时她才十五岁,单薄纤细,婚后数年,即便已为人母却未见明显成长,常年精神不济虚弱慵懒,与面前的怀真判若两人。   他执起她的手递到唇边郑重地吻了吻,在心里暗暗发誓,要让她此生健康平安,远离病厄,绝不能重蹈前生覆辙。   他的目光令她心如鹿撞气息紊乱,颊边滚起一波波的热浪,却不敢回望,只垂眸盯着蔽膝上的华彩绣纹。   车外的合欢铃叮当作响,车内却是静寂无声,她被困在他温柔深情的目光中,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只得试探着打破沉寂,嗫喏道:“按规矩……你不该上来吧?”   哪有新郎未行大礼之前便和新娘同车的?她是闻所未闻。   他轻轻‘嗯’了一声,郑重其事道:“这个规矩不好,从今以后改了!”   她惊愕地抬起头,尚未开口却愣住了,呆呆地望了他半晌,突然想把手抽回来,他不肯放,她忸怩道:“我、我脸烫……”   他正在想着这两者有何关系时,她已经挣脱开来,用手背掖着热烫的脸颊,下巴恨不得低到衣领内。   谢珺大感困惑,他想象中的同车场景,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前两日的书信中,还在互诉相思呢!   “泱泱,”他倾身过来,好奇道:“你今日有点不对劲,是不是连日赶路太劳累了?”   怀真满头花钗珠玉,不敢低头太久,生怕发髻歪斜步摇脱落,只得缓缓抬起脖颈,抿着唇小声道:“没有。”   “那是为何?”他不解道。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胸中的激动,低声道:“我不太敢看你……一看到就心慌意乱。”   “这又是为何?”他愈发迷惑。   她抬手掩住脸,轻轻跺了跺脚,羞答答道:“太好看了。”   谢珺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这是什么歪理?”说着去扳她的手,手指触到她的面颊,不由微惊道:“这么烫?”   他拿过却扇,轻轻为她扇着风,关切道:“好点了吗?”   软风钻进交领,在清肌莹骨间飘荡,怀真默默点了点头。   泥阳分别那日,她的确半开玩笑地说过让他好好养护一下,其实只是怕他操办各项事务太过劳累,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变化实在太大。   从他们在高奴城外的河边重逢后,怀真内心就慢慢习惯了他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样貌,也做好了他将来会变成个糙汉子的心理准备。   “看我还用得着偷着吗?”他乐不可支,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扳过来,压抑着低笑道:“你早就把我从上到下看光了。”   她只得调匀呼吸,别了他一眼,嗔道:“没皮没脸的。”   他笑得颇为自得,往后靠在车壁上,双手抱肩含情脉脉地瞧着她。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这幅样子实在有趣,他看得津津有味。   怀真只得稍微将头转过去一点,隔着薄幔欣赏窗外的风景。   最终她实在挺不住了,回头拱手道:“求你了,挪一挪眼睛吧!”   他自是不依,理直气壮道:“我上车不就是为了多看看你吗?”   怀真无话可说,只得怒目瞪着他。   他并不避让,反倒眉开眼笑地迎视着,“路途漫漫,你要一直瞪下去?”   她吁了口气,垂下头轻轻踢了踢他的脚。   他忍俊不禁道:“泱泱,你如今也太温柔了!”   她意味深长地扫了眼帘外,又瞥了他一眼。   谢珺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她这半日装模作样,是怕被外人听到了笑话。   他颇为纳罕,凑过来道:“以前你邀我同车时,怎么不顾忌这些?”   “那、那不一样……当时外面是我的人。”她强词夺理。   他含笑瞥了眼帘外,道:“正好呀,此刻外面是我的人。”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渐渐适应了过来,打趣道:“如今你发迹了,我却落魄了。”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他安抚道:“我不会让你落魄的。”   她纳闷地望着他,似是不解其意。   他理了理袍袖,张开手臂道:“你给我抱一下,我就告诉你。”   怀真嘟着嘴巴,小声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抱的。”说罢倾身过去抱住了他,是熟悉的感觉,强健有力令人心安。   她的脸庞温软滑腻,不像方才那样烫了,他轻轻挨了挨,柔声道:“泱泱,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匡扶卫室的。我不光得护着你的人,还得护着你的身份、地位和声望,我并无多大野心,只要做你的驸马就心满意足了。”   怀真赫然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胸中忽然一哽,定了定神,紧紧抱着他道:“审时度势,忠于自己就行。我能护住自己的,你别担心。”   **   婚礼在郡守府举行,按照北地习俗,西南角的空地上搭着青庐,外面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新娘要踏着绣有各种吉祥图样的毡席进入青庐,以男东女西的方位入座。   华灯初上时,仪式在肃穆庄严的乐声中开始,皇叔为主婚人,金城郡守为证婚人,其他傧相等皆是官员或名士。   虽然规格比不上皇家婚典那样盛大,但也别具特色。   怀真和谢珺在历经了无数波折和磨难后,于灯火辉煌的青庐之中,当着满堂宾客,聆听皇叔宣读婚书,拜过天地、行过合卺①同牢②礼后,终于结为夫妻。   本地婚俗活泼浪漫,颇富异域风情,而且载歌载舞充满欢乐。怀真从未见过,心里极为好奇。   中原旧礼,有‘戏新娘’之婚俗,但这边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戏新娘戏新郎,手段阴损令人发指。   可惜,今天的新郎有点棘手。按理说是由女方的亲眷们带头,奈何昔日赵王妃曾为爱女之故为难过他,心下原本就有愧,哪好意思再借机作弄?   而平襄郡主已嫁为人妇,她的丈夫本就介意她和谢珺有过婚约,就算为了避嫌,她也不好出头。   最终连怀真都看不下去,鼓动崔易去找人喊他玩角抵。   崔易在得知怀真将王嬍带来后,早就对她顶礼膜拜了,听到怀真吩咐,立刻去喊来一帮军将们,将谢珺拖到前堂去了。   怀真自己是有私心的,谢珺出去玩肯定会被宾客们绊住脚步,就不会太早进洞房,她正好能趁机溜出去转转。   外面到处欢天喜地,让她闷在寝阁中,那是万万不能的。而且,她也想给王嬍和崔易创造一个见面的机会。   除去华丽的婚服和冠饰后,从头到脚顿时一轻。   怀真随意换了身便装,拉着董飞銮穿过数重院落,跑到前庭去看胡商舞姬们吹拉弹唱踏歌起舞,又去花园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自行烤肉吃酒。   “这酒有点烈,”董飞銮执壶,倒了一盏尝了口,皱眉道:“你可不能喝。”   “一点点,”怀真正在大快朵颐,伸手央求道:“有肉就该有酒,否则多无趣?”   “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董飞銮拗不过她,另外拿过酒盏倒了一点给她尝。   怀真背光而坐,笑嘻嘻道:“谁能想得到呢?大家肯定以为我在房中坐着呢!”   她啜了口酒,辣地直吐舌头,细细品了品,又觉得后劲浓烈醇厚,半杯酒下肚,豪气干云直上九霄,伸手过去道:“满上!”   董飞銮忙将酒壶藏到身后,摇头道:“这可不行,你要是喝醉了,我可担当不起。这里又不是公主府,驸马将来想治我的罪,那还不是一句话事?”   怀真坐过去,抱住她手臂晃了晃道:“放心好了,将来肯定是我当家,谁敢治你的罪?”   董飞銮还是不依,郑重道:“今晚洞房欸,你若是喝了酒,会影响子嗣的……”   怀真果真顿了一下,董飞銮以为将她吓退了,正自得意时,却被她拉了起来,神秘兮兮道:“走,我有话问你。”   董飞銮忙放下酒壶,跟着转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座位于高处的小亭子,视野开阔且僻静清幽。   怀真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附在她耳畔,有些别扭道:“我不好意思问其他人,就是……我若不想受孕的话,要怎么办?”   董飞銮大吃一惊,满脸惊诧道:“为……为何?这……这也太……”   怀真也知道这种想法对常人来说的确匪夷所思,但又不好解释。   同行之中虽有不少宫廷女官,可并非心腹。   当年废后往元嘉的和亲队伍中安插眼线的事还历历在目,虽说帝后皆陨,但谁知道那些人心中怎么想的,所以她可不敢轻易交底。   “我不方便……如今这世道,将来真要打仗的话,拖家带口怎么逃?”她知道董飞銮的顾忌,忙道:“这事我和三郎商量过的,你放心,绝对怪不到你头上。”   董飞銮缓了半天才冷静下来,沉吟道:“你算是问对了人,法子我还真有,是教坊司的前辈传下来的,倒也不怎么伤身子,可就是……那个方子太霸道了,女子一旦用了,多半会终身不孕。”   “我不后悔,”怀真忙举手道:“这正是我所求。”   董飞銮为难道:“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这种事……将来要是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你用了吗?那你后悔不?”怀真反问道。   董飞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坦然道:“我用了,不后悔。可是我们情况不一样,我沦落风尘,身不由己。你明明可以和驸马生儿育女,和和美美……”   “不生儿育女就不能和和美美了?”怀真截住话头道:“人又不是牲畜,难道活着只为了繁衍子嗣吗?如今这情势,我俩要是有了孩子,无论对我们还是对孩子,都不是好事。”   董飞銮心下惴惴,知道她说得在理,可是又实在不敢自作主张,犹豫着道:“你再考虑一下吧!何况……是药三分毒,哪能真的不损伤身子?”   她想了想,决然道:“除非驸马亲自跟我说,否则我不能答应你。”   怀真沉下脸道:“难道我的身体自己还不能做主吗?就因为成婚了,便要隶属于别人?”   董飞鸾哑口无言,她自己这辈子是做不了母亲了,所以还在憧憬有一天能为怀真带孩子,却不想她竟做的这种打算。   “我意已决,不会更改。你若不答应,我只能去找别人了。”怀真道。   “怀真……”董飞鸾语重心长道:“不要任性,姑姑若在世,肯定想看到你有自己的……”   “你又不是我母妃,怎知她心中所想?”怀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董飞鸾心头微微一窒,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低声道:“……想必姑姑会赞成你的想法。”   怀真困惑地望着她。   她突然别过头去,使劲绞着双手,闷声道:“当年……阿耶指使我引诱先帝,说是若能诞下皇子,便可保董家数代荣华……我太蠢了,竟……依言照做,先帝轻易窥破了我的心思,我只得如实招来,他说……并非姑姑不能诞育皇子,而是她不愿再受分娩之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必那个时候,董家已经快出事了吧?”怀真叹道:“可惜他们低估了我父皇,他向来杀伐果断公私分明。”   “好了,别想那些了。”她上前挽住董飞鸾的手臂道:“咱们出来挺久了,还是先回去吧!至于我说的事,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 第96章 .共眠你不能欺负我的,只能我欺负你。……   怀真回来时就见院中乱做了一团,王嬍站在出檐下,正苦口婆心地劝着。   原来是女官们来觐见她,半天等不到人,这才闹开了。   一群内院的婢媪仆役也跟着看热闹,聚在正屋台矶前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表面上是挑衅王嬍,实则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吧?   而且这些人闹成这些,崔易就算有心也不敢出现了,怀真想到此便有些恼恨。   “咳,”她冷不丁走上前去,轻嗽了一声,不看其他面生之人,只瞟着前排众女官道:“今晚这么热闹,你们不去玩,来找我作甚?我就出去透口气的功夫,至于这样闹腾吗?”   她拾级而上,走到王嬍身边,语气坚决道:“王娘子是我的人,你们是反了天,还想越过她去?”   众女官齐声请罪,只说是来贺喜,并无不敬之意,不知道她不在里间,还以为王嬍故意不报,这才起了冲突。   “此处不比宫里,若想颐指气使养尊处优,还是尽早禀明了另谋高就。”   许是酒意上头,她一时有些失了冷静,指着外面道:“今夜便有绝佳良机,你们若愿意,可以转投赵王府,或者平襄郡主、忠毅候、永定伯,他们都是皇亲贵胄,随便一个都比这郡守府的门楣高。”   众女官原只是嫉妒王嬍后来者居上,而且王家在江南起事,本该是逆贼,但怀真竟然还重用她,于是大都气不过,趁着怀真出去便上门来找晦气。   更没想到她竟那样护着王嬍,别无他法,只得跪下求饶。   后边看热闹的没想到风向突然大改,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也跟着跪了下来。   怀真有点晕乎,望着满地黑压压的人头不知如何是好。   董飞鸾忙打发大家下去,有人问何时闹洞房,她望着伏在王嬍肩上的怀真,自作主张道:“殿下一路鞍马劳顿,想必早就累坏了,洞房不用闹了,明早来觐见的时候来领赏就行了。”   **   后面的事,怀真记不太清楚了。   好像是被人拖着去沐浴更衣,最后送入了罗帐。   烛影摇红,高床软枕,总算离开了颠簸的车马,她很快便睡着了。   她的身体沉重疲惫,但心却是飘起来的,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事,可每每刚想起一点儿,就又陷入了沉眠。   如此循环往复,实在令人疲惫不堪。   混沌之中,似乎有一颗流星划过,她蓦然清醒过来——洞房花烛夜,可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三郎……”她一惊坐起,正想问他回来没,耳畔突然传来低低的嗤笑声。   怀真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身畔侧躺着一人,正支着头,满面堆笑地望着她。   帐中灯火昏然,她眼前还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便伸手去摸了一把,正好摸到结实紧致的胸肌。   她倏然收回手,掠了掠鬓发,嘟哝道:“你何时回来的?”   “有一会了,”谢珺坐起身来,轻车熟路地拥她入怀,“看你睡得这么香,实在不忍搅扰。”   怀真抬起头,一双眸子亮湛湛,“你困不困?”   谢珺摇头道:“这种时候哪能犯困?我精神着呢!”   怀真忙推了推他道:“你去多点几盏灯,我要好好瞧瞧你。”   他立刻兴奋起来,跳下床榻,靸着便鞋去掌灯,阁中渐渐大亮。   他将外间的隔断门掩好,放下帐幔,这才小跑着回来了。   还未走到榻前,怀真突然扑过去跳到了他怀里,紧紧揽住他的脖颈,娇声道:“三郎,我们往后再不要分开了。”   他含笑应声,“那是必然,我们现在是夫妻了,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语罢托着她在室内转了一圈,有点舍不得撒手。   怀真将手探入他微敞的衣领中,抚着他肩膀上因用力而紧绷的肌肉,呢喃道:“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他抱着她走到榻前,附耳过去道:“你当日说以后要对我更好的后一句话,我可记得一清二楚。今晚该兑现了吧?”   怀真双颊晕红,蹙眉道:“你这人太没情调了,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笑着逗弄她。   她不说话,跪在榻沿抬起手臂帮他宽衣,他矮身相就,嘴里嘀咕道:“这个我自己会的。”   怀真解衣带的手突然顿了下,咬着唇道:“你去把衣裳穿好!”   谢珺一头雾水,困惑道:“为何?”   她起身下榻,心血来潮道:“喊人来闹洞房啊!”   这么冷清,哪像成婚的样子?她心里极为不满。   **   正屋这边一发声,院子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董飞銮满脸困惑地带人侍候他们重新着装,王嬍则向喜娘和嬷嬷们交代要注意的事宜。   此时宾客尤为散去,隔着数重高墙,依稀还能听见喧闹声。   院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为了营造气氛,王嬍还让人寻了一群孩童过来,自己带着去向新人贺喜。   新郎新娘冠服齐整,在彩帐前端坐,接受众人的朝拜觐见。   孩童们都是提前教好的,满嘴吉祥话祝福语,听得怀真心花怒放,忙不迭地让董飞銮打赏。   董飞銮托着盘子,抓了一把黄澄澄的铸币,挨个儿往孩子们手中塞,除了钱币还有喜糖喜果等,孩子们兴奋不已,将衣带装得满满,临走之前还不忘磕头道谢。   等到王嬍将那群孩子领出去后,董飞銮突然笑着转过脸,对怀真道:“你有没有发现,左首第三个小女孩是男孩子假扮的?”   怀真讶异道:“真的?”   董飞銮收起盘子,道:“千真万确,虽然模样能以假乱真,但手却是做不了假的。”   怀真忙望向谢珺道:“三郎发现了吗?”   谢珺有些赧然,不自在地摇了摇头。   可不能让她知道他小时候也扮过女孩子,否则指不定要被她怎么捉弄了。   孩童们刚走,王嬍便进来催促他们回房,说是喜娘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谢珺参加过别人的婚礼,知道有这样的习俗,但他自己并未经历过,起先还觉得幼稚无聊,但看到怀真兴致盎然,便也跟着极力配合。   等闹完洞房已近子时,怀真意犹未尽,愣是被董飞銮和王嬍推了回去,“春宵苦短,快回去吧,哪有新娘子嫌洞房闹不够的?”   “不就图个吉利吗?”怀真讪笑道。   “闹了这么半天,够吉利一百年了。”王嬍笑着带上了门。   **   怀真返回去时,在妆室对面小房间里找到了谢珺。   里面整齐地摆着一列箱笼,都是他的物品,冠履袍服、兵器铠甲及卷轴文书等,还有张仅容一人可卧的的窄榻。   “你就这点家当?”怀真惊诧道。   他将刚摘下的头冠摆好,笑着转身道:“可不?跟你是没法比的。”   “以后要在这里立足吗?”怀真问道。   他点了点头,“与别处相比,这里较为安全,可暂避兵祸。”   “那好,我最擅长安家了。”她跃跃欲试道:“赶明儿好好给你置办些东西,我的驸马,当然得风风光光。”   他轻轻叹了口气,既欣喜又感慨,上前拥住她道:“泱泱,我就只想要这一个头衔。我别的都不稀罕,只要让我做你的驸马就够了。”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都只有你一个驸马呀!”她环住他劲瘦的腰,柔声道。   “你以前真狠心,连我仅有的名分都要夺走……”他慨叹道:“我才不想和离呢,就算是相敬如宾,也比形同陌路好。你要是走了,我想去探望都没个正经名目。”   “你别恶人先告状,我们婚前有约的,是你背诺在先,反倒怪我无情了?何况你那时实在有点……”她支吾着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接住话茬,揽着她走进妆室,轻手轻脚地帮她摘卸首饰,“我以前讨人厌,心胸狭隘嘴巴刻薄,但我现在学乖了呀,我看得出来,你心里眼里都有我。”   “你这是逼着我反省?好吧,我也有错。”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   他垂着眼眸正在忙活,袍袖下露出半截精壮的小臂,那双手掌虽有些宽大粗糙,但干这些精细活时还挺灵巧。   她微微抬起眸子打量他的脸,镜中只能看到大半张侧脸,虽伤了一只眼,却并不影响容貌,反倒平添了些许神秘和威慑。   上天待她还是不薄的,她心满意足地感慨道,他是那样耀眼迷人,矫健的像翱翔于长空的雄鹰,漂亮优雅的像原野上追风逐日的骏马。   如今虽然没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气,但那种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沉稳气度却更吸引人。平襄郡主为何就没瞧上呢?她心里颇有些不忿,太没眼光了。   “我可不敢寻你的错处,”他低头摘耳坠,手指触到她微烫的耳郭时,不由抬起脸来,皱眉嘀咕道:“泱泱,你是不是受了风?怎么动不动就热热的?”   “可能是酒劲没发散完。”怀真正欣赏着昏黄铜镜中那堪比壁画中美男的绝顶姿容,正思忖着若有闲暇可为他作幅画,前些时候在定阳为王嬍画的小像可是赢得了不少赞誉。   可是他一抬头一开口,她的构思全被打断了,想着再续一续,结果他却大惊小怪要去喊人传御医,“早上你可没喝酒,定然是着凉了,还是看一看放心,万一拖下去成伤寒了,可怎么办?”   看来他真以为她前世得伤寒死的。   怀真忙拽住他的袖子,忍着笑道:“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这会儿传御医?你知道外面多少人盯着吗?赶明儿传开了,你看她们怎么说。肯定会以为驸马有何隐疾,这才半天不见动静……哎呀!”   “你瞎磨蹭,反倒怪起我了?”谢珺俯身,一把将怀真扛了起来,大步往寝阁走去。   怀真刚散了发髻,一头青丝倒悬着几乎要拖到地上,她忙小心拢起,尖叫道:“快放我下来,头晕。”   他走到榻前举起她的腰,作势要丢,怀真慌忙手脚并用紧紧攀附着,气喘吁吁道:“谢珺,你翅膀硬了啊,竟敢以下犯上?”   “好泱泱,你若细心点,就会发现我不止了。”他阴恻恻地笑着,将她压倒在榻上,抬手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拱了拱腰,满意地望着她面颊上腾起的红晕和受惊般突然瞪圆的眼睛,火上浇油般补充道:“我不仅要以下犯上,还要以下———干上!”   “谢珺,你、你好歹也是名门出身,又不是没读过书,就不能文雅一点?”她羞不可抑,抬脚想踹,却被他抢先一步压住了。   “夫妻行房要如何文雅?”他腆着脸道:“你若觉得我干你不文雅,那你来干我?”说罢卷起她翻了个身,手臂依旧紧紧箍着。   怀真忙不迭摇头道:“怪累的,我不想动。”   “我自己来的话,你又嫌我莽撞,到时候摆脸子给我看。”他抱怨道,“上回多久没理我?你自己算算。”   “就一次嘛,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她别过头,气呼呼道:“你不能欺负我的,只能我欺负你。”   “那不怪我的,”他连声叫屈,“我也控制不住呀!”   怀真转过头,望着他忧心忡忡道:“那可如何是好?你今晚若是又变成那样,我岂不是还要遭罪?”   谢珺也有些犯难,皱眉苦思良策。   那之后他再未失控过,可每次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有办法了。”他将怀真抱到一边,起身奔出了寝阁,再回来时手中提着那把随身佩带的短剑,交给一脸惊愕的怀真,郑重道:“要是他来了,你就拿剑刺他,反正我不管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对你动手的,你放心大胆地刺,兴许他一疼就跑了。”   怀真又看到这把短剑,不由得往后躲去,摆手道:“不行不行,疼的是你啊,傻瓜!”   “我疼总比你疼强,”他执意如此,像是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般,俯身过来要把短剑往她手里塞,“泱泱,我也不想受制于人,你帮帮我,试试这个法子……嘶!”   脑中突然一阵剧痛,他不由得撒手,紧紧按住了头,短剑无声跌落在锦褥上。   ‘好小子,对自己都这么狠?万一她失手把你刺死了,你哭都来不及。’心底响起一个鄙夷的声音。   怀真猛地想起了杨寄容的话,忙扑过来抱住他,焦急地问道:“三郎,是不是头痛?”   裂开般的痛楚一闪而过,竟再未迎来第二波。   他有些惊奇地抬头望她,见她慢点担忧和慌乱,忙吸了口气道:“没有,没有,我好着呢!”   他将短剑捡起来,爬过去压在枕头下,回头冲她笑着叮咛道:“就这样说定了。”   怀真皱着眉,满面嫌恶地瞟了眼枕下露出的一抹穗子,“要么它留下,要么你留下。”   “那……当然是我留下,”他讪讪地翻开枕头,取回了短剑,嘀咕道:“这可是我的新婚夜。”   “放得远一点。”怀真道,他只得又放回了隔壁小房间,等他慢吞吞转回来时,就见怀真笑吟吟站在榻前,招手道:“过来,我侍候你宽衣。”   他受宠若惊,走上前去张开手臂,得寸进尺道:“以后天天都要。”   怀真低垂着头,摸索着解腰带上的环扣,“那要看心情。”   “和我在一起,你绝对不会有坏心情的。”他抬手轻轻抚摸她雪玉般的柔颈,手指上的温度渐渐升高,有些微微地灼烫。   怀真并未反驳,笑着道:“我猜也是。”   她晃了晃肩,皱眉道:“别乱动,挡住光了。”   看她认真摆弄的样子,他不由朗笑出声,单手轻松卸下了腰带,“夫人若是有心,以后慢慢练习吧,今夜还是为夫自己来。”无论她的裙衫带扣有多繁杂,他解起来都是轻车熟路,因为曾经做过无数次了。   “泱泱,我明白你为何身上发热,”他将她抱到榻上,轻吻她的眉眼,声音里满是兴奋,“你想我了。”   怀真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调笑道:“那你还要传御医吗?”   “不用,不用御医,我来给你治。”他的吻徐徐落至耳畔,眼角一勾,渴切而激动地贴着她的耳朵问道:“真的可以射进去?”   怀真窘地要死,在他背上使劲锤了两把,尖叫道:“要死了,你怎么什么都问?”   他笑着伏倒在她颈侧,瓮声道:“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嘛!不然到时你又推我出去,那真是要命。”   红罗帐徐徐落下,将欢情春意尽皆留下…… 第97章 .同室我今天这样子,可都是你教的。……   因宾客众多,所以婚礼将持续三天。   只是从第二日开始,新郎新娘再未在人前露过面,里里外外都是其他人在张罗,但这并不影响热闹喜庆的气氛。   怀真迷迷糊糊要了几次水,彻底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她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头就看到一张笑脸。   谢珺将一张小小的书案搬到了榻前,正就着一盏孤灯,在看手边的文书,听到响动时便撂开手,探身过去抱她。   怀真打了个呵欠,爬过来钻进了他怀中。   他将她一把抱离床榻,关切地问道:“感觉如何?”   怀真下意识地夹着他的腰,软绵绵地伏在他颈上,朝他耳朵吹着气,娇声道:“赛过活神仙。”   “那——你对我满意吗?”他抱着她在寝阁中缓缓踱着,扬起嘴角得意地问道。   怀真一脸惬意,换道另一边耳朵,坏笑着道:“你干的人家很舒服。”   “哎?”他哭笑不得,半边脸都红透了,跺着脚道:“你怎么……不能学点好?堂堂长公主,也太……太不庄重了吧?”   “我今天这样子,可都是你教的。”她抱着他的脖子,悠悠地晃着,笑嘻嘻道:“何况我本来就不是正经人,怎么庄重呀?我若是庄重的话,你昨晚还是处男呢!”   “唉——”他臊地满脸通红,长吁短叹道:“圣人说非礼勿言,闺房事哪能白日讲?”   她抬手指着跳动的烛火道:“既是白日,为何亮着灯?”   见他哑口无言,又道:“你又不是文人,管人家圣人怎么说?再说了,圣人还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既如此正经,那次在舟中,你当着我面解袴子时,怎么就把圣人之言给忘了?”   “我……是你让我……”他自知理亏,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你若是不想,我让你做你能做吗?”她两手交握在他颈后,直起身来,笑嘻嘻地瞧着他道。   他和别人辩论时,从来思路清晰口齿伶俐,鲜少有过败绩,可是在她面前脑子就像锈住了一般,根本无法正常思考,被她一通抢白,早就憋红了脸,长叹了口气,讪讪道:“是,我想。”   她像打了胜仗一般开心,摸了摸他有些烫手的耳根,“这才对嘛,口是心非不好,心里想什么就要说什么。”   他闷声道:“是,为夫受教了。”   她想起来一件事,立刻收起嬉皮笑脸,转为正色道:“你昨晚说的药……是真的吗?”   她当然是相信他的,可也知道男人在那种时候是毫无原则的,万一随口扯谎,也不是不可能。   他走至窗前落座,依旧将她抱在怀里,点头道:“千真万确,我已经连服了两个多月,现在就是鬼神也救不回来了。泱泱,你可别轻易改主意啊,不然你就把我害惨了。”   “两个多月?”怀真想到两个月前他还被围困在雕阴城外呢,纳闷道:“你边打仗还能记着这事?”   “这么重要的事岂能忘了?又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打仗,何况,要是每一场都要我冲锋陷阵,十个我都没了。你出行还带着御厨呢,我就不能带个医官吗?”她语气中的怀疑让他很是不满,没好气道。   怀真只得讪讪道歉,捧着他的脸亲了亲,柔声哄道:“好啦,我就随口一问嘛,不要生气。”   他别过脸哼了一声,“你怀疑我。”   “我哪有……再说了,这慎重一点有什么不对?万一你的药有什么问题,我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呀!非得等我怀上了,再去堕胎吗?”她越说越动容,渐渐有失冷静。   他心头微微一凛,似乎没想到她态度竟如此坚决,忙安抚道:“泱泱,我和你一条心的,不会故意去诓你。何况残害你的身子,对我有何好处?我爱护你都来不及,我们拜堂时起过誓的,要白头偕老。”   听到他的肺腑之言,她顿时愧悔不已。   还没开口,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三郎,你别怪我,”她胡乱抹了把脸,抽泣道:“我该相信你的,可是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种事,我不敢不慎重。”   他其实不懂她为何伤怀,更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何关联。   但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没必要再胡思乱想。   “好了,泱泱乖,不哭不哭。”他摸出帕子给她拭泪,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柔声哄道:“我以前犯过错,骗过你,你心里肯定有疙瘩,事关重要,慎重一点总是没错。我们不要孩子,我们做彼此的孩子,好不好?”   她不由得破涕为笑,锤了他一下道:“我才不要这么大的孩子。”   他挠了挠头,懊恼道:“我就打个比方嘛,何故笑话?”   她急忙忍住笑,板着脸抽了抽鼻子,一本正经道:“我错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把对孩子的爱,倾注在彼此身上,好不好?”他用商量的语气道,眼睛里满是憧憬和渴求。   她以前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女儿,他想着要不是托女儿的福,她可能都不会注意到他,别说成婚四年,就算四十年估计也都像陌生人。   除了女儿,她万事不萦于心,所以他才如鲠在喉,始终无法释怀,总觉得她是对前情念念不忘,才会把孩子看得那么重要。在他认识的人里,从来没有见过有人那么爱自己的孩子。   “好!”她望着他诚挚的眼神,点头道:“我会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你。”   “我也是。”他紧紧拥住她,感慨道:“我以前都不知道,人活着竟能如此快乐。泱泱,我要和你一起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人怎样能活到一百岁,我只知道,人若不吃饭,活不过半个月。”她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苦着脸道   **   晚膳后,天已经黑透了。   怀真吃饱喝足,站起身道:“我要出去走走。”   “不可。”谢珺忽然拦住她道。   “为何?”本来一天没出门就够奇怪了,连晚上都不能透透气?   “你不知道吗?”他一面命人撤掉食案,一面拉着她进了里间,神秘兮兮道:“民间有个习俗,说是新婚前三天若是出门,将来便要常出远门。”   “有这个说法吗?”她对此并无印象。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神神叨叨道:“如今世道不安稳,出远门多不安全?你就再忍忍吧!”   怀真望着他他背负双手语重心长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指着他道:“你……哈哈哈,这样子有点像个老头子。”说着使劲把他的手臂拽了出来,“年轻人,要朝气蓬勃。”   “我知道了,你嫌弃我老。”他说着唉声叹气,径自去了自己的小房间了。   怀真追上去道:“哎,你做什么?”   他回过身道:“更衣呀,你不是要出去?我得陪着,将来大不了一起出远门。”   怀真又惊又喜,奔过去使劲抱了他一下,“三郎,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   怀真正自梳妆时,王嬍捧着一只漆盘进来了。   怀真瞟了眼,问道:“这是什么?”   “礼单和信件,”她又补充了一句,“是给您的。”   “我?”怀真有些好奇,“念一念,我看看都有谁。”   王嬍念了几个名字,怀真都没听过,直到她念道:“大卫右辅都尉吕朝隐,铠甲百副……”   “等一下,”怀真抬手道:“吕朝隐?快把京畿舆图拿过来。”   王嬍忙取过洛阳京畿舆图,摊在妆台上让她看。   怀真瞪着眼睛,手指从高平斜斜向下,途径临泾,直直划到了右扶风,即右辅都尉的领地。   “他的运气可真好,雍州军和突厥都绕过了他的领地。当初若非弘农郡落入敌手,我们就可以直出函谷关,不知道省多少路程了。不过如今回洛阳的话,倒是可以一路南下,横穿右扶风……”   “谁要回洛阳?”门口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王嬍忙施礼道:“见过驸马!”   梳妆婢女看到他阴沉的脸,手一抖金钗都插歪了。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王嬍拉了出去。   “你过来,”怀真招了招手,点着案上舆图,沉吟道:“吕朝隐是不是通敌了?你看,与他毗邻的左冯翊大半沦陷,为何他的地盘完好无损?”   “吕朝隐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会投敌的。”他一脸笃定道,走过来在妆台前坐下,装作若无其事的瞟了眼盘中书信。   “那怎么回事?”怀真还在思索时,他已经从盘中拎出了一封信,皱眉审视着右辅都尉的印鉴,“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你射瞎了他一只眼睛,他还给你送礼?哎,他的信……你看不看?”   怀真收起舆图道:“你少阴阳怪气,我和他没什么,我也想知道他为何送我礼。就算是新婚贺礼,也不能送铠甲吧?如今是战时,多稀罕啊,有钱都未必能买到……”   “咦,”她若有所思道:“你说,她是不是想投靠我?”   谢珺的眼睛一直在那封信上打转,根本没听到她再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个……我能看一下吗?”   “你看吧!”怀真大度地摆了摆手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况吕朝隐那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我也懒得看。”   她倾了倾身,对镜扶了扶歪斜的发钗,想到他刚才阴沉的脸,不由抱怨道:“你以后过来态度放好点,吓到我的人了怎么办?” 第98章 .双灯夜游。   怀真说完便只揽镜自照,理了理衣领,抿了抿发鬓,仍不见他回答。   她转身去看,却见他满面怒容,神色阴沉,胸膛急剧起伏了几下,将手中信笺狠狠掼在了地上。   “吕朝隐这厮,当我是死人吗?”他摔着袖子恨恨道,心里还是窝火,又上去踩了一脚,怒气冲冲道:“我们这才新婚,他就想勾引你……真是气死人了。”   怀真放下玉梳,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秀眉轻蹙道:“你在属官谋士面前也是这样?”   他愣了一下,摇头道:“怎么会呢?”   “所以,你就只在我面前发横?”她双手抱臂,悠然踱过来,面带薄怒道。   “我没……这不是他欺负人嘛,我一时气不过……我平常脾气可好了。”他怒火渐消,想着这次婚姻得之不易,定要悉心经营,刚才的确过于失态,可不能让她觉得他性情暴烈。   “吕朝隐说什么话,与我何干?那你也给她夫人写信送礼,好好气气他呀!”她若无其事道。   “我……做不出那等龌龊事,何况他还是个老光棍。”他不屑道。   虽有些平静了,可一想到都这份上了,还有人肖想别人的妻子,简直禽兽不如!以前共事过几年,从不知道那厮居然存着这份心。   “捡起来,”她瞟了眼被他踩在脚下的信笺,不悦道:“我的东西,轮得到你处置?”   他不情不愿地弯下腰捡了起来,拍了拍递了过去。   怀真不接,扬了扬下巴道:“你念念,我倒想听一下他说了什么。”   他一脸嫌恶道:“我念不出口,我要脸!”   怀真愈发好奇,只得接过来自己看。   看了几行,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微臣思慕殿下良久,得知殿下下嫁谢珺,心中虽愤懑不甘,但仍要恭喜殿下得偿所愿……现备上铠甲千领,还望殿下笑纳……因路途不宁多盗匪,故而无法运送……”   “他这是不是在恶心我们?”见她眉头越皱越紧,谢珺忍不住火上浇油道:“你是什么人?为了千领铠甲亲自去找他?想得美。你若真要,我连人和马都给你配好。”   “刚才阿媺说的是百副铠甲,怎么突然多了十倍?你翻翻礼单。”怀真似乎没听到他的话,纳闷道。   吕朝隐没这么吝啬,送礼还送个空名目?这也就罢了,为何前后不一?她寻思道:“若是千领铠甲,我倒是真有些动心。”   谢珺将礼单翻出来给她瞧:“没错,是一百。”   他收起礼单,不屑道:“这人前矛后盾,就是不怀好意,还说盼着你过去与他共叙师徒恩义,什么屁话?我只听过夫妻恩义的。他教了你什么呀?竟敢以师长自居?”   怀真比了个拉弓的姿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珺顿觉傻眼,吕朝隐是北军第一神箭手,但却是个猖狂小人,不足为伍。   他在丹阳边境对他放了两支暗箭,一箭射穿了马颈,一箭差点让他脑袋开花,若他再发第三箭,他必死无疑。   可他却突然收手,他起先不明白,后来渐渐懂了,他是怕鸟尽弓藏。   他是皇帝身边的宠臣,嚣张跋扈惯了,又武艺高强,想要伤到他何其困难?   当日怀真去探望他时,讨走了那枚箭簇,想必那时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叹了口气,上前紧紧拥住她道:“泱泱,若不是你,我可能就死在北军狱了。你为了我……实在付出太多了。   他想他早就得到了她的爱,热烈纯粹毫不掩饰的爱,就像她的人一样,曾经他可望不可即,如今那爱环伺在他身边。   怀真笑着回抱他,又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颈道:“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何况你是我的驸马,我怎能任由别人欺负你?”   想到那段悲伤压抑的回忆,她的心也有些沉重起来,不由轻叹了口气。   他猜得到她那些时日过得必定艰难,心底倍感怜惜,却又知道她自尊心强,很爱面子,便不敢太过表露,只得软下声气,蹭了蹭她的额头,“以后只让你一个人欺负我,想怎么欺负都行。”   “好!”怀真满口答应。   **   庭中灯火通明,软风阵阵,送来缥缈的桂花香。   怀真身着青碧色大袖襦,衣领和袖口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莲花纹,腰系八幅湖青软缎裙,绶带上坠着莹润的玉饰,行走之间似曳着一道流光。   谢珺不由驻足欣赏她的款款步态和优雅身姿,心头充斥着无法言说的幸福。   怀真不见他跟上,回头一望,见他足足落后了五六丈,忙招手道:“人都退下去了,没人看得到我们。”   他缓步上前,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   她臂间挽着的绡縠纱轻轻拂过他的手背,轻柔地如同天边飘渺的月色。   他侧头望向她,见她纤柔的玉颈间并未佩戴璎珞项圈等,只有一根细细的链子,末端掖在胸衣内,正是他戴了二十年的旧锁片。   “泱泱,”他紧了紧掌中温软的小手,温声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洛阳的。我知道,你肯定很想家。”   怀真诧异地望着他,想到方才他在妆室门口问的那句话,恍然大悟道:“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哥哥,他既然将我安顿好了,肯定得赶回去呀!”   李晄既能和皇叔取得联络,想必和陆家也有过接触了。   想到陆家,不由得便想起了陆琨,这人好端端的,突然有一天跑过来,扭扭捏捏地向她求婚,当时可把她吓坏了。   他是公车司马令,如果皇帝死了,身为近臣,他要么遇害,要么叛变了吧!   到底相识一场,他待她不薄,她也将他当做至亲好友,但愿他们一家都能平安。如今她和谢珺成婚了,她欠他的百金也该兑现了。   “我以为是你……是你想回去呢!”耳边响起谢珺惊喜的声音。   “我的家在这里。”她嫣然一笑,手指在他心口戳了戳。   他张了张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将她的手紧紧贴在胸膛,久久凝视着她。   这两日都未见葭葭,他心中起疑,却不好多问,怕惹她伤心。   她们之间的事他并不清楚,事关崔晏,他更不好过问。   这一世不可能有葭葭的,那个女孩只是碰巧同名而已,但这话他可不敢说。   她是至情至性之人,若将其当做女儿,必定是付出了真心的,所以他若说出来岂不是戳她肺管子?   董飞銮带着两名提灯婢女,不远不近地跟着。   见他们出了院门,三人便也跟了上去,不想怀真突然伸出头来,脆声笑道:“我们随便转转,不用跟着,把灯给我!”   “别走太远啊,前院乱哄哄的。”董飞銮嘱咐道。   怀真接过两盏小宫灯,冲她笑道:“放心,又不是我一个人。”   她如今不再梳娇俏灵动的少女发式,而是宝髻云鬟盘绕,花钗斜斜点缀,晚妆虽浅淡,可娇媚动人,更胜昔日。   董飞銮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啊!”   “我知道了。”声音传来时,人影已经消失在阶下了。   怀真走下台阶,递给谢珺一盏宫灯,道:“索性无事可做,不如陪我走走?”   他接过那盏明光纱所制的八角小宫灯,望着纱屏上绘制的鸳鸯图样,喜道:“跟你的是一对。”   “这也值得你傻乐?”怀真笑道。   两人各提着一盏灯,手牵着手沿夹道上了回廊,隐约听到前面的喧闹之声。   谢珺转头问道:“泱泱,你想去玩吗?”   怀真摇头,揽着他的手臂道:“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那你昨夜为何把我支走,自己偷偷跑出去玩?”他挑眉道。   “啊?这、这你都知道……”她尴尬地笑了笑,突然问道:“那你赢了吗?”   “我……我输给小崔了。”他有些讪讪道,“那小子身法灵活,力大无穷,人又狡猾,输给他也不算丢脸。”   怀真感慨道:“崔家真没眼光,这么好的苗子,差点就给荒废了,真是可惜!”   谢珺对崔易的身世了解不多,更不知道他和王嬍的纠葛,先前只因为他出身崔氏,所以心怀芥蒂,可是在高平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便被他的机敏勇武折服,不由起了爱才之心。   如今听怀真说到这话,便有些纳闷,问道:“若非崔家栽培,他能有今日?”   怀真回头翻了个白眼,道:“是阿媺慧眼识珠,否则他还未开化。”   谢珺暗自琢磨着,王嬍是崔显前妻,崔显是崔易堂兄,这俩不是叔嫂吗?上回听怀真说他是别人的心上人,难道……   他忙上前两步,悄悄问道:“他们俩……什么关系啊?”   怀真沉吟道:“大概就是咱俩以前的关系?”见谢珺神色有些古怪,忙补充道:“但我猜人家肯定是清白的,你别乱想。”   他听到这话便不乐意,反驳道:“我们原本就是正经夫妻,早亲热几天又如何?这就不清白了吗?何况,我们早就两心如一。”   “如今倒是挺开明,你之前不是很抵触吗?”怀真打趣道。   “那时候不懂事,让你见笑了。”他别过头道。   两人下了游廊,绕着跨院和小园转了一圈,路上时不时有巡视的护卫上前见礼。   等到了东院时,抬头只见明月高悬,月下是一株近三丈高的桂树,枝叶间香气四溢,清远幽绝。桂树周围有一圈两尺来高的石灯台,飘渺的烛光伴着幽香,颇有些雅趣。   还没走过去,就见一个十来岁的童仆迎上来见礼。   怀真看到树下有石桌石凳,便吩咐他去取垫子。   “你那两个书童,也这么大吧?”她将手中宫灯放在石桌上道。   “略大一点。”谢珺走过来,正要将灯也放过去,却见绢纱灯屏上的鸳鸯戏水图越来越黯,细弱的火苗闪动两下,渐渐熄灭了。   他便将灯笼搁到了石凳旁,一抬头却见怀真直愣愣地盯着他,眼中满是惊骇。   “怎么了?”他被她瞧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   不等怀真开口,童仆已经跑了过来,将坐垫放好后便退开了。   “没事。”怀真勉强笑了一下拉他落座。   他本就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看到她眼中的凄哀和担忧,又见她不住去瞧地上熄灭的灯笼,心里很快就明白过来。   好好的一对灯笼,一只华彩依旧,一只却……又是在新婚的第二天,由不得她不多想。   这时,他突然想起,她每次抚摸他脖颈时眼中的深意都不同。一个念头在心底缓缓升起,令他不寒而栗。   她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会死的,所以她看他的眼神中总有悲悯,只是后来慢慢地滋生了爱慕。   一念及此,他鬼使神差般也抬手摸了摸脖子,然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噩梦。他大约猜出来自己的死法了,身首异处对军人来说不足为奇。   “泱泱,”他朝她笑了一下,握住她微颤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你别担心,我会活着的,我向你保证。”   她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过头去以袖揾泪。   他望着她,胸中思潮起伏,想问她很多很多,最终却一句也没问,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右辅都尉有多少兵力吗?”   他知道只要说起正事,她就会精神焕发,撇开所有愁闷和烦恼。 第99章 .月下不要拿我和别人比,我是你丈夫。……   果如谢珺所料,怀真立刻打起了精神,想了想道:“五千左右。”   “那你算一下,这五千人中除了步兵和辎重兵,能有多少甲兵?还有,三辅都尉的职责是戍卫京畿要地,其甲兵多为重甲。可我们无需防守,只要进攻就行,养护一大批重甲还需人力物力,得不偿失。”他循循善诱道。   怀真抚着下巴,思忖道:“驻军的话,应是以步兵为主,也就是说这五千人中,配有战马和铠甲的可能连两千都不到吧?”   “我估摸着一千都不到,”谢珺道:“若是边军的话,尚可达到两千吧!”   “就拿一千来说吧,那他信中究竟何意?送礼的话百副铠甲还说得过去,足够武装一支亲卫队。可若是千副……”她忽地一拍大腿,激动道:“我明白了,礼单上是给别人看的,信中才是他真正想说的。他就是想投靠我,现在朝纲混乱,群龙无首,他的旧主没了,只能在宗室里再找一个。”   “那他为何非要选你呢?”谢珺反问道:“若论便宜,与右扶风接壤的皇叔才是上上选。若论实力,韩王绝佳。再不济,还有个郑王,虽然病弱不能自理,但也是先帝所出的正经皇子。他怎么舍弃这些,要追随一个公主呢?”   “你呢?”怀真以手支额,歪头笑望着他。   鬓边灯火葳蕤,宫灯的华彩流泻在眉梢眼角,晕出了一抹动人心魄的艳色。   “你为何追随我?”她语声轻佻而俏皮,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因为我的身份地位?还是容貌?”   他喉头一窒,望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忽觉万分焦渴,正欲有所动作,身边却传来脚步声。   两名仆妇一人提灯,一人托着盘子,送来了薄荷饼、糖榧、松糕和五香糕,还有一壶茶水。   谢珺不说话,翻过茶盏牵袖执壶,斟了两盏茶,一盏推到怀真面前,一盏自饮。   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怀真自斟自饮,直到她实在受不了转过脸去,这才忍不住笑了。   “不要拿我和别人比,我是你丈夫。”他伸臂过去,手掌搭在她腰畔揉捏抚弄着,“追随者和仰慕者可以有许多,但我是无可替代的。”   怀真垂眸望着覆在腰围上的大手,还有那只隐在丰盈下暗中使坏的大拇指,又望了眼他伸长的手臂,突然起身坐到了他腿上,环住他的肩一脸坦荡道:“都成婚了,还偷偷摸摸作甚?”   谢珺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鼻端嗅到温软细腻的幽香,不觉老脸一红,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怀真居高临下,笑望着他窘迫的样子,裙下双足悠闲地晃悠着,挺了挺身道:“三郎,你怎么越活脸皮越薄了?”   他深吸了口气,胸肺中皆是她轻盈幽甜的香味,便有些心醉神迷,舒臂紧紧搂住了她。   “不如……我们回房去吧?”他扬起脸,气息有些不稳,怀真却独爱他这种时刻醇厚低沉的嗓音,摇头道:“不嘛,就在这里说说话。”   他有些为难地指了指头,“我脑中一片混沌,你这会儿要同我说话,我肯定什么也答不出来。”   怀中佳人身姿曼妙,柔弱无骨般依在他肩头,纵使他定力再强,也做不到对答如流。   虽说早就有过肌肤之亲了,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先前还有礼法道德束缚,即便偶尔心猿意马,也能很快平复下来。   可是洞房花烛夜之后,一切禁忌被打破,他便再也难以约束心底压抑翻腾着的欲念。   “不说正事了,”她抬头望着夜空,沉吟道:“我就想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不如我来考考你?”   她的手臂搁在他肩上,广袖下滑,腕间柔腻温软的肌肤贴着他的侧颈,他心绪纷乱,很难聚精会神应对,可又不愿扫她兴,只得勉力打起精神道:“考什么?”   怀真的手指摩挲着他的下巴,娇声道:“不考诗文辞赋,就考兵法韬略吧!也不用你费心应对,只需背给我听即可。”   他读过最多的书便是兵书,心下顿时有了底,忙问道:“哪一篇?”   “《三略》吧,”怀真想了想道:“我来起个头,上略: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故与众同好,靡不成;与众同恶,靡不倾。①”   他立刻接口道:“治国安家,得人也;亡国破家,失人也。含气之类,咸愿得其志……”   怀真听得满面陶醉,手指从他下巴徐徐而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滑动震颤的喉结上。   他背得很认真,她也玩得很开心,柔荑拨开三重衣领,顺着锁骨一点点往下攀爬。   “故能图制无疆,扶成天威,匡正八极,密定九夷……嘶,别掐……”他隔着衣衫,一把按住了胸前作乱的小手。   “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笑得很无辜而天真。   他恍然惊觉,原来揽在她腰间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位置,正做着她此刻对他所做的事。   “舒服吗?”她笑盈盈地问道。   他不说话,也舍不得撤出手,便停下揉捻,只是依旧掌握着,也不去理会她的调笑,整了整思绪继续道:“如此谋者,为帝王师。故曰,莫不贪强……”   怀真想把手抽回,但他捏得很紧。   论起厚颜无耻,她甘拜下风了。这人手上明明做着风流事,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背诵文章。   好在她有两只手,就算被制住了一只,另一只还是可以活动的。   “圣人存之,动应事机,舒之弥四海,卷之不盈怀……唔,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忙将捂得发热的那只手也抽了出来,将她的两手紧紧攥住,磕磕巴巴地将最后一句背完,“居之不以家宅,守……守之不以城郭,藏之……胸臆,而敌国服。”   “记得还算熟,就是不流利。”怀真扑腾着小腿,看到他虎视眈眈的目光,忙道:“虽不流畅,可是一字不差,也算优秀。”   “多谢夸赞,”他突然放开她的手,一把按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了过去,唇舌席卷肆虐着,直到她浑身酥软手足乱扑才放开,“泱泱既如此好学,《中略》就交给你吧,待会儿在榻上为夫可要好好考较。”   怀真感到小腿微微抽搐了一下,忙倾身过去,捧起茶盏做乖巧状,甜甜道:“夫君请喝茶!”   他装模作样地接过,轻啜了一口,眉梢微蹙,摇头道:“不好喝。”   “我此次北上,带有不少香茗,回去让人沏上一壶。”怀真接口道。   “那多麻烦,你昨日才到,嫁妆尚未来得及规整入库,不知何时才能翻出来。”他眸光一闪,咬住她粉热的耳尖,悄声说了一句。   怀真的身子蓦地绷紧,捂住脸尖叫道:“不要!”   “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慢吞吞道:“为夫侍候你的时候,你来背诵文章,若有停顿或出错处,便记一次……”   “你这一次,怎么算呢?”怀真瞪眼道。   “你说怎么算,便怎么算。”他说着将她拦腰抱起,长腿一抬跨过石凳便要折返。   怀真忙叫道:“等一下、先等一下……”   谢珺见她神色焦急,便将她放下地来。   怀真跳过去提起石桌上的灯笼,又弯腰捡起熄灭的那只,拎到旁边空地上,在谢珺诧异的目光中点燃灯壁,默默地望着火舌飞舞漫卷,吞没了竹篾绢纱和流苏络子。   谢珺将茶壶提过来,等到焚烧殆尽时用茶水浇湿了灰烬。   两人在冷月之下对望,心中都翻起一股难言的苦痛。   怀真抬手抚了抚他的左眼,柔声问道:“晚上睡觉时可以取下来吗?一直戴着,会不舒服吧?到底是块石头呀!”   “你别小看这块石头,可是个难得的宝贝,有养肌活血清热镇痛之奇效。”   他低垂着眸子补充道:“主要是不能空着,无论活物还是死物总要放一个。我又不忍心去挖别人的眼珠子填上,就只能用这个替代。否则慢慢地,左边脸上肌肉萎缩,形貌会变得丑陋又恐怖。泱泱的驸马,不能是一个让人厌恶恐惧的丑八怪。”   怀真心头哀恸,拥住他叹道:“这不重要,三郎,我不会厌弃你的。”   他温声笑着抚摸她的脸颊,“只要你别嫌我烦就行,以后我们要常常在一起。”   他回身指着桂树后面影影绰绰的檐角道:“那座楼是我平日处理事务的地方,给你在楼上辟了房间,我若忙得抽不开身时,你来这边陪我好不好?趁着如今还能看,我们要形影不离。不然等以后又老又丑,我都不敢在你眼前晃了。”   “瞎想什么呢?”怀真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有些无力道。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有些茫然地想着,这一世真能相伴到老吗?   “好不好?”他伏在她耳畔问道:“楼上给你做书房,你也可以忙自己的事情,我不会随意打扰的。”   “好。”她缓缓点了点头。   **   院门‘吱呀’一声开启时,董飞銮忙走出来探看,就见谢珺抱着怀真走了回来。   她还以为怀真睡着了,正欲上去招呼,却听到两人亲昵的低语声,忙悄悄退开了,等到明日再好好羞羞她。   董飞鸾刚回房,就见值夜的两名婢女从门口经过,忙招手唤了过来,“殿下和驸马回来了,你们怎么反倒跑了?”   新荷忍着笑道:“他俩好的蜜里调油似的,哪用得上我们侍候?”   轻柳附和道:“董姐姐有所不知,等驸马哪日学会了梳妆,恐怕更多人得闲着了。”   董飞鸾扶额道:“原来是被撵出去的?”   新荷道:“上夜的活计都让驸马包了,嫌我俩留着碍眼。”   轻柳凑过来,在董飞鸾耳畔悄声道:“他俩可好玩了,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互相帮对方宽衣……”新荷也忍不住窃笑起来。   董飞鸾却笑不出来,沉下脸制止她们笑闹,肃然道:“殿下脾气好,对身边人最是和气。驸马敬重殿下,故而不会逾越,插手去教训她的人。可你们别忘了规矩,妄议家主是大忌。若再管不住嘴,就想想素娥她们吧!”   两人原本只是说笑,没想到竟会这样严重,顿时噤若寒蝉,再三恳求她   董飞銮依旧寒着脸道:“你们虽未出阁,可也不小了,离京之前,楚家令早就派女官详细教导过。内帷侍候,最忌多嘴,这里不比公主府,给外人听到了,肯定要笑话殿下身边的人没见识。既如此好奇别人房中事,不如我禀明殿下,赶紧把你俩嫁了,自行去体验吧!”   “不、不……董姐姐开恩,千万别告诉殿下!我不想离开殿下,也不想嫁人。”   “董姐姐,我们有口无心,并不会对外乱说,求你了,看在共事多年的份上,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怀真最爱重的原本是葭葭,但不知何故,那丫头自从生病后便失宠了,如今董飞銮便成了怀真唯一的亲信。   她们都是怀真开府时带出宫的,多年来锦衣玉食,眼高于顶,哪怕终身为婢,也不肯轻易委身于人。董飞銮那句话,无异于要了她们的命。   董飞銮并非存心刁难,只是想让她们长个记性罢了。   怀真总是无暇给身边人立规矩,以前也就罢了,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放纵。   经过董飞銮一番敲打,两人早就吓得汗流浃背,再不敢有半分懈怠,乖乖去给盥洗室准备热水了。   和昨晚一样,正屋又是彻夜灯火通明,及至四更②时才偃旗息鼓。   怀真醒来时,看到榻前趴着一人,明眸皓齿,眼含微笑,像只狡黠的狐狸。   “哼哼唧唧半天了,到底起不起?”董飞銮戳了戳她颊边浅浅的梨涡。   怀真打了个呵欠,翻身问道:“三郎呢?”   “今天是第三天,宾客们陆陆续续要走了,他得出去应酬呀,不然陪着你赖床?”董飞銮坐在脚踏上,纤指抚弄着她拖在枕畔的秀发。   “那你在这作甚?”怀真拥衾而起,好奇地问道。   “你以为我是来瞻仰美人春睡图吗?”董飞銮没好气道,“你家驸马呀,走的时候嘱咐我看着,说你睡相不好,怕你跌下来。我过来一看,果真滚到榻沿上了。” 第100章 .向学学学姿势和技巧,回去了教给你家……   “你就在这里……一直看着?”怀真的脸‘刷’地红透了,忙又将薄衾往上拉了拉,想要去遮锁骨下和肩头的暧昧痕迹。   董飞銮忍俊不禁道:“你这是欲盖弥彰。”   怀真索性丢开薄衾,抓起寝衣披上,起身走下床榻,边系带子边道:“我也懒得遮掩。”早先时候董飞銮便时常侍候她沐浴,在她面前还真没必要拘谨。   董飞銮两眼放光,望着轻袍下曼妙袅娜的曲线,啧啧道:“我若是驸马,定要你下了榻。”   “他倒是想呢,可惜我也不是吃素的。”怀真哼了一声,颇有些自得。   董飞銮顿觉雀跃,抬手扯了扯她的袍袖,媚眼如丝,嗲声道:“让我长长见识吧?”   怀真懊恼地甩开她,满面羞红道:“我就不班门弄斧了,怕被你笑死。”   “说说嘛!”自打昨晚听到新荷和轻柳无意间的取笑后,她想了很久,琢磨着是该设法关心一下怀真的洞房事宜。可她们早就不复从前亲密,故而不好直接开口,只得循序渐进。   好在怀真本性豁达,被她拽下地来,鼓动了几句后,还真有了倾诉的念头。两人并肩坐着,头靠着头窃窃私语了半天。   等她说完后,董飞銮忍不住笑得转身过去捶榻狂笑。   怀真又羞又急,气呼呼地推了她一把道:“你再笑我可就生气了。”   董飞銮捂着肚子,拼命忍住笑道:“……这种事又不是打架……要有技巧,你们这全靠拼蛮力,幸好你家郎君行伍出身体力好,若是个文弱书生,还不得累死……哈哈哈……”   见怀真板着脸,她只得止住笑,小声嘀咕道:“离京之前,宫中特意派出精通房中术的教引女官,全都被你驱走了,若是好好学几天,也不至于……”   她倒是有心向学,奈何教引嬷嬷三句话不离崔世子,她憋了两辈子的气无处撒,想起来就恶心,哪里还听得进去?   前世成婚之前,教引女官倒是用的准驸马的形象来教授,但于她而言,那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要用影子戏的方式来教她沉浸式学习。   灯光照亮的幕布上黏着纸雕的红罗帐,两名宫女各自操纵着制成新郎和新娘形象的皮影人,在女官绘声绘色地讲解下动作。   那两只小人做得栩栩如生,不仅各处关节能活动,身上衣袍还能剥落。   最让人面红耳赤的是,新郎除了头颈膝肘和四肢,还有一个新娘所没有的部位也能活动,是用丝线牵引着的。   她傻愣愣地端坐在幕布前,听着女官口中念念有词,看着宫女们娴熟灵巧地操纵着小人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   实在无法想象她要和那个漂亮的冷面小郎君做那样令人牙酸的事,她一场都没观摩完就夺门而出,之后再未去过。   “我以为这种事情,大家生来就会。”她嘴硬道。   “话虽如此,但此中妙趣不可同日而语。”董飞鸾见她似有些心动,不由得计上心头,眼巴巴道:“只要你和我冰释前嫌,我就教你几招,保证让你获益无穷。”   怀真心痒难当,一把抱住她手臂道:“我若不原谅你,还将你放在眼前,那不是膈应自己吗?”   董飞銮满眼期待道:“我说的不是这种原谅,我想要的是当初在望春台时那样。怀真,我这辈子跟定你了,再不会对你有贰心,无论你做什么样决定,我都追随到底。当初是我一时糊涂,差点误入歧途,我后悔了很久。”   董飞銮当日只是心中起意,并未做出真正的背叛。怀真虽及时阻止了她犯糊涂,但也恨铁不成钢。   她以为她曾跌落过风尘,应该看透了世情和人心,眼光也会放长远的,没想到她竟自愿跳进火坑……   后来的事也证明萧祁的确不是她的良人,索性并未酿成悲剧,她便也没有耿耿于怀,其后迁往南阳郡,诸事繁杂,更无暇去想别的。   一晃几年过去了,她身边并不缺友人,自然不会惆怅或伤怀。虽说后来和好了,偶尔也嬉笑打闹,但很难再回到心无芥蒂之时。   怀真看得出来董飞銮诚心求和,这几年她的所作所为自己都看在眼中,还是挺触动的。而且她开出的条件,确实有些诱人。   她不由得心痒,面上却还要端着,“若你能让时间倒退到承安二十一年,我就跟你冰释前嫌。”   董飞銮惯会做小伏低,又放得下身段,既看出她有松动,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趁热打铁,缠着她温言软语好说歹说,总算得到了默许。   “热水都备好了,你先去沐浴用膳,我回房去准备一下,待会儿再好好参详。”董飞銮兴高采烈地起身,唤婢女进来侍候。   **   午后的暖阳从槅窗斜斜射入,金色的光斑正好洒在凉榻上摊开的画册上,那是一部色彩瑰丽精心绘制的闺中秘戏图,取材自《素女经》中的九法。   怀真一手托腮,正伏在榻上认真翻看着。   董飞銮坐在榻沿,耐心细致地讲解。   “三郎早前就看过这书,”她仰起头,笑道:“但他肯定没见识过这样的图册。”   “这是名家所绘,可遇而不可求,又不是世面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仿本,你当谁都能看到?何况你家三郎又不去风月之地,能找到门路才怪。”董飞銮得意道。   怀真嗅出她话中的深意,挑眉道:“出个价吧,我买给他看。”   董飞銮歪过来,一脸大度道:“哪怕你出千金,我也是不卖的。但可以借给你观摩,要好好爱惜,不得损毁。”   怀真喜不自胜,凑过去在她颊上‘啵儿’亲了一口。   董飞鸾惊讶地目瞪口呆,一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眼圈蓦地通红,抬手抚了抚微微发烫的面颊,小心翼翼道:“你……再不怪我了吧?”   怀真头也不抬,继续欣赏着线条细腻意态万千的画册,“都过去了,怪你作甚?别再胡思乱想了。”   董飞鸾深深洗了口气,由衷道:“怀真,谢谢你。”   “你若真要谢我,就多找几本这样的画册来。”她翻了一页,赞不绝口,“我以前目光短浅,还瞧不上工笔画,觉得笔法过于呆板流于形式,境界远不及写意。如今看来,细致入微的工笔图更具观赏性。”   绢画上的案几绣屏栩栩如生,人物肌理温柔细腻,或有纱幔轻掩,或有单衫覆遮。或隔帘望月,或凭栏俯瞰,或临水照花,较之以往只拘泥于榻上的庸俗粗鲁,这样的画面更富雅趣,令人遐想万千。   “若是在洛阳,兴许还能找到一两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高平,我上哪儿寻?”董飞鸾抱怨道。   怀真指着图中缱绻缠绵的二人,遗憾道:“我看了好半天,为何女郎各个鲜妍妩媚娇艳动人,体态更是风流袅娜秾纤合度,但郎君就画的过于潦草,不仅不露脸,身体也毫无美感,实在是扫兴!”   董飞鸾笑得伏倒在榻,“能重金购买这种图册,观赏或收藏的大都是男人,他们原本就是冲着美人看的,画师自然要投其所好呀!”   ……   “哎,我给你看这些,不是让你去揣摩画法和构图的,你又不靠这个过活。”见她又开始闷头研究画技和笔法,董飞鸾不悦道:“学学姿势和技巧,回去了教给你家三郎。”   怀真忙不迭地点头,翻回去从第一式龙翻开始认真研习,加上董飞鸾细致入微的讲解,足足学了半个时辰,她总算有所悟,恨不得立刻就把人抓回来试一试。   “话说你家三郎,在外人面前时,倒是一副胸有丘壑,有运作大局之才的英豪模样,怎么一回到内院,就变成青涩的毛头小子了?”董飞鸾想到方才帮她擦药的情景,不禁咋舌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莽?他这几年在外边,都没有别的女人?”   怀真赧然道:“他以为自己很懂,其实就是个半吊子,时而狂浪,时而拘谨,鬼知道怎么回事呢!”   董飞銮笑道:“看来还是不得其法呀,要怪就怪他们家没早点让他开窍,只能有劳殿下费心咯。”   “对了,上回说的药……”怀真努了努嘴,半是问询道。   “等宾客都散去后,我们才好将你的嫁妆盘点入库呀,咱们此番倒是带了不少香料药材,我看看能否配齐。”董飞銮有些痛心疾首道:“你真就决定了?我一直想帮你养孩子呢!”   怀真嗤笑道:“我不会养吗?你生一个,我帮你养着。”   董飞銮俏脸绯红道:“且不说我早就绝了那念头,就算如今身体无恙,我跟谁生去?”   怀真翻身坐起,理了理发鬓,笑道:“天下男人多了去,只要不是和我家三郎,跟谁生都行。”   董飞銮气哼哼地推了她一把,嗔道:“都成亲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外间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有婢女在敲门,“董姐姐,驸马回来了,正找殿下呢!”   怀真跳下榻道:“我去瞧瞧。”   她恋恋不舍地扫了眼画册,悄声道:“这个你设法给我送到房里,先放在妆台下。”   董飞銮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放心。   怀真出了厢房,董飞銮和婢女将她送到正屋门口,这才退了回去。   侧厅,屏风前的案几上摊着一纸战报,谢珺眉头微蹙,正自沉思时听到了怀真的声音,忙起身相迎,拉她一起入座。 第101章 .休战“她没说她母亲是谁?”(捉虫)……   “三郎,出事了?”怀真见他神情郑重,心中顿时有些忐忑。   他将手中军报递给她看,“燕王获胜,雍伯余撤兵,如今退至长安。听说他们准备议和,打算休战两年。”   “与民休养,总是好事。洛阳如今全落到燕王手中了?”怀真匆匆扫了一眼,连忙问道。   谢珺摇头道:“说来话长,你走之后,燕王兵临城下,打着诛灭无道昏君的旗号,要为生母报仇。”   怀真心头一震,忽然有种预感,莫非辛谧投靠了燕王?否则他怎会知道其中隐情?   谢珺继续道:“南军临阵倒戈,卫尉卿韩崧亲手将帝后押至中东门,交给了王家使臣。听说他们原本想扶持大皇子,不料晚了一步,人被昔日王府臣僚护送出京了,如今据守河内,誓要为父报仇。”   “杨家也太冤枉了吧?”怀真有些惋惜,“杨将军为报国而死,家族惨遭横祸。主政的是皇帝又不是皇后,怎么竟连她也要……”纵使杨皇后待她不够仗义,但同样身为女子,听到她这样的结局,还是颇感不平。   当日在高奴听闻帝后殉国时,他还以为皇后是自寻短见呢!   “毕竟夫妻一体,”谢珺颇有些深意地望着她,沉声道:“哪能摘得干净?”   她有些闷闷地想,所以你事败之后我就算死了很多年也要被挖出来……就是不知道后来有没有鞭尸。想到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怕什么?”他有些好笑,握住她的手道:“那年七夕你让人演奏的《公无渡河》我一直牢记在心。我时刻都在告诫自己,不可狂妄冲动,不要轻易树敌,不给仇家半分活……”   “我哪有怕?你少胡说,快点言归正传。”她听得心头一凛,急忙打断了他。   “北军寡不敌众,溃败后与南军合力死守宫城,大约是拼着一口气吧,燕王至今尚未攻破。”他长叹道。   “攻破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一帮老弱妇孺罢了。”怀真想起了落入吕朝隐手中的越姬,心中突生一计,忙唤人去传王嬍,让她修书一封,令人设法交到吕朝隐手中。   谢珺从旁看着,待王嬍加印封好,将信笺带出去后才问道:“越姬是谁?”   “你俘虏过燕王的家眷,难道不记得其中有位心形脸大眼睛不通汉语的南越美人?”怀真反问道。   “我哪有心情去注意人家内眷?那会儿时刻都得防着李德禄下黑手,命都快没了……”意识到失言,他急忙打住,想了想道:“燕王的家眷怎会在吕朝隐手中?”   怀真想到那些龌龊事就来气,“这还用问吗?”   “我明白了,你怀疑吕朝隐和燕王暗中勾结?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但很多事不可用常理忖度。”   “我并无根据,只是方才脑中突然蹦出了这个念头。吕朝隐对陛下很失望,曾想过隐退,后来不知为何又去赴任了。”怀真平静下来道。   “霍中尉如何了?”既然北军战败,霍严多半凶多吉少,他当年已经站过一次队了,如今怕是再无选择余地,只能以死相搏。   “兵败自尽了,”谢珺神情低落,黯然道:“霍中尉一世英雄,却落到这种境地,真令人唏嘘。”   “可怜归可怜,但并不无辜。若无他鼎力相助,陛下怎能发兵江南呢?”怀真道。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当初德鲁二王对峙时,他选择拥立德王,就已经站在了王家对立面。我知道你始终对出兵江南耿耿于怀,可你为何不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想?朝廷将精锐全派去镇压雍州,国中空虚,燕王趁机生乱,率兵直逼洛阳的话,平定西北也不过是替他人作嫁衣裳。”说到昔日老上司,他语多感慨。   “当权者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天下不乱才怪。我父皇就不该生那么多皇子,祸乱全是因争储而起。”她愤然道。   “若是先帝陛下只有一个儿子,你希望是谁?”他忽然笑着问道。   “当然是老七咯!”怀真没好气道。   “亏你还记得他,”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刚跑去哪里玩了?连今晚的送行宴都忘了吗?”   “刚才……”她眼中秋波流转,脸颊微微发烫,不好意思道:“我找飞鸾说话呢!怎么啦?送行宴还要我操持吗?”   “不敢不敢,”他收回手,将战报折起来,笑着道:“这种事府中自有人办,你只需要和我去接皇叔他们就行了。”   说到皇叔,怀真立刻想起了平襄郡主,忙扯住他手臂打趣道:“此次再见前未婚妻,心中做何感想?”   “赞她好眼光,觅得佳婿啊!陈郎才德胜我百倍,真心祝愿他们百年好合。”他老老实实道。   怀真顿觉无趣,欠身舒臂道:“我去梳妆。”   **   开宴之前,怀真被李晄唤了出去。   二人沿水廊上了湖中观景台,满眼秋色醉人,可惜都无心观赏。   “我明日启程,打算先回封地潞城,等站稳脚跟再图后计。”李晄道。   “陆家如何了?”怀真问道。   李晄苦笑道:“你这是什么时候都惦记着我的后台?放心吧,六皇兄自诩仁义之师,王家又多贤才良将,不会像雍州军那样靠杀戮立威。陆家是大族,六皇兄想要成事少不得要靠世家支持。”   他说到此眉头一皱,语带厌恶道:“这些世家豪族简直是万恶之源,狗咬狗一嘴毛,没有一个无辜的。他们不把朝廷放眼里,也不将百姓当回事。这些人不除,天下永无宁日。”   “三皇兄倒是有此心,奈何壮志未酬。”怀真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别愤世嫉俗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先设法保住性命吧!我已着人借道梁州去南阳送信了,若是能和宛城取得联系,我会做好安排的。”   “什么安排?”李晄奇道。   “你觉得世家豪族无人性,定然不愿受制于人甘当傀儡,不如去宛城吧!只要你别把我的家业败光,怎么折腾都行。”怀真摊手道。   “喂,你这个人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吧?我正感激涕零呢……”李晄没好气地在她额上敲了一计。   怀真笑着捂住额头退开了一步,推开他的手正色道:“我说认真的呢,宛城总得有人坐镇,你去最为合适,反正咱们都是自己人。皇叔如今立场已明,为我主婚之事相信不久便会传到洛阳,我怕王家会有异动。”   李晄沉吟片刻,扫了眼周围,凝眉道:“这种时候,你还重用王家人,就不怕她吃里扒外?”   怀真示意他放心,“别把我当傻子,我虽诚心待她,但该提防的还是会提防。”   “这就好。”李晄点了点头,瞧了她几眼,踌躇道:“那我……可真把葭葭带走了?”   “她如今好些了吗?这几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怀真低声道。   “她怕惹你不高兴,哪敢出现在你面前呀!”李晄温声道。   “她还是觉得崔晏不该死?”怀真反问。   李满脸困惑,拍了拍脑袋道:“我私下盘问过很多次,她实在招架不住了跟我说……太荒谬了,你肯定不信。她跟我说,她在高奴初见崔晏那晚做了个梦,梦到崔晏是她父亲。这不是胡扯吗?”   怀真僵硬地干笑了两声,突然问道:“她没说她母亲是谁?”   李晄摇头道:“我没问,万一她真指认出来了,还不得吓死人?我想着此番回去找名医给她看看这里。”他指了指脑袋,“还有啊,再多做几场法事驱驱邪,看看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怀真失神地望着水面上飘坠的黄叶,闷声道:“是该如此。”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你说,会不会是崔晏的鬼`魂在作祟?”李晄压低声音,眼神诡异道。   “胡说什么?若是崔晏,他应该来找我呀!”怀真不由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提高道:“我不怕,什么孤魂野鬼我都不怕,冲我来……唔!”   李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紧张道:“快别瞎说,一个葭葭已经够让人头疼了。”   怀真扯开他的手道:“你跟葭葭说,若她还念及昔日恩义,让她今夜来找我一趟。”   **   送行宴极为盛大,虽然很多宾客已经离开了,但在场的还有五六百人。   不仅庭中,就连檐下和两边回廊也摆满了食案,到处灯火通明,满是欢声笑语。   厅内入座的都是王公贵胄及高官,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觥筹交错间,众人不由昏昏然,似乎都愿沉醉其间,忘了今夕何夕。   宴罢已是亥时,怀真和宗室众亲眷作别后,便先回去了。   她席间饮酒不多,意识依旧是清醒的,陪同侍宴的是董飞銮,王嬍身份敏感,所以留在院中。   众人刚从夹道走过来,就看到王嬍站在阶下张望。   董飞銮忙上前询问了一番,转回来望着怀真,小声道:“葭葭来了!”说罢朝怀真身后使了个眼色,众婢都识趣地悄悄退了下去。   正屋阶下的青色方砖擦洗的一尘不染,那里跪着个娇小玲珑的素衣少女。   怀真轻轻走过去,敛起裙幅在她面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檐下挂着一排灯笼,昏黄的光晕洒遍了她们周身,似乎带着薄薄的暖意。   那个名字在舌尖徘徊了数遍,终究唤不出口,她揉了揉太阳穴,指着身边道:“坐下吧!”   葭葭乖顺温柔一如往昔,谢恩后在她身边小心坐下,以前她总喜欢挨着她,如今却隔了一尺远。   “你相信人有前世?”她转过头幽幽地问。   葭葭抱膝而坐,低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怯生生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恍惚觉得,那人似曾相识。”   “还有呢?”怀真追问道。   葭葭鼻子一酸,涩声道:“奴婢从未去过开阳门,但却梦见住在开阳门外积善坊,家里的宅子虽不及公主府气派,却也很大。我从未见过阿娘,依稀记得有阿耶和弟弟,但是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样子。”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苍茫夜空,回忆道:“也许他们并不和我一起住?我身边有很多人,却没有人陪我说话,更没人带我玩,我一个人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有个衣饰华贵气质卓绝的人出现在面前,他折了枝花递给我,笑着说葭葭,我是爹爹。我问他阿耶和爹爹不一样吗?他没有回答,只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记得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找我,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还会陪我说话。这是我们的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深深吸了口气,轻轻转过头,哽咽着道:“可是殿下……您为何要杀了他?我都来不及去问他还认得我吗?他死之后我夜夜都在做噩梦……”   怀真以袖遮面,只觉五内俱伤。   她曾经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崔晏到底还是去了洛阳,并且私下找了孩子。   开阳门内是三公府,门外积善坊多是武将私宅。   她死之后,府邸也许被没收,也许被别人抢占了。就算依旧在,谢珺作为她的未亡人①,也不好再常住下去。   “葭葭,哪怕重来一百次,我还是会杀崔晏。”怀真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一眼,使劲掐着掌心不让自己流露出异样情绪,“你要恨就恨吧,我不怪你。但梦终究是梦,还是不要太过沉溺。别忘了你的真正身份,还有你尚在岭南服役的父兄。”   葭葭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猛地醒过神来。   她慌忙转过身,望着怀真有些踉跄的步态,脑海深处渐渐泛起一丝裂痛,她隐约觉得,那个背影中流露出来的疲惫和脆弱有些熟稔,她应该是见过的。   但记忆中的怀真,何曾有过这样的状态?   董飞銮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半是同情半是无奈道:“葭葭,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一大早还要上路呢!等你何时彻底清醒了,再回来找殿下,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第102章 .手段快教教我,要死一起死。   送走葭葭后,董飞銮踌躇着走上了台阶。   堂前空空荡荡,竹笙和桃枝悄然侍立在帷幔两边的柱子前。   “今晚你俩上夜?”董飞銮悄声问道,二人默默点头。   “殿下呢?”她又问道。   竹笙指了指西屋,悄声道:“在看书。”   董飞銮大为惊讶,刚才看她那样子,还以为躲进屋里偷偷哭呢,这才磨蹭半天不敢进来。   西屋暂时辟出一半充作小书房,放着案几槅架等。   董飞銮轻轻走了进去,在屏风前止步,抬手轻叩了两下。   “进来吧!”怀真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平静。   她走进去后,看到怀真正伏在条案前,就着盏青铜书灯,在翻看一本厚厚的典籍,看到她进来便回过头招呼。   董飞銮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在书案对面坐下,问道:“大晚上的,看什么呢?”   怀真头也不抬道:“《卫律》。”   见董飞銮一脸困惑,她解释道:“我在想,下一任皇帝登基时,应该大赦天下。到时候找个名目,看看能不能为董家减刑。”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董飞銮不由跪直了身体,扒着她的手惊喜道:“可行吗?”   怀真叹了口气,“典章制度早就乱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行的?只是经此一劫,岭南必受波及,不知道活着的能有几个。”她有些苦恼道:“就算等到了那一天,于公于私,我都不好开口提。”   董飞銮心下了然,轻声问道:“你们之间从未谈过董萧两家的旧怨?”   怀真有些茫然,摇头道:“好像没有。”   她吩咐道:“你这些天多留意着,看看有无南阳过来的信使。我得跟康隆商量一下这事,看他能否设法派人去打探一下。”   董飞銮点头道:“我记住了。”   她低头摘抄了几行字,搁下纸笔合上书典,望着董飞銮,神色复杂道:“葭葭的父母兄弟,你都见过吗?”   董飞銮摇头道:“董家得势时,掾属门客不计其数,我又是在后宅长大的,哪会知道?她的家人是受株连的,连从犯都算不上,要想脱罪应该不难。”   怀真若有所思,怔怔瞧着手边厚厚的典籍。   “夜深了,你快去卸妆更衣吧,”董飞銮神秘兮兮道:“我回去拿东西。”说罢冲她眨了眨眼,起身快步出去了。   怀真才想起午后和她说的悄悄话,等她洗漱更衣毕,回到内室后在妆台下一摸,果然摸到一本尺余宽的绢画册。   **   谢珺回来时听说怀真已经就寝,还以为她不舒服,尚未更衣便转去寝阁看。   月洞门口的珠帘竟然放了下来,他探身瞧了瞧,只见里间帐缦低垂,但却灯火通明。   他心里愈发纳闷,于是转出去脱了靴子和外袍,仅着罗袜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悄悄拨开珠帘,穿过去后再一条条放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怀真伏在榻沿,正看得入迷之际,冷不丁面前凑过一个脑袋,她吓得尖叫了一声,差点儿跳起来。   “你在看什么呀?”谢珺好奇道。   怀真忙扯过被子盖住,慌里慌张道:“九、九……九州舆图志呀!”   她额前碎发有些濡湿,面颊上浮着两片娇红,美目圆瞪,粉唇微嘟,怎么看都不像是偷读正经书的样子。   他故意不戳破,忍住笑意和声道:“那你快点看,等我洗漱回来咱们就安寝吧!”   怀真点头道:“不看了,我这就收起来。”   他动作还挺麻利,约摸半刻钟就回来了。   怀真正托腮等着,看见他进来时把双脚一缩,指了指里边道:“你睡那边。”   “为何?”他在榻沿坐下,好奇道:“以往不都我睡外边,方便帮你端茶倒水吗?而且我早上起得早,若是睡里边会搅扰到你。”   “我明天要早起,”她眼珠转了一下道:“练练马术。”   “无妨,我睡得沉,你扰不到我的。”他说着将她往里推了推,把腿收上来挨着她躺了下来。   “我……我肚子不舒服,”她胡乱编造借口,支支吾吾道:“应该要、要频繁起夜,还是我睡外边吧!”   “你睡相不佳,睡外边会掉下去的,”他侧头吻着她,含含糊糊道:“还是睡里头好,有我挡着……”   两人客客气气,推让了好半天,直到他高举起她藏的画册,大笑着跳下床榻时,怀真方知上当,急忙追了过去,喊道:“谢珺,你卑鄙……你一边色/诱我,一边偷我东西?”   画册是藏在榻下抽匣中的,还用被子盖着,她原本打算等他睡着了再偷偷转移出去。   这才新婚第三天,就拉着他一起观摩的话,肯定会被他取笑一辈子的,所以她打算过些天再拿出来。   按理说她不可能半点儿响动都听不到,奈何方才被他撩地头脑晕沉骨酥神软,压根不知道他外边那一只手根本没闲着。   “我就看一眼……咦,这是《素女经》?我也看过……”他看到暗金色的书名,惊喜道。   怀真追过去正要抢夺,被他一只手格开,竟是怎么也过不去,气得直跳脚,嚷道:“那是别人的,快放下!”   “哎?玉房九法?这、这还有图画?泱泱,你快看!”他惊讶地大叫道。   怀真怕他弄坏了,也不敢再抢夺,退开两步道:“你别用单手翻,两只手拿好,这是我借人家的,要是有损毁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你倒是提醒我了一件事,”他将画册合起来,冲过来将她一把抱起,神色严肃地问道:“我干了这么多事,竟然没人给我发俸禄。朝廷也不养我的兵,全靠我想办法。就这,皇叔还想让我继续效忠,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你给评评理,我太委屈了。”   “你让度支①郎中来见我,我跟他好好算算,看看谁欠谁的。郡守月谷一百二十斛,一年也就一千四百四十石。可是安定郡下辖十二县,每年税赋多少?”怀真一说到这些就清醒了,“纵使因为战乱收成不好,也绝不至于亏了你。往年总还是有余粮余钱吧?崔家在此几辈子的家底,全给你掏了,你还想讹我?真当我是困守深宫什么都不懂的娇娇女郎?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你有多少……”   这人生得一副好样貌,秋水芙蓉般娇艳柔媚。   可是你想同她调情逗趣时,她一板一眼能把你噎死。你想同她认真讲理时,她又调皮捣蛋没个正形谢珺后悔不迭,三步并作两步将她送上榻去,含住粉唇细细吻着,又勾起丁香小舌缓缓吮弄,似乎要将她身上的凌厉气势全都抽干。   细微的酥麻感丝丝缕缕从腰间蔓开,怀真四肢渐软,眼睛里不由氲出薄薄的水雾,再无法聚起神思去计算,只得顺着本能热情相就,不知不觉间颈侧和肩上已经沁出了香汗。   他将她翻了个身,扯下她半搭在臂间的寝衣,又将她散落满身的青丝细致地理到一边,俯过去重重啃着她细柔的侧颈。   如今他可学聪明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老实,心都快跳出腔子了,还埋首去解她繁琐的小衣。   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要么扯断纤细的肩带,要么贴着腰侧上滑,便可轻易掌住一捧香软丰盈……   因为轻柳和新荷的前车之鉴,董飞銮特意将上夜的竹笙和桃枝叫到了房中。   若是两个人一起,就算不嚼舌根,也少不得挤眉弄眼互相撺掇。这也能理解,她们从来都没有过侍候新婚夫妇的经验,所以前几天难免会好奇,等慢慢习惯就好了。   “站着怪累的,你俩轮流在门外守着吧,一人一个时辰,有事了再一起去做。”董飞銮小声道,“也就辛苦这几个晚上,等过些天驸马肯定要去各处军中走动,到那时候就松缓了,该谁上夜去阁外陪寝即可。”   两人哪敢说辛苦,笑着谢过后便回去当值了。   竹笙猜拳输了,便先去守夜,桃枝则去侧厅矮塌上小憩。   不能近身侍候驸马,这是公主府过来的婢女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因此谢珺回来后,竹笙便将巾栉牙具等捧到盥洗室,请过安后就自行退下了。   没过多久,隔着两重门便听到寝阁内传来的暧昧声响,羞地她脸红心跳,这才明白董飞銮话中深意。   当下不敢多想,只得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里边传唤。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桃枝来换班,里边才声息渐止。   红罗帐中,两人紧紧相依,怀真累极也舒服极了,伏在枕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片刻之后,气息渐平,背后压覆之人这才支撑着酸麻的身躯,低笑着吻她汗湿的额角,又翻过她的脸轻咬着小巧的鼻头和温软的脸颊。   “泱泱,我方才表现如何?”他用骄傲地口吻问道。   怀真抬起支撑了半日早就酥软的手臂,无声地竖起了大拇指。   他立刻兴奋起来,抱着她晃了晃道:“那你快夸夸我呀!”   “三郎龙精虎猛,又体贴入微,英姿不减当年……是天下间最完美的情郎,最温柔的丈夫。”怀真轻摸着他的脸颊,腻声道。   他得此嘉许,心里无比受用,只觉得比十次酣畅淋漓的欢爱还要舒服,低声喟叹道:“泱泱也好生厉害,为夫差点死在你身上。”   怀真不由暗自得意,看来董飞銮所言非虚。她再多练几回,看看是谁哭着求饶呢!   她反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忽然想到那方才紧贴在背后澎湃激昂的心跳,手腕顿时一酸。   他忙挪开,让她得以翻身。   她将娇软的臂膀搭在他宽阔壮实的肩上,他忙轻轻托住她的手腕。   “投桃报李罢了,”她笑得极为惬意,勾了勾眼尾道:“以后每天让你欲/仙/欲死,好不好?”   “快说说,哪儿学得这些狐媚手段?也教教我吧,要死一起死。”他心神激荡,忍不住凑过去要吻她诱人的红唇。   她却慌忙偏头躲开了,娇笑着推拒道:“又忘了吗?漱口,快去呀!” 第103章 .共济为何劝我离弃我夫君?   两人都正值青春①,精力旺盛,热情饱满,似乎永远消耗不尽。   直闹到子时过后才收场,谢珺又意犹未尽地缠着怀真要鸳鸯共浴。   他们新婚不过三日,却比世间寻常夫妻三年还要亲密,哪怕共浴也不会觉得尴尬。   北方天冷得早,浴室内烧有地龙,暖意融融,浸在热水中极为舒惬。   怀真靠在谢珺胸前,撩着水花感慨道:“这是我用过最小的浴桶。”   他斜倚在桶壁上,眯着眼睛哼道:“你这是嫌我挤!”   她抱住他横在身前的手臂,神情娇慵声音甜润,“有你在,水都不会凉。我爱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说来说去,我也就是个烧水壶。”他撇了撇嘴,思忖道:“回头找工匠给你建个池子,修得华美舒适一些,可惜这边没有温泉……”   “别劳民伤财了,”怀真转过身,搂住他的肩,劝道:“此地本就缺水,你还造池子,那不是作孽吗?”   他睁开眼睛,不解道:“可这里的确有些寒酸,当时太仓促了,来不及准备。”   “入乡随俗嘛,我挺满意,刚才就是随口一说,并无抱怨之意。”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掠过一丝愁容,“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雍州军所过之处,恐怕要闹饥荒。”先前在定阳时便有耳闻,也不知道现今如何了。   谢珺无奈地揉了揉她皱起来的小脸,苦笑道:“我整日疲于奔命,你还要逼着我做圣贤,灾荒是兵祸所致,与我何干?当初雍伯余率军过境时,无数青壮抛家撇业追随,要跟着他替天行道,可有想过父母妻儿会冻饿而死?再往远处说,朝廷为何不出面?身居高位者只想争权夺利,不管黎民百姓死活,我只是个带兵的……哎呀,你别哭,别哭,我也没说不管,就是趁机发发牢骚。”   “我哪有哭?”怀真破涕为笑,听到最后一句便放下心来,用手背胡乱抹了把眼睛,“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你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就不知道操心自家夫君。”他嘟哝着,“我不能再泡了,身上有点痒。”说罢起身出去,走到屏风后去擦拭身上水渍。   怀真寻思着他的话,恍然明白过来,忙问道:“可要用药?”   “这倒不必,都是陈年旧伤,早就痊愈了。”他将发丝随意束在头顶,系好下裳后又转了出来,捧着棉巾冲她扬了扬下巴。   怀真忙站了起来,任由他将她裹好抱起来,穿过一排排枝灯送回了寝阁。   榻上寝具已经焕然一新,怀真将脸埋在枕边细软的衣裙上,嗅着绮罗香,由衷叹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活着真好!还有华服美食,宝马雕弓,享不尽的……”   榻前小几旁传来一声冷哼,“出了浴室,就不记得烧水壶了?”   怀真爬起身,就见他赤着膀子坐在灯下,湿漉漉的发梢披落下来,青丝如墨,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蜿蜒绵亘,衬得那肌骨匀称的后背尤为健美。   “三郎永远在我心里,不用时刻挂在嘴边。”她抓起衣裙穿好,擦干被热气熏染的额发,见他还低头忙活着,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查看。   待看清他在做什么后,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他娴熟地打了个结,低头咬断线头,将手中的针插回到线团上,没好气道:“有那么好笑?”   “我第一次见男人缝衣服……”她望着那工整如方阵般的针脚,笑地直揉肚子,“竟然还缝得这么好……”   方才宽衣时不慎将一侧衣带扯掉了,故意当着她的面缝补,倒不是为了炫技,而是想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赈济灾荒谈何容易?可那是个无底洞呀,他看着底下官员呈上来的骇人数字,一度希望自己不识数。   且不说别的地方,光本郡今秋就有四个县几乎颗粒无收。   雍伯余过境时痛快地斩了一波贪官,以至于地方上秩序混乱,盗贼横生暴民四起。   他好容易收拾了那副烂摊子,不知情者还以为他捡了大便宜……   果然,她像个好奇的孩子一般,缠着他问这问那。   他少年从军,刚入伍时整天操练,衣服鞋袜容易磨损。服侍他的宋友安可不会干这个,军中又无针线娘子,新兵们都是自己料理,他只得借来针线跟人学缝补。   也就苦了前两年,军阶越来越高后,身边杂事儿都有专人帮着打理,只是养成了习惯,所以行囊里还是备着针线等物品。   怀真听到这些,心中五味杂陈。   别人的少年时期瑰丽多彩意气风发,可他却只有黯淡苦涩的记忆。   她起身拿过棉帕,跪在他身旁为他擦拭发梢。拢起发丝后,肌肤上纵横的旧伤映入眼帘,她眼眶一热不敢再看。   “怎么不说话了?”谢珺转过头,见她眼角微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以为她在担忧灾情,不由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拉入怀,语重心长道:“好了,我就跟你交底吧,如今只能寄望于朝廷了。等燕王整顿好朝纲,或许会想起我们,招降的时候,我将这边的灾情奏报呈送给他,看他如何处置。”   怀真靠在他臂弯,微仰着头道:“若他置之不理呢?”   “那我……”他扶了扶额,苦笑道:“我不想对你说那句话,也不想走到那一天。”   怀真紧紧抱住他道:“我知道,真要到了走投无路之时,你只能效仿雍伯余揭竿而起了。别怕,三郎,我在呢,我们一起共渡难关,绝不会到那一步的。”   她温软的小脸依偎在他胸膛,娇甜的嗓音如同清泉般,涓涓流进心田。   雍伯余的路走不通的。他这两年困守雍州,原本并无反攻的胜算,奈何朝廷内忧外患举棋不定,这才让他钻了空子。可是一旦各地群起而攻之,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心里想什么,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在你面前,真是无处遁形。”他收紧双臂揽住他,嘴里像是抱怨,脸上却流露出迷醉的幸福笑容,“你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怕的,泱泱,你是我的主心骨。”   “少恭维我,”她用鼻尖在他胸膛蹭了蹭,娇嗔道:“我可没那本事。”   “你的本事大了去,”他痒地往后缩了缩,笑道:“轻易就能把我治得服服帖帖。”   怀真醒来时,天已大亮,睁眼就看到董飞銮坐在榻前,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要降格做我的陪寝婢女吗?”她揉了揉眼睛道。   “怀真,你有没有发现,你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了。”董飞銮兴奋道,“现在才巳时三刻。”   怀真拉起被子蒙住了脸,闷声道:“你这是变着法子来羞我。”   董飞銮笑着拉开,凑到她耳畔问道:“昨夜有用我教的法子吗?是不是神清气爽,丝毫不觉疲惫?”   怀真顿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羞涩道:“嗯!”   董飞銮连忙问道:“我的书……参详地如何了?”   怀真一骨碌翻身坐起,惊讶道:“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我不是来催你还书,”董飞銮道:“就是随口问问。”   怀真拍了拍脑袋道:“昨晚昏头昏脑,竟然忘了看。”她记得出去沐浴时怕收拾床榻的婢女发现,就顺手放在榻下了,结果一转头竟然看到好端端摆在枕头后边。   想来是谢珺早上醒来摸出来的,有些不满道:“他可能比我看完的还早。”   “本就是养生防百病的,”董飞銮打趣道,“谁悟性好谁就看。”   怀真紧紧抱住图册道:“还没一起研究过呢,不知道谁悟性好。过年前应该能将这九法都参研透!”   但事实上只学了龙翻、虎步和猿搏后,和谐美妙的婚后生活就被打破了。   **   随着天气变冷,各地饥荒越来越严重,已经出现了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惨状。   除了平凉,还有鹑觚、阴盘,这两地甚至影响到了临泾。   往西还有武威郡的祖厉和鹯阴,皆是当年雍州军的行军路线。   高平并未受到波及,百姓生活远比临泾富足。谢珺原本想让她留在郡守府,自己去各地督办赈灾事宜。   但怀真心里明白,她能做的绝不是躲在深宅大院中享清福。若是周边灾情无法缓解,总有一天高平也会收到流民冲击,后果不堪设想。   最初两个月,多是仰赖汉阳郡接济,等到十月份时汉阳便再三推诿,声称已无余粮。   怀真只得带人亲赴汉阳,以大卫长公主的名义跟各地官员和商贾协商,以高于市价的财帛去采买。   而谢珺则赶往鹯阴,去向临近的金城郡求援。   他和金城郡守是老友,与那边的胡商和官员也都相熟,不到一个月便稳住了鹯阴河渡口以及祖厉。   但是怀真这边就没那么顺利了,平凉、鹑觚、阴盘和临泾人口众多,除了饥民还有数千兵卒。   东边的高奴和定阳勉强能自足,崔晏生前在雕阴倒是屯了不少粮,加上泥阳的支援,最多也只能撑到年底。   而她三赴汉阳,响应者越来越少,最后不得不把眼光投向了庆阳。   崔家二郎崔旻被召回王府,多半是庆阳王准备授权,或者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吩咐崔易设法与崔旻接洽,将她的亲笔信送到对方手中。   “殿下,这等机密之事,您交给末将是否有点不妥?”崔易接过信笺时,面露犹疑。   他这些日子跟着怀真东奔西跑,少年锐气早消了一半,只剩下满面风尘和疲惫。   “也不是什么机密,”怀真揉着太阳穴,打起精神道:“我想从你们家买粮,如果你二哥不同意,我就派兵攻破防线,让饥民全都流向庆阳,到时恐怕沿路的草和树皮都要被啃光了。”   “殿下……”崔易忍不住提醒道:“我二哥心狠手辣,他根本不会怕,而且他属下兵强马壮,只要饥民敢入境,有一千他杀一千,有一万他屠一万。何况您也知道,当初是他亲往高奴为世子收的尸。就算只是做样子,他也要将你我二人当做杀兄仇人,哪可能合作?”   “若真如此,必定激起天怒人怨,他这辈子都别想成为庆阳之主。”怀真安慰他道:“你只需要设法将信送到,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崔易下意识望了眼怀真身后的王嬍,王嬍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   “末将领命!”他当即不再多言,仔细收好信出去了。   王嬍问道:“殿下如何想到与虎谋皮?确如小易所言,崔家二郎并非好相与之人。论通情达理,可能还不及右辅都尉,您用同一个计谋要挟他,恐怕会失望。”   几日前刚从右扶风借了一千石,暂可缓解燃眉之急,但吕朝隐已经派兵加紧布防,她再开口要粮恐怕就要翻脸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所能仰仗的只有崔家了。”怀真站起身道:“传令泥阳守军,前往五祚亭集结,现在临泾也不用守了,还有鹑觚和阴盘,看看能调多少人马,全都跟我去五祚亭。”   “殿下……”王嬍沉吟道:“若是灾情失控,到了明春回暖,可能会滋生瘟疫。您为何不考虑一下右辅都尉的提议?他愿护送您过境,您大可借此机会回南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与崔郎并无多少情义,仍愿与他死守定阳。为何却在这种时候劝我离弃我夫君?”怀真笑问。   王嬍正色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殿下明明有退路,何况您百万家资几乎散尽,为此心力交瘁,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百姓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应该爱惜自己的性命。”   怀真抿了抿干燥的唇,笑着鼓舞她,“我以前从不知道,身为公主,竟也可以济世安民。我不过多受些奔波之苦,便可让无数人活命,比起救死扶伤的医者,何其容易?你就别打退堂鼓了,你既然说到了会有瘟疫,那就设法防范吧,写信给飞鸾,将需要的药材香料列给她,她会分派好运送到各地的。”   王嬍见此,面露欣慰之色,忽然敛衣深深拜下,语气是少有的激动和热烈,“妾身并非想打退堂鼓,而是怕殿下意志不坚,半途而废。有您这句话,妾身就放心了。”   “你竟然试探我?”怀真气哼哼地跺了跺脚。   王嬍慌忙道:“还请殿下恕罪,妾身只是无法相信,出身皇室金尊玉贵之人,也会对百姓疾苦感同身受。”   怀真扶她起来,笑着道:“无论生前地位如何,死后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你呀,别胡思乱想了,快去传令吧!” 第104章 .擒贼你快些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帮我给……   五祚亭位于泥阳城西三十里,位于一片荒丘之上,与马莲河东岸渡口遥遥相对。   崔旻从郁郅乘船出发,于冬月中旬到达,双方约定次日巳时会面。   崔家二郎早年以悍勇嗜血闻名,十六岁便率兵平叛,为扩张崔氏领地动辄灭人满门,是远近闻名的煞星。立稳脚跟后,在谋士的点化下披上了人皮,但残忍阴鸷的内核并未改变。   王嬍见她吓得缩在被子里发抖,只得安慰道:“若论武力,小易尚可与崔二分庭抗礼。殿下尽管放心,不会有事的。”   怀真还是紧张地失眠,王嬍只得给她点了一支安神香。   她在梦中盘算着如何应对,一旦起了冲突,崔易会临阵倒戈还是誓死护卫她?他到底是崔旻一手带起来的,他们又血脉相连。   就连王嬍也不敢保证,真到了那一刻,崔易是护主,还是本能地受控于兄长。   如若崔易被制,那么赵家姐妹能否扛得住?辛都督倒是武艺高强,但他要在边境上统兵压阵,是不能跟随她前往会面的……   醒来时天已大亮,怀真揉着昏胀的头,唤了声来人。   一身戎装的赵雪柏推门而入,带来了一身寒气,“殿下起了?”   怀真忙裹紧了被子,撩起帐角问道:“什么时辰了?阿媺呢?”   赵雪柏慢吞吞走到榻前,支吾道:“将近……午时。”   怀真猛地掀起帐子,愕然道:“怎么回事?嘶——”脑中泛起一丝钝痛,几乎不能思考。   赵雪柏单膝跪地,惶恐不安道:“殿下恕罪,嬍娘已经替您去赴约了。”   “你们瞒着我自作主张?还有……还有谁知道?”怀真怒不可遏,抓起枕头恨恨砸扔了出去。   赵雪柏忙伸手接过,满面愧疚道:“除了辛都督和小崔……其他人几乎都知道。”   为何瞒着崔易?怀真愈发迷惑,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想必王嬍另有安排。“去了多少人?”   “对面要求护卫不得超过二十人,除了家妹带着四名武婢陪侍,十四名羽林卫皆由小崔率领。”赵雪柏如实回话。   怀真心头七上八下,披衣而起愤然道:“这么久了,还没有音讯吗?快派人去探。”   赵雪柏见她竟如此冷静,既忐忑又庆幸,忙躬身告退。   **   外面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怀真在众武婢的跟随下策马扬鞭,朝着五祚亭飞驰而去。   既然崔旻点名要与她谈,那么王嬍冒充她前去,势必会让对方觉得她有失诚意。   而崔易和王嬍双双背叛崔氏,对于崔旻来说,那简直是清理门户的绝佳机会。既然王嬍清楚崔旻的为人,为何还要冒这个险?   日中时分,云层渐渐分开,天光惨淡,映着五祚亭前的血色愈发凄艳夺目。   怀真隔得老远便闻到了血腥味,心下暗叫不好,忙回头吩咐赵雪柏带一半人去探路。   她策马沿斜坡绕上了小山岗,只见黄土地上满目枯草寒霜,不见半点生机。   身后武婢纷纷抽刀拔剑,警觉地环伺着周围。   北风呼啸,时有受惊的野鸟自枯林中疾掠而出。   血腥味越来越浓,还未看见五祚亭,却见一辆马车在狂奔,后面两骑拼命追击,正是她本应乘坐的那辆。   “驾车的是二娘!”身后有人惊叫道呢。   怀真正欲派人去接应,却看到赵雪柏已经带人迎了上去。   她心急如焚,无暇观战,搓了搓冻得皲裂的手,抚着背上雕弓,沉声道:“他们去了这么久,却不曾示警,看来开始并无异状,崔旻也未多带人手,应该是后来才起的冲突。咱们过去瞧瞧,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生擒崔二。”   “殿下,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吧!”左右武婢纷纷劝道。   “机不可失,”怀真极目远眺,观察着往回奔的马车,“从吃重来看,车上并无第三人,咱们快去接应小崔吧!”她说罢迅速部署了一番,驱马往前奔去。   **   断垣残壁前血流满地,尸横遍野。   两人正自殊死搏斗,一人红袍金甲,身形高大威猛,双手使一把寒光凛冽的重剑。   另一人青袍银甲,稍显单薄,也更年轻。   两人脸容五官竟有五分相象,都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和英挺冷冽的眉眼。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背叛我?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我,你就只能和野狗争食。”崔旻抹了把脸上的血,一脚踢翻了兵器脱手的崔易,提剑朝他胸膛刺去。   脚下是陡坡,且多尖锐山石,崔易浑身酸痛,脑中却无比清醒,眼见冷锐的锋芒从眼前闪过,忙拼力一滚躲开了攻击,边咳边吐着血沫,“二哥……你是对我是有恩,但我、我为你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早还清了。”   崔旻指了指血流如注的大腿,朝他狠啐了一口,一剑钉入了崔易的腿骨,只见血光飞溅,崔易猛地一颤,不由惨呼出声,但声音却戛然而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紧紧掩住了嘴。   崔旻大笑着拔出剑,望着他大汗淋漓五官扭曲的隐忍模样,狞笑道:“怕嫂子听见了心疼?哈哈哈哈……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等你死了,二哥收了她,好好替你玩,如何?”   “崔旻,你混蛋!”崔易怒吼了一声,突然抱住他的剑腾身而起,迎头狠狠撞了过去。   崔旻一个趔趄,两人齐齐摔倒,直滚了两丈远才顿住。崔旻翻身而起,随手丢开剑,一把揪住崔易的发髻,抡起拳头狠狠砸了几拳,直打得他满脸是血昏阙过去,这才起身捡起剑,正欲回身一剑斩下他的头解恨时,‘嗖’地一声,一支又轻又细的箭矢破空而来,堪堪钉在了他右掌。   崔旻吃痛,顾不得去看伤,忙将宝剑换到左手。   只听得风声呼啸,第二箭急速飞来,他挥剑格挡,怒骂道:“哪儿来的宵小,有种出来跟老子一战!”   他身着重盔,可轻松抵挡寻常弓箭,但来人箭法奇准,净拣着面门、脖颈、手脚甚至膝盖等暴露出来的部位射。   他腿上有伤行动不便,闪躲的动作便极为滑稽,隐约听到一阵娇脆的笑声。   敌暗我明,还是先料理了崔易这小叛徒吧,他一念及此,挥剑再次斩向不省人事的崔易,然而手刚抬起便听到破空之声,幸好躲得及,箭矢擦着护腕飞过,撞出了一簇细小的火花。   这一箭明显力道变强了,想必弓手正在靠近。他转头去看,却见自己已经陷入重围。   “大胆逆贼,长公主在此,还不放下剑?”耳畔陡然响起一声暴喝,一名青袍银甲手持长/枪的女将策马奔来,以枪尖指着他怒喝道。   先前在和崔易缠斗时几乎耗尽了体力,如今手上腿上皆有伤,随行亲兵皆战死,看到对方来势汹汹,他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把命丢了可就便宜老三了,当即将剑钉入脚下开裂的冻土中,高举双手道:“庆阳崔氏当家人在此,有话好好说,切莫动手!”   十余名骑士围拢过来,两人跳下马将崔易扶起,搀上马背,小心护送着离开了。   崔旻好奇地瞅着这群女兵,扬声问道:“你们家长公主何在?”   赵雪柏指了指他手上的箭,寒着脸道:“那是殿下的问候。”   **   王嬍重伤昏迷,赵霜松生死未卜,崔易满身是血,却执意守在王嬍榻前不肯离开。   怀真望着他倔强而坚定的背影,摇着头叹了口气,示意军医将他打晕拖回去。   “殿下,王娘伤势虽重,但并不致命,只需好生将养,应无大碍。”军医包扎好后,上前禀报。   怀真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示意他先下去。   婢女从旁收拾着染血的巾帕和绷带药品等,怀真瞧见那件襟前染满鲜血的破损锦袍,心头蓦地一颤。   那是她的衣服,也许今日差点丢掉性命的本该是她。   不到两个时辰,崔旻的亲卫队便出现在五祚亭附近,叫嚣着要见主人。   怀真命人将崔旻的铠甲送了过去,告诫他们耐心等候,若有异动就等着收尸吧!   崔旻一直吵嚷着要见她,怀真为了杀杀他的锐气故意不见,只命人严加看管。   早上去赴约的二十一个人,只有王嬍崔易和赵霜松活着回来了。   “殿下,怎么算都是我们赚了,对面除了崔旻可是全军覆没。”见怀真神情低落,赵雪柏安慰道:“听家妹说小崔神勇异常,一人砍杀崔氏护卫过半……”   “我们的人,都接回来了吧?”她心情异常沉重,今日丧生者全是她身边的亲卫侍从,四名武婢是府中旧人,十四名羽林卫则是从洛阳出发,一直忠心追随的大卫儿郎。   赵雪柏神色一黯,垂首道:“接回来了。”   “找个地方好生安葬,等到洛阳平定后,再设法接他们回家。”她低声吩咐道。   “是!”赵雪柏肃然道。   会有那一天吗?一定会有的。   **   次日早膳后,王嬍终于苏醒。   她容色惨淡虚弱至极,睁眼看到怀真时,面上不由一喜,挣扎着低唤道:“殿下……”   怀真握住她冰凉的手,按捺住激喜,轻轻抚慰道:“阿媺吉人自有天相,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见。”   “对不住……”王嬍轻声道。   “先养好身子再跟我解释,不着急。”怀真柔声道。   王嬍闭了闭眼,抬手轻抚了抚胸前层层叠叠的绷带,调整好气息问道:“小易可还好?”   怀真笑道:“你放心,他健壮如牛气势如虎,昨儿还要死要活,今天就面色红润如常人了。”   王嬍暗暗吁了口气,垂眸轻声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假冒您去会面,一是为了探虚实,二是为了让小易彻底斩断羁绊,否则总有一天……会出事。”   “可你差点把命丢了。”怀真想想仍觉后怕。   王嬍鼻子一酸,眼眶中渐渐蓄了一汪清泪,“若能打消殿下的防范之心,死了也值。”   她很久以来都在想一个问题,女子除了母家和夫家,可还有第三条归路?很多年后,她以为终于找到了出路,可是因着家族之故,怀真对她始终有戒心。她的委屈无处可诉,只得设法表忠。   怀真心神微震,愣愣地望着她,语气复杂道:“你怪我吗?”   王嬍微微摆首,忍着泪意哽咽道:“我毕竟出自王家,这是事实,殿下若不起疑,反倒不正常。”   “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谈这个,我先去看看二娘,待会儿去见……对了,我们把崔旻抓了回来。”她激动道。   王嬍满面惊愕,似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是真的,为了防止他逃跑,特意从县衙借了关押重犯的铁笼,听说他骂了我一晚上,今天嗓子哑了只能哼哼。”怀真绘声绘色道,“你快些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帮我给三郎报喜讯呢!”   王嬍彻底放下心来,不由微微笑了,嘱咐道:“崔二吃硬不吃软,殿下切记,若想要他就范,气势上万万不能输。”   怀真道:“我知道了,反正如今咱们的粮食还撑得住,我有的是耐心和他耗。” 第105章 .回暖女人对付男人,和男人对付男人不……   杨寄容原本驻守在雕阴,得知怀真俘获崔旻后,怕局势生变,星夜兼程赶来,怀真正准备见崔旻,便拉她助威。   却说崔旻一身伤痛,苦熬到天亮才有人过来给治。   他虽说出身军旅,可从未受过这种苦,当即便将来人痛骂一顿,只配合着包扎了伤口,待看到餐盘中的食物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飞了。   见他这样糟践食物,囚笼外的守卫各个满面愤怒,齐齐围了过去,赵雪柏忙将大家劝开,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杂豆饼和熏肉干,横了他一眼,命人端了下去。   **   杨寄容跟着谢珺时虽和崔家打过不少仗,但却从未和崔旻交过手,因此并不知他深浅。   怀真记着王嬍的嘱咐,晨起理妆时连眉毛都让人往粗里画了些,梳双刀髻,以翻云龙首金钗绾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威严凌厉。袍服更是选的肃穆严整的绛紫色,宝带生华,蔽膝流彩,再配上凤纹重台履,往那里一站,连杨寄容都有些咂舌。   升座后,侍从去带崔旻。   杨寄容侧头问怀真,“若他不愿配合,殿下怎么办?”   “无妨,我已发出密信,让崔显暗中联络崔家三郎了。”怀真低声道。   说话间,披枷带锁的崔旻被两名羽林卫推搡着押了进来。   他正自骂骂咧咧,抬头看到主座上不怒自威的怀真时,不由微微一愣,再一转头,便看到陪坐在侧杀气腾腾的杨寄容,又是一愣。   赵雪柏站在堂下,猛地一顿手中铁杆枪,直将他震得耳膜生疼,心中暗忖这里的女人怎么各个如狼似虎?   “大胆逆贼,见了长公主还不跪下?”赵雪柏厉声喝道。   崔旻翻了个白眼,虽形容狼藉,但却气定神闲,竟然一掀袍摆,堂而皇之地席地坐下,粗声粗气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怀真好奇地打量着他,就见他抬手朝守卫讨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饶有兴趣地笑望着怀真,“往上数几代,崔家和李家可是表亲,殿下,您说是吧?”   怀真冷笑,讥讽道:“令尊叛出卫室时,可还记得两家是表亲?令兄背信弃义时,可有念及两家数代恩义?”   “庆阳崔氏历来对朝廷忠心耿耿,是朝廷不仁在先,殿下何故倒打一耙?”崔旻大言不惭道。   “你且说说看。”他本想激怒怀真,可她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雍伯余反出卫室后,朝廷不愿出兵,想借崔氏与雍伯余对抗,以此来消耗我们的实力,殿下不会不知道吧?”崔旻挑眉道。   “真是厚颜无耻,”怀真忍不住嗤笑出声,“当年勾结外族,逼反雍伯余的可是你们崔家。承安二十一年夏,令兄暗助突厥绑架抱善公主,企图威胁朝廷更换雍州节度使,不料却失策了。你们原本想逼走雍伯余后,趁机向西扩张,和突厥一起瓜分雍州领土。奈何老天有眼,你们崔家不仅没能占到雍伯余的便宜,反被把经营数代的安定郡给丢了。这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令尊听闻后,怕是得呕血三升吧?”   崔旻听罢以手捶地仰天大笑,腕上枷锁震得地板当啷作响,两边羽林卫怕他有异动,都心生警觉齐齐按剑。   怀真也一头雾水,和杨寄容面面相觑。   崔旻笑够了,抹着眼角泪水,唇角一弯,脸上满是玩味的笑容,望向怀真道:“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老头仅剩半条命,遭遇安定丢失和世子身死,如今只余一口气了。”   他扬起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左手,半是调笑道:“听说这是殿下赏的?”   怀真不置可否,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   “殿下有如此胆魄,如此美貌,还有如此胸襟,难怪世子数年来念念不忘,哪怕丢掉半世基业也要迎娶。”他越来越口无遮拦,突然腾身而起,躬身一礼,笑吟吟道:“殿下可愿改嫁?”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悄悄望向了怀真。   怀真双颊滚烫,紧咬着后槽牙,一把抄起案上的青玉笔洗,狠狠砸了过去。   崔旻闪身躲过,笑得愈发猖狂,“你我二人结为夫妻,庆阳的粮草随您调拨,如何?不管怎么说,做王妃总比做郡守夫人强,何况,您那独眼夫君……”   不等怀真吩咐,赵雪柏已经冲过去将他的嘴堵了起来。   怀真摆手道:“押下去。”   杨寄容望着崔旻倔强倨傲的背影,气得直发抖。   怀真别过头去,眸中隐约有泪意。   杨寄容这才觉察到她神情有异,她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脸,低眸望着她紧握的双拳,硬着头皮劝慰道:“殿下……男人们说话大都不中听,您……别太往心里去。”   “崔旻当堂调戏,只因我是女子。”她吸了口气,平复着微颤的嗓音,沉声道:“哪怕他身为阶下囚,照样敢出言轻薄,随意羞辱。”   “我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年,早就习以为常。”杨寄容叹道:“再有能力的女人,于他们而言都只是消遣的玩物罢了。向强者低头是识时务,可强者若是女子,那便是莫大的屈辱。殿下,还是另觅良策吧,我看这个人应该不会轻易低头。”   怀真若有所思道:“那就只能破罐子破摔,放出消息,让整个庆阳都知道崔旻落在我的手中了。崔家背叛朝廷在先,我大可以讨逆诛贼的名义的杀了他。只是……崔旻若死了,庆阳势必大乱。崔昱威望和能力皆不如他,独当一面尚可,统筹全局不行。于百姓而言,绝非幸事。”   “我耶耶在的话就好了,”杨寄容眼眶微红,感慨道:“若他还在,便可统领王师趁机收复庆阳。”   怀真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她,恍然间想起很久以前,杨寄容和谢珺初封校尉时,两人在迎春殿外的争论:   “我觉得论三哥的功绩,应该封中郎将。”   “何止中郎将,我要是皇帝,就封他个镇西将军。”   “那岂不是和我耶耶的征西将军就差一级了?这太快了,不合理。”   “怎么不合理了,军阶本就该按功绩来排,而不是按资历。”   “真要论功绩,那别人也越不过我耶耶。若非他坐镇中军,指挥有方,张掖肯定拿不下来。和雍伯余休战也是他的主意,总之此战我耶耶居功至伟。”   “容娘你胡搅蛮缠,若真要拼家底,那我耶耶还是皇帝呢!”   ……   那时候李荻也在,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忙跑前跑后打圆场。   “殿下,您怎么了?”杨寄容被她看得有些局促起来。   怀真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容娘,我们的耶耶都不在人世了,往后便只能靠自己。”   杨寄容神色一黯,点头道:“我知道。”   怀真语气一变,满眼热忱道:“还记得吗?你答应我会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   杨寄容微微一凛,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望春台时说过的话。   从相识相知到渐生嫌隙,怀真待她始终如一,哪怕后来因为李荻之故刻意疏远了她,她也设法写信问候,愿与她重修旧好。   可她有太多纠葛和芥蒂,无法以赤诚之心回报。   若非怀真提起,她甚至已经忘了昔日的豪言壮语。   父亲战死族人被屠之后,她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寥寥无几,余生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复仇。   “殿下,对不起,”她凄然一笑,神色绝望道:“今生恐怕要食言了。我做不了您期望的女将军,也再不会效忠于朝廷。”   “那你为何来此保护我?”怀真反问道。   她顿了一下,眼神诚挚道:“我曾战败,被突厥所擒,是三哥拼死将我救了回来。当时皇叔怕惹祸上身,本不愿收留,他为了护住我,不得不替皇叔卖命。这份大恩大德,我绝不会忘。”   怀真有些吃味,皱眉道:“你是为了报他的恩,这才保护我?那我们之间,就半点情分都没有?”   她问得如此直白,让杨寄容备觉尴尬,讷讷道:“殿下切莫误会,我并无此意……只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不知道您还认我这个朋友吗?”   “我从未提过绝交,那当然是认咯!”怀真语气轻快道:“除非你嫌我落魄,不愿搭理。”   杨寄容心头一热,忙道:“这说的什么话?我心里一直很敬重您的胆识和人品,只是唯恐自己配不上您的情义,又怕您介怀我对三哥曾经有过的心思,故而不敢僭越。”   ‘曾经’二字令怀真大感欣慰,一把抱住她道:“别那么婆婆妈妈了,就从今日起重归于好吧!”   杨寄容手足无措地回抱了她一下,心底极为触动,既感慨又激动,恍然觉得,老天还算仁慈,就算她失去了昔日的一切,但并不孤独,也不可怜。身边人的善意,始终不曾远离。   两人携手出门,刚走下台阶,就见一个戴着黑幞头,着藏蓝缺胯袍,系着披风的俊朗青年疾步迎上前来,参拜过怀真后,便默默站在了杨寄容身后。   怀真见那人似有几分眼熟,忙转向杨寄容,面露疑惑。   杨寄容纳闷道:“他是小六啊,殿下不记得了?”   怀真恍然大悟,忍不住回头瞧了眼。   见那青年正低头接住了杨寄容手中兵器,动作无比自然,随后便侧头望着她,两人相视一笑,继而又挪开了眼。   **   杨寄容仅留了一日,见这边并无状况,也不见崔家调兵部属,便带着亲随回去镇守雕阴了。   就在这时,董飞銮亲自押着药材和香料到了泥阳。   “你如何受得了?这边和高平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怪憔悴成这样。”董飞銮参观了怀真的住所和膳食后,连声长叹。   怀真皱眉啜饮着她让人熬地补药,无奈道:“等熬过这一茬就好了,若我能撬开崔旻的嘴,明天就可以回高平了。”   董飞銮好奇地坐过来,询问道:“我刚去探过嬍娘和二娘,还有小崔……啧,这个崔旻可是个狠角色,若他不愿配合,你要怎么做?”   “阿媺说他吃硬不吃软,让我气势上不要输,我照做了,可是毫无成效。”怀真沮丧道。   董飞銮听完她的转述沉吟不语,像是在思索着对策。   怀真将一盏药汁喝完后才听到她的声音,“人在哪?我瞧瞧去!”   “你可别去,”怀真忙阻止道:“那人举止粗蛮,言语轻浮,何必自取其辱?”   董飞銮却愈发兴致盎然,“我扮做送水的婢女,悄悄去见识一番,如何?”她附耳过来,神秘兮兮道:“你和媺娘都误会了,女人对付男人,和男人对付男人不一样,不能光用强。”   怀真缓缓转头望着她,愕然道:“你不会是要用美人计?”   董飞銮抚了抚鬓发,冲她飞了个媚眼,嗲声道:“就让人家试试嘛!”   怀真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抓住她道:“别乱来,你也看过阿媺的伤势,应该明白这人心狠手辣,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我们要沉住气,他的人肯定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估计这两天就会主动来见我了。”   “万一他们和你比耐心呢?你还能耗多久?”董飞銮抱怨道:“这边能把人冷死,还是赶紧把事情办好,咱们回高平过年去吧!”   “你为何这么有把握?”怀真纳闷道:“你连人都没见过呢!”   “凭直觉吧!”董飞銮托着下巴,寻思道:“我该作何打扮?又以什么身份去呢?”   “你刚不是说送水婢女吗?”怀真提示道。   “哦,看来你是同意了。”董飞銮眨着眼睛坏笑道。   “你……”怀真无话可说。   是夜,就寝前,董飞銮兴冲冲跑进来,钻进怀真帐中,兴奋地面颊绯红声音发颤,“崔旻交给我吧,过几天给你答复。”   “你见过他了?”怀真一骨碌坐起,上下打量着她道:“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隔着笼子逗了一会儿,挺有趣的。”董飞銮信心十足道:“我猜得没错,这种人呀,面对男人时吃硬不吃软,面对女人则是吃软不吃硬。”   怀真忧心忡忡道:“我还是担心他会伤到你。”   董飞銮以手支额,嬉皮笑脸道:“放一百个心吧,我就不是吃亏的人。” 第106章 .春来谢珺醒来时,隐约听到外间有说笑……   晨起,怀真伏在榻上,看着董飞銮将自己装扮地娇怯柔弱我见犹怜。   “哪里像婢女?”她以手托腮,摇头道。   “昨日扮婢女,被识破了,还不如以真面目相见。”董飞銮对镜自贴花钿,又偏头理了理倭坠鬓上低垂的珠花和步摇。   收拾停当后,转头望着怀真,媚眼如丝面泛春意,腻声道:“奴去也!”   “你不会看上他了吧?”怀真隐约瞧出了端倪,这哪里是色/诱敌人,明明是兴高采烈去幽会。   董飞鸾嗔道:“这是人家的私事儿,你可管不着。”她说罢娇羞一笑,腻声道:“你放心吧,我只是看上他的皮相了。”   **   令怀真瞠目结舌的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那俩人很快打得火热,崔旻的臭脾气也有所收敛,再次会面时判若两人。   “鄙人言语粗陋,先前有所开罪,还请殿下见谅!”席间相谈甚欢,他主动向怀真敬酒,神色间是少见的诚挚。   怀真不敢置信地望了眼下首的董飞鸾,却见那俩人正自情意绵绵眉来眼去。   宴罢,董飞鸾亲自送崔旻回房,他答应写封信转给心腹,商议放粮之事。怀真满腹狐疑,急匆匆跑去找王嬍商谈。   结果刚掀帘进去,却撞到崔易也在,两人正执手相望含情脉脉,看到她进来慌忙触电般分开。   怀真吓得夺门而出,掖了掖滚热的脸颊,奔回去命人侍候笔墨,匆匆写了封短笺,让人和当日公文放在一起,寄往祖厉交给谢珺。   **   赵家姐妹正坐在外面晒太阳,突然看到怀真气势汹汹地冲向了马厩。   赵霜松忙推了把姐姐,“快去看看,殿下怕是要出门。”   赵雪柏忙追了上去,疾声问道:“殿下,去哪儿?”   怀真跨上马背道:“散散心!”   赵雪柏打了声呼哨,几名武婢匆匆奔了出来,众人一起上门,转眼间就追了上去。   “我就随便转转,”怀真回身道:“你们有何不放心?”   “这种时候,还是慎重为好。”赵雪柏执意要跟着。   一行人到了军营外,正遇到辛都督带人巡视回来,见怀真神情有异,还以为事情有变故,忙迎上来询问。   怀真命众人退后,这才疑惑道:“我有一事不明,先前那个崔旻油盐不进,结果飞鸾正好过来,去使了招美人计,他居然态度大变,主动和我商议筹粮之事。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辛都督沉吟道:“历朝历代,为了美色而变节甚至亡国之事并不少见。何况男女之事,本就没有常理可言……这个是否有诈,微臣实在不好下定论。”   怀真捻着马缰,思忖道:“若你是崔旻,在这种境况下,会作何选择?”   辛都督道:“这……自然是全身而退啊,拖下去对他有弊无利!他的两百亲随驻扎在渡口附近,这些天并无异动,估计再等下去可就熬不住了,到时候一旦他落入敌手的消息泄露出去,恐怕有大把的人出天价让他再也回不去。崔氏内部派系斗争不断,崔旻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我寻思着……董娘所谓的美人计,兴许正是他想要的一个台阶。”   怀真不屑道:“这人真是不可理喻,若他一开始就跟我好好谈,何至于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   辛都督失笑道:“崔旻这辈子可能都没栽过如此大的跟头,还不得缓几天才能清醒啊?对了,当日在五祚亭,因何起得冲突?”   “听二娘说,他并无诚意,开口便胡搅蛮缠,言语轻佻,惹恼了小崔,结果兄弟俩动起手后,他才发现是王娘冒充我,于是便下令大开杀戒。”怀真道。   辛都督寻思道:“若无诚意,他不回来。可若真想好好谈,就不会动手杀我们的人。此人戾气太重,也太傲慢,可能从未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才敢只带二十个人就赴约。”   “得了这个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轻视我们。”怀真愤愤道。   **   崔旻的信送出去五天后,第一批粮便经由马莲河运到了五祚亭。   银货两讫后,押送之人请求面见自家主君,怀真欣然应允。   那人年逾四旬,做文士打扮,名叫简文齐,自称是崔旻西席。   两人密谈了一个时辰后,崔旻主动提出愿和怀真签订盟约,向临泾和泥阳两地供粮,但她要信守承诺,绝不让饥民越过边境逃往庆阳,否则盟约作废。   两人于冬月二十九在五祚亭设坛焚香,告祭天地,随后签下盟书,并立碑为证。   “家父恐怕撑不到明春了,年底事务繁多,但愿殿下能信守承诺,约束灾民勿在边境生事,待我掌权之后,必有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各取所需罢了!”   “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我崔旻竟要和杀兄仇人合作?”   “莫非,你当日在此杀我的人,便是为了替崔晏报仇?”   “泄愤罢了——殿下别恼,就算一命换一命,我的属下死了二十个,你们算是赚了。”崔旻见怀真要发作,当即挑眉一笑,云淡风轻道。怀真明白过来,在他眼中,一条人马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他转头望了眼车驾前和众武婢站在一起的董飞銮,朝怀真敷衍地拱了拱手道:“殿下,就此别过。”   怀真还没来得及还礼,他已经跃下山丘,大步奔了过去。   四名武婢当即挺身而出,正欲拔剑时被董飞銮拦了下来。   随后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携手走向道边依依惜别。   辛都督默默地走了过来,将怀真的宝弓箭筒递还给她道:“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微臣觉得,董娘功不可没!”   怀真感慨道:“一物降一物,这次多亏了她。”   待那两人终于分开,崔旻迎向侍从牵来的战马时,怀真突然挽弓搭箭,高喊了一声:“崔旻——看箭!”   崔旻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寒光一闪,一支羽箭从高处飞来,直逼面门,他连忙闪身去躲。   ‘嗖’地一声,眼前炸开一蓬血雾。   董飞銮尖叫了一声,飞奔过来查看,只见他左眼紧闭,眼皮上鲜血淋漓,登时心惊肉跳,忙用帕子按住,焦急道:“怎么样?”   崔旻接过帕子拭了脸上鲜血,发现伤处在眉骨上,想到箭势之准,背后不由沁出冷汗,抬头瞪着不远处正慢条斯理收起弓箭的怀真,恶狠狠地咒骂道:“这女人简直是个疯子。”   崔家侍从原本一窝蜂涌了过来,见他并无大碍,忙又不动声色地退回了原位。   “你是不是骂过她家相公?”董飞銮抢过手帕,没好气道:“她这人最是小心眼,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崔旻半低着头,心有余悸道:“先前无意间说了句独眼夫君,嘴就给堵上了。怎么地,老子说的不是事实?”   “行了吧,你再大点声信不信她让你变独眼二郎。”董飞銮故意用力按了一下,看到他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崔旻捡起地上的箭矢,正要折断泄愤时却被董飞銮按住了,“别折……不吉利。”   他只得随手抛到地上,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狠狠捏了把,沉声道:“保重,等我明年来迎娶你!”   董飞銮‘噗嗤’笑出声来,小粉拳在他胸前锤了两把,“你个死鬼,榻上说说也就罢了,提起袴子了还拿这话哄人?”   崔旻被她几句话逗地心旌摇荡,大手在她臀上拍了一把,低笑着道:“我说话算数的,好阿鸾,等着明年再续恩爱。记住啊,回去了可不许找别的野男人,让我知道了定给你剁成肉酱。”   “正经点吧,多少人看着呢!”董飞銮飞了个媚眼,退开半步,袅袅婷婷地行了个礼,娇声道:“你只要别违诺,将来有的是机会再见。”   **   事情办妥之后,怀真便前往临泾,打算休养两日再回高平。   夜里宿在临泾官舍,庭中有一株老梅,香气幽冷清绝。   怀真伴着梅香入梦,心里最大的石头落了地,所以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她睡得早便也醒得早,天还未亮便睁开了眼睛。   帐外灯烛已灭,一片昏然。   怀真披衣而起,掀开帘帐摸索着出去找水喝。   原本董飞銮要在外间陪寝,怀真想着她为了和崔旻周旋,想必也累得够呛,便让她去隔壁自己睡了。   经过熏笼前时,突然踩到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她吓得差点跳脚,猛地反应过来,忙蹲下身顺着胸膛往上摸,果然是熟悉的轮廓和眉眼,只是下颌的胡茬硬地扎手。   此间事了,她心情愉悦通身舒畅,以至于连重逢的欢欣都被压住了,便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惊喜。   大概是星夜兼程太过疲惫,因此睡得很沉,她唤了好几声都未醒。   她便绕过去到外间倒了杯温茶润嗓子,返回时手中执了盏灯烛,蹲在旁边细细端详了半天,他不仅毫无察觉,甚至还翻了个身睡得更香。   **   谢珺醒来时,隐约听到外间有说笑声。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正欲爬起身时,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右手有些发酸,掌中一片湿黏,而且放的地方也不对。他忙坐起身一看,才发现睡梦中不知何时解了衣袴,迷迷糊糊中竟做了那样猥琐的事。   还好身上盖着被子,不然真要丢人死了。   怀真正在晨妆,董飞銮一面给她绾发,一面滔滔不绝地说着崔旻的过人之处。   “他有无妻室?”怀真冷不丁问道。   “姬妾肯定少不了的,否则从哪学来一身过人本事?他要是个雏儿,我还不稀罕呢,懒得去□□。”董飞銮兴致不减,斜睨了她一眼道:“你以我我会在乎这个?露水情缘罢了,快活就行,谁在乎他有多少女人。”   怀真手指间转动着一只花钗,颇以为然,“自己调/教确实有点麻烦,若是能无师自通就好了。”   “你想得美。”董飞銮夺过钗子,比划着给她插好。   两人正说话时,怀真听到内室的响动,掩口一笑,推了推董飞銮,小声道:“估计醒了,让人去准备热水吧!”   董飞銮怕一大早撞到谢珺尴尬,忙点了点头,悄悄出去了。   怀真起身理了理裙裾,穿过帘幔走进了里间,瞧见他满脸迷惘沮丧,提着裤腰满地打转的样子,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是你使得坏?”谢珺看到她这样子,点头顿时敞亮,追过来道:“把我腰带藏哪儿了?”   怀真闪身躲开,藏在柱子后边,笑得直打跌,“别过来,先把手擦干净。”她从袖中摸出帕子掷了过去。   他满面羞窘,弯腰捡起帕子仔细擦着手掌,瓮声道:“哪有这样捉弄自家夫君的?要是给人瞧见了,我还要不要脸面?” 第107章 .赖床新婚燕尔。   怀真望着他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子,虽鬓发蓬乱衣衫不整,却觉得分外可爱,不由嘴角上扬。   可是想到他见面第一句话竟然不是问候,便佯装着恼道:“我们多久没见了?开口就数落人,有你这样做丈夫的吗?何况我是好心给你盖被子,结果你那个就……就起来了,人家也是顺便帮你宽去腰带,好让你便于动作呀!”   她说的虽是实话,却刻意省略了自己浑水摸鱼,趁他熟睡兴起时捉着他的手抚弄,还兴高采烈从旁观看的情景。   当时灯火昏然,一片朦胧,可是那沉闷的低喘和梦中唤着她名字的声音,此刻想起来犹觉得脸颊发烫心如鹿撞。   他心下了然,不再发问,隐约明白怎么回事了。婚后不到一个月便各奔东西,当时虽然极其不舍,可迫于形势,只得暂时作别。   最初几天,无论日间多忙,夜里闭上眼睛,脑中全是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实在睡不着时,便爬起来翻看她的信笺,就着昏暗的灯光,翻来覆去地抄写,想要把每一个字眼都融入心间。   成亲之后,身心都交给了对方,便不能随意动欲,更不能再自渎。可是身体也是有记忆的,压抑地太久,所以感受到她的碰触时,便会下意识地起了反应。   只是那副模样竟被她看了去,想到此便觉得无比羞恼,“那你也该……唤醒我呀,就那样看着我出丑吗?”   “出什么丑呀,我看你快活得很你。”她故意将快活二字咬地很重。   他自知理亏,羞愧地低下了头。   怀真迈着轻快的步伐,悄悄从他身畔绕过去,找出藏在床褥下的腰带丢给他道:“大半夜回来招呼都不打一声,倒头就睡,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恶人先告状!”她气呼呼道:“万一被我当做刺客捅两刀,到时候还得赖我吧?”   “我原本想打招呼的,可你睡得很香,我知道你这些时日辛苦受累,哪忍心打扰?本该盥洗更衣去陪你,可实在太困了,就打地铺将就一下。我们谁跟谁呀?就算看不见,你也不会认不出我的。”他闷声扎好衣袍,抬头悄悄瞟了她一眼,“你要是能把我当成刺客,那绝对是故意的……”   这眼睛一旦瞟过去,就有点收不回来了。   她刚梳妆罢,面容似蔷薇带露,眼眸如秋水横波,云鬟雾鬓,娇艳动人。   虽做恼怒状,但是蛾眉舒展杏眼含情,俏丽夺目令人心折。别人清减几分是憔悴,于她而言却平添了些柔媚的风情。   他话未说完,便已经冲过去抱住了她,果然不似先前丰盈,他不由地收紧了手臂,对这个小冤家既爱又恨。   怀真皱着鼻子挣扎,抱怨道:“满身都是汗味和马气,别碰我。”   “你写信喊我回来,我一路上大气都不敢歇,这会儿人回来了你又嫌弃?太不讲道理了。”他偏生不放,故意凑过去闹着要亲她。   怀真赶忙把脸藏了起来,手脚并用着想挣脱,他笑道:“好泱泱,别闹,让我抱会儿聊解相思之苦,很快就松手,你要是拧来扭去,待会儿身上比我还臭。”   她果然乖了下来,任由他抱着。   见她已经换好了裙衫,唯恐身上腌臜气污了她,便不好肆意亲近,只得压抑住心底的热情,在她额头上狠咂了两口,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   撂开手后却发现她还赖在怀里,不由笑着打趣道:“怎么,舍不得呀?”   她低着头不说话,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眼眶微红,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心头一热,忙将她拦腰抱起,走到榻前坐下,让她窝在自己怀里,热烘烘的唇在她柔腻的颊上蹭了蹭,哑声道:“泱泱,我也舍不得,我时时刻刻都想你哩。”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回来呀!”她把脸埋在他温暖坚实的胸膛,呢喃道:“几个月都过来了,多等几天又何妨?”   “你都要改嫁了,我还等得了几天?一刻钟也等不下去。”他想起信中的幽怨,顿时心急如焚,忙捧起她的脸迫切道:“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哪能好端端就不要我了?我原本也不想和你分开,是你非要赶我去的。”   怀真面色羞红,站起身背对着他忸怩道:“哎呀,一时心血来潮……瞎说的,都过去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着实令人难为情。   他站起来一叠声询问,她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当时情景。   “噢,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走过来从背后抱着她,将她的纤手拢在掌心里,感慨道:“我看着别人成双入对时,心里也不好受,可在信里又不能说,否则你又该骂我没出息了。”   “这次是我没出息,”怀真垂头丧气道:“原本只是发泄一下,没想到你真就回来了,要是耽误了什么事儿怎么办?”   “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夫人要改嫁更大的事?”他低下头啄吻她通红的耳尖,开玩笑道。   “哎,不准再提了,我……就随便说说罢了。”怀真抽回手,捂住脸道。   “这话能随便说?我看完腿肚子都打哆嗦了。”他想想仍觉后怕,不禁报复般狠啄了几下。   怀真脸颊似火烧,忙拿手肘撞开他,嗔道:“那么大的人,真话假话都分辨不出?”   “你这个人,心思最是飘忽不定,做出什么事我都不意外,”他低声嘟囔道,“何况又是崔家闹的……”说到这里便又激动起来,“我和姓崔的犯冲,听到这个字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好了,”怀真觉得自己头也大了,生怕他又翻老黄历,扳开他的手臂道:“你这样子我都不想看到,快去洗洗干净再来说话。”   正好外间传来婢女的声音,说是热水准备好了,怀真忙推他去沐浴。   **   这几个月来,她四处奔走筹粮的义举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因此刚到临泾,便有无数人冒着严寒赶来拜谢。   怀真刚用过早膳,县令便亲自领着属官在门外恭候,说数千百姓将衙门口围地水泄不通,非要闹着见她一面。   她本想将谢珺推出去应付,可一想到他连夜赶路,必定困顿不堪,只得叮嘱了一声,在赵雪柏和董飞銮的陪同下出门了。   等再回到官舍已是未时,一行人满载而归。   怀真望着堆了满院的杂物直犯愁,除了布匹、药材、器物和蔬果、美酒,还有鸡鸭牛猪羊,用木桶极铁笼装着,封条上写着送礼人的姓名住址,董飞銮捏着鼻子一一看了遍,回头笑道:“都是一个村一条街凑起来的,恭喜殿下,尽得民心。”   怀真苦笑道:“是谁瞎传的啊,说我散尽嫁妆,连年货也办不起了?真是好笑。何况,我用得着办年货?这种事不得三郎去操心嘛!”   董飞銮退到她身边,耸了耸肩,打趣道:“百姓淳朴,送的都是五谷六畜,瞧瞧,连置办新衣的布匹都是现成的。”   怀真想到日间拖家带口感激涕零的百姓,很多人衣衫褴褛,孩童面黄肌瘦,却将自以为最好的东西送来给她,心头顿时五味杂陈,拍了拍董飞銮的肩,嘱咐道:“想个办法退回去吧,告诉他们,就说我很快要回去了,高平什么都不缺。”   董飞銮寻思道:“退回去必定让人寒心,不如,把布匹裁做衣裳,将牲畜宰杀分好,咱们再添置一些别的,然后当做回礼,如何?”   “就依你说的办,”怀真有些心不在焉,往内院瞧了一眼道:“我去看看三郎起了没有。”   **   婢女在外间煮茶,听到脚步声忙去打起帘子,躬身相迎。   怀真指了指里间,婢女摇头,一边替她宽衣一边道:“驸马应该还睡着,奴婢在外间守了一晌午也未听见传唤。”   “去准备些饭食,我就去看看。”怀真吩咐道。   婢女将她的斗篷挂好,依言退下。   她自去洗了手,拿了护肤膏边搽边进了里间。   榻前静悄悄地,隔着罗帐,能听到悠沉而均匀的呼吸声。   怀真将罗帐挂起,看到谢珺趴伏在枕上憨态可掬的睡相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俯身过去,用手指拨开散发,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他咕哝了一声,抬手在颊边挠了挠。   她凑近去看,这才瞧见他左腮有铜钱大小的一块红斑,用手一按似有些肿胀,像是冻疮。   这些时日,她在百姓和士兵们脸上可没少见。   她在榻沿坐下,掀开他的衣衫仔细检查了一番,见他双手双脚皆有冻伤。   看来鹯阴气候恶劣,远比临泾这边还要酷寒。   她去外间拿了治冻伤的药膏过来,给他伤患处细细搽着,待要起身放下时,却被人拽住了手腕。   “醒了?”怀真忙将盛放药膏的瓷盒放下,猫儿一般欠身钻进了他怀中,挨着他温热的脸颊,撒娇道:“我外边忙了半天了,你倒是睡得香。”   他用被子将她裹在怀里,火热的手掌在她一身冰肌玉骨上流连忘返,“辛苦了,那我侍候你松缓松缓?”   怀真忙抓住他的手,瞪着眼睛道:“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他反握住她地纤秀的玉手,递到唇边嗅着指尖上的药味,深情款款道:“咱们谁跟谁呀,讲究什么体统?”   说罢挨过来,衔住她颈后肌肤轻轻啃噬着,她顿时粉面微烫,心跳如雷。   “泱泱,那边的事将近收尾,我交给别人去办了,你别再赶我了,咱们一起回去过年吧?”   “交付的人可还稳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怀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忙扯住他的衣襟,紧张地问道。   他扒开她的手,紧紧搂她在怀里,嗅着她身上馥郁的香气,叹道:“你呀,活了两辈子,还像个孩子一样呢。”   怀真顿时着恼,在他脚面上蹬了两下,嚷道:“我又怎么了?一回来就说教!”   他凑在她耳边低笑着道:“这种时候,就该柔软一些,别绷得那么紧,动不动就像炸毛的猫一样。”说话间手上动作却不停,自粉胸玉股至藕臂香肩,都轻轻抚摩遍,她果真放软了身段,双眸微闭,唇间溢出舒服的喟叹。   “好泱泱,快说说,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他连忙问道。   “想啊,”她此刻浑身舒泰,心情大好,便不再逗他,如实道:“我时时都盼着与三郎重逢。”   他听了这话欢喜异常,却又觉得过于敷衍,便欠起身眼巴巴地望着她道:“你再多说几句甜言蜜语于我听,赶明儿让我做什么我都没有二话。”   方才入怀时他便已起兴,如今又温存了半日,怀真便感到那物直直搠在腰畔,各种衣衫突突直跳,不由神酥骨软,哪里再经得起他这样软语温言,当即侧过来以身相就,偎在他胸前小声道:“不用做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   董飞銮安排完回礼的事,正准备向怀真汇报,刚走到院中,就见正屋门户紧闭,阶前站着个婢女,旁边放着彩漆鸳鸯六层食盒。   还不等她出声,婢女般趋步过来行礼,微红着脸轻声道:“董姐姐有什么话过会儿再回吧,殿下此刻……不太方便。”   董飞銮眸光一闪,隐约听到窗缝里传出的婉转娇吟,立刻明白过来,笑着捏了捏婢女的脸颊,温声道:“好妹妹,多谢你提醒,辛苦了。也无甚要事,等晚膳我再过来。”   她望了眼那边的食盒,好奇道:“驸马自打回来还没用饭?”   婢女点头道:“是呀!”   董飞銮意味深长地笑着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好体力。”   婢女没听清,正待询问时,却听她吩咐道:“你先好好守着,他们俩还是新婚燕尔呢,好不容易才相见,可别让人轻易打扰。”   婢女躬身道:“是,奴婢明白!”   待到云收雨歇,已是暮色苍茫。   怀真正欲起身,又被他扯了回来,紧紧搂着不肯撒手。   “该用晚膳了,”她嘀咕道:“你都不饿吗?”   他伏在她怀中,闷笑着吮咂了一口,摇了摇头。   怀真微微一颤,忙掩好被角,嗔道:“折腾一下午了,有完没完?再不起来,就让你背一宿的文章,一个字都不许错。”   他只得慢吞吞地探出脑袋,嘟囔道:“别人家有贤妻,我有严妻……”   “天都黑了,你还在赖床,叫你起来,反倒怪我严?”怀真扑过去揪他的脸。   “春宵苦短,何况,我一年也赖不了几回床,就不能通融一下?”他笑着躲开。   正自玩闹时,听到外间有响动,是婢女在掌灯。   “你赖吧,我不奉陪了。”怀真披衣而起,系好束带,刚掀帘而出便打了个冷颤。   婢女见她衣衫单薄,忙劝道:“殿下快些进去吧,外面又下雪了。” 第108章 .过年其乐无极。   晚膳后,谢珺出去安排一些事务,董飞銮便趁机进来和她说悄悄话,又嘱咐她好好护肤保养,“这边气候又干又冷,住一年能老十岁,你看你的手,以前嫩的水葱似的,如今快成洗衣妇了。”   “有那么糙?”怀真心下一惊,忙摸了摸手背,自己也感觉不出来,但确实不比以前柔滑。   董飞銮螓首低垂,耐心而细致地帮她擦着护肤香粉,微笑道:“再过一个冬天,就差不多了。”   怀真这才意识到她开玩笑,眉梢一挑,嬉笑道:“这边气候的确不好,比不得庆阳温和湿润……”   “好了,知道你家夫君回来了,倒也不用来打趣我。”董飞銮噘着嘴,故意用力搓了搓手上的穴位,怀真疼得吸了口气,连忙叫屈道:“我哪有?看来是你心虚,我家三郎不在时,你没少在我面前炫耀吧?”   “什么叫炫耀?我那是跟你分享心得,好让你知道怎么调/教自家夫君。”董飞銮斜眼笑道。   “不用我费心了,他体力耐力数一数二,我都有点跟不上呢!”怀真害羞道。   “年轻的最不缺的就是体力和耐力,可是也得有技巧呀!否则等老了之后……”董飞銮挑了挑眉,笑嘻嘻道。   “知道了,你的情郎最厉害,可惜……他人在哪里呀?”怀真得意道。   董飞銮抿嘴一笑,曼声道:“情郎可以有无数,但是夫君却只有一个,你要跟我比,还是得输。”   怀真懊恼道:“你这是耍赖。”   董飞銮奸笑着凑过来道:“成亲了就只能守着一个,有什么好的?”   “这话可不能让三郎听到,”怀真压低声音嘱咐道:“否则我又得哄半天。”   “又来了,又来了……”董飞銮不耐烦道:“没见过这么腻歪的小夫妻。”   怀真窃笑不已,见她收起粉盒站了起来,问道:“你要回去了?”   “不然呢?等着谢珺回来,当着我面和你搂搂抱抱?”董飞銮翻了个白眼道。   怀真扬起两只被她敷的热烘烘的手,“以前你们当着我的面调情时,可丝毫没顾忌我的感受哦!”   董飞銮哼了一声,“我那是为大局献身,你们所有人都应该感激我。”   怀真起身过去,抱住她晃了晃道:“好啦,我永远感激你。”   董飞銮这才露出笑容,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记得我的好就行,你也累了半天,快去睡吧!”   **   怀真刚睡着没多久谢珺便回来了,隐约听到他在外间和值夜婢女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见他托着一只朴素的陶瓶进来了,瓶中插着一枝色泽艳丽的红梅。   怀真翻身而起,“好香啊!”   “还没睡?”他将花瓶放在榻前小几上,走过来俯身捧起她的脸亲了亲。   怀真有些惊奇,道:“你刚从外边回来,为何身上一点儿都不冷?”   “我在火炉前坐了会儿才进来的呀,不然满身寒气,把你给激出病来了怎么办?”他笑着蹲下身,去嗅她手上馥郁的香气,好奇道:“晚上睡觉还要擦粉吗?”   “飞鸾说我的手变糙了,要保养,是不是啊?”怀真委屈巴巴道。   谢珺不由得失笑,将她纤柔的手掌贴在脸颊上道:“香香软软的,和从以前一样。”   怀真抱怨道:“你这脸风吹日晒,粗硬的和墙皮一样,能感觉得出来才怪呢!”   说着按了按他腮边的疙瘩,问道:“还难受吗?”   他吸了口气,道:“在外边不觉得,一进到暖和的地方就痒。”   “明天再擦两次药,慢慢就好了。”怀真嘱咐道。   他点了点头,起身去宽衣,怀真忙往里头挪了挪,抓过一只枕头摆好,这才重又缩回了被窝。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换好寝衣过来了,纳闷道:“怎么这么久?”   他笑而不语,钻进被窝搂住了她,将自己的枕头堆到一边,挤过去和她共枕一个。   “刚才想了想,我身上皮糙肉厚,也就只有一处还嫩生着,”他在被窝里悄悄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摸一摸,我定能感觉出来你的手有没有变糙。”   怀真不由口干舌燥心跳如狂,红着脸啐道:“登徒子……”可是拗不过他的手劲,还是被引了过去。   “咦,”她不禁纳闷道:“这么凉?”   “刚洗完,待会儿就热了。”他闷哼了一声,闭眸惬意地感受着,“温软柔韧,和以前一样,嗯,就是力气变大了些……嘶,别使坏,指甲长了些,明日该修一修……”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息缭绕在颊边,紧贴的那边身子都有些酥麻了。她斜眼睃了一下,看到他专注认真的陶醉模样,不禁轻笑道:“有那么受用?”   他笑着抿了抿唇,转头过来,痴痴地望着她不说话。   怀真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鬓发,凑过去嗅了嗅发间的梅香,呢喃道:“三郎,我们今年的生辰可都误了,明年补上如何?”   他眼眶微濡,张了张嘴道:“你知道我何时过生辰?”   “十月十六,”她启唇一笑,吻着他的面颊道:“是不是?”   他满面困惑,不解地望着她。   “婚书上写着呢,笨蛋。”她底下那只手上暗暗使力捏了一把,嗔道。   他蹙了蹙眉,深吸了口气低笑道:“我竟忘了……”   “以前知道吗?”他忍不住问道。   怀真点头道:“知道呀!”   他撇了撇嘴,失落道:“可你从未提过,我以为你并未在意。”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前我若给你过生辰,你定要胡思乱想,何况,那时候我们也没有多熟呀!”她心安理得道。   谢珺知道她误会了,他问的是成婚之前,她却以为他说的是前世。   他对于虚无缥缈的前世,从骨子里有种排斥,甚至有些忌讳,不愿听到她说起那个自己。他觉得自己此生是完整的,不需要再融合其他人的经历。   很早以前,他总是对崔晏耿耿于怀,后来渐渐发现除了崔晏,还有另一个看不到摸不着,却始终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影子。   有一个问题,以前也曾想过,但从未深思过,那便是她待他与众不同,究竟是不是因为前世的纠葛和姻缘?   “我和他不一样,”他突然翻身覆在她身上,以膝和肘支撑着身躯,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水汪汪的眼眸,有些失神道:“泱泱,我和他不一样的。”   怀真抬起手,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眸,“我知道你是谁,我从未把你当成其他人,三郎,我们的感情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点一滴慢慢累积的,跟任何人都没关系,难道你不明白吗?”   见他还有些怔忪的样子,她索性收回了手掌,嘟了嘟嘴娇声道:“别忘了,是你先动心的。”   他闷笑着伏倒在她颈侧,连声道:“是、是、是,的确是我先动心的,这又不丢人。好啦,你说这话我就明白了。”   怀真揉着他火烫的耳垂,问道:“明白什么了?”   他挨着她的脸,庆幸道:“我比他好。”   “哪有人和自己较劲的?”怀真哭笑不得,推了推他的肩。   他立刻抬起头,郑重道:“我和他不一……”   怀真忙堵住他的嘴巴,笑道:“我耳朵快生茧了,不许再说。”   “好,往后再不说了。”他用微烫的手指抚着她柔嫩的面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怀真渐觉两颊火烫唇干舌燥,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她有两只眼睛,可是和他对视时却总是败下阵来,可能因为她心里依旧有着无法诉说的秘密,怕被他窥见吧!她嘟起粉唇,将他的脑袋扳下来,衔住他温润的唇瓣吮吻着。   这种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闭上眼睛了。   他的吻技如今娴熟了不少,一番缠绵,两意绸缪,举一反三,其乐无极。   **   回到高平之后,日子便恢复了平静和惬意。   待到除夕时,赵霜松已经痊愈,崔易也恢复如初,只有王嬍依旧在静养。   北方大年初一有吃饺子的习俗,前一夜守岁时,谢珺给怀真讲了半天各种口味的饺子,以至于她一晚上梦中全都是胖嘟嘟的饺子。   早上刚睁开眼,便听到院外的莺声燕语。   她忙唤了声来人,轻柳和新荷掀帘而入,在榻前站定,敛衣拜下,满面喜气地向她拜年。   怀真一骨碌坐起,问道:“外面在闹什么?”   新荷微笑道:“殿下先梳妆洗漱吧,出去就知道了。”   “好,那你们先不许说。”怀真虽然心痒,却非要亲眼看到才行。   她的妆容向来简单,因为今儿是新年,所以妆娘特意给她额上点了喜庆的红色花钿,眼角和颊边都扫了淡淡的粉彩,又点上艳丽的口脂,就连发髻上的首饰也较平日隆重富丽。   “看看你的新衣!”刚梳好妆,门外香风浮动,就见董飞銮带着两名婢女进来了。   即便穿着数重袍服,可她依旧如弱柳临风,体态轻盈,美艳夺目。   董飞鸾笑盈盈走过来,纤腰一折,优雅地行了个礼向怀真拜年。   身后两名婢女托着彩绘漆盘,里面盛放着新制的衣帽鞋履。   怀真上穿红罗窄袖丝绵夹袄,下着同色绵袴,足蹬鹿皮短靴,外罩锦袍,腰束宝带,晃到镜前一看,只见满身华彩,比所有人都喜庆。   “这边过年的习俗吗?”她有些新奇地瞧着,回头问道。   董飞銮掩口一笑,点头道:“是啊,穿的越喜气,来年越有福。”说着将狐皮披肩给她搭上,又拿过一只形制古拙的银手炉塞给她道:“可以出去了。” 第109章 .戏雪“你到底有多少钱?   窗格上糊着厚实的明光纸,寝阁又在最里边,故而在出门后,怀真看到银装素裹一片皎洁的世界,才知道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一群打扮的毛茸茸的婢女们正围在院门外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看到怀真在下台阶,忙奔过去相迎。   “大半天了,怎么院子的雪还没扫?”董飞鸾裹着厚实的棉氅,面露责备道。   “驸马说,殿下肯定没见过这样的大雪,要等她过目之后再清扫。”为首的婢女小声道。   “还是他懂我!”怀真乐不可支,踩着厚实的积雪上,回头冲她笑道:“你若是怕滑倒,就去换双靴子吧!”   “那多笨重呀,我才不要呢!”董飞鸾依旧穿着轻巧精美的丝履,望着阶下的落雪,蹙了蹙眉,最后扶着身边婢女的手,踩着怀真的脚印一步步往前。   “你们在看什么热闹呢?”怀真问道。   竹笙忙回道:“您出了院门就能看到了。”   怀真便将手炉塞给她,小跑着奔了出去,身后婢女们一叠声地喊着‘殿下小心,当心脚下滑’。   院门外的游廊前,立着两个一人高的大雪人,陶俑一般憨态可掬。   怀真围过去,看到装束服饰,不由惊叹道:“这不是我吗?”   “还有我呢!”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怀真侧过头,就看到谢珺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额上束着赤色帛巾,身穿狐青裘,足蹬乌皮靴,站在莹白雪地中,肤如明玉,色如桃花,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堆的?”怀真满面惊喜,踮起脚尖在他颊边‘啵儿’亲了一口。   刚追到门口的婢女们齐齐掉头,佯装什么也没看到。大家如今已经习惯了,他俩只要凑到一起,必定像八百年没见过一样腻歪。   既然谢珺过来了,那也就不需要她们跟着照顾了,众人对望了一眼,极有默契的跑去拿工具扫雪了。   董飞鸾刚走到一半,看到大家往回折返,顿时心领神会,转身回屋去了。   **   谢珺抚了抚脸颊,兴奋地点头。   “殿下,”崔易静悄悄走了过来,笑道:“不能算他一个人的功劳,我也有帮忙。”   “他就搭了把手而已。”谢珺忙转头,做了个驱赶的手势,示意他快走开。   崔易手中捧着一只胖嘟嘟的小雪人,笑嘻嘻地和怀真打了声招呼,往侧院去找王嬍了。   “三郎,枉你还是带兵之人,竟然冒领下属功劳,传出去可要威名扫地咯!”怀真弯腰抓起一捧雪,攒在掌心里揉弄着。   “你听他瞎说?”谢珺双手抱臂,不屑道:“瞧瞧他做的那个丑东西,我敢让他帮忙?”   怀真忍俊不禁,抬手便将握成一块的雪团盖在了他脸上。   他惊叫了一声跳开了。   “很冰吗?我以为你脸皮那么厚,是感觉不到的。”她一本正经道。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而易举便夺过了小雪团,怀真以为他要报复,急忙撒腿就跑。   “我有那么坏吗?”他将雪团握了握丢到地上,唤道:“快过来,你还没有好好看我堆的雪人呢!”   怀真瞧见他两手空空,这才放下了警惕,走过去正准备好好欣赏时,却被他一把搂住了腰,然后便有一只冰凉的手掌顺着衣领滑了进去……   她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奈何满院子的婢女却没有一个敢出来看。   “真软和。”他笑着捏了一把,在她翻脸之前迅速抽回手,转身就跑。   “卑鄙无耻!”怀真整了整衣领,弯腰抓起两团雪追着砸他,两人绕着雪人跑了半天,怀真团雪球团到手都发烫了,还是一次也没砸中。   最后是他实在看不下去,故意卖了个破绽,这才让她得手。   怀真撑着双膝呼呼喘气,断断续续道:“谢珺,你、你别跑了……我追不动了。”   她索性蹲下来,看那俩大雪人,待看清面容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老妪和老翁,不由得抱怨道:“我老了有那么胖吗?”   “那不是胖,是弯腰驼背显得壮。”谢珺轻手轻脚跑了过来,扶起她道:“这样才站地稳当呀!”   怀真探手过去摸了摸老翁的及胸美髯,他忙抓住他的手,提醒道:“小心点,别把我胡须弄断了。”   怀真被他逗地笑出了眼泪,突然伸手过去在老翁裆下一抓,促狭地笑道:“糟糕,这下真硬不起来了。”   “你……”谢珺哭笑不得,一手扶额道:“都这么老了还想那事吗?”   “八十老翁还娶十八女郎呢,为何我老了就该无欲无求?”怀真理直气壮道。   “那为了你的快乐,我可一定保重,等到八十岁,要精神矍铄老而弥坚。”他挺起胸膛,豪气万丈道。   “一言为定。”怀真举起手,要和他击掌为誓。   “泱泱,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整日无忧无虑,能活一百岁。”他握住她的手,由衷感叹道。   “油嘴滑舌。”怀真捏着他的面颊,见那两抹红霞尤未消退,意识到应是酒晕,“一大早就喝酒?”   “是崔易,他在喝酒,被我撞到了。”谢珺忙解释道。   “他?”怀真兴致盎然,拽着他进廊子里坐下,追问道:“快说说,什么事?”   谢珺有些难为情,低着头道:“就是……他向王娘子求婚,被拒绝了。至于原因……你别问我,我不好开口。”   怀真沉吟道:“被拒绝?原因会是什么呢?我猜猜……”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想到了什么,抱着他手臂道:“是孩子吧?”   谢珺大为惊异,望着她道:“你也太聪明了!”   怀真得意一笑,问道:“那你怎么说的?”   “我?”他想了想道:“我能怎么说?就现身说法,告诉他咱俩不要孩子,照样和和美美羡煞旁人。他听了之后茅塞顿开,就帮我推了半天的雪。”   以她所知道的情况,其实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来。王嬍婚后多年,任由丈夫蓄养姬妾,庶子女一大堆,要么是她不愿生要么是不能生。   可是,崔易竟然能把这样隐秘的事告诉谢珺?真不知道该说他俩交情好呢,还是男人之间说话口无遮拦……   “哎,我问你,你没有把我们之间的私房话说给旁的男人听吧?”她有些紧张地抓着他问道。   “我又没疯,”谢珺的脸涨地通红,“和你说的话做得事,我藏都来不及,怎么会说给别人听……哦,你是因为小崔说的事……快别担心了,他如今还是个毛头小子,等以后成了婚,恐怕我问都问不出来呢!”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颇为自得。   怀真这才放下心来,伏在他肩上,笑眯眯地端详着他的面庞,只见肌理细腻光滑,色泽莹润白里透粉,忍不住捏了捏,感叹道:“我发现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会变好看。”   “整日里养尊处优,不用东奔西跑风吹日晒,肯定就养回来了!何况,”他眼中笑意愈盛,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凑到她耳畔意味深长道:“日日得美人芳泽滋润,阴阳和谐,气血平衡……”   “闭嘴!”怀真耳根一热,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他这才笑着打住,下巴一扬,沾沾自喜道:“何况,我原本也不丑。”   “谁说的?丑死了。”怀真抬手刮了刮他高挺的鼻梁道。   “我若真丑的话,你压根不会多看一眼。”他想到了初见时的情景,忽然心血来潮,问道:“泱泱,你说说,当日在广安门外,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看到我时心里在想什么?”   当然在想前世的恩怨纠葛呀!但这话哪能说?   怀真眨了眨眼,挨过去在他脸上轻咬了一下,笑道:“我在想这是谁家少年郎,脸皮怎么如此厚?定睛一看,原来是我未来夫君呀!”   “你那时候便想嫁给我?”他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你以前那副德性,我还嫁两次?怕是脑袋被驴踢了。”怀真一脸嫌弃道:“我当时想的是,这一生谁都不要嫁。”   “后来因何改变主意了?”他竟不知她还有过那样的心路历程,不禁惴惴道。   怀真被他问的有些羞赧,秋波流转,柔柔瞥了他一下,娇声道:“若你早日从了我,肯定就不会改主意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冷硬的左眼,神色间有些动容,“谁让你那么倔强?要是稍微放下点你的男子汉尊严,别整日想着建功立业,好好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何至于此?”   谢珺拍了拍胸脯,长长舒了口气道:“谢天谢地,还好我当年没有屈服,否则今日怕不是得跟着你逃难,只能做一对没有名分的亡命鸳鸯。也许还不是一对,只是群鸳中的一只……”   怀真恼羞成怒,打断他道:“我有那样花心吗?”   “若不是我追得紧,谁知道呢!”他嬉笑着道。   怀真便也不否认,靴尖轻踢着他的脚,笑着道:“那我可不能担了虚名,等下回有机会,定要实现你做群鸳中的一只的愿望。”   “别——”谢珺哭笑不得,扳过她的肩,在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我再不乱说话了。”他砸了砸嘴巴,喃喃道:“玫瑰花花蜜?”   怀真懊恼地推了他一把,“又弄乱我唇妆?下回赏你一盒口脂慢慢吃吧!”   谢珺忙笑着道歉,怀真就是不依,两人正闹着时,廊子另一头走来两名仆妇,看到这情景头也不敢抬,怀真率先觉察到,忙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分开。   早膳摆在前厅,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们过去了。   府中下人们也都收拾整齐,等着拜年呢,怀真忙去吩咐董飞銮准备赏钱,谢珺拉住她袖子,小声道:“你到底有多少钱?”   怀真回了个眼刀,“我都不知道你有多少兵,你管我有多少钱。”   他忙追上去解释道:“我又不是故意瞒着你,等开春后你陪我去各处军营亲自清点,如何?”   怀真心下跃跃,回头勾了勾手指道:“一言为定!” 第110章 .点兵忽听得台下山呼万岁,数千将士全……   春回大地之时,杨寄容从雕阴发来密信,请求谢珺协助她阻击预备班师回国的突厥骑兵。   谢珺欣然应允,于二月中旬辞别怀真,带兵前往支援。   他走之后,郡中庶务便由怀真总理裁决。反正有王嬍及众掾属从旁辅佐,于她而言并无难度。   鉴于去岁灾情严重,这一年的头等大事便是春耕和在各地方设常平仓①。   以往常平仓皆由朝廷统设,丰年高价买,荒年低价卖,用于救济灾荒、调配盈缺等。可一旦发生战乱,路途不通时,救灾便会受到延误,后果不堪设想。   许是大卫太平日久,所以竟无人想到这一点,也或许早有建言,只是不曾实践罢了。   还有一事,十二县皆有趁着灾年囤积谷物,想要牟取暴利的富户奸商,这种事情往年也都有,但因为当事者大都背景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从未根治过。   可是如今遇到了怀真,却也只能自认倒霉,去年她特意派了两名羽林郎带着一支精兵去查,一旦查到有刻意囤粮不愿出售者,立刻捉拿收监。   虽然一度闹得鸡飞狗跳,但总算抑制住了其他未被灾情波及之地的粮价。   如今她带人去各县巡视春耕和建仓之事,于是便有地方官请她示下,该如何发落那些作奸犯科之人。   崔易提出杀一儆百,王嬍则建议罚没家产游街示众。   怀真寻思了一番,觉得杀头有些过了。而且能丧心病狂做出这种事的人,也是没有羞耻心的,游街根本没用,应该罚去服劳役,反正无论建仓还是耕种都需要劳力。   除此之外,也要将不义之财充公。   **   三月初,怀真应邀在鹑觚度过上巳节。   因怕清明时无暇过来,便欲前往五祚亭,提前祭拜当初丧生于崔旻手中的旧部,可是还未启程,忽然收到了故人来信。   署名是阿史德木措,像是怕她会想不起来一般,还附带了个小物件——一块绿翡翠雕琢成的狼头项链,甚至连铁灰色的皮绳都没换。   王嬍侍奉在侧,因为信是封在盒中,所以她并未看到其中字迹,便也不知道怀真因何神色骤变。   “哪儿来的?”怀真抬头问道。   王嬍道:“可有异常?那我让人去查一下。”   怀真使了个眼色,王嬍会意,忙去关上门放下帘幔,跟着她走进了里间。   “突厥人的求援信。”怀真苦笑着道,并将信笺递给她看。   王嬍满腹狐疑,看完后愈发困惑,小声询问道:“殿下怎么会认识突厥特勒②?”   “说来话长,算是不打不相识。”怀真简单说了当年在崔园的经历,“他不仅绑过我,还砍伤过谢珺。虽是旧相识,但并无交情。”她顿了一下,感慨道:“可他的养母,是我很敬重很感激的一位长辈。”   王嬍沉吟道:“殿下说的是已故元嘉大长公主吧?”   怀真神情微愕,似乎有些意外。   王嬍淡淡一笑道:“我嫁到此地快八年了,对突厥王帐的了解比洛阳皇宫更多,当年元嘉大长公主回朝途经安定,便是我和崔显负责迎送接待的。阿史德木措是元嘉大长公主第一任夫君阿史德赫颉之子,阿史德赫颉晚年昏聩,汗位被小可汗阿史那奋苛所夺,至此汗位几度易手,却再未回到阿史德家族。”   承安二十一年夏,魂魄归来的次日,她在同一天见到了少年时的谢珺以及还朝的元嘉,也是初次听闻雍州节度使的大名。   “和雍伯余狼狈为奸,屠杀我民众、践踏我国土的苏尼③阿史那罕其是可汗之子,此番回师遭遇我军阻截。阿史德木措奉命接应,被谢珺所擒。他想让我念在元嘉姑姑的份上救他脱困,许诺在他掌兵之后共享太平……”话未说完,她自己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口头上的承诺,一文不值。”   王嬍沉思片刻,忍不住提醒道:“若是阿史那罕其身死,阿史德木措便是最有可能接管兵权之人。据我所知,他历来便是主和派。”   怀真明白过来,“你是说,他冒险来此,真正的目的,是确保阿史那罕其再也回不了家?”   “无论在哪,权利之争都是最残酷的,何况他们本就是政敌。”王嬍收起密信,折好后装入盒中道:“殿下若决意陪驸马在西北立足,那么总有一天要收复敦煌和张掖,就无可避免要和突厥打交道。邦国之交,不能看一时得失,要看长远利益。”   怀真握着那枚绿莹莹的狼头,神色间有些犯难,“突厥骑兵在大卫境内作恶多端,屠戮我朝子民无数,又血洗杨氏一族,如今他们陷入绝境无法返回,算是苍天有眼。阿史德木措虽未参与,可他也是突厥人。我若为他说情,恐怕会伤了容娘的感情,也会令将士寒心。”   “驸马深明大义眼界开阔,殿下何不找他商量?”王嬍建议道。   “这……怎么商量?”怀真有些尴尬,谁能想得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再遇到阿史德木措?   当初为了脱身,硬着头皮调戏他,说了很多厚颜无耻的话,趁其不备刺伤他后逃走,一想起来总觉得怪怪的。昔年重逢时有元嘉在场,倒也还好,可现在……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王嬍见她扭扭捏捏,面上竟流露出少见的小儿女情态,有些惊愕道:“殿下,您……和阿史德木措……是不是有什么驸马不知道的……秘密?”   怀真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不太想见到这个人。”   “那我就放心了。”王嬍道。   **   大军如今驻扎在栒邑,怀真一行人还未下官道,便看到前方迎候人马的旗帜。   打前锋的赵霜松兴高采烈地奔回来禀报,“殿下,驸马亲自来迎了。”   怀真打马而出,眺望着前面接天动地的旌旗,纳闷道:“他不留守军中,跑出来作甚?”   赵霜松笑而不语,赵雪柏心直口快道:“必定是想念殿下,一刻也等不得了。”   “就你长嘴了。”怀真嗔道。   快到路口时,突闻三通鼓响,接着便奏起了澎湃激昂的军乐,怀真愕然道:“这是在迎我?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   原本在王嬍车旁随行的崔易奔过来看热闹,笑道:“殿下,对面搞这么大的阵仗,您不带些劳军物资都说不过去了。”   怀真哑口无言,她信中说随便过来看看,鬼知道谢珺在搞什么。   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掉头往回跑吧?   众人迅速排好队列,在悠扬的鼓乐声和对面方阵的注目礼中徐徐前进。   谢珺领着数名军将下马恭候,他在人前总是一副衣冠楚楚的端肃模样,从容上前扶她下马,二人互相见礼后,又同对方部属寒暄。   怀真看着谢珺麾下军士和乐手们殷切的目光,恨不得当即变出些酒肉果品或者金银财帛来犒赏。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辔而行。   怀真剜了他一个眼刀,低声道:“你搞这些,存心让我难堪。”   “哪有?”他立刻叫屈,“大年初一那天,说好带你去各处军营点兵,我只是信守承诺罢了。”   “你这是要带我去点兵?”怀真瞪大了眼睛,哪有这样的人啊,说一出是一出。   “我说长公主要来视察,因此各大营准备了好几日,如今都在列阵等候了,你不会不敢去吧?”他面露挑衅,故意激她。   “当然敢去,可是我现在风尘仆仆,总该修整一下吧?”怀真有些底气不足。   “军中可不讲究这些,就在前面呢!等回去后再好生修整。”她虽然鞍马劳顿,但神色间丝毫不见疲惫,何况他比谁都了解她的体力,知道她此刻这状态去弯弓跑马都没问题,何况只是阅兵。   军营在城东,校场上官兵分列四个阵营,齐聚在点将台前。   怀真身着绛底暗金凤尾纹窄袖战袍,外罩镀银软甲,腰束革带,青丝皆拢结于顶,用嵌宝珠冠笼蔽。足蹬高筒靴,神情肃穆脚步沉稳,在一众英姿飒爽的武婢簇拥下好整以暇地登台。   谢珺引她入座后,台前八名军士高喊道:“长公主驾到!”   底下群情振奋,齐声高呼千岁,裂石穿云声震九霄。   一名裨将捧着一只绘有五方神兽的方形朱漆盒大步上台,先向怀真见礼,然后面向谢珺单膝跪下,将漆盒呈到了他面前。   谢珺扳开锁扣打开盖子,神色庄严肃穆,从中捧出一柄宝剑,面向台下高高举起。   那把剑长约三尺有余,剑翘以宝石缀北斗七星,以应天象之形,剑身一面刻着腾龙,一面刻着舞凤,即使未出鞘,也能令人感受到无上威仪和凛冽杀气   台上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怀真也愣住了,喃喃道:“尚方斩马剑?”   忽闻台下山呼万岁,数千将士全都单膝跪下。   怀真忙起身,率领众人跪倒在地。   那把剑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杀伐之权,曾为她的父皇所拥有,后来间接移交到三皇兄和二皇兄手中。   由父皇执掌时,她有幸近距离观摩过。落入皇兄们手中后,她便再未见过,因为那时她已经淡出了权力中枢,却不知此剑为何出现在栒邑? 第111章 .献剑看来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大色胚。……   “承庆元年,大军离京之时,大行皇帝①暂赐征西将军尚方斩马剑。将军殒身后,此剑被突厥苏尼抢走,如今突厥残部节节败退,宝剑被杨校尉夺回,转托本将物归原主,交还于长公主座前。”谢珺朗声道。   台上众人皆目瞪口呆,怀真也愣住了。   天气原本有些阴沉,就在谢珺转身面对着她单膝跪下,将宝剑举过头顶时,云破日出,万道金光照彻天地。   剑鞘上的宝石在阳光照耀下煜煜生辉,璀璨瑰丽的光芒刺地怀真目眩神迷。   恍惚之中,似有那么一瞬间,灵魂陡然出鞘,瞬息千里,在广袤的天地间悠悠飘荡……   耳畔传来低沉浑厚的声音,既熟稔又陌生,“请殿下接剑!”   怀真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来,似乎才看到横在眼前那柄光彩夺目的宝剑。   她的呼吸微微一窒,胸中热血沸腾,突然间激动地难以自抑。   身后王嬍在看着她,崔易在看着她,赵家姐妹在看着她,十八名武婢和二十四名羽林卫也都看着他,还有高台四面的执戟甲士……   怀真犹疑着,四面传来不绝于耳的恳求声,一波一波冲击着她的耳膜。   请殿下接剑!   请殿下接剑!   ……   “此乃帝王之剑,孤②不敢接。”她定了定神,扬声一字一句道,随后振衣而起,伸手去托谢珺手肘,想要扶他起来。   但他身形如山岿然不动,依旧保持着举剑的姿势。   剑鞘上流转的宝光投映在他左眼,映地那颗珠子愈发绚丽,金色与墨色交织,焕发出妖异的光华。   而他右眼中则闪动着炽烈而热切的光焰,与平日的款款柔情不同,她看得心头一紧,有些无措。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见一名绯袍女将疾步上前,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来迟,未及远迎,请殿下恕罪。”   “容娘?”怀真微微松了口气,忙转过身扶她,“快快请起!”   杨寄容却和谢珺一样岳峙渊渟,纹丝不动。   “殿下当之无愧,请殿下接剑!”她目光炯炯,声音洪亮,语气决然道。   “如今李氏皇族,若还有一人有资格执掌尚方斩马剑,必属殿下无疑。”谢珺接口道,并再次诚挚恳请她接剑。   怀真没想到杨寄容会突然出现,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心里便七上八下。一旦接了此剑,往后她肩上便会背负一座看不见的大山。   将来,她又该将其传承给谁?不过是替人保管罢了。   谢珺朝她拼命眨眼,做口型道‘快接,很沉!’   他二人一唱一和,她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客套一番后接过,场中欢声雷动。   入手的确挺沉,但那冷硬坚实的质感却给了她一种奇妙的力量。   她一时心血来潮,高高托起宝剑喊了几句‘天佑我朝,国祚绵长’‘卫室中兴,指日可待’等场面话。   原本就是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竟点燃了在场军将的心,台上之人跟着一起高呼,底下数千精兵附和,声如雷动,响彻云霄。   怀真在震耳欲聋地热烈呐喊声中,瞥见了谢珺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之色。   因为士兵们群情高涨,原本预计半个时辰的军演,居然拖了一个多时辰,从单兵对练到阵法变换再到弓兵枪兵骑兵等各兵种亮出拿手绝活……   怀真大为震惊,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去年初到高奴时遇到的那群连盔甲旗帜都不统一的乌合之众。   她不由得望向了他,正好他也侧过了头,虽然神色端肃,但唇角却流露出一丝骄傲。   **   女眷不便留宿军营,所以黄昏之时怀真一行人便进城落脚。   晚膳后,她正欲就寝时,有不速之客越窗而入。   怀真正在梳头,青丝如瀑,从肩头披泄下来,衬地脸容皎洁如月。   “身为三军主帅,行事还如此荒唐,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她握梳的手顿了一下,头也不抬道。   来客身材挺拔气度不凡,虽形迹诡异却气定神闲,从容登堂掀帘而入,倚在屏风旁含笑望着她。   怀真瞟了他一眼,见他身着轻袍便鞋,脸上还象征性地蒙着一块黑巾,无奈地摇头,“我屋子周围有暗卫,就算把整张脸蒙起来,光看身形也能分辨出来,何必多此一举?”   他随手摘下蒙面黑巾,大步走过来在她身旁落座,“这不是怕明着来你难为情嘛,我当然知道瞒不过你的耳目,但他们会装聋作哑的。”   “翻窗越户,也太没格调了。”她撇嘴讥讽道。   “那不是你专程为我留的吗?”他笑着明知故问。   怀真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他收起笑意,将双臂举到她面前,抱怨道:“举了半天剑,胳膊酸得睡不着,你给我揉揉。”   怀真抬起头望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你是军人欸,什么时候这么娇弱了?”   “那不一样,”他狡辩道:“今日你故意刁难我,害得我差点在三军面前出丑。那剑死沉活沉,万一我举不动把它给掉了,恐怕只能捡起来抹脖子,下辈子重新投胎了。”   “你没跟我商量,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也得容我缓一缓啊!尚方斩马剑,你以为想接就能接?”她朝着东边努了努嘴,“最想要的人在洛阳呢,你们偏偏逼着我接……”   “明人不说暗话,你想不想要?”他打断她道。   怀真噘着嘴不说话,他含笑接过她手中玉梳,转过身替她梳理背后的发丝,“想夺权就要真刀实枪得干,不能光嘴上说。你的顾虑太多了,不就是一把破剑嘛,想接就接了。”   “一把破剑?”怀真苦笑着道:“容娘献给你的,为何不自己留着?”   “我又用不上,留着作甚?当年……”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杨将军获赐此剑,可不仅是为了斩雍伯余。陛下想让他设法给皇叔编个罪名,一并给除了。”   怀真倒吸了口凉气,骇然道:“皇叔觉察到了,所以坐山观虎斗,在最后时刻没有发兵相助,眼看着大军落败,杨将军身死?”   他点了点头,拥住她微颤的身躯,柔声抚慰道:“泱泱别怕,人心就是如此丑恶。你既然想夺权,就该坦然面对。兴许有一天,你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可是没关系,世间并非只有黑白正邪。而且你的三郎永远陪着你,只要能成全你的梦,他愿意去做任何事。你不想或不愿做的事,交给他就行了。”   这种语气有些陌生,怀真心头一凛,缓缓转过头去。   他正伏在她肩后,脸庞蹭着她柔滑的发丝,眼中带着晦涩不明的笑。   “他?”怀真小心翼翼道,“那他想要什么?”   他深深嗅了嗅她发丝间的香气,闭着眼睛哑声道:“想要你爱他,珍视他,信赖他,依靠他,把他放心上……”   怀真感到肩背上一沉,耳后传来匀称低缓的呼吸声。   她抬手轻抚着他交握在自己身前的双手,心头苦涩与甜蜜交织,半晌回不过神来。   等到他睡熟了,她才扳开他的手,将他缓缓放倒在席间,出去唤人送来温水,将棉帕蘸湿,给他擦了手脸和脖颈上的汗意,又拿来衾枕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等忙完之后,她自己却失眠了。   自从离开洛阳后,除了去年与崔旻五祚亭相会前夕,她几乎从未失眠过。   日间发生的事,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   栒邑有四营,驻兵八千,泾水东岸另有两营,由杨寄容统率。   突厥残部便被那两营围困在浅滩上,经过数轮殊死搏斗,如今残兵败将不到五百。杨寄容要报国仇家恨,自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而谢珺态度暧昧,抓获阿史德木措后便秘密关押起来,杨寄容日间来栒邑,一为迎接怀真,二为请命处死突厥援兵,遭拒后竟也未见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率亲卫返回。   怀真原本有很多话想问谢珺,可是没想到他倒头就睡。   她实在睡不着,便坐在旁边,俯身为他按揉着手臂,心里东想西想,到了后来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醒来时天色微亮,而她已经回到了榻上。身边空空荡荡,他早已悄然离去。   而她发现自己衣裙严整,身上也无恙,不由好生纳闷,久别重逢后单纯地相拥而眠,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也不知为何,竟感到几分失望。   以往总是笑他,看来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大色胚。   她拉起被子蒙住了脸,原是想遮羞,可被窝里却有着降真香的淡淡味道。   她轻轻吸了口气,胸肺间弥漫着熟悉的气息,脑海中悄悄浮现起那具年轻矫健的身躯,骨肉匀称修长柔韧。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鲜活的力量和饱满的热情,总能带给她足以抚慰灵魂的激情和极致的体验。   许是被窝里闷热的缘故,她心烦意燥气息不畅,便又掀开了被子露出头来,可心头躁郁还是挥之不去。她将被子团在一起,翻身压覆,想象着他的模样,刚闭上眼睛,耳畔却响起了他挥汗如雨时难耐的粗哑喘息……   她懊恼地锤了锤床榻,捞起枕头在榻沿狠狠摔了几下,惊地窗外枝头的鸟儿扑簌簌飞走了。   莺声燕语越来越欢快,提醒着她外面春意盎然,而她在独守空闺,没有拥抱、爱抚和亲吻的晨起真让人暴躁。   她跳下榻,赤足奔到外间,推开窗望着满庭盛开的桃花和厢房檐下成双结对的燕子,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唤了声来人。   廊外婢女应声而入,捧巾奉栉鱼贯而入。   她想着还是早点料理了阿史德木措的事,然后夫妻双双把家还! 第112章 .忌医长公主把您的坐骑给拐走了。……   晨起时虽心浮气躁,但洗漱后望着外边怡人的春景,却觉神清气爽胸襟开阔。   怀真换上骑装,跑到院中将鞭子一甩,喊道:“谁要出去遛马,快些准备!”   几名武婢匆匆奔出相随,一行人到了外院,正遇到崔易在打拳,怀真招呼了一声,邀请他同去,崔易欣然应允。   怀真上马后,对相送的仆婢道:“早膳不用管,我们在外面吃。”   他们离开行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队骑士打马而来,约摸二三十人。   谢珺戴黑幞头,着墨绿暗银团花纹襕袍,佩蹀躞带,白罗袜青丝履。   其余部众皆头戴韦弁①,着深褐色缺胯衫,腰束革带,佩横刀与弓箭,足蹬乌皮靴。   官吏及守卫忙都迎出来见礼招呼,边寒暄边将谢珺领到了内院门口。   王嬍带着众侍婢站在月洞门外,施礼道:“驸马大安!”   谢珺神采飞扬,含笑从容回礼,问道:“殿下何在?可用过早膳了?”   王嬍道:“殿下出去了,嘱咐我们不用留饭。”   谢珺微愕,“这么早?她去哪里了?和谁?”   王嬍听说怀真叫走了崔易,便猜到是办正事去了,多半是踩点或打听突厥俘虏的关押地。   “殿下向来便有早起练功的习惯,带着属下们熟悉弓马也是常事,您不知道吗?”她反问道。   “哦,那我进去等他。”谢珺没再多问,径直进了月洞门。   **   怀真回来已是巳时,行馆外看到谢珺的马,立刻将缰绳丢给侍从,兴冲冲地奔了进来。   软风拂面,花香阵阵。   谢珺正坐在假山旁的桃树下喝茶,听到怀真的声音,面色顿时一喜,忙起身相迎。   怀真跑得面颊绯红娇喘吁吁,咋一看到他,不由得欢呼了一声,飞奔过来扑到了他怀里。   谢珺朗声笑着接住撞入怀中的娇躯,抱着她欢快地转了几圈才放下来,拿出帕子擦拭着她鼻尖和额头的细汗,嗔道:“跑那么急做什么?瞧你,一头的汗。”   怀真这才感觉到难受,蹙眉捂胸走至矮几前,拿起茶盏仰头便要灌,谢珺忙按住她手腕道:“慢点喝慢点喝法,别急——”   她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将空茶盏递给他,清了清嗓子道:“我正想你着,你就来了。”   “唔,你就这一刻想我?”他变戏法般拿出一枝桃花,别在她衣襟上道:“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想你呢!”   “是吗?你这稳如泰山的样子,可真看不出来。”怀真取下花枝,抬手簪在了他的幞头上,含笑端详着。只见他面如冠玉皎洁无暇,唇若涂朱轻粉盈盈,眸似春水柔波潋滟,真真是人比花娇,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凝然不动的左眼,一想到这个他便恨得咬牙切齿。   奈何,她所仇视之人已不在人世。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么多年了,三郎还是如此漂亮!”她绽开灿烂的笑容,将心底的异样情绪压了下去,由衷赞道。   谢珺不由得笑弯了腰,抱住她道:“你今日热情地有些反常,又来拿我开涮,我都老了,说这话谁信?”上次她说这话,是数年前的七夕,那时候他还五官俱全。   怀真嘻嘻笑着在他裆下一探,“不老不老,嫩生着呢!”   谢珺忙将她的手捉住,面颊滚热气息微乱,压低声音道:“大白天的,可不敢乱来。”说罢牵着她落座,亲自斟了盏茶,殷勤奉上问东问西,让怀真几乎插不上话,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忙问道:“你早上何时离开行馆的?”   “早上?”谢珺悚然一惊道:“我才过来呀!”   怀真心头一悸,只觉得一股阴森寒意直爬上脊背,不由得坐直身子,怔怔地望着他道:“你昨晚翻窗而入,和我正说话着便睡着了,怎么你不记得?”   不会有错的,崔易看到他卯时离开的。   谢珺脸色蓦地发白,连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我……几时来的?”   怀真想了想道:“约摸亥时三刻。”   “前些日子和突厥打了场硬仗,后来又连日操练,昨晚实在困顿不堪,戌时刚过就睡着了,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哪有功夫过来?”他声音微颤,骇然道。   怀真听得心底发毛,双手抱肩瑟缩了一下,满腹狐疑地望着他。   谢珺见她不像是开玩笑,额上不由得渗出了冷汗。   怀真突然回身,招手唤来一名侍婢,命她去请随行御医。   谢珺立刻神色大变,警觉道:“泱泱,你做什么?”   怀真认真道:“你有点不对劲,让御医瞧瞧吧!”   “我哪有不对劲?你别乱讲,我好着呢!”他神情激动,作势欲走。   怀真大吃一惊,忙拉住他手臂道:“喝醉酒的人通常会大喊着我没醉,谁会承认自己醉了?三郎,不要讳疾忌医,看一下又怎样?”   “泱泱,我真的没病,你别逼我。”他如临大敌,扳开她的手,眼中满是惶恐。   “我没说你有病,”他的反应太激烈,让怀真大感意外,为了缓解他的情绪,忙安抚道:“想来是最近太过劳累,所以有些健忘,就让御医给把把脉,开几服药,总归没有坏处吧?”   他顿了一下,神色有些和缓,态度立刻大变,“想起来了,我昨晚是来过,刚才一时情急给忘了……”   “你来时我在做甚?”这样拙劣的演技,哪里骗得过怀真,她反口一问,他立刻哑口无言。   **   婢女带着御医还未进院子,就看到谢珺风风火火奔了出来,怀真正在后面又喊又追。   两人忙让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跑了出去。   “这……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啊?”御医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   “来都来了,您还是先进去坐吧!”婢女可不敢擅作主张让他走,万一待会儿那两人又回来了呢!   行馆并不大,也就是三个院子十几间房,可是怀真竟把人跟丢了,一时间无比沮丧。   谢珺正躲在随从们歇脚的跨院中,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怀真找过来,正欲吩咐大家悄悄溜走时,就见一个仆役匆匆奔了进来,压低声音道:“大人,长公主把您的坐骑给拐走了。”   众人齐齐傻眼,谢珺也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道:“我的马……没抗拒?就……跟她走了?”   追随多年相依为命的老伙伴,就这么随随便便被人拐走了?平日喂养的小厮都不敢碰它,脾气比主人还大,今儿怎么就没有原则了?   仆役如实道:“小的看着挺乖的,驮着长公主往西边山坡上去了。”   随从们皆大惊失色,窗下坐着说笑的、屋角围在一起吃东西的甚至门口磨刀弛弓②的齐齐停了下来。   “主君,殿下好端端怎么会去西坡?您还是去瞧瞧吧!万一……”身后的少年急赤白脸,冲出来道。   “万一西坡埋伏的暗哨不认识,伤到殿下可如何是好?”另一个稍微年长的汉子突然打断道。   其他人有的沉默,有的焦急,有的围上来请他拿主意。   “我去看看,你们暂留行馆,莫要轻举妄动。”谢珺吩咐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刘哥,你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方才那少年愤愤道:“殿下到底是朝廷的人,就算他们是夫妻,可主君该防也得防着。朝廷的人,没有一个安好心的。”   “呦,就你能,人家的家事轮得到你管?”中年男子没好气道。   “这可不是家事了,突厥蛮子走投无路为何敢向殿下求援?而殿下收到信后立刻就动身过来,你敢说这其中没猫腻?咱俩可是亲眼看到那猪油蒙了心的王八蛋把突厥蛮子的信送到了鹑觚行馆……”   “你以为主君不知道?”中年男子赏了他一个爆栗,“是他派咱俩盯着那吃里扒外的兔崽子,也是他将人秘密转移至西坡的,他心思缜密,一百个你加起来也猜不透。刚要不是我拦着,你一旦说出了猜疑殿下的话,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人家是两口子,你只是个投奔他的故人之后,孰轻孰重?”   少年揉着脑袋,脸庞涨地通红,“我对主君一片忠心,天日可鉴,他不会赶我走的。”   门口磨刀的汉子回头道:“你去军中问问,如今追随主君的谁不是忠心耿耿?他留你在身边,并非你有过人之处,而是念在你祖父黄公的份上。”   “我……”少年顿时面红耳赤,辩驳道:“主君说过我聪明颖悟脑子灵光,还说要培养我做他的主簿。”   屋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你做主簿的话,那他这辈子撑死也就是个郡守,再别想进步了,哈哈哈哈……”   “小黄啊,你还是再多读几本书吧!俺是个粗人,也知道汉高祖白登之围是怎么脱身的,自古以来,什么风最可怕?不就是枕头风嘛!你作为名士之后,光凭阿史德木措向长公主求援便疑心长公主通敌,将来说不定把我们也要猜疑个遍。”   “人家是两口子,众所周知,咱们主君惧内,什么都听长公主的。要地给地,要兵给兵,人家还没要呢,就上赶着把剑给献上去了。突厥人想脱身,从他身上找不着破绽,只能去找他老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看不出来?”   “老刘,别跟这混小子废话了,他还没成亲,也没碰过女人,哪里知道两口子有多亲?那可是盖一床被子睡觉的。”   “兴许还要脱了衣裳搂着呢!”   “可不止搂着,还……”   “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少说点浑话吧!”窗下传来冷肃威严的声音。   一个神情阴郁五官冷峻的青年不耐烦地扫视着众人,正是安定郡长史魏简。   他一开口,大家便都停止了嬉闹。 第113章 .祖宗你把我当什么?   话说怀真跑出行馆,看到谢珺的青骢马还系在拴马桩上,便知他是故意藏起来了,多半就在部众们休息的小跨院。   她到底顾忌着身份,不好随便闯入一堆男人窝中,便把他的坐骑惊风给拐走了。   承安二十一年秋,卫尉卿秦默命四名属官做她的私人教习,虽只学了短短几个月,但却终身受益。   尤其是教她马术的符愿,若非他心无旁骛倾囊相授,她绝不会有后来的水平。   萧祁是最会偷奸耍滑,除了陪她东拉西扯,几乎没教过什么有用的东西。   陆琨倒是实诚,想教她剑法,奈何她并无根基,所以只学得招式并未得精髓。   谢珺是教她箭术的,虽兢兢业业,可他太拘谨了。   但凡有点儿肢体接触就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当时她个头刚到他胸口,两人贴的近时偏过头就能听到‘噗通噗通’的声音。   那会儿惊风才四岁,还未上过战场,常和她的矮脚桃花马一起玩,如今她的坐骑早不知道换了多少……   怀真信马由缰,朝着西边斜坡上踱去。   瞧见那边山花烂漫浅草如茵,遂摸了摸惊风的头,俯在下身柔声道:“谢珺是个笨蛋,咱们不和他玩,去那边吧,我摘花给你戴,你一定是整个栒邑最英武神俊的马。”   谢珺追过来的时候,怀真正给惊风编辫子,一人一马缓缓行着,离暗哨还有四五里。   “你找我就行了,何必把惊风给带走?”他慢悠悠跟上来道。   “守株待兔呀,”怀真头也不回道:“没了它你寸步难行,可不得费心找过来?”   “真佩服你的心思和胆量,惊风如今脾性暴烈不比当年,你也不怕它狂性突发辖制不住?”他走上来,侧头笑望着她。   “我不做没把握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对了三郎,我想明白了,知道你为何不敢让御医把脉,”她转过头,眼中露出狡黠一笑,“怕他诊出你身体有恙,便将我们婚后无子的责任归咎到你身上。”   她此番出京,宫中派了两名御医随行。   一人擅长女科及孕产相关,另一人专治肾虚脾弱肝郁气滞等,原想着让她成亲后立刻给崔家生个嫡长孙,妄图以此来修复朝廷和庆阳崔氏之间的裂痕。   结果中途生变,她嫁给了谢珺。   两名御医便降格成了看外伤及杂病的普通医官,不能发挥特长,心中颇不服气。   俩人没少拐弯抹角地暗示怀真,说想找机会给谢珺好好瞧瞧,若有什么问题趁年轻尽早调理。他们常给怀真看诊请脉,知道她玉体康健血气充盈,自不会怀疑她有问题。   陪嫁的几名女官也没少‘关心’她的闺中秘事,在她们看来,俩人似乎都无不足之症,为何婚后数月却始终不见喜讯?怀真对此只得搪塞。   “不是……是,是这个原因,”谢珺下意识否认,却又觉得她这样误会挺正常,便又改口,顺着她的话无奈道:“那你还逼我?到时候他当面说出来,我的脸往哪里放?有哪个男人能丢得起这种面子?”   怀真莞尔一笑,张开双臂撒娇道:“我要下去。”   “好,你别再让我看御医了,行吗?”他走过去将他抱了下来。   怀真落下地后却不愿撒手,搂着他的腰道:“放心啦,我不会让你背黑锅的,大不了让他也给我把脉。”   谢珺猛地一震,不由神色大变,骇然道:“你、你做什么了?”   “你做什么了,我就做什么了,”她有点心虚,但这种事总得说的越清楚越好,只得低声道:“三郎,我们这辈子真的不会有孩子的。”   上个月谢珺离开高平后,董飞鸾的药便配好了。   怀真正好得知王嬍婚后也曾设法避孕,遂从她手中觅得配方,着人好生对比鉴别后,调配了最适宜最温和的新方子。   她心里清楚,包括谢珺在内,所有人都不会理解她的行为。   可那又如何?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爱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绝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只是理智归理智,情感上她依然会觉得抱歉。   “你何必糟践自己的身子?我答应过的事,就绝不会食言。我们成婚前就说好了,我怎么可能会让你……”他既震惊又心痛,声音里也有着难以掩饰的遗憾失望,便不敢再说下去,怕她听出端倪。   “你仍抱有希望,对不对?”怀真哪里会不明白,轻叹道:“我只是想以此来表明我的决绝之意,让你知道我心如磐石不会更改。三郎,我不能给你一丝希望,否则总有一天,你的失望会化作怨气,你会恨我的。”   她一针见血,戳破了他最隐秘的心事——他的确抱有一丝希望。   他想等着她有一天回心转意,然后他们孕育一个孩子,一起抚养长大,弥补前世的遗憾。   他依稀记得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可仅仅只是知道,其他一切都没有印象。   即便没有虚幻飘渺的过往,他也想和她像寻常夫妻般拥有自己的儿女。   如今,这丝希望被她残忍地掐灭了。   他一时失了方寸,思绪紊乱耳鸣阵阵,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突突狂跳,叫嚣着想破颅而出,他急喘了口气,抬手紧紧按住了。   怀真看到他伤心无措的样子,心里倍加怜惜,不由得抱紧了。   他却赌气般挣开她的手臂,低头默默往前走去。   怀真忙牵着惊风跟着,虽心急如焚,却只能强作镇定。   两人一前一后,徐徐行了三四里多,前方山道口有一株伞盖般的老梧桐。他顿住脚步,抱膝坐在树下发呆。   怀真走得口干舌燥,看到马鞍下挂着的水囊,忙摘下来,晃了晃却发现是空的。   她想着正好趁机打破沉默,便拎过去好声好气问道:“三郎,没水了,怎么办呀?”   他抱膝坐着闷声不语,只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怀真知道他性格本就如此,估计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又见周围风景秀美,不远处便有山林,又见绿意盈盈生机盎然,想着应该也会有山泉清溪,不如自己去找一找。   “算了,我去找吧,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她说着弯下腰在他腮边吻了一下,牵着惊风去找水了。   后山密林中暂被划为禁地,从林外到山涧边皆有暗哨严密防守。   但是怀真并不知情,她也不知道哪里有水,可是惊风知道。   她将空水囊在它眼前晃,询问一番后,惊风便带着她往这边来了。   怀真跳下马背,还不等她招呼,惊风便哒哒哒小跑到溪边,径自低头饮水。   “哎,这到底是你喝的还是我喝的?”怀真忙跟着跑了过来,她虽口中焦渴,可让她和马共饮,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惊风扬起脖颈,得意地朝她甩出一道水花,复又低头饱饮。   “惊风,你跟着谢珺学坏了,以前那么乖……”怀真抬起袖子擦着脸,懊恼地跺了跺脚。   她往上游走了几步,找到一块干净的青石,除下靴袜,将裤腿挽起,小心翼翼地蹚进了清浅的溪中,抬头笑道:“叫你使坏,现在只能喝我的洗脚水了。”   惊风懒得搭理,喝饱后踱到岸边吃草了。   花草树木都是根部浇水,她想着把脚浸在水中,兴许也能缓解几分焦渴吧!虽知这是谬论,可是别无他法,除非再找到其他水源,否则只能忍着。   溪水被阳光晒得暖意融融,双足浸在其中虽不能解渴,却可以缓解疲劳。她踩着圆润的鹅卵石,逆流往上游走了十来步,抬头只见深林幽静鸟语花香,正欲招呼惊风过去一探,却听到一阵尖锐的笛声直冲云霄。   草丛中、山石后甚至古树上,同时传来扣弦拉弓之声,怀真的身体蓦地绷了起来,头顶艳阳高照,可她额上却渗出了冷汗……   **   谢珺听到示警声时,猛地醒过神来,这才发现怀真和惊风都不见了。   他一拍脑袋,急忙起身往发声之处奔去。似乎听到她说去找水了,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人影了。   “万一西坡埋伏的暗哨不认识,伤到殿下可如何是好?”   离开行馆时,近卫刘麟的声音忽地在耳畔回荡。   虽然知道以她的机智多半能应付,可还是心惊胆战。   他还未转过山道,便听得迎面而来的马蹄声,就见一匹神骏风驰电掣般朝着这边奔来,正是驮着怀真的惊风。   “泱泱、泱泱……”他高喊了一声冲了过去,怀真来不及勒马,但惊风看见主人便自行放缓了速度。   “哎,快跑呀,有人在追我呢!”怀真小脸煞白,踢了踢马腹焦急道。   “是我的人……”他握住缰绳不好意思道,眼见怀真要变脸,忙冲着惊风道:“你不认识地儿吗?跑什么?原本没事也有事了。”   “你少指桑骂槐,”怀真在他手臂上踢了两下,气呼呼道:“是我叫它跑的,再不跑就要被射成刺猬了。”   “他们敢……”他转过头,瞥见她竟赤着柔美的小腿和雪白的纤足,忙一把捉住,哑声道:“靴子都跑掉了?”   怀真挣不过,又羞又恼,气得眼泪汪汪道:“你们合伙欺负我。”   他急忙放开,正要将她抱下马背,就看到后面两人并辔而来,正停在三丈外,互相推搡着不愿上前。   “泱泱,你先等一下!”他把缰绳塞到怀真手中,沉下脸走了过去。   怀真刚才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全被人瞧见了,如今知道是他的人,更是无地自容,片刻都不想留,自行驱马往回走去。   可是走着走着,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猜到了什么,便在山道口的梧桐旁停下,等着他过来。   谢珺很快便回来了,将手中包袱放到草地上,走过来要抱她。   怀真扭过头去,哼了一声道:“别碰我。”   他便又转到了另一边,赔笑道:“刚才是为夫不好,泱泱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怀真正待转身,却被他一把搂住腰肢,愣是从马背上扛了下来。   怀真还没反应过来,便头朝下栽到了他肩上,登时惊叫了一声,抓住了他背后的衣袍。   “我又不会把你摔了,怕什么?”他一边笑着打趣,一边轻手轻脚将她放在草地上,拿过包袱解开来,却见里面除了她的靴袜还有一个小包,他皱了皱鼻子,是伤药的味道。   “泱泱,你受伤了?”他眼皮一跳,急忙过来要检视。   “你少管。”她甩开他的手,不耐烦道。   当时情况危急,她只顾着逃命,上马时连靴袜都顾不得,脚下踩到了尖锐的石子,真是丢死人了。   “我当然得管。”他不由分说按住她的膝盖,急切地摸索着要找伤口。   怀真皱着眉晃了晃左脚,有些难为情。   他立刻会意,俯身捧起她的脚踝查看,冷不丁看到半边脚掌都糊满了血,心脏不由得收紧了。   暗哨们不认识怀真,却都认得谢珺的坐骑,所以示警声响起后并未立刻动手,正商量对策时,受惊的怀真已经逃了。   看到她能随意驾驭惊风,大家想着也只能是怀真了。原本他们打算佯装不知,可出去查看的人发现了血迹,知道不能再装死,否则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与其等着被问罪,不如将伤药绷带和她遗落的水囊鞋袜等一并打包送还顺便赔罪。   结果他们越追怀真跑地越快,可巧撞见了谢珺,只得硬着头皮向他解释。   “是我不好,我应该跟着你的。”还好,擦洗干净之后,伤口并不算大,可他还是心有余悸。   “不敢劳您大驾。”怀真蹙着眉道。   他低头敷药包扎,手指触到她柔嫩的肌肤,便开始心旌摇荡,也不顾她的冷嘲热讽,借着缠绕绷带和棉纱的机会,悄悄去摩挲不盈一握的纤足,眼神贪婪地在她曲线柔美白皙细嫩的小腿上流连忘返。   怀真痒地蜷了蜷脚趾,见他耳尖绯红气息急促,眼神中欲色翻涌,便知道他是故意逗弄。   “慢慢腾腾,不如我自己来。”她抱怨着,俯身过去想将裤脚拉好,结果不小心与他额头相撞。   他似如梦初醒,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娇颜,突然抬手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   对于昨晚去行馆找她的事他毫无印象,早上睁眼便在营房中。   原本他是有那个打算的,一别月余,自然舍不得分开片刻,可若是夜探,夫妻之间免不得要恩爱一番,但他因连日奔忙疲惫不堪,怕力不从心会堕了往日雄风,便想着歇一晚上,结果竟发生了那样离奇的事。   不过身体是有记忆的,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昨晚他们什么也没做。   他感到既庆幸又后怕,洞房花烛夜过后,他就放松了警惕,以为脑中那个东西再不会出来兴风作浪了……   压抑了两天的热情因为熟悉的甜美气息逐渐苏醒,他忘情地吮吻着她娇嫩的唇片,肆意吞含着香滑的软舌,吻得她娇软无力瘫在他臂弯,这才将她压倒,滑下去轻啃着耳后和颈侧。   怀真陷入一片柔软的芳甸中,脑后枕着他厚实的手掌,耳畔是他压抑着的动情低喘。   “三郎……”她有些无措地唤道,“三郎别乱来,光天化日之下……会有人看到的。”   “泱泱,我有分寸,”他将她抵在胸膛的双手放到了肩上,沉下身压覆着她,抬起她的左腿,将至贴在腰畔,哑声道:“你别乱动,小心弄疼了伤口。”   她渐渐放下心来,想着以他那样稳妥的性子,定然也做不出什么过激的事,顶多就是隔靴搔痒解解馋,而她也正好心痒,乐得配合……   良久之后,她却发现事情和自己所想的有出入。   他的确有分寸,没有解她的袍服,只解了自己的袴子,也未对她做出什么荒唐事,只在最后关头借用了她的手和帕子。   仅此而已,却足以令人火冒三丈。   “你把我当什么?”她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伏在她颈侧,半张着因情潮涌动而湿红的唇,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见她动了气,忙翻了个身拥她入怀,觍着脸哑声道:“小祖宗!”   怀真忍俊不禁,在他酡红的面颊上拧了一把,啐道:“你对着祖宗自读?”   “你就饶了我吧,可别抓着不放了。”他清了清嗓子,附在她耳畔低笑道,“刚才摸了你的纤纤玉足,实在有些把持不住,若不自行出一出精,怕是得按着你在此野合。”   “你……你祖宗脚冷。”怀真臊地说不出话,好半天憋出来一句。   “真是该死,我竟把这事给忘了。”他懊悔不已,忙坐起身系好袴子,然后侍候她着袜穿靴,“左边还是先别穿,休养两天再说。哎,泱泱,”他一边整理着她的裤脚,不忘抬头瞧着她赞道:“你怎么哪儿都生的这么美?”   怀真知道他的心思又跑歪了,便别过头去不说话。   他仔细地系着袜带,眼神却穿过单薄的衣料逡巡,想象着柔美纤细的轮廓和膝盖以上如玉般莹润的肌肤,越往下想越觉得唇干舌燥。   “别动!”怀真一把按住了他胡乱游移的手,红着脸道:“谢珺,你又做什么?”   他喉头吞咽了一下,喘了口气定下神,拉着她的手柔声道:“不做什么,回去再做吧!”   “谁跟你做啊?”怀真甩了甩肩道:“刚才的事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时候山溪都改姓谢了?”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那里只是暂时借用一下。”他含糊其辞道。   “暂时借用?”怀真挑了挑眉,道:“阿史德木措关在那里吧?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以你的谨慎,哪可能放任敌人的求援信出境?”   “对对对,都给你猜中了,”谢珺笑着将她抱起来放上马背,一手握缰一手提着她的青缎靴,“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怀真见他牵着马往回走,纳闷道:“你不上来?”   他摸了摸马鬃,笑道:“我怕累着惊风。”   “你什么意思?”怀真恼怒道:“你说我重?”   “没有,你别多心,我的意思是我自己太沉,怕累着它。”他一本正经道。   “你压着我的时候怎不见心疼?”怀真用足尖踢着他的脊背,轻声道。   “谁说我不心疼了?”他转身握住她乱扭的足踝,道:“我每次都撑着的,是你没注意。待会儿回去,我给你好好示范一下。”   “少贫嘴,我说正经的,你打算怎么处置阿史德木措?”怀真不想跟他瞎扯,便将话题引了回来。   “等咱们办完正事再好好商量吧,不急不急。”他好整以暇道。 第114章 .做戏夫妻俩当众吵得面红耳赤。   午膳后,谢珺堂而皇之抱着怀真进了内室,其意不言而明,外间侍膳的婢女们悄然撤下杯盘,掩门而出。   “昨晚你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怀真指着半支的南窗道。   他笑着环顾室内,似在寻找便于行事之处。   怀真心知肚明,难免紧张起来,心里砰砰直跳,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如何处置阿史德木措?总不能一直扣着吧?”   他低头看见她玉颜娇红眉眼含春,不禁笑道:“暂缓再议,还是先叙欢情吧!”说罢将她抱至昨夜暂歇的玉簟上,直起身便要宽衣。   “不急,你先给句话,我好着人去安排。”怀真坐起身,扶了扶半歪的云鬓道。   她回来到行馆后,便将硬挺的骑装换成了轻软的薄衫罗裙,发式也重新梳过,因此歪头抬手轻抚鬓发的姿态显得格外妩媚撩人。   “我的殿下,您就大发善心,体恤一下办差的人吧,这才用过午膳,就不能让人喝盏茶消消食,再歇个把时辰?俗话说春困秋乏,这会儿谁有精神?”他说话间已除下腰间蹀躞带,胡乱扒掉外袍,扑过去将她重又按倒。   “你不精神挺大的吗?”怀真反驳道。   谢珺捉住她的双手,按在枕上道:“若是别的事,我肯定提不起劲。咱们先把昨夜未做之事补上,然后再谈别的……”   她稍一分心,手脚便被他制住,当下动弹不得。   “啧,都湿成这样了,还要嘴硬?”他笑眯眯地探手摸索着。   怀真喘了口气,猛地瞪圆了眼睛,颤声道:“小、小心点……别碰到我的脚。”   “这么大的事,我怎会忘?”他俯身埋在她肩上闷声道:“你放心,我有办法。”   ……   云雨过后,俱都倦极,两人便滚在一处相拥而眠。   谢珺率先醒来,睁眼就看到怀中佳人娇憨甜美的睡颜,云鬓蓬松眉眼弯弯,粉颊上犹隐带着恬淡的笑意,想来入睡前是心满意足的。   他的眼神温柔似水,徐徐淌过面前的娇颜柔颈玉臂香肩,最后停留在薄毯半掩的香软丰盈间,那里的肌肤细腻皎洁吹弹可破,最是美妙销魂。   他看得入迷,正自低头想再体验一把时,却对上了一双水盈盈的妙目。   “以前你陪我做过戏,这次我陪你做。”她刚醒来,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阿史德木措是杀是留,不能再拖了。你碍于杨氏部众不好放人,但也知道杀之无益,才一直下不了决心。”   谢珺的身形微微一僵,哭丧着脸道:“哪有你这样的?睁开眼就谈这么严肃的公事,搞得不像是夫妻,倒像是……”   怀真伸了个懒腰,拉他一起躺下,手掌钻进他衣领内摩挲着,笑道:“像是在做什么权色交易的狗男女吧?那你说说看,谁是权谁是色?”   “我无权也无色,”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温柔的爱抚,“只有一颗赤子之心,永远向着你爱着你。”   怀真的手掌在他肩背上流连,摸索着找到了一处长疤,贴过来吻着他微翘的唇角,手指描摹着窄长的伤痕,感觉到掌下的身躯微微一颤,往她怀里蜷了蜷,奈何他身形高大,无能如何也不能全都钻进她怀里。   “泱泱,那一刀是为救你挨的,你都没去探望过,我好生伤心的。”他带着几分孩子气,嘟着嘴委屈道。   怀真大为惊讶,揉了揉他的脑袋道:“那都多少年了?你也太能翻旧账了吧!”   他哼哼唧唧地往她怀里拱了拱,“旧账也是账嘛,总之你理亏。”他抬手抚向了她的心口,细细揉捏抚弄着,“我真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心。”   “那个时候兴许没有吧,”她愧悔道:“后来慢慢长出来的。”说罢,像是安慰一般凑过去吻他的面颊和脖颈。   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怀真忙解释道:“我那些天也很挂念你的,可我脚上有伤行动不便,何况以当时的情形来看,我们避嫌还来不及,哪敢密切接触?这不是往别人手里递刀吗?”   “哎呀,我不想听这些,”他扭了扭身子,不满道:“难道我不明白吗?过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回想起往事时,会有些新的感触呢!”   怀真挠了挠头,犯难道:“感触还分新旧吗?还是和当初一样,觉得你太冲动了。你知道有多危险吗?如若父皇对我的态度未变,咱俩可能要共赴黄泉了。”   他睁开眼睛,痴望着她道:“我愿意陪你共赴黄泉。”   “别犯傻,”怀真笑着揉了揉他的耳朵,“我们这么辛苦,可不是为了共赴黄泉,要好好活着。”   “我听你的。”他柔柔一笑,重又闭上了眼睛。   “咦,”怀真触到他耳后肌肤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刮伤,奇怪道:“你怎么把自己抓破了?”   谢珺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入了枕中,低笑着道:“你的脚趾甲抠的。”   “我……”怀真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咬着唇难为情道:“这不怪我吧,是你想出来的姿势,也是你弄得人家太狠……”   “可是你很受用呀,”他悄悄转过脸,握着她的手掌摩挲着,低低道:“还求我快点、用力点……唔!”   怀真扑过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嗔道:“再瞎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你损失可就太大了。”他笑得簌簌直抖。   “无耻。”怀真耳根子发烫,白了他一眼道。   “可你喜欢呀!”他邪笑道。   怀真不想接话,起身披上衣衫,爬过去捡起他的腰带,在一堆沉甸甸的令牌符节中漫无目的翻检着,皱眉道:“哪一个有用呢?”   谢珺枕着手臂,优哉游哉地瞧着她忙活,笑着指了指自己道:“别找了,你把我带上最稳妥。”   怀真回头望着他,思忖道:“你的意思是……这行不行呀?咱俩合起来骗容娘,有点不地道吧?”   “不然呢?你趁我睡着偷我的令牌,让崔易拿去放人更高明吗?在容娘看来,还是咱俩合谋呀!”谢珺无奈道。   “容娘要报灭族之仇,这是人之常情。可元凶是阿史那罕其,如今已成了瓮中之鳖。她为何非要连赶来救援的阿史德木措一并杀了呢?”怀真颇感困惑。   “她全族几百口都惨死在突厥铁蹄下,最疼她的父亲遭枭首辱尸,她也曾沦为俘虏受尽折磨,劫后余生你还指望她能清醒理智以大局为重吗?”谢珺感慨道。   怀真默然,叹道:“阿史那罕其是突厥可汗之子,他死后突厥一定会有异动,若是有人趁乱夺权引发内讧,于我们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如今雍州屏障形同虚设,一旦突厥再次入侵,西北将重陷战乱,我们前面的心血可就白费了。皇叔偏安一隅,只愿坐享太平不愿劳心劳力,你虽有能力,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想要重新整合各郡力量,比登天还难。”   谢珺系好衣带,苦笑道:“还有一事,燕王送来了招降书,想让我们效忠于他,等他登基后,就让我做雍州节度使,接替雍伯余。”   “你怎么回的?”怀真放下腰带,爬过来挽住他问道。   “我懒得回应,去年我们累死累活赈灾时,向他求援他一句话都不说,如今倒想起我们了。”谢珺揽住她安慰道:“放心吧,他的手伸不过来。”   **   黄昏之时,怀真带着一队人马,在谢珺的陪同下,气势汹汹地杀向了后山的密林。   途径山涧时,谢珺招呼了一声,埋伏的暗哨齐齐奔出来见礼。   本以为夫妻俩来视察,没想到一开口就吵起来了。   赵家姐妹如同两尊门神一般,跳下马嚷着要揪出日间拿弓/弩对着她家长公主的暗哨,众人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谢珺看不过去她俩的嚣张态度,上去斥责了几句。   怀真便发火了,夫妻俩当众吵得面红耳赤。   “就是你理亏,明知道我朝这边来了,不知道提前示警吗?”   “可你也没伤着啊,”谢珺狡辩道,“脚上那点小伤赖不着别人,谁叫你不小心?那么大人了,还能扎到脚,羞不羞?”   “谢珺,你……”怀真怒不可遏,手中马鞭兜头抽了过去。   众人只听得破空声响,顿时噤若寒蝉,心想着这夫妻俩不会当众打起来吧?看来传闻不可信,他们的感情也没多好。   ‘啪’地一声闷响,只听得谢珺吃痛,惊愕道:“你来真的?”   “你敢护着对我不敬之人,我就敢真打你,怎么着?”怀真趾高气昂道。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谢珺捂着手背,策马往后退了几步,吩咐道:“守好前路,任何人不得通过。”   “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我偏要闯一闯。”怀真冷着脸下令清道,崔易一马当先跳过山涧往前疾奔,手中浑铁槊横扫而过,将试图挡道者尽皆逼退。   赵家姐妹也不甘落后,纵马相随。   只听得打斗之声不绝于耳,不到一刻钟,崔易等人便将路两边的暗哨全都揪出,机关尽皆破坏,兴冲冲地奔回来复命。   怀真正和谢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听到喜讯不由眉开眼笑,再也不和他多说一句,打马跳过山溪,往林中奔去。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负责此处的事务官急得直搓手。   谢珺叹了口气道:“还能怎样?她是长公主,你手底下的人开罪了她,本就理亏,她要来兴师问罪,我也拦不住啊!”   “可是……您刚才不是说赖不着我们吗?何况,此处本就是禁地,凡是闯入者按律一概射、射杀……”事务官有些迷糊了。   “她过前两道关卡时,怎么不拦着?人都睡着了吗?还射杀,你射一下试试?”谢珺横了他一眼道。   “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前边兄弟看到惊风便知道是自己人,就没在意。可是后来长公主没和惊风在一起,这才闹出了误会,好在并未铸成大错。您别怪属下多嘴,您要是真想和长公主吵架还是该学一学,你们这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别跟我在这啰嗦了,她既是长公主,又是我夫人,我吵赢了又能如何?今儿回去哄了半天,结果她突然脚疼,这脾气一上来我也按不住。”   事务官为难道:“您还是亲自去看吧,突厥蛮子穷凶极恶,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间,万一挣脱束缚伤到了殿下,那时候她恐怕只找您一个人兴师问罪。”   谢珺一拍大腿,恨声道:“你为何不早说?” 第115章 .有喜你那个破药,该不会是假的吧?……   虽经提醒,可还是晚了一步,谢珺还没赶过去,就听到杂乱之声。   林子后边有座山洞,洞中关押着突厥战俘。   不知为何冲破了枷锁,正死命突围,原本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但为首的阿史德木措认出了怀真,趁乱冲过去挟持了她,情势立刻大变。   林外火光点点,双方正在对峙中。   阿史德木措原本带了三百人,被俘时只剩下不到三十人,此番暴动又折损了数名精兵,正恨得牙痒痒时,看到宿敌谢珺越众而出,他眼中顿时凶光毕露,手中环首刀紧紧低着怀真的脖颈。   虽知道是在演戏,可谢珺看到这情景还是捏了把冷汗。   怀真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放心,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他劈手打晕了。   她前世定然掘了阿史德家的祖坟,否则也不至于时隔多年再见,还是被他打晕横放在马背上带走。   醒来时月上中天,眼前似有火光闪动。   怀真吸了口气,鼻端嗅到浓烈的血腥之气,想必为了演地逼真,他们也是拼命激战了一场。   “殿下,您还好吗?”耳畔有女子的声音。   怀真忙睁开眼,看到一名武婢半跪在身边,正要喂她喝水。   “菁菁?”怀真嗓子干哑,艰难地唤出了她的名字,“你怎会在此?”   菁菁道:“驸马让奴婢来侍候您的!”   火堆旁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经年不见,公主愈发娇气了,当年跳臭泥塘的魄力哪去了?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人质还需要服侍,你真是嫁了个好丈夫。”   怀真坐起来,就着菁菁的手喝了几口水,转头打量着周围,只见两堆篝火旁沉默地围坐着十来个黑影,阿史德木措在离她丈许的地方。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我嫁了个好丈夫。”怀真揉着酸疼的后颈,抱怨道:“你下手真重。”   “得罪了,”阿史德木措乱发下的眼眸闪着幽光,“我也是别无选择,您若是开口只会耽误时间!”   “何时放我?”怀真见他目光中不怀好意,忙别过了脸。   “少说也得远离栒邑几百里吧?这些天就有劳公主了。”他带着玩味的笑意,端详着她火光下的面容,虽显疲惫却难掩天姿丽色,不由得想起了她少女时期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   怀真懊恼地转过头,把脸藏在了菁菁背后。   “放行之前,你须得再唤我一声阿措叔叔,否则我就把你当年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学给你的驸马听。”他半是调笑半是威胁道。   怀真为之气结,牙缝里冷冷地挤出了几个字,“你大可以试试,看对谁有好处。”   阿史德木措吃了个软钉子,这种情境下也的确没有玩笑的心思,便闭口不言,皱眉思索着逃亡路线。   天刚刚亮,跟在后面的谢珺让人送来一辆小车。   车中备有干粮、清水、寝具甚至果品,虽简陋了些,但可免去风吹日晒之苦。   此一去便是四百多里,直送到了位于陇山东麓、泾河上游的平凉。   **   平凉守将郭奉接到消息,一早便领着人在古道口迎候。   怀真下车,望见蜿蜒山道口的界碑,想到谢珺十九岁时便到过此处,心底便涌起一股奇异的兴奋。   郭奉下马,领着随从正欲上前见礼,两名突厥武士突然横刀在前,挡住了路。   怀真回头望了眼阿史德木措,他神色严峻地跳下马背,从行囊中翻出了一张羊皮卷,菁菁立刻呈上笔墨。   阿史德木措就着车壁,大笔一挥不到片刻便写好了盟约,交由怀真过目。   “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越境侵扰……这话不对,”她急忙道:“你改一改,写个具体期限,否则你回去后派人把我暗杀了,那这盟约岂不是作废了?”   “公主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我既为盟友,我便绝对不会害你。何况,”他顿了一下,神色稍微柔和了些,“就算看在阿娘的份上,我也不会伤你的,她曾嘱咐过我,若有机会要好好照应你。”   怀真心情极为复杂,将他拉到一边问道:“当年崔园的事,究竟是谁主使的?姑姑知道多少?”   阿史德木措蹙眉想了想道:“那件事太复杂了,很多人都参与其中,一时间讲不清楚。若说主使者,应该算是可汗吧!可汗掌权后一力主战,阿娘和雍伯余主和,他们曾在敦煌城外共建互市,想让突厥和大卫永享太平。”   “姑姑和雍伯余是旧识?”怀真讶异道。   “何止旧识……”阿史德木措苦笑了一下,“他们两情相悦,所以雍伯余才大费周章接阿娘回国,想过几年后设法迎娶。但阿娘一心想复仇,不惜鱼死网破。当年崔园之事,她以为自己是主谋,其实只是可汗和崔家手中的棋子。他们想绑架二公主,要挟朝廷替换雍州节度使。可阿娘的计划则是刺杀皇后母女,所以她给了你那条项链,是怕我们误伤到你。”   怀真心头悲喜交加,涩声道:“当年若非遇到姑姑,我可能很难真正长大,她并未手把手教过我什么,却让我明白了许多事。可时至今日,与我而言,她依旧是个迷。”   阿史德木措也颇为感慨,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她隐约提过羽林卫中有她的故人,你可知是谁?”她试探着问道。   阿史德木措犹豫了一下,道:“时任公车司马令韩崧。”   怀真愕然半晌,这个名字她时有耳闻,也曾见过几回,但对韩崧并无多少印象,怎么也没想到他就是元嘉口中那个人。   “当时负责皇后銮驾的便是韩崧吧?公车司马令,有他暗中参与,难怪羽林卫来回奔忙,却始终是一场空。”怀真喟然长叹道,“韩崧后来升任卫尉,成了南军一把手,若是姑姑还在世,哪怕是新帝当政,她照应能活得风生水起。”   阿史德木措冷笑道:“她义无反顾的回去,不是为了好好活着,而是为了报仇。像你这样生平顺遂并无波折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怀真哑口无言,她的确无法感同身受,理解不了元嘉,也理解不了杨寄容,因为她没有那样惨痛的经历或身世。   若她前世活到家破人亡时,兴许能明白吧!   **   怀真用印后,阿史德木措割开手掌按在了署名处,又带着属下们指陇山起誓。   正要交接之时,忽听得背后传来阵阵角声。   菁菁奔过来禀报道:“殿下,杨校尉来了。”   怀真暗叫不好,她早料到此事会惊动杨寄容,可她以为谢珺应该拦得住,如今看来事态有些失控。   突厥部众齐齐拔刀,怒目望向身后的滚滚烟尘。   怀真叹了口气,转头望向了阿史德木措,见他并未抽刀,只是肃然望着由远及近的杨氏将旗。   杨寄容一马当先,奔到十丈外时骤然勒马,以鞭梢怒指阿史德木措道:“放下长公主,否则我立刻斩了阿史那罕其的狗头。”   阿史德木措分开众人大步走了出来,冷笑道:“小可汗何在?”   杨寄容抬手道:“带上来。”   身后部将扛出来一个三尺来长的麻袋,重重地摔在草地上。   突厥部众齐齐大笑,任谁也看得出来,那袋子里装的绝不可能是一个成年男人。   杨寄容狞笑道:“有请小可汗阿史那罕其。”   部将抽刀破开了麻袋,众人才看清了袋中人。   怀真远远瞧了一眼,心头猛地一哆嗦,再不敢多看。   “为了方便携带,我只得剁了他的四肢,还请各位见谅。”杨寄容策马踱了过去,目中带着森然杀气,俯视着地上须发蓬乱满身血污的阿史那罕其,啐道:“当年你带人灭我杨家满门时,可有想到今天?”   阿史那罕其奄奄一息,只能怒瞪着她,然而他厉鬼似的凶煞目光根本影响不到杨寄容半分。   “杨校尉,你想用这半个突厥小可汗交换完整的大卫长公主?天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阿史德木措缓步上前,神情自若道。   “不是交换,”杨寄容直起身,傲然道:“若你们放了长公主,我或许会考虑留全尸,否则你们就和阿史那罕其一个下场。”   阿史德木措忽然手起刀落,血光飞溅中,只听得一阵吸气声,阿史那罕其顿时身首分离。   杨寄容忙扬起披风挡住血雾,尚未来得及拿兵器,阿史德木措便挥刀砍向了马腿。   ‘当啷’一声巨响,斜刺里冲出一名紫袍武士,挥起长/枪架住了阿史德木措的环首刀。   杨寄容的战马被巨响所震,长嘶了一声急速后退。   眼看着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怀真忙大声问道:“容娘,谢珺何在?”   杨寄容勒住马势,回道:“三哥困在崇信,过不来了,殿下放心,有我在也一样。”   崇信到平凉有一百里,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怀真还来不及哀叹,阿史德木措却突然抽刀后撤,退回到阵中,一声不吭地将寒刃架在了怀真脖颈上。   “有大卫长公主陪葬,我等就算埋骨在此,也值了。”他还算机智,身处劣势时没有以硬碰硬。   杨寄容突然翻身下马,以国礼参拜。   怀真心里凉了半截,已然明白她的决定。   “殿下,突厥贼人与我杨家有血海深仇,若殿下因容娘之故殒身,容娘定当以死谢罪。”杨寄容声音悲怆神容扭曲,站起身一脚踢开了阿史那罕其的尸体,也不等怀真回应,抬手便要下令。   平凉守将郭奉突然带人冲了过来,喝道:“且慢,杨校尉,主君有令,无论如何要保长公主平安,你这是要公然抗命?”   “抗命又如何?”杨寄容赤红着双目,拔出佩剑直指头顶苍天,“我只听命于自己,我此生唯一的使命便是复仇。”   郭奉一扬手,身后众将士立刻列阵,将杨寄容与突厥部众隔绝开来。   “郭奉,你这是何意?难道你要通敌叛国?”杨寄容边那名紫袍武士扬声喝道。   “郭某只是奉命行事,何况,就算没有命令,我们平凉守军也不会让长公主受半点损伤。”郭奉朗声道。   阿史德木措朝部众使了个眼色,带着怀真缓缓后退,正要上马时,却听杨寄容一声暴喝:“哪里跑?”突然仗剑闯了过来,郭奉忙举刀相迎,回头喊道:“殿下快走!”   怀真担心他不是杨寄容的对手,却也知道自己留下来于事无补,当下不再犹豫,跟着阿史德木措上了马。   “要我留几个人帮他吗?”阿史德木措问道。   怀真忙摇头道:“不用,你的人留下来只会更麻烦。”   杨寄容眼看着他们要逃,立刻下令放箭,怀真忙伏在马背上,阿史德木措一边催马,一边拔刀格挡。   箭势太急,他们都没带盔甲和盾,眼看着就要功亏一篑,就在这时,崔易和赵家姐妹带人赶到,怀真总算缓了口气,来不及叙话,便示意阿史德木措趁乱快走。   **   陇山巍峨陡峭,怀真与阿史德木措在第二重山道口作别。   “这个还是物归原主吧,”她拿出那条翡翠项链,递还给他,“你可一定要活着回去,别忘了我们的盟约。”   阿史德木措接过,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带领众人朝她郑重行了一礼,“可汗此番损兵折将,又失去了继承者,国中必定大乱,阿史那家气数将尽。公主放心,我不会辜负贤伉俪的美意。”   “就此别过,但愿此后永不相逢。”怀真回了一礼道。   阿史德木措笑道:“那公主可要保重,否则,等你不在人世的那一天,说不定我会带兵前去吊唁。”   怀真心头涌起一股恶寒,不禁打了个冷颤,待得他们一行人消失在山中,她依旧心乱如麻。   她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还有七个月就是她前世的死期。   这世上还是有神灵的,只是神灵永远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俯瞰着,永远不会显现。   她默默往回走,心里暗想着,人的命数是注定的吗?若她这辈子不生孩子,那么上天又该给她安排什么样的死法?   怀真走了两刻钟,停下来坐在道边歇息,日头高照,山间林深草茂,头顶时有野鸟飞过。   寻常孤身女子在这样的幽谧的环境下定然会害怕,但她却不会。   这世上所有的山林于她而言都是亲切而熟稔的,像极了北邙山下的崔园。   她靠着树干,仰望着叶隙间灿亮的阳光,心想着要么试试拜佛求神?   承庆二年,谢珺被剥夺官职发配雍州后,她曾跑遍了洛阳大小寺庙为他祈福,可她心里明白,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虚头巴脑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这一路上她一直留有暗号,所以不多时赵雪柏便带人寻了过来。   见她安然无恙,皆欢喜不已。   “驸马因何事滞留崇信?”怀真问道。   “崇信暴动,驸马连夜过去镇压。”赵雪柏请示道:“殿下,咱们是赶过去与驸马会和,还是自行回高平?前几天董娘派人问您何时回去。”   怀真道:“让人去崇信传个话,咱们先回高平吧!”   她原想着即日离开,但没想到郭奉早将她来此的消息传给了民众,以至于百姓将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非要见她一面不可。   怀真这才想起,平凉如今流通的粮食,多半还是从五祚亭运过来的,百姓们始终对她感念在心,这才非要面见不可。   耽搁了两日后,没想到竟在渡口看到了谢珺。   他站在晨曦中,笑着朝她挥手。   怀真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梦,却听到身侧婢女笑着道:“驸马这么早就来了?”   她咬了咬唇,疾步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含笑回握着她的手,轻轻搓了搓道:“泱泱,看到你一切都好,我总算能放下心了。只是这手有点冰凉,想必是你起得太早,没能休息好。”   “我怕晚了会惊动大家,”她粲然一笑道:“崇信那边事了了?”   他点了点头,牵着她走过跳板进了船舱。   怀真落座后取出阿史德木措的盟书,递给他道:“你收起来吧,也不知道以后能否用得上。”   谢珺展开来仔细看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怀真担心地问道:“可是有错处?”   他没有说话,眼神越过枯黄的羊皮定定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   带回到郡守府后,怀真才听说董飞銮病了。   她顾不上鞍马劳顿,匆忙赶去内院探看。   重重花影映在窗上,本是春日盛景,可在董飞銮的房中却显出几分阴郁。   她昏昏然卧在榻上,苍白憔悴的令人心惊。   怀真扑过去握住她细瘦的手腕,还没开口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才多久?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董飞銮哭笑不得,拿起帕子帮她擦了擦眼睛,面上忧喜参半,“你别哭丧,我又不会死。”她招了招手,示意怀真附耳过来。   “我有喜了,已经三个多月了。”董飞銮竖起三根手指,羞羞答答道。   怀真悚然一惊,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怎么会这样?你那个破药,该不会是假的吧?”还不等董飞銮回话,她已经气得跳了起来,“董飞銮,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第116章 .变脸又不是你生的,我才不管呢!……   董飞銮正欲分辨,却猛地脸色一变,忙俯身拿起痰盂搜肠刮肚般吐了起来。   怀真实在看不下去,只得过来给她拍抚顺气,待她吐完后唤人进来收拾。   等婢女退下后,董飞銮才缓了口气,嗓音有些沙哑,“药没问题,你放心。我想可能是我断药太久,所以意外有了身孕。”   怀真心潮澎湃激荡难平,在室内来回踱着,连声祈祷道:“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董飞銮有气无力道:“怀真,求你帮帮我吧,我想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怀真转向她道:“我新婚当夜,你说过你不想要孩子,且不后悔,为何今时今日却改了主意?”   董飞銮闭上了眼睛,轻声叹道:“我那时候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早年间,我以为会永堕风尘,纵然生下孩子,要么为娼要么为奴,所以才绝了此念。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都有指望,我的孩子也就有光明的前途。”   “你指望我?”怀真纳闷道:“难道你不打算让崔旻知道?”   董飞銮翻了个大白眼,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道:“怀个孕这么要命,我还得费劲生下来,凭什么他爽一回就白白当爹了?我的孩子,将来跟我姓。”   怀真大感欣慰,竖起大拇指道:“有志气,有长进,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你先好好歇息,我去跟谢珺商量一下。”   **   怀真梳洗更衣后,谢珺还在东院书楼和属官们议事,她便从侧门进去,蹑手蹑脚上了楼,坐在窗下的摇椅上小憩。   隐约听到杨寄容的名字,又听到崇信暴/乱之事,她看着外间树枝上鸟雀蹦跶,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感到脸上痒痒的,睁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笑颜。   谢珺正蹲在旁边含笑吻着她,见她醒来,便有些抱歉道:“久等了吧?”   怀真揉了揉眼睛,拉起他的手压抑住兴奋道:“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谢珺看到她喜滋滋的模样,便知道是好事,忙追问道:“快说,我洗耳恭听。”   “飞鸾有了身孕,都三个多月了,如今胎像已稳……”   “等一下,她、她怎么会……谁的啊?”他听到这话顿时来劲了,不等她说完便好奇地追问道。   “崔家老二——崔旻的,你也知道,她如今尚未成婚,府中又人多眼杂,若是……”   “别说了,我不干!”他突然站起身,暴跳如雷道:“我们老谢家亏了他们老崔家吗?上辈子替老大养孩子,这辈子还得替老二养孩子,这种事不要再找我!”   怀真拧眉望着他,刚想解释他却又开口了,只是语气没有那么冲了,“又不是你生的,我才不管呢!”   “你有病啊,我为何要跟崔家老二生孩子?”怀真哭笑不得,跳起来锤了他一把。   “是啊,你都不跟我生,凭什么和他……”他下意识接口道。   “谢珺,你脑子坏掉了?”怀真气得敲了他一记,“这个时候扯我做什么?崔旻和我有何关系?人家也没让你养啊,你不听我把话说完就瞎激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毛躁?”   “不是让我们养?”他长舒了口气,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扶她坐下道:“消消气,是我的错,我一听到姓崔的就头大,又是这种事,这才一时犯浑胡言乱语,好泱泱,我不打岔了,你说吧,她想做什么?”   “现在月份越来越大,恐怕瞒不住了,后面肯定会有流言蜚语,对她和孩子都不利。你看能不能找个清静可靠的地方,让她搬过去静养,等生完孩子再接回来。”怀真询问道。   “你早说嘛,这没问题,我回头就让人去办。”他趴在扶手上,有些憧憬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柔声道:“这个孩子将来管我们叫什么呢?其实嘛……你表姐要是不方便,我们也不是不能养。就是怕养出感情了,将来崔家来抢,可如何是好?”   怀真心头突如针扎,垂眸望着他,鼻头忽然一酸,涩声道:“三郎,对不起!”   “嗯?”谢珺抬起头望着她,看到她的神情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捏了捏的脸颊,笑道:“说什么傻话呢?这些天四处奔波,瘦了不少,该好好补一补。”   “我……”揉了揉酸胀的心口,忍着泪意道:“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子,可我却给不了。”   “泱泱,你别这样说话,我心里会难受。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艰难才结成夫妻,难道就是为了繁衍后代?我如今真的想通了,不再去奢求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何况,我们不是因为彼此爱慕才想在一起的吗?你对我而言是无可替代的,若是让我选择,无论你的对面是什么,我都只会选择你。我想……”他脸颊微微一红,偷瞥了她一眼,有些难为情道:“我想着,我对你而言,也是如此吧?”   怀真拼命点头,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她胡乱抹了一把,哽咽着道:“是,是的。”   “傻孩子,哭什么?”谢珺当即又惊又喜,却见她哭的不能自已,忙将她抱起来自己坐下,让她倚在怀里,又是拭泪又是擤鼻子,待到终于哄好了,才腆着脸逼她一遍遍重复刚才的话。   怀真说了二十次‘三郎是无可替代的’,直到舌头打结,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   他也不勉强,心满意足地搂着她,笑道:“我这个人不贪心,你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再说下去,我嘴巴都要长茧了。”怀真没好气道。   “真的?我瞧瞧!”他说着将她的脸扳过来,深深吻了一下,咂摸着嘴道:“又香又软又嫩,哪有长茧?”   怀真破涕为笑,捏着他的下巴道:“越来越流气了,跟谁学的?”   他点了点她的额头,戏谑着道:“自然是师从爱妻!”   “少来,我可不敢当。”怀真笑着别过头去。   “泱泱,说认真的。我们以后若是遇到投缘的孩子,可以考虑收养几个。其实对我而言是否亲骨肉并不重要,只要是我抚养大的,将来就是我的孩子。”他说到这里豁然开朗,一拍大腿道:“别的夫妻敦伦都是有目的的,我们多单纯呀,就是……”   怀真忙掩住他的嘴,羞赧道:“别说了,我都听你的。”   “这么乖?”谢珺笑着打趣道:“真是难得。”怀真笑着问道:“你们谈什么谈了这么久?”   “容娘要和我拆伙,为这事就争论了半个时辰。”他神色间有些后怕,“我实在没想到,她为了绊住我,居然派人把崇信搅地天翻地覆,若非崔易及时赶到平凉,后果不堪设想。”   怀真愕然半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谢珺轻抚着她微颤的肩,柔声道:“泱泱,以后我们再不分开了,我去哪里都带着你,你去哪里我也都跟着。”   **   最终,杨寄容领兵四千赶赴敦煌,誓要重修西边屏障。   董飞銮则去了距高平百里外的须弥山圆光寺静养,怀真特意派了许多仆婢悉心照料,也将擅孕产女科的御医派了过去。   此后确如谢珺所言,他们再未分开过,无论是去地方上巡视还是到各大营检阅军队。   这一年风调雨顺,秋来大丰收,各地喜报连连,谢珺和怀真也跟着心花怒放,马不停蹄地来往于武威郡和安定郡之间。   除此之外,他们也常去汉阳拜会皇叔,并和南边接壤的右扶风彻底化解了旧怨。   虽然皇叔曾多次拉拢,但吕朝隐最终还是选择与谢氏夫妇结盟。   怀真先前猜得不错,燕王的确派人接洽过,并以高官厚禄相许,想要吕朝隐率部归顺,以期在最终决战时合力围剿雍州军。   但吕朝隐明白,与右扶风毗邻的左冯翊和京兆尹皆在雍伯余掌控中,之所以未动他,并非他兵强马壮神勇无匹,而是为了和汉阳赵王达成平衡。   一旦雍伯余吞并右扶风,领土将与汉阳接壤,到时势必会惊扰到按兵不动的皇叔,而皇叔与谢珺结盟之事天下皆知,一旦惹到他们,那岂不是自绝后路?   吕朝隐也是明白了此中玄妙后,才趁着怀真大婚时主动示好。   他不愿归顺皇叔,因觉得皇叔在帝室危难之际袖手旁观,不齿其为人。他也不会依附雍伯余或燕王,在他眼中,那两人皆是叛贼乱党。   但是谢珺以前和他是平级,如今的身份更是不伦不类,要他归附的话心理上过不去那个坎。   想来想去只能向怀真示好,她虽为女子,但并非寻常闺阁女流,好歹也算是卫室正统,将来传出去不过一段甘为红颜折腰的佳话罢了,何乐而不为?   **   怀真二十岁生辰刚过,须弥山便传来喜讯,董飞銮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须弥山林木繁盛层峦叠嶂,是长安去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也是中原以及长安的门户,紧邻重兵把守的石门关。   山上多石窟佛寺,尤以圆光寺最为著名,且幽谧清净与世无争,是休养的绝佳圣地。   怀真曾来此瞻仰过大佛圣容,最大的一尊高约三丈,雄伟壮丽世所罕见。   他们于九月初前去探望,到达山脚下时正是日落时分。   霞光万丈,映地山壁上的砂岩泛着神秘的紫气。   怀真遥指着林木蓊郁的山间隐现的佛寺洞窟,喜道:“天黑前应该能赶到。”   “原本消消停停走两天刚好,你非要一天赶到,累不累?”谢珺转头望着她,含笑问道。   “我想早点看到小外甥呀,别忘了,他管你叫姨丈,可别再说叔叔舅舅了,给人听到得笑死。”怀真嘱咐道。   谢珺不屑道:“你真以为我不懂?之前是故意瞎说逗你玩的。”   怀真用鞭梢捅了他一下,“话都被你说完了。”   又行了一阵,拐上山道后,抬头可见宝胜峰高耸入云的佛龛,怀真忙扯了扯谢珺的袖口,道:“明儿咱们去拜拜吧,听说这些日子前来还愿的外地百姓可多了,说不定佛祖一高兴就给显灵了,求什么应什么。”   “外地百姓们还什么愿?”谢珺纳闷道。   “去年灾荒,到处人心惶惶,如今总算平安渡过,还遇到丰年,百姓们肯定要拜谢……”   “行了吧,”谢珺嗤笑道:“真要拜就拜我们和各地官员,拜个石头佛有什么用?饿死在佛脚下他也不会理的。” 第117章 .天道二十多年前,你也是这样小。……   怀真面色微变,忙道:“不要口无遮拦,万一……”   “万一什么呀,你何时变得这么神神叨叨?”谢珺见她一脸紧张的样子,好笑道。   怀真压低声音问他:“时至今日,你还是不信天道?”   他沉吟片刻,突发感慨:“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①我从来只信我自己。”   “还有你!”他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下,侧过头望着她道:“泱泱,这一路走来,若是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怀真心里却很矛盾,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也不知道信与不信有何不同。   他们不一样,前世对她来说是真正经历过的,包括生前身后的记忆。   但对他来说,那只是遥远缥缈的破碎记忆,他是完全属于这一世的人。   他语气之间有种笃定和自信却令她稍微心安。   她发现他并不惧怕命运,对于未知的明天也不像自己一样心有惶恐,也许因为他知道的少吧!   **   一行人于天擦黑时到了圆光寺。   寺中早安排好了下榻之处,住持亲自带人在山门外相迎。   正是掌灯时分,远眺只见各峰头灯火渐次亮起,如苍穹之上的浩瀚星海。   山寺悬空,大佛造像占了半边山壁,洞内凿着无数佛龛,每龛内皆有一尊小佛且供着灯盏,于是大佛便沐浴在万点烛海之中,愈发显得庄严神秘,令人不敢直视。   龛颔上是各种吉祥纹浮雕,龛座下则是栩栩如生的伎乐人,有弹琵琶者,有横笛当前者,也有击羯鼓者。   最高处的穹顶雕着一对相向而舞衣带翩跹的飞天,好似巡游九天般!   穿过石窟大殿,沿着蜿蜒曲折的甬道最后到了后山斋室。   与灯火辉煌的山前相比,这里便晦暗幽静了不少。   董飞銮的住处距此有五六里山路,位于一片竹海之中。   怀真站在楼上推窗而望,依稀能感觉到低回婉转的竹林之风,间或还能听到打闹说笑声,是谢珺和随从们在溪边沐浴。   怀真抬头看到檐角挂着的灯笼,突然想起他们也许能看到自己,忙闪身退了回去。   梳洗更衣毕,正欲入睡时便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   谢珺推门而入,朗声道:“泱泱,这么早就睡吗?”说罢不由分说拉她起来,“难得出来一次,我带你去逛逛。”   “这么晚了,去哪里?”怀真面泛狐疑道。   “去了就知道了。”他神秘兮兮道。   **   两人携手出门,穿过横跨于山溪上的曲折木桥往前走了十来丈,前面是一片黑魆魆的巨大山石,绕过山石,眼前豁然开朗。   赫然只见十来丈高的山壁上凿着两尺见方的小石窟,星罗棋布蔚为壮观。   怀真骤然间呼吸一窒,神色有些恍惚。   每座小龛中皆供着一盏石座莲花长明灯,因此面山壁向阴,故而幽冷晦暗,哪怕连灯火都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这是?”怀真不禁抓紧了谢珺的手。   “我方才问过巡逻的小沙弥,说此间供奉的是历代名僧的舍利子,我寻思着这些僧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比没人见过的佛祖更可靠些,真要拜的话,就拜他们。”谢珺神情激动道。   还不等怀真回过神来,就被他到正前方香案前跪下,双掌合十,神色虔诚肃穆,口唇翕动,不知道念着什么,之后郑重地拜了三拜。   怀真看得愣住了,只觉得他和自己拜堂时都没这么正经过。   她一时间心中触动,忙调整思绪,也祈祷了一番。   谢珺对这里极为好奇,还想游玩一番,却被怀真给拽走了。他满面困惑,追问道:“这么急做什么?”   “可以去别处看看呀!”怀真若无其事道。   “你方才求得什么?”他好奇道。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怀真微笑道:“还有,你我二人能白头偕老。”   “哼,看来在你心里,我是排在苍生之后的。”他不满道。   “我们皆是苍生,何来先后之分?若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咱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去年灾情严重时,你四处奔波救援,回来后都有白头发了。”怀真笑着抚了抚他的鬓发。   他有些孩子气般低哼了一声,没有做声。   冷月高悬,路边芳草萋萋虫鸣阵阵,石灯台周围火光幽谧,梦一般轻盈。   怀真走到桥边时忽然驻足,拉着谢珺去水边青石旁坐下,低头撩着水花道:“你们方才在此沐浴,都不冷吗?”   “我打小就习惯冷水浴,你要不要试试?很舒服的。”他奸笑着,循循善诱道:“可以舒筋活络强身健体,你试一下就知道了,绝对受益无穷。”   “我可没疯。”怀真白了他一眼,捡起一枚小石子飞掷了出去。   “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谢珺斟酌着道:“听说韩王投靠了燕王。”   怀真仰头望着高天孤月,闷声道:“有所耳闻,我派人去南阳给康隆送信,让他好好打探一下,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不过这事若是真的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中原形势错综复杂,他势单力薄,总得找个依仗吧!”   谢珺望着溪水中的月影,轻声道:“泱泱,你本不该陪我屈居在此的,如今去往南阳的路途已通,你若想回去的话,不用顾念我。”   “这么大度?”怀真极为讶然,半开玩笑道:“那等飞鸾出月子后,我带她和孩子回宛城吧!”   他立刻就不乐意了,“怎么说风就是雨?我的意思是……怎么着也得等我过完生辰,再顺便把年过完。”   怀真忍俊不禁,伏在他肩上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蛋,“真是个小气鬼。是你先试探我的,怎么我的回应不如你意,立刻就变脸?”   他以袖掩面,窘迫道:“你也太不解风情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人家嘛!这才新婚多久呀,整天想着抛夫弃家,哪有你这样的人?”   怀真乐不可支道:“都一年多了还新婚呢?”   “这么久了?”他放下袖子,挠了挠头道:“我总觉得才过了几天。”   怀真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今年从三月间到现在,我们差不多日夜形影不离,你还没觉得腻?”   “莫非你对我腻味了?”谢珺心生警觉,反问道。   “哪里哪里,”怀真矢口否认,将他宽大的手掌抱到怀里,甜甜笑道:“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便会觉得无比心安,什么都不愿想。”   他垮下脸道:“吕朝隐那个狗贼总想撺掇着你回南阳,你必然是心动了,否则怎么我一提,你就高兴得不行。”   “南阳肯定是要回的,这我也不能骗你呀,但不是现在,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怀真吻了吻他的手背,柔声道:“珍惜当下吧!”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听着潮水般回荡的山风,直至睡意袭来,这才往回走去。   **   婴孩已经二十天了,裹在红罗襁褓中,皮肤水嫩,五官还未长开,却依稀能辨出和董飞銮相似的机灵劲儿。   怀真从乳母手中接过,爱不释手地抱玩了半天,才想起来谢珺在外间等着,忙跟董飞銮招呼了一声,抱出去给他瞧了。   谢珺正等地心焦时,听到了怀真的脚步声。   “我刚才净顾着和她们说话,都忘了你还等着呢!快来看,多可爱的小宝贝。”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道。   谢珺惊喜地凑过去瞧,越瞧越喜欢,跃跃欲试道:“我能抱抱吗?”   怀真忙摇头,压低声音道:“不行,太软了,你不会抱的。”   谢珺大气也不敢出,跟过来跟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去案几上拿来一堆亮闪闪的饰物,什么金镶玉寄名锁、亮银龙凤镯、平安符、辟邪环、八宝璎珞圈等,闹着要给他戴。   怀真只得将襁褓轻轻放在窗前矮塌上,嘱咐他不许乱动,先去用温水洗了手,这才过来解开襁褓,将婴儿的小手拿了出来,哭笑不得道:“这么小,戴不了的。”   “那怎么办?”谢珺想去摸摸那蜷曲的小手指,被怀真给挡住了,嗔道:“你的手脏死了,先去洗了再来摸他,不然会生病的。”   “我瞧着他虎头虎脑的,哪有你说的这样脆弱?”他犯懒不想动,主要是有点舍不得离开。   “小婴儿本来就很脆弱,慎重点也不是坏事。”怀真推了他一把道:“快去,洗干净点再来。”   谢珺只得悻悻离去,片刻之后兴奋地跑了回来,正欲开口发现有人,只得让到了一边。   怀真正弯身在那换尿布,婴儿已经醒了,半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乳母从旁协助,惊讶道:“殿下从未做过这些,为何如此娴熟?”   怀真笑着道:“我悟性好,看一遍就会了。”   乳母赞不绝口,连番夸她将来定会是个好母亲,怀真笑而不语,示意她将换下来的尿布等物拿出去。   乳母走后,谢珺才踱过来,蹲在榻前问道:“我刚才漱口了,能亲一下吗?”   怀真系好襁褓,小声道:“亲亲额头可以。”   谢珺有些紧张,凑过去掀起小帽一角,拨开绒绒的胎发,在婴儿额头轻吻了一下,感慨道:“他好乖呀,我从没和小孩子这样亲近过。”   “感觉如何?”怀真好奇地追问道。   “好神奇,”他捧起婴儿的小手,爱怜地在颊边蹭了蹭,柔声道:“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小东西,将来会长得和我们一样大。”   怀真忍俊不禁,在他额头轻点了一下道:“二十多年前,你也是这样小。”   谢珺不由得沉默了,神色间有些失落。   怀真将婴儿重新抱起,让他的头依在肩头,轻轻拍抚着,瞥了他一眼道:“想家了?还是想你母亲了?”   他摇头否认,“没有,十年前可能会想那些有的没的,现在不会了。” 第118章 .长怀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吗?   丹枫万叶碧云边,黄花千点幽岩下。已喜佳辰,更怜清夜,一轮明月林梢挂。①须弥山中景色优美气候宜人,就连谢珺那样的人也有些沉醉其中不愿归去。   他学会抱孩子之后,便舍不得撒手了。两人当晚就留宿在东厢,与乳母仅一屋之隔。   怀真从旁等着,待乳母喂好奶哄睡以后,就把孩子抱到自己房间了,答应等他夜间饿醒后就还回来。   谢珺怕孩子受凉,特意将门窗紧闭,等她一上榻便拉好帘幔,伏过去仔细端详着,小声道:“这么早就睡了?”   “月子里的婴儿,每日里除了喝奶就是睡觉。”怀真爬进去躺下,轻声解释道。   “有名字吗?”谢珺问道。   怀真道:“大名叫贞吉,出自《周易·履》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好名字,谁取得?”谢珺讶异道。   “听说是跟山中的得道高僧求来的名字,能不好吗?”怀真支着头,举手为婴儿挡住了照到眼前的光晕。   谢珺起身灭了灯,摸黑正欲回来,却听怀真焦急道:“别呀,帐中黑乎乎的,万一咱们睡着了压到他怎么办?”   谢珺只得重新掌灯,钻进被窝后才发现怀真将婴儿的帽沿往下拉了拉,遮住了眼睛。   “你这么瞎摆弄,把他惊醒了怎么办?”谢珺小声责怪道。   “他睡得很香,乳母说除非肚子饿或者拉了尿了,否则才不会醒呢!”怀真笃定道。   “那就好,我还怕他突然醒来,看到咱俩是生面孔会哭闹呢!”谢珺说着凑过去嗅了嗅,满脸新奇道:“泱泱,你快闻闻,小婴儿都这么香吗?”   怀真贴了贴婴儿香软的小脸,柔声道:“那是奶香味,他这个年龄吃不了五谷杂粮,又时常擦洗,身上肯定是香喷喷的。”   谢珺把手从被窝里伸过去推了推她,急切地问道:“商量的怎么样了?”   怀真为难道:“我实在不好开口,你是没看见,飞鸾为了生孩子变胖了许多,整日里郁郁寡欢,我哪里敢提这个呀!还是过些天,等她身体恢复,心情大好之后,我再旁敲侧击问一下,看她如何打算的。”   谢珺有些失望,趴伏在枕上叹了口气。   怀真轻轻踢了他一脚,没好气道:“你就是叶公好龙,真要是把孩子给你养,难道你能整日带着?到最后还不是我和乳母看护?你也就回来逗弄两下,他不稀罕这种爹。”   谢珺无话可说,蹬了蹬腿闷声道:“那我是个男人,难不成整日呆在屋里带孩子?”   “我的意思是你别着急,是你的跑不了。以后飞鸾若是对这个孩子不上心,我们再讨过来养也不迟呀!何况,只要她跟着我,小贞吉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呢!”怀真盘算着道。   “那得做好防范,可别让崔家知道。崔旻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庆阳王了,他这两年守制,后院姬妾必定无所出,若他知道这里有个儿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谢珺道。   “是该未雨绸缪,那就回去了好好安排一下,可别让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怀真日间和乳母带了一整天孩子,此刻有些倦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等她醒来天已大亮,抬手一摸榻上空空,不由惊叫了一声。   谢珺正在窗下看信,疾步过来查问,“做噩梦了吗?”   “孩子呢?”怀真愕然道。   谢珺笑着搂住她安抚道:“半夜里哭闹,我就抱过去给乳母了。你睡得太香,我没好意思打扰。”   怀真脸颊微红,垂首讷讷道:“我……我这精力大不如前呀,怎么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别胡说,你那是昨天带孩子给累的。”谢珺在榻沿坐下,搂着她道:“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怀真仰起头,好奇道:“什么呀?”   他扬了扬手中信笺道:“燕王派使节来访,你可知同行者是谁?”   怀真忙接过来扫了几眼,不由惊喜过望,“葭葭?她要来探望咱们!”   谢珺收起信笺道:“她去年离开之后再无音讯,这次特意过来,想必是解开心结了,你定然很高兴吧?”   怀真嫣然一笑道:“能不高兴吗?我可从未真正记恨过她。”   “哎,燕王这是要招贤纳士?你怎么想的?”她记得谢珺曾放过燕王一马,却也俘虏了他的家眷,这笔账还不知道将来怎么算呢!   “没想过。”谢珺摇摇头,无精打采道。   这么大的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怀真纳闷地转过头,见他眉目间似有忧悒之色,眼底两片淡淡乌青,应该是没有睡好。   她不由暗中留意,发现用斋饭时他也心不在焉,胡乱扒拉了几口便什么也不吃了。   此处是佛家圣地,晨钟暮鼓,梵音缭绕,再大的烦恼也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何况还有一个看一眼便觉心情舒畅小宝贝,怀真实在想不通。   饭后散步时他依旧魂不守舍,怀真终于忍不住问道:“三郎,你有何心事?”   谢珺恍然回过神,下意识地摇头。   怀真握住他的手掌,侧头凝视着他道:“我观察了一早上,你一直心神不宁。”   他垂眸不语,似乎在想着如何作答。   怀真便也没有逼问,牵着他走过竹林中悠长的小径,停在陡峭的崖壁前,仰头望着秋日的澄空。   “我昨晚梦到了阿怀。”他终于开口,神情迷惘语气哀伤。   “阿怀是谁?”怀真不解道。   谢珺幽幽望着她道:“我们的儿子,谢长怀。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吗?”   怀真怔怔望着他,摇了摇头。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孩子的名字,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子巨大的悲怆。   这两个字,让她不由自主想起江淹《恨赋》中的:齎志没地,长怀无已。怎么能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谢珺眼眶突然一红,猛地别过头去。   午夜梦回时,脑中浮现出陌生而奇怪的画面。   有个香香软软的婴孩时而在他膝上爬,时而往他怀里钻,他以为是小贞吉,可是想起来小贞吉连头都不会抬,哪里会爬?   转眼之间,那个婴孩已经到了总角之年,追着他唤阿耶,他陡然想起来,那是他的儿子,他和怀真的儿子。   可是当他想起儿子的名字时,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个时候怀真已经不在了。   果然,她的回应证实了他的猜想。   怀真悄悄挽住他的手臂,原本想询问怎么回事,却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微微发颤。   她再三追问,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她,似乎她下一刻就会插上翅膀飞走一样。   等回去之后,他又恢复如常。和她一起逗弄孩子,像个温柔细心的父亲般,让那个婴孩栖息在他强壮的手臂和结实的胸怀间。   是夜,二人回到了先前的居处。   怀真梦中忽然惊醒,感觉到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着。   她神思挣扎了一下,彻底清醒过来,还以为他在这种地方也想亲热,正欲嗤笑时,却听到了压抑的抽噎声。   她的心顿时抽紧了,这才发觉自己想歪了。   身上那只手微微发颤,隔着寝衣轻轻抚摸她的肩臂、胸膛、腰腹直至腿脚,最后俯身过来吻她的脸,怀真感到颊边一凉,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榻前烛火未熄,她看到他半边脸上泪光闪闪,嘴角抽搐着,哭得五官都扭曲了。   “三郎,出什么事了?”她有些迷惘,忙推他躺下,从枕畔摸出帕子去给他擦脸。   “没、没有……”他偏过脸去,胸膛起伏震颤着,话一开口便带上了哭腔。   怀真见过他流泪,却从未见过他真正哭泣,一时间慌了手脚,起身准备下榻去打水,却被他一把拦住了。   “不用忙活,”他伸臂抱住她的腰,哽咽着道:“泱泱,别管我。”   她心里涩痛难当,将他搂到怀里,轻拍着柔声抚慰,“三郎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应当知道,今时今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我们。”   除了生死,他心里想着,忍不住激烈得抽噎起来,哽咽道:“我知道。”   怀真不由想到,前世他得知她的死讯后,也是这样伤心无助吗?   死亡让她得到了解脱,却把遗憾和伤痛永远留给了他。   她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是看到他哭得肝肠寸断,自己的心像是也碎成了千万片。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如此亲密,更想不到心中的隔阂会消融,其实应该欣慰的。   也许是难为情,不知清醒后如何面对,也许是实在哭累了,他后来依偎在她怀里睡着了。   怀真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榻,去兑了温水打湿棉帕,过来给他擦满脸的泪痕和额头颈后的汗渍。   手指触到他左眼眼眶时,她胸中不由得一阵绞痛,想到了他说过的不信天道只信自己之说。他的确有理由说这样的话,因为天道从来不曾站在他那边。   他本该是天之骄子,父族母族皆可依傍,奈何命运却并未眷顾过他。   她未见过比他更命苦的人,也未见过比他更坚韧的人。   在今夜之前,怀真以为他是无所畏惧的。   原来,他也和她一样,会害怕未知的命运。 第119章 .杀意见鬼的命运,谁爱信谁信去!……   寒山苍翠,秋水潺湲。   石门水自西向东,将须弥山一分为二,流经之处形成一险要关隘,即石门峡。   出山之后水势渐缓,流经莺歌滩时已无磅礴之势,澄净如湖。   水面横跨着一座古朴石桥,桥栏上雕刻着精美的狮子滚绣球,两头还各蹲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   怀真坐在台阶上,手抚着头顶鬃毛快被磨平的小狮子,嘟着嘴道:“我最厌恶那些只顾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的行径,所以我对燕王没有半分好感。你若不早点回来,由我接待的话,我只能一顿臭骂,让他的人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到时候坏了你的大事,可别怨我。”   谢珺坐在旁边,哄了半天她都不肯转过身来,听到这话忍俊不禁,亲昵地抚着她的肩道:“你大可任性而为,咱们如今不惧怕他。燕王若敢因此迁怒你,我就和雍伯余联手把他赶回江南去。”   为防西域诸国趁着中原王朝动荡趁机寻隙,石门关一直有重兵把守,谢珺打算顺路去视察,而怀真则要回到高平,和属官们商量应付燕王使节事宜,以及迎接葭葭。   碧空中白云开合,怀真仰望着头顶南飞的秋雁,心里颇为感伤,却还是笑道:“底气这么足?那我可就真不怕了哦!”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谢珺趁势扳过她的肩,胸有成竹道:“别的话我不敢说,但西北大军去打燕王,那绝对占优势。我的部众个个骁勇善战,能以一当百。燕王的人,呵,也就只能在当地作威作福,以多胜少,真要打起硬仗,还得看我们西北军。”   “好了,知道你最厉害。别瞎捉摸了,现在各方休战,你不许挑事。”怀真突生警觉,忙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肃然道。   “我不怕事,但我也不会挑事,你尽管放心。”谢珺微笑着,在她指尖吻了一下道。   “那、那你早去早回,我还等着你回来拿主意呢!”怀真心里有点发虚,想来是太久没有分开,所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有你这句话,我一定尽早赶回家。好了,快来让我抱抱。”他不由分说拽她入怀,紧紧拥住。   “我们就不该天天腻在一起,现在好了,想分开几天都这么难。”怀真拽着他背后衣衫,依依不舍道:“算了,终有一别,你快走吧,再拖下去该让下属们笑话了。”   “我惧内的名气军中无人不知,要笑话就笑话去,也不差这一次。”他倒是想得开,揽着她丝毫不肯放松。   “少给我乱扣帽子,家里边什么事不是你说了算?”怀真娇嗔道。   “是是是,都是我说了算,可我不都是先过问你之后才决定的吗?”谢珺差点被她绕进去,“可是,咱们家能有什么事?想来想去,也就送你表姐上山养胎那一桩吧!”   怀真不由笑出了眼泪,仰起头望着他道:“闺房中事不算事吗?”   谢珺呼吸微灼,懊恼道:“这种时候还撩拨人,太卑鄙了。”说罢捏了捏她的鼻尖,神色轻佻道:“等为夫回来,再好好疼你,就先忍耐几天,我正好养精蓄锐。”   怀真笑得前俯后仰,握住他的手掌,豪情万丈道:“一言为定,等回来干一个晚上不准歇。”   “这……”谢珺悚然一惊,只觉得小腹隐隐作痛,扶额苦笑道:“总得歇口气吧,我这很快就二十四了,不比当年……”说到这里他颇有些幽怨,满面委屈道:“若是早几年成婚,别说一晚上,三天不停歇都行。”   “你放——”怀真硬生生将‘屁’字憋了回去,“放眼四海之内,有几个人敢吹这个牛?”   想想真觉憋屈,白日里要她言谈文雅举止优美,到了夜里,又按着她说淫词秽语,越是粗俗他越兴奋……天下男人都是这样的吗?真是虚伪做作。   “我可不是吹牛,”他拍着胸脯道:“你要是刚一及笄就嫁给我,一定会明白我说的是实话。”   怀真忍着笑,抬手为他整了整衣襟,又扶了扶发冠,故作轻松道:“如今可是来不及了,若是有缘,来世再做夫妻。我争取早点儿出生,最好就住在你家隔壁,打小定个娃娃亲,等长大了就过门,平平淡淡相扶到老,这样可好?”   “不好,”他摇头道:“那你岂不是被埋没了?你这性格,平淡不起来。”   “我……我又不是没过过那样的日子,”怀真辩道:“你怎知我适应不了?”   “那时你身体有恙,迫不得已才深居闺中。”想到前世种种,他不由倍加怜惜,拥住她道:“如今生龙活虎,看遍万里山河,多快乐呀!”   怀真心里暖融融,赖在他怀里软软道:“就当我还在身边,晚上好好睡觉,别忘了,你自己说得要养精蓄锐。   一想到分别,方才的欢快气氛便荡然无存。   谢珺紧紧抓着她的手,捂在胸口,声音有些微微变调,“好,我记住了,你要天天都想我啊!”   怀真凑过去亲了亲他,与他十指交握,望着两人手上一模一样的金约指,柔声道:“我答应你,但你不许想我,等回来的路上再想。”   原以为几日就能重逢,不巧碰上了秋汛,山间堤坝被冲毁,要重新筹划补救,于是归期延误,燕王使节入境时,谢珺仍未回来。   **   燕王使团由王府郎中令①亲率,随行诸郎谒者等均为文吏,大约是为了表示诚意,护卫队并未进城。   怀真心中记挂着葭葭,因此对前堂政事提不起兴趣。   而且燕王的招抚条件实在乏善可陈,故而就连堂下陪侍的郡府属官们都有些懒怠。   长史魏简甚至连句场面话都不想说,好在郡丞方乾坤颇有耐心,全程都陪着笑意做认真交涉状。   录事掾史面无表情地坐在小书案后,一丝不苟地做着记录。   怀真像先前商议地那样,无论对方提出什么,都以谢珺不在,无权做主为由反复推诿。   对方倒也还算和气,并未多加刁难。   只是随行人员中有一名道士,烟霞色相鹤发童颜,拂尘似雪紫袍流霞,虽全程一言未发,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却让她如芒在背。   会面结束后怀真便欲离开,众人正自恭送之时,那名道士却长身而起大步走到阶前施礼问安,怀真只得止步。   道士拿出一只绣囊要赠予她,说是能消灾弭祸驱邪除厄。   他语气殷切面色诚恳,婢女只得接过,检视后转交到她手上。   怀真拨开绣囊一看,却是一面手掌大小的阴阳鱼铜镜,镜中光华流转,似乎蕴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她只瞥了一眼,心头便是一悸,于是本能推拒,让婢女奉还。   **   武婢们护送着她回到内院,远远就看见门口衣香鬓影,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王嬍身侧站着一个妙龄少女,身着圆领鹅黄衫,系粉蓝丝裙,梳着双刀半翻髻,满头珠翠,娇丽动人。   正说话间,一抬头看到回廊那头的人影,不由微笑道:“殿下回来了。”   那少女急忙转过头去,正是许久不见的葭葭。   她再不是先前青涩稚拙的娇憨少女,沉静端庄了许多,衣饰装扮也华贵了不少,可是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还是激喜难耐,泪水不由夺眶而出。   这一年来,她清醒时心中始终愧疚难安,无数次想过写信问候,可总是觉得太过敷衍,须得亲自面见才够诚意。   她急忙提裙奔下台阶,朝着怀真跑去,两名贴身婢女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怀真也是心潮澎湃,她素日虽然甚少提及,但私心里还是盼望能冰释前嫌,毕竟付出过真心,谁也不想被辜负吧!   “殿下!”葭葭飞扑过去,怀真正欲抱住她时,她却习惯性的敛起裙角,在她数尺外跪了下来,因势头太猛差点栽倒。   婢女们惊呼着,还好怀真眼疾手快,弯身扶住了她。   葭葭扬起脸,泪眼朦胧地望着怀真,见她依旧和过去一样温柔可亲,心底的悔意如潮涌来,忍不住哽咽起来。   怀真含笑打量着她,见她肌肤莹润气色颇佳,又看到她头上戴着孺人②花钗,讶然道:“快起来吧,你如今可是韩王的人了,若让他知道你给我下跪,还不得气死?”   葭葭羞愧难当满面铜红,抽噎着道:“奴婢……始终是殿下的人。”   “不敢当,论辈分,我该唤你一声嫂嫂。”她说着挽起葭葭的手往回走,不忘笑着打趣。   葭葭只恨不能挖个地缝跳下去。   王嬍带人款款走来,见礼后问道:“如何?”   “无甚新花样,就是想让我们归附,等开战后截断雍伯余的后路,助他一统河山。”怀真没好气道。   “招抚条件呢?”王嬍又问。   怀真拾级而上,徐徐道:“稀罕宝贝倒是送来不少,你若有兴趣,等入库时自己去瞧。还有就是封谢珺为雍州节度使,让他节制西北各镇军事。给我加封安国长公主,仪同亲王。”   王嬍嗤笑道:“这也太敷衍了,他们大费周章过来一趟,不会就为了传几句话?”   怀真沉吟道:“许是因为谢珺不在,所以故意敷衍我吧!”   王嬍凝眉道:“不好说,我总觉得此中另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进府的都是文官,难不成还行刺……”说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眼前又浮现出方才那道士幽冷神秘的眸光,“燕王帐下有名方士,叫凌虚真人,你可听过?”   王嬍苦笑道:“殿下莫非忘了,我来到北地已经八年有余,哪里会知道燕王的底细?”   怀真不由也笑了,扶额道:“是我糊涂了,那人形迹可疑,瞧地人心里发虚。”   王嬍沉吟道:“使团中定然有王氏故旧,不如我去前面探探?”   怀真知道她定然是思乡心切,想要知道家中情况,当即便允了,又嘱咐她让人传话给府门亭长③,令其提高警惕做好防卫。   王嬍领命,行礼退下。   **   “凌虚真人是燕王殿下的亲信,”相携进门时,葭葭开口道:“听说他法力无边,能未卜先知,燕王殿下每次遇到悬而不决之事,都要请他占卜。”   怀真明显不信,笑问她:“一路行来,你可有见他显过神迹?”   葭葭道:“我和婢女嬷嬷们待在一起,想看也看不着啊!”   奉茶的婢女刚退出去,葭葭便起身再次跪下,楚楚可怜地望着怀真,泪盈于睫哽咽难言。   “快起来,好好跟我说说,你为何就想通了呢?我还以为你要记恨我一辈子。”怀真抬手道。   葭葭知道她是不会计较的,正是因为知道,她才愈发觉得无地自容痛苦难当。她跟了怀真四年,深知她的性情,可直到今天她也不明白她为何独独待她与众不同。   “七殿下请凌虚真人为我做法驱邪,后来慢慢地,我就不会梦到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回头想想,那些日子真是鬼迷了心窍。”她低头垂泪道:“我一直想向您赔罪,却始终没有机会,这次得知燕王遣使过来,才特意求了七殿下允许,跟着一起来探望您。”   “凌虚真人?”怀真自言自语道:“怎么哪儿都有他?”   “您有所不知,将来燕王殿下登基后,是要拜凌虚真人做国师的。他道法高深,信徒遍布中原……”   “国师?”怀真脑中蓦地一空,昔日魂魄游荡在荒原时,年迈的宋友安所说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洛京禁制森严,有国师坐镇,神鬼莫侵,您切不可去冒险。’   “殿下,怎么了?”葭葭见她面色煞白两眼发直,心里顿时有些慌乱,忙抓起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怀真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暖,这才缓缓回过神。   “我这次来带了不少好东西,等会儿一一给您过目。”葭葭欢快地站起身,命婢女抬进来一口箱子,怀真俯身一瞧,失笑道:“都是账簿和信笺?”   “还有别的呢!”葭葭弯腰捧出一个扁平的暗红色木匣,神秘兮兮道:“殿下,您猜这是什么?”   怀真看了眼封条,笑道:“宛城营造司?难不成我的书院建好了?”   “正是,”葭葭喜滋滋道:“婴娘姐姐托我送来给您过目,这是落成后的图纸。”   “也不知道如今建成什么样子了,你快打开我看看,我也有好东西给你瞧。”怀真拖过一张小榻,爬上去够紫檀雕花顶箱柜上的小盒子,“你董姐姐呀,如今已经有孩儿了。我回来时让人给小贞吉画了幅小像……”   她刚摸到盒子,正欲拿下来时,忽然听到葭葭惊恐地吸了口大气。   “殿下……啊,小心!”她忽然尖叫着失声喊道。   怀真未及回头,只听到轻微的震颤声,随即便有一股凌厉的气劲直取她背心。   刺客?这个念头在脑子骤然掠过,她凭着本能,腰身蓦地向后折去,几乎在同时,一道尺余长的黑影,快如闪电般擦着衣襟疾掠而过。   怀真翻身跃下小榻平复着呼吸,葭葭已经奔到了门口,嘶声喊道:“来人、来人,有刺客……”   ‘砰’地一声巨响,寸许厚的柜门赫然破裂,木屑炸了一地。   怀真什么也顾不上看,拔腿就往门口跑去。   葭葭满面惊恐,死死扒着门框,似乎正拼命克制着本能的恐惧,等怀真刚跑过来立刻拉着她往外奔去。   “殿下、殿下……”廊下侍候的和厢房中待命的婢女皆闻声而出,看到怀真和葭葭花容惨淡神色狼狈,俱都大惊。   “传令,抓刺客……”怀真回头指着正厅高声喊道,其实她连人影都未看到,根本不知道刺客藏在何处。   菁菁仗剑而出,正欲招呼其他武婢一起查看时,突见一道剑影激射而出,忙高声喝道:“保护殿下!”   众人疾掠而来,横剑当胸,迅速组成了一道人墙,将怀真护在了身后。   可是那诡异的剑影却在虚空中凝滞不动,接着掉了个头,绕过阵型朝着怀真冲去。   在场十余人,何曾见过这般诡谲之事,一时间都吓出了冷汗。   怀真劈手夺过一柄长剑,清叱了一声,喝道:“传令府门亭长,速速去擒妖道凌虚。”   众婢如梦初醒,这才传令的传令,列阵的列阵,想要设法阻住那诡异的剑影。   然而那剑影却似长着双目般,轻松地绕过她们直刺怀真。   怀真此刻已经换下了见客的礼服,仅着轻便的窄袖袍服,因此行动还算利索,剑势太过凌厉,杀气直逼面门,因此腾挪闪躲极费体力。   剑影只追着怀真,其他人围在旁边干着急,葭葭早就吓得牙关打颤抖如筛糠。   菁菁窥出了门道,发现那剑影并不伤害其他人,便想着指挥大家冲过去将怀真围拢住,或许可以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但她还未开口,却发现喉头像是堵了团棉花,双脚也胶着在地,丝毫动弹不得,场中其他人也都如她一般眼中失去了神采。   怀真受那杀气所迫,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路闪到了院门口,她像是在与一个看不到的人交手,对方轻松自如的一招,她却需要拼尽全力去抵挡。   周遭万籁俱寂,除了她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身躯变得无比沉重,眼睛被凌乱的发丝和飞溅的汗滴迷住,她不用去看也能感受到剑气所在。   可是四肢酸软,再无余力躲避,剑气飞来时,她只得下意识挥剑去格挡。   ‘当啷’一声脆响,手中长剑断为两截,而她手腕剧痛,像是要裂开一般,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推倒在地。   她就势一滚,翻出了数尺远,突然哑着嗓子嘶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月二十一。”头顶传来空渺幽远的声音。   正屋屋脊上站着一人,须发飘飘,仙风道骨,那人并指如飞,如同操纵牵丝木偶般比划着。   怀真仰头望向他,正是方才前堂所见的凌虚真人。   九月二十一?那是她前世的忌日,终究是躲不过吗?她只觉无比哀恸绝望,可是她不甘心。   “为何杀我?”她面色惨然,嘶声喊道。   她不知道对方是否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只是近乎本能地捡起了断剑横在胸前。   “荧惑守心,坠星安定郡。贫道为天下计,故来此送殿下一程。这柄桃木剑,除妖斩魔,只杀该死之人。”凌虚真人徐徐抬起右手,令那飞速旋转的剑影在怀真面前三尺处停滞。   她这才看清,那是极薄木片所制,看似单薄脆弱,但方才击破厚重的柜门,又撞断她手中宝剑,却仍不见半分损毁。   “妖人,休想混淆视听,你不过是燕王帐下走狗罢了。若真为天下着想,最该杀的便是他。”怀真心中激愤难平,以断剑遥指着凌虚真人怒声道。   在历朝历代,荧惑守心都是大凶之象,从来都与战祸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竟会用如此荒谬的借口来杀她。   凌虚真人不再说话,凝神运功去操纵那柄小木剑。   怀真疾退数丈,眼见那木剑当胸刺来,她已无力再躲,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剑气当头擦过,金钗坠地发髻散开。   她勉力抬起右手揉着被生疼的头皮,抬眸的瞬间,她看到了指间闪烁的金光,不由想起了谢珺。   红日当头,可宿命的阴影却一点点笼罩了她的身心,命运当真躲不开,也避不过吗?   哪怕重来一次,她拼命地想要好好活着,可是到了这一天,她还是要死?他们还是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神智渐渐昏聩,疲惫和绝望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意识。   ‘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了谢珺的声音。   她的精神猛地一震,彻底惊醒过来,见鬼的命运,谁爱信谁信去!   那个妖道不能代表天意,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她不能放弃,她绝不能认命,她重活一次,绝对不是为了等死。   剑影从背后飞来,她已避无可避,于是旋身挥动断剑,拼力砍了过去。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断剑脱手而飞,她忍不住惨叫出声,但那木剑竟然也被撞飞,她终于拼得了歇口气的功夫。   “妖道在此,放箭!”院外传来粗轧的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凌虚真人便是看到守卫们涌过来,这才乱了心神,原本致命一击,竟被她躲过。 第120章 .蒹葭(上)若我不死,天命就在我这边……   凌虚真人翩然落下地,徐徐走到了怀真面前。   怀真眼前一黯,那峨冠博带大袖飘飘的身影以遮天蔽日之势,将她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凌虚真人神色肃然,语气凝重道:“燕王殿下乃人中之龙,奈何天象异常,故而未能正位。”   他缓缓抬起右手,召回了那柄薄薄的木剑,轻托在掌中,眼中陡现森然杀气。   怀真右臂折断,钻心的痛楚让她再无还手之力,恐惧和绝望齐齐攫住了她的心脏。   在凌虚真人眼中,她不过是只垂死挣扎的蝼蚁罢了。可是为何捏死一只蝼蚁却这么难?   “天象异常与我何干?那是他丧德失行昏庸无道。你今日若杀了我,燕王将永失天命,世间再无太平。”她突然定下神来,声音冷冽如寒泉,清亮似金铁交鸣。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以左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凌虚真人投在她身上的阴影渐渐消散,隐约之中,她好像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   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心里依然有恐惧,但却不会再畏缩,她轻蔑地望着沉默以对的凌虚真人,“若我不死,天命就在我这边。”   她开口的同时扬起了左手,一道寒光自袖中发出,直取凌虚真人左胸。   凌虚真人颇感讶异,他竟不知道她何时将折断的剑尖藏了起来。   他为燕王效命多年,曾见过奉命去神居山清修的抱善,以为皇家公主都是娇柔脆弱的,所以事先将符剑藏在礼盒中,又用阴阳鱼铜镜在她身上做了记号,以为能一击即中,不想竟如此棘手。   凌虚真人伸出两指,挟住了怀真掷向他的半截短剑。   身后十余支箭矢破空而来,他猛地张开双臂,身上紫袍腾空而起,狂风漫卷般裹挟住了射向他的箭矢。   **   院中被摄住心魂的众人正在苏醒,葭葭第一个恢复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到了庭中诡异的情景——凌虚真人身后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般,水泼不进。   天光渐隐,怀真站在秋风中,衣带当风青丝飘舞。   葭葭看到那个窈窕柔韧的美丽身影时,不由激动得热泪盈眶。殿下还活着,太好了!   凌虚真人突然腾身而起,剑影如灵蛇般脱袖而出。   葭葭脑中泛起一阵钝痛,周围一切突然凝滞不动,包括那柄尺许长的桃木剑。   她看到凌虚真人顿在半空的身影,以及被袍幅兜住的各种兵器,还有侧院屋脊上翻越过来的守卫……   她的视线定格在怀真的脸上,此刻她鬓发濡湿满面狼狈,再不复昔日的美丽和优雅,可是葭葭却觉得如今这幅样子无比亲切,熟稔到刻骨。   瑟瑟秋风中,她嗅到了浓重的血气,华美的帷帐中躺着一个苍白柔弱气息奄奄的女子。她好像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有人将她抱了过去,挨着那个女子汗湿的脸颊。   葭葭感觉到她吻了自己的脸庞,呢喃地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她的话语,可她的眼神令人心碎神伤。   她想要做出回应,但意识被困在一片混沌的梦魇中,无从挣脱。   “葭葭?葭葭?”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   她挣扎着醒过来,华帐绣幔消失不见,但怀真还在,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脸容,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呛人的血气在鼻端弥漫,胸膛中碎裂般的痛逐渐蔓延开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连气都吸不上来了。   她张了张嘴,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阿娘’,这两个字如同开启封印的钥匙般,无数记忆纷至沓来,将她的意识彻底淹没……   **   谢家有女名葭葭,自幼养在深闺,鲜为人知。   因其患有隐疾,故而长到及笄之年,智力依旧如稚龄孩童。   饶是如此,她的及笄礼的规格依旧在洛京贵女中数一数二。因为她的母亲是已故南阳长公主,父亲谢珺官拜车骑将军,威望和功绩仅次于大将军。   彼时朝中党派林立,武将大多唯谢珺马首是瞻。因此他的爱女及笄,不用他发话,宫中自有人费心筹办。   十五岁的葭葭生的雪肤花容鲜妍可爱,她和相貌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反倒与前来观礼的庆阳王之女崔融融有七分相像。   嫔妃们将她们拉到一起比对,惊奇地发现二人仿佛同胞姐妹,纷纷笑着打趣。   崔融融比葭葭小几个月,但身量个头却并不输于她,性情更是泼辣直爽,听到众人隐晦的玩笑话时,顿时勃然色变。   葭葭却只是痴痴笑着,一副柔婉和顺的样子。   众人便不由得摇头叹气,生得这般美貌灵秀,奈何是个傻子。这话没人敢说出口,但是只需一个眼神,便都心领神会。   葭葭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即使她永远长不大。   最早的时候她和弟弟阿怀一起玩,后来阿怀入学了,且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世界,姐弟俩便很少见面。   因为他说的话她听不懂,讲的事情她不明白,而她玩的游戏他也觉得幼稚。   阿耶忙于军政,常年在外征战,于是便将她托给母亲身边的女官萧漪澜照管。   她唤她姨姨,在她心目中,那是可以代替母亲的存在,她对生母已无多少印象,阿怀曾问过许多次有关母亲的事,她总是答不上来,他为此很恼火。   阿怀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他从不掩饰对萧漪澜的厌恶。   葭葭想不通,那么漂亮温柔,待她又耐心亲切的姨姨,为何阿怀就不喜欢呢?也许他是男孩子,所以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吧!   她为萧漪澜感到不平,问她阿怀为何不喜欢她,萧漪澜苦笑道:“他曾问我有关你娘亲的事,我说她是为了生阿怀而死的,阿怀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便迁怒于我。”   葭葭感到极为抱歉,再三替阿怀赔罪,并将自己新得的宝贝都捧过来让她挑选,承诺会一辈子待她好,绝不像阿怀那样不讲理。   在外人眼中她很可怜,因为她是个傻子。   可她其实过得幸福而富足,枕稳衾温婢媪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寂寞,她再无烦恼。   以前她曾央求过阿怀带她出去玩,结果阿耶知道后,将阿怀狠狠揍了一顿,从那以后他不敢再犯,甚至当她缠着问他外面是什么样时,他只会学着阿耶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危险’。   可是危险是什么呀?她依旧懵懂未知。   及笄礼后没多久,有一天萧漪澜突然神秘兮兮地对她说,要带她偷偷出去,但她一定要保密,绝不能让阿耶知道。   萧漪澜管着内宅大小事宜,对阿耶言听计从,以前她可从来不会说出这种话,真是奇怪。   不过大人们就是这样,从来不用守规矩的,她便也不再多想。   马车在一处园子外停下,萧漪澜扶她下车,以往有事出门都是仆从如云,可这次却一个奴婢也没带,亲自领着她进了园子。   她在水木清华杏雨梨云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衣冠楚楚霞姿月韵,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流蕴藉,葭葭不由得看呆了。   那人随手折下一枝杏花,像逗小孩般递给她玩。   他唤她的名字,说他是他的爹爹。   她不解地望着他,又转头望着萧漪澜,萧漪澜眼神复杂,像是有些理亏般低下了头。   她虽然痴傻,但她知道爹爹是什么,可她已经有一个了。   尽管眼前之人相貌和善观之可亲,但她还是觉得阿耶最好。   阿耶常日里不苟言笑沉默冷肃,可他也有温和的时候。   每逢清明或娘亲忌日,他都会打扮的漂亮干净,换上华美的衣饰,整个人都焕然一新,然后带着她们去北邙山下的崔园。   她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他们是乘车去的,她和阿怀都坐在他腿上,一路上嬉笑打闹无比开心。   阿耶衣服上香香的,他们争着往他怀里钻,阿怀的口水弄了他满身,他却只是微笑着,一点儿都没生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乘车,改由独自骑马。   没有了温暖坚实的怀抱,阿怀闹腾了很久。但他不应该闹得,因为乳母抱着他呢!   葭葭虽然也很不情愿,可她不会闹,只会乖乖听话。   后来她问过阿耶为何不再抱他们,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女儿家,长到七岁后就不能同外男过于亲密,阿耶是男人,要避嫌的,不能再搂搂抱抱。阿怀已经会走路了,男孩子不能太娇惯,若是还抱着,会被人耻笑的。   这是什么道理呀?她听不懂,但是她知道阿耶说的话一定是对的,于是就此罢休。   “我已经有阿耶了,阿耶和爹爹不一样吗?”她困惑地问道。   那个人凝眉思索了一番,微笑道:“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起先她有些怀疑,不太愿意搭理那人,但是当他从袍袖中取出一副画像缓缓展开后,葭葭便彻底信服了。   画上的人是阿娘,即使她已经不记得了,可还是能认出来,因为阿耶房间里挂了许多阿娘的画像。 第121章 .蒹葭(下)阿娘别哭,对阿耶好点,他……   那个人名叫崔晏,是北地一位赫赫有名的藩王。   阿耶不在家时,萧漪澜便偷偷带她出去见他。   慢慢地葭葭有点喜欢他了,因为他会耐心地陪伴她,陪她说话陪她玩耍,不厌其烦地给她他和阿娘的故事。   他会带她捕蝉扑蝶喂鱼抓小鸟,还带她去茶馆酒肆书院画斋甚至歌舞坊,所有阿娘曾经去过的地方,他都带着她一一回忆。   葭葭戴着幂篱,纱幔垂至腰际,外人瞧不见她的容颜,她却可以隔着轻薄细软的鲛绡打量这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   短短的时间里,她觉得比过去十年还要快乐。   哪里有危险?明明很好玩。看来阿耶骗了她,阿怀也骗了她。   阿耶从不让她吃外边的食物,她在家中的饮食分外谨慎,哪怕是喝口水都要婢女们再三试过才能入了她的口。   如今方才知道,原来外边的有那么多好吃的,阿耶瞒地她好苦。   崔晏在的时候,她的世界是五彩纷呈的,就像一场华绮丽华美的梦,永远也不想醒来。   若是能正大光明就好了,葭葭苦恼的想着。   如果阿耶知道了会怎样?   她的心境和从前不一样了,阿耶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她有些惊恐的发现,她对崔家爹爹的喜爱渐渐超过了阿耶。   阿耶总是不在家,就算回来也不陪她,宁可空对着阿娘的画像自言自语。   那个其实不算秘密,她和阿怀都知道。   阿耶房中设有空置的绛纱帐,衾枕俱全,还有镜台妆奁等物。   有一次阿耶远征归来,他俩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偷偷躲在被中,结果……从那以后阿耶就生病了,常对着看不见的阿娘说话。   崔家爹爹说想带她回去看融融妹妹,还说会给她一个全新的家。她其实是很向往的,但又舍不得阿耶和弟弟。   纸里包不住火,阿耶最终还是发现了,并且抓了个先行,暴怒之下抽刀,她吓地晕了过去。   醒来后一切都变了,身边全成了生面孔,她连小院的门都不得迈出。   她郁郁寡欢,却又心怀希望,崔家爹爹是藩王,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出去的。   她等了很久,秋去冬来,春阑夏至。   小院与世隔绝,海棠花开了又谢,燕子来了又归,阿怀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   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跑来找她,激动道:“阿姐,耶耶平定庆阳之乱,又力抗突厥入侵,功勋卓著,如今官拜大将军并统领雍梁二州军事,威风八面,过些天咱们就要搬家了。”   见她犹自懵懂,阿怀解释说耶耶升官了,我们又要换大房子了。   她望着兴高采烈的阿怀,什么话也没说。   她早就住过大房子了,还有什么比阿娘的房子更大吗?   见她不以为然,阿怀又道:“不仅咱们要搬家,阿娘也要搬大房子咯!”   “阿娘不是在地下吗?”她纳闷地问,心想着难道地下也有房子?   阿怀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用线条勾画着墓门、甬道、墓室等图样,又一一解释给她听。   “你看呀,这是阿娘如今的居处。她很快就要搬去帝陵,外祖父就在那里。耶耶说了,要给阿娘用最高的规格迁葬,她的新居定然是本朝公主中最大最豪华的。”   那又如何?阿娘已经没有了,就算换十座大房子,她也回不来。   “阿怀,人怎样会死?死了又会去哪里呢?”她闷声问道。   阿怀托腮道:“人很容易就会死的,有人冻死、有人饿死、有人摔死、有人淹死、有人割腕死,还有人伤心死呢!”   “伤心也会死吗?”她第一次打断了弟弟的话,追问道。   “会呀,书里常说某人悲愤至死、抑郁而终,阿姐,你问这做什么?”阿怀不解道。   “我想我会伤心死的。”她锤着胸口道。   阿怀忍俊不禁道:“阿姐,你长不大,不会有伤心事的,而且我和耶耶都不会让你伤心的。”   他并不知道崔晏的事,以为葭葭是偷跑出去玩才被耶耶幽禁。   即便坊间偶尔会有他母亲与旧情人的流言蜚语,但这种话是绝对不可能传到他耳中的。   他又安慰道:“等到阿娘迁葬时,我们都要去拜祭,你就可以出来了。阿姐,到时候就在阿娘墓前哭,耶耶肯定会心软的。”   可是她不想哭,也不爱哭。   她长这么大,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迁葬那日,他们早早就去了帝陵。   到处人山人海,比过年还要热闹。   阿怀带着她去了偏殿,那里是备好的陪葬品。   葭葭一眼看到了案上的镂空金盒,尺许见方,光耀夺目。   她正欲过去细瞧,却被阿怀拉住了,“不要看!”可是阿怀拗不过她。   镂空雕花的金盒中衬着一层薄薄的水晶,她隔着那层水晶看到了崔家爹爹。   “那是阿娘的仇人,耶耶说他把阿娘害苦了,如果没有他,阿娘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就不会没人管的。”阿怀从旁解释,但她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之后,葭葭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她是早产儿,本就先天不足娇怯虚弱,幸有御医尽心护理,才得以平安长大。   可是这一病,就连照看她多年的御医也束手无策。   病势越沉,她越清醒。像是突然开了窍,终于从蒙昧无知中苏醒过来。   父女之间是有血脉感应的,她知道崔晏是她的生父,萧漪澜也是这么说的。   她在病中时,萧漪澜曾假扮太夫人随从探望过她,她说阿娘和崔家爹爹情投意合,原本是要共结连理的。是阿耶从中使坏强行拆散了他们,霸占了阿娘,并且逼迫阿娘生下阿怀。   阿娘是他害死的,崔家爹爹也是他害死的,他十恶不赦,将来必不得好死。   这些话像一株毒草般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即便她不愿相信,却也日夜折磨得她不能安宁。   阿娘的确是难产而死,崔家爹爹也的确是阿耶所害,这些都是事实。   位高权重的阿耶变得愈发冷厉不近人情,就连阿怀也开始惧怕他。   他偶尔会来探病,却只是在帘外站一会儿,很少和她说话。   饶是如此,她也被那迫人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她午睡醒来时竟然看到阿耶坐在榻前,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她心中百感交集,鼓起勇气问他:“我是不是您的女儿?”   他转过了脸,唇角微微抖动着,低声道:“你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你的母亲就行了。”   这是默认了吗?她哽咽着道:“您害死了我阿娘,心怀愧疚才对我好……”   “我没有,不是我。”他突然起身,狠狠摔着袍袖,怒吼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他暴怒之下五官狰狞面容可怖,这是葭葭从未见过的样貌,她吓得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次日,婢女开门时发现萧漪澜吊死在院中的梧桐树上。   她撑着一口气踉跄着奔到了门口,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死人。   原来除了阿怀所说的那些,她又知道了别的死法,砍头和上吊。她知道萧漪澜为何而死,阿耶是杀鸡儆猴。   她浑浑噩噩了好几日,阿耶常来探视,但她只是闭着眼睛,不敢看见他,也不想看见他。   后来阿怀也来了,他这些日子在军中历练,所以很少回家。   他似乎又长大了不少,可是身上的孩子气依旧未褪。   他握住拳头曲起手臂,给她看隆起的肌肉。   她隔着衣衫摸了摸,似乎能感觉到那里蕴含的强健力量。   “阿姐,我如今长大了,可以像耶耶一样保护你。他新建的怀字营招收的都是少年俊彦,还有王孙贵胄呢,你快些好起来,等你好了,我悄悄带你去瞧。若是有相中的,就就让他给我做姐夫吧!”   他们虽然相差了四岁有余,却都是天真不谙世事,所以说到这些时,竟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当寻常玩笑一般。   她对情爱之事浑然不懂,但是阿怀却讲得眉飞色舞,他说等她成亲了就能生小孩子,他就可以做舅舅。   他还说姐夫不一定非得出身高门大户,只要人品才华和相貌过得去,且对她好就行了……   她歪在引枕上,望着侃侃而谈的弟弟,想起来府中老人曾说过,弟弟的性情和容貌和阿娘有几分相像。   若是阿娘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可她就是想不起来阿娘的样子。   阿怀走后,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   她在心里盘算着死法,可是她虚弱至极,没有一种她能做到。   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深夜,让她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魂魄荡悠悠飘过了建阳门,她看到了淅淅沥沥的雨中飘落满地的银杏叶,也看到了无比熟悉的高墙屋宇。   夜雨霖铃,阖门闭户,重重院落中一片死寂,只有檐下滴答声。   过往的一切,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呈现。   她看到了襁褓中的自己,也看到了抱着她的阿娘,在出檐下、花荫中、凉亭里、画楼上,她温柔静雅的就像一幅画,身上看不出半点阿怀那样的飞扬烈性。   暮云千里,余霞成绮,时光如画卷,一页页翻过。   她扶着朱栏蹒跚学步,阿娘倚在榻上含笑望着。   阿耶弯腰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扶持着。   他还是爽朗清举的少年模样,白皙俊秀,英气逼人,笑起来时眸中柔波荡漾。   阿娘始终在望着她,而阿耶虽在教她走路,眼睛却总是瞧着美人榻上斜卧的阿娘。   大奸大恶之人,怎么会有那样干净澄澈的眼神呢?   她走累了,停下来咿咿呀呀地喊:“耶耶,抱抱!”   他笑着将她高高抱起,去看碧水中的红色锦鲤。   阿耶不常来,大多时候是阿娘陪着她,教她说话认字玩游戏,给她讲故事唱曲子。   阿耶仿佛客人一样,平日在的时候,也和阿娘相敬如宾。   阿娘每晚都和她睡在一起,阿耶独自睡在外边小榻上,但是白日里他们一家三口总是其乐融融。   阿娘教她认眼睛、鼻子、耳朵、眉毛等部位时,是亲一下再告诉她,等她记住了就让她亲回来。   阿娘身上香香软软的,就连那种微苦的药味她都爱极了,常常抱住她亲的她满脸口水。   她原以为这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专属小游戏,直到有一次半夜醒来,发现阿耶回来了,俯身在榻前轻轻吻了熟睡的阿娘,她忽然发现,其实这个小游戏还可以多一个人加入。   但是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因为不久以后,阿娘就给她讲道理,说她长大了,不能再黏着阿娘了,要跟乳母去睡,她当然不愿意,但阿娘很坚决。   她虽然舍不得,可是也不想违拗阿娘的命运,最后还是乖乖跟着乳母走了。   第一晚离开阿娘很不习惯,所以她早早就醒了,趁着乳母没注意,偷偷溜到了阿娘房间,进了寝阁一看差点气哭,阿耶霸占了她的位置,搂着阿娘睡得正香。   她本想过去把他推开,结果刚走到榻前他就醒了,着急忙慌地给阿娘盖好被子,悄声说阿娘才睡着没多久,让她快回去不要打扰。   天都快亮了,怎么才睡着呢?她当然不信。   看到他居然光着手臂,她忍不住笑着狠狠羞了羞,这么大的人了,睡觉居然不穿衣服?等阿娘醒来了,一定要告诉她,她们要一起笑话阿耶。   可恶的是,那天以后她几乎每晚都只能和乳母睡,阿耶彻底霸占了她的位子。   她质问的时候他还不承认,厚着脸皮说他和阿娘一起睡那是天经地义的,先前是让着她,如今她长大了,就要把位子还回来。   为了弥补她,阿耶常带她玩,教她很多阿娘不知道的东西,还带着她骑马外出,嘱咐她千万不能让阿娘知道。   其实阿娘身在病中,常感精力不济,根本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盯着她,于是她和阿耶有了许多小秘密。   阿耶问他想不想要小弟弟或小妹妹,她点头如鸡啄米。   他笑着告诉她,等到明年秋天,她就可以做姐姐了。   当时是年节,她穿的红红火火,像年画上的娃娃般喜庆,正蹲在门口看阿耶堆雪人。   他堆了两大一小三个雪人,说这是咱们一家三口。   应她的强烈要求,他又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人,放在阿娘的脚前。   春天的时候,阿耶给她做了一架秋千。   他的手宽大粗糙,不像阿娘那般柔软纤细,但是一点儿都不笨,时不时就给她做几个奇巧的小玩具,可那架秋千是他做的最后一样东西。   因为她荡秋千时意外摔落,并且磕坏了头,虽然捡了条命,可是从此稀里糊涂,认不出人,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阿娘和阿耶大吵了一架,阿耶愤然离去,家里又成了她们母女两人。   阿娘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人却日渐憔悴,愈发虚弱,阿耶再也没回来。   阿娘精神头好的时候,会牵着她出门散步,一直走到银杏树下,望着建阳门的方向发呆。   秋天到了,阿耶还没回来。   她两天没有见到阿娘了,身边的婢媪们满面喜色,说阿娘快要生小孩了。她只是咬着手指,傻傻地听着。   傍晚时分,有人神色匆匆地进了院子,和乳母婢女们窃窃私语,她们俱都神色大变。   乳母转身过来,抱起她急急赶去了阿娘的院子。   院中人头攒动,阶前满是惊慌失措的婢女嬷嬷。   阿娘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臂弯的襁褓里躺着瘦巴巴的小婴儿。她虚弱至极,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乳母将她抱到了阿娘面前,她含泪吻着她的小脸,呢喃道:“葭葭,阿娘放心不下你!”   **   “葭葭?”   “葭葭?”   “葭葭!”   耳畔不停地有人在唤她,一大群人围拢过来。   她无法呼吸,动弹不得,浸满胸膛的热液逐渐变冷,可是她知道阿娘还在,她正躺在她的怀抱里。   她好想跟阿娘说声对不起,她也想跟阿耶说声对不起。   上天何其残忍,怎么忍心那样欺负一个痴儿?   让她忘记了最重要的母亲,伤害了一心呵护她的父亲。   阿耶说得对,她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她是阿娘和阿耶抚养长大的,十多年来从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   是她鬼迷心窍,被别人的花言巧语所骗,差点背弃了家庭,背弃了阿耶和弟弟。   可她深知没有机会了,因为这一世谢葭葭是多余之人,本不该出现在这世间。   但是她了无遗憾,因为阿娘还活着。阿耶也会得偿所愿,与她相伴到老。   他们已经重新开始,他们也不再是曾经的他们,所以她的道歉并无多大意义。   桃木剑洞穿了她的胸肋,一股诡异的力量在血脉间游走。   她的生命犹如蒹葭上的白露,在朝日光耀下逐渐干涸。   回光返照的那一刹,她透过泪光看到了阿娘的悲伤欲绝的脸容。   她冲她笑了一下,艰难地吸了口气,喃喃道:“阿娘别哭,对阿耶好点,他很爱您。替我谢谢七殿下,叫他忘了我,就当是……一场梦吧!”   意识消散之际,她想到了阿怀,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如果还能再见,她一定要告诉他,她终于明白了情爱的滋味,的确像他所说的那样美好。   可她是个知足的人,不会去过分贪恋,拥有过就满足了。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①   此一生,再无遗憾! 第122章 .朝露(上)他发誓绝不主动回洛阳,除……   天将明时,谢珺终于望见了雄浑古朴的高阔城楼。   长史魏简早就派人在城上候着,一看到谢珺的旗号出现在官道上,立刻派了一队人马开侧门相迎。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幽暗的门洞,快马加鞭直奔郡守府。   铁蹄声如紧密的鼓点,敲碎了朦胧的晨雾,也唤醒了浓睡中的高平。   郡守府外的台阶下站满了心腹属官和仆役,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人兴奋激狂跃跃欲试,有人忧心忡忡跌足长叹。   远在洛阳的燕王想必不知道昨日之事会有何影响,但他们比谁都清楚。经此一事,燕王将永远失去安定、武威和金城三郡的支持,兴许还会引发战事。   如今只有祈祷上天保佑,让长公主安然渡过此劫……   谢珺昼夜兼程,路上连歇口气都不敢,但此刻望见那熟悉的门庭时,心里却陡然生怯。   他脑中混沌心头迷乱,连下属接过马缰都没察觉到。   魏简领着众人迎了上来,他只看到他们口唇张合,却一句话也听不清。   他仰头望着洞开的大门——他此生从未见过比这道门更可怖的东西。   那像是能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他知道自己只要迈进去,将心神俱损尸骨无存。   那日在桥上分别时,他答应平日不想她,等回来的路上再想。   可他食言了,平时日夜都思念着,偏生在回来的路上一刻钟也不敢想,只是拼了命的扬鞭催马。   身后有个噩梦在追着他,仿佛一回头就会深陷其中。他记得他也曾这样赶过路,可他不敢去想缘由。   惊风还未离去,用头蹭着他的后背。   四周一片死寂,他只能听到一人一马粗重的喘息。   他转过身去,紧紧抱了抱马颈,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寻求鼓励。   别怕,她不会丢下我的,一定不会。他望着惊风的眼睛,心道。   惊风的眼睛和往常一样,温柔而沉静。一人一马对视着,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力量,摸了摸它的头,转身奔上台阶,大步往回走去。   正门、仪门、前堂、中庭、回廊……这条路平日总觉得很漫长,今日却像是突然缩短了,转瞬即过。   还未下回廊,便看到了内院门口新挂的两串白灯笼。   他的心突然揪紧了,可能只是眼花,这才会将颜色看错。也兴许是天未大亮,因而看东西不真切。   他疾步往前走,院门口迎出两名披麻戴孝的小婢。   他眼前一黑,喉中涌起一股呛人的辛辣,只觉双目灼痛呼吸急促,如同置身烈焰之中。   颅脑中有什么东西在盘旋嘶鸣横冲直撞,突突跳动着想要逃逸而出。   他抬手捂住了左眼,隔着眼皮,那颗原本温润清凉的珠子竟变得烫手起来。   内院门外不过几级台阶,可是他却走了好久,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待跨过门槛后,就见面前灵幡飘舞,缟素漫天。   门廊下、花木间、灯笼上,到处都结着白纱挂着白练……   这情景,似曾相识。   周围突然漫起了一层水幕,将他与庭院隔绝开来。   他走上前去,抬手轻拂了一下,水面上万千点涟漪缓缓荡开,最后飞珠溅玉般朝着四面迸裂。   每一滴水珠中都藏着一段遥远却真实的记忆——都是前世的过往,那些她不知道的以及他忘了的。   他贪婪而渴切地举起了双手,想将那些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全都纳入掌中……   **   水珠在他掌心滚动着,一阵清凉之意从心头浸润开来,满身的疲惫、焦灼、恐惧和紧张似乎全都消融了。   眼前波光嶙峋,他似乎也进入了水珠之中……   春风拂槛,芍药滴露,亭外青石阶上站着两人。   女子风鬟雾鬓青衣罗裳,小脸煞白杏眼圆睁,正怒瞪着对面玄青襕袍黑幞头的青年,嘶声道:“你对无辜幼童,竟也下得了如此毒手?谢珺,难道这些年来,你对葭葭的好,都只是逢场作戏?”   青年面容疲惫,神色间满是心酸和讥诮,冷笑着瞥了眼她,“该得到的,我都得到了。这桩婚事于我而言并不亏,殿下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样,从此刻起,我再不会解释半句。”   女子倒吸了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眶中泪水直打转,“你……你这话是何意?”   他近前一步,神色轻佻地抚了把她的小腹,“如今世道最重门第,当日我允婚的初衷,便是为了传承子嗣。就算将来和离了,只要有这个孩子在,我就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于您要走要留,我根本不在意……”   “谢珺,你好卑鄙!”她狠狠拍开了他的手,身躯因为激动和羞耻微微发颤,似乎快要站不住脚。   他突然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抱起,她不由得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抵触。   但他只是将她抱下了台阶,随即放开手后退了一步,玩味地瞟着她面颊上的红晕,“殿下别多想,我只是怕您一时失足,伤了我的孩儿。”   她脸色一白惊怒交加,尖叫了一声扑了过去,想要抓烂那张令人生厌的笑脸。奈何力量悬殊,轻而易举便被他制住了。   “殿下是个好母亲,知道稚子无辜,否则当初也不会含羞忍辱拼力生下私孩子。所以我知道,就算将来我不在,您也会好好地护住这个名正言顺的孩儿,对不对?”他反拧着她的手臂,半眯着眼睛,含笑问道。   她羞愤欲死,拼命挣扎着,最终却只是徒劳。“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哽咽着道。   “我要出征了,今晚就回营集合。”他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臂,像是怕她又发作,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她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抬袖抹了把脸,仰起头粲然一笑道:“老天真是有眼,但愿你这一去,再无归来日。”   他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殿下这话深得我心,对于从军之人来说,马革裹尸便是莫大的荣耀。若我死了,既能荫及子孙,也能免去后半生征战奔波之苦,何乐不为?”   “对了,”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肩,眼神灼烈而激狂,逼视着她道:“以殿下的聪慧和手段,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下家替我养孩子,给您个小小的建议,最好找个姓谢的,这样孩子……”   “滚!”她近乎崩溃般大叫了一声,低头在他手腕上狠命咬了一口。   他痛得直皱眉,缩回手调侃道:“你这性子要改一改,往后很难找到我这么好脾气的。若你还这么横,将来受罪的可是孩子们!”   “谢珺,你去死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你……”她疯了一般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钳住了双臂。   “诅咒岂是随意下的?若我命硬,你就该遭反噬了。”他伏在她耳畔,似笑非笑道。   她怒目圆睁娇喘嘘嘘,一口气上不来,竟颓然晕倒在他臂间。   他忙伸手探了探腕脉,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这个女人心如铁石,是捂不热的。且倔强蛮横不知好歹,实在令人疲于应付。   他愤恨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知不能再一味顺从,须得磨一磨她的棱角,杀一杀她的锐气,否则将来势必要被她一辈子踩在脚下。   他将她抱回亭中平放在茵席上,唤婢女去侍候,在她醒来之前收拾好行囊,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   此后转战千里,音书断绝,他发誓绝不主动回洛阳,除非她先服软。   入秋后,落叶飘零,他行军在外,开始无比想念她们母女,还有未出世的孩儿。   临行之前他问过御医,说是临产期应该在九月底,于是一整个秋天他都在等洛阳的家书。   他深知她骄傲倔强的躯壳下有一颗柔软的心,虽然那颗心里只有孩子。他知道就算只是为了孩子们,她也一定会主动求和的。   其实战局早就平稳了,他随时可以告假回去探亲。   可他非要等她的家书,结果没等到只字片语,却等来了八百里加急的讣闻。   一时间天塌地陷,他理智尽失。于是连夜回京,不眠不休,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等到了洛阳时已无人形。   府门外的灯笼全都蒙上了白纱,从正门进去,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招魂幡在呼啸的秋风中猎猎飞扬,诵经声伴着凄婉哀乐,在灵堂周围绵延回荡。   可是他不信,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可以死?   分手当日她诅咒他时,尽管他伤心欲绝,可是也没想过要让她去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灵堂外,所有人都像看到了鬼,他的样子比鬼还要可怖,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   他恍惚觉得,真正死了的人是自己,如今回到洛阳的是他的魂魄,他的躯体还在边关的冷月下思念着她,等候着她的召唤。   身前身后跟满了人,他却似不觉,踉踉跄跄地走到神龛前,像是失明了一般,颤抖着手去摸牌位上的字迹。   他摸到了自己的名字‘北中郎将谢珺’,顿时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他还想要欢呼,却被一堆人按住了手脚,他拼命挣扎着,直至失去意识。 第123章 .朝露(下)而我们是怨侣,终其一生都……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白色,而他轻如鸿毛,在虚空中载浮载沉,时不时有水珠拂面而过。   他看到了棺椁上熟稔至极的名号‘怀真长公主’……   看到了理智尽失的自己强令开棺……   看到了万念俱灰中拔剑欲随她而去未果,只能将随身佩剑和护心甲放在她身侧,从此将生死交于上天……   也看到了二十年含辛茹苦抚养儿女,汲汲营营攫取权力,最终一切化为过眼云烟,自己也身死名灭……   后来,那些水珠缓缓聚合,凝成了一个鬓发灰白满眼沧桑的中年男子。   那人金印紫绶盛气凌人,负手斜睨着他,冷峻的面上带着一丝淡笑,对他说道:“那些都是我的记忆,与你我关。”   他思绪紊乱,尚未从巨大的精神冲击中缓过来。   那人面带讥嘲神容不屑,“你的意志如此薄弱,仅是旁观就受不了了?既如此,把你的余生交给我,我来替你活。”   “休想!”他挺起了胸膛,傲然道:“我的路我自己走,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是一个失败者,我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那人皱眉道:“我们之间不分彼此,你为何总是对我抱着这么大的敌意?”说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摇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让泱泱死的,她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那人的脚步一顿,神情有些松动,沉默了片刻,自嘲道:“我们的确不一样,你们是恩爱夫妻,情深意笃。而我们是怨侣,终其一生都无缘表明心迹。我也想抛下一切去找她,可是身后事谁来做?她是皇家的弃子,我是个无名小卒,没多少人在乎我们,就连她出殡之日都门庭冷落,若是我也死了,世上还有谁记得她?她才二十岁,我不能让她像晨间朝露一样消逝无踪。我要好好活着,用我的功绩和荣耀一遍遍提醒世人,本朝还有一位长公主,她是我的妻子,她应当被世人铭记。我不仅要为她修庙建祠,每年都请名士为她作神道碑文,我还要让她迁入帝陵,坟前香火永不断绝……”   “我知道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手上染满了鲜血,而她是好人,所以就算我死了也见不到她。我只有活着,用余生的每一天祭奠她,只要我还想着她,她就依然活在世上。你和我不一样,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走吧,你不属于这里。”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决绝道。   “让我见见她,只要你答应,我就永远消失。”那人语气恳切道。   “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的?一旦我放松警惕,你就会慢慢主导我的意识,最后完全夺取控制权,我将沦为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他面沉如水,丝毫不为所动。   那人久久凝望着他,眼中突然流露出诡异的笑,“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觉,包括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你的癔症不轻,等有一天痊愈了,就再也不会受到头风症的折磨。”   他不由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大声反驳:“简直荒谬至极。”   那人倏忽之间到了眼前,逼视着他道:“你还不明白吗?若我是真实存在的,为何等到今日才想起过往种种?这个世上只有一个谢珺,同样,也只有一个泱泱。你早就预料到是你害死了他,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臆想出了一个幻影,将所有过失和罪责都推在他身上,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和愧疚。”   “时至今日,你还想继续逃避吗?若不能坦然面对过去,又如何承担得起将来?”那人从容上前穿透了他的身躯。   一阵凉意侵入心脾,他像是突然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四肢百骸被无形的压力挤成了齑粉,在无边的暗流中飘荡了许久,最后缓慢地重新凝结。   **   怀真醒来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犹在胸腔里回荡。   她哽咽了一下,喉中像火烧一般灼痛,她的左手被攥在一只宽厚温热的大掌,熟悉而亲切的触感让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泱泱、泱泱,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对不起,我没用……”耳畔传来低哑的呢喃声。   怀真睁开眼睛,缓缓偏过头,昏黄灯光映着谢珺憔悴灰败的面容,他脸上的神情令人心碎,她不忍多看,轻轻垂下了眸子。   他并未戴冠,像是磕破了头,额上密密匝匝缠了一圈绷带。   怀真发现他左眼破天荒地戴上了眼罩,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离开洛阳时她送的。   她想开口安慰他,刚吸了口气却觉心口一阵剧痛,不由蹙起了眉头。   “乖,别动——”他紧张地轻按着她的肩,回头吩咐传御医。   怀真这才发现要小心翼翼地呼吸,心肺处像是梗着什么东西,稍微用点力就痛得要命。   那日避无可避之时,葭葭忽然扑过来抱住了她。   桃木剑穿过葭葭的身躯刺入了她的胸肋,但是悲伤和震惊压过了剧痛,所以她并不清楚自己的伤势。   直到此刻,随着意识地苏醒,痛楚也渐渐传遍了全身。   她的右臂被竹片固定着,半分也动弹不得。   御医就在隔壁候着,一听到传唤便急急赶了过来。   等把过脉查看过伤势后,谢珺忙上前追问情况。   两位御医对视了一眼,齐齐望向了怀真,刘御医道:“殿下伤势虽然沉重,但只要遵医嘱好生静养,当不会恶化。”   宋御医硬着头皮,惴惴道:“如今更应该担心的是驸马……”   “我好着呢,”谢珺不由得截过话头,不耐烦道:“二位还是下去为殿下备药吧!”   怀真抬起左手,示意他们留下,横了他一眼示意他出去。   他面露不忿,往榻沿一坐,道:“我不走。”   “驸马,殿下伤在心肺,万万不能动气。”宋御医道。   谢珺慌忙站起身,回头望了眼怀真,见她神情还算平静,这才吁了口气,垂头走了出去。   怀真有些紧张地望着他们,用眼神询问。   宋御医叹了口气,指了指胸口道:“是心疾。”   怀真满面愕然,挣扎着摸了摸胸口的面纱,“和我一样?”   刘御医忙指了指头,解释道:“就是癔症。”   怀真愣了一下,定了定神轻问道:“确定?”   两人齐齐点头,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种种迹象表明,他确实有些不对劲,她当然也有所察觉,可是他讳疾忌医地厉害,压根不听劝。   “将来再受到什么刺激,怕是真会疯的,到时可就药石难医了。”宋御医叹道。   刘御医见怀真满面担忧,忙劝道:“殿下先放宽心,驸马的脉案我们悄悄收起来了,等回去好好参详一番,看看该怎么治。”   怀真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御医们刚一走,谢珺就掀帘进来了。   怀真还担心他闹脾气,没想到他对方才之事只字未提,径直走过来喂她喝参汤。   他忘了自己有视觉盲区,因此那么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却颇为吃力,到了后来只差贴到她脸上了。   怀真既好笑又心疼,实在不忍见他如此为难,便抬起左手握住了他托着玉碗的手,轻声道:“让婢女来吧!”   他怔了一下,抿着唇点了点头,出去唤婢女了。   怀真喝汤时一直望着婢女发鬓上的白花,眼泪悄然滑落,没入了枕中。   谢珺坐过来,轻轻擦拭着她的眼角,无言地安慰着她。   **   他执意要陪侍,怀真拗不过,只得让他在榻前打地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断臂处的疼痛让她冷汗直冒,原本她可以挺过去的,可是他在这里,她就变得脆弱起来。   她受伤的右臂露在被外,因为血脉不通,手掌苍白冰凉。   他伏在身边,捧着她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揉抚着。   “我是个废物,竟让刺客进了内院,差点杀了我的妻子。泱泱,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手指。”   怀真吸了吸鼻子,目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我要为你和葭葭报仇,”他挨着她躺下,仰望着帐顶,喃喃道:“泱泱,我也要为自己报仇。”   怀真侧头望着他,轻轻吸了口气。   他躺在她右侧,需要费力地转过去才能看到她。   “我每晚想着你入睡,睁开眼就开始后悔,我为何要跟你吵架?为何要和你赌气?泱泱,我后悔了二十多年,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生不如死。我想见你,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该逼你生孩子,是我害死了你,是我……”   他哽咽地说不下去了,爬起身俯过去吻她颊边的泪,“我害得你丢掉了性命,我还对你说那样狠心的话,可你都没怪我,你居然还肯爱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回报。迎亲那日的誓言犹在耳边,可是我却没能护住你,从来都是你自己在保护自己。”   怀真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想起了一切,他的病情应该与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记忆有关。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接受这种事,不疯才怪!   “三郎,”她吻了吻他微颤的唇角,柔声道:“那件事不怪你,我也有错,改天再慢慢说。”   她歇了口气,轻声道:“我困了,哄我睡觉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好!”他爬起身给她盖好被子,一手握着她的右手,一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肩。   怀真本就精力不济,闭上眼睛没多久便睡着了。 第124章 .凉薄深情是留给活人的。   此后,谢珺衣不解带亲侍汤药,须臾不肯离开病榻,比贴身婢女还殷勤,怀真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   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却又好像不太一样。   她睡着的时候,他就在榻旁支起书案办公,她只要一醒来,他便立刻撂下手中的事,跑过去嘘寒问暖。   新婚前几日,他们也曾这样形影不离过。   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那么重的伤势,才养了不到十日便可起身走动了。   怀真受不了一直闷在寝阁中,闹着要出去转。   谢珺想到府中还在治丧,怕她触景伤情,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伤的又不是腿脚,”她如今不敢发脾气,只能心平气和的说话,“再躺下去,连怎么走路都忘了。”   “屋子这么大,够你活动了。如今天凉了,出去若吹了风受了寒,回来咳嗽一下都要命。”他絮絮叨叨道:“寻常闺阁女子,若是伤成这样,少说也得躺个把月才能缓过来。你底子好,本就该珍惜,而不是随意糟践。”   怀真站在立镜前,蹙眉做捧心状,楚楚可怜道:“那是你照顾的好,别的女子若是也有三郎这般贴心周到的夫婿,恐怕早就偷着乐了。”   谢珺正坐在一边,不厌其烦地帮她滤药渣,回头笑道:“你别恭维我,我可不会心软的。何况我有自知之明,论功劳远远比不上你的御医们。”   怀真见他头上的绷带仍未拆去,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御医们的话,又想起了她悄悄从婢女口中打听来的。   “那日驸马刚进院子突然就疯了,眼睛发红脚步踉跄,一边放声悲哭,一面大力撞着院门,奴婢们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菁菁带了好几个人都无法制服,只得命人速速去唤崔郎。幸好崔郎来得及时,正赶上去夺他手中的剑,再晚半步,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他的颈侧有一道细长的疤,怀真询问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说是路上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   就连头上的伤,他也说是被门槛绊倒,不慎磕破的。   “看里,你也承认我的御医们有妙手回春之术?”怀真逮住了话头,放开婢女的扶持,示意她先退下。   她缓缓走到谢珺旁边,探手拨开衣领去摸他脖颈,他笑着躲开了。   怀真的指尖触到那道细长的疤痕,刀口并不深,只伤到了皮肉,如今早已结了痂。   他刚滤好药,正分出半盏准备亲尝。见她的手并未缩回去,忙放下银匙,攥住了她的手指,“我会好好看住自己的脑袋,放心吧,泱泱!”   很多话不用明说,彼此心里都懂。   他明白为何她以前常会动情地抚摸他的脖颈,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他前世的命运。   他也明白了为何她态度强硬,再三表明不愿要孩子,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他感谢她的坚持,也庆幸自己没有因一己私欲做出糊涂事。   这一世,他们都失去了很多。她的葭葭没有了,他苦命的阿怀更是无缘出生。他们父子在最后时刻曾并肩作战,也同时血溅宫门身首异处……   “我说的不是这个,”怀真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咱们打个商量吧,我可以不出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谢珺回过神来,满腹狐疑地望着她道:“你说说看!”   怀真抽回手,走到窗下缓缓落座,想了想不由轻叹道:“算了,反正你也听不进去。”   上次在栒邑行馆追了他半天,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如今岂会因她几句话就改变心意呢?她心里根本没底。   “你哪句话我听不进去了?”谢珺捧着药盏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正要喂她时,怀真却自行接过,咬牙蹙眉喝的一滴不剩。   谢珺看傻眼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拿蜜饯和茶水。   怀真推开了蜜饯,只接过茶水漱口。   谢珺奇道:“之前每次喝药,都得我好说歹说哄半天,怎么这回这么乖?”   怀真白了他一眼,抬手戳着他的额头道:“我记得有人曾说过,让我改改性子,我觉得挺有道理。”   “不是……那、那不是我说的,”谢珺窘迫道:“还嫌我小气,你连上辈子的旧账都要翻?”   “你跨个门槛都能摔成这样,下回要是栽个跟头跌傻了,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这样好脾气的温柔郎君哄我喝药。所以还是未雨绸缪先自行适应,省得将来瞎矫情没人管。”怀真长吁短叹道。   谢珺以手掩面连声求饶道:“我错了,我不会说人话,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都忘了吧!”   她居然忍了六年多,才以玩笑的方式提起那件旧事,他为此极为震撼,又无比佩服。她的豁达和耐性,真是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怀真哼了一声,将茶杯递给了他。   他忙接过来放下,拿起帕子给她擦拭唇角,笑得一脸谄媚,“不用改,什么都不用改,你性子最好了。”   怀真别过头,噘着嘴道:“我要说的是这个吗?”   “不是这个?那……那是什么?”他困惑道。   怀真轻轻按了按胸膛,缓缓逼出一口浊气,横了他一眼道:“别装傻充愣了,你心里明镜儿似的。”   他垂眸沉思了片刻,轻声问道:“我要是不在了,你真的会找新的郎君?”   怀真笃定地点头道:“会。我知道实话最是伤人,可我不想对你撒谎。你在时我当然爱你,并且把你放在心里第一位,可你若不在了,我也会去爱别人,或许会爱上很多人……”   “很多人?”谢珺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世间美女如云,美男自然也不少。可是对我来说,天下美男只有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其他人。你若是没有了,其他人于我而言,一个和十个有何区别?”她义正辞严道,“难道你忍心看我孤零零地守寡?”   谢珺被她噎地说不出话来,不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我……你、你这样说话也太……太凉薄了。”   怀真道:“深情是留给活人的,我才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你这是在讽刺我?”谢珺气急,狠狠拍了把膝盖。   “把你的小心思放在正途上吧,”怀真没好气道:“我要说你就直说了,犯不着拐弯抹角。”   “你真的会去找别的男人?”他没头没脑地问道。   怀真皱眉道:“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谢珺眼前顿时一亮,轻轻环住她的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样对我。”   “我这身份还用得着自己找?”怀真歇了口气,正色道:“别人早就送上门任我挑选了。等以后有了机会,你去宛城的宅子瞧瞧,多得是乖巧俊俏的小郎君!”   谢珺立刻垮下脸来,“你说这种话,我很伤心的。”   怀真无奈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原就不是守妇德有节操的人,你也不能逼我一夜间变成贞洁烈女吧?”   他明知道这样不对,夫妻之间理应相互忠贞,若一方不幸早亡,另一方要么生死相随,要么终身怀念,不可再与他人结缘。   可他又想不出来该怎么反驳她的谬论,似乎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他若先她而去,当然不忍心让她追随,可也绝对受不了她转头就另结新欢……   他有点欲哭无泪,抱着头默默不语。   怀真悄悄真起身,游魂般飘悠悠出了寝阁。   她坐得久了,胸口便堵得难受。   刚走到梳妆室门口,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这么快就想通了吗?怀真有些惊讶。   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进了梳妆室。   谢珺大步跟了上来,倚在门口道:“我听你的。”   怀真小心翼翼地跪在妆台前,随手掀开一只首饰匣,头也不回道:“听我什么?”   他嘟囔道:“咱们提前说好,就让他们看一次,若是无恙的话,你以后再不许说我讳疾忌医。等御医看了你就知道了,我根本没有病。”   怀真抬头望着一尘不染的镜面,失笑道:“不就是看诊吗?你至于这样紧张成这样?”   谢珺抬袖拭了把冷汗,别过脸不说话。   怀真在首饰匣中拨弄着,忽然触到一个银灿灿的小东西,捡起来一看,面色不由微变,失声道:“坏了?”   谢珺循声望去,看到她指间拈着裂成两片的寄名锁。   他心头一悸,面上顿无人色。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他走过来,掀起衣袍在她跪坐在身侧,握住了她微微发颤的左手。   “这个季节不宜开战,”怀真慌忙道:“三郎,不可冲动。”   “我会从长计议的。”他望着她吊在胸前的右臂,又望着破裂的锁片,心头渐渐升起莫名的恐惧。   小小的木片,怎么会有如此强劲的力道?   穿过葭葭的身躯后,余力居然还能隔着锁片击断怀真的肋骨——妖术防不胜防,即使当时他在场,想必除了做她的肉盾,也别无他法。   好在那妖道最终被赵雪柏一枪钉死,尸体也烧成灰烬永绝后患了。   可是会不会有下一个凌虚?谁也说不准。   **   怀真遇刺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在安定郡乃至整个西北二州激起了轩然大波。   经过严酷审讯,使团中所有参与或知情者全被收押,披枷带锁在下属十二县巡回游街,百姓们群情激愤,一时间反燕情绪高涨,随着葭葭的盛大葬礼而达到了顶峰!   葬礼结束后,各大营同时接到了备战屯粮等密令。   与此同时,从高平开始推行禁妖令,因凌虚真人之故,道门人心惶惶……   怀真是从崔易口中得知这些的,包括韩王与燕王割袍断义,率众奔赴南阳。 第125章 .铃铛我的手不方便。   当初李晄离开高平时,怀真就劝过他,想让他去南阳,但他终究还是回了自己封地,想必是男儿自尊在作怪,不愿依附妹妹。   谁承想兜兜转转一圈,他最终还是去了南阳,却是因葭葭之故。   想到葭葭,她便觉得左肋下隐隐作痛。   “阿嬍,你怎么看?”怀真缓了口气,转头问道。   王嬍拢了拢肩上裘衣,和声道:“历史上轰轰烈烈的灭佛事件时有发生,但有记载的灭道却如凤毛麟角。况且此事于西北道门而言实属无妄之灾,妾身以为……适度惩戒即可,切莫伤筋动骨。否则,于我们而言弊大于利。”   怀真轻轻活动了一下冰冷僵硬的右手,蹙眉沉吟道:“理当如此,可是这个道理三郎不会不懂。他为何会做出这种狂悖之事?”   崔易道:“这不像他的作风。依我看,应该是长史魏简的主意。这人向来剑走偏锋,行事奇诡。”   “你派人暗中查探,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要干涉,只需如实禀报即可。”怀真吩咐道。   崔易点头道:“我明白。”   “须弥山那边来消息了。”待崔易走后,王嬍才从袖中取出信笺,当着怀真的面拆开念给她听。   怀真苦笑道:“这一阵忙得天翻地覆,竟把他们母子给忘了。你去安排一下,找个好天气把人接回来。”   她想起初见葭葭那日,原本兴冲冲地要告诉她这个喜讯,结果变生肘腋,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据葭葭的贴身婢女们说,她的父兄前几年已相继死在岭南,她常说这世上只剩下两个人对她好,一个是李晄,一个便是怀真。   “再帮我草拟一封信,给荆州刺史,就说我并无大碍,请他代为庇护韩王,若是燕王发难,可向梁州或右扶风求援。”   王嬍一一应下,神色间颇为惋惜,轻叹道:“我为殿下深感不值。将自己一手所创的基业拱手让人,您真的甘心?”   她自从投奔怀真后,时不时便会发出此种感慨,怀真早就见怪不怪了,含笑安抚道:“我并未拱手相让啊,宛城依然是我的根基所在。何况,韩王不会负我的,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王嬍见她不为所动,便也没再多说,默默行礼退下了。   **   北地风俗,多以妇持门户,此种习气尤以安定郡为盛。   怀真代掌安定郡时,每月都会邀请属官家眷共聚,并从中选了数十位才学广博见识过人之辈组成了自己的幕僚,由王嬍代为领导。   她的伤情刚稳定下来,府门口便车水马龙宾客如云,皆是前来探病及慰问的各家女眷……   十一月底,府中来了两名风姿卓绝的少年男女,少女名青羽,少年名玄鹤,二人皆白袍朱带,背负长剑,为这一代的道门翘楚,受命前来保护怀真。   玄鹤负责外出随行,青羽则负责内宅后院。   怀真方才明白,原来先前那一番动作只是虚张声势,并非真的要与道门为难,而是想逼其与南方道派划清界限。   **   董飞鸾母子回到高平后并未住在一起,小贞吉和乳母嬷嬷等被安置在城中一户人家借助,董飞鸾则回到了旧日住处。   怀孕产子对她而言实在是一桩苦差事,即使过去数月了,想起分娩时的经历仍心有余悸。   “怀真我跟你说,我后悔死了。”董飞鸾抹着泪,惨兮兮道:“当初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突然想生个孩子。你是不知道发作时的阵痛,真是快要了我半条命。我原以为就是肚子痛,谁知道腰更痛,生完后前半个月都不敢仰躺着睡,只要睡一会儿腰就像断了一样,起都起不来。你知道吗?我差点以为我瘫痪了……”   怀真哪里会不知道,她还亲身体验过。   不过她还从未听过有人承认自己后悔做母亲,所以看到董飞鸾这样说,心里挺佩服她的坦荡。   董飞鸾突然握住了她的左手,“其实腰疼也不算什么,另有一件事太难以启齿。”她说着将怀真的手按在了胸膛,泪光萦然道:“是不是硬地像石块?”   怀真面颊一红,悄悄抽回了手,尴尬地吐了吐舌。   董飞鸾满腔幽怨无处诉,只能向怀真大吐苦水。   原本只是随意发牢骚,没想到怀真竟然耐着性子开解了半日,句句都直击心坎,令她茅塞顿开……   是夜,谢珺过来时已近子时,刚一坐下便抱怨道:“董家娘子也忒没眼色了,明知我晚上会回来,还待到这会儿才走,都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而且,你身子还没好,哪有精力陪她说话?她要是闲得慌,就不能去找别人……”   怀真吊着膀子,站在窗前单手把玩着一串红丝绳穿成的小铃铛,饶有兴趣地提溜着摇来晃去,忽然抬眼望向了喋喋不休的谢珺。   谢珺见她眸中闪过不怀好意的笑,登时噤声,正襟危坐道:“你要做甚?”   怀真笑而不语,上下打量着他,谢珺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瞧地五迷三道,很快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那是……什么呀?”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飞鸾给我的,说是从寺里带回来的,受了九九八十一天香火,能驱邪消灾。”她笑眯眯道:“是不是真的尚不知道,我就觉得这声音怪好听的。”   “你总不会让我替你摇一晚上吧?”谢珺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怀真指了指依旧固定着的右臂,苦着脸道:“我只要听到铃铛声就会心情大好,手臂不疼了,骨头也能快些长好。”   谢珺起身走过去,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   怀真眨巴着眼睛,娇笑道:“我几时骗过你?”   每个人的癖好都不一样,他倒也知道她对声音敏感,想到这里不觉耳根发烫,忙随口应了下来。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将她送进了寝阁,吻着她温软的脸颊道:“我去洗漱。”   等他换好寝衣回来时,就见怀真坐在罗帐中,面前锦褥上摊着一本画册,听到脚步声,脸上立刻流露出猫看到老鼠时的表情。   此刻她穿着件松松垮垮的肉色绫夹衫,衣领下露出月牙般的一抹香肩和玲珑的锁骨。美玉般莹润的纤足自天青色薄棉裙间探出,像是像是同他打招呼般,小巧的脚趾欢快地动来动去。   谢珺看到枕畔的小木匣和叠放的整整齐齐的棉帕,顿时心头一紧。   因她身上有伤,所以他们虽夜夜同房,但并未有过实质性的亲热行径。   前面一个多月她还耐得住性子,等胸肋处的伤势渐渐好转后,便开始故态萌发,像个小妖精似的变着法儿的撩拨他引诱他,想让他破戒。   可惜她面对的并非寻常人,所以始终未能得逞。   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夜夜在冰火两重天之间来回煎熬,实在是苦不堪言。   “别考验我了,我现在就认输。再折腾几次,人都要废了。”他无奈地走过去,仰面躺在榻上道。   怀真轻轻踢了踢他,“把隔断门关上,帐子拉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没养够三个月,我是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的。”他合上双眼,摆出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道。   怀真将腿放平,足尖似有意似无意地在他腰畔揉着,不知不觉竟勾开了素绢袴上的束带。   “看来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她学着日间董飞鸾梨花带雨的凄楚模样,抬起袖角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痕,假装抽噎道:“成亲才一年多,你就不碰我了,定然是心里有了别的小娘子。”   “我得问问它,别的小娘子比我漂亮吗?性情比我好吗?床笫之间比我更契合吗……”   “嘶——”谢珺长吸了一口气,忙隔着衣料按住了她使坏的玉足,粗喘着道:“泱泱,别、别折磨它了。”   “哪有?小阿珺明明很快活呀!它可喜欢我碰触了。”她嘻嘻笑着,灵巧的玉足动得愈发欢快,时而按揉着时而滑动着,他禁不住扬起了脖颈,喉间溢出了动情的低吟。   正自陶醉之时,她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撒娇道:“快去关门呀,否则等会儿你浪叫起来,可就被别人听到了。”   谢珺的身躯微微一僵,平复了一下紊乱的气息,咬牙狠狠瞪了她一眼,提着袴腰起身去关门闭户拉帘帐。   怀真正要合上画册,他已经走了回来,凑上去瞧了瞧,只见画中人物并非缠绵亲热的姿势,而是在相对自渎。   他心底渐渐升起了一股奇异的兴奋,不由得面颊酡红眼神炙热,刚抬起头还未开口就被怀真否决了,“我的手不方便,你想都别想。”   她说着合上画册,推到了榻角,然后捡起那串铃铛递给他,笑着道:“你把它戴在手上,这样撸起来的时候,铃声就会一直响着。”随后还贴心地奉上了一盒香气馥郁的玫瑰花膏。   面前女子乌发垂落眉眼弯弯,难得流露出娇柔妩媚的样子,他虽觉得难为情,可也不愿违逆她的心意,便将那条丝绳系在腕上,又脱下指环放好,曲起双腿跪坐在她旁边,手刚探入裆内,忙又收了回来,支支吾吾道:“你这样盯着我看,我实在受不了。”   怀真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他只是转身拿起帕子折了折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便在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中给她演奏了一曲销魂之乐……   这一夜过后,怀真再听到铃铛声不仅觉得牙酸,连腰腿都酸了。   她提前备好的玫瑰花膏,竟然变成了多余之物,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自此她得出来一个教训——再理智的人在本能的欲望面前都是渺小脆弱的。 第126章 .旧事(上)他说过不会再娶,也说过……   年关将至诸事繁忙,谢珺整日里起早贪黑,常在半夜归来,天明即走。   为了不致扰到怀真,便在寝阁外设了简易床榻,入夜铺就,晨起收拢。   怀真原想帮他分担,可他不愿让她受累,又因入冬后天寒地冻,坚持让她呆在暖阁中安心休养。   他自己也依照先前约定,遵医嘱按时服药,每半月一次的针灸也会尽力配合。   他服药倒是不用人哄,但每次施针前夕,都要埋首在她怀中让她按揉一番,说是这样可以积蓄力量,抵御次日的针扎之痛。   怀真难得见他撒娇耍赖,奈何右手仍未痊愈,遂有心无力,只得在别的方面稍加补偿,让他心甘情愿去看诊。   他的病根原本就在心里,一言以蔽之,便是深恐受制于无望的命运,以至心生魔障越陷越深。   最初他想建功立业迎娶心上人,在离梦想只差一步时却负伤致残获罪遭贬,婚约被判义绝,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   在雍州服刑之时,兵败如山倒,走投无路寄人篱下后却得知她要嫁给崔晏。   最绝望的时候,他曾想过若是无法阻止,就让人把他的首级送去庆阳做贺礼,或许那是唯一得以再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和前世比起来,这一世的他就像个懦夫,可是让他变得懦弱的缘由却是无比甜蜜——他得到了她笃定的爱,所以他从心到身都变得柔软脆弱,不像前世那样坚硬冷戾不择手段。   最可怕的噩梦已经过去了,他知道此后余生应当再无畏惧,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有多惨烈可怖,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他相信自己定能设法避开,即便躲不过,只要他们能相扶到老,他也会坦然接受。因为他们若能长相厮守二十多年,就算是死多少回也值得了。   除夕之前,谢珺决定出一趟远门,去往梅邑与雍伯余会晤。约好前一天回高平,届时一起去为葭葭上坟。   但是怀真并未等到他,想到应该是路途耽搁了,便自行带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城。   摆好祭品后,怀真将自己为小贞吉画的几幅小像全都烧给了葭葭,董飞銮站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在公主府的那几年,她和葭葭相处的时日远远多于和怀真,私心里早就把她当做了小妹妹。   其他婢女们也都纷纷落泪,一一上前进香祭拜。   众人扫过墓,与葭葭道别后,已是日上中天。   怀真正欲打道回府,忽见一道人影如飞般到了眼前,却是一个衣袂飘飘的负剑少年,正是玄鹤。   “殿下,郡守大人正在路上,约摸两刻钟便能赶到。”他说罢行了个礼,倏然退到了数丈开外。   “这人看着小小年纪,身手可真是了得。”董飞銮惊叹道。   怀真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抿嘴一笑道:“《古今注·鸟兽》篇说‘鹤千岁则变苍,又二千岁变黑,所谓玄鹤也。’他叫玄鹤,说不定表面是少年,实则已经是两千岁的老祖宗了,你放尊重点,别打歪主意。”   董飞銮又羞又恼,跺了跺脚嗔道:“你好歹也是个长公主,怎么这么不正经?”   怀真笑睨着她道:“若是我说错了,将来再向你道歉。你方才那眼神,由不得人不多想。”   “我……”董飞銮面泛娇红,辩解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奇人,多瞧了几眼,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吗?”   怀真笑而不语,拢了拢斗篷,神色温和道:“外面有风,你如今还有些虚弱,先上车去吧!”   董飞銮摇头道:“我穿的暖和,你不用担心。”说着指了指不远处道边休息的圆光寺僧人们,道:“你既要等驸马,那便让他们先走吧,人是我请来的,我过去说一声。”   “我同你一起去吧!”怀真道,“这次劳你费心了。”   董飞銮神色黯然道:“分内之事,葭葭是个好孩子,愿佛祖保佑她早登极乐。”   **   众僧离开后没多久,就见道路尽头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   怀真带着几名婢女去道边相迎,他们在十余丈外下马,随从们与谢珺作别后,又朝着怀真遥遥致意,随后重新上马掉头离去。   谢珺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仆役,大步朝怀真走了过来。   怀真一时间也顾不上身后众婢和不远处侍立的亲随们的目光,径自迎了上去。   谢珺快走两步拥她入怀,面带歉意道:“泱泱,对不起,我来晚了。”   “无妨,葭葭不会怪你的,她是好孩子。”她原本是微笑着说的,可说完心底却涌起一股子悲怆。   葭葭死后,她便绝了收养小贞吉的念头,谢珺像是同她心有灵犀般,也突然间对做父亲兴味索然,再没了当日在须弥山逗婴儿时的热忱和激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沙哑的声音中满是心痛和愧疚,“她是这个世上最乖的女孩,可惜我不是个好父亲,没能照料好她。”   他深深地望着怀真的面容,忍不住痴痴道:“若你在就好了,泱泱,那时候……你怎么就不在呢?你若是在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照顾孩子们……可是终归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我把心思用错了地方,也把孩子们置于险境,我有负你所托……”   “不,你并未托付过我。”他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你那时候定然恨死我了,你教我去死,你早就不想看到我了。”   怀真的心猛地揪紧了,没想到他竟在这里提起那件事。   从她遇刺至今三月有余,她早就知道他想起了一切,却从未见他提过,她自己也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就那么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我没有恨过你,我是个嘴硬心狠的糊涂虫,被人耍得团团转却不自知。”她因突如其来的激动和愧悔而微微颤栗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我后悔和你吵架,也后悔口不择言。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你走之后我日夜祈求上天,想让你平安归来。我想着你若是回来了,我定要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也会去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妻子,我还要跟你说我的心里话,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说……”她一时哽咽难言,伏倒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谢珺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哆哆嗦嗦道:“别、别哭,泱泱,快别哭,御医说了不能哭的……不能哭。”   怀真原想掏心掏肺说几句话,情绪都酝酿好了,愣是被他上蹿下跳的滑稽样子给逗笑了。   谢珺慌忙给她揉了揉心口,紧张地问道:“怎么样,难受不?”   怀真吸了吸鼻子,促狭地笑了一下,覆住他的手掌道:“不难受,很舒服呢!”   谢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还想再揉几下时突然发觉到不对劲,脸庞‘轰’地一下红透了。   怀真得意得挑眉道:“不要这么猴急,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你呀你呀,”谢珺无奈地放开,手指在她额上点了一下,“真是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正好除夕守岁,今晚就别睡了。”   “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不合适,”怀真拭了泪,收敛心神,一本正经道,“你既然过来了,就先去跟葭葭打声招呼吧!”   谢珺哑然,怎么片刻之间,突然就成他理亏了?他颇感不平,忍不住嘀咕道:“你也知道不合适呀?”怀真假装没听到,牵着他走上了小路。   **   即使到了现在,谢珺心里也分的很清楚,此葭葭非彼葭葭。   他接过婢女递上来的香,郑重地拜了三拜,弯腰插好后,望着凝霜的墓碑,心里默默道:无论你是谁,我都永远感激你。我不会让你枉送了性命,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回去的路上,他陪着怀真乘车,突然提议道:“等将来回了洛阳,把葭葭迁去崔园吧!这是她该有的礼遇。”   怀真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似有些不解。   他轻声解释道:“以前她就葬在那里。”   崔园是公主墓园,历来只有帝女才有资格葬于此,他是怎么做到将女儿葬入那里的?   “是我的……我的墓穴?”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谢珺默默地点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涩声问道:“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昔年怀真迁入帝陵后,崔园的墓穴便空置了,等几年后她再从帝陵出来时,棺材却无处可放,只能安置在一座临时搭设的简易草棚里。   她当时暗想着应该是哪个侄女鸠占鹊巢,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她的女儿。   其实仔细想想,他大权在握时,她的墓穴哪怕一直空置,也不会有人敢去强占。   何况她去世时,他的官阶并不算高,甚至不能逾越礼制去添置高规格陪葬品,又怎么可能争取到风水宝地造墓呢?   后世的公主们,应该也瞧不上那处地方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虽是长公主,可那时已无父母兄弟扶持,所能依傍的只有势单力薄的丈夫。   崔园墓穴中最值钱的陪葬大都是她的嫁妆,但帝陵那边就不一样了,那时她已是南阳大长公主,陪葬品之丰盛……想到这里忽觉肉疼。   当日那些人砸开墓门冲进去时,她差点以为沧海桑田流转,世间早过了千百年,是盗墓者闯入。   那些人为了将她搬出去,愣是砸毁了贵重的棺椁,想必一应陪葬也最终也会遭到洗劫。   怀真长叹了一声道:“我在我应该呆的地方呀!”   “那你能看到我吗?”他忍不住惊喜地问道:“你能看到我为你做的一切吗?泱泱,我信守承诺,并未食言。”   他说过不会再娶,也说过夫荣妻贵,的确都做到了。   怀真垂头揉着葡萄石榴纹缬红夹裙,红着脸小声道:“那些事都很不容易,多少人终其一生也做不到。”   “可是我能做到,”他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夸赞之意,登时喜形于色,骄傲地挽住她的手臂道:“因为我是你的丈夫。” 第127章 .旧事(下)我心中没有天上月,从来只……   怀真不禁悲从中来,忍着心底酸楚,缓缓偏过头去看他,不巧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的眼中渐渐氤氲起泪意,抬手轻抚着他坚毅的脸庞,笑了一下道:“真傻!你爱我什么呀?不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只做名义上的夫妻吗?”   “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管不住我的心。”他有些难为情的垂眸,捧住她的手掌轻轻在颊边摩挲着,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所以我不敢说只能一点点做给你看。你冰雪聪慧,总有一天会看出来的。”   他深吸了口气,语声有些沙哑,“若是没有那件事,你一定会察觉的。我哪里会害葭葭?我疼她都来不及。可你总是怀疑我,一次一次,都像是拿刀子在割我的心。”   “对不起——”怀真潸然泪下。   “我不怪你,”他放开她的手,张开手臂拥她入怀,紧紧抱着,眼中满是疼惜,“你那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人情世故,我没怪过你。从我们结合的那一夜开始,我就发誓要疼你爱你护你一辈子。可是……我不仅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人总是会对深爱的人抱有期望,想要得到对等的回应,得不到时便会心生怨怼。我心里不仅有怨愤,还有嫉妒。”   “当你和我说话,当你对我笑,当我们坐在一起,你的手臂无意间碰到我的衣衫,我都会心跳如狂,紧张地要命。我很想知道,你看着眼前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知道……”   他曾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个名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横在眼前。   直到多年后他亲手斩下他的头颅,面前才得以豁然开朗。   原本他恨归恨,可庆阳和朝廷交好后,为了大局着想,他也从未想过寻隙报复。   直到那个人不知死活,三番两次挑战他的底线,甚至想要偷走他的女儿——在他的心中葭葭是怀真的女儿,怀真走后就是自己的。   任何人只要敢打坏主意,他都绝不会手下留情,何况是最不该动心思的那个人。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怀真闷在他怀中,委屈巴巴道:“你固执的要命,只信自己愿意信的。”   “我现在相信,”他低下头啄吻着她的前额,满面期待道:“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再说还有什么意义?”她不情不愿道。   “当然有意义,”他挺起胸膛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胸中的块垒早日消除,于病情大有益处。”   怀真大感惊异,仰起头望着他道:“你总算承认自己有病了?”   谢珺迎视着她的目光,温声道:“我身有残缺,已经很自卑了,若还心有痼疾,那以后该如何面对你?”   怀真抬起手指捏了捏他的脸颊,大惊小怪道:“自卑?怎么会呢?你脸皮这么厚。”   谢珺哭笑不得道:“只会越来越厚。”   “自卑可要不得,自欺欺人更要不得。”怀真揽住他的脖颈,含情脉脉道。   “我没想到会失态,原以为自己控制得住……你想啊,我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能让区区心疾打败呢?可事实上还真就……唉!”他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会好的,”怀真柔声安慰道:“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你快说呀,”他迫不及待地摇着她的肩道:“我等着听你的心里话呢,等听完说不定立刻就好了。”   怀真拗不过,只得爬到他膝上,俯身在他耳畔喃喃道:“我心中没有天上月,从来只有眼前人。”   说着握住了他的嘴,调侃道:“可惜他长了一张讨人厌的嘴巴,否则如今该是二世情缘了。”   谢珺心头百感交集,不由鼻酸眼热,差点堕下泪来。   怀真忙又哄道:“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说罢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瘪了瘪嘴,哭丧着脸哑声问道:“我以前真的那么讨人厌?”   怀真信手摩挲着他乌青的下巴,笑而不语。   他顺势把头靠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可怜兮兮道:“那么后来……后来我死的时候,你可有心疼?”   怀真搂着他的脖颈,手指轻叩着他的头冠沉吟不语。   他又追问道:“你在哪里见到我的?”   怀真涩声道:“广莫门!”   他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看到他血溅北宫外身首分离的情景。   “那时候我很老了,”他苦笑着道:“你还是年轻漂亮的小娘子。”   怀真胸中一窒,定了定神道:“我是三郎的小娘子。”   他心神微震,吻着她的脸颊,含含糊糊道:“我是泱泱的老郎君。”   怀真破涕为笑,轻侧过头吻住了他,唇舌交缠半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我还想再亲热一会儿。”他气息咻咻,大掌在她腰际流连不去。   她笑着从他膝上滑下,坐回了原位,不忘好心地替他理了理袍摆,“晚上再说。”   “那你撩拨我作甚?”他气哼哼道。   “数日不见,试试我是否魅力依旧。”她大言不惭道。   他当然不会取笑,只会一脸痴迷地认同。   “说点正事消消火,”怀真打起精神道:“谈得如何?雍伯余不会真打算占据长安,和燕王分庭抗礼吧?他不想回老家了?”   “起义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头?”谢珺反问道。   怀真道:“我只是好奇他的动机。”   “不是为了权力就是为了名望,反正绝不是真的替天行道。”谢珺道:“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日竟和多年宿敌握手言和。”   “此人如何?”怀真好奇追问道。   “不失为一方豪杰,”谢珺颇有些敬佩道:“奈何有些意气用事。做一方诸侯尚可,做天下共主万万不能。”   “多大年纪?相貌如何?气度如何?可有妻室?”怀真噼里啪啦丢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   谢珺有些傻眼,满腹狐疑地望着她,提醒道:“泱泱,你如今可是有夫之妇,不要对其他男人那么感兴趣。”   ‘要自重’三个字在舌尖滑了一下,最终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你又来了?我难道不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对手。”怀真义正辞严道。   “反正你不对劲,”谢珺翻了个白眼道:“你问的这些没有一样有用的。”   “你说不说?”怀真威胁道:“你要是不说的话,等开春了我亲自去瞧。”   “不至于吧?”谢珺纳闷道:“你怎么对他感兴趣?好了我说,除了比我多一只眼睛,并无特殊之处。”   怀真忍俊不禁,锤了把车壁道:“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   “人与人之间相交,坦诚最为重要,尤其是夫妻之间,无论大小事宜,切不可故意欺瞒,让对方生疑。”他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开始说教……   怀真听得脑壳疼,只得如实道:“听说他是我姑姑的旧情人,所以就想打听一下,没别的意思。”   谢珺思忖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早说不就行了?”他想了想道:“年约四旬,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听说早年间弃笔从戎,因此身上颇有几分书卷气。至于妻室,我没留意过,你若是想知道,我让人打听一下——”他顿了一下,有些犯难道:“打听这个有点奇怪吧?万一他尚未婚配吧,还以为我想做媒呢!”   “就你想得多。”怀真没好气道。   谢珺拿起她的右手,翻开层层衣袖,手指细细地抚触检视着,眼中流露出痛楚之色,轻声道:“再不能恢复如初了吗?”   怀真神情失落道:“别的不知道,但是将来恐怕拉不开弓了。”   她暗中试过,只要稍稍用劲,左边胸肋间就会隐隐作痛,几次三番后,再拿起弓时便本能地使不上力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小臂,安慰道:“我来拉弓,你做我的眼睛,我们可以完美配合。”   “三郎有进步了,”怀真喜不自胜道:“居然学会往好的一面想了,我深感欣慰。”   他抬起头,望着她绚烂的笑颜,眼前心底皆一片敞亮。   过去的阴霾早已消散,往后再不会挡在面前遮蔽心神了。   “泱泱,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不提昔日旧事,好好把握这一生,你看可好?”他举起一只手道。   “那些过往早就该埋葬在坟墓里了,我也正有此意。”怀真深表赞同,与他击掌道。   回府之前,两人特意绕道将小贞吉接了回去,暂时安置在王嬍隔壁的套间。   原本为了纪念葭葭,这次的年节较为冷清,如今突然多出来一个孩子,内院一下子又热闹活络起来。   仆婢们纷纷猜测这个婴儿的来历,至少有一半人认为是谢珺在外的私生子。他就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惧内。   除夕之夜,各相与赠送,为“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长幼聚饮,祝颂完备,为“分岁”,终夜不眠,以待天明,称曰“守岁”。①   宴饮罢,两人便辞别众人回房自行守岁。   怀真一边包着压岁钱,一边将听到的流言转述给他。   谢珺正在给小锦囊扎着穗子,哭笑不得道:“真是世风日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到他们嘴里成什么了?”   要是放在以前,指不定又要暴跳如雷,如今倒是平和了许多。   怀真笑着道:“又不是你一个人遭污蔑,我还成了抢外室孩子的跋扈毒妇呢!”   “这回成难夫难妻了。”谢珺摆弄着小锦囊苦笑道。   怀真起身拿过一盏灯烛,扯了扯唤道:“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谢珺有些纳闷,跟着她进了别室,只见条案上摆着一排云纹朱漆盘,只是上面盖着一层绸布,所以不知道所盛何物。   怀真歪着头,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含笑道:“三郎,掀开看看。”   谢珺心底忽然一热,想到这可能是她给自己的礼物,忙走上前轻轻掀开了绸布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叠放地整整齐齐的簇新衣袍。   “给我的?”他惊喜欲狂,望向她问道。   怀真笑吟吟地点头,示意他快掀开。   谢珺屏住了呼吸,一点点掀开绸布,只见九只漆盘中盛放的都是衣服。   有华贵的紫羔衣、雍容的黄麂裘、轻软白狐裘,还有可配套的冠履,以及新制的白绢衫袴并罗袜。   “我听说,民间的小孩在大年初一都要穿新衣裳。你虽然不是小孩,也不缺新衣裳,可我还是想表示一下心意。快说,喜不喜欢?”怀真放下灯盏,笑眯眯道。   谢珺定定地望着她,胸中热血沸腾激喜难耐。   犹记得新婚夜时,她随口说要给他置办家当,他心中窃喜不已,结果后来她再没提过,他的一应物品仍是仆从们负责。   他拼命地点头,喉中有些堵塞,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喜欢。”   这些衣物够他穿一年了,而且用料上乘,裁剪精美,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一套蜻蜓纹浅碧锦袍,兴奋道:“现在可以试试吗?”   “可以!”怀真摩拳擦掌道。   她天真地应出这两个字时,还不知道男人的装束繁琐程度不亚于女子。   于是别家围坐在一起守岁时,他俩手忙脚乱地试了一晚上衣服。   她早上睁开眼时已经忘了昨夜怎么睡着的,只记得似乎九套衣服还没试完呢!   原本想着小别胜新婚,趁着守岁好好颠鸾倒凤一番,结果全程站在立镜前忙活了。看来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对于不擅长的事情,千万不要逞强。   平日看着婢女们侍候更衣时手到擒来,她误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结果白白牺牲了大好春宵。   “哪有睁开眼就噘嘴的?”一根冰凉的手指压在了她的唇上,“笑一笑。”   怀真转过头,看到谢珺已经洗漱更衣毕,正伏在榻前笑望着她。   看到他柔情款款的样子时,心底的闷气便缓缓消散了,她不由得绽开笑脸,起身从帐角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捧在怀里道:“快向我拜年。”   原本是玩笑话,没想到他竟真的爬上来,对着她纳头就拜。   怀真懵了一下,忙往后挪了挪还礼。   外间侍候的婢女们听到她的声音,掀帘进来欲侍候她起身,不想正好撞见二人对拜的情景,慌忙对视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轻柳拉着轻柳直奔到外面廊檐下,忍不住抱着柱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们成亲都多久了,怎么还这么好玩?”   “嘘,”新荷忙示意她噤声,“小心给董姐姐听到。”   轻柳附耳过来,悄声道:“外面那些乱嚼舌根的要是看到殿下和驸马至今还如胶似漆,定然编不出私生子的传言。”   新荷忍俊不禁道:“我看殿下一点儿都不恼,还听得津津有味。”   “殿下还没起吗?”两人正自交头接耳时,突然听到一个娇媚的女声。   董飞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娉娉婷婷地倚在对面柱子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俩。   轻柳差点惊跳起来,慌忙垂首回话,“起了,正和驸马玩闹呢!”   “那你来跑出来作甚?还不去等着侍候?”董飞銮挑眉道。   两人忙灰溜溜地转了回去。 第128章 .暗流宁愿让她回南阳,也不敢让她独留……   这一年的花朝节,怀真邀请了高平一众女眷们去城外踏青。   名为游山玩水,实则是提前道别。   西北大军从去岁十月开始重整武备,招募劲勇之士,组建了一支精锐部队,以‘安定’为名号,今已整装待发。   怀真要在大军开拔之前取道右扶风回南阳,与韩王李晄会和,共同商议讨贼诛逆之事。   因是暖春,故而朝雾山下花木繁茂,桃花、李花、杏花、梨花渐次开放,映着青山绿水,云蒸霞蔚绮丽壮观。   胭脂湖畔的山坡上,繁花似锦,落英缤纷,草地上错落有致地围着十数座大小不一的帐幔。   车队在路边停下后,一众帔服鲜泽云鬓花颜的丽人三五成群,说笑着由仆婢引领,往各家休憩的帐幔走去。   怀真的紫丝围障占地最广且在最中间,里边早设好了案几卧榻屏风坐具,酒食果品也已摆好。   因同行的督邮夫人和功曹史夫人都带了不到一岁的婴儿,所以大家刚安置下,王嬍连水都未喝一口,便领着乳母和两名小婢过去拜访,说是要给小贞吉找玩伴。   虽说平日里小贞吉由董飞鸾和王嬍共同照管,但董飞鸾为了避嫌刻意表现的冷淡疏离,反倒是王嬍尽心尽力,将其视若己出。   她有过抚养庶子女的经验,且极有耐性,所以董飞鸾不再哺乳之后,小贞吉对王嬍的依恋渐渐胜过了生母。   董飞鸾并不在意,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恢复身材和护肤养颜之上。   她今日出来打扮地甚为用心,珍珠步摇金雀钗,碧轻纱衣六幅裙,头梳双鬟望仙髻,足蹬牡丹重台履。裙裾飞扬广袖舒展,站在画屏前,仪态端方风姿绰约,宛如画中仙。   而怀真在本地呆久之后,慢慢摒弃了华丽的宽袍大袖曳地裙裾和高台履,开始习惯窄衫长裙轻便袍服及短靴等。   即便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也只是梳着简约的半翻髻,戴着轻巧的金荷冠,身着狩猎纹缬绿罗衫,及踝的绯碧裙外罩着烟青色祥云纹绡觳笼裙。   若非腰间低垂的组玉佩宝光莹润,还真看不出她与其他女眷有何不同。   “你不去吗?”她揉弄着飘坠在掌心的几片桃花,问对面低头斟茶的董飞鸾。   董飞鸾摆首,轻笑到:“有她在,我何必过去凑热闹?何况,我也不喜欢吵嚷。”   她转头唤来桃枝和竹笙,悄声吩咐了一番,二人相继出去了。   怀真倚着凭几环顾四周,看到两名武婢侍立在门口,头戴花冠,身着浅妃窄袖袍,足蹬兰草纹锦靴,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北地民风彪悍武德充沛,弓马娴熟的女子并不在少数,昔日怀真代掌郡守之职四处巡视时,身后一众身后一众绣袍银甲威风八面的武婢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此后她陆续收了近两百名武艺精湛身强体健的女随从,去年谢珺建安定军时,她们刚好凑过一个曲,正好赵雪柏因击杀妖道凌虚有功,便以她为军候,让她带领那些女子一起接受训练。   出乎意料的是,迄今为止,除了两名年龄较小的女孩因伤病退出,其他人都坚持了下来。   怀真曾亲往营中验看过,无论冲锋陷阵还是短兵相接,个个都勇武非常不让须眉。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一阵莺声燕语,抬头就见婢女们三三两两进来了。   她们的打扮和董飞鸾相似,都是双环望仙髻,广袖碧纱衫,配着色泽鲜艳的罗裙,大袖飘飘衣带当风,且妆面皆是悉心描绘。   “今日有何盛事?”怀真好奇地凑上前去,嬉笑道:“哪里的皇帝要选妃吗?”   众人围坐中间地毯上正悄声比划着,听到她的调侃都不有的笑出了声。   董飞鸾起身推她出去,“外面春光明媚,风景绝美,你四处转转吧,别闷在帐子里了!”   正好桃枝抱来了董飞鸾的琵琶,怀真灵机一动,约莫猜到了几分。想必是她心血来潮,要为宾客献舞吧!   她便也不戳穿,极为配合地出了围障,信步往水边走去,武婢们不声不响得跟了上去。   前方小路口转过一行人,为首的是长史魏简的母亲和小妹。   魏母梳单髻插银钗,装束颇为简约,身着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系墨绿紬绫裙,沉稳端方面色祥和。   她身畔少女活泼俏丽,着轻粉罗衫嫩黄丝裙,五色芙蓉带束出盈盈一握的纤腰,鞋尖缀着颗小金铃,行走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两人看到怀真,都不由得面露喜色,齐齐上前参拜。   魏简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奈何性情倨傲古板刻薄,几次三番暗讽她,怀真对他颇为不喜,但对她的寡母和小妹印象还不错。   她见后面的仆婢们有的抬木桶,有的挎竹篓扛鱼竿,便问道:“你们要去钓鱼?”   魏母点头,温声笑道:“难得出来透透气,阿舒片刻也呆不住,殿下若是有空,不妨一起走走?”   魏舒满面期待,眼巴巴地望着她,似乎有话要说,怀真索性无事,便应了下来,陪她们一起往水边走去。   魏母不善言辞,寒暄了几句后便有些紧张起来。   怀真见她面露难□□言又止,便和声道:“令郎与家夫既是同僚,又是知交,夫人不要客气,有话但讲无妨。”   魏母回望了一眼女儿,见她眸中满是殷切,是在于心不忍,这才犹豫着开口道:“妾身确是有一事相求,是有关小女阿舒。”   她言辞闪烁实难启齿,怀真便示意魏舒自己说。   魏舒虽然年龄小阅历浅,但口齿清晰落落大方,当即便娓娓道出了心中所求。   她自幼跟随兄长读书,颇有一番见地,不愿终生困守于闺阁中,恰好从兄长口中听闻了不少怀真的‘出格’事迹,心中极为仰慕,便想追随在她身边,为她效力。   其母倒是一心支持,奈何其兄魏简死活不愿,认为闺中女儿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湖畔芳草萋萋兰香馥郁,其间多白色巨石。   仆婢们找了几处合适的地方,忙着装饵安放钓竿。   魏舒说完后,便期待地望着怀真等待答复。   这下轮到怀真犯难了,那个魏简没少在谢珺面前危言耸听,让他不要让怀真干涉郡中军政大事,否则不仅会被她分权,连民心和声望都会被她夺走,谢珺每次都虚心聆听,转头就一字一句连语气都惟妙惟肖得学给她解闷。   怀真知道,谢珺身边对她持反对意见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那些人不愿臣服于软弱衰微的卫室,想要效仿崔氏割据自立,与朝廷划清界限。   奈何谢珺心如磐石,任谁也无法动摇,他们为了大局着想,只得暂时收起别样心思,可一旦有机会能让谢珺彻底绝了对卫室效忠的念头,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付诸行动。   她当日在府中遇刺,危急时刻,尽隔着一重院落的甲士迟迟未到,终于赶来时却无人能奈何得了凌虚。   若非她的亲卫及时赶到,拼力阻止了凌虚反扑,恐怕她真的要命丧当场。   事后她心中疑窦丛生,但她相信谢珺,他不可能看不出蹊跷。   而且纵使她满腹狐疑,也不能越俎代庖去查问或惩处,否则只会激发矛盾,让他左右为难。   他并未辜负她的信任,很快便从军队到幕僚都大刀阔斧得整改了一番。   饶是如此,他依然心有余悸,所以在这种情势下,宁愿让她回南阳,也不敢让她独留高平。   人心是最经不起试探和考验的,他也是活过两次的人,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   **   怀真想到那些,心底不由五味杂陈。   魏简并未因此受牵连,依旧深受宠信,可知他只是心里反对,并未真正做过什么。   如今她即将离开,只想敬而远之,并不愿主动招惹,只得婉拒道:“承蒙抬爱,不胜感激。且不说令兄反对,纵使他亲自将你送到我面前,我也不能答应。”   魏舒疑惑道:“这是为何?”   怀真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并无大志,身边是有一些追随者,但都是昔日故旧。令兄文韬武略才智过人,你若真想大展宏图,应当追随他才对!跟着我,只怕会白白蹉跎了大好青春。”   “殿下岂可妄自菲薄?您初到北地即亲率一千军士勇夺定阳,设伏高平,其后又计杀庆阳王世子,收服崔夫人,招降崔三郎,无论哪一件,都足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况后来您为了赈灾筹粮奔走游说,先后与汉阳、右扶风甚至庆阳崔氏交涉,最终稳住灾情,不知道拯救了多少生民……”魏舒兴奋得小脸发红,如数家珍般回味着她所做过的事。   魏母似乎对此并不甚了解,听到女儿细细讲述时,面上满是惊讶和震撼。   怀真有些难为情,将她拉到一边问道:“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阿兄说的,”魏舒如实道:“他那个人虽然迂腐固执,因为您是女儿家,所以对您的评价有失偏颇。但他对您做过的事还是很欣赏的,全都事无巨细地跟我讲过。”   怀真恍然大悟,刚才还疑惑怎么外人能知道的如此详尽。   魏简是谢珺的亲信,又是谋士,大概相当于王媺之于她,所以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并不意外。   “你阿兄只是讲故事逗你玩呢,不全是真的,莫要尽信。就拿赈灾来说,那可是千万人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万万不敢居功奈何。这些传言大都经过添油加醋,所以听上去精彩绝伦,其实很寻常的。”怀真想劝她打退堂鼓。   “殿下放心,我眼明心亮,自己会分辨是非。我平日里很难出门,请您替我求求郡守大人,让他跟我阿兄说说,就让我跟随您吧!”魏舒盈盈拜下再三哀求道。   魏父原是郡府门下议曹史,病逝时魏简已近成年,自此家中大小事宜便由他做主。   他性情冷傲古板,治家颇严,先前有过一段婚姻,娶的是兵曹掾史徐奎之女。   徐家军旅出身,女儿自小便爱舞刀弄枪,性情豪爽泼辣,与魏简期许的幽淑闺媛大相径庭,婚后口角不断多有摩擦,不到一年便和离了。   魏简与徐家女虽然感情淡漠,但其母和小妹却与她亲厚。   徐家女后来改嫁时,魏家母女还特意备了厚礼相贺。   魏简对此恼羞成怒,不能对母亲发火,只得责罚小妹,将她幽禁在家两年有余。一则是为了惩戒,二则是深恐她受到前妻影响变了心性。   但他也并非全然不近人情,小妹在禁足期间照样可以读书,他也会将外间发生之事讲给她听。   原本怀真是个反例,他是抱着批判和说教的态度讲给小妹听得,谁也没料到竟事与愿违,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小妹开始天天闹着要去投奔怀真,愿做她马前卒,宁可将来不嫁人。   魏简自己心灰意冷,对婚姻再无期许,便想着将来为小妹招赘,让她来延续魏家香火,不料差点无意间断了她的姻缘,自是紧张万分,急忙着手为她张罗亲事。   魏舒抵死不从,声称若逼她成亲,她宁可断发出家。   魏母本性懦弱,既不敢忤逆强势的儿子,也不忍真的失去爱女,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怀真头上,借着魏简外出公干的间隙,偷偷带女儿出来赴怀真的花朝之约。 第129章 .立足何谓三从四德?   怀真不明就里,自是听得一头雾水。   本朝上自三公下至郡县,主官皆有掾属,可自行选拔,无须朝廷任命。   因此很多大家子弟少时皆做过名臣或高官的掾属,一来可以拓展人脉增长见识,二来也为将来的仕途铺平了道路。   昔年在洛阳,李晄开府后,怀真就曾从中牵过不少线,包括丞相郑宜的远亲。   若她们都是男子,那么魏舒宁可与兄长闹翻也要去追随,这还说的通。可她们都是女子,无需为仕途忧心,这就很奇怪了。   她隐约觉得此事有些棘手,当即便予以回绝。   “有件事外人可能不知道,我们夫妇间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绝不干涉对方之事,更不向对方引荐任何人。何况就算我破例去说也没有用的,郡守大人公私分明,让他插手别人的家事,他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他也不是会用威权压制下属之人,此事我真的爱莫能助。”   魏家母女大感意外,素闻她古道热肠为人慷慨,而且嫉恶如仇心怀万民,在本郡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在百姓中有口皆碑。而且他们夫妻恩爱情深似海,历经无数波折才结为连理,在民间早就传为了一段佳话。   魏简此人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整个安定郡只服谢珺一人。   他原是前郡守崔九的旧部,崔九年老昏聩自私怯懦,在其位不谋其政,只顾搜刮民脂民膏,不顾百姓死活,搞得民怨沸腾。奈何当时庆阳王缠绵病榻,子侄们各怀异心,并无人在意叔祖把持的安定郡。   雍州军东进时,崔九吓破了胆,不仅不组织军民抵抗,反而在危急时刻举家私逃。以至于人心惶惶群龙无首,让雍州军如入无人之境。   魏简时任尉曹掾史,主徒卒转运事,曾纠集了一帮热血同僚和忠义之士赴临泾阻击叛军入侵,结果无异于螳臂当车。   大军离去后,临泾陷入一片混乱,危急时刻谢珺率亲兵赶到,维持秩序稳定人心,颇有运作大局之才。魏简看在眼中深受触动,当即越众而出,代百姓感谢。   后来他一直追随谢珺,并甘愿臣服,短短三年时间,便从尉曹掾史做到了谢珺的副手之一。既是幕僚中的首脑,也是可独当一面的郡府长史。   他感激谢珺的知遇之恩,在家人面前没少流露过钦佩和敬仰。   所以魏家母女一致认为,只要谢珺发话,魏简一定会听从。于她们而言比登天还难的事,对怀真而言,却只是举手之劳。   可是,她为何不愿相助呢?必定是她们不够诚恳。   魏母一念及此,突然敛衣跪下,垂泪哀求道:“恳请殿下大发慈悲,救救妾身这可怜的女儿。”   怀真吓了一跳,忙退开半步,转头示意武婢去扶。魏舒却也跟着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两名武婢实在劝不住,只得求助般望向怀真。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二人,顷刻间神容惨淡泪落如雨,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怀真不免心生恻然,忙道:“你们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魏母见她态度有所缓和,这才拉着女儿起来,一边给她拭泪一边温声宽慰道:“我儿莫怕,殿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必不会让你离家舍亲。”   魏舒见过怀真两次,是和众女眷拜年时。她在王媺的陪同下接见众人,气度高华温婉从容,是她想象中的皇室公主应有的风范。与她相比,出自簪缨世家的才女王媺身上的凌厉之气比她更盛,令人望而生畏。   于是魏舒便想当然的以为怀真一定会帮她,故而遭拒后深受打击,满腹委屈无处倾诉,只得扑到母亲怀中小声啜泣。   怀真有些傻眼,忙趁机告辞,正想溜走时魏母却放开了女儿,鼓起勇气拦住了怀真,将她拉到一边,硬着头皮道出了此中隐情。   怀真恍然大悟,他虽然不愿干预别人家事,可也看不过魏简的霸道专横,遂沉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同为女子,我有心相助,可也不能随意应承。否则令爱跟着我与婢女有何区别?夫人可知她有何专长?我看看能否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来堵住别人的嘴巴。”   魏母喜不自胜,谦虚道:“阿舒并无过人之处,只是自幼好学,博闻强记心思敏捷,家中一应账目皆由她掌管,别看她年纪小,办事儿牢靠着呢,从未出过半点差错。”   记忆力强,精于算学,这两样加起来在闺阁女子中实属罕见。魏母看上去不像说大话之人,想必应该八九不离十。   怀真压抑住激喜,平心静气道:“我身边正好缺一个管账之人,令爱若是有意,我回去就让人准备一下,聘她为女计史①。”   魏舒远远瞧见母亲满面喜色,心知事情应该有转机,忙欢喜地奔了过去。   三人正叙话之时,正好水边传来欢呼声,原来是鱼上钩了。   魏舒心事了了大半,立刻将方才的苦闷烦恼抛到了脑后,欢欢喜喜地跑过去钓鱼了。   魏母满眼都是宠溺,苦笑道:“这孩子,真是被我们宠坏了,但愿她将来跟着殿下能学的稳重一点。”   怀真讪笑不语,她和魏简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从未较量过,此事又不占理,所以心里并无胜算。   不远处传来调试琵琶之声,怀真回头望去,就见婢女青桐和碧梧笑吟吟地寻了过来。   见礼后道:“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董姐姐请殿下回去。”又向魏母道:“夫人也一并来吧,其他家我们都去请了。我家殿下此次带了许多酒食果品,待会儿聚一聚好生热闹热闹。”   魏母再三谢过,作别怀真,去唤女儿了。   **   怀真走回来时,就见围障外的草地上布置地焕然一新。   中间铺设着丈许见方的蓝底白花地毯,周围摆着小食案并坐具,还有竹席蒲团等。   场中已经到了不少人,各家都差了仆婢相助,正在董飞鸾的指挥下忙得热火朝天。   怀真一到,众女眷忙拥着她入座。正好王嬍也回来了,她亲自抱了小贞吉,和另外两家的孩童坐在一张毡毯上玩。   宾客到齐后,董飞銮怀抱琵琶,领着十二名盛装美婢冉冉上场,自弹自唱了一曲新编的《花间意》。   她歌喉婉转清越,娇美胜春莺,众婢则簇拥在她身边舒袖伴舞……   怀真许久未听过这种熟悉的清婉小调,一时竟勾起了几分思乡情怀。   好在这种异样思绪转瞬即逝,一边听曲观舞,一边尝着桃花酥,品着梨花酿,这种风雅时刻,是万万无瑕感伤的。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融融春光中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怀真缓缓起身,众人以为她要讲祝酒词,却见她走向了最为年长的方家夫人。   方家夫人是郡丞方乾坤之母,在一众女眷中资历颇深,且见识广博为人通达,在怀真执掌安定郡时没少支持过她。   怀真举杯祝酒,谢过她的照拂之恩,随后话锋一转,说出即将南归之事,在场众人皆神色大变,尤其是魏家母女。   怀真与众人一一作别,答应日后若有机会,定回来与她们再聚。   但她心里清楚,无论她说得多么情真意切,余生都不可能再回来。   她或许会终老于南阳,也或许是洛阳,但绝不是高平。   **   女眷们伤感不已,散席后便各自回帐中休憩。   王媺和乳母带着玩累后熟睡的小贞吉去车中午睡,董飞銮原本也跟着,但她日间又是做歌又是跳舞,实在有些疲惫,不一会儿便开始打盹,王嬍就推她回去陪怀真了。   帐中静悄悄的,董飞鸾蹑手蹑脚绕过屏风走至罗汉床前,就见怀真换了水红寢衣,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托着香腮,虽然微微阖着眼,但面上心事重重,并未入睡。   董飞鸾便提裙坐在脚踏上,拨了拨她的手腕,好奇地询问。怀真将魏家母女所求和盘托出,苦恼道:“我是爱才心切,又经不住她们软语哀求,一时糊涂就应下来了。且不说咱们月底就要走,光魏简那边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魏简是哪个?”董飞鸾问道。   怀真闷声道:“三郎身边的一个亲信,比他略高一些,时常在前厅和东院那边走动,你应该没见过。”   董飞鸾摸着下巴,在脑海中搜罗了一番,问道:“是不是常年冷着一张脸,说话前必先哼一声,习惯用下巴看人的那个?”   怀真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成婚那一年,她前往汉阳筹粮时董飞鸾曾留守后宅,而谢珺不在,魏简负责郡中大小事宜,想来应该碰过面,于是点头道:“应该就是他,你别太在意,这个人历来就看不起女子,若不是看在三郎的份上,估计连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董飞鸾打了个呵欠道:“你脾气太好了,我跟他吵过一架,自那以后他看到我都绕着走。”   怀真忍俊不禁道:“我若是没有嫁人,也不用顾忌那么多。”   “嫁人了也可以不用顾忌,”董飞鸾道:“难不成他还去找你丈夫告状吗?下属和夫人孰轻孰重,是个人都知道。”   怀真若有所思,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   傍晚时分,众人正要启程,玄鹤突然现身,说谢珺带人亲自来接了。   随同他一起的还有多名属官,怀真竟发现魏简也在。   怀真不由望向了他,魏简不明所以,上前一步拱手问道:“殿下有何指教?”   怀真客套了两句后,提出想让魏舒入府做女计史,魏简倍感惊讶,望了眼母亲和妹妹,很快明白过来,当即婉言谢绝。   不料魏家母女闻风而至,还不等怀真开口,魏舒却自行走上来,一一见礼毕,脆声道:“我已经十六岁了,阿兄无权替我做决定,我甘愿追随长公主。”   魏简面色铁青,低喝道:“你是个女儿家,别忘了三从四德。长兄如父,你的任何决定我都做得。”   怀真突然出声,问左右道:“何谓三从四德?”身后鸦雀无声。   魏简迎视着她的目光,面上掠过挑衅之色,“女子安身立命的准则。” 第130章 .对答“在我们家,是妻为夫纲。”   魏简此话一出,谢珺当即捏了把冷汗。   好在怀真并未发作,心平气和地问道:“那男儿安身立命的准则呢?”   魏简下意识回道:“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以及五伦。”   怀真又问他:“女子不需遵守吗?”   魏简顿了一下,有点摸不清她的路数,又见一边的谢珺虎视眈眈望着他,心里便有些发怵,但他不愿屈服,定了定神如实道:“女子要守三纲中的夫为妻纲,五伦中的夫妇有别。”   怀真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谢珺,他忙摆手,正色道:“在我们家,是妻为夫纲。”随后一脸委屈地望着怀真。   魏简大为震惊,转头愣愣地望着他。   魏家母女也呆住了,没想到这话会出自一个男人之口。   董飞銮倒是不意外,越过怀真的肩,幸灾乐祸地看着魏简吃瘪。   这种话在闺中玩闹时说说也就罢了,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怀真还是挺不好意思的,脸颊顿时一红,忙上前两步扯过他悄声道:“你别在这凑热闹了,去看看东西都搬完了没,我待会儿找你。”   谢珺倒是不担心她,有点同情地望了眼魏简,不情不愿地走了。   “他是说笑呢!”怀真轻咳了一声,望了眼谢珺的背影,有些欲盖弥彰,董飞銮忍俊不禁,忙抬手掩住了嘴巴。   “《庄子·盗跖篇》说:‘神农之世,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白虎通义》也说:‘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可知男尊女卑之说并非古来有之。你所说的这些纲常伦理,不分男女都要遵守。可为何除此之外,女子还要受‘三从四德’的束缚?魏长史,你既为人子,又为人兄,你觉得这样对你的母亲和妹妹而言,公平吗?”怀真问道。   魏简望了眼不知所措的母亲和满脸兴奋的小妹,收敛心思,从容应对道:“殿下再怎么抵触,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三从四德对女子而言不仅是束缚,也是保护,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礼教规定女子从父、从夫、从子,也规定父亲教养女儿、丈夫照顾妻子、儿子奉养母亲。至于四德,只是教女子持身以正,端庄守礼,择辞而说,勤于劳作……家父早亡,这些年来家母和小妹皆由微臣一力照顾,微臣并未觉得于她们有何不公。”   怀真毫不意外,继续问道:“民间有句谚语:儿承家,女吃饭;儿受家产,女受柜。想必魏长史也深表赞同吧?”   魏简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   “同为父母所出,为何会有此种差别?”她神色郑重,凝望着他道。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魏简自诩学识渊博,因此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了半天。   怀真静静听完,微微笑道:“说到《周易》,我便想起了一则趣闻。谢太傅刘夫人,不令太傅有别房宠。公既深好声色,不能全节,遂颇欲立妓妾。兄子及外甥等微达其旨,乃共谏刘夫人,方便称《关雎》《螽斯》有不妒忌之德。夫人知讽己,乃问谁撰诗,答曰:‘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乃相为耳。若使周姥传,应无此语也。’①”   魏舒和董飞銮忍不住轻笑出声,就连魏母也不禁莞尔。   魏简有些难堪,徐徐吐了口气道:“殿下这话有失偏颇,难道汉时班姬便不是女子吗?她的《女诫》风行一时,流传百年,如今仍是……”   “可她的传世之作并非只有《女诫》,魏长史精通文史,我以为你应该更熟悉班家兄妹合力完成的《汉书》,再不济也该是她晚年所作《东征赋》。”怀真不客气地打断道,“我身为女子,尚且对那本书不屑于顾,想不到魏长史竟将其奉为圭皋,不如来世你做女子,好好去研习遵循吧!”   魏简气得眼前发黑,却又敢怒不敢言。   魏母有些看不过去,想要劝怀真就此罢手,却被魏舒拦下来了。   怀真转身走到魏舒身边,挽住她的手臂道:“孝为八德之首,今日令堂拜托我的照拂令妹,我已经应下来了,魏长史总不会当面忤逆母亲吧?”   魏简转头望向母亲,示意她说句话。   魏母登时有些六神无主,时而望向魏舒,时而望向怀真,时而望向魏简。   就算她当即反悔怀真也不怕,即便不能用‘孝’来压他,还能抬出他推崇的三纲五常四维八德噎死他。   魏母不敢再看魏简压迫中含着一丝哀恳的目光,轻轻转头望向了怀真,见她神色平和胸有成竹,心绪渐渐定了下来,意识到若她为了维护儿子改口,那么将得罪怀真,也彻底堵死了女儿的退路。   她鼓起勇气,徐徐抬头望着魏简,缓慢而坚定地点头,“是!”   魏简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们,怀真无视她的目光,转头对魏舒低声吩咐着什么,随后亲自送她们母女往车旁走去。   魏简呆呆地望着她们走向车队,回过神时才发现丈许开外有个碧衣美人含笑望着他。   芙蓉面,杨柳腰,两眉如春山,双眸似秋水。仪态万方,风姿绰约,俏生生立在道边。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觉得似曾相识。   美人低眉浅笑,素手轻抬拢了拢鸦鬓,星眸斜溜,含羞带怯地瞥了他一眼,魏简忽觉心摇目颤,胸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陌生情潮。   他见美人作势要走,竟忍不住追了上去,拱手一礼后,期期艾艾地同她搭讪。   董飞銮满腹狐疑,不知道该假装不认识,还是亮出身份好好嘲笑一番。   她粉脸低垂左右为难的样子落在魏简眼中却成了娇怯动人,还以为是自己唐突,忙不迭地赔罪。   她有意逗他,便故作羞态,以袖掩面,优雅地福了福身还了一礼,不声不响地转身往车队方向走去。   她习舞多年,本就身姿袅娜步履翩跹,所以哪怕只是个背影,只要稍微用心,也能轻易让人五迷三道。   魏简果然着道,再次追上来搭腔,态度和先前与怀真对峙时判若两人。   董飞銮停下脚步,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子鄙夷。她当然不会因此沾沾自喜,因为她比谁都明白男人的心性,他们在美色面前暂时低头并不代表什么。   和崔旻一样,越是自大的男人越不会屈服于要强的女人。他们只会像柔弱美丽的玩物假意屈服,为得是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她双手抱臂,满面讥诮道:“我叫董飞銮,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昔日在郡守府侧门,咱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魏简一头雾水,皱眉回想了半日,依旧满脸迷茫。   董飞銮突然上前,柔荑徐徐拂过他俊逸的左脸,娇笑着道:“想起来了吗?”   魏简的脸‘腾’地红了,愕然道:“是、是你?”   当日她接到王嬍的信后,便命人清点了所需的药材和香料,然后要亲自押往泥阳。   结果刚一出门就被魏简带人拦住,非要派人替换她,董飞銮一怒之下扬鞭去抽,却被他抓住鞭梢拽下了马,好死不死地就落到了他怀里。   董飞銮跟着怀真狐假虎威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于是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并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回到高平时还碰到过一两次,他都是头也不抬扭身就走。再然后便是她孕象渐显,被谢珺派人送去须弥山休养……   “老娘变化很大吗?这就不认得了?”董飞銮收回手,笑吟吟道。   魏简铁青着脸转身欲走,董飞銮却反手扯住了他的袍袖,“你们男人就这点本事吗?只敢勾搭良家妇女,遇到硬茬就想逃之夭夭?”   “放开,”魏简不耐烦道,“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上回你指责我家公主抛头露面不守妇道的事我可还记着呢,那次要出远门无暇理论,今儿既然遇到了,那就好好说说吧!”董飞銮不由分说将他扯到了不远处的树荫里。   怀真安抚好魏家母女,并将她们送上马车后,才发现不见了董飞銮踪影,回去后等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才看到她手中甩着一根柳条,神清气爽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你方才去哪里了?”怀真坐定后,纳闷地问道。   董飞銮粉颊微红,有些难为情地低头揪着柳叶,然后一片片抛出了车窗。   怀真抬起她的下颌,看到她的唇妆半残,步摇微乱,心头登时明白过来,哭笑不得道:“你这是……方才去干嘛了?”   董飞銮讪笑道:“左右无事,就去教那个道貌岸然的魏简学做人了。”   “你……他、他没欺负你吧?”怀真骇然道。   董飞銮不屑道:“凭他?也就只能欺负正经人。我让他见识了一下什么叫不守妇道,估计这会儿还没回过神呢!”   怀真上下打量着她,拉住她的手,无奈道:“你呀,何必受这委屈呢!”   董飞銮忙道:“委屈倒是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人固然可恶,但长相身材还不错,何况是他想调戏我来着,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他真有操守,就该自刎以全名节。”   “但愿你不是为了替我抱不平,”怀真小心翼翼道:“不然我会愧疚难安的。”   “你想得美,”董飞銮笑着推了她一把,酸溜溜道:“有的是人为你赴汤蹈火,哪里轮得到我?”   她嘴上否认着,心里却溢满了感动。   的确,她就是看不惯魏简那种目中无人的行径。   她读书不多,听不太懂他们说的大道理,只是下意识觉得无论怀真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心悦诚服的。   男人啊,真是世上最矛盾的东西。   一面打心里瞧不起女人,一面却又本能地贪恋女色。   总有一天,她要让魏简当面向怀真道歉,也要让他对女子刮目相看。 第131章 .得逞为了能早日团聚,一切都值得。…… 第132章 .奖励新鲜花样,送你上天。   二月底,怀真从高平出发。   除了来时的人马,又多了近两百名女护卫。   辛都督率领的羽林卫队仍在五祚亭,他们会晚几日出发,前往百里开外的彬县泾水渡口。   而怀真将一路向南,途经朝那、泾阳、平凉,从平凉渡口登船,前往彬县与辛都督会和。   出行的那日,高平官民几乎倾城而出,在南门相候,一路送出了十里之遥,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相扶而归。   魏舒与董飞銮同车,她长到十六岁,第一次出远门,兴奋之情压过了和至亲离别之痛。   魏舒并不知兄长因何改变主意,拉着董飞銮的手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说她兄长有多开明识大体,定然是那日和殿下辩论后深受启发云云。   魏简那样的男人心如顽石,岂是道理能打动得了的?董飞銮望着她兴奋地发红的小脸,心中暗笑不已,面上却依旧做认真倾听状。   谢珺领着亲随一路相送,并沿途结集军队。   到达平凉时,守将郭奉亲率三千人马在道边相迎。   王嬍透过窗幔望着路两边的甲兵,叹道:“这一路过来,朝那三千,泾阳两千,平凉三千,转眼之间就募得八千兵马,可见人心所向。我总算明白了,当初世子兵强马壮财力雄厚,却始终不是驸马的对手。”   一个是世袭罔替藩王世子,生来便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一个是没落世家子弟,隐忍蛰伏十余年,终其一生可能都够不到前者的起点。   怀真微微冷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王嬍意识到失言,忙低头道:“对不起!”   喧闹嘈杂之声由远及近,车驾缓缓停下,帘外响起了谢珺清朗的声音。   王嬍率先下车,随后和女官们在车旁迎候。   怀真刚一露面,就听到热烈的欢呼声。   她站在步梯上抬头望去,只见道路两边挤满了人,除了持枪荷戟甲胄齐整的士兵,还有不远处被隔绝在外的百姓。   怀真极目远眺,只见士兵们身后的荒草丛中尽是黑压压的人影,一眼望不到头。   谢珺软甲轻袍,意气风发,与郭奉并肩而立,对她微微一笑,拱手施礼。   郭奉则单膝跪下,举手加额朗声道:“末将郭奉,恭迎长公主!”   两边军将齐齐行礼朝拜,声势震天。   怀真由女官扶持着缓缓走下步梯,和声道:“郭将军,快平身。”   郭奉从容谢过,起身道:“殿下,末将已经奉命备好船只,您随时可去渡口检视。”   “有劳将军费心,”怀真微微欠身道:“多谢!”   “殿下客气了,这本就是末将分内之事。”郭奉缓缓转身望了眼士兵们身后热情洋溢的百姓,道:“您上次走得匆忙,百姓们都没来得及送行,这次无论如何要多留两日,和大伙儿好好聚一聚。”   “上次是我的错,这回绝不会不告而别。”怀真面有惭色,笑着道。   郭奉立刻转头,扬手高呼道:“殿下答应多留两日。”   人群中响起了潮水般的欢呼声,怀真哭笑不得,忙道:“只能一日……”可是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如雷般的呼声中。   “多留一日也无妨嘛,”谢珺走过来,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就当陪我,好不好?”   “好,就依你。”怀真侧过头望着他,柔情款款道。   谢珺心下一喜,悄悄牵住了她的手。   前方长亭备好了洗尘宴,郭奉领他们前去。   百姓们拥挤着欢呼着,不住地朝他们挥手。   怀真心情激动,便也不顾礼节,转身朝百姓们挥手致意。   几个半大孩童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去,谢珺立刻闪身挡在了怀真面前,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孩童们围拢着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公主还会回来吗?”   “谢郎也会走吗?”   “将来要是再打仗,谢郎会来救我们吗?”   “要是再闹饥荒,公主会给我们发粮吗?”   “突厥人还会杀过来吗?”   ……   **   春夜寂寂,朗月繁星。   城外山坡上连营数里,怀真的营帐处在中间最高处。   晚膳后谢珺带她巡营,回来后又领着她爬山看月亮。   白日里看着光秃秃的小山,到了夜间却是另一幅模样。   站在山顶上,半座平凉城尽收眼底。   怀真望着城中渺茫的灯火,感触道:“每次有人问我还会回来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珺揽着她的肩,道:“那你就说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挂着你们。百姓们的愿望很简单,只要风调雨顺衣食无忧就够了。谁能满足这些,他们就爱谁。”   “你能保四境安宁,他们最爱你。”怀真由衷地钦佩,环住他的腰柔声道:“我今日才知道,三郎是那么多人的英雄。”   “惭愧,我并未想做英雄。”谢珺有些汗颜道:“那时候一门心思只想建功立业,然后早日迎娶你过门。”   “那……娶回去呢?”怀真故意逗他。   他憨笑着别过头,搭在她手臂上的掌心却腾起了灼人的热意。   “三郎?”她轻声唤他。   他这才难为情地转过脸来。   怀真凑过去吻他发烫的面颊,嬉笑着道:“往后很久不能见面,你怎么办?”   他懵了一下,挠了挠头苦笑着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期盼着重逢呀!”   怀真仰首望着他,循循善诱道:“可是要很久,说不定一年半载呢!”   “用不了那么久吧?我想着怎么着也能在秋后结束战事。”他沉吟道:“豫州和青州结盟已久,兖州处于冀州、豫州和青州之间,向来便持中立。而□□和扬州因吴郡的归属历来争端不休……”   “好笨啊!”怀真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他一脚。   “嗯?”谢珺不解地望向她,好奇道:“泱泱有何良策可解眼下之围?”   怀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逮住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甩开道:“没有。”   谢珺揉着被咬疼的手背,纳闷道:“为何咬我啊?”   已经快成明示了,他还是不解其意,怀真有些挫败,便又抓住了他的手掌。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走,被她瞪了一眼,只得乖乖作罢,小声商量道:“那你轻点咬,刚才有点疼。”   “我才不信呢,”怀真没好气道:“你明明是刀子扎身上都不会眨眼的,现在居然喊疼?”   他有些委屈地辩解道:“我也是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哪能不怕疼呢?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厉害。”   “我又没有说还要咬,你怕什么?”怀真说着将他的手掌按在了衣襟前,撒娇道:“以后谁帮我挠痒?这可是个大问题。”   谢珺不由得笑出了声,指节收拢着曼声调笑道:“你以前嫌我的手粗,如今应该明白,粗也有粗的妙处了吧?”   “讨厌!”怀真顿时羞红了脸,娇嗔着想甩开,可哪有那么容易?   “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他终于开了窍,怀真激动地差点掉下泪来。   虽说会在平凉多留两日,可私下相处的时间却并不多,本想着早些就寝,却被他拉着爬山,还要坐在山头听他慷慨激昂地谈论四方局势,不知不觉快一个时辰了。   “回去做什么?我觉得此间风景挺好。”她环顾周围,故作不解。   “除了月亮,什么都没有。”他俯身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   “方才不是你非拉着我赏月吗?我还没看够呢!”她挣扎着要下来。   他双臂用力,紧紧扣住她乱动的四肢,哄道:“等回去……回去了再看,怎么看都行。”   “回去就看不见了。”怀真又象征性地扑腾了两下。   “看得见,”他闷笑着道:“你想看圆的还是弯的,我身上都有。”   怀真待明白过来,不由笑得声抖气喘,摸索着在他挺翘紧实的臀上拍了一把,“哈哈哈,好……别、别到时哈哈哈……又反悔。”   “绝不反悔,”他低哑的声音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怎么看都行。”   怀真激动地跳下地来,揉了揉他灼烫的耳郭,笑得眉眼弯弯,“我的伤早就无碍了,不用顾忌,今晚好好放纵一下,就像以前一样,如何?”   “还是要顾忌点儿,万一……”   “没有万一,都快半年了。”   “那……先试一试?若是不舒服,我立刻停下来。”   “一言为定。”   “要是表现好的话,有奖励。”怀真快走了两步,转头眨了眨眼道。   “什么奖励?”他追上去牵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   她侧过头笑望着他,舌尖抵着唇瓣徐徐刮过,媚眼如丝斜睨着他,“新鲜花样,送你上天。”   他瞬间会意,胸中蓦地一紧,差点晕过去,“你说真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登时激动地口干舌燥眼睛发光,声音抖索着道:“我、我光想一下,就快上天了。”   怀真抬起手,爱怜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快回吧!”   他蹲下身道:“泱泱,我来背你。”   怀真拉他起来,笑道:“你慢的像乌龟,我还是自己走吧!”说罢拽着他大步往营帐走去,依稀能看到随行侍卫手中的火把。   他明白她指的不仅是走夜路,还有……   “待会儿你就得求着我慢下来了。”他愤愤不平地嘟囔着,“一点儿良心都没有,我明明都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不领情也就罢了,动不动就笑话人。”   怀真只顾笑着拉着他赶路,任由他嘀咕自己着。   这么久以来,床笫之间几乎都是由她主导,他不会主动提出要求,但却对她有求必应。   即使在想起前世种种以后,他这种习惯也没有过半分改变。   除了久别重逢时那次的意外失控,他再未强迫过她。   他经常强调自己和以前的那个人不一样,所以他在言行方面尤为注意,时时刻刻都引以为戒。   可是怀真后来慢慢明白,是人生经历造就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无论他如何抵触,也不能改变他们从来就是一个人的事实。   她在不知不觉中明白了很多事,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是重欲之人,哪怕面上冷若冰霜,胸腔里却始终都跳跃着一颗火热的心。   他们都渴望着爱,却又不敢相信能如愿得到。   山不就我,我不就山,谁也不愿先把爱说出口。   那个时候,她除了愧疚,应该也是有点心动的。否则在他提出无理要求后,她大可以拒绝,为何莫名其妙就答应了呢?   其实到了后来,一次次不知疲倦的结合究竟是为了繁衍子嗣,还是想要名正言顺的和他亲近,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习惯会让人产生依赖,每次当她想要沉浸在他给的激情和愉悦中时,耳畔总有一个声音会响起:快醒醒,你们不是真正的夫妻,只是做戏而已。   那真正的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他为何会那样迷恋她的身体,久病之人,就算再美也是憔悴虚弱的,别人避之尤恐不及,可他和葭葭一样,总是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于是本能地会回应他的热情。   奈何他会错了意,以为她只想尽早践诺,生下孩子后就离开。因此再三拖延着,设法不让她受孕。   而她也没能明白他的用意,并不知道他是为了挽留,也是为了让她感受到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爱,反倒以为他是存心戏弄,借故霸着她为了逞欲。   她恨他的欺骗和算计,便愈发坚定了离开的念头,并且偷换了他的药,于是事成定局再难挽回。   他将她的悲剧归咎于自己身上,其实她又何尝没有错呢?   可他是个傻瓜,只会钻牛角尖,从来不懂得为自己开脱,也不知道应该多爱自己一些。   别人丧妻后哪怕为了孩子也会续娶,可他是个傻瓜,身体力行地坚守着自以为是的忠贞,哪怕对方根本就不需要。   “我以前应该对你好点的。”她鬼使神差般回过头,朝他喊了一句。   山风从耳边呼呼吹过,他没有听清,也未在意,只是叮嘱道:“慢点儿,留心脚下。” 第133章 .折柳我也侍候你一次吧!   两日过得飞快,转眼到了离别之时。   怀真早早便起来,梳洗更衣毕,从被窝里拖出睡眼惺忪的谢珺,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娇声道:“懒虫,该起来了,待会儿要送我去渡口。”   谢珺揉了揉眼,看到身畔依着一个美人,鸦鬓袅袅,双眉拂翠,秋水盈盈,樱唇微启,正满含柔情蜜意地望着他,登时醒过神来,长臂一收将她卷进怀里,凑过去便欲亲吻。   怀真抬手掩住他的嘴,笑着推拒道:“别乱动,妆要花了。”   谢珺捧住她芙蓉含露般娇艳清丽的脸容,仔细端详了一番,疑惑道:“我家泱泱天生丽质,哪儿有妆?我瞧不出来。”说着伸出手指往她颊边搓去。   怀真惊地‘哎呦’了一声,急忙闪身躲开,恨铁不成钢地拧着他的耳朵道:“刚还想夸你近来说话愈来愈中听了,你就找打了?”   谢珺慌忙讨饶,故意做出夸张地滑稽样子逗她发笑。   正自笑闹时,就听到帐外婢女的声音,“殿下,驸马可要净脸?”   怀真忙从他怀中坐起,回道:“送进来吧!”   谢珺忙起身下榻,整了整衣襟准备洗漱。   两名婢女托着铜盆并巾栉等物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放好后便悄悄退到了一边。   谢珺卷起袖子摘下眼罩,盥漱毕拭干手脸后又戴上,就着婢女手中的铜镜自己整发。   那边怀真已经替他搭好了衣冠鞋履,冉冉走上前来,拿过他手中的牙梳道:“我来,你们退下吧!”   婢女们忙收拾了器具,应声退下。   怀真引他至自己妆台前坐下,手搭在他肩上微笑道:“你每晚侍候我也怪辛苦的,我也侍候你一次吧!”   谢珺正襟危坐,重又解下眼罩拿在手中把玩着,低眉浅笑道:“为夫不敢居功,只要泱泱快活就行了。”   怀真笑着将广袖拂至肘,“谢谢,我快活得很。”说罢敛衣跪在他身后,先拆开发髻,随后将满捧青丝握于左掌中,右手持牙梳细细梳散。   玉容俊颜映于镜中,皆含情脉脉欲说还休,仿如一对璧人。   谢珺缓缓抬眸望向镜中,看到她专注温柔的神情,心头便如暖风拂过,荡起了万千点涟漪。   他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左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神色僵硬咬紧了下唇。   怀真感觉到气氛微变,百忙中抬眸望了眼镜中,看到他那副样子,便知道他又在自伤自怜了,遂用膝盖在他后腰顶了一下,道:“胡思乱想什么呢?”   “没……没有。”谢珺回过神来,抬手抚着光洁柔滑的皓腕,摇头道。   怀真纤指在他浓密的鬓发间拨弄了半晌,满意地点头道:“再未生出新白发,看来最近心境还不错,要保持。”   谢珺得她夸奖,心头便如浸了蜜一般,唇角不由得泛起了笑意,渐渐将方才一闪而过的酸楚抛到了脑后。   怀真将发拢起,灵巧地挽好了髻,插上簪子。又帮他系好眼罩,戴上幞头后,这才总算齐整,往镜中一看,不觉赞道:“好俊的郎君,谁家的?”   谢珺失笑,起身道:“怀真长公主家的。”他自己去更衣,怀真则跑去自己箱笼中翻找东西。   待他换好衣袍后,就见怀真手捧卷轴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神秘兮兮道:“送你的礼物。”   “礼物?”谢珺惊奇地接过来,掀袍坐下,欢喜地解开丝带徐徐展开。   扉页有题字,‘泱泱语:三郎,此吾闲时所绘,别后若念吾,即看。’   “你画的自己?”谢珺喜不自胜,忙又展开了几分,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墨线勾勒的写意人物画,远处屋宇鳞次栉比,中间高脊上站着一个英武笔挺的少年,正抬手去扶对面摇摇欲坠的娇小少女。   左侧题着一行小字‘承安二十一年仲夏,记于崔园行馆别院’。   他顿时满面惊喜,轻抚着画中小人,感慨道:“那是我们第二次相遇,你还是个小女孩。”   “记性挺好的嘛!”怀真伸出手指在他脸颊上戳了戳,笑道:“你那时候可真是细皮嫩肉。”   谢珺撇了撇嘴,哼道:“你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怀真收回手指,笑嘻嘻道:“反正你比我更老。”   第二幅是校场学艺,少女弯弓搭箭蓄势待发,对面少年举着箭靶,旁边围着三个看热闹的。   谢珺扫视了一眼,认出稍远的那个双手抱臂高大昂藏的青年是符愿,他旁边勾肩搭背的两人是萧祁和陆琨,不由啧啧称奇,“寥寥几笔,画出的人物却神形俱备,真令人佩服!”   怀真笑而不语,敛衣在他身畔落座。   谢珺继续往下翻,面上笑意越来越浓,待看到她送他出征时的情景,竟不由红了眼眶。   怀真挽住他的手臂,指着画卷柔声道:“呶,很快就回来了。”   再展开一面,就看到二人依偎在蔷薇花架前交颈缠绵,一只小鹿儿窝在旁边的草地上。   画卷至此换成了温馨亮丽的写意着色,画中少女身穿青罗单衫碧缬裙,少年则是绯袍黑靴。   下一个画面少女已经换了衣裙,场景也变成了亭中。   少女倚柱而坐,少年伏在她膝上酣睡,虽看不到神容表情,却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缱绻温情。   谢珺看到这里,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怀真打趣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会害羞?”说罢探手至他袍底握了一下,不禁吸了口气,悄悄缩了回去。   谢珺笑道:“比之当日如何?”   怀真把脸埋在他臂弯里,小声道:“益发伟岸壮观。”   接着的两幅‘清池掠影’和‘书楼夕照’中皆有小鹿,谢珺笑问道:“你的鹿儿可还好?”   怀真道:“离开洛阳时送到城外鹿苑寄养着,它那样聪敏,定当无恙。”她竖起四根手指道:“你这一天在我家换了四个地方,是想赖着不走吧?”   确是如此,那一日天擦黑他才回家,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打。   看到同车图后,他立刻便想起了后面泛舟时的春情无限,登时呼吸一浊,暗想着她肯定不会画出那样露骨的情景。   怀真看出他心中所想,脸上闪过不怀好意的笑。   谢珺并未察觉到,于是当画面冷不丁变成他衣衫不整,她以手抚慰时,着实大吃了一惊。   “我、我……”他忙用手掩住,结结巴巴道:“我当时……当时穿着衣裳呢!”   怀真戏谑道:“可是在我眼中,你是袒胸露怀的。何况袴子都解了,还在意这点细节吗?”   他深吸了口气,轻轻挪开指缝,偷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从少女纤手中露出的半截麈柄,呆头呆脑粉光致致,慌忙别过脸去,面红耳赤道:“真是羞死人了,那种东西……为何画得如此细致?。”   怀真耸了耸肩,笑道:“我画的不像吗?你瞧瞧,多漂亮,多诱人啊,那可是我们初次相见,我能不让它露次脸吗?”   “丑死了丑死了。”他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展开至下一面,看了眼不由惊叹道:“这么快就到太皇太后赐婚了?”   怀真嘟着嘴道:“那可是我厚着脸皮求来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谢珺忙搂住她安慰道:“好事多磨,老天终究没有亏待我们。”   怀真无奈地摇头,只觉得他心性变得实在太过,竟如此容易满足,有些不合常理。   “呀,这个真好看。”他已经翻到了镜前袒露心迹的画面。   地上裙衫委地,两人相对而立,虽身无寸缕,却丝毫不觉淫猥。   画中少年颀长挺拔骨肉匀亭,少女苗条柔美曲线玲珑。   那一天他从少年蜕变成了真正的男人,此后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回来的时候,他失去了半条命,失去了所有功名,失去了最后的亲情,也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   可是他的爱人从未放弃过他。   一念及此,他的眼眶不由得浸出了泪意。   怀真跪起身,捧着他的脸温柔细致地擦拭着,柔声道:“三郎不哭,后来一切都好了,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似乎有些茫然,哑声问道:“那以后也会好的,是不是?”   “是!”怀真笃定道。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还想继续翻阅画卷,却被怀真收了起来,“后面都成春宫图了,不适合晨起时看。”   谢珺震惊不已,闹着想要再看两眼,怀真忙制止道:“画的是你我二人的脸,你真要当着我面看?”   他愈发心痒,思忖再三,还是压住了好奇心,揽住她闷笑着问道:“你整日那么忙,哪来的这等闲情逸致?”   “随手画几笔,经年累月,就攒了这么多。”   她微红着脸解释道:“当日借别人的春宫画册欣赏,因画中男子无论相貌还是体态都太过潦草敷衍,所以我原本是打算以你为原型,画三尺见方的春宫图贴满卧榻助兴,后来一是没时间,二是怕你难为情,就作罢了。”   谢珺听得一愣一愣,竟不知她还有过如此豪情壮志,凝眉想了一下,忍不住发问:“是我和你吗?”   怀真忍俊不禁,反问道:“不然你想和谁呀?”   他便突然来了兴致,喘了口气,舔着干燥的唇角,望向她道:“我欢喜着呢,才不会难为情。等下次团聚了,我们可以这样布置新居。”   “好主意,那就做成壁画吧,找专门的画师来绘制,把脸留给我画就行了。”怀真跃跃欲试道。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直到婢女提醒早膳备好了,这才相携起身。   谢珺将画轴仔细收好,苦笑道:“以后的漫漫长夜,可就指望这个宝贝相伴了。”   怀真笑着弹他脑门,嗔道:“有点出息吧,一天天的,心思都在哪儿呢?往回有的是事情忙。”   “可我就这点儿出息呀,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大言不惭地道,牵起她出了营帐。   **   渡口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绿如茵。   清风过处,漫天白花簌簌飞舞,拂了一身还满。   水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余艘大船,仆役们正一趟趟搬运着行李,船夫和水手们往来于跳板上接应。   怀真先与送行的百姓们道别,承诺将来只要平凉有难,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谢珺从旁附和,表示他们夫妻一心,绝不离弃西北百姓。   这边民风开放,礼教不严,所以百姓们看着他俩手挽手的亲热样子也见怪不怪,一波波地围拢过来祝他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怀真不太听得懂本地话,幸好有谢珺,一句句译给她听,有时候故意插科打诨,逗得她捧腹大笑,不知不觉便忘了离别之伤。   谢珺送她到栈桥边,随从皆已登船,他却攥着她的手不放。   怀真打起精神,低头望着脚边的落花道:“以往每次都是我为你送行,这回轮到你送我了。”   他不声不响地从袖中拿出一支柳条编成的环,套在了她腕上。   怀真笑道:“哪儿来的?我还以为你要送我一枝梨花。”   他哽咽了一下,语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强颜欢笑道:“哪能呢?我可不想你离开我。”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随身所佩短剑,轻轻放在她掌中,叮嘱道:“泱泱,前路莫测,保护好自己,一路平安!”   怀真如今不再害怕了,坦然握住剑鞘道:“我会的,你也要保重。”   她将短剑插入腰带,握住他的手掌覆在衣襟上,嫣然一笑道:“明春你可得给在我身边,不然谁帮我挠痒?”   谢珺破涕为笑,郑重点头道:“为夫遵命!”   “我得走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三郎,保重。”她放脱了他的手,转身走向了跳板。   赵雪柏和菁菁正在接应,三人一起登船而去。   长龙似地船队越行越远,最终变成了水天相接处的小黑点。   谢珺怔怔地坐在栈桥上,低头望着水面打着旋儿的梨花,心想着若他的眼睛没有损伤,也许能看得更远吧!   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少年奔过来叉手行礼,问道:“主君,咱们还回高平吗?”   谢珺摇头道:“传令各军,十日后往泥阳集合。”   “是!”少年转身去了。   他是洛阳人,在高平安家不到两年,却不知不觉把那里当成了真正的家。   可是如今他的妻子走了,那个家也就空了,他便不愿再回去了。   以后还会有新家的,他苦笑着安慰自己。只要她还活着,那么无论离别有多久,总会有重逢的一天。   他摇了摇头,将脑中的离愁别绪甩了出去,起身大步往回走去。   该宣战了,他扬眉冷笑。无论燕王还是他那个不知是否出生了的儿子,从这一刻起,都将列入他的复仇名单。   还有谁呢?   常侍谒者李文优,虎贲左仆射孙兆和,虎贲右陛长常铎,黄门丞侯吉,北宫卫士丞梁樽……   他要为她们母女报仇,为他们的儿孙报仇,也要为自己报仇。 第134章 .南归封地之主并非诸王,而是远嫁和亲……   怀真与辛都督在彬县会和,全程几乎走的都是水路。   从泾水到渭水再到丹水,途经高陵、蓝田、上雒,最后由商县南下直入荆州。   两年前,要想从安定回荆州只有两条路。   要么和李晄一样绕道梁州,要么穿过右扶风。而她真正回去时,走的却是当时想也不敢想的捷径——横穿雍伯余的领地。   接到荆州来的家书时,西北大军已在泥阳整装完毕。   这是谢珺和雍伯余的约定,怀真平安回到荆州便是出兵的信号。   两年休战之期未到,突然间风云骤变,春雷炸响,鼙鼓喧天。   中原战事尚未开始,南越国与会稽郡又起争端。扬州刺史部派出两路大军,皆由王氏子侄率领。   一路前往南边边境,一路往西攻打江夏,想要直捣南阳郡。   荆州四通八达,乃天下门户,而南阳则是荆州门户,处于南北交界之地,在乱世之中极其重要,为各方势力所觊觎。   偏生封地之主并非诸王,而是远嫁和亲的公主,在外人看来,那几乎等同于无主之地,想要夺取犹如探囊取物。   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诸侯们都想做黄雀,于是两年来竟无人愿出头,南阳由此得以免于战祸。   而雍伯余愿意护送怀真过境,除了与谢珺的约定,还有他的私心。   对于燕王李昀大费周章行刺皇妹之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常行为不应该是暗杀驸马吗?   最开始,西北军是以杨昌旧部的名义聚合起来的。   其后谢珺又投靠皇叔,替他打了几场胜仗后实力壮大了不少。再到后来招降陇山悍匪、勇夺崔氏地盘、剿灭突厥残部、弹压地方叛乱,几年下来,实力愈发雄厚,谁还记得西北军的前身?各路大军皆靠他一人的威望来维系。   只要杀了谢珺,他麾下将领必定各奔东西,地方上也会成为一盘散沙,届时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可以挟制他的遗孀,打着他的名义收拢旧部为己用,何乐而不为?   但是刺杀怀真有百害而无一利,如今功败垂成,不仅彻底失去了一方盟友,还令自己威信扫地,在整个西北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奸佞小人。   这样的人,绝无君临天下的胸怀,将来只会众叛亲离。所以,他支持怀真回南阳向燕王复仇。   他起兵的初衷是反抗无道昏君李旭,这厮好大喜功,甫一登基便发兵去雍州,压得他好几年喘不过气来。   雍州本就偏远荒蛮,被孤立于各州之外后,更是苦不堪言。突厥趁机来犯,他若不做决定,两面夹击之下断无生路。   若是投降朝廷,那他就是乱臣贼子,绝不会有好下场。两害相权取其轻,最终只得与突厥合作。   他要引兵杀向洛阳,对天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要斩下李旭的头颅,让他看看戈壁荒城中艰难求生的百姓,以及死于围攻战中数以万计的尸骸。   他还要去北邙山下,祭奠一位故人。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攻破函谷关后,燕王李昀竟先他一步到达洛阳。等他终于赶到时,帝后已经殒命。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不能踏平洛阳屠尽权贵,那他所谓的‘替天行道’终将沦为一个笑话。   原以为洛阳城中大乱,应该很好攻破,奈何军民一心拼死抵抗,他耗费了半年,损伤惨重,却只攻破了外城郭。   论理说,他和燕王东西夹击,洛阳城破指日可待,但他雍州大军前脚刚到,那两方便突然休战,齐齐调转矛头对准了他。   一个是反贼,一个是叛贼,为何待遇却是天差地别?他想不通。   幕僚们说,燕王起兵是为称帝,而他是为了弑君。洛阳是帝都,臣民需要帝王,因此哪怕拼得玉石俱焚,也不会退让半步。   北邙山是帝陵所在,有重兵把守,外人不得擅入。   入秋后的最后一站中雍州军大败,他只得暂时退兵,一路撤至长安。   **   雍州军撤退后,洛阳外城已是一片废墟。内城依旧动荡,当初反抗他的人,又去反抗燕王李昀。   李姓皇族除了燕王之外,还有山阳郑王和潞城韩王,以及据守河内的大行皇帝长子李绗、雄霸汉阳的皇叔赵王。   燕王知道强敌环伺,再打下去纵然能将敌军斩草除根,可是万一被叔伯兄弟们合起来摆一道,那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故而在大占优势之时提出罢战,打算先重整旗鼓,再图后记。   在燕王看来,皇叔远在汉阳,向来独善其身,就连叛军入侵中原都能坐视不管,那么断然不会做出勤王这样的义举,因此暂且不用考虑。   老五是个病秧子,大侄子是个废物,唯独老七阴晴不定,最难捉摸,加之他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暂且动不得。   于是可怜的郑王首当其冲,不到两个月便暴病而亡。   就在燕王准备以吊唁为名,顺便夺取山阳时,却让雍城的杨氏旧部捷足先登,一举拿下山阳献给了大皇子李绗。   李绗本就怯懦,深恐因此得罪燕王,拒不敢受。在王府臣属们派兵接收后,李绗竟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归附燕王。   燕王半道上受到李绗派心腹送来的密信,一度以为是伪造。后经身边文吏反复验看后证实,他又觉得其中必有诈,于是假意应下来,想静观其变。   不料李绗居然真的按照约定,带着母亲许氏,在心腹的保护下,偷偷跑到了燕王的阵营。   不仅燕王,就连身边部众也都傻眼了。   **   德王御极之后,野王便成了帝乡,王府亦成了潜邸,因此守卫极其森严,对李绗来说那不是保护,是监/禁。   先生让他通读文史,但书案上的前四史①他着实看不进去,侍读便找了一堆民间野史想让他开开胃。   出于本能,他随手挑了一册名字比较香艳的,废寝忘食地读了一夜汉献帝和诸位后妃的风流史,次日眼睛都是红的。   他从书中的献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他身边所有人全都是曹操。他比献帝还可怜,人家至少有过那么多后妃子女。   而他虽是皇子,迄今还没正经成过婚,风光之时倒是收罗了几个侍寝宫女,后来全跑得没影了。回到潜邸后,他隐晦地向王傅表示,应该给他找几名侍妾,结果那老头吹胡子瞪眼,骂得他只差跪下磕头。   这帮混账,一个个比曹操还可恨。   人家曹操虽然控制着献帝,可是把闺女一个个嫁给他,也不算亏待。但这些老不死的,连个婢女都舍不得给他。   燕王叔身后有王家撑腰,总有一天会打过来的。   到时候那帮老家伙是丢下他跑呢,还是像公车司马令韩崧那个王八蛋对待他父皇那样,押着他去投诚?   想到这些,李绗再也睡不着了。   自此他常做噩梦,不是被臣属软禁终生,就是被燕王叔给祭了旗。   郑王叔的死讯传来时,他当即吓尿了,想都不用想,下一个必然是他。   任谁也没想到他能有这个胆子,于是给他钻了空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和燕王搭上了线。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无比英明。   燕王叔念在他一片忠心地份上,不仅没杀他,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并且派了四个美人轮流侍候。   这边的仆婢们待他极为恭谨,就连燕王的臣僚面见他时,都以殿下相称。   身为大行皇帝唯一的儿子,李绗活了二十年,平生第一次扬眉吐气。   **   燕王得到李绗这个活宝后,对付河内已经算是胜券在握。   入冬之时,燕王已经拿下了河内大半领地。   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彻底剿清前朝余孽时,游历了一圈的老七回来了。   燕王料定他会先去怀真的地盘,于是命人把守住前往南阳的各处要道,谁承想他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封地潞城,甚至还打山阳路过。   老七回到潞城后,第一时间不是为枉死的老五鸣不平,而是写信为他歌功颂德,说他仁义宽和识大体,有王者之气,特指他善待李绗以及主动罢兵,对他占领山阳以及强攻河内只字不提。   燕王心下一宽,顿觉孺子可教。   只要老七能臣服,那么放眼宇内,除了他还有谁可堪帝位?   两人斗智斗勇了多半年后,老七那边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带领亲信来偃师投奔,愿效李绗献出封地,以求庇护。   燕王满腹狐疑,但还是接受了他的投诚。两人在偃师时兄友弟恭,羡煞旁人。   侄子太草包,弟弟太机灵,可是这俩人却全都选择了依附他,让燕王不信天命都难。   但他就是攻不下南北两宫,除非屠城或焚烧。   可他没有雍伯余‘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豪情壮志,他要的是征服不是毁灭。   洛阳城内有粮仓,足够支撑十几年,②他耗不起。   于是燕王再三问计凌虚子,得到的都是时辰未到。   他实在等不下去,便强令凌虚子闭关问卜,其后得知天象有变,登基之日遥遥无期。若想破命,须杀一人。   别说一人,就算百人千人也不值一提。何况那人虽是他的妹妹,但彼此之间并无感情。   若是她死了,那么南阳就真成了无主之地,等他登基后,便可以顺理成章收归帝室。   至于谢珺,他虽然放了自己一条生路,却间接害死了他的妻妾子女,就当是报仇了。他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其中利害,若是不服,大可以换一位公主嫁给他。   霍家伏诛后,那个绮年玉貌的大侄女他可没舍得杀,虽嫁过人,可那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大不了把她嫁去北地做补偿。   刺杀一个深闺女子,再容易不过。   可是凌虚子亲自出马,竟然失手了,不仅没能杀死正主,反而错杀了李晄钟爱的小美人。   在燕王看来,这实在微不足道,可是李晄居然跟他反目了,并且不计后果的率众出走,跑到南阳去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个看上去风度翩翩文质彬彬颇有儒将风范的谢珺,居然隔三差五不远千里地写公开信辱骂他,用词之恶毒语句之粗鄙令人发指,好像他掘了谢家祖坟,灭了他全族一样。   一个两个都疯了,看来此战在所难免,于是他便开始备战,并等着西北的战书。   为女人发疯的男人,多半成不了气候,因此不足为惧。   这个时候的燕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身寒微痛恨权贵的雍伯余竟会勾结世家出身的谢珺,暗中护送怀真回到封地。   怀真的回归,于南阳郡而言犹如天助。据探子回报,她回来的当天,郡守许寿便自请卸任奉上印信,甘愿退居幕后。   而她一介女流,竟然真的担起了一郡庶务,沉着冷静地安抚民众,组织军队驰援江夏,还不忘郑重地给他下了一道战书。   与此同时,雍伯余再次挥师东进叩开了函谷关。   而谢珺迅速占领了冀州通往豫州的要道,彻底堵死了燕王向庆阳求援之路。   其后又横穿河东郡,在潞城韩王部众的协助下,一举拿下上党郡,对河内形成了半包围之势。   燕王不得已兵分三路,一路赶赴谷城拦截雍伯余,一路驰援河内郡,一路严守豫州与荆州的边界线,防止怀真反扑。 第135章 .故人往后自当履道坦坦。   孟夏之时,众人在顺阳郡停靠。   长空万里,艳阳高照,岸边草长莺飞桃红柳绿。   漫天碧影中,只见旌旗招展迎风飘舞,隐约可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船舱中,董飞銮正带着婢女帮怀真更衣理妆。   怀真身着大袖襦裙,正平举双臂,两名婢女各踞一边,细心地整理着蔽膝、裙裾以及腰间大带。   窗前湘帘半卷,河面水光嶙峋,有些刺眼,董飞銮背过身去,拭了把额上细汗,抱怨道:“太热了,有点适应不来。”   怀真努了努嘴,用下巴指着三重衣领道:“我比你穿的还多。”   董飞銮扮了个鬼脸,嬉笑道:“殿下辛苦啦,也就片刻功夫,忍一忍吧!”说着为她扶了扶花钗,理了理步摇。   王嬍款款走进来,微笑着打量了一圈道:“许久未见殿下着礼衣,竟有些不习惯。”   怀真道:“我也是。对了,贞吉呢?”   王嬍道:“和乳母在一起,这会儿正精神着呢!”   怀真吩咐道:“你带阿舒随我一道走,飞鸾和乳母暂留顺阳。”   董飞銮惊讶道:“不回宛城吗?也就三四百里路了。”   怀真道:“巴巴地回去,万一守不住还得跑,到时候一帮老弱妇孺,乱军之中如何逃命?不如暂留在此,若是情势有变,你们立刻往西跑。”   “那……那你呢?”董飞銮忧心忡忡道。   怀真拍了拍她,安慰道:“我有那么多人保护,你大可以放心。别忘了,青羽和玄鹤都跟着来了。”   “可是你也说了,乱军之中……他们纵使本领通天,也未必能护你周全。”董飞銮眼眶微红,低声道。   “我又不是木头,真有危险早就拍马跑了。”怀真忍俊不禁,搂住她的肩拍抚着,柔声道:“我命中的劫数已经过了,往后自当履道坦坦。我们此行无需侍候,我会将婢媪女官都留下,这一大帮人,老的老小的小,可有你费心的了。”   刚刚嘱咐完,外边便提醒船要靠岸了。   **   码头上甲兵林立,迎风招展的顺阳郡旄下,郡守孟攸领着属官已经等候多时。   率先上岸的是辛都督和羽林卫,其后是两名女将并数十位英姿飒爽的女兵。   众人神情肃穆分列两边,侍中梁进领着两名小黄门从容走下跳板,扬声道:“长公主到!”   孟攸忙领着众人上前,行走在最后的是两个便服男子,左首之人年约三旬,白面微须,做文士打扮。右首之人略年轻些,剑眉朗目体态昂扬,做武士打扮。   二人皆是满面风尘,神色间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众美婢的簇拥下冉冉走过来时,左首那名月朗风清般的文士却陡然心焦如焚,按捺不住地想往前去,刚迈出一步便被身侧青年拽住了。   “先生,且慢,”青年附耳过去,低声道:“咱们并无品级,须得等殿下与官员们见礼毕才能上去,您怎么糊涂了?”   这两人正是经年不见的程循和宋康隆。   程循懊恼地跌足长叹,甩开宋康隆,恨声道:“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辞官。”   宋康隆小心觑着他的神色,低笑道:“小弟好心提醒一句,您还是别惦记了,殿下如今早就成婚了。”   程循怒瞪了他一样,没好气道:“心领了!”   两人兀自斗嘴之际,前边怀真已经和孟攸见礼毕,正在叙话。   许是旅途疲惫,她的声音中略带着几分沙哑,音色不再像往日那般清润娇甜,沉稳干练了不少,也温和柔软了一些。   程循不由得静下来侧耳倾听,忘了还嘴。   宋康隆打趣道:“我看婴娘挺好的,你们志趣相投,又是难得的知己,她对您的心思……”   程循转过头,皱眉道:“康隆慎言,程某和虞娘子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点阴私。”   宋康隆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程先生,康隆?”忽然听到娇脆的女声在唤他们,就见前面官员齐齐分开,一个罗衣熠耀锦袖分披的盛装美人款款走上前来。   香风扑面,环佩叮咚,程循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宋康隆甫一看到她,也是激动地眼眶一热,他是家臣,少不得要行跪拜礼,忙一撩袍摆跪了下去。   程循脑中懵懵然,便也跟着要跪下。   怀真慌忙抬手托住他的手肘,忍俊不禁道:“哪有先生向弟子下跪的?快别闹了!”   程循有些魂不守舍,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明艳之中多了几分慑人之气,当即收敛心神,从容作揖道:“草民一时糊涂,让殿下见笑了。”   怀真半开玩笑道:“两年不见,先生怎么又改口了?再称草民,我可要生气了。”   程循讪笑道:“是,草……微臣受教了。”   “咳咳……”宋康隆正好跪在了小石子上,膝盖硌地生疼,等了半天也不见怀真叫起,实在忍不住轻嗽了一声。   怀真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忙抬手道:“康隆,快些平身。”径自上前对他嘘寒问暖了一番,宋康隆心里的失落这才一扫而空。   行馆早就准备妥当,孟攸亲自将怀真送过去,妥善安置后才告退,约好傍晚接她去府上赴宴。   一是为她接风洗尘,二是受刺史之托,商议抗敌之事。   **   顺阳郡治在南乡县,行馆豪华富丽,与高门大户的别院不相上下,这让住惯了偏远地区简陋行馆的怀真颇为不适。   好在随从们皆欢天喜地,尤其是董飞銮。   原本她还在为离别伤感,如今看到居处如此舒适,便觉得哪怕等个一年半载也无妨,只要四境安稳就行。   怀真睡前先将程宋二人邀至前厅叙话,又将王嬍和魏舒引荐给他们。   正值一群婢媪打门外经过,宋康隆一眼看到了小贞吉,笑睨着程循,问道:“方才经过的,是殿下的小郎君?”   程循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回头引颈观望。   怀真笑着否认道:“故人之子,生下来便养在我的院中。将来看吧,若是聪明晓事,驸马又无异议的话,兴许也能做半个小主人。”   “驸马……”宋康隆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怀真来了兴趣,笑道:“你想问什么?”   宋康隆不好意思道:“臣并未见过,所以有些好奇。”   怀真脸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去的笑意,回头道:“要我说的话,那必然是样样都好。所以,你还是问王娘子和魏娘子吧!”   王嬍和魏舒不由面面相觑。   程循意兴阑珊,转头漠然地望着雕窗外的飞絮。   宋康隆便向王嬍和魏舒施了一礼,客气地问询。   怀真见她二人难为情,便扯了扯程循的袍袖,示意他和自己出去回避。   **   二人行走在雕梁画栋的出檐下,俱都心事重重。   怀真望着风中飞絮,率先开口道:“韩王现下何处?是否还在为董孺人之事伤怀?”   程循想起葭葭之死,不禁叹了口气,关切地望着她道:“殿下伤势怎么样?您遇刺之事传回来时,整个宛城差点都要翻了天。臣也为此忧心不已,深恐您会遭遇不测……”   怀真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转到了柱子另一侧,淡淡道:“我也算是习武之人,身板硬朗,并无大碍,多谢先生挂怀。”   程循也意识到有些越界,忙定了定神道:“那就好!韩王殿下如今远在交阯,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   怀真猛地一震,想到近日之战局,瞬间明白过来,愕然道:“此次南越与会稽郡再起争端,是他的功劳吧?”   程循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道:“除了韩王,还有您的外祖董家。”   怀真愈发惊异,忙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程循道:“殿下曾让康隆派人去岭南探听董家族人近况,董孺人的父兄皆已亡故,这个暂且不说,您想必知道。文帝陛下驾崩那年,岭南动乱。您有位名叫董建瓴的表兄,悍勇无匹,曾救过南越王,此后便成了王府座上宾,后又娶了越女为妻,带着族人一起效忠南越王。”   怀真越听越奇,讶然道:“这么大的事……为何我从不知晓?”   程循失笑道:“岭南与洛阳隔着千山万水,想要送信过去谈何容易?况且,于卫室而言,董家满门皆是罪臣囚徒,哪里敢自投罗网?”   “是我糊涂了……”怀真心中五味杂陈,犹豫着问道:“如今幸存之人有多少?”   程循面上泛起几分怜悯之色,轻声道:“不到离京时的一半。”   承安十九年初冬,她在洛阳城外送行时,约摸有二十余人。   怀真喉头一哽,仰头望着参差的檐角,顿了顿道:“我能否将逝者遗骨接回来?”   程旭沉吟道:“就算能迁回来,那该葬在何处?至于生者,等勉强凑够十年,还是可以设法减刑的。”   怀真心下稍安,微微一笑道:“此事容后相商,我们还是先设法保住南阳吧!”   程循缓缓一笑道:“只要有殿下在,一切都好说。您回来的时机正好,是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怀真见他胸有成竹,怀真脑中紧绷的弦不由得松缓下来,以袖掩口打了个呵欠,道:“但凭先生差遣——不过我得先去睡一觉,等攒足了精神,晚上再去赴宴。”   程循便不敢再打扰,忙施礼告退。 第136章 .旗号除了殿下,再无一人可担此大任。……   是夜,怀真携程循、宋康隆、王嬍、崔易、辛都督和梁侍中前往郡守府赴宴。   除孟攸及郡府属官外,再无别人。场中亦无歌舞,气氛颇为严肃,可见他们对战事还是挺上心,至少表面功夫做足了。   酒过三巡,孟攸停杯,推衣而起,向四座拱了拱手,“江夏战事日渐吃紧,一旦失守,那么王家便可长驱直入,率兵攻打荆州门户——南阳。”   他望向怀真,深深一揖道:“荆州各郡同气连枝,当守望相助,切不可袖手旁观,否则承庆二年的祸端必会重现。若荆州陷入动乱,中原将再无宁日。奈何刺史大人病势沉重,无力主持大局。微臣仅代表顺阳父老,恳请殿下为民做主。”   众人俱都停箸,不约而同面向怀真行礼请示。   强龙不压地头蛇,怀真初来乍到,并不知道孟攸为人,更不知顺阳郡中人心向背,自不敢轻易接受,免不了要再三推让,直到都尉常裕起身离座,走到她面前跪下陈情。   都尉乃一郡军事长官,统领常备军,太平时期各郡守军在两千以内,战时可适当扩充。   但顺阳原名南乡郡,是东汉建安年间从南阳郡西部分割出来的,实力远不及其他郡雄厚,常备军在千人左右,即使到了战时需增兵,可人丁有限,若真打起来,恐怕无暇自保,少不得要依附南阳。   说起来,顺阳与南阳还真是同气连枝亲如手足。   “殿下虽然离开荆州日久,但您在西北的事迹早就传了回来。梁州有赵王,扬州有王氏,豫州有燕王,荆州三面强敌环伺,须得有人坐镇以安民心,放眼百城八郡,除了殿下,再无一人可担此大任。”常裕抱拳朗声道。   一言既出,其他人也纷纷跟着附和。   怀真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倒是会慷他人之慨。荆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论威望论资历论贤德,怎么着也排不到她。除非是想找挡箭牌,否则她实在想不出为何会推她出来。   她微微侧头,瞟了眼身侧沉默不语的程循。   程循会意,起身绕过食案去扶常裕,语气谦和温雅,“常都尉快请起,荆州百城八郡,藏龙卧虎人才辈出,我家殿下纤纤弱质,实在无力统御,诸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先生此言差矣!”主簿起身道,“殿下虽是闺阁女子,然胆识威望并不输于男儿,且出身卫室,文帝陛下驾崩前受封南阳郡,恩宠不亚于亲王……”   怀真本意是暂时执掌南阳,等击退了敌军再图后计,没想到有人竟要把荆州推给她,说实话她并无实力去接,也不想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坚辞不受。   **   回来的车上,怀真问王嬍:“这些人都非等闲之辈,为何要把我推出来?我看孟郡守年富力强能言善辩,他自己为何不上呢?”   王嬍失笑,温声道:“说到能言善辩,程先生才是个中翘楚。殿下一句话,他便能为您舌战群儒寸步不让。”   怀真并未听出她话语中的调笑之意,顺势把程循夸得天花乱坠。   王嬍哭笑不得,言归正传道:“孟郡守胸襟开阔披肝沥胆,在这种时候还想着黎民百姓,的确算是一方豪杰,和安定崔郡守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他虽有才德,可家世名望太过一般,无法服众。”   “我用什么服众?皇室公主的身份?说起来,有一个人比我合适。”怀真道。   “您说的是——韩王?”王嬍试探着问道。   怀真点头,“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兵马副元帅呢,讨逆诛贼乃是分内之事。”   “可远水解不了近渴,”王嬍道:“殿下何不试一试?”   “让我掌管一城一郡倒是不在话下,可若是一州……未免太强人所难,暂且不考虑。江夏战事迫在眉睫,还是先想想如何退敌吧!”怀真摆手道。   王嬍沉吟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殿下莫急,待我明日先了解一下此次带兵主将,再做打算。”   怀真转头默默望着她,轻声问道:“阿媺,你要不要避嫌?这回可是要和王家正面交锋。”   王嬍抬头望着她,眸光清正不卑不亢,“小易为了我彻底背弃了崔家,我也该有所回报。我对王家而言只是个弃子,殿下尽管放心,在他们眼中我毫无分量。”   怀真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忙攥紧了她的手,神色凝重道:“昔日五祚亭之事不可再重演,否则我绝不会原谅。你若是再背着我擅作主张,我就将崔易逐走。”   王嬍悚然一惊,再三保证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她心里明白,一个人若失去了信义,在正道之中将再无立足之地。王家不会庇护她,亦不会庇护崔易。   若离开怀真,他们都将无处可去。而她也从未想过背叛,若是真到了两难境地,也只能殉身以全忠孝。   天可怜见,但愿不要走到那一日。   连续两年,崔易每到除夕之日便会向她求婚。   他说此后年年如此,直到她愿意为止。   她心里自是愿意的,奈何顾虑良多。   **   离开顺阳的前夕,怀真在行馆设宴,场中并无外客,只有数年来随她东奔西走的亲信。   崔易对怀真在宛城的左膀右臂饶有兴趣,但程循不喜武将,对他颇为冷淡,他便只得去找宋康隆套近乎。   宋康隆知道他的身份,虽表面上热情周到,可依旧心怀芥蒂,只拉着他喝酒,别的事一概不提。   崔易颇为沮丧,又和辛都督喝了一回,忽然想起王嬍,转身四顾,见她虽像往常一样和怀真、董飞銮坐在一起,但那两人正腻在一起说笑,唯她一人正襟危坐,打眼看去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他忙唤过一名小婢,轻声吩咐了几句。   小婢过去俯身传话,王嬍抬起头,穿过满堂欢声笑语,看见崔易站在柱子旁。那边烛光黯淡,虽看不清脸容,但从身形轮廓还是一眼能认出是他。   看到她起身,崔易便举步朝外走去。   阶前石槛外落花铺了满地,被檐下灯光映地一片凄艳。   崔易信步往前走去,穿过侧院上了回廊,倚栏而坐,侧头望着由远及近的王嬍。   王嬍被他瞧地有些不自在,踌躇着走过来,启唇问道:“小易,你找我何事?”   崔易微仰着头,伸出手臂痴痴地望着她。   廊下的灯笼氤氲着几分华彩,落在他绯红的面上,绮丽而诱人。   王嬍心中微微一荡,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手递给了他。   他此刻酒意发散,手掌烫的惊人。   “你喝了多少酒?”她略带嗔怪地坐下,以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她的手掌纤细绵软滑如玉璧,贴在他滚热的额上时,让他不禁舒服地颤抖了一下。   “姐姐,”崔易坐直了身子,将她覆在额上的手掌握住,缓缓拿下来并握在一起,黯然道:“公主府的人不喜欢我,看来此战我须得立大功,将来才能站住脚,还得仰仗姐姐提点。”   王嬍张了张嘴巴,心中突如刀绞,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崔易有些手足无措,怔怔地望着她清丽的面颊上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   他们相识多年,她是外柔内刚的人,向来很少示弱,今夜却不知为何……他心中疼惜,想要伸手去擦却又恐唐突,一时间左右为难。   “姐姐,你为何哭了?”他困惑地问道。   王嬍抽回手,不动声色地拂去面颊泪痕,略有些难为情道:“一时失态,你莫要见怪。”   她定定望着崔易,柔声道:“小易,你无需仰仗我,只要听从殿下的调遣即可。”   崔易蓦地明白过来,心中陡然大痛,酒意登时消了一半。   他紧紧攥住了王嬍纤柔的玉手,愕然道:“你不与我同行?”   王嬍垂着头,轻声道:“殿下今日才做了决定,让我同女眷们一起留在顺阳。”   “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先前殿下还嘱咐我行军路上好生看护你……”崔易满脸的不可思议。   攻打江夏的主将王炎是王嬍的堂侄,怀真是知道这一点后才让她留下。   “此一时彼一时,”王嬍不想让他知道实情,怕两军交战时会影响到他,“我从未到过荆州,可能水土不服,所以这几日有些不适,殿下也是一片好意。”   崔易自是深信不疑,忙问她有何症状,可有用药等。   王嬍望着他担忧的样子,心中突然一片茫然。   敌我力量悬殊,整个扬州都是一条心,而荆州此时仍是一盘散沙,将来战局如何,她根本不敢细想。   而崔易为了立功,少不得要拼死相搏……他们还能否相见,如今仍未可知。   他们重逢之后再未分开过,这两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形影不离,此番离别,就好似一把无形巨刃要将她辟为两半,光想一想都痛彻心扉。   “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要挂心,”她心底涩痛难当,生怕再落下泪来,便不欲久留,抽回手嘱咐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务必珍重。”   崔易有些恍惚,只觉手中一空,王嬍便已经站起了身,背对着他微微顿了一下,举步往前走去。   她现在同他道别,难道明日就不相见了吗?   崔易心中浮起一阵惘然,眼见她步下回廊,已经走出了两丈多,他突然想起谢珺说过太拘于礼法只会得到对方的敬意,却得不到爱。他说自己以前也和他一样,最终后悔莫及……   这两年虽朝夕相见,可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不敢僭越半步。他本身并非守礼之人,唯独待她小心谨慎唯恐亵渎。   崔易浑浑噩噩地追了回去,厅中轻歌曼舞,热闹非凡。   他抬头看见王嬍正俯身同怀真说话,怀真点了点头,关切地拍了拍她的肩,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她行礼后退了下去。   **   两名武婢将王嬍护送到了侧院,她在阶前止步,转身谢过后,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隔着两重高墙,依稀还能听到前厅的宴乐之声。   她此刻无比羡慕怀真,她和谢珺情深意笃如胶似漆,可是离别并未让她变得意志消沉,哪怕相隔千里前途未卜,她依旧如往常一般言笑晏晏热情高涨。   时至今日,她犹记得怀真遇刺后,连夜赶回的谢珺在院中失声恸哭捶胸顿足的情景。   他像疯了一般摔在地上以头抢地,两手在虚空中拍打着,撕心裂肺地喊着‘泱泱,我回来了,你为何不等我?’。   左眼的珠子撞碎了,将眼眶划得鲜血长流,他却全然顾不上,依旧呼唤着摸索着,哭天抢地悲不自胜……   毕竟是内院,不好让侍卫进来,她只得派人去唤崔易。   好在崔易来得及时,正赶上他抽出短剑要自刎。在她印象中,谢珺和她见过的所有世家子弟一样,沉稳持重端肃守礼,可是那样的人,误以为痛失所爱时,竟会疯癫至此。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爱另一个人?一个沉静似水的人,却有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热灵魂。   许是她生性淡薄,无法体会那样炽烈疯狂的感情。但她当日全程旁观深受震撼,以至于久久无法平静。   如果崔易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不会苟且偷生。   可若就此离开人世,终究有些遗憾。   冰凉的泪水划过面颊,王嬍回过神来,忙抬手轻轻抹去,转身迈过了门槛。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嬍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只见月色如洗,夜雾之中花影扶疏香气迷离。   一条黑影健步如飞,从小路尽头转来,顷刻间便到了眼前。   她心头猛地一窒,尚未开口两手便被那人握住,她不由面颊发烫,半是羞恼半是惊喜,一时间忘了该如何开口。   “姐姐……”崔易哑声唤道,突然张开手臂将她一把揽进了怀中,“我就要走了,你舍得吗?”   王嬍浑身一颤,猛地置身于温暖坚实的臂膀中,竟有些无所适从。   崔易心跳如擂鼓,在王嬍耳畔咚咚直响。她又羞又急,却又有种隐秘的激动和喜悦。   正不知所措时,他却缓缓低下头,闭上眼睛摸索着吻住了她的唇。   王嬍心神巨震,如遭电击一般,当即面红耳赤。她并非无知少女,唇舌相接的瞬间,胸中有些隐隐作痛,一股莫名的情潮自胸腔里弥漫开来,逐渐遍及全身。   她想要推拒的手掌不由得顿住了,下意识地贴紧了他的胸膛,本能地回吻着。面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她倾心相爱的少年,是她以为此生都没有结果的孽缘。   这些年来,她看着他成长蜕变,看着他融入人群,看着他情窦初开,看着他退让隐忍孤身远走,最终却因她的召唤抛弃一切回到了她身边……   他们可能没有机会共结连理厮守终身,而她还在顾虑什么呢?   心头那根弦陡然崩到了极致,王嬍不由得颤抖起来,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姐姐?”崔易被她突然起来的热情和主动吓坏了,理智突然苏醒。   刚吐出两个字,嘴唇便被柔软的手掌掩住,她微仰着头,星眸似火,深深地凝望着他,柔声道:“我不想做你的姐姐了。”   她一点点靠过来,身上独有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息,潮湿温软的唇瓣在他颊边游走,最终覆在了他的唇上。   崔易剧烈的喘息着,脑中灵光一闪,他陡然间明白过来,不由得拥紧了怀中娇躯,声音傻眼而滚烫,呢喃道:“此后你是我的阿媺。”   **   众人日夜兼程,第四日天刚亮便到了南阳边境。   宋康隆带人前去叩关,片刻之后就听得鼓声震天号角齐鸣,声闻数里,令人振奋。   王嬍和董飞銮都不在,魏舒便与怀真同车,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眼中满是震惊和好奇。   不多时便听得车声碌碌,众人继续前进。   魏舒透过帘缝去瞧,只见前方高阔的城墙上人影憧憧旌旗漫天,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别怕。”正自闭门养神的怀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是欢迎我们回家的,不信你看城上是哪家的旗号。”   魏舒半信半疑,悄悄拨开帘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愕然道:“是殿下的旗子?”   怀真睁开了眼睛,诧异道:“什么?”   魏舒忙让到一边,惊喜道:“您快看!”   怀真凑过去极目远眺,果然看到不远处的城楼上竟然高挂着她的旗帜,一时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唤人去传程循。   程循很快便过来了,隔着帘子回话。   “此处应该挂的南阳郡旄和大卫军旗,怎么换成我的旗帜了?”怀真顾不得许多,一把掀起紫罗幔问道。   程循微微一笑道:“当初韩王殿下托人送了一面,说是您在北地大杀四方,攻城掠地无数,其他城池为保平安,纷纷插上此旗以示效忠,虞家娘子觉得颇有意义,便让人绣了几面,悬在宛城四门。前些时日许郡守听说您要回来,特意派人讨了几面,说是要代替南阳郡旄……”   “什么攻城掠地无数,他可真能吹嘘。”怀真哭笑不得,就算她脸皮再厚,此刻也觉得烧地厉害,“郡守大人这是何意?改旗易帜形同儿戏,简直荒谬。”   程循和声道:“这不很明显嘛,许大人想撂挑子,正好您回来了,估摸着此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殿下就等着接印吧,反正您也知道怎么做郡守,再怎么着,做南阳郡守也比做安定郡守风光。”   “你对驸马的成见也忒大了吧?”怀真无奈道:“怎么连带着安定郡都要受你鄙薄?”   程循也不否认,靠着车框慢悠悠道:“殿下管天管地,怎么还能管得了人心吗?我就是不服谢三郎。”   “我管不了天也管不了地,更管不了人心。说说吧,窈窈怎么样?”怀真岔开话题道。 第137章 .托付人家压根用不着他照应,甚至自……   听到卢窈窈之名,程循神色顿时一黯,不由得别过头去,幽幽叹道:“入宫没几天,叛贼就打过去了,后来便没了音讯。”   “终究还是进宫了?”怀真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她离京时,帝后的精神都有些不太正常,后宫更是压抑阴暗地不像样子。   “女儿家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程循道。   怀真倍感唏嘘,一时沉默无话。   果如程循所言,她刚一入镇平关,前方便有人回报,说郡守大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   承安廿一年年末,许寿入京述职时便有意致仕,奈何文帝密谕,说爱女年已及笄,欲择南阳为其封地,遂令他在境内多留几年代为照应。   皇帝言辞恳切,老臣只得遵从。   之后文帝骤然驾崩,许寿于情于理更无法推脱,只得继续待在任上。   文帝托孤时,曾语重心长地说,‘公主早年失恃,外无舅氏照应,内无兄姊依傍,最是孤弱可怜。往后有劳爱卿费心,切莫让人欺负了她’。   许寿身为人父,自然明白皇帝的一颗拳拳爱女之心,他想着能让皇帝如此挂心,必是位天真幼稚的娇娇女,及至后来,见了正主却发现与想象中大相径庭。   人家压根用不着他照应,甚至自己还想求她照应呢!   当朝皇子他都见过,老二虚伪,老三怯懦,老四骄狂,老五病弱,老六深不可测,老七阴阳怪气。   只恨这位公主为何不是男儿身,又庆幸她不是男儿,否则南阳必成是非之地。   如今诸侯各自为政,朝中群龙无首,仅剩的俩皇子也撕破了脸,眼看着战争一触即发。   既然公主正好回来,不妨向她卸职吧,也算是给先帝一个交代了,他老人家将这么重要的地方留给女儿,那便由他女儿去折腾吧!   他早已心力交瘁,再不跑可就没机会了。   **   怀真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下接手了南阳郡。   她掌印后立即向各地签发备战文书,又邀请荆州其他郡守派人去刺史府共商大计。   王家大军从庐江郡寻阳县出发,逆流而上,不到一个月便拿下了下雉、蕲春、鄳县、鄂县和邾县。   怀真接掌南阳郡时,王家大军正屯兵涨渡湖原地修整,准备攻打江夏治所西陵。   **   荆州刺史部治所在南阳郡新野,沿淯水南下即可直达,离宛城不到百里。   南阳水路发达,往来通信远比北地方便。   在怀真回来之前,各地都已暗中备战,原是为了自保,但在她的游说之下,还是有半数城池响应,愿意驰援江夏。   怀真命辛都督和崔易将各地援军重新整合,紧急操练,令宋康隆负责征集和调配粮草、给养和军饷等物资。   因为每天要和大额数目打交道,所以她将魏舒拨给了他,又从虞婴娘的书院中抽出了十名精于算学的女弟子,让她们共同协助宋康隆管理账务。   宛城诸事刚一安排好,她便立刻乘船前往新野拜会刺史秦恒。   以往她也去过新野,但都是轻车简从,只有这次特意带上了全副仪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新野县令狄泛早就做好了接待事宜,与他一起在码头迎候的还有顺阳郡、南郡、桂阳郡及零陵郡的使者。   登车后,怀真隔帘问程循,“桂阳郡比长沙郡偏远,为何桂阳都来人了,长沙却没有?”   程循袖着双手,靠在车壁上,苦笑道:“武陵郡也没来人啊!殿下有何看法?”   怀真道:“我对自己的号召力还是挺满意的。不过当务之急是长沙郡,若这两日再不来,咱们须得亲自过去一趟。”   “按理说,您以长公主的仪仗出行,这秦刺史应该亲自来迎,可他本人并没来,说明他要么知道您的来意,所以故意装病。要么就是看到帝室衰微,群龙无首,因此对国朝有了二心。也或许是真的病了。”程循沉吟道。   “若是真病,那便是天助我也。”怀真扼腕道。   程循但笑不语。   “我前两年见他时,他便有些糊涂了。”怀真叹道:“无论秦刺史还是许郡守,他们都是我父皇身边的老臣了。”   “殿下想说什么?”程循纳闷道。   怀真无奈道:“老迈之人身居要职,于国于家绝非幸事。”   程循失笑道:“谁都会老,这不是罪。”   怀真愤愤道:“在其位不能谋其政,便是大罪。昏庸之人职位越高,造成的祸患越大。若能适时放手,倒也不失为君子。奈何世间多得是恋权无能之辈!”   “殿下息怒,”程循也不知她为何突然义愤填膺,忙安抚道:“前边拐角就是秦府了,待会儿下车无数双眼睛看着呢!”   **   秦府中堂,怀真指着案上舆图,当着各郡使者的面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今已募得十八城兵马,我欲将其分成三路,一路从安陆着陆,径直前往西陵稳定民心。另一路顺流直下,从涨渡湖南面包抄。第三路从沙羡着陆,趁敌军不备夺回南岸鄂县,以其为据点,待敌军溃败时从此拦截。可是若要按此计划,兵力便远远不足。”   “殿下此举太过冒险,”别驾从事陈澄①摇头道:“一旦南阳守军空虚,万一雍州叛军从北边打过来,该如何应付?”   怀真望了眼程循,他立刻呈上近日从豫州得来的邸报,道:“雍州叛军无暇南顾,数日前便发兵函谷关,去打洛阳了。”   陈澄接过来扫了一眼,捻须摇头道:“那么梁州呢?谁敢保证赵王不会突然发兵?一旦南阳将兵力调往别处,梁州趁虚而入,整个荆州都将……”   “陈公所言甚是,南阳乃荆州门户,重中之重,万万不敢有失。”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慎重为上。这两年来各地按兵不动,偌大一个荆州,不也从无闪失吗?”   “正是,俗话说敌不动我不动……”功曹从事鲁能摇头晃脑道,然而话未说完,‘咚’地一声,脑袋上突然被人狠敲了一下。   怀真倒转鞭梢,怒指着他道:“你是王家的奸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惑乱人心?敌不动我不动?敌人都快吞下半个江夏郡了,你们还在这里妄谈平衡。莫非要坐等王家蚕食整个荆州?”   鲁能揉着脑袋,畏畏缩缩道:“殿下,这是刺史大人定下的,切不可以小乱大,否则一旦将战火引到荆州,那可就是千古罪人。”   “来人,去请秦刺史,孤要和他当面对质。”怀真回身冷喝道。   “殿下、殿下,”陈澄连忙转过来作揖,“刺史大人病势沉重,早就认不清人了,求您大发慈悲,莫要搅扰他。”   怀真抬眼扫了一圈在场官员,忽而冷笑道:“既如此,那就烦劳陈别驾代秦刺史发文,令各郡协助我驰援江夏,要么出壮丁要么出钱粮,否则我一个个上门去讨。”   “这……殿下,微臣不敢僭越呐!”陈澄面犯难色。   怀真吸了一口气,将满腔郁愤缓缓压下,审视着眼前老奸巨猾的陈澄道:“陈别驾代行刺史之职,何来僭越之说?莫非……你这是在要挟孤?”   “殿下误会,微臣不敢。”陈澄忙一揖到底,诚惶诚恐道。   “长沙郡为何没有人来?”怀真扬声问道。   桂阳郡使者拱手上前,躬身回话道:“微臣途径临湘之时,曾前去郡府拜会过。原想着邀长沙使者一起同行,奈何崔郡守说庶务繁忙,府中属官分不开身,又说……又说即便殿下接了许公之印,代行郡守之职,那与他也是平级,无权给他下命令。”   怀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被人驳了面子,一时羞愤难当。只觉得此人实在是蠢笨如驴,纵然长沙郡守真的说过那样的话,他也不该当堂复述。   “长沙崔氏与庆阳崔氏同出一宗,这种时刻明显是站队,想要偏帮王家。”人群中响起一个金石般的声音,正是顺阳使者。   “无稽之谈,”陈澄直起腰,瞪视着顺阳使者道:“照阁下这么说,天下崔氏都同出一宗呢!是不是全都该视为叛贼?”   他又转向贵阳使者道:“就算尊驾来自荒蛮偏僻之地,也该听说过非礼勿言吧?你在此挑拨离间,是何用心?”   那二人官阶远远低于陈澄,哪里经得起他这般声色俱厉的质问?   怀真明白陈澄是在针对自己,冷哼了一声,转头朝门口侍立的赵雪柏使了个眼色。   赵雪柏轻轻颔首,悄然退开了。   “凡事要讲究证据,想要知道长沙郡是否偏帮王家并不难。有劳陈别驾,以刺史府之名向崔郡守发函,邀他来新野,若他拒不肯来,多半是怀有二心。”怀真道。   陈澄再三推诿,声称不能僭越,若要向长沙郡发正式照会,须得刺史大人同意才行。   他见怀真无话可说,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得意。   恰在这时,厅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就见两列羽林卫神色恭谨地护送着一座紫檀木剑架走了过来。   前面小跑着一名怀抱拂尘的中年宦官,正是侍中梁进。   他神情漠然目不斜视,趋步进了中堂,突然站定,扬声道:“有请尚方斩马剑!”   说罢一掀袍摆,转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两名羽林卫将剑架停放在门口,其中一人缓缓掀开了覆盖其上的锦幔。   程循第一个拜倒,口称万岁。   官员们这才回过神来,接着一个个地面向宝剑跪倒在地。   怀真却没有跪,而是缓缓步上前去,抬手轻抚着冷硬的剑鞘,扬眉瞥了眼陈澄,“这把宝剑有何用处,陈别驾是否知道?”   陈澄额上冷汗涔涔,拜伏在地神色肃然道:“可代天子行杀伐之权!”   “孤今日用此剑斩你,你应该无异议吧?”怀真收回抚摸剑鞘的手,微微眯了眯眼,神色肃杀而冷酷。 第138章 .反攻(上)怀真并非真的想杀他,至少……   堂上顿起骚动,陈澄神色骤变,满眼骇然地望着门口。   州部属吏共有十二从事,除他本人,今日到场的还有七人。   兵曹从事司马崇①唯恐祸及自身,见其他人都慌作一团,忙高声道:“殿下,万万不可冲动,此剑只斩奸佞,不杀忠臣。陈别驾对大卫忠心耿耿,仰无愧于社稷,俯无愧于黎民。刺史大人无法理政后,整个荆州大小事宜全靠陈别驾一人主持,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呐!”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像是得到了指示般,来不及细想,纷纷纳头就拜,痛哭流涕地替陈澄陈情。   怀真既惊且怒,有点不敢置信地望着跪了一片的官员。   司马崇明着是在为陈澄求情,暗地里却是将陈澄推了出去,将来无论查出什么都得由陈澄一力担着。   他的话音未落,陈澄的脸色就已经难看到极点了。   刺史秦恒历来尊崇老庄的无为之治,想以德化民,无论朝中还是地方,对他都褒贬不一。受他理念影响,掾属们便也无甚大作为。   所以‘仰无愧于社稷,俯无愧于黎民’这句话,刺史部没几个人担得起。   “主薄何在?”待吵嚷声渐止,怀真才望向众人。   屋角一名文吏越众而出,跪下道:“微臣在。”   “陈别驾在任几年,有何功绩?说来听听!”怀真吩咐道。   主簿领命,匆匆退下,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文书躬身进来,怀抱着陈澄的日常考绩档案。   怀真走到门口,让主簿当着帝王之剑及众位官员和羽林卫的面高声宣读陈澄的功绩。   主簿不敢迟疑,接过文书递上来的竹简,恭恭敬敬走上前来,拜过之后刚要开口,伏跪良久的陈澄赫然抬头,面上再无半分从容笃定,“微臣并无寸功,甘愿引颈受戮,求殿下成全!”   怀真并非真的想杀他,至少不会在今日。   刺史部有人暗通扬州,也有人暗通梁州,陈澄是二把手,若是把他杀了,这桩悬案将来就再难彻查。   所以她闹这么大动静是为了等秦恒表态,若是秦恒还有一丝理智在,就一定会过来阻止。   可是将近两刻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看来秦恒要么被架空了,要么真的病糊涂了。那她更不能杀陈澄,否则谁给长沙郡发照会?谁向荆州商会募钱粮?她不能日日守在后方。   “准了。”怀真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时,陈澄蓦地瘫软在地。   宝剑赫然出鞘,其声铮铮然似龙吟,堂前闪过一道耀目的白光,场中数十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怀真面色凝重,亲自执剑朝陈澄一步步走了过去。   陈澄早就汗流浃背抖如筛糠,他原本以为怀真就是做做样子,可是在她拔剑的瞬间,眉目间闪过的冷冽之气却如冰刀霜刃般刺穿了他的心脏。   四下里骤然变得万籁俱寂,宝剑嗡鸣之声压过了他粗重的喘息。   上一个死在此剑之下的是定安候卢彦,他一个小小的刺史部别驾,竟能获此殊荣,应该死而无憾……死亡的阴影掠过心头时,他才发现什么样的鼓励都是徒劳。   绣着百鸟朝凤纹的华丽裙裾越来越近,求生的本能突然压过了一切,他拼尽全力张开嘴巴嘶喊了一声,“饶命……”   可是那两个字还在喉头打转时,面前的死神却凝住了脚步。   一个高山般巍峨的身影横插过来,挡在了眼前。   陈澄的眼睛早就糊满了汗水,脑中也一片混乱,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委顿在地失去了意识。   有人架住了怀真的手,并非预料中的程循或者赵雪柏。   “微臣秦默,叩见长公主!”那是一个年约六旬的武官,威武健壮,气势凌人,竟是数年不见的前卫尉卿秦默。   **   新野行馆。   袅袅茶香中,怀真与秦默相对而坐,程循陪侍在一边。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默尽力想表现出豁达的样子,可心里的不平让他的笑容也略带苦涩,“微臣落到今天这一步,也怨不得别人。”   怀真本以为他和刺史秦恒沾亲带故,因此会在秦府出现,听他说完才知道原来他和陈澄是连襟。   四年前皇权更迭,他被迫出局,只领了个闲差,后来燕王发兵攻打洛阳时,为了避难举家搬到新野投亲。   “早就听闻殿下和小谢共结连理,还未来得及恭喜呢!”秦默像是突然想起,忙抱拳道。   怀真莞尔一笑,微微欠身道:“说起来,您可算是我们的媒人呢!若非您让三郎教我箭术,我们肯定没机会相识。”   秦默讪笑道:“惭愧惭愧,微臣当年……对殿下之事并未太上心,当不起您的谢。”   他不过是听命行事,并未真正想过要教导她什么,所以就推给下属,至于结果如何并不在意,只要哄得公主开心就行了。   如今想想,可真够讽刺。   当怀真问起他如今的官职时,秦默不由得老脸一红,声如蚊蚋,“实在是汗颜,微臣如今在新野任县尉。”   怀真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卫尉到县尉,字面上差不多,可实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秦默从见到她后便一直局促不安。   旁边程循听了,眼中也不由泛起同情之色。   秦默离开后,程循若有所思地望着怀真道:“殿下想用他?”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怀真道:“他若想浑浑噩噩度过此生,就不会主动出现。”   “不管怎么说,他今日也算替我们解了围。”程循皱眉道:“就是不知道这陈别驾受此大惊,要不要紧啊?”   “若是不要紧就替我效命,若是要紧的话,就将他罢免了,看看那帮人里有无可用之才。陈宅那边盯紧点,我得看看暗通扬州的是不是他。”怀真吩咐道。   “八成是他,”程循胸有成竹道:“若我猜得没错,与他暗中勾结的便是长沙郡。”   “等拿到证据再说吧,如果是真的,我就把他就地正法,让刺史部那些老东西醒醒神。”怀真暗暗咬牙道:“治乱世,须得用重典,不能再等了。”   程循想到她日间拔剑向陈澄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奇问道:“殿下,尚方斩马剑拿在手上是什么感觉?”   怀真想了想,面颊微微一红,眸中突然春波潋滟,泛起了令人沉醉的笑容,“沉,真的很沉。”   程循怔了一下,有些微的失神,待明白她心中应该是想起了某人时,忙转过了脸,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   就在当晚,陈澄惊悸而亡。   秦恒病入膏肓不能自理,怀真正式接手荆州刺史部。   随着调查深入,陈澄勾结长沙郡,意图献荆州于王家的阴谋逐渐水落石出。   怀真怒不可遏,想起李晄离开高平前所说的‘世家豪族乃万恶之源,不把朝廷放眼里,也不将百姓当回事。’时,顿时深表赞同。   她原本想深挖严惩,彻底肃清,但碍于形势,最终还是选择了‘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策略。否则若是连根拔起,恐怕将会无人可用。   陈澄的罪名公之于众后,秦恒也因失察之过被罢免。   怀真命人在各城张贴求贤令,通过自荐和考核,准备重组州部十二从事。   其实张榜只是个噱头罢了,她心中早就有了名单——这要归功于当年初到宛城时四处求贤访良的经历。   世家门阀根深蒂固,想要撼动绝非朝夕可为,但也并非无计可施。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一个人——前长信詹事虞允文,也就是婴娘的父亲。   巧的是虞家就在新野,怀真初次来时并非拜会秦恒,而是受李晄之托为虞允文贺寿。   虞允文代表了南阳寒门士子的最高成就,在读书人心中有着无法撼动的地位。   时隔数年,怀真再次见到了虞允文,他依旧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丝毫不见老迈。   怀真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轻车简从,径直道明来意——欲拜他为别驾从事,协助自己执掌荆州。   虞允文大为震撼,他致仕离京之后,从未想过能有机会再入官场,而且是辅佐一个女子。   见他踌躇,怀真并不意外。   读书人都心深似海,哪里是那么容易揣测的。   而且他们自尊心很强,稍不留意便会让人觉得轻慢。   于是她并未多加纠缠,而是拿出江夏郡的战报给他看,并请他看在荆州百姓的份上加以考虑,否则等战况加剧后,南阳可能变成第二个江夏,荆州将再无宁日。   两日后虞允文乘着一艘小舟,仅带了两名仆僮和数箱书籍欣然赴任。   其后怀真又以秦默为兵曹从事,提拔新野令狄泛为簿曹从事②,刺史部逐渐呈现出了一派新气象。   **   南阳下辖三十六县,先前只有半数响应,如今在她执掌荆州政令统一后,立刻便得到了全数支持。   江夏郡守陈师古正自焦头烂额之际,突然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五月初,辛都督在宋康隆的陪同下,领着十城援军前往西陵。   于此同时,崔易和顺阳都尉常裕率领六千人从后包抄,占领了涨渡湖以南。   第三路大军由顺阳郡都尉常裕率领,整装待发。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   安排好一切后,怀真决定亲赴长沙,离开之前将王嬍接到了新野,由她代替自己坐镇刺史部。   彼时,兴卫军前锋在与潞城韩王亲军会师后,呈钳形合力围攻豫州东北,向来中立的兖州突然宣布与青州结盟,齐齐出兵进犯豫州东南端,一路向京畿腹地挺近。   扬州北边迎击徐州,南边正和南越纠缠,西边即将面临荆州的反攻,一时间形势急转而下。   不得已之下,王世宁只能向崔氏求援,想让他们出兵拖住谢珺的兴卫军。   奈何崔旻承袭王位之后,庆阳便开始内讧不断,他忙着镇压,根本无暇理会。而老三崔昱正忙着开疆拓土,也不愿应付。何况他兄弟二人都与王家没有任何关系,自然不愿浪费兵力助其解围。 第139章 .反攻(下)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   谢珺率主力部队驻扎在宜川,进可策应河东郡,退可据守定阳和高平,以不变应万变。   前锋捷报连连,幕僚们纷纷劝他挥师挺进豫州,谢珺却岿然不动,他有自己的顾虑。   如今青兖二州与雍州军共同夹击豫州,燕王应该支撑不了多久,他参战越早获利越大,可是到了最后,当他夹在军队和怀真之间时,该如何收场?   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是将兵之人,不能反被其所制。   原本兴卫军和他一条心,都是为了匡复卫室诛灭奸佞,可自从前锋势如破竹,顺利拿下河东郡,打得燕王军队节节败退后,部将们便渐渐滋生了称雄争霸之心。   随着青兖二州共同伐燕,这种势头愈发明显。   他只能以监督崔氏牵制赵王作为理由,继续按兵不动。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思,就连心腹幕僚也不例外。   五月底,中军帐。   裨将送来最新战报,谢珺尚未看完便乐不可支拍案叫好。   随军主簿冯源见之忙问道:“主君,有何喜讯?”   帐中其他主将和谋士也都迫不及待地看向了他。   谢珺忙敛容正色,可嘴角却泛起压抑不住的钦佩和爱慕,“长公主携尚方斩马剑,亲赴长沙郡斩了郡守崔定,并一举拿下了宜春和艾县,将长沙郡的版图向东推进了两百里。还有,江夏大捷,王炎投降,如今荆州东边防线正在全面整顿。不出两月,便会固若金汤,王世宁除非大举进攻,否则再难沾到便宜。”   冯源暗暗吸了口气,凑到他身后去看,其他人也都围了过去,只有谋士方阶立在中间沙盘前若有所思。   众人看完后俱都面面相觑,神色颇为怪异。   谢珺收起战报,满面狐疑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因为大家会和自己一样高兴。   冯源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凝眉道:“主君,咱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如今荆州人心已定,又有卫室长公主亲自坐镇,王世宁应该不会再冒进。从他出兵的路数来看,原本就是小打小闹略作试探,谁承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缓了口气,肃然道:“依属下看,王世宁可能会改变策略,全力进军□□。反正徐扬两州虽是姻亲,可矛盾由来已久。如今长公主坐拥荆州,威望日高。等她安顿好荆州诸事后,势必会挺进豫州攻打洛阳。届时,我们再出手,肉可就被分光了,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谢珺不动声色地望了眼众人,示意他们说出各自想法。   左部都尉王锋率先道:“长公主凭着帝室名号,轻而易举便取得了荆州为据。可我们累死累活这么多年,却只得雍州和冀州那点破败边角地儿,主君真就服气吗?”   “末将做边军十年了,实在受够了。还请主君早做决断。前锋挺进六百里了,大部队却只挪了一百里。”右部都尉刘胜嘟囔道。   “你这么着急,赶明儿去押送辎重吧!”行军司马曹越笑着道。   “押送辎重也比成日里演练强,”刘胜涨红了脸,朝谢珺抱拳道:“只要主君发话,末将明日就去。”   “你……你还当真了?”曹越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道:“沉住气吧,既然主君没有下令,那定然是时机未到。不信你问方先生?”   谋士方阶正负手站在主座前,聚精会神地望着桌上沙盘。   刘胜大步走过去向方阶行礼,恭恭敬敬道:“方先生,咱们究竟何时开拔?”   方阶年约六旬,鬓发花白面容清癯,是汉阳名士,原是赵王门客,因仰慕谢珺之名,所以成了他的幕僚。   他捋了捋颔下山羊胡,笑眯眯道,“主君当日和雍伯余有约,他出兵去打燕王,我们来保证后方稳定,也就是监督崔氏和赵王。雍州军为了攻破洛阳,这几年可谓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俗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所以他有生之年一定要杀进洛阳。”   “可是,等他杀进洛阳,那还有我们什么事?”刘胜愤愤道。   “他杀不进洛阳,”方阶胸有成竹道:“不管青兖联军还是长公主,抑或是韩王,谁都能进洛阳,唯独雍伯余不行。”   “方先生,您这说了和没说有啥区别?”王锋也走了过来,抱臂望着他问道,“那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等雍伯余战败,”方阶也不再卖关子,抬起手指在京畿周围画了一个圈,“如今三方夹击,燕王也快到强弩之末了。等他败退后,青兖联军就会转而迎击雍伯余。”   “末将有一事不明,”刘胜偷偷瞟了眼谢珺,支支吾吾道:“万一是长公主领着荆州兵先占领了洛阳,将来……将来怎么办?这世道可不兴女人做皇帝啊!”   谢珺佯装头痛,扶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出了帅帐。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徐徐往校场走去,远远便听到操练时气吞山河的喊杀之声。   守在帐外的亲随们互望了一眼,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刘胜跟随他多年,原本挺冷静理智的人,如今都开始躁动起来了,看来不能再耗下去了,该动一动了。   不过出自之外,他的最后一句话却在脑海中萦绕不休,‘这世道可不兴女人做皇帝啊!’   他是无条件臣服她追随她的,可是骤然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历朝历代并不乏女性掌权者,但却从来没有女皇帝。   那是一条孤绝之路,即使前世距帝位仅一步之遥时他也没想过。可他不知道怀真想过没有,他希望她也不曾想过。   他们婚前曾有过一次深入的交流,约好将来他在外掌兵,她回京掌权,并扶立李晄为帝。   当时只觉得遥不可及,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如此快。   可无论她想摄政还是登基,都是需要强大外援的。   若他为了未知的将来缚手缚脚,等到她需要他的时候,他还远在千里之外,于她有何裨益?   当日在平凉渡口送行时,他不是信誓旦旦想着要复仇吗?为何今日却因军中突生异心,就忘了当日宏愿?   日光太盛,他刚从室内出来,走到阳光下时竟没来由地有些晕眩。   眼前满是耀目的白光,周遭的营帐和路上行走的哨兵陡然消失不见。   他身上的轻甲不知何时变成了朱色朝服,佩金印紫绶二彩,正置身于雕梁画栋楼宇重重的深宫之中。   他顿时大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   身畔有人伸出手臂,稳稳扶住了他,取笑道:“看吧,耶耶,我就说您喝了酒多有不便,所以进宫得有人陪着,您刚才还嫌我多事,现在连路都走不稳了,还不承认吗?”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明朗英俊的青年正含笑望着他。   “谢恩这种小事,交给孩儿就行了,您何必亲自跑一趟?”青年笑的时候颊边有浅浅的梨涡,虽然看上去沉稳干练,年龄也不小,可眼睛里确有几分亲切的孩子气。   “今儿不一样,”他抽回袍袖,迈着稳健的步伐沿着宫道往前走,“若仅是封赏你的孩儿,那你自己去就行了。可陛下为你母亲加赐谥号,为父当然得亲自来一趟。”   “这么多年了,耶耶还是如此偏心。您的小孙儿今天满月宴,就不能多陪陪他?可怜的孩子呐,生错人家咯……”青年双手抱臂,悠闲地跟在后边道。   “大喜的日子,不会说话就闭嘴。”他心中微微一悸,不由得回头横了一眼。   前方引路的黄门丞侯吉想一万贵阳,恭恭敬敬地领着他们进了两宫复道。   复道南北长七里,中间是御道,两侧供臣僚和宫使行走,十步一卫,侧立两厢。   这条路他走过千百次,可是从没有像这次一般,从一踏进来便隐约感到凛冽的杀气。   以往复道上常有宫人来往,但这一日却是异常的安静。   遭他斥责后,身边的青年便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身后部曲无声相随,俱都不发一言。   到了南掖门外时,上方突然传来弓弦一点点绷紧的声音。   领路的侯吉突然像兔子般抱头鼠窜,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后。   “阿怀,小心!”他猛地意识到不对劲,忙回头暴喝了一声,正要去抽腰间佩剑时,箭矢便如雨点般兜头落下。   部曲皆是死忠之士,无需吩咐便扑了过来,一部分人挡住箭矢,另一部分人掩护他们撤到了宫墙下。   众人刚缓过神来,便听得马蹄声疾,虎贲左仆射孙兆和、虎贲右陛长常铎领着一队人马,正从身后冲杀过来。   与此同时,数丈开外的南掖门缓缓闭合。   常侍谒者李文优高据阙台,手捧卷轴,扬声宣读皇帝诏令,以及不绝于耳的大小罪名,即便此刻谁都无暇去听。   只有他们父子有权佩剑,十八名部曲早就交出了兵器,一波箭雨过后早就躺倒了一半,眼看着骑兵杀到,只能暴起拼死夺刀。   风吼马嘶,刀剑齐鸣。   伴随着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南掖门外成了尸山血海。   位高权重之后,他便鲜少有机会亲自战斗。   他是军旅出身,没想到人生最后一常仗不在战场上,而在宫闱中。   阿怀身中数箭倒在他脚前,而他已战至力竭,腿上连中数剑,即使部曲们拼死抢来马匹,他也插翅难飞。   眼前逐渐被血色弥漫,北宫卫士丞梁樽站在楼上高喊了一声‘逆贼受死’,而后亲自拉开铁胎弓,以劲矢射穿了他的心脏。   宝剑脱手意识涣散的那个瞬间,他想起了怀真。   那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他似乎能感觉到她和他的血肉融为了一体。   二十多年来,他贴近心脏的衣袋里始终藏着一只小锈囊。   那是她生前的旧物,可并非她所相赠,而是他从她遗物中自行取走的。   锈囊中放着她的一缕青丝。   交丝结龙凤,①镂彩织云霞。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   可惜,那并非新婚之夜合两人青丝所编的同心结,而是他强令开棺后从她发髻上剪下来的。   后来年深月久,旧时记忆日渐模糊,他自欺欺人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是结发夫妻,恩爱不移两情相悦。   她不幸早逝,他留在世上抚养儿女,替她守护社稷江山,等到有一天他老了,与她泉下相见时,可以问心无愧地问一句‘泱泱,我做得很好吧?’   所以,哪怕他权倾朝野独断专行,但却从没有过反意,只是这份幽怀无人诉说。   **   正是日中时分,他站在炎炎烈日下,却禁不住打起了冷颤。   胸中突如怒海生涛,再难平静。   “主君,何事?”身后少年走上前,关切地望着他查问道。   “黄岺,传令下去,召各部主将于半个时辰后来帐前集合。”他顿住了脚步,回头吩咐道。   主簿冯源刚一出来就撞见谢珺,纳闷道:“主君为何去而复返?要不要传军医?”   “不用,大军准备开拔,南下弘农郡。”他边走边道。   “哎呀,弘农郡好呀,进可攻洛阳,退可守长安。主君英明,属下这就下去安排。”冯源喜不自禁,忍不住击掌叫好。 第140章 .相惜他见过此人少年时的样子。……   彼时河东郡北部已在兴卫军前军掌控中,南部依旧归属于雍州军。   若想直入弘农,须得穿越河东郡西南端。   谢珺遂命人传信雍伯余,声称接到怀真求援,想要借道弘农郡入荆州。   雍州军正在全力攻打洛阳,后方守备空虚,他这是司马昭之心,雍伯余当然不会答应。   谢珺态度强硬,再三保证大军不动,他只带一千兵马前往。   雍伯余仍是不允,直到将随行人员降到六百才妥协。   去年谢珺曾与雍伯余密会,他答应让怀真借道回荆州,谢珺则在开战后一面策应,一面替他牵制住后方,不让燕王和崔氏结盟。   如今怀真顺利回到了雍州,而崔旻忙着镇压反对他的叔伯兄弟,保存实力都来不及,哪儿会帮别人打仗?因此两人都算信守承诺了。   **   行至河东临汾时,大家为了节省时间,打算穿过介山。   山中多参天古柏,苍翠馥郁异香扑鼻。   次日行至一片幽谷前,只见云深雾绕林籁泉韵,仿如仙境。   众人下马,在对面阳坡埋锅造饭。午间小憩时,哨兵在附近巡守,抓到了三名行迹可疑之人,忙扭送过来让谢珺审问。   三人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且都身有残疾。   冯源悄声问谢珺,“怎么此处都会有流民?”   谢珺摆首,低声道:“我看不像。”   因为那几人被推到众军将面前时不仅毫无惧色,反倒满面激动热泪盈眶。寻常流民见了官军可都像耗子见了猫。   谢珺转头望了眼亲卫黄苓,示意他去盘问。   他是前中常侍黄炎次孙,机敏善辩,能说会道,从十五岁便追随在侧,是谢珺身边最小的亲信。   黄岺会意,分出些干粮和清水过去同那几人攀谈。   谢珺不动声色地听着,原来那三人竟是河东军残部。承庆三年,西北大军溃散后,各地驻军缺乏统一调度和指挥,最后纷纷败退。   雍州叛军联合突厥铁骑,取道安定郡,后绕过左冯翊,一举占领河东郡,并经河东进入弘农郡。   河东军残部大多投降,少数伤兵四散逃逸,因数十万大军杀入河东郡后,导致粮草严重不足,故而雍州军只接受四肢健全之人以供驱使,对老弱病残一概杀之。   “河东沦入贼手两个春秋,为了躲避搜查,我们近百人一直躲在荒山野寺,靠野蔬野果和兔子山鸡过活,如今饿死病死大半,仅剩下不到三十人。”稍微年长的瘸腿老者声音嘶哑,满面泪痕。   “你们军容整齐,进退有序,就算不披甲,也能看出是朝廷精锐之师,敢问阁下,陛下何时收复河东?贼兵可有撤退?”身畔独臂汉子眼巴巴望着众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你们是朝廷派来解救我们的人吗?”那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倚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满怀希冀地问。   众人满脸唏嘘,皆不由自主望向了谢珺。   谢珺扶了扶眼罩,有些疑惑地瞥了眼黄苓。   黄苓忙问道:“你们躲避在此,就从没出去过?”   河东郡这两年饱经摧残,早不复昔日繁盛,这一路走来,遍地流民和逃兵,只是没想到在深山中还能遇到,由不得人不起疑。   何况介山位于汾河之阴,距县城不过百里,又不是诗文里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怎么可能隐于其中两年多呢?   后经反复套问,那三人对外间果真一无所知。   “如今你们不用再躲藏了,雍伯余主力部队都在函谷关外,各地驻军不多,根本分不出精力搜捕捉拿。”谢珺起身道:“我们是原征西将军麾下将士,如今依旧效忠于大卫。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袍。诸位若信得过,就去带个路,我派几名兄弟帮忙,把你们的同伴都接出来。”   三人如闻仙乐,当即感激不尽,忙蹒跚拜谢,并询问恩公姓名。   谢珺不肯说,其他人便也都缄默。   待到天黑时,副将带人陆续从幽谷运出来二十五名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老弱病残。   这些人大都虚弱不堪,因无处医治,有的人满身恶疮,伤处腐烂严重臭不可闻。   随行军医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是看到这等触目惊心的情景,还是为之震惊,久久不能平静。   **   篝火时明时灭,山洞中两人相对而坐。   “看来得提前动手了。”谢珺神色冷峻,抿着唇道。   “您的意思是,在河东郡起事?”黄苓小声问道。   “此次随行的兄弟中,多是来自当年受灾严重的了平凉、鹑觚、阴盘甚至祖厉和鹯阴,雍州军中多是他们的同乡,原是想利用思乡之情,离间分化,让雍州守军自行倒戈。可如今看来,我们应该先争取沦为苦役的前河东军。当你那温都尉麾下四千人马,如今在世者,少说也有一千多人。虽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可足够唤起百姓心中对雍州军的憎恶。”谢珺沉吟道。   黄苓道:“看到河东军的惨状,属下也心生恻隐。可是这与我们何干?要怪只能怪温都尉后继无人。当年杨将军身死,西北军的惨状不亚于他们。若非主君力挽狂澜,我们岂会有今日?”   谢珺皱眉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黄苓犹豫着道:“何必这样麻烦?主君派人回宜川大营传话,立刻就能调动十万大军,正好趁着河东空虚,一举便能夺……夺……”   “夺什么?”谢珺冷着脸道:“上兵伐谋,能动脑子别动手。有这耍嘴皮的功夫,不如和那些兵卒多接触接触,想个法子,看怎样能把其他旧部引出来。这件事若办不好,往后不用跟着我了。”   “是、是、是,主君放心。”黄苓立刻站起身道:“属下先给您铺床,完了就去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做你的正事去,我自己来。”谢珺摆手道。   穿过介山,渡过涷水,即是安邑。   原本的繁华城镇如今满目荒凉,突有一日,百姓们发现城中多了几十个残疾乞丐。   像以往一样,有人为了赏钱便去衙门外报官了,结果出乎意料的是竟无人理会。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乞丐们围坐在一起,向行人讲述他们的经历,百姓们这才知道他们竟是落败后失踪的河东军。   两年来,这是百姓们第一次看到河东残军堂而皇之地出现,渐渐地,人数越来越多……   **   洛阳西面有四门。   从南头开始依次是西明门、西阳门、阊阖门、承明门。   安邑起事的消息传来说,雍伯余正在阵前指挥攻打承明门,上次他便被此门所阻久攻不下,这回绝不能重蹈覆辙。   承明门久攻不下,雍伯余连日心焦如焚,听说青兖联军已经打到了虎牢关。   若是命运注定了他今生不能入洛阳,那他只能将其付之一炬。   雍伯余正准备让人找桐油时,探子来报,说打西南边陆浑关来了支援军。   正自大喜过望时,探子又说,可惜不到五百人,首领披朱红战袍,戴金面具,无人知其底细。   属下们不知道,雍伯余却猜到了,忙起身下了战车。   **   洛阳城东,两队人马短暂会晤。   雍伯余换下了战甲,布衣角巾,做文士打扮。   “给我三日时间,我助你破承明门。”面具后的声音沉稳笃定。   雍伯余不禁失笑,扬鞭指着他道:“将军这话未免太过狂妄,我军用了三十日才强渡护城河,你能用三日攻破承明门?也就骗骗无知小儿罢了。”   “大人若不信,我们打个赌。”那人抬手指了指太阳穴,傲然道:“就赌项上人头。”   雍伯余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只觉周围空气稠密,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北邙山小平津关守将是将军的故人?”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那人点头道:“不仅是故人,还是表亲。”   “好!”他朗声笑着催马过去,朝对方伸出了右掌。   那人策马迎过来与他相击为盟,随后再未回头,带着数百名部众向着偃师城绝尘而去。   雍州军歇了三日,突然又开始击鼓叫阵,声势浩大一反常态。   守将王蓬忙登上城楼查看,却见雍州军阵前多了一队人马,为首将领朱袍金甲身形伟岸,胯/下青骢马血迹斑斑,像是刚经了一场恶战,尚未来得及休整。   看到王蓬露脸,他单手控缰毫不畏惧地弛入了弓箭射程之内,仰首高声道:“燕王李昀在此,尔等还不开门受降?”   王蓬是燕王表兄,从小熟读兵书,晓通战阵,尤擅守城,燕王曾说过,只要有他在,十个雍伯余都攻不破洛阳。   这话虽有些夸张,却也不假。   雍州军伤亡惨重,现在主力不到三万人。雍伯余的兄弟子侄尽皆战死,当初随他起兵的父老故交,如今不到两三成。   他早已失了冷静,要么攻破洛阳给故人一个交代,要么身首异处以求得心安。   王蓬以逸待劳,粮草兵械和战力都在他之上,日日凭栏饮酒作歌,等着看他疯癫。   雍伯余三日没叫阵,王蓬便等着对面竖白旗,可是他没等到白旗,却等来了对面旗杆上挑着的燕王首级。   燕王身在偃师城,雍伯余从未离开过,怎么可能……   王蓬不信,怒吼着朝城下叫嚣,下令放箭。   可是手持旗杆的小将却返身往阵中的投石机奔去,雍伯余大笑着亲自操纵,将那颗戴着王冠的首级精准地射到了王蓬脚下。   城上骤然大乱,红袍将领也率众回身入阵,雍伯余跳下投石车,将五方旗①递到了红袍将领手中,自己则亲自擂鼓助威。   雍州军士气大涨,而承明门上却是一片鬼哭狼嚎,连守将都乱了分寸。   底下依旧在叫阵,大喊着偃师已破,青兖联军即将杀到,届时将瓮中捉鳖,王家旧部一个也别想逃……   偃师城中安置着随军家眷,如今连燕王都身首异处,那么其他老弱妇孺在乱军之中又岂有生路?   城上军心涣散,再无斗志。   久攻不下的承明门,竟然只坚持了半天便被撞开,王蓬的‘门神’传说也就此破灭。   黄昏之时,雍伯余单骑离开了军营,临行时交代将领们暂且按兵不动,并且破天荒地下了严令——不得烧杀抢掠,不得扰民,否则军规处置。   雍伯余早两年就有便衣出游的习惯,因此部将们不以为奇,送走他后就忙着去接管王蓬的私库和仓储了。   雍伯余一路向北,大约行了五六里,看到岔路口有人红袍轻甲,正倚马而立,虽满面风尘,却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丝毫不见倦色。   他此刻摘了面具,正拿在手中扇着风。   但凡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心底都会忍不住替他感慨,这样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人,为何却是独目?   雍伯余亦不例外,他每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时,都会觉得无比遗憾。   因为他见过此人少年时的样子,如明珠出匣,耀眼夺目。似新柳初绽,生机盎然。   **   那是承安二十一年的初冬,在武威城熙攘的闹市中,锦衣华服面如冠玉的少年成了众人的焦点。   雍伯余也在人群中,身畔的侍从悄声请示,“大人,他就是此番护送黄公的侍卫长,此人年纪虽不大,可沉稳干练心思缜密,远胜其他羽林卫。是否要动手?”   “再厉害也只是护卫,有何惧之?”他颇不以为然,“何况,暗杀实乃下策。”   随后他便摒退侍从,缓步走过去,以中原客商的名义同他套近乎。   侍从口中比黄炎还可怕的羽林卫队长,却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他正从小摊贩手中挑选胭脂香粉和首饰玩器,看了半天也没有满意的,不禁有些失望,掉头离去时不慎撞到了雍伯余,忙拱手赔礼。   雍伯余趁机讹诈,拉着他去了附近胡商的店铺,说是替老友拉客。   少年极为豪阔大方,但凡品质好做工细巧的饰物他连价都不讲全都买了,其后又买了色泽鲜丽的胭脂及昂贵的眉黛香粉等。   出来后,雍伯余用店主偷偷塞给他的一大把钱币请少年去喝茶。   望着桌上一大摞锦盒,他忍不住打趣道:“豪掷千金,万一不对佳人胃口,小郎君不会后悔吗?”   少年有些茫然,眨动着黑湛湛的大眼睛道:“不是用来送人的。”   雍伯余纳闷道:“不是送给心上人的?难不成带回去倒卖?”   少年忙摇头,满面羞赧道:“我没有心上人,不、不,我有呢,却不知她心中是否有我,所以不能轻易送,太唐突了。万一她不喜欢我,岂不是令她为难了?”   雍伯余恍然大悟道:“小郎君的意思是,拿回家先放着,等日后定情了再相送?哈哈,这心思可真够别致。”   少年侧头轻抚着锦盒,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慨叹道:“它们跟着我回去,只能呆在盒中,也许终身没有开奁之机,别说千金,纵然万金也不值当。”   一个自伤自怜的人,一个深陷在孽海情天中的人,实在是不足为虑。   他终究还是过于稚嫩,做不了黄炎的接替者。只要黄炎一死,他们此行定会功败垂成。   一念及此,雍伯余不由心情大好,便随意开解了几句,少年心情逐渐明朗。   他们随意攀谈了几句,雍伯余心中泛起狐疑,眼前之人像是隔着云山雾海般看不透,也摸不清路数。   当他问起他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时,他的眼睛便又恢复了澄澈和纯真,“她呀,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很活泼很温柔,也很漂亮。脸儿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的时候很甜很美。她的声音很动听,走起路来只蹦蹦跳跳的小鸟一样。她时常都很快乐,所以我看到她,或想起她时,便也会觉得无比快乐……”   他一口气说得话,比相识半日来所有话加起来都多,末了,抬起头问他道:“老伯,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 第141章 .崔园再沉稳的男人,这种时候也是会……   “当年,咱们在武威市集初见,你问老夫那个问题时,她尚在人世。可如今坟前应是墓草青青古柏森森。”雍伯余勒马,遥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神情疲惫而苍凉。   谢珺想起昔年往事,只觉得无比尴尬,那时候真傻,轻而易举就能给人套出心事。   他摇了摇头,不愿再回想,将面具往腰间一挂,跨上马背道:“请吧!”   二人连夜赶往崔园,等到次日日中之时,终于望见了皇家行馆,可惜年长失修,略显破败。   行馆两侧新修了望楼,他们还没过去,便有两名哨兵策马飞驰而来,持戟拦住了去路,“前方皇陵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谢珺递上名帖,道:“烦请通禀,我是原北军步兵校尉谢珺,特来拜会萧祈萧将军。”   两名哨兵大吃一惊,不由对望了一眼,他们是新兵,虽然没见过谢珺,但对他的名头还是颇有耳闻。   “您稍等,萧将军驻守在帝陵,距此还有十多里,我们这就去通报。”哨兵们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转身时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二人皆不像等闲之辈,忙返身回望楼向军候禀报。   那军候曾隶属于北军,和谢珺共事过,自是一眼便认出了他,立刻喜滋滋地迎过来,邀请二人先进行馆休息,雍伯余却摇了摇头。   谢珺忙解释道:“这位先生是西北人士,曾在元嘉大长公主身边任过职,此次正好路过,想要顺道祭拜,还请行个方便!”   军候长舒了口气,道:“小事一桩,只是开战后负责打理的宫人仆役尽皆逃逸,如今里面恐怕……”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无妨!”雍伯余转出来,作揖恳求道:“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军候见他虽是文士打扮,可是气质沉稳目露精光,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便也不敢怠慢,忙道:“先生客气,在下只是个小小军候,当不起这声将军。既是谢三郎的朋友,那么理当放行。”   二人被领到行馆暂坐,兵卒送来粗茶淡饭,略带歉意道:“还请两位多多担待,现下军中伙食比不得以前。”   除了黄米粗面饼、杂蔬粥和几片肉干,还有一盘应季水果。   谢珺心里极为震惊,没想到京畿附近的军粮都变得如此简陋,竟还不如他们西北军丰盛,看来这两年关内百姓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由得望了眼雍伯余,见他神色间也是颇多感慨,正默不作声地低头用饭。   兵卒还在殷勤招待,尚不知这个这个温文尔雅一身和气的中年人就是害得京畿动荡不安卫室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   **   刚用过饭,谢珺便被叫了出去。   厢房檐廊下站着五六个轻袍软甲的青年,正探头探脑地看着,一见他走过来,立刻一窝蜂般涌上来将他团团抱住了。   “小谢,真的是你呀?”   “好兄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着。”   “你从哪里过来的?如今京畿周边的路都通了?”   ……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着他,这里拍拍,那里捏捏,好奇地辨认着他身上的盔甲。   谢珺也认出了他们,顿时惊喜交加,忙拉住一个个地相认并打招呼,说起当年初入羽林卫的情景,只觉得似乎还在昨日。   “当时我们才十六七岁,这一晃都多少年了?”为首的青年握着他的肩,朗声笑道:“七八年了吧?小谢,快说说,你后来真的娶了长公主?”   谢珺哭笑不得,扳开他的手道:“兄弟们好容易才见到,怎么也不问问别的?”   “我们对别的没兴趣,只想知道你如今真的是大卫驸马了,还是外面瞎传的?长公主当年离京可是奔着庆阳去的。”另一个青年笑嘻嘻道。   谢珺忙道:“是真的,雍冀梁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韩王殿下做的主,皇叔是主婚人。三媒六聘,礼数一样都没少,我们是正儿八经成了亲的。”   几人见他一本正经得解释,都不由得哄笑起来,纷纷打趣道,“你独个儿流落在外,能有啥聘礼?听说长公主离京时,可是带了几十车的嫁妆,你小子可赚大了。”   谢珺也不恼,笑道:“就当我入赘李家好了,反正长公主乐意。说起来,她的嫁妆全都倒贴给雍州了,走的时候只带了随从。”   “啧啧啧,小谢如今可真像变了个人。”几人勾肩搭背,笑着调侃,“以前要是这么说他,怕是二话不说就要把人掀翻狠揍了。”   “瞧瞧你们,从羽林卫沦落到了帝陵守军,我哪忍心揍。”谢珺扬眉道。   “好小子,你这如今混得好了,都瞧不上以前的老哥们了?”   “我看他是打不过了,所以不敢动手了。听说成婚以后的男人体力会大不如前,是不是啊?”   “哪有这事,”谢珺立刻抗议道:“自己不行才会找借口,我体力好着呢!”   “别光嘴上说,来来来,比划比划?”   ……   再沉稳的男人,这种时候也是会被激起血性的。   谢珺一时按捺不住便应了下来,几人便如少年时常玩的那样,解开衣袍丢到一边,两两相当,赤膊角力。   一轮下来,谢珺铆足了劲头总算拔得头筹,其他人不服,闹着还要比。   他躺在草地上直摇手,气喘吁吁道:“下次、下次吧,我连着几天都没睡觉了,才从……才从战场上下来。”   众人去翻他的衣袍,果然看到斑斑血痕,于是就此作罢。   谢珺穿好衣服,拉他们坐下打听家里的情况,得知两位兄长依附了燕王,只有姐姐还留在城中,母亲早在开战前便跟着萧氏族人去青州避祸了。   众人又问他所来何事,只要不是求援都行,因为他们据守此处将近两年,只守关卡不理外事,这是和燕王的约定。   难怪方才接待的军候得知来意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谢珺只说是来见萧祁,只为叙旧,没有公干。   众人又围着他追问这两年的经历,因为传闻都大相径庭。   有的说他在陇山落草为寇。有的说他依附梁州,做了皇叔的乘龙快婿。有的说他夺了崔氏的地盘占山为王。还有说他抢了和亲的长公主……   正在说笑之际,军候走过来见礼,说是崔园那边安排好了领路的人,也准备好了祭品。   谢珺便起身同大家作别,先陪雍伯余去了崔园。   **   重重高墙后,林木幽深荒草丛生,原本的小路都被覆盖。   带头的是一名身形佝偻的老宫奴,给他们各自递了一根竹杖,一路趟过齐膝深的杂草,窸窸窣窣摸索前行。   这里几乎成为荒园,坟冢被落叶和野草覆盖,墓碑上爬满了藤蔓,需要扒开才能确认墓主是谁。   谢珺走到中途时突然顿住了脚步,没有再跟着他们前行,而是径自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老宫奴将雍伯余带到元嘉墓前便离开了,返回的时候,在一处偏僻的小土丘旁看到了谢珺。   他正站在一株枝条婆娑的古拙老柳前,面对着那片绿意幽幽的小土坡出神,像是在默默凭吊着什么,神色有些诡异。   老宫奴好奇地瞧了几眼,只觉得心头悲怆遍体生寒,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偌大的崔园,便只剩下两个人。   谢珺面色沉静如水,左眼藏在眼罩中,右眼微微闭合,方才的少年意气早就荡然无存,脸上渐渐显现出悲苦沧桑之色,就连微风中浮动的红色袍角都为之黯然失色。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来这里,但却轻车熟路,好像来过千百次。   如今只是一块荒地,可是以前却是怀真的墓穴。她迁葬到帝陵后,墓穴空置了一年多,最后他力排众议,让葭葭长眠在她母亲的墓室中。   当时他让礼官引经据典与反对之人辩驳,举的先例便是开国皇后崔氏。   太宗皇帝继承大统后,将生母崔后迁至帝陵与父皇合葬。   崔后的墓穴空置多年,其女晋平公主驾薨后葬入崔后原墓穴。   反对者称晋平公主是李氏女,崔园所葬皆李氏公主,而葭葭只是县主,且是外姓女,于理不合。   他便让葭葭随了母姓,又请小皇帝为她加封公主尊号,那些人最终无话可说,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半晌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蹲下身抚弄着野草间丛生的金色小野花。   他随手摘了朵,轻轻放在掌中,自言自语道:“这里没有墓穴,泱泱会活得好好的。李昀已经死在我手下,他此生无后,再没有人能害我,我也会活得好好的。我们很快会相见,以后哪怕命运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虽然隔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是当他站在这片土地上,还是能感觉到刻骨的悲伤。   他不敢再久留,起身将那朵小野花别在了衣襟上,随后蹚着齐膝深的野草,缓步离开了幽谧的崔园。   **   谢珺刚走出最外重的大门,就听到不远处的勒马声。   抬头就见一名身穿玄青窄袖袍,罩着皂绢甲的青年跃下马,朝他大步奔了过来。   那人身材挺拔清俊灵秀,正是许久不见的萧祁。   萧祁陡然看到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大步冲上来使劲拍着他的肩,大声道:“小谢,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的?西北到洛阳的道路通了吗?”   谢珺也是满面激动,反握住他手臂道:“我是混入雍伯余的军队,偷偷过来的。你这两年一直都据守在小平津关?还要负责守帝陵?都没去过别的地方?”   萧祈有些汗颜,亲热地挽住他手臂,低声道:“这在旁人看来是个苦差事,可我也是为了活命呀!韩崧那个狗贼代表南军把皇帝给出卖了,我身为南军将领左右为难,萧家才跳出火坑没几年,我要是投靠了反贼,将来新皇登基清算起来,鬼知道要遭什么殃。可败局已定,我也反对不起来,只得收拢了一帮兄弟,跑到北邙山去守帝陵。燕王那人最是道貌岸然,他不仅没有派人来帝陵抓我,还跟我约定只要我的人马不干预洛阳战事,他就不予追究。”   “那你怎么又成了小平津关的守将?你舅父呢?”谢珺问道。   萧祈叹了口气道:“过世一年多了,我表兄当年因私放大皇子李绗回河内,被燕王给斩了。没办法,那一堆烂摊子只能由我来收拾。”   谢珺正欲安慰,他却突然兴奋道:“我刚听说燕王被雍伯余给杀了,现在洛阳城中大乱,我准备派人去探一探呢!对了,你知道青兖联军的盟主是谁吗?”   谢珺摇头道:“我离开洛阳三年多了,这才过来没几天,只听说他们打到虎牢关了,并不清楚具体事宜。”   “是阿琨,”萧祁道:“他岳父不太中用了,如今他和几个内兄掌管了青州军。”   谢珺精神为之一震,停下脚步问道:“陆家如今还效忠于韩王吗?”   萧祁道:“那还用说?大卫但凡还有一个君子,必是阿琨无疑。谁都会造反,唯独陆家不会的。别忘了,他伯母可是卫室大长公主。”   “那兖州呢?兖州如今是谁当家?”谢珺追问道。   “卢太尉长子卢义临。”萧祁道。   萧祈拉着他去了行馆,两人把酒言欢,不觉忘了时辰。   待到暮色四合,谢珺突然想起雍伯余,忙道:“我有个朋友还在元嘉大长公主墓前,可否着人去探看一下?”   萧祁随手招来两名兵卒,吩咐他们进崔园去找人。   眼看着天快黑了,两人便有些犹豫,萧祈暗骂了声没出息,遂拨了一小队人马,命他们提着灯笼去查探。   约摸两刻钟后,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兵卒奔进来,面色仓皇,结结巴巴道:“将军,不好了……不好了,那人、那人触碑而亡,我们赶回去时……脑浆迸流,人早都凉了。”   谢珺倒吸了口凉气,顿时呆若木鸡。   萧祈忙吩咐道:“既然是小谢的朋友,就快抬出来呀,去库房找副棺材先装着,等他家人来认领时也好看一点。” 第142章 .手足哥哥重要还是丈夫重要?   夜色渐昏,行馆大门外停放着一口薄棺,周围站着十余名举着火把的兵卒。   萧祁跟着谢珺匆匆奔了出来,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既然是他的朋友,为何在他脸上并未看到伤怀和惋惜,只看到了愤怒、鄙夷和烦躁?   谢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棺材前,低头瞧了一眼,摇了摇头转身拂袖而去。   萧祁也好奇地走过去瞅了一眼,忙别过了头,那情景可真不大好看,他也不愿多看,便匆匆去追谢珺了。   “只有懦夫才会选择自尽,我错看了他!”   他听到谢珺愤愤地嘀咕道。   “他是谁啊?”萧祁试探着问道,看那打扮应该是军中幕僚吧?   谢珺没有说话,径直进了后堂。   萧祁巴巴地跟了上去,见他铁青着脸,满面激愤,心里愈发好奇,可又不想再碰钉子,便择席而坐,等着他先开口。   谢珺焦躁地在室中踱着,萧祁陪坐了一会儿,看到副将韩忠站在门口朝他使眼色,便起身出去了。   片刻之后,萧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把揪住谢珺的衣领,压低声音冷笑道:“小谢你行啊,竟然把雍伯余引到了我的地盘,你想做什么?”   谢珺并未否认,扳开他的手,凝眉道:“你都知道了?”   萧祁将一小卷帛书拍到他胸前,冷嗤道:“你自己看!这是我的属下从他尸体上翻出来的。”   谢珺忙接过,匆匆展开来看,竟然是雍伯余的遗书,显然是匆匆写就,字迹略微潦草,可落款和印章并未含糊。   他从怀真口中约摸知道一些雍伯余和元嘉的过往,以为带他来此祭拜不过是帮他了一桩心愿,完了就可以继续商量下一步的事,哪想到他竟会选择在此结束生命。   他的确是走上了绝路,即使攻破了城门也于事无补,他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拿下整座洛阳,若一意孤行,只会深陷其中两败俱伤……   萧祁负手站在一旁,审视着他道:“你胆子太大了,竟敢勾结反贼?西北军和雍州军打了那么多年,你就不怕底下人知道了离心?”   “西北军残部大致一分为三,一部分归附赵王,一部分跟了杨寄容,剩下的一直跟着我。你可能还不知道,如今的兴卫军和雍州军算是同出一系,大都来自雍州和冀州。”谢珺收起帛书道。   萧祁恍然大悟,斜睨着他不住点头,“河东和弘农接连生变,原来如此。你是要吞并雍州军?还有……”他沉吟着,低声问道:“燕王是你杀的吧?那么大的事,我日间提到时,你半点反应都没有。”   谢珺不愿回答,默默地转过了身。   萧祁绕过去,盯着他道:“你怎么突然就有了通天本事?偃师城守卫森严高手如云,你带了多少人?怎么做到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谢珺道:“我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萧祁倒吸了口冷气,瞪着眼睛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但他总不能告诉萧祁,前世他是燕王麾下第一大将,对他知根知底,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在他死后扶他儿子上位,结果他只剩一口气时还不忘亲手给他布下死局。   前世燕王也死于暗杀,后来谢珺以此为借口党同伐异,肃清了河内,诛杀了李绗及其余党。   但是这一世的李绗是个彻底的废物,不仅没有魄力夺权,甚至早一步就归降了,据说气死了好几位河内旧部。   萧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火烧眉毛了,你还在发呆?”   谢珺定了定神,望向他道:“你要一辈子守在这里,还是重返洛阳?”   萧祁没好气道:“废话。”说罢又白了他一眼,恨声道:“若非我的心腹发现这封遗书,你是不是还想瞒着我?小谢,我们可是兄弟……”   谢珺抬手制止他道:“咱们之间不用来这套,有话就说。我的亲兄弟都想要我命呢,你就别瞎套近乎了。”   萧祁面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别胡说,谢大哥和谢二哥是文臣,你现在如狼似虎,他们哪里要得了你的命?我是说——雍伯余怎么就放心把他的旧部交给你?”   谢珺颇为苦恼,掀袍坐下抓着发鬓道:“我原本是想着从内部慢慢分化,再从外部包围,把他们打服气了再招降。现在倒好,雍伯余撂挑子了,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接呀,”萧祁在他身边落座,握住他的肩膀热切道:“现在谁不想壮大实力?”   谢珺叹了口气道:“可那是叛军,我若是接纳了,以后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谁都能给我挑出错来!”   “他们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归降你,要么战死在洛阳。看这形势,公主和韩王应该也快回来了。”萧祁面露憧憬道。   谢珺抿了抿唇,眸中柔波乍现,低声道:“这事我得和她商量一下。”   萧祁犹豫着问道:“你真的劫了和亲队,把公主给拐……拐走了?”   谢珺满面惊异,连忙摇头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正式成亲了,有婚书为证。参加婚礼的有上千人,西北三州可都知道。”   萧祁默默地望着他,神色间有掩饰不去的失落,低声问道:“你都落到那种地步了,她还愿意嫁给你?”   谢珺怔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垂眸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不用你提醒。”   “小谢,我没有那个意思。”萧祁忙揽住他的肩解释道:“我是说,在她心里,你一定很重要,胜过其他所有人和事。”   谢珺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着实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巴,有些难为情道:“表兄,对不住。我……我知道你和陆兄都曾属意于她,可是这种事……我不能退让半分。”   萧祁突然被他戳破了心事,面上极为窘迫,别过头去苦笑道:“都是陈年老黄历了,你也别觉得愧疚。你该去谢天谢地谢九天神佛,若是她瞧上了我俩,哪里轮得到你让?”   说到这里,他却又觉得不甘心起来。最初相见时,谢珺明明是最不起眼的,且最不解风情,为何怀真偏偏就看上了他?   “我一直想不通,当日宣明门外,你撅了她的弓,为何她不仅没生气,后来还对你另眼相看?难道是因为我们太规矩了,所以显得平平无奇?”萧祁沮丧道。   谢珺闷笑出声,起身道:“我实在撑不住了,就不跟你闲扯了,我得去睡一觉,明天还要处理一堆烂摊子。”   **   燕王的死讯传出去后,天下动荡,烽烟四起。   梁州赵王蠢蠢欲动,意图朝四面扩张。徐州则准备向洛阳发兵,想趁机分一杯羹。   可是王世宁却当机立断鸣金收兵,号令所有王家军队迅速撤回扬州,然后全力攻打徐州,七月底,便已经拿下了广陵郡,且兵至白马湖。   雍伯余一死,雍州军群龙无首,不得已撤回了谷城。   河东军死灰复燃,各地民意沸腾,反对叛军之声日益壮大,最终百姓与兴卫军里应外合,大破贼兵。   谢珺派去收复弘农郡的是以前的西北军将领,大都是杨昌旧部,且出自弘农。   杨氏在弘农经营数代,威望颇高。且民众大都同情杨家的遭遇,又曾受到突厥和雍州军劫杀,苦不堪言,故而对其深恶痛绝。   谢珺仅仅派了三千人马,便从溃散的雍州军手中夺得了弘农郡。   梁州兵分两路,一路攻打安定郡,一路攻打右扶风。安定有魏简在,梁州军并未讨到多大便宜。不过他们攻打安定不过是掩人耳目,主要目的是右扶风。   吕朝隐招架不住,只得一面向谢珺求援,一面往东,朝着左冯翊进发……   **   彼时怀真已经回到了宛城,正在等李晄。   崔易一战成名,暂时坚守长沙郡。   虞婴娘被派去新野辅佐其父掌管刺史部,王嬍则和董飞銮母子一前一后回到了宛城,终于和姮娘、秦姑等欢聚一堂。宋康隆和魏舒等人依旧留在江夏郡,助其恢复秩序。   李晄一行人于八月初到达宛城,怀真早早便迎候在城门外。   经年不见,他并无多大变化,依旧俊美无俦,行止优雅,眸色淡漠疏离,只是在看到她时,面上不由泛起了一缕微笑。   怀真看到他便不由得想起了葭葭,心中满是伤痛和愧意,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妹妹,你如今已是一方诸侯了,见到哥哥还会哭鼻子吗?”李晄淡笑着,抬起一根手指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   怀真嗅到了他袍袖中清幽的水仙花香,禁不住潸然泪下。   李晄上前一步,轻轻拥住她叹了口气,温声道:“怀真,以后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怀真心头涌起一阵哀恸,父皇驾崩的那夜,她在长信宫安慰李晄时,他还是个惊惶悲伤的小少年。   在她流露出对未来的惊恐时,虽然他也有些六神无主,可还是故作镇定地安慰她,“往后我们都无父无母,只能相依为命了。”   怀真攀住他的肩臂握了握,虽然无法和谢珺比,但较少年时却强壮了不少。她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道:“谁要和你相依为命?我还有谢珺呢,才不像你那么可怜。以后换我们来保护你……嘶!”   李晄抬手,用指节在她额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气哼哼道:“哥哥重要还是丈夫重要?你整日里只会想着他?”   怀真笑着捂住额头道:“同样重要,缺一不可。”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①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父亲,也适用于手足。”李晄撇了撇嘴道。   “别这样说,我可不要拿任何人跟三郎比。”怀真挽住他手臂晃了晃,撒娇道:“你以后也不许拿这种事开玩笑。你若真的疼我,也当爱重他。别忘了,他可是你自己挑选的妹夫。”   李晄捂着脸颊道:“我牙都快酸倒了,这都什么歪理呀?”   两人正自笑闹,李晄一抬头,看到不远处车驾旁站着一个负剑少年,竹冠羽衣,神色凛冽,隔着数丈距离远远打量着他。   目光相接的瞬间,那少年却身形一闪疏忽不见了。   “我看到一个人……”他忙扯了扯怀真,惊讶道:“像是个道士,在你车旁晃了一下,突然就没影了。”   “那是玄鹤,他还有个师妹叫青羽,这些时日多亏他们贴身保护,否则我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怀真心有余悸道。   李晄握住她手腕,咬了咬牙道:“明日便启程回京。” 第143章 .易变但我疼爱妹妹的心永不会变。……   “青兖联军攻破了虎牢关,如今驻扎在偃师城下,此是东边。”程循指着案上的京畿舆图,仔细讲解着目前洛阳附近局势。   “西边雍州军溃散,大半被西北军也就是驸马的兴卫军吸纳。如今分别驻扎在谷水两岸和北邙山下。”   “北边的小平津关守将是萧祈,孟津关守将是于永田。”   怀真以手抚摩下巴,喃喃道:“于永田?这名字我听过……北军屯骑校尉,是他吧?”   程循点头道:“正是,他和萧祈一个曾隶属于南军,一个曾隶属于北军。”   李晄诧异地转头望着她,“你何时听过此人?”   怀真道:“承庆元年端午节,龙舟赛后,北军五校尉曾上灵台觐见,你也在场呀!”   李晄白了她一眼,难怪记得那么清楚,原来是她死皮赖脸缠着太皇太后求婚那日。   “众所周知,萧祈和谢……驸马是表亲,他应该会靠向兴卫军。”程循笃定道。   “但是于永田不好说,北军曾是大行皇帝亲军,深受爱重,霍中尉不惜一死报君恩。所以,这于校尉的立场目前尚不明朗。”他摇了摇头道。   “先生是说,于永田可能会心向河内郡?呵,”李晄突然失笑,“大侄子烂泥扶不上墙,真有人想拥立他?怀真,不如把他交给你那个神出鬼没的道士护卫。”他抬手在颈间抹了一下,面上虽带着笑意,眼中却杀气毕现。   怀真连忙摇头道:“不可,大侄子活着远比死了对我们有益。你若杀他,虽说可以永绝后患,可是,这种行径和燕王残害手足有何区别?”   “殿下言之有理,咱们不仅不能杀,还得善待,除非这位殿下心怀异志。”程循赞同道。   王嬍款款步出,补充道:“如今放眼天下,皇叔和王家根基最深,但他们的顾虑也最多,绝不会随意倾巢而出进犯中原。兖州和青州虽不大,但……”   她顿了一下,神情微妙地望了眼怀真,继续道:“自打驸马开了先河之后,诸侯纷纷自封官职。时任兖州刺史卢义临原是陈留郡守,洛阳失陷后,原兖州刺史董瑞想入京勤王,却被部下所杀,其后八郡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卢义临适时挺身而出,凭借家族威望和铁血手段逐一压制住了其他郡,最后被刺史部十二从事推举为兖州刺史。”   怀真颇觉汗颜,脸颊微微一烫,总觉得王嬍在影射自己掌握荆州的过程。   “青州自不必说,刺史秦昇是三公之后,秦家在青州根深蒂固,实力不逊于卢家。”   “说起来,驸马根基最浅,可是他深得北地民心,又有雄才大略,假以时日,等他将军队整合完毕,实力将远胜于徐/州、青州和兖州。因为那三州都是世家豪绅掌控,大家族里阴私最多,想要分化打压并不难。”   李晄眉头微蹙,转向怀真问道:“他吞并雍州残部之事,你知情吗?”   怀真被他森然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寒,忙道:“自然知情,他将详细原委都写信告诉我了,我也同意了。”   “糊涂,”李晄不悦道:“那是叛军,罪不可恕,就该一举歼灭。”   “叛军固然可恨,但其中不乏盲目追随的百姓,若是全都杀了太过……”她心头一凛,渐渐明白过来,失声道:“你想让他们彼此消耗实力?”   李晄点头,语重心长道:“兴卫军太过壮大,对谢珺来说并非幸事。他对你的心意天日可鉴,这一点我不怀疑。我只是担心有一天心兴卫军尾大难掉,他夹在朝廷和部众之间左右为难。”   怀真哑口无言。   李晄继续道:“谢珺的地盘可都是从崔氏和雍伯余手中夺来的,你倒是说说,那两家谁忠于卫室?”   怀真转头望向王嬍和程循,想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但他们却都和李晄持相同意见。   “叛军主力部队尚有两三万,若要一举歼灭,死伤可能不下五万,且大都是雍州子弟。那边本就荒凉贫瘠,城镇村庄远不及中原繁华富庶,可同样承担着徭役赋税。当年的灾荒,已经让很多地方白骨磊磊十室九空。如今再因为一场可有可无的战争让他们死伤数万,我实在做不到。”她索性抛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妇人之仁,”李晄毫不客气地批驳道:“百姓知道什么?雍伯余勾引外族引狼入室,一路打到洛阳,所过之处死伤何止百万?至于西北那场饥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可他依旧是百姓心中为民做主替天行道的大英雄,无数人前仆后继愿为他赴死。你怜惜他们,他们未必领情。”   怀真急喘了口气,有些激动道:“若是咱们也生在贫苦百姓家,你被迫参军,生死皆在当权者一念之间。而我只是个寻常女子,家徒四壁,守着年迈的父母,日日苦等远征在外的兄长回家,你还会这样想吗?哥哥,百姓也许无知愚昧,可他们是最无辜最可怜的,他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从生到死,皆如婴儿般脆弱无助。你不能视他们为蝼蚁,你得爱护他们,否则如何为人君?”   李晄面颊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突然开口道:“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说罢拂袖而去。   王嬍和程循面面相觑,回头却见怀真正以袖揾泪,再未多言,转身从另一边出去了。   “先生……怎么看?”她心头震撼不已,忍不住转头问程循。   “两位殿下都没有错,”程循却答非所问,“事已至此,再争论也没有意义了。”   她这才发现,程循听到怀真最后那句话时,神色间并无波澜。也就是说,他一直都知道或者认同怀真全力扶持李晄。   可她却不甘心,也无法接受时至今日,怀真汲汲营营所做的一切,还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   回京途中,怀真和李晄并辔而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用在李晄身上太确切了。   怀真犹记得上次送亲时,他全程坐在车里还晕的半死不活,这才过了两年多,无论体质、耐力还是马术都较当日提升了数倍。   两人约好进入伊阙关之后即分道扬镳,各从东门和西门进入洛阳。   因为此时的洛阳城正处于兴卫军和青兖军的东西夹击中,当务之急是稳住两路大军,使之不起冲突。   伊阙关位于洛阳南边龙门山与香山之间,两山夹峙,伊河穿流其中,是洛阳南大门,也是荆州入京的重要关隘。   老将荀牧坚守此关多年,曾数次目送怀真经此出入。   这日听到属下的禀报,沉思片刻,对身边副将吩咐道:“长公主和韩王殿下过来时,立刻闭关,本将有要事同他们私下相商,未得命令,不许放行。”   副将不由大惊,忙劝道:“将军,此二人如今可拦不得,数十万兴卫军和青兖军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荀牧道:“本将自有深意,你不用再劝。”   怀真等人风尘仆仆到了伊阙关前,只见峰峦叠嶂碧水悠悠,前方重楼飞阁旌旗招展。   旗号未变,但却大门紧闭。   李晄吩咐亲随前去探看,转头问怀真道:“你觉得荀牧此人如何?”   怀真蹙眉道:“只要有他坐镇,伊阙关绝不会生变,除非有人先行一步,控制住了荀老将军。”   李晄摇头道:“这不可能,若要从关外进犯,我们的前锋定会察觉。若从关内,又如何避得开东西两路大军的眼线?”   怀真翻身下马,活动了一下僵疼的四肢,仰望着绵延起伏的龙门山,悠然道:“既如此,便是荀老将军想拦我们了。”   李晄也下了马,优雅地整理着衣冠,挑眉轻笑道:“我倒想看看,他能做什么。”   怀真不无担心地看着他,忍不住叮嘱道:“人家是戎马半生的老将,你待会儿放尊重一些,别总是趾高气扬……”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还用你教?不然你以为我这两年怎么活下来的?”李晄不屑道。   怀真懊恼道:“原来你只在我面前飞扬跋扈?在别人跟前都是夹着尾巴做人?”   李晄低笑着抚了抚袍袖,“我不过是让你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谢珺一样,对你言听计从。”   怀真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撇着嘴道:“谁稀罕呀!”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谢珺,她立刻便精神雀跃,从袖中摸出小镜子偷偷照了两下,满意地收了起来。   李晄派去探看的亲随很快回来了,领着两名据守伊阙关的副将。   那二人上前参拜,报上名号后,便道:“荀老将军知道二位殿下路过,特意备了薄酒,请二位过去一叙!”   怀真正要答应,却被李晄抬手制止了。   “公主连日奔波,略有不适,恐不胜酒力,本王跟你们过去即可!”他下意识地将怀真拉到了身后,不容置喙道。   他向来敏感多疑谨小慎微,此刻却答应地如此爽快,怀真没来由地一阵感动。   “韩王殿下,荀老将军邀请您二位一起……”副将堆起笑,还想再说,却被他一个凌厉的眼刀瞪了回去,急忙噤声。   怀真将他扯到一边,小声道:“我去吧,”她拍了拍腰间的短剑,胸有成竹道:“我比你身手好,真有什么变故,定可以自保。”   “笨蛋,”李晄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沉声道:“若到了需要自卫的时刻,你觉得我们谁还能活?”   说罢又忍不住爱怜地摸了摸敲疼的地方,柔声道:“乖,这次听我的。我是哥哥,我得打头阵。前方形势叵测,我不能教你轻易涉险。”   “可是你……”怀真眼眶一红,紧紧抓着他的袍袖,担心地差点哭出来。   “我是皇子,老六那样阴狠的人,也不敢轻易把我杀了,你以为荀牧敢?听话,我一过去你立刻后撤,在我没露面之前,切不可鲁莽行事。”   皇子的分量远胜于公主,所以杀皇子的影响也远大于杀公主,她岂会不明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纠缠反倒显得矫情了,只得打起精神嘱咐道:“一切小心,勿以我为念。”   李晄见她答应了,顿时喜笑颜开,“待会儿我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荀牧,哪有功夫关心你?自己跑远就行了。”   两名副将站在不远处,一头雾水地望着兄妹俩在上演生离死别。   **   怀真在伊河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   面前闪过一道青影,就见一个纤秀清丽的少女翩然而至,“殿下,伊阙关大门洞开,韩王安然无恙,已经在守将荀牧的陪同下出来了。”   怀真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问道:“青羽,你师兄呢?”   少女道:“他去前方探路,顺便找驸马报讯了。”   怀真有些不好意思,忙奔过去接住随从手中马缰,命令大家继续前行。   方才退了六里,等到再赶过去时,已经霞光漫天。   荀牧径自迎到马前,诚惶诚恐地拜倒,“末将鲁莽,让殿下受惊,实在罪该万死!”   怀真看到两丈开外的李晄气定神闲,正朝她微笑,便明白只是虚惊一场,忙抬手道:“老将军快请起,有话慢慢说。”   荀牧虽然须发皆白,可是精神抖擞声如洪钟,再三请罪后才肯起身,又盛情相邀,请他们在关内暂留一夜,为他们接风压惊,等明日再出发进京。   他们这一路鞍马劳顿,到了此处确实也都疲惫不堪,何况洛阳近在眼前,也不急在一朝一夕,于是便留了下来。   酒宴散后,怀真立刻拽了李晄出去,一直跑到崖边栈桥上才松开。   头顶明月如霜,林间山风徐徐,伊阙关位于两山之间,远远望去,漫漫雄关犹如一道灯火灿亮的纽带般,联结着两座高山。   “我知道你在生气,可是凭良心来说,你不觉得这样最是稳妥吗?”李晄望着她的背影道。   怀真紧紧捏着栏杆,手指下是原木粗糙的纹理,她用指甲使劲抠着,可心里依旧郁愤难当。   “你凭什么替我做主?你信不信陆家是你的事,可我相信三郎。”她使劲捶了把护栏,带着哭腔道:“玄鹤已经去通知他了,明日我却跟你直接入城,他白等一场,心里会怎么想?”   方才在席间,荀牧得知他们的计划后,建议他们不要私自与任何一方接洽,径直从南方入城,先控制住洛阳乱局再说。   国朝气数未尽,乱臣贼子再多,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否则燕王早就攫取帝位了,何须白等两年?   李晄深以为然,他本就不信任世家军阀,也不知道青兖联军退兵的条件是什么,因此心中颇为忐忑,如今因荀牧的话茅塞顿开,三思之后便应了下来,并拜托荀牧代为传话,令青兖联军退至虎牢关。   同时,他也替怀真做了主。   怀真当着诸位军将的面也不好驳斥,只得咬牙忍着,强笑着附和,好不容易熬到离席才把火气撒了出来。   日间荀牧故意闭关拦路,是想考验一下如今卫室最有实力的两人心性如何,能否担得起重整河山恢复朝政的重责。   李晄有名师教导,这种理论知识是难不倒他的,何况经过几位兄长的前车之鉴,他也懂得了扬长避短,自然是拣臣民们爱听的说,因此一番详谈过后,他在这名耿直忠厚的老将心中,已经成了中兴之主的不二人选。   “你刚还说你相信他,若他白等一场就起了异心,那你这信任未免太廉价了。”李晄无论心里边再怎么关爱怀真,嘴上却是永远说不出好听的。“儿女情长重要还是大局重要?谢珺又不是无知少年,他怎么可能不理解呢?”   怀真狠狠甩开他搭在肩上的手,哽咽着道:“他和你认识的人不一样,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一定会跟部众们说……说长公主是站在咱们这边的,等她一进京就会先来同我们会和……可是现在你擅作主张,就算他不多想,那其他人呢?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和青兖联军暗中谋划着对付他们?”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兴卫军这样想也正常,那你焉知青兖联军不这样想呢?如今洛阳情势严峻,就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猜忌,如此才不会冒进。”李晄耐心劝解道:“怀真,这种时刻不要意气用事。陆琨先是陆氏一族的少主,其次才是宣誓效忠我的臣属。同样,谢珺先是兴卫军的主帅,其次才是你的驸马。”   怀真抹了把泪,转头望着他道:“你以为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我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桅杆上的灯笼投下浅黄的光晕,映地她眼中的泪意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李晄心中微微一痛,他又何尝忍心?他比谁都清楚谢珺对怀真的爱,只要是怀真一句话,他能毫不犹豫献出一切。   可他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手握兵权能力出众的男人。   杨昌败亡后,他以戴罪之身却能收拢西北军残部,又陆续吸纳陇山悍匪,招降西羌蛮人,从各郡不断募新兵,甚至最后连叛军精锐也能整合到一起,如今的实力已经胜过了起兵时的雍伯余。   若他要造反,恐怕没人拦得住。   他也想像怀真一样无条件的信任谢珺,可理智告诉他不能低估人性。   “你还记得离开宛城那夜你说的话吗?”他缓了缓声气,走到她身边道:“剿灭叛军余孽,伤亡不过五万多你就受不了了。可要是这两路大军以京畿为战场,到时死伤恐怕不计其数,而且包括洛阳在内,不知道多少城池会化为废墟。”   怀真低头望着幽暗的山谷,哽咽了一下没有开口。   李晄知道她听进去了,便又朝她靠近了一点,俯在栏杆上,侧头望向她道:“怀真,永远不要低估人心,因为人心易变。”   怀真缓缓转过头,骇然问道:“你也会变吗?”   李晄不禁莞尔,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会呀,但我疼爱妹妹的心永不会变。”   他收回手,眼神迷离地遥望着沉沉夜色,“我想要变强,为的就是保护你和葭葭,如今葭葭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遍翻史书,多得是冷血无情帝王家。但我们可以谱写一些不一样的篇幅,让世人知道皇家亦有真情。”   怀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颊边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你是不是喝多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李晄面上略显挫败,回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快去歇着吧,明天一早跟我入城。”   两位殿下即将回朝的消息在洛阳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比得知燕王和雍伯余的死讯更加振奋人心。   自从文帝驾崩,短短几年间,他的四个儿子轮番上阵,一个比一个不着调,尤其是道貌岸然狼子野心的燕王,在逼死皇兄后依旧引兵入洛阳,以至于外城百姓死伤过万,无数人被迫断了生计……   好不容易休养了一年多,外城尚未重建完毕,居然战事又起。正自人心惶惶之际,却陆续听闻那两个贼首相继死去,众人无不弹冠相庆。   可是谁成想雍州叛军溃散后,西边又来了一支换汤不换药的兴卫军。   燕王身死兵败后,王家精锐倒是撤干净了,可是两州盟军却破关而入,直逼东城。   这种时候,臣民们无不盼望能天降奇兵。   然而奇兵没盼着,却盼来了两位归人。   当年怀真北上和亲时,走的线路是保密的,所以百姓们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直到听见坊间在骂崔氏狼心狗肺背信弃义时,才知道朝廷派了长公主与崔氏联姻,负责送嫁的是天下兵马副元帅韩王。   后来坊间再谈起这件事,都觉得既滑稽又悲凉。   听说长公主最后嫁给了前未婚夫,如今带兵据守西城外的谢家三郎,与之隔着洛阳对峙的是青兖联军。   洛阳城中人人自危,唯恐承庆三年的惨剧再次上演。众人这才发现他们需要一位皇帝,否则心里空落落的,总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   要是有皇帝就好了,可是谁做皇帝呢?现在也没得挑了,大卫皇室就剩一根独苗了。 第144章 .剑玺2.19下午6点更!!!   城南洛水之上有浮桥,名为永桥,两岸有华表,高逾二十丈,华表顶端做凤飞九天之象。   永桥以南,东西各有四夷馆和四夷里。又有四通市,伊洛之鱼多于此卖。   如今道边青槐遮天绿柳如烟,可鱼市早已废弃,四夷馆和四夷里也都破败不堪,成了驻军之所。   日中之时,怀真终于望见了高耸入云的华表。   前方旌旗招展,礼乐喧天。仪卫和乐师在桥头恭候,旗手分列永桥两边,一眼望不到头。   忽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看服饰打扮像是羽林卫。   怀真回头使了个眼色,辛都督率领百名羽林卫出列,堪堪挡在了前方。   “臣卫尉卿韩崧,叩见韩王殿下、长公主殿下!”为首那人着武官制服,紫袍金带,高大魁梧,在距离众人两丈外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后,立刻单膝跪地朗声参拜。   怀真颇为讶异,不由望向了李晄。   韩崧是九卿之一,除了九五至尊,没有什么人用得着他亲自迎接。   李晄却并不意外,温声笑着抬手令他起来,并在侍从的扶持下优雅地下马,亲自走上前与韩崧叙话。   寒暄过后,韩崧后退了半步,冲着两人抱拳,神情激动道:“丞相大人率领群臣,正在景明寺外恭候韩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微臣只是个马前卒,来替他们传话,两位殿下一路鞍马劳顿,还是先随微臣过去,待修整之后再一起回城,如何?”   怀真自打知道韩崧和元嘉是旧交后,看他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   韩崧对她并不陌生,他原是公车司马令,常伴文帝左右,后来升任卫尉卿,甚至追随大行皇帝去过她府上。   那么多年了,从没被她正眼瞧过,如今受到这样的青睐,他可不会头脑发热误以为风华正茂的长公主看上了他,因他的年龄足够做她的父亲了,何况她的驸马如今可是风云人物……   所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在盘算着如何给他定罪。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当年的确是他亲手将帝后交给叛军的。若是追究起来,恐有灭族之罪。   丞相郑宜建议他率南军扶立新帝,以此将功补过,有望逃过一劫。   李晄的表面上倒是客套和气,可怀真的态度却令他难以琢磨,于是心中忐忑,全程低眉垂首不敢多看她一眼。   辛都督带着羽林卫率先过了永桥,在对面挥动旗帜时,怀真和李晄才举步前行。   过洛水再行三里,便是景明寺。   丞相郑宜和御史大夫冯孝昌领着百官在御道旁恭迎,怀真大致扫了一眼,只见三公九卿不到昔时一半。   待看到郑宜那双老眼中溢出激动的泪花时,怀真不禁暗暗捏了捏掌心。   果然,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他突然跪倒,开始哭天抢地斥责燕王和雍伯余的种种暴行,又谴责崔氏的忘恩负义和卑鄙无耻,接着话锋一转,痛陈先帝昏庸糊涂穷兵黩武,以至于山河破碎帝室衰败……   郑宜起了个头,其他官员便纷纷接了下去。   怀真和李晄面面相觑,没想到群臣激愤如此,他们对先主的怨恨远远大于对叛贼。   文官‘陈情’过后,武将接上。先是南军,其后是北军。   怀真和李晄如同泥雕木偶一样,默默站在那里接受着群臣的控诉。   虽然她心中深以为然,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否则将来指不定被谁乱扣一顶帽子呢!看到众臣涕泪恒流悔不当初的样子,她便想起了那个口称‘身为人臣,不可妄以君主’的谢珺,一时间唏嘘不已。   待到大家吐完苦水后,总算想起来将他们迎进寺院中。   景明寺在御道东边,位于宣阳门外一里处,东西南北各五百步。   林木蓊郁芳草鲜美,青凫白雁出没其中。山池交错绿水悠悠,红鲤青鳞浮沉其里。青台紫阁复道相通,幡幢若林香火鼎盛。   原是城南最大的胜景,如今却一派萧索,只剩断垣残壁,曾经的殿宇画堂楼阁廊庑大都遭焚烧或拆毁,古树佳木也被砍伐,入眼处只见满目疮痍,秋草枯萎清池干涸。   正殿的台基上各搭着赤色和紫色的华帐,外面铺着锦毡绣毯,设有神龛香案。   看得出来,太常尽力想将场面搞得恢弘隆重些,奈何战时紧迫百废待兴,所以一切都显得捉襟见肘。   “景明寺也遭叛军洗劫了?”怀真忍不住问道。   郑宜摇头道:“不是,前年冬天气温骤降,暴雪连连,附近百姓为了取暖,蜂拥过来拆除了门窗房梁等,后来连神龛佛像也没能幸免。”   既如此,怀真便也没觉得痛惜,点头道:“佛家慈悲为怀,若是舍弃寺院能让百姓活命,也算一桩善举。”   李晄不由挑眉,暗笑道:“等哪一天他们去拆你的家了,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怀真忙问郑宜道:“朱雀坊也受到波及了吗?”   郑宜干笑了两声,“也不算波及,这两年,楚家令以您的名义广施善心,救济老弱妇孺,您府上如今已和市井差不多了。”   “如此甚好,”怀真顿觉欣慰,“若我在的话,也会这样做。”   “对了,韩王府如何?”他见李晄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   郑宜轻咳了一声,有些难为情道:“韩王府邸……曾被叛军占据,后遭洗劫……”   “那个……你回去了可以先住我那边,”怀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大度地拍了拍李晄的肩膀道:“就当是自己的家。”   “这倒不必,”郑宜摸了摸鼻子,笑吟吟道:“韩王殿下无需回府,即刻便可入主温德殿。”   温德殿是皇帝寝宫,听到这三个字,怀真莫名兴奋起来,忙转头望向李晄。   他却仿佛没听到一般,神色淡淡的。   **   两人各自入帐,沐浴更衣毕,又用了午膳,这才重新出来与百官相见。   韩崧抢步出列,托着一只双龙戗金朱漆奁,举过头顶高声道:“传国玉玺在此,天佑我朝,国祚绵长——”   群臣一时间都热血沸腾,齐齐跪下三呼万岁。   此情此景,既熟稔又陌生,这是怀真第三次见证群臣拥立新君。   拥立的对象各不相同,但郑宜扮演的角色和她扮演的角色却从未变过,一个是主使者,一个是旁观者。   三皇兄登基后,撤了她的小书案,让她回归后宫。二皇兄登基后,将她撵出了洛阳,毁了她的姻缘,送她上了和亲之路。   可这回不一样了,纵使李晄称帝后移心换志,她也有能力保全自己。   何况,只要有她在,绝不会让他重蹈两位兄长的覆辙,她一定要督促他做一个对得起臣民的好皇帝。   她在众臣殷切地目光下敛衣跪下,以手加额郑重拜倒,朗声道:“恭请皇兄登基!”   她这一跪,场中群臣皆暗暗松了口气。因她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整个荆州,甚至包括半个雍州。   李晄一直推辞不受,此刻见怀真下跪,忙上前两步扶她起来,低声道:“你不用这样。”   怀真莞尔一笑,借势站起,回身喝道:“拿剑来!”   赵雪柏等女将没有品阶,故而不得入内,因此辛都督一直带着几名亲卫守在不远处,听到她的命令,立刻捧着提前备好的尚方斩马剑走了过来。   在场官员皆是三品以上,尚方斩马剑一出来,无人不知无人不识,登时齐齐惊呼出声,就连捧着国玺的韩崧也微微一怔。   怀真接过宝剑,平举至李晄面前,声如金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此乃尚方斩马剑,是前征西将军杨昌之女——平虏都尉杨寄容与驸马谢珺托臣妹献给皇兄的,请皇兄接剑!”   李晄比看到传国玉玺还要震撼,此剑在怀真手中,天下皆知,他想着她总要留些仰仗在身边,因此从未主动问过,怕她以为他在觊觎。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刻将象征无上杀伐之权的宝剑献给他,虽然他听得出来,她此举是在替杨家父女和谢珺请功,可他的心底还是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惊喜。   接了剑和玺之后,他就是真正的皇帝了。可他知道自己除了会弄权之外,并不懂得怎样做一个皇帝,尤其是在这广厦将倾之际。   若怀真是男儿就好了,若世上有女皇帝就好了……   “快接……”他正感动地眸色发红心情激荡之时,突然听到了怀真恶狠狠的磨牙声,这才发现她手腕微颤,额角细汗涔涔,突然想起她手臂受过伤,当下来不及细思,一把接过了她手中的剑。   沉,实在是太沉了,难为她举那么久。   怀真的手一空下来,立刻转身过去接住了韩崧手中的传国玉玺,捧来亲自交到了李晄手中。   其后便是郑宜带领众人焚香告祭天地,李晄向祖宗社稷保证将来会做明君等等。   简单的交接仪式过后,前方传来清脆的銮铃声。   只见殿后转出了一班卤薄,虽说有些寒碜,连毛色统一的六匹挽①马都凑不齐,可是却找来了从祀朝贺用的大驾玉辂车。   赤质金饰,朱黄盖里,车身围栏及扶梯柱头皆以象牙为饰,高阔华美气势威严。太仆亲自为新帝执御,带着属官将御车平稳地停在殿前。   郑宜带着众臣围拢在李晄身边,躬身道:“请陛下回銮!”   李晄扫视着众人,抬手缓缓握住了怀真的手腕,沉声道:“朕要与长公主同车。” 第145章 .咫尺兄弟们绝不会让您在长公主面前丢……   这才叫履道坦坦呀,坐在大驾玉辂车上的怀真不禁感慨。   据说此车乘之安若山岳,以措杯水其上而不摇,一路走过来,的确如此。   车中设有屏风、条案及短榻,怀真轻抚着扶手上的鎏金龙纹,犹自觉得尚在梦中。她望着道边一张张热切激动的面庞,心里却无端觉得好生寂寥。   要是谢珺在就好了,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思念过他。明明离得那么近,却不得见。从登上朱漆步梯的那一刻,她心里便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此后再不能像昔日一般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可是也再无人能随意左右她的命运。   这一日,洛阳城中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涌上了铜驼大街,从宣阳门至阊阖门,御道两边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欢呼声直入云霄,就连商铺、衙署、庙宇上都爬满了兴奋的孩童。   澄空万里天光碧,浮云著眼不留踪。   辂车四面帘幔高卷,阳光洒落在镶金嵌宝的伞盖之上,映地车中云兴霞蔚,就连宝座上端坐的两人都像是掩映在华光之中,令人看不清面容。   人们不禁在想,他们是文帝陛下仅存于世的子女,是真龙血脉,是上天派他们回来解救黎民百姓的。   除了他们,再无人能带洛阳回到昔日的繁华昌盛。可是人们恐怕忘了,这几年带来兵祸和再难的也是文帝陛下的血脉。   百姓们热情饱满,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以至于连周遭的残败景象都显得没有那样触目惊心了。   御道东是太庙、宗正寺、国子学、司徒府、左卫府,另一边则是太社、九级府、将作曹、太尉府等,太尉府西边是赫赫有名的永宁寺通天浮屠塔。   塔刹之上有巨型金宝瓶,瓶下是十一重承露金盘,周匝皆垂金铎,以饰有亦有金铎的铁鏁引刹向浮屠四角。   浮屠有九级,各角皆悬金铎,合一百三十铎。浮屠有四面,各三户六窗,扉上皆有五行金铃,合五千四百枚。有风之时,宝铎和鸣,声闻十里。   今日时有微风,但因欢声震天,故而将铃声尽皆淹没。   到了南宫前,阊阖门外所设铜驼不翼而飞,就连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天禄等皆无影无踪。   至此,怀真隐约能猜到宫中会是何等景象了。   她在荆州时就听程循说过,京畿陷入战乱之时,太皇太后做主打开了宫门,将朝廷要员的家眷接入宫中保护,但却因此寒了死守城池的将士的心,因为外城沦陷时百姓死伤无数,包括许多兵卒和低阶军官的妻儿老小。   等到休战后,营中发生哗变,将士们冲入城中绑了少府及一众属官,强令他们开府库,搬出绢帛、金银、珠玉、锦绣等分给士兵,但闹事者犹不满足,闯入掖庭淫掠宫女。   动乱之时,嫔妃、女官、宫娥们纷纷涌入长信宫避祸,直至人满为患。   **   新帝回銮,合宫欢庆。   却非殿前,两阙巍峨与天相连。   内侍监领着小黄门在高阶前列队迎候,刚看到銮驾便都忍不住激动地热泪盈眶。   太平年代,皇帝即位的两个主要标志是读策文与授玺礼。   策文首先歌颂先帝,其后介绍新帝即位的合法性。并赞扬新帝品行,也就是新帝即位的合理性.最后则是对新帝的劝勉。   但是朝臣们无人愿替李旭歌功颂德,甚至早两年便拟了恶谥‘荒’,凶年无谷曰荒;外内从乱曰荒;昏乱纪度曰荒;从乐不反曰荒;狎侮五常曰荒……   因此读策文被略去,授玺礼则在长信宫举行,由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后亲自授玺,最后则是进谒宗庙,即在太庙完成即位典礼。   礼成之后,满城钟鼓齐鸣,声闻数十里。   **   谷水大营,中军帐中。   十二名主将正围坐在一起,议论着洛阳的境况。   “主君说长公主与兴卫军是一条心,可如今她回城三天了,却始终不肯露面,你们就没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吗?”   “她受封定国长公主,成为辅政之一,是本朝首位入政事堂的女人,如今风光着呢,哪还会记得我们?”   “这就是过河拆桥呀,她用我们牵制叛军,自己跑去收复荆州,现在有了威望和仰仗,便不再把我们放眼里了。这样下去,兴许哪天连我们主君也给换了……”   “咳——”谋士方阶款步进来,淡笑着扫了眼众人,温声道:“你们若是无事,不如回雍州去。老夫刚接到右辅都尉吕朝隐的求援信,说是梁州兵穷追不舍,让他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皇叔不讲信义,率先发兵入侵安定,那么咱们协助友军也是情理之中。”   “主君怎么说?”有人问道。   “这就是主君的意思,”方阶缓缓取出调令,递给左部都尉王锋道:“你带两名副将,领六千兵,回去助阵,如何?”   王锋挠了挠头,憨笑道:“虽说跟谁打都是打,可是我想见识一下青兖军,听说统兵之将个个都是王孙贵胄,这打起来肯定很过瘾。”   方阶望了眼众人,轻笑抬起食指晃了晃道:“诸位都有这个心思,想和青兖军一较高下?老夫不妨直说,你们这个愿望定会泡汤,这场仗绝对打不起来!”   看到众人失望的样子,主簿冯源忍不住皱眉道:“啧,这才太平几天啊?咱们军号是什么?兴卫军,不是覆卫军。整日里就想着打打杀杀,这和雍伯余麾下那帮草包有何不同?   “哎,”说到这里,右部都尉刘胜突然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听说雍伯余被判了车裂,这人都死了,还……”   冯源翻了个白眼道:“死了也不妨碍行刑,别说是车裂,这种悖逆狂徒,就算凌迟也不为过。”   “给一具尸体凌迟?冯主簿,真有你的。”众人不由哄笑起来。   正闹着,黄苓一阵风似的进来,高声宣布道:“洛阳传来消息,请主君带诸位将军明日去白马寺接受封赏。”   “白马寺?为何不是进宫呢?这不让进宫就见不到公主,哪怕赏一座金山,主君也不会高兴的,哈哈哈……”王锋打趣道。   黄苓突然惊叫道:“主君若是被留在朝中,那岂不是不回去了?我们怎么办?”   方阶缓缓摇头道:“没这么快,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战事未了,主君岂能撒手不理?”   众人见此,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行军司马曹越推了推王锋道:“看吧,主君迟早会回去的,你还担心什么?既然接了调令,就快回去准备吧!”   “行,我这就去。”王锋冲着众将抱了抱拳,转身大步去了。   方阶又拿出一张调令,递给右部都尉刘胜道:“主君着你率四千人马去镇守弘农,京畿要地,切不可疏忽。”   “这……转眼间调走一万人,对面真的打过来,我们岂不是吃亏到家了?”刘胜满腹狐疑道。   “这个节骨眼上,谁先动手谁就是国朝罪人,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刘都尉大可放心。”方阶拍了拍刘胜的肩,安抚道:“卢义临是三公之后,陆琨是大将军长子,这些人可不是大老粗,他们打仗不是为了过瘾,而是为了博弈,没好处的事,你就算是求着他们也不会干的。”   哄走刘胜后,方阶背着手,绕着余下众将走了一圈,沉声道:“老夫手中还有三道调令,都是主君亲签的,但是并无指定人。第一道,率五千人马镇守河东郡。第二道,率五千人马,抢在朝廷之前占领左冯翊。第三道,率一万大军南下,进驻襄阳,协助荆州守边,防止皇叔向东扩展。”   见众将面色凝重,皆不为所动,方阶又补充道:“动身之期也未定,暂时是这样打算的。一切还要等明日会晤过后再做定夺。”   “朝廷究竟知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参军高祐琢磨道。   “你们?”帐外传来一声冷笑,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你们想要另立朝廷,是也不是?”   虽然有人心怀鬼胎,但从来不敢说出来,此刻被他一语点破,都禁不住出了声冷汗。一时间顾不得许多,连忙起身抱拳参拜。   谢珺走到主位从容落座,沉声道:“都起来吧!”   “主君,这话可不敢乱说。”冯源讷讷道,“属下可从未有过这等心思。”   谢珺瞟了他一眼,肃然道:“上一个想这么干的人,过几天就要被五马分尸了。他的部众跟着他背井离乡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除了累累血债,得到了什么?若非我们接纳,恐怕全都得埋骨异乡。”   众皆默然。   他又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卫室气数未尽,如今起异心,便是逆天而行,雍伯余就是前车之鉴。”   “主君……我们和您是一条心,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参军高祐朗声道。   谢珺淡笑着道:“我绝无叛卫之心,望诸君周知。你们也把身上的匪气收一收,无论以前作何营生,等到明日可都是有身份的人了。”   大家虽然都有些茫然,可听到这话时,还是不由得对新朝廷多了几分憧憬。   **   白马寺位于西阳门外三里,御道之南。寺上经函时放光明,耀於堂宇,因此香火不断。   寺中多植蒲萄,枝叶繁茂,硕果盈盈,是京中一绝。   寺外戒备森严,蒲萄架前临时搭有高台,四面旌旗招展,中间设有屏风香案及宝座。   谢珺在门口看到了几名戎装女护卫,顿时精神大震,他没想到怀真会亲自来。   他原想着如今李晄贵为皇帝,肯定不会亲自去城东与青兖军会晤,那么怀真自然也不会过来见他。   “待会儿注意点言行,”他忍不住回头,低声吩咐道:“别堕了军威。”   下马时他就嘱咐了一遍,大伙儿自然不敢怠慢。这会儿又重复,谁还不知道他的心思,曹越忍俊不禁道:“您放心,兄弟们绝不会让您在长公主面前丢脸的。” 第146章 .团聚三郎,过来!   小黄门引着众人穿过了蓊郁的蒲桃架,谢珺一抬头,便看到前方木台上花团锦簇彩旗飘扬。   一群宫人或执伞盖,或拿宫扇,或捧金盘,或提香炉,正围拢着正座上盛妆礼服的明艳女子,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令他顿时挪不开眼。   她正和身畔一名执拂尘的内侍低声交谈,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般,她突然转头望向了这边。   待看到魂牵梦萦之人就在眼前时,她的脸上顿时绽开了耀眼明亮的笑容。   他有些目眩神迷,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拥住她,吻她面颊上那清浅迷人的梨涡,他想,那定然是世间最甜的。   微风过处,永宁寺塔顶的金铎声时隐时现,一下一下像是撞在心尖上一般。他时而迷惘时而清醒,只是愣愣地痴望着她。   正和怀真说话的梁进率先反应过来,忙趋步下台,走到谢珺身边,冲他微笑颔首,和声道:“诸位将军,快请上前!”   谢珺渐渐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含笑望着他。   他也没觉得窘迫,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甜丝丝的,忍不住朝着怀真微笑致意,随即带着众人上前参拜。   怀真习惯性的想要起身相扶,身畔女官却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她意识到这样的确不妥,面上活泼明快的神情渐渐敛去,变得稳重端庄起来,徐徐抬手道了平身,命人赐座上茶,与众将从容叙旧。   先前在营中时,众将对她还颇有微词,可是此刻到了她面前,受到她的热情问候和由衷感激后,却一句怨言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对怀真并不陌生,以前在东楼议事时谢珺可从未避过她。   但那时候众人只当她是图新鲜,想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能懂什么兵法韬略啊,就是看热闹罢了。即使她曾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定阳和高奴,大家也只当她是狐假虎威,借了谢珺的名头。   女子不如儿郎,这是千古通理,且已根深蒂固,他们从未觉得有错。直到听闻她在荆州的种种事迹后,便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奈何谢珺毫无危机感,甚至以此为荣。   他们私下里没少犯嘀咕,可又不敢当他面说,因他身为主帅,除了惧内再无瑕疵,所以这实在不值一提,平时玩笑也就罢了,说多了惹人生厌。   方阶常开导,要他们信任主帅,勿要庸人自扰,可他们还是动不动会担心怀真使手段算计兴卫军,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卸磨杀驴的故事。   以至于宫女奉上饱满艳丽的石榴和晶莹剔透的蒲桃时,他们竟无人敢尝。   怀真渐渐也觉察到了他们心中的疑虑和防范,心里便有些气恼。   谢珺从入座起,眼神就一直胶着在她身上,看到她蹙眉立刻警觉起来,悄悄扫视了一眼周围,心头顿时了然,忙亲自破了一只石榴,笑着掰开分与众人,道:“京师语曰:‘白马甜榴,一实直牛。’①,诸位甚少来京,想必没听过。今日承蒙长公主厚爱,得此美味,可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下。”   众人不好推辞,只得接受,有人尝了一粒便停不下来了,这才明白他所言非虚。   谢珺又破开一只,吩咐人送来水,仔细洗净手后剥了一半,用水晶碗盛着让人送去给怀真品尝。   怀真也不避讳,笑着望向他道:“三郎费心了。”   众人先前还连声称赞这里的石榴无比甜美,此刻却只觉得能酸掉牙,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眉来眼去的样子,恨不得齐齐离席给他们腾地方。   不一会儿,尚书仆射田复带人来宣诏。   怀真正欲起身跪接,田复却当先一步跪了下来,将诏书捧到她面前道:“陛下有令,请长公主殿下亲自宣诏。”   众人都是满腹疑窦,只有怀真悄悄红了脸,知道李晄是故意捉弄她。   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回绝,只得接过来,款步走到香案前朗声宣读。   诏书内容颇多,但第一条是正式为他们赐婚。里面很多溢美之词还是她自己选的,这会儿硬着头皮读才知道有多尴尬。不过谢珺却听得心花怒放,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旁边了。   第二条则是为兴卫军正名,使其成为名正言顺的朝廷边军,但是命令规定了骑兵和步兵的人数。   第三条是为谢珺封官加爵并赐田宅奴仆及绢帛金银若干,麾下军将皆有封赏。   刚宣读完毕,就见一队宫役抬着数十口沉甸甸的黑漆祥云纹箱笼过来了,里面满满当当皆是金银财帛。   另有精良武器若干,战马千匹,重甲千副,等到朝廷安定后便派人送至大营。   众将俱都激动不已,齐齐拜倒谢恩。   之前他们唯恐朝廷不承认他们的功绩,又怕主帅兵权被虢夺,更怕朝廷使什么阴损招数,没想到竟这么痛快,忽然便觉得这个新皇帝也还凑合。   **   寺中备了斋饭,众人都被领去用饭并休憩。   谢珺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口,便被一名小黄门唤走了,带着他穿过数重院落,最后将他领到了一片火红的枫林边。   林外停着怀真的仪仗,路口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皆是她的亲卫。   大伙儿甫一看到他,都齐齐拱手道谢,谢珺忙一一谢过,跟着婢女进了林子。   林中空地上搭着一座精美的紫丝帐缦,看到帐顶熟悉的旗帜,他的心顿时滚烫起来。   竹笙和桃枝掀帘子而出,行礼问安后,先恭喜他平步青云,然后才含笑望着帐中道:“殿下等候多时了,大将军快请进吧!”   前世他官拜大将军时已经三十有六,没想到这一世竟提前了十年多。这是上天的眷顾吧?   他长吸了一口林间清冽的空气,掀开帘子自行走了进去。   帐中分为内外两间,外边静悄悄的,里面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轻轻唤了一声,“泱泱?”   “进来吧!”是他熟悉的声音和语气,带着独属于她的甜润和娇媚,不像在外人面前时那样端庄客套。   怀真正在卸妆,听到脚步声时回眸一笑,柔声道:“夫君总算回来了,让人家好等。”   谢珺愣在原地,握着帘幔的手有些发僵。   繁复华丽的礼服已经换下来了,就挂在边上的木椸架上。   她此刻仅着轻软的罗衣,曼妙玲珑的曲线在薄衫下若隐若现,发髻半解,一把青丝如流瀑般直没腰际。   她的秀发黑亮浓密光可鉴人,但并不柔软,而是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股刚硬的劲头。   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在她身后屈膝跪下,把脸埋在她背后浓密的秀发间,嗅着独属于她的体香,一时间有些沉醉其间。   她应该是换了熏香,与昔日相比肃穆庄重了许多,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怀真放下牙梳,背过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声音里有些怜惜,“又瘦了许多。”她捏了捏他的愈发明显的下颌骨道。   “泱泱,”他心头有点堵得慌,挨着她的手掌蹭了蹭,“我说入秋后便能相见,我做到了,是不是?”   怀真缓缓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吻了吻,深情地端详着他,柔声道:“是,你做到了。三郎最是信守承诺,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她的香软的手臂轻轻搭在他颈上,撒娇般仰着脸道:“三郎,你多久没抱我了?”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眼旁边的锦榻,幽幽道:“你都不想我吗?”   谢珺立刻心领神会,只觉得血脉贲张浑身燥热。   他忙舔了舔干燥的唇皮,将她抱起来连声道:“想,我天天都在想。”   “怎么想的?”她螓首微仰,眨巴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追问道。   他有些羞涩地垂眸低笑着,“你知道的……我会去梦里和你团聚。”   “什么梦?”她将手肘撑在他肩上,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的耳根子立刻红透了,喘了口气道:“你明知故问。”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抬起一根纤指,在他胸膛上戳了两下,“我又不能变成一只小虫子,钻到你心里,哪里会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   “你走的时候送我的礼物……我时常都会翻看,自然就……就会时不时重温鸳梦。”他红着脸道。   “既如此,想必夫君应该获益良多,技巧也会有所精进吧,那我可得好好考一考。”她落落大方道。   谢珺哭笑不得,抱着她边吻边走到了榻前,“为夫定当尽力,不让泱泱失望。”   他将怀真轻轻放在榻上,俯身想要替她拆解发髻,怀真笑着推开他的手臂道:“不急,你先自行宽衣吧!我要先检查一下,这段时间有没有再添新伤。”   谢珺心里激荡地厉害,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拼命压抑着悸动。   怀真斜倚在隐囊上,满眼含笑,温柔地注视着他有条不紊地宽衣。   仅余内衫的时候,他的耳根微红了一下,捏着衣带的手顿住了。   她知道若是暌违太久,他便会变得青涩生疏,羞于展示。   可她就喜欢他此刻笨拙无助的样子,只有这种时候,他被苦痛侵蚀过的沧桑灵魂中才会焕发出残存的少年气。   她将滑到胸前的秀发掠到了背后,朝她勾了勾手指,柔声唤道:“三郎,过来!” 第147章 .吾爱怀真醒来的时候,帐外暮色渐昏。……   谢珺听到这声娇软的呼唤,心头微微一荡,便不再挣扎,举步走了过去。   他在榻沿坐下,倾身过去仔细端详着她,像是暌违百年终得重逢。   其实也只是分别了半年多而已,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所以这段时间就变得无比漫长。   这些时日来征战不休,他的气质变得粗粝冷硬了些。人虽然痩峭了不少,却并不显薄弱,反而愈发显得浑厚凝重,有种年轻男子所不具备的沉稳和威严。   而她则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眉眼间的娇俏与轻狂逐渐消失,平添了几分的凛然和肃穆,令人无端生怯。   怀真看到他眼中浮现出的不安情绪,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抬手轻轻摩挲他粗粝的面庞,指尖好奇地抚弄着他唇上新蓄的短须,眼角微翘,突然凑过来俯在他耳畔,呢喃道:“你蓄须怎不和我商量?你不知道我最怕痒吗?”   谢珺不禁失笑道:“你若不喜欢,我回去就剃掉。”   她笑得眉眼弯弯,勾着他的脖颈道:“那倒不必,如今这样子既威武又漂亮,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想到前世的现在她已作古,留他一人憔悴凋敝虚掷年华,便觉心痛不已。也许对逝者来说,最大的安慰便是生者能忘却一切重新开始,而不是沉湎过去难以自拔。   她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眼中蕴着万千柔情,纤指继续抚摩他的面庞,从眉骨一点点滑到鼻梁,再从唇角到下颌,痴迷专注地样子,像是在抚触着最心爱之物。   他这一生都不曾被人如此珍视过,也不曾被人如此怜爱过,从前他只当爱是一个人的事,没有想过他的爱会得到同等的回应。   他更没想过,得到爱人的回应竟是如此的幸福。   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像是隔着皮肉在触摸他的灵魂,在搅动他的心防。他感到一阵晕眩和震颤,胸腔里满满都是她的清甜的气息。   他渐觉迷乱,伸臂揽住了她的纤腰,衔住她粉润的唇瓣吞含着,声音微颤着道:“泱泱,我……我爱你,纵然你不是小虫子,你也一直在我心里,我们之间……没有变吧?你如今心愿得偿了,你……你还要我吗?”   怀真满眼惊愕,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她正欲说话,却被他勾着舌尖深深吻住了。   他的吻总是揉满了迷恋和温存,让她沉醉其间意犹未尽,她喜欢他那力道适中地挤压和吮吸,令她不觉心痒难当魂酥骨软。   她曼声低吟着,在他的轻怜蜜爱中渐渐失了方寸,手指摸索着去帮他宽衣。   轻软的内衫渐渐滑下,年轻鲜活的躯体逐渐浮现在眼前,她感觉到一股热切的欲望在胸腔里澎湃激荡,她相信他对她亦有同样激烈的渴望。   “泱泱,泱泱!”身心相契的瞬间,他哑声唤着她的名字,忘情地吻着她眼角的泪水。   怀真急喘着,双手不由得扣紧了他的结实的肩膀。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他的身躯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岳。他应该是凶悍野蛮令人畏惧的,可他偏生是最温驯儒雅的。   她忍不住在想,他的本性究竟是什么?   “泱泱……”他突然停止不动,低下头蹭了蹭她的额头,温声笑着道:“我做的不好吗?你居然走神了。”   她挺身相就,换来他一声沉闷的吸气声,“三郎做得很好,但我可以做得更好。”她凝望着他染满欲色的脸,抬手拂去他额上的汗珠,勾着唇角笑道。   他知道她又要使坏了,不由得头皮发麻,既期待又忐忑,忙搂着她缓缓翻过身,让她伏在自己胸膛随心所欲……   **   半晌之后,帐中终于归于平静。   两人紧紧相拥,气息尤未平。   怀真仰着娇红的面庞,笑着问谢珺,“你说我还要你吗?”   谢珺闷笑着在她圆润的肩头啃了一下,闷声道:“要!”   怀真躺在他臂弯里,拉过他的手摆弄着,眼波流转,声音柔媚入骨,斜睨着他道:“我可离不开你,怎么会不要你呢?我们是结发夫妻,要相扶到老的。”   她想起了前世墓室中的空棺,转过头去吻了吻他的唇,柔声问道:“你不是想和我生同衾死同穴吗?”   他极为窘迫,忙把脸埋进了她散落的青丝间,忸怩着道:“我……可以吗?可我如今有些担心,我怕朝中官员逼你抛弃我,更怕我会成为你的累赘。”   “真傻,”怀真忍不住揪了揪他火烫的耳朵,嗔道:“你又不是平民百姓,你如今可是手握兵权的人,谁敢得罪你?朝廷逼反了一个雍伯余,正痛定思痛呢,哪里还会重蹈覆辙?”   “他们大可以放心,无论他们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起反心的。”他悄悄抬起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我不仅不会反,还会全心全意地为朝廷效忠,因为——吾爱吾妻。”   怀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在那灼热痴迷的目光和撩人心扉的爱抚下,呼吸不觉紊乱起来。   “三郎,你对我真好。”她由衷叹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我不是什么好人,”他摇了摇头,苦笑着道:“泱泱,我也作过恶,你不知道而已。我不想成为什么好人,我只想做你爱的人。我爱你,也爱你所爱的苍生。”   怀真决定放弃忖度他的内核,因为谁都有不愿为人知的一面。   “三郎,我不会辜负你的。”她郑重承诺道。   谢珺微笑着点头道:“好,我信你。”   怀真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招架不住,心底热浪一波接着一波涌来,便问道:“你总看我做什么?”   “你如今的样子很好看,我没见过,就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他含笑道。   她心里甜滋滋的,攀着他的手臂,得意道:“我也觉得好看。”   她如今长成了少女时期所期待的样子,平时照镜子时也会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虽然偶尔也会羡慕清幽似寒梅的王嬍,抑或柔媚娇软令人神魂颠倒的董飞銮,但若是让她去交换,那她是绝对不愿意的。   谢珺捏了捏她小巧圆润的瑶鼻,只觉得再不会有人比她更可爱更迷人了。   怀真顺势在他手上啄了一口,眼波一横,足尖在他脚踝上勾了勾,笑盈盈地望着他。   谢珺心头一热,当即会意。   她翻身俯卧着,慵懒地欠了欠腰,趴伏在交叠的手臂上,朝他回眸一笑,他浑身血液顿时沸腾,才熄灭的激情再次被点燃。   他以为自己能永远克制而冷静,哪怕是在床笫之间。可随着年龄渐长,爱欲纠葛再难理清,心头躁郁也再难控制。只有看到她的时候,他才会真正感觉到宁静。   她的心脏在他掌中欢呼雀跃,而他的心脏紧密地贴合着她柔腻的背。   她平日里常是一副倔强憨直的模样,所以每次当他发现她的身体可以如此柔软袅娜时,总会忍不住惊喜交加万分激狂。   ‘当啷’一声脆响,怀真发髻上的簪子被撞落,磕在了榻沿的雕花栏杆上。   她正要说无妨,他却已经紧张地顿住了,扳过她的脸查看,确定她无恙之后才吁了口气,抱怨道:“方才我要帮你摘掉首饰,你偏不让,万一戳到了如何是好?”   他说罢不由分说按住她的头,凑过来去拔她发髻上的花钗珠钿。   怀真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专注仔细的模样,忍不住笑得簌簌发抖。   他咬了咬牙,正色道:“别闹……很快就好。”   她哪有那么听话,他这样一说她反倒闹得越厉害,他压抑地低喘着,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热汗,将收拢起来的饰物压在垫子下,语带威胁道:“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怀真眉头微微一簇,抓着栏杆的手指紧了紧,不服气道:“求之不得……呃!”   李晄教过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在别处还没遇到过能用到的机会,没想到第一次竟用到了这种地方。   不就是求饶嘛,她可以变着法子的求个把时辰,奈何她才喊了不到一刻钟,他就受不住了,最后哑声唤着她的名字,重重地抚着她香汗淋漓的绯红脸庞,颤抖着交待了。   日光移过帐顶之后,里面渐渐有些冷了,他们不由得紧紧依偎着交颈而眠。   怀真醒来的时候,帐外暮色渐昏。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帐顶盘旋的花纹,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身在何方。   直到感觉陷身在熟悉温暖的怀抱里时,她才渐渐醒过神来。   李晄今日亲自去城西与卢家和陆家会晤,她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和他商议对两军的具体安置事宜。   可是谢珺还不能跟她回去,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招降雍州叛军之事在朝中为人所诟病,加之皇叔野心骤现,而他又和皇叔交情匪浅……   她心头烦乱,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穿插过去与他十指相扣,侧过头时发现他正凝视着她,“三郎……你醒了?”   谢珺心底有些酸楚,伸臂搂紧了,涩声问道:“我是不是不能进城?”   怀真极为歉疚,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对不起,三郎。你若带兵进城,别人不放心,你若独自进城,我不放心。” 第148章 .虚名哎呀熬不住了,2.23下午6点……   谢珺顿了一下,牵起嘴角挤出了一丝笑,抚着她鬓角凌乱的发丝,低声道:“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种时候,我的确不应该回去。”   “三郎,”怀真鼻子一酸,哑声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你能这么想,我就一点儿都不委屈。”他贴着她的脸庞,柔声道:“你知道的,泱泱,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心,我怎样都无所谓,哪怕让我当牛做马,我也无怨无悔。”   怀真不由得破涕为笑,轻锤了他一把,嗔道:“你如今官拜大将军,又是雍州刺史,将来回朝多少人都得毕恭毕敬,我敢让你当牛做马?”   “这些都是虚名,”他笑吟吟道:“我只在意我是不是定国长公主的驸马。”   “当然是呀,有赐婚诏书为证。”怀真道。   “那么,”他想了想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在洛阳补办一次婚礼?”   “你……”怀真无奈地推了他一把,哭笑不得道:“如今府库空虚,内廷事务繁多,哪有时间办婚礼?何况,陛下都还没有成婚呢,轮得到你?”   “那就过几年再说吧,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他满不在乎道。   怀真心里愈发愧疚,揽着他的手臂道:“三郎,你……你若是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你从未在我面前真正发过脾气,这样不公平。”   “发脾气?”他惊讶道:“我怎么能对你发脾气?才不要呢,我是吃过亏的人,我知道该怎么做。发脾气的时候是舒服了,可是将来得后悔一辈子,我不干那样的蠢事。”   “不一样的……”怀真轻声道:“如今不一样了,三郎,我们两心如一,再不会重蹈覆辙。”   “我曾经发过誓,只要让我能再见到你,哪怕只是看一眼,我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绝不会再忤逆你半分,更不会惹你生气。定然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声音,不仅让我再看到你了,还能和你长相厮守,我得信守承诺呀!我要疼你爱你,将心比心地理解你,不能给你添堵。”他轻声叹道:“两辈子加起来,我活了七十多岁,这把年纪的人,是不会和年轻人一样犯糊涂的。”   怀真心里酸酸涨涨的,溢满了感动、甜蜜和酸楚,忍不住叹道:“傻瓜,你这样毫无原则地对我好,就不怕把我惯坏了?”   “不会的,你是有良心的人,你爱我,也珍视我的心,你不会辜负我的。”他说着探手去摸索她身前那片浅浅的疤痕,关切地问道:“这半年来,可有不适?”   怀真思忖片刻,蹙眉点了点头,嘟着嘴巴道:“有。”   她感觉到横在脖颈下的手臂蓦地僵硬,他立刻倾身而起,紧张地问道:“御医怎么说的?如今可好点了?方才……方才我太莽撞了,只顾着自己逞欲,可有令你难受?”   怀真嗤嗤笑着,拉他躺下,按住他的手掌轻轻蹭了蹭,羞答答道:“我又不是哑巴,若是难受还会忍着吗?伤口早就痊愈了,人家是想你的时候难受。”   谢珺这才明白过来,脸色渐渐好转,有些羞赧道:“我想你的时候,身上也难受。”   “那如今呢?”怀真抚着掌下紧致光滑的肌肉,调皮地捏了把问道。   “如今身心俱泰。”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叹道。   怀真披衣而起,系上罗裙,活动了一下酸软的双腿,伸臂拿过矮几上的卷轴,将她这几日初拟的兴卫军安置计划递给他看。   “趁着徐/州内境不安,我打算就近从青州和豫州调集兵力,联合夹击,打到阮则服气为止,否则一旦罢兵,我怕他过两年再生事端。”   “庆阳崔氏累世经营,势力盘根错节,而今几乎占据了冀州三分之一,想要彻底铲除比登天还难。陛下着力于分化瓦解,或许在有生之年能收复一二。此后本朝任何爵位三代而终,再不开世袭罔替的先例。”   “至于梁州,皇叔和崔氏不一样,他到底是李家子孙,是我父皇的亲兄弟,只要朝廷站稳了脚跟,他没有了正当理由,就不敢轻易造反。”   ……   谢珺抬起头,眼神越过卷轴望着她,“我准备派人回去阻击梁州军,已经在点兵了。”   怀真诧异道:“魏简顶不住了?”   谢珺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了……我就是想狠狠回击一把,给赵王一点教训,否则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无处归依的丧家犬。”   “打回去就行了,不可越界,否则性质就变了。”怀真叮嘱道。   谢珺不情不愿道:“你这是拉偏架,他都打到我家门口了,还不兴我以牙还牙?”   “幼稚,”怀真白了他一眼道:“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乱用兵。你的兴卫军是后起之秀,短短半年建功无数,如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呢,你不想着韬光养晦,还想出风头?”   “冤枉,”谢珺没好气道:“我只是想为你绝了后顾之忧。”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此事急不得。我和陛下都准备先礼后兵,至少在十年之内没打算和皇叔兵戎相见。退一万步说,若真到了那一天,也是朝廷号召各路诸侯讨伐,而不是你带兵去把汉阳一锅端了。”怀真正色道。   谢珺听此便有些怫然不悦,起身默默穿衣。   怀真笑望着他道:“嘴噘那么高做什么?你平日除了兵书都不看别的书吗?”   谢珺哼了一声道:“没空。”   “死脑筋,”怀真摇头叹道:“你回去看看《淮阴侯列传》吧!”   他忍俊不禁,系着衣带的手顿了一下,伸出一指戳了戳她的腮帮子,“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怀真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班门弄斧,气得一把拍开他的手,紧紧捂住通红的脸庞,懊恼道:“你存心看着我出丑,是不是?”   谢珺笑得前俯后仰,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就喜欢看你教训我,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怀真气不打一处来,抬起玉足踹了他几下才解恨。   谢珺笑着躲开了,绕到镜台前整理着外袍,见鬓发有些凌乱,面上顿时一喜,转头指了指道:“泱泱,我头发乱成鸡窝了,这可如何是好?”   怀真身上黏腻地难受,半点儿也不想动,看也不看道:“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帮我梳嘛!”他捧起梳子道。   怀真低头揉着足尖,道:“没空。”   他便也没有强求,自行梳理了一番,匆匆挽好发髻戴上头冠,走过去将右边袍袖翻出来给她看:“殿下如今高升了,是否该为夫君再做几身衣裳了?你瞧瞧,都打补丁了。”   怀真忍着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铜钱大小的一点磨损,补地倒是挺精致,不仔细瞧的话都看不出来。   “你有如此心灵手巧的针线娘子,就先将就着吧!如今国库空虚,我封地所得全都用来养兵了。上任也没几天,何来俸禄?”她笑着打趣道。   他拿过她的手,让她去触摸那个小布丁。   怀真有些纳闷,直到她渐渐分辨出布丁周围所绣的几个小字,‘谷水之南,思念泱泱’。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绣的?”   他得意地点头道:“很意外吧!”   谷水之南,那不就是他军帐所在之处嘛,能有这等闲情逸致,必定是休战后,那也就是最近几天了。   她不由得抓起他的大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啧啧称奇道:“舞刀弄剑的手,居然还会绣花。若是葭葭还在的话,你俩倒是可以一起探讨一下。”   “等到明年开春,一切应该安定下来了吧?到时候便可以把葭葭接回来。”谢珺垂眸低声道。   怀真点头道:“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清明过后,便可以将她和五祚亭前的英灵一起接回来。”   谢珺转过身弯腰着靴,沉吟道:“你对兴卫军的安置,我没意见,不用再改,和我想的差不多。”   怀真惊喜道:“真的?你不会是在迁就我吧?”   “当然不是,我也有裁军的打算,正好此番要去雍州上任……”他转头望向怀真道:“我何时动身?”   怀真神色一黯,摇头道:“还没定呢!”   他没再说话,收拾停当后走到她面前,俯身捧住她的脸,轻吻了几下,柔声道:“泱泱,我时刻听凭你调遣,绝无怨言。”   怀真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心头泛起了一阵酸涩。   “我不仅是你的丈夫,还是你手中的剑。”他若无其事道,然后行礼告退。   **   怀真赶着落钥前回到了宫里,沐浴出来便听到宫女禀报,说温德殿都知遣人来探看了好几次,陛下召她速去觐见。   温德殿,图南阁。   李晄半眯着眼睛,仰躺在一把黄花梨木大交椅上,面前一丈处站着一排宫女,手中各捧着一副美人画像。   怀真一进来就看到这场景,登时脸都白了,忙将众人挥退,冲过去摇了摇他,骇然道:“你疯了?当皇帝才三天,就、就、就想充实后宫了?至少前三年装也得装出点励精图治的样子,绝不能做荒淫无耻……”   李晄冷笑两声打断了她,双腿交叠,优哉游哉地轻晃着脚尖道:“收起你那龌龊心思吧,”眼角余光在她面上瞟了几眼,笑得愈发诡异,“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怀真脸颊微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在他后边找了处地方坐下,没好气道:“牛郎织女一年还能团聚一天呢,怎么我跟我夫君多相处一会儿,还犯法了不成?”   李晄怪笑了两声,从怀中拈起一张花笺抛了过去,“你家兄长为了江山社稷,要被迫卖身了。”   怀真满腹狐疑地捡起来,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十来个卢姓女子的名字和年龄及父母籍贯等。   “这、这是……要选妃?”她结结巴巴道。   “不是选妃,是立后。”李晄打了个哈欠,摆手道:“你看着挑一个嫂子吧!” 第149章 .立后(上)您还记得窈窈?   怀真不敢置信地望着李晄,上前两步将那烫手山芋般的花笺还给了他,拖了只垫子过来,在他旁边坐下,闷声道:“这么大的事,我可不敢做主。”   “卢家要求入主长秋宫,陆家想要大将军。”李晄仰头望着繁复绮丽的藻井,森然一笑着道,“大将军又不是世袭传承,陆涣死了接着让陆琨做?”   怀真思忖着道:“陆琨是谦谦君子,断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其中应当有隐情。中原战事一团糟,纵使他讨伐叛贼有功,也是无法跟安定西北、招降雍州叛军的大功相提并论的。如今大将军的印绶已经给了出去,绝不可能再收回。那你准备如何安抚陆家?”   “先礼后兵,任萧祁为卫尉少卿,让他去做说客。陆琨若是接受的话,可从卫将军或中尉中选择其一,若不接受,那便滚回青州去吧!”李晄道。   “中尉我有更合适的人选,”怀真沉吟道:“可以召右辅都尉吕朝隐回朝,由他重组北军。”   “吕朝隐……”李晄皱眉道:“你疯了?他是二皇兄身边宠臣,声名狼藉恶迹斑斑,实在不堪担此重任。”   “于公于私,我都不喜欢他。可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他人品固然不佳,但能力尚可。如今朝中诋毁先帝成风,连同他身边近臣也都被打为惑主奸佞,整日里喊打喊杀,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罢了!你身为新君,切不可助长此种行径。否则如何安定朝纲?当务之急是重整南北两军,破格录用贤良之才,而不是搞清算,我怕有人会浑水摸鱼,趁机清除异己。”怀真语重心长道。   李晄揉着太阳穴道:“这些明日政事堂再议吧,先把立后的事定了。”   “这……未免太草率了吧?”怀真愕然道。   “朝野动荡了两年多,到处死气沉沉,需要一场普天同庆的喜事来热闹一番,还有什么比嫁娶给合适的?”他侧过头瞥了眼怀真,意味深长道:“你当初若不那么急,现在倒是可以风光大嫁。”   怀真撇了撇嘴,没好气地想着我又不是没有风光大嫁过,谁稀罕这个?   她重又拿过那张洒金花笺,靠在扶手上细细看着,蹙眉道:“每个人的习性喜好都有,你看了半天,就没有中意的吗?”   李晄懒洋洋道:“我的心在葭葭那个小白眼狼身上,所以看别的女子都一个样。”   怀真半信半疑,暗暗瞟了他一眼,既难过又庆幸,她知道纵使葭葭还活着,也改变不了现状,他终究是要娶别人的。   “有件事……”她犹豫着道:“我实在不想瞒你,我……我已经服用了绝子汤,这辈子都不会生育子嗣。所以……你任重而道远,立后还是谨慎点,别以为随便选一个给人家名分就行了……你、你为何这样看我?”   李晄不知不觉中坐直了身体,冷锐的凤眸中迸出骇人的光芒,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抖动着,他直直盯着怀真,强忍住震惊和愤怒,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是谁……谁做的?谢珺知道吗?”   怀真这才明白他误会了,忙握住他僵直的手臂,解释道:“你别乱想,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不愿生,三郎知道呀,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瞒着他?”   “你?为什么呀?”李晄百思不得其解,厉声道:“哪有女子不想做母亲的?何况那种药……那种药你也敢乱吃?就不怕损伤身体吗?你怎么这么傻,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他抽回手臂,霍然起身在殿中烦躁地来回踱了几圈,突然怒不可遏,转身指着她道:“我在宛城看到的那个孩子……你说,是不是谢珺的野种?”   怀真哭笑不得,急忙摇头道:“不是,那个孩子是别人的,跟他没关系,你不要瞎猜……”   李晄大步走过来,俯视着她冷笑道:“你敢确定?你了解男人多少呀?好,你记住,不要让那个孩子回到洛阳,否则我当即赐死。”   “你……”怀真愕然道:“你这是仗势欺人,堂堂一国之君,何必要跟你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她实在不好到处宣扬他俩都绝嗣了的事,更不好把董飞銮供出来,因为这涉及到孩子的生父,如今崔氏和朝廷依旧是敌对关系。以她对李晄的了解,他少不得要拿孩子做文章。   “我是怕你被人算计了,还蒙在鼓里。”李晄直起身,拂了拂袍袖道。   “太小瞧人了,我有那么好欺负吗?还是先说正事吧,你快点选一个合心合意的皇后,将来你俩多生几个,到时候过继一个给我。”怀真岔开话题道。   李晄白了她一眼,重又坐了回去,侧过身望着她纳闷道:“你为何自己不生呢?”   怀真道:“人生如此短暂,我不想把大把时间浪费在生育子嗣之上。”   “做母亲是女子的天职,”李晄道:“你这是逆天。”   怀真嫌恶地瞥了他一眼,皱眉道:“你们男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由你们来生孩子,我看要不了多少年世人就快灭绝了。”   李晄有些好笑,摸着下巴道:“这话怎么说?”   “无论文臣还是武将,成年后正要有所作为,可是刚一成亲——怀孕、产子、哺乳,两年多没有了吧?若是生三个,那岂不是六年没了?生五个的话,十年没了。等到想要奋发图强时,心志早就被消磨殆尽了,还有几个能出人头地有所建树?就这还是顺利的情况,若是遇到难产,损伤元气甚至血崩致命都是常有的,试问还有几个男人愿意?”怀真忍不住抱怨道。   李晄面色微变,竟难得地沉默了,不无感伤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母亲就是难产而死,我生下来时奄奄一息,御医们都说八成活不了。当时父皇有六个儿子了,根本连正眼都不愿多瞧一下我们母子。所以我母亲到死都是个低贱卑微的长信宫宫女,别说名分,连身世名姓都没留下。长信宫当初有三千宫女,二十年前的旧事,就连宗正也无从查起。”   怀真颇感愧疚,那时候父皇一门心思都在身怀六甲的母妃身上,对于旁的事的确无暇顾及。   他和李晄年龄相仿,可她几乎独占了所有父爱。等到她失宠时,他已经独自长大了。   “你恨我吗?”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晄瞟了她一眼,嗤笑道:“恨你做什么?就算没有你,父皇也未必看得到我,谁让我排行老幺呢!不过嘛,我后来也渐渐平衡了,父皇对其他兄长也没有多少偏爱。”   怀真苦笑道:“你以后若有了孩子,可得一视同仁,千万不要厚此薄彼。”   “人都是有私心的,肯定会有所偏爱。”李晄若有所思道:“试问天下父母,有几个能真正的做到一视同仁?”   正说话的时候,槅门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内侍压着嗓子的尖细声音缓缓响起,“陛下,卢美人在殿外求见。”   怀真忙看了眼不远处的铜叶鎏金莲花更漏,发现离就寝还早着呢,正踌躇着要不要离开时,李晄却命人去宣了,转头看到她左右为难的样子,不禁笑着打趣道:“你想什么呢?不是我的美人。”   怀真满腹狐疑地望着他,问道:“那是?”   外间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和殿下正在阁中叙话,您自行进去吧!”   话音刚落,便有个步态娴雅的素服女子在女官陪侍下款款走了进来。   怀真抬眼去看,只见那女子约摸二十上下,淡扫峨眉,云鬓蓬松,发髻仅用一只素钗绾就。虽然和宫中前朝妃嫔一样,都是居丧的装扮,可她端庄温雅身姿窈窕,通身上下有种清正的贵气。   “妾身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卢美人走到帐缦前福了福身,朱唇轻启,语声柔曼,低眉行礼。   身后女官则跪下叩头。   怀真越看越眼熟,不由得起身迎了过去,失声唤道:“窈窈?”   那女子听到这个熟稔又陌生的称呼,陡然浑身剧颤泪盈于睫。   怀真忙扶住她双臂,惊问道:“窈窈,真的是你?”   当日她离京时,卢娘亲送自城门口,洒泪挥别时,也都窥到了彼此的命运,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境遇下重逢。   “殿下……您还记得窈窈?”卢娘仰起脸望着怀真,惊喜交加道。   “怎么会不记得?当日见到程先生时还向他打听过……”她顿了一下道:“这几日实在太忙,竟没顾得上去寻访你,实在抱歉。”怀真不好意思道。   如今身份悬殊,卢娘哪里敢受,连忙请罪道:“殿下不要这么说,折煞窈窈了。”   当日在长信宫的授玺礼上,卢娘就在朝贺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久违的怀真和李晄,原本想前去相认,可碍于人多眼杂,且他们并未多留片刻,礼成后便离开了长信宫。   方才李晄派人送来口信,说她父亲想接她出宫,问她是否愿意。   她自然不愿,她是先帝嫔妃,再嫁已无可能,即使出了宫,也不可能住在家里,多半是移居尼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才二十出头,怎么会甘心呢?还不如留在宫里,至少在太皇太后座前还有一席之地。   因此甫一得到消息,她便跟着传话人前来觐见,一刻也不敢多等,没想到竟得知怀真也在。   两人相对抹泪,亲亲热热地叙旧时,李晄便静静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等她们俩说的差不多了,李晄突然屏退了怀真,起身徐徐走到卢娘面前,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记忆中,她还是个幽淑娇柔的少女,如今却披上了一层风霜。   卢娘笼罩在他古怪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觉又羞又急,心跳开始乱了。   直到她面颊上不由自主泛起红晕,李晄才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娘娘这么晚来找朕,所谓何事?” 第150章 .立后(下)朕知道你孀居,正好朕也丧……   卢娘深吸了口气,敛衣跪下叩头道:“妾身愿留长信宫侍奉太后,求陛下成全。”   “你是先帝的妃嫔,留在宫中多有不便,纵然你不是卢家女,朕也会放你出宫。因为在此之前,朕已经同意了长公主的建议——废除三十岁以下无嗣宫妃出家的陋习。”李晄背负双手,在卢娘面前缓缓踱着。   卢娘低垂着头,素色裙裾层层叠叠在身边铺展开来,她仿佛跪在盛开的花瓣中,神圣高洁,凛如霜雪。   李晄的话令她极为惊异,除了豪门世族,其他无嗣宫妃出家是祖制,虽说不近人情了些,可比起前代殉主算是仁慈多了。   而且……纵然宫规改了,与她又有何关系?先帝李旭为了纳她,不惜在杨家罹难之后与皇后反目,令皇后痛心疾首几欲疯癫。   宫人大多同情皇后,可是不敢指责薄幸负心的皇帝,碍于皇帝的偏宠和她的家世也不敢欺凌她,只能背后诋毁谩骂。   因此,她从一入宫就背负了‘妖妃’的恶名。帝王的专宠令她感到痛苦耻辱却又无奈,一度自暴自弃到连反抗的欲望都没有了。   索性没过多久,洛阳城破帝后殒命,宫中人心惶惶,身为李旭拥趸的祖父以死赎罪,叔父在乱军之中带领子侄杀出洛阳,投奔了兖州的父亲。   自那以后,宫里与世隔绝,再也听不到外界的消息。   变乱发生时,她和贴身嬷嬷、女官等躲在长信宫,听到高墙外边喊杀四起惨叫连连时,都以为叛军杀进了宫,后来才得知是军中哗变,官兵们闯进宫哄抢淫掠,幸好长信宫有虎贲军死守,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宫中无主,度日如年,哪怕是太皇太后,前程也是一片渺茫,众人无不盼着新君归朝,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到正轨。   卢娘也不例外,即使她的人生一眼都能望到头,可她依旧心怀着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希望。   这么久以来,终于收到了父亲的家书,字里行间看不出问候之意,也读不出关怀之情,只是说要接她回家。   她知道父亲的用意,新后入宫后,她若还在宫里,会提醒众人卢家曾有过的不光彩历史。她应该和祖父一样,随着他们侍奉过的君王一起灰飞烟灭。   李晄没有出声,卢娘便只能跪着。   按规矩她是先帝未亡人,不需要下跪的,就算情急之下忘了礼数,李晄也该命人搀扶,可他就是默不作声,站在面前静静端详着她。   凭着女子敏锐的直觉,她感到他看她的目光中掺杂着几分轻佻和暧昧。那不是小叔看嫂子的眼神,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以前他们见过很多次,他从未那样看过她。   “陛下……”她有些心慌意乱,垂泪哀恳道:“求陛下慈悲为怀,莫要赶妾身出宫。您若是担心妾身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会碍着将来的新后和妃嫔,那就让妾身去侍奉长公主吧!”   李晄不由失笑道:“哪有嫂子侍奉小姑的道理?何况,就算朕同意,怀真也不会同意的。”他转身取过那张花笺,递到卢娘面前道:“你不出宫,谁将这东西还给令尊,告诉他朕已经有了人选呢?”   卢娘忙双手接过,困惑道:“陛下,这是……”   李晄躬下身,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她清雅秀丽的脸容,温声道:“朕方才还在为立后之事头疼,正好你来了,既然你不愿出宫,那便做朕的皇后,这样就可以一辈子留在宫里。你意下如何,窈窈?”   卢娘满面震惊,微仰着头愣愣地望着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可能做他的皇后呢?   身后女官也是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呼出声。   李晄瞥了她一眼道:“你先下去。”   女官识趣地起身告退。   李晄抬手欲拉卢娘起来,卢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命运便掌握在他手中,虽然知道于理不合,可也不敢拒绝,心中既忐忑又期待,明知可能是幻梦一场,却还是任由他牵引到窗下落座。   李晄坐在她对面,道:“朕和令尊有约定,朕的皇后必出自卢氏。你的其他姐妹朕没见过,也没时间去了解,既然你熟悉宫中一切,又是卢家女,而且……和长公主交好,不如你来做朕的皇后。”   卢娘正欲开口婉拒却被他截住了话头,含笑道:“朕知道你孀居,正好朕也丧偶,这么算来,岂不是天作之合?”   “陛下……”卢娘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珠泪涟涟,转过头哀哭不止。   李晄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道:“快别哭了,自己擦擦脸,否则外边人听到了,还以为朕欺负你了。”   卢娘接过,嗅着帕子上清幽的水仙花香,心口不由得一阵抽痛。那是他衣上之香,经年未变,可她已不是昔日的烂漫少女。   李晄见她哭得更凶了,纳闷道:“你当真不愿?”   卢娘双肩簌簌抖动着,将脸埋进帕子中泣不成声。   她和李晄初见是在承庆二年端午宴上,当时她陪侍在太皇太后身畔,满座珠光宝气衣香鬓影,晃的人眼花缭乱。   可是场中最耀眼的少女并非荣懿公主李荻,而是长公主怀真。同样,最夺目的少年也并非皇子李绗,而是韩王李晄。   她情不自禁地被他们吸引了目光,可是她却吸引了皇帝的目光。   后来她与怀真交好的目的并不单纯,同样,怀真也是有着私心的——那就是故意气/皇后母女。   她知道怀真的私心,可怀真并不知她的企图。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见了珠玉般耀眼青竹般挺秀的美少年,又怎么会对言行虚伪心思龌龊的中年皇帝动心?何况他妻妾成群儿女成堆,论年龄都能做她的父亲了。   入宫为妃,替皇帝诞育子嗣,这是她身为卢家女的使命,她知道躲不开也逃不掉,所以并没有多少奢望,只想在进入樊笼之前多看几眼想见的人。   除此,别无他念。   她为了避开李旭的纠缠,只得求助于怀真,她总会义无反顾地帮她,令她既感动又愧疚。奈何怀真和她一样,命运都无法自主。   入宫受封美人之后,她经历了许多不敢想象的磨难和苦痛,少女时期的心事已如过眼云烟。   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重逢,更不敢想象他会唤她的名字,甚至提出……   “妾身已是残花败柳……当不起陛下的厚爱……”她此刻只想逃到一个无人之地放声大哭。   花香依旧,可物是人非。   早年间,李晄和很多男人一样,认为女子天生低人一等。可是在被怀真反驳地多了以后,他的想法渐渐也有所改变。   就像以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小宫女,并且想和她一生相守。   他更想象不到,自己会想娶一个孀妇——甚至她还是他的嫂子。   怀真常说上天待女子不公,他到此刻才深以为然。女儿只是家族固宠的工具,用过的旧人弃如敝履,反正有的是待选的新人。   这个女子曾经也和他的妹妹一样,鲜妍明媚生机盎然,如今他的妹妹依旧意气风发,可她却枯萎凋零毫无生气。   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尝试着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   李晄的决定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兖州刺史卢义临。   但窈窈到底是卢家女,既然李晄要以她为后,卢家人虽然心情复杂,却也只能接受。既然皇帝开口了,那他们也只能照办。   于是太常与宗正开始着手准备皇帝大婚事宜,怀真接管少府,绞尽脑汁从所剩不多的府库和财税中为大婚筹钱筹物,想要尽量办得像样一些。   萧祁不负众望,最终说服了陆琨接受卫将军之职。吕朝隐受命回京,和屯骑校尉于永田一起重组北军。   东西两路大军撤退后,洛阳城的百姓总算舒了口气。   九州之中,数扬州最为富庶,其次是荆州和梁州。   程循任给事谒者,受命出使梁州。怀真则回到荆州,辗转各郡,募钱百万。程循也不负众望,说服赵王归顺朝廷,并且带回了所募钱财。   其他州见状,也都纷纷效仿,一时之间,财货源源不断运往洛阳。万众一心,终于赶在大婚前完成了铜驼大街两边的修葺。   婚期定在腊月初十,城中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庆贺。   卢家在永和里置宅,左邻右舍皆高门华屋,楸槐荫道,桐杨夹植,乃当世贵里。   皇后花车从永和里出,沿御道一路向西至铜驼大街,在万众欢呼声中向北行去。   听说皇后原是先帝嫔妃,但入宫仓促,尚未承宠便遇叛军攻城,及至先帝蒙难,她仍是处子之身。因她仁孝贤淑,才德过人,有母仪天下之象,故而被太皇太后许配给今上。   这种欲盖弥彰澄清,洛阳百姓们大都嗤之以鼻。遭逢乱世,礼崩乐坏,帝室衰微,诸侯坐大,新君别说是以嫂为妻,就算是娶了庶母也不足为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卢家相逼,他不得已为之。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皇家秘辛,百姓们并不关心,只要朝廷能维持法度固守城池,别让叛军再打进来就行了。   华盖宫车之上,彩幔收拢,宝光莹然,皇后高坐其上。   九鬟仙髻,赤金凤钗,流苏步摇,彩绣璎珞,容色端庄,温雅宁静,何止母仪天下,俨然有神佛之相。   送亲队浩浩荡荡到了阊阖门外,代天下迎亲的并非王公大臣,而是怀真。   虽说妹妹接亲于理不合,可大家已经习惯了重大场合无处不在的怀真,便也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帝后大婚,自是普天同庆,四方来贺,谢珺身为雍州刺史,也在其列。   位于永宁寺东的原太尉府损毁严重,如今被改建为大将军府,东邻御道,离阊阖门不过一里。   此时谢瓒和谢瑨因私通叛党获罪,经怀真从中周旋,由斩刑改判抄家流放。大房谢瓒有二子二女,二房谢瑨有一子二女。   怀真于抄家之日亲自登门,命人将谢珺旧物收拢装箱,以及他的书童仆婢乳母一起送到了大将军府。   谢梅英傲骨铮铮,不愿寄人篱下,宁可出家为尼,但被怀真强行拦下,并盛情相邀,请她入宫为女官。   她原本就不是消极避世之人,且性烈如火志气极高,哪里甘心真的出家?所以最终被怀真说动,愿意入宫。   怀真初时担心那几个孩子受父母影响,对叔父心生罅隙,宁可自讨苦吃也不愿投奔,结果一一过问之后,却发现两家的男孩子都愿追随身为大将军兼驸马都尉的叔父,两家幺女只想跟着姑姑谢梅英,长女则想跟随怀真。她不由极为感慨,看来只有前世的自己是个傻瓜,才会不计后果以卵击石。   于是,当谢珺回到新宅时,看到三个迎出来的侄子时着实吃了一大惊。 第151章 .归属长公主后面,还有大将军呢!……   谢珺再回来时,只感到繁华如梦,似水东流。   京郊满目疮痍尽是焦土,而且洛阳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鼎盛之都。   原本遍地佛寺,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如今为了重建城池,半数被拆去做了修葺官署府邸的材料——这其中就有为他改建的大将军府。   虽然盛况不及往昔,可帝后大婚办得还是有声有色,观礼者之众,远胜前几年的荣懿公主大婚。   说到荣懿公主李荻,驸马霍骧战死后,她因李氏皇族的血脉保住了一条命,被燕王囚在偃师城,准备在称帝后用她赏赐功臣。   城破之后,李荻落入了青兖联军手中,辗转被送到了御前。   此时李旭已因十条大罪被追废,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公主身份,没有了骄傲的资本。   可是看到新帝身边陪坐的怀真时,却像是受了莫大刺激般突然发作,竟忤逆犯上口出狂言。   李晄原本就不喜欢,可出人意料的是并未治她大不敬之罪,反而将她送去了乐安公李绗所在的京县,命人暗中严密监视。   怀真猜到了他的用意,但是并未提点。   **   夜晚,大将军府,后院堂庑下,两人并肩而坐,正仰头观赏夜空中璀璨的烟花。   “陛下看出李荻心怀不忿,故意遣她去京县,为的就是给她机会怂恿李绗谋逆,到时候再一网打尽。”怀真倚在谢珺肩上,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你说,她会中计吗?”   谢珺没有回答,反而笑着道:“你什么都没有做,我很欣慰,我的泱泱总算长大了。我真担心你头脑一热,跑去提醒她呢!且不说她根本不会信,就算信了,难道陛下就没有后招了?”   “我有那么傻?就算真的有点儿于心不忍,也不会为了她去忤逆陛下。当年你出事后,她们母女没少看过我的笑话,我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仁慈了。”怀真满腹委屈道。   “泱泱,人只能自救,不要管别人了。”谢珺揽住她的腰,将她双手拢在温热的大掌中,感慨道:“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若是时刻等着别人救,能活到现在吗?”   “可我还是想救你,”怀真转头望着他的侧脸,忧心忡忡道:“我的命运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可是你呢?你从未跟我说过,在我离开后,你走的是什么样的路?”   他的身躯微微一僵,神情不由自主变得冷硬严肃,声音也开始发颤,“孤绝之路……不归之路。”   一大蓬烟花在北宫上空轰然炸开,瞬间的绚烂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不愿细说,但她却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成婚之前他有一次无意间感慨,“我们就像浮萍柳絮般,无依无靠无凭仗,连婚姻大事都无可做主之长辈。”   那时候她就想要对他好一些,多爱他一点。   可是这几年她越来越发现深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偏生她不具备。   谢珺外冷内热,而她则与之相反。   他对她坚贞不渝始终如一,从一开始就只爱她一个人。   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止爱他,也爱身边的一切,包括他口中虚无缥缈的苍生。爱情对她而言,从来不是生命的全部,而是锦上添花。   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对等的爱,因为人心是最不确定的。   她想让他感受到更多的爱意,让他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爱他。   “我平日大都在宫里,怕这边太冷清,才自作主张将几个孩子接过来住,没有提前和你商量……”她轻抚着他脸上僵硬的肌肉,柔声道:“人多了也热闹一些,你觉得如何?”   谢珺渐渐放缓了神色,握住她的手道:“泱泱,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用意。”   **   以前,侄子侄女们因着父母的偏见,对他这个叔父都较为疏远,最小的几个甚至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他被剥夺官职驱逐出京后,想必在孩子们眼中谢家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   前世他成婚后便离开了公府,母亲也回到了萧家,除了清明及年节祭祀外,甚少再与家人团聚。   怀真去世后,他带着孩子们离开公主府,在外面置办了私宅。   从始至终,兄嫂和姐姐们都没有动过接他们回家的念头,甚至嫂子们暗地里嘲笑他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结果跌到水里成了落汤鸡。   他为此彻底寒了心,宁愿背负恶名也要执意分家,从此与公府彻底断了瓜葛,也间接的绝了自己的后路。   等到少帝羽翼丰满对他渐起杀心时,文官之中竟无一人提醒他,包括加任侍中①常伴君侧的次兄,谢家不可能不知道风声。但是他们兄弟反目势成水火,朝中无人不知,所以他们没必要引火上身。   由于自幼受母亲影响太大,他的身份认知始终是模糊的。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谢家,也不属于萧家,对那两家来说他都是外人。   直到成婚后他有了自己的小家,才渐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他开始知道了自己是谁,以及自己可以做什么样的人。   那五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他至死都在回忆和怀念着。他的心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活泼热切过,将人间百味都尝了个遍。   “你真的不介意吗?”怀真似有些不信,下意识追问道。   “不介意,只要是你做的,我什么都不介意。”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他用无比诚挚的语气道。   无论父母如何,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他曾受过的不公待遇,并不想延续到下一代。何况,他又怎么会违拗她的意思呢?   她怕他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想提前为他部署亲信,没有比栽培子侄更合理的方式了。   怀真哪里知道他在那里自以为是得瞎体会,她只顾盯着远处的皇宫,听到御街上传来的打更声时,兴奋地搓了搓手道:“现在该洞房了。”   谢珺听得心头一热,却又凭着理智压下了欲念,柔声道:“你从早忙到晚,这才闲了片刻,还是先好好歇息,不能再劳累……”   怀真转头望着他,纳闷道:“他们洞房,我劳累什么呀?又不用我侍候。”   谢珺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尴尬地别过脸去,讪笑道:“我是说……你可以放心回房歇息了。”   “歇息什么呀?我现在精神着呢!”怀真激动地两眼放光,紧紧抱着他的手臂道:“我真替窈窈开心,她差一点就要沦为家族的弃子了。哥哥这一点真是好样的,不仅救了窈窈,还让卢刺史那些人碰了一鼻子灰。以后他们再想随意拿捏哥哥,都得掂量着点。”   “那是必然,因为皇帝身后有一位厉害的长公主呢!”谢珺恢复了镇定,受她感染也欢快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尖道。   “长公主后面,还有大将军呢!对了,你何时能重组麾下五军?”她好奇问道。   谢珺无奈地摇头,抱怨道:“我这才回来,两眼一抹黑,府中连部曲属官都没招到呢,你就催我组建军队?我又不是诸葛孔明,能撒豆成兵,转眼就给你变出十二万五千大军来!”   “我就随便问了一句,你犯得着发这么大一通牢骚?”怀真虽然理亏,却不偏不肯认。   于是像以往一样,谢珺只得乖乖低头认错。搂着她哄了半晌,保证道:“最多一年,我不仅要重建五部常备军,还要修复四方武库。你和陛下就一心主理政务吧,武备上的事尽管交给我。”   “一年?”怀真感到匪夷所思,“我之前问吕朝隐,他说最少得三年。”   一听到这个名字,谢珺的脸就拉了下来,低哼道:“因为他是个废物。”   “你……”怀真忍不住笑倒在他怀中,“你竟也会骂人?”   “我说的是事实,没有骂人。”他傲然道:“我原本就是主管统兵征战、武备国防的,他一个专司暗杀的宵小之徒,能和我比?”   怀真直起身,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道:“像个大将军的样子。”   “不是像,我本来就是。”他拽住她的手道。   “此后卫室的兴衰荣辱,可都系在大将军一人身上了。”怀真款款起身,盈盈拜下道:“无论我们兄妹,还是万千百姓,可都有劳大将军照应了。”   谢珺知道她在玩闹,可还是禁不住心潮澎湃,拽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扯到了怀里,抬起她的下巴,故作轻浮地凑过去,阴笑道:“只要美人肯委身于本将军,一切都依你。”   怀真立刻直起身来,突然娇笑着跨坐在他膝上,作势便要解他衣带,豪放地应道:“好说,此处视野开阔,风景绝佳,就让妾身侍候将军宽衣吧……”   谢珺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按住她的手求饶。   怀真得意地捏他脸颊,打趣道:“你这点儿胆量,如何在战场上杀敌立功?”   谢珺揽住她的背,让她倚在怀里,吻着她耳侧低笑道:“专诸曾说,屈一女之手,必能伸展于万夫之上。能被收录在《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人,你敢说他胆小怯懦吗?”   “专诸是忠义豪侠,当然不是懦夫。”怀真被他吻得半身酥麻,瑟缩着闪躲道:“三郎,我错了。”   谢珺还欲再闹,却听到了廊外的脚步声,忙将怀真抱下来安放在身侧。   “殿下,将军,西院的刘嬷嬷带几位小郎君来请安。”婢女低垂着头,站在不远处禀报道。   不等他发话,怀真便扬声道:“先带进去吧,我们这就回。”   待婢女退下去后,谢珺才嘀咕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别抱怨了,快回去受礼吧!”怀真拽他起来,欣慰道:“这几个孩子还挺懂规矩知礼节 ,回头我得好好赏一赏。”   她素来就不是爱守规矩的人,为何现在却一反常态这么高兴?   谢珺心底泛起狐疑,走了几步突然明白过来——她是在替他高兴。 第152章 .子弟怎么,驸马不够你骑?(来不及了……   大房的谢青阳十六岁,谢槐序十三岁。二房独子谢素商刚满十岁,虽是堂兄弟,可并排站在一起时就像亲兄弟,一样的风神俊秀举止得体。   谢珺和怀真进了院门,谢青阳便领着两名弟弟迎出来,在阶下整衣肃容躬身行礼,齐声道:“侄儿给长公主请安,给叔父请安!”   怀真笑吟吟抬手道:“快免礼,我不常过来,以后有什么事就和叔父说,他会转告我的。”   三个少年谢过后,又眼巴巴望向谢珺,直到他也发话了,这才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进房中,正要告退时却被怀真拦了下来。   “厨下煮了驱寒的羊汤,你们都留下来,喝点儿暖暖身子再回吧!”   三人以为只是喝口汤便没推辞,就连谢珺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片刻后,怀真却领着人搬来了一口两尺高的三足圆腹青玉鼎,鼎中应该盛放着煮好的肉,虽未开启,却也肉香扑鼻。   其后又有婢媪捧来清水巾帕,侍候他们一一净手,最后才托来食器、佐料、蒸饼、解腻的配菜等,可是放下后便径自退了出去。   怀真和谢珺坐在一起,三兄弟分坐下首,此刻众人食案上都空空如也,但是下人全都出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谢珺侧头瞟着怀真,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这道考题有些刁钻了,别说是这些孩子,就算是他,在离家之前,每一餐也都有专人侍候,连夹菜也不用自己动手。   而兄长们则是长姐亲自带着仆妇们从头侍候到尾,所以他不用想,也知道这几个孩子是怎么娇养大的,别说替长辈布菜盛汤,能自己把饭菜扒拉到嘴里就算不错了。   小厅中的气氛逐渐变得压抑而尴尬,直到年龄最小的谢素商毛遂自荐,起身拜了拜,愿为众人盛汤。   怀真既惊讶又欣喜,她原本以为主动出来的会是谢青阳,殊不知大房长子最是娇贵,哪里会做这些下人的活计?纵使应变能力再好,也不敢贸然出来。   很明显,谢素商也不精于此道,揭鼎盖时被烫得差点跳起来。   谢珺没忍住,只得亲自下场教他用旁边折叠好的巾帕垫着。   盖子刚一揭开,室中立刻盈满鲜香。   剩下的俩兄弟对望了一眼,觉得这种干坐着,等叔父和弟弟侍候似乎有点不合适,便也起身过去观望,想要搭把手。   谢珺只得耐下性子,教他们如何盛汤,如何布菜,如何分肉等等,甚至到了后来还要演示如何加佐料,如何卷饼子……   怀真静静坐在上首,笑着看他们围在鼎前忙活,可不知为何,笑着笑着却觉得鼻子发酸,眼前渐渐凝结了一层雾气。   这个时候,葭葭应该早就转世了吧?她会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呢?天可怜见,让她重新开始吧,再不要想起前世的种种。   她想起葭葭时,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心口。   葭葭的热血漫过她心房的感觉似乎还能想起来……就差一寸多,那柄木剑就要刺穿她的心脏了。   若是没有葭葭挺身而出,她真的会死吗?   时隔一年多,当时窒息般的恐惧早就烟消云散。   人的记忆好像是有选择性的,对于可怕和痛苦的事情,只要过去了就很难再回想起当时的感受。   谢珺方才一抬头便察觉到她的异状,便让兄弟几人自便,他端了一盘肉回去入座了。   怀真正自发呆时,鼻端突然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回过神才看到他卷了一张饼子递到了她面前,正笑望着她。   “怎么哭了?”看到她眼中漾着一层水雾,他忍不住轻声问道。   “没有,没有,”怀真忙指了指食案上的盘子,“刚才尝了根葱丝,辣的眼泪出来了。”说罢张开嘴巴,就着他的手吃完了一只色香味俱全的肉饼。   正有些口渴时,谢素商送来了撒着胡荽碎的热汤。   **   自从新帝回朝,谢家满门俱都胆战心惊,日日等着朝廷清算,从上到下全做好了被流放或砍头的心理准备,所有人都在后悔为何当年没对三郎好点,否则以他今日的地位,必能保家族无虞。   谢瓒兄弟也想过去求怀真,可是燕王派人刺杀怀真之事天下皆知,而他们都曾效忠于燕王,若出现在怀真面前,那不是提醒她回忆新仇旧恨吗?   被判斩刑后,整个谢家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可是在行刑前几天,廷尉却突然下了文书,通知他们脑袋保住了……   直到抄家那日怀真的仪仗停在门外,谢瓒兄弟才明白终究还是沾了谢珺的光。   于是他们临行前都暗中叮嘱儿子们,想要重振谢家,就一定要好好跟着三叔,既然他能不计前嫌出手相救,那必定会念在同出一宗的份上照应谢家血脉。   三人俱都记在了心里,于是当怀真问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说要跟着谢珺。   可他们无论面上多平静,心里更多的却是忐忑,因为他们和这位叔父并不太熟。谢珺十四岁便离家从军,即便是最年长的青阳,当年也才五岁。   而谢珺的居处又在府中最偏僻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所以纵使他后来回家了,也甚少碰面。   在他们印象中,叔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性情冷淡,沉默寡言,因此从一见面就都有些发怵。结果谁也没想到,第一次与他接触,竟是被他手把手地教如何分汤切肉。   这种经历对彼此来说都是新奇而陌生的,竟不知不觉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让他们觉得不苟言笑的叔父其实挺亲切的。   而且他看上去虽然古板严肃,可居然会旁若无人地喂长公主吃东西,他们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见,便都觉得无比稀奇。   慢慢地也都忘了规矩,便直接捞起骨头啃了,先前长公主出去时,叔父说她的御厨都是宫里出来的,做菜很好吃,他们只当他是为了缓解尴尬,所以没话找话。   直到此刻亲口尝到了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即便只是普通的清炖羊肉,竟也好吃到令人食指大动。   怀真吃饱喝足,正欲起身去洗漱,转头却看到谢珺在吮手指,顿时忍俊不禁。再看一眼围拢在玉鼎前大快朵颐的三个少年,面上笑意愈深,心底阴霾早就无影无踪了。   谢珺见她作势要走,便也跟着起身了。   等到谢家侄子们缓下来时,才发现正座上早就空了,忙唤人询问。   刘嬷嬷走进来,掩口轻笑道:“殿下和将军回去歇着了,嘱咐三位郎君自便。”   谢槐序以袖掩面,叹道:“你俩怎么光顾着吃,都不留意一下动静?这下完了,我们在叔父心目中的印象一定糟透了。”   刘嬷嬷连忙安慰道:“郎君多虑了,将军表面严肃,可实际和殿下一样,平时挺随和,等以后处的久了,你们就知道了。”   “嬷嬷此话当真?”谢青阳惊喜道。   “当然,”刘嬷嬷忙招呼几人起身,“不早了,你们也快点回去歇息吧,明儿就不用请早安……”   “那不行,”谢青阳反驳道:“子侄就得有子侄的样子,我们如今父母不在身边,以后全仰仗叔父了,别的不说,晨昏定省还是能做到的。”   刘嬷嬷拗不过,只得由着他们去。   **   次日一大早,怀真和谢珺洗漱更衣毕,正要去用早膳,刚一出门就见玉树盈阶芝兰满庭,那三个少年早就梳洗停当,站在外面恭候了。   不愧是谢家子弟,无论气质、仪态还是相貌都一个塞一个好,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很赏心悦目了。   “侄儿给殿下和叔父请安。”三人齐齐作揖道。   “你们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去坐?”怀真纳闷道。   “侄儿怕打扰殿下和叔父休息,故而没有让人通报,实在是唐突,请殿下恕罪。”谢青阳神色恭谨道。   怀真挑了挑眉,望着他少年老成的样子,心想着昨晚吃肉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般拘谨,遂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再一口一个殿下了,往后叫叔母就行了。”   三个少年不由受宠若惊,忙连声谢恩。   怀真随便用了些早饭,宫车便已到了大门外,听到她要走,谢青阳等人便都放下银箸,想要起身相送,却被谢珺一口回绝,勒令他们好好吃饭。   “晚上回来吗?”   “不好说,你也是成过婚的人,知道头三天新人不便露面。所以很多事情就得我拿主意,若是太晚的话我就歇在宫里了。”   “行,若是回不来,不管多晚都让人给我捎句话,我好放心。”   “我在宫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玄鹤一直在暗中保护……”   “玄鹤?”谢珺凝眉道:“那个小道士怎么还没回去?”   怀真拢了拢披风,笑着道:“可能觉得外面的花花世界远比山中好玩吧!”   “你手底下那么多女兵,就不能训练几个做暗卫吗?”他有些幽怨道。   “哪有闲工夫……你、你不会连出家人的醋都吃吧?”怀真满脸不可思议,回头捏了捏他的脸蛋,失笑道:“这样下去,我是不是连公马都不能骑了?”   谢珺也忍俊不禁,趁着侍从们还没赶上来,上前一步附在她耳畔悄声问道:“怎么,驸马不够你骑?”   怀真的脸‘腾’地绯红了一片,银牙暗咬,嗔道:“正经点,如今可是大将军了。”   他只顾腆着脸笑,手伸到她袖中与她十指相扣,叮嘱道:“方才开玩笑的,忙的话就不用顾念我了,这两天我正好去各处官署转一圈。”   “好,”怀真抽出手道:“那我先走了。”说罢匆匆步下台阶,登车而去。 第153章 .开明此乃朕之意,不必再奏   帝后大婚没多久便到了年终,正当怀真为各项繁冗的祭祀焦头烂额时,永嘉大长公主回到了洛阳,她只得丢下手头的事,特意出城去迎。   永嘉是极重规矩的人,前几年又受太皇太后影响颇深,一度成为京中女德典范,较起真来连太皇太后都自愧不如。   洛阳动乱之前,她被陆家人护送至青州避祸,原想着李晄登基后便会立刻接她回来,因为后宫需要有资历的掌事人。   而太皇太后过于年迈,且不通庶务,无法辅佐新帝。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晄继位后只派使者送去礼物慰问过她,但绝口不提接她回京之事。而且他不仅将大婚典礼交给怀真操办,甚至力排众议,将各项重大政务都交由她协理。   最不可思议的是,李晄破例准许怀真入政事堂,并且给她加封号‘定国’,甚至将原本应该给陆家的大将军也给了她的驸马,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当怀真带着人在建阳门外迎候时,永嘉连车也未下,只是隔着帘子冷喝道:“跪下!”   怀真虽觉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忤逆长辈,只得在道边跪下,举手加额恭恭敬敬道:“姑母有何见教,怀真洗耳恭听。”   “你身为长公主,本该为闺阁女子做表率,可你却视礼法规矩如无物。既已成婚,就该在后宅好好呆着,相夫教子才是你的职责。可你竟不顾男女大防,整日里抛头露面,甚至往来于朝堂与官署之间,试问你可还记得何谓妇人四德?”永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从车窗里一字一句传出来。   在场属官和仪卫们俱都吓了一跳,但也有暗中赞同者,只是不敢表露罢了。   这些说辞对怀真而言都只是老生常谈,以前早就听腻了,但也仅限于以前,在她重回洛阳之后,没有一个人敢当面对她说这些话。   她缓缓放下手,跪直了身体,不卑不亢道:“姑母,您所说的规矩已经过时了。女子并非只能拘于闺阁相夫教子,我见过辛勤耕作的女子,见过奋勇杀敌的女子,见过学识渊博的女子,也见过传道受业的女子,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一样都不输,为何非得给她们戴上枷锁?”   “你……数年不见,你竟已离经叛道到了此种地步?怀真,也许你说的没错,女子可以耕作、从军、为师,但女子决不可干政,牝鸡司晨,历来都是祸乱的象征。汉朝吕后干政,致使朝纲混乱社稷动摇,至今也不过几百年,这还不够警醒后人吗?”永嘉强自镇定道。   “姑母此言,怀真恕难苟同。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难道有德者还分男女?您说女子干政是祸乱的象征,远的不说,就说这几年,祸乱朝纲将万民致于水火的究竟是谁?至于您说的吕后,却也并非一无是处。”   她知道自己的见解势必会引起争议,但却并不想刻意隐瞒,坦言道:“吕后临朝称制期间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确立监察御史制,废除前朝各项酷刑,给了动荡不安的天下天难得的太平。太史公也说‘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见女子也能安天下。她的政绩并不比男子差,然后世只会揪住她所犯诸恶去抨击,殊不知她只是犯下了所有夺权当政者都会犯的……”   “闭嘴!”永嘉怒不可遏,但她从来只读女子该读的书,所以她不知该如何去反驳,只觉得无比荒谬。“我看你是疏于管教,鬼迷了心窍,才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她唤出随行司礼女官,命其当众宣读《女则》和《妇行》羞辱怀真,自己则先行一步回城去了。   车声碌碌,仪仗过去后,只剩下司礼女官和几名随行者。   两名宫女走出来,正要扶怀真起身,那女官却喝道:“退下,大长公主有令,长公主需得跪听,直到能复述一遍方可起来。”   怀真无端受辱,本就郁愤难当,听到这话更是火冒三丈,拂袖而起道:“你既然如此爱读书,那以后便留在我身边天天读给我听。”说罢吩咐人去跟永嘉讨人,说她要跟司礼女官学规矩,永嘉当即便允了。   从此,这名女官便成了她殿中十六名司书之一,每日负责在晨起时和就寝后为她读四史,这让女官苦不堪言,因为在她的认知中,那不是淑女该读的书。   可是真正的折磨还在后面,怀真令人搜罗了民间广为流传的红颜祸水相关记录,诸如妹喜妲己、褒姒夏姬、西施貂蝉、飞燕合德,甚至还有吕雉贾南风等,让人编纂成册交给她读。   可怜司礼女官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陷身于被她视作洪水猛兽的妖妃艳姬、恶毒野心家之中,一度想要投缳。   大概是以毒攻毒吧,浸淫其中多日后,她竟觉得怀真的所作所为似乎不是那么惊世骇俗了。   以至于当她大笔一挥,写下‘开明’二字,告诉众位司书女官,说这是她向皇帝建议的新年号之后,女官的心底已经泛不起半点波澜了。   **   开春后,怀真命人将位于建阳门内的公主府拆除,决意在原址上建洛阳最大的蹴鞠场。   在皇城里设蹴鞠场,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永嘉第一个不答应,当即联络朝臣去参奏,说她这种行径堪比商纣汉灵的酒池肉林,请求皇帝予以否决,不然将来王公贵族皆效仿,必将引得奢靡享乐之风盛行,于国于家大为不乐。   “此乃朕之意,不必再奏。”李晄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你就这么写。”   “你当别人是瞎子?我的笔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姑母知道了还不得气死?”怀真将朱笔捧到他面前,又将奏章在他膝上摊开道:“你自己写。”   “你既想和她叫板,还怕什么?”李晄接过笔,白了她一眼道:“没出息。”说着一挥而就,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此乃朕之意,不必再奏。蹴鞠可强身健体,提升精气神,并非享乐。长公主割爱土地,行利国利民之事,应当嘉奖,不该诋毁,尔等切记。’   “官高一级压死人,辈分高一级也同理。她虽然处处找我不是,可到底是长辈,我明面上除了忍让还能如何?”怀真接过,轻轻吹干,收起来放到了一边。   “你怎么想到在她家隔壁建蹴鞠场的?这馊主意谁出的?”李晄饶有兴趣地问道。   “还能有谁啊,”怀真面颊微红,有些羞赧道:“当然是三郎咯。”   李晄忍俊不禁道:“看不出来呀,他肚子里坏水不少吧?等建好之后,建阳门里可就成了闹市,姑母不被吵死也得被烦死,恐怕连她神龛里的佛像都想逃走。”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恶作剧,”怀真笑着补充道:“他练兵需要场地,如今北军各大营在吕朝隐掌握中,他俩不对付,只能各做各的。”   “对了,他前日上奏,请封安定郡长史魏简的郡守,这个人你熟吗?可否胜任此要职?”李晄问道。   “熟,”怀真脱口而出道:“能力才华皆可胜任。他的妹妹也有大才,如今在荆州替我管理宛城的账务和财税,比起宋康隆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着等她再做两年就接回洛阳,在内廷府库中找一个职位,由她充任。”   李晄失笑道:“你又要提拔女子做官?难道你忘了去年冬天,为了升任女将官打了个多少口水战?”   “赵家姐妹跟随我多年,战功赫赫,从未主动要求过什么。若不是为了兄长之故,也不会来求我的。赵五纵使罪大恶极,但也情有可原。”怀真叹道。   去年洛阳秩序初定,李晄便命吕朝隐彻查当年参与哗变的官兵,并追讨被掠夺出宫的宝物。   吕朝隐曾掌北军狱,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所以不到半个月就查出了近百名涉事者,追回了大批宫中遗失的宝物,其中便有赵五。   他不仅抢掠了无数珍宝,还掳了一名宫女,按照军法当枭首示众。   赵家住在城西,外城被攻破时,赵家二老惨死于乱军中,幼妹遭受凌/辱死于非命,可官员和高级将领的家眷却在皇城受到保护,赵五悲愤之下才起了异心,最终跟随军中其他闹事者一起冲入了皇宫,做出了和叛军一样的行径。   赵家姐妹求助于怀真面前,她不能坐视不理,却也不能直接干涉,否则便会带头坏了法度。   思虑再三,只得用了迂回之计——提拔赵雪柏为南宫卫士丞,为南宫卫士令的副职,秩三百石,掌卫士,守护南宫。然后赵五便可得到推恩,免去死罪。   虽说波折重重,但最终还是如愿以偿。自那以后,赵雪柏成为本朝继杨寄容后的第二名女武官。   李晄慵懒地打了个呵欠,道:“只要能顶得住,就去做吧!时候不早了,我得回长秋宫陪皇后用膳了。”   他指了指御案上半尺高的文书,含笑道:“这些就有劳皇妹代为处理。”   怀真苦着脸道:“我还想回去陪三郎用膳呢!”   “算了吧,他人又不在洛阳,你就别找借口了。”李晄挑眉道。   谢珺为了重组五军,年还没过完便去了外地,怀真这才留在宫中长住,彻底沦为了李晄的‘刀笔吏’。   李晄擅长帝王心术,却对政务懒怠,他甫一登基便将五天一次的朝会改为七天一次,并逐渐放权于丞相和御史大夫,军事方面则全权交给了大将军府。   即便如此,每日依旧案卷累牍忙得够呛。   “对了,再过几日便到了春耕礼,届时你带窈窈一起来。”他伸了个懒腰,转头吩咐道。   “知道了,我这就让人提前准备。”怀真将他送到殿外,躬身道。   李晄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道:“过几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第154章 .大结局(上)朕要长公主一起接受朝贺……   开明元年暮春,朝廷下明诏,鼓励婚嫁及孕产。   并对边郡‘兵士苦役,生男多不养’及某些地方‘溺毙女婴’的行为予以严惩,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   与此同时大赦天下,宫中放出上千名育龄宫女,赠以嫁妆,许其自行婚配。并严格规定官宦之家畜婢及姬妾的数目,一经查到予以重罚。①   凡是生育家庭,皆宽其役,减其税,并且借鉴了越王勾践时期恢复民生的国策,其一,将娩者以告,公令医守之。   其二,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儿,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②。   其三,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   对于第三条,起初民众们皆以为官府是说说而已,直到听说怀真长公主亲办慈幼司,收留并养育十二岁以下父母死于战乱及贫病孤寡者之子女时,众人这才有点信了。   慈幼司下设多个机构,除了抚育孤儿,还救济老人及妇孺。并设有女医阁,请宫中擅长孕产的嬷嬷及专司女科的御医亲自教授,待学成后便可升为女医工,由朝廷发俸。   各地官府三令五申,命民间破除‘从一而终’‘好女不侍二夫’等陋习,鼓励移风易俗寡妇再嫁,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于是这一年的年底,多地都迎来了一波婴儿潮,其中以洛阳和荆州为盛。   初冬,长秋宫皇后生令德公主李霖,此为洛阳一大盛事。   为庆贺大公主诞生,皇帝特意准了百官三日休沐,向来提倡节俭的怀真也破例松了口,允许大办满月宴。   自从生女之后,李晄便整日泡在长秋宫,享受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小日子。但凡朝政,无论大小事宜皆令怀真裁夺。   **   从开明二年开始,李晄渐渐发现自己被架空了。   臣僚们每每有事皆去请示怀真,直到处理完后才例行公事般地向他回禀一声。   按照规矩,亲耕礼时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   有人提议长公主辅政劳苦功高,深受百姓爱戴,因此应该完善古礼,在天子三推之后加‘长公主四推’。   李晄颇为失落,将奏章揣到长秋宫,交给皇后看,“群臣眼中只有怀真,哪里还有朕?假以时日,恐怕国中只知长公主,不知君王了。”   皇后刚安抚完女儿,听到这番话不觉大惊。   忙趋步上前拜倒,握住他的袍袖道:“陛下万万不可有此念,怀真若是知道了定会寒心的。她是什么样的人,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王世宁扶立庶人李昀之遗腹子为帝,国号南卫,公然与洛阳对峙。庆阳崔氏逐渐蚕食了整个冀州,大有瓜分天下之势。皇叔明面上臣服朝廷,可一直在观望。如今政局得以安稳,全赖长公主和大将军。他们若真的有异心,天下就不会是如今的格局。”   李晄怔忪良久,背后渐渐沁出了一层冷汗。   想到方才心底突起的不甘和怒意,禁不住一阵后怕。   “窈窈,多谢你点醒了朕。”他眼角微微一红,握住皇后的手柔声道:“朕险些忘了称帝的初衷,也忘了怀真走到今天都是朕一手促成的。朕看不到她的功绩,却嫉妒她的声望。”   从父皇驾崩后怀真去安慰他的那个夜晚,他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余生一定不会负她。   此后多年兄妹两人互相扶持,走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终于到了权力巅峰时,他却差点为心魔所误,对她起了猜忌之心。   年少时他不止一次暗骂老二忘恩负义白眼狼,可如今才发现,只要到了这个位置,谁都会走上那一步的,若是无人警醒的话。   “陛下,你们兄妹须得一条心,这样才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臣妾敬您爱您,对长公主亦是如此。她虽大权在握,可从无半点私心,就连昔日府邸也自行充公,做了蹴鞠场,听说此举让洛阳儿郎雄风大振,皆以英武刚健马上英姿为美,如今街上再难找到满身脂粉气的裙屐少年。”皇后不无感慨道。   李晄听到‘从无半点私心’那句,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连子孙后代都不会有,哪儿来的私心?   他为自己方才的念头感到极为羞耻,深深觉得做皇帝是件会泯灭人性的事。因为无所忌惮,可为所欲为,所以一不小心就会放任恶念横行。   他享受着九五至尊的一切荣耀和名望,而她则在背后默默替他承担着一切重压。   “窈窈,你放心,朕不会伤害怀真的,朕也很爱她。这个国家可以没有朕,却不能没有她。”他伸臂搂了搂皇后,安慰道,“我们不会走上自毁之路的。”   **   夜深人静,凤凰台上依旧灯火通明。   李晄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时,正好看到王嬍托着一叠文书案卷走了出来,看到她便要跪下行礼。   李晄抬手示意她起来,悄声问道:“长公主还在吗?”   王嬍点了点头,道:“这是殿下今日批复的奏章,妾身正要送去温德殿交由陛下过目。”   “不用再多此一举,长公主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直接送去尚书省,交给他们执行吧!”李晄轻轻摆手道。   王嬍压住心头的惊愕,躬身退下。   原本怀真也在温德殿办公,帝后大婚之后,皇后时常会过来探探望,为了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怀真便搬到了东边的凤凰台。   李晄当时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但随着他们夫妻感情升温,日渐缱绻,便将那一丝愧疚也给忘了。   后宫由皇后打理地井井有条,前朝则有怀真操心,他这个皇帝做得远比父皇和皇兄们轻松。   阁中珠箔银屏灯火葳蕤,两名当值的司书女官正站柱前打呵欠,陡然看到皇帝的袍角,不禁吓了一跳,忙跪下参拜。   李晄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出去。   他穿过槅门走到了三面书架环绕的内室,却见怀真伏在雀屏后的书案上睡着了。   头顶的十二连枝灯半明半昧,将她罩在了一片温柔旖旎的光影中。   李晄敛衣坐下,轻轻地抽出了她握在指间的朱笔,润了润笔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悄悄画了一朵梅花。   怀真悠悠转醒,含含糊糊地唤道:“三郎……”抬起头看到他,忙揉了揉眼睛,像是有些惊讶。   李晄搁下笔,温声道:“谢珺还没回来?”   怀真抬手捏了捏酸麻的肩膀,摇头道:“他在青州督战,恐怕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她面泛狐疑,纳闷地望着他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突然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晄这才想到自从大婚之后,他这个时候几乎都在长秋宫,也难怪她会意外。   怀真成婚时,他心里极其失落,那种难受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尽管葭葭陪伴在侧,也难以消解。   如今他沉浸在新婚的喜悦和甜蜜中,几乎忘却了世俗间的一切烦恼,也忽略了怀真的感受。   而这一年来谢珺为重组五军四处奔走,她大多时候形单影只,陪伴她的是处理不完的政务,以及永嘉无休止的刁难。   如今的永嘉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恶婆婆般,仗着辈分和资历,不是找皇后的不痛快就是寻怀真的不是。   因为皇后第一胎生的是女儿,因此没少招致她的数落,动不动便将充实后宫采纳妃嫔挂在嘴边。   而怀真更是做什么都不对,如今又多了一条罪状,那便是婚后多年无子。   李晄规劝过好多次,可永嘉仗着曾养育提携过他,故而挟恩自重,令他也极其无奈倍感厌烦。   “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你。”李晄定了定神道,仰头望着枝灯上的仙人骑鹿形花饰,脑海中浮现出少女时期牵着一只小鹿在春光中漫步的怀真。   怀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为陛下记挂,你还是快回去陪窈窈和孩子吧,我好得很。”   “怀真,”李晄缓缓望向她,轻声问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怀真蹙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世人行事皆有所图,那么你所图为何?”他眼中满是迷惘,注视着她问道。   怀真以手撑着下巴,侧头望着低垂的绣幔,梦呓般微笑着道:“最初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也为了保护三郎一生安然无虞。可是后来,我发现身处高位能做的事,远比想象中的要多,便想要百姓乐业,天下太平。”   李晄一反常态,竟说不出讥讽她天真的话语,反倒受她赤子之心触动,鼻子一酸,喉中堵窒地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他从袖中取出奏章,拈起干涸的朱笔蘸了些朱砂,匆匆批复了两个字‘准奏’。   **   开明三年朝日③,皇帝幸德阳殿临轩受贺,公卿将相大小百官及各州郡长吏、诸异族酋长、使臣均奉贡进表拜贺。   德阳殿④是北宫最大的宫殿,可容万人。陛高二丈,皆文石作坛,激沼水于殿下,画屋朱梁玉阶金柱,周阁迥匝峻楼临门,错金银于两楹,入青阳而窥总章。   教坊司在殿中陈列大乐,太常诸官则陈列各地文书、贺表、贡物等,侍御史和绣衣御史等则纠察百官仪态。   时辰还未等,皇帝卤簿依仗却提前到了殿外。文武百官忙分两列出迎,皇帝十二章纹冠冕加身,仪态雍容,步履从容,正在虎贲军和左右随从的护卫下攀上高阶。   但他并未进殿,而是在月台止步,右手搭着剑柄转过身去,吩咐道:“宣长公主进殿。”   每逢重大事件,怀真便会在后殿听政,文武百官皆心照不宣。   但她从未正式在朝堂上出现过,何况是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因此众臣皆满心忐忑,不知皇帝何意。   怀真此刻就在殿外高阁上,正陪着皇后一起俯瞰大朝会的盛况,因此听宣后片刻便到了。   恢宏高阔的大殿前,文武百官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而李晄并未登上御座,反而负手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   怀真不知其意,正欲上前参拜,却被他一把拦住。   不等她开口,李晄便挽住她的手臂面向群臣道:“朕要长公主陪朕一起接受朝贺,众卿可有异议?” 第155章 .大结局(中)我们相识十年了。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态。   文官皆望向了丞相郑宜,武官则望向了大将军谢珺。   谢珺勉强也算活了两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眼前这情境还真没见过。   他自是没有异议,可若第一个抢上去表态未免有些不合适,毕竟他身份特殊。   正自迟疑时,身后有人出列,朗声道:“微臣无异议。”   开口的是卫将军陆琨。   卫尉少卿萧祈见状不甘示弱,立刻出列高声道:“微臣亦无异议。”   接着卫尉秦默、中尉吕朝隐及三辅都尉皆一一出列,极力表态,声振屋瓦。   武官表态的如此干脆,是文官们始料未及的,甚至来不及细想此举的用意,只得跟着赞同。   眼看着时辰将到,众臣不敢再耽误,忙高举笏板齐声道:“臣等无异议!”   李晄颇为自得,白玉十二旒后的脸容上隐约现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怀真被他牵引着升阶纳陛,同登御座。   底下众臣瞠目结舌,可还来不及反应,吉时已到,鼓乐齐鸣,众人只得跟着礼官的指挥齐齐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朝拜之声势如奔雷,在殿中萦绕不休。   礼毕之后,李晄当着在场公卿大夫、皇室宗亲及州郡属官的面赐剑加封,令其有代行天子执政之权。并赐衮服,其上以凤凰、星辰、山峦、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章纹为饰,配有十旒冕。①仅次于天子十二章纹,却高于亲王的九章纹九旒冕。   自此,怀真成为本朝第一位摄政公主,可名正言顺垂帘听政。   **   大朝会刚一结束,李晄便暗中召见秦默和萧祁,命他们加紧部署,做好防卫,以免有人心怀不轨,借机生事。   又命三辅都尉即刻回驻地,守好京畿各处……   此事一经传出,天下震惊。   先是永嘉披发跣足于太庙外哭告列祖列宗,然后就是京县李绗兄妹连夜密谋,被县令逮了个正着。   除此之外,青兖二州皆有反对之声。   但随着永嘉被幽于金墉城,李荻被嫁往敦煌,李绗死于马上风,谢珺派两路大军彻底拿下徐州北部活捉阮则,与扬州王世宁接壤,反对之声渐止。   等到这一年仲秋,已经再听不到异议。   **   濯龙园中,满眼绯色,遍地金黄。   水边有凌云台,台上筑凉风观,极目远眺,整个洛阳皆在眼中。   怀真坐在朱栏前,倚鹿沉思,霞光落在肩上,将素罗帔子上绣的一对衔绶朱雀映地栩栩如生。   玄鹤飘然而至,禀道:“殿下,丞相大人求见。”   怀真想到郑宜,心中便有些五味杂陈,此人历经四朝,始终稳如泰山。放眼朝野,恐怕无人比他更懂得何谓‘良臣择木而栖’。   “请吧!”怀真回身,轻抚着鹿颈,吩咐道。   当年嗷嗷待哺的小梅花鹿,如今已经长成了马驹大小。怀真回洛阳没多久,昔年的养鹿人便将鹿送了回来,之后就一直养在皇家园林,为了免它孤独,又给找了几只同伴。   因它总是四处乱跑,负责照管的内侍们为便于寻找,给它颈间戴着五彩丝绦编城的项圈,其上缀着小金铃,于是当风中传来缥缈的铃铛声时,园子里的人便知道怀真的鹿方才经过。   听到背后响动,怀真忙理了理裙裾站起身,鹿听到陌生的脚步声,立刻神色警觉,作势要扑时被怀真轻轻按住,“乖,别怕。”   郑宜吭哧吭哧爬上高台,扶着腰走到凉风观外,抬头只见漫天霞光中站着一人一鹿,远处层林尽染秋光澄明。   他爬楼梯爬地太急,此刻有些眼花缭乱,平复了会儿才定下心神。   怀真缓缓步下,笑吟吟道:“丞相大人好兴致,今日也来游园?”   郑宜忙行礼,笑着道:“还不是梁州的事嘛,嗣赵王②派使者欲在京中贵女里为其择妃,老臣的小孙女也在太常所拟名册上,正好今日休沐,老臣就陪她一起来了。女孩子们一道去玩了,老臣就独个儿闲逛,行经此处得知殿下在,便上来请个安。”   皇叔于前不久驾薨,世子承嗣王位,有意与朝廷修好,说起来也是一件幸事。   怀真客气道:“您老一把年纪了,何必这样折腾?着人捎个话,孤大可亲自下去。”   “哎呀,殿下折煞老臣了,这哪里敢当?”郑宜满面惶恐道。   怀真笑着道:“除了您,还有谁当得起?”   说话间,身后的鹿迈着优雅的步子踱下了台阶,绕着怀真转了两圈,将脑袋搭在她肩上,如水般清亮的眸子好奇地望着对面鹤发童颜的紫袍老人。   郑宜只觉一阵恍惚,忍不住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怀真不由得失笑,抚着鹿角道:“您说的是它吗?当初还是从您家里带走的。”   郑宜怔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自主都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鹿忽然抬起头,迈着欢快地步子往楼梯口奔去,只听得一阵笑闹声,就见几个少年少女互相追逐着跑了上来,正是谢家几个兄弟姐妹。   “拜见叔母殿下,拜见丞相大人。”   郑宜言辞和蔼地招呼着,冲怀真拱手道:“老臣就不打扰殿下享受天伦之乐了,告辞。”   郑宜下去时,正碰到谢珺牵了一名四五岁的幼童上来,他忙停下脚步,两人遥遥致意,等他下去后,谢珺才继续往上走。   谢青阳如今已经是一名羽林卫,谢槐序和谢素商则入了国子学,四个女孩中年龄稍长的两个跟着谢梅英在慈幼司任职,幼小的两个则被怀真送到了长秋宫,等到令德公主入学时将做她的伴读。   “阿姨,阿姨。”一看到怀真,小贞吉立刻防脱谢珺的手,奔过去抱住了怀真的腿。   怀真顺势将他抱起来,逗弄了半晌才交给一边的谢青阳,道:“跟哥哥姐姐们好好玩,要是调皮的话,阿姨明儿就送你去见董家娘亲。”   小贞吉立刻噤若寒蝉,忙乖乖点头。   王嬍与崔易成婚后,便随他去镇守东海郡。小贞吉自幼是王嬍照管,可王嬍虽然舍不得,也不能把他带走,只得将他重新交给董飞銮。   董飞銮原本就有些后悔生孩子,如今又听他日日啼哭喊着王娘,便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没少打屁股拧耳朵,最后更是威胁要将他送去慈幼司,与那里的孤儿相伴,他这才不敢再闹。   可母子俩还是互相看不顺眼,最后董飞銮将他和乳母一起送到大将军府,自己入宫做了司乐女官,整日逍遥自在容光焕发,人都变年轻了。   如今帝后除了长女外又生了一子,取名匡翼。   怀真摄政之后,李晄除了盛大典礼和祭祀外,甚少再出北宫,就连上朝的次数都日趋减少,平日除了歌舞宴饮就是带着妻儿游乐。   虞世南任别驾从事后,荆州士人的地位开始水涨船高,怀真命他试行新的选官制度,试图取代日渐落后的九品中正制。   李晄退居幕后之后,她便任命程循为中书舍人,掌起草诏令及政事顾问。虞婴娘则入了凤凰台,成为司书女官之首。   怀真看出她对程循有意,便暗中撮合,可程循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连皇后也颇为无奈。   怀真思来想去,觉得问题的根源在于程循是个死心眼,而虞婴娘又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大才女,所以放不下身段,要是她的话……   当时她话还没说完,谢珺的脸就黑了,反问道:“是你的话,又待怎样?”   她只得又亲又抱又哄,好半天才安抚下来,心里想着再有下次就不理了,让他独个儿闹去。一个大男人,整日里小肚鸡肠,为了莫须有的事儿争风吃醋,连后宫娘娘都不如。   后来冷静下来时,她反省了当时的想法,觉得自己过于薄幸,像个负心汉一样。   她慢慢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整日里面对着一群谈吐不俗仪表堂堂的名臣高士,还能心静如水。被青年才俊环绕大肆献媚,还能不动声色。   要是将朝臣换成优雅贵妇,青年才俊换成娇美少女,而自己是个男人的话,若是没有将三宫六院填满都对不起自己!   为此,她常觉得委屈不甘。最为愤懑的是,谢珺一点儿都不理解她有多克制多不容易,总是埋怨她和这个走得近了,又对那个笑了……   就在昨日傍晚,她下车时不慎搭了新任太仆丞的手,恰好被他看见,当时就撂脸子了,晚上还赌气背过身不理她,害得她白跑一趟。   堂堂摄政公主,帝国的副皇帝,居然落到这步田地,她越想越气,天没亮就起身回宫,跑到濯龙园散心了。   结果他倒是乖觉,用过早膳便领着一帮孩子跑来找她。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顶着大将军的头衔,再不愿做小伏低赔礼认错,于是跟前跟后,闷了一整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俗话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而她肚子里得撑宰相,哪能做气量狭小之人?便准备给他个台阶下。   于是将小贞吉交给青阳后,便去挽谢珺的手,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眼眶一红,反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掌,任由她牵着步下了凌云台。   台下秋水茫茫烟波浩渺,一眼望不到边。   怀真遥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水殿,忽尔一笑,招手唤来一名随从,吩咐道:“派人将宣光殿收拾一番,今夜我们要留宿。”   谢珺听到后心领神会,望着转身而去的随从,激动得唇干舌燥满面通红。   去往宣光殿时,怀真特意挑了只小舟,随意往舱中一躺,仰头望着漫天云霞道:“有劳大将军掌舵。”   “微臣遵命。”谢珺解开缆绳,挥动船桨载她渡水。   怀真轻轻翻了个身,倚在隐囊上,仰首望着他高大英挺的身姿,忽然问道:“三郎,你今年多少岁了?”   谢珺不明所以,想了想道:“明秋便到了而立之年。”   怀真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相识十年了。”   他颇为伤感道:“我真想把小船划到天上去,这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再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怀真正俯身在船舷边玩水,忽然笑指着凌云台对面的钓台道:“多年前,我们在那里烤鱼,你还记得吗?”   谢珺不悦道:“你又岔开话题。”   怀真笑着叫屈,“我只是想提醒你,这片水中有你的子孙后代呢,方才看到一只蹦地老高的红鲤鱼,和你很像。”   谢珺忆起当年舟中初次亲密,不觉心神荡漾,手脚一软差点握不住船桨,又羞又窘道:“真是无稽之谈,我怎么会像鱼呢?”   怀真抬袖抹了颊边溅落的水渍,笑嘻嘻道:“它跳起来亲了我一下,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鱼,定是当年它的祖先得了你的精……”   谢珺不等她说完,便俯身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她等这一刻已经良久,当即便搭上他的肩,热情地回吻着,并缓缓躺下,攀着他的肩将他轻轻拽了过来。   无论她平时怎么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但毕竟力量悬殊,在他面前始终是柔弱的。他轻而易举便能压制住她,让她崩溃失态痛哭求饶,以此来报复她对他的冷落和折磨。   可性格和修养却注定了他做不出那样的事,理智和清醒时刻都占着上风。   即使他知道她不会生气,可是潜意识里仍觉得不妥,以她如今的身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样对她便是□□,是亵渎。他要用优雅得体的方式爱她,他要比谁都尊重她,哪怕是在床笫之间。   他觉得自己随着年龄增长,好像越来越古板无趣了,她喜欢的是鲜活跳脱的年轻人,而他无论身心都不再年轻。   他停下了动作,气喘吁吁地坐起身,抬手帮她整理散乱的衣襟和束带。热烫的手指微颤着,触到她滑腻清凉的肌肤时,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抽痛。隐忍欲望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哪怕对他这样早就习惯了的人来说。   “怎么了?硬不起来了?”她有些莫名其妙,屈膝在他脐下顶了一下,轻轻吐了口气道:“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第156章 .大结局(下)当然是做皇夫呀。   谢珺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背过身,将双手浸在清凉的湖水中,哑声道:“只要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只是……只是这里不合适。”   怀真撇着嘴,笑嗔道:“这么多年了,官倒是越做越大,可惜胆量却不见长。”   谢珺转头望着她,淡笑道:“泱泱,激将法对我没用的。”   待身上燥热逐渐退却,他才将手拿了出来,怀真取出帕子帮他擦拭手掌上的水渍,摇头道:“真是个榆木疙瘩。”   他偷瞥了她一眼,微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你昨晚……为何不碰我?我想你想得……硬了一夜,一直在等你……后来熬不住才睡着了。”   怀真懊悔地瞪着他,帕子在他面上轻甩了一下,“我哪里知道?你整晚都摆着一张臭脸,还要我怎么样?”   她越想越气,狠狠戳着他的胸膛道:“如今可没人敢给我脸色瞧,你下回再这样,我可就真不管了。”   “那你得向我承诺,和别的男人要保持距离,不要动手动脚,纵使你无意,焉知对方无心?若不是有我挡着,你知道有多少家伙想打坏主意吗?”他满面烦躁,愤愤地咬牙道:“老天若是有眼,就该降下一道天雷,劈死那些成天惦记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的人。”   看来是气疯了,才会连最无用的口头诅咒都用上。   怀真暗中吐了吐舌头,连忙道:“我保证,今后一定会行止有度,端庄得体,绝对不碰有妇之夫……”   “不止有妇之夫,单身的也不能碰呀!”他皱着眉纠正道。   “我饿了,你快划船吧!”怀真捂着肚子惨兮兮道。   宣光殿建于水上高台,风生户牖,云起梁栋。前面有巨大的石刻鲸鱼,背负莲台,以飞阁廊桥与寝殿前的槅门相连。   他们晃晃悠悠过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寝殿中的帘幔、茵褥、锦被、坐具等皆焕然一新,晚膳也已备好,只等开席。   **   怀真沐浴毕,任由婢女侍候擦身更衣绞着湿发,自己则目不暇接地看着凤凰台送来的奏报。   今秋多地丰收,喜报连连,却也有个别地方因受蝗灾颗粒无收。她拈起笔写了张便签,命人送去给魏舒,叫她调出案卷计算一下赈灾所需的人力物力,等明天/朝堂议论时她心里好有个底。   安排完诸事后,发也干了,夜也深了,她才想起问谢珺在何处,婢女说是在寝殿。   她起身披上外袍,在婢女的护送下沿着廊庑上了楼上寝殿。   可殿中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怀真提了盏琉璃灯,推开槅门,穿过悠长的飞阁廊桥,到了水边莲台上。   月朗风清,水天一色,台上灯火点点,映在水中璀璨如星。   谢珺仅着中衣,坐在石桌前自斟自饮。   怀真翩然而至,笑道:“你喝酒也不叫我?”   他闷声不语,别过头不看她。   怀真只得讪讪走到一边,俯身去看水中的灯影,忽然想起一件怪谈,便提灯去照,喃喃道:“《晋书》上说,温峤回武昌时,行经牛渚矶,见水深不可测,时人传说其中多怪物,他便燃犀去照。看见水中怪物前来掩火,奇形怪状,还有乘马车穿红衣之人。是夜,梦中有人对他说:‘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其后温峤中风,未几卒,时年四十二。你说,世间真有这样的奇事?”   谢珺推开杯盏,转过身面向她,拍了拍膝头。   怀真将琉璃灯放在栏杆上,欢快地蹦过去在他腿上坐下,伸臂勾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了香吻,品咂了一番,笑道:“桑落酒?”   经过一番拥吻抚慰,他身上的冷硬外壳早就消解了,遂乖顺地点头。   怀真伸手拿过玉盏,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入口绵甜,回味无穷,便提起酒壶猛灌了一口,低头哺给他,趁势深入,像猫一般逗弄他的舌尖,渐渐唤起了他的热情。   不知是激情难耐还是酒意上头,他渐渐有些失控,手掌攥地她生疼。   “三郎,该就寝了。”她软软唤了一声。   他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将她一把抱起,穿过长廊疾步往回走去。随着槅门关闭,袍服、裙衫、衣带、鞋履落了满地。   契合的瞬间,罗帐深处传出快活至极的吟哦。   他用疾风骤雨般的攻势让她无法开口,也无法思考,只能闭目承受,用心体会他给予的热情和快乐。   他抱着她在枕席间翻来覆去,吻得她头脑昏沉口干舌燥,在她意乱情迷之际,伏在她耳畔一声声倾诉着不变的相思和爱慕。   在她想要回应时却蛮横地重重吻她,让她挣扎哭泣无法出声,最后将满腔热情和爱意涓滴不剩地交付给她……   直至月上中天,寝帐中的动静总算平息下来。   怀真支起身子想去擦洗满身的黏腻,却被他横臂拉回了怀真,紧紧箍着道:“泱泱,别走。”   怀真轻轻挣了挣,嗓音绵软无力,娇声道:“满身汗味,臭死了,我洗洗就来。”   “忍一回吧,我想多抱抱。”他吻着她额角的香汗,低声恳求道。   “好,就依你。”她此刻四肢酥软,正懒得动弹,就势蜷在他怀里,抱着他横在胸前的手臂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又缠着要了几次,缱绻入骨,温柔旖旎。   怀真早上醒来,看到近在咫尺的恬静睡颜,顿时心情大好。纤指拂开他鬓边乱发,在他俊挺的眉目间吻了吻,这才抽身而起,给他盖好锦被,出去洗漱了。   不一会儿,她又坏笑着进来了,手中拈着一支细细的朱笔。   **   谢珺醒来时,怀真早已离去。他的衣物整整齐齐叠放在枕畔,上面用发簪压着一张花笺。   昨夜的激烈欢爱让他心头郁气尽皆散去,此刻神清气爽通体安泰。   他伸手取过花笺,待看清她留的字迹时,不由得面红耳赤。忙起身掀开薄衾,低头瞧了一眼,正对上一个颤巍巍的圆脑袋,瞪着两只绿豆大的红眼睛,朝他咧嘴笑……   她这一身画功,从来就不知道用在正经地方,只会变着法子的捉弄他。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上嗅着她的气息,心底泛起无尽的柔情蜜意。   在他心中,她永远只有二十岁,所以无论做出多幼稚顽皮的事,都不会太意外。   每逢除夕,宫中最盛大的节目当属驱傩逐疫。   即选中黄门子弟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共百二十人为侲僮,白衣赤袴元衣朱裳,在除夕夜的大傩礼中配合方相氏,以桃弓苇矢将灾疾恶鬼逐出禁中。   其次便是封井祭拜、赐屠苏酒、终夜守岁等。   怀真在大傩礼结束后,和李晄一家用过年夜饭后,便出宫回了将军府,结果到了门口才知道谢珺去城外军营慰劳官兵,几个孩子都去陪母亲过年了,所以偌大一个府邸,竟然只剩下她一人。   “殿下,要不要派人去给大将军传话?”回内院的路上,贴身婢女问道。   “大晚上的,就不必折腾侍卫了。”怀真伸了个懒腰道:“难得有个清闲的时刻,我独个儿呆着,你们也不用侍候,自己回去守岁吧!”   和往年一样,前堂已经设好了祭品,龛上奉着三座神位,分别是帝妃和葭葭。   每座神位前皆附有一副小像,乃逝者昔日形貌,然而葭葭面前所附的却是一个总角幼童的模样。   负责整理擦拭的都是她身边的心腹,众人自然知道她供奉葭葭的缘由——因为葭葭救过她的命,可是谁也不明白为何那画像是何用意。   怀真在神龛前焚香告祭罢,又默默陪了一个多时辰,刚走出来就看到桃枝在等候,见她出来忙上前禀道:“玄鹤道长请您去庭中。”   说罢给她披上斗篷,又塞了只手炉道:“下雪了。”   “那明早可以堆雪人了。”怀真笑着接过来道。   “恐怕堆不起来,洛阳哪有雍州那样大的雪?”桃枝笑着摇头道。   怀真穿过前堂,刚走到檐下,便听到静夜中响起铮然琴声,妙音泠泠,荡气回肠。又听得一声清叱,就见细雪纷纷中,寒光炸裂,一个身披鹤氅的修长身影拔地而起,手中剑芒吞吐,如白虹贯日。   她深吸了口气,只觉心旷神怡,不由怔怔地走到了阶前。   雪光、月光与剑光交织,天地间为之一亮。   沉郁旷远的琴声如地底暗流般奔涌过来,漫过了她的双足。在彻骨的清寒中,飘坠的雪花却是极温软柔和的。   怀真有些神思恍惚,眼前鹤羽翩跹,她仿佛看到漫天大雪中,群鹤在高山之巅婆娑起舞引吭高歌,其声清越直达云霄,有种无以言表的悲怆和孤独直击心底。   她满头大汗四肢发颤,挣扎着醒过神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庭中,这才发现琴声已经消失,面前站着一个高瘦少年,清冷的眉目间闪耀着平日所没有的热切光芒。   他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水渍,身上的鹤氅也已濡湿,神容狼狈,再也看不到半分仙风道骨。   “殿下曾说过想看玄鹤舞剑,”他轻咳了一声,呼吸急促,声音沙哑,有些局促地握着剑道:“您可还满意?”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刺客夜袭,众人只见清光一闪,刺客便身首分离,她对左右开玩笑说从未见过玄鹤使全招,不知哪天有眼福能看到他舞剑。   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她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平息着心头的激动和颤栗,尽力做出惊喜而真挚的样子去夸赞。   但他的眼神却黯了下来,低垂着头抱剑不语,水滴顺着下巴滴答落下,脚底下也湿了一片。   玄鹤追随她多年,虽寡言少语清冷淡漠,但对她的忠心却是无人能及,怀真一直将他当做弟弟,可就在此刻,当她拿出帕子给他擦脸时,他却鬼使神差般握住了她的手。   怀真抱了半天的手炉,她的手是温软的。玄鹤在雪中舞了半日剑,他的手冷如寒冰。   肌肤相触的瞬间,怀真心底蓦地敞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塞到了他手中,温声道:“大冷的天,湿衣服穿着会生病的。”回头唤来婢女带他去厢房擦洗,又翻出一套簇新的袍服让人送了过去。   玄鹤梳洗更衣毕出来谢恩,怀真笑着打量他,对陪侍在侧的桃枝道:“怎么样?合身吧!”   桃枝掩口轻笑道:“这衣袍驸马还未上过身,倒是可以做小道长的新衣。”   “他嫌颜色嫩,说穿不出去,就一直压箱底了。”怀真道:“我刚才想起来,咱们府上不是有年轻人嘛?”   “您快别样说了,驸马听到又该闹别扭了。”桃枝无奈道。   怀真急忙噤声,一回头却见身后空荡荡,方才站在那里的玄鹤已经不知所踪。   “真是神出鬼没。”她起身追了出去,只见外面风雪弥漫,不远处的廊庑上站着一个抱琴而立的娉婷身影,她正待细看,那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青羽回来了?”她转头问桃枝。   “是呀,方才在对面屋顶上弹琴呢,您没看到?”桃枝反问道。   “这对师兄妹,真是一个赛一个古怪。”怀真摇头苦笑道。   “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儿有大朝会。”桃枝提醒道:“您就无需学别人守岁了。”   “我家父母皆已离世,”怀真叹道:“的确是不用守岁。”   **   谢珺整日里往军营跑,怀真政务繁忙,两人除了偶尔一起用膳,并无过多交流。   初五这天,怀真正和董飞銮聊天,听她说魏简每年进京上计都会来找她,怀真问她作何打算,要重修旧好吗?她摇头说打女人的男人可要不得。   正说话间,突听婢女禀报,说是尚书省左仆射贾伏求见。   董飞銮忙起身回避,怀真命人带了进来,正要询问何事,却见对方神色焦急,郑重地呈上一本批阅过的奏章,骇然道:“大将军上书,愿解印绶,请往西北戍边,陛下已经批复了,这么大的事,您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怀真大震,忙定了定神接过来看。   “您真的不知道?”贾伏额上冷汗涔涔,“按理说臣下的奏章都要经过中书舍人之手,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跳过您直接送到陛下面前?”   怀真面色渐沉,扬声道:“来人,传中书舍人。”   “这……微臣该怎么做?”贾伏请示道:“按理该送还给大将军……”   “兵权交接哪有那么容易?他真是疯了……”怀真握了握拳,将奏章还给他道:“此事都有谁知道?”   “这年还没过完,大伙儿都在休沐呢,今儿恰好轮到微臣当值,因此,尚书台暂时无人知道。”贾伏如实道。   “这么重要的折子,陛下竟然想也不想就批复了……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留中吗?”怀真沉吟道:“你先设法扣下来,哪怕多一个时辰都行。”   “是。”贾伏接过奏章放下袍袖,匆匆拜别。   **   程循来的时候,怀真正在看中书省的记档。   他倒是坦然,气定神闲道:“您不用看了,大将军请辞的奏章的确经过微臣的手,也是微臣转呈给陛下的。”   怀真将案卷徐徐放下,用冰冷的眼神审视着他,“你这是何意?”   程循直挺挺跪下,肃然道:“您若想在这个位子上坐稳,迟早有一天得踏上这一步。驸马终究是外姓,他会成为您掌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你在胡说什么?”怀真愕然道,“若是没有他的支持,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外人看不到你们情深似海恩爱不疑,只能看到他大权独揽,在军中说一不二。放眼天下,有谁能在百废待兴之时,仅用一年的时间就重组五军?又有谁能身先士卒,一举捣毁徐/州刺史部活捉叛贼阮则?殿下,总有一天他的威望要么毁了自己,要么毁了您。”程循忧心忡忡道。   怀真不禁沉默了,垂眸望着书案上的墨玉笔洗,眼中满是挣扎。   “庆阳崔氏惧怕他,扬州王氏也惧怕他,殿下请深思,若您是他们,会怎么做?”程循语声殷切道:“您真的不怕有朝一日,别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进洛阳吗?庶人李昀当年仅仅凭着一个女官的指控,就敢带兵杀进洛阳,打着为母报仇的借口弑君。”   “宫女的指控?”怀真深思微动,问道:“什么指控?”   “听说是长秋宫的女官,曾受命于废帝,鸩杀了废后王氏,嫁祸给哀帝陛下。”程循道:“这么荒谬的理由,哪怕是老百姓都难以信服,可是却足以让人起兵造反。而大将军可是实实在在的掌握着兵权,若是有心之人指控他挟制殿下把持朝政,谁又能说得清呢?”   “你的意思我名表,”怀真忽觉无力,抬手按着眉心道:“可我们毕竟是夫妻,我不能这样对他。”   “夫妻恩义固然重要,可是重地过社稷和万民吗?”程循陡然扬声道。   “陛下……陛下是何意?”怀真抬起头,涩然道。   “陛下想要赌一把,”程循道:“他想要赌驸马是大局为重之人。”   怀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哑声道:“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都应该和我当面说。”   “您要去哪里?”程循追上去道:“陛下一早就起驾,去了北邙山妃园,说是祭奠董昭仪。”   “大过年他跑去上坟?”怀真怒急,扯住他衣襟喝问道:“是你出的主意吧?程循,你究竟是谁的人?你怎么可以和别人串通一气算计我?”她激动地双目通红,就连声音也带着哭腔。   程循心头一酸,忙跪下叩头,声嘶力竭道:“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此生绝无二心。”   “你们……当年阿媺也是这样,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差点把命丢了。你如今……你就不怕真的逼反了谢珺?”怀真按着心口,颤声道。   “殿下多虑了,没有人逼过驸马,是他主动请辞,微臣不过顺水推舟罢了。”程循面色泰然道:“若真的生变,只能说明他心怀不轨,在做试探。”   怀真心头微微一沉,顿了一下道:“他何时递地奏章?”   程循道:“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怀真沉吟道:“那天他去了萧府拜年,晚膳也没回来,径直出城去巡营……”   “殿下,您去哪里?”程循见她行色匆匆,忙追上去问道。   “回家。”怀真急急道。   **   怀真过阊阖门时,贾伏的亲随过来禀报,说谢珺派人去尚书台拿走了皇帝批复的奏章。   董飞鸾见她脸色惨白,急忙追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和程先生一个比一个奇怪。”   怀真有些茫然地咬着手指,摇头道:“我不知道……先回去再说。”   董飞鸾没有再多问,只是伸臂搂住了她的肩。   阊阖门离将军府不过一里地,转眼即到。   谢青阳领着弟弟们在门口相迎,怀真见他们个个神色惊慌,忙问道:“怎么了?你叔父不在家吗?”   谢青阳摇头,低声道:“军司马带着两名校尉在前厅相候,说是有要事要见您。侄儿正欲派人去找您……”   他话未说完,怀真已经匆匆迈上了台阶。   军司马为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大将军直属部队分五部,每部设校尉一人。   这三人同时造访,怀真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殿下,大将军解印的消息不胫而走,如今军中人心惶惶,末将特来见您,就是想问一声……朝堂究竟意欲何为?”   “是呀,如今还没到马放南山兵器入库之时,怎么就开始过河拆桥了?殿下,您倒是给句话,为何要罢免大将军……”   “别瞎说,不是罢免,是大将军自己请辞……”   “好端端为何要请辞?定然是朝廷有人使了什么诡计……”   “先别吵了,大将军人呢?他不在营中吗?”怀真抬手制止他们喧哗,沉声问道。   “今儿早上离开的,交代我们有事找您商量。”军司马冯源道:“您得赶紧设法稳住军心,否则怕是会出乱子。”   怀真眼前发黑,急忙狠狠掐了把掌心,迫使自己定下心来,安抚道:“我这就派人去找他,你们先回去稳住各部人马。”   她眼神锋锐如刀,一一扫过三人,冷声道:“希望诸君记住,谢珺是大卫的臣子,你们是大卫的军队,不是他的私军。而且——除了大将军的五部人马之外,洛阳还有南军、北军以及三辅都尉。”   “殿下……”冯源讷讷道:“您这是何意?”   怀真凛然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若真心效忠于他,就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真的出什么事了,我护得住他,未必护得住你们。”   打发走那三人之后,他一面派人去找谢珺,一面派人去传秦默和吕朝隐。   她没有找到谢珺,只找到了他的亲笔信,他将印绶和虎符放在她妆台下,自己跑去雍州赴任了。   她气得泪流满面,实在想不出他为何毫无征兆地撂挑子……可她没有时间哭,也没有时间去细想,只得抹干眼泪先去应付眼前之事。   偏偏李晄不在洛阳,可就算在也没用,难不成让皇帝亲自去安抚居心叵测的军队?   虽然程循等人极力相劝,怀真还是决定冒险一试,等到李晄一回宫,立刻便带着虎符和尚方剑出发,于天亮前到了五军驻地。   倒不是她不怕死,而是她坚信他训练出来的人马不会对她下杀手。她也不想赌,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谁都可以死,但李晄不能死,否则局势必将大乱,待从头收拾,不知要过多少年,也不知要死多少人……   朔风凛冽,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中军帐中,五校尉围炉而坐,皆各怀心事。冯源在帐中疾走数遭,忽然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忙停了下来。   “长公主……长公主……定国长公主来了……”一名军士疾步冲进来,大声道:“已经到了山前,离辕门不到三里。”   冯源忙上前问道:“大将军呢?可有相随?”   “据探子回报,只看到长公主的旗帜,并未见大将军踪影。”军士回报道。   “冯公,这可如何是好?”校尉们纷纷站起身来。   “各部人马准备,先去迎吧!”冯源道:“先不要慌,等会儿见机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交恶。”   “若她带兵来围剿,该当如何?”东军都尉陈常面有忧色。   冯源道:“同室操戈,何至于此?切记,莫要冲动。”   **   开明四年正月己巳,大将军谢珺离京,部属生变。定国长公主持虎符亲往安抚。东军都尉陈常疑有诈,违令,被诛,余者皆服,军司马冯源欲奉长公主为至尊。时南军随定国出城,驻军龙门山下,卫尉少卿萧祁与之呼应……癸酉日巳时,帝于温德殿禅位,长公主承袭大统,临朝称制,改元凤始,大赦天下,赐酺七日。戊寅,降皇兄为雍王,令迁长安。   二月,丁卯,扬州王世宁起兵,帝遣卫将军陆琨与东海郡守崔易共拒。辛未,嗣赵王李肃举兵呼应,为雍州刺史谢珺大破,肃死之。庚寅,天象大吉,五星连珠,扬州军溃败,南越王遣使朝贺,尊帝为正统……   三月,乙酉,进卫将军陆琨为大将军,封东海郡守崔易为卫将军,崔夫人王氏入中书省,为通事舍人。进程循为中书令。驸马都尉、雍州刺史、原大将军谢珺为安定王,召其回京,免雍州租赋一年……   《卫史·卷九·本纪第九》   凤始元年,四月中旬,函谷关前。   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自西而来,守将沈郓伏在女墙上极目远眺,问身侧副将道:“这个是不是?”   副将手搭凉棚探身去瞧,见为首男子虽是独眼,但相貌堂堂不怒自威,身侧跟着名独臂老将,与洛阳传来的讯息颇为吻合,激动地一拍城垛道:“八九不离十了,末将这就命人去传话。”说罢一溜烟跑了。   沈郓好奇地俯瞰着那队人马入关,寻思着这就是本朝第一位皇夫呀,似乎也没比寻常男人多点什么,反倒少了只眼睛。   那女皇陛下究竟看上他哪里了?用兵如神还是战无不胜?可是传言新任卫将军崔易年少有为,率千人队大破敌军六座城池,打得王家军丢盔弃甲。   还有大将军陆琨、南北两军统帅皆是智勇双全的名将。按说本朝也不缺善用兵之人,女皇陛下应该用不着以婚姻来笼络将帅吧?   正思忖时,那人正打底下经过,冷不丁抬头瞥了一眼,沈郓心头一悸,忙朝他拱了拱手,正欲下去拜见,那队人马却并未停歇,递过文书之后便呼啸而去。   过新安城时,宋友安驰马追上去请示道:“三郎,前方离洛阳不到百里了,赶了这么多天路,要不要在此休整一番?”   谢珺放缓马速,回头望着他,神情复杂道:“老宋,你……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她吗?”   宋友安疑惑道:“您说谁啊?”   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前世他派宋友安为怀真守了十几年陵,可如今的他什么都不记得。   城西道边有一株古桑,枝条横绕接天蔽日,形如羽盖高不可攀。   树下站着两名小黄门,看到众人经过忙招手去拦。   谢珺忙勒住马,那两人奔过来纳头就拜,喜道:“可把您盼来了,殿下快请下马,至尊在前方路口等候多时。”说罢亮出了腰牌。   至尊?   众人听到这两个字皆神色大变,接二连三下马,探询似地望向了谢珺。   他有些茫然,僵坐在马上不知所措。   宋友安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三郎,别愣着了,快……”   谢珺这才翻身下马,回头望了眼众人,示意他们放心,随后转身跟着两名小黄门走了。   不远处有座小帐篷,小黄门先带他进去梳洗更衣,谢珺一眼认出盘中叠放的正是昔日旧衣,想到当初不告而别的原因,心底不觉溢满了酸涩。   “殿……陛……陛下近来可好?你们……可知她召我回京……所为何事?”他四肢僵硬舌头打结,磕磕绊绊地问道。   “小人是宫奴,外边侍候的,哪里知道至尊的事?您呀,过会儿问王娘子吧!”   两人嘴巴都很严,一问三不知,将他打理整齐后才带了出去。   谢珺满心忐忑,惶惑不安地跟着小黄门往前走,行了约摸一刻钟,看到前方路口停着几辆马车,周围环侍着十多名羽林卫。   他看到了中间那辆华盖高车,突然心跳如狂汗流浃背。   等会儿见了面得下跪吧?车里就她一个人吗?会不会还有别人?若是男人怎么办?她会当着外人的面羞辱他吗?她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另结新欢了……   他为何要回京?   他又为何要离京?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的一切都在反复证明着一件事——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颅脑深处泛起,他忙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御前失仪。   他想,从古到今千千万万人,没有一人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不过是赌气离家几个月,妻子就做了女皇帝,而他名分未定。   眼前有些模糊,他跌跌撞撞地走着,猛然发现领路的小黄门不知何时悄然退下,周围侍立的羽林卫全都隐去。   高车旁有一个女子,立在晚霞中,素面朝天,梳家常发髻,着旧时衣裙,正定定地望着他。   她的眼神温柔似梦,在与他目光相接时,启唇微微一笑,颊边泛起了浅浅的梨涡。那一笑如同无形的利剑般,倏然洞穿了他的心房。   他想起了在高平旧居思念她的日日夜夜,也想起了梦到前世抚她画像凭吊时惊醒过来的痛彻心扉……   “我准备去找你,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娇甜而宛转,那是独属于他的记忆。   “我准备回来了,我怕你再也不找我……”他局促地攥着袍袖,胸口酸胀难受,像是要裂开了一般。   “你为什么要走?”她缓步走了过来,带着令他窒息的压迫感。   他鼓起勇气望着她,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说!”她咄咄逼人道。   他闭了闭眼睛,硬着头皮道:“除夕夜,我看到你摸玄鹤的脸……并把我的衣裳给了他……我当时就疯了,我只想永远离开洛阳,我再也不愿出现在你面前……”   他哽咽着唤她的名字,“泱泱,泱泱,”,任由泪水划过脸庞,“你看不见我,你眼里没有我了,你当时要是……要是用刀剥开我的胸膛,就会知道我有多伤心。我什么都不想管了,一切随你处置,哪怕天下大乱,哪怕改朝换代我也无所谓。”   “你就是为了那个离开我?”她轻轻吐了口气,拍抚着胸口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你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怕我难过才悄悄离开的。”   “我……”谢珺噎了一下,顿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玄鹤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情同姐弟,我为他擦脸并不为过。他一时糊涂起错了意,我将你的衣袍给他穿,是为了点醒他,让他记起我的身份。他明白我的意思,第二天就离开洛阳了。”她平心静气道。   谢珺愣了半晌,看到她近在咫尺时,才想起来还未参拜,忙撩袍跪下。   怀真上前一步,俯身捧住了他的脸,问道:“你回来就是为了拜我吗?”   他仰望着她,眼中满是迷惘和忐忑,茫然道:“我不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还会走吗?”她避而不答,反问道。   他拼命摇头,扁了扁嘴道:“不走了。”   “就算你走了我也不怕,”她弯腰吻了吻他的额头,莞尔一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也能把你找回来。”   “找回来做什么?”他凝望着她美丽的脸庞,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当然是做皇夫呀,”她喜笑颜开道:“你愿不愿意?如今倒是可以补办一次婚礼。”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抱抱你。”他站起身来,朝她张开手臂道。   “准了。”她笑着投入了他的怀抱,补充道:“赐你恩旨,随时可以抱。”   “泱泱,你想听你唤我三郎。”他紧紧拥着怀中温软的身躯道。   “三郎!”怀真依在他胸前道:“跟我回家吧,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谢你,泱泱!”他吻着她光洁的额角道,“我往后什么都听你的。”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