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题名:不定年龄差   作者:刑上香   ↓本文文案↓《不定年龄差》↓   陆忱三十岁,创业成功,资产过亿。   以下克上,跟暗恋多年的白月光在一起之后,更是达到了人生成就顶峰。   春风得意,喜上眉梢,然而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一觉醒来,他的白月光缩水了。   ——回到了桀骜不驯的十八岁,缩成了凶巴巴的小刺猬。   也不记得自己了:)   *   这种病症极其罕见,会随着时间延长慢慢消失,也不会对患者产生不良影响。   看着眼前眉眼青涩,害羞又容易炸毛的小男友,陆忱想。   也不算坏事。   不记得了,那就再……   “喂!”   陆忱及时止住想象,循声看去。   宁晃盯着他,狐疑道:“你脸红什么?”   *   小剧场:   得知攻受的当晚,宁晃失眠到凌晨三点。   最后愤愤爬起,用狗爬字给三十四岁的自己留言。   “他还比你小四岁!”   年轻的宁晃恨铁不成钢,奋笔疾书。   “丢人。”   “宁晃,你真丢人。”   力透纸背,最后还画了个愤怒捶地的小人。   不久后,他发现后面多了一串话。   笔迹与自己相差无几。   “年纪大了,就爱躺着:)”   当晚宁晃又失眠了。   被三十四的自己气得睡不着。   【腹黑贤惠男妈妈攻(陆忱)x傲娇刺猬受(宁晃)】   前排提示:   1、酸酸甜甜小甜文,日常治愈向;   2、视角对半开,第一章 攻视角;   3、攻受亲戚关系出五服以外,八竿子打不着那种,无伦理问题。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忱,宁晃 ┃ 配角: ┃ 其它:求预收《一颗崭新的预收蛋》   一句话简介:年下攻翻身做年上   立意:走过的荆棘路,都会开出棉花糖 第1章   1   陆忱第一次见到宁晃时,还是个大学生,暑假不愿回家留在附近打工,便辗转借住到了宁晃的家里。   宁晃名义上是他的小叔叔,其实已经远房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压根没什么血缘了,这称呼只是面上客气。   而其余已知的信息,就只有宁晃比他大四岁,是个嘴毒心冷、脾气极差的音乐制作人。   而之所以能记住这个名字,也得益于逢年过节,同姓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   这个名字总是在牌桌上被提起,老屋几张牌桌烟熏火燎,每张桌都有四个人八只手,麻将在绿绒底的桌上哗啦啦地滚,随着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亲戚要提起这个名字,半是埋怨,半是妒恨。   一个说,那小子算是出息了,唱个歌而已,连姓都改了,改了姓不说,连回来都没回来一次,打个电话也爱答不理,生怕谁借了他的光去。   又一个冷笑,什么出息,没见他上过几次电视,也就是提起来一个面子漂亮,真拿自己当个腕儿了么。   碰来碰去,孩子哭,大人叫,几个孩子匆匆跑过去,不留神碰倒了烟灰缸,灰黑色的粉末扣在地上,伴随着成年人的怒吼被踩来踩去。   这就是春节的序曲。   陆忱被这声音吵得烦,抱著书去门口看。   这些闲言碎语,像是逃不掉。   哗啦啦,哗啦啦,麻将还在推来推去,打过了一局,又码得整整齐齐。   话题就又回到了宁晃的身上。   陆忱在窗边走了神,用黑色水笔不自觉写下一个名字。   宁晃。   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叔叔的名字。   日光晃。   这就是他对宁晃这个名字的全部印象。   2   当陆忱站在属于宁晃的公寓里时,忍不住又想起那个被高中时,被他写在练习册上的名字。   公寓跟老屋比起来像是两个世界,对于一人独居来说又有些空旷,无论是厨房还是客厅,都空荡而没有人气,白色大理石的料理台面,倒影着宁晃的脸。   跟这房子一样,精致而冰冷。   作为一个刚刚头角展露的音乐人,宁晃实在漂亮得不像一个实力派,眼眸狭长,睫毛浓密,唇红而薄,身型瘦削,眯起眼睛打量别人时,带着几分排斥和敌意。   他穿着灰色松松垮垮的圆领长袖,趿拉着一次性拖鞋,一手握着自己微长的碎发,眼神在房间里寻找着什么。   陆忱把桌上散落着的黑色发圈递过去。   宁晃接过来,缠了几圈,绑了一个小马尾。   像兔子尾巴似的短小。   陆忱觉得有些可爱。   陆忱说了自己的名字。   宁晃显然不热衷跟人打交道,狭长的眸瞥了他一眼,也只随口应:“哦,陆忱啊。”   他温声回答:“是。”   宁晃又问:“会做饭吗?”   “会的。”   “公共区域的卫生你负责,可以吗?”   “可以。”   宁晃说:“左边第一间房是你的,没事别找我。”   最好有事也别找他。   这都是事先商量好的,陆忱毫无异议地将行李推进那件侧卧,问:“我怎么称呼你?小叔叔吗?”   宁晃的眉颇为纠结地皱了皱,显然对这个称呼有些陌生,但最终还是吐出一口气:“随你。”   他一边打量着属于自己的侧卧,一边问:“房租……”   话还没说完。   就听见主卧“咔哒”一声。   宁晃已经消失在了房间里。   陆忱摸了摸鼻子。   又看了看空荡而干净的房间,微微翘起嘴角。   打扫过的。   尽管打扫的很不利落。   3.   陆忱自认为是擅长家务的,且对厨艺相当有自信。   其简历如下:   父母常年出差,自力更生多年,读过菜谱不计其数,甚至自己学会了烤蛋糕和小饼干。   大学以一己之力,能喂得宿舍三个乖儿子服服帖帖,把学校那破烂不堪的宿舍收拾得锃光瓦亮,把长了青苔洗手台给刷得光可鉴人。   尤其考试作业期前后,陆忱压力最大的时候,就是他们宿舍地砖一天拖三回,厕所一天刷四回的时候,空气里飘着一股男寝罕见、沁人心脾的清香,查寝阿姨进门直呼内行。   最后校草陆忱贤名远播,以其高大帅气的外表,和端庄温柔的男德著称。   甚至于男寝在他生日那天送上锦旗,   上书流光溢彩五个大字:首席男妈妈。   然而当夜,三个舍友不敌男妈妈几拳之力,终于被迫改口叫陆爸。   饶是如此,还是在宁晃的面前败下了阵。   宁晃总是撑着下巴,不情不愿地把葱花香菜挑出来,又撇着嘴挑剔。   “不好吃。”   “我讨厌土豆。”   “南瓜……嘁。”   不吃炖土豆,不吃蒸南瓜,也不吃芹菜韭菜和胡萝卜,蛋黄嫌噎蛋清嫌腥,米饭硬了不行软了太黏,吃个饭嘟嘟囔囔哼哼唧唧撇着嘴挑剔一百次,尽管自己是个家务一塌糊涂的废物,偏偏对别人还很挑剔,每天挑这个挑那个。   几次过去,陆忱的血压飙升,又不得发作。   做梦都是暴打自己的小叔叔。   梦醒了,又开始抓着头皮思考今天该做什么饭。   4.   但宁晃也有可爱的时候。   比如半夜梦中起夜 ,却发现厨房的灯亮着,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本以为是蛇虫鼠蚁,不想走出去一看,正瞧见宁晃偷他的烤的小饼干,一脸饼干渣被抓了个现行,强装镇定飘回了房间。   消失时,毛茸茸的小马尾一蹦一跳,像是逃窜时的兔子尾巴。   从此烤饼干蛋挞小蛋糕的频率增加了。   后来实习打工被坑,宁晃也是这样叼着他的小饼干去给他撑场子,然后一脸嫌弃地骂他要长点心眼,拎他回家。   也会私下给他买适合他的衣服,剪了吊牌,假装是自己不要的扔给他。   再后来,在他出柜、跟家里决裂之后,宁晃一如既往地收留他。   在他父亲找上门来的时候。   跟他说,别怕。   他说,我不怕。   他早知道那个没人会接纳他,总有一天他要离开那个家。   他耳边仍是那哗啦啦的麻将响,那些人说,陆忱是个好孩子。   麻将声说,他们容不下你。   他在露台边,注视着自己父亲怒气冲冲远去的背影,高大又佝偻。   宁晃站在他的身侧。   陆忱说:“我没事。”   宁晃说:“我吹吹风。”   他很久没梦过欺负小叔叔。   只是却梦见了一些其他的什么。   5   他第一次听宁晃唱歌的时候,是宁晃在空荡荡的露台上,坐着塑料板凳,一遍一遍调整新歌。   他拿着啤酒和烤好的饼干过去,宁晃抬眼望他,问他想听什么。   他倚在露台的栏杆上,说想听情歌。   宁晃嗤笑一声,说不会。   但还是给他唱了一首温柔的小调。   露台有微风,宁晃唱过了,抬头看他。   眼底倒影着夜空和他。   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城市的夜空里没有星星,一定是因为星星都落在了宁晃的琴弦上。   他仰头喝了一口啤酒,把啤酒罐子捏扁,大着胆子直呼其名:“宁晃。”   宁晃挑了挑眉。   “你喜欢什么样的?”他盯着他。   宁晃调着琴弦,懒洋洋说:“喜欢听我话的。”   “我听话吗?”他问。   “还行吧。”   而这小调哼着哼着,就过了十年。   他成为了宁晃听话的男朋友。   5.   陆忱三十岁。   研究生毕业,跟宁晃在一起,之后创业成功。   春风得意。   唯一猝不及防,是宁晃缩水了。   ——回到了十八岁。 第2章   6   宁晃是在旅游回城的路上出现的变化。   一觉醒来,就把十八岁以后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怀疑自己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十六年后。   十八岁的宁晃,还是个背井离乡的地下歌手,酷而拽,穷且娇。   因为忘记了自己寄存的行李,身无分文,跑去一个黑酒吧打了两天工,才终于被丢了小叔叔的陆忱找到了。   人刚唱完下午的场子,晚上还有一场表演。   变小了的宁晃,腰是软的,嘴巴是嫩红的。短发被发胶粘起,露出傲慢却青涩的眉眼,眼尾还贴着闪闪的亮片,看人的眼神着十二分的倔强不驯。   他刚表演完,闷热的汗水顺着下颌往下滴,淌进贴身的黑色背心里、洇湿了一小片,那精瘦带点肌肉的手臂,也染上了微微汗湿的光泽。   一双做工讲究的皮鞋停驻在他的面前。   宁晃有些警惕,又有一点迷茫,背着个吉他,皱着眉看他,说:“你谁啊?找我干嘛?”   他这样实在是太漂亮了,一身的活泛劲儿像是九月端上桌的螃蟹,鲜香四溢,连坚硬刺人的外壳都是诱人的红。   陆忱本没想到小叔叔一朝变小,只是顺着踪迹查过来,的确是眼前这个人,这才火急火燎赶来找人。   谁知甫一见面,就被当年的美色冲击得七零八落,本就焦急的脑子晕晕乎乎,全然找不到东南西北,半天不晓得回一句。   在宁晃眼里,这个三十岁一身奢侈品、斯文败类一样的男人,用如狼似虎的眼神儿盯着他,恨不得要把人整个儿吞了似的。   这种眼神他见得可太多了。   好感先掉了三十个点。   再一看看,这人长得倒还算风雅俊秀,气质也温煦,但偏偏眼下浮着并不相称的淡青色,显然有几分纵欲过度之相。   再减十个点。   陆忱慢慢措辞着给他解释,说,其实你变小了,因此忘了一些事情,但我们原本是情侣。   你失去了记忆,应该也会感到奇怪才对。   那样子特别像是为富不仁、想要诱拐小帅哥的老板。   还有点像是妄想症患者。   宁晃面无表情地嘀咕了一声:“骗鬼呢,老子不喜欢男人。”   陆忱心想,放屁,你当初可喜欢我这个男大学生了。   还明目张胆说喜欢听话的。   但对着变小了的宁晃,只能温声说:“真的,你仔细看看。”   宁晃看了他半天,皱眉,还是坚定地摇头:“不可能,我不喜欢比我年纪大这么多的。"   陆忱当场被暴击。   脑子里飘过去一万句年纪大年纪大年纪大……   他家小叔叔嫌弃他年纪大了。   宁晃看不出眼前人的心思,拎起吉他,扭头就走。   陆忱慢悠悠缀在他后面。   宁晃又扭过头来:“你干什么?变态吗?”   陆忱说:“你饿不饿,我带你吃饭去。”   宁晃肚子恰如其分地咕噜了一声。   ——这人怎么知道他没吃饱的?   “你有什么目的?”   陆忱又说:“有条件,我会带你去一次医院,我们的关系,我会想办法证明给你看。”   宁晃拿眼睛斜睨他半天。   心想这个变态怎么还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又隔了一会儿。   摸着空空的口袋,挑眉问:“吃什么?”   “给你做蟹黄面,”男妈妈说,“正是蟹子肥的时候。”   宁晃明显喉结动了动。   螃蟹。   自从背井离乡出来,已经许久没吃了。   家里蒸的螃蟹总是最香的,白嫩鲜美的蟹肉,溢出蟹壳的蟹黄,掀盖时手指都在发烫,热乎乎地沾着酱醋,一只能吃好久。   海蟹鲜,河蟹香。   更别提还能配一碗美味的细面。   肚子咕噜噜叫得更厉害了。   赶紧喝了口水假装无动于衷。   十八岁的宁晃,穷酸嘴馋,还死要面子,自以为掩饰得万分妥当。   在自己未来相处多年的爱人面前无所遁形。   忽然又抓住了关键词:“什么叫给我做,你要带我去哪?”   陆忱忍着笑,又忍不住心疼他,温声说:“回家——咱俩的家。”   宁晃张了张嘴,立刻就要拒绝。   可话在嘴边儿,又咽了下去。   这个变态,笑起来倒挺像个好人的。   让他感觉有些……陌生的安心感。   还有点儿馋。   7   柯南综合症。   极其罕见独特的病症,以其暂时性、反复且不稳定的返老还童的症状表现,以一知名的漫画作品角色命名。   具体原因尚不清楚,发病机制不明,治疗方案不明。已知病例约有四位数。   在宁晃身上的表现就是,一夜之间从三十四岁的男人,倒退回十八岁的愣头青,从记忆到身体的全方位倒退。   值得庆幸的,就是目前并没有对患者产生不良影响,病症会随着时间延长出现波动,直至完全消失。   宁晃拿着自己的病历。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把自己带回家的男人,再一次怀疑到底是自己脑子进水了,还是这个世界真的魔幻了。   就算这个狗屁综合症是真的——   他居然真的跟这个西装革履、不知底细的变态回家了。   尽管从他的视角来看,一觉睡醒就过了十年,他还是他,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本家里电话打不通,旅行回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寄存行李,手机解锁密码也不知道,口袋是空的,脑子是晕的,偌大一个城市变得天翻地覆,而他就是琥珀里被解放的可怜虫豸。   不,这个形容太可笑了。   宁晃轻声嘲笑了自己一下,探头去看正在做饭的男人。   领带扯了,西装外套也脱了,昂贵的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清瘦优雅的手腕,却认认真真在挑螃蟹清洗。   他想来想去,都不觉得自己未来会认识这样的人。   陆忱嘱咐他:“少吃一点点心,一会儿该吃不下了。”   是在医院等待报告时给他买的,怕他饿坏了肠胃。   宁晃“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陆忱把五花大绑的螃蟹放进锅里蒸。   螃蟹。   五花大绑。   宁晃不知道想了什么,脸都绿了。   陆忱注意到他的眼神,说蟹粉要弄好久,先蒸两只你吃着解馋。   这当然是故意的,螃蟹蒸上了,就可以把人给留下来多聊一会儿。   他“哦”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边,打量了房屋许久,果然开始问他是不是真的认识自己。   陆忱慢悠悠地给他倒了杯柠檬水,加了冰块,说是的,而且还谈了很久的恋爱。   “你跑去旅游,然后就没了音讯,我这几天都很担心。”   陆忱把自己弄丢了小叔叔,没头苍蝇失魂落魄的惨状一笔带过。   “你联系不上阿姨,是因为五年前阿姨就搬了家,电话也换了,一会儿我发给你。”   提到自己母亲,宁晃怔了怔,低头说:“好。”   陆忱又给他看手机里两个人的合影。   手机壁纸也是三十岁时的宁晃。   微长的碎发,抱着吉他,冲着镜头懒洋洋地笑。   ——这就是自己?   宁晃看着全然陌生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螃蟹上来了。   男妈妈去下面,蟹黄蟹肉调了好大一碗,黄澄澄地铺在面码上,放在小叔叔面前。   于是两个人不再闲谈,面对着面吃蟹黄面。   他不应该吃陌生人的食物。   但是蟹黄面真的太香了,忍了好久才没去舔碗底。   别说螃蟹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碰过海鲜了。   眼下这个情况,他本来应该吃完了就走的,但陆忱还煮了好喝的姜茶。   喝了姜茶,又端上来了焦糖布丁。   微苦的焦糖裹着软绵绵的布丁,有隐约回甘的蛋香。   向来不那么喜欢鸡蛋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布丁的美味。   最后肚子吃圆了,他浑身懒洋洋的,想要离开的意志也土崩瓦解。   陆忱对他笑了笑,说:“先去洗个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房间我给你准备好了。”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忽得教他毛骨悚然,又想起那锅五花大绑的螃蟹了。   进锅前是青色的,出来是红色的,再后来就被剥皮拆骨,吞吃进肚了。   不、不会吧。   十八岁的小刺儿头,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而慌张。   对方看出他的警惕来,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想不起来,我睡客房,主卧你随便用。”   “哦。”宁晃抓了抓头发,闷闷地答应。   ……被人看穿心事的感觉。   怪恼人的。   8   主卧是米白色的简单色调,床大而柔软,床垫软硬、枕头高矮,都恰好符合他的心意。   床上放了一个巨大的煎蛋靠枕,他戳了戳,说不出熟悉不熟悉什么的,但空气中的柑橘香让他很舒服。   宁晃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整整一整抽屉、四四方方的安全套。   还是毫无经验的笨蛋处男目瞪口呆。   ——果然是个骗子,他妈的,居然一抽屉的套,是不是来一个骗一个?   怎么不编个命定三世前世今生出来?是因为医院诊断不了吗?   他不自觉哼了一声。   拿起来一看,还是大号。   妈的,这得多少人,需要一抽屉。   正看着,门锁咔哒一声,陆忱给他递睡衣进来。   他“嘭”一声把抽屉按回去了。   手一抖,掉下一片来。   宁晃反应奇快,把这袋套往床底下一踢,手跩不拉几地揣在兜里,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陆忱走过来,把一套棉质睡衣放下,温煦的声音里隐约含着一丝笑意:“睡衣是你之前的,内裤我帮你找了新的。”   等等,内裤?   虽然找了新的很贴心,但是这家伙光明正大碰过的吗?他到底穿还是不穿?!   宁晃精神恍惚间,陆忱走到他身边。   他甚至走了个神,想这个家伙长得还挺高的。   “你走之后,这房间我没动过。”陆忱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   哦,没动过。   宁晃心不在焉的想。   忽而汗毛倒立。   没动过。   就是说,这房间是他俩的?   这套是他俩用的?!   整整一抽屉?!   宁晃头皮和脸一起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8岁宁晃给34岁自己的笔记:   虽然我不懂,   但,节制一点。 第3章   9   宁晃洗澡时有些别扭。   这里跟他的廉价租房完全不同,没有忽大忽小、忽冷忽热腹泻一样的的淋雨喷头,没有缝隙漆黑,满是霉斑的瓷砖,也没有漏风的两扇旧窗,和一开灯就四处逃窜的虫蚁。   而眼下的浴室宽敞温暖,光线明亮,暖色瓷砖被清洁的一尘不染,花洒的热水均匀着按摩着头皮,连浴巾都厚实柔软,被放在架子上烘得暖而干。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暖而柔和的香气。   很像一个家该有的模样。   只是沐浴用品的味道有些别扭,睡衣的味道也别扭。   他擦着头发出来时,撞上刚换了睡衣的陆忱,才发现到底哪里别扭。   因为睡衣、洗护用品和被子上的味道,都跟某个衣冠禽兽很像。   该禽兽目前还穿着跟他同款的睡衣。   这个发现,让他在拖鞋里的脚趾忍不住缩了缩。   陆忱看了他半天,皱着眉头问:“头发吹干了吗?”   “啊?”宁晃记得自己并没有这个习惯。   于是不由分说,就被陆忱拉去吹头发。   吹风机断断续续地轰鸣,陆忱一边吹、一边教训他,说不吹头发容易着凉,以后还会头疼,你三十岁的时候偏头疼,疼到睡不着觉。   尤其是情绪不好、下雨的时候,还要吃止疼片过日子。   十八岁的宁晃嫌他事多,撇着嘴斜着眼睛看他。   叛逆期。   陆忱哀叹了一声,大学那个外号果然一语成谶,一日男妈妈终身男妈妈,三十岁了还要养自家叛逆的小男朋友。   修长的手指穿过漆黑柔软的碎发,摩挲过头皮,激起麻酥酥的安逸感。   宁晃皱着眉胡思乱想,他想自己不会是为了钱才跟这个人在一起的吧?   要这样自己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换了口味,喜欢这种成熟的类型?   他想着想着就说出口了。   陆忱又一次被暴击。   好半天黑着脸,说:“我看起来年纪很大?”   要仔细听,陆老板声音还有点委屈。   其实陆忱只有三十岁,在各类杂志新闻头条上,都说的是年少有为,更何况他五官根本看不出真实年龄,只是那股子精英矜贵的气质显得成熟罢了。   宁晃用手抹去浴室镜子上的雾气。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高大优雅,颇具书卷气,眉目带着淡淡的笑意,只要带上一副眼镜,就是斯文败类的典范。   眼睛是凤眼,对待他的态度明明是温柔驯顺的,却偏偏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感。   他们通过镜子对视,宁晃用好奇的目光,直勾勾看了他很久,终于声音还是稍微放得和缓了,嘟囔了一声:“也没有。”   陆忱这才舒展开眉宇,笑着说:“再看我要收费了。”   宁晃“嘁”了一声,以示不屑。   头发吹干了。   陆忱关掉吹风机放在一旁,看着自家龇牙咧嘴的小男朋友,忽然慢悠悠说:“你已经不记得了,我们有个习惯。”   “什么习惯?”   “晚安吻。”   “!?”   陆忱的睫毛颤了颤,神色温和而平静,仿佛他在提出一个天经地义的要求:“都这么久了,没有我会睡不着。”   晚、晚安什么玩意?   他三十岁以后都搞这么洋气的吗?   宁晃瞳孔巨震,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却正正好撞在某人的怀里。   他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向投怀送抱,脸色越发变了。   “我知道你不习惯。”   对方用平静的声音落在自己耳侧,安抚似的低语:“脸就可以。”   却偏偏已经堵在浴室的出口,大有一副不亲就不打算让他出门的意思。   !果然!不该随便跟别人回家的!   宁晃孤立无援,还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大。   ——肌肉也颇为结实。   宁晃猛地一甩胳膊把人挣开,磨牙霍霍僵持着瞪他。   陆忱又垂眸道:“我不想为难你。”   说着,缓缓俯下身来。   宁晃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就是没躲开,也没反应,木头似的看着对方靠近自己。   浴室里水汽氤氲,柔软的触感仿佛蜻蜓点水,在脸颊上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第一次被别人亲了,在这个很像家的地方。   宁晃怔忪许久,余光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火烧火燎的耳根,张嘴想要骂人,可对方已经后退一步,到了一个安全而体贴的距离,教他想生气都起不起来。   最后龇牙咧嘴半晌,就嘀咕了一句有病,踩着毛绒拖鞋,骂骂咧咧走了。   在浴室门口还踉跄了一下。   分明听见身后一声闷笑,却连头都不敢回。   怂瓜。   宁晃在心里骂了一句。   陆忱倚在浴室门边,伸了个懒腰。   真的有晚安吻习惯吗?   开玩笑,他家小叔叔脾气那么臭,人还别扭,怎么可能黏黏糊糊跟他晚安吻?   但从现在开始有了。   他甚至小心眼地算了算。   十八岁,看反应,不会是小叔叔第一次被人亲吧。   刚刚翻身成为年长恋人的陆忱,最大难题是如何克制住自己偷了腥一般翘起的嘴角,和欢欣愉悦的神色。   10、   宁晃本以为这天晚上会睡不好,结果却一觉睡到了天亮。   醒来时以为自己打工要迟到了,下意识跳起来披上外套,触目所及却是昨夜那个温馨又宁静的房间。   这很奇怪,明明在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外面还睡着一个向他索吻的男人,床头还塞着别人准备的一堆套。   但只要碰到那床软绵绵的被子,裹在那让他别扭而无处不在的淡淡气息里,似乎就莫名失去了警惕性。   第二天他是顶着软趴趴的鸡窝头,揉着眼睛闻着饭香出来的。   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昨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早饭吃得也浑浑噩噩。   陆忱也起晚了,早餐是餐厅订的,配菜是黏糊糊的土豆沙拉,小叔叔见了就皱眉头。   他正要挪开,没想到小叔叔拿着塑料勺,一口一口吃了。   陆忱温声说:“不喜欢就放到一边。”   宁晃“哦”了一声。   有几分犹豫。   陆忱这才想起,自家小叔叔一直都这样。   虽然一顿饭嘟嘟囔囔嫌弃无数次,但也舍不得浪费,总是忍着,边嫌弃边吃。   他刚搬来时,因此对小叔叔很恼火,心里嘀咕了一万次,请这位祖宗不爱吃别吃。   谁也不喜欢自己做的饭被挑剔。   但见过小叔叔肚子饿得扁扁,蔫头耷脑被一碗蟹黄面骗走之后,就怎么也抱怨不出来了。   陆忱默默把土豆沙拉拉到自己面前,慢条斯理挖起一勺来。   宁晃怔了怔,说:“那个我碰过了……”   陆忱已经送进嘴里了。   面不改色,如履平地。   倒让宁晃恨不能把脸嵌进碗里。   又闷头把炒蛋和煎牛肉推给了他,说:“别管我,吃你的。”   陆忱表面不动声色,心都要化了,连骚操作都不忍心再搞。   小叔叔太可爱了。   半顿饭过去,宁晃好容易才抬起头来,闷声问:“昨天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陆忱。”   “星辰的辰?”   “赤忱的忱。”   宁晃把牛肉咽下去,说:“哦,陆忱啊。”   他能靠嗓子吃饭,唱歌好听,连带着念他名字也清凌凌的悦耳。   跟初次见他一模一样。   那时候小叔叔也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腔调,说:“哦,陆忱啊。”   刹那,春风拂槛。   陆忱心里的小人疯狂跳舞,表面平静地说:“其实你不常喊我名字。”   宁晃问:“那我喊你什么”   大侄子,小朋友。   后来调侃他,叫他陆老板。   陆忱当然毫无意见。   他跟小叔叔在一起的过程顺理成章,小叔叔作为年长的一方又对他照顾良多,他先是心动,继而承了亲情又承恩情,自然乖得义无反顾,完美得毫无瑕疵。   说南不往北,指东不打西,小叔叔一句喜欢听话的,他就能绝不悖逆对方的心意。哪怕挑剔如宁晃,也找不出他一丝一毫的不顺心来。   但在乖巧的背后,陆忱心里却长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毛毛草。   他眼底坏水都快淌出来了,嘴上却说:“其实你有时候喊我老公和亲爱的。”   “我还挺喜欢的。”   这时候就看出陆老板创业的作用了。   至少撒谎不会脸红还一本正经。   宁晃目瞪口呆了三秒,瞳孔巨震,无表情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我其实是个冒牌货。”   “你男朋友还在哪家黑酒吧里等着你。”   他心里有风吹过,毛毛草成片成片低下头来,毛茸茸地搔着痒。   教他险些笑出声来。   “没可能,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你。”陆忱吃饱了饭,站起来,发现他小叔叔十八岁好像体型有点缩水,睡衣显得大了。   小叔叔被裹在跟他同款银灰色的睡衣里,露出一截消瘦的锁骨,裤脚乱七八糟地踩在脚后跟。   如果穿自己这件,也许正好能盖住半个臀。   陆忱不动声色:“医院那边预约了会诊,下班后我们一起去,顺便买几件衣服。”   宁晃为了话题的转移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不用。   又听见陆忱说,为了让你熟悉,我可以先喊你亲爱的。   宁晃一激灵,从椅子上跳起来,捂他的嘴。   “闭嘴。”   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忱静静地注视他。   宁晃撇过头去嘀咕:“我、我想一想。”   还不知道这人说得是真是假呢。   所以买衣服的事不知不觉定了下来。   他总感觉哪里不对。   证据也看过了,诊断书也有了,信息也对上了。   自己这个所谓的男朋友,明明不像是个骗子。   但要说不是骗子……   真的不是骗子吗? 第4章   11   其实宁晃不常去陆忱工作的地方。   上一次去,还是陆忱事业受挫,近乎要完蛋的时候。   宁晃原本在附近拍mv,拍到一半休息,带着妆就去了。   那时候陆老板也没什么身价可言,公司还在一座创业大厦里,左边是搞培训,右边是搞网贷,前台一个电话,陆老板就屁颠屁颠下来接人。   他那时候倒是这座楼里看起来最矜贵的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到处都熨烫得一丝不苟,笑起来仿佛手握乾坤的贵公子,仿佛分分钟要谈下几千万的大生意来,谁也看不出来小陆老板马上要负债累累,连叫个外卖都要心疼,算计着凑单减免。   倒是他家小叔叔是mv剧组给配的衣服,衬衫牛仔裤,扎这个小马尾,穿得像是普通的打工族。   那时宁晃皱着眉,把袖口伸向他,说:“我衬衫扣子掉了。”   他一看,衬衫果然掉了一个纽扣。   他也不问去,mv剧组怎么就连个缝扣子的人都没有,就拉着小叔叔去买针线包,在他办公室给小叔叔缝扣子。   公司也就几个员工,效益不好、就个个都蔫头耷脑,陆老板办公室更是浮皮潦草,不过是隔出来了一个逼仄的小房间,四面墙都是玻璃,像模像样的弄了个老板桌和廉价皮椅。   他家小叔叔嘲笑他:“这是你监督员工,还是员工监督你?”   “动物园的猴都没这么多人参观。”   他低头给小叔叔缝纽扣,笑了笑:“本来有升降卷帘可以挡挡,前两天坏了。”   资金紧张,也就没换。   宁晃的衣服是剧组租来的,裤腿也不那么适合,他就让小叔叔坐在他办公桌上。   给他把裤腿折上去,粗粗用线固定了两针。   心不在焉。   只有脸上还是笑着的,不知是不想让小叔叔担心,还是不想让小叔叔看扁了。   谁知宁晃坐在桌上说:“听说你要破产了啊。”   他说:“是啊。”   又觉得丢脸,咳嗽了一声,撑着面子说,也不一定,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准儿过阵子又有转机了呢。   宁晃轻哼一声,说:“不行就回来,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他就笑,说:“好。”   宁晃又说:“陆忱,你跟我还装什么。”   裤腿终于缝好了。   不愧是当年贤名远播的陆校草,就算心不在焉,一样缝得整齐漂亮。   他也终于撑不住了,特别没出息地抱住宁晃的小腿,将脸埋在对方膝间。   宁晃的背影挡住了外边的视线。   他就难堪又委屈地叹气。   “小叔叔,我怎么老是丢人的时候让你看见。”   “还连装都装不好。”   实习的时候,让家里赶出来的时候,跟他爸打架的时候,还有这种鬼时候。   宁晃压根就不会说好话,更不会安慰人。沉默了半天,还是没说话,就是手摸了一把他后脑勺,刺刺的,有点扎手。   好半天说:“傻狗,让你跟家里闹别扭。”   这笨蛋非要学他孑然一身,闹崩了有什么好,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四面透明的办公室里,他西装革履、抱着他的膝。   玻璃外倾泄进来隐约日光,落在小叔叔的揉着他头发的指尖,像是凝结了一点光点,而他注视着小叔叔清瘦的脚踝。   他闷声说:“就算不闹不吵,也是一样的。”   “小叔叔,我是不会有家人的。”   大概就是那天之后,小叔叔就成了他的家人。   后来渡过了难关,公司换到了明亮高档的工作室,又到拥有自己的公司大楼,他的办公室也越来越大,宽敞又明亮,可以把好多个小叔叔放到桌子上,塞到自己身边。   宁晃却莫名其妙缩小了。   他示意助理把处理过的文件拿走,再买果汁回来,然后就开始偷看小叔叔玩电脑。   屏幕看不到,只能看到小叔叔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展开。   宁晃在那一会儿搜自己,一会儿搜陆忱的名字。   宁晃在输入框中输入自己的名字,屏幕上跳出来一堆重名的人,建筑学家,教授,小说人物,漫画主角,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倒很正常——他用的是艺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搜索陆忱。   西装革履的照片瞬间出现在首页,顺带跳出来无数词条。   杰出青年企业家,名下资产无数,这个杂志专访,那个合作会议。   照片上的人站在一众中年男性之间,显得格外俊秀挺拔,兼之腰窄身长,连西装都穿得格外绅士雅致。   宁晃一会看看自己,一会看看他。   又看看自己,又看看他。   眉毛就拧起来了。   过了一会,手拽了吧唧揣进兜里,不情不愿地挪过去,皱着眉问:“我以前在这儿都做过什么?”   陆忱摸不透他的心思,慢慢问:“比如?”   宁晃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怀疑,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   “这种事做过吗?”   他觉得不太好意思,手跟烫着了似的要收回去。   却冷不防被陆忱整个儿抱到桌子上。   陆忱有点玩笑似的低语:“你上次是坐在这儿的。”   说着,就低头替他挽起裤角。   宁晃缩水了一点,导致原本的裤子也大了,裤脚显得有些邋遢。   挽起时,不自觉碰了清瘦的脚踝,宁晃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腿。   陆忱喉结动了动。   脑子里闪过的画面,却是捉住这有些脆弱的足踝轻吻。   之后。   按在身前。   会吓到小小叔叔。   陆忱笑了笑,将裤角轻轻折起,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安全别针来,一左一右给小叔叔别上,整理好。   顺势掩去了那些荒唐的想象。   总会有聪明人试图掩盖欲望,将薄薄的沙土覆于深渊之上。   我们通常称之为。   陷阱。   宁晃浑然不知眼前的人在想些什么,只是耳根微微发烧,眼神儿却随着思索变得凝重。   他总结了一下当前信息。   他这个嘴臭脸黑的刺儿头,在三十岁有了有钱的男朋友。   喊人家老公,天天晚安吻。   还没什么正经事业,跑人办公室桌子上坐着。   糟了,他是不是被资本腐蚀,被眼前这个变态包养了。   12   当天小叔叔坐在桌前,握着笔给未来的自己写日记。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傻逼,赶紧工作去。   13   下午会诊,医生滔滔不绝嘱咐了许久,把宁晃听得脑仁儿嗡嗡直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出来时晕乎乎问陆忱:“会死吗?”   陆忱脸一下黑了,让他连呸了三声,才说不会。   “医生说目前没有成型的治疗方案,病情也会出现持续的反复,”陆忱给他用人话解释,“简单来说,就是你可能忽大忽小。”   “但目前来看,病情恢复的进展,与快乐、喜悦、满足、兴奋等积极情绪成正相关。”   “也就是说,你心情好,病就好得快。”   宁晃“哦”了一声,一时想,这病听起来特别玄幻且不靠谱。   又一时想,他都让资本给腐蚀了,哪里高兴的起来。   这人还琢磨着要给他买衣服和新手机,这个陆忱看着也挺俊的,怎么非要当个冤大头不可。   算了,不会死就行了。   ……想着想着,就不知道走哪去了。   陆忱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发现宁晃正站在琴行外头,盯着一把吉他发呆。   算不得什么昂贵的款式,是量产的经典型号,纯黑色木质,线条流畅,琴弦在灯下反射微微的冷光。   对于现在的宁晃来讲,甚至是过于普通的一把吉他。   “喜欢?”他问宁晃。   宁晃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但他实在不善于遮掩心意,漆黑的眼睛倒影着那把吉他,不断闪烁着渴望和希冀,目光闪烁时,有破碎的星星在跳跃。   陆老板当时就上头了。   买,必须给他买。   这么说吧,现在就是让他把琴行买下来,他都照办。   人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老婆吗!他老婆眼神儿都这样了——   上次这个眼神还是大闸蟹。   陆老板不顾自家小叔叔的反对,扫码支付一气呵成,回过神儿的时候,销售已经抱着吉他过来了。   宁晃一想到那个包养的猜测,脑袋都大了。   “能退货吗?”宁晃问。   琴行销售要多聪明有多聪明,一本正经回答:“您得拿购物凭证或者发票过来,才能退款。”   “这刚买回来。”宁晃拧起眉毛。   “那也一样,”对方严肃地说,“商场得按流程办事。”   发票在陆忱手里。   宁晃向陆忱伸手:“发票。”   陆忱笑而不语。   看来是不可能给他了,宁晃扭头把吉他塞到他怀里,一言不发地走了。   陆忱也不着急,就慢悠悠缀在他屁股后面,说:“可以给你,但你说实话,真不喜欢?”   宁晃的眼神盯着地面。   眼神一会看看吉他,一会又看看陆忱,把地上不知哪来的小石子儿踢得一跳一跳。   走了两步才嘀咕。   “以前我有过一把,是我妈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后来呢?”   “后来丢了。”   实在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火车上,我太累了,睡着了。”   “就被偷了。”   那时他接到一个很廉价的商演,为了省钱坐的绿皮火车,困得不行,睡着了,吉他就被偷了。   醒来时怎么也找不到,连愤怒都像举拳挥向空气,把自己打了个跟头,欲哭无泪,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了很久。   没钱买同一个款式的,后来还是去淘了一把二手的其他品牌。   陆忱没说话,把发票塞进他手里,吉他也给他了。   宁晃拿着发票、抱着吉他摸了又摸、鞋底在地上蹭了又蹭,好半天低着头说:“我不想还回去,等我之后还你钱好不好?”   他心里有些难堪,却又怎么也舍不得这一把吉他。   陆忱说:“好。”   宁晃偷偷看了一眼陆忱。   没有嘲笑的神色,好像只有信任和亲近。   悬起来的自尊心勉强得以保全。   他抿着嘴唇笑起来,右手不自觉揉了揉微热的耳根。   刺猬似的少年,小声说:“陆忱,谢谢。”   陆忱的手蠢蠢欲动。   想揉小小叔叔的头顶。   14   当晚什么都没来得及买,宁晃就急着赶回家,抱着吉他摸了又摸,坐在露台,弹了一晚上的琴。   陆忱烤了抹茶饼干,又榨了橙汁,作为私人音乐会的入场费。   陆忱将露台布置得很舒服,有小叔叔放在这儿的简单乐器,有他闲时看的书架,也有他种下的绿植,和浇水时用的花洒。   从前他们就经常坐在这里闲聊。   那时候总是陆忱说的多一点。   说自己的大学课程和同学,说照着视频做、却翻了车的新菜,说卫生间去霉斑的喷剂,再后来,就说到自己的同事和公司,说不靠谱的甲方或乙方。   他的小叔叔总是侧耳听着,听到有趣的会拖着下巴笑,会阴阳怪气地开玩笑,却很少提及自己。   也许是意识到了,大家都只对自己感兴趣,没人想理解什么,又也许只是小叔叔习惯了倾听,而无人倾诉。   但这天晚上宁晃说了许多,说几句,就弹出几段音调来,笑意抑制都抑制不住。   东拉西扯聊到该睡的时间,宁晃看了他一下,忽然顿了顿,拧着眉毛,万分艰难地开口,说那个,你今晚还睡得着吗。   陆忱笑着挑了挑眉。   宁晃咳嗽了一声,努力撑起自己的冷酷黑脸来,说:“你低头。”   陆忱低下头,正对上那一本正经,又有点纠结的目光。   “亲你只是因为……习惯,吉他钱会赶紧还给你的。”   宁晃心里一本正经地告诫自己:就算三十岁的他可能已经堕落了,十八岁的他不能将错就错。   他就是履行一下义务。   陆忱目光一震,尽管这个口吻听起来哪里不对,但是小叔叔第一次主动说想亲他。   想要亲他!   小叔叔都不会说这种话的。   “知道了。”   陆忱偷了腥似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乖乖闭上眼睛,期待来自小小叔叔的亲吻。   下一刻。   一个冷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陆忱。”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当诱拐犯的潜质?” 第5章   15   陆忱陆老板,平日在自家小叔叔面前,那就是温柔体贴、诚实可靠的代名词,是模范男友的代名词。   谁知一着不甚,让人抓了个现行。   硬是不敢睁眼睛。   他家小叔叔口吻凉凉的:“你傻闭着眼睛干什么?等我夸你还是亲你啊?”   “陆忱,有你的啊。”   陆老板睁开眼睛,咳嗽了一声。   果然,宁晃已经变成了大号。   身形清瘦修长的男人,懒懒散散地撑着下巴看他:“你好好解释解释,老——公——”   “是怎么回事?”   陆老板的大脑当时就超负荷运转。   转过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编出上中下策若干。   最后他家小叔叔一个眼神过来,他就老老实实招供,说:“我就是想你了,想听你喊。”   宁晃面无表情:“晚安吻呢?也是想被亲了呗。”   陆忱又心虚点头,咳嗽了一声,低声说:“我就,开个玩笑试试。”   绝不是想要趁人之危占他家小叔叔便宜。   被小叔叔一巴掌“啪叽”拍在头上。   陆忱:???   宁晃皮笑肉不笑:“我看你是你想挨揍了。”   他只是没想到这种变化会这样快。   16   陆忱让沙发垫子砸了三个回合,伴随小叔叔冷笑若干,“你出息了。”“长能耐了”“有你的。”之类的阴阳怪气无数。   最后乖乖坐下来,一五一十汇报病情坦白罪行。   宁晃按着额角,叹息:“这他妈叫什么事。”   陆忱安慰他,说只当是返老还童体验卡了,最近工作不多,正好休个假。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十八岁什么样,他自己都快忘了,但肯定是个铁憨憨。这么说吧,他十八岁以前吃苦,十八岁以后吃亏,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成了刀枪不入的小叔叔。   结果那个笨蛋一样的十八岁,又被莫名其妙地挖出来,还是晾在他小男朋友面前。   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越想越糟心,吃倒是没忘了,宁晃抓起小饼干,嚼得喀嚓喀嚓直响。   小饼干有浓郁抹茶奶香,咬下去满口酥脆,热乎劲儿还没散去,一颗接着一颗、让人忍不住上瘾。   发现陆忱在偷瞄自己。   宁晃没好气瞪他一眼。   陆忱便又收回目光,   这家伙平日里总是装得很乖,谁知道一肚子的坏水,好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宁晃没好气说:“看什么看?”   陆忱说:“好几天没见到了。”   这是实话,宁晃是旅游回来那天出的事,说失联就失联,留陆忱一个六神无主,三魂七魄飞了一半。   再找到人时,已经是缩水了的小叔叔了。   可爱是可爱的,但瞧见切实变大了的宁晃,才终于有放下心了的感觉。   宁晃沉默片刻,嘀咕:“那你要看就看,做贼似的干什么。”   陆忱就真凑了过来。   两双瞳孔相对着注视。   陆忱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放心了,不然总怕你让谁给拐了。”   小叔叔失踪那几天,他见天的胡思乱想,甚至怀疑小叔叔让人卖了器官了。   宁晃抿了抿嘴唇,轻哼:“胡思乱想。”   话虽如此。   他是有自己变小之后的记忆的,至少陆忱找到他的那一刻,西装皱皱巴巴,眼底青得跟熊猫一样。   十八岁的宁晃瞧不出什么来,他却能看得出来。   陆忱是个细节控,从大学开始,就是在家里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衣服粘上根猫毛都要给粘下来,哪怕是生意失败即将背负巨债,还不忘失魂落魄地在那熨衣服。   谁知道他还有天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这样一想,就忍不住心软了一点。   说:“你过来,我看看你睡好了没。”   陆忱乖乖凑近了。   宁晃就捏着脸左看右看。   还好,还挺精神。   这才说,也没见你憔悴啊。   陆老板,你这担心的挺有水分啊?   分明是拧着眉毛训他。   陆忱却想吻他。   挨近了,被他用膝盖顶住。   陆忱就正对上小叔叔漂亮的眼睛。   宁晃轻哼:“罪行交代清楚了么?就想趁火打劫。”   他还没问陆忱那个该死的包养。   谁他妈天天到他办公桌上坐着了?   可见了陆忱失望的眼神,他又瞬间就改了主意。   “低头。”   他轻哼。   陆忱俯下身。   得到了一个吻。   十八岁的小叔叔很美味,但三十岁以后也不遑多让。   当年鲜亮的锐气倔强,都沉淀在了坚韧结实的枝干,成熟的欲望却像果实,沉甸甸,直白炙热地坠在枝头。   目光忽明忽暗,说不出是羞涩,还是凶戾,脖子和耳垂染上了淡淡地红。   这样的宁晃,继续了那个十八岁没能完成的吻。   这个晚安吻自然也是更成熟的口味。   嘴唇和嘴唇接触,宁晃嘴唇薄而冷酷,亲起来却是热而柔软的,舌尖上还残余奶香饼干的甜味。   一点不像他凶巴巴的神色。   他很快就丢失了主动权。陆忱捉住他的舌头,深切而炙热地吻他。   “这是露台……”宁晃闷哼着,陷进柔软的豆袋沙发里。   像陷入了无尽的流沙。   姜黄的豆袋沙发,是他们两个人去挑的,只有两个,因为这露台不常与人共享。   矮桌,星星灯,还有陆忱种下一盆又一盆的花。   宁晃的眼睛不自觉眯起,一片模糊中,有露台暖色的星星灯,有陆忱温柔却贪婪的索求。   这似乎是头回在露台接吻。   而他露出了这样的神色。   陆忱不自觉去渴望更多。   他有一个秘密。   比起白天做一个乖巧完美的温柔男友。   他更喜欢在一片漆黑的卧室里,听着那个亦兄亦友,自己无比尊敬信任的指引者,只能拥着他,依赖着他,闷哼着低泣。   他指尖探进宁晃的衬衫下摆,触手是暖融融的,光滑温热的皮肤。   他的小叔叔,神情举止都是冷淡尖锐的。   可他真正去触碰时,却又一切都是温暖而柔软的。   这温热的皮肤,在他的手指下产生了无声而细微的变化。   骨节,皮肤,眉眼,眼神。   嘴唇,舌头。   微不可查地变化至青涩。   继而僵硬。   眼睛瞪圆,热切的舌头也成了烧火棍。   只有拳头越来越硬。   陆忱陷在难得的炙热中,低声喃喃:“……小叔叔。”   “——嘭!”   冷不防他小腹就挨了一拳。   沙发里的人,用力将他推开。   陆忱怔了怔。   缩小的、十八岁的宁晃正衣衫不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耳根烧的通红,连嘴唇都在哆嗦。   想补给他一拳,没动手,仓惶站起身来,小饼干滚了一地。   宁晃下意识想去捡,又意识到情况不对,踉跄了一下,飞快跑回房间。   一路旋风似的跌跌撞撞、门摔得震天响。   他脑海已经错乱,里只剩下喷涌而出的脏话和乱码。   总而言之,会包养人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鬼了,他说的亲一下,就是想亲一下脸。   只有脸而已。   怎么一晃神的功夫。   ……被压在豆袋沙发里,四周都是柔软的织物,无处施力,只有炙热的唇舌纠缠。   ……鼻腔里陌生而亲切的柑橘香,和舌尖上饼干暖暖的甜味。   ……温暖的手掌。   ——不能再想了!   绝对不能!   宁晃骂骂咧咧地捂住眼睛,倒在柔软的被褥上,耳根烧的厉害,   就亲个脸,怎么他妈的搞成了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挨两顿揍的陆老板:禁止随地大小变 第6章   17   迷迷糊糊丢了初吻的宁晃半宿清醒,辗转反侧。   他生得好看,会弹吉他、寡言冷淡、又有几分傲气,活像是电视剧或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正对那时少年少女的胃口。   念书的时候,上厕所溜达一个来回的功夫,就有许多人抻着脖子来看他,你捅我我捅你,说是高一那个校庆唱歌的吗?不是说有人给他写情书了吗?   情书、表白、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就记得那时候课上什么都听不下去,课本一页一页写的都是他幼稚轻狂的歌词。   谁知道人过三十老房子着火,刚一恢复记忆,就迫不及待跟人啃嘴巴,还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的。   ——他一想起那唇舌交缠的水声,就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地底下。   宁晃糟心地抓乱了头发,突然后悔自己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否则也能知道这十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就堕落成这样。   尤其是抽屉里那堆套……他们应该什么都做过了。   不、不对,万一只是买了还没有用过呢?   宁晃怀揣着侥幸的心理,再次拉开了禁忌而神秘的抽屉。   家庭装的大盒,32只。   数了数,外层的一盒用掉了10多片。   “完了完了——”   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碎了。   宁晃一头把脸撞进了煎蛋抱枕里,在床上驴打滚转了好几圈,挣不动了,才又困又累得合上了眼皮。   梦做得很怪。   他仍是在中学,那样走过走廊,有人偷看他,有人在他的书里夹了小纸条。   有人把他拉进教室,按在风掀起的窗帘里亲吻。   他陷入了一片雪白的纤维当中,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柔软的嘴唇磨蹭,温柔的舌慢镜头似的,一点点顶开牙齿挤进来。   他抓紧了窗帘,恍惚想,原来亲吻时,两条舌头是这样一点点黏合在一起的。   纠缠良久,他闷哼着想推开对方,对方纹丝不动。   柔软的衬衫下,肌肉紧实而有力。   他又抬高声音喊一声:“陆忱。”   那柔和的声音里带一点撒娇的意味:“那再让我抱一会。”   他说:“热死了,黏一起做什么。”   那人便轻声问他:“小叔叔,可以做吗?”   他越发抓紧了被子,臊得抬不起头来。   半夜惊醒,糟心地难以言喻。   宁晃抱着煎蛋抱枕猛然坐起,吞了吞口水。   要不,先想办法把钱还了吧。   不然,让他肉偿怎么办。   18   第二天,宁晃要回之前打工的黑酒吧,把之前几天驻唱的工资结了。   陆忱开车送他。   宁晃不愿看陆忱,只盯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嘴里嘀咕:“我还能丢了么?”   陆忱便笑:“祖宗,你万一丢了呢?”   “连个手机都没有,我找谁要人去。”   宁晃听不得这懒洋洋的腔调,总让他想起昨晚那个梦来。   拧开水瓶来掩饰心虚,眼神儿却忍不住往陆忱那边飘。   冷不防听陆忱问他:“昨天是不是吓到了?”   “噗——”   宁晃一口水喷出来,咳嗽得脸都红了,努力伪装地镇定也跟着碎落一地。   陆忱哭笑不得,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我就问问,你别慌。”   “接……咳咳……接个吻而已、有什么可慌的。”   陆忱憋着笑不搭茬。   车碾压过下水井盖,连带着车里挂着的一只小刺猬挂饰也跟着晃了晃。   宁晃努力冷下脸来,事不关己的询问:“你们经常……那样吗?”   “是我们。”陆忱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我们。”他麻木地复读了一遍。   “对。”陆忱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经常接吻,经常亲近。   除了小叔叔过于独立之外,他没有任何埋怨。   宁晃“哦”了一声。   陆忱看他装酷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地教学。   “小叔叔,有一个成语,叫情难自禁。”   “什么?”   宁晃耳朵要让这几个字给烫聋了。   “情难……”   “闭嘴,这不是个疑问句。”宁晃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陆忱闷笑了一声。   心情大好。   “到了。”他说。   19   酒吧乌烟瘴气。   黑色漆皮的沙发是斑驳的,也不管制吸烟,去的时候刚刚散场,一地的垃圾、烟酒汗味儿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捏起鼻子。   陆老板从走进去,皱起的眉毛就没下来过。   “怎么找这样的地方打工?”   宁晃说:“薪水周结,不用看身份证,还借后台休息室白天给我睡觉。”   “够可以了。”   陆忱听说这里驻唱工作是夜场,一唱就是一个通宵,脸色更难看了。   本来对于这种突然消失的临时工,老板不大情愿给钱,但瞧见西装笔挺,精英buff叠满了的陆忱,顿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痛快把薪水结了,还同意宁晃去后台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   没什么衣物,只有一个背包装了些洗漱用品,本子和笔,两盒泡面,一袋火腿肠,一把便利店塑料雨伞。   这就是宁晃失忆后卖了手机换来的全部家当。   但就算是他当年,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了。   他这种城市里四处流浪的幽魂,东西越少越好,最好就是一个背包能包起自己。   陆忱看着他的泡面,脸色更差。   “前几天你就吃这些?”   “便宜,”宁晃嘟囔了一句,“而且比店里的盒饭好吃。”   劣质的饭盒,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难吃。   菜都炖糊在一起,像是一团有着硬块的浆水,米饭也都粘成了坨。   不像是人吃饭,像是狗在吃劣质罐头干粮,有什么就是什么,咽下去,填满肚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吃饱了,也像是什么都没吃。   他十八岁以前都是这样,付不起房租,就背着吉他到处打工驻唱,抱着盒饭,坐在酒吧后头的巷子里吃。   有人醉了,有人吐了,有人笑了,空气中充斥着酒气和臭气,欢声笑语成了下水道的养分,一切都像是货架上被塑封的成人刊物,明明是崭新的,从封面就透着一股脏污的现实感。   那时候盒饭最喜欢配又粘又糊的土豆,所以他到现在都不喜欢土豆。   吃饱了,抽根劣质烟,咕嘟咕嘟灌了半肚子凉水,又跑去继续唱歌。   宁晃也不避讳这些,一边把火腿肠塞进包里,一边慢慢说:“现在泡面口味好多了,老板也都规矩不少,以前唱完了不给钱的也有。”   那时总有人欺负他年纪小,借故克扣工资,甚至还有动了手的。   他收拾着自己的破烂,给他讲打工的事儿,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不觉得难堪。   他靠自己赚钱吃饭,怎么样都比三十岁自己吃软饭强。   冷不防被陆忱揉了一把头发。   说以后别往这儿跑了,乌烟瘴气的,再把嗓子熏坏了。   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谁准你摸了,”宁晃嘀咕,“再给我摸矮了。”   陆忱就说:“你就天天吃泡面,怪不得没我高。”   三十岁都没长到一米八。   宁晃竖着眉毛,抱着胸看他。   满眼写着叛逆。   陆忱说:“小叔叔,我会担心你。”   宁晃阴阳怪气哼哼:“你担心的多了,夜不归宿也担心,不带手机也担心,你不叫陆忱,你的名字叫陆担心……”   对了,今早还没收他的烟来着。   陆忱弹了他额头一下,把他包背到自己肩上,说走,回去了。   宁晃“哦”了一声。   跟在陆忱身边。   回家这个词。   像有魔法。   20   陆忱认识宁晃时。   他虽不算阔绰,却也不大吝惜钱财。   那时的宁晃会带他去吃昂贵的餐厅,也会等着他的一碗家常面,会把大笔的钱砸在音乐上,也会找他去网上抢赠票的苏州评弹。   见他心情不好就带他出去旅行,跟他说,跟家里闹翻了不假,出柜也问题不大,书还是要念的,别闹别扭。   他那时心虚地把话题岔开,说我心里有数。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跟家里出柜才闹翻的,因为他打定了主意,要一直喜欢小叔叔。   小叔叔的指尖轻轻敲着桌子,说:“你要不愿意用家里的钱,也可以用我的。”   他就凑近了趴在桌上,跟他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笑眯眯说:“那算怎么回事?包养男大学生么?”   “别乱说话,雇你做家政。”   小叔叔皱着眉轻声说着,扭过头去,说:“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他家的小叔叔,脸红从脖子开始。   陆忱盯着车上的方向盘傻笑。   忽得有人拉开车门。   带来了微凉飒爽的风,和砂糖的甜意。   宁晃抱着糖雪球上车来,皱着眉抱怨排队的人多。   但眼神却兴高采烈。   黑酒吧门外正好有卖糖雪球的。   赤红滚圆的山楂,裹着厚厚的一层白糖霜,在车里堆得小山一样,别出心裁地插了一个小红旗,连红旗都蹭上了一点白。   没到冬天,先在红果山下了一场大雪,生生将蜜烤地瓜和糖炒栗子都给比了下去。   勾得宁晃直流口水,数着自己皱巴巴地钞票,一头就扎进了人堆,抱着一纸袋的山楂跑了回来。   他笑着说:“好吃吗?”   “还没吃,”宁晃用竹签扎起来一颗,先递给他,“你尝尝。”   他顺势咬下来。   宁晃说:“我是让你把签子拿走。”   他嚼着山楂,含含糊糊地问:“有什么区别?”   宁晃心道自己不能跟老流氓计较。   自己也嚼了一颗。   唔,酸甜得刚好。   21   宁晃他鼓着腮帮子嚼山楂,歪头看过去,握着方向盘的陆忱,也跟他一样,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他问:“陆忱,除了那把吉他,你给我买过什么很贵重的礼物吗?”   “怎么?”   “就问问。”   他打算清理自己的负债了。   但是陆忱不让他去驻唱夜唱,下一步该怎么赚钱?   陆忱倒没有想到自家十八岁的小叔叔,虽然心眼不多,却长得千奇百怪。   只是沉默良久,轻笑了一声:“小叔叔,我很少送你礼物。”   “你不肯让我花钱。”   这是真的。   在一起这样久,陆忱心里是有数的,小叔叔给他的东西,总是比他给小叔叔的要多。   谁知他家小叔叔松了一大口气。   还好还好。   他还是有一点底线。   他很清楚,想把钱还给陆忱,并不是想要跟陆忱划清界限。   他只是不能让三十岁的自己真的堕落。   宁晃松了一口气。   只要把吉他钱还给对方,再找一个像样的工作,至于之后……   宁晃偷偷看了陆忱一眼。   之后还要跟这个人住在一起吗?还是,暂时搬出去比较好呢?   陆忱忽然说:“楼下那间音乐工作室算吗?”   寂静的空气里。   宁晃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明显。   “……什么?”   陆忱一边慢慢回忆:“……如果真要说礼物,就是楼下那间个人音乐工作室。”   “前主人搬走了,我就接手买了下来,添置了一些东西给你。”   那时小叔叔虽然没说,眼神却很是雀跃。   说到一半。   发现宁晃已经没有声音了。   “小叔叔?”   宁晃闭上眼睛。   “你让我想想,想想。”   救命,他好像真的被包养了。   他得还多久,才能把这笔钱给还上。   那可是一间音乐工作室——   音乐工作室诶。   宁晃沉默了一小会,又一次吞了吞口水。   “我能,去看一看吗?”   他也不是被金钱资本腐蚀了。   他就是,想看一眼。   就一眼。 第7章   22   第二天宁晃果然瞧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音乐工作室。   心脏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   他极力克制自己,轻轻用手去触摸那架限量的电子琴,笔直的麦克风。   电脑,音响,收音,一切不知用处的设备。摆放在架子上的卡祖笛和节拍器。   实木的桌子,柔软的沙发。   阳光倾泻进来,融入这暖色柔和的色调,他侧脸贴在桌子上,像是终于贴近了一点自己的渴望。   他打开电脑,搜索着去学那些十几年前不曾见过的软件和设备,去区分那些自己都没有见过的小众乐器。   像是掉进油罐里的老鼠。   神思恍惚时,隐约听见恶魔的低语。   这些已经都是他的了。   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跟陆忱像谈恋爱一样交往,就不用再回到肮脏老旧的出租房,咽下糟糕透顶的盒饭,在这城市里四处漂泊。   就可以有一个家。   有自己最喜欢的一切。   而且陆忱也并不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甚至,是个相当温柔的家伙。   不知怎么,陆忱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的面前,温柔而明朗的笑,漂亮的凤眼,帮他吹头发时,指尖擦过他的头皮。   宁晃被这恶魔的低语诱惑得昏了头,趴在桌子上,仿佛连呼吸间又嗅到了柑橘的气息,一点一点充斥进自己的鼻腔。   不行,他要冷静下来。   不能因为被一点蝇头……   好吧,天大的诱惑也不行。   宁晃豁然站起。   走到门前。   那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把保养良好的吉他,品牌、产地、都是他曾经的梦中情人。   齐刷刷出现在他的面前。   宁晃倒退一步。   救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诱惑给一个十八岁的人?   太狡猾了吧?   23   宁晃在恶魔的房间里呆了整整一天。   开始期待陆忱下班能把自己从这个房间里带出去,他脑子里跟恶魔的低语战胜了三百回合,那邪恶的声音已经升级成为了塞壬之声,唱着悦耳的歌哄骗他投降。   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   只是来看看。   宁晃又默念了一遍,宁晃你不能堕落,不能因为这个出卖灵魂,欺骗人家感情。   他终于下定决心,推门打算离开这个房间,忽而听见外间的对话声。   这工作室隔音做的极好,他刚才竟没听见外间有人来了。   他从门缝瞧见了两个身影。   高大颀长、一言不发的是陆忱。   另一个是个瘦而多话,顶着一头海藻似的绿短发的女孩,语速很快,说话机关枪似的往外蹦。   宁晃看脸是记不得的人,但偏偏听声音听出了一丝熟悉,愣了片刻,忽得惊醒。   夏子竽!   他十八岁以前,国内最喜欢的女歌手。   他对于夏子竽长什么样、有什么经历其实已经记不很清了。   事实上,他根本对追星没有概念,能记住的,只有自己在小小的mp3里存过的歌曲,和歌名后跟着的歌手名字。   也许知道,她比他还小一些,却早早就出了道,声音中性,轻而慵懒,带着微微的暖意。   跟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读书时算不上一个好学生,总是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校服外套松松垮垮,耳机线从袖子里穿过。   他假装侧着头思考,偷偷去听歌。   听着听着,又咬开笔盖,在本上写写画画,黑色的水笔淌出一串又一串的旋律。   再后来听得多了,还会去写自己的调子,自己偷偷在心里打拍子轻哼。   因为走神被老师拿粉笔砸了头,才会不好意思撇过头去。   写给自己的,写给喜欢的声音的,甚至写给某一天,某一个念头的。   其中也有写给夏子竽的。   陆忱认识夏子竽。   那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把歌送给夏子竽?   至少,可以要一个签名?   等等。   之前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被腐蚀了的?   贪恋家,贪恋优渥的条件,贪恋唾手可得的机会。   宁晃甚至在两分钟内,自己给自己编出了一个完整的剧本。   高中没有读完就跑了出来,唯一喜爱的音乐、在长大后似乎也毫无建树,又不善言辞,不不通人情世故,最擅长的事情只有吃苦。   怪不得这段时间,陆忱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工作——他或许根本就没什么工作。   正常人消失了一段时间,最要紧的难道不是赶紧回去上班吗?   他无家可归,碌碌无为,却遇上了陆忱这个有钱有人脉、长得不错、可以给他提供机会的冤大头,所以就顺水推舟地被包养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娱乐圈潜规则吗!   宁晃震惊了。   在那一刻,他抓住门把手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神也逐渐开始飘忽不定。   意识到自己之前甚至打算破门而出、利用跟陆忱的熟稔,而上去眼巴巴地要签名的时候,他终于把门关上了。   拜托,不要再考验他了。   他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庸俗人物。   经不起这么多的诱惑。   24   夏子竽并没有呆多久,就带着那一头绿色海藻短发离开了。   陆忱浑然不知,自己就在对话的时间里,已经成为了自家小叔叔心目中的冤大头。   他还在回忆他带宁晃进门时,宁晃极力掩饰自己兴奋目光的样子,总觉得小叔叔这一天应当过得极其快活。   ——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宁晃只要能躲在房间里摆弄那些跟声音有关的东西,就会像是被埋进花生瓜子里的小仓鼠,连眼神都透着幸福的味道。   咳……也许会亲他也说不定。   陆老板这样一想,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谁晓得一推开门。   十八岁的小叔叔竟然蔫巴巴地蹲在角落,漂亮的双目无神,身上郁气不散、头顶阴雨连绵,恍惚间就要生出一丛又一丛的野菇来。   好一副失魂落魄大受打击的美人种菇图。   陆忱:……这怎么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清了清嗓子,小心接近那一团无法散去的阴云,开口询问:“小叔叔?”   宁晃瞧了他一眼,声音沮丧地嘀咕了一声:“你来了?”   “走吧。”   简直就是心情值掉到负值才会有的表现。   小叔叔到底想些什么呢?叛逆期?   陆忱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思来想去,决定先把消息告诉小叔叔:“刚刚夏子竽来过了。”   宁晃抬了抬眼皮,嘴唇也跟着动了动,到底是没说话。   陆忱说:“她是来邀请你的,有个节目缺人——音乐创作类节目,原定的嘉宾跑路了,想问问你愿不愿意。”   夏子竽头一回跟人合作筹备节目,即使台前也是幕后,缺了人便想到关系不错的宁晃。   宁晃是有自己的独立团队的,但自从他本人缩水了之后,就在陆老板的授意下暂停工作联系了,便只好上门来请。   宁晃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凝固:“什么?”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心脏也跟着跳的飞快。   节目,机会,歌曲创作。   考验还没结束吗?   陆忱还在那一本正经说:“小叔叔,我是不想你辛苦的,但是还是应该征求你的意见。”   “如果你真的要去……”   谁知宁晃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倒退了三步,表情逐渐变得凶恶起来。   陆忱没想到他的反应这样大:“怎么了?”   宁晃似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冷着一张脸,说话的神色别扭僵硬:“……参加这个节目,我需要做什么?”   陆忱想说,应该只需要写歌,参与录制,合作就行了。   具体还需要团队去确定。   却听见宁晃低而心虚的声音:“如果是那种潜规则……我不行。”   陆忱:“……什么规则?”   谁敢潜规则他家小叔叔!   “就是睡觉。”宁晃豁出脸皮去,面无表情打直球,“我不行。”   “其他也不行。”   宁晃竭力冷静了下来,他其实并不讨厌陆忱,相反,对他有着莫名的好感。   但这跟陆忱本人无关。   他竭力想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   “三十几岁的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工作室很好,你很好,家也很好。”   长大后的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一直想象不出来,也无法寄予多么美好的希望。   “但我不想靠着跟你睡觉……来获得这些东西。”   不过。   ……他猜测的这些。   应该没错吧?   为什么陆忱的表情那么像在憋笑。   那笑意只是在眼底,继而嘴角微微翘起。   实在忍不住,连声音都颤抖了。   陆忱抓住了他的手腕,进行了好半天的表情管理,许久,才把话从嘴唇之间平稳地挤出来。   “小叔叔。”   “?”   “我们的误会,可能有点大。”   陆忱忍着笑,声音打着颤。   “你不会是觉得,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吧?”   “比如你陪我睡觉,跟我同居,然后我给你节目机会和别的什么……”   宁晃似乎也意识到不对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趾已经在偷偷地蜷缩,但还是强撑着脸皮问了下去。   “不是吗?”   但如果不是陆忱,怎么会有节目要找一个没有工作、寂寂无名的人?   难不成他是在天桥卖艺,然后被选中了么?   陆忱终于笑出了声音。   “小叔叔,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有个艺名?”   他本以为,小叔叔哪怕随便搜一搜自己,也能知道自己现在的工作和情况,没必要傻乎乎地一样一样数给对方。   就是没想到。   小叔叔的艺名,是在出道之后起的。   宁晃瞪大了眼睛。   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他现在根本无法狂喜。   只来得及思考,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鬼话。   潜规则、睡觉。   热气在缓缓地蒸腾,从他蜷缩的脚趾,上升到胸腔,脸,最后两个耳朵都要冒出烟雾来。   他在陆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螃蟹。   请问,他既然可以变小。   ——那么时间可以倒流吗? 第8章   25   陆忱的手机屏幕上,游览器白底黑字显示着搜索结果,头一个就是他的照片。   微长碎发绑在后脑,长毛兔子尾巴似的,金属灰的西装,身后是装模作样的玻璃迷宫,倒影无数个他的身影,一看就是凹造型拍了的杂志封面或专辑硬照。   百科词条:宁荒(内陆音乐人,歌手)   下面依次是演艺经历、个人生活的小目录,历数他这些年出道经历,为别人制作的专辑,为自己制作的专辑,给电影电视剧做的歌曲。   再往下,是各个平台关于他的话题,震撼体新闻,成名曲总集,乱七八糟不知真假的新闻。   这要几天前给宁晃看,他一定分分钟高兴得跳起来,甚至能当场载歌载舞。   但现在的情况,只是让他这只大螃蟹熟的更加彻底。   两只钳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嘴巴也发干,结结巴巴:“我……我……”   陆忱忍着笑,把手机塞到他手里:“今天刚买的……应该早点给你 。”   宁晃感觉这手机都分外烫手。   陆忱还在坏心眼地给他细细解释:   “楼上我们住的房子,也是你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工作室是我买下来的不假,但乐器大部分都是你自己收藏的,你把乐器搬下来之后,书房就归我用了。”   “对了,夏子竽也是专程来找你的,你们俩合作很多年了,我跟她其实没什么交集。”   “还有,我大学起到现在,一直借住在你这里,还一分房租都没给过,全靠我出卖厨艺和美色蹭吃蹭喝。”   他说着说着,已经不知不觉蹭到他眼前来。   两只手“啪叽”一合拢,拍在宁晃的脸上。   “小叔叔。”   “严格意义上,我被你包养很久了。”   宁晃的脸彻底红透了。   不但是脸,往下看,耳朵,脖子,连手指尖都着火了似的,脚趾都在掘土抠地。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恨不得当场消失在陆忱的面前。   陆忱感受着手掌下脸颊的温度,一本正经地鉴定:“好的,熟了。”   可以掀开盖吃了。   宁晃的嘴唇颤了颤:“那你跟我……”   “是正经的恋爱关系。”陆忱慢悠悠地在他耳边说,“既没有威逼,也没有利诱。”   “为了防止你有所误会,我要先声明,我比你小四岁,就算是真有威逼利诱,应该也是你当初引诱的我。”   !   这么不要脸的话这个人是怎么光明正大说出来的!!!还说得一脸诚恳。   是因为年纪大脸皮也会变厚吗!   宁晃忿忿地把陆忱的手拍掉。   就听见陆忱一本正经地说。   “不瞒你说,包养这件事我也很有兴趣,小叔叔,你要是愿意给我个机会……”   他还是很乐意让小叔叔坐他办公桌上面做点什么的。   话音未落。   脸上已经被砸上了一个抱枕。   宁晃忍无可忍,夺门而逃。   身后是连工作室隔音都盖不住的狂笑。   26   宁晃回家之后,这一天就再也没出来。估计是丢脸丢到了外太空,进入了自闭模式。   陆忱笑着敲了好几次的门,敲一次被轰一次。   连晚饭吃糖醋排骨都骗不出来。   最后是抱着房本账本和存折过去的,用指节慢悠悠敲门。   “滚蛋!”屋里的人故作凶恶,“今晚不吃饭,别找我。”   只是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估计脸都埋在那个大煎蛋抱枕里了。   陆忱连宁晃的姿势都想象的出来,大的小的都一样,一丢脸尴尬就不让进门,自己抱着煎蛋滚来滚去碎碎念,滚不动了就脸朝下,埋进软乎乎的煎蛋抱枕里头装死人。   陆忱懒洋洋说:“那你房本要不要看一眼?”   宁晃:“不看!”   陆忱:“真不看?不怕我是骗你的?”   宁晃:“……”   “其实你不看也行。”陆忱在门口精打细算:“正好你也失忆了,我看看怎么把你的财产都转移到我名下……”   门不情不愿地开了。   宁晃抱着一米长的煎蛋大抱枕,凶神恶煞的瞪着他。   陆忱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抱枕可买的太好了。   发脾气都这么可爱。   他抱着房本存折账本,毫不客气就坐到床上去了。   小财迷犹犹豫豫、贼眉鼠眼地凑过来。   红红的耳朵还没有退烧,陆忱一个没克制住,俯身想偷偷亲一口,没能成功,反而换来小叔叔的怒目而视,险些抱着煎蛋当场潜逃。   被他一把拉住煎蛋拽回来,连声笑着哄:“不闹你了,不闹你了。”   “我错了。”   尽管这错认的一点都不真心实意。   连笑意都还挂在眉梢眼角。   27   宁晃黑着脸,翻开自己的房本。   确认户主的名字的确是自己,就见他眉眼终于舒展开,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偷偷弯成了月牙。   尽管嘴角还努力绷着,但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开心了。   陆忱又翻开账本,一笔一笔给他数这些年的支出,这笔钱你是去国外旅游音乐节、我给你做了导游司机和翻译,那笔钱你是拿去做了专辑,这个收入是综艺合同、回来之后把腰扭了说再也不去,那笔收入是音乐版权……   零零碎碎,每一样都记得细致明白。   陆忱一直没跟他提工作,多少有些私心。   宁晃是个沾了音乐边就出不来的脾气,性格又别扭,连套句情话都不容易,鲜少跟他腻歪在一起,难得能多过几天二人世界,能不提工作就不提。   谁知道闹出这么大误会。   宁晃的账本是从二十几岁开始的,也就是陆忱来到他家的那一年。   陆忱包办了他的家务之后,又包办了他的财务,最后把他整个人都卷走了,以至于现在每一笔支出都能给他讲的清清楚楚。   翻着翻着翻到了头,正正好是他刚来那年。   陆忱指着每月四千的支出,忽然笑了起来。   宁晃有些好奇:“这是我买什么了?”   陆忱正经八百地答:“这是你作为好心人士,资助失学儿童读书。”   宁晃点了点头,有些好奇:“那我资助了几个?”   “就一个。”陆忱的手指指向了自己鼻子。“我。”   宁晃:……   他要早知道,他就多余问他。   那时候还是他跟家里决裂不久,小叔叔真的包揽了他读研究生的费用。   只不过宁晃这个给钱的,倒像是个做贼的,趁他不注意,偷偷把银行卡塞进他的包里,被发现之后就装满不在乎,说:“是我的副卡,拿去买菜吧。”   他就依言拿去买菜。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回家时,就见小叔叔国王似的窝在沙发里,撑着下巴,居高临下让他过来。   他过去了。   宁晃眯起眼睛质问:“钱怎么没动?”   “之前的菜钱还没花完。”他说。   “陆忱?你是猪吗?”宁晃面无表情。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钱可能不是买菜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只是还是规规矩矩说:“小叔叔,我有奖学金,老板给发钱,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话音没落,迎头就被宁晃砸了一个抱枕。   “傻么?惦记着给银行送利息?”宁晃眉毛挑得老高,“你怎么不给我送?”   他这才笑起来。   说好,以后利息都送给小叔叔。   后来这张卡每个月都会有四千块,对于省吃俭用的陆忱来说,是用都用不完的巨款。   逢年过节过生日,还会莫名其妙多出钱来,小叔叔自己连提都不会提一句。   那时候他都早上给小叔叔留了早饭再走,他套上自己的外套,拎起背包准备出门时,宁晃才会懒洋洋从屋里走出来。   伸头看一眼早饭,视菜色决定回去睡回笼觉还是洗漱吃饭。   陆忱一边蹲下去系鞋带,一边叮嘱:“别睡回笼,不然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哦。”小叔叔爱答不理地应声,心想反正他也管不住他。   陆忱站起来,又说:“小叔叔,谢谢。”   小叔叔“嗯”了一声,声音里多了几分生硬,开始催他滚蛋:“赶紧走吧,别迟到了。”   他背上背包,依稀瞧见他家小叔叔抓着碎长发,一边绑起,一边走向卫生间洗漱。   那天他通常整天都是翘着嘴角的。   28   “说起来,这笔钱到现在还没还。”陆忱若有所思。   刚毕业不久,就把卡里的钱连本带息存整齐了,还给小叔叔,被小叔叔推回来。   那时候小叔叔也是头不抬眼不睁:“不是正做生意么?以后再还吧,我又不差这点。”   这个以后,就以后到了很久很久。   只是宁晃眼下还是个小财迷,一听还有人敢欠他的钱,立马支棱起来了,竖着眉毛瞪着眼睛看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嗯,打算不还了。”他坦坦荡荡。   宁晃简直惊了,这个世界竟然有这么厚颜无耻的成年人。   岁月到底带来了他的厚脸皮,还是带走了他的廉耻?   这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陆忱装模作样叹息:“没办法啊,欠太多年了,利滚利一算,想想都觉得亏。”   宁晃顿了顿,嘀咕了一声:“我也不是非要你利息。”   陆忱面露难色:“那也差得远了,生意不好做的。”   “你看摊子铺的大,也就面上光鲜,要给员工发工资的。”   他这生计艰辛的表情做得很到位,把十八岁的小叔叔给唬住了,宁晃皱着眉,嘀咕说:“那要不……。”   就算了?   其实光是楼下的工作室,就够抵消当年陆忱两年的生活费了。   他还在那认真给陆忱往多了算。   说你给我买那把吉他,算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个键盘也是你给买的,算多一点,算一年。   工作室整个最贵的是房子,按照面积来算……   眼看宁晃都要给自己算出负债来了。   陆忱就慢悠悠揉了他脑袋一把,说:“算错了。”   宁晃说:“哪算错了。”   陆忱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跟他说,男大学生的一个吻,应该抵一个月的生活费。   伸舌头算两个月。   他俩睡过,要不……按三个月算?   “我们可以按照你想的那种交易来。”   宁晃一下脸爆红。   他本来已经忘了之前说的那些傻话了,被这一惊,龇牙咧嘴就要揍人。   却冷不防被陆忱拽着手腕一拉,正正好扑在陆忱的上方,全靠手臂撑着,才没贴成两个烙饼。   陆忱笑着看他。   陆忱其实很好看。   当年穿棒球外套、球鞋书包的青涩味道已经不知不觉褪去了,眉宇间属于少年人的拘谨也消散的无影无踪,倒是戏谑爱笑的嘴巴还是那样,衬得眉宇间温柔格外的醇厚。   睫毛密而长,瞳孔是棕色的,像是熬出微苦味道的透亮焦糖。   宁晃看了他好半天。   心想这家伙很适合去电视上,演个俊秀儒雅的商人或军师,哪怕扔在明星堆里,都不遑多让。   结果就听见这人在他耳边极为正直地说:   “小叔叔,我跟你不一样。”   “我是可以用各种方法还债的。”   “而且,服务态度特别好。”   他妈的。   老流氓。 第9章   29   宁晃这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倒是陆忱塞给他的新手机,跳了几条新消息,都是夏子竽发给他的关于节目的邀请,他犹豫着回了一两句,对面似乎对他颇为熟悉,说话也大大咧咧。   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回。   半晌认真地问了一句:“请问,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对面半晌没回话,显然是惊着了。   倒是陆忱的头像跳了跳,问他窗户关了没有,说一会儿该下雨了,房间里会湿凉。   他赤脚跳下窗台去看。   就听见陆忱敲门:“睡了吗?”   “没有。”宁晃说。   陆忱进来就看见他赤脚、光着腿站在冰凉的窗台上,说:“我就知道。”   他消息发出去,才想起来,小叔叔睡觉只穿一件上衣,还总喜欢光着脚乱蹦乱跳。   还是没来得及。   “下来。”陆忱说,“我弄就行。”   宁晃白了他一眼,说关上了关上了,这点事他还做不了么。   陆忱说:“那你也下来,裤子没穿就乱跑么。”   宁晃一个激灵,连滚带爬缩进被里了,连床上亮着的手机都跟着翻倒,咕噜噜滚在地。   他从前不大在意这个,出去打工的时候经常跟一群男人睡一间,光膀子光屁股什么样的都有,他就没穿外裤而已,短裤还是穿着的。   殊不知十八岁的壳子,从后颈到脚踝,都是精瘦又白净,偏偏透着蜜蜡似的光泽,自己不知道珍贵,倒教别人不敢多看。   陆忱拉上窗帘,弯腰又把他踢得歪七扭八的拖鞋归位,又替他捡起他手机。   屏幕还亮着,看了一眼。   屏幕上的备注不知道什么时候改了。   老流氓。   ……他家小叔叔,学用手机,倒还学得挺快的。   小叔叔只冒出一个头在被子里,戒备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声,把手机扔回给他:“知道是老流氓,还不防着点么。”   31   陆忱把床头灯打开了。   “玩手机就把灯打开。”   “十二点我来查班,不能玩的更晚了。”   “哦”   宁晃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陆忱拍了他脑门一下,轻哼:“夏子竽找你说了节目的事儿了?”   宁晃从被窝里慢吞吞爬起来,指了指床边说:“那个,你坐。”   陆忱就一脸了然地坐下。   这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商量了。   “夏子竽说的那个节目……”宁晃说,“如果我想去呢?”   他眼底有细碎的光点:有很多人能听到他写的歌,还能让他出现在屏幕上。   十八岁的他想都不敢想。   陆忱的措辞很温和:“其实医生说过,你不适合立即恢复演艺活动,尽量缓冲一段时间。”   公布病情本身倒算不了什么,一夜缩水的病情虽然罕见,但国外也有过患病者成为网红的先例。对于柯南综合症的研究一直也在进行,甚至很多人认为,这是人类将寿命延长至200甚至300岁以上的重要契机。   但跟三十几岁身经百战、百毒不侵的宁晃不一样,十八岁的宁晃,哪怕装得再酷,其实也只是刚从学校跑出来没多久,凭着一股子韧劲儿吃苦的少年。   贸贸然暴露在舆论之下,他很难不去担心宁晃的处境。   陆忱说的有理有据,很难让人反驳。   宁晃想了想,低下头,“哦”了一声,缩回被子里。   陆忱有种乖孩子突然叛逆期的感觉。   “……不高兴了?”   宁晃在被里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嘀咕:“没有。”   他又不是小孩了,怎么可能为这种事不高兴。   “把灯关上,谢谢。”他说。   都谢谢了,这还叫没不高兴。   他要是只小刺猬,现在都快卷成球了,身上的刺能当牙签扎苹果。   陆忱哭笑不得,说:“真那么想去?上次去录节目,还说再也不接了。”   这种节目一录就录通宵,小叔叔经常早上三四点钟才能回家,连袜子都不脱,扑通倒在床上就睡。宁晃二十几岁还熬得住,自打过了三十,次次回来都腰酸背痛,比陆忱创业那会儿也不遑多让。   上一次录这种节目,还是一年以前,回来严正发誓,再接这种活就让自己男朋友出门踩狗屎。   当然,当时的男朋友陆忱只有乖乖给小叔叔按摩的份,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宁晃嘀咕:“我又没有记忆。”   “再说了……我现在年轻着呢。”   还真没说错,小叔叔现在十八。   嗯,老的是他。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手,就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   陆忱假装没看见。   宁晃犹豫了一下,就又从被子里钻出来了,目光打量了一下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陆忱。   咳嗽了一声,垂眸慢慢说:“下雨了,客房是不是有点冷。”   陆忱就配合他,慢慢说:“是有点冷。”   “那,”宁晃裹着被子,咳嗽了一声,“要不你也睡这屋吧,反正两床被子呢。”   却听陆忱笑着说:“小叔叔,贿赂我么?”   宁晃让这一句话拆穿,恼羞成怒了,哧溜一下钻回被子里,背过身说好心当成驴肝肺,冻死活该,爱几把睡不睡。   床榻动了动,显然有人顺势钻进了被子。   宁晃的耳朵又支起来了。   陆忱说:“明天我去联系你团队。”   “但是小叔叔,短期内就这一个工作,其他的活动等你稍微好点再说。”   宁晃故作平静地“嗯”了一声。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想,这应该算不上心机,毕竟这是他以后的男朋友,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   再说,这是这个笨蛋自己同意的。   一会儿又抱着煎蛋傻笑,嘿嘿,他还有团队,嘿嘿。   32   外头风吹过,雨点噼里啪啦地打,连带着叶子沙拉拉的叫。   深夜的世界空无一人,偏偏只有这雨下得活活泼泼、这风吹得热热闹闹。   宁晃随着这风这雨,欢欢喜喜着高兴,又因着黑黝黝的夜色怅惘颠倒,在床上煎小鱼似的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同一张床陆忱开口,说:“睡不着?”   宁晃下意识说:“没有。”   想了想,又说:“可能是突然什么都有了,我有点不太适应。”   他其实留下陆忱,也是想找人说些什么。   可眼下的境况,他无人可说,其实是很高兴的,只是又心里一阵阵发慌,有种跨越时间带来的不真实感。   他把人往被子里缩了缩,从柔软厚实的羽绒被里汲取一点细碎的柑橘香,半天才不确定地说:“真的都是我的吗?不会是我做了个梦吧?”   房子,工作室,节目,跟喜欢的歌手合作,还有眼前这个不靠谱的流氓。   要是他一觉醒来,还在脏兮兮的酒吧沙发上,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是在醉醺醺人群的味道里,抱着陈旧的吉他,和不想醒来的梦境。   那怎么办。   陆忱掐他脸,说:“疼么?”   宁晃拍他的手:“疼疼疼。”   “疼就是真的。”陆忱笑话他,“不准胡思乱想。”   嘴上这样说,他自己又忍不住乱想,他家的小叔叔以前到底吃了多少苦,才能对幸福这么不确定。   他说:“小叔叔,你要实在没有实感,我可以抱你一下。”   “用不着!”宁晃斩钉截铁的拒绝。   “隔着被子呢?”   “也不要。”宁晃嘀嘀咕咕。   陆忱就静静原地待命。   过了一会儿,宁晃说:“就一下啊。”   陆忱说:“好。”   其实宁晃已经不是很介意隔不隔被子这件事了,谁知道那个三十岁的老流氓倒记得很清楚,裹着被子窸窸窣窣地滚过来。   像大毛毛虫一样。   给了他一个俄罗斯套娃抱。   被子套着陆忱,陆忱套着被子,被子又套着宁晃,宁晃还抱着大煎蛋。   宁晃觉得有些好笑,就闷头在被子里笑了好一会。   但陆忱身上淡淡的香气,隔着厚厚的被子,也沁了进来。   想了想,他问陆忱:“万一今晚做梦,一切都回去了怎么办?”   陆忱想都不想:“那我负责去梦里找你。”   宁晃嘀咕:“你找我有什么用?”   陆忱理直气壮地说:“我可以去告诉你,一切都会好的。”   难过会有的,遗憾会有的,弯路会走的,苦也会吃很多的,想要的家会有的,就算有很多很贪心的、不敢想的愿望,也总能实现一两个的。   总之,一切都会好的。   陆忱在黑夜中,静静注视着少年单薄结实的脊背,和永远仰着头的颈项。   也许十八岁的宁晃,没意识到自己之后给陆忱带来了什么。   陆忱想。   二十岁的陆忱,是抱着焦虑、迷茫和无家可归的心态,搬进了小叔叔的房子的。   从此就再也不愿意搬出去。   宁晃忽然鼻子有点发酸。   艹,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果然很会说话,诡计多端。   外头响起隆隆的雷声。   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原本就晦暗不明的黑夜,就变得更远。   陆忱指尖陷进他的软软的、蓬松的头发,揉了两下,说,睡一觉,明天早上吃香菇鸡丝粥。   凉拌笋丝,辣油是自己熬的。   橙子也还有很多,可以榨一大壶橙汁,放到冰箱里,睡醒了就能喝到   宁晃嗯了一声,有了困意,咕噜噜就翻了个身,迷迷糊糊说:“陆忱,谢谢你。”   陆忱还来不及心软。   就听他家没良心的小叔叔说:“还有,你回一边儿睡去吧,好热啊。”   他跟陆忱要是一颗合成汤圆,那一定是劣质的,皮儿厚得他快流汗了。   “过河拆桥。”陆忱无奈地瞪了他好半天,心却软成了团。   雨声,雷声,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安心。   宁晃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神经在困意和紧张之间一张一弛,终于逐渐放任自己睡去了。   他懵懵懂懂,一头栽进了一个柑橘味儿的梦乡。   33   一夜雷雨。   雨过天晴的日光格外的烈,透过房间厚实的米色窗帘,酿成一室热气蒸腾,叫刚睡醒的人口干舌燥。   宁晃得了一夜好眠,迷迷糊糊爬起来找水喝,却蓦然僵硬在半空。   他身边还睡了一个人。   肩宽,腰窄,跟他同款的睡衣,人好像比他稍微大一圈。   是陆忱。   他想起来了,昨晚一时上头,被现况冲昏了头脑,整个人在情绪化之下,邀请陆忱睡在同一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   ……睡在他身边,还俄罗斯套娃式抱了一下。   冷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按照十八岁的记忆,他几个月之前就已经成年了,如果按照身份证上的年纪,他是一个三十四岁的成年人。   宁晃乱蓬蓬的脑袋迅速缩回被窝里,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检查自己身上的痕迹。   衣服,穿着。   裤子,没了,但是是他自己习惯的。   没有奇奇怪怪的痕迹,也没有哪里不舒服。   重要的是,那个神秘而罪恶的抽屉似乎也没有被开启过。   好,非常安全,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宁晃松了一口气,慢慢从被窝里钻出来,正对上一双静而含笑的瞳孔。   整个人都是一僵。   “干什么呢?”陆忱侧撑着脸问他。   “没干什么。”宁晃试图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陆忱便坐起身来。   同一张床上,陆忱一动,宁晃就忍不住绷紧了肌肉神经,仿佛随时要准备揍谁一拳似的。   谁料到陆忱只是换了个姿势,拿起手机看电饭煲定时,边看边说:“小叔叔,我虽然信誉不算好,但还算是个人的。”   至少不会趁人家睡觉,去欺负十八岁懵懵懂懂初恋的小处男。   尤其是他最喜欢的小叔叔。   宁晃嘀咕:“关我屁事。”   陆忱一副天经地义的口气:“当然关你的事。”   那双凤眼透着笑意,从手机上方看了过来:“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不是。”   宁晃吓得一个健步跳下了床,仓皇逃窜。   “拖鞋。”陆忱提醒他。   宁晃又回来踩了拖鞋,逃也似的跑了。   陆忱笑了好半天,一翻身,在床上翻了个大字,占了宁晃刚才的位置,若无其事地蹭了蹭。   他好几天没睡主卧的床了,还是自家小叔叔身边睡得最香。   其实他说谎了,昨天半夜没忍住,偷偷亲了一口。   亲在脸上。   压抑着情/欲,却又无关情/欲。   只是格外想亲他。 第10章   34   宁晃顶着鸡窝头洗漱的时候,陆忱在浴室门口跟他说:“你的团队联系过了夏子竽那边了,有一个折中的方案。”   宁晃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前期可以戴面具,以神秘嘉宾的方式参加。”陆忱说。   本来就是个创作人和歌手合作的节目,宁晃可以不必露脸上台表演。   等到小叔叔习惯了,或者中途病情有所好转,再露面也没有问题,所谓的神秘嘉宾也正好可以当做是节目的噱头。   唯一的问题是,十八岁的小朋友暂时不能露脸出风头,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失望。   一点都不失望。   宁晃眼睛都亮了起来,嘴里还有牙膏泡沫呢,就忙着点头。   结果被陆忱按了一下脑袋:“先漱口,别呛着。”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露脸不露脸的。   只要能把自己写的歌放出去就好了。   宁晃匆匆漱了口,才急着问:“那我的歌,可以让夏子竽唱吗?”   陆忱慢悠悠倚在浴室门口:“昨天我就想问了,你认不出我来,却好像能认得夏子竽。”   宁晃倒没有说谎,老老实实说:“我想要个签名。”   “签名……”陆忱若有所思,挑了挑眉,“你对她感兴趣?”   宁晃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却没有养出什么危机意识来:“她声音很好听……我是她歌迷。”   陆忱勾了勾嘴角:“歌迷啊。”   夏子竽还跟他传过绯闻呢,那时候宁晃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小叔叔时怎么说的来着,大约是一脸冷淡平静。   “都是乱传的,我跟她不是很熟。”   哦。   歌迷。   原来小叔叔还会说一半留一半。   35   宁晃浑然不知早上这段对话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只是到了饭桌上,才知道大事不好。   香菇鸡丝粥是昨晚就定了时间煲的,旁边配菜却是胡萝卜。   他讨厌胡萝卜。   而且还是现擦丝的胡萝卜,只拌了些盐醋,就端上来了。   宁晃艰难地咬了一口。   胡萝卜的味道直冲脑海,调味醋的量也大大超标,酸而涩的味道直冲脑海。   他的脸绿了又黑,黑了又绿,脸皱成了核桃皮:“你就没觉得,这玩意味儿不对吗?”   “没有。”陆忱笑得云淡风轻。   宁晃看了看陆忱,又看了看胡萝卜,忽然想起之前会帮他吃土豆沙拉的陆忱了。   他没准也会帮他吃掉?   就是说,他未来找的男朋友,一定很懂他才对。   两眼。   三眼。   陆忱对饱含暗示的眼神依然恍若未觉,慢悠悠挑出西装领带来试。   宁晃垂头丧气:……大傻子。   他怎么就想不开,找了这么个笨蛋当男友。   最后还是舍不得浪费食物的纠结占了上风,胡萝卜丝是一根一根数着吃的,连鲜美的香菇鸡丝粥都染上了胡萝卜的味道,变得不如想象中美味。   陆忱终于轻笑出了声。   宁晃飞快看向他,却又发现这人表情一如寻常。   ——是看错了吗?怎么感觉这人是故意的?   陆忱看着他咽下胡萝卜,才慢悠悠嘱咐他,自己要上班去了,盘子和碗留在桌上就可以。   阿姨晚点会来打扫卫生,顺便把午饭送到楼下工作室,你记得吃。   宁晃:“哦。”   陆忱又问他领带的颜色:“蓝色还是灰色?”   宁晃瞥了他一眼:“蓝色。”   陆忱“嗯”了一声,那条宝石蓝色的领带就在他脖子上套了个圈。   精通烹饪烘焙的修长手指从宝石蓝色的领带之间穿过,打了一个漂亮规整的结,垂落下来的部分微微晃动,像是等着谁去扯一下。   最终又被领带夹规规矩矩地固定在衬衫上,手指在领带和衬衫之间,松松扯出一点空隙。   明明是极简单的动作,莫名带着规训和禁欲的意味。   宁晃眼珠随着他的手指而转动,却又在对方回眸的一瞬间目不斜视。   陆忱笑着问:“真不跟我去公司?”   宁晃哼一声:“不去。”   陆忱就知道,他家小叔叔没良心得很,有了工作室,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临走前确认了随身物品,又说:“中午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宁晃说:“发什么?”   陆忱说:“你自己想。”   宁晃:???   他能想出什么来,才见鬼了。   36   宁晃中午就知道,应该发什么消息了。   他在列表里找出标着老流氓的人来,发出自己给男朋友的第一条消息。   宁晃:为什么会有炖土豆?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隔了半天,终于跳出两个字来。   陆忱:有吗?   宁晃:有   陆忱说:为什么呢?   ????   这就没了?他怎么知道为什么。   宁晃气得差点把手机砸了。   想了想,是要钱的,还是给揣兜里了。   他摆弄了一下午的吉他采样,顺便研究了一下智能手机的各种功能。   用录像试著录了一小段吉他。   手势轻柔,调子轻快,曲子是一首很老的情歌,他改过的,慢而缓,悠然而漫长。   不知怎么,今天弹得特别好。   再点一下,有一个分享给朋友。   朋友。   宁晃翻了翻列表,最近联系人只有一个陆忱,还有一个夏子竽。   陆忱给他吃胡萝卜。   还给他吃土豆。   还问他为什么。   谁他妈发给他啊!   五分钟后——   陆忱弹来了一个语音通话。   手机在宁晃的左右手交替抛掷了两个来回,烫手山芋似的弹跳,最后还是划向了接通。   宁晃屏息凝神,听见电话另一边传来陆忱的声音。   经过信号和电流的扭曲,似乎跟平时不大一样,却仍是那个温和自然、带一点随意的调子。   他说:“小叔叔,你是不是有点犯规了。”   宁晃若无其事嘀咕:“发错了。”   手机另一端的人笑着说:“好吧,晚上吃什么。”   “什么都行,”宁晃小声嘀咕,“不要胡萝卜和土豆。”   “煮意面?要黑椒牛肉还是番茄肉酱的?”陆忱似乎也心情颇好,慢悠悠地问他。   “番茄的。”   “好。今天回家会晚一点,我让阿姨把食材准备好。”   宁晃忽得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听着对面浅浅的、不易捕捉的呼吸声,等他挂断。   第七次呼吸时,陆忱笑了一声。   “小叔叔,那我挂了?”   “嗯。”   通话结束。   宁晃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提示,耳根微微有些热。   之前光顾着警戒了,没注意这流氓的声音。   莫名其妙的顺耳。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设定:   小叔叔其实一直很喜欢陆忱的声音。   而且他的敏感点就是声音。 第11章   37   陆忱人到三十,对自己是一坛老醋成精的事实,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   他在恋爱时,的确是个小心眼的家伙。   醋得最厉害是学生时代,他还是被小叔叔每个月四千块包养的家政男学生的时候。   那时候宁晃还没有独立出来,跟经济公司签约,有几分名气,却不常到台前。赚了些钱,却还是要低头听话,才更好发展谋生计。   今天跟这个传了绯闻,明天跟那个有酒局。能推的就推,推不了,总还得捏着鼻子去。   他不像是那些家境优渥,被父母家人深爱着的同行,总有一股子爱谁谁的傲气,逼急了把桌子一掀,就算回家也饿不死,总是少不了一口饭。   他是挨过饿,受过穷的,纵然是十二分的傲气和叛逆,在养家糊口、吃饭谋生面前,该低下的头还是要硬邦邦低下,该喝的酒还是要捏着鼻子往下灌。   有几次喝得酒气熏天,还是让女明星半夜三更、开车给送回来的。   女明星也瘦,扶他扶得踉踉跄跄,满头大汗地按门铃,瞧见他微微一怔,说:“你就是宁晃的侄子吧?是叫陆忱么?”   跟宁晃熟悉的都知道,他家里多了个俊秀高大的大侄子,跟着就是车里多了各种各样的饼干点心、烟抽得少了,衣服件件平整干净、人也变得好脾气了不少。   还有就是每天晚上定时打来的电话,问他今天晚饭回不回来。   宁晃倚在墙边,嘴里叼着烟,冷淡说:“不回去了,你自己吃吧。”   眉宇却像夜昙花瓣似的舒展开。   说话时咳嗽了一声,又把烟从嘴边取下来,声音又不自觉柔了几个度:“没抽烟,你怎么管那么多。”   “钥匙也带了,晚上不用等我。”   原本是带几分凶戾阴冷的大美人,平白就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正在他这边录专辑的女明星就笑着说:“宁晃,你这口气,像是在家里养了乖女友的渣男。”   被挂了电话的宁晃瞪了她一眼,说:“夏子竽,下次再有这事别来找我,认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陆忱当然是不知道这些,黑着脸把人接到怀里来,说谢谢送他回来。   夏子竽没听出他的酸来,千恩万谢,说他其实是替自己挡的酒,否则不至于醉成这样,醒了替她道声谢。   陆忱这样一听,脸色更难看,连面儿上的温和都维持不住,草草点了点头,就把门给关上了。   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宁晃出门时收拾得干干净净,回来时醉得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还一身酒臭。   陆忱也只能黑着脸替他去浸湿毛巾擦脸,脱了鞋子,泡蜂蜜水。   蜂蜜水端到手边,又被小叔叔失手打翻了杯子。   黏糊糊的蜂蜜水泼洒了一地,柠檬片和玻璃碎片可怜巴巴地躺在灯光下。   宁晃晕头转向、下意识要去捡,被黑着脸的陆忱抓着兔子尾巴似的小马尾,威胁说:   “不许闹了,听见没?”   “宁晃,我心里烦,你别招我。”   小叔叔醉酒了倒比平日里乖和胆小,“哦”了一声,又缩回床上去,还乖乖给自己盖上被子。   也不知道自己连衣服都没换。   陆忱就就把大块玻璃碎片扫起来,又蹲着去检查有没有残余的小块,心不在焉地不知想什么,连个手套也不知道戴。   指尖儿被划了一下,血渗进柠檬片里。   不知道哪也跟着皱缩、酸了起来。   打理好一切,包好手指,已经凌晨四点多,仍是气得厉害。   说不出是因为那些绯闻,因为宁晃酗酒,还是因为他替人挡酒的烂好心。   助人为乐那么积极,他就没想过自己么?明明他比那些女明星都要好看更多。   站在床边给小叔叔换睡衣时,又气又酸瞪了他好半晌,听见迷迷糊糊一声:“陆忱。”   “做什么?”他声音冷,脸色也难看。   “……陆忱。”   小叔叔抓住他的手,摸到创可贴时,撑起眼睛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是什么东西。   然后把他的手,枕在了自己脸边。   陆忱怔了怔,那酸气不上不下哽在喉咙,到底还是没倒出来。   只说:“胃难受么?”   “要不要喝粥。”   小叔叔已经醉得迷糊了,哪还记得住什么粥不粥的,只是颠三倒四喊他名字。   “……陆忱。”   小叔叔蹭了蹭,露出一个傻笑来。   38   陆忱到三十岁再想时,总觉得年轻时的爱意很蠢笨。   三分心动要夸大成十分相思。   真正十分爱意到了嘴边,却要掩饰成三分轻描淡写的青睐。   他生来就是喜欢男人的,家教又严苛,顾忌便比旁人要多许多。他不曾对谁心动过,生平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是长他四岁、又与他仿佛在两个世界的小叔叔,便越发笨嘴拙舌。   纵然吃了干醋,也只会埋在心里。   宁晃第二天酒醒了,见他脸色不好,问他怎么了。   他也只会憋着闷气,说:“没什么。”   又把煮的烂糊的小米粥“嘭”一声放在他面前。   小叔叔一手把碎发在耳后,露出锋锐精致的五官,嘴唇淡淡的红,嘲笑似的说:“大侄子,你叛逆期到了么?”   “脾气这么大。”   他把发圈递给小叔叔,半天才问,他跟夏子竽的绯闻是怎么回事。   “都是乱传的,我跟她不是很熟。”   他心里憋闷,想说既然是乱传的,你替她挡什么,不是很熟,你让她搀扶着回来。   还让她知道那八竿子搭不着的叔侄关系。   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小叔叔皱着眉,问他:“手怎么了?切到了?”   他却背起包,挂着黑眼圈,说:“没什么,我去学校了。”   39   这些都是切番茄的时候想起来的。   小叔叔不喜欢洋葱,但是做得好吃也不会太挑剔。   所以番茄多一些,肉末多一些,白洋葱少一点,调味的番茄酱也少放一些,小叔叔吃出来会挑嘴。   硬邦邦的意面数出两个人的量。   十八岁的宁晃在厨房边探头探脑,看不出意面跟鸡蛋面有什么区别来,但也对自己游手好闲感到些许的惭愧,皱着眉问他:“要我帮忙吗?”   “剥蒜去。”他塞给他一头蒜。   十八岁的小刺儿头,就趿拉着拖鞋,跑到餐桌边儿上去,用惯常拨弄琴弦的手认认真真剥蒜。   低着头,露出白皙的后颈,头发剪短了,显得凌厉许多,没了扎高的、毛茸茸可以抓一把的小尾巴,甚至让人有点遗憾。   主厨刀切过番茄,冲干净,又熟练地分尸了洋葱。   陆忱笑着说:“知道白天为什么吃胡萝卜土豆么?”   宁晃还在皱着眉跟蒜皮作斗争,随口说:“知道,你心理变态。”   陆忱被噎了一下,却又忍不住笑,直白道:“我吃醋了。”   宁晃显然吓了一跳,手一个用力,蒜皮留在手里,雪白的一颗蒜崩了出去。   钻到桌子低下去找。   声音也从桌子底下传出来。   宁晃含含糊糊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关吃醋什么事。”   “夏子竽。”陆忱慢悠悠说,“你以前跟她传过绯闻。”   “你还是她歌迷,还替她挡过酒局。”   宁晃找到了那颗蒜,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看了他半天,面无表情说:“陆忱。”   “嗯?”   “你有没有觉得你很幼稚。”   三十岁,幼稚的陆忱。   跟十八岁,成熟却耳根发热的宁晃。   面面相觑。   陆忱说:“那成熟的宁晃同学,你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   宁晃抓了抓头发,又坐回去剥蒜,说:“我怎么知道。”   二十几岁他干的事,怎么要他这个十八岁的背锅?   跨时间执法也没这么执的。   陆忱也没有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只是看十八岁的小朋友这种反应,已经心满意足了。   便回去慢悠悠地烧开水,意面手上转了转,花似的散进了锅。   却听见餐厅里宁晃说。   “我是不太懂,但喜欢听歌、喜欢音乐,不是……那种喜欢。”   “我还喜欢吃螃蟹呢,难道我也要亲螃蟹,跟螃蟹睡一起么?”   小朋友嘟嘟囔囔,忽然想到自己是晚上跟谁睡的,耳根越发泛了红。   嘴巴干涩难言,喉咙也有些发紧,偷偷瞟一眼那个一身家居服,系着围裙,修长又俊秀的身影,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开口:   “你……别醋。”   热气蒸腾,陆忱在厨房握着铲子,微微翘起嘴角,慢悠悠说。   “好,我尽量。”   早知道是这种答案。   应该早早就问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叔叔应该就是刺猬球球。   平时看起来凶巴巴,刺上能穿苹果。   要是不经过他同意就乱摸他,很容易被扎得一手血。   但跟你关系好之后,就会愿意给你摸软fufu的小肚皮,会趴到你被窝里睡觉,努力让自己的刺软和一些,不小心扎到你还会给你舔舔手指尖。   哪怕失忆了,但你对他好他会有感觉,虽然感觉你像个坏人,但摸一摸肚皮也不是不可以。   一边被摸一边骂骂咧咧。   自己凭什么让这家伙摸肚皮啊!   但也不把肚皮藏起来。   后来刺都被人摸软了盘圆乎了,才看清楚盘自己的是一只坏笑着,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心机大狗。   顿时刺都立起来了,小短腿倒腾着就想开溜,被狗爪啪叽按在地上。   再拨一下。   咕噜噜地滚到狗窝里面。   早就不刺手的小刺球,就只能被坏狗狗叼回家了 第12章   42   节目是在周末录的,从前一天夜里,到第二天早上,陆忱确认了三四次,他家小叔叔不需要他跟着去,有一个助理就可以。   宁晃对他一点都不客气:“你跟过去做什么,陪读幼儿园啊?”   小叔叔十八岁时也是嘴硬得毫不客气,甚至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嘀咕了一句:“不务正业。”   被陆忱捏了嘴巴,才嘟嘟囔囔地回去换衣服了。   漆黑的皮质铆钉外套,贴身的工字背心,脖子上细细的项圈,垂下一个银环。头发让发胶都给粘了起来,露出漆黑如发色的瞳孔,和嫩红的嘴唇。   手里还拎着一双到小腿的厚重系带靴。   腰窄身瘦,越发显得刚而易折,反叛里包裹着天然的懵懂。   陆忱本来正在从烤盘里取出刚烤好的舒芙蕾,一扭头,差点把整个托盘都扣地上。   宁晃也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给自己的加餐点心打包,倒没忘挤兑他:“才三十岁,就帕金森了?”   陆忱沉默了片刻,喉结极其庸俗地滚动了一下,说:“衣服哪儿找出来的。”   宁晃皱着眉说在底层的箱子里。   外面那些都太老成了。   再说,他前期是要戴着面具保持神秘的,真穿得跟三十岁一样,岂不是一下就被认出来了么。   宁晃给自己装好点心,又仰头、皱着眉说:“不合适?”   陆忱的眉梢动了动,说:“也没有不合适。”   就是,有点考验他的定力。   尤其眼神离不开宁晃脖子上的细细的项圈。   早饭包了糯米烧麦,面皮晶莹剔透,褶子也漂亮。   糯米馅料软而糯,掺了肉末、莲藕碎和香菇粒,恰到好处的鲜甜弹牙。   宁晃一口气吃了五六个,实在吃不下了,才恋恋不舍停下筷子。   吃饱了出门去,陆忱说:“你后头衣领没翻过来。”   便伸手替他整理外套的领子,说:“录节目回来晚,让司机开车小心点。”   他总觉得哪里不自在,想来想去,是因为陆忱的眼神儿一直都是谨慎地落在他的耳朵上的。   有点不爽。   “你怎么说话不看人?”小刺儿头抓住正在给自己整理衣服的手腕,皱起眉问,“我又惹你了么?”   陆忱闷笑了一声,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规矩得不能再规矩,只有目光跟目光轻轻触碰,却叫宁晃烫着了似的松开了手。   宁晃揉了揉耳垂。   低低骂了句脏话。   说:“艹,老色狼。”   43   第一天录节目兵荒马乱,看了几个歌手的表演,就前采后采各种访谈,都是带着面具进行的。   在休息室倒是能摘下来休息片刻,节目组知道他病情的工作人员只有几个,都签了最高等级的保密协议,但每个过来,都要惊讶一下。   第一个满眼惊叹,说变小了变小了,真的变小了,我还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第二个还是这几句,附带结结巴巴地说,宁哥十八岁,挺、挺好看的。   等第三个过来的时候,宁晃面无表情、阴阳怪气地说:“对,小了小了,真的变小了。”   “您还有事吗?”   夏子竽就说:“那两个人也是好奇,我回头跟他们发一下消息……”   宁晃以为她要发消息让他们别再来收敛一点了。   夏子竽说:“——让他们把门票钱转账给你。”   宁晃:“……”   他其实有点怀疑,自己记忆虽然没了,但还是有一些残余的知觉。   比如对陆忱毫无由来、可以同床共枕的亲近。   比如一看见夏子竽,就忍不住的嫌弃和想怼。   夏子竽也是趁着休息来瞧热闹的,且看得比前两个还更放肆一些,围着他转了半天,托着下巴说:“宁晃,你十八岁……是真辣啊。”   宁晃想说放屁,但忍住了。从进门开始,他的歌迷滤镜就碎了一地。   夏子竽也是真心实意的惊艳,欣赏了半天的美色,又艳羡道:“这病怎么不让我这种女明星得一下,当场就是一个返老还童体验卡。”   宁晃终于送了她一个白眼:“还童心永驻,什么都记不得。”   “送你你要不要?”   夏子竽撇了撇嘴,说,“那还是算了,我银行卡里那么多血汗钱呢,让谁给蒙了去就太亏了。”   “这年头,亲人都未必可靠,我身边儿可没有一个乖巧听话的大侄子。”   夏子竽浑身都是女明星的气场,跟谁都熟络自然,闲话了没几句,对着他休息室里的镜子补口红,说:“你家那大侄子没跟着来么?放心你?”   宁晃纳闷:“他跟着来做什么?”   “探班啊,”夏子竽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来,“之前你助理病了,他连助理都冒充过。”   那时候也是赶上了陆忱暑假,宁晃和助理双双季节性感冒。   助理倒是可以休息,宁晃却没这个福气,淌着鼻涕去录节目。   陆忱实在放心不下,愣是打扮成助理跟着忙前跑后。   “忘了因为什么,他还让节目组一个负责人找茬,给训了一顿,你那个脸色黑得……啧,不能看。”   宁晃护犊子护得厉害,把人往身后一拉,脸就黑了。后来被录下来,还让人骂耍大牌。   宁晃慢慢喝水润喉咙,心想,看来不务正业这事儿,由来已久。   夏子竽闷声笑,说:“哦,对,你现在什么都记不住了。”   “也不错,就当是夫夫情趣了吧。”   宁晃耳根一烧,一口水喷出来:“什么玩意。”   他俩这点奸情,怎么全世界都知道了。   夏子竽就忍不住笑,挑了挑眉:“你怎么还挺纯情的。”   “宁晃,你十八岁不会没谈过恋爱吧?”   宁晃十八岁比三十几岁还拽,看都不看她,玩着手机哼:“关你屁事。”   “管好你自己。”   看着反应,这就确实是没谈过了。   怎么说呢,平日里颐指气使宁大音乐人、宁老师,十八岁的时候,却是另一种风情。   壳子桀骜不驯,一股子锐气,内里却一团柔软、懵懂纯情。   就这,陆老板还能放自家小男朋友出来工作。   知道内情,谁不赞一声好定力。   夏子竽忍着钦佩说:“好吧好吧,不关我事。”   “你还要签名不要?给你个印了女明星唇印、性感火辣的那种。”   还性感火辣。   他光是说了一句歌迷,就吃了一整天的胡萝卜和土豆了。   宁晃暗自腹诽,他要真拿这么一个签名回去,陆忱怕不是要生吃了他。   他脑子又晃过跟陆忱对视的一瞬间,火烧了似的别扭。   等等。   宁晃忽然问。   “……你跟我那个绯闻,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   44   录完节目果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宁晃回家的时候,已经呵欠连天了。   眼下家里是密码指纹锁,只听滴滴一声响,宁晃本想蹑手蹑脚地进去,却瞧见客厅隐隐晕开的桔色暖光。   宁晃探头。   瞧见陆忱仍是那身居家睡衣,半躺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在膝盖上放着,应当是在办公,屏幕是邮箱里的英文邮件。   只是似乎太困了,所以已经侧撑着头、闭了眼,头也跟着一点一点。   听见动静才慢慢睁开眼睛。   那双凤眼还带着惺忪睡意,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回来了?”   陆忱在等他。   宁晃愣了愣,不自觉地就心口软了一下似的,鞋底蹭了蹭地板,说:“这么晚了,怎么不直接回去睡。”   陆忱也跟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不放心你,睡也睡不着,不如工作一会儿。”   “没想到太久没熬夜了,直接睡过去了。”   说着,又顺手揉了揉他发顶。   宁晃想,这老流氓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总这样乖乖等着他吗?   “哦。”宁晃没挣扎,低着头,乖乖软软地由着他摸。   陆忱又说,洗漱去吧,   “下次别等我了。”他说。   “这你可管不着。”陆忱笑着说,“管天管地,你还管得着我睡不睡觉么?”   ……到底谁叛逆?   宁晃低着头刷牙、洗脸,擦干脸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说:“那什么,绯闻,是假的。”   陆忱愣了愣。   宁晃嘀咕:   “……就是夏子竽,我今天问她了。”   他也不是很想去问这种事,但陆忱既然问了……   “当初绯闻是公司安排的,但挡酒是事出无奈,夏子竽被人缠上了。”。   “陆忱,你居然连这种醋都吃。”   宁晃把脸埋在擦脸巾里一阵狂擦,声音发闷。   露出来的耳朵却支棱得高高的,等着他的反应。   他揉了揉宁晃后脑的头发,说:“你脸皮都要擦掉一层了——”   “护肤品都涂了吗?”   宁晃说,什么护肤……   话音未落,两个手掌就按到他脸上了,带着黏糊糊的乳液揉开。   陆忱的手还挺大的。   修长,白净,可能因为身高高挑,所以连带着手也大。   湿漉漉地摩挲过脸颊,竟有一丝缱绻的滋味。   小叔叔心里一跳,“啪”一下,就把陆忱的手给拍掉了。   陆忱也不恼,只说,小叔叔,你别慌。   凶巴巴气势十足地嫌弃。   “没有。”   “我又没乱吃飞醋,我慌什么慌。”   又说,陆忱,我去睡了,你真丢人。   你的名字叫陆丢人。   45   小叔叔一直都这样。   在当年也是,陆忱跟小叔叔闹了许久的别扭,饭照样做,家务也一如往常,只是心里不高兴,情绪冷淡、话也跟着少。   他只是跟自己赌气,从没觉得小叔叔会低头。   却在不知哪一天晚上,小叔叔坐在沙发上,叫住刚回家的他。   其实他能看出来,小叔叔有些迟钝,压根就没弄明白他在吃什么干醋。   但那天,傲气冷淡的小叔叔仰头看他,睫毛的阴翳下,清澈的瞳孔倒影着他的面孔,认真同他说:“陆忱,我脾气躁,说话也难听,不大好相处。”   “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地方,你要告诉我。”   他想。   哪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小叔叔哪里都好。   连追溯了几年以前、玩笑似的的干醋,也会认认真真去问清楚。   陆忱躺在床上,目光明明灭灭,最后翻了个身,偷偷捻住小叔叔耳根一丝碎发,捋到耳后。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好。   才连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分给别人。   连稍微让他不快的举止,都不愿意去做。   宁可一点点守着,守到小叔叔再一次习惯他、亲近他为止。   他说:“小叔叔,晚安。”   半天听见床的那边嗯了一声。   宁晃闭着眼睛,轻声说。   晚安。   小小叔叔不会知道,他如今的柔软和克制。   也许都是因为,他曾有一个好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晃:自己栽树,自己乘凉,好耶! 第13章   46   陆忱心里想得信誓旦旦。   他主观意识倒没什么坏心眼,但架不住人都会做梦。   尤其是熬夜一宿之后的梦,总是做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第二天小叔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某位高大男子搂在了怀里。   想都不用想。   只能是跟他同床共枕的人。   陆忱表面看着斯斯文文,身材却颇为高大,筋肉也练得结实,半个人压在他身上,一呼一吸都喷洒在他的肩窝,而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声,就直往小叔叔的耳朵里钻。   十八岁的小叔叔哪有这种经验,顿时脸一黑,人也跟着僵。   多少也知道这人是睡混沌了,只是暂且按捺下脾气,干巴巴伸出手推了推他,喊他的名字:“陆忱,你醒一醒。”   陆忱还在梦里。   宁晃干脆不管这人,挣扎着就要起身。   谁知那怀抱倒收的更紧了些,陆忱往他身上倒更贴了贴,半晌撒娇似的喃喃:“小叔叔,你别动,让我再弄一会儿……”   晨间的胡言乱语还带着沙哑,几乎是贴着他耳边,连通着热气,一并钻进他的耳朵里的。   宁晃本就对声音颇为敏锐,这一声更是过了电似的,顺着耳垂,酥到了耳廓,整个人都麻了。   弄、弄什么玩意?什么一会?   这人梦见什么了?!   “陆忱,你……”   刚想说话。   毛茸茸地脑袋埋进他的颈窝,细碎缠绵的吻落了下来。   像火星点点落在绒绒的草原。   一路烧化了他整个人。   宁晃张口结舌,眼睛瞪圆,脚趾蜷缩起来,每一处不该用力的肌肉都在用力,唯独可以推开他的手臂和躯干失了力,本能似的松弛了下来。   宁晃这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不能被碰颈侧的。   陆忱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做了半宿的梦,睁眼时人在现实,脑子在梦里,但宁晃在怀里。他下意识要亲了昨晚辛苦了一夜的小叔叔。   谁知吻落下去,怀里的人僵硬得不正常。   ——不对,小叔叔缩水了。   从梦里惊醒的陆忱终于反应过来这件事。   还没等解释。   小叔叔已经跳下了床,   “小叔叔……”陆忱张了张嘴。   宁晃也惊了个七荤八素,颠三倒四想先把这件事混过去再说:“我刚醒没多久。”   “你做梦就做梦,你胡言乱语什么……”   可话说着说着。   没了动静。   陆忱顺着宁晃的目光,慢慢低下头,往自己的被子上看。   ——盖了个小小的蒙古包。   干得漂亮。   陆忱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会这样出彩风光。   吓得小叔叔当场潜逃。   头都没回一下。   47   一直到下午去超市采购,宁晃都像炸了毛的小刺猬,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   陆忱就在后头推着车,这边补一盒辣椒酱,那边拿一份牛排,把购物车塞得满满当当。   有时叫住宁晃:“小叔叔?”   他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回头瞪他:“怎么了?”   “要不要喝蜂蜜柠檬茶,”陆忱拿着一盒柠檬,一脸乖巧问他,“切好了泡在罐子里,可以喝一天的。”   宁晃看了看乖巧的老流氓,又看了看黄澄澄的柠檬,有些拉不下脸来继续凶人家,只把手往兜里一抄,说:“随便。”   “你走慢点。”陆忱说。   “哦。”他慢下来等他。   高大俊秀的男人,推着推车,低下头细致地比较食材的差距,盘算着接下来一两天的菜谱,又把宁晃想要的零食一样一样塞进购物车里,连购物车里的东西,都码得整整齐齐。   宁晃忍不住盯着这人发呆。   宁晃问他:“以前也经常来逛么?”   陆忱笑着说:“我常来,但你不行——容易被认出来。”   宁晃陪他来过一两次,哪怕戴了口罩,也会被认出来求拍照合影,很耽误时间和行程。   陆忱翘了翘嘴角:“所以偶尔这样,我还挺开心的。”   偶尔有人看过来,也只是因为把他俩默认成一对儿,还会因为外形登对而露出惊艳的神色来。这样就很好,足够满足陆老板的虚荣心了。   宁晃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假装认真地理了理购物车。   结果只是把购物车理得乱了。   陆忱也没拦着他。   宁晃想了想,嘀咕:“其实造型换一换,戴上口罩,他们应该就认不出来了。”   就像他现在这样。   陆忱“嗯”了一声。   所以意思是,以后想经常陪他来吗?   48   超市的结账台永远摆着安全套,而结账的队伍,总是慢吞吞。   宁晃努力把目光从那架子上移开,盯着陆忱的脸上,写着明明白白几个大字:敢买你就死定了。   陆忱很配合地装瞎。   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小叔叔,早上那个,还生气吗?”   宁晃迅速炸毛。   却碍于前后队伍都是人,竟然能不能第一时间开溜。   只能试图用凶恶的眼神杀掉陆忱。   但陆忱凑在他耳边,把音量控制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私语之间:“小叔叔,我做梦做迷糊了,不是有意的。”   “那个,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成年男性一到两个月没有进行私人生活,自然而然……”   宁晃瞳孔来回震动,手指已经快把购物车的推手给掰弯了。   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一个单字来:“我没有生气。”   “你能先闭嘴吗?”   陆忱有礼貌地颔首微笑:“可以。”   宁晃脑仁儿嗡嗡直响,满脑子都是私人生活、成年、生理反应。   这些光明正大的字眼,却偏偏钻进他晦暗不清的遐思里,来回振翅。   就像眼前温柔含笑、好整以暇的衣冠禽兽。   他咬牙切齿地想要把这些字眼从脑海里驱赶,一扭头,却跟货架上的安全套撞了个面面相觑。   他忽然想起一个,从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他跟陆忱两个男人谈恋爱。   他冲陆忱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低下头来。   然后跟陆忱咬耳朵小声说话。   他竭力让自己问得云淡风轻:“我们一般是谁用这个?”   陆忱就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勾起嘴角。   说。   “我用。”   获得了通红铮亮的水煮小叔叔一只。   嗯,一会儿再去趟海鲜市场。   今晚就吃白灼虾。   49   当夜宁晃愤而提笔。   用狗爬字给34岁自己留书:   他还比你小四岁。   丢人。   宁晃,你真丢人。   还画了个愤怒尴尬的小脸。   若干日后,34岁的小叔叔翻着日记,用相同的狗爬字懒洋洋回复:   年纪大了,就爱躺着。   50   晚上在露台吃的白灼虾。   红通通的虾子垒得很高,虾肉紧实肥美,余下的鲜甜让人忍不住想舔一舔手指。   水果茶也用冰块泡好,放在带出水口的大玻璃罐里,拧开就能接一杯酸酸甜甜的果茶。   宁晃吃得高高兴兴,没一会儿就把尴尬忘在脑后了。   十八岁就这点好,记吃不记打,忘性也大。   一抬头,瞧见陆忱剥好的虾放在自己面前,倒嘴硬:“你吃你的,管我做什么?”   陆忱就熟练地帮他剥下一只:“我今天蛋白质摄入的够多了,闲着也是闲着。”   再说,他是喜欢看小叔叔吃东西的。   也许是因为宁晃挑嘴,所以难得吃到喜欢的东西,眉梢眼角都会写满了满足和高兴。   白灼虾显然是其中一样。   “你多吃一点,”陆忱笑着说,“买了很多,明天可以包虾肉水饺,也可以蒸烧麦。”   “要是没时间包,就改虾油炒饭。”   虾头煸出通红的虾油来,再去炒虾仁和米饭,每一粒米都渗着虾的鲜味。   光是念叨,宁晃就忍不住开始期待第二天。   吃到一半,宁晃在豆袋沙发里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却正瞧见角落有一把初学者的吉他。   “是我的,”陆忱顺着他的视线,笑了笑,“弹得不好。”   宁晃是个挨着音乐就兴奋的脾气,又想起陆忱的声音,就仿佛被毛毛草搔了一下似的,难免耳根发麻、心痒难耐。   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你试一下,”宁晃放下手里的虾,撺掇他,“我听听。”   陆老板就真去洗了洗手,把吉他抱进了怀里,弹了几下,宁晃就皱起眉。   但考虑到陆忱的声音,到底是没骂出来。   毕竟是初学者,而且人声也是很好的乐器。   宁晃是这样想的。   ——其实他就是馋陆忱的声音。   露台下,陆老板还穿着出门的休闲外套,显得格外年轻。眉眼俊秀而温柔,抱着吉他的模样,倒有几分青春小说里,白衣少年长大后的身影。   慢悠悠开口。   石破天惊。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宁晃:……   有那么一瞬间,宁晃连表情都狰狞了。   陆忱还在继续:“ 高!高!挂!在……”   “闭嘴。”宁晃终于还是没忍住。   没有一个音符在调上。   如果不是歌词,他甚至想不到这他妈唱的是小星星。   陆忱停下唱歌,声音一本正经:“小叔叔,我唱歌有点走调。”   “……你管这叫有点走调?”   宁晃确认陆忱没有跟自己开玩笑之后,神色迷惑且恍惚。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声音好听,唱歌却这么难听的人? 第14章   51   宁晃犹不信邪,洗了手抱着自己的吉他过来,弹得也是新手入门的《小星星》。   让陆忱跟着他唱。   指尖划过吉他就是星光。   宁晃慢悠悠开嗓:“一闪一闪~亮晶晶~”   陆忱:“一!闪!一!闪!亮!晶!晶!”   宁晃:“……”   深吸了一口气,把声音放得更缓一些:“一闪一闪~亮晶晶~”   陆忱:“一!闪!一!闪!亮!晶!晶!”   宁晃面无表情把吉他放下:……闪个屁,不闪了。   这他妈实力音痴。   陆忱笑得不行,险些歪进豆袋沙发里,说:“我天生的五音不全,当时还以为学吉他能救一救,谁知根本没救回来,还把老师气跑了。”   宁晃想起他弹得那一手烂吉他,越发看不下去,皱着眉说:“哪个废物老师教你的?”   陆忱说:“你。”   宁晃:……   不是,他34岁怎么这么废物,教个吉他就教成这样?   但仔细一想陆忱唱歌那个德行。   可能也不怪他。   陆忱慢悠悠讲,当初让宁晃教自己弹吉他,教了三个多月,教到小叔叔天天头顶冒烟。   奈何陆忱是个彻彻底底的五音不全,音符和音符之间听不出差距,节奏感也近乎没有,原本切菜烘焙时灵活漂亮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就变成了木头。   后来好容易学会了一首不忍卒睹的小星星,再难一点的,就的确是地狱难度了。   学到手指起泡,也没学出个结果来,小叔叔让他气得七窍生烟、口干舌燥,转头还要低着头给他包扎手指,絮絮叨叨嘱咐他拨弦不用太用力,做梦都是他无比拉胯的小星星。   最后他实在是舍不得折磨小叔叔了,终于还是没有继续下去。   这种折磨,十八岁的小叔叔显然是不愿意受的,教了他不到十几分钟,就确认了这是个苦差事,只是拧着眉毛哀叹:“我当初为什么想不开,教你弹吉他?”   “因为我想学。”陆忱笑着说。   宁晃面无表情:“那你为什么想不开?”   陆忱想了想,笑着说:“因为年轻的时候就想学。”   “有多年轻?”   “中学的时候?”   52   假使孩子们是模具里倒出来的玩偶,那么年少时的陆忱,必然是最贴近模子,长得最标准无瑕的一个。   衣着发型永远合乎标准,不会在意喜欢还是不喜欢;房间和书本永远向父母敞开,不在乎隐私和自我;没有喜欢的食物,也没有讨厌的食物,只要送到碗里,他一定会笑着吃下去。   他的优秀是一张塑封好的奖状。   中规中矩地鲜艳,干瘪艰难地呼吸。   他一直做得很好,但难免会有一两次失误。   第一次就是在中学时。   那是隔壁班一个很漂亮张扬的女生,喜欢他的同桌,两人暗通款曲许久,终于有天,女生偷偷换下了校服,似模似样地穿着短裙、化了妆,坐在窗边,对着他的同桌弹吉他。   那是大胆浪漫的一首情歌,所有人都瞧着她。   她弹了一遍又一遍,唱得那男生紧张得红了脸。   后来同桌和女生一起被教导主任追杀,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训了两三个小时,勒令卸妆,罚写检讨若干。   两个人自然不能一起写检讨,同桌在门外写,女生在屋里写。   教室里还剩下一个帮老师批作业的陆忱。   女生的脸洗得干干净净,垂头丧气,说:“糟了糟了,这下丢了大脸了,你同桌肯定不喜欢我了。”   他看了她一眼,在本子上写:   不会,你弹吉他的时候很漂亮。   还有,教导主任还在门外。   女生就笑了起来,趁着教导主任不注意,又冲自己即将上任的小男友大胆比了个心。   陆忱的举动,没有一丝一毫的逾越意味,他从很小就很清楚,自己是不喜欢女生的。   这只是一个客观描述。   “然后呢?”宁晃歪着头问,“你跟她成为朋友了?”   陆忱摇了摇头:“然后本子上的字被父母发现,我就挨打了。”   “说我心思不在学习上,只想着女孩,怪不得成绩退步。”   “我说让他们很失望。”   宁晃沉默了片刻,问:“然后呢?”   然后他辩解了,但是被称作学会了顶嘴狡辩。   “那时候一负气,又一时上头,离家出走了。”陆忱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有些想笑。   其实那天他连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想要离家出走。   只是有一个声音叫他逃走。   他避开了这个话题,慢慢说:“就是那天起,开始想学吉他的。”   “那时候我想的是,会不会以后我也可以给别人弹吉他。”   也可以像那女孩一样,坐在什么地方,看着一个喜欢的人,在一瞬间变得奔逸、明亮而大胆。   ——哪怕他注视的是一个男生   宁晃认真在脑海中描绘了这个场面,的确是极浪漫的场景。   但同时,他又想到了陆忱唱歌的杀伤力。   沉默半晌,还是无法悖逆自己的良心,道:“唱歌……还是算了吧。”   陆忱就笑起来:“有那么难听吗?”   唱歌难听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走调走得又多离谱。   宁晃问:“她当初弹的是什么?”   陆忱念了一个歌名。   宁晃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摇了摇头,说:“算了,你这辈子是学不会了。”   说着,在露台边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指尖从琴弦上掠过。   头顶的漫天星光、远方的万家灯火,分不清谁是谁的倒影,小叔叔坐在这对称线中间,仿佛一切都成了泡沫似的虚影。   他注视着陆忱,也只注视着陆忱。   只有卷过他碎发和衣角的风声、清澈的歌声,是这夜里唯一的真实。   那首歌,比记忆里的要甜美太多。   53   宁晃原本是不喜欢情歌的,但今夜似乎是个例外,心不知怎的,就跟这晚风一起轻快地飘荡起来了。   他摸了摸吉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声音极轻地问了一句:“喜欢么?”   他本以为这句话陆忱听不到。   风却将这话清清楚楚地送到了陆忱的耳边。   “喜欢。”陆忱轻声说。   宁晃忽得就高兴起来,眼睛变成了月牙。笑得有些傻,不愿让他瞧见,背过身去假装吹风。   在这黑魆魆的幕布之下,陆忱凝视着他融入无数光点的背影。   “小叔叔。”他轻声喊。   “干嘛?”宁晃回应。   “只是想喊你一声。”他说。   想听遥远的星辰穿越无数光年,对痴人的回应。 第15章   54   也许是小叔叔的那首歌有魔法,第二天陆老板去上班时,脚步轻快,神清气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轻松和气的味道。   助理见他心情好,便问:“是宁先生今天来了么?”   “他工作去了,”陆老板摇了摇头,把车钥匙交给助理,笑说:“我车后座有点心,你放到员工休息室去。”   助理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去取蛋糕了。   这也是陆老板的惯例了,甜食点心每次都烤得很多,小叔叔就算撑破肚皮也吃不完。   更何况甜食吃多了,对身体也不好。   所以每次烤完了,都是先给小叔叔一样装上一些,剩下的打好包带到公司,放在员工休息室,便宜了陆老板公司的员工。   这也是公司里的传统,入职发放小饼干,休息室经常有美味健康的老板手作小甜点。再加上老板本人对生活舒适度要求高,所以公司的基础设施都是高标准。老板每晚都想早点回家给老婆做饭,所以能不加班就不加班。   所以尽管陆老板本人工作方面严格挑剔,但公司待遇,一直都令人艳羡。   陆忱开完会,就忍不住发消息骚扰自己的小男朋友:在做什么?   小男朋友打字特别慢,输入了好久,才回他:在工作。   显得陆忱这个开公司的特别不务正业。   陆忱就给休息区的小蛋糕拍了个照,故意说:我把你的小蛋糕送人了。   这次回复很快。   宁晃:?   宁晃:哦。   他猜表面毫不在乎的小男友,潜台词在骂娘。   没等回复,忽然发现宁晃发了一个表情包过来。   竟然是可怜巴巴垂头丧气的猫猫。   他家小叔叔什么时候发过这种软乎乎的表情包!   陆忱被戳得心都化了。   当场就发语音条哄老婆:“这次烤翻车了,味道太腻太甜,明天做成功的给你。”   助理在旁边假装没听见。   ……还是不要告诉员工们比较好。   陆忱想,要是小叔叔再缩小一点就好了,他天天带着小叔叔上班。   又反应过来。   不对,再小就连嘴都不能亲了。   小叔叔给他发:好。   完了,已经能想象到小叔叔瘪着嘴却乖巧点头的样子了。   “什么时候下班。”他问。   “老板,你刚刚上班。”助理回答。   当老板不就是为了早早下班回家疼老婆吗?   否则还为了什么?   55   宁晃还是第一次听语音条这东西。   跟直接的语音通话比,短了一点,但是只要一点,就会一遍一遍回放。   他点了一遍,又点了一遍。   后来夏子竽来敲他的休息室的门,催促他赶紧去录后采,录完了送他回家见他男朋友。   宁晃骂骂咧咧嘀嘀咕咕,说谁是他男朋友,他才没有男朋友。   三十四岁的认了,难道十八岁的他也要认么。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夏子竽说:“谁发的语音让你听了二十来遍,谁就是你男朋友。”   宁晃瞪圆了眼睛看女明星:“!!!”   女明星似笑非笑点他一下:“宁大音乐人,休息室不大隔音你知道吗?”   宁晃能知道个屁。   当时人都烧成了火箭。   尴尬到去录节目的路上都是火急火燎的,助理在身后追着。   一抬头,就差点撞上一个人,把面具给撞歪。   或者说,是撞上了一群人,宁晃抬头看,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模样,五官细致而俊秀,被三五个保镖助理簇拥着,光鲜亮丽,前呼后拥。   他扶正面具,却愣了愣。   这个人他认得。   或者说,是十八岁的宁晃是认得的。   程忻然,是他的朋友。   隔着不远不近的空气。   程忻然静静打量着他,仿佛透过面具认出了他,却又有些陌生似的说:“原来神秘导师是你啊。”   “宁晃。”   那若有似无的恨。   宁晃下意识要说什么,却猛地被夏子竽给拦住了。   女明星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笑着搂住他,说:“走了走了。”   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保密知道吗,神秘嘉宾神秘导师,不许露馅知道吗?”   他嘀咕了一句知道了。   却听女明星说:“宁晃,你离他远点。”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晃是被夏子竽护送回来的,光彩照人的女明星进了门就把他请到一边儿去。   跟陆老板叽叽咕咕了半天。   “宁晃戴着面具,病情应该还不知道……”   “导演组说是他关系过硬,塞进来的嘉宾,再说他资历也够,拦不住……”   “他现在应该不敢做什么,但还是该让宁晃知道一下。”   一直等到宁晃脸都黑了。   陆老板才过来坐下。   宁晃说:“干嘛啊?当着我的面就搞小团队。”   陆老板本来神色凝重,还是被他逗笑了。   揉了他头发一把,说没有。   就是有点事想跟你说。   56   程忻然这个名字,陆忱是永远会记得的。   陆忱吃醋、跟小叔叔和好后不久。   那时的宁晃,就在半红不红的边缘,得了一个老牌音乐节目的邀请。   那年头,电视节目还很有分量,哪怕是小叔叔,也高兴了好几天,   而跟他上同一个节目、相同年纪的程忻然,早就是大牌歌手。   程忻然选秀出身,师承名家,风格独树一帜,是光鲜亮丽的音乐才子。   而宁晃,写了几年的口水歌,换过几次风格,不知所云,被人骂过自以为是且毫无才气,连签约的音乐公司都认为他只有一张脸出色。直到前两年转换了音乐风格,才终于有人认可。   但那天,程忻然把宁晃约出来,宁晃去了。   在一个ktv包厢,包厢里没有一个宁晃认识的人。   宁晃说:“我以为你有话说,才叫我出来。”   程忻然就笑得很平和:“我的话你应该知道,宁晃,我不希望你爬到我能看见的地方。”   宁晃盯了他半晌,仿佛觉得有些可笑,摇了摇头,说:“那我走了。”   程忻然却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脸色变得难看,说:“既然人已经来了,喝几杯总可以吧?”   “宁晃,节目制作人是我老师的朋友。”   程忻然问他:“你还想去吗?”   现在想想,如果是十八岁的刺儿头,应该早就踢了门出去了。   去他妈的节目,爱谁谁。   但二十几岁的宁晃,只是慢慢低头,拿起了酒杯。   他已经喝了许多酒了,再多喝一次,也没什么。   那酒精度数高得吓人,两杯下肚,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晕头转向,只记得程忻然一次又一次给他添酒,带着恨意似的注视着他,直到他在墙角狼狈不堪地吐出来。   这些是陆忱后来才知道的,当天他只是收到了宁晃的一条消息,立刻就打车去了,却被拦在门外。   他报了警,在警察没来之前,实在等不及,跳窗闯进去了。   也许是知道报警了的消息,屋里的人四散而去,宁晃狼狈地蹲在角落,酒水不知被谁泼了一头一身。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黏在白皙的脸颊,一手捂着胃,一手却抓着他,痛得咬紧了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第二天节目录制,宁晃胃出血躺在了医院。   陆忱脸色难看的厉害:“他们原本还带了摄像机 。”   鬼知道是想录些什么。   陆忱不敢多想,却又不能不多想。   “小叔叔,我要是去晚一步你怎么办?”   宁晃本来就瘦,惨白着一张脸躺在病床上,越发像是幽魂一样。   半晌虚弱、而没好气地说:“凉拌,谁让我犯傻来着。”   陆忱生气了,黑着脸不肯看他。   宁晃沉默了一会儿,偷偷捉住了他的手,又无声无息,把他的手贴在脸颊边。   陆忱低着头。   宁晃叹息了一声,说:“算了,明天节目不去了。”   “大侄子,我想喝你煮的粥了。”   后来,宁晃退出了节目。   这是陆忱见过的第一次,却不是最后一次。   宁晃再没有单独去见过程忻然,却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阴影所笼罩,挣扎着、错失过无数次像这样的机会。   直到网络越来越发达,小叔叔的光芒再也遮盖不住。   直到陆老板越爬越高,爬到程忻然无法贸然去对宁晃下手的时候。   57   他曾问过小叔叔:“你得罪过他?”   “我们本来是朋友,很早之前就是。”宁晃在露台弹歌,半晌却觉得荒谬似的笑了起来。“后来他拿走了我的歌。”   “所以他恨上了我。”   人真的很怪。   宁晃轻声说。   小叔叔平时嘴毒的厉害。   可偏偏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静静窝在沙发里,注视着一闪一闪的灯火,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陆忱坐在他身边。   宁晃轻哼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揉了揉自己心爱的大狗,说:“别怕,就算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了。”   “养你的钱还是有的。”   过了一会儿,小叔叔的头沉甸甸搁在他肩窝。 第16章   59   宁晃说,自己第一次遇见程忻然,就是在驻唱的酒吧。   那时候程忻然是音乐院校专业的学生,是酒吧老板的熟人,来的第一天,就跟宁晃完全是两个极端的样子。   秀气,白净,带着稚气未脱的学生气,和科班出身的一点傲气。   出来驻唱说是为了历练自己,曲库也都是些阳春白雪,人家连点了三四首烂大街的口水歌,他都不会唱。   那酒吧本就不是什么有档次的地方,点歌的人当时就嘲讽他,说你什么都不会,出来唱个屁。   程忻然脸都涨红了,说这些歌太俗。   被人推搡了两把,眼看就要骂起来。   宁晃正倚在后台边儿上抽烟,见两边推推搡搡、要吵起来了,只好把烟碾灭了,过去解围。   说:“什么歌?我唱行么?”   酒吧里的灯光恍惚闪烁。   他穿得乌漆抹黑,头发被发胶黏得像是刺猬,越发显得一张脸俊俏漂亮,嘴唇红得柔软。   那人见了他的脸,怔了一下,又故意挑衅:“唱可以,这小子说我点的歌俗,你有种,你得唱个不俗的给我听听。”   宁晃说:“行。”   “唱到你满意了算。”   当天晚上,同一首歌,他眼睛都不眨,就改了五六个版本,还每一版都是好听的,酒吧那破麦克,唱出了原声的味儿的。   唱得那群人喝酒的不喝了,打架得也不打了,就盯着他看。   有人低声问,说这是哪儿来的,看着年纪不大。   另一个说,这阵子在这片四处驻唱的,另一个酒吧我也见过,唱得挺好的。   唱到第六版,那找茬的也钦佩他,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说这小帅哥长得漂亮,人也厉害。   宁晃仍是那副不逊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那我下班了。”   拎着吉他就出门去,背影瘦而修长,厚重的靴子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响。   程忻然三步并做两步,追着他屁股说:“你是叫宁晃么,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宁晃说:“长海市第六中学三年十六班。”   程忻然傻了眼。   宁晃嗤笑一声,说:“多听点歌再出来驻唱吧,大学生。”   程忻然追着他屁股说:“你改歌这么厉害,自己写过歌没有。”   宁晃说,写过,没人听,一唱下面就骂街,说要听《老公老婆》,要听《流着眼泪在床边》。   冷不防被轻轻拽住了衣服的一角。   程忻然注视别人的时候,眼神很真诚,说:“那我能听听么?”   宁晃抬了抬眉,终于拿正眼看他了,半天说:“行。”   说这些的时候,宁晃忽然想起了什么,拧着眉毛看向陆忱,两只眼戒备谨慎:   “陆忱,你不会这也吃醋吧?”   “我明天不会接着吃土豆吧?”   这个老流氓酸得很,连夏子竽都吃醋。   陆忱轻轻笑了一声,说不会,你接着说。   “也没什么了,之后他就经常来酒吧。”宁晃思索着,那些记忆的碎片,也一一捡起。   大都是晦暗不清的酒吧后台和房间,交换着的曲谱和轮流响起的乐声,程忻然的眼睛亮闪闪,说以后有机会组个乐队吧。   你做吉他手,我是键盘手,再招两个人。   我们到处演出去。   宁晃表面不是很感兴趣,眼睛却亮了,低头调试着吉他,说:“好。”   心里却又忍不住打小算盘。   那年头乐队也不赚钱。到处商演要路费,又要有场地排练,晚上排练还耽误驻唱赚钱的时间。   他还要把钱寄回家一些,乐队只会让他生活越来越艰难。   但是,都可以忍一忍。   “程忻然……这人一看就是小少爷脾气,家境其实还不错,起码父母应该对他很好,被我骂了也不怎么生气。”   “他一直说我写的歌好,但其实也只有他觉得好,我平时在酒吧连一首都唱不完,就有人嫌难听。”   所以,也许是有几分感激,又也许是有几分嫉妒和羡慕。   宁晃在贫瘠的日子里做着白日梦。   “他那所学校,我读中学的时候,想都不敢想。”   “有时候我看见他就想,凭什么有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啊,也太不公平了。”   “不过……”   “不过什么?”   “现在已经不羡慕了。”宁晃轻声说。   60   录节目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   宁晃抓着自己刺猬似的头发,迷迷糊糊从楼上跑下来,跳进保姆车,却发现助理坐在前排。   后排坐着的是陆忱。   奶白色的高领毛衣、长外套、牛仔裤,还背了个旅行包,漂亮的眼睛越发晴朗温煦,忽闪忽闪得含着笑。   脱了西装,就像是个男大学生。   “你怎么在这儿?”宁晃一时语塞,他一早上没见到陆忱,还以为出去办事去了。   “周末放假,”陆忱懒洋洋地倚在保姆车的抱枕上,“闲着也是闲着,出来陪你。”   说着,拍了拍空座,笑着说:“坐,别客气。”   宁晃嘀咕:“你这公司没倒闭,真是奇迹。”   陆忱说,人也不能让资本异化的太彻底。   偶尔还是要有点除了钱之外的追求。   比如,小叔叔。   节目的录像棚离市区有些远,走走停停的,临近晚秋,窗外微凉,车里开了空调,便越发催人昏然欲睡。   宁晃迷迷糊糊有些犯困,跟陆忱挨得很近,嗅到了隐约一点的柑橘香。   似乎是从那件奶白色高领的毛衣上沁出来的。   这毛衣大约只有陆老板会乐意穿,娇贵不说、还容易弄脏,又只能送去干洗。   但的确很适合陆忱,他皮肤白,人也修长,领口宽松,便有种毛茸茸的温暖感,显得颈项修长,格外的俊美温煦。   宁晃嘀咕,说:“陆老板,你喷了香水吗?”   陆忱说:“是家用熏香。”   “到处都是一个香调?”   陆忱说:“会有一种归属感。”   比如小叔叔身上无声无息沁染的气息,就慢慢在与他同质。   宁晃想了想,说:“领地意识?   陆忱点了点头:“对。”   宁晃打了个呵欠:“我在我家楼下看过,小狗撒尿才这样呢。”   陆忱忍着笑说:“小叔叔,香是你选的。”   ……   那么问题来了。   这算谁是撒尿小狗?   叛逆期小叔叔给了他一肘子。   陆忱笑,那笑时胸腔的震颤,又染到了宁晃的耳旁,无端端觉得,这笑声也柔和而清爽。   “因为你说适合我。”陆忱说。   宁晃这次倒说了实话,嘀咕了一声,说:“是挺适合你的。”   领带他可以选。   熏香也可以。   忍不住就往外延伸。   那他要是说很喜欢陆忱这件白毛衣,是不是也能经常穿给他看。又想,陆忱肌肉练得很好,被毛衣一盖,却整个人都软绒绒的。   宁晃想着想着,就有些发昏。   陆忱笑着问:“要不要枕腿?”   宁晃说不要。   过了一会儿,还是迷迷糊糊犯困,陆忱轻轻把头按到自己肩旁,   宁晃就顺理成章地枕在陆忱肩上,陷进软绒绒的白毛衣里。   梦见他被大狗圈在了自己肚皮下,压在腹部雪白的绒毛里。   大狗嗷呜嗷呜地叫着,说睡吧,我会保护你。   车外有鸣笛声,穿透了玻璃,变做了闷闷的钝响,睡梦中的人皱起眉来。   陆忱一手轻轻横过小叔叔肩膀,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眉头又消解开。   车辆就这样穿过了隧道,光影交错间,浓密的睫毛盖住了陆忱眼底的神色,静静地注视了许久。   前面小助理偷偷看了一眼后视镜。   明明什么都没有。   却莫名教人不敢久看。 第17章   61   宁晃来了才知道,陆忱成了这节目的赞助商,光明正大作为赞助商代表来的。   节目组也没想到,竟然是老板亲自跑来了,负责人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过来,陆忱正在休息室倒姜茶。   他让助理带着保温壶来的,煨了热气腾腾的一壶桂圆红枣姜茶,驱寒保暖,黄/冰糖放得不多,怕腻着嗓子不舒服。   “喝一杯、暖和了就行,”他慢慢嘱咐,“我看一会儿录得时间长,总跑洗手间不舒服。”   宁晃戴着面具,低头尝了一口,皱着眉挑:“能不能不要枸杞和姜。”   陆忱说:“那不成糖水了么,给你买杯热奶茶,还省我的事了。”   “嘁。”宁晃嘴上抱怨,却抱着姜茶小口小口喝。   陆忱抬眼见负责人来了,也不吝啬,又找了纸杯给他倒了一杯。   笑着说:“我休假,陪朋友来看看。”   他也不遮遮掩掩。   神秘导师的面具,也就能遮一遮这变小了的事儿,嘉宾是宁晃是瞒不住后台工作人员的。   光是宁晃的车和助理进进出出,夏子竽勾肩搭背的,就已经能猜出身份了。   负责人陪着笑,也喝了一口姜茶,发觉煮得火候刚刚好。   他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依稀想起业界的传言来了。   关于这几年极低调的宁晃,跟这位年轻的陆总不清不楚的事儿来。   据说两个人有那么点儿沾亲带故,好久之前就认识,陆总承蒙过恩情,便一直都关系亲近。   但这个亲近,跟普通朋友又有点不大一样。   宁晃休息日跑的通告,多半都有这位陆总探班,有时是下班顺路,有时就是一趟飞机跑过几个省市以外去。   他以前也见识过。   宁晃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现,只是次次都看着表、等着人来,人来了,却嘀咕说怎么又来了,跑得这么远。   陆忱看了他,又看了看手机,说:“市区有家私房菜,苏式面做得不错,你什么时候结束?”   宁晃说:“且忙着呢,怎么也得等凌晨了。”   陆忱问:“那我午饭怎么办。”   宁晃挑了挑眉:“飞机上没吃?”   陆忱笑着说:“上午到的,没赶上正餐,光吃了零食。”   宁晃就皱起眉,说:“走吧,我去乞讨一份盒饭给你。”   那次录制现场连个单独的休息室都没有,这俩人就坐在台下,就着矮桌,一人一份盒饭吃完。   陆忱又看了一会儿节目录制,等宁晃的部分录制差不多了,两人肩并肩走了,中间距离不远不近,连个手背都没擦着。   但就是觉得古怪。   后来等背影都没了,才反应过来,那桌上只有一瓶水。   宁晃姜茶喝完了,起身说:“我工作去了,你们聊你们的。”   陆忱“嗯”了一声。   等宁晃走了。   陆忱自己倒了一杯姜茶,笑意一如先前,眉宇平淡中,却不经意带着几分压迫力:“节目组事先没跟我说过,程忻然也会来。”   负责人心头一紧。   ——果然,用的是一个杯子。   62   宁晃充当的是导师一样的角色,有一个要在屏幕后看着歌手表演,然后录他点评的画面。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点评,谁知道一张嘴,突然有了很多词。   嘴里吐出来的专业知识,又陌生又熟悉,仿佛是另一个他自己的知识,在需要用的时候,突然就跳了出来。   结果录制用的时间比原来还长出一截,他好容易录完了,累得昏头涨脑。   下意识从兜里偷偷摸出一盒烟来。   ——在家里属于违禁品。   尽管在叛逆期的人眼里,陆忱是万万没资格管着他抽烟的,但家里窗明几净,到处弥漫着淡香的环境,也让他不好意思把烟摸出来。   这几天,也只是偶尔录像累了会抽一根。   谁知刚问了个可以抽烟的地方,一拿出来,就被陆忱抓了个现行。   ——比警犬都灵,也不知道是不是闻着味儿来的。   陆忱似笑非笑,看他,说:“小叔叔,躲起来抽烟啊?”   他不知道怎么,就尴尬起来,连手指间夹着的烟都烫手,小声说:“那个,我问了,说这儿可以抽烟……”   陆忱就学着他的样子,倚在墙边,屈起一条腿,“嗯”了一声,把烟顺手拿过来。塞进自己嘴里,慢慢吸了一口。   宁晃怔了怔,皱着眉看他:“你干嘛啊?”   陆总吐出一口烟雾来,咳嗽了好几声,却笑着说:“就是试试。”   “戒烟怪麻烦的,我看看我能不能跟你一起抽上。”   奶白色的毛衣染上了烟味儿,那淡淡的柑橘香,似乎也找不到了。   宁晃一下就皱起眉来,鞋底在地上蹭了蹭,半晌说:“我也抽得不厉害,就这一盒,还抽了一个礼拜。”   他在学校的时候其实很乖,是出来打工驻唱才学会了的。   那时候一唱就是唱一宿,他撑不住困,脑子乱、想得也多,人家就递给他一根,说抽一根就精神舒服了,他就接了,到头来也没有多久,只是习惯了。   宁晃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烟盒,硬邦邦说:“又跟你没关系,你跟着学什么。”   陆总就笑着叼嘴里,试着吸了一口。   仍是咳嗽。   ——他根本就不会抽烟。   却笑着说:“抽烟肺会黑知道吧?   “嗯。”刺儿头这种话听得多了去了。   “会早死知道吧。”   “知道。”   “接吻还会苦。”   “嗯……嗯???”   宁晃应声到一半忽然变了调了,抬头看他:“什么?”   陆忱笑吟吟重复了一遍。   “接吻。”   “会尝到嘴巴是苦的。”   宁晃傻乎乎地愣在原地,耳根慢慢攀染上薄红,指尖儿不自觉搓捻了衣角一下,竟然不自觉踌躇。   他也不是想接吻,但就是……万一呢。   跟人亲个嘴,结果嘴巴里都是烟味儿。又臭又苦?   宁晃想想那个场景,忽然有些别扭,自己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宁晃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咳嗽了一声,把烟盒塞给陆忱,说:“那什么,是有点,不健康。”   “你也别抽了。”   他为了健康着想。   陆忱轻笑了一声,把烟捻灭,颠了颠小叔叔主动上交的烟盒,说:“说好了?”   “嗯。”宁晃面无表情,假装是自己毫不心虚。   “万一再被我发现怎么办?”陆忱问。   宁晃的眼神儿,不自觉就飘向陆忱的嘴唇。   陆忱的唇形很完美,丰润而淡。   ——轻易不会想到接吻上。   可宁晃偏偏就想到了,还让陆忱给发现了。   陆忱就闷笑出声,半晌轻声说:“小叔叔,想得倒美。”   “这是奖励。”   狗屁的奖励。   谁他妈看他了。   宁晃飞快把头撇过去。   却不知道,自己把通红的脖颈暴露在了身边人的视线里。   陆忱垂下头,在他耳边慢慢说:“……小叔叔,我不抽烟。”   也不知道陆忱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声音的杀伤力。   仿佛细细的电流。   麻酥酥地钻进耳朵里。   陆忱一本正经说:“我是甜的。”   说完,却连自己都憋不住了,低头笑了好半天,自己骂了自己一句:“他妈的。”   他也太不要脸了。   为了调戏小朋友,连自己的老脸都不要了。   宁晃已经被他电傻了。   63.   18岁宁晃日记:   他怎么知道接吻是苦的?   不会是我以后……?(龇牙咧嘴张牙舞爪表情若干)   34岁批复:   关我屁事。   早戒了。 第18章   64.   凌晨两点多,偌大的摄影棚,宁晃终于算是下了工。   至少他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棚子里还有几个歌手还在补拍,工作人员仍是忙忙碌碌。甚至几个压根儿上不了荧幕的歌手,也跟著录了几场镜头,似乎是为了以防意外可以随时顶上。   哪怕这样,依然唱得很卖力气。   宁晃坐在台边儿,手机忽得响起。   是陌生人发来的消息。   号码被隐去了。   对方说。   【我听说你失忆了。】   紧接着又发来一句话。   【摄影棚后,我等你。】   宁晃皱着眉,不知道这话中的含义。   时而看看台上的歌手,不知怎的,脑子里就钻出一段奇怪的记忆来。   似乎是感冒了,发着烧,打着喷嚏,眼前模糊一片。   棚外下着大雨,棚内的舞台也湿淋淋。   有人冰凉的手搁在他额头上,低声说:“小叔叔,太烫了,不能回家了,一会儿直接去医院挂水吧。”   有人说,宁晃,刚才那段演出有问题,得补拍。   陆忱的声音很好认,口气比现在要温和含蓄,谨慎说:“什么问题?刚才就补拍了好几段了,他现在嗓子哑了,就算重新拍一次,声音也不行了。”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先头的理由已经用光了,一会儿说收音出问题了,一会儿说歌词怕有问题,要唱一版不一样的。   最后说,是舞台降水不够大,效果不好。   陆忱声音便冷得厉害:“你们这不是故意折腾他吗?”   那人见宁晃已经说不出话,助理经纪人也不知道在哪儿,只有一个大学生似的陆忱,便抬高了声音:“你说话讲究点,大家也都是为了舞台效果。”   “程老师都等着呢,你这段不拍完,占着舞台,后头怎么拍?”   吵吵嚷嚷一片,似乎是有劝架了的,他瞧见陆忱让人推搡了一把。   陆忱顾及着他,没有还手。   就又有人推了他一下。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起身把陆忱往身后拉。   这一拉。   椅子翻倒,发出“嘭”得一声巨响,众人都静了下来。   他眼神凶戾又暴躁,冷声说:“都他妈要干嘛?”   那人被他凶狠的神色摄住了。   倒退了一步。   他径直推开所有人。   走到最后面,旁若无人的那个人面前。   程忻然坐在椅子上,无辜而陌生地看着他。   宁晃像是一头暴怒濒死的凶兽。   “程忻然,”宁晃声音很冷,“就为了几首歌。”   程忻然变了脸色,跟身边人说了两句,那些聚拢着的人群便各自散开。   他这才开口:“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宁晃说:“你拿走的歌,是我没有写完的草稿。”   “完整的我写完了,你想听吗?”   程忻然说:“哪怕有,也只是改编,没人会相信你。”   宁晃盯着他的眼睛。   “活着的时候没有。”   “要是我死了呢。”   程忻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疯子:“宁晃,你疯了吗?”   宁晃头晕的厉害。   他不知道疯的是程忻然还是自己。   为了利益,歌可以是偷来的。   朋友也可以置于死地。   现在他狗急跳墙,说死亡可以换来舆论和真相,他倒觉得他疯了。   “程忻然,你可以试试。”   说到这儿,他有些撑不住了。   一个跟头栽下去,倒在了软趴趴的毛衣里。   再有一点记忆,已经是在车上了,头枕在陆忱的腿上,脸埋进了软绒绒的毛衣里。   随着呼吸,毛衣下是青年青涩却结实的身体。   耳边是啪嗒啪嗒的雨声,敲打着车窗的声音,车在漫长的路上行进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到头。   他哑着嗓子说:“下次别来了,还不够丢人的。”   陆忱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半晌说:“对不起。”   他咳嗽了两声,却把脸埋得更深:“没说你,我是说我。”   “……还不够我丢人的。”   陆忱还没出社会,第一课先告诉他,他以为成熟骄傲的小叔叔,也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倒霉蛋而已。   甚至沦落到了以死相逼的份儿上。   陆忱迟疑了许久,手指轻轻陷进他后脑柔软的发丝里。   宁晃嘀咕:“车窗开个缝吧,我要闷死了。”   陆忱就去降下了车窗,新鲜潮湿的空气终于涌了进来。   热而滚烫的一滴雨,也就落在了他的颈窝里。   陆忱的声音里带着压抑慌乱:   “小叔叔,你跟他说的话,我听见了。”   “……你别想不开。”   他在心里偷偷骂娘。   太丢人了。   程忻然不知道吓没吓到,大侄子先被他吓到了。   “……我没想死,吓唬他的。”   “我说你就信,傻不傻啊你。”   宁晃凶巴巴拍了他一下,脸却埋得更深了。   他怎么舍得去死。   65.   这记忆就像是回复的先兆,宁晃盯着自己的指尖,隐约在看到自己一点一点起着微妙的变化,身上开始热而疼。   这蜕变在旁人眼中,细微而迅速,只有在他的感知中变得漫长,脑海中也开始有什么涌回来。   他看了看那条消息。   对面似乎是见他没有回复,又说了一遍。   【宁晃,你应该记得我,我们以前是朋友,见一面好吗?】   宁晃沉默了片刻,终于知道程忻然再一次出现的原因了。   是在哪儿打听到的消息?   怪不得又敢出现,只能是因为那首歌所谓的完整版。   想从失忆的他手里骗过来。   宁晃没有回复他,片刻后站起身,把易拉罐精准地扔进垃圾桶。   揉了揉脖子,脚步轻捷而慵懒。   回去的路上,有录完像的歌手,看着他的面具点头致意。   “面具老师,再见。”   “面具老师,我们走了啊。”   他也点了点头,懒得反驳。   这什么破名字。   到门口时,助理说:“车已经准备好了,就是……”   他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噤声。   轻轻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果然。   陆忱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桌上摆着陆老板的笔记本电脑,在乱糟糟的化妆品、节目单、器材里,只占了小小的一个角落。   而他一米八几、修长匀称的身型,就蜷缩在那张小小的沙发上,连毯子也没盖一下,外套被压得发皱,头发也乱糟糟,一呼一吸间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眉心蹙在一起。   三十岁、作息养生、从不爱熬夜的人,坐了半天的车,陪着弄妆发、吃盒饭,录像录到凌晨三点多。   应该笔记本界面停留在英文的邮件页面,一看就是之前在工作。   做生意的人,哪有清闲的时候。   更何况背地里,还忙着查程忻然,估计把人掀了一个底朝天。   就因为不想让他知道。   他朋友原来早就背叛了他。   宁晃坐在陆忱的身边休憩,指尖儿轻轻拂过他皱起的眉心,紧闭着的双眼。   仿佛所有的过去,就这样烟消云散。   半晌摘下面具。   垂下头。   轻吻落在梦中人的唇间。   “傻不傻啊你。”   他喃喃。 第19章   66.   陆忱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听见冷冷淡淡一声:“醒了?”   “嗯。”他揉着眼睛从沙发起身,毛毯从身上滑落,“小叔叔,拍完了么?”   便听凉飕飕、慢悠悠的一声,说:“拍完了。”   陆忱到这儿还没觉出不对来。   直到有人把一杯温开水递到他手边儿。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才猛然抬起头。   宁晃的阴影覆盖了他,居高临下眉眼傲慢,薄唇微微勾起,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问:“陆老板,你是跟谁接吻尝出苦味儿了?”   “能让我也知道知道么?”   “噗——”   陆总一口热水喷出去。   宁晃眉头都不皱一下,随手抄起一本杂志都给挡了下来。   陆忱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终于咳嗽了一声,佯作镇定:“小叔叔,你记忆回来了啊……”   却还是心虚地给宁晃挪了个地儿:“你往里坐坐。”   宁晃若有所思,冷峭的目光打量着他:“哦,还有吃夏子竽醋的那事儿,所以当初跟我闹别扭,就是因为她扶我回家?”   陆忱硬着头皮装乖,软趴趴地说:“我那时候不是不敢说么……”   宁晃又笑一声,接着给他追债:“那今天送我过来,背着我找节目组谈什么了?”   “我刚刚看了热搜,程忻然好像又被爆出商务合作问题了?”   “连跟程忻然的关系告诉都不告诉我,专门背着我搞小动作。”   “陆忱,我记得,你之前在我这儿……”   “可没这么叛逆啊?”   陆忱这下连皮子带里子都被拆穿了,咽了咽口水,说:“那个,小叔叔……”   被宁晃敲了头一下。   “太晚了,回头再跟你算账了,回家吧。”   都凌晨了。   67.   车窗外一片漆黑,他们俩就这样坐在后座。   陆忱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忍不住翘起嘴角,眼神总往身边飘,贪看自己的小叔叔,却又怎么都看不够。   宁晃挑了挑眉:“怎么了?十八岁的看腻了?”   陆忱眼巴巴说没有,眼神儿却又粘在他脸上身上,摘都摘不下来。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小叔叔怎么能什么年纪都好看。   眉眼漂亮,气质冷峭,连冷眼看他都带着一股傲慢慵懒的韵味,平平无奇的车后座,坐出来一种废墟王座的效果。   看着看着,又偷偷去捉小叔叔的手摆弄。   宁晃撑着下巴,假装没有发现。   小叔叔的手是弹吉他的,手指修长漂亮,皮肤也白净细腻,但仔细摸就会发现,指尖儿上有厚厚的茧。   是起皮了又长好,长好了又起皮,后来外观上已经瞧不出什么了,但牵手的时候、摸过他脸颊的时候、甚至是替他包扎的时候,就会觉出这是小叔叔的手。   偷偷亲了指尖儿一口。   宁晃被他的痴汉行径给震了一下,指尖儿也蜷缩起来,却到底是没抽出来,轻哼:“你怎么了你。”   陆忱垂眸半晌,说:“就是,太久没变回来了。”   上次刚说了几句话。   就又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还挨揍了。   陆忱说这话,竟像是失落委屈的乖巧大狗。   宁晃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摸了他头发一下。   这手就再也没松开过,从地下停车场,一气儿牵到了楼上,宁晃黏糊糊地手心儿出汗,脸上也跟着发烫,心想这他妈变小了不要紧,怎么变回来反而搞得跟老树开花一样。   当初刚跟陆忱在一起都没这么黏糊。   或者说,他跟陆忱一直就没怎么黏糊过。   他家大侄子搬进家门儿的太早,早早就让他养成了最让他舒服的样子。   领带、熏香、适合他的毛衣和外套,温和克制的表达。   不远不近,不深不浅,只是绵长而真诚。   陆忱也的确是靠着这样的温和,一点一点放下了他的戒心和防备。   但好像……   陆忱有另一张面孔。   坏心的、热烈的,爱欺负人,又爱管着他的。   陆忱指纹开了锁,进了家门,说:“我去做宵夜,想吃什么?”   宁晃没好气道:“都这个点儿了,还做什么做,我弄碗泡面吃,你赶紧睡。”   再拖一会儿,天都快亮了。   说着就要泡面去。   陆忱却不松手,把人拽回来,说:“小叔叔,给你下汤圆好不好?”   声音慢慢温柔和软下来,颇为认真地说:“……小叔叔,我还想再跟你多呆一会儿。”   也不是非要说什么。   就是,清醒着,呆在一起就好。   不然一扭头,又快要把他忘了。   宁晃看了他半天,嘀咕说:“要芝麻馅儿的,。”   陆忱眉宇便瞬间舒展开,踩着拖鞋去烧水。   灯光橘黄,水咕嘟咕嘟地烧开,陆忱一边忙一边跟他说,熬夜之后汤圆不能吃太多,拢共下十颗就好。   可以放一点甜酒,可以配着桂花酱,这样就连汤都会香甜,喝下去可以暖胃。   汤圆端上来,一颗一颗、圆乎乎滚在热汤里,甜酒和桂花香滚在软糯的外衣。   一人一碗,一口咬下去,就被糖芝麻馅料烫了舌头,溢出来的芝麻就这样软趴趴汇集在雪白的瓷勺里。   宁晃一抬头,陆忱却还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   宁晃被他看笑了,说:“我失忆的时候,你不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吗?”   老神在在,把十八岁的傻子哄得一愣一愣的。   陆忱说:“小叔叔,你失忆了我不能慌。”   “你已经什么都忘了,我如果再不可靠一点,你怎么办?”   宁晃轻哼一声:“没有私心?”   陆忱便轻声:“也是有的。”   而且有很多。   对于小叔叔毫无心防、直白又单纯的一面,怎么可能不心猿意马。   他小声说:“小叔叔,你十八岁的时候好乖。”   哪怕壳子还是嘴硬,可一眼就能看出里头的乖巧懵懂,让人心都要化了。   宁晃就闷笑了一会儿。   陆忱问:“笑什么?”   “我也不是对谁都那样,”   宁晃放下瓷勺,眯着眼睛,懒洋洋问他:“知道为什么那么乖吗?”   陆忱摇了摇头。   宁晃想起自己失忆时的感觉,险些绷不住笑意。   “因为刚住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很像家。”   “而你又很亲切……”   宁晃看着陆忱期待的眼神,沉默了片刻,说。   “很像妈。”   ——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就是这种诡异的亲切,让失忆后十八岁的自己,对陆忱格外的乖巧。   陆忱:???   作者有话要说:   陆校草思及自己大学的外号。   悔不当初。   一日男妈妈,终身男妈妈。 第20章   68.   像妈……妈……妈……   妈这一个字,在脑海中不断回响,造成的暴击伤害以吨为单位衡量。   陆忱当场双眼失去焦距,进入了自闭模式,连剩下两个汤圆怎么进得肚都忘了。   吃过了汤圆,被小叔叔敲了一下额头,说:“发什么呆,你先去洗澡,我把桌子收了。”   虽然阿姨每天都会定时来,但陆老板是没法容忍桌子脏兮兮过夜的,但凡桌子上有个杯子没洗,他就能瞪着眼睛惦记一晚上。   陆忱浑浑噩噩应了一声,半晌目光恢复了焦距,却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背。   宁晃站起来收整桌子,端起两个碗来,斜斜看他一眼:“怎么?洗澡还要黏着?”   陆忱本没想到那儿去,这样一问,却不禁想得歪了,连倦意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变回来了。   就是说……   “小叔叔。”陆忱轻声喊他。   宁晃懒洋洋看他:“陆忱,你也不怕我洗一半变回来,当场给你撅了。”   一时撅了倒不要紧,他以后还要用的。   就他十八岁那个臭脾气,天天在酒吧打工,钱没赚多少、狂蜂浪蝶招了一屁股,色胚不知道打过多少个,隔阵子就要换酒吧。   陆老板真敢做点什么,别说像妈了,像什么都不管用。   陆老板那玩意又不是消耗品,还能按个假肢上去么。   陆忱被他说得默然片刻:小叔叔失忆之下不是干不出来。   松了手,犹不甘心,眼底透出一丝委屈来。   宁晃便端着碗筷清干净,放进洗碗机,嘴上幸灾乐祸:“你就好好努力吧,什么时候到我失忆也不会给你撅了,应该就可以了。”   让他忽悠他忽悠得那么起劲儿,可见出来混都是迟早要还的。   又嘲笑他:“洗久一点也没关系,我都可以当成没听见。”   却冷不防被从身后抱住了。   吻在颈侧,依旧是熟悉的温柔,怀抱却有些凶恶的意味,恨不得把他嵌在手臂之间。   他颈侧酥得厉害,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说什么。   陆忱的眼底仿佛有漩涡似的,几乎要把人吸进去,潮汐翻涌了许久,也只是咬了他耳垂一口。   宁晃被激了一下,半晌说,洗你的去。   心想他就是变小一阵子,又不是要死了,怎么洗个澡,都这么黏糊了。   等人走了,低头时一缕碎发落在耳边。   他伸手别到耳后,才发现自己耳根已经火烧火燎地热了起来。   连带着嘴角也不知为什么翘了起来。   陌生的,生涩的,萌动的心思,在一点一点冒出芽儿来。   69.   最终两人都匆匆洗了澡,赶在天亮之前上了床。   的确也是累了,宁晃搂紧了陆忱的腰,闭上眼睛。   脑子就散了。   迷迷糊糊想起他变小前一阵的事儿了。   应该也是休息日的演出,演出结束,他跟陆忱两个人,在街边小摊吃汤圆。   甜酒,桂花酱。   口味都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学的。   陆忱总有不少话跟他说,他习惯沉默多一些,偶尔开口,却说让陆忱忙就不用来看他,他又不是不回家。   陆忱垂眸不说话。   他皱起眉问:“怎么?不高兴了?”   陆忱温声说:“没有。”   他在感情上,是很别扭、浑身带刺的一个人,就格外担心自己把柔软的陆忱刺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想来就来,我是怕你辛苦。”   陆忱这才眉宇舒展开,笑着说:“不辛苦的。”   汤圆吃完,他拉上口罩,起身结了账,陆忱早就习惯了不跟他抢。   车停在了另一条马路,他跟他肩膀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慢悠悠走过去。   陆忱絮絮跟他说公司的事儿。   说他给公司定做了一个吉祥物,是只小刺猬。   说着说着。   手背碰着了手背。   陆忱的话就停了停。   也许是想握他的手。   却瞧见远处有人瞧着他们,似乎是认出了他是谁。   便继续讲那吉祥物刺猬,说做了一个大的在公司里,顺便还有一个小挂饰,等回头要挂在车里。   现在想想,他有些后悔,应该主动跟陆忱说点什么。   或者,握一下陆忱的手才对。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皮,瞧见陆忱眉眼温润、拥着他睡得很沉。   他想,其实陆忱也不用那么听话,像今天这样在他面前随便一点,冒傻气一点,甚至坏心眼一点。   他也都不讨厌。   70.   宁晃睡到了晌午才醒,记忆健全,人也没有缩水的迹象。   这应当可以算是一个好兆头。   陆忱跟他差不多时候起床,一边在厨房煎香肠,一边打电话,给宁晃预约医院复查。   宁晃趿拉着拖鞋,揉着眼皮踱步出来:“你送我?”   陆忱低头看自己的煎香肠:“有时间。”   “哦。”宁晃慢悠悠捡了一根皮筋,晃到洗手间去,意思应该就是答应了。   陆忱的嘴角翘得高高的。   没一会儿,听见洗手间里低呼一声。   紧接着,宁晃抓着头发,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这头发也剪得太短了。”   他十八岁什么品味啊?   他马尾没了啊!   陆忱忍不住笑了一声。   小叔叔的小马尾从二十四岁开始就没变过,中间时长时短,只是一直都对造型相当满意。   谁知道他刚一失忆,嫌洗头麻烦,自己对着镜子,一剪子就给剪了,直接发胶一粘了事。   宁晃昨晚就发现短了,却没想到连扎都扎不上,顿时脸色都黑了。   “我看看。”   他把火关了,去看宁晃的短发。   还是有一点长度的,也不是完全扎不上。   “你坐下。”   他研究了半天说。   小叔叔就坐到地上。   他翻出了几个细长的发卡来,坐在沙发上,按着小叔叔平时的造型,把碎头发别上去,用极细的头绳,绑了一个很小的马尾。   脖颈处又垂下一点点的碎发来。   老远看着,也差不多少,只是五颜六色的小发卡让小叔叔看起来酷炫了很多。   宁晃对着镜子远近高低打量了自己半天,皱着眉毛说:“我看起来像个傻子。”   陆忱憋着笑,说:“那给你换几个不显眼的?”   宁晃说:“换灰色和蓝色的吧。”   陆忱又乖乖给小叔叔重新别头发。   宁晃在地板上屈起一条腿,想起昨晚下定的决心,决定多跟陆忱交流交流。   想了想,说:“我记得你大学是不是有个外号,就叫陆妈来着?”   话音刚落,头发就让陆忱给扯了一下。   他倒抽一口气,轻哼一声:“艹,不准公报私仇啊。”   “没有,有也是叫陆爸。”陆忱黑着脸纠正。   这是他当年在宿舍靠拳头打下来的权威地位。   “哦,”宁晃继续雷区蹦迪,挑着眉问,“爸会扎辫子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至少他爸没给他扎过辫子。   于是头发又掉了好几根。   他生来毒舌,实在不太会夸人,也只想方设法找补:“我开玩笑的。其实你也没那么像妈。”   只是亲切和温柔,还有若有似无的细心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他用一个妥帖的词概括。   “就是,似妈非妈。”   陆忱:……   他的小叔叔,可能不想要头发了。 第21章   71、   最后出门的时候,宁晃水蓝色的牛仔外套,灰色的T恤,穿得简单,却别了一头蓝色灰色的小发卡,额外扎眼。   一直坐到车上,都忍不住摸自己脑袋,嘀咕说:“我要不扯下来吧?”   陆忱开车目不斜视,说:“我弄了好久的。”   而且他还觉得挺好看的,他家小叔叔漂亮得锐利而不粗犷,是压得住花哨的人。   宁晃的手在头上盘旋了一圈儿,最终还是放下了,轻哼了一声:“算了,摘下来更难看。”   陆忱的车型很低调,是干净温和的灰色,   车上真的有一只小刺猬,挂在那儿摇摇晃晃。   是毛茸茸的刺猬球,外层是浅灰褐色的,肚皮却是雪白毛茸茸的,只有眼睛瞪着,是气鼓鼓、凶巴巴的模样。   莫名的可爱。   宁晃上手捏了一把,发觉外层的刺是软的,肚皮更是也毛茸茸、软乎乎得好捏,跟那凶巴巴的眼神很不相符。   便说:“你这刺猬也不扎手啊,怎么还偷工减料了呢?”   陆忱说:“刺猬养熟了,就不扎手了。”   “哦对,”宁晃想起来了,“你养过一只,是不是?”   “好像是你刚开公司那会。”   那时候陆忱还给他发过几次小刺猬的照片视频,经常是一个颤巍巍的小刺球,乖乖让他揉肚皮。   肚皮也是雪白的绒绒,绒毛下面粉嫩嫩的,被陆忱修长的手指揉了一圈又一圈,被揉得四脚朝天。   陆忱说:“创业的时候,隔壁培训公司倒闭了,留下一只。”   那大楼每隔一阵都要倒闭一家,能卖得都卖了,卖不掉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在楼下,刺猬带着饲养箱也被扔在那。   应当是被人抛弃了的宠物刺猬,没水没食,可怜巴巴得像是一只刺猬干。   看见陆老板时,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很有个性地把屁股转向他,继续冒充一只干枯的海胆。   陆老板在那站了几分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决定把它捡回来,放到自己办公室养。   起初很怕人,胆子很小,总是竖起刺来吓唬人。   扎在指尖很疼,用力一点能扎出血来。   要很耐心才能养熟,之后不再怕他,刺便渐渐软化了,只要顺着刺的方向摸,就不会生气,也没那么扎手。   偶尔可以捧出来,像小毛球一样放在手心,放在毛衣上,揉一揉软乎乎的肚皮,捏一捏粉嫩嫩的刺猬屁股。   后来忙起来了,坐着飞机四处乱飞,没空照顾这只小刺猬,公司的员工就轮流照顾它。   再后来到了年纪,死掉时陆忱还低落了很久。   宁晃听他说得,忍不住自己也有些心动,说怪不得你公司吉祥物是只刺猬。   陆忱偷偷瞄了小叔叔一眼,没说话。   宁晃把手里小刺猬的玩偶捏来捏去,却忽然来了兴致,说,当初不是说它也生了小刺猬吗?还在公司养着么?   要不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去看看?   陆忱说在。   只有眉梢不经意动了动。   嗯,大刺猬要跟小刺猬见面了。   72、   医院耽误的时间比想象中长,陆忱把宁晃安排好,就急匆匆开会去了。   宁晃还是头一次在记忆完全的情况下,参观他家陆老板的公司展厅。助理跟在后头,一边喊宁先生,一边陪着他看刺猬——竟然不止一只,有四五只,据说是给当初那只大刺猬配了个女朋友,生下了小刺猬。   送给员工了几只,也留下来了几只。   左边是公司获奖,右边是公司产品。   角落里专门给几只小刺猬打造了舒服又有安全感的家。   一格一格的。   “怎么不养在一起?”他问。   助理说:“刺猬是独居动物,不能养在一起。”   “交配期在一起过了,也要很快分开。”   宁晃“哦”了一声,又问:“那其他动物呢?仓鼠什么的?”   助理摇了摇头,说:“也不能,刺猬会吃仓鼠,其他的动物也会弄伤。”   宁晃睫毛颤了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助理经常去他家送过东西,跟他还算熟悉,说:“要不拿一只回去养吧?”   宁晃摇了摇头,嘀咕说:“这东西寿命太短了。”   他家大侄子心软,之前没了一只,低落了好几天,再带回去一只,不是存心为难他么。   助理笑着说:“第一只被陆总做成AI了。”   宁晃隐约知道,陆老板就是做人工智能起的家,市场上跟这沾边的,多少都有陆老板的影子。   但一直不晓得陆老板都做了些什么玩意。   助理就给他看公司管家,说是他们公司的智能AI,可以出现在公司所有的互动屏幕上。   蹦出一个Q版的小刺猬来,这个跟车上气鼓鼓的不一样,是很冷酷很帅的表情,还背了一个小吉他。   说:“我叫日光光,没事别找我——有事也别找我。”   宁晃刚一听,没觉得有什么。   几秒钟之后觉得不对,噔噔噔倒退三步,漂亮的眉皱成了一团:“它说它叫什么玩意?”   这玩意名字怎么还是个叠词,不是,前面那是个动词还是个名词?他们这过得去审吗?   助理显然也是猜到了什么内情,说:“一开始项目就叫日光。”   “但是那只刺猬叫光光。”   “所以合起来,最后公司管家,叫日光光。”   “但是对外发售的版本不叫这个,性格比较亲和友善,形象选择里也没有刺猬。”   “刺猬是公司特供版本,当然在自己的屏幕上,也可以选可爱的兔子狗什么的……但它的人气很高。”   “因为很酷。”   说着,助理戳了小刺猬一下。   那只抱着吉他的小刺猬一下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看向她:“干嘛?”   助理说:“5号会议厅在几楼。”   “12楼。”小刺猬说完,用屁股对着她,继续低头玩吉他。   宁晃看得目瞪口呆。   他家大侄子……   有点玩意啊。   跟那只小刺猬玩了好半天,给开会的陆忱发了个消息。   陆老板本来正在会议室听策划案,忽得手机亮了亮。   他伸手从桌上拿过来一看。   嘴角僵硬了片刻,眼底又忍不住淌出笑意来。   宁晃给他发了个日光光的照片。   【啧】   【陆忱忱,你恶心心。】 第22章   73   陆忱估计是好几天没来公司的缘故,一忙就忙到了天黑,向来不加班的陆总也不得不挑灯夜战。   宁晃就坐在办公室玩刺猬。   他发现这个叫日光光的小刺猬,真的可以让它弹吉他,还可以跟他玩套圈跨栏小游戏,玩石头剪刀布,投喂虚拟零食,甚至可以给小刺猬换装。   按照助理说的,小刺猬的衣服还都是员工设计的,虚拟零食也都是员工搞出来的,最近他们还在研究,如何让日光光从逻辑上识别人类的笑话好笑不好笑,具体功能表现为,如果有人讲了冷笑话,就让小刺猬冲他翻白眼。   越来越怀疑陆老板的员工上班都在干什么,就玩刺猬吗?   玩累了就问陆老板要不要吃饭。   陆老板说有员工餐厅。   他就大模大样地去了,饭买了两份,还带了颇受好评的小布丁,陆老板一个,他自己一个,送助理一个。   反正是扫陆老板的员工码。   还在咖啡机蹭到了免费的冰拿铁和小零食。   搞得整个公司内网全都在讨论他这个突然出现、混吃混喝、刷老板员工码的家伙。   他其实是带着口罩去的,奈何外型实在是太扎眼了,腿长肩窄,身材比例绝佳,眉眼工笔描摹出来似的惊艳,最重要的是,还顶着一头小发卡。   不扎眼都难。   陆忱坐在办公室里,就看到了几十张员工随手拍他的照片。   随手点开一段小视频。   是宁晃买小布丁,低着头扫码的时候。   修长,冰冷,脊背笔直,抬眼看人的眼神都带着距离和排斥。   服务生给他递打包甜点时,笑着说:“先生长得好像明星啊。”   他点点头,指尖勾上纸袋,垂眸说:“谢谢。”   连那一头可笑的小发卡,都带了一股叛逆不羁的味道。   跟在他面前不大一样。   宁晃在家里,总是走路脚步声拖沓,仿佛提不起劲儿来走路,也总要懒懒散散找个地方靠着。   沙发上,或者墙边儿上,比他十八岁可懒太多了。   说话声音也懒洋洋,嘴上不饶人地调侃他两句,有时带着刺,有时就是纯粹的阴阳怪气,还有时候,就是平淡如水的闲聊。   陆忱往下划,瞧见内网八卦板已经聊起来了。   这个板块没各组负责人,所以格外的活跃欢脱。   一群人在打赌,这到底是老板藏了多年的男朋友。   还是那个传说跟老板关系很好的明星。   【上次来公司那个才是老板男朋友吧?看着衣着打扮就很年轻的那个。据说一天都在办公室。】   【这是宁荒啊,绝对是他,写《城隍》的那个,我早听说他是老板的朋友了,第一次在公司见他】   【去吃饭的时候见过他了,好看得我说不出话了,陆总家基因真的是羡慕不来】   【安助理不一直叫老板爱人宁先生吗?不是他?】   往下再翻,已经开始投票打赌,到底哪个是真正的宁先生了。   一边说小的好、小的妙,陆老板藏着掖着,其实是在玩养成系,不想让人知道他老牛吃嫩草。   另一边说是大明星漂亮,歌也好听,最重要是以下克上的感觉会爽到爆,而且陆老板藏了这么久,就是因为公众人物才没法曝光。   一边说,老板喜欢烘焙,小的爱吃甜食,来公司的时候安助理还特意去买了甜点,一看小的就是宁先生。   另一边说,大的还专门去买小布丁了,怎么能不是呢?   陆忱登录了一个匿名账号,敲字回复。   【就不能两个都是吗?】   ——没人理他。   74   传说中的宁先生,还不知道自己在陆老板公司掀起多大风浪,懒洋洋趴在陆老板办公室的沙发上,抱着十八岁的本子,给自己写留言。   第一,不要剪头发,长发很帅,冬暖夏凉,扎马尾省事,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洗发胶。   第二,电脑里的文件不要乱动,都是这些年搞的歌,比命根子还命根子   第三,少工作,多写歌,多睡觉,别给自己找事,录节目累死了。   ……   第N,陆老板不是什么好人,老色棍了,时间长还黏人,一做起来就没完没了……   ……写着写着。   被阴影盖上了。   陆忱似乎终于忙完了,正好瞧见他纸上的字,默然片刻:“……小叔叔。”   宁晃假装无事发生。   陆忱就没想到,他家小叔叔正事儿不干,忙着给他增加攻略难度来着。   宁晃把本子合上,轻哼:“你本来印象也不怎么样。”   他手机翻过来给陆忱看,还是那个备注。   老流氓。   “你还留着呢?”陆忱说着,瞧见宁晃被夹子夹起的碎发落下来一点,他便伸手帮他规整上去。   宁晃嘲笑他:“挺适合你的。”   平时人模人样的,他一失忆就露了马脚。跟昨晚的芝麻汤圆似的,内馅儿漆黑滚烫,勺子一压,汩汩地往外头冒。   他又嘀咕:“再说,我当初比你大,你没这么骂过我?”   陆忱说:“骂你什么?”   宁晃说:“就是,老牛吃嫩草。”   想想,他当初还给陆忱打钱来着。   怎么看都是贪图男大学生美色,图谋不轨的行径,按照自己这个思路复刻,陆忱背后没准儿他老色鬼。   陆忱说:“没有。”   宁晃不信。   陆忱眼神无辜,说真没有。   宁晃轻哼了一声,又说:“那我脾气这么差,你也没骂过我?”   陆忱想了想,说:“刚搬进去,你总嫌弃我做的饭,心里骂过。”   “后来就是埋怨多一点。”   宁晃挑眉说:“埋怨什么? ”   ——埋怨你既然对我那么好,怎么不说喜欢我。   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难过把他当人肉垫子靠着,高兴了又给他弹歌。别别扭扭给他生活费,怕他受委屈把他拉到身后。   他对他那么好。   却一句暧昧的话都不曾说,让他胆战心惊地忐忑,闷声不响一次又一次吃干醋,一次又一次做傻事,又酸涩窃喜地甜。   所以他埋怨他,又埋怨自己。   陆忱的指尖儿颤了颤。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却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俯身啄了一下他的耳廓。   低声说:“别问了,小叔叔。”   “再问全都露馅儿了。”   小叔叔被他吻得一颤,被声音更是烫得发愣,半晌缓过神来,说:“什么露馅,陆忱,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   “趁我失忆忽悠我也就算了,你以前……”   话音没落,眼前一黑,某人情急要堵他的嘴。   只差几厘米的时候,被他眼疾手快,“啪叽”按住陆忱额头,硬生生隔出一点距离来,说:“让你亲了么?”   “怎么还有这一招?哪学的你?”   陆忱嘴唇动了动,喊他小叔叔。   那微热的气流就涌动在他唇间。   他不知怎的,就松了手腕。   陆忱没动。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心想爱几把亲不亲,不亲拉倒的时候。   陆忱却笑了笑,又轻而慢地贴了上来。   像故意要明目张胆,非要让他看清似的。   宁晃不自觉揪住陆忱的衣角。   定格动画一样,在脑海中一帧一帧回放,连嘴唇柔软的触感都是切实而缓慢的。   想,老流氓真没叫错。   又想,怎么感觉他变小一次之后。   好像他大侄子胆子肥了? 第23章   76.   回家路上,宁晃还顺走了公司的一个日光光抱枕玩偶,是小刺猬抱着小曲奇,吃得一脸饼干渣的表情。抱枕很软,连曲奇饼干都做的很精细,软绒绒的饼干上嵌着一颗一颗的巧克力豆,摸上去手感很奇特。   让宁晃有点想吃巧克力曲奇。   坐在副驾驶,车上挂着一个生气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的。   陆忱一会儿就看他一眼。   宁晃就懒洋洋瞪回去,说你看什么看。   陆忱就轻飘飘说,看大刺猬和小刺猬。   他偷偷做小叔叔周边,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也就无所畏惧了。   他没好意思说,小刺猬在小叔叔的怀里,特别像是他的崽崽。   亲生的父子俩。   宁晃拿他没办法,抱着刺猬捏来捏去,开始有些犯困。   与此同时,隐约意识到记忆有开始消退的迹象,他现在对这感觉已经有了隐约的预兆。   宁晃抱着小刺猬说:“我估计要变回去了,你又要辛苦了。”   陆忱怔了怔,说不出是眷恋还是什么,嘴唇动了动,低声说:“不辛苦”   宁晃又说:“对了,你帮我个忙。”   陆忱说:“好。”   他便轻哼了一声:“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你就说好。”   陆忱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   宁晃的耳根却蓦然红了,盯着窗外的景色,半晌说:“傻蛋。”   傻蛋握着方向盘笑了笑。   宁晃又说:“就是程忻然那事,要做什么,我发到你邮箱里了。”   陆老板说:“我以为你不会跟我说了。”   从变回来之后,小叔叔一次都没提过。   宁晃的嘴唇动了动,半晌说:“我也以为我不会说了。”   不习惯向人求助。   其实那几首歌,他已经不怎么在意了,时间总会带走很多东西。   但是……   宁晃又捏了捏小刺猬,轻哼:“这事儿不解决,程忻然总在那跳,我失忆了又不知道轻重,让你天天跟着我录节目去。”   “你公司一堆事儿,年纪也一大把了,哪天熬夜猝死在节目组——遗产也不知道能不能分我点。”   陆忱脸黑了片刻,说:“小叔叔,我是三十,不是八十。”   “我在整个人类的范畴里,都属于成年初期。”   什么叫做年纪一大把。   宁晃笑了半天,说:“你也知道啊,我一失忆,你就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   结果真把他当成熟的老男人来看待,他又不乐意了。   陆忱难得耷拉了嘴角。   红灯。   陆忱目不斜视,灯光透过车前窗落在他的五官上。   眉宇轩昂,凤眼温柔,鼻梁挺直,嘴唇丰润,分开看成熟优雅,合起来看韵味绵长,连委屈的神色都像是游刃有余的绅士。   他刚见他的时候,没有这么漂亮。   也就是这种变化,越发给人贪念,仿佛这瓜熟蒂落的香甜,是属于他的。   宁晃趁着车停下的瞬间。   飞快侧过身去。   反正也快要失忆了,丢脸也是丢十八岁的。   ——于是就亲了一大口。   他说:“陆老板,都交给你了。”   麻烦,和十八岁的他。   陆忱轻轻翘起嘴角。   半晌说:“这是贿赂吗?”   是不是给得太少了点?   没人回答他。   他的小叔叔已经抱着刺猬,闭上眼睛假寐。   手指捏着刺猬抱枕的小饼干,偷偷抠着曲奇上的巧克力豆。   陆忱握着方向盘,翘起嘴角,假装看不到。   车穿梭过高架桥。   左右两边的灯火如流线一般闪逝,商业区的高楼大厦在一步一步后退。   过了半小时,车停到地下车库。   他侧头。   十八岁的宁晃抱着刺猬,迷迷糊糊睡得很香。   趁着人还没醒,偷偷吻了一下脸颊,才推了推他,说:“小叔叔,到家了。”   懵懵懂懂的小小叔叔睁开眼睛,发现大尾巴狼近在眼前,顿时瞪圆了眼睛,把抱枕勒得紧紧的。   ——现在是小刺猬和小刺猬了。   77.   从地下车库到电梯,宁晃晕乎乎整理着自己的记忆,一路都在谨慎地观察情况,戒备地看着陆忱。   手臂。脖颈。喉结。   没有痕迹。   看来看去,又忍不住看自己。   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好像能闻出什么下流的味道来一样。   陆忱欣赏他半天,忍着笑说:“没有。”   宁晃偷偷闻自己衣领的动作顿了一顿。   陆忱笑着说:“什么都没做。”   “你记忆恢复了一天多一点,比上次情况要好一些。”   “今天只是陪我去公司看了看刺猬。”   宁晃这才松了口气。   却又死鸭子嘴硬,“嘁”了一声:“说这个干嘛,我又没问。”   ——虽然嘴上这要说,真要是发现了痕迹,恐怕当场就变成羞耻爆炸的红气球。   陆忱心里想着,面儿上嗯嗯点头。   宁晃盯着电梯里的镜子,看自己的发型,嫌弃说怎么看起来这么傻?   过了一会,又端详自己手里日光光的抱枕,皱眉挑剔:“怎么三十几岁还这么幼稚,喜欢这种东西。”   也不知道谁在偷偷捏小刺猬的肚皮。   陆老板统统假装没看见。   嘴角却翘得老高。   78.   宁晃回到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仿佛空气中还残存着某些亲密因子,而因为他遗忘了什么,导致他对这些亲密因子格外的敏锐。   比如两双毛绒拖鞋还是他出门时的样子。   陆老板是蛋黄色的,宁晃的是蓝色的,两双四只,像几个毛茸茸的小怪物,亲近地挨在一起。   睡衣也是两套都扔在主卧的大床上,显然是临出门时,在一个房间里换下的。   出门前的场景碎片一点点,莫名地涌进他的脑海里。   他坐在床边,一边褪下柔软的睡裤,一边指挥陆老板,说把灰色的T恤拿过来,不要带图案的那个。   陆老板下身是西装裤,上身睡衣扣子解了一半,一手把T恤递给他,又问他自己衬衫选什么颜色。   他说,蓝色。   跟他牛仔外套配。   “领带呢?”   “银灰色那条。”   时间已经是晌午,太阳满窗,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懒洋洋。   陆忱就有条不紊地穿衬衫、打领带,配袖扣,然后低头把两套睡衣都捡起来,正准备叠上的时候,被扎着一头发卡的他揪着领带出去。   他看着时间说:“别收拾了,大侄子,医院预约快来不及了。”   他俩在一起总是容易没有时间观念,头发就扎了半个点。   陆老板含着笑说:“轻点轻点,领带皱了。”   他又不耐烦地站定了,替陆忱整理领带,说快走。   陆老板说,等会儿,领带夹掉了。   他摘了个小发卡给陆忱别上。   说:“走走走,大姑娘上轿都比你利索。”   陆老板笑着就被他拉着走。   这种细碎的温暖感,在失去了记忆之后,变得格外清晰。   宁晃抱着小刺猬,捡起床下遗落的银闪闪领带夹,放到陆忱的饰品盒子里。   在做完这件事之后,好像想起来了一点碎片。   领带夹是他早上揪着领带的时候碰掉的。   散漫,却又亲昵地拉过来,陆忱笑着的眸子近在咫尺。   这怪异错位,亲昵熟稔的记忆。   却叫他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许久,莫名其妙耳根发烧起来。 第24章   79   宁晃换过了睡衣,把小刺猬和煎蛋并排放在一起。   “咚咚咚。”   陆忱敲了敲门,推开了一个缝说:“小叔叔,睡衣递给我一下。”   宁晃说:“就在床边。”   他忽得想起那闪回瞬间的记忆,话就顿了顿,背对着陆忱坐在床边:“你也不用出去换。”   “又没人看你。”   陆忱笑了一声,说:“好。”   他的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是陆忱踩着那双蛋黄色毛绒拖鞋进来的声音,脚步不轻不重。   然后是扯下领带、窸窸窣窣解扣子,穿脱衣物的声音,与平静、微不可查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他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带来的熟稔,他甚至可以依靠声音,判断陆忱的动作和状态。   衣柜被打开。   有衣架被拿了下来。   陆忱将西装上的褶皱抖开,又重新挂在了一边,与其他衣服区分开。   解开衬衫,脊背皮肤舒展而光洁,领带简单地卷起,放在了角落——也许他明天还会用这条领带。   这细碎的声音之间,他在进屋一瞬间就察觉到的亲密因子,又在无声地弥漫,缱绻在空气之间。   宁晃在做一个危险的实验,导致他心跳得很快。   试图分散注意力,低头把笔记本翻阅得哗啦啦响,掩盖掉那些细碎的声响,去看自己给自己的留言。   恰好翻到有文字的最后一页。   依旧是属于他的狗爬字。   【第N,陆老板不是什么好人,老色棍了,时间长还黏人,一做起来就没完没了……】   宁晃“啪”一声把笔记合上了。   瞳孔巨大地震。   陆忱系上睡衣的最后一颗扣子,开口询问:“你明早想吃什么?燕麦粥,还是三明治……”   一扭头。   他的十八岁小叔叔,已经抱着大煎蛋在被里缩成了球。   “怎么了?”他挑了挑眉。   “没事。”被里的球忿忿嘀咕,“要燕麦粥,谢谢。”   80   宁晃翻着自己的笔记本,认认真真,一页一页看过去。   一时脸红,一时脸黑,一时认真,一时又骂骂咧咧。   陆老板打着呵欠给早餐的燕麦粥定时,又确认明天的行程,给手机充电,最后去关窗的时候,又是凌晨。   ——自从小叔叔生病,他这个养生派的睡眠时间少说往后推迟了三四个钟头。   扭头的时候,正瞧见小叔叔还生龙活虎地回复三十四岁自己的N条留言。   大笔一挥四个字:不用你管。   这混不吝的脾气,跟三十四岁一脉相承。   而且比三十四岁更有精力。   熬到凌晨一点疲惫的状态都没有。   他的被子角落在地上,陆忱走过来,把被子一角捡起,又揉了他头发一把:“怎么了,一直黑着脸。”   宁晃嘀咕:“不愧是我。”   到了三十四岁还那么气人。   陆忱笑了起来:“早点睡,要跟自己较劲等到明天。”   宁晃“哦”了一声。   陆忱说:“那我关灯了?”   “等等。”宁晃轻声说。   宁晃却不知为什么,伸出手来,模仿着记忆里的动作,拉住了陆忱的衣领。   他跟陆忱都愣了一下。   他却执意轻轻用力,把人扯到自己面前。   睡衣的襟口松软,拉扯之间,露出锁骨。   陆忱漂亮的凤眼,也瞬间近在眼前。   陆忱一手撑在床头维持平衡,低头问他:“怎么了?”   眼底温煦的笑意还没有褪去。   宁晃盯着他手臂瞧了一眼。   陆老板肌肉练得很好,斯文、白皙,但用力时,却又隐隐有青筋的痕迹。   宁晃的嘴唇动了动,轻声说:“我好像有一点,记忆混淆。”   陆忱问:“比如呢?”   宁晃说:“比如今天早上,我们在这房间里穿衣服的事情。”   “我还记得我这样扯过你的领带。”   陆忱“嗯”了一声。   “还有……”宁晃止住了话头,慢慢说。   “这些我应该都没有经历过才对。”   但就是这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把他的思绪搅得一团乱。   陆忱问他:“这是在恢复的正常迹象,如果记忆混乱的太严重,我们就去医院复查。”   “不是记忆混乱的问题。”宁晃皱着眉嘀咕。   事实上,也许因为这些记忆都是他自己的,尽管是碎片似的,却像是货架上的展览品,一块一块都呆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没有产生丝毫的怪异。   但是……   宁晃盯着自己拉扯陆忱衣领的手,又看着陆忱毫无变化的表情。   为什么有人会这么乖巧,随便他拉扯远近。   ——像是他可以随便摆弄他一样。   他松开扯着他衣领的手。   指尖犹豫了一下,触碰到脸颊。   陆忱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起初只是指尖,然后大着胆子,把整个手掌都抚上陆忱的脸颊。   明明看起来像薄瓷似的光润白皙,但真正触摸到时,却柔软温暖。   在确认对方乖巧而毫无反抗的时候,他的心跳声变得很大。   一声一声,一声一声。   而在这声音中。   一切都变得很慢。   顺着下颌线向下,覆上了陆忱的绵软漂亮的嘴唇。   ——其实只需要陆忱动一动,他就会意识到自己从没这样触碰过谁。   但陆忱没有。   于是触碰嘴唇的,变成了他带着薄茧的手指。   他好奇地向下按了按。   淡色,果冻一样的软。   陆忱笑了起来,上下唇抿了抿,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他啜吻他的指尖。   他终于如梦初醒,收回了自己胆大包天的手。   对上了陆忱微笑幽沉的眸。   才晓得慌张。   81   他像是骤然手握权杖的孩童,不断试探自己早已越界的权利。   而陆忱这位臣民,却只是伪装出来的驯顺。抬眸时在在笑,垂眸时,在肆无忌惮欣赏他脖颈已经染上的红霞。   宁晃收回的手指偷偷藏进手心,为了掩盖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嘀咕说:“你乱动什么。”   陆忱笑着把一切都合理化:“你可以摸,我不能动,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谁稀罕摸你了,”宁晃手足无措,却又撇过头去:“就是,有点好奇。”   陆忱直起身,挑了挑眉:“好奇什么?我们之间的事吗?”   宁晃沉默了一会,有些别扭地点了点头。   经历。牵绊。相处方式。   还有……关于陆忱的一切。   他的心跳依旧很大。   有什么在心跳声掩护之下,悄无声息的萌芽。   陆忱问他:“要我跟你说吗?”   宁晃想了想,说:“不要。”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家伙嘴里没什么实话。   还骗他晚安吻来着。   结果之后压根儿亲都没亲,这家伙睡得也比谁都香。   宁晃黑着脸嘀咕。   说:“因为你像个骗子。”   82   陆忱躺在他的身侧,轻声说:“睡吧。”   一片漆黑中,宁晃说:“这周录节目我自己去,你在家休息吧。”   陆忱带着困意呢喃,说我周末没事,可以陪你去。   宁晃一本正经说:“本子上的留言,说你熬夜纵欲,乏力肾虚,让我不要累到你。”   熬夜纵欲、乏力肾虚、但许久没有性生活、被摸一摸脸都很开心的陆忱:……   他家小叔叔到底给他挖了多少坑在前面。   宁晃在黑暗中翻了个身。   ——其实他还记得一件事。   就是那天在舞台边儿上发呆,回忆起来的。   发烧、湿淋淋的舞台、一次又一次录下的演出,他把陆忱拉到自己的身后,然后两个人都可怜巴巴地回家。   十八岁的小刺猬,决定要做一件大事。 第25章   82   录节目那天,陆忱在宁晃的再三劝阻下,说可以不去,但是准备了完整的爱心便当。   用的是方方正正的蛋黄色长条饭盒,看起来不大,却结结实实装了三层。   米饭细长奶白又软又糯,一整盒酸甜排骨,还给配脆生生的炒青菜。   鸡蛋羹蒸得光滑漂亮,里有虾仁和碎碎的香菇、火腿肠丁,淋了一层水酱油。   连饭后的小饼干都给装在印了小刺猬的纸袋里。   问就是公司周边。   本来冷着一张脸,又酷又拽的宁晃,眼巴巴看着饭盒和小饼干,莫名其妙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陆忱还围着围裙、挽着袖子,给他装泡好的花茶。   小刺儿头发现自己帮不上忙,尴尬地站在原地。   陆忱说:“宁晃,袖子松了,帮我挽下袖子。”   小刺儿头就“哦”了一声,乖乖低下头,把陆忱的睡衣袖子挽上去。   陆忱嘴角翘了翘,倒好了花茶,揉了揉小刺儿头的头发。   果然,又摸到了一手发胶粘起来的硬邦邦尖刺。   小刺儿头以前被摸头,都会附赠一个谁准你动手凶巴巴的表情。   这次却不知道想什么,乖巧低着头,随便他摸。   修长的手指便得寸进尺,顺着耳根,往下摩挲,逗弄似的挠了挠下巴。   宁晃这下果然抗议:“你摸狗呢你?”   陆忱说:“午饭让助理热一热,晚上早点回来。”   宁晃又“哦”了一声。   但是脚下生了根似的,没走。   陆忱挑了挑眉:“怎么了?”   宁晃嘴唇蠕动了一下,眼神也跟着游弋,说:“就是,你好好休息。”   陆忱笑了起来,垂首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耳边,声音也变得温柔:“好,你路上小心。”   宁晃这下整个人都迅速烧红了,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不然呢?”   陆忱把剩下的饭装到自己的碗里,只有眼神儿轻飘飘掠过他。   “我……”   宁晃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傻站在那、被摸了头又摸脸、一动不动的到底是要干嘛。   反正不是要他亲的。   小刺儿头气势汹汹,踢开门出去了。   陆忱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盛饭的铲子。   嗯。   小叔叔心思不对。   今天可能要干坏事去。   83.   十八岁的宁晃第一次上台唱歌,就排在三十几岁的程忻然之后。   他抱着吉他、带着面具,冷冷地立在台边,光线晦暗,他的琴弦也跟着流过了冷光。   程忻然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事先没人告诉他,面具导师会上台。   这个导师展示部分流程,他分明是确定了的,面具导师因为隐藏身份,会用一首歌让夏子竽代唱。   但他偏偏带着面具,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程忻然脸色变得难看。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压低了声音,质问他:“你是没有失忆,还是想起来了?”   “宁晃,已经过了那么久的事情了,你想搞什么名堂。”   隔着面具。   那一双眼睛转了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听见舞台上前奏已经响了起来,是他刚刚唱过的那首。   玲珑八面。   84.   距离一切开始的那场选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那时的选秀节目还很简单,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噱头和规则,只是简简单单的唱一首歌,表演才艺,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再吸睛的操作,也不过就是在台上煽情,掉几滴泪水下来。   程忻然也是这样,他那时生得稚嫩又清秀,打扮得光鲜亮丽,站在台上唱了自己的歌,却反应平平。   这是意料之中的失望,他四处参加选秀,并不是第一次被拒之门外。   他就说:“临走前,我想再唱一首歌。”   所以弹着电子琴,清唱了一段。   那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词,本想说,这是我朋友写的歌,我们梦想一起组乐队,今天他不能来到现场,所以,我希望他能在电视上听到。   没想到在这首歌唱完,那位德高望重的评委老师站起来,问他:“这首歌叫什么?”   他说:“玲珑八面。”   评委老师问:“是你写的吗?”   他按在琴键上的手顿了顿,张了张嘴。   却听那位老师说:“你的唱功不错,嗓音条件差了一点,但,这首歌写的很好,很有自己风格,你也很有才华。”   老师说:“我想要留下他。”   他原本已经分离的两瓣嘴唇,忽然又被胶着在一起。   听见那位老师又问他:“这首歌是你写的吗?”   他环视着巨大空旷的舞台,毕业时貌似热闹的音乐会,比不上这舞台的万分之一。   聚光灯、目光,观众,嘉宾,一切的一切,让他手心冒汗、头晕目眩。   他听见自己说,是。   85.   那次选秀,程忻然一共演唱了四首歌。   并不是没有想过拿自己的歌出来,第二场他就选择了自己一首情歌,却反响了了,成绩平平。   那位评委老师私下劝他:“你要坚持自己的风格,要相信你自己。”   他无法相信自己,只能相信宁晃。   已经有了一次,便不怕有第二次,他唱了宁晃写的三首歌,他确信宁晃没有唱给别人听过。   果然,过五关斩六将,顺畅得不可思议。   那位评委老师,是业界站在顶端的人,也成为了他的老师,一路对他关照提携有加,他便成了风光无限的少年天才。   随之而来的名与利都太快,他喜上眉梢,却又焦头烂额,想方设法去写出跟宁晃一样的歌,在发现做不到之后,又要编造合适的理由敷衍老师,再去寻找其他的音乐人为他制作专辑。   他猜测宁晃是在节目上看到他的,几次来找他,都被他拒之门外。   有天下了大雨,宁晃给他打了电话,他终于还是接下了。   宁晃问:“为什么。”   窗外的雨下得很可怕,他怕宁晃套他的话,装傻充愣,说听不懂他说的话。   “宁晃,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我运气好,被选上了,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宁晃,你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   宁晃一直言辞刻薄,不会照顾人。但他一直都是欣然听着,甚至笑着对他说,有才华的人,都是有自己的个性的。   可没有哪一天,比那一天的话,让他更觉得刺耳可怖。   宁晃的声音里,透着不可置信的冷意:“程忻然,就为了三首歌。”   他放下电话时,把手边能砸的一切东西,都砸在了地上。   直到三十几岁,他不断地寻找音乐人替他维持着本不属于自己的风格,不断去制作新的专辑,通过各种手段去维持人气,打造实力唱作人的人设。   但谈到他程忻然、永远避不开出道时三首歌的时候。   他都确信,这是何其奢侈而可憎的一句话。   86.   擦肩而过的瞬间。   宁晃说。   “你不是想要这首歌么?”   程忻然的面色惨白。   原本要离开舞台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87.   陆忱坐在台下。   那只戴面具的小刺猬就坐在台上。   一模一样的词。   一模一样的歌。   台下似乎没想到,他选的歌竟然是另一个导师嘉宾的成名曲。   乐声响起,与程忻然熟练深情的唱法不同,宁晃的声音是清澈直白的,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从第一句,就成了懵懂入世的少年。   只有吉他,随着一句一句唱,乐器也一样一样加进来,编曲元素也逐渐丰富,不只有乐器,甚至多了警铃、车声、人声,都这样被编进了这首歌中。   仿佛从小路上的吉他少年,就这样走到了繁华市井。   带着面具的人笑了笑,整个舞台都暗了下来。   下面所有人都听过这首歌,却就这样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这里本该是程忻然酣畅淋漓的高腔。   却只有少年嘲弄似的一句:“玲珑八面,是我左右逢源。”   继而又是叹息似的一句:“玲珑八面,是我无人可言。”   每一句的唱法,都是截然不同,却又怪异契合地揉在了一起。   伏低做小,嬉笑怒骂。时而快意恩仇,时而落寞孤寂。   人生八面。唱得怪异又浑然天成。   是只有他才写得出来的东西。   最后顿了顿。   那面具后的目光似乎瞧见他了,慌乱了一瞬。   陆忱闷笑了一声。   小刺儿头知道自己跑出来搞事被发现。   他便故意拉下冷脸。   分明乐声已经停下了,歌也唱完了。   却忽然听见台上人清了清嗓子,自己又拨了一段吉他,直勾勾盯着他,赶紧编个词,小心翼翼补唱。   “玲珑八面,是我与你,蜜语甜言。”   舞台的灯光早已暗下来。   昏黄的灯光里,只剩下带着面具的人,还静静地抱着吉他,坐在那里,却偷偷把目光闪开了。   陆忱想,   变狡猾了。   ——还学会找补一句了。 第26章   88.   舞台暗下来以后,台下有掌声,有低呼,有议论声,乱成了一团。   宁晃稳如泰山、坐如磐石,实际上全靠一张面具撑着,面具后的表情慌得一批。   不是让陆忱别来了么?   他跟陆忱商量好的隐藏身份,老老实实做面具嘉宾,奈何他把自己跟程忻然的旧事想起,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这才有了今天临时更改的导师展示节目。   十八岁的刺儿头是酒吧里跑出来的,带着一股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气势,程忻然越不想他唱,他越是非要唱,还非要到程忻然的脸上去唱。   至于后续会怎样,他倒没有想太多。   敌人不痛快,他就痛快。   天知道,陆忱到底怎么会过来。   宁晃头皮发麻,却偏偏人在台上,强做镇定谢了幕,扭头就要下台,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程忻然。   三十几岁跟当年没有区别。   宁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却被程忻然捉住了手腕:“宁晃,你站住。”   “你到底想要干嘛?唱完这首歌之后呢?是不是你要跑去节目组采访说胡话?”   宁晃甩开他的手,不欲多言:“跟你没关系。”   “宁晃,”程忻然抓着他不放,脸色更是阴沉铁青,“你以为一场表演能改变什么,我跟你说过,没人会相信你——”   “宁晃,你站住。”他抓住宁晃吉他的背带,用力一拉。   吉他磕在墙边。   他也天旋地转,脊背狠狠摔在地上。   宁晃借力把人撂翻在地上。   反剪手臂,膝盖顶着喉咙,一气呵成。   程忻然几乎要忘了。   宁晃是会打架的,而且身手利落。   他在酒吧不知驱赶过多少个醉汉,连当初纠缠程忻然、打架斗殴的酒鬼,也被他这放躺下过许多。   那时宁晃总冷着一张脸,在后台摆弄吉他,见前台吵起来,就要抓着刺猬似的头发出来,皱着眉说怎么又闹起来了。   醉汉张牙舞爪冲过去。   被宁晃一把放躺。   程忻然惊魂未定,看着比自己小两三岁的男生,顶着一张爱答不理的漂亮脸,拎着后衣领,把人拖水泥袋似的拖出去。嘀嘀咕咕说有什么可喝的,也不怕喝死。   “扑通”一声闷响扔出门外。   又说,算了,他们不喝,就没人找他驻唱,没人找他驻唱,就没有钱赚。   扭过头来,那双写满了不逊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   喂,程忻然,大面瓜,回去了。   看什么看。   现在那不逊的双眼写满了隐忍的怒火。   漂亮熟悉的脸也近在眼前。   “要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宁晃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你他妈的缠着我干什么?”   “程忻然,是我逼你偷得歌吗?”“还是我逼你装了十几年的逼?”   “你……”   程忻然整个人都变得委顿,不可置信的喃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工作人员也静了下来。   宁晃摸了摸脸,才反应过来。   ——面具掉了。   青涩愤懑的神色,眉隐忍皱起,牙根咬定,目光暴躁。   十八岁的面孔,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宁晃心底暗骂了一句脏话,看了地上的面具一眼,也懒得去捡了。   左右已经漏了馅儿了。   “怎么可能……”程忻然仍不敢相信。   宁晃嗤笑了一声:“怎么他妈的不可能。”   他犹不解气,越想越憋屈委屈,禁不住提起拳头,想直接给脸上来一下。   冷不防身后平淡温煦一声唤:“宁晃。”   “有摄像机。”   是陆忱的声音。   宁晃心底又偷偷骂了一句街,没有去看身后,脊背绷得紧紧的,只是已经捏紧的拳,终究缓慢了放下来。   “哼”一声松开了程忻然,嘴角也跟着耷拉了下来了。   他说:“算你运气好。”   继而扭过头。   舞台暗处,一个颀长优雅的身影,站在幕布后,静静地注视着他。   宁晃捡起吉他,心疼地看了又看。   就是不肯看对面的人,绝不承认自己心虚了。   89.   陆忱从暗处走了出来,没有穿正装,而是一件质感温柔的米色的风衣,格子围巾更像是装饰性的,像是专门来看他表演的斯文观众。   只是表情却跟平时不一样。   这人做了好些年老板,沉下脸审视人的样子,果然颇有几分威严,震慑得十八岁的小刺头立马竖起眉毛来,抱着吉他假装没瞧见他,半晌不敢开口。   陆忱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宁晃心里突突地打鼓,眉心也跟着跳,终于横下心来,决定先声夺人,说:“……那什么,不是让你别来吗……”   还没说完,就被陆老板拎起了后衣领,整个儿提走了。   他本来就是一米七八的个子,十八岁还要再缩水一点,一米七六,被陆老板拎着衣领刚好合手。   宁晃捂着自己衣领,龇牙咧嘴骂骂咧咧:“你拎我干嘛,我自己会走。”   “陆忱,我为了你连歌最后一句都特么改了,你至于么你。”   “我是找程忻然的茬,又不是找你的事,你凶什么你……”   “啪嗒”一声,是他被扔进休息室。   “咔哒”一声,是门锁上了。   “咕咚”一声,是……   是他偷偷咽了咽口水。   没有别人听到。   陆忱的阴影把他笼罩了,由上往下,淡淡地审视他。   这人这双眼睛真怪,昨晚看着还是温柔的,现在再一瞧,跟刀子似的利。   但是输人不能输阵。   他梗着脖子,冷冰冰,桀骜不驯地跟陆忱对视。   他说:“陆忱。”   陆忱看着他:“嗯?”   “……这房间不隔音的。”   ——他这绝不是怂了。   绝不是。   90.   陆忱坐在沙发上的姿态放松,十指合拢,慢慢端详打量他的神色,却偏偏就是气势摄人,叫十八岁的叛逆期小青年不敢轻易开口。   他指了指沙发,说:“坐下说。”   宁晃就坐下。   陆忱说:“说吧。”   他就硬着头皮,嘀咕说:“有什么可说的。”   人在唱歌的时候就露馅了。   面具也掉了。   管他节目播不播、会不会剪掉的,反正病情都瞒不住了。   他其实心里有数,早就知道有这种风险才去做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陆忱表情是冷的,声音却有着不温不火的平静:   “事先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声?”   宁晃嘀咕:“有什么可商量的。”   “如果你唱完了,但节目组后期给你剪掉,只留下你打人的场景,你怎么办?”   “或者节目单让程忻然早早知道,他为了不让你上台,给你下绊子,你又怎么办?”   宁晃又开始摆弄自己的吉他,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陆忱口气重了一点:“宁晃,你抬头说话。”   宁晃破罐破摔,抬头凶巴巴瞪他:“跟你商量什么商量?”   “天天小叔叔小叔叔的,叫得好听,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懂个屁,你这么懂,你也没告诉我程忻然的事。”   话一出口就收不住。   要是不是他自己想起来,这事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真把十八岁的不当回事儿。   陆忱看了他一眼,说:“我是觉得,你知道了会不开心。”   宁晃“嘁”一声:“你就没觉得,我不知道会更不开心。”   陆忱看了他半天,抬起手。   宁晃眼睛都不闭,就直勾勾看他。   结果手落下,用力捏他脸上。   左捏右捏,把他的表情都捏得滑稽。   陆忱终于端不住绷紧的神色,整个人都温柔下来,轻声问:“不躲?”   宁晃说:“躲个几把躲,你又不会动手。”   这下真的被轻轻拍了一下嘴巴。   陆忱说:“哪儿学的脏话。”   宁晃抬杠:“你家脏话还有补习班?多少钱一天?”   “少说。”陆忱说。   宁晃没好气说:“你不惹我,我就不会说。”   他在黑酒吧混出来的,乌烟瘴气,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混账话了,平时倒不常说,一生气,就憋不住往外蹦。   ——偏偏是在陆忱面前。   这下好了。   抽烟,打架,还会骂脏话。   五毒俱全,全都被发现了。   也不用装模作样了,他破罐破摔,想反正印象也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   谁让陆忱非端着个脸吓唬他。   还非让他抬头说话,给他能耐的。   怎么不让他撅着屁股说话呢。   他一肚子骂骂咧咧碎碎念,倒把陆忱招出笑意来,半晌说:“我知道了,这次是我错了。”   “下次会告诉你。”   宁晃怔了怔,原本生硬暴躁的态度,骤然就硬不起来了,又低下头“嘁”了一声,鞋底偷偷蹭了蹭地砖,说:“我也……没说让你道歉啊。”   对他好还是对他坏,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否则也不至于见了陆忱就气短胆怯。   他不介意让他管着,甚至不介意让他瞒着。   ——他就是不喜欢他冷着脸凶他而已。   “再说了……我也有错。”他垂头丧气的嘀咕。   陆忱“嗯”了一声,憋不住笑意。   养刺猬就这样,吃软不吃硬,顺毛一捋,自己就先松了口。   不管大刺猬小刺猬都这样,聪明好哄得让人心软。   宁晃低着头,发现沙发上破了个小洞,忍不住拿手指偷偷戳了一下。   然后小心翼翼问:“……我那个歌。”   “好听吗。” 第27章   91   宁晃这几乎属于节目事故,节目组乱成一团,先录了其他镜头,最终跟经纪人和陆忱都沟通了一遍,才协定了最终方案,后采就又拖到了半夜。   后采是陆忱盯著录的,宁晃一提到程忻然就想骂街,奈何陆忱在边儿上一动不动瞧着他。   他便看一眼陆忱,答一句,咽回去好几句脏话。   他后采做得很长,关于十几年前写的歌,关于自己的病情,问一句答一句。   小刺猬拽了吧唧又忍气吞声地拍完了,又让他谈一谈关于今天的表演。   “这应该是第一次唱这首歌,跟程忻然的版本不一样很正常,他当初拿走的就是草稿。”   “最后……最后那句,是临时加的。”   先头问了他好些问题,他都不觉得紧张,偏偏说到这儿,心里突突地跳。   盯着陆忱的方向,说:“也没想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加一句。”   陆忱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温声说:“播出的时候,把歌最后一句剪掉吧。”   赞助方的要求,节目组自然点头说好。   宁晃不高兴地看他。   陆忱冲他眨了眨眼睛。   宁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爱留不留,他还不稀罕唱给他听呢。   92   傍晚准备回家的时候。   夏子竽打着呵欠,过来跟他们说:“程忻然说不舒服,先溜了。”   “连后采都撂下了,应该是回去跟团队想对策了。”   陆忱轻飘飘问:“他就没什么要求?”   “要求我们这一期把导师表演剪掉。”夏子竽说着,看了宁晃一眼,轻声说,“他做梦呢,还以为是以前。”   宁晃穿着件连帽外套,低头收拾包和乐器,正听见夏子竽这句,抬头问:“以前什么?”   女明星看他一眼,笑着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十八岁嘛,就负责谈谈恋爱,写写歌就完事了。”   宁晃龇牙咧嘴:“谁是小孩?”   夏子竽嘲笑:“你看陆老板吱声了么?”   宁晃还要还嘴,被陆忱拽着后衣领子给拉回来:“我跟宁晃还有点事。”   示意女明星先走。   夏子竽冲宁晃挤了挤眼睛,贴心地给小情侣留出二人世界来。   宁晃捂着自己后衣领,不高兴地嘀咕:“你干嘛又拎我。”   “当着人面儿不好说,”陆忱伸手说:“烟。”   宁晃瞪大了眼睛,半晌、眼神飘忽说:“……什么烟?”   陆忱笑着问:“让我自己找?”   宁晃没说话。   陆忱就把人按在墙边,手就往衣服兜摸。   他手刚一碰上去,就被宁晃给抓住了。   小叔叔色厉内荏,凶神恶煞瞪着他:“你乱摸什么?老流氓。”   陆忱笑了笑,说:“那你自己拿出来。”   “不欺负你。”   宁晃又耍赖,硬着头皮不肯,一来一回,被抓着手腕按在头顶上。   陆忱一只手,能顶他两个。   他骂骂咧咧,说你怎么力气这么大的。   陆忱温声说,大学时候力气更大。不然怎么以一敌三把男妈妈外号摘下去的。   更重要的是。   “没有熬夜纵欲,也没有乏力肾虚。”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就去摸他兜。   ——感情他还记得本子上的话呢。   宁晃一个晃神的功夫,陆忱已经把他衣服兜搜完了,手往裤子去了。   他慌忙说:“陆忱,你松手,我自己拿。”   已经说晚了。   牛仔裤紧紧贴着皮肤,陆忱的手钻进去,连指尖微凉的温度他都感觉得到。   背后是冰冷的墙壁,面前是比他高大的陆忱,和隐约的柑橘气息。   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   偏偏陆忱的表情平静认真,动作也没有一丝下流的意味,好像尴尬的只有他一样。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又闭上,最后含恨咬着牙问:“你找到了没?”   陆忱闷笑了一声,仔细看了他表情片刻,终于把赃物拿出来。   在他面前晃了晃。   ——藏了一盒烟。   93   他已经彻底泄了气,眼神儿也不敢看他,只色厉内荏嘀咕:“……就抽了一根,至于么……”   他第一次上台,紧张得厉害,又想着反正陆忱也不会来,偷偷抽一根相比也不会被发现。   陆忱的手没放开他,只是温声说:“宁晃,你答应我了的。”   是答应了他不抽烟的。   他没话说了。   小刺猬脑子一根筋,答应了的,做不到就只能认。   半天嘀咕说:“你怎么发现的。”   陆忱笑着说,身上有烟味,头发上也有,说话的时候眼神儿也不对,声音发飘。   “一看就是急着出去销毁证据。”   宁晃说:“你是狗吧你。”   他对陆忱知之甚少,却被陆忱了如指掌,这感觉教人忿忿不平。   陆忱说:“之前是不是没说好,怎么惩罚?”   宁晃不服:“你还敢揍我是怎么的……”   “不敢,”陆忱想了想,眼神若有所思,不知在哪儿捡起一个坏主意,温和地询问,“你要不要……叫声哥哥。”   宁晃瞪他:“凭什么?”   他比他还小三岁呢,几分钟前还叫他小叔叔呢。   “想听。”陆忱理直气壮。   宁晃说:“你这是假公济私。”   陆忱的声音轻而慢:“宁晃,我们之间没有公事。”   “只有私事。”   陆忱原本就离他很近,笑的时候,头不自觉就垂到了他的耳畔,这声音也顺着他的耳垂,麻酥酥染红了脸。   这声音温和极了,却透着蛊诱的味道。   慢条斯理说,叫不叫都可以,不会强人所难,但是相对的,下次抽烟,他也不一定会管,想吃小饼干,也不一定会有。   宁晃挣了挣手腕。   挣不开。   最后含气忍躁,却变得很小声,轻轻喊他。   “……哥。”   整张脸、到锁骨都红透了。   陆忱心里已经笑开了花了,心满意足的松手,没收了那包烟。   他的小叔叔顶着一颗大番茄脑袋,头顶冒烟,斗败公鸡似的去收拾包。   ——被他欺负自闭了。   94   一直到回去的路上。   宁晃跟在他身后,都耷拉着沉重的大番茄脑袋。   陆忱忍俊不禁,走在他身边笑着问:“至于么,喊声哥而已,我天天喊你小叔叔来着。”   “你懂个屁,”宁晃耷拉着头,快走了两步,“丢人。”   不是为了那一声哥,是好像他多求着他管他似的。   陆忱又快走两步跟上他,说:“要不这样,补偿你一个问题,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定说实话。”   宁晃从嗓子眼哼哼:“没问题。”   “真没问题?”陆忱笑着说,“我保证说实话,丢脸也会说。”   ——也不是全然没有问题。   宁晃脚步变慢了,半晌,问他:“为什么把最后一句剪下去?”   他也不是多喜欢那一句。   就是,在意表演的完整性。   “因为不想让你受更多的影响,”陆忱轻声说,“本来病情曝光、争取歌的版权,就已经是很大的风波了。”   宁晃的记忆不完全。   他不想让十八岁的宁晃,懵懵懂懂、哄他欢欣的一句歌,却要被追着屁股问,那一句是唱给谁的,再毫无准备地公开关系。   “……哦。”宁晃皱着眉,勉为其难地点头。   “还有就是,最后一句是我的。”   陆忱垂眸,睫毛掩住眼底的贪恋,只余下淡淡的笑意:“不想让别人唱。”   不想公开出去让别人传唱,只有自己能收到这样可爱的甜言蜜语。   “这个理由充分吗?”   宁晃本来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的情绪。   就随着这一句话,变得轻盈起来。   他咳嗽了一声,说:“还行吧。”   又嘀咕:“陆忱,你怪小心眼的。”   “还有问题吗?”陆忱问。   “没有了。”他努力掩饰自己骤然晴朗的嘴角。   陆忱便极其自然地握住他的手。   “那,回家吧。”   宁晃走了半路。   才恍恍惚惚想起。   陆忱好像早就知道他心里介意,才故意让他问的。   ……他被老流氓看透了。 第28章   94.   也不知是终于习惯了熬夜,还是因为回家路上两个人头挨着头小睡了一会儿,真正到了家,反而有些清醒。   照例没有吃晚饭,陆忱去下面条,宁晃仍是抱着那把吉他,左看右看。   陆忱放面码下锅,一边问:“吉他磕坏了没有?”   小刺猬一天都在看吉他,应该是弄坏了一点。   宁晃果然有点沮丧,把吉他递给他看边缘:“磕了个印子,不影响音色。”   这还是陆忱陪他上街买的那把来着。   这几天食材用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自制麻辣烫的丸子和牛肉卷,陆忱就都一起扔进了锅里,说:“明天去买把新的吗?还是找人修复一下?”   宁晃摇了摇头,说:“这种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师的琴也是这样,用久了,都有好多印子。”   这些痕迹就像故事,琴用得越久,越是宝贝,就越是有许多的故事。   只不过这个印子是让程忻然磕出来的,看着格外不高兴。   面熟的很快,陆忱端到露台,两个人就面对面吃一锅热乎乎的面条。   夜已经深了,露台外的灯火所剩无几,只有远方的路灯仍亮着,宁晃下意识想拨弦,却被陆忱按住手。   陆忱笑着说:“这个点儿要被举报扰民了。”   确实。   宁晃悻悻地住了手。   又撑着下巴说,想喝一点啤酒。   ——这倒是有的。   陆忱拎了两个易拉罐过来,说,只喝一点,算是痛快一下,喝完就睡。   宁晃“嗯”了一声,拉开易拉罐,清爽的泡沫溢了出来,他喝了一口,又举起来,示意陆忱跟他碰一下。   今天从做的事,到喝的酒。   都这样畅快。   陆忱也喝了一口,说,今天怎么想的,突然就跑到台上去了。   十八岁模样的宁晃,倚在露台的栏杆边。   他说:“因为突然想起来了。”   “嗯?”   “那天变回来之前的记忆,没有消失,想起来他欺负你了。”   “还有……”宁晃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还有什么?”陆忱问。   还有他十八岁歌被拿走之后的一段时间。   他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   就把这些都想起来了。   95   他送走了程忻然,隔着电视听到了自己的歌。   那一年的程忻然风光八面,而他依旧在夜幕降临之后,辗转在一家又一家的酒吧后巷,蜷缩起自己的长腿,低头吃着他讨厌的盒饭。   风中有人哼着他的歌,却说,程忻然是个天才。   听起来刺耳又恼火。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糟糕,因为贫穷,却又不止是因为贫穷。   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有钱,看起来体面,也许就有人会相信他,那首歌是他写的,或者至少会质疑他、会因此而争论。   他头一次跟人打架打进警局,是因为台下有人点了他的歌,说的却是程忻然的名字。   醉醺醺地说,你唱一首,程忻然的玲珑八面。   他那时依旧是刺猬头,清瘦,一身漆黑的打扮,却沉默了许多。   他放下吉他,说:“我唱不了。”   那人醉得不分东南西北,嚷嚷着:“什么玩意,连模仿都不会,这还出来驻唱。”   “就是火了半边天那首,程忻然那首——”   他沉默收拾起自己的吉他。   那人也是烂醉,拉着他手腕,大着舌头,说:“我教你,你学,你好、好好模仿,细细品味。”   他把人撂倒在地上。   半晌声音低哑,说:“模仿你大爷。”   “这他妈是老子写的。”   那人听都懒得听,分辨也分辨不清,只一边抡拳头,一边说,对对对,是你写的,是你写给你大爷的。   就这样打了起来。   进了警局。   警察问他为什么打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说,心情不好。   ——警察教育了他很久。   出了警局,他攥着草稿,在酒吧街的后巷里看了又看。   不是没联系过媒体。   不是没试着把真话说出来过。   只是一切都如同泥牛入海,被吞没得了无声讯。   “这歌是我写的。”   他皱着眉,低声喃喃。   96   再后来他喜欢的音乐人组建音乐工作室,他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去应聘。   城市是陌生的,希望是陌生的。   但失望是相同的。   他弹了一首歌。   那位音乐人让他重复弹了两次,最后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你很有天赋,但路不要走窄,乐坛有一个程忻然就够了。”   “他的风格太独特了,你模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做得再好,也只是复制品。”   模仿。   又是这个词。   他忍不住说了实话。   他第一次说话说得这样急切,这样笨拙,仿佛许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话,上一句还吞在舌尖,下一句就要急忙忙吐出来。   那位音乐人沉默了许久,打量他的衣着,打量他急切的神色。   最后摇了摇头,说:“我见过程忻然。”   “我们合作过,之间并没有恩怨。”   “这话也别再说了。”   “你……只会让自己吃亏。”   他咬着牙沉默了许久,鞠躬说:“谢谢老师。”   他的真话,又一次杳无音讯。   他跌跌撞撞探索了许久,他重新学着写歌,从乐理学起,从传遍大街小巷的口水歌开始思考,用了整整两年的功夫,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既能让市场接受,又能让自己接受的。   中间他签下了唱片公司,写下了无数探索之中的失败作。   有人说他哗众取宠,有人说他平庸。   他也不再唱自己的故事情绪。   最后有了属于宁荒的音乐,那冰冷怪诞、仿佛冷眼旁观的叙述者的音乐。   而距离最初那一首唱着无人可言的玲珑八面。   已经过了许久。   他的确一步步走出来了。   但的确也不再抱有任何期望,期望别人相信他了。   97   这些记忆太真切了。   闭上眼睛,历历在目。   连带着十八岁的宁晃,都变得不像初见一般张扬。   像是在那一支歌的时间,长大了一点。   陆忱沉默良久:“你没跟我说过。”   “可能是怕丢脸。”宁晃说。   他能想象到,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自己,一定会像孔雀开屏一样,恨不得要把自己最漂亮光鲜的一面展示给眼前的人看。   漂亮的外表,好听的歌声,轻松解决问题的能力,游刃有余的气度。   但那些灰扑扑的过去。   要藏在尾巴后面。   他垂眸看着自己吉他上磕出来的伤痕,皱着眉嘀咕。   “其实,我也不想跟你说。”   “但是,好像十八岁的自制力很差劲。”   牵一牵手,摸一摸头,就会忍不住高兴。吃了好吃的东西,就会放松警惕。   受了委屈,就想要得到安慰 。   被欺负了,就想要大声说出来。   “你就当没听……”   他话没说完,却忽得被人抱住了。   半晌才说:“谁准你抱了?”   陆忱闷声喊他小叔叔。   把他包裹在自己的影子里。   “陆忱,你到底什么酒量啊?不会一听酒就喝醉了吧?”   “我肯定就是怕你这样,才没跟你讲,我怎么感觉你是想趁机吃豆腐,老流氓你……”   宁晃骂骂咧咧。   声音却渐渐小了。   半晌静下来,小声说:“其实,也都只是回忆,而你和夏子竽都在帮我。”   当年视若珍宝的作品,他写出了更好的。   当年丢失了的人,也有了更值得的。   “而且……”宁晃说,“我那时候,看到你了。”   他在唱完歌,什么都想起来的一瞬间。   看向台下,对上陆忱的双眼。   很奇怪,在那一瞬间。   就难过不起来了。 第29章   98.   那天夜里的一罐啤酒喝了好久,陆忱抱着他不放,他说着闲话。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事。   说驻唱那会儿,老板见他好看,便怂恿他推销酒,说这样来钱更快,谁知他嘴巴毒、脾气又差,酒一瓶没卖出去,架打了许多场。   幸好他身手不错、也没吃什么亏。   说他也在街头卖艺过,就像这样的天气最好,要找大学城附近,吉他盒往地上一摆,唱着唱着,就有人停下来听。   街头唱歌要更自在快活,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唱够了,就把吉他盒里的钱捡一捡,去大学门口的小面馆吃面。   那时候东西便宜,三块钱一大碗清汤拉面,五角钱的玻璃瓶汽水和茶叶蛋。   加五块,还有一碟薄薄的酱肉片。   他猜陆忱听得很认真。   因为说到打架的时候,陆忱绕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比盒饭好吃,”宁晃一本正经地强调,“就是门脸看着不大干净。”   “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陆忱便说:“有机会再去找找看。”   宁晃“嗯”了一声,喝光了最后一口啤酒,倒了倒,一滴也倒不出来。   才嘀咕:“是不是该睡了?”   “是该睡了。再不睡太阳都要出来了。”陆忱松开了环着他的手,起身去收拾矮桌上的残羹冷炙。   露台橘色的灯光落在他的侧脸,弯腰时,白天穿的衬衫从裤子里跑了出来,领口纽扣也开了,侧面能瞧见漂亮的肌肉弧线。   宁晃把啤酒罐放下,略有羡慕地嘀咕:“你胸肌练得还挺好的。”   平时没觉得,刚才腻在一起才感觉,陆忱平时穿衬衫好看是有理由的。   肌肉紧实饱满,不发力时柔软,围度也可观。   这原本应该是赞美。   陆忱面无表情沉默了许久,不知是不是联想到之前说的他像妈,脸无声无息地黑了。   “小叔叔。”   “……别往下说了。”   “什么毛病,夸你还不乐意。”宁晃趴在豆袋沙发上哼唧。   其实他想说的是。   ——抱起来还挺舒服的。   也许是一直让陆忱热乎乎地抱着,忽然一松手。   这夜风便有些冷。   99.   第二天一早上,闹钟响了两声,就被按下了。   宁晃还没睡够,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困得睁不开眼睛,问他干嘛。   陆忱揉着自己头发,说今天上午约了合作方,你接着睡就好。   宁晃“哦”了一声,卧室门被轻轻扣上。   依稀听见陆忱熬夜过后沉重不情愿的脚步声、烹饪声、洗漱声,伴着开的很小的新闻声音。   回来时,床边凹陷下去,是陆忱坐在那,轻手轻脚地穿衣服,打领带。   倒没忘跟他嘱咐:“粥在电饭煲里温着,菜在锅里,自己热一热。”   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几点了。”   “八点。”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抵是抱怨太早了。   陆老板又说:“你手机声音我打开了,别睡太久,中午我打电话叫你起床。”   “哦。”他嘀咕着。   却嗅到了牙膏清爽的薄荷味,和淡淡的柑橘香。   是属于早上的味道。   然后。   这气息越发清晰,嘴唇被轻轻软软地碰了一下。   “早安。”   陆忱说。   100.   十点半。   小刺猬揉着眼皮,幽魂似的从床上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抓着头发,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自己盛小米粥,吃带一点咸味的小花卷,热了热陆老板留下的清炒虾仁。   越吃越困,脸险些埋进桌子里。   又打起精神去冰箱找陆老板留下来的果茶。   柠檬和青桔,酸甜的。   一口下去就精神了许多。   浆糊似的脑子,忽然想起来什么。   方才还惺忪的睡眼,瞪得圆溜溜,目光迷蒙中透着震惊。   ???   他睡迷糊的时候!是不是被亲嘴了!!!   那个软而凉的触觉,应该是亲到了没错吧?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说亲就亲,都不提前预警一声的。   他昨天还抽烟了,有没有烟味儿?   不对。   ……到底是真亲了,还是他睡迷糊了?   101.   陆忱在办公室看一段海选视频。   拍摄时间很老,视频质量也很差,但能看出视频里的宁晃是十八岁的模样,穿着简单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踩着几块钱的塑料拖鞋——比家里的样子要生涩拘谨很多。   ——这的确是当年拍的视频。   在宁晃的出租屋里。   镜头里的小刺猬,傻乎乎地抱着吉他,咳嗽了两声,连说的台词都字正腔圆,都很有年代感:“我是第1334号选手,宁晃。”   “我参选的是一首原创歌曲,玲珑八面。”   “希望大家能喜欢。”   于是就低着头,认认真真弹。   没有舞台上华丽的灯光和丰富的编曲效果,宁晃清澈的声音、和多变浪漫的演绎,便格外明显。   没有了面具,就连面部细微的变化,都丰富精彩。   唱完之后,小刺猬还忘词儿了,半天手足无措地说了一句。   “谢、谢谢。”   就把录像给关了。   屏幕上的光标移到录像上传时间。   ——是在程忻然的选秀之前。   这也是宁晃记忆完全时,拜托陆忱的一件事。   “我是记忆倒退,才想起这事的。”宁晃跟他说,“程忻然以为我那首歌一次也没唱给别人过。但其实,我录过。”   是十八岁,程忻然出发以前,兴冲冲邀请他一起出发去参加选秀。   他嘴上说没钱、不去。   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长草。   正碰上那时候有一个电视节目,头一次推出网上海选的概念,让人录自己的表演,传到网站上去,再由大众投票。   他心动了,便去借了摄像机,拍了一段,去网吧把自己的表演上传。   “但这个电视节目没办下去,我传了视频不久,就连网站都找不到了,更别提视频了。”   “所以这事,也很快就被我忘光了。”   ——但陆老板还是给找到了。   并且视频发送时间,是完全可以证明的。   陆忱看了一遍又一遍,歌也听了一遍又一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却又总是觉得心里发酸。   最后还是夏子竽联系他,说:“程忻然有动静了。”   程忻然到底是没敢把矛头直接对准宁晃,而是转了一个弯,公开对准节目组,说在节目中产生了不愉快,要解除合同,要求节目组把涉及他和他歌曲的内容全部删掉。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宁晃唱得那一版。   “合同的事我们还在扯皮。”夏子竽说,“但节目组这边也有压力,舆论也好,程忻然背后那位老师也好,都不好解决。”   陆忱的眸子冷了冷,说:“我知道了。”   “那就交给你了。”夏子竽说。   陆忱放下电话,是中午十二点。   他给宁晃发语音通话。   ——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声音也已经清醒了。   他努力展开自己皱起的眉,把冰冷的声音放缓,问 :“已经起了?”   “起了。”宁晃那边声音含含糊糊。   “午饭阿姨送过去了?”   “送来了。”   宁晃显然是有些犹豫,半晌开口:“陆忱,你……”   “嗯?”   “你早上……”   宁晃显然是想问早上亲嘴的事儿。   但又问不出口。   陆忱甚至隔着语音通话,都能想想到自家小叔叔拧着眉毛痛苦不已的表情。   嘴角眉梢就不自觉就扬了起来。   宁晃艰难地说:“你早上是不是……”   “什么?”他乖巧询问。   宁晃还是没憋出来。   “算了。”通话另一边垂头丧气地嘀咕,“没什么。”   “那个,早安。”   通话被挂断了。   陆忱盯着通话记录,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不到三分钟的对话。   却让陆忱笑了好半天。   安助理敲了敲门,把咖啡放在他桌上,说:“老板,咖啡。”   “好。”陆忱的声音都含着笑。   安助理出门的时候老板还黑着脸,回来就变成了这德行。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问:“是宁先生?”   陆忱盯着手机屏幕,老板转椅滴溜溜转了一圈,笑着说:“嗯。”   想要炫耀自家的小刺猬。   又不舍得把细节告诉别人。   最后只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说:“可爱。”   安助理便点头附和,可爱可爱。   恋爱使人笨蛋。   老板也不例外。 第30章   102   流言舆论经过一下午的发酵,似乎将程忻然的胆子养大了。   也许是笃定了宁晃手中没有证据,又或者是被网上粉丝的声音吹捧到得意忘形。   开始有意无意暗示有嘉宾在节目里耍大牌,跟节目组沆瀣一气,排挤他这个实力音乐人。   下午四点。   陆忱给宁晃发消息:“晚上吃什么。”   宁晃想了想,说:“想喝鲫鱼汤。”   发完了,又说,煲汤有点麻烦,要不随便吃点什么吧。   陆忱笑着回他:“不麻烦,鲫鱼豆腐汤行吗?”   宁晃发了一只点头如捣蒜的小仓鼠。   他家小叔叔人很硬气,性格很叛逆,喜欢的表情包却出乎意料的软萌。   陆忱就给他安排工作。   “你先去超市把豆腐买了,鱼你不会挑,我回去顺路买。”   “对了,戴着口罩,今天网上要吵架,你露脸可能被认出来。”   宁晃“嘁”了一声,说:“吵架也不带我。”   陆忱就闷笑,说:“你还想不想喝鲫鱼汤了?”   宁晃想喝。   于是骂骂咧咧穿外套、穿鞋,戴上口罩去超市买豆腐去了。   买个豆腐的功夫,看了一眼手机,网上已经炸了锅了。   先是有不知名歌迷找到了十八岁选秀的宁晃选秀时的歌曲,引来不少人去围观。   起初还是聊闲话。   “是宁荒十几年前的样子?短发好辣啊。”   “他长发也是乐坛颜值扛把子,真的是美人胚子。”   “他早期很多是颜粉,然后公司也把他往偶像派安排,还非给他搞握手会那一套。宁晃不满意,就直接把头发给剃了,秃了整整三个月,你是没见过……”   说着说着,就有人看出不对味儿了。   “他说这是原创曲?这不是程忻然的出道作吗?”   “是不是听错了,连个字幕都没有。”   “不对,你看一眼发布时间。”   ——一查更是傻了眼,视频上传的时间,要比程忻然选秀唱歌的要早。   “这才是今天最大的瓜?”   紧接着,没过三分钟,节目组就放出了录制现场花絮。   台上的宁晃,正带着面具,正在唱那一首玲珑八面。   只放了片段,明明戴着面具,这一首歌却唱得每一句都情绪饱满,奔逸而激情,仿佛音符争先恐后地涌进人的耳朵里。   交叉剪辑着宁晃一本正经后采的声音。   没有露脸,只有那清清淡淡的声音。   “歌是我很早之前写的。”“那时候还在到处打工,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但跟谁都处不好关系。”   “玲珑八面,其实是觉得自己应该要圆滑成熟,但又做不到,难得做到了一次两次,反而觉得自己很虚伪。”   “我十八岁最不希望的,可能就是长大,因为我遇到的大人都很糟糕……二十几岁的也好,三十几岁的也好,更大岁数的也好……”   这时候,节目组还坏心眼地给了程忻然一个镜头。   台下的程忻然,脸色苍白,眼神阴翳得像是蛇。   “歌是被偷走的,我将近过去了两个月,看到节目了,才知道真相。”宁晃在后采慢慢说。   “……现在还讨厌长大吗?”导演问。   “不讨厌了,因为没有成为自己讨厌的人。”他说。   半晌,想了想,又说:“而且对于大人……也遇到了让我改变看法的人。”   宁晃眼疾手快把屏幕暗灭。   耳机也摘了下来。   他记得这些话是后采时随口说的,毕竟闲聊了好久,谁知道竟然都给剪在一起,肉麻兮兮的。   这都什么玩意,不看了。   宁晃嫌弃地看了自己手机一眼,检查陆忱发来的清单。   小葱……应该细的就是小葱,粗的就是大葱吧?   103   这视频开始,几乎已经摆明了车马炮,就是直指程忻然偷歌。   由于证据完全、证明迅速,程忻然几乎是被打了个措手不防。   直到网友已经通过技术手段证明确认宁晃的视频无合成,确实要比程忻然要早很多的时候,程忻然依旧连个屁都没放出来。   宁晃工作室在陆忱的督工之下,反应奇快。   律师函,要求归还版权、追回补偿一条龙。   除了玲珑八面,另外两首歌虽然没有提供演唱视频,却提供了当初宁晃的草稿,和用录音机录下的、发到第三方网站,简短不成全歌的小段。   但光是这些小段,也足够听出跟程忻然出道曲的相似性了。   陆老板伸了个懒腰,对宁晃团队的工作颇为满意,收拾行装准备下班。   冷不防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程忻然。   面色苍白,谨慎地左右观察,确认没有录音录像设施,才坐定。   陆忱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十指合拢,平静道:“你找我说什么?”   他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温和青年,明明面孔没变、外表没变,连姿态神色都没变,但偏偏就是有着无形的压迫感。   程忻然咬着牙开口:“……这件事还有什么其他条件可以解决?”   陆忱不说话。   程忻然便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歌我可以还,但是双方声明内容我们可以再协商,一切都是误会,你可以开条件。”   “我曾经跟宁晃是朋友,我们可以是合作创作,声明可以是版权纠纷,我可以提供赔偿……”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趁着一切没有无可挽回,把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   “程先生,”陆忱打断了他的话,“这话你为什么不去找宁晃谈?”   程忻然的脸色更白。   ——他不敢。   他不敢提自己跟宁晃曾经是朋友,甚至不敢对上宁晃十八岁的那张面孔。   也知道宁晃是绝不会答应他的。   “你觉得我看在利益的份儿上,也许会被你打动?”   陆忱蓦地笑了起来,仿佛觉得他有些荒谬,但又蕴含了一些冷意:“程先生,你现在与其跟我聊这几支歌,不如想想你还有没有其他值得担心的事情。”   程忻然眼神一慌:“……你什么意思?”   “程先生,我跟宁晃不一样。”陆忱的声音温和无害,从里到外,始终如一的平静无波,只有目光,冷而锐利,仿佛可以把人的皮囊剔开,削到骨头里面去。   税务。经济往来。合作对象。私人生活。   他一样一样找就是了。   小叔叔只记得那几首歌。   而他要记仇得多。   剖开乖巧温柔的皮囊,他轻轻说。   “程先生,我是生意人。”   “——擅长秋后算账。”   ……   陆忱请走了令他讨厌的客人。   比预定时间已经迟了二十几分钟。   宁晃的消息还飘在他的手机界面。   “人呢?”   “下班了没。”   “喂。”   最后一句是:   “陆忱,你是在回家路上被鲫鱼吃了吗。”   104   宁晃盯着无人回复的聊天界面。   等了十分钟还多。   终于他忍不住要打电话过去,把人臭骂一顿的时候。   屏幕上蹦出来一句:“有些事耽搁了,这就来。”   ——就知道他不靠谱。   宁晃黑着一张脸,看着购物车里的群龙无首的豆腐小葱海鲜菇,心想果然还是只能靠自己。   他出门时仍是自己喜欢的风格,穿着一件漆黑带铆钉的外套,长靴,裤子上有叮叮当当的挂链,身材比例绝佳,哪怕是戴着口罩,露出来精致锐利的眉眼、和生人勿近的气质,仍是遮掩都遮掩不住的冷冽傲气,浑身上下都写着叛逆两个大字。   惹得周围走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他放下手机,沉默着环顾四周,片刻后大步流星,扭头就走。   走到一个人的身边。   小刺儿头低下头,小声开口:   “阿姨,打扰一下。”   “……鲫鱼怎么挑?” 第31章   105   阿姨是热心肠,也没在意年轻人穿成什么样子,拉着宁晃的衣袖带他去水箱前挑鱼,嘴上还一个劲儿夸他长得标致漂亮。   宁晃向来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尤其跟长辈更是如此,便只能“嗯嗯”点头附和,时不时就不好意思地抓一下头发,把原本就软蓬蓬的头发抓得更乱。   阿姨又问:“几个人吃?”   “两个人。”宁晃想了想,补了一句,“要炖汤的。”   “那买个两三条就够了。”   阿姨一本正经地教他,眼睛是凹下去的不能要,发浑的不能要,身上发黑的不能要,掉鳞的也不能要。   炖汤的鲫鱼不要太小,太小了刺多,也不能太大,腥气重,六七两刚刚好。   六七两是多大?   宁晃盯着水箱里挨挨挤挤的鲫鱼,眼睛发晕。   阿姨气势豪迈,指挥说,边儿上这条、这条,还有这条给我捞起来。   哦,原来这么大是六七两。   宁晃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三条天选之鱼的眼珠子是否格外炯炯有神。   最后老老实实称斤两去了。   去收银台的路上,阿姨又跟他拉家常:“跟对象一起吃饭啊?”   宁晃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自己这到底算是有对象,还是没有对象,含含糊糊说:“算是吧。”   阿姨一路简直就是夸人精再世:“我说呢么,你这样的,肯定早早就让人定了。”   “又漂亮,又乖,又肯干活,一定会疼老婆。”   宁晃被夸得耳朵都粉了,一本正经装酷,半天没敢吱声。   就是结账时看阿姨手里东西多,老老实实帮忙拎袋子。   冷不防手里一轻。   他扭头,瞧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陆忱,冲阿姨笑了笑,彬彬有礼打招呼。   !   这人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陆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低声说:“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估计你就是在买东西。”   所以在收银处等他。   结果就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小酷哥,跟在阿姨后面,乖巧听话、唯唯诺诺。   连话都没说,陆忱心就先化了一半。   宁晃“哦”了一声,给他看手里的袋子,说:“鲫鱼我买了。”   “真等你,黄花菜都凉了。”   便见陆忱垂下头来,在他耳边低声说:“真好,会疼老婆。”   ?!   他都听见了???   鱼还活蹦乱跳的。   宁晃先熟了。   106   阿姨看着突然冒出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来,隐约觉得自己之前哪里说的不对,但又没好开口问。   宁晃犹豫了一下,觉得这种场景似乎应该介绍一下陆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是什么身份。   最后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我一起晚上吃饭那个。”   他听见陆忱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话他。   阿姨这才反应过来,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稳重温和,一个精致锐利,恍恍惚惚不知道该夸什么,最后蹦出来一句。   “挺……啊,挺般配的。”   “谢谢,”陆忱显然比他擅长跟人交际:“顺路送您一下吗?我们往景园的方向走。”   阿姨摆手:“不用不用,我就住附近。”   宁晃咳嗽了一声,闷声说:“那送您到门口吧。”   一路跟阿姨说话的变成了陆忱。   陆忱显然比他更会讨长辈欢心,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明明也是西装笔挺,却半点没有距离感,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人逗笑了好几次,还能问几道菜谱出来。   宁晃侧着头看过去。   正好瞧见陆忱的嘴唇,淡而软,形状漂亮,说话间轻轻开合,教他一下想起早上被亲了一口的事儿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亲了。   更是匆忙忙回过头去。   走了两步,心神不宁。   陆忱问他:“小叔叔,怎么了?”   宁晃没说话。   陆忱偷偷碰他手背,小声说:“……是不是想家了?”   小叔叔家里的情况,比他还复杂,三十几岁便很少再提,十八岁不知道会不会触景生情。   “没想什么。”   他撇过头去。   转眼已经到了超市门外,阿姨回头看过来,热情说:“你们送到这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陆忱冲着阿姨挥手。   宁晃也跟着挥手,心里却嘀咕,总不能说,他真的觉得,陆忱挺适合做老婆的吧?   连细腻的心思都很适合。   107   傍晚回去,发现鲫鱼挑得果然很好。   葱买错了。   他在葱里挑的最细的那根,依旧应该叫大葱。   小葱还静静躺在超市里。   “没事,鲫鱼汤用这个也行。”陆忱围着奶黄色的围裙,忍着笑给葱切段,“要是葱油面就没办法了。”   鲫鱼改刀、豆腐切块、海鲜菇撕开,不需要煮很久,就变成了浓郁漂亮的奶白色。   放胡椒、放盐,葱花不能放,去腥用过就行了,小叔叔讨厌葱花。   陆忱就着勺子尝了一口,嘴唇便被鱼汤润湿。   宁晃偷偷看了一眼,又暗啐自己没什么出息。   不就是一张嘴么,亲没亲有什么值得想的,估计三十几岁早就亲腻了,看都懒得看一眼。   “拿碗。”陆忱说。   上次亲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他刚过来,在露台上,变回去又变过来……   “小叔叔,碗。”陆忱没等来碗,又提醒他一次。   “啊……?哦。”他冷着脸,背过身去取出两个汤碗来。   陆忱就举着勺子,看着他的背影悠悠地笑。   最后滚烫奶白的鲫鱼汤装在白瓷碗里端上桌,一口下去,从舌尖儿鲜到了后脑勺,配上软糯的米饭,把整个人都给熏得暖洋洋。   汤喝了整整两碗,又吃起鱼肉。   鲫鱼刺多,他一点一点挑鱼刺,又说:“网上那个视频,我看见了。”   陆忱“嗯”了一声。   “吵架我也看见了。”   陆忱又“嗯”了一声。   宁晃皱眉质疑:“……就不能把我那双塑料拖鞋给裁掉吗?”   他实在想不清楚,自己当初拍选秀视频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会穿着丑不拉几的一双塑料拖鞋。   现在好了,全国人民都看到了,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陆忱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宁晃瞪他。   他把手举起来,笑着说:“这可不关我事,至少要歌的事情,是你自己安排的。”   “我只负责把视频找出来,然后执行。”   “现在的事情,发视频的时机,索赔,追回版权,都是你跟团队商量安排好的。”   宁晃愣了愣。   陆忱找了双筷子,给宁晃剃鱼骨头,说:“我是很想帮你解决麻烦。”   “但是想了一下,可能你自己把歌要回来,会更开心。”   他笑了一下:“希望我没猜错。”   宁晃愣了愣,半晌确定地回答:“没错的。”   虽然是以莫名其妙丢失记忆的形式,来体验一个虚假的十八岁,但懵懵懂懂间,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三十四岁,   他仍希望不会让过去的自己失望。   “那我们还是没有白在一起这么久。”陆忱笑了起来,把挑好刺的鲫鱼推到自家小叔叔面前。   宁晃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听见陆忱盯着他,轻声说。   “对了。”   “小叔叔,亲了。”   ……什么亲了?   宁晃还沉浸对自己的感受之间,猛然听见这么一句,忽然串了频道。   然后终于想起了什么。   关于早上隐约的薄荷气息,和淡淡的柑橘香。   !!!亲了!!!   他瞪圆了眼睛。   陆忱就光明正大站起身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徒留宁晃一个人在原地,夹起一筷子鱼肉,魂不守舍地送入口中,头顶都要冒出烟来。   再回来的时候。   听见宁晃故作平静地嘀咕:“亲、亲了就亲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   陆忱喝着水,看了他一眼。   这话要不是对着鲫鱼说的。   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108   18岁笔记:   小葱是小葱,大葱是大葱,再小的大葱,也不会变成小葱。   34岁批注:   那为什么我变小了,会变成恋爱笨蛋? 第32章   108   吃过了晚饭,宁晃难得没跑去露台吹风,开了电视听声音,赖在沙发上玩手机。   ——他看程忻然挨骂,多少有点乐趣在里面,甚至想亲自热闹热闹,被陆忱拦住了,说是容易转移视线被抓住话柄。   他便不服,给陆忱看手机屏幕:“那你怎么转发了?”   屏幕上赫然是陆忱的转发记录,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转发了宁晃的选秀视频,配字是:“原作最好听。”   陆忱就笑:“他们不敢找我事。”   陆老板可是公司有法务部的男人,谁闲的发疯,才会来跟他较劲。   宁晃哼了一声,继续去翻陆忱的微博。   陆老板还是个实名认证用户,头像就是吉祥物日光光,粉丝数量很大,微博更新频率很低,大都是企业微博相关,剩下的私人微博更少。   就那么几条,还大都是宁晃的演唱会、演出。   他转发也简简单单:   支持。   买票了。   喜欢。   活得像是个虚假的粉丝号,下面的评论也千奇百怪。   喊爸爸的、产品反馈的、股票股价的,跟宁晃有关系的微博下面,多半都是插科打诨说俏皮话的。   “怪不得陆爸爸最近没动静,又追星去了。”   “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啊,一直也没看明白。”   “都说了是朋友关系,有钱人就不能听歌了?不能有个喜欢的歌手了?”   “那也许是歌迷关系?”   谁家歌迷还亲嘴。   还床头留套。   宁晃哼了一声,把页面翻过去。   却听见陆忱轻声说:“小叔叔,跟你说件事。”   “说。”他说。   “我要出差几天。”陆忱说。   “几天?”   “五天。”   “哦,”宁晃盯着手机,说,“你去吧。”   眉眼嘴角却不自觉耷拉下来,看着不大高兴。   陆忱说:“要跟我去吗?”   宁晃嘀咕,说:“不行,还有节目。”   而且节目现在选手都合宿在一起,导师也可以加入,偶尔拍拍节目素材。   本来宁晃没打算去,但陆忱要是出差,他这几天还不如去节目宿舍混吃混喝。   陆忱想了想,说:“也好。”   宁晃现在没有记忆,总让人放心不下,节目组那边起码人多,还有一个夏子竽。   但小刺猬答应的这么爽快。   还是让陆老板心里不大高兴,用力揉了他头发一把,说:“没良心。”   “白给你做那么多好吃的了。”   宁晃白他一眼,说:“你出个差又不是去英勇就义,我还给你唱段十八相送么?”   他一说歌名,旋律便不自觉冒出来,说着还真的哼起来。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   他嗓子好,唱得不是越剧唱腔,也清凌凌得好听。   却架不住陆老板在他后头接:“梁——兄!啊!”   宁晃当时就是虎躯一震。   陆老板还搁那唱:“英!台!若!是……”   半句没唱完,就被宁晃捂住嘴巴,面无表情说:“哥,算我求你了。”   “别唱。”   好好的祝英台与梁山伯,让他唱出生不如死的味儿来。   估摸着演得是罗密欧与鲁智深。   陆老板就在他手心儿下翘起嘴角,眼睛笑成一双糖月牙儿。   ——倒让他脸红起来。   手掌下覆着的,是陆老板的嘴唇。   他撤回手来,客厅里的灯光有些暗,电视里还吵吵嚷嚷播着不知是什么的广告,屏幕忽闪忽闪的光,流转过陆忱那双优雅的凤眼,柔和的眉宇,最终落在了浅笑的唇上。   早上亲的,他都没有感觉到。   他让人蛊了似的,脑海里一片浑浑噩噩,却不知不觉开口。   “走都要走了,”   “要不要……再亲一下。”   陆忱看他。   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说了句什么话,脸上烧着,慌里慌张地找补:“就是说,那个,就,随口说说。”   却冷不防嘴巴被轻轻啄了一下。   一触即逝。   “像这样?”陆忱看着他,眼神带着了然和笑意。   宁晃怔住了。   半晌,却凶巴巴地说:“你别动。”   骄傲又别扭的少年,就扯住对方的领带,屏住呼吸,倾身靠近。   缓慢而轻地贴上对方的嘴唇。   睫毛可数历历可数,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只是简单的亲而已,连吻都算不上,他手心儿都已经出了汗,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而小心翼翼。   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他才稍稍挪开,回到原本的姿态。   “这样……就可以了。”   宁晃神思不属,灵魂也跟着夜风飘飘荡荡。   他嘴唇上有残余鲫鱼的味道吗?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是,心跳的很快。   109   宁晃亲完立刻就后悔了,老实说,他最后悔的不是该不该亲,而是应该在陆忱临滚蛋之前亲的。   这样亲过之后,就完全不用考虑后续该怎么面对陆忱的问题。   否则就会像眼前这样,在床上背对着陆忱,心如擂鼓,一声一声,几乎要把他给震晕了。   他心想,   该死的,他就不能现在变回三十四岁吗?   他快猝死了。   冷不防耳根被碰了一下。   就像炸了毛似的抖一下。   陆忱在他身后笑说,你耳根好烫。   他恶声恶气:“不要你管。”   他就哄他,说,小叔叔,我以前也不敢亲你来着,特别怂。   以前的陆忱和他?   宁晃的耳朵支棱起来,阴阳怪气:“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陆忱就支着下巴说:“以前胆子很小的。”   “你要不要听?”   小刺猬在被窝里纠结了半天,终于慢吞吞翻了个身,露出亮晶晶的眼睛和别别扭扭的表情,说:“你说吧。”   陆忱就笑起来。   是在程忻然的几次事件之后。   他压抑而不可言说的情愫,如蔓草般疯长。   110   他那阵在读研究生。   一边是难度极大的项目和论文,一边被父母亲戚追问性向、使出各种手段给他介绍女孩,甚至追到学校来,想要带他去看医生,一边又是他蠢蠢欲动、想要创业做出成绩的野心。   他从念书时便是一个事事完美主义的性子,对自己要求可怕得高,学不会放过自己。   这些便像是一重又一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儿来,每到晚上,焦虑得合不上眼睛。   而他有奇怪的怪癖,精神一焦虑,就忍不住跑去刷厕所、刷露台、洗锅碗瓢盆,清理油烟机灶台,还有边边角角的缝隙,半夜怕给宁晃吵醒,都是轻手轻脚、开着小灯做的。   谁知宁晃半夜起夜,迷迷糊糊趿拉着拖鞋出来上厕所。   就瞧见房子到处都锃光瓦亮,纤尘不染。   连沙发套都拆下来换掉,餐厅的地板已经被擦干净,还打了蜡,他打开灯一看,甚至能瞧见自己的倒影。   而自家一米八几的大侄子,穿着围裙,挽着袖子,带着粉色的塑料手套,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跪在地上吭哧吭哧擦地板。   好一副受万恶旧社会迫害的童养媳形象。   ——面面相觑三秒,大为震撼。   宁晃揉了揉眼睛,半天才冒出一句:“你……梦游?”   他尴尬得想要撞墙,半天才咳嗽一声,小声说:“不是,我就是……睡不着。”   宁晃实在搞不清楚,他睡不着跟他擦地板有什么关系。   他尴尬地站起来,说:“我一焦虑睡不着,就想做点什么……吵着你了么?”   宁晃把他拉起来,把他手上那双的可笑的塑料手套给一只一只拽下来,扔到一边儿去:“你排解压力我管不着,但是已经凌晨三点了。”   “你是要猝死了么?”   他站在那一动不动,小声说:“不想睡,一闭眼就心烦。”   宁晃又把他围裙解下来,说,傻逼,你越不睡觉越烦。   围裙的系带在背后,打了个不太好解开的结。   宁晃笨手笨脚替他解下来的时候,手臂环着他的腰,像是在抱他。   他盯着宁晃软蓬蓬的头发,恍恍惚惚想,原来他比小叔叔高。   他说,项目催得好急,好烦。   宁晃就淡淡说,说要不就不写了,怎么还把人给逼疯了。   他就笑,说那就毕不了业了。   毕不了业,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   他陷入无尽焦虑的死循环。   被宁晃敲了一下。   “你不还会做家务呢吗。”宁晃说:“还他妈会给地板打蜡,我这辈子就没见识过。”   他笑起来,说:“又不能做一辈子。”   宁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又说:“还有,小叔叔,我喜欢男人。”   宁晃说,你又不是没说过。   “小叔叔,你能不能……闭眼。”   他的声音都快发颤了。   宁晃的话头一下就停了下来,半晌,松开手,看了他一眼。   也许耳根是烧了起来的,睫毛也是在颤的。   沉默了许久,还是闭上了眼睛,别扭生硬地开玩笑:“陆忱,你不会想大耳刮子抽我吧。”   他捉住他的肩膀的时候,感受到了紧绷的肌肉。   他俯身,阴影覆在宁晃的面孔上,目光落在薄而红的嘴唇上。   他心脏跳得厉害。   却又想起了太多。   怕父母亲戚发现他对宁晃不一样的情愫,怕影响到宁晃好不容易才稍有起色的事业。   又怕宁晃接受不了他的感情,连陪在他的身边都成为奢望。   最后只得狼狈仓惶地直起身来。   也许过了很久,他额头抵在宁晃的肩头,用力抱住了对方,仿佛这只是一个粗糙而非细腻的拥抱:“小叔叔,我好累啊。”   ——他感觉宁晃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失望的,又或许是庆幸的,或者一切都是他的误读。   宁晃狠狠地捏起了拳头,最后又松开。   由着他抱了许久,最后只是给了他一个脑瓜瓢儿。   说:“别招我,滚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刺猬:谁说我笨蛋!我超勇的!   注:   《十八相送》   小叔叔和陆老板唱的那段。   祝英台: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第33章   111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寥落秋雨,第二天起床,气温便凉了一些。   宁晃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不愿意起床。   陆忱也就由着他睡懒觉,自己起床做了早饭,把行李箱检查了一遍,又添了一件外套。   不知道是不是装行李的声音把宁晃惊醒了。   一回头,宁晃正坐在床上,捂在被子里头,睡眼惺忪地盯着他发呆。   十八岁还赖床的小刺猬,刚刚睡醒就显得格外和软可欺。   他就坐到床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找了两件外套,给你挂在外面,你去录节目的时候带上,这个天气穿正合适。”   宁晃耷拉着睡眼,点了点头。   “冰箱里留了巧克力,你也带一点儿过去,录节目兵荒马乱的,没准儿就要熬夜早起,容易低血糖。”   宁晃又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一点头,就像是要倒下去睡着了似的。   “手机保持联系,别动不动就忘了看,你现在还属于病号,有不舒服的地方就立刻联系我……”   陆忱又絮絮嘱咐了许多,一件衬衫穿了十多分钟,才把扣子都给系上。看着宁晃惺忪迷糊的神色,停了话头,说:“先睡吧,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给你发消息。”   结果宁晃裹着被子,就闭着眼睛往边上一倒,软塌塌一坨,就都倒在他身上。   他被压得猝不及防,慌忙抱住那一大坨被子。   对上宁晃迷迷糊糊的睡眼,便怔了一下,半晌声音软下来,说:“小叔叔,你是不是……有点舍不得我了?”   “没有。”宁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干涩,伸手揉了揉眼睛,又闭上了眼睛。   却没从他身上爬起来。   陆忱也没把他推开,像是跟一坨棉被相依相偎。   晚秋的清晨雾蒙蒙,起床后的空气湿冷地黏在皮肤上,就显得被子里的小叔叔格外暖和。   壁钟的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去,他俩这样在一起呆了许久。   他说:“小叔叔,一会儿飞机该晚点了。”   被子里的宁晃“哦”了一声。   那一坨被子慢吞吞地从他身上挪开,宁晃扑通一声躺回床上,变回了一个人睡着时该有的样子。   他站起来穿衣服,领带系到一半,还是没忍住,垂首亲了亲小叔叔的额头。   嘴唇顺着鼻梁,到精巧的鼻尖,顿了顿,瞧见宁晃紧闭的眼皮,在紧绷着不知该不该睁开。   便恶作剧似的,用微热的掌心覆了宁晃的眼睛。   低头啄了啄嘴唇。   “喂。”宁晃抗议。   他就笑着,在他耳边儿说:“我会早点回来的。”   “电话也会经常打的。”   宁晃没说话,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于是暖和的手掌离开了眼皮,行李箱拖动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门也跟着轻轻关上。   “咔哒”一声。   宁晃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随手把床头的小刺猬抓进被窝里,泄愤似的捏来捏去,抱着闭上眼睛。   吸了吸鼻子,被子里还有隐隐的柑橘气息。   嘁,就出个短途差,搞的那么黏糊干什么。   112   宁晃是睡到太阳起来才起床的,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检查某位离家人口给他留了什么早饭。   鸡蛋是他喜欢的熟,豆浆只放了一点点糖,大头菜切丝凉拌,淋了一点香喷喷的辣油。   一口一个的奶香小馒头。   宁晃吃得慢吞吞,把电视打开,房间里一下多了许多声音,倒显得热闹了一点。   想来想去。   摸出手机,给标注着老流氓的人发了一条消息。   “到了吗。”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一直都没有回。   宁晃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光让他保持联系,结果自己倒没动静了。   把手机揣进兜里,去工作室练琴,听歌。写歌。吃外卖。   看一会儿无关痛痒的电视节目,越发无趣。   不高兴地给夏子竽发消息,说自己可以早一点去录节目   夏子竽倒是回得很快:“怎么突然这么有工作热情了。”   他说:“有点无聊。”   夏子竽发了个看穿一切的表情包:“你家小男朋友又出差了吧?”   他死鸭子嘴硬:“跟他有什么关系。”   夏子竽跟他一起合作多年,早摸清她的规律了:“你家大侄子一不在,你就会变工作狂。”   “我还以为是二十几岁才养成的毛病,没想到天生就是工作狂,让你家大侄子拖后腿了。”   他:……   夏子竽乐得给他科普从前的光辉事迹。   那时候陆忱经常跟着导师出差。   陆忱前脚出门,后脚宁晃就不着家,时常回家睡个觉洗个澡就出门,懒得回家,就直接睡在公司的录音室。   录音室算不上什么舒服的地方,空气不流通,还闷热,宁晃也不嫌弃,盖着外套就睡,连头发上的马尾都懒得拆。   一觉醒来,头发还乱糟糟的,这里支棱一块,那里落下一绺,他也不在意。   起床草草叫个外卖,吃过了就接著录。   没几天就开始掉体重,他本来长相就有单薄锐利的质感,瘦下来越发显得脆弱,好些人都传说录音室里住了个颇为标致的男鬼。   夏子竽回回去见他,他回回都是一副邋遢鬼的模样,在人人都光鲜亮丽的娱乐业公司里分外显眼,全靠颜值撑着,才没有被当成混进公司的流浪汉。   他那时候倒也不大挑活儿,不止给自己做歌,给夏子竽做歌,也给公司一些年轻小偶像做歌。   他摸爬滚打那几年,什么曲风都试过,什么歌都能信手拈来,产量堪称劳模。   唯一的问题就是嘴巴毒,说话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开口没几句,就把好好的一个大男生给说哭了,录完音,就蹲在录音室门口抹眼泪,跟队友说自己吃不了这碗饭,不是这块料。   夏子竽去的时候,正瞧见那男生挺大的个子,蹲在门口眼睛通红,一句一句哭着说,自己也着急,但怎么急就是没有用,成宿成宿睡不着,但就是唱不好。   又说,念书也念不好,唱歌也唱不好,以后可怎么办。   宁晃在沙发边儿上杵着,漆黑的发半扎不扎,皮肤苍白,眉眼懒懒冲她一抬,透着半睡不醒的惰怠。   没烟抽,咬着根棒棒糖解馋。   见她来了,就给她使眼色,说:“我刚说得有点过了,你去劝劝。”   女明星也不爱干这老好人的事儿,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心软了?”   “唱得过不去就是过不去,谁还没哭过几场。”   宁晃看了那小孩半天,说:“还念书呢,两头忙活也不容易。”   比他家大侄子还小一点,个头倒差不多高。   这要是陆忱让人这么训,回去估计能把天花板都给打上蜡。   夏子竽笑话他:“你自从有了你那大侄子,倒越来越有人性了。”   宁晃懒洋洋瞪她一眼,说:“你去不去?不去也行,下一张专辑别找我。”   就这个理由,威胁女明星最管用。   夏子竽说:“行吧行吧,算我倒霉。是你的跑腿小妹。”   那时候她还是大波浪红唇的冷艳美女人设,倒了八辈子霉,要去装知心大姐姐。   跑去跟人说,别太难过,宁老师他月经不调,脾气暴躁,混熟了就好了。   大男生被这话吓了一跳,抹着眼泪偷偷往屋里看。   夏子竽说:“不用看 ,他就是嘴臭,剩下都好糊弄。你背地骂他几句,他也都不大生气。”   “你宁老师说了,让你休息休息再接著录,其实已经有进步了,你仔细听他骂你那个口吻,已经逐渐由很嫌弃变成一般嫌弃了,等变成不太嫌弃,基本就行了。”   劝了好一会儿,把人眼泪劝回去了。   大男生眼泪擦干净,半信半疑喊:“宁老师,我一会儿回来接著录行吗?”   宁晃又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往屋里一钻。   大男生就慌慌张张看夏子竽。   夏子竽说:“别管,他就这样,你休息去吧。”   夏子竽恨得牙根痒痒,进门儿就骂他说:“宁晃,你这什么臭毛病。”   让她哄人,哄完了自己连句话都不会给,转头又没影了。   宁晃倚着沙发懒洋洋说:“我不会说话,说两句他又该哭了。”   夏子竽骂:“你不会说话?那你天天晚上给你大侄子打电话都靠心领神会是吧?”   宁晃理不直,偏偏气壮:“他又不是陆忱。”   夏子竽让他这话说的一愣,咂摸了半天这话里的意思。   宁晃出道这些年,绯闻不是没传过,身后的狂蜂浪蝶也从没见少,但恋爱的确一场也没见他谈过。   问就是想出名,想搞钱,谈恋爱有个屁用。   但现在一想,连性取向都是个谜。   夏子竽问他:“宁晃,你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   宁晃翻个白眼:“问什么问,反正不喜欢你。”   夏子竽心想,要不是她还得让他做下一张专辑,她非得抄起话筒砸他不可。   自打认识宁晃,她看得一千多集柯南瞬间有了用武之地。   113、   宁晃跟夏子竽聊的文字消息,有一搭没一搭、断断续续的,聊了好一阵。倒真的捡起那么零星半点的记忆碎片来,只是模模糊糊不大真切,细细去想,却又有点头疼。   中途女明星又忙工作去了,他便干脆懒得想了,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眯了一小会儿午觉。   大约下午的时候,手机震了震。   他以为是夏子竽给他发了消息,懒洋洋地举起来看。   却发现是陆忱发来的。   手一抖,“啪”一声,手机直击面门。   好疼!   冷不防一下,眼泪都差点飚出来了,宁晃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手揉鼻梁,一手点开信息。   是两个短短的语音条。   陆忱是带着笑意,轻快柔和的声音。   “刚刚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现在落地了。”   “今天的飞机餐好难吃。”   明明也没说什么,宁晃傻乎乎地揉着鼻梁,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第34章   114   陆忱出差谈生意的第二天,顺便去见了见合作多年的老朋友,是他读研时的师兄。   创业的事最初就是他跟师兄合计的。   师兄属于标准的高富帅,家境好、女友漂亮、要什么有什么,创业纯粹是一玩,便没有他那当初那拼命三郎的劲头,发展方向想法都截然不同,没多久便跟他各立门户。   没伤了感情,隔着山水迢迢,倒关系越发好了。   师兄是带着读书时女友来的,这两人前两年刚结了婚,陆忱便客客气气喊一声嫂子。   聊着聊着,便今禁不住绕道他的人生大事上头。   他师兄便在桌上笑着问他,说:“你还是那一位?”   他点了点头,笑得格外真心。   嫂子听不懂他俩的哑谜,问他:“哪一位?”   师兄说:“他本科到硕士,都只有一位,是个大痴情种子。”   嫂子当年也是跟他俩一个学校的,想得眉毛都拧起来了,说陆忱当年也是校草,怎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师兄就笑,说:“想知道么,零用钱给我涨涨呗?”   嫂子瞪了他一眼:“人就在我面前,我脑子进水了,非得让你讹上么。”   陆忱笑着看他俩打情骂俏,便也不瞒着,说,是宁晃。   嫂子吓了一大跳,说,是这两天热搜上那个明星么?我以为你跟他都是乱传的……   话没说完,陆忱的铃声就响了,是一小段吉他的循环播放。   要是宁晃在,一定能听出来,是当初他发给陆忱的小段吉他。   陆忱便笑着跟师兄嫂子点了点头,出去接电话。   师兄还在给自己老婆科普,说,你是不知道,手机壁纸是他,听得歌也是他,穷的要命、演唱会还一场一场追,好几年了都以为他追星,要多疯有多疯,后来才知道,他就寄住在人家家里。   换了是他,能近水楼台、混进喜欢的人家里,非要欢天喜地让身边所有朋友都知道不可。   像他追他老婆那阵,几个哥们天天让他烦得睡不着觉,轮着翻儿给他出主意,没主意谁也别想睡觉。   但陆忱就是能隐忍下来,一瞒好几年,一点儿口风都不露。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宁晃,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与宁晃的纠葛。   ——这种隐忍自持的能耐,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看过去,陆忱在窗边接他家那位神仙的电话。   目光几乎要化作一汪水,菩萨低眉莫过于此。   陆忱笑着说:“总算知道给我打电话了。”   “在忙?”电话那边的宁晃凶巴巴问。   “没有。”陆忱说。   宁晃显然打电话来并没有什么大事,也不太会闲聊,没多久就想挂电话。   陆忱便主动问他:“节目录得怎么样?”   “还行,就是摘了面具之后,他们都来看我。”小刺猬有点郁闷,说。“峨眉山看猴的都没看我的多。”   陆忱踱步到窗边,他师兄挑的地方很好,餐厅窗外是一望无垠的湖景,月色并不透亮,却朦朦胧胧得好看。   他就笑起来,问他:“那怎么办?再把面具戴上吗?”   “已经戴上了,”小刺猬说,“再来看我,我就都给骂回去。”   “这么凶啊?”他慢慢说。   宁晃便说:“还行吧,夏子竽说我以前太凶了,见过我的选手,都有点怕我。”   “但变小以后……好像不太管用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困惑。   陆忱也能想象到,大刺猬乍一变成懵懵懂懂的小刺猬,见过他的人,大约都会被可爱到心坎儿上,想上去揉一把,又瑟瑟犹豫、怕扎了手。   半晌说:“小叔叔。”   “嗯?”   陆忱一本正经地说:“关系可以好,但头只有我能摸。”   他是有底线的。   小刺猬是他家养的小刺猬,看看可以,摸只许他一个人摸。   电话那边宁晃似懂非懂地嘀咕,什么玩意就摸头,谁敢摸老子头……   115   宁晃跟陆忱通过了话,神清气爽回到合宿练习室,检查选手的作品。   他这个导师过来蹭吃蹭喝也是带着任务的,挨个给这堆选手修改作品、指导表演方案,他倒也不大介意,就是往那一坐,对面挺大个的男生就开始瑟瑟发抖。   宁晃皱着眉说,我还能把你吃了么,你哆嗦什么。   大男生吞了吞口水,小声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了……宁老师,我叫展延。”   宁晃愣了愣,忽然像想起来什么。   ——这就是当初让他骂哭那个男团成员。   他“哦”了一声,说:“你第二轮参加比赛的什么歌,我听听。”   展延把谱子递给他,缩头说:“我自己写的歌。”   “唱。”宁晃说。   展延就眼巴巴唱了,他有点怕宁晃,嗓子就没放开,动不动还打哆嗦破音。   宁晃越听眉毛皱得越厉害。   后来展延不敢唱了,低头说:“……老师,我是不是不大行。”   “这唱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晃本来想骂人,但不知怎的,或许是想起了陆忱的歌声,忽然觉得,这动静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于是咽下脏话,说:“歌还凑合,我给你看看。”   宁晃低头给他改歌,展延就坐在边儿上看着。   他十八岁的外表实在生嫩,低头改歌的模样一点都不凶,甚至有些乖巧的意味在里头。   展延心中的恐惧感便褪去一些,小心翼翼挨过去,开口说:“宁老师,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不自量力啊?”   宁晃问:“什么不自量力?”   “就是,我们那个团没了,我都二十八岁了,还做不切实际的梦,想要自己当歌手。”   宁晃没吱声,给了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显然是没听懂,这有什么可不自量力的。   展延忽然就轻松起来。   他说,宁老师,我当初挺感谢你的,真的。   要没有你做的那张专辑,谁也不会觉得我有唱歌的实力。   “还有就是……您没有看不起我。”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不会觉得他是没学过唱歌、靠脸吃饭的家伙,就随便唱唱算了。   也不会觉得他是个门外汉,写得歌一无是处,就随便敷衍。   “跟我没关系。”宁晃低着头给他改乐谱,说,“你有学过,也想把歌做好。”   这首歌虽然写得不那么漂亮,但有实验学习过的痕迹,也确实努力把自己的情绪寄予在这些零碎的声音里。   “得到什么,都是你的努力。”   “不要什么都赖到我身上。”   宁晃把谱子冷冷拍在他怀里。   “所以,回去继续练唱歌,你唱得真的很烂。”   “希望你的下一张专辑不是我来做,不然我会想揍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活像当初那个二十几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倚着门吃棒棒糖、却偷偷张望他的宁大音乐人。   展延咧开嘴笑了笑。   “好。”   116   晚上十一点。   宁晃坐在合宿房间的窗台上,跟陆忱又通话了一回,问他睡了没有。   陆忱那边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听起来便格外温柔,问他:“怎么了?”   他说:“你想不想听歌?”   陆忱说好。   他就哼了一小段,是极其质朴青涩的旋律歌词,不像是他写的风格。   但他的声音唱出来,却偏偏越发纯粹好听。   陆忱就听着。   他一本正经地说:“一个选手写的。”   陆忱便问他:“怎么这么开心?”   宁晃愣了愣。   好半天,才傻乎乎问:“……你怎么知道的。”   陆忱那边就笑了起来,笑声通过话筒,缭绕在耳畔,一路酥到心尖儿。   宁晃听得耳根发烧,半晌说:“笑什么笑,傻子。”   陆忱就说,不笑了,发生什么,你给我讲讲。   宁晃就断断续续地讲。   他对别人的好意和夸奖总是不大擅长,所以要想法子省去许多展延给他的感激之词,却又不知道陆忱能否理解他那复杂微妙的喜悦。   便说得磕磕绊绊,句不成章。   他侧坐在窗台上,窗外有漆黑的夜空,和模模糊糊的一轮毛月亮,夜风拂起奶白色的纱帘。   他小声说:“陆忱,我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写歌很好,长大也很好。”   陆忱在那边轻轻喊他:“宁晃。”   他说不出什么,就是依稀感觉,情绪似乎透过了他笨拙潦草的话语,让陆忱捉到了。   便禁不住蜷缩了指尖儿。   他低着头,漆黑的发垂在通红的耳畔,偷觑窗外的夜空,依旧月色朦胧。   都怪这月亮长了绒绒毛,才会勾得人心痒痒。   他的手攥紧了手机,半晌说:“陆忱,我能不能……看看你。”   说这话的时候,心怦怦跳得厉害。   嘴角也紧紧绷着。   却禁不住陆忱那边沉默了一会,小声忍笑说。   “小叔叔……我在泡澡。”   “你是要看穿衣服的,还是……”   宁晃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泡在浴缸里跟他说话的。   仔细一想,先头他笑时,还有隐隐约约的水声。   热气儿一瞬间冲到头顶上,脸也跟着通红发胀。   他手忙脚乱把通话给挂上。   心里骂骂咧咧,洗澡就洗澡,通什么话。   ——结果过了一会。   手机亮了起来,显示陆忱发来了新的消息。   他点开一看。   陆忱乖乖发了张自拍给他,   ……是泡在浴缸里的。   倒没有多限制级,只是有湿漉漉的发梢,有肩颈健康有力的线条,和滴答滴答缀着水珠的白皙皮肤。   还有带着温柔笑意的眉梢眼角。   “啪”一声。   手机掉在地上。   宁晃涨红了脸,骂骂咧咧看了手机半天,愣是不敢去捡。   ——无耻狗贼!   117   18岁笔记:   要独立!要冷酷!   多想想工作!   我难道是个粘人精吗?   34岁批复:   是。   18岁恼羞成怒,画了龇牙咧嘴的小人举着菜刀。 第35章   118   合宿的选手都是半大不小的年轻人,二十八岁的展延已经算是大龄青年,更多的还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学生。   十八岁的宁晃混入其中,倒是最生嫩的一个,哪怕背后被称作魔鬼导师,也是三两天就混熟了。   这些人不做歌的时候,就三三两两扎堆,几个凑在一起聊学校、写作业,几个凑在一起玩桌游、吃零食,还有几个凑在一起打游戏的。   游戏是用电视玩的,玩两局赛车、又两局拳皇,最后玩厨房游戏,一群人玩得热火朝天,几句就嘻嘻哈哈互相嘲讽菜狗,疯成一团。   宁晃路过那群打游戏的,眼睛就粘在屏幕上离不开。   他读书的时候是没怎么玩过游戏的。   他性格孤僻别扭,又总是去打工驻唱赚零花,便与学校里的同学,无形拉开一层隔膜。   每每讨论游戏厅、游戏机,似乎都与他没什么干系。   酒吧里的话题他听不惯,可学校里的故事也与他无关,他早早就在成熟与青涩的世界的间隙游移,却又哪里都落不下脚来。   偶尔驻足,也是如现在一般,隔岸看烟火似的热闹。   电视前的几个选手在玩一个厨房游戏,是个需要团队协作、一起做饭的游戏,几个人轮流上场,这个切菜那个洗碗,玩的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连看热闹的都在手忙脚乱地瞎指挥,声音震天,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展延也在那玩的大呼小叫,一回头看他正盯着屏幕,神色冷淡,还以为是自己的歌儿出了什么问题,战战兢兢喊他:“宁老师……”   他没说话。   ——不会是觉得自己不务正业吧?   展延就结结巴巴,游戏手柄都差点扔了,说:“那个,宁老师,我就随便玩玩……”   旁边两个选手倒是还没经过宁晃的摧残,初生牛犊不怕虎,欢欢喜喜地把人拉过来,手柄也塞到他手里,说:“老师,来一起玩么?”   他盯着手柄发呆。   展延心惊肉跳,说:“老师,你别理他们,他们没大没小的……”   就听见宁晃握着沉甸甸的游戏手柄,半天按了按键,才小声问:“这个怎么玩?”   展延:……   旁边选手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教他,这个是左这个是右,老师,你先挑个角色,进了游戏我们慢慢学。   他皱着眉头挑了半天,就选了一只戴着厨师帽的大狗。   进了游戏手忙脚乱,一开始队友还忙着教他,后来就顾不上了,玩着玩着就急了,大呼小叫。   “诶诶,宁老师,你那个菜递过来。”   “锅要开了锅要开了!老师你快去。”   “宁老师,快快快,时间要到了。”   宁晃有点笨拙地操作手柄,指挥着屏幕上的大狗跑来跑去,一会儿切菜,一会儿刷盘子,西红柿卷心菜满天乱飞,最后还是没能通关。   哀声一片。   宁晃皱着眉盯着屏幕,显然意识到是自己操作不够麻利,一本正经问:“我是不是拖后腿了?”   展延说:“没有没有,是他们没有教好。”   宁晃就盯着屏幕上那只大狗生闷气,坚决不肯承认是自己菜。   都怪这只狗太笨了。   却又不把角色换掉,看了半天,冷着脸、握着手柄,小声问:“……那我还能再玩一局吗?”   几个选手被他说得一愣,面面相觑半晌,盯着他脸,强忍笑意,半天才说,“当然可以。”   宁晃又说:“你们看什么?”   一群选手赶紧转头,连连咳嗽,说:“没有没有,我们接着玩,接着玩。”   小刺猬偷偷雀跃的心,就又无声无息快活起来。   119   宁晃一下午都在那个游戏机面前坐着,选手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下好了,整个合宿基地都知道他们十八岁的宁老师在沉迷游戏。   后来到吃饭的时候,才勉勉强强把宁晃从游戏机面前拽起来。   展延跟他混熟了,就说:“老师你要是喜欢玩游戏,就买一台放家里呗。这个游戏有两个人就能玩。”   买一台游戏机!   宁晃耳朵一下就支棱起来了。   而且他家里正好有两个人。   展延就教他用淘宝,给他看游戏机的价格。   ——两千多。   还不习惯自己是个富人的宁晃,皱着眉看了半天,在心里默默算钱。   两千多可以让他吃两个月的饭,攒起来可以买很多件衣服,短途打车可以打一百多回,省着点儿用够他可以活很久。   但是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游戏机。   展延又说,这个还能玩好多别的游戏,不连到电视上,随身带着也可以,你看还有限定版的款式……   那个款式,赫然就是他喜欢的那只厨师大狗的主题。   越看越像陆忱。   宁晃心里摇摇摆摆,最后给陆忱发消息,非常正式地提出议题:“我们买一台游戏机好不好?”   陆忱说,什么游戏机?   他就把下午玩的游戏给他看,顺便很有心机地补充,说,这个可以两个人玩。   陆忱就回他,说好。   宁晃见他问也不问,又给他看淘宝截图。   又强调说,这个两千多块,游戏卡带还要几百块。   陆忱给他发了个语音。   他点开听。   听见陆忱笑着说:“小叔叔,咱们家有钱着呢,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要是密码忘记了,就发给我,我可以用你的副卡。”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宁晃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这也算是他长大的福利吗?   抠门小刺猬逛了一下午的淘宝,精挑细选买了两百块钱的吉他包,一百五十块一双的运动鞋,最贵的是一整套的少年漫画书。   链接统统都发给陆忱。   非常理直气壮、冷酷豪横地表示自己要把这些都搬回家。   陆忱说,好。   最后又发了一个超大的玩偶链接,是他玩游戏的那个厨师角色,戴着厨师帽的大狗狗。   他说:“要买这个。”   陆忱说:“床上已经有刺猬和煎蛋了。”   宁晃非常不满意:“不是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   陆忱就委屈巴巴地说:“你把房子填满我都没意见,但是床上能留下我的位置吗?”   “小叔叔,我不想睡客房。”   他两米大的床,不会最后变成小叔叔跟抱枕一起相亲相爱吧?   “哦。”   宁晃失望地看着购物页面的大狗狗,半晌说:“……那我们可以把它放在客房吗?”   “可以。”陆忱说。   宁晃就发了一个正在跳舞的小浣熊表情包。   发完消息,陆忱就在车上忍笑,又偷偷给小叔叔下单了一套完整的乐高。   宁晃年少时真的太容易满足了。   想着想着去翻清单,脑海里却又浮现出许许多多的影子来。   看着班里男生挤在一起、玩一台粗糙游戏机的宁晃。   吉他包破了,皱着眉贴上小布贴,继续用的宁晃。   认真把球鞋刷了又刷,忍不住想要一双全新球鞋的宁晃。   站在书店门口,蹭着看免费漫画的宁晃。   他忍不住为这些简单的愿望,感到心软。   安助理还在认认真真给他念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一扭头,发现陆忱坐在旁边,压根没听她说话,盯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眉眼弯弯、春光烂漫。   120   宁晃过足了有钱人的瘾头,下午又跟一群选手在一起,拍了这一期的宣传照。   大约网上已经隐隐有了关于他病情的风声,他的身份面貌便成了噱头,节目组便有意让他戴上一个半截面具,把上半张脸遮住,只露出漂亮的嘴唇和弧线优雅的下巴。   等到宣传这一期的时候,还会拿来吊一吊观众的胃口。   拍过了,宁晃又给自己拍了张照片,下意识想发给陆忱。   手指却又停留在屏幕上。   ——他这两天是不是有点跟陆忱联系得太频繁了?   选手写首歌要告诉他,吃个饭要告诉他。   认识了展延要告诉他,玩游戏开心也要告诉他。   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陆忱都会静静听着,不会表现出太夸张的捧场,但总能让他感觉到,陆忱是愿意听着的。   愿意听他抱怨基地伙食里的土豆胡萝卜,愿意听他玩游戏选了一只拖后腿的大狗,所以不知不觉就越说越多……   如果要翻一翻这几天的聊天记录,也许要拉好久都翻不到头。   宁晃沉思着,点开自己的照片,越发不知道该不该发给陆忱。   而且这张照片……带了半张面具,只有下半张脸露出来,便只有嘴唇抿得微红,总觉得哪里不太合适。   却冷不放被展延大大咧咧拍了一下肩。   “宁老师,发什么呆呢?”   他指尖儿一抖,就这么发出去了   !!!!   宁晃瞪大眼睛。   就见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   他忍不住给了展延一个凶巴巴的眼神。   展延已经理解到了他的凶并不代表敌意,便举起手说:“抱歉啊老师,没注意到你在聊天……”   话音未落。   宁晃的手机屏幕亮了亮。   “小叔叔。”   “我想喝鲫鱼汤了。”   鲫鱼汤……   临走前一天晚上,鲫鱼豆腐汤,十八相送,要不要再亲一下。   记忆放电影似的,一下都涌了出来。   连亲嘴的片段,都变成了手翻书画片,厚厚一本,一张一张都画着陆忱和他的脸。   飞快翻阅起来,那两张脸就贴得越来越近。   “啵唧”一下,嘴唇贴上了嘴唇。   他想亲他。   他蓦地抿紧了嘴唇,耳朵便骤然烧得通红,头顶几乎要冒出热气儿来。   一转头。   杀人似的目光看向展延。   ——都怪这家伙。   他就知道这张照片不能发!   宁晃的手机又震了震。   见陆忱说。   “我想你了。”   那温柔的眉眼,温柔的声音,便倏忽从记忆中冒出来,仿佛近在眼前。   他就这样慌了神。   踩着震天撼地的步伐,恐龙迁徙似的,当场逃窜。 第36章   121   陆忱出差计划原定是五天,谁晓得第三天晚上,这人就已经解决完所有工作,收拾停当准备撤退。   师兄打着呵欠去送他,站在机场大喇喇抱怨,说你嫂子还订了一家私房菜馆,人家一天就做两桌,本来打算带你去尝尝呢。   还有新开的那个马场,本来也打算带你去凑凑热闹。   “结果你倒好,火急火燎就往回跑,谁能把你家偷了么。”   “免了,我可不会骑马。”他便笑着说:“下次来我这边,我请你和嫂子家里吃饭。”   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说:“一定。”   又说:“下次总能见到你家神仙了吧?”   陆忱温声说:“那要看他。”   “他现在情况有点特殊。”   师兄打量了他半天,摇头叹气,说:“你啊。”   二十几岁这样。   三十岁还这样。   122   师兄一直知道陆忱在追星,但知道他追得有多疯,还是当年宁晃开第一场演唱会的时候。   那是宁晃做了那么多年音乐人,头一次有了自己的一场演唱会,在下着雪的冬天。   那年冬天也是这些年最冷的一个冬天,好些南方城市都下了雪。前一天还是暖冬,第二天就降了温,以至于流行性感冒肆虐,连宁晃也在演唱会前不久中了招。   挂了两天水,针头刚一拔,胶布还贴着,就连夜飞到别的城市去排练踩场子检查环节。   跟陆忱通话时,声音都是虚的。   他说:“小叔叔,我过去找你吧?”   宁晃有气无力骂他:“你找我做什么,你能替我上去唱是怎么的?”   他就说:“我替你唱。”   宁晃听了就笑,在电话那边笑边咳嗽,说你他妈上来唱,下面观众当场就要猝死好几个。   他听那声音难受的厉害,就不再招他笑。   宁晃骂骂咧咧在电话那边说:“你导师给你的活儿干完了么,天天不着四六的样。”   “该忙忙你的去,我都多大了,离了你还能死了么,告诉你,别来啊,来了我也不见你。”   他不说话。   宁晃又问他:“听见了没?”   “……听见了。”他声音闷闷地应。   话是这么说,他怎么也放心不下,临开演唱会前夕,还是偷偷追了过去。   也是碰巧了,他师兄老家就在这座城市,实在看不下去自己师弟千里追星这脑残劲儿,好心收容他两天。   演唱会前一天,宁晃果然感冒又复发了,烧得厉害。   师兄就看着自己的傻逼师弟,围着围裙煮姜茶,用保温壶装了清粥小菜,带上感冒药和润喉糖,然后要打车跑去演唱会会场给人送去。   师兄尝了一口。   ——手艺还贼他妈的好,比他女朋友都好。   怪不得实验室私底下都喊他陆妈。   但一码归一码,师兄蹭了半碗热粥,放下筷子就训他,说:“你追星追傻了吧你,现在明星哪还有喝别人送去的东西的?也不怕是放了毒的。”   结果向来冷静克制的陆校草就垂眸笑笑,说:“送去就好,他喝不喝都行。”   说着穿上白色羽绒服,低头系鞋带,抱着两个保温壶,就要出门去。   师兄见他真的要去,惊了一跳,把人拉住说:“你等等,你还真去啊。”   “我操,我送你去,行了吧。”   师兄就开着他崭新的路虎,冒着大雪,带他到开演唱会的体育馆。   一路师兄都在逼逼叨叨骂他有病,说没见过追星追的这么疯的,你知不知道现在人家小女生追星都不送这些了?人家也不稀罕这些,你还不如学学网上那些……那叫什么来,打榜做数据是不是?好歹不用出门挨冻。   又说,这些明星粉丝海了去了,你追有什么用,追也瞧不见你。你有这追星的精神头,三个男朋友都泡到手了……   见他一直笑着不说话,就知道劝不住,又重重叹一口气,说:“平时挺聪明一个人,是不是让那帮龟孙子喊妈喊傻了,追星都代入妈?”   “回头我跟他们说说,不能再喊了,这不是把人忽悠瘸了么。”   那破体育馆在大学里头,师兄找停车位就找了好久,又给朋友打电话。   挂了电话给他交代,说:“我跟那帮明星没什么关系,最多能找人给你带进后台。”   “自己送了东西就走啊,别干傻事,让人家保镖揍了我可不管你。”   陆忱就冲他点点头,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过去了。   那天雪下得很大,好些人守在进出通道,等着宁晃过来彩排。   碰巧就让他们蹲到了。   宁晃戴着口罩,脸色苍白,说话时一阵一阵冒白气儿。   一群人显然也早得了他病了的信儿了,追着他喊,说,宁老师注意身体,我们给你送了药了,您记得吃,粥是在便利店买的,姜茶也是找附近饭店送来的,您注意身体,多喝水。   宁晃走得很慢,边走边嘟囔,说药会吃,粥也会喝,助理已经带他去打了封闭针了,今天的演出不会有问题的。   歌迷催他,说外头冷,你走快点,走快点。   他便走得快了一点。   又说,我好着呢,好些工作人员照顾我一个,你们别瞎操心。   他在那儿站了半天,本该上前去,但忽然就停了脚步。   连手里抱着的两个保温壶,都忽然有些多余。   ——宁晃说完话,抬了抬眼皮。   不知道是不是瞧见他了。   在大雪中,穿着白色羽绒服,跟雪融为一体、像个傻逼似的他。   师兄骂了他一路,他都没觉得有什么。   宁晃就一眼的功夫,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低下头,假装路过似的避开了。   123   后来那两个壶,他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也只是模式化的感谢,笑着说,谢谢您的支持,我们一定转交给宁先生。   但他很清楚,这些到不了小叔叔的手里。   大雪里头,他呵着白气,脱了手套,木着手指给宁晃发消息。   字斟句酌,删了又打,打了又删。   最后却发:“祝你顺利。”   又深一脚浅一脚,木讷地跑回停车场。   头发挂了霜,鞋底的缝隙里踩了碎雪,又凝成了厚实的雪块,像给他打了一副冰马掌,脚冻得发麻。   哪怕车里空调开得燥热,一阵阵寒意仍是从下往上直窜。   师兄在车上抽烟,见他,把烟掐了,问:“送去了没有?”   他把手捂进袖子里,垂下头说:“送了。”   师兄费解,说:“你他妈送都送了,怎么还一副死人脸?”   手机“滴滴”一声。   宁晃回他消息。   他低头瞧了一眼。   “好。”   他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按灭了手机消息。   他说:“师兄,天太冷了。”   他有时会想,会因为富裕变得胆大、因为有钱而变得足够勇敢的人,一直不是小叔叔,而是他自己。   124   陆忱下了飞机,连家都没回,跟夏子竽打了声招呼,就直奔位处郊区的选手合宿基地。   早上六点,天还没亮完全,他就在宁晃的房间门外了。   他是存了一些坏心思,想要看看宁晃被吓一跳的表情的。   “咚、咚、咚”   他轻轻扣了扣门。   门里响起了房间主人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睡意正浓地抱怨:“谁啊。”   他不说话。   眼前的门便被拉开了。   陆忱扬起嘴角的笑意,却忽得愣在原地。   三十四岁的小叔叔,眉眼慵懒恣肆,碎发凌乱,支棱在门边,含着睡意挑眉瞧他。   “……这算是惊喜?”宁晃问。   陆忱的嘴唇动了动,半晌说:“那个,小叔叔,你,变回来了?”   “嗯。”   宁晃呵欠连天,扯着他的领带,把人扯进房间里,还不忘一脚把房门踢上。   声音里睡意朦胧,说:“你来的刚刚好。”   “再陪我睡一会儿。”   说着就把人直接扯到床上。   陆忱便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等等,我鞋还没脱。   他家小叔叔这才把他领带松开,自己“扑通”一声,倒进软绵绵的枕头和床上。   陆忱低头坐在床边脱鞋,自己找出拖鞋,把外套板板正正挂在衣架上,领带解开。   正准备找个地方把领带放好的时候,又被小叔叔一把扯上了床。   “别忙活了,”宁晃不耐烦地说,“再磨叽一会儿天都该亮了。”   他便笑着翻了个身,挨到小叔叔的身边。   笔挺的衬衫被压出了褶皱,腰带上冰凉的金属扣倒是让小叔叔抱怨了一声,随手给他扯出来扔在了床边。   宁晃自己的房间里是没有摄像头和收音的,便睡得格外放肆,像抱着大号玩偶似的赖在他身上,还变换了几次动作,给自己的手臂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地方放着,才说:“我刚睡了五个小时不到,昨晚通宵打游戏来着。”   “我年轻可真有精神。”   陆忱就说:“没事,那就睡个懒觉。”   “嗯,”宁晃脑袋在他颈窝拱了拱,找到了自己习惯躺着的位置,半晌又说:“出差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轻声答:“还好,事儿不多。”   “还是这个点儿回来,坐的红眼航班?”宁晃懒洋洋抱怨,“陆老板,都这么大身家了,用得着这么抠么。”   “大不了以后我把机票给你报了。”   陆忱就闷笑,无声无息把人往怀里抱了抱,说:“不是正好陪你补觉么。”   宁晃“哦”了一声,显然困得厉害,迷迷糊糊嘀咕说:“闭眼,睡觉。”   “嗯。”   过了一会儿,宁晃又觉得不对劲儿,抬眼看看,这傻子还盯着他看呢。   便骂:“你倒是闭啊。”   “一会儿就闭。”陆忱说着,轻轻蹭了蹭他的嘴唇,又顺着吻到脸颊。   说:“小叔叔,你睡你的,我再看你一会儿。”   还带一点牙膏的薄荷味儿。   有些笨蛋连夜赶深夜航班,在飞机上洗漱来看他。   宁晃饶是三十四岁的脸皮,也禁不住有点发烫,“嗯”了一声,脸往陆忱颈窝里埋了埋。   爱看就看。   他又没不让他看。 第37章   122   这一觉就睡到晌午,陆忱也难得睡了个懒觉。   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有谁在偷偷捏他的脸,戳他紧锁的眉头。   但一睁眼。   宁晃正一本正经,抱着自己的笔记在读。   他喊他:“小叔叔。”   他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   宁晃一动不动,佯做专心,耳廓却染上了淡淡的粉。   他便禁不住腹中暗笑,一翻身便抱住他,抱怨说:“怎么不叫我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   宁晃便说,想睡就多睡一会儿,起那么早干什么。   他便拖着宁晃一起回被窝来。   太阳正好,教人懒洋洋地不想拒绝。宁晃便把本子合上,也跟他挤在一堆。   他也不拆穿他,就慢悠悠问:“你不都记得写了什么吗。”   宁晃嘀咕说:“越看越傻。”   话虽然这么说,但眼底却是带了些怀念和笑意的。   陆忱就搂他腰,使坏说:“给我看看么?”   宁晃就拍他一巴掌,说:“想都别想。”   “敢看就剁了你包饺子。”   陆忱心想,把他剁了哪还有人会包饺子,小叔叔连个面都和不好,就会吃饺子。   但还是把人抱得舒舒服服,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起这么晚没事儿么?”   宁晃便说没关系,本来导师就不用全天跟著录制的。   再说了,本来合宿期间来一天意思意思就行,我陪着他们录了好几天的素材,还不准我跟家属休息休息么。   陆忱便笑:“我算导师家属啊?”   “不然呢?”   赖床这事儿存在传染性,宁晃不愿意起,传染给陆忱,陆忱又传染回他。   阳光给床上的两只懒虫撒上香喷喷的佐料,隔着玻璃窗,就烘焙出惹人眷恋的甜香。   宁晃半晌翻了个身,终于问他:“你梦见什么了,一直皱着眉,还说梦话。”   陆忱想了想,还真想起点儿梦里的内容来,说:“小叔叔,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演唱会?”   宁晃“嗯”了一声,说:“就是我发烧那回?”   “你还记得啊?”陆忱问。   “能记不得么,”宁晃嘀咕,“人都差点没了。”   他是顶着低烧上去唱完的全程,整个演唱会二十多首歌,连造型带衣服换了六七套。   也是他那时候第一场演唱会,图个热闹,舞台效果喷水喷火干冰一样都不少,结果到头来全是自己折腾自己。   表演的时候全靠针剂药效顶着,一下来人就彻底不行了,倒在沙发上就没起来。   迷迷糊糊让人送医院去,白天打完针 ,晚上就又烧起来。   反反复复好几天,到了回家养病的时候,陆忱为了照顾他,硬是两天没去学校。   这还能不记得么。   陆忱就说:“其实你表演那天,我去过。”   “就是,想给你送点吃的。”   宁晃“哦”了一声,一点惊讶的表情没露出来、   陆忱这才感觉不对劲儿,抬眼看他,说:“……你知道啊?”   宁晃白他一眼,说:“大雪天抱着保温桶傻站在那,想看不见都挺难的。”   陆忱便闷笑一声。   123   其实他连陆忱怎么把保温壶塞给工作人员,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病的头晕眼花,一抬头瞧见陆忱,险些以为自己病更重了,还问助理来着,说:“我特么这要是产生幻觉了,还能不能上台?”   结果被把助理吓得够呛,赶紧又给他喂了一片退烧药,说:“你瞧见什么幻觉了。”   “我看见……”他一边喝水,一边吃药,忽得顿了顿,说,“算了,你等会。”   他就循着陆忱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便碰见抱着两个大保温桶的工作人员,还在那闲聊,说现在孩子长得真好看,就刚刚那个小帅哥,自己进娱乐圈都够格了。   那保温桶长得很眼熟,他便给要过来了。   抱到后台,一样一样拿出来,粥粥水水带上小菜,热气腾腾摆了小半张桌子。   他感冒了吃什么都难受,其实尝不出好坏。   只是一口一口慢吞吞往下咽,肠胃暖和了一点,似乎人也就跟着暖和一点。   那天夏子竽是他请来的嘉宾,过来看他,见他吃上了饭,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助理说一天都没吃东西,过来找我搬救兵,吓我一跳。”   虽说歌手空腹上台状态好,但宁晃眼下这个状态,空腹铁定撑不过全程演唱会。   忽得瞧见两个大保温壶放在边儿上,说:“这哪儿来的?伯母送的?”   宁晃摇了摇头,也不难过,就说:“她说今天不来了,那边的家里也有人感冒了,走不开。”   夏子竽的心就沉了下去,却笑了笑,又换了一个猜测:“那是你大侄子送的?”   他就点了点头。   “人呢?”   “走了。”   确切来说,是跑了。   见了他跟小鸡见了老鹰一样,扔下保温桶就跑。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头的话说重了。   夏子竽愣了一下,说:“走了?你怎么不留下来,好歹是第一场演唱会,送个饭就让人走啊。”   他没力气跟她抬杠,就说:“你别管了。”   夏子竽犹豫了一下,兴许是已经猜出什么了,便说:“宁晃,你要不还是把人叫回来吧,台下有个自己人,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说:“走都走了,算了。”   “我把他叫回来,他也没心思看演唱会,回头再让他提心吊胆一晚上,担心我病死在台上。”   夏子竽便说,宁晃,你就算今天死了,那也不是病死的,多半是憋死的。   他说:“那也是我乐意,管得着么你。”   夏子竽还想再劝,一转头,却看他病恹恹垂着头吃粥,嘴角却是透着一点笑意的。   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说:“好吧好吧,至少吃了饭就行。”   宁晃的手机响了响。   她说:“又是你那大侄子?说什么?”   宁晃说:“祝我顺利。”   他慢慢按着手机,回答他。   “好。”   124   后来是到两个人在床上赖到肚子咕咕叫,才不情不愿爬起来的。   陆老板到处找他被小叔叔扔掉的腰带。   宁晃不情不愿地找自己穿过来的衣服。   皮外套、工装裤、颈环、长筒靴。   下一刻就要骑上机车出去打架斗殴的靓仔套装。   看一件沉默一件,眉头倒竖,很想劝失忆后的自己从良。   穿倒是也能穿上,但多少有点紧绷,三十几岁的人了,总觉得有点冒傻气。   便招呼陆老板:“有干净的衬衫没有,借我一件。   陆老板从他整整齐齐的行李箱里,捡出一件浅灰色的来给他。   宁晃就把袖子挽起,松松垮垮垂在手腕。衣领扣子解开好几颗,配了银色的挂链,用手拢起马尾时,越发显得颈项白皙修长,男友衬衫穿得坦坦荡荡、风雅漂亮。   陆忱刚刚把自己的腰带从床底下给找出来,抬眼就瞧见宁晃穿着自己的衬衫,坐在床边,咬着一根皮筋儿,跟马尾作斗争的模样。   心弦就仿佛被轻轻撩过。   被宁晃瞪了一眼,说:“看什么看,过来帮忙扎头发。”   他傻乎乎过去。   又被看了一眼:“你拿着皮带给我扎啊?”   他这才傻乎乎的放手。   他站在那,接手了宁晃头发,宁晃接手了他皮带。   他说:“你先转过去。”   宁晃正研究他皮带呢,随口道:“你就这么扎吧。”   他俩就面对面、各忙各的。   那皮带扣颇为繁琐,宁晃研究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才研究明白,皮带应该怎么扣上,便忍不住嫌弃他:“这什么玩意,怎么买了个这么复杂的。”   陆老板:“……你选的。”   宁晃翻脸不认人:“是我吗?”   “现在装失忆,是不是晚了点。”他笑着说,“你当时在商场看了个样子就买回来了,扣子是他们品牌专利,我也研究了好半天。”   “哦,”宁晃悻悻地说,又替他把皮带扣穿过孔洞,开始指挥他:“陆老板,吸气、收腹。”   他无奈说:“小叔叔,我没有啤酒肚,用不着吸气。”   宁晃给他扣上,轻哼一声:“没有幽默感,演习演习,万一以后有了呢。”   “以后也没有。”陆忱说,“……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哪还有盼着男朋友长啤酒肚的。   宁晃就笑起来,被陆忱按住肩膀,温声说别动,我这儿扎半天了,净给我捣乱了。   于是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碎发间穿梭,衣服上淡淡的柑橘调,都纠缠着融在一起。   宁晃乖乖坐在那儿,不知道想了什么。   “扎好了。”   陆老板颇有成就感地松手,自认扎马尾的手艺颇有长进,已经会松松垮垮扯出一点碎发来做造型了。   宁晃却仰起头,说:“陆忱,演唱会那天,你煮的粥……我是喝了的。”   陆忱愣了一愣,手松开。   温和的凤眼怔怔地瞧着他。   宁晃有些不好意思,眼神没敢跟他对上,却还是抿了抿嘴唇,慢慢说:“那天夏子竽让我把你叫回来,我没叫。”   “……现在想想,我有点后悔了。” 第38章   125.   两人拖拉到中午才走出房门,合宿基地午餐提供自助餐,宁晃就带陆老板蹭一顿。   宁晃负责指挥,陆忱就自动自发夹菜、并且码得整整齐齐。   一会儿皱着眉说,小面包烤的还可以,寿司卷不行吗、但可以凑合。   一会儿又说烤肉夹一点,但是还得配着黄瓜丝,不然腻得流油。   最后拿得多了,又趁陆老板低头吃饭,往陆老板托盘里头拨。   陆老板一抬头,发现自己面前的小山又高了一点,却视而不见。   正碰上展延愣头青似的过来打招呼。   他隔着老远,倒没看出宁晃已经变大了,热火朝天抱着餐盘过来,发现情况不对,想撤已经来不及了。   他对三十四岁的宁晃有PTSD,半天干巴巴挤出一句:“宁老师好。”   三十四岁的宁老师就看他一眼,说:“好。”   他双脚驻扎在地上,不知道该不该挪窝。   就听宁晃说:“想上哪儿吃上哪儿吃,别勉强自己。”   其实这话,宁晃说得还颇为真诚,他跟他家大侄子吃饭,没必要让展延惨兮兮地食不下咽。   但落在展延的耳朵里,那就是阴阳怪气。   他今天要不上这个桌,他就完蛋了。   于是大男生低着头干巴巴地傻笑,说:“老师,我就乐意坐这儿吃,嘿嘿,嘿嘿嘿,挺好的。”   坐下来就被陆老板上下扫描了一便,确认他完全不是小叔叔喜欢的类型,看态度,应该是还算熟悉的后辈。   冲他点了点头,极其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好,我是陆忱。”   展延咳嗽了一声,说:“你好,我叫展延,展翅高飞的展,延续的延。”   心里倒暗自嘀咕,总觉得宁老师带来这个朋友,长得倒像是娱乐圈的,甚至还有点眼熟,但气质不像,有些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他不关注八卦,一时倒真没认出陆忱是谁来。   坐在他俩旁边,仿佛前有狼,后有虎,只得闷头扒饭,想尽早开溜。   他跟陆忱都是高个子,饭量也颇大,两个托盘都垒得跟小山似的。   区别只是陆老板吃得更加慢条斯理,温文尔雅,旁边那个吃得艰难困苦。   宁晃吃了两口就累了,懒洋洋支着下巴,说:“个子高吃的都多么?”   陆忱便笑着说:“大概吧,我以前上学那会儿不更能吃么。”   确实。   宁晃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轻哼:“你读书那会儿,我怀疑你胃里有个黑洞。”   陆老板从念书起就个头高,又练肌肉,怎么想都不可能吃的少了。   有一段时间,宁晃很热衷于请他吃高价自助餐,因为总感觉一顿饭下来,反而赚了不少。   那时候陆忱还是个青涩学生的样子,下午给他发个餐厅地址,到了傍晚,陆忱就穿着卫衣外套,踩着运动鞋,背着挺大一个书包,就过来了。   到了餐厅门口,把耳机摘下来,规规矩矩缠好,塞进包里,再看一眼表确定自己来的不早不晚,才去前台说,宁先生叫我来的。   那时候吃饭没有这样贵公子的派头,就是一副青涩温和的大男生模样,低头认认真真跟服务员说谢谢,小心翼翼用刀叉,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宁晃撑着下巴,嘲笑他,大侄子,大小姐吃饭都没你秀气。   陆忱就耳根发红,说:“我怕给你丢人。”   被小叔叔敲了头,说:“我们又不是来吃霸王餐的,你丢什么人。”   宁晃嘴挑,所以在外其实吃得不多,没一会儿就停下来喝果汁,看他换了一盘又一盘,慢悠悠问他,说你一直都是这个饭量?   他无奈道,说长个儿的时候吃得更多,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不是白说的。   “这么说,已经算是好养的了。”   宁晃撑着下巴,喝着果汁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忱听了,心跳的厉害,忍不住轻声问他,说:“小叔叔,怎么突然想请我吃饭了?”   宁晃看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因为某个做饭的笨蛋,因为觉得菜钱是宁晃出的,不好意思占更多便宜,每次做饭都按照宁晃的食量做双份,自己吃不饱肚子饿得咕咕叫,晚上在房间里啃零食被发现了。   但还是没有继续欺负小朋友的脸皮,宁晃把话咽下去,把一张卡片放在桌上。   说:“朋友送的,充钱开了预存卡。”   “我没空来吃,你这个月记得来,把这卡里的钱吃完。”   至于平时做饭的事情,等下次有空再慢慢跟这个死脑筋说。   126.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俩想起了同一件事。   宁晃垂眸笑了一下,陆忱也无声地翘了翘嘴角,却谁也没有提起。   展延很难形容自己的这种感受。   明明两个人的话不密,偶尔也会带他一两句,让他不至于尴尬地闷头苦吃。   但这种你一言我一语的氛围,仿佛密不透风的球体,把这两个人紧紧地包裹黏连在一起,仿佛他们本就是一起的。   转眼间,那难以形容的气氛,又这样弥漫在空气间。   陆忱只是慢慢把盘子里的基围虾拨好,推到小叔叔面前,说:“没准儿也不是长得高才吃的多,可能吃得多才长得高。”   宁晃倒还真思考了片刻,半晌嘀咕了一句,说:“你说我没长到一米八,会不会是年轻时候挑食的原因。”   陆忱也跟着他思考,说:“有可能。”   宁晃挑食,营养摄入状况想来很差。   “现在是没救了,”宁晃还真一本正经问,“等我变回去的时候,好好补补,会不会还有点救?”   陆老板就笑吟吟说:“好,那我多给你补补。”   说着,下意识揉了他头发一把。   揉过了,忽得想起,现在的小叔叔,是三十四岁的小叔叔,旁边还有个硕大的电灯泡看着。   面面相觑半晌。   展延嘴巴差点能塞下一个鸡蛋。   宁晃也跟着愣了一下,耳朵一下烧得通红,半晌咳嗽了一声,训他:“没大没小。”   展延慌慌张张低头扒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是不是,撞破什么秘密了。   127.   下午的时候,宁晃给这群选手做最后一次合宿指导,其实该改的歌都已经改完了,最后一次指导,也无非就是凑在一起,想要煽煽情打打气。   宁晃压根就不会干这活,懒洋洋支棱着腿,让他们挨个唱最后一遍。   选手们万万没想到,这最后一天,要面对三十四岁宁老师的考验,个顶个的好嗓子,偏偏还是一个一个头上冒汗。   果不其然,三十四岁的比十八岁的还凶。   骂完了,一个一个都成了遭了霜的茄子,蔫巴巴趴在地上。   只剩下宁晃一个人坐在那儿,说,唱完了没,都唱完了就走吧。   他的家属陆先生,就在旁边坐着,边听边笑,等休息了,才过来给他递瓶水喝。   这时候倒有人胆子大起来,约莫是想起十八岁宁晃打游戏时的好脾气了,开始跟宁晃闲聊。   起初聊这个病症到底是什么情况,之后又好奇记忆来回横跳的感觉。   最后聊得熟了,便开始起哄架秧子,说都最后一次指导了,让宁晃唱两句。   宁晃瞟过去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改了口,说:“那什么,要不……金主爸爸来两句……”   ——被展延踢了一脚屁股。   这选手喊完更后悔了,得罪了宁老师充其量挨顿骂,得罪了金主,事情便更大了。   陆忱在工作以外,倒都是好脾气,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唱。”   宁晃便闷笑。   选手都是年轻人,见他脾气好,更是胆大包天地闹腾起来,大着胆子说什么越说不会唱越会唱,跟宁老师混这么久,怎么可能不会唱。   他俩关系好,倒是人尽皆知,算不上什么忌讳,这调门就越喊越高。   满屋子都喊,金主爸爸来一个,金主爸爸唱一个。   陆忱便委屈巴巴看向宁晃。   宁晃嘴角都按不住了,半晌从旁边拎过吉他,故作不耐烦说:“说吧说吧,都想听什么。”   “连赞助方都起哄,一个一个都不想在节目呆了。”   一群半大的小子姑娘嘿嘿乱笑,哄着宁晃连唱了好几首。   空荡荡的练习室,塞满了宁晃的歌声。   宁晃就坐在那,抱着吉他,眉眼不见了凶戾,反而带着淡淡的柔和。   他唱什么都好听,周围一群人连蹦带跳,连吵带闹,气氛烘出了现场演唱会的效果。   听了好几首犹不过瘾,还想再来个返场的时候,被宁晃挨个踹出去了。   回来了骂,说歌一个个写得不知道怎么样,起哄倒很有一手。   话这样说,眉眼间却是难得几分跳脱的笑意 。   他年少时很少跟同龄人相处,年长了朋友更少,难得有这样一次,便似乎连身上的惰怠劲儿都鲜亮起来。   陆忱就坐在那,静静注视着他,倒给他看得不大自在了。   他坐在陆忱身边,说:“你刚刚怎么不唱?”   “怕我连你一起训么?”   陆忱就笑着说:“怕有损宁老师威严。”   “放屁,”宁晃嘀咕,说,“你唱歌,跟我威严有什么关系。”   陆忱不说话,想蒙混过关。   宁晃忽得轻哼了一声,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脸,挑高了眉,说:   “陆老板,怎么这么大身家,都不能壮你的胆啊。”   “……我什么时候怕你丢人过?”   陆忱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傻,半晌却笑起来,偷偷拉宁晃的手,眉眼柔软温存:“小叔叔,只有在你面前。”   渴求被包容全部的自己,又想做无懈可击的陆老板。   宁晃不说话了。   半晌骂他一句:“这么多年了,还是傻蛋。” 第39章   128.   到这儿是合宿的最后一天,宁晃本来早早就想走,但晚上还有最后一段合宿结束的聚会,展延和几个选手热情劝他留下来一起狂欢。   只是终究比不得一群半大小子的活力四射,热热闹闹地吵人。   唱rap的,开香槟的,唱歌的,那边还有打赌输了秀街舞的,连夏子竽都玩疯了,在那轰隆隆打架子鼓。   到处都闹哄哄,只有陆老板身边,永远是能让人安宁的。   宁晃跟他一起窝在一个摄像头不大能拍到的沙发角落里。   陆老板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看文件,键盘轻轻的敲击声,都格外柔和悦耳。   “去玩么?”陆忱说。   “不去,跟一群小孩有什么可玩的。”他拒绝。   “之前不还挺喜欢打游戏呢么?”陆忱笑着说。   “那是失忆了。”他又矢口否认。   “下午跟他们热闹也挺高兴。”   “也就一般。”   一来一回,陆忱忍着笑意开口。   “小叔叔。”   “嗯?”   “……没什么。”陆忱低下头继续敲键盘,嘴角却轻轻翘起来。   宁晃轻哼了一声,趁无人注意,无声无息离他更近了一点。   手臂贴着手臂。   人到三十四,对别人未必有多坦诚,对自己却坦诚许多。   他眷恋陆忱身边的温存和安心,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嗅着淡淡柑橘的味道,跟陆忱肩挨着肩坐一整天。   他想起自己失忆时的抱怨。   自己确实是个粘人精。   餐厅那边似乎有人在弹吉他,是月亮河的前奏。   他就跟着哼唱。   唱了两句,忽得瞧见陆忱在看他,便禁不住自家大侄子的学霸身份来了。   蓦得耳根有些发烫,心里直打鼓。   倒不是别的,他在思考自己英语发音有没有露怯。   他上学那会儿成绩就很凑合,中途出来漂泊之后,那点儿散装英语全是从英文歌里学来的。   他喜欢不少外国乐队,还喜欢看电影里的歌,但只有唱歌最灵,口语就差了很多了。   偏偏陆忱还挨过来,喊他往下唱。   他越发心虚了,说:“干嘛?”   陆忱贴在他耳边,慢慢说:“你唱英文歌……”   他拧起眉毛,说怎么,发音不对还是唱法不对。   陆忱嘴角翘了翘,小声说:“都对,就是……有点色。”   宁晃倒松了一口气,心想不是单词念错了就行。   一会儿才尝出这话不对劲儿,说:“陆忱,你这叫淫者见淫知道吗?”   陆忱就说:“我说真的。”   他唱中文歌的声音清澈,到了英文就带了一点缱绻的味道,在他耳边儿唱,唱得人心里酥软发麻。   小叔叔让他夸得不好意思、人发飘,半晌说:“我有点明白你之前的感觉了。”   “嗯?”   “……怕丢脸。”他说。   惯常喜欢装模做样的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笑了起来。   却又谁也不好意思看谁。   一个低头看电脑。   一个扭过头去看一群选手们打碟蹦迪,开了个彩灯球,群魔乱舞。   宁晃手机震了震,他低下头,看见陆忱给他发消息,说:“想牵手了。”   肩膀挨着肩膀,非要发消息,什么毛病。   他凶巴巴回他:“牵什么牵,监控对着这边呢。”   离得远,又不是完全看不见。   陆忱发了个可怜的流泪大白狗。   这个表情包还是从十八岁的他那里偷来的。   宁晃就笑起来。   别说,真的有点像他。   陆忱约莫是见他笑了,又一连追加了好几个大白狗,满屏都是可怜巴巴的狗狗眼。   宁晃迟疑了片刻,看了看自己和陆忱之间放着的一件外套,悄悄把左手放到外套下面。   某人在键盘上跳跃的右手,就偷偷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陆忱的手是暖的。   被外套盖上了,瞧不见动作,触感倒格外细致。   另一只手的手心儿覆着他的手背,柔和亲昵地揉捻过去,又调皮地钻进他的指缝之间,将他的手牢牢扣住。   他忍着没说话,假装正在看选手头钻地跳街舞。   那只手就不满地捏了捏他,又偷偷搔痒他的手心儿。   他指尖不自觉蜷缩起,又被人攥住,平日里按弦爬格子的手,茧子起了消消了起,也不曾在意过,却忽的被人玩具似的摆弄来摆弄去,格外地令人窘迫。   耳根便也跟着烧了起来。   冷不防见展延大剌剌走过来跟他搭话,他下意识想抽手。   却被扣住,越发放肆轻轻按揉他指尖的薄茧。   手法像在按揉小猫粉嫩嫩的肉垫。   他心里骂娘,却偏偏不想让自己后辈看出端倪来,皱着眉问怎么了。   展延就灰溜溜说:“宁老师,我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他们让我来问问……”   他眼神儿不着痕迹地往陆忱那撇了一眼:“你有对象没有。”   就说话的功夫,那边儿桌上好几个都抻着脖子往这边看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却冷不防又被搔了搔手心。   陆忱慢腾腾在他的手心画了个小爱心。   ——他妈的,诡计多端。   他说:“有。”   于是那边满桌欢腾,上蹿下跳的有,唉声叹气的也有。   还想追问是谁,男的女的。   被宁晃一个眼神儿下去,统统吓缩了脖子。   展延一走。   宁晃就冷笑着,拍了陆忱的手一下。   挑着眉斜睨他,说满意了么,我的流氓大侄子?   陆忱却盯着他想,幸好沙发这边儿灯光晦暗,不然全世界都能瞧见他家小叔叔脸红的样子了。   半晌低下头,颈项纠缠间低语。   说:“满意了,谢谢小叔叔。”   他不答还好。   这么一答。   宁晃想控告他,利用普通汉字耍流氓。   129.   两个人挨了一阵,宁晃便越发心不在焉。   想回家,想让陆老板给他下碗热腾腾的汤面,再躺在自家干净柔软的沙发上,跟陆老板看场新出的电影。   丢失记忆时的思念。   和现在的思念,如出一辙。   别说聚会了,连多出一个人来都嫌多。   便偷偷给陆忱发消息,问他要不要逃。   陆忱看着外面的天,回复:外头下雨了。   宁晃看了一眼,是绵绵细细的雨丝,连个带声的雨点都没落下来,便小声说:“碍事么?”   他想了想,说,不碍事,车就停在外面。   于是两个三十岁往上的人蹑手蹑脚提起鞋子和雨伞,连行李都没收拾,就从后门溜了出去。   宁晃抱着雨伞、手机和电脑。   陆忱先蹲下来先穿鞋,穿完了,又示意宁晃踩进鞋子里。   被宁晃瞪了一眼,说:“作什么作,东西接着,我自己能穿。”   他抬头笑着说:“小声点,一会儿他们出来抓咱们。”   眼神儿却粘在宁晃的脚踝上,喉咙干得厉害。   宁晃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哪有工夫理……”   话还没说完,他便轻轻攥住宁晃脚踝,说,抬脚。   他家小叔叔也是入了魔了,难得顺从一回。   他把鞋带给他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站起身来,开始逃亡。   合宿基地建在荒郊野岭之外,陆老板的车还停得远,他俩就偷了一把伞,挤在下头歪歪扭扭地走,还没走到半路,雨就变大了。   黄豆粒似的噼里啪啦往下砸。   却连车的影子还没看见。   两个人相对着傻眼。   宁晃说:“说好的不碍事呢?”   他仍是好好先生似的笑着说:“小叔叔,主意是你出的。”   说着,又把宁晃往伞底下拉了拉。   他恍惚听见小叔叔在哼那首,他刚刚哼过的歌。   Two drifters,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秋雨仍是透心凉。   等跑到车上去,打开暖烘烘的空调。   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宁晃头发都能拧出水,水珠顺着眉梢、眼角,又到精致的喉结锁骨,隐没到湿漉漉的布料里头。   偏偏嘴角的笑意明亮,侧过头来看他,嘴里故意挑剔他:“陆老板,我信了你的邪了。”   他身上也落汤鸡一样,却见宁晃扬了扬眉。   说:“过来。”   他便顺从至极的靠过去,说:“干嘛?”   宁晃勾住他脖子,扣着他后脑,轻轻吻了吻嘴唇:“报复。”   宁晃却就这样被他捉住了。   先是温存谨慎的试探,然后是久旱逢甘霖似的索求。   宁晃攥紧了他的衬衫。   被吃过了嘴唇,又黏黏糊糊吻过颈项,咬过耳垂。   眉眼是他熟悉透了的,嘴唇也是他吃过无数次的,烈火燎原似的熏熏然,叫他忍不住继续下去。   连小叔叔声音沙哑地喊他陆忱,都没顾得上。   左右只会被他堵上嘴唇。   亲得没完没了。   雨点噼啪噼啪的打在车窗,宁晃攥住他衣角的手,又被他结结实实地扣住,最后被轻轻踹了一脚。   宁晃有些恼火地瞪他,说,你轻点。   雨水潮湿、冰冷、又黏腻。   粘在他和他的皮肤之间,被体温融化。   他吻他的耳垂,一本正经地说,就不。   宁晃瞪大了眼睛,听话的大侄子一下变成了肆无忌惮耀武扬威的陆老板,产生了若有似无的失控危机感。   却又被黏黏糊糊地抱着蹭来蹭去,听陆忱在他耳边笑着说:“小叔叔,不想再出差了,我会想你。”   “非常、特别想你……”   明知道是胡话,却还是心尖一软。   宁晃冷而锐利的眼眸,也无声眯起,氤氲起雾气,下意识摸了摸陆忱湿漉漉的头发。   “我也想你。”   他小声说。   滚烫的脸皮又被啄了一口。   明明是玩笑似的情话,与雨打窗声混合在一起,就这样敲得人心乱如麻。   陆忱伏在他肩头,把坏心眼和痴迷贪恋的神色偷偷藏起。   静静享用心上人难得表露的柔软,汹涌澎湃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注:小叔叔唱的歌,《Moon River》   Two drifters,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出自电影《蒂凡尼的早餐》。 第40章   130.   两人本想再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不想一回去,陆老板就感冒了。   原本这几天出差就是来回跋涉,急忙忙赶回来、好容易睡了一个好觉,当天夜里就先淋雨后开车,再让车上的空调一吹。   回来就头疼得厉害。   洗完澡出来眼神脚步都昏昏沉沉,头上还盖着大浴巾,擦都不知道擦一下,水顺着头发往下滴答,就一言不发,往人颈窝里埋。   那点儿水,就全都洇到宁晃刚换的睡衣里头去了。   宁晃一手帮他擦头发,一手往额头一摸,好家伙,发烧了。   禁不住骂了句脏话,说早知道就回合宿基地了,先擦干了再走。   陆忱在他颈窝里闷哼:“那不白溜了么。”   再说了,谁要跟一群小崽子凑一起。   宁晃说:“那也比感冒了强。”   陆忱不知道说什么,就知道往他颈窝撒乱拱,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衣服让陆老板脑袋蹭湿了一大片。   宁晃费了好大劲,才用那张大浴巾把陆忱头发擦干,又强行按在那吹干,才赶紧把人推到床上去量体温。   又自己换了衣服,跑去医药箱翻药、倒温水,最后一看,三十七度六。   还凑合,算是低烧,不至于烧糊涂了。   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看着他吃药,又开始秉性复苏、落井下石:“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又笨又倒霉。”   “一起淋的雨,我怎么就没事儿。”   没擦干就要在车里亲,让他停会儿还装模作样说就不。   啧,能耐。   没说两句,三十岁的陆老板就面子挂不住,极其不高兴地把被子拉到头顶,表示不愿意理他。   ——越病越幼稚。   宁晃忍不住想笑,戳了戳被子,问:“还有哪儿不舒服么,明早我把家庭医生叫来?”   “不用,”陆忱在被里的声音发闷,“吃点药,两三天就好了。”   宁晃又说:“现在怎么办?给你弄点粥吃?”   陆忱这才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隐含期待的眼睛说:“你会煮么?”   宁晃就说:“我给你叫个外卖。”   陆忱又把被子拉回去,不大高兴地装睡。   就差没在后背贴上几个大字。   拒绝外卖。   宁晃又把他被子拉下来,懒洋洋弹了他脑门一下:“我给你煮,你敢吃我就敢埋。”   陆忱终于露出一个笑来,轻声说:“怎么不敢?”   宁晃轻哼了一声,趿拉着拖鞋用手机点超市送菜,心想陆老板这是什么毛病,本来这阵就黏黏糊糊,生病了还脾气见长。   现在更好,已经学会给他摆脸色了。   怎么越看越像……   撒娇。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个词儿来。   骤然心情大好。   131.   菜送来得很快,宁晃略微打扫过浴室,很快就进了厨房。   陆忱在床上发着低烧,又听着动静,又有些躺不住,蹑手蹑脚跑去厨房偷瞄。   刚买回来的食材还放在台面上,看材料应该是要做香菇鸡丝粥。   他家小叔叔正立在厨房切香菇。   刚刚洗过吹干的头发被随随便便扎在脑后,米白的V领棉质长袖,宽松的居家运动裤,围着他平时用的奶黄色围裙,拿着主厨刀,低头垂眸的模样格外温暖。   窗户湿漉漉的,外头是涟涟的雨水,一片漆黑的天空。   但宁晃却是灯火下柔软又温暖的存在。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结果就看见菜板上被剁得七零八碎、万分凑合的香菇片。   陆忱想笑,忍住了。   隔了一会儿,宁晃又摸出超市刚买的鸡胸肉,发了一会儿呆,对着菜谱皱眉思考了半天,最后又是小心翼翼、正经八百地肢解成丑陋碎块。   对照着菜谱,一步一步切葱姜,烧水,焯水材料。   举起装米的量杯,对着灯光确定刻度,眯起眼睛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在做什么严谨的化学实验。   扎不住的几缕碎发,就这样随着动作轻晃,勾得人心里也跟着摇摆。   宁晃低头手机搜索了半天,忽得抬起头。   他赶紧闪到墙后头去。   就听见宁晃费解地自言自语:“……一比八……一比四……一比十……怎么全说得不一样?”   “煮个粥怎么还这么多花样?当炼仙丹呢么……”   过了一会,他似乎在询问生病的陆忱,和询问其他人之间抉择了片刻。   最后选择给夏子竽打了个电话。   怕屋里的陆忱听见,小声问:“我是宁晃……对,我先走了,你们太吵了。”   “你别管这个,香菇鸡丝粥,米和水的比例……”   “是粥,喝的粥。”   “不是陆老板,是我煮粥……”   压着脾气、颠三倒四问了好几句,显然没问出来,终于没忍住,头大如斗:“夏子竽,你到底喝了多少?”   “……算了,喝你的吧,记得让经纪人接你。”   那边儿显然夏子竽已经玩得开心,顾不上他了。   宁晃瞪着手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给夏子竽的经纪人发了条消息。   又倚在墙边,换了个人拨电话。   “对,我是宁晃……不是、不是专辑的事,你新歌我还没听,我骂你干什么。”   “那什么,香菇鸡丝粥……”   陆忱垂下头,下意识捂住嘴巴。   肩膀无声地耸动了两下,总算压抑住自己喉咙里奔涌的笑意。   却从眼底倾泻而出。   132.   关于照顾别人这件事,宁晃在遇见陆忱之前,是没有任何概念的 。   他对自己的生存要求就是,有吃有住,活着就行,能偶尔下馆子吃顿好的,就是全部要求了。   对别人那便更是如此。   但遇见陆忱之后。   才隐约意识到,生活中多出一个人的变化。   他演唱会之后生病的那会儿,在外地住了好几天的医院,后来还是陆忱没忍住,找了个借口过来看他。   他那时也实在不想拒绝了。   带着粥菜水果来的,俊美颀长的男生拐着大包小卷过来,难得冒着点儿傻气。   他左手挂着点滴,只有右手能吃饭,也贴着输液后的胶布,还留着许多吊瓶后的痕迹,陆忱看了就抿嘴唇,说怎么打了这么多针。   他说,最近病情总反复,而且我血管好像长得不大标致,护士扎得也怪费劲的。   说着,舀一勺粥水,原本皱着的眉宇,也就跟着不自觉舒展开。   难得没有挑剔。   陆忱便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帮他把粥水摆好,又问他吃苹果还是橘子。   橘子。   陆忱就认认真真坐在他床边,给他剥橘子。   医院的一片寂白里,陆忱坐在那,仿佛是他床头暖色的一盏小灯一样。   橘子递到他嘴边,他咬住,薄薄的皮破开,酸甜的汁水就在口腔中肆意流淌。   他小声说:“晚上就回去吧,你不还得念书吗?”   陆忱摇摇头,说没事。   又去给他剥开一个黄澄澄的橘子。   他其实真的不愿陆忱陪床,因为他身体不舒服时,脾气也不会太好。嗓子疼,头也疼,有时鼻子还不通气,说话更是没耐心,三两句就不想说了,便总想赶陆忱走,省得让他受他的气。   但陆忱就跟听不见似的,帮他把枕头垫高,问他舒不舒服,会把药盒垫在他输液的手底下,会帮他调节吊针流速。   偶尔在他床边坐着看文献、写报告,等打完一瓶针剂,又替他找护士来换。   然后认认真真问护士,他适合吃点什么。   护士见他俩都长得好看,还当他们俩是兄弟,一边换吊瓶,一边笑说:“你们兄弟俩是一起长大的吧?感情真好。”   宁晃听了,再看陆忱,竟油然而生出一种骄傲自豪感。   便也不再赶他,倒是开玩笑,说:“陆忱,我要不以后收你当义子吧。”   “等我老了,就缺你这么个人床头尽孝。”   陆忱敲键盘的手一顿,用无奈的表情看他。   他便笑,说:“你爸在乎你喜欢男的,我不在乎,我还比你爸有钱,以后财产都继承给你……”   大男生无奈又忧愁的表情更甚,连嘴角都耷拉了下来:“小叔叔……”   他便难得心情好起来,笑意也跟着展开。   陆忱看出他无聊来了,便问他要不要看电影。   他俩便支了个小桌子,用陆老板的笔记本看迪士尼。   人物唱歌时,他也忍不住打着拍子哼。   但挂吊针的手不能动,一动就会被陆忱按住,说别把针头给碰掉了。   几次下来,把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低声说:“输液的时候,手会很凉。”   “我帮你暖一会儿。”   他看不清陆忱的神色,只知道那时候陆忱的手,的确是很温暖的。   他愣了半晌,到底是“嗯”了一声。   屏幕上的人物还在活蹦乱跳地唱歌,可他原本哼到一半的歌,忽然就停了。   却又忍不住去神游天外,想,这有点像是牵手。   像是那种在电影院约会的学生小情侣,不好意思在大街上亲近,便在黑暗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牵一牵手。   然后就一路牵着,走出电影院去。   谁都假装没有发现。   ——这幻想真傻。   133.   陆忱看了好半天,眼看着宁晃把材料都放进电饭煲,才恋恋不舍地躺回去。   过了一会儿,宁晃把粥端过来,还给他找了个小桌子支在床上,方便他慢慢喝。   香菇鸡丝粥热气腾腾。   宁晃有点不大自在,眼神飘忽,摸着后颈说,居然还挺成功的。   ——他自己也没想到,除了菜切的很丑之外,味道居然还挺好的。   陆忱就在腹中偷笑。   他是看着小叔叔按菜谱步骤一步一步,笨拙又认真地做好的。   很难不成功。   但表面上,仍是一副虚弱疲惫的样子,病恹恹地说:“小叔叔,我生病了。”   宁晃说:“废话,没生病你躺这儿干嘛。”   他便露出正直且温文尔雅的神色,轻声询问:“……能喂我吗。”   宁晃看了他半天,面无表情说:“陆忱,你是感冒了。”   “不是手断了。”   “一会儿尿尿是不是还用我帮你扶着?”   陆忱被他噎得没话,失望似的垂下眸:“哦……”   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   只是最近因为宁晃的病情,给他一种隐隐约约的感受:宁晃对他,比他想象中要更包容一些。   便忍不住想要超出平时相处的边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偷试探。   他磨磨蹭蹭地伸出手。   却又见宁晃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到底是从碗边舀了一勺,犹豫了半天,递到他嘴边。   轻哼一声,说:“张嘴。”   见他傻了。   宁晃越发尴尬,眼神儿也跟着飘,半晌要收回手,说:“我就说,你又不是手断了……”   俩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看都怪腻歪的。   也不知道陆忱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才搞出这么一个提议来。   宁晃犹豫着收回手,却冷不防手腕被轻轻攥住、拉了过去,再松开时,勺子已经空了,听见陆忱忍着笑说:“从现在开始,已经断了。”   陆忱想。   小叔叔也不要对他这么好。   他会忍不住得寸进尺。 第41章   133.   宁晃这天晚上被陆忱赶到客房去睡,声音闷闷地说,别把他传染了。   宁晃压根不理他,懒洋洋往床上一倒,轻哼:“车里闷了那么久,嘴都亲过了,要传染早就传染了。”   陆忱说:“不行,你去睡客房。”   宁晃只装听不见。   没想到病中的陆老板,拎起他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就这样把三十四岁的宁晃提出门外去,“啪”一声,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   宁晃站在门前人都傻了。   他家大侄子反了天了,竟然敢把他拎来拎去了,还在他家把他关到卧室门外去。   还有,他不是病了么,这是哪来的力气?   他“砰砰”敲了两下门,说:“陆忱,你他妈出来,不然你完了。”   “我数三个数,”他冷声说,“一……二……”   “三”还没数完。   就看见门开了。   陆忱把他的手机、大煎蛋和枕头一起塞到他怀里,慢条斯理说:“客房的枕头有点矮,备用的被子在壁橱。”   “小叔叔,我现在是病人,你要对我温柔一点。”   说完,门就又关上了。   关门前,还郑重其事、温文尔雅跟他说了一句“晚安”。   宁晃抱着大煎蛋和枕头,后槽牙磨了好半天,还想继续拍门,但想到陆忱那句病人,手又放了下来,看了看手里的煎蛋,又看了看枕头,忍气吞声挪步到客房。   宁晃就没在他家陆老板手里吃过这种委屈,头顶冒火给自己铺被。   客房的被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被罩是陆忱精挑细选的柔软棉布,但在壁橱里放了太久,却没有熟悉的熏香味道,反而带一点木料的味道。不难闻,却莫名透出一股冷意来。   床上还放着一只带了厨师帽的大狗,是他失忆的时候网购的,应当是刚刚送到家不久,阿姨帮着给摆上了。   他越看那狗越觉得傻,上去就揍了一拳。   然后“扑通”一声躺到床上。   听见手机震了震。   陆忱嘱咐他:“天凉,被子记得盖两层。”   他冷哼一声,半天在手机按了两个字,说:“就不。”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给他发:“小叔叔,你成熟一点。”   他就给那只大狗玩偶拍了一张照片,说:“看见它了吗?我的下一任男朋友,可以陪/睡的那种。”   陆老板显示了许久的正在输入中,最后说:‘明天就把它烧烤了。’   宁晃嗤笑一声,灵魂发问:“陆老板,你现在觉得你很成熟了吗?”   发烧变幼稚也就算了,竟然还有恃无恐,持病行凶。   宁晃越看那只大狗玩偶越不顺眼,心想自己十八岁一定是脑子进水了,非要买回来给自己添堵。   手机扔到一边去。   半晌又拿起来,给他发消息,说:“跟安助理说一声,明天别去公司了,感冒了就好好休息。”   陆忱那边回了句,“好”。   宁晃把灯关了,睡不着,直到眼睛适应黑暗,心里仍是空落落。   又盯着窗户上不断下滑的雨珠发呆。   手机却忽地震了震。   ——老流氓邀请他语音通话。   134.   隔着一个屋,非要手机通话的两个人,多少是沾点傻病的。   宁晃是这么嘀咕的,但还是接了起来,听陆忱说黏黏糊糊的笨蛋话,顺便骂陆忱把他赶出来是小题大做。   “好多年没感冒了,”陆老板轻声说,“上一次是大学,再上一次是中学。”   “那时候天天盼着感冒,结果初中高中加起来六年,就感冒了一次。”   宁晃便倚在墙边,听他说闲话:“你盼感冒做什么?”   他老老实实说:“病了就可以不去上学了。”   宁晃问:“你不是好学生么?”   语音那边的陆忱低低笑了一声,说:“好学生也未必就都喜欢上学啊。”   那声音透着病时特有的喑哑,总是过分温柔好听。   宁晃本来还准备了许多骂骂咧咧的词儿,就这么没了。   这夜漆黑,却又很凉。   陆忱在床上慢慢坐起,在微微的低热下,意志似乎也在缓缓地融化。   他笑着说,我跟你说过没有,那时候班主任是我爸妈的朋友,所以我爸妈虽然人不在江湖,我却一举一动都永远在监视中。   呆在学校,总是觉得喘不上气儿来。   呆在家里,至少父母出差时能得到安宁。   他的班主任是一位苛刻冷酷的老师,在信奉狼爸虎妈出成绩的年代里,与他的父母珠联璧合。   所以那些稀奇古怪的小事,上课看课外书,跟邻桌讲了几句闲话,午休打球回来得晚了。   从老师到他父母口中,都能夸大闹得整个家鸡犬不宁。   他极其讨厌父母出差回来。   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安宁温馨的房子,就会顷刻之间狂风暴雨。   他厌恶父亲不脱鞋就踩上地板,在愤怒时砸碎他喜欢的杯子,再居高临下地点评他的一举一动。   厌恶母亲一一复述从老师那里听来的他的表现,然后背地里,把他的书架背包翻得一团乱。   陆忱已经不去争辩,垂下眸,温顺地等待狂风过境。   而到高考时,临时改了志愿,报了父母不喜欢的专业,改了报考的大学和城市。   可以逃走了。   ——只有这一个念头。   135.   逃离掉的战争,始终会有面对的那一天。   那时是宁晃二十几岁演唱会不久,回家养病的时候,他接连两天都在家照顾宁晃。   其实那时的宁晃反复发烧已经好了,但感冒的后续症状还在,总是止不住流鼻涕和咳嗽,连咽口水都疼得直皱眉头。   宁晃那时的经纪人急得团团转,来看他时一再强调,说:“嗓子是本钱,千万不能咳坏了。”   “你忍着点 ,万一声带受损了,事儿就大了。”   宁晃就瞪了他一眼,张嘴声音都哑了:“是我他妈乐意咳嗽的吗?”   一句话说完,接连咳了一连串,那声音听着撕心裂肺,却忍不住接着骂:“这多少天了,还不如痛快点,给我一刀算了。”   经纪人再不敢让他说话,说,祖宗,你闭嘴,好好休息吧。   宁晃也知道轻重,没再开口。   他便送经纪人下楼。   经纪人一路对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说:“实在不行,就再送去医院挂水。宁晃这刚刚有点起色,声带真的不能伤。”   “……他也是我看着爬起来的,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千万别出什么事儿了。”   “他心粗,对自己不上心,就对你的话还听一点儿,你多关照他。”   他说:“好。”   经纪人这才坐上车,走了。   他一扭头,却撞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愣了愣神,才说:“妈……你怎么来了?”   他那时跟父亲闹得很凶,甚至连断绝关系的话都说出了口,但对于母亲,却始终说不出重话来。   母亲从不曾动手打他。   那时手把手教他做家务做饭的是她,一页一页窥伺他日记的也是她,喊他忱忱、叫他吃饭的人是她,而对他说,“陆忱,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孩子”的人,也是她。   她曾用严厉而失望的目光看他,对他说,忱忱,妈妈对你很失望。   这话曾像是刻在脊梁骨上,让他每一个与父母预期不同的举动,都命名为失望。   而现在。   她似乎也不再像记忆里一样威严而美丽,衰老了一点。   母亲兴许是听见他跟经纪人的对话了,神色难看且迟疑,半天说:“我放心不下你,就是来看看。”   陆忱说:“我挺好的。”   母亲没说话,半晌说:“上次你跟你爸说的那个气话……”   他就说:“不是气话,我之前就跟爸说了,以后我给你们养老,尽儿子该尽的所有义务,缺什么也都跟我说,能做到的我都会做,但……别管我了,真的。”   她脸色变得厉害,半天说:“忱忱,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那个宁晃……”   陆忱就截了她的话:“妈,没什么,真的。”   他脑子里还记得经纪人那句话。   宁晃好不容易爬起来,千万别再出什么事儿。   母亲半晌说:“忱忱,是不是你念书的时候,我们对你管束得太严格了,才让你起了逆反心?”   “我们那时只是想为你好。”   “跟这个没关系,”陆忱轻声说,“严不严格,我喜欢的都是男人。”   “妈,我二十几岁了,为什么你们还是没法相信,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母亲沉默了半天,终究还是没绕过去:“那宁晃……”   “我不喜欢他。”   陆忱说,“妈,我电话里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他。”   “你别往他身上扯,行吗?”   他说过真心话,没有人相信,便学会了说违心话。   尤其是在自己父母面前,最擅长的就是假装平静地说谎。   母亲的脸色却变了,看向了他身后。   他几乎立刻明白了什么,也浑身冷得厉害,却不敢转身。   他听见那个喑哑的声音,平日里总是凶巴巴、无所畏惧的口气,这一刻是礼貌而妥帖的,对他母亲说。   好久不见,不知道您来了。   原来小叔叔是会说客套话的,他对母亲说,我感冒了,也不方便招待您,楼下有一家粤菜馆不错,让陆忱带您去尝尝。   说着,咳嗽得更剧烈。   母亲声音干瘪地同宁晃客套对话。   他攥紧了拳头,仿佛能抓住什么似的,但空空如也的手心,让他怕得厉害。   他低着头,不敢让母亲从他的表情看出什么,却又怕宁晃什么都看不出来。   却听见宁晃走到他身边,慢慢说:“你送经纪人下去没回来,我来看看你。”   他终于回过头去,却是低垂着头,不敢抬眼去看宁晃的表情,连每一个吐字都极其艰难。   他喊他:“……小叔叔。”   宁晃却按住了他的肩。   那只手第一次让他眼眶发酸。   宁晃站在他身边,声音沙哑又温柔。   他说:   “陆忱,没事。”   “早点回来。” 第42章   136.   他那天与母亲吃过了极其沉闷的一顿饭。   回家时已是夜里,站在小叔叔的家门前,深呼吸了许多次,迟迟不敢拿出钥匙去开门。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有没有立场去解释。   唯一的剩下的勇气,就是小叔叔对他说,没事,早点回来。   ——他还能回到这个房子里。   他推开门,瞧见宁晃裹着毯子,正窝在沙发的角落看电视,似乎是民生新闻,无非是谁家水管漏了、谁家夫妻打架了。   他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时不时漏出一声轻微的咳嗽。后脑扎起的小辫子,也跟着颤抖。   衬着客厅露台深夜的背景,仿佛一张冷而寂的画。   听见他开门的动静,便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你把窗开开,散散味儿。”   那烟灰缸里横七竖八,按着四五枚烟头,小叔叔的烟瘾很小,也戒了好一段时间了,他已经许久没在家中再嗅到这样的味道。   他便照做了,关上窗,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小叔叔面前,在距离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两只手,长得这样笨拙而多余,甚至不知道应该摆到哪里去。   最后开口,却是小声说:“小叔叔,感冒时不能抽烟的。”   宁晃“哦”了一声。   他又说:“尤其是还在咳嗽的时候,不能碰烟,经纪人下楼的时候,嘱咐了我好久,就怕你嗓子出事儿……”   宁晃低着头,没说话,眉眼冷而倦怠,   他便说不下去了。   宁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晾着他了,抿了抿嘴唇,终于叹了口气,说:“过来。”   他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宁晃问他:“吃什么了?”   他便小声说,吃了干炒牛河、白切鸡,还有一道青菜,记不得名字了。   宁晃说:“就这么几道,你吃得饱么?”   他说:“没什么胃口。”   客厅又静了下来,只剩下电视主持人滔滔不绝的话语。   他艰难地说:“小叔叔,你说了的,让我早点回来。”   他覆住宁晃的手,像是每一次他挂针的时候,替他暖手时一样。   仿佛抓住了浮木。   宁晃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抬起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   像在揉一只心情低落、小心翼翼的大狗。   半天才轻轻说:“原来小名叫忱忱。”   他“嗯”了一声。   宁晃想了半天,又重复了一遍:“忱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冒,那声音低哑温柔的过分。   他曾经很怕这个称呼,但就因为这一刻,便又喜欢上了。   他在宁晃的手心儿蹭了蹭,却终于大着胆子,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   明明是他不大喜欢的淡淡烟味儿,却这样令人安心。   宁晃嘀咕:“蹭一会儿得了,还没完没了了……我一身烟味儿。”   他没出息地说:“小叔叔,你别赶我走。”   宁晃揉了揉他的后脑,咳嗽了一会儿,才说:“不赶你。”   “都说了让你回来了 。”   就这样过了许久,宁晃说。   “陆忱,你妈妈就够漂亮的了。”   “你怎么长得比你妈妈还好看?”   他就闷闷笑起来。   笑得像是要哭出来。   “小叔叔,你最好看。”   “真的。”   “……特别好看。”   好看到一眼就喜欢上了。   越看越喜欢。   137.   雨珠在深夜,蹒跚学步。   走一步,跌一跤。   哒哒哒,啪嗒、啪嗒、啪嗒。   宁晃靠在大狗玩偶身上,抱着软乎乎的煎蛋,听大侄子一句一句说着旧事。   陆忱在通话那一边,轻轻说:“小叔叔,我那时候是说谎的……”   “……我知道。”宁晃说。   宁晃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说:“陆老板,你年轻时候的那点小九九,也没有那么难猜。”   陆忱就在电话那边,声音闷闷地问:“真的吗?”   宁晃盯着窗外,半晌,还是装不下去,嗤笑了一声:“能猜到,但也还是会没底。”   他那时是能猜到陆忱那一句不喜欢的原因。   但谁也不能保证,那不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   世界上最大的幻觉,无非就是自己暗暗有好感的人,也在无声无息喜欢着自己。   他在沙发上抽了许久的烟,那天的黄昏很黯淡,坐在那儿,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留守孤寡老人。   他一直在想,陆忱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又想,他如果直接跟陆忱表达什么,陆忱会不会被他吓走。   宁晃的手不自觉在煎蛋上戳来戳去,慢慢说:“陆忱,我年纪比你大,让你住在我家,还给你生活费。”   “如果我让你别搬走……是不是格外像单身老男人对你图谋不轨?”   他只怕陆忱对他没有想法,连夜拎着行李箱逃跑。   连他给的生活费都不肯再用。   陆忱在电话另一边,半晌轻声问:“那,小叔叔,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   “……你那时候喜欢我吗?”   宁晃不自觉抱紧了手里的煎蛋。   默然不语许久。   久到陆忱笑着说:“你那时候要是不喜欢我,其实也挺好。”   “我那时太傻逼了,还不会说话。”   他甚至是有几分庆幸的。   别扭、自卑、笨拙,甚至连一句喜欢,都不能坦诚地表达出来。   宁晃那时喜欢任何一个人,都比喜欢他要好。   他听见雨珠急促的啪嗒啪嗒声。   一跤比一跤跌得更痛。   却又听见宁晃低声说:   “喜欢。”   通话结束。   陆忱沉默了许久。   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欢喜又难过的答案。   138.   深夜。   宁晃终于还是推开了主卧的门,轻手轻脚走进来。   床上的陆忱已经睡了,抱着手机,盖了两层被子,漆黑的鬓发被汗湿,黏在脸颊鬓角,眼眸紧闭,淡色的嘴唇微张,呼吸均匀又平静。   他伸手摸了摸陆忱的额头。   还好,烧已经退了。   宁晃终于松了口气,拿起床头已经喝了大半的保温杯,又接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床头桌上。   却忽得被捉住手腕。   陆忱自己都不知道是睡着醒着,迷迷糊糊呓语。   “小叔叔,对不起。”   被宁晃在额头上按了一下。   就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傻蛋。”   宁晃嘀咕了一句,终究忍不住勾起嘴角,俯下身,发丝落在陆忱的脸颊。   嘴唇也跟着轻轻盖了个章。   轻声低语:“忱忱,晚安。”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陆忱梦中皱起的眉宇,终于慢慢展开。   宁晃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自己钻了进去。   被子很软。   雨声停了。   137.   太阳照进房间时。   陆忱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   嗓子还是不大舒服,但似乎已经不烧了。   翻身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侧躺在旁边。   他愣了愣,神色无奈,却又露出坏笑,懒洋洋压过去,不敢抱得太实,靠的太近,就轻轻用手臂把人圈住。   说:“小叔叔,怎么还带偷偷爬床的啊。”   “全家就两个人,到时候传染给你怎么办?”   却见他家小叔叔无声无息迅速烧成粉色的耳朵尖尖。   陆忱差点没忍住,想偷偷尝一口。   “……你……”   “嗯?”   “不是说不喜欢我么。”   宁晃忽得嘀咕了一句。   陆忱愣了一下。   仔细看小叔叔的眉眼,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是缩水之后的,青涩的面孔。   但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宁晃按着头坐起来,皱着眉,嘀嘀咕咕:“………程忻然……玲珑八面……不对,这些是前阵子的事。”   “……陆忱,你妈妈来过?”   陆忱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昨晚跟你聊起来了。”   他有些头痛,便轻轻叩了叩脑袋:“那就是我又想起许多事来。”   心酸的,温柔的,欢喜的,许许多多,都跟眼前的人有关。   第一次这样大量的记忆涌入,让原本只有十八岁的小刺猬晕头转向,恨得牙根痒痒,却又狠不下心来。   陆忱问:“小叔叔,你现在记忆到什么时候?”   宁晃抿了抿嘴唇,抬眼看他。   “到你说不喜欢我。”   哪怕他知道那也许不是真话,但在听到他不喜欢的一瞬间。   心脏还是剧烈而清晰地皱缩了一瞬。   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攥了一把。   小刺猬看了他半天,终于凶巴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   下了十成的力气在牙齿上,陆忱便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冷气,却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刺猬口气凶狠委屈,说陆忱,你凭什么。   却是抬头又想要亲他。   “啪。”轻轻一声。   被陆忱预判,用手掌把他的嘴巴捂得严严实实。   陆忱捂着他嘴巴,一本正经说:“咬可以,不许亲。”   “都说了,”陆忱眼睛笑得弯弯,声音温柔说,“怕感冒传染给你。”   138.   34岁笔记:   大侄子越来越不听话了。   18岁批复:   听话?   你说谁?【张牙舞爪迷惑小人】 第43章   139.   最后宁晃凶神恶煞咬了他手一口,冷着脸冲出屋去的。   过了一会儿。   又裹着风、“蹬蹬蹬”冲回来。   就撞上陆忱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手上拿着一条柔软的睡裤。   是昨晚睡前换的,跟他身上睡衣是一套,白底棉质的布料,浅蓝和灰色交织的小几何图案,远处看,像清淡柔软的碎花。   陆沉坐在床边,眼眸含笑,地瞧着他。   对……他睡觉不穿裤子。   所以是光着腿冲出去的。   他又劈手把裤子夺过来,低着头骂骂咧咧穿上,抬腿要走,又被陆忱拉住手腕,慢悠悠说:“拖鞋穿上,地上凉。”   他嘟嘟囔囔把拖鞋踩上,抬腿又要走,被一把拉了回去,撞到陆忱面前。   他站在陆忱的膝盖之间,居高临下瞪着他,冷着脸轻哼:“又干什么?”   陆忱说:“别动。”   说着,指尖儿就攀上他睡衣的纽扣,不见怎么动作,纽扣就从扣眼里松脱。   宁晃耳根迅速就烧了起来,猛地按住他的手,龇牙咧嘴说:“你他妈要干嘛?”   陆忱眉眼弯了弯,说:“扣子扣错了。”   ……还真是。   宁晃低头一看,扣串了一排。   估计是他记忆正常时,睡前随便扣的,也没管串没串,或者说,串了也懒得管,就这样了。   但让失忆后的十八岁,尴尬得头顶冒烟,强撑着那股子气势,冷哼一声拍开他的手,说:“我难道没长手么?”   跟别人说不喜欢他,他亲他一口都不让,自己倒是说上手就上手。   ……而且,自己之前还打电话说想他。   小刺猬越想越觉得自己丢脸。   哪有这么不公平的。   陆忱就松开手,笑着说:“你自己来。”   他便自己低头把扣子重新扣上。   从最上头开始,解开两颗,对齐,重新扣上一颗。   再解开……   正对上陆忱平静含笑的眸子。   他跟陆忱离得这样近,手背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儿,他发觉自己第三颗扣子下面,有一颗小小淡淡的棕色痣点,正对着陆忱焦糖色的眼珠。   忽得手就停了下来。   阳光、空气,都仿佛变成了温热有实质的液体,将他这只笨蛋青蛙煮的一阵阵发烫。   陆忱轻轻笑了一声。   “笑个屁。”宁晃说。   可喉结动了动,却又不肯在他面前露怯,指尖儿的动作,却又无可避免走向笨拙。   一颗。   又一颗。   每次都从弯曲的布料间,露出一小节皮肤来,陆忱却只盯着他的眼睛。   “……好了。”他的底气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忱问他:“想吃什么?”   他说:“随便。”   陆忱说:“冰箱里应该还有一点蟹柳,你想拿来煮面,还是夹三明治?”   宁晃小声说,三明治。   陆忱就说,“好”,慢腾腾踩上拖鞋,盘算着他不在的时候,有让阿姨准备食材。   简单的鸡蛋番茄黄瓜应该是都有的。   小叔叔昨晚的鸡胸肉也没有用完。   宁晃却忽地想起什么,皱着眉问:“你不是病了么?”   陆忱揉了揉他头发,说:“没事,烧已经退了,吃完了正好带你去医院复查。”   宁晃就跟在他屁股后头。   皱着眉。   张了张嘴。   闭上了。   又张了张嘴。   又闭上了。   最后踢了一脚陆忱的脚后跟。   说:“出去吃吧。”   陆忱就禁不住笑了一声。   半晌说,好。   140.   最后是去医院路上,找了个流动小摊吃的。   煎饼果子,不要葱不要香菜,打了两个鸡蛋,还加了个完全不健康的油炸淀粉肠。   陆忱看了就想叹气。   被宁晃瞪了一眼,把话咽下去,自己也买了一个,边吃边回车。   路上倒让人给认出来了。   有歌迷小声问他,说:“是宁荒老师吗?”   小刺猬一慌,却忽然想起,好像掉面具那期节目,应该是在昨天就播了的。   陆忱出差那段时间,程忻然的事儿也是接连闹了好几天,起初还是节目和歌曲版权,后来已经扯到了偷税漏税,以及程忻然这些年私下打压新人、找枪手写歌的事情上去了。   紧跟着的,是宁晃的病情曝光。   节目播出。   他三十四岁的时候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失忆了却又猝不及防,被人喊了一声宁老师,就不好意思得厉害,装得拽了吧唧说:“是。”   歌迷比他激动得多,眼巴巴从包里摸出纸笔,说,“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小酷哥耳朵更是发烧,皱着眉在纸上写狗爬字,宁荒。   后面那个字,还差点给人家写错了。   发现陆忱在旁边偷笑。   耳根就更红。   歌迷说:“你的歌我都听过,我列表循环了好几遍……”   宁晃一个激动,还在人家签名后面加了个小星星。   那歌迷又说:“玲珑八面我也听了,我特别喜欢,节目刚放出来,我就把那个版本放了六七八|九遍,我相信您……”   宁晃开始给她的签名后面画小人。   歌迷说:“您真的病了以后会变小啊,太可爱了……”   宁晃的笔一顿。   给小人画了一个臭脸。   说:“拿着吧,签完了。”   歌迷高高兴兴走了,旁边已经聚上来好几个了。   宁晃嘴角上扬得按都按不住,站在原地给人家高高兴兴签名。   签了四五个,才觉得情况不对,人越来越多,都开始互相问他是谁,按手机准备拍他。   他抬头看陆忱,陆忱就在他身边儿静静站着。   他匆匆忙忙放下笔,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   留下一群唉声叹气的声音,拉起陆忱的手腕就走,跑回车上去。   陆忱开出了一段距离才停下。   坐在驾驶座,笑吟吟地看他。   他没好气说:“你就看着啊。”   陆忱笑着说:“我是看你挺开心的。”   当然开心了。   多年籍籍无名的虚荣心,一下就被满足了。   走在大街上都被认出来,从小刺猬一下就变成吹涨了气的气球刺猬,飘飘然起来。   宁晃耳根的红还没退,撇头看向窗外,嘀咕说:“我不是说这个。”   “……你还感冒呢。”   就傻站在那看着,也不跟他说。   他要高兴在那签一下午,他就在身后站一下午?   陆忱轻轻“嗯”了一声,轻声说,你又不是不回来。   宁晃没话了。   半晌说:“大傻子。”   陆忱就笑了一声。   说,这话你说过。   二十几岁。   小叔叔最红火的时候,   一模一样的话。   141   宁晃在第一次演唱会后不久,便红火了起来。   他样子漂亮,事业渐起,又有了几首火起来的歌,走哪儿都被认出来。   低头去酒局的时候没有了,街上开始有宁晃的照片,他的同学嘴里也经常冒出宁晃的名字,大街小巷,总能冒出他熟悉的旋律来。   而小叔叔还是那样,只是忙碌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在做歌作曲,也时常去做些与音乐无关但是赚钱的工作,回来让他把收入记在账上,抱着小账本数钱,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来。   清闲下来都在家里。   会在露台发呆,会窝在音乐室里赖床,发呆听雨声风声,听他做菜时菜刀咚咚剁在砧板。   喜欢看他捣鼓甜点,尤其喜欢看他烤小蛋糕,每次都会经过烤箱好几次。   眼巴巴看着小蛋糕,仿佛在监督自己的小宠物有没有从纸杯里逐渐膨胀、变胖。   然后挨个吃到肚子里。   碰上两个人都清闲,带他出去旅游。   只不过运气不大好,让人认出来了,被堵在那要签名合影。   陆忱戴着口罩、跟在他身边,人家就都以为他是助理。   什么小礼物,小零食,都往他手里塞,挤着挤着,踩了他球鞋好几脚,他也不吱声。   就是暗自心疼,鞋是小叔叔逛街时候给买的。   陆忱爱干净,又常穿浅色,鞋就刷得很频,日常就是拿着小刷子,在洗手间吭哧吭哧刷鞋,保养好,小心翼翼在露台上晾。   对于小叔叔送的鞋,他更爱惜一些,跟宝贝似的不常拿出来穿。   眼下盯着黑乎乎的球鞋,也只是淡淡皱了皱眉,不肯说话。   宁晃低头签字,签了一会儿,看他被挤过来挤过去,才拽着他卫衣帽子,往人堆儿外面跑。   他还左手右手一大堆东西抱着,被小叔叔拽的一步一踉跄。   宁晃一边跑一边小声骂他,说:“你接着这些东西干嘛?这是你的活儿么?”   “带你出来玩的,你真把自己当我助理了?”   陆忱让他拽着帽子,却很好脾气地笑着说:“我就是想帮忙。”   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转弯的巷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叔叔接着骂他,说:“用得着你帮这个忙吗。”   可对上他一无所觉的脸,又气得没话了。   “你……算了。”   宁晃问他:“带湿巾了么?”   陆忱出门是必带的,只是左手右手都是小礼物,艰难转了转身,说:“包里。”   宁晃就伸手到他包里去拿湿巾。   撕开一张,蹲下,骂骂咧咧给他擦鞋上的印子。   那双白球鞋都要被踩成黑的了。   宁晃就骂:“以前那洁癖劲儿都哪去了,这你都不会吱一声……”   陆忱耳根涨得通红,往后退,又被小叔叔拽住脚腕,说,“再动揍你,听见没。”   他便不敢再动。   黑漆漆的巷子里,只有他们俩,小叔叔蹲在他的面前。   外头隐隐透出一线光亮。   他低下头,就能瞧见宁晃扎着的小马尾,随着动作,一下一下地晃。   火一路从耳根,烧到心尖儿去,软酥酥得发烫,小声说:“小叔叔,真的没事儿……我回去自己刷刷……”   宁晃也实在不太会干这活儿,表面的脏擦得差不多了,终于站起身说:“先这样吧,一会儿带你去买双新的。”   宁晃又撕开一张湿巾擦了擦手。   他傻乎乎盯着宁晃的脸发呆。   宁晃擦干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说:“走了,大傻子。”   他想,   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再到三十几岁。   小叔叔一点儿都没有变过。 第44章   142.   车往医院开去。   小刺猬还在跟他闹脾气,既不说话,只是在手机上看关于昨天节目播出的消息。   热搜最第一的,就是音乐人宁荒病情曝光,一群人闹闹哄哄在讨论柯南综合症。   海外还有几个与他病症相同的博主,甚至放出过年龄倒退现场的视频,还有相关的症状介绍,看得观众直呼神奇。   再下面一点。   是关于程忻然的消息。   光是翻一翻,宁晃就能看到这些天程忻然很不好过。   他为了维持住所谓的“独特风格”,私下里找了不止一个枪手替他写歌,而在写过之后,一旦这些人有出头的期望,又会像当年打压他一样,用各种手段使绊子。   如今一旦东窗事发,揭露他的人便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   而除此之外,税务问题、私下的作风问题,仿佛都一起被拉了出来,短短几天,程忻然的音乐人生涯几乎像是被判了死刑,至少很难出现在荧幕上了。   最让宁晃惊讶的是,程忻然竟然真的发布了道歉声明,原原本本承认了当初盗取他歌曲的事情,表明愿意归还所有版权和相关收入,并致以诚挚的歉意。   言辞之恳切,让十八岁的宁晃对着手机看了好几遍,看出了一头雾水来:“他怎么这么老实?”   陆忱开车目不斜视,说:“怎么了?”   “没什么。”宁晃抿了抿嘴唇,不大想跟陆忱闲聊。   但隔了一会儿,又禁不住好奇,嘀咕说:“我就是觉得,程忻然认错认得太容易了。”   程忻然为了维持这个谎言,这些年付出了这么多代价,现在却轻轻松松就道歉了,他原本以为,至少要扯皮很久。   说着说着,目光就偷偷瞟陆忱。   陆忱就挑了挑眉:“看我干嘛?”   宁晃没有证据,只能盯着他不放。   陆忱被小刺猬盯得笑起来,说:“我可没有做什么,我只是作为一个合法公民,尽到了一些应尽的监督检举义务。”   不查不知道,一查过去,程忻然这些年不干不净的东西可太多了。   偷税漏税爆出去之后,程忻然已经吃不上公众人物这口饭,却还是很快就服了软,把道歉信发了出来。   而陆老板手里的一堆底牌,甚至没有用完,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折腾。   陆忱一本正经说:“小叔叔,你要你的歌,我做我的朝阳群众,这之间应该没有冲突吧。”   确实没有。   十八岁的宁晃说不过三十岁的老流氓,哼哼唧唧半天,忍了下去。   低头继续往下滑,主要挑夸自己的评论看。   越看越得意,嘴角都偷偷翘起来。   手一抖,不知道点进了谁的主页,本来想退出,却看见了一个视频,停在陆忱的侧颜。   他原本想退出的手指,便停了下来,点了静音播放。   竟然是他在台上唱玲珑八面时,节目给了观众好几个镜头。   其中一个,就给了陆忱。   米色长风衣,衬衫、v领毛衣,棕色的格子围巾,温柔专注的眼,静静凝望着台上,一瞬不瞬。   应当是故意把镜头放慢了,足足播放了十几秒,又切到台上。   是他戴着面具,抱着吉他,最后看向陆忱的方向,微微瞪大眼睛,却又慌乱飘忽了眼神。   就这么半分钟。   他半晌回过神来。   瞧见博主配字,说“什么叫做一眼万年啊。”   下头评论不多,只有几个人,说他变小了,陆总岂不是从追老婆变成养崽了。   “他们俩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不会十八岁就认识然后喜欢上了吧。”   都是胡说八道。   宁晃嗤之以鼻。   他真正十八岁的时候,陆忱才十四岁,还是个淌着鼻涕的初中生呢。   见都没见过一面,怎么可能喜欢上。   至于眼下这个失忆状态……   想个屁,陆忱还说不喜欢他呢。   陆忱说:“到了。”   宁晃努力板起脸“哦”了一声,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被陆忱拉住手腕,问:“你就这么下去?”   小刺猬这才想起来,他现在已经是出门就会被要签名、不戴口罩去医院会影响人家工作的知名人士了。   陆忱按了按,他的面前便弹出储物格来。   口罩、墨镜,还配了纸巾、梳子和扎头发的小皮筋,一看就都是准备给他的。   宁晃一言不发把口罩戴上。   陆忱叹气,说:“头发夹住了,你过来。”   他面对着陆忱。   陆忱就把他的碎发从口罩绑带里挑出来。   然后倾身,那双刚刚还在视频里凝望他的眼睛,一下就近在眼前。   然后隔着口罩。   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隔着口罩粗糙的布料,他碰到了他嘴唇的轮廓。   看到了他微颤的睫毛。   和近距离之下的瞳孔。   宁晃骤然心乱跳起来。   幸好这吻很快就离去了。   陆忱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下好了。”   “不用一路都想着了。”   宁晃被窥破心事似的,凶巴巴地嘟囔说,没有想,谁想了。   他现在都是名人了,他惦记着他那么一个亲干什么。   陆忱却怔了怔,退回原位,手在唇边握拳轻咳,却掩盖不住浓浓的笑意,说:“……小叔叔,我说的是我。”   小刺猬冷哼、跟他针尖对麦芒:“我说得也是你。”   陆忱便忍不住笑。   他抵着他的额头,小声儿慢慢说,今天不上班,大明星,我下午跟你玩游戏好不好。   本来胀气鼓起的小刺球,被戳了一下似的。   一下就瘪了下去,软趴趴地。   半天才开口,说,“游戏……到了啊。”   陆忱就翘了翘嘴角。   嗯,幸好到了。   143.   从医院回来,果然乐高和游戏机都到货了。   黑脸了一路的宁晃,终于松开绷紧的嘴角,高高兴兴去装游戏机。   陆老板在电视面前放了两个垫子,还准备了小零食,和两张小毛毯。   两个人坐在垫子上,裹着毛毯,一人一个游戏手柄打游戏。   还是那个合作做饭的游戏   跟在基地时玩的不太一样,四个人玩这个游戏总是晕头转向,嘻嘻哈哈一片混乱。   但跟陆忱玩这个游戏,却玩得有条不紊,安安静静。   像老夫老妻开了一家餐饮店。   他切菜、切西红柿,陆忱就把他们扔到锅里煮,煮过了倒进碗盘里,他再风风火火端去上菜。   通关,然后下一关,煮意大利面、烧卖、披萨。   这样简单机械的动作,就一直从中午,重复到日暮。   窗外黄昏的时候,他玩累了,放下手柄,拆开一包小零食,问陆忱:“陆老板,你什么时候退休啊?”   风华正茂的陆老板:……   半天才僵硬蹦出一句:“小叔叔,我没有老到考虑这件事的年纪。”   自从小叔叔缩水之后,他似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年龄危机。   宁晃说:“那你现在考虑,要不等退休了,我们开家饭店吧。”   他在毛毯下懒洋洋说着胡话。   谁知道陆忱却问:“开什么店?”   他想了半天,说:“要不煎饼摊吧。”   “我可以负责给你炸淀粉肠。”   然后炸一根,可以偷吃四五根。   他家的陆总,就这么被他安排去摊煎饼了。   陆忱就说:“那今晚就给你摊家庭版本,成功就进一步拓展市场,准备陆氏煎饼融资上市。”   宁晃被逗笑了。   傍晚的昏黄日光,透过玻璃门,落在客厅,把两个裹着小毛毯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拉得很长。   游戏还没有通关,放着欢快轻松的音乐节奏,手柄也还放在地上。   宁晃吃着小零食,陆忱似乎收到了什么文件信息,在低头拿手机看。   裹着毛毯的陆老板,看起来格外有温度。   宁晃忍不住裹着小毛毯,往他身边靠了靠。   又靠了靠。   一点一点挪近了。   陆忱不说话 ,也不动,看得很专注。   他又往陆忱的身边靠了靠。   米色地板上,两个影子也挨得越来越近。   他最后快靠上的时候。   冷不丁被揽住了肩膀。   陆忱把他一把拉到身边儿去,两颗脑袋都碰在一起。   小刺猬这才炸了毛,凶巴巴说:“你动什么动,让你动了么。”   陆忱一本正经说:“我就是有点冷。”   宁晃愣了一下,皱着眉,伸手摸他额头。   妈的,屁事儿没有,温度比他还低。   又忽悠他。   揍了他一拳,陆忱也不恼。   依旧跟在他窝在一起,问他:“还生气吗?”   他冷声哼:“怎么?生气就不能挨着你了?”   陆忱闷闷地笑。   把头搁在他颈窝。   说,嗯,那就多挨一会儿。   笑意盈盈的声音在他耳边,像比这黄昏更醇厚醉人的酒酿,迷魂汤似的,绵绵钻进他的耳朵,灌进他的心尖儿里去。   灌得他耳根发烫,心软又忿忿。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喜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人的时候。   陆忱先长成了那个样子。   太狡猾了。 第45章   144.   晚上陆忱自己量了量体温,三十六度五,烧是已经不烧了。   只是嗓子还是不大舒服,鼻子也不通气,估计还是在病中。保险起见,还是用跟昨天一模一样的手法,把小刺猬拎出房间。   吸取教训,还把门给反锁了。   宁晃失了忆脾气更凶,隔着门踹了一脚。   气哼哼说陆忱你他妈真有能耐,居然还反锁门,操了……   结果脏话骂到一半,门开了。   骂人的话怎么也吐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咽下。   却迎面被陆忱塞了小毛毯,说:“客房我白天通风了,你记得关窗,不然该着凉了。”   “被子可能不够厚,你在外面再加一层毛毯。”   又说:“厨房养生壶里我留了姜茶,你喝一点再睡,白天跟我呆一起那么久,还是不太安全。”   宁晃隔着门骂得很凶,结果见了人,反而张不开嘴了,只有眼神儿硬气“嗯”了一声。   却被陆忱轻轻拍了拍他的嘴唇:“骂脏话?还踹门?”   又听陆忱一本正经问他:“宁晃,我是因为不想跟你睡,才赶你出去的么?”   “还是你确实不会生病?”   陆老板眉梢眼角明明是笑着的,穿着睡衣家居服也柔软安逸,却偏偏无声无息沁出一点儿迫人的气势来。   唬得十八岁小朋友喉结上下,忍不住紧张地攥紧了裤边儿。   ……明明刚才挨着的时候,还像是好脾气的大狗,怎么这时候又凶得厉害。   小刺猬也知道自己理亏,憋憋屈屈地哼唧一声:“……不是。”   “有话好好说,踹门又是什么意思?”陆忱又问他。   他也答不上来,他确实就是一身的臭脾气、坏习惯。   本来已经炸起来的刺,都可怜巴巴软下去。   陆忱温煦的凤眼眯起来,轻声威胁:“不许被我抓到第二次,知道吗。”   宁晃浮皮潦草地“哦”了一声。   陆忱又追问:“哦是什么意思,知道还是不知道。”   宁晃低着头,恶声恶气说知道了。   陆忱这才又笑起来,揉了揉宁晃的头发,在发顶轻轻软软亲了一口。   小刺猬的头发不粘发胶的时候,又软又蓬松。   陆忱说:“回去吧,晚上给你打电话。”   宁晃“哦”了一声。   等陆忱关上门才回过神儿来。   自己为什么这么怂?   他就是不知道 ,陆忱还能把他吃了么?   这时候他又不像白天一样,被陆忱温柔迷得七荤八素了。   心里偷偷骂,三十四岁怎么找的男朋友,找个人回家来治自己的?   却又只得抱着毛毯,灰溜溜到客房去。   他是没有三十四岁的记忆的。   也就是说,他在合宿基地里想他那么久。   回了家,居然要一个人睡。   宁晃气地又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看见陆忱的通话打过来。   眼疾手快就给按掉了。   ——通话什么通话。   不通。   145.   十八岁可能是宁晃最直白冲动的年纪,也是脾气最大的年纪。   叛逆期,明知道错的是自己,但被人压制了,心里还是不服气。   还要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这房子是他的,他凭什么不能踢一脚。他又没有踢得很大力气。   脏话……脏话说得不对,但他也没有说得很难听。   他说了什么来着。   结果过了一会儿,陆忱给他发语音条。   他还是没忍住给点开了。   听见那边陆忱声音带一点柔和,慢慢说:“小叔叔,不是故意凶你的,我对在家里摔门砸东西这种事格外敏感,踢门也一样。”   宁晃忽的想起,记忆里陆忱是跟他说过。   他父亲就是喜欢摔门、砸东西,以粗鲁和破坏来在家里昭示存在感的人。   手指不自觉就偷偷揪住了毛毯的绒毛。   过了一会儿。   又一条短短的语音。   “我也想你。”   宁晃本来皱着的眉,一下又舒展了,迟疑半天,又打了个语音回去。   陆忱接了,没说话。   宁晃这时候又把自己找的理由忘光了,半天才说:“下次……不踢了。”   想起自己抽烟的承诺来,又补了一句,“尽量。”   打工那会儿学来的坏毛病太多,生气时骂句脏话,不高兴了踢一脚墙边,他是不配向客人撒气的、也没资格跟老板谈条件,受了委屈,也只有这种粗鲁的方法来发泄自己。   陆忱说:“好。”   又一本正经问:“没因为生气,偷偷抽烟吧?”   宁晃说:“没有,你怎么管这么多。”   陆忱就在电话那边笑,说,不然总惦记着,容易睡不着。   宁晃“哦”了一声。   陆忱就笑:“干嘛,还记仇啊?”   宁晃说:“不然呢?”   他窝在客房的大狗身上,裹着被子和毛毯,气哼哼地说:“一码归一码。”   “踢门是我不对,说脏话我也不应该,但是你……”   他说不出太矫情的话,嘀咕了一声,说:“反正我不高兴。”   “因为我赶你自己睡觉,还是因为记忆里我表现太糟糕?”陆忱问。   他说:“……都有。”   陆忱就笑起来,半天才说:“小叔叔,你再往后面再想想好不好。”   “我勇过一次的。”   电话那边就故作委屈似的叹息:“怎么就不记我点好呢……”   ……勇过吗?   宁晃狐疑地皱起眉,   真的开始用力回忆起来。   146.   就是在旅游时发生的事。   宁晃成了大明星,手头便宽裕了不止一星半点。连带着陆忱的衣柜也被他塞得满满当当,整日打扮得像是个富裕家庭的小少爷。   加上他长相俊美,学识更是出类拔萃。跟在宁晃身边多年,连青涩也褪去许多,越发出落出不卑不亢、谦逊优雅的贵公子仪态。   这时候哪怕有一两样是他自己买下的大众货,别人也只当他是手头阔绰,不在乎牌子。   平日里在学校倒还好,同学后辈都知道他是修道成仙、油盐不进的一尊活佛。   一出了学校的大门,便难免招来许多青睐爱慕的目光。   每逢出去旅游,狂欢、酒吧、音乐节,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他出去转一圈,总要有一两个给他递名片,搭讪交换联系方式的。   但他从没有回应,只青涩地笑笑,推拒掉所有橄榄枝,笔直走向他的小叔叔。   他好像眼中看不到任何的青睐爱慕,只看得到宁晃一个人。   那次也是如此,他们旅行中,有人邀请宁晃去邮轮上的酒会。   他没有去过,宁晃便也带着他去凑热闹。   只是宁晃在阴凉处吹风,他替宁晃去拿酒水甜点。   回来时便遇上了好几个搭讪的。   他便轻描淡写地一一拒绝,孑然一身回来,只把酒水甜点放到小叔叔的桌上。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宁晃冲他勾了勾手指,他便倾身。   然后宁晃从他兜里夹出一张名片来。   看了看头衔,弹了弹,勾起嘴角,说:“是刚才那个穿白西装的。”   陆忱低头专注把刀叉擦拭干净,只是道:“没注意。”   宁晃吹着微咸的海风,把名片又塞回他的兜里,懒洋洋说:“大侄子,他看上你了。”   他连眉梢都不曾挪动,只是说:“是么。”   宁晃便叹气,说:“你不是喜欢男人么?”   “连我都看出来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开窍。”   他便笑着说,可能生来迟钝。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懵懵懂懂,看不懂任何人的青眼,小叔叔便会允许他所有亲近的行为。   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出现在宁晃的身边,挡掉所有对宁晃叵测的视线。   ——他的懵懂,成了两个人之间的障眼法。   甲板上的海风有些凉,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小叔叔披上。   有正在演奏的乐队,传来悠悠扬扬的乐声。   宁晃倒笑起来,喃喃说:“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他说:“怎么回事儿?”   宁晃便笑着吃一口小蛋糕:“光看脸,看举动,倒像是很会恋爱的小少爷。”   他便也笑着说:“我不是。”   既不是什么小少爷,也不是很会谈恋爱的人。   他只是小叔叔身边的陆忱。   他其实希望这个话题过去,避免他的装傻充愣无法再继续维持下去。   但偏偏宁晃喝了两杯,便似乎起了一点兴致,问他谈没谈过恋爱。   他便驯顺地颔首,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真的没谈过?”   “真的。”   宁晃就凑近了,笑话他,说:“不应该啊,长得这么帅,应该还挺招人喜欢的,怎么没人要呢……”   “难道是太傻了么?”   夜里的星星很亮,天气晴朗,他侧头望去,只有浮浮沉沉的海水,远处也望不见陆地。   甲板上的人在醉中欢饮,不知今夕何夕。   仿佛他们会就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漂流下去。   宁晃的声音里带着醉意,半真半假,像是在抱怨自己拉扯大、包装好的崽子就这样滞销。   “陆忱,你怎么那么笨呢。”   “连有人喜欢你都看不出来。”   说话时,睫毛一颤一颤。   灰色织银的衬衫,在夜里流过水似的光泽,马尾上缀着银色的饰品,也跟着星星摇摇晃晃、忽闪忽闪。   这模样漂亮到他眼圈儿都热了,许久能移开目光去,心平气和地说:“看不出来也没什么。”   他知道自己喜欢谁就行了。   宁晃便嗤笑一声,说:“那接吻总接过吧。”   又强调,说:“不是碰一下那种,要伸舌头的。”   说这话时。   酒水又润泽了宁晃的嘴唇。   按照平时的习惯,他应当劝说小叔叔少喝一些,但现在他好似比宁晃醉得还厉害,满眼只有小叔叔的嘴唇。   平时会一张一合、凶巴巴训他,又会绷不住笑意、喊他大侄子的嘴唇。   他说:“小叔叔,你……亲过?”   宁晃的眼神儿飘了一下,喝酒的手也明显顿了顿,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他的手指动了动,抿了抿嘴唇,说:“是以前谈过恋爱?”   宁晃又“嗯”了一声。   他没说话。   半天又问,说,像你说的那样?   问方与答方一下调转过来。   宁晃明显不如先前一般自在,咳嗽了一声,站起来说:“吃好了,回去吧。”   他便也跟着站起来,固执地追问:“小叔叔……”   宁晃便不耐烦、有些暴躁地说:“我二十七岁的人了,也应该……”   话没说完。   就被他挤在暗处,吻住了嘴唇。   舌头也伸进去那种。   亲得很笨拙,但是他却将小叔叔箍得很紧,生怕一松手,就随着星辰的倒影一起消失在海水中。   那灰银色的衬衫是他给宁晃熨的。   也是他弄皱的。   他隔了许久才放开宁晃。   宁晃已经呆了,一只手还拿着酒杯,一只手僵持在半空,耳根眼尾都红得狼狈不堪。   他退后了一步,垂眸问宁晃,说:“小叔叔,是这样的吗?”   宁晃傻了半天,说:“……差不多。”   到这时才如梦初醒。   陆忱竟浮现出一丝懊悔。   他让酒气和醋意冲昏了头,才直接就亲上去了。   把那一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了。   宁晃也许是看出他的后悔了,闭了闭眼睛,还是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宁晃说:“是挺像的。”   “大侄子,再有下次,我就揍你。”   他说:“好。”   宁晃把酒杯放下,面对着他,低头整理衬衫上的褶皱。   垂眸时,辨不清眼底的晦暗神色,只有惫懒的动作,抿得冰冷的嘴角,和渐渐褪去红热的耳根。   一切痕迹就这样轻飘飘的,将要随着海风消逝了。   宁晃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   却猛然被他捉住了手。   他吻了他脸颊。   声音几乎都在发颤,说:“小叔叔,你现在就揍我吧。”   ……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第46章   147   其实陆忱曾见过许多对他和宁晃的离谱揣测。   大都是在网上,有人谈到他们多年似友非友的交情时,总免不了有许多浪漫的遐思。   无外乎是西装革履的陆总,与光鲜亮丽的音乐人,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间萌生的爱意。   初见要在高级餐厅,再见要在酒宴,光影交错间,他邀请宁晃看电影、谈音乐、为他演奏钢琴、再挽着他的手送他回家,为他挡去麻烦,天鹅似的驻留在宁晃的身边。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是“扑通”一声栽进宁晃脚边的尘土里,笨拙得像一团毛球,被宁晃捡起来拍拍打打,洗干净,又塞进兜里。   他怯懦又小心翼翼地抓着宁晃的衣襟、爬到宁晃的头发上,揪着宁晃的小马尾,生怕宁晃走得太快,把他丢下。   一不留神又滚到地上,差点被人踩扁。   宁晃又蹲下身,骂骂咧咧、戳着他的额头,把他捡起来。   “也不是没有像天鹅的时候,”十八岁的宁晃在电话里嘀咕,“至少我刚失忆那一下,你突然冒出来,还挺像的。”   不过也只有从天而降那一下,后来更像是坏心眼的鹅妈妈。   陆忱就在电话那边轻轻地笑,半晌,说:“小叔叔,我的事都跟你说了,那你前任的事,能不能也跟我说说?”   前任???   宁晃一时语塞。   这么说吧,他翻遍自己回忆,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连姓钱的都找不出几个。   在遇到陆忱之前,他一门心思就是赚钱生存,遇见陆忱之后,更是别人的边儿都没碰过。   而通话另一端的陆忱,还要一本正经地问他,说:“小叔叔?有几个?”   宁晃只得结结巴巴给二十七岁的自己圆谎:“两……两三个吧。”   陆忱又问:“那是两个还是三个?”   宁晃睁着眼睛说瞎话,反正人多总比人少热闹点,就说:“可能是三个吧。”   “那,接过吻吗?”   宁晃赶紧想:“我说接过……那就是接过……”   把迟疑的“吧”字咽回肚子里。   陆忱在那边儿忍笑忍得辛苦,却偏偏要问:“怎么亲的?”   ……完了。   知识盲区。   宁晃紧急搜索自己的记忆,发现自己接吻经历极其匮乏,上一次还是自己临时变回三十四岁发生的意外。   还有,就是梦里。   陆忱好心提示他,轻声说:“有什么感觉吗?”   宁晃就“唔”了一声。   陆忱在那边“嗯”了一声,等待他的回答。   完了,混不过去。   十八岁的小刺猬绞尽脑汁,用粗陋的、毫无暧昧的语言去敷衍:“亲了就亲了,哪有什么感觉。”   “脑子有点晕,像是有一群大鹅跑过去,耳朵有点热,像是听到了很多声音,又……什么都没听到。”   然而,还有许多。   无可回避的柑橘气息,陆忱暖洋洋贴上他的手掌。   被别人肆意牵扯的情绪,带着不甘的贪恋。   ……他在给陆忱描述,他吻他时的感受。   于是越说,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他从没写过情歌。   通话寂静了下来。   半晌,陆忱轻声喊他:“小叔叔?”   明明声音一如往常,宁晃却总觉得他舌尖儿一定卷着一颗甜甜的糖珠。   宁晃气势骤起、咄咄逼人:“问什么问,哪来那么多问题。”   陆忱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通话另一边凶神恶煞点了结束。   通话时长:1:21:31   ……又唠唠叨叨说了好久。   陆老板忍着笑意,就这样歪倒在床边,慢慢按着屏幕输入:晚安。   对面弹出一个盖着被子的猫猫睡觉表情包。   嗯。   明天应当好好问问。   ——小叔叔跟前任的旧情。   148.   18岁笔记:   我有前任吗!!!??   34岁用力批复:   必。须。有。(红字、重点标记符号)   (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   18岁:   糟了,露馅了。(垂头丧气捂脸尴尬小人)   34岁:   ……(同款垂头丧气捂脸小人)   149.   夜深人静。   只剩下小刺猬瞪着手机,一页页翻着手机记录,脑子里反复回放之前陆忱对他亲近的举止,亲吻时的情态。   本来自己就睡不着,通了电话,越发辗转难眠,恨得牙根痒痒,暗骂陆忱害人不浅。   半夜蹑手蹑脚爬起来,想钻回主卧去。   谁知道这一招三十四岁已经用过了,陆忱把门反锁得结结实实,按了两下把手,纹丝不动。   小刺猬偷渡失败。   把头发抓得乱蓬蓬,又顶着一头恼火跑回客房,怎么睡都不舒服。   一会儿觉得床硬,一会儿又感觉被子薄,枕头是他在主卧睡惯了的,却还是觉得矮了。   最后气咻咻打开衣柜找被子。   却冷不丁瞧见了一柜子的衣服。   不像是他自己的品味,却件件都带着熟悉的气息,是陆忱的。   他这才恍恍惚惚想起,这家里一间主卧一间客卧,陆忱原来应当就睡在这个房间。   现在陆忱的东西已经大都收到主卧和储藏室,用不上的东西,也有专门的别墅来贮存。   但还是有些旧时的衣服没有收起。   ……陆忱的衣柜啊。   小刺猬皱着眉关上门。   但是鼻尖儿又动了动,   淡淡的柑橘香气萦绕在弊端。   又爬起来,拉开。   冷了随便拿一件来盖……应该不要紧吧。   明早再还回去就好了。   他迟疑着打量着这些衣服。   应当是陆忱二十几岁读书时穿的,黑白米棕占大多数,偶尔也有墨绿、浅蓝、姜黄这样的跳跃色调。   背包被整整齐齐地收纳在角落,每一个都很大。   宁晃闭上眼睛,就依稀浮现出一个青涩温柔的男生形象来。   床边还有一张干干净净的书桌,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   但陆忱在这里住的时候,应当是用一个简易书立,在上面摆满了许多专业书籍的。   应该还有一盏简单的台灯。   男生在案前,皱着眉敲键盘,敲一敲,停一停,鼠标咔哒咔哒响,书页被翻得哗啦啦,偶尔有荧光笔划过粗糙纸张的声音。   墙壁上挂着白色的提示板,最顶端写着明天晚上的菜谱。   杂粮米饭,清炒豆芽、凉拌娃娃菜、可乐鸡块。   后面用括号备注,葱姜要挑出来,小叔叔会把姜块当成鸡块。   甜点是牛奶布丁。   灰色外壳的电子时钟显示过了凌晨。   男生终于揉了揉眼睛,把桌上的东西归置好,文件分类存档、关机,把转椅推回桌子下,坐到床边。   面对着窗子的方向躺下。   仿佛跟这一刻的宁晃鼻尖儿对上了鼻尖儿。   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身上若有似无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宁晃把外套偷偷藏在怀里,终于涌出一点困意,把焦躁和恼火都揉得散去了,只剩下安心和被温柔包裹的气息。   一定是这些年来的习惯,没有这种味道就不安心,影响了他这个十八岁的无辜青年。   思维在困意里浮沉着,隐隐约约想,好怪,明明没什么诱人的地方。   怎么他二十几岁被蛊得晕头转向。   蓦地又睁眼,一把抓过手机。   ——不行,得定个闹钟,早起把衣服还回去。   不然他得多丢脸?!   150.   第二天。   陆老板是被六点的闹钟叫醒的。   这闹钟声还不是从他房间里传来的,而是从客房里传来的。   ——小叔叔。   陆老板揉了揉眼皮,踩上拖鞋过去看。   发现闹钟响着,宁晃睡得昏天黑地不为所动。   ……感情这闹钟就不是为了叫醒小叔叔,是为了叫醒他的。   陆忱哭笑不得地把他闹钟关上。   抓了抓头发,却发现小叔叔在被窝里抱着什么东西。   ……奶咖的,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偷偷拉起那东西的一角,却扯出了一条袖子来。   这下他想起来了,是自己研究生时的卫衣,小叔叔买的,穿去实验室,许多人都说好看,穿起来也很舒服,便穿了很多次。   后来袖子磨得起了毛球,小叔叔看不下去,才勒令他换一件。   始终舍不得丢掉。   但现在这件衣服,就在缩水的小叔叔怀里,宁晃睡得迷迷糊糊,甚至幼崽似的抱着衣服蹭了蹭。   陆忱嘴角,就压都压不住地上扬,连手里捉着的衣袖都忘了放手。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有人跟他抢衣服,小刺猬还要皱着眉凶巴巴地往回拽一拽。   非常霸道。   陆忱松了手。   于是宁晃心满意足地抱紧衣服,翻了个身继续睡。   但就这一翻身。   ……似乎睡梦中小刺猬也感觉出来不对劲儿了。   揉了揉眼睛,又翻了个身翻回来,正对上努力压抑笑意,眼睛亮晶晶的陆忱。   宁晃晕晕乎乎地看他,声音还带着睡梦中的晕头转向:“……怎么起得这么早。”   陆忱也不提醒他,就笑着“嗯”了一声。   “几点了?”小刺猬还没有觉出不对劲儿,甚至当着本尊的面,在衣服上又蹭了蹭。   “六点。”   “哦……”小刺猬又闭上眼睛,“我再睡会。”   六点。   他是不是六点有什么事来着。   半分钟之后。   陆忱清晰地看到,宁晃从脖子,一气儿红到耳根,红到头顶,死死闭着眼睛,就是不肯睁开。   掩耳盗铃地等着他离开。   他偏偏坏心眼儿地不肯离开,还拽了拽掉在被子外面的衣服袖子。   那衣服袖子就被迅速抽进被窝里。   过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多么糟糕。   连头也缩进了被窝里,紧紧抱着烫手的赃物。   “小叔叔,被子里闷。”陆忱忍着笑喊他。   被子坨坨一动不动。   “出来吧,不笑话你。”他又喊。   被子还是一动不动。   最后陆忱伸手,像剥开超大颗莲子似的,把小叔叔给剥了出来。   宁晃顶着番茄似的脑袋、瞪着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手上的赃物:“就是,昨晚特别冷……我就借来盖一下……”   却冷不防被亲了亲额头。   “早安。”   陆忱含着笑呢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刺猬:紧急征集一个地缝和三个虚空前任,急,在线等 第47章   151.   整整一个早上,宁晃的脸色都在黑黑红红之间横跳,不敢直视陆忱的表情,吃早饭都抬不起头来,偏偏还要死鸭子嘴硬地跟陆忱强调:“真的是天太冷了,我本来是想找被子的,就、就借了你一件衣服……”   所谓越描越黑也就是这么回事。   陆忱也不反驳他,就是笑眯眯把早饭放到他面前,认认真真点头,说:“我明白。”   等宁晃抬头一看。   这家伙嘴角翘得老高,要是有条尾巴,早就得意洋洋摇起来了。   !他明白个屁!他得意死了好吗!   宁晃顿时更气。   握着叉子、凶神恶煞把煎蛋钉破,嫩嫩的蛋黄淌出来,被他卷了卷,一并塞入口中。   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老板心情大好,连今天的早饭都做得格外丰盛,连煎蛋都用模具煎成了小云朵的形状,小香肠焦得恰到好处,卷饼用半透明的饼皮裹着鲜艳的蔬菜丝,配了甜辣的酱汁,榨了新鲜橙汁,最后还配了带草莓和奶油的小松饼。   宁晃的情绪便越发悲愤,连饭都做得这么好吃,让他连吃两口就立刻开溜都做不到。   只能恶狠狠地机械咀嚼。   陆忱就把橙汁推到他手边,笑着说:“慢慢吃,别噎着。”   宁晃只能埋头苦吃,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被闹钟叫醒。   妈的,他还抱着衣服蹭过。   当着陆忱面儿蹭的,简直连面子里子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但也万幸,陆老板是要出门工作的,只在餐桌欣赏了一小会儿他的窘迫,就起身去打理自己。   细心整理好领带、扶着玄关穿鞋的身影,却又跟记忆里大男生依稀重叠。   宁晃撑着下巴,咬着香肠,不自觉盯着他发呆。   却在陆忱抬头的一瞬间,又赶紧低头,收回目光,碎发就落了下来。   陆忱说:“小叔叔,过来下,我穿了鞋,不方便过去。”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挪过去说:“做什么。”   陆忱在玄关柜的抽屉里翻了翻,摸出来一枚小发卡,帮他把头发别上,轻声说:“头发有点长了,会挡眼睛。”   他“哦”了一声,说:“附近有理发店么,我去剪。”   伸手摸了摸,没有摸出发卡的形状来。   “大明星,你有点自觉,让团队造型师过来给你剪。”陆忱便闷笑了一声,顺手摸了摸他后脑脖颈处,轻声问:“后面也长了一点,如果要剪短,记得跟他说一声。”   哦,他是大明星来着。   小刺猬这才有了一点自觉,偷偷翘起嘴角:“后面不剪了吧,留着扎起来。”   好像记忆找回来之后,喜好审美也在慢慢跟二十几岁趋同了。   开始喜欢之前自己留的酷炫小马尾了。   陆忱的指尖儿不知不觉蹭过他的后颈,轻声说:“那我上班去了?”   他抿了抿嘴唇,“哦”了一声。   “不跟我去?”陆忱问。   宁晃翻了个白眼,说今天要去工作室,再说,你总想着上班带家属干嘛。   陆忱笑而不语。   宁晃又扯着他领带瞪他,气势十足地威胁:“昨晚的事,不许笑话我,否则揍你。”   陆忱就轻声说,没有笑你。   “真的?”宁晃狐疑地盯着他的脸。   “嗯。”陆忱努力把脸上的窃喜收拾起来,做出陆老板正人君子的温柔面孔。   宁晃这才慢慢松开他的领带,皱着眉看了他半天,说:“那你不许动。”   陆忱“嗯”了一声。   却猝不及防被小刺猬抱住。   手臂小心翼翼地环着他,头慢慢轻轻埋在他颈窝,眉头紧锁,神色也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个曾经尝试过多少次,都无法完成的任务。   餐桌上的白瓷盘子还残余了一点嫩黄的蛋液,窗外隐隐有鸟吱吱喳喳地叫,露台上的植物,在滴落着清晨的珍珠。   宁晃想,也许在他二十七岁时,曾经渴望过许多。 第48章   152.   临近下午的时候,展延来了一趟宁晃的工作室。   本是宁晃跟陆忱开溜时,行李留在了合宿基地,展延这个老好人替节目组问了一句要送到哪里。   偏偏展延一时兴奋,给宁晃听了他录得一团糟的歌。   听过以后,小宁老师只回复了他一个:……   他心虚地说:“在家里录的,效果不太好,租录音棚有点贵,等完善了再去录。”   宁晃半天没回话,最后跟他说:“你把行李过来吧。”   又说:“带上歌一起来。”   跟他关系好的选手,纷纷同时发出羡慕和哀悼的讯息,仿佛他即将为了音乐而献出生命。   去的时候,宁晃在工作室外间的窗台上坐着,衣着简单、头上别了一枚刺猬的小发卡,越发高中生似的模样,单腿屈起,戴着耳机听一张旧CD。   窗外黄叶飒飒落下,仿佛连他都染上了一抹金黄,成了这窗框油画的一部分。   展延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看过来,才低头说了一句:“宁老师。”   宁晃按了暂停键,摘下耳机,淡淡说:“来了就录吧。”   无论是什么年纪,什么打扮,他似乎天然就跟旁人都隔开一丝距离感,尤其是单独相处时,越发显得傲气孤僻。展延有时很难想象,宁晃私下会怎样跟人相处。   展延小声说:“小宁老师,节目组说,让你给我录一段的视频。”   宁晃说:“什么视频?”   展延:“加油打气的视频。”   宁晃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说:“你歌录成那样,我给你打什么气?给你打点脾气?”   展延:……   宁晃是正了八经给他当成单曲来录的,展延挨了几番的骂,终于豁出去,倒唱得宁晃满意了些,还帮他录了一段吉他的旋律。   一熬就熬到了晚上。   展延终于能松口气时,看着宁晃的吉他、小声说:“宁老师,你这儿总算有一样是我买得起的了。”   “以前我也有过一把这型号的吉他。”   他一进门儿,就知道宁晃虽然楼盘住得不是很贵,但这工作室却贵得离谱,估计整个工作室,只有宁晃手上那把量产的吉他他买的起。   宁晃怔了怔,皱了一天的眉头,也骤然舒展了一点,说:“别人送的。”   展延喝水润喉,难得大着胆子打趣:“用到现在,不会是初恋吧?”   一直严肃冷淡的小宁老师下意识想点头,却又控制住自己,骤然咳嗽了一声。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宁晃半晌迟疑了片刻,问他:“展延,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展延点了点头,边喝水润喉,边道:“怎么了?”   “退男团多久了?”   “有个五年了吧……”   “长得也还行……”宁晃用若有所思的目光,上下看了他半天,“应该谈过恋爱吧?”   展延看了一眼窗外的深夜,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时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一口水卡在喉咙里,瑟瑟发抖:“谈,谈过。”   宁晃追问:“谈过几个?”   他答:“两、两个……”   宁晃问:“亲过吗?”   展延立刻站起,当场“蹬蹬蹬”后退三步,结结巴巴说:“宁老师,我、我是直男。”   宁晃:……妈的,谁管他是不是直男。   153.   误会还是在三言两语中解开,宁老师对他没兴趣,只是需要一个拥有前任的经验。   展延便如此这般嘀嘀咕咕,碍于个人隐私,没讲得非常具体,但还是让宁晃连连点头,完全有信心应付陆忱突如其来的提问。   比如第一场恋爱什么时候谈的。   跟前任关系怎么样。   为了给二十几岁的自己,留一点身为长辈的面子,不留下一个吹牛小叔叔的印象,宁晃可以说是下足了功夫。   却忽得听闻电话声响起,低头瞧了一眼来电提示。   老流氓。   便禁不住眉梢一动,站到边儿上去接通了,便听得电话那边陆忱一声叹息。   “小叔叔,已经八点多了。”   陆忱刚刚就给他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催他上楼回家吃饭,宁晃声音便有些心虚。   本来冷淡锐利的眉眼,不自觉也变得湿润柔和,透出一丝春潮带雨似的期待。   陆忱问他:“录音还没录完?”   宁晃小声说:“还没,正在休息。”   陆忱的声音便透出一丝委屈来:“小叔叔,菜要凉了。”   他便别别扭扭说:“不是让你先吃么?”   电话那边不说话。   宁晃偷偷看了展延一眼,想到自己是在跟人请教怎么忽悠陆老板,不知怎的,生出一丝心虚来,小声说:“……那,我尽快回去。”   电话那边的陆忱轻轻“嗯”了一声。   嘴上明明是有些嫌他多事的,但嘴角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跟着翘起来。   放下电话,宁晃抿了抿嘴唇、把手机塞到兜里,说:“今天要不先录到这儿吧,过两天再约个时间继续。”   “我得回家吃饭去了。”   这话说的就可爱。   展延在边儿上看着,他有种错觉,小宁老师像他十八岁读高中的弟弟,偷摸谈了个爱生气的女朋友。   便不自觉也跟着傻乎乎笑起来,说:“谢谢小宁老师。”   宁晃火急火燎地摆手说:“快走吧快走吧。”   嘀咕说:“不然再过一会儿,人该杀过来了。”   这句话展延没听清楚,他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顺便帮宁晃把录音室的东西归位,只是想着借用了老师的工作室,总不好弄得乱七八糟就走。   一切收拾停当,却忽地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循声看去,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影。   陆总的身型颀长俊秀,却不像先头见到时西装革履,穿着简单柔软的家居服,系着奶黄色的围裙,就这样站在门前,一手看着手机时间,一手象征性地敲了三声门。   眉宇含笑,声音淡淡,却总透着几分久居上位的气场来。   就是一身居家慵懒的打扮,叫展延很难把他跟平时的陆总划上等号。   就是说,陆总,在家里给小宁老师做饭呢?   “打扰一下。”   “能把小宁老师借我用用吗?”   陆忱慢悠悠说:“饭做好了——我缺个人,跟我一起吃饭。”   展延便见十八岁的小宁老师,骤然红了耳根,凶巴巴抬起头,瞪着陆忱说:“不是说了马上就回去么……谁让你下来了。”   “下楼扔垃圾,顺路过来看看。”陆忱说着,目光凝固到宁晃身上,“都等了你好久了。”   口气柔和得不像是抱怨,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偏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宁晃看了他一眼。   又看了展延一眼。   最终小刺猬咳嗽一声,偷偷揪起陆忱围裙的一角。硬着头皮在新熟悉的后辈面前说:“那什么,我得回去……跟他吃饭”   展延点头如捣蒜。   154.   送走了展延,等电梯的时候,宁晃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但张了张嘴,却又没有说出来。   陆忱也没说话,只是盯着液晶屏。   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两个人都在等着电梯,电梯却慢得像是蜗牛爬藤,迟迟不肯上来。   宁晃好半晌才开口,挑剔似的扯他围裙的一角,轻哼一声:“你怎么还穿着这个来了……”   陆忱平平淡淡说:“你总不回来,我刚把厨房刷了一遍。”   嗯。   是陆忱能做出来的事情。   电梯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陆忱按了六楼。   宁晃伸出手去,险些碰到他的手指,又撤了回来。   这时电梯门像是卡壳了似的,一动不动,两人便傻愣愣站在那里等着。   等到宁晃伸出手去按关门键,这两扇门,却又慢吞吞合上了。   什么破门。   宁晃尴尬地把手指塞回自己的裤兜里,木头桩子似的盯着地面。   电梯缓缓上升,却是陆忱蓦地开口,轻声说,要不要交换一下问题答案。   宁晃嘀咕,说什么答案。   陆忱说:“为什么不高兴的答案。”   小刺猬低着头、手抄着兜不说话。   “那我先说?”陆忱好脾气地笑了笑,盯着他的头发说,“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尤其不喜欢我做了两个人的饭,自己只能一个人吃,会有很强烈的失落感。”   宁晃愣了愣。   他的记忆里,陆忱很少这样直白,哪怕他二十几岁主动开口去问,陆忱也只会说一句没什么掩盖过去。   他那时起初以为陆忱是叛逆期,后来才想明白,也许是陆忱在原本的家里,就没有开口表达不快的余地。   他慌里慌张地“嗯”了一声,却又觉得不够郑重,半晌又说了一句“知道了”。   陆忱说,可能还有一点,不喜欢你为了别人加班。   宁晃嘀嘀咕咕,说:“也不是为了他,我本来就喜欢弄歌……”   “我知道。”陆忱轻声说。   宁晃在兜里的手指偷偷蜷缩,又展开。   陆忱说:“你呢?”   宁晃抿着嘴唇,盯着他奶黄色的围裙,和柔软的家居服袖口。   应该是为了方便下厨,挽了几道,露出小臂有力又白皙,不知道是不是烤过一炉饼干,身上的味道都透出一丝甜意。   踩着毛茸茸拖鞋的,穿着围裙的,浑身上下都透着暖洋洋家的味道的陆老板。   像冬天里柔软巨大的毛绒玩偶的陆老板。   本来以为是他的限定版。   教展延看见时,心里便酸溜溜的不快。   半晌才耳尖儿染粉了,嘀咕说:“……不喜欢你这样被别人看见。”   宁晃眼神儿跟陆忱对上。   陆老板笑起来。   电梯门“叮”一声,缓缓打开时。   他听见陆忱小声喊他醋包。   他脸皮火辣辣地烧,正待反驳。   却听他俯身在他耳边说。   “知道了。”   “不给别人看。” 第49章   155   晚饭拖到八点,吃了许久,餐桌上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晚餐的金丝虾球,公司的新闻发布会,展延的歌,节目组让宁晃录下的打气视频。   据说那打气视频的内容叫展延压力骤增,万分希望这个视频可以不要让自己看见。   傍晚时,陆忱洗澡出来。   发现小刺猬在灯光下,认认真真收拾自己的乐高和乱丢的衣服。   宁晃在音乐之外、其实是个颇为粗心的性格,陆忱刚搬进来那会儿,每天都能在各种地方捡到他的小皮筋儿,然后看着小叔叔满屋子找东西扎头发。   衣服在沙发上有个固定的角落,垒成小山,等着阿姨来打扫卫生时一起塞进洗衣机或者送去干洗。门口五六双鞋,就是懒得收起来。   被子从来不整理,起床时什么样子,出门时就是什么样子,回家就着那个样子倒头就睡。   人是干净的,家也不算脏,就是乱得陆忱头痛。   他刚搬进来时,他恪守一个白吃白住的客人本分,井水不犯河水,不去碰小叔叔的私人物品和习惯。   后来熟悉了,就忍不住今天顺手收拾一点,明天顺手收拾一点,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   宁晃发现自己的生活也被陆忱一并打理改变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久了。   那时候小叔叔才迷迷糊糊发现,自己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衣服都会消失,过几天出现在衣柜,脱下的鞋第二天会刷新在鞋柜里,地板总是光可鉴人、玻璃杯总是亮晶晶。   说过一次喜欢的柑橘香调,就总是弥漫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出去旅游回来以后,越发意识到,家里比酒店还要干净舒服。   宁晃把衣服扔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这个动作不大好,最后思考了半天,叠起来,板板正正堆脏衣服的老位置。   他便笑着跟他说:“回头买个脏衣篓吧。”   宁晃就皱着眉“哦”了一声。   他又说,再买个挂衣服的架子,出门常穿的外套可以挂上去。   宁晃又“哦”了一声。   他说,出门的地方还可以摆个地垫,就不容易弄得门口都是尘土……   宁晃皱着眉看他半天,他才恍然惊觉。   他在对小叔叔的家指手画脚,像是他可以永远住在这里一样。   却听宁晃问他,说:“我记得你有驾照?”   陆忱有点不好意思,说:“大学考了,没太上过路。”   宁晃扔给他一串钥匙,说:“车库在B1层,宜家自己导航去。”   “回来给我带箱可乐——无糖的,不然经纪人又要骂我。”   陆忱接着钥匙,半晌没动,心想他家小叔叔心可太大了,也不怕他把车给撞了。   宁晃好像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了,看了他半天,终于起身,说:“算了,我跟你一起去。”   他想到小叔叔也旅游回来不久,说:“你要是累,我就自己去。”   宁晃便轻哼一声,低着眼皮说别了。   “撞了车不要紧,再把人给撞了。”   “你让我上哪儿去再找一个田螺先生。”   田螺先生。   小叔叔的声音轻飘飘。   陆忱的心情大好,嘴角也跟着翘。   就这么愣个神的功夫,又见宁晃满处找小皮筋儿。   他便从门口盒子里摸出一个给他。   宁晃的眼神儿一顿,慢悠悠把头发扎起来,嘀咕说:“你这个盒子也多买几个。”   洗手间放一个,卧室放一个,门口放一个。   省得他到处找。   陆忱就笑了一声,说:“好。”   156   十八岁的宁晃灯下一边收拾自己进门儿时乱丢的衣服,一边迷迷糊糊找不到地方放。   冷不防被接过去。   陆忱捡了两件里头的衣服,放进浴室的脏衣篓,又把外套挂在外面的架子上。   乐高没来得及拼的部分,找了一个隐藏收纳箱,笑着说:“等我们拼完了,就摆到架子上。”   宁晃“哦”了一声,还乖乖往收纳箱里看了一眼。   只是鼻尖还萦绕着陆忱刚刚洗完澡的洗发水的气息,带着一点儿潮湿的水汽,让他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陆忱笑着问他:“怎么忽然想收拾东西了。”   宁晃就嘀咕说:“我是在想,你会不会也不喜欢我乱扔东西,只是一直都不好意思说……”   他上楼时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了,陆忱既然讨厌一个人吃饭,那他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应该会讨厌他乱七八糟的生活习惯。   宁晃皱着眉开始思考自己在家里都做过什么。   被子没有收拾过,回家衣服乱扔,玩过的乐高随便就堆在原地,第二天继续拼。   露台看过的书都堆在一起,听过的唱片在工作室,盒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客厅。   刚刚被陆忱领回家时,似乎还很拘谨,但随着记忆慢慢恢复,生活习惯也跟着恢复了,在家里也就越来越随便。   越想越皱眉,趁着陆忱洗澡,慌慌张张开始打扫卫生。   陆忱便忍不住闷笑一声。   半天才小声说:“其实不讨厌。”   宁晃抬眼看他,皱着眉问:“真的么?”   陆忱便轻轻“嗯”了一声。   “以前会都想收起来,后来觉得……也没什么必要。”   “东西放在原地,说明这几天还会听还会看。”   “衣服被子,我会跟自己的一起收拾起来。”   “你工作室我就管不着了,反正只有你自己用,嗯……我压力大的时候会去收拾,很减压。”   陆忱的在灯下的神色,越发柔和认真,漂亮的眉眼都带了星星点点的叹息。   “小叔叔,其实……你很照顾我的。”   无论是细腻、洁癖的习惯,还是有些爱吃醋,爱吃独食的性格。   他便也学着去包容宁晃的生活方式。   日子久了,宁晃在家里留下的痕迹,会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宁晃失忆失踪那两天,他看着宁晃扔在露台上的CD和看到一半的书,会感觉像是他的刺猬还四脚朝天睡在他的身边。   小刺猬皱着眉看了他半天,确认他应当是没有说谎的,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只是想照顾一下陆忱的生活习惯,毕竟那么久都住在一起……   却又忽得弹簧似的坐了起来。   宁晃惊恐万分地看着他,半晌忐忑艰涩地开口:“陆忱。”   “……我好像很久没洗过内裤了。”   他大大咧咧,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刚才忽然想起,似乎就只有刚住进来的时候,自己洗了几天。   后来变来变去的……记忆乱七八糟,这种小事就越发记不得了。   小刺猬苦思冥想自己洗澡之前的流程。   他洗澡前,跟脏衣服脱下来放在一起,然后换上陆忱准备的干净睡衣。   再之后,脏衣服不见了。   内裤也不见了。   再过几天。   它们一起变成干净的,刷新在衣柜里。   他盯着陆忱。   陆忱忍着笑咳嗽了一声,说:“你洗澡之后,我去洗澡,就顺手……”   宁晃瞪大了眼睛,张嘴、又闭上,又张嘴、又闭上,半晌挤出个:“你……你就不能问问我……”   他就不相信,这也是他二十岁、三十岁的习惯!   他没有这种习惯!   陆忱老神在在、毫不脸红:“确实之前也没有这种习惯,但是两条一起洗,可以节省时间和人力,反正一条也是洗,两条也是……”   “你闭嘴!”   小刺猬耳根爆红,凶巴巴一个抱枕就砸了过去。   照顾个屁的生活习惯!   陆忱忍着笑接住抱枕。   很快就迎来了更多的抱枕,以及一场轰轰烈烈的抱枕大战。   宁晃火冒三丈,险些把沙发给踩塌了才住手,又在一堆抱枕中凶巴巴挖出陆忱来,扯着他的衣领威胁,说:“以后不许碰!听见没!”   陆忱一本正经地小声说,完全不准碰,那也有点困难。   宁晃一下就想得歪了,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人跟蒸熟了似的,结结巴巴说我他妈才不管你,不许碰就是不许碰。   起身就要去衣柜。   他得看看款式。   具体了解一下陆忱最近都洗了些什么东西。   三角的比四角的丢脸。   卡通的比纯色的丢脸。   宁晃迷迷糊糊想,操了,他不会还有那种傻乎乎的披风款式吧?   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傻乎乎买了这种款,后面挂了个超人小披风,老板说这玩意属于超级英雄周边,还有蝙蝠侠款。   救命!他三十四岁应该已经变了品味了吧!   越想越惊悚,也顾不上殴打陆老板,挣扎着就要爬去看看自己这几天的款式。   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拉回抱枕堆里,跟陆老板一起倒在软绵绵的沙发上。   陆忱在一堆抱枕里翻了个身,偷偷捉他的手,声音像热乎乎的、拉着丝的白年糕,含着淡淡的笑:“小叔叔,我感冒好了。”   “今晚搬回来睡好不好。”   宁晃耳根烧得厉害,现在看他的脸都不大敢,哪里还乐意跟他睡,嘟嘟囔囔说不要,你自己一个人睡。   陆忱带点委屈看他。   他硬起心肠,看也不看他,轻哼:“反正我要自己睡。”   “你都把我赶出来了,谁还跟你睡。”   顺便念念叨叨说服自己:“今天自己睡,明天自己睡,后天自己睡……”   反正他记忆里,陆忱听话得要命。   最多也就嘴上占个便宜,委屈巴巴撒个娇。   十八岁的小朋友一想起自己这几天穿的,都是陆忱洗过的,天灵盖都要烧起来了。   不行,反正他得过个几天,把这件事忘了再说,老流氓再怎么撒娇也不行。   ……却冷不防身体轻飘飘的。   陆忱把他扛起来了。   扛进主卧了。   不顾他呲牙咧嘴凶巴巴骂街,就把门锁上了。   “?!”宁晃目瞪口呆,看着笑眯眯、云淡风轻的陆忱。   说好的听话呢?!   他记忆是盗版的么?! 第50章   157   宁晃再一次见识到了陆老板的力气,扛起一个一米七六的男生,像是扛起一袋大米,沉甸甸放下,却又下意识托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按这个力气来看,万一有天破产了,没准儿还能去工地搬砖。   宁晃要坐起身,却又冷不防陆忱自己凑了上来,便只得用凶巴巴地瞪他。   陆忱手肘撑在他耳侧,盯了他半天,最终也就是撑不住笑了。   陆忱说:“别瞪了,我就是想你了。”   嘴上这样说,却还是垂首碰了碰他的嘴唇,又碰了碰耳垂。   撒娇似的嘀咕:“一个人睡怪难受的。”   宁晃骤然捉紧了柔软的布料,睫毛也跟着颤了颤。   真的,很久没有碰到了。   陆忱又笑他,说不是有前任么,怎么脸皮这么薄?   宁晃准备的都是书面答案,谁告诉他要考实际操作了来着。   小刺猬耳根红的滴血,却禁不住瞧他。   卧室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套床品,也许是陆老板病好之后,就自己换过了。   被褥柔软蓬松,有刚刚洗过烘干的干燥气息,柔软细密的棉布,让他禁不住陷进到棉花陷阱里头去。   他揪住陆忱的衣襟,定定瞧了他半晌,装作很有经验的样子,舔了舔陆忱的嘴唇。   殊不知亲得像小动物一样。   陆老板没有回应他,他便不知道做什么。   等到回应他了,他却慌的不知所以然。   其实是个很浅很浅的吻,舌尖碰了碰,咬了咬嘴唇,甚至不需要更多的撩拨纠缠,宁晃就慌得不像话。   与其说是吻,倒像是小动物与大狗亲昵地互相嗅嗅舔舔。   只尝到了干干净净的薄荷味,和陆忱身上清甜的柑橘香。   满意地像是要飞起来。   陆忱忍着笑问他,说这样亲吗?   宁晃揪着他衣领,端着一张不屑脸,说,嗯。   心底默念三四遍。   他有前任。   他身经百战。   陆忱俯身吻他时。   他这些想法却就这样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念头:嘴唇好软。   一个轻而浅的吻,晕红从耳廓、染到锁骨,又染到指尖儿。   半晌终于松开了陆忱的衣襟,贪婪地去嗅陆忱身上的气息,不知不觉就整个人都埋进了某人的怀里。   陆忱偷偷搂紧他,揉他的头发,笑着问,说,怎么样,我跟前任比,是不是学得更快、表现更好。   宁晃整个人都软酥酥、黏糊糊,偏偏只有表情还端得又冷又硬,一本正经,说,还行。   可见宁老师,听过就是谈过。   技巧烂的一匹,偏偏很会演。   陆忱又忍着笑说,那以后只跟我亲好不好。   宁晃埋在他颈窝里“唔”了一声,说,看你表现。   陆忱被他可爱得要命。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二十几岁的小叔叔也是这个德行。   连装腔作势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秒针一格一格。   一圈一圈。   宁晃眯着眼睛,抓着他的手臂,埋在他的衣襟前。   偶尔抬头碰一碰他的嘴唇,又重新再蹭回他的颈窝。   隔了一会儿,又抬头轻轻地吻他。   起初是甜蜜的亲近。   后来却煎熬得厉害。   刚刚学会亲近他的小刺猬,毫无顾忌地懵懵懂懂嗅嗅贴贴。   陆忱沉默了许久,终于没忍住,蹭了蹭他的鼻尖,   小声说。   “小叔叔,停一下。”   宁晃不满且凶恶地盯着他看。   三十岁的陆忱丝毫没有惭愧的意思,闷笑了一声:“咱俩得分开一会儿……我去洗个澡。”   宁晃起初没明白什么意思。   半晌耳根爆红,丢脸得要命,骂了一句脏话,呲牙咧嘴松开手。   嘀嘀咕咕说:“谁稀罕了。”   半晌钻进被子里,凶巴巴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明明已经黏糕似的贴了半天,耳根烧到指尖,却还是空虚困顿得厉害。   只分开了一小会儿,就又重新破开了一个洞,呼呼地透着风,怎么都填不满。   宁晃忍不住唾弃自己没出息,这肯定不是他这个十八岁酷哥的问题,全怪二十几岁的记忆。   或许还怪陆忱当年是个笨蛋。   158   宁晃其实很清楚二十几岁的自己为什么要维持这个谎言。   起初其实是搁不下面子,已经随口说了,总不好一翻脸就说,我是骗你的,其实我二十七岁了连个嘴都没亲过。   那他身为长辈的面子,岂不是瞬间就掉得稀里哗啦。   但后来,是尝到了甜头。   陆忱只有吃醋胆子才大一点。   会拉着他衣袖,非要亲吻他不可,会偷偷拉他手,会在黑暗处抱他,小心翼翼吻他发顶和耳垂。   他有时甚至怀疑,如果自己当初给自己编了十个八个前任,也许他们早早就能在一起,根本不必经过许多周折。   他开车送陆忱去买小物件那天,本来是想跟他一起逛的。   停了车,陆忱却不愿跟他一起去,怕他被拍到,又怕他自己在车里无聊。   专门给他定了附近的电影票,说他自己去挑东西,小叔叔去看电影就好。   宁晃冷冷瞪他。   陆忱便像是做错了事的大狗,低着头说:“小叔叔,经纪人说你在争取大代言……不能有负面消息。”   他气得暗地里磨牙,心想他代言个屁。   谁让经纪人告诉他了的?   他哼哼唧唧忍了半天,一看电影票,还是个他看过的悲情爱情片重制,越发声音不高兴:“我看过了。”   陆忱却忽的警觉起来:“跟谁看的?”   酸气冲天。   宁晃看了他半天,轻哼了一声,抓起自己的墨镜和口罩,说:“关你屁事。”   “谢谢大侄子,我现在就重温旧恋去。”   他不顾陆忱的表情,扭头就走。   家也住进来了,亲也亲了,连司机他都当了,还不让他跟他逛家具。   他气不死这个小傻子。   之后他便戴着口罩墨镜,自己气咻咻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和可乐,面无表情看他傻侄子给他买的电影。   陆忱还特意选了人很少的场次,订了偏僻的座位,也确实没人注意到他。   大荧幕上生离死别,女主角哭得撕心裂肺。   雨水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整个电影院都是抽抽嗒嗒吸鼻子的声音,只有他越发咬牙切齿,爆米花咬得咯吱咯吱响。   电影看了一个小时。   身边儿忽地坐下一个人。   好听的声音小声问他,说:“小叔叔,演到哪了。”   他冷冷说,你来晚一步,男主角已经死干净了。   159.   那次的爆米花裹了厚厚的焦糖,宁晃买了好大一桶。   陆忱腆着脸拿了两颗吃,甜得发苦。   偏过头看去,小叔叔口罩已经摘了,挺直的鼻梁上架着茶色镜片暗金丝框的墨镜,在大荧幕的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越发显得下半张脸的线条精致,嘴唇薄而漂亮。   是别人只有隔着屏幕才能看到的大明星。   宁晃倾身在他耳侧问:“东西买完了?”   他便说:“买完了。”   急得魂不守舍,拿起就匆匆结账,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买的脏衣篓到底是什么颜色。   他第一次逛家具逛得这样如鲠在喉,什么东西都看不进眼里去。   只是忍不住在心底描摹一个年轻的小叔叔,想着小叔叔那时一定青涩又笨拙,像是凶巴巴的小刺猬球。   有人约他去看电影,他便嘟嘟囔囔只有嘴巴坏地去了。   跟人谈恋爱,总是凶巴巴,但被人说了一两句不知真假的软话,便会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耳根红红软软,被三两句话糊弄了,被拆吃入腹都不会反抗。   一想到这样,忍不住嫉恨得厉害。   又想起实验室聚餐时闲聊,有人说,跟初恋第一次牵手就是在电影院,到处都黑黝黝,牵得心惊肉跳,一直记到现在。   电影院黑乎乎,就这样肩并肩坐着,怎么可能有人不想牵小叔叔的手。   会给他弹吉他的手,修长白皙,带一点儿薄茧的手,被别人捉住过。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就这样抓住了宁晃的手。   宁晃在黑暗中明显惊愕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只是嚼爆米花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便死死牵着不放,嫉妒又紧张。   他的手心湿漉漉一片。   他想,一定都是自己出的汗。   一时想,小叔叔嘴硬心软,对他都这么好,对当时的男朋友没准儿更好。   予取予夺。   这词儿一想出来,心脏就痉挛了一下,他侧头去偷偷咬了一下宁晃的耳边。   宁晃盯着大荧幕,翘了翘嘴角,下意识嘀咕说,干嘛啊。   那声音跟平日里调侃打趣都不同,他说不清,但像是亲近、又像是在向他撒娇。   他心尖儿都酥了。   半晌才说,没什么。   片尾曲时,灯光亮起,亮如白昼。   他终于松开了手。   宁晃看电影,有把片尾曲听完的习惯,他们俩便是电影院最后一对走的。   连阿姨都开始打扫卫生。   宁晃终于懒洋洋站起,把可乐塞到他手里,皱着眉看着爆米花,说:“早知道不买大桶就对了,吃不完,都浪费了。”   他便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好脾气的陆忱,笑着说:“算了吧,晚上还得吃饭呢。”   宁晃“嗯”了一声,起身想要走。   他又说:“小叔叔,今晚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宁晃漂亮锐利的眼睛,隔着茶色的墨镜打量他,仿佛想要看穿这话背后的意图。   他便掩去自己的心慌意乱,温声说:“我跟师兄的项目,分了点钱,想请你吃饭……”   “定了包间的。”   “总不能让你一直请我。”   宁晃戴上口罩,轻笑了一声。   说:“走吧。”   “养了好几年了,可算见到一次回头饭了。”   这语调是他熟悉的,仿佛黑暗中他和他都短暂的变了一个人。   回到这灯火通明之下,他们依旧是体面又亲近,半是亲人,半是友人的关系。   这感觉让他失落又安心。   他低头、驯顺地跟在小叔叔身后。   盯着小叔叔塞给他的、喝过的可乐。   如果他说想喝,会显得很变态吗?或者是装着大咧咧不在意细节,随便喝一口呢?   他抵不过魔怔似的念头,轻轻咬住吸管。   宁晃扭头问他:“你定的哪家……”   却忽地愣了一下。   他面不改色,平静得仿佛没有任何异样。   小叔叔便好像也没有说什么。   冰冰凉凉的可乐滑下喉咙。   他说:“师兄推荐了我一家日料。”   小叔叔“哦”了一声。   他在心底咒骂自己变态。   就没注意到,   宁晃耳根通红得厉害,又在兜里偷偷蹭了蹭湿漉漉的手心儿。   作者有话要说:   27岁大刺猬无辜摊手手:不吃醋下辈子才能牵上手,这能怪我骗狗吗?   23岁大狗勾:隐忍多年,日渐变态。 第51章   160.   陆忱承认,自己那时分裂得厉害。   在人前,灯光下,日光下,他是宁晃口中可靠的大侄子,温文尔雅的好学生,是连经纪人都万分放心的、宁晃的同居人。   他装得那样体面冷静,在黑暗中,却像是缠着宁晃不放的死变态。   但这件事,也许不能全怪他,他原以为电影院那次只是他吃醋冲动的意外,后来却把意外变成了习惯。   宁晃参加一场颁奖典礼前,正好碰上区域电路维修,家里停电了。   还没来得及找到备用的电池手电,就听见宁晃撞到床角的声音。   他只能先跑到宁晃的卧室里头去。   借着窗外隐约的月光,能看到他家小叔叔衬衫扣子扣了一半,光着腿在衣柜里翻西装裤。   他呼吸顿了一顿。   宁晃抓着头发、随口问他:“经纪人送来那套西装呢?”   他说:“在外面挂着,怕弄皱了。”   宁晃就抓着头发,要从床上弹起来。   被他按住肩膀。   “穿反了。”他的指尖儿蹭过衬衫的缝合线,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去给你拿。”   宁晃不自觉红了耳根,“唔”了一声。   他去取了西装回来,看见宁晃的衬衫已经脱了下来 ,正借着窗外月光、眯着眼睛试图分清正反面。   他便接手过来,三两下把袖子掏出来,说:“你别动了,我给你穿。”   他冷不丁出现在宁晃身后,倒把小叔叔吓了一跳。   耳根红了半天,宁晃嘴唇动了动,说,怎么走路没声啊。   他笑了笑,便小声说:“小叔叔,你是不是夜间视力有点差。”   宁晃“嗯”了一声,说:“其他都还好,不能开夜车。”   他从身后把衣服给宁晃披上,薄薄的衬衫布料覆盖了光洁的脊背,他低声说:“伸手。”   从后面看,能瞧见宁晃肩颈脊背都紧张地绷起,微长的碎发在肩颈轻轻摇晃,兴许是因为这漆黑一片而感到紧张,又或许,是在因为他而紧张。   有什么在这一瞬间倒转。   ——也只一瞬间,他便萌生了许许多多恶念。   最终却只是从身后去帮宁晃把扣子扣上。   这动作仿佛是把人抱在了怀里。   是一件丝缎衬衫,月光下如湖泊一般蓝滟滟,只有宁晃这样薄刃一般锐利脆弱的质感,才衬得这衣服如拭刀的软缎。   他从第二颗纽扣开始,一颗一颗向下,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手臂却随着动作无可避免地慢慢收拢。   空气寂静而沉默,只有宁晃的耳根越来越红,他垂首轻声说:“小叔叔,你有点太瘦了。”   比他想象中要单薄许多。   宁晃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却没有责怪这话说得暧昧。   衬衫穿过,他又捡起那条西装裤,宁晃骤然警觉,急慌慌转过身来,轻轻踹了他一脚,说:“我自己会穿。”   他便松了手。   却冷不丁吻住了他的嘴唇。   宁晃跌坐在床边,他便也跟着进了一步,欺进双膝之间,吻得莽撞又突然。   夜色这样浓重,将月光也掩盖了去,他便也跟着昏昏然,仿佛夜色把白日里的一切都抹去了,而他就只是宁晃在璀璨聚光灯下生出的影,是小叔叔豢养在身侧的一只犬。   他能瞧见黑暗中慵懒傲慢的眉眼,   呼吸时起伏的喉结,   丝缎下精雕细琢的玉石肌理。   可他却只能品尝一丁点嘴唇上单薄的甜味儿。   只有一点点。   他便被宁晃扣住后脑,说,陆忱,可以了。   黑暗中,小叔叔连吐息都带着热度。   他不甘心地埋在他的颈窝。   宁晃咬牙切齿:“什么时候发疯不行,再一会儿经纪人该上来催了。”   他才慢吞吞起来,看着小叔叔套上裤子,袜子裹住足踝,披上西装,又把马尾高高扎起。   忽地不愿小叔叔走出这个一片漆黑的房子,走到光芒万丈的红毯上。   于是又从身后把人抱住。   宁晃推他,推不动,声音却透出一丝笑意,说:“要不,我带你去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低头给小叔叔整理袖口,又扣上一对儿袖扣。   宁晃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好像没见过,说:“这是哪来的?”   他不说话。   宁晃小声说:“陆忱,不会是你给我买的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他颈窝闷闷地点了点头。   宁晃光看一眼就知道价格,顿时皱起眉来,向后轻轻给了他一肘子,说还是学生呢,谁教会你乱花钱的,别以为我给你生活费,你就不用担心了,以后工作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可说着说着,声音小了,嘴角还是翘了起来,指尖儿在袖扣上摸了又摸,小声说:“……还挺好看的。”   161.   家里许久没有来电。   那天的颁奖典礼,他是用手机屏幕看的。   隔着小小的屏幕,他却连每一个一闪而过的镜头,都捕捉得清清楚楚。   宁晃那件衬衫穿起来果然很好看,西装不似旁人笔挺拘束,反而宽松慵懒,湖水蓝的袖扣与衬衫相称。   低头跟身边一位另一个男歌手交谈时,马尾微微晃动,挑了挑眉,露出了淡淡的一抹笑。   也许是被夸奖了,因此而感到得意。   陆忱静静读着他的表情,目光凝固在他的唇间,高大的身材蜷缩在床上,滚热地回味着唇角那一点点余甜。   那晚上宁晃拿回了不止一个奖杯,在热搜头条上挂了许久。   聚光灯都在他的身上,他起身时,从一个又一个光鲜亮丽的人身侧经过,与夏子竽轻轻拥抱了一下。   接过了奖杯,和巨大的一束捧花。   那是一束色彩柔和的香槟玫瑰。   很配他。   他录下他站在台上的那一段,隔着屏幕、静静地贪看了许久。   看到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几个小时之前的吻。   他切到信息界面,在黑暗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今天真的很好看。   喜欢。   非常喜欢。   很想吻你。   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最后写。   小叔叔,我想睡在你床脚。   仿佛被这夜蛊惑了,就点了发送。   却听见轻轻的“啪”一声。   灯亮了起来。   继而灯火通明,还没有关掉的电视,也发出了声音。   他定定在灯火中愣了几秒钟,骤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信息有多么像是一个变态。   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地撤回。   他怕得厉害,生怕小叔叔看见那条,又怕问他撤回了什么。   便火速又发了好几条消息。   说,小叔叔,颁奖典礼我看了。   歌很好听。   你也很好。   我是想说,恭喜。   他傻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小叔叔没有回复,他便看着上面显示的“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心脏突突地跳,却又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也许,他真的很想睡在小叔叔床脚。   162.   颁奖后的酒宴,衣香鬓影之间。   只有获奖无数、春风得意的宁大音乐人,墙角倚着玩手机。   刚刚翘起嘴角,没几秒,迅速耷拉了下去。反而费解地皱起了眉,看了手机半天。   夏子竽端着酒杯,在他旁边懒洋洋问:“宁大音乐人,你验钞呢你?”   宁晃轻嗤一声,嘀咕说:“要能验还好了。”   屏幕上是陆忱给他发来的恭喜。   一分钟不到,就撤回了。   妈的,亲也亲了,抱都抱了。   他现在想起临出门前陆忱大狗似的撒娇,都觉得心尖儿不自觉颤了一下。   结果现在,就跟他说恭喜?   ——他是等着他发恭喜呢么?   他早晚让他大侄子气死。   正碰见助理抱着巨大的香槟玫瑰花束过来,问他要塞到后备箱还是车后座。   宁晃气哼哼地按着手机屏幕,说:“塞它干嘛?”   助理说:“不是说要拿回家去吗?”   夏子竽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嘲笑。   他也懒得搭理夏子竽,怏怏不乐说:“塞个屁,给你了。”   助理就把花抱走了。   他说完,其实就又有些后悔。   灯火下香槟玫瑰的色彩,既不浓烈,也不寡淡,温暖得恰到好处。   ……真的很像陆忱。   损友就在旁边,他不好意思再反悔一次,又低头删删减减开始发消息,想问陆忱撤回的那句话。   半天没有想到该怎么说,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地问夏子竽,说:“你谈过比你小的么?”   女明星啜了一口酒,说,你问的是哪种类型。   宁晃说:“就二十三四岁,念书很厉害的那种类型。”   女明星说:“哦,大侄子。”   “不是他!”宁晃耳根烧得厉害。   夏子竽不置可否。   半晌又见宁晃皱着眉说:“好吧……要是他的那种类型,说了有点暧昧的话,又撤回了,是个什么意思?”   夏子竽挑了挑眉:“什么话?”   宁晃又耳根一红,不愿意说出来了,偷偷把手机塞回兜里,说:“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夏子竽再一次发出了响亮的嘲笑声。   “宁晃,你大侄子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但你……”女明星精准地总结,“栽了。”   夏子竽心情大好地喝酒去了。   只剩下宁晃在原地气得七窍生烟。   栽个屁,他就随便问问。   谁他妈栽了!   过了一会儿,又摸出手机,看着那个静止的对话页面。   敲字问:家里还停电吗?   陆忱回:刚刚通电。   宁晃问:是不是没做饭。   陆忱说:还没有。   宁晃想说饿死算了。   最后发出来的却是:想吃什么,一会儿给你带宵夜回去。   163.   清晨,一夜长梦。   三十岁的陆老板翻了个身,只觉得身边空落落的。   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是跟宁晃一起睡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叔叔最近一直在找回新的记忆,导致许多很久之前的事情,也总被从他的记忆深处给翻出来,连梦里都是二十几岁的旧事。   他揉着眼睛起床,床边看见一张淡黄色便利贴,是宁晃的狗爬字,大意是节目要录外景,所以早点走了,早餐在路上买着吃。   还画了个边走路边吃煎饼的小人。   陆忱摘下便利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被可爱狙击了好几个来回。   嘴角翘起来,把便利贴认认真真对折好,放在床头,打算等晚点再收藏到他的书房。   早饭……小叔叔不在的话,随便吃吧。   冰箱里应该还有面包。   走出房间却愣了愣。   客厅餐桌放着好大一束香槟玫瑰,在清晨的日光下,滴落着些许的露水。   玫瑰花束里还静静插着一张卡片。   跟便利贴如出一辙的狗爬字。   【送给田螺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岁大狗:想睡在老婆床脚,呜呜呜,我好变态我好烂   三十岁大狗:扛起老婆就跑,还想对老婆这样那样,我就是变态!变态真好!   进步一日千里,可喜可贺。 第52章   164.   节目录的是几场外景表演,导师的部分倒不是很繁重,宁晃刷了刷手机,就瞧见陆忱的微博难得更新了一次。   两张图片,都是香槟玫瑰,被修剪好枝叶,插在花瓶里,衬着白色大理石的桌面,柔而淡的橙粉色花瓣,滴落着一颗又一颗的水珠。   配字是问,两个花瓶哪个好一点。   宁晃乍一看,没看出这两个花瓶有什么区别来,仔细看才发觉,仿佛是左右两边花瓶长得不太一样。   再仔细看了看。   这花瓶是乐高拼的。   第一个没有把手,第二个用模块拼了一个把手上去。   ——乐高!   他拼了一半的那个?   宁晃目瞪口呆,看到下面评论。   “有的总裁在天凉王破,有的总裁在追落跑娇妻,而有的总裁在拼乐高。”   宁晃面无表情地把图片保存下来,转发给陆忱。   陆忱:你看到了?   陆忱:本来想回家给你个惊喜的。   他还挺骄傲。   哪里有惊喜了!   宁晃敲字,说:陆忱。   陆忱:嗯?   宁晃:……我的乐高。   他发了满屏的猫猫拳击表情。   陆老板那边显示了许久的正在输入中,最后发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又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想快点装起来。   宁晃说:这是我第一次拼乐高。   他气得头顶冒烟,他的大城堡都拼到一半了。   剩下一半就这么变花瓶了,那他另外一半城堡怎么办!   又点开那个花瓶看了看,拼得还挺好看。   ——那也不行。   他又发了好几个猫猫拳击,威胁他:回去就给你拆了。   陆忱说:小叔叔,我好不容易拼好的。上班都迟到了。   小刺猬几乎都能想象到,这只狡猾的大狗,正隔着屏幕对他装可怜,低眉顺眼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   但实际上被拆的却是他的城堡。   宁晃被气得头顶冒烟,凶巴巴就要骂街,屏幕敲得咚咚响:陆忱,你员工知道他们老板不干正事在做这个?   陆忱说,在我发了微博之后,他们应该都知道了。   小刺猬气得呲牙咧嘴。   给他发语音,说你死定了陆忱,今晚别回家了。   那边输入了半天。   陆忱却说:小叔叔,要不要晚上一起去买个新花瓶。   那么多花,一只花瓶也装不下。   轻飘飘就把他发的脾气带过去了。   宁晃一拳打在棉花上。   点开陆忱微博,气哼哼地看了半天。   发现连背景墙都变成了那一束香槟玫瑰,不自觉地眉眼舒展。   回了一个,好。   165.   陆忱的微博下面有人悄悄讨论。   “香槟玫瑰……是我想多了吗?”   “+1,我也想到了,最出名的就是那谁了吧……”   “这又是直男陆总追星的把戏吗?”   陆忱心头慢慢一动,点了进去,是一个剪辑视频,标题是,男神与香槟玫瑰的不解之缘。   大约都是小叔叔二十七八岁以后,采访的问题也都是常规的,问喜欢的音乐、喜欢的旅游地点,喜欢做的事情。   宁晃除了喜欢音乐之外,兴趣变得很快,对这种采访大都是随口说的,次次年年都不一样。   今年喜欢泡温泉,明年就喜欢去滑雪,后年就说想试一试跳伞。   只有问他喜欢的花的时候,次次说的都是香槟玫瑰。   采访人笑着说:“宁老师好像只有这个是一直喜欢的,有什么渊源么。”   镜头里的人愣了愣,说,没什么渊源,只是一眼看过去,就喜欢上了。   在郁郁蒸蒸、鲜妍明亮的花丛之间,一眼就看中了的,舒展温柔的色彩。   一年又一年。   他的演唱会后台,堆满了这种色彩。   他转型后写的歌尖锐又冷淡,舞台的风格也大都这般,有色彩便是愁红惨绿,或是冰冷毫无情感的灰白。   但结束以后,接过的花,总是最温暖柔和的色彩。   他曾经接过这一束玫瑰,轻轻亲吻花蕊,勾起一抹罕见温柔的笑意。   唱到疲累的声音轻轻说,谢谢。   惊起台下一片又一片地叫喊。   只是没人知道,他那时也坐在台下。   衣着体面,眉目清俊,却在微笑着想象宁晃亲吻的并非花蕊,而是自己。   那是痴迷一般的渴慕与贪恋。   他无法在日光下触碰他,便对那零星的接触和过往格外悭吝。   他和小叔叔的故事,外人只准看一点点。   任由他们胡乱猜测,也永远看不到全貌的一点点。   但又有什么在松动,在软酥酥地膨胀生长。   他又看了看那一束玫瑰,在评论里发了个:@宁荒   两分钟以后。   小刺猬勉为其难给他点了个赞。   166.   宁晃是变了装去的,结果见了面的时候,才发现陆忱的打扮跟往常不大一样。   淡黄色的v领卫衣,内搭了撞色的蓝色格子衬衫,牛仔裤,白球鞋。   ——跟学生简直没什么两样。   乖巧温柔的大男生。   这一套还是他二十七岁给陆忱搭的,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审美和口味。   除了西装之外,最符合他癖好的打扮。   震惊宁晃了整整一分钟,半天才看他,说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陆忱就笑了一声:“现在好些狗仔为了拍你,连我都认得了,换一套省得让他们粘上。”   陆忱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他,说好几年没穿了,还合适吗。   “……还行。”宁晃试图让自己不要看得目不转睛,一副傻样。   所以就只是端着淡淡的表情。   再用战术性审视的目光,从头发丝,看到锁骨胸膛、宽肩窄腰、修长双腿,再到鞋子。   仿佛要给他的身材评分。   然后漫不经心地评价:“牛仔裤脚折起来一点,会好看。”   陆忱就很听话,乖乖蹲下去折起来。   再站起来,他又说:“过来点。”   陆忱凑近了。   他解开陆忱领口的一颗扣子。   露出一点优雅的脖领。   他的喉结动了动,终于看得舒舒服服,每一处都满足。   非常完美。   完全符合他的癖好。   小刺猬自以为馋得天衣无缝,就听陆老板慢慢说:“小叔叔,你以前给我搭衣服就是这个眼神。”   懒洋洋倚在沙发上,慢悠悠,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勾勾手指,让他凑近了。   整理好衣服,又把他推远了。   宁晃越是光明正大,他就越觉得,小叔叔对他没有私心。   骄傲又光芒万丈的大明星,应该只是在审视他的服装。   而因此感到脸红心跳的自己。   才是居心叵测的坏人。   但现在看来……   他轻声问:“小叔叔。”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这样穿?”   他眼睁睁看着宁晃瞳孔地震,蹬蹬倒退两步,假装自己去看身侧的沙发。   半晌支支吾吾,说:“也就还行吧。”   他自己亲手养大打扮的样子,怎么可能不喜欢。   隔着口罩看不到表情。   好可惜。   陆忱心底的坏心眼蠢蠢欲动。   偏偏又装出一副温柔好人的样子,说,喜欢也没关系,要不要给你抱一下。   宁晃瞪他一眼,说,滚蛋。   哪怕挑的是人很少的时间,也还是不可避免有顾客路过。   无论是职业原因,还是因为多年深埋地下的习惯。   二十七岁的习惯,就这样延续到了现在。   他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才会被亲吻,被喜欢,被触碰,被陆忱渴求。   不算很多,但至少是喜欢他的。   在他人目光所及之处,   平淡的一切如常,连手背都不会碰一下。   他亲近他。   他亲近他。   就是这样的关系。   十八岁的成熟稳重小刺猬想,这样是最好的,省事,方便,也不会横生枝节。   忍不住偷觑陆忱高大的身影。   却又故作不屑。 第53章   167.   宁晃其实是跟居家这两个字沾不上边儿的人。   他买东西就是最简单的模式,缺什么就买什么,走进商场去,拿一个差不多能用的出来,付款,走人。   但陆忱是很喜欢买这些小玩意的,在他第一次答应陆忱添置东西之后,家里陆陆续续就多了许多小物件。   厨房里多了烤面包机和养生壶。   餐桌上隔几天就会换一个颜色的桌布。   洗干净的葡萄草莓被装在藤编的小果篮里。   客厅沙发多出了色彩恰到好处的抱枕,还有同色系的,印着素淡图案的小毛毯。   陆忱偶尔会在毛毯里缩成团,等着他工作回来。   而他夜里返回,就会瞧见陆忱笔记本电脑在茶几上忽明忽暗。   露台上摆着姜黄色的豆袋沙发,棕色的小矮桌,暖色的星星灯,还有一盆盆的、他叫不出名字的绿植。   他把宵夜放在餐桌上,陆忱就会跟整个家的灯光一起醒来,笑眯眯问他带了什么。   “不是要吃日式拉面么,”他拆开包装盒子,“大碗的,多要了两颗溏心蛋。”   笋条也要了许多。   陆忱说:“晚上吃饱了么,要不要一起吃?”   他其实在颁奖后的晚宴已经吃得很饱,却还是说了句,好。   灯光下,陆忱又找来了一个小碗,把一碗面分成两份,偏心地把溏心蛋多给他一颗。   笋条也给了他许多。   宁晃皱着眉,试图从陆忱脸上寻找一丝痕迹。   但徒劳无功。   仿佛黑暗中亲吻他的人不是他一样。   陆忱顶不住他的目光,又说:“冰箱里还有卤牛肉,我去切两片。”   就跑去洗手、切了一小碟,铺成了半圆的形状。   他们面对着面,每人吃半碗拉面。   谁都想说什么,谁也没说出什么。   不小心脚在桌下碰到了。   陆忱不自觉要向后缩,他有些气恼,便踩在陆忱脚上。   他只穿了袜子,踩了一脚,也算不上疼。   踩过了,就压在陆忱的脚面上,闷头吃面。   陆忱人高,似乎手脚也比他大一些,他有时会想,不过差了几年而已,怎么人类的基因一下就变得这样好。   他一米七八,到处驻唱时,人家也认可他是高挑修长,谁知没过多久就变了风向,年轻小孩都窜到了一米八几,才算是高个头。   想着想着,居然还有点嫉妒。   他又有些好奇陆忱的脚到底有多大,不自觉在对方的脚面轻轻踩了踩,用触感度量了片刻,想着,按照身高比例,似乎也算不上很大。   他的思绪并不旖旎,陆忱却像被他踩住了小尾巴,吃面的速度变得很慢,一根一根咀嚼,从脖颈,微红到眼尾。   莫名的可爱。   宁晃终于心情好了一点,眼底也跟着流露出微微的笑意。   他自己吃完了,碗扔在桌上,收回脚。   陆忱喊他:“小叔叔。”   却半天没支支吾吾出下一句。   宁晃看了他半天,最后说:“吃饱了?吃饱了就洗碗去。”   “下次别等我了……早点休息。”   168.   宁晃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正在盯着一张羊毛地毯发呆。   乳白色,毛茸茸、软绵绵的质感。   似乎可以光脚在上头坐着,像是一个暖洋洋的小窝。   他站在那的时候,陆忱看穿了他的意图,说:“小叔叔,你以前买过,这东西不好打理的。”   长长软软的毛,要靠吸尘器吸干净,材质也不能水洗,污渍要用特殊清洗剂,经常送去干洗。   寻常人还好,陆忱这种有轻微洁癖的,难免会看这东西不顺眼,总觉得里头藏污纳垢,一周就折腾好几遍。   后来还是宁晃看不过眼,转手送人,说省的让他没事儿就折腾那块地毯。   宁晃不大高兴地“哦”了一声。   却还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   家居城的样板间就是有这种魔力,把简简单单的家居用品组合在一起,仿佛就能让人生出无限对于美好生活的愿景。   从而忘掉这些东西搬进家门儿之后,未必会像无人使用过一样美好。   他俩就坐在样板房的沙发上,讨论这一张地毯的去留。   陆忱板起脸,一本正经说:“你以前真的买过,连尺寸都差不多大小。”   宁晃嘀咕说:“我知道。”   陆忱又说:“到了家都是我和家政收拾。”   宁晃嘀咕说:“我也知道。”   陆忱想,他应该把他家小叔叔说服了。   却听小叔叔说:“我想放在客厅,挨着你打游戏。”   陆忱:“……”   心里的天平,就这样简简单单开始倾斜。   过了一会儿,他家小叔叔,偷偷用鞋尖儿踢了踢他的鞋尖。   又轻笑一声说:“放在卧室也行,你不是想睡在床脚么?”   换了别人,这或许是句引诱的话。   但在宁晃这里,就是这样的玩笑,连眼底的笑意都懵懂单纯。   陆忱看了他半天,终于叹了口气,站起身说。   “走吧,付账去。”   宁晃愉悦地哼起歌,甚至还偷偷拉了一下他的手。   自以为没有被发现这皮肤接触,酷哥似的抄着兜溜了。   陆忱想,他认命了。   小叔叔生来就是来考验他的。   169.   第二天中午。   陆忱就喜欢上了这条地毯。   他在书房办公,推开门,便瞧见宁晃抱着煎蛋抱枕,侧躺在软绵绵的白色羊绒毯上打盹儿。   客厅临近着露台,采光很好,羊绒毯被秋日烤得暖洋洋,上头倒扣着小叔叔看过的漫画书,发圈扯了下来,扔在一边。   而他微长的黑发散落在乳白色的绒毛上,唱片在黑胶唱片机里旋转着,音响里传出缠绵低回的秋日乐曲。   宁晃的睫毛在日光下,蒲扇似的浓密。   轻轻伸手去触,惊醒了日光浴的小刺猬,便迷迷糊糊捉住他的手,喃喃了一声:“陆忱。”   他应了一声,心里在想,他可以把这张地毯保养到天荒地老。   宁晃揉了揉眼睛,爬起来,他便也跟着坐下,正好可以靠在沙发边儿上,一起烤秋日暖洋洋的太阳。   刚坐下,就被什么硌了手掌。   抬手一看,是粘了一丁点的薯片渣。   陆忱盯着手掌心,笑着说:“我怎么说的来着,不准在这上头吃零食。”   宁晃就心虚地把薯片袋子掖到身后的沙发底下去。   陆忱眼尖,一眼就瞧见,这下头不止有薯片袋子,还藏了小叔叔的巧克力和夹心饼干。   无语凝噎半晌,勒令他拿出来,小心招了虫子。   宁晃把赃物统统交出来。   他又板起脸,说:“要跟我一起打扫卫生知道吗?不然明天就把这毯子给你扔了。”   小刺猬揉着困倦的眼睛,哼哼唧抱着吉他抱枕,说:“知道了知道了,陆忱,你好妈啊。”   陆忱哭笑不得。   说得好听,想跟他打游戏,东西一买,立马就变了张脸。   一点良心都没有。   陆忱一转头,却又发现自己放在茶几上的乐高花瓶变成了一堆积木块。   陆忱:……   小叔叔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咳嗽了一声,说:“我换花瓶的时候,不小心给摔了。”   刚才还静好的岁月。   瞬间变得狰狞。   陆忱的脸色黑成了一团。   宁晃又嘀咕,心虚得眼神飘忽:“这还是我的半座城堡呢,碎了就碎了,正好我去把后头的给拼上……”   陆忱说:“这是我另买的模块。”   宁晃一下愣在那儿,半晌嘀咕,说:“你不是说是我的么?”   陆忱便闷笑了一声。   宁晃立时便反应过来:这家伙骗他的。   就是想看他炸毛,这是什么恶劣的癖好。   “陆忱,你无不无聊。”他嘀咕着,却又偷偷把那些模块捡起来,又说,“让你骗我,活该倒霉。”   日光下,宁晃的指尖儿都白得透明,兴许是刚睡醒,头发也软蓬蓬地翘起来一点。   陆忱勾起一点嘴角,说:“小叔叔,你怎么赔我啊?”   宁晃说:“赔什么赔,我给你拼上不就完了么。”   那个花瓶被摔碎了一半,下头的还在,上头碎块的被宁晃拾起来,皱着眉说:“你那个拼的什么样子来着,我看看。”   他便把手机图片找出来。   宁晃手脚并用,懒洋洋、慢吞吞凑过来看,角度没找好,被日光刺了眼睛。   换个角度,不知不觉就爬到了陆忱的双臂之间。   猝不及防被搂了一把,宁晃就结结实实跌坐在他怀里。   陆忱用自己膝盖夹着他的膝盖,臭不要脸地笑着说:“怕你累,”   “靠着慢慢拼。”   宁晃耳根热了热,却到底只是嘀咕了一句老流氓。   日光下,两人就这样懒洋洋地叠坐在一起。   宁晃倚在他怀里,拿过他的手机。   看着那张图纸,然后低下头来,神色也逐渐认真起来,皱着眉,一块一块把模块拼上去。   看两眼,拼两块,有时还要问他一句,拼得对不对。   他说对。   宁晃就弯一弯嘴角,继续拼上下一块。   仿佛这个花瓶是什么极其重要的工程。   陆忱手臂搭在沙发上,懒洋洋支着头,从侧方端详。   不知是不是小叔叔记忆一直在恢复的缘故,他已经能从宁晃十八岁的眉宇间,找到他二十几岁时的影子。   骄傲冷淡,却又光芒万丈,垂首亲吻花蕊时的一抹笑意,就将无数人迷得晕头转向。   他的眼神就这样轻飘飘滑过小叔叔的眉宇,肩颈,又向细致缓慢地阅读游览。   如果他的目光有实质,那一定是一条笨狗,扑上去把宁晃从头舔到尾,嘴唇舔到了指尖儿,弄得宁晃整个人湿淋淋,软绵绵。   让宁晃凶而脸红地按住它,嘀咕说这狗是不是病了。   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手指动了动,把宁晃垂落的头发别起,手掌却不舍得离开。   轻轻揉过他的脸颊。   曾经只能在黑暗中,小心翼翼贴近的嘴唇。   描摹了一次又一次的眉眼。   宁晃终于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挑起一边的眉,慵懒地瞪他。   “喂,陆忱。”   “你在干嘛?”   他附在他耳边低语。   “在偷看你。” 第54章   170   偷看。   宁晃仿佛骤然意识到了秋日的灼热,恍惚间燥了起来,手下一乱,模块就拼错了位。   陆忱慢悠悠指了指他其中一块模块,笑着说:“这块拼错了。”   他“唔”了一声,将那块模块拆了下来。   却又冷不防按住了陆忱的手。   陆忱没说话。   宁晃有些别扭,眼尾却又按捺不住微微的得意。   静默了许久,他问:“老流氓,你是不是想亲我?”   陆忱在他耳边儿低低地笑。   宁晃便自以为窥破了他的心思,便越发猖狂,人又往后倚了倚,大模大样地反客为主,故意冷着脸轻哼,说:“陆忱,你也没什么长进。”   二十几岁不敢亲他。   三十岁了,照样也不敢。   他闭上眼睛,凶巴巴说,给你半分钟,要亲快亲,过时不候。   耳朵却支棱起来,偷偷听陆忱的动作。   一秒,又一秒。   只有秋日的阳光轻抚过他的面庞。   他听见陆忱在他耳侧轻吻了片刻。   一只温柔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嘴唇不自在地抿起,却没有等到想象中的轻吻,而是一枝沾着水的、湿漉漉的花枝。   宁晃愣了愣,迅速地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买的香槟玫瑰,从花瓶中抽出,枝条却仍是显得粗糙湿凉,却轻轻拨开了他松软的睡衣领口,挤开皮肤与布料之间的缝隙。   他的嘴唇动了动。   脸皮也骤然发烫,想说陆忱,你搞什么花样。   却又在微凉的花枝下向后瑟缩,撞进了更温暖的怀里。   花枝是剪了刺的,但仍是怕划伤了他,便动作很缓慢。   以至于隔着薄薄的睡衣,陆忱能轻易地看到花枝行进的轨迹。   偏左一点,贴着他的皮肤,斜斜磨蹭过心口。   恶劣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第二颗纽扣,第三颗纽扣。   那温柔的玫瑰花朵,也故意在他的唇上驻留了片刻,一路向下,直到花朵轻轻卡在了他的领口。   像一朵美丽的装饰花,装饰在他的锁骨边。他是玫瑰的主人,又是玫瑰的容器。   只有衣襟口留下了一线湿痕,很快就会在秋日的烘烤下消弭无痕。   分明碰都没有碰一下,连个像样的吻都没有。   宁晃却在这日光下,熟透了似的狼狈滚烫,瑟缩在他的怀里。手指攥着地毯,雪白的绒毛,衬得手指红得艳丽。   陆忱越发喜欢这张麻烦又难保养的地毯。   松开手,眸中暗沉的色彩消弭于无形,笑得温柔又无害。   宁晃又一次瞧见日光。   甚至不敢低下头去看自己襟口的玫瑰,咬牙切齿了半晌,却也只挤出了陆忱的名字来。   陆忱在他身后笑了笑,声音温柔而平和。   说,不止是想亲你。   小叔叔,我要很努力……才能不欺负你。   说着,手又抬了起来。   宁晃骂了一句脏话。   只因他瞧见陆忱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慌了神。   陆忱却只轻轻笑了笑。   指尖轻而缓地拨弄玫瑰花瓣,让它绽放得更舒展。   白净修长的、适宜碾过书页的手指。   和娇嫩柔软的花蕾。   十八岁的小刺猬如坐针毡。   他不解缘由,只是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让他觉察到亲近和喜爱之外的气息。   晦涩而缠绵。   陆忱吻了吻他的发顶,含笑低语。   “小叔叔。”   “玫瑰真的好衬你。”   171   为了破坏那一瞬间的氛围,宁晃赶陆老板买菜去了。   宁晃自己在白色的绒毯上坐了许久,才粗鲁地扯出那枝别在襟口的玫瑰。   还带着淡淡的体温。   和只有凑近了,才嗅得到的隐隐香气。   在见不到的、秋日的阳光下,隐约透出来的香气,和陆忱怀抱的柑橘气息混合。   宁晃越不想回忆,就越是反复想起,连气息都萦绕在鼻端,骂骂咧咧看了半晌。   插进花瓶也不是。   扔掉又舍不得。   手掌撩起半边脸微长的发。   便露出滚烫的面孔,越发烧得厉害。   ……他就不该多事送陆忱什么玫瑰。   半晌,手机轻轻地震动。   他捡起来,看陆忱问他,要吃盐焗鸡还是盐焗虾。   他气哼哼地回复说,都要。   累死他。   省得满脑子坏心思。   对面却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给他发了一只傻乎乎点头的大白狗。   他看着那只狗,半晌,还是没憋住,笑了起来。   热度终于渐渐消退。   他坐在那儿平复了许久,糟心地把没拼完的花瓶和花都推到一边。   打算剩下的工作都留给陆忱。   却听见门铃响了起来。   他愣了愣,还是踩上拖鞋,边开门边嘀咕说:“你不会一激动把密码忘了吧,老流……”   他庆幸自己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   因为一开门,就傻乎乎愣在门口。   门外的人似乎也愣在那。   两个木头疙瘩似的面面相觑。   宁晃终于闭上嘴,轻轻吞咽了一口口水。   门外的是陆忱的妈妈。   172   宁晃之所以能记得陆忱妈妈的模样,是因为二十几岁的记忆里。陆妈妈跟陆忱的对话太过于令人印象深刻。   毕竟陆忱那时信誓旦旦说,两人之间毫无暧昧关系。   从外表上看来,这些年来的变化似乎不是很大,陆忱的俊美,相当一部分遗传了妈妈英气漂亮的眉眼,只是时间终究在她的眼尾留下了些许的刻痕,身材也微微臃肿,只是神色依旧严肃而优雅。   如果从那不着调且八竿子打不上的亲友关系上追溯,宁晃甚至是跟她同辈分,这会面的场景便格外尴尬。   十八岁的小刺猬,饶是再叛逆,也没想象过,会在这种场景碰上他三十岁男朋友的妈。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人。   陆妈妈显然也没想到,会撞上宁晃十八岁的模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陆妈妈退了一步。   宁晃也退了一步。   中间空出好大一块地方,只剩下入门垫上一只笨蛋大狗傻乎乎地笑,写着四个大字:你回来啦?   ……   最后还是宁晃硬着头皮,找了拖鞋放在地上,说:“陆忱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进来坐坐?”   陆妈妈双手都拎着东西,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谢谢。”   陆妈妈把东西放在地上,说:“我没事什么事情,就是来这边办点事,顺路送点吃的……来看看你们。”   他“嗯”了一声,又觉得这样敷衍式的回答不大礼貌。   想说陆忱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却又想起陆忱上次跟陆妈妈见面,曾经矢口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他说买菜去了,口气会不会有点太亲近了?   他是不是还得掩盖他跟陆忱之间的亲密关系?   救命。   他能不能现在就恢复记忆啊!!!   小刺猬的cpu都快烧干了,努力维持着面子上的平静,去倒了杯水。   陆妈妈接过来,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从电视上看见关于你病情的报道了……居然是真的。”   宁晃本来已经对这个谈腻了。   这一刻却感谢起这个该死的病症来了。   至少能让这一刻不那么尴尬。   他说:“嗯,是啊。”   陆妈妈慢慢说:“我看报道上说不影响健康,就没多问。”   “……是不影响。”   “跟家里说了么?”   “打过电话了。”   陆妈妈说:“那就好。”   ……   空气又一次凝固了。   宁晃面色沉重,想他还是太乐观了。   他生来似乎就不具备跟长辈交谈的能力,这种事情是陆忱的专长才对。   宁晃给陆妈妈又添了一次水。   陆妈妈勉为其难又喝了半杯,眼神儿飘到了茶几上插的香槟玫瑰上面。   宁晃现在见不得这玩意,一看见就想起刚才在白色绒毯上发生的事情来,耳根也跟着瞬间爆红。   慌忙转移开目光,咳嗽了一声,说:“那个,歌迷送的,插着玩。”   陆妈妈点了点头,又看到了桌上情侣款的水杯。   一蓝一黄,画着小怪物的表情,矮胖矮胖的一对儿可爱精。   宁晃赶紧掩饰说:“参加活动送的。”   陆妈妈干巴巴地夸奖:“挺好看的。”   宁晃努力调整自己冷淡的面部表情,说:“是挺好看。”   陆妈妈的目光又转回到他身上。   宁晃小心翼翼把自己倚在墙上、没骨头似的站姿调整了一下。   却心里也清楚,现在考虑自己在陆妈妈心目中的形象,有点为时过晚。   他十几岁父母离婚,他改姓,跟他父亲翻脸的时候,几乎以一己之力,把陆家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尽管因为亲戚关系太远,应该跟陆妈妈沾不上边儿,但自打他真正进了娱乐圈、能出现在电视上,陆家那边的闲话就没有停下过,他想也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名声。   在陆家那种枝繁叶茂的老式大家庭里,他估计连脊梁骨都要被戳烂了。   六亲不认,忤逆不孝。   他向来不在乎这些,但陆忱的妈妈……   他心里住着的小刺猬球从左滚到右,又从右滚到左,在角落里抱着头疯狂哀嚎。   只是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小酷哥样子。   仿佛什么都没放在眼里。   陆妈妈养优等生陆忱养了十几年,也没跟这样的小孩打过交道,也只能继续没话找话。   说:“这房子也住了这么久了,打扫得真干净。”   宁晃说:“陆忱打理的。”   说完了,又怕这句话显得太过暧昧,又找补,说:“他……挺爱好这个的。”   陆妈妈说:“他是喜欢摆弄家里的那点东西。”   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喜欢,他爸就爱训他,骂他总弄些没用的。”   没说下去。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总是难免说到过去,意识到不是恰当的人,又收了回去。   宁晃的眼皮低了低,不自觉地想,陆妈妈的神色有些让人难过。   他的指尖儿在自己的裤缝抠了抠,不知想到了什么,闷声说:“我再给您倒杯水。”   陆妈妈显然喝不下了。   似乎也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说:“要不我改天再来……”   宁晃刚想回答,冷不防听见门外按密码的声音。   嘀嘀嘀响着的不是按密码的电子音,是拯救他的福音。   ——他可能从来没有这么期望过陆老板赶紧回来。   结束他尴尬又煎熬,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几十分钟。   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   他心想总算解放了。   他已经快瞒不下去了。   门开了。   陆忱颀长的身影出现,将手里的菜肉食材放在一边。   宁晃喜色外露,站在门口说:“陆忱,你……”   他想说,陆忱,你妈来看你了。   冷不防被按住肩,轻轻亲了一下额头。   他听见陆老板声音轻快地笑着说:“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等我还是等你的盐焗鸡?”   宁晃木然站在原地。   面前是陆老板。   右边是目光殷殷的陆妈妈。   完了。全完了。   陆忱,等死吧你。 第55章   173.   宁晃辛辛苦苦遮掩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真相,就在陆忱这个笨蛋一个轻吻之下荡然无存。   他凶巴巴扯了陆忱一把。   陆忱一怔,抬眼,终于看到了客厅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看到了吧。   宁晃心底嘀咕,傻蛋,你妈都来了,还亲呢。   但一联想到陆妈妈的目光,却又顿时心虚没底起来,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出现的家庭大战。   那场面已经能在他脑海中描摹出轮廓了。   不亚于火星撞地球,核武器大战。   天崩地裂水倒流。   却不想,陆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妈,你来了。”   陆妈妈说:“嗯,顺路来看看。”   ……嗯?没有吵架?   小刺猬又把眼睛睁开了。   眼神儿在陆忱和陆妈妈之间飘了好几个来回,头顶几乎要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来。   简而言之就是——   他记忆不会真是盗版的吧?   陆忱闷笑着看了宁晃一眼,把地上的东西拿起来,是小城老店的腊肉鸭蛋,还有些高价的补养品,塞了好几大袋子,拎起来都有些沉。   笑了笑说:“谢谢妈,下次不用带东西来。”   “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陆妈妈却说:“难得能过来看看你们,也总不好空手来。”   宁晃头顶的问号越来越大。   陆老板说话的口吻态度,客气中透着疏离,却没有过分冷淡,以至于他也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个怎样的状况。   这是……知道了,还是没知道?   陆忱看出了小朋友的局促和无所适从,勾了勾嘴角,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带一点哄小孩似的口气,轻声说:“安助理说有个合同今天要用,我记得在书房,你帮我找一找,她晚点要过来拿。”   宁晃抬眼看了看他,挑起眉毛。   陆忱又含着笑挠了挠他的手心儿。   宁晃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还当着他妈的面儿呢!!!   这人要不要脸了?   宁晃想要骂骂咧咧,眼神儿余光瞟见了陆妈妈,又给咽了下去,低低“嗯”了一声。   就进屋去找那个压根儿不存在的文件去了。   反正陆忱既然还记得耍流氓,应该也不需要他帮忙。   宁晃确定了这个消息,终于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场景。   关门前,看到陆忱坐在了沙发另一端,跟陆妈妈隔开了好几个身位的距离,客气地询问:“家里还好吗?”   陆妈妈低着眼皮,说:“我跟你爸都这把年纪了,退休都退休了,没什么不好的。”   气氛迟滞而冷淡。   刺刺地扎人,让人不大舒服。   宁晃的手顿了顿。   还是把门关上了。   174   陆妈妈呆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宁晃在房间里找了本漫画书看,还没看到一半,就要去送客。   探出头去,瞧见陆妈妈已经拿起了来时的手包,已经站在了门口,而陆忱也立在旁边。   不去送一送似乎不大好。   但真站过去送客,宁晃又一个词儿都憋不出来。   半天说:“……不吃晚饭吗?”   陆妈妈愣了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陆忱一眼,摇了摇头,说:“不了,晚上还有其他安排。”   他说:“哦。”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再客气一下。   宁晃苦思冥想,最后憋出了一句,说:“今晚吃盐焗鸡。”   ……   空气竟然就这样安静了。   宁晃开始怀疑自己,在跟长辈聊天的时候,他是能把天聊到死的一个奇才。   就这样,听见陆忱闷笑了一声。   宁晃恨恨剜了他一眼,暗骂这家伙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在幸灾乐祸。   剜过了,又想起这人的妈妈还在面前,又赶紧收回目光。   陆忱一直只停留在嘴角的笑意,终于还是扩散开来,揉碎沉淀到了眼底。   终于还是没忍心看着他一直傻乎乎的尴尬,接过话题,问:“现在住酒店么,用不用我送您?”   陆妈妈摇了摇头,说:“……租了车,明天就回去了。”   陆忱问:“家里钱还够用吗?”   陆妈妈的神色隐约闪现过一丝局促,说:“够用的。”   陆忱笑了笑,说:“不够就跟我说。”   陆妈妈点了点头。   半晌又问:“今年也不回家过年吗。”   陆忱摇了摇头,说:“不回去了,您路上小心。”   说着,不顾小刺猬慌里慌张挣扎,若无其事抓住了宁晃的手。   陆妈妈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宁晃一眼,点了点头,就这样转身走了。   175.   一直到门关上,宁晃才把自己的手从陆忱的手里挣了出来。   骂骂咧咧说:“陆忱,你会不会看眼色。”   陆老板没心没肺似的,伸了个懒腰,说:“好了,可以给你搞盐焗鸡和盐焗虾了。”   宁晃白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惴惴不安地跑去露台,从楼上看陆妈妈离开的背影。   其实能看出,陆妈妈的衣着打扮,跟记忆里的几年前相比,都上了不止一个层次,连背影都有底气很多,不知道是不是陆老板为家里带来的变化。   宁晃撑着下巴,又看了一会儿。   发现远处走过来一个高大一点的身影,是六十几岁的男人,两鬓有些斑白,眯着眼睛看过去,总觉得轮廓有些熟悉。   跟陆妈妈肩并肩站在一起。   宁晃马上就认出来了,应该是陆忱的爸爸,从身型打扮上来看,就是老派而固执的类型。   这么严肃寡言的一对儿父母,怎么会生出好脾气又一肚子坏水的陆忱的?   过了一会儿又想,陆爸爸既然来了,人没有上来么?   宁晃看着看着,皱起眉来,扭头“喂”了一声。   却发现陆老板已经系上了奶黄色的围裙,正在厨房认认真真地处理食材。   宁晃又踩着拖鞋,“蹬蹬蹬”跑过去。   鸡是超市买了处理好的。   虾在黑色的塑料袋子里活蹦乱跳。   陆老板把陆妈妈送来的食材一一取出来,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怀念,轻声说:“我妈送来的腊肉是以前老东街那家腊肉店的,不知道你吃过没有。”   宁晃被一打岔,就跟着走了,说:“可能吃过,但我记不得哪家店。”   不这么说,宁晃差点忘了,他俩都是在长海市读书长大的。   只是他当时中学普普通通,陆忱这家伙,八成念的是最好的高中。   陆老板就说:“那我今晚切一点,你尝尝。”   说着,又塞给他一把剪刀,一钢盆的虾,说:“你帮我把虾须子剪短一点。”   宁晃“哦”了一声,握住剪刀,说:“剪到多短。”   陆老板剪刀“咔嚓咔嚓”,给他剪了一个示范案例,又笑着说:“你小心点,别伤到手了。”   “我哪有那么笨。”宁晃嗤之以鼻,拎起一只虾来。   还没来得及下手。   虾身剧烈地弹跳了一下。   宁晃手头一个哆嗦,虾子“啪哒”一声就扔到一边。   宁晃拧巴着眉毛嫌弃说:“它怎么还跳呢?   陆老板笑了半天,捡起地上的虾,用水冲了冲,扔回盆里,说:“你都要剪它了,它当然要跳了。”   宁晃想,好家伙,他真就这么笨。   他耳根红了红,皱着眉认认真真剪了三两只,拿去给陆老板展示,得到了认可,才继续剪下去。   剪刀咔嚓咔嚓地响。   陆老板在旁边切配菜。菜刀和砧板也咚咚地响。   厨房的窗户开着,不知道是哪家飘来了烟火的气息,宁晃嗅了嗅。似乎是隔壁家在做红烧肉,甜香四溢,忍不住又多闻了几下。   他问陆忱,说:“咱们什么时候也做顿红烧肉吧,要冰糖烧的那种。”   陆忱就闷笑,说:“盐焗鸡还没进锅呢,就想着红烧肉了。”   “小叔叔,你是不是有点见异思迁太快了。”   宁晃也有点不好意思,却忽然又想起自己之前想问的话来了。   他小声问:“陆忱,你妈……知道吗?”   陆忱挑了挑眉,说:“知道什么?”   宁晃耳根红了红,总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知不知道……咱俩……好上了啊?”   他不敢抬眼看陆忱,就低头慢慢剪虾。   厨房的窗户外是黄昏,远处有一抹粉紫色的彩霞。   丝丝缕缕、勾勾缠缠。   陆忱就勾了勾嘴角,说:“知道了啊。”   宁晃明显愣了愣,就傻乎乎地跟着他重复,说:“知道了啊?”   陆忱闷笑起来,说:“你三十岁的光棍儿子,早早就出了柜,不肯谈朋友,买了房子也不自己住,天天死皮赖脸住一个男人家里,你说她知道不知道?”   陆妈妈怎么可能心里没数。   所以后来干脆就直说了   宁晃嘴唇动了动,说:“那,那她没跟你生气啊?”   陆忱说:“生气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陆忱问:“你刚刚是不是看到我爸也在楼下了?”   宁晃“嗯”了一声。   陆忱就笑了笑,说:“他就是还在生气。”   “但我也习惯了。”   “时间会带来很多问题,也会让很多问题不再是问题。”陆忱低着头切菜,慢慢说,“小叔叔,你以前跟我这么说过的。”   宁晃“哦”了一声。   心想自己怎么说话七拐八绕的。   陆忱已经开始做饭,厨房里渐渐蒸腾起热气,宁晃在边儿上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陆忱也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只是隔了好一会儿。   忽然见宁晃拧着眉毛看他,嘀咕说:“幸好你爸还生气呢。”   他说,怎么了?   宁晃嘀咕说:“他要不生气了,我得怎么叫他啊。”   他连陆忱的妈妈都不知道怎么称呼。   本来就是七拐八拐的亲戚、八竿子搭不上的平辈,他这把人家儿子拐跑了,怕不是上门就得喊人叫爹?   ——这亏大了啊!   陆忱没忍住,肩膀耸了一会儿,笑意却从眼底淌了出来。   说:“确实,幸好。” 第56章   176.   晚饭是在露台上吃的,盐焗鸡、盐焗虾配了凉菜,正好下酒菜。   陆老板就开了一瓶红酒,给小朋友的换成了可乐。   还是架不住小叔叔好奇的眼神儿,陆忱慢悠悠给他讲过去他爸找上门儿来揍他那点旧事。   其实是有点丢脸的。   他大学就跟家里出了柜,只是他父亲倒没想到,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盯上小叔叔。   宁晃在陆家一脉亲戚里,是有了名的凶狠混账。   当年宁晃父母离婚、闹到两边动手时,他险些把他爸开了瓢,后来年夜饭一言不合,就敢上手掀桌。   宁晃在陆家那边,就是一个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狠角色,后来有了名气,人便越发不敢招惹他,亲戚背地里骂他狼心狗肺,当着面儿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但在一起住得久了,别说他父亲,陆家一门子亲戚都犯嘀咕,背地里嚼舌头,说陆忱跟宁晃一起住了好些年,过年不见回来,他又是个脑子有问题、喜欢男人的,别是已经好上了。   又说宁晃是个唱歌的,娱乐圈乱得很,谁知道跟陆忱在搞些什么东西。   现在小男生长得漂亮的,走歪路的可不少。   这烂话七传八传,就变了样子了。   父亲最好面子的一个人,听了就黑脸、憋不住气。   后来一个没忍住,就冲上门儿来了。   那天宁晃出去活动了,只有他在家赶报告做项目,开门的一瞬间就知道要糟。   却也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他父亲往沙发上一坐,他就只能去给他爸倒水。   杯子都不用放下,就开始训他。   那套词陆忱在电话里都要背下来了,无非是说他脑子有病、忤逆不孝、心理变态。   陆忱就低头听着,一句一句,心就慢慢掉到谷底去。   父亲明显看出他敷衍来了,说:“我在这儿跟你说不清楚,你跟我回家。”   陆忱低着头说不回去。   父亲盯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你说什么?”   他便抬起头来,慢慢说:“爸,对不起,我暂时不打算回家。”   “有什么话,您说完吧。”   父亲便摔了手上的玻璃杯。   “啪”一声,玻璃片四处飞溅,滚落了一地,划过他的手背。   就这样挨了一巴掌。   紧接着就吃了拳头。   他打了个趔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到底是没法儿还手。   这步骤也是很熟悉,兴许是他已经在谷底、再没什么期待了,竟然连怕都不怕了。   他头发昏地想,也就这么回事儿。   ——唯一糟糕的是,这是小叔叔的房子。   杯子碎片回头要扫起来,买新的才好。   不知道有没有碎片落进沙发下面,回头得挪开看看。   挨打是疼的,可他不知怎的,在这一刻,竟然已经走了神了。   却冷不防听见了小叔叔的声音。   接着他父亲推搡他的手,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他回过神来,宁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   紧绷着面孔,让他父亲推搡了一把。   应当是刚从活动回来,身上还穿着黑丝绒的衬衫,白西装搭在左手臂。   化妆师在他的眼尾点了一颗水钻,在灯底下闪着光。   宁晃就把他往后拉了拉,冷淡地看着他父亲,半晌说:“干什么?专程来我家打人?”   “是看着我脾气好、好欺负么?”   宁晃比他父亲矮一个头。   却偏偏气势冷得瘆人,就静静站在那,把他牢牢遮在身后。   经纪人跟宁晃一起回来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父亲喘着粗气,脖子发红:“闪开,我是他爸,他是我儿子。”   “这是我家,”宁晃冷声说,“我他妈爱站哪儿站哪儿。”   陆忱的喉咙堵得厉害,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轻轻拉了拉小叔叔的衣角,试图让他不要掺和进他的倒霉事儿里头。   “怎么,你还想动手?”   宁晃却岿然不动站在他面前,只盯着他的父亲慢慢说:“这边警察可不和稀泥,是谁打人都得进局子。”   “你要打的是我,还能顺便送你上报纸,头条头版。”   他父亲不动。   宁晃就对门口的经纪人说:“赵哲,打110。”   经纪人“哎”了一声,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来。   开始拨号。   他父亲终于退了一步。   定定看了他半天,扭头走了,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直到门关上,宁晃才松了口气。   房间里的空气,也骤然松快了下来。   经纪人也松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动手。”   宁晃冷哼了一声,说:“他那么高的个子,我动手也得打得过啊。”   经纪人问:“这人怎么回事?电话还打不打?”   宁晃说:“打个屁,吓唬吓唬他就得了。”   “……你先下楼,给我买点创可贴回来。”   经纪人远远看了陆忱一眼,说:“脸肿了创可贴没用啊。”   宁晃本来漂亮冷肃的脸,瞬间扭曲了,倒抽了一口冷气,骂:“不是他,是我。”   “我踩玻璃碴上了,妈的……陆忱,你松手。”   他话还没说完,就让陆忱给抱起来了。   177、   其实玻璃碴扎得不深,宁晃一踩上去就知道不对劲儿了,只是当着他爸的面儿,得摆出一副冷脸来,才没有动作。   只是陆忱急得要命,急巴巴叫来了家庭医生,把碎玻璃都取了出来包扎好。   送走医生和经纪人,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闷头扫干净地上的碎片,又给宁晃脱了鞋。   一只脚踩上了玻璃碴,另一只脚还穿着鞋。   宁晃也知道自己狼狈,尴尬又别扭地说:“我进门儿脱鞋呢,谁想到一抬头你就挨打了……”   “你爸也是,揍你怎么连个预告都没有,说动手就动手。”   陆忱不说话。   他当着宁晃的面儿挨了揍,难堪得厉害,看宁晃受伤,本就已经沉到谷底的心脏,又不知道让谁给攥了一把。   始终是抬不起头来。   嘴唇蠕动了好半天,就挤出一句“对不起”来。   声音又低又闷,像被扔出家门的大狗,垂头丧气说:“小叔叔,对不起。”   宁晃叹了口气,勾了勾手、说:“过来。”   他走过去。   肿着的脸让小叔叔掐了一把。   疼得倒抽凉气。   宁晃轻哼一声,说:“你对不起什么?”   “让人打得跟猪头似的。”   他没说话。   宁晃目光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看见,他手上也让玻璃划了一道,皱着眉说:“刚才怎么没让医生给你也包一下?”   陆忱小声说:“忘了。”   宁晃气得想飙脏话。   压了下去,拿起医生留下来的纱布碘酒,哼了一声说:“伸手。”   陆忱就伸出手来。   宁晃拿着棉签,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给他涂碘酒。   冰凉凉擦过伤口,一阵阵火辣辣地疼。   陆忱却感觉不到似的,一动不动。   宁晃一边涂一边嘀咕:“你也是的,你爸揍你,你就在那站着,长两条腿干嘛使的,不能还手还不能跑么?”   “平时没见你那么老实听话。”   灯光下,宁晃的睫毛一颤一颤,耳边的碎发也跟着微微的晃。   上过药,又拿纱布给他包上。   呆了一会儿,见他不想说话。又拿了根笔,绕开伤口,在他纱布外头轻轻画小人。   垂头丧气的表情,蔫头耷脑的神色。   就差两个狗耳朵,就跟陆忱一模一样、活灵活现。   陆忱看着看着,本来沉重烦闷的情绪,不自觉轻轻飘起了一点。   他收回手来,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说:“小叔叔,你还会画小人啊?”   宁晃见他终于开口了,把笔帽合上,轻声说:“十几岁上课的时候不爱听课,除了听歌,都在干这事儿。”   “还经常让主任抓到,挂教室门口展览。”   陆忱不可思议地看他:“展览你的画?”   “……展览我。”宁晃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说,“陆忱,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   陆忱愣了愣神。   原本干涩的嘴唇,终于弯出了一丁点笑意来。   178.   宁晃那天为了哄他高兴,极罕见地跟他说自己以前的事儿。   说他高中的时候,晚上还经常去驻唱赚生活费,唱完了就睡人家酒吧,第二天刷个牙就跑去学校,连衣服都没换,铆钉上衣破洞裤,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只能在门口找人借个外套,自欺欺人似的、披上就往门里头冲。   一般来说,冲一半,就让主任给拎着后衣领拦下了。   接着站门口全校展览。   “丢死人了。”哪怕二十七岁了,宁晃想起那个场景,还是会拧巴起眉毛来。   坏学生也知道丢脸。   但故意装出混不吝、不在乎的酷哥样子,抄着兜站门口,谁路过看他一眼,他都假装看不见。   好学生陆忱没有过这个待遇,就忍不住追问说:“然后呢?”   “然后?趁他不注意我就跑了,还真站在那展览么。”宁晃轻描淡写。   但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这样不守规矩也不怎么好,高中的时候就没什么朋友,那时候老往酒吧跑,我们学校就传我是混混……他们不太敢跟我说话。”   “学校倒是有几个真混混。我嫌他们傻,不乐意搭理他们。”   他虽然也不怎么念书,但跑酒吧好歹是赚钱的,看不上那群正事不干、天天就知道花家里钱、给家里找事儿的傻子。   陆忱几乎能描绘出一个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小叔叔,眉眼桀骜又清俊,孤零零一个人在学校角落听歌。   ……这得多招高中的小姑娘喜欢。   他便忍不住问:“高中的时候,没人给你塞纸条啊?”   宁晃懒洋洋说:“有,不过看了也都装没看见。”   他十几岁时还没遭遇过社会毒打,拽得要命,什么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的,压根儿进不去他的眼里。   看人家小情侣让教导主任抓住,都犯嘀咕,在旁边嘀咕有什么可腻乎的。   嘀咕完了,就看教导主任点头,指着他对小情侣说:“看见没,连他都懂这个道理。”   然后教导主任又踹他一脚,说:“你好哪儿去了,天天迟到早退,你倒是不谈恋爱,你也不干人事。”   “——你给我墙边站着去。”   他就骂骂咧咧又去墙边站着去了。   他说这些怪丢人的,偏偏他家大侄子就爱听这个,听过了,就看起来明亮一点。   宁晃严重怀疑,陆忱就是喜欢听他出糗。   但一扭头,看见陆忱眉宇渐渐散去的阴霾,到底是忍下了。   算了,爱听就爱听吧。   陆忱忽地说:“小叔叔,要是我给你写纸条,你也装没看见?”   宁晃笑了一声,说:“你?我高中那会儿,你还在初中吧?小屁孩?”   差四岁。   这么一算还挺大的。   陆忱偏偏有点儿固执地问他,说:“我就说,如果呢。”   “要跟你差不多大呢?我给你写个纸条,塞你桌洞里。”   宁晃盯了他半天,脑海里隐约描绘出陆忱高中生时的轮廓。   耳根不自觉热了热,撇过头去,淡淡说:“那得看你写的是什么。”   陆忱忽的嘴角终于翘起来,就这样悄悄抱住他。   像抱住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棉花娃娃。   宁晃轻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说你浪什么浪。   又迟疑了片刻,问他,心情好点没有?   陆忱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宁晃看不懂他加了密的暗语。   却冷不防,被轻轻亲了额头。   轻缓又笨拙地堵住了嘴巴。   舌碾过嘴唇,黏糊糊亲了许久。   最后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像大狗一样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地喊他。   小叔叔。   宁晃愣了愣神。   终于垂下眸,揉了揉他的头发。   声音是罕见的无措和柔软。   “陆忱……你别哭啊。” 第57章   179.   其实只有宁晃知道,陆忱是没什么酒量的。   啤酒还可以多喝一点,红酒白酒统统招架不住,刚做生意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深浅,吃过好些亏,让人喝得爬不起来,次次都是宁晃开着车去接的。   眼下小刺猬已经把这事儿忘光了,陆忱当着小朋友的面儿,似乎也是不该喝太多的。   但他不知怎的,提起自己的父母,说话间便越喝越多,一瓶红酒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说到后来,人已经有些发昏,眼尾也染上了晕红,晕头转向。   他晓得自己酒劲儿上了头,天旋地转时,听见宁晃凑到他面前来,忧心忡忡地摸了摸他的脸。   说:“你没事儿吧?”   他眯起眼睛,看见宁晃拿起酒瓶看了看,骂骂咧咧。   说:“老流氓,十三度的酒,你也能喝醉。”   “你这水平,还有脸让我喝可乐呢……”   陆忱低笑一声,迷迷糊糊抱住小刺猬,埋在衣襟口小声说:“没醉,小叔叔,我好着呢。”   宁晃推他,他也不动,只说:   “真的,我往常见了我妈就难受,闷得喘不上气儿来,但今天……特别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你在。”   傻乎乎要掩盖恋情,被他亲了又手足无措。   愁眉苦脸地担心他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当着面儿被牵了手,想翻脸又不好意思翻脸。   一幕一幕,看得他心尖儿都酥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连他和母亲之间的气氛都和缓了许多。   他迷迷糊糊感觉小刺猬在摸他的头。   十八岁的小朋友小声说:“……她其实挺担心你的。”   “我知道,”他的笑慢慢停下来,声音如梦中呓语似的轻飘飘,“他们是很像父母的父母,或许他们有时也会爱我。”   “但只有我有足够的钱。”   “他们才会尊重我。”   一直像小时候一样。   听话。   只有听话,才会有人爱他。   陆忱低低说:“小叔叔,如果我没有遇到你,今天我也不会是这样……很多事情都会完全不一样。”   小刺猬的指尖儿顿了顿。   他又埋在刺猬颈窝,哪怕酒中也知道自己说得多了,只是轻轻地叹息:“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   “你变小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应该高高兴兴的……”   陆忱亲了亲他的嘴唇。   又蹭了蹭他的鼻尖。   宁晃嫌弃他的酒气。   又不忍心推开他。   皱着眉让他亲了两口。   看着宁晃的面孔被红色熏染,他又笑着喃喃跟他说:“小叔叔,你越长大越漂亮,越好得让人配不上。”   “但越长大,遇到的烦心事就越多。”   “你要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好了,我就像养小朋友一样养你,什么烦心事儿都想不起来。”   他依稀感觉到,宁晃在试图把他扶起来。   但他个头太大,又不愿意挪窝,直直往下坠,后来手一用力,倒把宁晃拽进他怀里了。   晚秋的夜风很凉,他却把小叔叔抱了个满怀,暖的不肯放手。   弄得宁晃面红耳赤,凶巴巴吼他。   过了一会儿,怕他睡在沙发上着凉,宁晃又努力挣扎着要起来搬运他。   再次失败,被他拉进怀里亲脸蛋耍流氓。   如此反复数次,过了好一阵没动静。   他被捏了捏脸。   小叔叔坐在他腿上,语调变得懒懒散散,说:“大侄子,松手。”   他委屈巴巴地松开了手。   宁晃站起来,扶他进屋,一边踉踉跄跄地扶,一边叹息,说:“大侄子,我不长大,谁管你啊。”   “你这要醉死在外头,我力气小点,拉都拉不起来你。”   “个头高也就算了,肌肉密度还大……”   陆忱挂在他身上醉醺醺地笑,一进屋,就又把宁晃按在自己怀里。   傻乎乎地掉眼泪。   “小叔叔,你怎么又变回来了。”   “我怎么总这么想你。”   180.   宁晃刚一恢复记忆,面对的就是自家男友醉酒的场景。   他人到三十四岁,什么场面都见识过,早就熟悉陆忱醉酒这一套——毕竟次次醉酒都一个样子。   先是赖着撒娇,发酒疯,黏糊又磨人。   过了一会儿,酒精彻底上头,人就开始变傻,全凭本能行动,偶尔会蹦出几句胡话。   这时候拦是拦不住的,脑子不好使,只能让他自己行动。   陆老板的本能。   就是扫地、刷碗、擦家具。   低头发现自己衣服脏了,困扰地皱了皱眉头,开始脱衣服,嫌弃地扔进洗衣机里。   甚至能熟练记得洗衣机是哪个键,三两下,洗衣机就哗啦啦运作起来。   然后……陆忱去了厨房,把围裙穿上了。   然后猛男围裙跪在地上,开始吭哧吭哧擦地板。   连旁边正在运作的扫地机器人,都被陆老板嫌同行抢活儿,一脚踹到了沙发底下,可怜巴巴晕头转向。   窝在沙发上、坏心眼参观他撒酒疯的宁晃骤然瞪大眼睛:……事情超乎了他的想象。   虽然从他的角度来看,其实这场景还颇有看头。   背对着他,跪在地上擦地的陆忱,背上只有围裙带子,背肌练得匀称有力又漂亮,在酒精的作用下微热。   但又看了看远处,晚秋,深夜,凌晨三点。   供暖还没上来,空调暖不到地板。   他记忆刚恢复,让陆老板这么下去,明天他又得睡客房。   宁晃沉默了半天,轻轻喊了一声:“陆老板?”   正在擦地的陆忱猛然站起来,定定地看向他。   眼神儿还很沉默,乍一看有些迫人的气势。   要不是这身打扮,还真看不出来是个醉鬼。   宁晃试图跟醉鬼沟通:“……三点了,该睡了。”   陆忱慢慢走过来,盯着他看了半天。   宁晃心想是不是醉了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说:“到点儿了,该睡了,明天再拖地好不好?”   陆忱却皱起眉,在沙发边蹲下身来,轻声说:“……小叔叔,你是不是脚疼?”   宁晃挑眉微怔:“我脚疼什么?”   陆忱却已经开始脱他的袜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那双看不出丝毫醉意、温柔的眼睛去找他脚底的玻璃碴,小声说:“……扎在哪儿了?”   宁晃这会儿想明白了。   是陆老板还掉在他回忆起来的那堆破事儿里出不来了。   他便往回撤了撤,哭笑不得说:“我没扎着,到底是你失忆还是我失忆,你怎么还出不去了呢。”   却被陆老板捉住了脚踝。   钳子似的,挣都挣不回来。   陆忱眸子暗了暗,声音也发哑,说,你别动,我找找。   他挣不过这个醉鬼,只能由着他胡作非为,心想爱找就找去吧。   于是指尖儿一寸一寸揉捻,磨蹭过去。   慢腾腾地,找他脚底不存在的碎玻璃。   喝了酒的人,连指尖儿都是热的。   在微凉的体温下,存在感越发张扬,教那热度一路麻酥酥地、烧到他的面庞。   宁晃不敢去看他,只撇过头去。   碰到脚心时,宁晃猛地一颤,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陆忱就勾了勾嘴角,小叔叔,你怕痒啊?   却又指尖儿勾了勾。   故意挠了两下。   像勾在他的心上。   宁晃抖得厉害,咬着牙闷哼:“陆忱。”   陆忱才得意地松了手。   笑得纯良又无害。   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似的。   宁晃窘迫得厉害,好半晌回过神儿来,撇过头去,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给自己听:“他妈的……到底醉了没有。”   以前醉酒可没有这么个环节。   不会是装醉来坑他呢吧。   他依稀想起他失忆时,陆忱一枝玫瑰都要骚起来的场景。   一时又走神,想陆老板平时还挺正常的,这段时间……怕不是憋得人变态了。   却冷不防。   足背上传来了轻轻软软的触感。   让果冻碰了一下似的。   ……??!!   他低头,正瞧见陆忱看着他,温声说:“小叔叔,不疼了……”   抬眸时的神态,温柔乖巧得像是二十三岁的笨蛋大狗,直勾勾戳在他心尖儿上。   宁晃的喉结,就这样,毫无出息地动了动。   他猜自己一定是咽了咽口水。   陆忱却对他的反应一无所觉,甚至已经进入了他自己当年的剧本。   他克制又隐忍地皱了皱眉,藏起惴惴不安的期待,蹲在宁晃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太晚了,我抱你去休息好不好?”   宁晃踩上玻璃碴之后的一段时间,行动不大方便。   他家大侄子就是用这样温和的声音哄他,然后把他在这个家里抱来抱去的。   三十四岁的宁晃看了看陆老板的围裙,心底暗啐了自己一口。   想自己他妈也怪无耻的。   却还是撇过头去,   眉梢眼角氤氲了淡淡的期待和笑意。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抱吧,醉鬼。” 第58章   181.   一切仿佛是又回到了他受伤时的那会儿。   那时候陆忱真的很乖,耳朵和脸都泛红,每天小心翼翼要把他抱来抱去,碰他的时候,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冒犯了他。   但真正抱起来,又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小叔叔,你能不能……搂着我脖子。”   “我怕把你摔下去。”   声音都是压抑着慌张的。   他看了看陆忱还挂着围裙系带的脖子。   白皙的肤色,流畅的肩颈线条,在灯光下,透出健康的光泽,低头询问他的弧度,乖顺的像是待宰的羔羊。   他把手搭了上去。   醉了酒的皮肤,透着灼人的温度。   陆忱便颤了一下。   从耳根红到脖子,纯洁得像是压根儿没有碰过他的那个大学生。   宁晃忽然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可爱,干脆另一只手也搂上,人便整个都贴在他的心口。   陆忱便连脖颈儿往下都明晃晃地烧红了,心脏也跳得飞快。   宁晃便翘了翘嘴角,故意嘲笑他,说:“你抖什么?”   陆忱低着眉眼,慌里慌张说没有。   却脚下一绊,差点儿一屁股摔回沙发去。   陆忱的围裙喜欢选软一些的棉布,设计颇为简单,但这时候便全然无法隔绝身上的体温,烫意暴露无遗。身上的酒气、和柑橘香混合在一起,像是也随着这热意一起蒸腾在空气。   像一个暖融融的笼牢。   让人心甘情愿待在里头睡大觉。   宁晃懒洋洋在他颈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软酥酥的小马尾,就在陆忱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扫来扫去,人也大模大样地赖在他的身上不愿松手。   家里只有这么大的地方,抱着他走了没几步。   醉鬼声音就开始发颤,低声说,小叔叔,到你房间了。   他被放在软软的床上。   宁晃“嗯”了一声,轻轻一扯。   陆忱也就跟他滚在了一起。   宁晃伸出手,顺理成章地开始解他围裙的带子。   ——厨房的衣物跟着上床,陆老板明天醒了,非要疯了不可。   双手绕到他的身后,不可避免地环抱了他。   陆忱陆忱暴露在围裙外的皮肤瞬间滚烫,似乎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乖乖照顾着的小叔叔,怎么突然就这样大胆地抱他。   迟滞了半晌,吻他的额头,发顶,黏黏糊糊地捉住他的肩,吻他的耳畔。   轻而低地喃喃,说小叔叔,我一定是做梦了。   又被宁晃一巴掌按住脑袋。   说:“低头。”   终于把围裙整个人从他身上剥了下来。   陆忱迷蒙地看他。   宁晃勾了勾指尖的围裙,扔下床,挑眉看他,说,乱亲什么?嗯?   陆忱做错了事情似的,好半天没说话。   宁晃却见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又忍不住勾着他脖子,凑在他耳边:“你想什么了?”   他关了灯,咬着他耳朵偷偷训他。   “色狗。”   醉鬼失魂落魄地垂下头,又被他懒洋洋勾着脖子,接了吻。   这下就不敢再动,只敢听从他的指示,乖乖巧巧抱着他睡觉。   宁晃把自己埋在陆老板暖融融的怀抱里。   他惯常这样欺负自己带大的小朋友。   宁晃脾气不好,又好面子,便自己把架子捏得十足,生怕让对方看出自己这个小叔叔,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软包子。   但欺负过了,又忍不住自己的坏心思蠢蠢欲动,   ——他记得陆老板酒醒后,是什么都记不得的。   所以做点幼稚的事情,也没什么关系。   他在黑暗中小声说:“醉鬼,要不要玩个游戏。“   陆老板没动静。   他夜视能力其实不大好。   尤其是骤然关灯,眼睛还没有适应,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轮廓,看不清陆忱睡没睡,便偷偷捅了捅陆忱的软肉。   陆忱轻声喊他:“小叔叔。”   嗯,醒着。   他窝在陆忱的怀里,轻声说:“玩个游戏,我说一句,你学一句,会么?”   抱着他的怀抱,似乎轻轻动了动,他猜测应该是醉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看不见,越发有些窘迫,但半晌过去,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说。   “我喜欢你。”   这夜静得过头。   片刻后,只听见陆忱轻声说:   “我喜欢你。”   明知道这家伙醉得不知东南西北,宁晃还是禁不住耳根骤然一红。   抓着陆忱衣襟的指尖儿缓缓收拢,脸颊也跟着热,小声说,再说一遍。   陆忱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说:   “小叔叔,我喜欢你。”   宁晃满意地轻笑了一声。   重新窝进他的怀里,回到自己最熟悉的位置。   说,睡吧。   ——这样就可以了。   他当初最想听的,也就是这一句。   还有,醉鬼不能那个,怪可惜的。   182.   陆忱醉酒时,依稀又见到了二十七岁的宁晃。   被他抱在怀里,眉目柔和,嘴上却淡淡嫌弃说:“我是脚伤了,又不是腿断了。陆忱,你放我下来。”   他低着头说:“浴室地上滑。”   宁晃鼻尖儿动了动,你煮了什么?好香。   他说,猪蹄黄豆汤。   宁晃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可置信,说,你炖这玩意干什么?给我下奶?   他便闷笑,说,以形补形,讨个吉利。   宁晃的表情仍是很嫌弃,说,谁要吃猪蹄啊。   他便说:“你喝一点就好,剩下的我喝。”   宁晃这才松了口气,手臂搂上他的脖子。   人也贴近他的身体。   在那一瞬间,一切都会骤然变得缓慢。   宁晃刚洗完澡,地上是湿滑的,头发微长还没有吹干,滴滴答答的水珠,在他胸口洇湿小小的一片。   浴室里的空气潮湿而黏腻,小叔叔也变得柔软而带着湿气。   他把小叔叔抱了个满怀。   却只能嗅到包裹着衣服的,一点点香气。   宁晃抱怨了几句,到底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慢慢地走了许久,静静贪看小叔叔锐利的眉眼,恨不能用所有的细胞都用来感受小叔叔的依赖。   就这样,他把宁晃放在床上。   每个指节都贪恋着布料下的温暖和柔软。   却还是松了手。   他低垂着头,不敢仔细打量小叔叔的房间,尽管这里早就也归他收拾了,他知道这里每一个摆设的位置,甚至亲手抚过这里的被褥枕头,将它们整理的温馨又柔软。   但当小叔叔坐在这里,他竟不敢多看一眼。   他转身想走,却被宁晃轻轻拉住衣角。   心就跟着狠狠一跳。   宁晃说:“陆忱,浴巾拿给我。”   他匆匆忙忙“嗯”了一声,跑去浴室,险些脚下打滑摔了一跤。   站稳了,又急匆匆回来。   这一副狼狈又可笑的样子,兴许是被小叔叔看穿了。   宁晃接过浴巾,盖在头上,遮住面孔,才轻飘飘说:“陆忱,你脸好红。”   他难堪地垂下头。   怕被窥见他脑海中荒唐的欲望。   便没有发现,宁晃浴巾下的脖颈也烧得通红。   宁晃用浴巾慢慢揉搓自己的头发,眼神儿却游弋着,不欲与他对上,说:“陆忱。”   他“嗯”了一声。   宁晃声音干涩,轻声说:“你……和我……”   “你怎么想的?”   他的心跳的厉害,开口时声音干涩,他说,小叔叔,我听你的。   他蒙恩于他,仰慕于他,视他为依靠,又为他带来麻烦。   他不敢告知任何人他的情意,更不敢祈求他的施舍。   他匍匐在他的神像下。   甘愿做他的恶犬和羔羊。   “……听我的,行吧。”   宁晃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还是泄了气,轻哼一声,把浴巾往他的头上一盖,说:   “炖你的猪蹄去吧。”   “最好把猪头也炖一炖。”   他摘下头上的浴巾。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小叔叔身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183.   陆忱第二天起床时,还带着些许宿醉后的眩晕。   酒前酒中的记忆,都变得朦朦胧胧,但不知怎的,就是记得宁晃是恢复了的。   他只穿了条睡裤,甚至没给自己找一件睡衣,就傻乎乎趿着拖鞋跑出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气。   他瞧见那颀长慵懒的身影立在餐厅,只穿着睡衣上衣背对着他,揉着眼睛在煮咖啡。   依稀可见那叫他神魂颠倒的轮廓,立在清晨的薄雾朦胧里。   手里是蓝色的小怪物马克杯。   跟他的情侣款。   他忍不住不住上前,笑着从身后抱住他,说:“小叔叔,我给你煮。”   “煮都煮完了,”宁晃转过身来,懒洋洋看他,说:“酒醒了?醉鬼?”   他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沙哑:“醒了。”   “昨晚喝傻了。”   宁晃瞟了他一眼。   他抓了抓头发,垂首说:“小叔叔,咖啡分我一口。”   宁晃便把杯子递给他。   他便将双臂撑在宁晃的身侧,低头就着小叔叔的手,喝了一口。   是什么都没有加的黑咖啡。   苦的脸都皱起来,说:“苦死了。”   又以此为借口,亲了小叔叔一口。   宁晃勾了勾嘴角,自己喝了一口,又凑到他唇边。   陆忱再喝下一口。   这样一人一口慢慢喝,只有目光若有似无地相接。   宿醉的后遗症还在,但眉宇间的倦怠,就这样被笑意一寸一寸碾开来。   宁晃说,说你倒是把衣服穿上,到处晃悠什么。   陆忱却轻声问:“我昨晚说什么胡话了没有?”   宁晃顿了顿,轻声说:“没说什么。”   陆忱笑着问:“真没有?”   宁晃稳如泰山地敷衍:“嗯。”   眼神儿却不自觉向下飘,人隐隐有些发热,   手也扶住了自己身后的吧台。   陆忱却倾身向前,手挤进他的指缝,人也紧紧贴着他。   他盯着他的眼睛问:“……既然没有,你害羞什么?”   这下换宁晃愣住了。   陆忱便低下头,把他杯里的咖啡喝干净,温和地笑了笑,说:“我穿衣服去。”   只留下宁晃在原地愣神,假作喝咖啡掩饰自己的心虚。   结果却只是把嘴唇印上了空杯的杯壁。   ……他怎么看出来的。 第59章   184.   他又一次变回了三十四岁。   清晨的天空清净无云,宁晃推开露台玻璃门的时候,家中微微淤积的酒气荡然无存,整个人也跟着清爽。   陆老板起的有些晚,他便赖在露台的沙发上,懒洋洋地点早餐外卖。   水晶虾饺、酒酿圆子、凉拌芦笋。加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   又问陆忱:“你有什么想吃的么?要不要点一份送公司?”   陆忱应声说:“不用,公司餐厅吃就行。”   发现他坐在露台,又叹气:“小叔叔,你披件衣服再坐那儿,最近天凉了。”   宁晃“唔”了一声,又懒洋洋点备注标签。   不要葱花不要香菜,酒酿圆子多放醪糟少放糖。   ——就这样一个备注的时间。   他眼神儿却不自觉飘到了陆忱的身上。   那人正站在镜子面前,披上衬衫,用单薄的布料裹住了整个上半身,便只剩下了斯文俊秀的外表。   他的眼神像是黏在了陆忱的每一颗扣子上,不自觉用余光数着。   一颗,两颗,三颗。   像是陆忱要离开这个房子的倒计时。   调整皮带。   衬衫的轮廓收紧,便显得腰窄腿长。   只是宁晃垂眸时有些懊恼,这人穿衣服的速度有些太快了。   西装披上,然后返回房间,宁晃听声音,应该是简单整理了一下床上。   又把那条可笑的围裙拿了出来,重新挂回厨房。   宁晃瞧见那围裙,便忍不住想起昨天的事情来,禁不住有些想笑。   这笑意被陆忱捕获了,他若无其事收回自己的眼神,顺势收敛了自己翘起的嘴角。   陆忱却走了过来,蹲下身,把一件软绵绵的针织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暖意席卷而来,三十四岁的大刺猬满意地裹紧了外套,却又跟着,捉紧了陆忱的衣角。   他兴许是故意坐在这儿的。   陆忱嘴角翘了翘,说:“我要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声。   陆忱继续慢慢说:“你呢,今天有什么安排?   他说:“去团队那边儿一趟,太久没去,他们怀疑我已经把工作室注销了。”   陆忱浅浅笑了一下,说:“然后呢?”   “然后清理最近的邮箱和信息,失忆很耽误事情,我不能指着我十八岁搞这些。”   他的神色清淡而慵懒,甚至带着一点儿笑意。   指尖儿却不知道为什么,攀上了陆忱的领带,把领带解开了,挂在他的脖子上。   陆忱没阻止他。   他便慢慢说自己之后的安排。   若无其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陆忱的衬衫纽扣。   他把它们一颗一颗解开。   像是要把一切都倒回他十几分钟以前。   被解开第四颗纽扣的时候。   陆忱终于笑着问他:“小叔叔,你要在露台把我扒光么?”   他却还是把那颗纽扣解开了。   陆忱也跟着吻了上了他的嘴唇。   阳光晕染在他的面孔,跟着他的指尖抚过陆老板裹着衬衫的脊背,又从阳台上的绿植叶面凝结滴落。   这是一个暖洋洋的吻。   带着陆老板清晨时特有的、干净的味道。   热切的舌尖,被揉皱了的睡衣,他发出了猎物被咬住喉咙时的呜咽。   他下意识要勾住陆忱的脖子。   陆忱却错开了他,捡起从他肩头滑落的外套。   一切都戛然而止。   他皱着眉看他,带了几分不满。   陆忱却压抑着声音里的沙哑,在他耳边儿低语,说:“小叔叔,我会早点回来的。”   他说,几点回来?   陆忱促狭地笑了一声。   宁晃这才意识到。   不只是他在注视着陆忱,陆忱也在注视着他。   他像是一块热腾腾、刚出炉的披萨。   陆忱则是拉着丝儿,即将从他体内分离出去的那一块。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不止十八岁会受到回忆的影响,三十四岁也一样。   他二十几岁受伤那段时间,最渴望贪恋陆忱,不知餍足的那段时光。   ——而陆忱就这样看着他。   他窘迫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收敛了自己黏人的欲望。   他看着陆忱一颗一颗扣上自己的扣子,眼底闪过戏谑的色彩。   陆忱笑着问他:“六点回来可以吗?”   昨天还抱着他哭呢,这狗是成精了么。   扭过头去轻哼,却又微微红了耳廓。   他说:“好。”   185.   只不过宁晃的安排还是被打乱了,他下午跟团队的接洽并没有多久,很快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陌生的号码。   尾号只有三十四岁的他记得,是陆妈妈。   ——十八岁可能会直接当成诈骗电话按掉。   但他接了起来。   ……   宁晃到达的时候,陆家父母站在熄了火的车前,雇佣的司机一脸歉意,没有想过车子会临时熄火,频繁解释公司会派一辆新的车过来,尽量赶上他们的起飞时间。   人生地不熟,陆家父母的神色都有些难看。   说话间,一辆高端商务车就停了下来。   车窗也跟着降下来。   坐在驾驶座的人穿着灰白色的工装外套,机车靴,身上没有十八岁那样多的饰品,只是挂了一个银色的挂坠,扎着标志性小马尾。   神色平静,对着车外的人说:“上车吧。”   司机看到他的面孔,便愣住了。   陆妈妈看见三十几岁的他,也愣了愣,神色有些局促,半晌说:“本来不想给你电话的,但是租来的车突然熄火,飞机要赶不上了……”   宁晃的声音平静:“没事,本来也在附近。”   “正巧,记忆也在。”   陆妈妈便点了点头,低声道谢。   陆父的神色有些难看,铁青着一张脸,被妻子推了一把,才提起行李。   “行李放到后备箱就行。”宁晃说。   陆妈妈点了点头,把行李放好,又推了丈夫一把,把人推进车里。   宁晃没有继续话题,有条不紊地发动车子,直接往机场开去。   要是十八岁,估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三十岁开始,他偶尔会跟陆妈妈联系。   并不密切,只是回应陆妈妈对陆忱的关心。   生病了、公司有困难的时候。   或是简简单单,想知道陆忱最近好不好。   这样的交流并没有多深切,也许一年不过几条信息,几次通话,他们甚至没有给彼此一个恰如其分的称呼。   其实连陆妈妈自己都是惊讶的。   无论是公众媒体,还是在陆家添油加醋的流言里,宁晃在所有人的口中,都是个脾气爆,性子倔,冷漠傲慢还嘴毒的印象。   连她的丈夫都在宁晃面前吃过瘪,至今不愿跟他正面交流。   但跟她交流的时候,却并不是传说中的模样。   哪怕宁晃从来不会说场面话,对话永远是简简单单的:“陆忱最近很好。”   态度可以说是平静温和的。   她想过原因,也许是因为陆忱。   又或者,是因为她是一位母亲。   哪怕是不那么称职的母亲。   宁晃开车时问她:“晕车吗?要不要糖。”   陆妈妈说:“不晕。”   宁晃便没有再问她什么,只是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放了一路轻松愉悦的小调。   偶尔有一两句关于陆忱的话,她问,他答。   车外的景色飞逝,她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个年轻人,三十几岁的面孔,跟她那天见到的十八岁的青涩少年别无二致。   只是气质变得恣意独特,让人一眼看去,就能从所有人中认出来。   车停在了机场入口。   人来人往,相聚的,离别的,分不清高兴的多,还是难过的多。   宁晃帮他们把行李提了下来,说:“这里不方便停太久,我不送你们了。”   “一路平安。”   陆妈妈点了点头,拎起行李时,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你小时候……看着很乖的。”   宁晃愣了愣。   陆妈妈似乎也意识到这句话里作为长辈的意味过重,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宁晃却怔了一下,笑了笑,说:“谢谢。”   那笑容,又隐约跟乖巧的小朋友重合。   他们提着行李箱离开了。   陆妈妈依旧是那样优雅冷肃。   陆忱父亲跟从露台上看到的身影差不多,有些佝偻,却还是高大的。   宁晃坐上车,多停了一会儿,从后视镜里目送着两人离开的身影。   ——有点想抽烟。   但已经戒了很久了,现在连找一找的欲望都没有。   倒是储物格里有陆老板留给他的糖果。   他挑了一块橘子味儿的,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水果甜就弥漫在舌尖儿。   冷不丁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老流氓。   他愣了愣,接了起来。   笑着说:“陆老板?”   陆忱说:“小叔叔,我好像看到你了。”   一撇头。   却在后视镜看到了陆忱的影子。   拿着手机,也透过后视镜注视着他。   宁晃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他怎么一变回来就翻车。 第60章   186.   电话里的声音依旧好听带着磁性,出现后视镜里的身影也依旧颀长俊秀,哪怕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也一眼就能瞧出来。   只是宁晃太阳穴突突地跳,咳嗽了一声,说:“你怎么在机场?”   陆忱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太多喜怒:“跟师兄有个合作,他提前带嫂子过来了,我接个机,一起吃个饭。”   宁晃多少是听过他这个多年的合作人的,“嗯”了一声,努力用平静掩盖自己轻微的心虚:“那,你忙你的吧。”   陆忱却说:“不忙,我车借给他们了,小叔叔,你捎带我一程。”   这理由还真没法儿拒绝。   他从后视镜里看不清陆忱的神色,用舌头把口腔里的橘子糖顶来顶去,酸味似乎渐渐比甜味更多,他忍不住皱着眉想,陆忱到底看到了自己爸妈没有。   他要不要主动提起来。   老实说,他甚至有点儿担心陆忱生气。   他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也经历过糟糕透顶的家庭关系,甚至比陆忱更憎恨自己曾经的家庭。   如果早些年,有人莫名其妙以恋人的名头,自作多情、非要插到他那狗屎一样的关系中间。   他可能真的会生气,质问对方为什么多管闲事,哪怕插手的人是陆老板也一样。   谁能料想,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也成了无事生非的大人。   宁晃自嘲地笑了笑,还没想清楚该怎么说的时候,却冷不防被敲了敲驾驶座的窗。   然后驾驶室的门被直接拉开。   陆忱立在他驾驶座的门外,神色平淡喊他:“小叔叔。”   麻烦了,不会真生气了吧?   宁晃的眉心儿跳了跳,皱着眉不知道说什么好。   却听见陆忱说:“市内到机场的路很远。”   “我来开。”   宁晃:“……”   是说这个啊,那装得这么吓人干什么。   宁晃松了口气,绕到副驾驶座那边。   陆老板垂眸替他拉上安全带,又替自己也拉上,问他:“一会儿还有安排吗,我送你去。”   轻轻松松反客为主,他倒成了搭顺风车的了。   宁晃说:“没有,你去你的地方就是了。”   “好,”陆忱勾了勾嘴角,余光瞟了瞟他松懈下来的表情,发动了车。   然后温声说,“正好路上想想,怎么跟我解释。”   宁晃窒了片刻。   还是知道了啊?   那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   是琢磨着,现在他没法跳车了是吧?   187.   就算陆老板让他解释,宁晃也很难解释自己的行为,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最一开始是在陆忱创业没多久的时候,出去酒局应酬,给他打了电话,就醉酒不知东南西北。   把私人手机弄丢了。   宁晃把人拖回来的第二天才发现的,耷拉着脑袋沮丧,可怜巴巴说,几千块呢。   那时候陆老板创业创得负债累累,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两部手机,一部联系商务,一部是私人用的。   宁晃看他这样就忍不住笑,说:“你刷我的卡,再去买一部。”   陆忱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倔脾气——兴许是跟他学的。   自顾自低着头说:“不要,你打我另一个号就行了,我下个礼拜看看能不能宽裕点儿,再去买一部。”   那时候陆忱刚刚毕业,早就立志不再用他的钱,还要把他的钱都还上。   他也只能尊重这位新上任的小陆老板。   结果也偏偏就是那几天,陆妈妈想给他打个电话,几天没打通。   最后通过了好几个亲友,辗转打到了宁晃的手机上。   声音都有点发抖,说:“宁老师,陆忱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宁晃愣了愣,第一次怀疑自己这个“宁老师”的称呼,或许真的指他是个幼儿园老师。   而正在厨房做菜的,是他负责监护的陆忱小朋友。   电话那边的声音却是惊慌失措的,半晌稳住声线,重新回到情绪稳定的声音,说:“我是陆忱妈妈,宁老师,打扰你了。”   “我这几天一直没联系上陆忱,他朋友圈没更新,托家里亲戚给他打电话,也没打通,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那时黄昏的阳光是橘色的。   那时陆忱在厨房关着门炝锅,门缝里透出了炒菜的香气,发出一阵阵油锅的声音,偶尔陆忱还会把自己炝得咳嗽两声。   宁晃很喜欢这样的声音,因为只有两个人的家,有这样的声音,似乎也一下变得热闹而有人间烟火气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却是心神不宁的,显然应该担心了许久。   宁晃看着陆忱的侧脸,想了想,放缓自己的声音:“他没事,就是手机丢了——你要他接一下电话吗?”   陆忱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了,他人好就行了。”   宁晃不止一次地为人的复杂感到奇怪。   那时候,陆家的父母依旧不原谅陆忱,不愿意尊重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过什么。   而同时,他们关心他,也爱他。   但他不打算深究。   只是平静回答:“好吧。”   电话那边却没有挂断,只是犹豫了很久,轻声问他:“……他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宁晃是不会说客套话哄人的,只是说:“不大顺利,但他心态不错。”   电话那边没说话。   却听见陆忱终于炝完了锅,拉开厨房的门,笑着说:“小叔叔,吃饭了。”   “跟谁打电话呢?”   炒菜的香味扑面而来,一起涌来的,还有调料的辛辣。   “没谁,”宁晃喉咙发痒,也跟着咳嗽了一声,“你炒什么了,这么辣。”   陆忱拿起两个碗来,背对着他去盛饭,笑着说:“圆白菜,辣椒可能放多了,但很下饭的。”   宁晃低头,看到那边电话听了好一会儿,才无声无息地挂断。   陌生号码,通话时间并不长。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低头摆弄了自己手机一会儿。   陆忱见他半天没到餐桌这边来,便凑过来看,说:“干嘛呢?”   宁晃把照片备忘录什么的删了删,大都是些云端文件,倒也不怕备份麻烦,就这样把手机扔给他。   “卡我给拆了,你先拿着用,正好我也该换新的了。”   “等明年过年出新款,记得还我个贵的。”   陆忱耳根发红,下意识就想说不要。   但一想到是小叔叔用过的,又攥紧了,指尖儿磨蹭了半天,低声说,那等我还你。   宁晃没说话,笑了笑,最后揉了他脑袋一把。   188.   哪怕人到这个岁数,陆忱其实有些不愿跟家里联系,不是怕,而是心累。   忙生意的时候,更是经常接不到电话。   没到这个时候,陆妈妈实在担心,就会打给宁晃。   “大概,一年也就一两次吧。”宁晃笑了笑,说,“也没说很多。”   车行驶在路上,宁晃盯着窗外的风景,慢慢说,“……你权当我是烂好人自作主张,你要生气,也没关系。”   宁晃十几岁起,家里就是彻头彻尾一团糟烂,直到现在,他的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有新的家庭,而除了跟母亲偶尔联系,几乎已经没有家这个概念了。   如果有人问他是否后悔,宁晃是绝不后悔的。   因为他别无选择。   但陆忱始终跟他不一样。   哪怕不尽如人意,他依旧有爱他的人。   无论他是否会回头,他都有一个原本属于他的家庭,在等着他。   “你要说非要个理由,那就是……搞了比自己小的小男生,总得对他的人生负点责。”   宁晃玩笑似的语气,声音却格外的认真冷静,“总不能让你跟我十几年,最后众叛亲离,除了我什么都没有吧。”   他那时坚定支持陆忱继续读书、念研究生,无论是旅游还是活动,都时常带着陆忱同去。   他原本不是喜好社交的人,但带着陆忱就乐意去拓展人脉,由着他去多认识些人。   也都是这个理由。   他比陆忱大一点,知道什么对他来说更重要。   他不会强求陆忱去做什么,只是在无声无息地给他机会。   他看着陆忱从小城刚走出来的、青涩拘谨的大学生,逐步剥离掉父母为他留下的刻板壳子、从听话和顺从之中挣脱出来,一天比一天更强大。   最后变成了这样落落大方、温文尔雅的陆老板。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见过许多凉薄的人情,比陆忱要更冷静。其实本没有想过,自己能一口气跟陆忱走过这样久的。   也许在他当初的设想中,会更短一点。   五年,四年,三年,他们可以在能够相互爱慕的时候,彼此陪伴。   或者在陆忱长成陆老板的时候,能拥有更好的人的时候,陪伴和爱都会厌倦。   但陆忱就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融化了他一层又一层的冰冷外壳。   让他忍不住猜想,陆忱是不是真的能陪他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红灯。   窗外的车流停了下来。   一切变得静止。   陆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那触感温暖而踏实。   他挑了挑眉,说:“你不生气么?”   陆忱轻轻叹息了一声:“小叔叔,我也早过了叛逆期了。”   很多事情。   都不需要说太多。   宁晃勾了勾唇角,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红灯过了。   陆忱不情不愿地松了手,过了一会儿,慢慢说:“小叔叔,还有一件事。”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饭。”   宁晃说:“你师兄?”   “嗯。”陆忱的表情没有变,不自觉握紧了方向盘,“就是,我读大学时,一起创业的那个。”   “上次去他那边,他问你要不要一起吃饭。”   宁晃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侧脸。   陆忱轻声说:“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不去。”   “就吃顿便饭,我很快也会回家。”   事实上,宁晃很少跟他认识的人一起吃饭。   他们的交际圈子,就像那些表面的新闻一样。   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又隔得泾渭分明,宁晃存在于他的口中,而他,也往往只是探班和在喊宁晃回家的时候更有存在感。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他隐约察觉到这之中的什么。   却又静而无声地蛰伏和等待。   宁晃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去吧。” 第61章   189.   陆忱带家属来吃饭,对于他师兄来说也是头一遭。   坐在包间里,师兄带着师嫂,愕然了片刻,才笑说:“总算见到一回了。”   又向师嫂介绍他说:“瞧见没,这就是陆忱家的神仙,这回算是撞上了,平日里都是藏着不给外人看的。”   从外表来看,师兄气宇轩昂,师嫂机灵古怪,是极其般配的一对儿。   都是同一所大学的,跟陆忱身上透着如出一辙的书卷气。   让宁晃忍不住心生好感。   宁晃就跟这一对儿挨个握了手,没有平日里带刺的脾气,声音里多了许多的温度:“我是宁晃。”   其实单论坐在那看,宁晃的气场比陆忱这个做生意的还足。   这种气势与身家无关,他是巡演过、拿奖拿到手软的人,站过几万人的大场子。   经过磨砺,受过追捧,这之后的锐气和骄傲,甚至成为了脱离他漂亮外表、让人无法忽视的魅力。   看得师嫂目不转睛,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师兄按着她脑袋,说:“你能不能看看你老公。”   师嫂白他一眼,笑说:“早看腻了,不然来追星干什么,不就是嫌你了么。”   师兄让她气得头疼。   这才知道,师兄是带着老婆来追男团演唱会、顺便跑合作的,为了赶上时间,甚至还是商务机。   宁晃倒有些好奇,说,“追星?”   师嫂说了个大火男团的名字。   他有点印象,的确是唱歌挺好的几个小孩,似乎出道节目还翻过他的歌,活动时见过一面,加了联络方式。   宁晃“哦”了一声,垂眸翻了翻手机,说:“要签名么,我去问问他们。”   师嫂眼睛亮了起来,却又犹犹豫豫说:“他们签名照我有了。”   她也是标准家境殷实的大小姐,追星也就图个高兴解压,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没个定数,签名照什么的倒也不缺。   宁晃倒没太意外,点了点头。   师嫂说:“……能要个你的么?”   “你也比电视上还好看。”   宁晃愣了愣,骤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说:“行呀。”   陆忱可太熟悉他家小叔叔这个笑意了,显然是心里偷偷高兴翘尾巴,只是不像十八岁一样外露而已。   这两个人越聊越高兴,眼看着微信加上了,没准儿再聊几句,就该约好一起去看演出了。   师兄醋意横生,拿眼睛斜他,示意他赶紧管一管。   他师门都是一个醋缸泡出来的,   陆忱就平平淡淡地捉住他的肩,稍稍向自己的方向拢了拢,轻声说:“小叔叔,先吃饭。”   宁晃愣了愣。   ——他俩在外人面前,几乎是不会有这样亲近的举止的。   更别提是当着陆忱朋友的面儿,让另两个人都看见了。   仿佛连那搁在他肩膀上的手掌都有些微烫,隔着外套,隐约有热度沁入,又在向面孔蒸腾,却让他压了下去,低下眼皮笑了笑,说:“好。”   陆忱订的餐厅偏向粤菜,海鲜清淡,尝的就是食材的原味,其实倒是符合宁晃的口味的。   一顿饭下来,在外人眼里,吃得坦荡又默契。   陆忱全程都是浅浅的谈笑,间或关注身边人的反应,替他剔除鱼骨,剥去虾壳,堆叠着摆在宁晃的面前。   除了那轻轻揽的一下,恪守绅士的礼节,连指尖的触碰都没有。   他们在餐桌上不谈商务,席间宁晃喝了一点酒,陆忱却滴酒不沾。   师嫂问原因。   师兄说:“陆忱酒量太浅,一喝就撒酒疯。”   “光我见他丢脸,就不知多少次了。”   “还有一个原因,”宁晃笑着说:“我晚上眼睛不好,开不了车,他得负责开车。”   师嫂笑着说:“那你们俩出去平时出去应酬,你喝酒,他开车就是了。”   陆忱抿着嘴唇笑了笑,轻声说:“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   这其实是句谎话。   他从不跟陆忱去应酬,他们的关系晦暗,从未见于阳光之下。   可听的人就这样相信了。   师嫂倒歪着头,跟师兄笑着说:“哎,这才叫天生一对。”   宁晃怔了怔,倒真的笑起来,转头不小心跟陆忱含笑的目光碰上,却又不自觉移开了。   一把年纪了,竟然会为了这一句话,忽然觉得开心。   却冷不防脸颊上被什么轻而柔地碰了碰。   他脸上瞬间烧了起来,终于跟陆忱对上了目光。   看到了墨玉似的眸子里,透出幽邃而温柔的贪恋。   宁晃意识到了身侧还有旁观者。   下意识收拢了指尖儿,捉住他的手,想要皱眉警告他适可而止,却又被这眼底的笑意蛊惑,为席间那些赞美他们默契亲近的话语陶醉。   这一瞬间迟疑的功夫。   让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泛出笑意,复又明目张胆地在他脸上轻轻吻了吻。   宁晃心跳得厉害。   在旁观那对多年爱侣的眼中,一切都只是默契坦荡,善意温存的举止。   在宁晃这里,却是一次又一次越界的试探。   他们表现得像是一对儿多年熟稔、在灯光下毫无忌讳的爱侣。   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陆忱在试探他的底线。   而他因为陆忱的触碰而滚烫。   宁晃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轻声说:“……我去趟洗手间。”   190.   餐厅的洗手间很干净,他低下头,将冰冷的水扑在脸颊上,顺着下颌滚落,宁晃总算找回了一点儿清醒的意识。   又抽出纸来擦了擦脸。   却冷不防,被人从身后轻轻拥住。   他甚至不需要抬头,就能知道身后抱着他的人是谁。   “……陆忱。”   他低声说。   陆忱的手轻轻环着他,一如餐桌上一般,浅尝辄止地轻声询问:“生气了?”   宁晃垂眸,慢慢擦干手上的水渍,低声说:“没有。”   陆忱的声音有些哑,连带着拥着他的手臂,也轻轻收紧。   他说:“小叔叔,我忍不住。”   他乖顺的外皮在一天一天分崩离析。   一步一步逾越平日相处的习惯。   陆忱搂着他不放,微热的吐息也洒在他的颈窝,轻声说:“你陪我来,我是特别高兴的。”   “但是……”   原本只有一天的忍耐期限。   因为小叔叔在他的身边,度日如年。   陆忱的手攥紧了他的臂膀,嘴唇也顺着颈侧向上。   留下麻酥酥的一路触感。   吻上嘴唇,眉眼。   从身后,把他拥进怀里。   宁晃从镜子里,看着他亲吻自己。   ——是他养大的。   连眉眼变化的轮廓,他都能描摹出来。   如今却已经这样坏心眼了。   他低低地笑,方才饮下的三两薄酒,就这样蒸腾起了醉意。   却还是由着他尝唇间的酒意。   尝脸颊边的绯红。   他轻声问:“你锁门了么。”   陆忱说:“锁了。”   他自己的手机在餐桌上,便摸索着,从陆忱的兜里,摸了对方的手机出来。   密码是他生日,闹钟在第一页的桌面。   倒计时三分钟。   他回过身,浅而轻地品尝彼此的隐忍。   一秒,又一秒。   这吻不受控制地,与陆忱唇角的笑意一起渐深。   他背后薄薄的衣服下,鼓起了陆忱手背的轮廓,一路向上温柔地探索。   他抱紧了陆忱的脖颈,仿佛溺水的人。   晚饭时的默契平淡荡然无存,他们不是寡淡多年的伴侣,他是他陌生的爱人。   他抓着陆忱的衣领,软得站不住脚,几乎要醺然醉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   倒计时结束。   他摸索着去拿,手机翻倒在地上。   “啪”的一声响。   终于让他和他短暂清醒过来。   他仓皇低头去捡起手机,站起身来,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凌乱糟糕得不成模样,外套还在身上,里头的T恤却卷起,马尾被揉乱了,眉眼的锋芒都化作了寸寸湿润的、任人鱼肉的醉意。   陆忱温柔沉默地替他整理好衣服,发丝,又垂首吻在他腮边。   偷了腥似的勾起笑,在他耳边叹息:“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甜。”   被他凶了一眼——像极了小刺猬的一眼。   陆忱便闷笑起来。   他抽了两张纸巾,沾了一点水和洗手液,把陆忱的手机仔仔细细擦拭干净。   他不太喜欢这餐厅洗手间的洗手液味道,是近乎古龙香水的味道,弥漫着露骨招摇的香气。   仿佛要把成熟和昂贵刻在门脸上。   于是拉过陆忱的手臂,又一次埋在陆忱的怀里。   只有静静,柑橘味儿的拥抱。   是属于他的味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拥抱的时间,总比亲吻的时间更绵长。   陆忱揉了揉他头发,轻声说:“小叔叔,再不出去,要被发现了。”   他皱了皱眉,终于,把手机放回陆忱手里。   陆忱暗亮屏幕。   现在是四点半,他们预定在六点回家。   他看到陆忱重新设置了一个倒计时。   ——一小时半。   他勾了勾嘴角,拿过来,拨到了一个小时。   轻轻地塞回了陆忱的兜里。   他跟他走出门去,回到餐桌上。   餐桌上师兄和师嫂似乎闲聊了什么话题,你一嘴我一嘴的抬杠,瞧见他们,本想暧昧打趣一两句。   却见了两个平淡整齐的人。   竟没有找到弱点。   师兄笑着说:“去了这么久啊。”   宁晃说:“陆老板手机摔了。”   师兄“唔”了一声。   宁晃终于松了一口气,恢复了素日的冷淡平静,淡淡插入了饭桌上的话题。   目光流转过陆忱,却见陆忱的指尖擦过了嘴唇。   宁晃看见了,又忍不住想起在洗手间那片刻的吻。   灯光下,师嫂盯着他笑,说:“宁老师,你酒量也不怎么样嘛。”   “就这么几杯,已经上脸了。”   他听见陆忱发出了短促轻缓的笑声。   他想,他们都以为这家伙是绅士。   这家伙一定得意极了。 第62章   191.   聚餐果然吃完得很早,师兄师嫂的酒店跟他们顺路,陆老板便一道把人送回去。   车开到半路,师嫂瞧见路边有卖冰糖葫芦的,说有些想吃,便停了车。   宁晃就跟着也下去了。   大约是冬天快到了,卖冰糖葫芦的小推车和草垛子变得多了起来,山楂果个个大得出奇,糖衣也晶莹剔透薄薄一层,裹着微甜的糯米纸,在街边儿勾得人的口水滴答。陆忱记得早些年只有山楂和山药,这些年还多了橘子跟草莓,还有奇奇怪怪的水果串烧。   他家小叔叔其实最喜欢草莓的,一次可以吃三串,吃到晚饭都省了,只是如今还不是时节。   他停车在路边等着。   静静隔着窗看。   师嫂挨个数哪个个头大,宁晃就在旁边、手抄兜瞧着。   数到最上头那个,师嫂够不着,小贩还没出手,宁晃就一伸手拿下来,塞到师嫂手心儿。   自己也顺手拿了一个山楂的,扫码给钱。   师兄笑着说:“他乐意跟你出来见人,这算是定下来了么?”   陆忱不言不语,却笑了笑。   师兄说:“你看你那傻乐的劲儿。”   隔了一会儿,“哎”了一声,又说:“你俩这事,这他妈说出去谁信。”   陆忱说:“你当初追师嫂,不也没人看好么。”   “那一样么,”师兄得意一扬头,“好歹我见得着人呢。”   “再说你这位,当初学校里多少人听他的歌来着,我出门儿剪个头,能把他歌单轮一遍。”   陆忱抿嘴唇笑了起来,轻声说:“是啊。”   他连自己都没法儿信。   宁晃那边儿已经买完糖葫芦回来,车门开了又关。   后座那两个已经吵吵闹闹开始分糖葫芦了。   “你让我再咬口,你怎么这么小气。”   “谁小气?刚问你要不要,你说不吃,买回来又来抢。”   “你别比划,艹,车里呢,你别再扎着嘴……”   落脚的酒店不远,就在餐厅附近,没两步就送到了。   落了地,还在吵那根儿糖葫芦。   宁晃那根就咬下来两颗。   慢悠悠嚼了一会儿,看着那两个走了,才递到他嘴边,问他:“吃么?”   陆忱笑了笑,说:“吃。”   侧过头咬下来一颗,糖衣没有冬天冻得那么瓷实,一点点糯米纸黏在嘴角,他用舌卷进了口中。   宁晃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低头吃下一颗。   先头后座有那对儿情侣吵吵嚷嚷,不觉得静,现在只剩下他俩,车里竟然显得有些冷清了。   窗外的天色渐晚,苍白的天,火烧似的霞,道路两旁的金色梧桐从车前盖上倒映而过,枝叶也跟着轻轻摇颤。   宁晃吃着糖葫芦打量他,片刻后说:“以前没发现……陆忱,你话是不是太少了。”   陆忱目不斜视:“那要看跟谁比。”   宁晃挑了挑眉。   陆忱笑着看他一眼:“跟师兄比,话是少了一点。”   “跟你比,还是差不多。”   宁晃笑起来:“好像是。”   他们都算不上是吵吵闹闹的性格。   他失忆时也许还能稍微活泼一点,大多时候还是在装酷。   宁晃把车的后靠背调低了一点,懒洋洋同他闲聊:“他们认识多久了。”   “师兄师嫂?”   “嗯。”   “跟咱俩差不多,本科就认识了。”   宁晃算了算:“……十年?”   陆忱说:“差不多。”   “……那是好久了。”   宁晃喃喃,头靠在车窗边,不知道是在说他们,还是在说外头那两个人。   正逢上下班高峰期,有点压车,车外头喇叭闷闷地、此起彼伏地响。   宁晃那根糖葫芦都吃完了,还没走出这条主干道。   宁晃忽地问:“我身上酒气重么?”   陆忱说:“还好。”   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嗅了嗅自己的衣领。   陆忱轻轻笑了一声。   让他这行为有了其他的含义。   让他想起了陆忱手机里那个倒计时。   他其实想说,跟那个倒计时没有关系,但又觉得这解释太傻。   最后还是没开口,随手把车上的音乐打开了。   正好播放到下一个歌单。   缠绵的,沙哑酥骨的英文女声。   在缱绻的黄昏,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低低地流转回荡。   迷幻得人喉咙发哑。   歌词关于吻,拥抱。   关于爱人。   陆老板是音痴,却不是文盲。   笑意渐渐深了。   宁晃眼神儿不自觉地往车外飘,半晌骂了一句脏话。   他说,妈的,这车要压到什么时候。   192.   他们在主干道压到七点多才到家,得亏是陆老板开车有耐心,换了宁晃,多半已经暴躁起来。   饶是如此,晚秋的天已经昏黑了,宁晃有些烦闷地往家走去。   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淡淡的柑橘气味裹着安逸温暖扑面而来,宁晃瞬间松弛了神经,连压车的火气都消散了大半。   顺着习惯先去洗手。   一般这时候,陆老板都在门外认认真真把外套挂起,等他用完洗手台再进来。   眼下却跟在他的后头走了进来。   像是从身后拥抱他似的,跟他用同一个洗手台。   宁晃说,你不能等等。   陆忱便笑着说,不等。   他把泡沫涂抹在他的手背,时而用手掌裹住他的手,时而黏糊糊挤进他的指缝来回揉搓。   光明正大摆弄他每一根手指,轻轻揉过他的手心。   像摆弄着滑溜溜、捉不住的鱼。   水流在他们的指缝间恣意流淌,陆忱低垂着头,呼吸落在他的颈侧。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能听见陆忱均匀的呼吸。   宁晃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用手肘向后撞了撞他:“陆老师,你洗完了没有?一会儿手都要皱了。”   却被陆忱笑着吻了吻耳侧,认认真真把两个人的手冲洗干净。   又抬起头去拿擦手巾。   陆老板惯常会装这慢条斯理、乖巧耐心的模样。   宁晃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一个迅猛回神,湿漉漉的手直接在他的衬衫上蹭了蹭。   位置还明目张胆,在他胸前的衣襟,印下了两个湿漉漉的手印。   陆忱拿着擦手巾,低头看了看:“……”   他家小叔叔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个部位。   做完这一壮举,宁晃轻哼了一声,懒洋洋地抬腿,准备去换睡衣。   却冷不防被陆忱一拉手腕。   被困在了陆老板与洗手台之间。   陆老板静静注视着他,说:“去哪儿?”   宁晃说:“换睡衣。”   “然后呢?”陆忱问。   宁晃勾起嘴角,说:“沙发上瘫会儿,压车太累了。”   陆忱的脸微微黑了:“……再然后呢。”   “吃点水果,看看晚间新闻。”   陆忱果然装不下去了,不止脸黑。   目光还很可怜。   像是在控诉他出尔反尔。   宁晃就捏了捏他的脸,忍着笑意说:“然后洗澡……跟你睡觉。”   “可以了么?”   陆忱仍不肯放他走。   手臂撑在他身侧,一本正经询问他:“宁老师,你考不考虑把后面的行程安排提前。”   “为我留出充足的时间。”   宁晃不说考虑,也不说不考虑,只是笑着搂他,吻了吻,又推了推。   他却纹丝不动。   又推了推。   陆老板不仅不退后,反而逼近了一点,膝盖也顶进他的两膝之间。   距离近的勾人。   又搂着他,委屈巴巴喊,宁老师。   温柔的眼神也跟着透出一丝危险和缱绻。   宁晃遭不住这出,又想,这家伙真的胆子变大了。   事到临头,宁晃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出去跑一天了,我洗个澡。”   也不知道这时候他的洁癖哪儿去了?   陆忱目光终于软下来了。   宁晃松了口气,正打算起身,却又听见陆忱轻声说:“……要不要一起。”   一起?   一起什么玩意?   以前有这个环节吗?   洗手间头顶的白炽灯竟像个小小的太阳,照得陆老板纤毫毕现,把他晒得一阵阵发热。   陆忱指尖儿轻轻攀上他外套的衣扣。   宁晃没动。   他知道自己无处可退。   他穿了一件硬质,灰白色的工装外套,做旧了的金属按扣被扯开时,会发出闷闷的声响。   是轻轻的“啪”一声。   陆忱的眼底倒影着他,轻声说:“小叔叔,我想看看你。”   陆忱垂眸静静注视着他,轻轻扯开他的外套。   目光顺着脖颈与衣领的缝隙缓缓地向下,便勾起一阵儿火烧火燎似的热度。   他只是在他肩头骂骂咧咧:“有什么可看的,不是都看过么。”   却又不那么笃定。   他们仿佛都是在暗处亲近,灯下兴许有那么几次,却时间久远记不住什么。   ——看过吗?   权当是看过了。   今天看一截,明天看一截,自己做个拼图,差不多也就是一个整的人。   他懒懒散散嘀嘀咕咕地说。   陆忱让他逗笑了。   却又温声说:“看过了,你慌什么。”   他说,没有慌。   喉咙却隐隐发干。   他像是回到了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的手足无措。   而此刻。   目光比灯光,更像是笼牢。   “不行吗?”   陆忱故作卑逊柔和的央告。   宁晃的指尖儿动了动。   许久没说话。   陆忱等了许久,眸子失落地低垂。   却被他一只手攥住了衣领,又拉回了原位,埋进怀里。   那一瞬间他在胡思乱想,想陆忱好像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大一点。   单单是站在这里,都将他遮盖得密不透风。   他张了张嘴,低垂着头,仿佛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便不会被发现热意蒸腾,只是说:“没什么不行。”   自暴自弃说:“想看……就看吧。”   想看就看,想摆弄就摆弄。   偏要装一副可怜相。   这么多年了,他求什么,他会不愿给?   背后的洗手台镜子,照出滚烫绯红的一截颈子。   他在他面前,却只是嗤笑低眉。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厨房开课啦!   欢迎我们的厨师狗狗和嘉宾大刺猬。   狗勾:说到做菜呢,必须要讲究步骤。   大刺猬(一本正经):嗯嗯。   狗勾:第一步,要从清洗食材开始。   大刺猬(严肃点头)   狗勾叼起刺猬球:那让我们开始吧!   大刺猬:??! 第63章   193.   宁晃隐约记得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大约是在陆忱这个老板称号名副其实不久。   那时两人都忙,难得有时间去旅游一次,回到酒店,骨头散架就似的、酸疼得厉害,就叫陆忱进来帮他捏一捏肩。   他本已经打算睡了,就只留下床头的一盏灯,黯淡又昏黄,平板在放一部画风很老的搞笑动画片。   他趴着,陆忱一边帮他舒展肩背,一边跟他一起看。   看到好笑时,手会微微地震颤。   陆忱力气大,没按一会儿,人就松快了许多,他闷闷地哼着,揉着眼皮说:“别按了,早点休息吧。”   陆忱却没动,只是跟他一起看着屏幕。   他以为陆忱是想看完那一集,也没有催他。   过了几分钟,他听见陆忱小声问他,要不要试试。   他怔了怔,把平板上的动画暂停,说,好。   陆忱的手颤了颤。   他说,先把灯关了吧。   陆忱便把灯关了,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就这样试了。   他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   只是并没有多少激动,也许是早早就错过了心动的时节,期待在一天又一天之后变得平淡,也猜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陆忱小心翼翼,他尽力配合。   温存而克制,礼貌而绅士。   结束后他许久无话,听见陆忱问他:“小叔叔,你还喜欢我么?”   他轻轻说:“喜欢。”   陆忱抱着他,沉默了许久,说:“是喜欢,还是习惯了?”   那时他们认识已经超过了六年,中间经历种种,错过了许多心动懵懂,只是亲近一如往昔。   他猜测他跟陆忱都想过很多,只是谁都没有说出口。   他那时披起衣服,想了很久,斟酌着、慢慢说:“陆忱,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合适了,我们还是朋友。”   他很难形容那一刻在陆忱脸上看见了什么样的表情。   他们向来亲密无间,只有在那一刻,展露出了些许的裂痕。   他有些后悔说这话,嘴唇动了动,找补说:“我是说,如果有一天……”   “没有如果。”陆忱却打断了他。   陆忱低垂着睫毛,慢慢缩回被子,闷声说:“小叔叔,浴室……你先用吧。”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浴室,关上门,沉默地冲洗掉身上的痕迹。   再换陆忱进去。   他有些懊恼。   为什么会把第一次亲热搞得一团糟。   陆忱潦倒醉酒时,曾可怜巴巴跟他说,要等到有资格的时候,跟他站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喜欢他。   可真正等到这一天,他们似乎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想,也许二十几岁的自己,还能做得更好一些。   洗好时,陆忱不知该回自己房间,还是继续留在这儿。   他低着眼皮,说:“过来睡吧。”   陆忱便走过来,睡在他的身侧。   在一条被子下,没有抱他。   他忽得僵硬又冰冷。   他有嗅到陆忱身上淡淡的气息,便悄悄挨着他近了一点,闭上眼睛,深而静地呼吸。   之后陆陆续续也有了许多次,仍是谨慎而克制。   只是次数越多越多,一次比一次漫长黏人,陆忱也一次比一次沉默,本来话就不多,越发像是个哑巴。   他便也没想到,这次会这样疯狂。   淋浴间是逼仄而潮湿的笼牢,笼牢里是逃不掉的目光和水幕。   他喃喃喊陆忱的名字,却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是像一幅靡丽的装饰画,被钉在微凉的瓷砖上,被尽情地欣赏。   又变成涂满泡沫、滑溜溜捉不住的鱼,一次又一次滑下,又一次又一次被捞起,在水中干涸濒死,最终狼狈地伏在陆忱的肩头,死死咬住,眼眸失神微张。   陆老板前几年把家里的浴巾架换成了有加热烘干功能的,他曾经体会不到好处,如今被巨大一张浴巾,包裹得暖洋洋。   终于感慨了陆老板的先见之明。   然后抱在怀里吹头发。   他迷蒙着双眼,直到回了房间还在发呆,他傻乎乎地看着陆忱擦干自己,又换下湿淋淋的衬衫,整个人都变得干燥又温暖。   体验过于刺激。   他晕头转向地想,为什么会是这样。   陆忱见他看他,眼神越发幽邃,凑近了温声问他:“看什么呢?”   他声音都是哑的,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陆忱,我要死了。   被误认为撒娇,转瞬间,又倒在枕头上。   到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都被运动过度的酸疼包裹。   却又不大完全一样。   皮肤与织物亲密接触的感觉很好,窗外的阳光也恰到好处,他像是被捋顺了心的大刺猬,浑身的刺都软绵绵,眉眼透着一股餍足后的慵懒,连指尖儿都懒得抬一抬。   他对着窗,窗帘缝隙泄露的阳光有些刺眼,低下头去,却把身后的人惊醒。   陆忱从背后拥住,在他的后脊蹭了蹭,粘黏糊糊说,早安,   头发擦过皮肤。   酥酥的痒。   他带着睡意“嗯”了一声。   却莫名有些不敢转过身去,对上陆忱的眼睛。   怕看见昨天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   却被陆忱一点点拖到怀里,懒洋洋地拱来拱去。   他说:“陆忱,你是狗么?”   陆忱懒洋洋“汪”了一声。   他笑了一声,安心靠在暖融融的怀抱里,像是依偎进了大狗毛茸茸的肚皮。   思绪惰怠地散落在空气和阳光中,他什么都懒得想。   也许过了许久,陆忱开始细碎地吻他,开始笑着说,幸好没把我忘了。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一会儿嘟囔,说其实记忆恢复的时间在延长。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宁晃说,“应该在所有病例里,都算是快的。”   他想。   也许应该归功于陆老板。   陆忱笑了一声,抱得更紧了一点,小声说,小叔叔,昨晚好舒服。   这声音温柔低哑。   却让他脚趾反射性地蜷缩。   他皱眉说:“这就不用说了。”   陆忱却非要缠着他,一个劲儿说胡话,说小叔叔,我第一次这样看你。   好看得我人都傻了。   妈的。   他从没发现陆忱是这样聒噪一个人。   他的面孔却在一寸一寸染上红。   气味。声音。怀抱。   因为早已熟悉的一切,却催生了迟来的热度和羞赧。   他抓紧了手指下的布料,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他低声说:“陆忱,你闭嘴吧。”   陆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半晌没有继续说话。   阳光里的微尘,自由散漫地漂浮。   陆忱小心翼翼捉过他的肩。   翻了个身,跟陆忱撞上了目光。   他猜他的神色一定窘迫而难堪,却热着面孔,堵上了陆忱的嘴唇。   这吻在日光下,放空了一切,他仿佛什么都记不得,只剩下痴缠的唇舌,迷蒙醉人。   不知什么时候,陆忱覆在他身上,人也不知不觉贴得很紧。   他仿佛患上了渴肤症,而陆忱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   分离时,他仰面眯起眼睛,不自觉摩挲陆忱的脸颊。   陆忱的背后是刺眼的日光。   他看不清陆忱的神色。   却听见陆忱低声说:“小叔叔,你记不记得我说过。”   “我没法想象跟你分开,也不可能做朋友。”   哪怕有再多裂痕,哪怕有一天,连他的温顺和经营也无法掩盖。   他对他唯一的选项。   只有爱人。   195   这天录节目时,宁晃难得围了一圈装饰性的薄围巾,人也裹得严严实实,配着小马尾、老远一看,竟少了几分凉薄,多了一寸柔情。   他录节目换衣服时才发现,陆忱到底留下了多少痕迹。   他目光复杂了半晌,之后自己换了好几套衣服,才给遮得严严实实。   顺手拍了个穿搭的照片,难得更新了一下已经结了蜘蛛网的微博。   他本来就不常发微博,变回十八岁之后,更是干脆人间蒸发。   以至于经纪人耳提面命,请求他老人家多更新一点。   但化妆师给他化妆弄头发,难免还是从衣领窥见痕迹。   只是化妆师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物,故作平淡给他用遮瑕膏遮上,连问都没有多问过一句。   他也厚着脸皮,假装无事发生。   就是脸隐隐发烫。   倒是让夏子竽吹了声口哨,笑他:“宁老师今天穿得很良家啊。”   化妆师在给他弄头发,他淡淡说:“夏子竽,你他妈是个女明星,能不能别像个女流氓?”   夏子竽玩着手机说:“我像女流氓,你像什么?男狐狸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宁晃竟一时没怼回去。   半晌瞪她一眼:“胡说八道。”   夏子竽却围着他转了一圈,却说:“你别说,今天好像确实气色不太一样。”   像是餍足的野兽,连皮毛都柔顺鲜亮,尾巴轻轻一扫,连眼神儿都透着肆无忌惮地勾人味道。   宁晃不自觉警惕起来。   却听夏子竽好奇问他“你昨天是不是做什么了,分享分享?”   ……这玩意还分享?   他拧着眉毛看了夏子竽半天,面色复杂说:“夏子竽,你能不能稍微保守一点。”   夏子竽沉默了片刻,说:“宁晃,我说的是医美项目,你说的是什么?”   他:“……”   宁老师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草字。   冷不防手机震了震。   是他关注的人,评论了他的微博。   他点开一看。   陆忱。   顶着自己的账号,在一堆彩虹屁里头毫无违和感,回复了他一排眼睛亮晶晶的表情,说好看死了,宁老师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好看。   下面还跟了一群围观陆总的。   怀疑他被盗号了的。   怀疑是营销手段,官方下场整活,是不是下一步要卖货了的。   以及说陆总终于追星追走火入魔,从馋歌变成馋人了的。   宁晃差点笑出来。   碍于化妆师和夏子竽都在场,才没有笑得太傻太丢脸。   看了好几遍,慢慢拉出陆忱的私信界面。   回复他。   做了个医美项目。   采阳补阳。 第64章   196.   他估计陆老板评论完那条微博,就开会去了。   陆忱是个不常用微博的人,也不知看到了那条私信没有。   一直到下午,陆忱私下给他发了个淋浴间防滑垫的链接,问他要白色还是蓝色。   他刚录完舞台表演部分,正抱着吉他,私下录些休息时间跟选手互动的素材。   慢慢打字回他,说,要白的。   他在镜头下眉梢都不曾多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陆老板直接给他拨了个语音,打得他眼皮一跳,莫名紧张。   自己避到单独的休息室,才接了起来。   陆忱笑着喊他:“小叔叔。”   他却静静坐在那儿,从听见陆忱淡淡的笑声开始,就开始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滋味儿。   从指尖儿攀起来酥酥的电流,都是对另一个人的渴求欲望。   食髓知味,连带着多年前的记忆也跟着裹乱。   陆忱那边似乎也很安静,问他:“在做什么?”   他便说,刚刚录完后采,在录选手互动。   陆忱说,打扰你了么?   他说,没有。   他们通话一直是这样,亲近却又寡淡,像是温温的一杯白开水,明明透着暖意,却又让旁人听不出丝毫暧昧的味道。   那边儿又说:“师嫂问你,她过两天能不能做你们节目观众,想来听听歌。”   他靠在墙上说:“她这是看上谁了,展延?”   陆忱说:“没有,夏子竽,说是童年女神。”   宁晃低笑了一声。   反正夏子竽这个童年女神的滤镜,真的骗了好些人,他当年也很喜欢她来着。   他说:“来吧,反正别太失望就行。”   他手指在吉他上随手拨了拨,发出了一串无意义的音符。   陆忱没有再说话了。   他想了想,说:“那我挂了?”   陆忱却说:“别挂。”   宁晃的手指顿了顿。   酥酥的电流从后脊攀了上来。   他想,他这是在吊他的胃口,   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儿,低声说:“那个,微博,看了么。”   陆忱说:“看了。”   “哦。”他鞋底蹭了蹭地板。   仿佛又回到了青涩而无助的年纪。   也许他该试一试,跟陆忱说些暧昧的调情话。   喉结动了动。   冷不防被轻轻开门的声音打断了。   展延是让几个选手推过来的,来让他喊宁老师出来玩互动游戏。   ——凡是这种倒霉的差事,他次次都输,现在微博已经改名叫猜拳必输展大延。   小心翼翼探头。   却见宁老师戴着蓝牙耳机,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休息室因为无人使用,所以灯光算不上明亮,越发显得他低垂的眉眼悱恻婉转。   展延以为他在玩手机,却忽得听见他低声说,“来人了,我挂了。”   “嗯,我尽量早点回去。”   挂了电话。   微微抿了抿嘴唇。   他这样终于摘下耳机,口气立刻淡了三分,恹恹问他,有什么事?   展延丧着脸说:“他们让我来喊你做游戏。”   宁晃轻哼了一声,说:“这活儿怎么总是你的?你看着格外傻么?”   展延说:“可能是我猜拳运道太差。”   宁晃忽地说:“石头剪刀布。”   展延出拳头,他出布。   ——果然。   宁晃说:“下次玩别的吧,你反应比别人慢,自己还不知道。”   怪不得天天让人忽悠过来捅马蜂窝。   他抱着吉他懒洋洋跟他走。   展延心虚地跟在他后头。   半晌说。   宁老师,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他抿了抿嘴唇,说,没有。   本来也没什么要说的。   197.   宁晃的确早回来了,跟陆忱到家的时间差不多。   只是却一直没进门。   陆忱刚围上围裙,就听见门口细微的响动。   他从电子猫眼看外头。   发现他家小叔叔,在门口溜达了一个来回。   又一个来回。   退了一步,皱着眉打量这扇门。   像是在打量三头犬看守着的地狱门。   抓了抓自己的小马尾,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围巾和衣服,最后略略深呼吸了一下。   浑然不知自己的动作已经被另一个人尽数阅览。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么。   陆忱翘起嘴角,轻手轻脚,把自己门口的鞋收起来,闷笑着背贴墙,站在门口的视觉盲区。   等门外响起“滴滴滴”的声响。   密码、指纹、把门推开,然后宁晃先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状况,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看。   发现门口没有鞋子的时候,宁晃略微松了一口气,却又若有所失。   肩膀刚刚耷拉下来一点,就猝不及防,被陆忱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连头发都险些炸了起来。   “!!!”   喉咙里的动静卡到半截,立刻就意识到了抱着他的人究竟是谁。   他被抱住的瞬间,眼眸微睁,继而微微眯起。   像是突如其来被揉了一把的刺猬,禁不住享受起熟悉的肢体接触来。   陆忱闷笑说:“小叔叔,你怕什么。”   却又不自觉翘起嘴角,脱下鞋的脚轻轻踩了他一下,说:“你幼稚不幼稚,还装不在家。”   陆忱松开他,笑说:“谁让你在门口不进来,干嘛,不想回家啊?”   宁晃意识到自己的行径被窥破,也不解释,只是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笑着推了推他。   陆忱顺从地松开他,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又帮他摘下围巾。   宁晃下意识想阻止他。   还是晚了一步。   被藏在围巾下的,斑斑驳驳的吻痕,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而始作俑者面不改色,指尖儿不自觉擦过自己的犯案痕迹。   大刺猬垂下的头,就这样轻轻颤了一下。   陆忱一手抓着围巾,指尖儿在他脖领间驻留,声音低而柔和:“忘了你今天有通告了,出去了才想起来。”   大刺猬“哦”了一声。   半晌才耳根泛红,故作镇定:“下次注意。”   他贴着他耳畔翘起嘴角。   却将他轻轻按在身后的门板上,嘴唇又一次吻上昨夜留下的痕迹。   恶劣地辗转加深,复又低声呢喃:“嗯,下次注意。”   今天一整天。   他满脑子都是他。   说是采阳补阳的狐狸精,   结果却像是他装模作样、自投罗网的刺猬新娘。 第65章   198.   陆忱的围裙洗的很勤快,天气好时,会单独挂在露台晒干,这一件应当是从露台上取下来,就围到了身上。   挨得近时,能嗅到淡淡的洗衣液的余香,和吸饱了阳光留下来的味道。   呼吸时,仿佛将这整日的阳光,连带着陆忱的气息都吸进了肺腔,在四肢百骸温柔地缓进流淌。   这感觉太好。   他便连拒绝都懒得拒绝,任由陆老板用嘴唇把自己留下的印记一枚又一枚确认过,吻得静而绵软。   直到被轻轻咬了一口,触电似的微疼在他的颈侧蜿蜒。   他一手捂住自己颈侧,笑着说:“别乱咬,不干净,化妆师遮瑕过了。”   只不过是让围巾给蹭掉了,他围巾靠里头的地方全都是遮瑕粉,回头得扔进洗衣机。   陆忱在他的手背蹭了蹭,呼吸愈发絮乱,却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目光在自己作案痕迹流连。   肩颈线条平直流畅,宽而不厚,指缝间藏不住的几枚红印,在越发显得脆弱而靡靡。   而这痕迹,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下。   足够让他联想小叔叔招架不住、却又死活不愿求饶时的绵软可欺。   他轻声问:“被看到了?”   宁晃手心儿下的痕迹隐隐发烫,半晌“嗯”了一声。   陆忱明知故问:“那怎么办?”   他的嘴唇便抿了抿,说:“不怎么办。”   半晌嘀咕说,哪有什么怎么办,我都三十多了,乐意让人啃几口,难道还要写检讨么。   陆忱的嘴角无声翘起,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一颗心脏却胡乱地跳。   一声一声。   他死死捂住自己颈侧,像是捂住那生怕被他听见的心跳声。   陆忱又一次垂下头去。   他却只是轻轻吻在他的手背。   微凉的手背。   和温热的唇。   他那一瞬间。   连心跳声似乎都被他的鼓膜屏蔽。   只剩下近在耳畔的呼吸,连带着他吸入肺中的气息,在用同一节奏,在他的血管和身体中轻而缓的起伏律动。   是无声被雨水渗入的土壤,逐步被锈蚀软化的铜器。   陆忱的轻吻一瞬而逝。   那被缓慢入侵的感觉,却残存了许久。   他想搂住陆忱的脖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只是攥紧了他的衣领。   在嘴唇上,又轻轻地吻了吻。   陆忱问他,小叔叔,今晚吃番茄牛腩么?   他不知陆忱在说什么,只是说,好。   又听见陆忱轻声说:“小叔叔,穿得很好看,就是有点儿薄了。”   “最近变天,快入冬了。”   “你手都是凉的。”   宁晃连说话都有些吞字,说:“知道了。”   陆忱看了他好一会儿,说,那我去做饭了。   他“嗯”了一声,怔忪了许久,才松开捂着颈侧的手。   脖颈烧得厉害。   却又禁不住,盯着厨房里陆忱地背影看了一眼。   仿佛那淡淡的气息还在鼻端。   他摸了摸自己,终于还是背过身去,懒洋洋挂上外套。   199.   真的很像。   他第一次迫切渴望着陆忱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时宁晃二十七岁,却傻得透顶,脚伤已经好了许久,偏偏还是包着。   然后心安理得地被他的大侄子搂过来抱过去,他洗澡,陆忱守在他的浴室门口,等着抱他出来。   然后一关灯,就抱到了床上去。   亲吻,拥抱。   那时他们都做了,却仍旧干涸得无法餍足。   他甚至能意识到,自己在陆忱面前的脾气有些刁钻古怪。   会要求陆忱坐在他旁边,陪他看完电影频道临时的电影,会故意点名要吃复杂的菜品,让陆忱早一点回家。   有些明明能容忍的菜,也非要挑到陆忱的盘子里,支着下巴看他吃完。   在客厅坐着看动画,却突发奇想,故作冷淡问陆忱有没有喜欢的人,陆忱说,有。   他便心怦怦跳,问那是什么样子的。   然后看陆忱红着脸,说出所有跟他吻合的条件。   他懒得去想自己这些举动的含义,只是他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就像最一开始,他想对陆忱好,就对他好了。   没有必要追问。   只是听陆忱结结巴巴描述自己心上人的样子,他便心里很快活。   大男生面孔通红,抓着抱枕,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用笨拙的语句叙述。   说他会唱很好听的歌,说喜欢看他吃饭,说他成熟又温柔。   颠三倒四,说到最后:“喜欢到……喜欢到心里特别难受。”   他自己也指尖儿发烫,没注意到陆忱的眼圈儿发红。   只是抱着陆忱送给他的抱枕,盯着陆忱买给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陆忱泡的茶。   半天漫不经心说:“你要不要,抱我回房间。”   陆忱沉默了半天,“嗯”了一声。   他们照例在黑暗中拥吻,窸窸窣窣的声音之间。   陆忱甚至安抚了他的躁动。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的耳边,他没有灯,就像个瞎子,什么也瞧不见,看不到陆忱的神色。只有自己陷入在欲念甜美的深渊,人紧绷得像是琴弦,被拨弄时,便发出如泣如叹的呢喃。   之后他吻了陆忱的嘴唇,灼热的舌尖纠缠。   喊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和微微的笑意,心头藏不住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他从没这样喜爱过谁,也从未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儿,得了一点儿,便顾不上别的什么,只一味的得意忘形。   嘴角的翘起,压都压不下。   陆忱的声音却依旧是轻而淡的,小声问他怎么样。   他让他问的有些发热,半晌“嗯”了一声,说,还行。   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他自以为已经把陆忱捉到了手里,便懒洋洋抱紧了他,捉住他的衣襟,头搁在他的颈窝,像抱住了心爱的大狗玩偶。   陆忱也由着他抱。   困意一阵阵袭来,他想,要不就这样抱着陆忱睡算了,反正他睡了,陆忱也舍不得走,将错就错,以后也就这样睡在一张床上了。   陆忱问他,说:“脚还要换药吗?”   他一时有些心虚,眼神飘了飘,说:“不用了,快好了。”   “……快好了。”   陆忱喃喃了一声。   他闭上眼睛,倦意和满足一阵一阵袭来。   听见陆忱轻轻说。   说:“小叔叔,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他懒洋洋说:“有话就说。”   陆忱说:“我下周……要搬出去。”   200、   想想已经过去许久了。   宁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样久远的事,却莫名有些不敢在客厅里多呆,便多裹了一件外套,去露台吹吹风。   没一会儿,厨房就蒸腾起了雾气,他想这时候,房间里多半是暖洋洋的,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他挂了一副耳机听歌,吸入的空气微凉,让人瞬间就清醒冷静下来。   却不想陆忱还是追过来。   汤在锅里炖着,还煮了一锅热橙红酒。   宁晃笑他:“你这酒量,还喝什么。”   陆忱笑着说:“给你喝,我只尝一点点。”   继而他从后头,连着厚厚软软的外套一起拥他入怀。   又偷了他的一只耳机,放进自己耳朵。   明明是缠绵的旋律,在这微凉的空气里,却透出了倦而凉的味道。   那温柔的气息就又一次融入肺腔。   浓度超标了。   宁晃耳根有些发红,笑说:“怎么到哪儿都是你。”   陆忱小声问:“干嘛,嫌弃我?”   宁晃懒散地笑了笑,说:“怎么可能。”   陆忱慢慢跟他闲聊:“今天我妈打电话,说今天到家,老家下雪了。”   第一场雪。   这边倒还算暖。   他有些好奇,说:“好久没看见了。”   陆忱便慢慢从手机中,翻出旧时朋友的朋友圈,一张一张给他看小城的薄雪。   仍是他熟悉的矮楼小巷,红的、蓝的、黄的纯色招牌。   小雪纷纷扬扬,消融在粗糙泥泞地面。   宁晃看了一会儿,问他说:“阿姨打电话来了?”   他说:“嗯,让我转告一下谢意。”   宁晃愣了愣,应了一声,说:“没事。”   然后想了想,问他:“没多聊几句吗?”   他笑了笑,说:“报了几句平安。”   “她想让我跟我爸说几句,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就不说了。”   说完这话,陆忱轻轻叹息了一声,埋首在他的颈窝。   耳边依旧是他在听的那首歌。   他就这样拥着他。   天气的冷意,便消去了许多。   宁晃盯着露台外的风景,懒懒散散说:“下次如果再来,你留他们吃顿饭吧。”   陆忱妈妈次次来坐不到一两个小时就走,眼神儿里的关切,他其实很难说自己是不心软的。   陆忱闷声说:“不要。”   似乎意识到自己拒绝过于绝对,还是松了松口,说:“要不……请他们出去吃吧。”   “我不怎么喜欢别人来家里。”   确实是这样。   陆忱这样爱打理房子,却并不是一个好客的人,反而对家有强烈的独占欲,甚至连朋友也很少请他们到家里来。   讨厌别人会弄脏弄乱,也不愿别人染指他打理过的一切。   家里的一切,都是他跟他独享的秘密。   宁晃了解他的脾气,便闷笑了一声,说:“好。”   他跟他平淡地讨论父母,讨论老家的小城,闲聊即将到来的冬日,和冬日适宜的晚餐。   然后陆忱吻他的后颈,蠢蠢欲动、粘粘乎乎逗他脸红。   露台暴露在空气中,他哪怕知道没人在看,仍是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却越发撞进陆忱的怀里。   很暖,他贪恋他的怀抱。   那浑浑噩噩,要被渗透、滚烫的情绪便愈演愈烈。   耳机还在为他们播放着相同的,倦怠冷淡的情歌。   陆忱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只是他转身抱住陆忱,便抱边推。   他笑着说,吃饭去吧,一会儿你锅都该干了。 第66章   201   那天晚上的热橙红酒味道很好,宁晃自己一个人喝了许多。   他酒量很好,这样一点热红酒是喝不醉的,只是熏染得皮肤微红,把玻璃杯杯举起,眯着眼睛看里头用来煮红酒的苹果片和橙子片。   用签子扎起了一小片,好奇地嚼了嚼。   又皱起眉头喂给陆老板。   那时候陆忱在百无聊赖地用橙子皮刻一盏灯,刻出了许多镂空的几何图形,找了一块许久之前的小蜡烛,把这外壳套在上头。   就成了一盏橙子灯。   他刻好时,宁晃已经把一整个小奶锅里的红酒都喝了个精光,指尖儿不住去转动橙子灯的外壳。   看光投在桌上的影子不断变化。   过了一会儿,又皱起眉来,手在太阳穴按了按,站起身来说:“我去歇会。”   陆忱瞧出什么来了,问他:“头疼了么?”   他“嗯”了一声,   是早年应酬酒局、熬夜通宵睡在录音室落下的毛病,他一到换季转凉,受了寒再喝酒,就容易头疼。   不知是不是露台吹风受了些凉,又自己喝下了好些红酒,头便有些钝钝地疼。   陆忱叹了口气,说:“让你不要吹风。”   却又说:“过来。”   他便热热地偎在他怀里,陆忱极为熟练地松开他的皮筋儿,指尖陷入发丝,替他按摩揉捏。   说:“早知道不该给你喝酒了,我以为热的不碍事儿。”   陆忱刚刚一揉上他的头皮,那隐隐的、磨人的痛便散去了一点,禁不住舒适地喟叹了一声。   又说:“没事,就是有点难受。”   脑子里像拧成了一股麻花,死死绞在一起一起,连带着眉宇都不自觉皱起的痛。   他又懒懒地跟他开玩笑,说吴承恩没准儿也有这毛病,否则怎么想出的紧箍咒。   被陆忱按了按头顶,说:“别说话,别想,闭眼休息一会儿。”   “不然脑子越转越疼。”   他“嗯”了一声。   陆忱的指腹热而软,一次又一次在他的头皮上捋过,那拧成一股、乱七八糟的痛苦,便松懈散开。   他眯起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花瓶里的香槟玫瑰、盘子里的番茄牛腩,都变成了油画上模糊不清的色块,只有桌上的橙子灯,成为了烫人肺腑的小光点儿。   他一声一声闷哼。   果真什么都想不起来,在他怀里被一下一下按过头顶,又被轻轻捏了捏后颈,像小动物一样被揉得五迷三道、晕晕乎乎。   后来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点撒娇似的声音,说:“陆老板,我坐累了。”   他正常时是要嫌自己丢人的。   十八岁可能还会写笔记大肆批判一回。   偏偏这时候他没什么感觉,甚至想不起什么来,只知道陆老板是能弄得他舒舒服服的好人。   陆忱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声,说好。   就在沙发上给他按,他要枕腿,也让他枕着。   一下一下按过去。   他躺在那想,陆老板的腿真舒服。   来不及想许多,思绪又被他按的散乱,支支吾吾地轻哼,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后来困意来了,也记不得说了什么。   这时候疼已经不疼了,只是困得厉害。   陆忱说,你搂着点儿脖子,我送你回去睡。   他就搂着他脖子,被迷迷糊糊放到了床上去。   床垫是陆忱精挑细选的软,他掉进去,像是被柔软的棉花淹没了似的,温温柔柔地把他裹在柑橘味儿里。   他揪着陆老板的衣领,一并倒在床上。   也不做什么,就是埋在他襟口,睡得安心又香甜。   陆忱陪他躺了好一会儿,偷偷起身想下去。   却不料宁晃也睡得不沉,浑浑噩噩把人捉回来,说:“你干嘛去。”   陆忱小声说:“我收拾完餐桌就来。”   陆老板是就算烂醉如泥趴在地上,也要跪着把地擦完的人。   是决计不肯放这些残羹冷炙过夜的。   宁晃睡梦中不大高兴地“哦”了一声,慢吞吞收回手。   自己缩进被子里。   用背对着他。   原本睡梦中舒展的眉也皱了起来,仿佛是在混沌中,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他听见陆忱轻手轻脚走出去,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和黑暗。   他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却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他在半梦半醒中睁了睁眼,看见床头的东西被陆忱清走。   托盘里放了一只小小的、暖暖的橙子灯。   他抱着枕头,睡眼惺忪看了半晌,终于又一头栽回去,睡了个天昏地暗。   只是眉宇却就这样舒展开。   202   后来好几天的热橙红酒,都是拿葡萄汁煮的,味道倒也不差很多,只是没有酒精,不容易害小叔叔头疼。   这几天天气渐冷,供暖却没有来,房间外头比家里暖和,宁晃开始坐在那条白绒毯上练吉他。   只是手因为天冷不大利索,他总皱着眉嫌弃自己手指是木头。   陆忱坐在沙发上问:“不开空调吗?”   宁晃皱着眉说:“不要,又闷又燥。”   他又说:“给你煮一碗姜茶?”   宁晃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过来。”   他便坐到地毯上去。   冷不防小腹一凉。   宁晃把手塞进他衣摆里,嘴里嘟囔着说他身上热度高,让他给他暖一暖。   一副要霸凌他的模样,锐利傲慢的眉眼间,却透出一抹柔软的笑意。   陆忱给电视换了个台,不动声色把他的手往衣服更里头塞了塞,说,好。   然后偷偷看宁晃眉眼微红,泄露出一丝窃喜的神采。   他身上的确热一些,且那双手捂得越久,人挨得越近,他便越热,越是飘飘然。   叫他坐在办公室都不自觉走神,回味那宁晃一抹眉梢的浅笑,便不自觉翘起嘴角。   又回味到这几天热酒后的缱绻。   时隔多年,终于被垂怜的空虚与贪恋。   哪怕是悭吝而克制的微甜,也足够让他在舌尖儿反复咀嚼若干遍。   “陆总。”   冷不防被安助理一打岔,才回过神儿来。   他收敛了自己秽乱的心绪,正色问:“什么?”   安助理假装看不到他神游天外,说:“已经安排好了,快的话,两天就能回来。”   又是教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短途出差。   安助理早就习惯了,陆总是个恋家癖,次次出差,他家老板都归心似箭,自打宁先生病了之后,这情况便越发严重。   仿佛宁先生不是变小了,而是老年痴呆,一刻都离不开人。   几天的行程压缩到两三天,事儿一办完就往回赶。   就这样,还是如丧考妣似的神色。   陆老板蔫头搭脑地给自家小叔叔发消息,说,自己又要出差了。   宁晃那边问他,几天。   他又忍不住打过去。   小叔叔接得很快。   他说:“看具体进度和安排,应该两三天就回来。”   宁晃的轻轻“嗯”了一声,说,也不用这么急。   他不大高兴,又说:“你这几天怎么安排?”   宁晃说:“录节目,嗯,带你师嫂跟夏子竽吃顿饭,然后回家睡觉。”   他说:“小叔叔,我会想你。”   说话时,他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描摹着宁晃的模样。   微抿的唇,笔直的鼻梁,发丝被掖到耳后,微微热起的耳廓,和越发笑意缱绻的眼。   他听见电话那边轻轻叹气,应当是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跟他慢慢说:“别压缩行程,晚点回来也没关系,注意安全。”   宁晃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会担心你。”   过一会儿,又说,我给安助理说了,让她重新调整一下行程,你正常工作休息。   陆忱没说话,隔了一会儿,说:“小叔叔,就这一次。”   “之前也是这样,我说搬出去,就搬出去了,之后……”   之后错过了许多,宁晃再也没依赖过他。   像可靠的长辈一样,承担起了一切,却再也没有属于他的小刺猬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203   那时是小叔叔还在受伤期间,他被他父亲叫出去。   然后把报纸摔在他的脸上。   并不是什么权威的大报纸,那时宁晃红得发紫,跟他沾点边儿的花边新闻,哪怕不知是真是假,都会被拿出来传。   他也被拍到过一两次,传闻是宁晃的同性恋人。   只是他向来小心,次次都戴着口罩,面容模糊,甚至没有什么亲近举止,连他的同学都认不出他来。   ——他父亲认出来了。   一张一张,连带着网上不知真假的传闻,也举到他鼻尖儿,给他看。   质问他说:“陆忱,你不要脸吗?不觉得恶心吗?”   直到那一刻,他都是百毒不侵似的平静,他甚至对于他父亲还抱有一丝期待。   也许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就算不接受,也总会给他一点喘息和存活的空间。   他说:“爸,这都是假的,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说,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爸却说:“我去你学校查了——既然你跟他没关系,那你读研究生的钱从哪儿来的?”   他愣在那,声音干涩:“……我学校?”   是的,他父亲亲自去了他的学校,问了他的导师,问了他的同学。   知道他奖学金的数额,也知道他不常去打工,衣服却总是穿得很贵。   甚至描述了宁晃的外貌,问他是否来学校找过他。   他二十三岁,被父亲追到学校去查户口,质问他是否跟人交往过密,质问他的经济来源。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比挨打的时候要更愤怒痛苦。   他拼了命摆脱的过去,竭尽全力获得的一切,都像是被放在地上踩。   他声音不自觉抬高了。   “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嫌我过得太好吗?你什么时候能把我当个人看?”   “你要别人怎么想我?”   父亲说:“你说我为什么这样?我还想问你,我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却变成了这样?”   “我再问你一遍,你哪来的钱?宁晃他给的?”   紧接着问题就是:“他为什么给你钱?”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跟父亲继续纠缠下去,因为他永远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永远不会听。   再纠缠下去,只会给宁晃和他,都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说:“没有关系。”   父亲在原地走了许久,粗声说:“那你搬出来。”   父亲说:“现在这些人都在传你们同居,我不管你有没有,搬出来。”   “你不搬,我去找他谈,我不相信,你这个畜生不要脸,他一个要上电视的人也不要脸。”   他站在那,指尖陷进了掌心儿,几乎要掐出鲜血来。   他这些年认真生活的一切,竭力维护的一切,作为一个人渴求期待的一切。   又像是狂风过境的房子,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只有他站在原地,摇摇欲坠。   他说:“好。”   父亲愣了愣,仿佛没有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   “好,我搬出来。”   他松开了拳头,定定看了他父亲很久,说,“我不会住在宁晃家,让你在亲戚面前丢脸。”   “可以了吗?”   他的眸子灰暗而冰冷,他问他:“你还想打我吗?”   “不想我就走了。”   他父亲没说话。   而他就这样擦过他的肩,离开了。   原来为人子女。   真的有一刻会憎恨父母。 第67章   204   他跟宁晃说自己要搬出这个房子的时候,学校的流言已经满天飞。   他已经听过好多版本,关于他如何抛弃了家乡贫寒的父母,贪慕虚荣。   只是钱的来源说法不一,有人说他借了高利贷,有人说他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有人说他在外面骗钱。   师兄听说气得骂了好几回人,学校里的朋友也差点跟人打起来。   被他拦住了,反过去安慰他们,说反正就这么两天的事儿,过两天就忘了。   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但他在小叔叔面前。   却一点儿都笑不起来。   他低着头,小声地跟他说:“师兄跟我合伙做生意,租了个办公室,楼上可以住人,我在那边住可以方便工作。”   “我之后可能也要忙起来了,以后也不能常做饭给你。”   宁晃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把床头灯打开了。   灯影下,小叔叔的眼尾还残余着淡淡的春情,笑意却消弭得无影无踪。   宁晃说:“租的地方很远?”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宁晃指尖儿抓了抓被子,半晌嘀咕说:“家里的车我又不常用,你开着就行,也不是每天都要回来。”   “至于做饭……你没来之前,我也没饿死。”   他沉默了许久,轻声说:“还是搬出去方便一些。”   “我一直住在这里,父母可能也还会再来。”   “小叔叔,我也不想耽误你工作。”   他把真正的理由,轻描淡写藏在那些狗屁不通的理由之间。   努力让自己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宁晃说:“我不在乎。”   他低着头,说:“我在乎。”   一次又一次给喜欢的人添麻烦,在宁晃面前展示自己的家庭有多么糟糕,自己有多么难堪。再等去等矛盾激化,等宁晃的事业被他拖累,终于忍受不了这一切。   他做不到。   他听见宁晃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起身,说,我去找包烟。   他下意识去拦他。   被宁晃冷冷拍开了手,说:“你他妈别管。”   可真正一扭头,见他不知所措的神色,又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坐回床头。   宁晃只穿着一件睡衣上衣,赤裸光洁的腿在夜色下曲起,微长的碎发散乱着,看了他一会儿,又撇回头去。   明明之前他们还那样亲昵,宁晃抿着嘴唇、笑着吻他。   一瞬间就这样变了。   宁晃在那坐了很久,慢慢问他:“陆忱,你跟别人谈恋爱了吗?”   他窒了片刻,说没有。   宁晃又问:“还是你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帮了你,你觉得……不好拒绝我?”   他说:“没有。”   宁晃骂了句脏话。   过了一会儿,说:“所以就是你刚刚那些见鬼的理由,哪怕我说工作的事可以想办法解决,你父母的事儿我也不在乎,你还是要走,是吗?”   他说:“是。”   宁晃盯着他,隔了很久,声音透出一丝哑来,说:“要是我说,我不想你走呢?”   他没说话。   只是胸口堵得难受,喘不上气来。他始终低着眼皮,不敢去看宁晃的眼睛。   宁晃把嘴唇抿得很紧,半晌自嘲似的说:“行,好,你有种。”   “我他妈连你撒谎还是没撒谎都看不出来。”   宁晃终于颓然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扯下脚上包着的纱布时,嗤笑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陆忱,你是个大活人,我他妈拦不住你,也没法儿把你绑在家里。”   “想搬就搬,我傻逼我认了。”   宁晃把那一团纱布轻轻扔在床上,人也站起来。   他说:“你搬出去就别回来。”   宁晃穿上了牛仔裤,披上外套。   隔了片刻,他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夜那样静。   他躺在宁晃的床上,静静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了许久。   许久,他抬手捂住了眼睛。   ……手心儿湿了。   205   那天之后,宁晃都没回家。   他每天晚饭都做得两人份,最后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吃。   他打电话也没人接,发消息没人回,只是在电视上、和网上看到宁晃照例在各个城市跑通告。   表演、上节目、拍广告。   只要宁晃想,他可以把他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至于休息在哪儿,他不知道。   他其实很清楚的,他跟小叔叔之间的链接,自始至终只有这一间房子。   离开了这个家。   宁晃是四处跑通告的大明星,而他是刚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学生。   毫无关联。   一直到搬出去那天,他也没看见宁晃。   他是一个人默默收拾行李的,收拾了一个中号的行李箱。   他来的时候行李很少,走的时候行李却很多,宁晃给他买了很多衣服,甚至塞满了整个客卧的衣柜。他拿了几件舍不得的,剩下都留下了。   旅游买给他的小东西也很多,每到一个地方,似乎都想着给他带点什么。   他到底还是厚着脸皮,都塞进了箱子里。   他为了学吉他,跟小叔叔借了一把琴,结果没练多久,实在不忍心折磨小叔叔,就搁在那落灰。   临走的时候,放在客厅,写了便利贴说还给他。   冰箱里的菜都清理干净了,他猜小叔叔是不会做的,只会放着在冰箱里发霉。   但重新补了好些速冻食品和冰淇淋。   他在离开前的一周,做了一个大扫除,沙发套拿去干洗、又套上,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缝隙都洗得一尘不染,连抽油烟机和空调都清理了。   他把宁晃的每一双鞋都刷干净,把所有的备用品都补充齐全。   药箱,工具箱,速冻食品。   走廊坏了一盏小灯,他跑了一整天,跑了小半座城,找到了型号适配的灯泡。   他悄悄躺在小叔叔的床上,一次又一次幻想最后一天晚上,小叔叔抱着他的时候。   他回吻了上去,之后他们每天都像这样,永远都在一起。   半夜时惊醒,一切都消失了。   他就围上围裙,戴上手套,把已经擦过十几次的地板,又擦了一遍。   这次没有人会叫他去睡觉了。   他浑浑噩噩,逼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不去想搬出去之后会怎么样,不去想他能不能再见到小叔叔。   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任何的工作可以给他做。   他坐在地上,傻看着这个家许久,一动也不动。   他一盏一盏关掉灯,把钥匙从自己的钥匙扣上拆了下来,轻轻放在了门口托盘。   一个字一个字给宁晃发消息,说,小叔叔,我走了。   他关上门,走下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忍着不去回头,看那扇早已经黑了的窗。   最后,他还是没有了家。   206   陆忱掐着表算自己的出差行程。   尽管答应了宁晃不压缩行程,但根据他对宁晃病情的了解,他猜他家小刺猬,应该快想起那一段儿了。   果不其然,第三天,宁晃就开始不接他电话、不回他信息,跟经纪人联系,听说录节目录得很顺利。   缩水了,但就是不回家,住酒店,天天黑着脸,私下还骂骂咧咧说他是傻逼。   陆忱低着眼皮,笑着叹息:“让他骂吧。”   他当初的确挺傻逼。   第四天飞机落了地。   他刚一回家,还没来得及拨通宁晃的手机,先被他师兄打爆了手机。   他接起电话问他,怎么了。   就听他家师兄说:“能联系上你家神仙吗?我老婆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他愣了片刻,倒是没听出这之中的联系:“……师嫂怎么了?”   “前两天因为小事儿跟我吵架了,”师兄恨恨说,“结果,出了门一去不回,电话都给我挂了。”   “我琢磨着她这几天跟宁晃关系不错,他俩会不会一起呢?”   陆忱半天笑了笑,说:“巧了,他现在也不接我电话。”   师兄无语半晌,说:“我就知道。”   “以前吵架没学会挂电话这一套啊?这是你家神仙教的?”   陆忱笑了一声,说:“还真是。”   当初他搬出家门,小叔叔当场失联,不知道晾了他多少天,他师兄这才哪到哪儿。   且有得受呢。   师兄在电话那边骂骂咧咧,当着他的面儿不好说宁晃,只是酸了吧唧、转着弯说:“她一个姑娘,连个消息都没有,要不是朋友圈为了气我一个劲儿更新,我都怕她让人拐了。”   陆忱说:“人在哪知道么?”   “刚刚看了一下坐标,在夜店。”师兄提起这个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你回来了么,回来就过来找我,我正往那边儿去呢。”   陆忱愣了一下,面孔也跟着黑了一下。   十八岁的小刺猬去夜店。   还是个明星。   现在宁晃会定期失忆的事儿尽人皆知,到时候再给人骗了。   隔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自从第一次失踪,在黑酒吧找到他家小叔叔之后,他的心脏已经坚韧了许多了。   开口让司机换方向。   给宁晃发消息,说:“师嫂在你那边吗?师兄担心她的安全。”   这次小刺猬倒真回复他了,估计是涉及到了姑娘的安全,不得不回复他一下。   回了个:在。   过了一会儿,又弹出一条信息:关他屁事,让他别瞎操心。   ——这明显不是小叔叔发给他的,估计是他师嫂。   他又紧跟着打了个语音通话给宁晃。   这次倒真的接通了。   电话那边儿乐声嘈杂,人声鼎沸,乐声节奏都吵得人头疼。   师嫂像是喝了点儿酒,不小心按错了,大声问宁晃:“我不小心把电话接了,怎么办?”   “这是陆忱么?”   他听见他家刺儿头冷冷淡淡的声音。   说:“挂了,不认识。”   然后就没了声音。   陆忱看了看屏幕,脸更黑了。   真挂了。 第68章   207   陆忱刚一进门儿就皱起眉来。   夜店里灯光昏暗,人影憧憧,化工香味很重,走过人时,还夹杂着每个人身上不同的气味,熏得人晕头转向。   幸好包房还挺好找,因为他发了个消息一问,发现夏子竽也在场,甚至连店都是女明星朋友开的。   过去了发现不止一个人,连展延都在,还有好些吵吵闹闹的年轻人,看眉眼都很漂亮,多半是年轻艺人,有的是上了节目的熟面孔,有的是工作人员,还有是蹭着来热闹的。   一群小孩儿让公司管着,不敢下场去外头玩,就在包间里头玩。   他很快就找到了宁晃。   十八岁的小刺猬,在角落低着头玩手机。   仍是扎着小马尾,牛仔外套,淡蓝色镜片的墨镜,身上几件的银饰,包间里的光线晦暗,彩光灯偶尔转过他的面孔,越发显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   身边儿还坐着一个男人,年纪似乎不大,打扮颇为端正,不大像是艺人,笑着跟他说话。   小刺猬就低头看着手机。   这包间儿的门没锁,陆忱推开门的时候,房间瞬间静了。   一双一双眼睛看过来,又看了看宁晃,你捅我我捅你,还有人冲他笑了笑,说:“陆老板啊。”   “陆老板来了啊。”   倒是组局的夏子竽,还在边儿上跟他师嫂闲聊。   在那说要谈恋爱有什么用,结了婚像是进了坟,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谈恋爱前是冤家,见面就吵,结了婚还吵……   他走过去。   宁晃抬了抬眼,冷冷看他,没说话,就是低下头接着玩手机。   房间里的人都瞧出不对劲儿来了,大气也不敢出。   宁晃右边是墙,左边坐着个人。   陆忱温声说:“你好,能让个位置吗?我有话跟宁老师说。”   那人笑着问:“……您是?”   陆忱没说话,房间里都静了静。   展延偷偷拉了拉那人的衣角。   陆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我是宁老师的家属。”   一屋子小孩嘻嘻哈哈笑起来,起哄的起哄,吹口哨的吹口哨。   却听宁晃却淡淡说:“别笑了。”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宁晃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他是陆忱。”   陆忱其实猜到了小刺猬会生气,但实在没想过,宁晃的脾气到底有多大——事实上,宁晃在他这儿,一直只有表面上的凶巴巴。   他轻轻叹气了一声,笑着跟周围人说:“我能不能跟宁老师单独说两句?”   一群小孩儿已经看出不对劲来了,你拉我我拉你,互相给对方眼神儿准备撤退。   却听小刺猬说:“走什么。”   宁晃把手机往兜里一塞,仰头看他,神色是熟悉的戾气和桀骜不驯:“连人都搬出去了,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陆忱垂眸轻声说:“小叔叔,我回来了的。”   宁晃攥着手机:“我也说过了,搬出去你就别回来。”   他算明白了。   小刺猬的记忆卡在他搬出去那一天,在气头上下不来。   周围一群小孩,好容易拉拉扯扯都站起来,眼睛亮着准备吃瓜看戏。   陆忱好声好气哄他:“让他们都先出去吧,我慢慢跟你说。”   宁晃冷冷说:“——回来。”   一群小孩儿不上不下站在那。   夏子竽终于回过神儿来看他们了,打圆场说:“你俩吵你们的,折腾一群小孩儿干嘛?”   “我跟他没什么可吵的。”   宁晃豁然站起身,手往兜里一揣,在师嫂旁边闷声说:“我回酒店了,你走不走?”   师嫂愣了一下,笑嘻嘻说:“当然走,陆忱都来了,我家那个也快了。”   还跟夏子竽击了个掌告别。   宁晃就这样直接推门出去了,房间里大气不敢出一声。   只剩下夏子竽戏谑的目光,在陆老板脸上扫来扫去。   陆忱只迟疑了几秒钟,便推开门去追。   他人高、腿长,三两步就追上了。   也顾不得师嫂还在边上了,就这样抓住了宁晃的手腕,说:“小叔叔,等等我。”   宁晃冷酷地一甩手。   没甩开。   又一甩手。   还是没甩开。   暗地里骂这人力气怎么这样大,连骂了好几句脏话,神色中透出一丝气急败坏。   陆忱拉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回家再生气好不好?”   他说,不好。   陆忱笑吟吟哄他。   那样子要多乖有多乖,倒显得他那样无理取闹。   宁晃看了他半天,操了一声。   师嫂善解人意、笑着戴上耳机,跑到边儿上去玩手机。   宁晃深吸了一口气,站在那儿,终于质问他:“陆忱,你要搬出去那天,我用什么理由能把你留下来?”   陆忱怔了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双向来傲气凛然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说我不在乎,我可以帮你,我不想你搬出去。”   “我他妈还要做什么,才能把你留下来?”   陆忱的心像被谁拧了一把。   见他说不出话来,宁晃手抄着兜,嗤笑了一声:“上床行吗?”   却又露出了嘲讽似的神色:“……你如果那时候说行,我真的会做。”   他在陆忱离开那天的念头,不断地涌入,把之前甜美的记忆,都变得像刀子割肉似的难受。   他花了几年的时间,去认真对一个人好,去等一个人的回应。   最后给了他亲近的希望,却只能在夜里。问对方关系,也不清不楚、含含糊糊说听你的。   先是编出前男友,又脚缠着纱布骗人亲近,傻乎乎缠着人要亲要抱,但真正发生了什么的那天晚上,又一清醒就说要搬出去。   之后陆忱对他好算什么?   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回了头发现还是他对他最好?   宁晃给了他一拳。   他说:“陆忱,隔了这么多年,我是不是连生气都像无理取闹?”   “但我他妈……”   他委屈又难过。   宁晃十八岁傲气得对感情不屑一顾,三十四岁却温和了许多,是生活和挫折把他打磨得圆滑了,也是他为了适应年少的爱人,折了那些刺人的锋芒,一分一分收敛了自己的傲气和棱角,连带着曾经的伤口都藏了起来。   陆忱被这一拳击中。   有些疼,手也渐渐松弛下来,想摸摸小刺猬的头发。   喃喃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垂眸说,对不起。   宁晃看着他的神色,终究是没有继续说什么,半晌扯着他的领带,撞上他的嘴唇。   嘴唇和嘴唇碰在一起。   十八岁的宁晃吻得莽撞又粗鲁,锐利的眸子不甘又凶狠地盯着他,像是初生的野兽,几乎要把他的嘴唇咬出血来。   舌尖儿跟舌尖儿黏在一起,味道还带着宁晃刚刚喝下的酒气。   吻过了,微微喘息着分开。   宁晃松开他的领带,用手背抹过嘴唇,挑衅似的看他,嘁了一声。   说:“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味道,黏黏糊糊不肯松手的人。   真他妈的没出息。   陆忱静静看着他。   宁晃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先低下头去,抬脚踢在墙边,说,别跟着我,我自己静静。   扭过头去,抄着手拍了拍师嫂,说:“走了。”   师嫂小声说:“陆忱没事儿吧。”   宁晃嘀咕说,谁他妈管他。   208   师兄赶过来的时候,包间里就剩下陆忱一个人在喝闷酒。   桌上三五个瓶子,度数不高,但都是陆老板一个人的杰作。   一米八几、西装革履的大个子,一杯接着一杯,倒了又喝,喝了又倒。   沉默而寂静。   旁边还有一个把人都赶走,百无聊赖守着陆老板,怕他喝多没人拖走的女明星夏子竽。   师兄问:“你师嫂呢?你那点儿酒量,在这儿喝什么呢。”   他说:“走了。”   师兄头大如斗,说:“我就知道你不靠谱。”   却又见他神色不对,又问:“那你家神仙呢?”   夏子竽还没来得及说别问。   就看陆老板又喝了一口酒。   酒杯放在桌上。   半晌笑了笑,说:“他也走了。”   师兄看了他半天,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这人过来哄老婆,结果自己先颓了。   夏子竽在边儿上给他比口型。   吵架了。   师兄松了口气,说:“怕什么,不就是吵架么,我跟你师嫂天天吵。”   “谈对象哪有不吵架的?”   他终于抬了抬眼皮,轻声问:“……为什么吵?”   “为了什么都有。”   “没打招呼就把她的零食吃了,不小心把她的拼图弄乱了,我急着出门她拖拖拉拉……”师兄叹气,说,“就说这次吧,我跟她说话口气重点儿,人就生气了。”   陆忱不知是不是醉酒了,盯着酒瓶,慢慢吞吞说:“师嫂脾气很好。”   师兄懒洋洋说:“脾气再好架不住天天在一起过,该吵两句还是得吵两句,再说了,那是对外人的,我对你说话客气么?”   说着,看了一眼朋友圈。   松了口气:“她回酒店了。”   人安全了就行,架可以慢慢吵。   陆忱却沉默了许久。   他说:“宁晃很少跟我吵架。”   ——他还以为,是因为他脾气好。   现在才恍惚想起。   那时他只有表面的好脾气,内里却脆弱又自卑,只会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自尊心,连一桶粥都不敢光明正大送到宁晃的怀里,宁可随手塞到别人的怀里。   最后才会连跟小叔叔求助、问一问有没有别的办法都不愿意。   而那些因为自尊而丢在地上的心迹。   都是宁晃低下头,认认真真、一颗一颗捡起来的。   他低下头,喃喃叹息:“……他从没跟我说过。”   他怎么就不知道问呢。   209   十八岁的笔记:   也就那么回事。   那么回事。   那么回事。   ……   (重复N次)   艹,能不能别想了。   再想自尽。   三十四岁批复:   谈恋爱哪有不吃苦的。   不至于不至于。   (画了一个拍拍头的表情) 第69章   209   这天晚上宁晃睡得很不安稳。   事实上,这次变回来之后,他的记忆就变得越来越细致,带来的情感也越来越真实。   他猜测,跟记忆的时间远近有关系,跟发生记忆时情绪的波动也有关系。   程忻然那事时,他虽然也恼火,却没有这样明确的愤怒。   或许是因为,回忆程忻然那时的记忆,是相对模糊的,印象最深刻的,也就是那些令他愤慨的旧事,而余下在大街小巷辗转流离的记忆,却不甚明晰。   但陆忱这事儿,他每晚都会梦见。   梦见自己四处跑通告,一宿一宿睡不着,不想接陆忱的电话,却看着陆忱给他的未接来电发呆。   翻陆忱以前跟他的聊天记录,一页一页看完了,又去看他的朋友圈。   看陆忱搬进了他师兄租的办公室楼上,连个供暖都没有来,买了小太阳度日。   看陆忱在人还没有雇齐的时候,上上下下给办公室清扫,除了自己的房间,还要打扫办公室,夜半无人,还要在一张小桌上赶论文和报告。   看陆忱跟办公楼管理方扯皮,气得火冒三丈,发朋友圈只有三个流泪的黄豆表情。   魔怔了似的一条一条往下刷,刷到底,又盯着手机发呆。   那时抽得很凶,经纪人进门儿,让他呛得咳嗽,骂他:“你不要嗓子了?”   他说:“就这两天,过了劲儿了就好了。”   “那你给我赶紧过,”他经纪人火上浇油,说,“本来就跟你说过,年纪小就不靠谱。”   “他这研究生还没毕业就要搬出去,真要毕了业,他万一要滚回你那长海小城去,你还跟他回去吗?”   他懒懒看他一眼,说:“你想得还挺多的。”   “我早就想了,这不是怕你脾气大么。”经纪人斜他一眼,说,“再说,这可是你事业上升期的时候,多点粉丝不好么?”   “宁晃,你在圈里好歹熬出头了,这就是老天爷给你的运道,你没出头时吃了多少苦,你忘了么?”   “为了不清不楚的这么一人,你自己说说值吗?”   宁晃听得烦了,用枕头捂着耳朵,皱着眉说:“你行了吧?你不带新人了么?来我这儿啰嗦。”   “你说我为什么来,新人都比你省心。”经纪人看着他就来气,骂他,“宁晃,你别以为你好看一点、有点名气、给小男生花点儿钱,人家就认你了。”   “我在圈子里见得多了,花大价钱提携自己对象的不是没有——过了那阵子,也就那么回事儿。”   “他搬出去,你也早点从里头出来,是好事。”   宁晃让他戳了心口窝子,气得脑仁儿嗡嗡响,拿枕头砸他,说:“赵哲,你他妈说完没有,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事儿的?”   说完,头一阵一阵疼,自己抱着头,低声说:“看我还没死,心里不舒坦是吧?”   经纪人让他砸了一枕头,本来还想骂,见他抱着头那副可怜样,又叹了口气,说:“行行行,我惹不起你。”   “就对我这么横,在家里连个屁都不敢放——头又疼了?”   宁晃比他想象中娇贵多了,烟酒熬夜着凉,一点儿都不能碰。   这么娇贵的人,当年怎么从酒吧里熬出来的。   兴许就是靠忍着。   经纪人叹了口气,问他:“止疼片有吗?我记得你车里有。”   “没开车出来。”宁晃说。   “行李呢?”   宁晃已经开始耳鸣了,听不出他说什么,半晌说:“行李……没带出来。”   这些出门时的零零碎碎,平时都是陆忱给他整理的。   他走的急匆匆孑然一身,除了手机钥匙什么也没有,连内裤都是现买的。   “你别烦我,熬一熬就过去了。”他说。   “熬着哪行,”经纪人看他一眼,说:“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经纪人出去了。   宁晃手机震了震,晕乎乎低头,看了一眼屏幕。   陆忱给他打了电话。   他随手划了挂断,头疼得晕头转向,匆匆忙忙跑去浴室。   呕出了酸水来。   210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酒店,中午。   宁晃在那扶着自己脑袋,坐着想了半天,总觉得这房间都跟梦里的那间差不多。   套间,配客厅,浴缸,落地窗,织花地毯,酒店一贯的白色大床。   他总算想起昨晚自己冲着陆忱发脾气的事儿来,说后悔倒也不后悔,就是情绪怏怏地,快活不起来。   起床时有些冷,他抓了抓头发,趿拉着一次性拖鞋去刷牙,酒店的一次性牙刷很硬,肥皂的香味他也不大喜欢。   套房冰箱里倒是满满当当的,他摸出一罐来,空腹喝了半听冰汽水,终于清醒了一点。   窗外阴阴的。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十几条未接来电,微信上也提示他积攒了四十几条信息。   一条都不想看。   却偏偏震了起来。   这就跟梦里那个电话隐约重合,他手颤了一下,忍不住皱着眉看。   不是陆忱。   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让人不快。   备注是:经纪人。   ——也就比陆忱好了那么一丁点。   原本不会头疼的十八岁,险些把神经性头痛也继承了过来了,看了好半天,才接起来,说:“什么事?”   手机那边儿的经纪人劈头盖脸发问:“小祖宗,你昨天干嘛了?”   宁晃说:“没干嘛,跟夏子竽他们玩去了。”   “不是,我是说你跟陆忱。”经纪人嘬着牙花子,说,“你看一眼网上,现在到处都是你。”   “我就知道,甭管大小,你就是不能给我省心的主。”   宁晃愣了一愣,没挂通话,就直接点进微博去看。   到处都是:宁荒男性恋人接吻   这些字眼。   他指尖儿碰了碰,点开来看,还真就是他和陆忱的照片。   昨天夜店走廊,他揪着陆忱领带,亲上去那一刹那。   亏他还特意找了个监控死角,结果什么用没有,这应该是从哪个包间里恰好看到,门缝儿里偷拍的。   陆忱的面孔没拍到。   他的脸拍得模模糊糊。   光看身型轮廓,还挺有神秘的美感。   糟了,捅娄子了。   十八岁的小刺猬干笑了一声,说:“还拍得挺好看。”   电话那边的经纪人:“……”   他又问:“我要解释什么吗?”   经纪人那边儿也没指着十八岁的小朋友能拿什么主意,想了半天,说:“按说这两年同性恋人算不上什么大事了,你也过了非单身不可的年龄了。”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混就混。”   “你先别回复,什么都别干,手机开机,一会儿我再联系你。”   宁晃“嗯”了一声。   经纪人那边儿挂了。   十八岁的小刺猬,盯着手机屏幕看昨天那张接吻照。   晦暗的灯光,他手里攥着那人的领带,五官神色不甚清晰,动作却凶得厉害。   禁不住走了神儿,想,他昨天看起来这么凶么?   他点开微博,一眼看到的,就是因为他的性取向而吵得鸡飞狗跳的网友。   再往下是一群人看身高打扮在那猜是谁。猜男模的。猜新晋艺人的。   昨天出去玩的艺人有几个发了微博的,也被扒了出来,挨个比对。   连展延都被拉出来比对了好几个回合,吓得小孩儿在微博直接发了个摇头的表情包。   宁晃轻笑了一声。   在场的小孩都不敢沾上这事儿,一个跟着一个转发这个表情包,网友们已经进入了排除法阶段。   下面又有人说,既然这些人都不是,只能往圈子外猜了,展延还有个表哥。   宁晃心想,他还有个经纪人呢,看不起赵哲么。   结果下一个就是赵哲。   宁晃:……   评论往下翻了一下。   宁晃的手指顿了顿。   有人说:“是陆忱,不是陆忱我倒立拉稀。”   下面一群人@陆忱,说陆总,满足他。   后面就是更加离谱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选了。   宁晃说不出是好笑更多一点,还是无奈更多一点。   跟圈内艺人相比,这些猜测显然都是网友拿来开玩笑的,还有人给这个照片挨个p上人头,然后让人投票谁跟他更配。   他就像个无情的翻页机器,一页一页往下翻。   可看着看着,忽然就烦得没了兴致。   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去。   他想,也他妈就这么回事。   一直都这样,谁都不真的觉得他俩该是一对儿。   宁晃像二十几岁一样,抱着枕头,坐在酒店的窗边发呆。   隔了片刻,他的手机震了震。   他看了一眼,原来他微博的特殊关注还没有取消。   他点开一看。   这次是陆忱。   还没来得及跳转出去。   忽地愣在了那儿。   陆忱发了一束香槟玫瑰的干花。   是陆忱自己制作的,在这几天之后,已经失去了水分,不再饱满。却仍被小心翼翼地插在花瓶中,保持着柔和的色彩,另一种美丽的姿态。   陆忱说:是,我爱他。   211   陆忱一定是猜到了小刺猬会给他打电话。   才会接得那么快。   谁也没说话。   宁晃傻乎乎地对着手机,看着那张照片,沉默了半天,说:“你疯了?”   陆忱只是在那边笑。   他说:“陆忱!”   他脑子里转过了好多念头,关于陆忱的家人父母,关于陆忱的公司,关于陆忱的名声,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说:“是不是赵哲找你去了?我去跟他说……”   “没有。”   陆忱的声音懒洋洋的,声音有些哑,笑着说:“我也刚起床。”   “昨晚喝多了,还给你打了好多骚扰电话。”   “赵哲没来得及跟我说,我微博一直被你的消息艾特。”   电话那一端,传来了被子摩擦的声音,陆忱似乎懒洋洋地、踩着拖鞋爬起了床。   始终没回答他的问题。   宁晃被他噎了一下,说,那你在微博上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陆忱轻声说,”要是有什么麻烦,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他起床,看到消息,就这样做了。   他说:“……我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了。”   宁晃骤然抓紧了手机。   半晌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端的声音依旧那样温柔,推开露台的门,对他轻声说。   “小叔叔,下雪了。”   宁晃愣了愣。   下意识看向窗外。   果然落下了纷纷扬扬的细碎绒花。   这座城的第一场雪。 第70章   212   宁晃去泡了一袋酒店赠送的薄荷茶,放了一小块糖,坐在窗边慢慢喝完。   喝下去是热乎乎的,呼吸时却透出一丝微凉,仿佛把这细雪慢慢煮沸,饮下了肚肠。   他记不起来是谁给他泡过这不要钱的茶,跟他一起看这不要钱的雪了。   陆忱在电话那边慢慢问他:“昨天喝了多少。”   他闷声说:“没喝多少。”   “没喝多少是多少?”陆忱轻声问,“今天头疼了没有?”   他小声说:“没有,好像失忆状态没有这个毛病。”   电话那边就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又问他:“带了厚衣服么?”   他说:“带了,收拾了一个行李箱。”   陆忱揶揄他:“有经验了,是吧。”   宁晃轻哼了一声,被陆忱催促着,从行李箱里翻出厚厚的外套裹上。   果然暖和了许多。   他总觉得陆忱有点儿狡猾,半晌说:“陆忱,你这样让我感觉,我像一个蠢蛋。”   陆忱含着笑“嗯?”了一声。   宁晃不说话。   他对他发脾气,揍他。   生气时一口一个脏话,要多凶有多凶,还翻的是很多年之前的旧账,怎么看都有一点蛮不讲理的嫌疑。   陆忱问他为什么。   小刺猬的耳根,就这样红了起来,却又觉得自己没错,别别扭扭不想开口。   又偷偷喝了一口薄荷茶。   还是先暖,然后清凉。   陆忱在电话那头,微微笑起来。   他说:“现在不想说,就不说,我们可以以后慢慢说。”   三十岁陆忱的声音,仔细跟梦里的对比,是很不一样的,   少了许多彷徨和无措,是一种醇厚笃定、游刃有余的味道。   仿佛只要他要求,陆忱就会这样静静站在那儿,哪怕天塌下来。   明明在梦里还是个手忙脚乱的笨蛋。   宁晃小声说,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明明他才十八岁,不知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老气横秋的话来,自己皱着眉思考了半晌了。   却听陆忱问他,说,那长大的好,还是没长大的好?   宁晃耳根红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陆忱说,嗯,都好,是吧。   宁晃说,你还要不要脸?   陆忱笑了半天,说,那你自己挑一个。   宁晃挑了半天,也没挑出来。   三十岁的稳重温柔,但是个老流氓。   二十几岁的虽然气得人牙根痒痒,但又青涩乖巧。   年少激烈的占有欲,和年长隐忍温存的欲望。   小刺猬神游天外,脑海里两个版本交替闪现,越闪越是燥得慌。   忽见经纪人打了电话过来,终于支支吾吾说:“不跟你说了,赵哲找我来了。”   陆忱说:“接吧,替我跟赵哲道个歉,顺便让他跟我公司那边对接一下。”   宁晃这才逃过一劫。   转头切了经纪人的通话时,才想起那个问题的要求就不对。   他凭什么要选一个夸他,就不能都不好吗!   经纪人那边头发都气落了一半,唠唠叨叨说,说,你们这要出柜就不能跟我说一声么?我澄清声明差点都发了,再让你家陆老板啪啪打脸。   宁晃“嗯嗯啊啊”地应。   手机不自觉地跳出去看陆忱微博。   只有那么几个字,一张图,偏偏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看着那句我爱他,就这样后知后觉,红了耳畔。   不是喜欢。   是爱。   213   出柜这事儿在网络上讨论了许久,热度居高不下。   宁晃倒是最无所事事的那一个。   以至于师嫂过来找他的时候,宁晃都有些心不在焉,还在一页一页偷偷看陆忱那条微博下的评论。   有些人翻出了他们这些年来被捕风捉影到的照片视频,都放到了一起。   其实大都是三十岁之后的宁晃,跟陆忱肩并肩走在一起,坐在车里,甚至是机场时的照片。   宁晃很少从这样一个角度,去观察三十四岁的自己。   人似乎高了一点,眉眼带着倦怠的不驯,看向陆忱时,却透着柔和的情意。   而陆忱在他面前,更像是乖巧的大狗狗,俯首帖耳的乖顺。   他的指尖儿摸了摸陆忱,又摸了摸屏幕上的自己,禁不住翘起嘴角,嘿嘿傻笑了两声。   他想,他长大了真挺帅,是坦荡自然的帅。   而且连老流氓都制得住,不愧是他自己。   再往下划了划,便禁不住皱起眉来。   说什么的都有,有些说陆忱是追星典范的,把男神追到自己家里。   还有的说是陆忱趁他没有记忆,乘虚而入的。   否则这么多年没公开,一变回十八岁立马就曝光了,没准儿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没准儿就是陆忱趁他十八岁懵懵懂懂、记忆还不互通,就把人给骗上床了。   别看陆总长得人模狗样,但资本家的坏心有时超乎人类的想象。   一群人还真点了个赞。   宁晃越看眉皱得越近,再去朋友圈翻翻,瞧见陆忱更了新的一条,说:   饿了,今晚目测加班,想吃鸡排盖饭。   发了一张流泪的大狗狗图片。   过了一会儿,陆忱给他发消息,说,晚上去找他。   晚上才来。   ……不会是因为他的事加班了吧。   十八岁的小朋友想来想去,眉皱了起来。   师嫂是出去吃了顿饭,还给他打包了点儿外卖送来。   见了他的神色,便笑着说:“和好了?”   宁晃“嗯”了一声,支支吾吾说,算是吧。   小朋友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师嫂跟他这个逃家联盟,把师嫂让进来,背对着她给她倒茶。   师嫂却越看他越可爱,说:“小宁老师,你有没有发现,你跟陆忱还有点儿像。”   宁晃愣了愣。   师嫂长得很清秀俏皮,眉毛弯弯,笑起来有几分古灵精怪,跟夏子竽的明艳不大一样,是另一种漂亮。   她说:“我出来这几天,本来跟你没关系,但我说要去夜店、要去酒吧,你就跟着。”   “我还以为你也喜欢玩,结果,你也没什么兴致。”   宁晃不自觉眼神儿飘了飘。   师嫂问他:“怕我自己一个人不安全?”   十八岁的小朋友嘀咕说:“我以前在酒吧打工过,到了晚上什么醉鬼都有……”   所以总不放心让一个女生自己去。   她玩得疯,他就在边儿上玩手机。   师嫂顿了顿,说:“就是这种地方跟陆忱很像。”   “或者说,是陆忱跟你很像。”   那种待人接物时不动声色的温柔和善意。   她说,这些年陆忱变了很多。   她读书时就见过陆忱,那时的陆校草很拧巴。   第一眼看过去是温柔的,身前身后也一群人陆妈陆爸热热闹闹地叫着,再接触时,却发现把所有的话都埋在心里,拒人于千里之外,拧巴,又有什么在眼底静静地烧着。   连师兄那种大剌剌又粗放的性格,跟他混了几年,都想不通这家伙在想些什么。   直到他爸找来,陆忱搬进办公楼,身上最后一点儿温度都没了,对谁都是冷的,但那时招来的几个学生,都怕陆忱怕得厉害。   说到这儿,师嫂忽地笑了起来,说:“要不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宁晃不自觉地把耳朵支棱起来。   师嫂冲他挤了挤眼睛:“那时候他没事儿就拍照,但谁也没见到他朋友圈或者微博更新。”   “他师兄不懂这个,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他那些朋友圈,应该就一个人能看见。”   宁晃瞪大了眼睛。   忽然想起陆忱当初那一条又一条的日常记录。   他跟陆忱没有共同的好友,自然不知道那些记录只有自己能看见。   他犹豫了一下,又打开手机,点进陆忱的朋友圈。   说加班的那一条。   那只可怜巴巴的大狗,还在屏幕上看着他。   ——只有他能看见的大狗狗。   宁晃忍不住翘起嘴角。   “你要是想去找他,就快去。”师嫂喝了一口他泡的茶,笑着说,“等你走了,我正好考虑考虑跟我家那个和好。”   宁晃顿了顿,似乎思考了几秒钟不到。   就匆匆抓起了外套,踩上鞋,冲她点了点头,离开了。   风驰电掣似的融进了细雪里。   214   半个小时以后,裹着厚外套全副武装的宁晃,出现在了陆忱公司。   发了条消息。   就趁着没人发现他是谁,溜溜达达,晃悠到了空无一人的公司展厅。   手里还拎着路上买的晚饭,就忍不住蹲下身来,认认真真观察陆忱公司里养的小刺猬。   小刺猬湿漉漉的鼻尖儿嗅来嗅去,眼睛黑豆似的亮晶晶。   隔着玻璃,有些好奇地望着他。   宁晃眼睛跟刺猬的对上,不自觉偷偷伸出食指,隔着玻璃,状似点了点小刺猬的鼻子。   明明是胆小机警的动物,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害怕的样子,倒是随着他的手指动来动去,想要嗅一嗅他指尖儿的气味。   宁晃不自觉翘起嘴角来。   半晌玩够了,站起身来,却冷不防撞进一个人怀里。   是许久没有碰到的。   隐隐柑橘香的温暖怀抱。   一触即逝,陆忱轻轻扶了扶他的肩膀。   就这样简单的动作,便叫他不自觉颤了一下。   转过身去,面面相觑。   他小心翼翼对上陆忱的眼,又不经意挪开。   陆忱笑着问:“你这是来看我,还是看刺猬的?”   宁晃说:“看刺猬的。”   陆忱就闷笑了一声,勾了勾他手上提着的塑料袋子,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嗯,看刺猬带鸡排盖饭。”   “我们公司刺猬真是好胃口。”   宁晃抿了抿嘴唇,不服气地揶揄:“也不知道谁故意发给我看。”   陆忱被戳穿了,一点儿不知道害臊,反倒得意洋洋,盯着他的眼睛轻笑。   说,知道你还来?   宁晃就这样被看穿了心迹,恼羞成怒,下意识退了一步想走。   却又被抱住。   陆忱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   手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却不松手,与他的手指勾勾扯扯,牵连不休。   塑料袋发出细碎被揉皱的声响。   陆忱吻他绯红的耳根,轻声问。   “小叔叔,知道什么叫自投罗网吗?” 第71章   215   展厅空空荡荡,公司员工很少在上班时间跑到这边来,只有休息时,偶尔会有人来吸一吸刺猬。   陆忱便捉着他肩膀,柔软的嘴唇辗转过额头、脸颊、嘴唇,又隔开一点,细细地看他。   宁晃有些不满地看他,却撞进陆忱那一双灿烂明亮,含着笑意的眸子里。   他不自觉握紧了手,却终于吻了下来。   这次渐深一些,仿佛有些像是成年人之间的吻了,与记忆中的不同,陆忱仿佛成了他的引导者。   引诱他似懂非懂地探出舌尖,同他做这唇舌间柔情缠绵的嬉闹,安抚似的拥紧他,指尖儿轻轻蹭过他的后颈。   是甜的。   跟昨晚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跟以前的体验也都不同。   是只有脑海深处才能品尝到的,温暖的甜意,和不适宜展露给小朋友的,半遮半掩的欲念。   他被蛊得晕头转向,却又不自觉将陆忱搂得更紧一些。   属于陆忱的气息断断续续地、飘到他的鼻端,仿佛带着醉人的,甜蜜的诱捕味道,教这微凉的空气,都温暖起来。   吻过了片刻,陆忱轻轻离开他,给他喘息的时间。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余光却瞟见了玻璃格子里的小刺猬。   还趴在玻璃上,小黑豆似的眼睛,湿漉漉地,好奇地注视着他们黏在一起亲吻。   宁晃的脸颊便攀染上了一丝热度。   陆忱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禁不住翘起嘴角,说:“你害羞什么,让同族看见了?”   宁晃拧起眉毛看他,说,你傻吧,谁跟刺猬是同族?   陆忱不说话。   淡色的嘴唇却笑得很温柔,深褐色的眸子都焦糖似的,甜而微苦,那三十岁时带着压迫感和雍容的气度,也变成了香甜的诱饵。   昨天他还那样恼恨这张面孔。   今天又被引诱得不能自已。   却听见“咕噜噜”一声。   宁晃:……   陆忱忍不住笑起来。   宁晃不情不愿地跟他分开,有些尴尬又气鼓鼓地盯着自己肚子,像是在埋怨它拖了自己的后腿。   陆忱问:“没吃饭就过来了?”   宁晃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师嫂给他买了饭,但他没吃,急匆匆就跑过来了。   陆忱问他,鸡排盖饭买了几份。   他说两份。   陆忱说:“去我办公室么?”   他“嗯”了一声。   就是想跟他一起吃的。   216   陆忱的办公室很有老板气派。   宽大的办公桌,厚实柔软的转椅。   几乎整面墙的玻璃落地窗,能瞧见窗外的夜景,和纷纷扬扬的雪花。   旁边有一组会客的沙发,有酒柜,有书架。   表面看上去很专业。   直到陆总打开隐藏在墙壁上的小冰箱,从里面摸出两听汽水来,甚至插上了吸管。   然后笑着告诉他:“这里原本设计的是用来放保险箱。”   “我觉得放冰箱舒服一点。”   宁晃忍不住笑了一声。   炸鸡排盖饭很好吃。   软糯糯的米饭已经被鸡肉的酱汁淋湿浸透,鸡排炸的黄金酥香,被切成方方正正、刚好入口的小块 。   还配着香喷喷的海苔碎和煎蛋。   碳水超标,还是油炸做法。   咬下去却都是满足感。   宁晃吃着吃着,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又低下头,自己吃自己的。   自以为没有被发现。   等他低下头,陆老板就看着他笑。   这样一口一口下去,宁晃的饥饿感消失了许多,嘀咕说:“网上造谣的事情……对你有影响吗?”   陆忱问:“什么造谣?”   宁晃扒了两口饭,说:“就是,他们说你骗我。”   陆忱说:“我本来就骗你了。”   宁晃皱着眉,似乎没明白他骗了他什么。   陆忱勾了勾嘴角,说:“晚安吻。”   宁晃瞪了他一眼,又说:“不一样。”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被陆忱骗回去的。   换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怎么可能一碗蟹黄面就把他弄进家门儿。   却冷不防被摸了摸头。   陆忱笑着说:“放心,我已经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   “不用担心我。”   宁晃看了他半天,轻轻“哦”了一声。   确实,陆老板已经不再畏惧父母的施压。   也不再害怕影响他的工作。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   好像单单是时间流逝,就带来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陆老板吃饭吃得很快。   宁晃的鸡排饭只吃了一半 ,总觉得陆忱应该没吃饱。   ——果然人的个头越高,好像消耗的燃料就越大。   真得好能吃。   他如果是真的十八岁遇见他,一定养不起这家伙。   但如果只吃米饭和青菜,也许还可以。   但人也不能只吃米饭青菜,一周怎么也得吃顿肉。   ……他那时候驻唱一晚上多少钱来着?   他神游天外,却还想着眼前,宁晃说:“陆忱,你碗过来一下。”   陆忱就无声无息把外卖的塑料碗推过来。   宁晃认认真真把自己的半碗拨给他。   自己剩下一点。   像很久之前一样,皱着眉说:“我吃不下了。”   宁晃吃东西一直很干净,从半边开始吃,另外半边碰都没有碰过,菜的摆盘都很整齐漂亮,像是专门给他留下的。   陆忱说:“好。”   过了一会儿,宁晃又问他,说:“陆忱,你最能吃的时候,一顿吃肉能吃多少?”   陆忱估计是他家小叔叔又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陆忱想了想,说:“最能吃的时候……应该是中学吧,长个儿的时候,还喜欢打篮球。”   “父母留饭钱给我,我自己做鸡翅,配着米饭,能吃一盆。”   宁晃看了他半天,说:“多大的盆。”   陆忱用手比了比大小。   ……对于装食物来说,真的是挺大的一个盆。   宁晃沉默了一会儿,想了很多。   最后面色复杂,说:“陆忱,你还是三十岁比较好。”   可以自食其力,最重要是,吃得还比较少。   217   吃过了,宁晃乖乖把外卖盒子都收起来,装进垃圾袋   陆忱去给他泡薄荷茶,自己去加班工作。   刚刚吃过油腻腻的炸鸡,很适合这样清淡微凉的香气。   陆忱把沙发上的靠垫取了下来,让他坐在上面,就可以抱着薄荷茶,在落地窗边看雪。   他塞上降噪耳机,一首一首听新出的歌。   偶尔有人进出汇报工作,见了窗边坐着的人,都愣了愣。   只是看了看陆忱淡淡的、柔和的神色,都装作没看见。   连谈工作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宁晃感觉有些奇妙,明明在酒店也是这样。   但因为知道陆忱跟他在同一空间,仿佛一切都变得更舒适温柔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忱似乎忙过了,走到他身后,发现小叔叔抱着一个空白的本子,在画图。   他本以为小叔叔画的是雪景。   凑过去才发现,是在画一只加班恼火的大白狗。   旁边画了一个时钟。   大白狗坐在办公桌前,用一只爪子握着鼠标,一只爪子撑着下巴,脑袋上一团乱麻,连尾巴都沮丧地耷拉了下来。   禁不住看笑了。   他家小叔叔真的很擅长画这种稀奇古怪的小简笔画。   宁晃问他:“加班结束了?”   “嗯,”他说,“小叔叔,今天晚上回家吗。”   “不然呢?”宁晃斜睨他,说:“我跟有些说走就走的人可不一样。”   眼神飘过去。   陆忱的心尖儿就滚热了一片。   他就在落地窗前抱着他的小叔叔,额头抵着他额头笑说:“小叔叔,你也太好哄了。”   三十几岁就不大会发脾气,没想到十八岁的也不会。   他说,你知道师兄犯大错的时候,都什么样么?   宁晃还真的不知道。   陆忱笑着说:“先道歉,然后自己反省。”   宁晃轻哼了一声,说:“你不都想通了么,反省个屁。”   一会儿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说:“要是不道歉呢。”   他说,   那师嫂就自己出去玩。   不许亲,不许抱,也不许我这样碰你。   说这话的时候,宁晃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揉皱了,微热的手掌在缓慢的游弋。   他们在拥抱,时而亲吻。   他像是真的在说旧友之间的趣事,说师兄早年胡天胡地,谈了恋爱一副嫌师嫂管太多的嘴脸。   没过半年,就被收拾得老老实实。   据说是他出去跟朋友蹦迪一天。   师嫂蹦两天。   他故意气她、去喝酒。   师嫂就跑去日本泡温泉。   他酒醒醉醉了醒四五回,师嫂愣是不回来,他忍不住坐飞机去抓人。   师嫂情绪稳定至极,笑眯眯问他是谁,再骚扰她就报警了。   还拿他自己的话堵他。   说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   你像这样谈,咱们就这样谈,感情多深看缘,谈多久看天,等我腻歪了,咱们俩就好聚好散。   师兄像斗败了的公鸡,灰溜溜地回来。   好几个月都没挨到老婆的边。   十八岁的小刺猬听得有些入神。   半晌看他说:“陆忱,你是不是在教我欺负你?”   陆忱顿了顿,思考了片刻,温声说。   是惩罚。   这个词带着一些下流的意味。   陆忱含在舌尖儿,都感觉到了一丝热度。   他想教他发脾气。   教他肆无忌惮地对待他。   举止却与自己说出来的话背道而驰,时而轻轻吻他,时而揉捏他的后颈。   宁晃如果是柔软的面团,一定早就被他搓圆揉扁,肆意妄为地在手中捏/弄把玩。   他想,那些网友的猜测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真的是会把小叔叔骗上床的混蛋。   宁晃却攥住他的领带,猛地拉了下来。   十八岁的宁晃,很难抵抗住这种欺负大狗的诱惑。   尤其这人还要年长一些,总在相处之时占尽上风。   宁晃的手攀上他的脸颊,微烫的指尖,轻轻按过他的嘴唇。   仰起头时,青涩的眉眼审视他,透出掩盖不住的期待。   他的呼吸有些絮乱,轻声问:“但我可以碰你,对吗?”   陆忱的吻停了下来,在他耳侧声音微微有些哑,笑着叹息说:“小叔叔,你这是在折磨我。”   宁晃的眉眼真的如他所愿,流露出任性来。   他说:“可我想碰你。”   他想碰他,就要碰他。   想跟他回家,就要跟他回家。   谁让他说了爱他。 第72章   218.   兴许是这几天降温太快,家里终于开始供暖。   宁晃一回家,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气,他家里是铺了地热的,赤脚踩在地板上,从脚底到头顶都暖洋洋。   每到这时候,陆忱都会把毛绒拖鞋收回鞋柜,换上素净的夹棉材质。   睡衣也换了几套适合在暖气房间里穿的透气长袖。   原本就好闻的柑橘熏香,被热气一蒸,更是弥漫在整个房间,一开门就是扑鼻而来的,家的味道。   宁晃好几天没这样放松过,外套一扔,就扑倒在暖暖的地板上。   又懒洋洋地蠕动到毛毯上。   果然,连软软的白绒毯都是暖的。   继而整个人都趴在地摊上,一动不动。   陆老板在后面收鞋、挂外套、又把手表袖口摘下来放到托盘上。   一瞧见他小动物似的趴在地摊上躲懒,就禁不住勾起嘴角。   却又一面拿拖鞋给他,一面催他去洗澡。   他在外头住了两三天,甚至外套上都参与着一点夜店的烟味酒气,陆忱势必是要把他换洗成家里的味道的。   小刺猬懒洋洋趴在地毯上,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陆忱洗干净手,换了个睡衣,又喊了一遍,说:“小叔叔,你先去洗个澡。”   “洗完了再躺。”   小刺猬像是粘在那块地毯上,身都不愿翻一个,说:“不要。”   甚至把旁边沙发上的大煎蛋抱枕也扯下来,抱在怀里。   于是陆忱眼里被外来病毒污染的东西又多了一件。   陆忱拧着眉毛看他,说:“你这套衣服去过多少地方?”   宁晃坏心眼儿给他数,夜店、餐厅、酒店、出租车。   哦对,还有这些娱乐场所的洗手间。   宁晃是有些幼稚在身上的,越是看着陆忱被他招惹变黑的脸色,他便越是快活,连眉梢都高高扬起来。   最后小刺儿头颇为得意地轻哼一声:“怎么,不许我去么?”   陆忱忍无可忍。   一左一右掀起地毯,将他整个人包起来,再往肩上一扛,连人带毯子一起扛进了浴室。   宁晃人愣了三秒,在半空开始挣扎,嚷嚷说:“陆忱,你放我下来——”   陆忱便隔着地毯,拍了他一巴掌。   发出了闷闷的“啪”一声。   陆忱说:“别动,小心掉下去。”   结果这话说完,陆忱自己顿了顿。   宁晃也顿了顿。   陆忱也是拍完才发现自己拍错了地方,隔着毛毯都能感受到那软绵绵,又颇有弹力的手感。   挺翘的。   拍起来手感很好。   一位老流氓不自觉出现了下流的念想,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收敛了起来。   宁晃的确不挣扎了,麻酥酥的触觉一路从脊椎骨,冲上头颅。   被放下后,定定看了他半天,目瞪口呆挤出一句:“你——你他妈变态你——”   自从小刺儿头过了十岁,就没人能打他那儿了。   他跟他亲爹干仗,都不可能被打那儿。   却见陆忱神定气闲,弯了弯嘴角,说:“抱歉,没找对地方。”   就让宁晃得骂声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只有血气向上翻涌,耳根烧得厉害。   陆忱的表情总是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坦然,笑着说:“洗澡吧,不然我真的要帮你洗了。”   宁晃磨着后槽牙,瞪眼瞧着陆忱扭头不知去做什么了。   开始无声地骂骂咧咧。   老混蛋。老流氓。   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染坊。   一天到晚就会打嘴炮——   陆忱却是去找干净的睡衣去了,找到了,一个猛回头。   宁晃骂骂咧咧、咬牙切齿表情僵在面上,被抓了个正着。   低下头开始装无事发生。   他听见陆忱说:“睡衣我给你放毛巾架上了。”   宁晃低着头“哦”了一声。   视野里只有陆忱那双姜黄色的夹棉拖鞋。   那拖鞋走近了一步。   宁晃退了一步。   又一步。   他又退了一步。   陆忱低头捡起地上的煎蛋和毛毯。   宁晃松了一口气。   却忽的又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肩。   温热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陆忱垂首在他耳边低声说。   “不是只会打嘴炮。”   “我真的替你洗过。”   小刺猬瞪大眼睛看他,却正对上那双漂亮的凤眼,明明是笑着的,却仿佛野兽餍足的眼神。   静静地审视着他,另一只手彬彬有礼地替他摘下头上的皮筋。   陆忱后退一步,离开了这间浴室。   宁晃站在原地,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洗?洗过?!   怎么洗的?   他们都做了什么了?!   219   陆忱把地毯卷起放到门口,连带着煎蛋也塞进地毯卷里,打算明天一起送去干洗。   浴室里已然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水汽、雾气也蒸腾而起,透过浴室的缝隙,有他熟悉的洗发水的香气,淡淡飘在空气里。   陆忱就这样依在浴室门边,屈起一条腿,用一种满意的姿态,重新检阅这间房子。   他检阅自己擦干净的地板、自己洗干净叠好的毛毯、检阅恰到好处的温暖灯光、和准备等小叔叔出来递给他的一杯温水。   一切都这样完好。   他空荡荡的,精心编织的柔软笼牢,曾因为离开了主人而黯淡无光。   如今却又熠熠生辉起来。   窗外的雪已经渐渐停了,一切漂泊无定的美丽事物,都终将会自由的、落寞地消融在空气中。   只有他的小叔叔不同。   陆忱愉悦地翘起嘴角,敲了敲门,喊门里的人:“小叔叔。”   浴室里的水声里,有人火冒三丈地问他:“干嘛?!”   他说:“吹好头发再出来。”   “知道了!”宁晃大声答。   隔了一会儿,他又敲了敲门。   喊他:“小叔叔。”   宁晃在浴室里,凶巴巴问他:“你又要干嘛?”   陆忱仰着头,慢慢说:“我买了个特别失败的东西,昨天到了,装在浴室里。”   宁晃显然没有想明白,有什么失败的东西会在浴室里。   陆忱从兜里摸出一个开关,按了一下。   于是浴室里的灯光,忽然变成了爆闪的五颜六色。   陆忱知道,这一刻有五颜六色的光点,在天花板疯狂旋转。   然后忽闪忽闪,时红时蓝。   如果宁晃仔细看,也许会发现,这些光点儿闪出了动次打次的美妙节奏乐点。   浴室里沉默了片刻,   隔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宁晃忍着笑,有些发颤的声音。   他说:“陆忱,你给浴室买了个蹦迪灯球?”   陆忱用有些懊恼的语气,笑着说:“宣传视频不是这样,我气氛以为会很浪漫。”   那宣传视频在滤镜的烘托下,真的表现得很浪漫。   浴缸,红酒,星星似的灯光,旋转着的灯光。   他以为小叔叔会很乐意跟他再来一次。   谁知道到了却是这样的东西。   宁晃在浴室里爆笑起来。   笑得断断续续说:“你说的浪漫,是指在淋浴间里蹦迪唱KTV吗?”   陆忱说:“你可以试试,在里面唱点蹦迪名曲,跟着灯光摇摆起来。”   “……小心点,别摔倒。”   浴室里的宁晃险些笑岔了气。   陆忱隔着门,也就这样翘起了嘴角。   220   这个澡洗了很久,宁晃真的在里面唱了几首老歌,直到他骨头都被洗得绵软了,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外面的痕迹,整个人都被洗成了家里的味道。   ——陆忱的味道。   这话不能细想。   然后他整个人都香喷喷、软绵绵的,被装进陆老板选的睡衣里。   “啪叽”就倒在了床上。   滚了三滚。   滚到床中央。   他累得厉害,洗了澡更是体乏,一股眷恋就这样袭来,只觉得这里处处都比外头更温暖,处处都比酒店更合自己的心意。   家里的床更绵软,家里的枕头更实习,家里的色调都恰到好处的让他心里舒坦。   难怪自己三十几岁被养成了一把子懒骨头,陆忱就是有种特殊的本事,能将好好的一个人养成恋家癖。   陆忱俯下身来,指尖缠起他的一缕发丝,轻捻了捻。   他连炸毛都有些懒,哼哼唧唧问他做什么。   陆忱说:“检查头发干没干。”   他说:“干了。”   陆忱就笑起来,哄小朋友似的温声说:“嗯,很乖。”   宁晃不吃这哄小孩似的对待,当着他的面儿就嘀咕:“啰嗦。”   陆忱也不生气,就“嗯”了一声,起身去找适合冬天暖气时盖的被子。   宁晃趁着他背对他,又小声挑衅他:“脸皮也厚。”   “嗯。”   “还下流。”   “嗯。”   陆忱忽得转过头。   宁晃闭上嘴巴。   谁知陆忱没有理睬他的挑衅,倒是笑着把准备好的被芯取了出来。   这被芯前几天就被晒过了,柔软又蓬松,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却又把人包裹得很暖和。   陆忱把两角分别塞进被罩的两角,捏住,轻轻一抖,拉上拉链。   就把罩好的、干净舒服的被子盖到他身上。   宁晃从被子里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蔫蔫地看了他半天,没挑衅他,也再没说出话。   其实是再也挑不出什么缺点来。   除了那些吹毛求疵的指责之外,陆忱在他眼里,哪儿哪儿都好。   尤其是眼前的三十岁,好的不能再好。   细数十几年的记忆,哪怕加上之后到二十几岁,陆忱都是他尝过最温暖的滋味儿。   套上了一床被,陆忱又去取下一床被芯。   宁晃裹着被子,忽地小声问他:“我们以前都这样分着睡么?”   陆忱的指尖儿顿了顿,轻声说:“睡一床。”   其实以前他们都睡一床被,自从宁晃有变回十八岁的毛病,他们才有了这个习惯。   宁晃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把被子敞开一个缝隙。   小声说。   “那你就……上来睡吧。”   他想抱着他睡觉。   像爱人那样。 第73章   221   陆忱钻进被子的一瞬间。   宁晃突兀地意识到了陆忱的体积感。   真的热气腾腾、又很大的一只,出现在被子里,就这样侵占压缩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面对着面,小刺猬张了张嘴、干巴巴问:“就这么睡吗?”   陆忱笑了一声,挑了挑嘴角,缓声问他:“不然呢?”   他让他问的有些燥热,谨慎用目光丈量自己跟陆忱之间的距离。   约有二十厘米。   不知是安全还是失落,故作平静说:“没什么,关灯吧。”   陆忱便坐起身来,关了灯。   重新躺下时,二十厘米瞬间归了零。   陆忱将他整个都拉进了怀里。   两人之间已经贴得很紧。   每一寸皮肤,都隔着单薄的睡衣,跟他黏一起,他撞在陆忱的颈窝,鼻尖儿甚至碰到了锁骨。   在这个距离,陆忱闻起来像是一只散发着牛奶沐浴露味道的巨大奶橘子。   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尖儿,贪婪地吸了一口。   他像是被毛茸茸、暖烘烘的大玩偶抱住了,陷在软软的怀抱里。   一时不愿爬起来。   但怪异挑剔的念头,却又不知为什么,也一个跟着一个冒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嫌弃陆忱,说:“我们脸对着脸呼吸,我会不会缺氧。”   分明是错开了一点儿高度的,他偏偏就是有这样怪异的担忧。   陆忱笑了一声,说:“那你转过身去。”   手臂却仍是圈着他,   他在陆忱的怀抱里笨拙地翻了个身,严丝合缝地嵌在他怀里。   这次舒服了。   陆忱从身后拥着他,呼吸却又细细地、绵绵地落在他耳畔。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耳根也被烧得很红,遏制不住胡乱飘散的念头,只是偷偷抓紧了被子的一角。   他忍不住问:“陆忱,我要冲着这边儿睡累了,转身会不会吵醒你?”   陆忱说:“不会。”   他又问:“那我睡相老实吗?会不会把你踹下床。”   陆忱笑了笑:“不会。”   他家小叔叔聪明得很,冬天怕冷,胳膊腿儿从来都缩在被子里,烙饼似的往他怀里贴,哪舍得把他踹下床。   ——但夏天就不太一定了。   宁晃似乎还有无数的怪异念头,都在脑子里打转,却冷不防被亲了亲脸。   陆忱温柔的声音笑着说:“早点睡。”   他从耳畔、脸颊,就这样麻到了尾椎骨,像是连身上的每一根无形的刺都被安抚得酥酥软软,服服帖帖地窝在陆忱的怀里,再也支棱不起来。   他说:“哦,晚安。”   222   宁晃本以为在陆忱怀里能睡个好觉,谁知半夜迷迷糊糊还是做了梦。   大约是在陆忱搬出去一段时间之后,他忙了无数通告之后,终于还是回了家。   家里一片漆黑,他连灯都懒得开,一头栽倒在房间里,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半夜去露台发呆、啤酒一罐一罐往喉咙里送,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水。   让酒精给麻痹了,就自己抱着吉他弹唱。   弹到第三首,听见楼下不知哪层骂他:“弹你大爷弹!让不让人睡了!”   他也是喝大了,扒在栏杆上跟楼下对着喊,说:“我老婆跑了!”   楼下也不是个善茬,喊:“关我屁事!我老婆又没跑!”   是了,别人的老婆都好好的。   只有陆忱不愿留在这儿了。   宁晃到底是没再弹下去,摇摇晃晃回去,扑在沙发上,就迷糊睡过了一晚上。   后来经纪人来给他送文件,见他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臭模样,骂他:“你要真不喜欢在这儿住,就搬出去。”   “又不是买不起更好的房子,再不行,公司还给新人准备了宿舍。条件不错,你要乐意就过去住一阵子,还能热闹热闹。”   宁晃在沙发瘫得四仰八叉全无形象,盯着天花板嘀咕:“我有病?放着自己家不住,没事儿跑去住公司宿舍。”   经纪人说:“那你天天鬼哭狼嚎这样给谁看?”   他说:“谁他妈鬼哭狼嚎了。”   “我这是音乐人的忧郁,你管得着么你。”   经纪人让他顶得说不出话,咬牙切齿说:“行,祖宗,我就多余管你。”   “你就在这儿忧郁着,忧郁不死你。”   拎着包和文件骂骂咧咧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黑着脸上来,说:“操,你那个谁在楼底下。”   哪个谁?   宁晃像是屁股底下有弹簧,从沙发上发射出去的。   他从露台去看,发现一个高挑的、熟悉的身影,正在楼底下站着。   他傻了半分钟还多,骂了句脏话,说:“那你愣着干嘛?喊他上来啊。”   忽得又一拍脑袋,又说:“不对,你等十分钟再去。”   他飞快地倒空烟灰缸、开窗散味儿,挨个把空了的啤酒罐捡起来塞进垃圾桶。   激动时,不慎把脚趾踢在茶几腿儿,“嗷”一声跳起来,从牙缝里嘶嘶地抽冷气。   经纪人骂骂咧咧说:“我他妈服了你了。”   宁晃龇牙咧嘴接着捡啤酒罐,说,去吧去吧。   经纪人扭头要下去,却又忽得沉默了一会儿,说:“宁晃,你别抱太大期望。”   连个行李箱都没带,而且要是真的想回来,早就跟宁晃打电话了。   宁晃愣了愣,手一松,啤酒罐没拿稳,当啷啷掉到垃圾桶外头。   余下的一点酒水洒了出来,他抽了好几张纸巾来擦,半晌低着头说:“我知道。”   经纪人叹了口气,说,那我下去领人了?   他“嗯”了一声。   他远远的,从露台看见经纪人跟陆忱说了什么,陆忱点了点头,跟在经纪人身后。   陆忱上来的时候,宁晃就装模作样坐在沙发那看电视。   经纪人走了。   陆忱脱了鞋,找到备用的客人拖鞋换上,就坐在餐桌边。   他能感受到,陆忱看了他很久。   又小心翼翼地喊他:“小叔叔。”   房间里的空气滞涩又冰冷,宁晃讨厌这种感觉,烦躁不安地给电视换了个台,半晌说:“待在楼底下做什么?”   他听见陆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回来拿东西。”   宁晃心还是沉了下去。   半晌说,去吧。   陆忱“嗯”了一声。   他听见陆忱走回那个房间里,窸窸窣窣不知道找了些什么,抽屉拉开合上,最后安静了很久。   还是出来了。   宁晃盯着电视不知所谓的小品回放,说:“找到了?”   陆忱“嗯”了一声。   他没问他找什么。   陆忱站在那,许久没了后续的动静。   宁晃沉默了片刻,还是只好抬头看他。   他跟陆忱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甚至产生了错觉。   他疑心陆忱是一只被他抛弃的、蹭着他的裤脚的大狗,看着他的眼神委屈又眷恋。   ……可谁才是被丢下的那一个,他们都清楚。   陆忱小声说:“小叔叔,我饿了。”   宁晃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瞪着眼睛瞧了他半天,最后说:“家里只有泡面。”   陆忱不说话。   宁晃就只得站起来,去厨房找那一箱泡面,其实陆忱还给他留了很多速食食品,被他一时生气,都扔了出去。   连他们后来一起买的那些桌布和小玩意,都被他扔回了陆忱自己的房间里。   没有人打理,放在那也只是碍眼睛。   陆忱应当是看见了,但是没有说。   他在厨房,开火给陆忱下泡面。   陆忱有些局促:“我自己来吧。”   他说:“用不着。”   陆忱就站在熟悉的厨房门口,一动不动,最后还是低下头,坐回了餐桌边。   红烧牛肉面。   几粒干瘪微小的牛肉干,调料勾兑出来的香气,黄澄澄的面饼在沸水中软化变形。   宁晃连根火腿肠都找不到,最后打了个丑陋的荷包。   就找了双筷子,直接把煮面的小锅放在他面前。   他问:“要可乐吗?”   陆忱说要。   他又去打开冰箱。   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排又一排的啤酒和汽水。从前陆忱用来收纳食材的玻璃盒子,因为无人使用,被新请的临时家政叠放在一边。   他有时会有种错觉,因为陆忱离开了。   这个房子都跟着死去了。   他把汽水放在陆忱面前。   看到陆忱低垂着头发呆,一动不动。   不知是不是学业和工作两头跑太忙、太辛苦,陆忱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原本个子就高,一瘦下来越发显得伶仃可怜。   眉眼一如往昔的清俊漂亮,只是多了许多阴郁疲惫。   宁晃其实仍然能想起他初见时温柔含笑、青涩又书卷气的模样,跟当初那个大男生相比,似乎已经变了很多了。   宁晃到底是不忍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钱够用吗。”   陆忱小声说,够了。   宁晃说:“差点忘了,你现在也有薪水了。”   陆忱低低地“嗯”了一声,轻声说:“不是很多,但吃饭够了。”   他看了陆忱一会儿,自己也开了一罐冰可乐,   从指尖儿,凉到了心肺。   陆忱开口说:“小叔叔,我快毕业了。”   他问:“不继续念了?”   陆忱说:“不了,想早点赚钱。”   他张了张嘴,最后说:“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回到了客厅的沙发,说:“吃完饭就回去吧。”   他继续窝在沙发上,看那不知所谓的电视小品。   心思却不知飘在哪儿。   陆忱一根一根地数着吃泡面。   他也没有催。   陆忱试图跟他聊一些闲话,说,小叔叔,我有在看你录的节目。   他说,哪个。   陆忱说,就是外出旅行的那个,我学妹说很喜欢你。   他哦了一声。   那旅行节目他浑浑噩噩地拍完的,也实在说不出什么。   最后没话说了,陆忱自己去把锅和筷子洗了,摆在沥干架子上。   而后静了片刻,陆忱还是慢吞吞走到门口,穿上外套。   陆忱站在门边说:“垃圾我帮你拎下去。”   低下头却发现,经纪人已经顺手扔了下去。   陆忱只好低着头笑了笑。   最后说:“小叔叔,我走了。”   宁晃嗯了一声。   宁晃看了他一眼,发现陆忱也在看他。   那一眼隔了好远。   他说,好。   他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他那时想。   人或许就不该有那么大的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不知在沙发上坐了多久,他听到自己的手机震了震。   是陆忱给他发的消息。   他不知已经收到过多少条他的消息了,却仍是每一条都忍不住点开。   陆忱说,小叔叔,毕业典礼你会来吗?   宁晃看了半天,闭上眼睛,把手机扔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震了震。   陆忱说,还有一段时间,你如果很忙就算了。   又过了一会儿,陆忱说,求你了。 第74章   223   宁晃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惊醒。   月在中天,梦里那股子难受邪火还在。   眼眶多少有些发酸,眨了眨眼,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眼前只有淡色的窗帘,缝隙中泄露的皎洁月色。   而他还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艰难地转了个身。   睡眼惺忪看了陆忱好半天,才确定自己身边这个人,就是梦里那个傻子长大后的翻版。   睡得这样安逸。   越看越来气。   瞪了这人好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一脚把人从被窝里踹了出去。   陆忱人在梦里,没什么反抗,好大一个人,“扑通”一声就坠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从床下弹出来,头上顶着硕大的几个问号。   宁晃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儿,盯着他眼睛冷哼,说:“陆忱,你他妈傻逼吧?”   “没事儿回来拿什么东西。”   陆忱:……   宁晃瞪了他半天,眼神儿恨得牙根痒痒,最后一裹被子,翻身就睡了。   一点儿缝隙没给他留。   陆忱扶了扶头,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哭笑不得说:“小叔叔,你……做梦了?”   小刺猬裹着被子骂骂咧咧,说:“不然呢?”   他想,对这种这家伙,就不该给他好脸色。   刚见时还觉得他多么深沉有城府。   现在一看——   越看做越他妈来气。   要不是这个王八蛋说了爱他……   小刺猬红着耳尖儿,却又磨了磨牙,把被子裹得更紧一点,闭上眼睛懒得理他。   陆老板从地板上爬起来,偷偷掀起宁晃的被子一角,试图挤进去。   结果连个缝都没留给他。   他惯性撒娇,眼巴巴说:“小叔叔,我会冷。”   宁晃凶巴巴地瞪他,说:“自己拿被去,不然冻死活该。”   陆忱跟他对视了半晌,笑着认了命了。   说:“好,听你的。”   欺负了好脾气容让他的大刺猬,总要被硬邦邦的小刺猬球给找补回来的。   宁晃冷哼了一声,裹着被子,咕噜噜滚到床边儿去,离他好远盯着他,以示拒绝和嫌弃。   却听陆忱一边儿翻被子,一边儿轻声说:“小叔叔,那天我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要拿。”   他的口袋都是空空的。   他走进房间,拉开抽屉,发了一会儿呆,想了几个话题,又走了出来。   带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和脑袋。   那天他只是想见他。   宁晃冷着脸看他半天,说:“那也不许抱。”   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刺猬。   ——功亏一篑。   但陆忱瞧了瞧床上气闷的小刺猬。   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224   宁晃的气一直到醒来都没消,连带着许久没出现的挑食技能都故技重施,皱着眉挑挑拣拣早餐。   撑着下巴,皱着眉,一会儿嫌早上的炒蛋里的胡萝卜碎,一会儿又嫌弃那一碟子白灼菜心太咸,挨个都嫌弃过一遍。   这个也不好吃,那个也不合胃口,嘟嘟囔囔都倒进陆忱的碗里。   说:“不好吃,不吃了。”   没吃两口,就跑到沙发上,只留陆忱一个人在那儿吃饭,自己拿着手机开始玩。   却又忍不住偷偷瞧陆忱的脸色。   见陆忱脸色没怎么变化。   他越发生起不知名的闷气来。   陆忱一筷子一筷子吃掉了两人份的早餐,说今天要在公司的健身房多待一个小时了。   宁晃也不理他。   陆忱却忽得问他:“菠萝包要不要吃?我早上叫了个外卖。”   菠萝包啊。   宁晃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半晌说:“凑合吧。”   陆忱切他的脉切得很准,菠萝包是他喜欢的那家港餐厅做的,外头的起酥皮焦黄酥脆,内里的面包却松软香甜,黄油切了厚厚一块,夹在中间。   一口咬下去时,黄油微咸的醇厚口感,被中和在面包热气腾腾的香甜里,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他偏爱甜食,便也喜欢菠萝包这种,能够产生特别的,充满了热量的满足感的食物。   宁晃一个人大嚼特嚼,没一会儿工夫,就下去了三个。   陆忱不动声色地穿衬衫,打领带,出来的时候,瞧见他家小刺猬抱着肚皮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吃第三个,轻笑了一声:“少吃点,小心积食。”   宁晃“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却又意识到自己似乎给了他一点好脸色,重新找回自己又冷又凶的脸,说:“夏子竽说节目场馆变了,过两天要去外地。”   陆忱一怔,说:“什么时候说的?”   宁晃挑衅似的看了他一点,说:“夜店玩的时候说的。”   陆忱血压上来了。   宁晃看他不高兴,偏偏高兴起来了,眉梢都微微扬起来,懒洋洋说:“节目录到后头几期了,都是选手之间表演的比赛,他们找了个大的场馆,都是可以开演唱会级别的。”   陆忱这下真的开始一阵一阵头痛了。   他家小叔叔本来就生着气,记忆也不全。   更麻烦的是,刚刚公布恋情,到处都是想钻空子、围堵小刺猬的狗仔。   陆忱越想越觉得担心,连经纪人赵哲在他眼里都不那么靠谱,半晌说:“什么时候?”   宁晃嘀咕说:“周末。”   有假,能空出时间。   陆忱开始给安助理打电话整理行程。   还没拨过去,手被轻轻一拍,手机就到了宁晃手里,按了个挂断。   这种打架耍帅的小技巧,宁晃向来玩得很好。   盯着他的眼睛,有些嫌弃地轻哼,说:“别打,不带你。”   陆忱语调中带了一丝温和的压迫:“小叔叔,我会担心你。”   陆忱不说还好,一摆出这副面孔来。   小刺猬便炸着刺,非要跟他对着干,冷笑一声说:“那你就担心着,关我什么事。”   陆忱现在吓唬他已经不大好用了,记忆越是找回来,便越觉得,陆老板这条色厉内荏的大狗,只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叫得欢。   明明记忆里又蠢又笨,给他一点脸色都吓得惨兮兮。   凭什么他记忆里让他气得要命,醒了还要让他管着,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这条狗占了?   宁晃越想越来气,扬着脖子看他又太累,直接站沙发上俯视他,说:“你谁啊你,我就带上你。”   陆忱哭笑不得,说:“你说我是谁?”   “你跟谁公布的恋情?”   宁晃轻哼了一声,说:“那是你公布的。”   “我说承认了吗。”   陆忱还真让他问傻了。   宁晃乘胜追击,故作不屑地嘲笑,说:“你有名分吗,陆老板?” 第75章   225   “你有名分吗,陆老板?”   陆忱让他问的怔忪了片刻,蓦然闷笑一声,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说小刺猬怎么这样有脾气。   原来就是因为他表白了。   他踏实地得了那一句话,便整个人都活泛热烈起来,哪怕恼火也不会往外跑,冲他撒气都撒得格外有底气。   他瞧着宁晃抱着胸俯视他,占尽上风得意洋洋的眉眼,明明浑身上下都是刺,却又像是打胜了仗,威风凛凛的小刺猬将军。   他甚至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任性得这样惹人疼。   笑意却又禁不住蔓延起来,纵着他慢慢说:“嗯,在这儿等着我呢?”   宁晃让他笑得耳根有些发热,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让他看穿了,轻哼着说:“怎么?没法反驳了?”   他从下往上看着宁晃,看到软蓬蓬的,漆黑的发丝,下头那白里透红的耳朵。   喉结动了动。   他笑着“嗯”了一声,讨好似的勾了勾他的手指,说,确实,那小宁老师,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一会儿,又可怜巴巴说,看在菠萝包的份儿上。   小刺猬不禁捧,更不禁顺毛捋。   宁晃看了他半天,想到美味的菠萝包,让他笑时眩惑的眉眼闪了一下。   又见他眉眼温顺乖巧,越发膨胀起来了。   陆忱又加紧转圜,温声说:“……看在我那么喜欢你的份儿上。”   !!!   小刺猬就听不得这话,三两句让他捧成了吹了气儿的气球刺猬,轻哼了一声,却扯过他的领带。说:“你要来也不是不行。”   三十岁的陆老板温顺点头。   宁晃慢条斯理说:“我缺个助理,你得听我的。”   锐利的眉眼一骄横起来。   越发惹得人心里痒痒。   陆忱说:“好。”   宁晃定定看了他片刻,这才轻轻松开了他的领带。   想起自己刚刚抓过菠萝包的手,又看了看领带上的油渍,又若无其事说:“领带换一条去,脏了。”   好像不是他弄脏的一样。   226   节目的场馆租在南方城市,下飞机时还不觉得冷,   进了室内知道南方冬天的厉害。   跟北方那种落了雪的干冷不一样,是湿漉漉黏答答,如影随形的冷,不知不觉就从皮肉冷到骨头里。   录节目的时候也一样,场馆里头没什么像样的取暖设施,在舞台上聚光灯照着还好,台下就潮湿阴冷得厉害,尤其是准备时间,一直坐在那儿不动弹,就算是休息室,也没暖和到哪儿去。   台上穿得漂漂亮亮、光鲜亮丽,下来都捂着外套倒抽凉气。   毕竟裹着羽绒服录节目也不好看。   宁晃衣服下头贴了一排暖宝宝,下来就直跳脚。   放在平时,其实宁晃也能忍忍。   但这几天骑在陆老板头上,已经骑惯了,有意要折腾陆忱,就格外娇气。   开口就是:“我冷了。”   这几天连陆老板都不叫了。   陆老板就鞍前马后给他找更厚的羽绒服。   又差使陆忱去找小毛毯。   找到了小毛毯又要热水袋。   颐指气使、作威作福。   别人还都不好使,非得陆忱跑进跑出,他才觉得舒坦。   惹得夏子竽在边儿上说风凉话,调侃宁晃:“公开了就是不一样啊。”   “平时把人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终于舍得拿出来用用了。”   之后录了节目,陆忱就在台下找个地方看。   尤其今天的小刺猬特别好看。   自从习惯了失忆之后的状态,录节目越来越有模有样,连后台人员也习惯了他的忽大忽小,连准备服装的造型老师,都是给他准备两套。   大的一套,小的一套。   而且还不是一模一样的两套。   今天穿得这套特别花哨,墨绿的复古棒球服外套,里头搭了一件饱和度不高的,脏粉色T恤,越发衬得他皮肤白净,锋芒毕露。   马尾上还绑了粉色的挑染脏辫,搭着粉色金丝圆框的墨镜。   叮叮当当的夸张饰品,衬着十八岁青涩的面孔,点评时与年龄不符的专注和泰然。   听到好听的作品就眼睛发光,甚至会轻轻跟着哼唱两声。   以至于哪怕台上无数的年轻漂亮的面孔,还是没人能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   陆忱更不可能做到。   录到中间休息的时候,宁晃就蹲在台边儿,跟台底下的观众闲聊。   他其实是不擅长聊天的,但台底下的观众跟他说话,他就听着。   问他,他也会简简单单答两声。   也是他公开恋情的风波太大,下头似乎有人问他恋爱的事儿,他就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人家问他,说:“小宁老师,你们谈了多久啊?”   “有人听过陆总喊你小叔叔,你俩是远房亲戚啊?”   “这个叫法好甜啊。”   小宁老师没想到他们已经挖得这样深了,脸色蓦地涨红,嘴里却不大服气地嘀咕:“你们怎么问那么多,狗仔派来的奸细啊?”   台底下观众就一阵善意的哄笑。   还有人小声说:“小宁老师,你才十八岁,你可不能被骗了啊。”   小刺猬好面子,冷哼说:“我借他个胆子。”   这话其实二十几岁的宁晃说出来,还挺有威慑力的,偏偏他现在顶着一张十八岁的皮,便叛逆小青年似的可爱,惹得观众笑起来。   哪怕宁晃辩解说,自己不是真的十八岁,其实记忆已经找得很多了,下头也只剩下了怜爱慈爱的目光。   陆忱看出来了,他周围那一圈估计全是他的妈粉。   他站在人堆儿里,浑身上下都是那股与生俱来的魅力。   恰到好处的光彩夺目、恰到好处的适宜舞台,却又恰到好处的纯粹自然。   隔着好些人,宁晃似乎看见了陆忱,冲他做了个鬼脸。   陆忱给他发消息,说:“披件外套再跟他们聊,别着凉了。”   舞台有聚光灯,比台下能好一点,但宁晃那一身,的确也算不上暖和。   谁知宁晃摆弄了一下手机。   发了个翻白眼的黄豆脸。   陆忱又给他发:“刚才还说冷呢。”   这次是两个翻白眼的黄豆脸。   陆忱拿自家叛逆模式的小男友没法子,认命地叹气。   宁晃隔着老远看见他愁眉苦脸,倒越发高兴了,跟台下观众聊得更起劲儿。   没过几分钟。   忽得听见低低响起了一声惊呼声。   继而有人窃窃私语。   他愣了愣,只见自己身边的地面上多了一个影子。   他甚至没细想,就知道是谁。   ——连摄像大哥都追着拍的,还能是谁。   随即陆忱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助理,在身上裹了一件轻飘飘的羽绒服。   真的很暖,还带着一点柑橘的香调,手里也跟着多了一杯热茶。   他只顾着置气,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是冰凉的。   他以为陆忱会说什么骚话。   却只听见陆忱在他耳边说:“喝点东西,捂一捂手,暖和暖和。”   下面观众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叫得乱七八糟。   宁晃本来没觉得有什么。   区区一个陆老板而已,非要跟着他,上来了就上来了。   谁知道让这些人起哄得心慌意乱。   陆忱却一眼也没有向台下看。   他发现,他是第一次在舞台上见到陆忱。   在五色斑斓的聚光灯下。   陆忱向来温和内敛,不喜欢人群,更喜欢做幕后的操盘。   哪怕是三十岁的陆老板,也有些无所适从,他能看得出来。   他说:“你还真上来啊。”   陆忱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笑着的优雅凤眼,像是能把他的心思看穿。   “小叔叔。”   “被爱的人会有特权。”   227   18岁笔记:   夏子竽说得对,陆忱这老流氓不能惯,要狠狠用起来!   隔几天,34岁在用起来三个字上画了个圈。   画了一个点赞的手指。   18岁:   !!!不是那个用起来!!! 第76章   228   这次节目录制难得结束的早,傍晚时,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回了酒店。   宁晃却半点萎靡的意思都没有,不知怎的,倒透出一股愉悦轻快的味道。   陆忱就在那拆行李,安放随行用品,顺便还负责检查酒店的卫生。   检查之细致,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老板是酒店总公司雇来检查工作的托儿。   宁晃就坐在沙发上,抱着胸监工。   又刷一刷手机,看见他跟陆老板站在舞台上的照片已经流了出来。   舞台灯光下。   陆忱低着头静静瞧着他,一瞬不瞬。   也不知是不是陆老板雇的水军,一个劲儿吹他俩有多配,他瞧见了,便忍不住翘嘴角。   宁晃回过头的时候,陆忱正捻着被子瞧。   他忍不住开口说:“看什么呢?”   陆忱说:“被子有点潮了。”   宁晃“哦”了一声,又跟他抬杠,说:“这边儿不管这叫潮,叫润,下雨了都这样。”   陆忱笑着说:“你跟谁学的方言?”   宁晃说:“忘了,应该住在这边的时候,是跟谁听来的。”   陆忱依稀瞧出什么来了,就凑过来问他:“你有话跟我说么?”   小刺猬努努嘴说,没有,干你的活去。   却又绷不住笑,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陆忱罢工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不问你为什么高兴,随便说会儿闲话也行。”   这几天宁晃跟他闹脾气,竟没能说几句废话。   他有些不大适应。   宁晃看了他一会儿,找了一包核桃塞他手上,轻哼,你别闲着,帮我剥会儿核桃。   他便给他剥核桃。   陆老板是有几分猪油蒙心的变态在身上的。   宁晃越是骄傲恣肆,他竟越发瞧出几分色劲儿来。   只是强压下心思,怕又惹恼了自家小祖宗。   只低着头认真给他剥核桃。   剥一点,便吃一点。   后来小祖宗连手都懒得动了,送到嘴边儿,就低下头吃,嘴唇像麻酥酥吻在他的手心儿。   陆忱为了分散自己的心思,问他:“你在这边住过?”   小刺猬“嗯”了一声,说,时间不久。   说着,又瞪了他一眼:“我就说你不用跟过来。”   过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核桃,跟他闲聊。   他是高中念到一半就辍学出来了的,他那会儿上课净写歌来着,成绩也总是不好不坏,将将能考上个大学,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了。   那时候教导主任天天耳提面命,给他讲知识改变命运那一套。   他心里也门儿清,但就是放不下写歌,放不下吉他。   想参加艺考,但走那条路总要花钱,而他两手空空,连生活费都靠兼职驻唱赚。   好学生陆忱打了个岔,问他:“不好不坏是多少?”   宁晃咳嗽了一声,给他说了卷面分数。   好学生陆忱:……   没好意思嘲笑小朋友。   被宁晃凶了一眼。   其实是陆忱这个优等生眼界高,没见过这种不正经念书的坏学生。   宁晃嘟嘟囔囔瞪他,我算是成绩不错的了,起码能上个大学呢。   陆忱就忍着笑,嗯了一声。   那会儿他驻唱的酒吧有个人,也是个做歌的,跟他说可以一起去大城市驻唱,赚得多。最重要的是,没准儿能遇上做音乐的机会。   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跟学校请了个假,背着吉他就跟着上了火车。   跟温室里的陆忱不同。   野蛮生长的孩子就是这样,背着包、走了就是走了,没人有心力顾及他,人还活着,就什么都算不上大事儿。   “结果呢?”陆忱问。   宁晃有些郁闷地吃核桃:“没几天他就吃不了苦,自己先回去了。”   但是人都出来了,宁晃总不能也就这么回去了,宁晃丢不起那个人,更多的是,回去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干脆先漂着,什么城市都住过一阵子,走到哪儿都能落个脚。   漂着漂着,就再也没回去过。   宁晃的年少时代一点儿都不光鲜,也许做学生时还有几分少年意气,离开了学校便一路灰头土脸。   便总不愿跟他讲。   哪怕是小刺猬,轻描淡写地略说,也叫陆忱心尖儿一阵一阵发酸。   半晌说:“小叔叔,你到底怎么能忍得了我的。”   明明吃了那么多的亏。   程忻然也好,多年的漂泊也好,父母家庭也好。   他如果是宁晃,一定离自己这个麻烦精远远的。   宁晃黑着一张脸,凶巴巴说:“我哪知道。”   说完了,又自觉失言,不该让陆忱看出他喜欢他的。   见陆忱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低着头说。   “可能一开始也不是看上你了,就是……看你有点儿可怜。”   明明是看着俊秀高大的大男生,偏偏气质一潭死水,既无愤怒,也无畏惧,只有绝望和寂寞。   好像他要是不管他,他或许有一天就会消失在城市的边缘。   “后来……”   “后来你是不是做饭时给我下药了?”   否则他怎么会看他哪儿都好?   宁晃瞪着他。   陆忱禁不住让小刺猬逗笑了。   229   核桃吃完了,他还靠在沙发上。   陆忱问他:“现在还冷吗?”   宁晃轻哼一声,说:“你过来。”   陆老板挨得近了。   宁晃的手就扯出他的衬衫衣摆,塞进去问他:“冷吗?”   陆忱温声道:“不冷。”   他凶巴巴说:“那不就得了,空调都开了有一阵了,还问什么问。”   “笨死算了。”   抢白抢得利索,一点道理都不讲,手却也不抽出来。   宁晃在灯下打量着陆忱的眉宇神态,喉结肩颈,再往下,却忽得耳根一热,不知怎么的,就生出邪念来。   指尖儿慢慢向上攀。   陆忱愣了一愣。   却被小刺猬凶了一眼,说:“不许动。”   陆忱便忍着笑说:“好。”   宁晃安慰自己,他就是检查检查陆老板的健身成果。   ——很大,还很有弹性,很暖和。   隔着衬衫,能看见自己作乱的手。   小刺猬耳根越来越红。   便听见陆忱叹息问他:“助理工作还包括这个么?”   宁晃居高临下说,怎么,不行?   陆忱只能认命。   宁晃盯着那双温雅的眼睛。   恨得牙根痒痒,却又喜欢得意的不行。   他自以为拿捏了他的把柄,得到了爱意,便可以作威作福无所忌惮。   贪婪地嗅他身上的气息,甚至跨坐在膝头,小声命令他轻轻吻他。   他喜爱陆忱克制着欲望的轻吻。   一切都小心翼翼,他手掌下温热紧绷的身躯也这样恰到好处,明明是那样大一只的陆忱,比他年长的陆忱,却要在他的要求下极力收敛自己,只能乖巧地满足他。   这种掌控危险动物的快感,越发涌上脑海。   他却不明白这沉迷感从而来。   他又小声让他吻自己的耳朵。   陆忱也照做了。   敏锐的耳垂被纳入温暖湿润的口腔,连呼吸声都完美地照料了听觉,他发出小动物似的、细碎的闷哼声。   他伏在陆忱的肩头,整个人都晕红起来。   之后就这样细细碎碎地吻,陆忱咬疼了他,他便凶巴巴推他一把。   得到了歉意似的笑,又重新陷入陆忱的怀抱。   有陌生的情潮涌动时。   有电话打来。   他接起来。   听见夏子竽在电话那边大声喊他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   听见陆忱在边儿上问:“谁?”   他说,夏子竽。   又跟电话那边说:“等我一会。”   便火速从陆忱身上跳了下来。   动情的人不止他一个,陆忱声音是哑的,眼尾已经烧起了晕红,还以为夏子竽出了什么事,问:“她怎么了?”   “她在会所。”   宁晃说,“她朋友开的。”   陆忱顿了顿,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对:“……然后呢?”   叛逆小刺猬理直气壮,说:“然后我之前就说好今晚要跟他们去玩啊。”   陆忱:……   隔了一会儿,陆忱一双漂亮凤眼眨了眨,说:“你现在把我扔下,然后要跟他们去玩?”   宁晃说:“我都答应了。”   陆忱的语气越发温柔:“……宁晃,已经很晚了。”   小刺猬仍在作威作福的状态里出不来,看着陆忱衣衫不整的样子的确有点可怜。   ——尤其是衬衫都卷了起来,露出漂亮的腹肌,嘴唇也被他亲得又红又软,好看的眼睛水盈盈,一幅被他糟蹋过了的黄花大姑娘模样。   小刺猬权衡了一下,最终天平还是倒向了让陆忱吃瘪这一边。   ——老男人不能惯。   他当初把他扔在家里,现在他也要把他扔下自己去玩。   这样一想。   宁晃又硬气了起来,理直气壮“嗯”了一声。   那模样,像极了冷酷无情的渣男。   正待低头穿鞋说:“我走了……”   忽得发现自己整个人离地了。   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出现。   ——他又被陆忱扛起来了。   “陆忱?!!!”   ???怎么突然不听话了?? 第77章   230.   陆忱把人往房间扛。   宁晃就在那凶巴巴地说:“陆忱你放我下来,我都答应人家了。”   陆忱把人一路扛进套房卧室的门,闷声说:“不放,不许去。”   说着,反手把门一锁,一米八几的个头在门口一伫,谁也别想越过他去。   宁晃这两天颐指气使惯了,乍遇一次顶撞,越发来了劲儿:“你凶什么凶?凭什么不让我去?”   陆忱声音还是温和的,只是气势已经冷了起来,说:“上次去你跟师嫂去夜店,我就没说你,宁晃,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在乎?”   宁晃轻哼:“你在乎不在乎管我屁事。”   “宁晃。”   陆忱修长的眉已经压了下来,温和的目光也透出一丝压迫感。   宁晃还真不怕他。   平日里他犯了错,陆忱就这副德行教训他,但眼下他没觉得自己犯错,陆忱也没什么能教训他的。   他就抱着胸看他,轻哼说:“本来就是,陆忱,我又不是真的十八岁,我跟谁去玩,你管得着么你?”   “当初你走了,我拦你了么?我管你了没有?”   陆忱没法儿反驳,就抿着嘴角看他,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见他说不出话,小刺猬便越发得了上风,仰着下巴瞪他,说:“陆忱,我想明白了,我当初就是在你这棵树上吊得太死了,才让你欺负。”   “我多出去认识几个,未见的就让你吃准了,赶明儿你下岗了,我换个更乖的,不让我吃苦头的。”   这一句正好戳在他的死穴上,他跟小叔叔磨了十年,不远不近,一点儿见不到情动的苗头。   是,哪怕错过了最初的懵懂心思,小叔叔仍是待他好,仍是容让他,与他亲近。   但要是宁晃对别人心动了呢?   当初他错过的那些青涩爱意 ,万一让别人又掘了出来,宁晃还肯这样跟他在一起,等着他擦破衣袖也擦不出的那点儿火花么?   ——小叔叔跟他,习惯了,也太累了。   他故作平淡,却是提心吊胆死守着他,生怕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让人叼走了。   让小刺猬杀人诛心似的给点出来了。   陆忱让他几句话戳在心口窝,脸都黑了,偏偏宁晃嘴毒,一个劲儿说气话,说:   “要不是我失忆了,外头还不知道咱俩好过。可见没失忆的时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感情,你凭什么管着我……”   话没说完。   陆忱已经扯着他的衣袖拉过来,一巴掌揍在屁股上。   没解气。   下意识又对称了一下。   用的力气不大,就“啪”“啪”两声闷响。   宁晃登时说不出话来了。   后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瞪大眼睛看着他。   宁晃:???   陆忱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俩人都傻了。   陆忱解了气,那一阵子恼火下了头,立刻意识到自己就不该跟十八岁的小朋友计较。尤其是小叔叔本来嘴就毒,嘴上说的却向来不是真心话。   开口想哄,却又见宁晃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嘴巴颤抖半天,喊他:“陆忱!”   他老老实实低头“嗯”了一声。   小刺猬刚才的气势,早让他两巴掌给拍得散了,再壮起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尤其是脑子一团糨糊的时候。   耻辱地抓住自己衣角,半天憋出一句:“我实际年纪比你大,辈份也比你大,你,你得尊重我……”   陆忱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敢对小叔叔这样。   可见人是欺软怕硬的,他是越来越过分了。   宁晃让他笑得又炸了毛:“你笑个屁啊你,你要脸吗?说不过就……就那个?”   陆忱咳嗽了一声,忍住笑说:“那个,疼么?”   不疼。   就是不好意思开口。   宁晃骂骂咧咧不说话。   整个人都红得通透,不敢看他,咬着牙要走,却又让陆忱压在墙角,笑个没完。   陆忱说:“我错了,我让你打回来行不行?”   宁晃骂骂咧咧说:“谁稀罕打你。”   “——你起来!”   陆忱不起,骂骂咧咧缠缠歪歪,不知怎么,就抱了个满怀。   老流氓一本正经说:“那要不我给你揉揉?”   宁晃说:“你要脸吗你?”   宁晃让他抱着,已经撑不住凶劲儿了,整个人都软得厉害,嘟嘟囔囔推他,说:“我不去会所了,你他妈……松手。”   后头那句话,已经又软又黏糊了,小刺猬招架不住他,让他亲得腿软。   隔了一会儿,手也忍不住搂他的脖子。   贴得跟烙饼似的,不知不觉就有了不该有的反应。   被他发现了,臊得厉害,又不舍得松手。   他笑着啄他耳朵,叹息着呢喃:“小刺猬。”   刚才还是拿刺儿冲着他,现在又随便他揉肚皮,勾得人神魂颠倒。   宁晃没听过他心底对他的称呼,骤然警惕瞪他,说:“你叫谁呢?”   “你,”陆忱闷笑着,不等他继续问,就小声说,“会弄吗?”   宁晃不说话,就是耳根粉了,也不说会,也不说不会,就撇过头去嘀咕,说:“……你要干嘛?”   轻轻的拉链声音响起来。   陆忱啄了啄他的耳廓,小声哄他,说:“我想帮帮你……”   后头的话消失在耳鬓厮磨之间。   他发觉自己贪心得厉害,享受过被他守护着的温柔还远远不够。   想仰望,又想被依赖,得到了纯粹的亲近,又贪图着亲近之外的欲望。   他想做他的亲人、爱人,又想做他的监护人、被监护人。   他的前辈、后辈,他的一切。   他想永远包裹着他。   231.   夏子竽给他打第二次电话的时候。   宁晃整个人都瘫软在床上,像是融化了的冰淇淋,湿漉漉融化了轮廓,连意识都软绵绵的。   陆忱还抱着他,他的脸埋在陆忱怀里,傲慢青涩的眉眼统统化成了慵懒的春光,连脚趾都蜷缩着红透了。   手在衣兜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手机,还是陆忱从被子里摸出来的。   见屏幕上显示着夏子竽的名字,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宁晃耳根一红,不敢看他,在他怀里转过身去。   这就是默许他接了。   便听见身后陆忱接了电话,断断续续跟夏子竽说。   “他没空。”   “对,我不让去。”   “谁是法西斯了,他现在才多大,你天天勾着他出去疯什么。”   这话说得真跟他长辈似的。   小刺猬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心想装得倒像那么回事,谁家长辈给他做那个。   鼻端皱了皱,却嗅到了陆忱手心儿的气味,越发目光闪烁耳根发烫。   是他自己的味道。   陆忱那边儿跟夏子竽通完电话,把手机塞回到他手心儿。   他嫌弃地皱了皱眉,用两根手指捻着自己手机,看了又看。   陆忱看出他嫌弃来了,搂着他闷笑,说:“你怎么自己都嫌弃。”   宁晃也想不明白,陆忱连他穿着衣服上床都唠叨了半天的人,怎么忽然洁癖就都好了。   他耳根红着,偷偷踹陆忱,说:“你赶紧洗手去。”   陆忱不情不愿地离开小刺猬温暖的被窝,叹息着起床,趿拉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见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洗手间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宁晃这才慢吞吞爬起来,用床头柜的湿巾擦了擦手机。   擦干净,湿巾团成球,又懒得下床,宁晃跪立在床上,瞄准了垃圾桶。   “biu”一下,精准入篮,还是空心篮,连自己裤子掉到腿弯也不知道。   小酷哥得意地暗自比了个“yes”。   第二团。   瞄准,精确的抛物线。   却正好见陆忱从洗手间出来,问他:“你要不要换一下睡衣,然后我让酒店送点宵夜……”   湿纸团落进陆忱面前的垃圾桶,宁晃的裤子还在腿弯。   面面相觑。   宁晃脑子一瞬间空白,然后飞速缩进被子里,连脑袋都不露。   陆忱咳嗽了一声,憋笑憋得声音都颤了,半晌说:“……我去找睡衣给你。”   宁晃缩在被子里,骂陆忱骂了一百八十多遍。   他今天到底丢了多少的脸!   冷不防看见手机叮咚一声,微博推送。   配图是白天他们录节目流出去的舞台照片,似乎风评有所转向,以至于好些人都开始好奇他俩之间的关系。   到了晚上,信息发酵得差不多,便冒出了许多推送文章。   眼前这条,标题是:深扒陆宁夫夫恋爱长跑,毕业典礼早有旧情。   陆宁夫夫,什么鬼东西。   宁晃骂骂咧咧,谁跟他是夫夫,刚刚还吵架来着。   而且为什么陆忱的姓在前面,就不能是宁陆么?   宁忱也行。   给陆老板冠夫姓。   脑子里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念头,宁晃还是忍不住点开了链接。 第78章   232   视频是陆忱硕士毕业典礼的视频。   宁晃坐在下面。   他坐在观礼席很靠后的位置,难得穿了朴素的浅灰色西装,戴了茶色镜片的墨镜,饰品也没有,在人群中却仍是发着光似的显眼。   以至于在切换镜头去拍摄观礼席的时候,频频把镜头切到他身上,而他只是静静地,专注地注视着台上。   听完了领导和代表冗长的致辞,看着一个一个毕业生上去,领取学位证书,合影留念。   一个接着一个,笑起来时,都透着象牙塔里的纯粹和书卷气。   直到陆忱走上台。   他才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又收了回去。   低头看相册里的人。   很漂亮,颀长俊秀,气度温煦,哪怕是很少有人穿得好看的学士服,他穿起来也格外不凡。   没过多久,陆忱走下来,就握着学位证到了他的面前,静静跟他对视了片刻,半晌,把学位证放到他手上。   那锐利的五官才微微舒展,接过陆忱手中的证书,展开,看了一眼。   嘴角微微翘起,半晌说:“出息了。”   陆忱低着头,“嗯”了一声。   宁晃拿着学位证书,站起身来,抱了抱他。   那体贴又克制,像是对待一个后辈的关怀。   他却不自觉抱得很用力。   仿佛这样就可以再也不松开。   他说:“小叔叔,我本来以为你不来了。”   宁晃终究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陆忱,人生大事。”   然这拥抱还是结束了,宁晃半晌说:“我本来问了赵哲,是不是该给你带束花什么的,他让我别太显眼,省得你下不来台。”   “我就没带。”   他说:“不用带。”   又说:“小叔叔,你要不要试试我们学校的食堂?”   他想像搬出去之前一样,跟宁晃笑着说话,他从前也想过许多次,可以带小叔叔逛一逛学校。   他生活了七年的学校,他想让小叔叔看一看。   他看到小叔叔的嘴唇抿了抿,半晌说:“我下午还有安排。”   他跟小叔叔一起住了这样久,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这是托词。   怔了怔,说:“就一会儿。”   宁晃看了看他,终于淡淡说:“陆忱,我这几天在筹备新专辑了。——我过得很好。”   言外之意,并不是心无芥蒂,也不愿他再打扰他的生活。   周围许多人都在看着他们这边,有人壮着胆子来问,他是不是宁荒,能不能签名。   宁晃早已习惯了这阵仗,只翘了翘嘴角,冷峻的气势却无形将人推出千里之外:“抱歉,私人时间。”   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陆忱,半晌说:“你们认识?”   宁晃看了他一眼,轻声说:“……远房亲戚,顺路看看。”   那人讪讪离开了。   而他动了动指尖,却只抓到了一团空气,浑身都冷得厉害。   仿佛在这一刻,他已然被抛下了。   宁晃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臂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他,说:“一会儿你回你公司吗?”   他点了点头。   不知自己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立在那儿,整个人都灰苍苍。   宁晃的嘴唇动了动。   很久才轻声说:“我可以顺路捎你一程。”   隔了一会儿。   又说:“我去下洗手间。”   233   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   礼堂的灯光那样炫目明亮,典礼的音乐还在放,毕业生在笑闹着合照,只有他胸口难受得厉害,像是被堵塞了。   旁边有师弟师妹凑过来问他,说:“师兄,那真的是宁荒吧?”   那时他父亲带来的流言还没有过去,好些人都传说他的钱来路不正,为了立稳自己贵公子校草的人设,为了平日穿得用的那些奢侈品贷款骗钱,跟男人交往。   如今见了宁晃,眼睛都瞪得圆了。   师弟师妹有意要替他正名,笑着问:“你俩什么关系。”   “你追了那么久的星,居然是认识啊?”   他脑子已塞不下旁的什么,只木然答:“是我小叔叔。”   连周围不明所以的人都一片哗然。   学弟学妹长吁短叹,说:“乖乖,怪不得长得都这么好看。”   “家族遗传,嫉妒不来。”   他却如梦初醒,忽得拨开人群,匆匆往洗手间走去。   学校礼堂的洗手间不止一个,一楼的人满为患,二层倒因为检修无人问津,他匆匆追着小叔叔的足迹跑上去。   走近了,却又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   他听见宁晃在隔间里叹气的声音,是熟悉的,带着一点儿和熟人交谈的暴躁和玩笑。   他在家里时常能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跟夏子竽或是赵哲闲聊。   说话的内容似乎与他有关。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捎他。”   “是,我说了要翻篇儿,操了,你才色令智昏。”   “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个,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现在……”   似乎听见脚步声。   不说话了。   应当是电话挂断了。   他走到洗手间,从隔间下方,看到了小叔叔的皮鞋。   他敲了敲门,低声说:“小叔叔,这边洗手间在检修。”   隔间里头,宁晃“哦”了一声。   他声音闷闷地说:“小叔叔,你先出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宁晃不说话。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他鼻酸得厉害。   低声说:“小叔叔,我非常想你。”   隔间里的人一动不动。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而他像是决了堤的河水,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唇舌木讷地运动,一句一句说。   “每天都想见你。”   “我今天开心得……手都在发抖。”   “没办法不想你。”   洗手间的隔间里始终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他看见那双漂亮精致的皮鞋,向后退了一步。   他便仿佛怕他离开了似的,又向前一步。   他说:“小叔叔,求你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求什么,只是已经习惯了无助的时候,喃喃哀求他的垂怜。   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也可以。   隔间里的宁晃沉默了许久。   他的心脏一涨、一缩,挤出甘美又酸涩的汁水。   响起了幽幽的、小叔叔尴尬痛苦的声音。   “陆忱。”   “厕所门锁卡住了。”   “我出不去。”   陆忱:……   他有些想笑,却又眼眶发酸,笑不出来。   半晌说:“小叔叔,你往后退一点。”   隔间里小叔叔闷闷地“嗯”了一声。   倒退了两步。   他用力地用手肘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门锁“咔哒”一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立在那。   抿着嘴唇,握着手机,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奈地低垂着头,半晌念叨:“……这是什么豆腐渣工程。”   234   他说:“洗手间检修,这个洗手间的门之前就经常这样。”   宁晃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又低着头、傻乎乎地补充,说:“从里面开不开,从外头撞一下就开了。”   宁晃又应了一声。   问他:“带纸巾了吗?”   他当然是带了的。   匆匆从兜里翻出纸巾来,塞到小叔叔手里。   指尖触碰的瞬间,他傻乎乎地抖了一下。   宁晃却像是看不见一样。   却又禁不住,心里去想小叔叔的反应。   刚才他说的那些话。   他又喊他,说:“宁晃。”   宁晃抬眼看他。   他灰溜溜地换词,喊他:“小叔叔。”   宁晃低头“嗯”了一声。   拧开水龙头洗手。   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喊了一声。   只是还是晚了。   他来不及阻止。   宁晃让冷水喷了一头一脸。   他匆匆忙忙把水龙头拧上,扭头看见宁晃闭着眼睛,脸上湿漉漉的、灰色的休闲西装也湿了个透彻。   他低声说:“……这也是检修的原因之一……”   宁晃那双锐利的眼睛睁开。   死死盯了他半天。   “……陆忱。”   “嗯?”   “……你不会特别恨我吧?”   他没忍住,蓦地笑出声来。   宁晃说,陆忱,你他妈还笑?   他许久没这样畅快地笑过了,肩膀一耸一耸,怎么也停不下来,半天才说:“小叔叔,真的不是我。”   “你今天……就是倒霉了点。”   “这也太倒霉了吧?”宁晃也只是一时气话,心知跟陆忱没关系,却又一边擦脸,一边凶巴巴冲他伸手:“纸巾!”   他就抽出纸巾来,帮他擦干净头发,脸上的水渍。   两个人四只手。   也擦不干净。   他的指尖儿擦过小叔叔湿漉漉的发丝,终于顿了顿,说:“小叔叔,公司就在附近。”   学士袍和帽子脱下来,又脱下外套,披在了小叔叔身上。   他小声说:“……你去我那边……弄干了再走吧。”   宁晃不愿对上他的眼睛。   却又仍是忍不住对上。   定定看了半天,裹了裹身上的外套,骂了句脏话。   说:“走吧。”   他的嘴角终于又扬起了弧度。   虽然今天小叔叔很倒霉。   可他真的……很幸运。 第79章   234   他把小叔叔带回他逼仄的居所,不大的、四四方方的一小间,有一扇窗户,书桌和床都是从师兄以前的公寓淘汰下来的,高级得跟这个房间毫不相配。   他依旧将这里打理得很干净,但已经没有了住在小叔叔家时的生活气息。   桌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材料、文件,角落里塞满了泡面,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热水壶、一口小电锅,生活用品买的都是最廉价的,以便于随时都可以被抛弃。   就像陆忱自己一样。   他背对着宁晃烧水泡茶,拉出许久没有用的电暖气,帮小叔叔把衣服烘干。   而宁晃坐在他的床上,脱去湿掉的衣服,穿上他的T恤和外套,又用他的浴巾擦干头发。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隔了一会儿,宁晃问:“有吹风机吗?”   他没有。   宁晃也没挑,“哦”了一声。   他的电水壶坐上了水,转头瞧见宁晃正穿着他的T恤,宽宽松松地露出脖颈锁骨,米色的运动服外套也像大了一码的oversize,碎发间还氤氲着些许湿气,便没有扎起,任由柔软地垂落,居家得像是他刚娶回来的新娘。   还坐在他的床边,低头拿着他的一本书在读。   却忽得听见宁晃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书扔到一边,说:“怎么看起金融了?”   他低声说:“想赚钱。”   宁晃失笑,说:“眼界宽了,野心也大了。”   他想,如果想把小叔叔变成他新娘也算的话,那野心的确大得可怕。   宁晃跟他说闲话,问他:“你在这边儿住,平时怎么做饭?”   他小声说:“煮点面,或者叫外卖。”   宁晃说:“你现在倒是不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脚尖动了动,说:“有点忙,没时间。”   宁晃看了他一会儿,只是说:“赚钱的事不着急,工作也用不着那么拼命。”   他说:“好。”   宁晃半晌说:“毕业了,应当不用两边忙了。”   他摇了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扯着嘴角笑了笑:“有点迷茫。”   他已经没了家,如今又离开了学校。   他没法儿呆在小叔叔的身边,在这城市像一条流浪狗,只能追着钱的尾巴跑。   如果今天小叔叔没来。   他会落寞得可怕。   水烧开了,他又扭头给小叔叔泡茶。   滚沸的水倒进透明的杯子里,茶包被冲出淡淡的绿色,不是什么好茶,所以只有最初的一点茶香能令人安心。   宁晃坐在那儿,低着头沉默了许久,问他:“……带人回来过吗?”   他说:“没有。”   黄昏的阳光贸然闯进这间房,为他们俩都染上了暖色。   他盯着小叔叔的指尖儿。   想着,哪怕能碰一下也好。   碰一下,他便不至于这样的干渴。   “不带个男朋友回来么?”   “我今天看了你们毕业典礼了,好些人在悄悄看你。”   陆忱的确是所有毕业生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哪怕有无数流言蜚语,但单单是立在那里,就招惹了无数的目光来。   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也有,嫉妒的有,喜爱的也有。   学校里养出来的孩子,就是有一种招人喜爱的纯粹气质,懵懵懂懂稚气未脱,眼睛干干净净,盯着陆忱瞧时,眼底的仰慕也那样皎洁。   宁晃想着,淡淡说:“最好找个同城市工作的谈,将来不容易分手。”   他说:“我不会带别人来。”   宁晃却自顾自说:“你这地方很好,虽然小了点,却很安静,周末可以约个会,聊聊天,光线不错时,适合接吻……”   他说:“跟谁?跟你吗?”   宁晃住了口,冷冷地看他。   他一言不发,终于软下来,慢慢地、认真地看着他说:“小叔叔,我不会的。”   “不会带别人来,也不会跟别人接吻 。”   宁晃说:“为什么不会?为了我?”   宁晃鲜少对他这样直白且咄咄逼人,他却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脏一声一声跳。   低头盯着小叔叔的指尖儿,想触碰的愿望,像是浸了水海绵,在一点一点膨胀。   宁晃故意笑了一声,说:“大侄子,你别告诉我,你这种行为叫守身如玉?”   他垂着眸说:“是。”   他没有一句话说谎。   宁晃却仿佛有些恼了,说:“陆忱,你他妈有毛病。”   “你……”   说不出更狠的话来。   因为他俯下身,在吻他的指尖。   他痴痴地盯了许久,终于还是做了出来。   那一刻,仿佛这个世界总算有什么能接纳他了,灵魂都得到了熨帖。   宁晃的指尖儿弹了弹。   却良久无声。   他顺着指尖,吻到了手背,手腕。   他像是终于又回到了那时候。   他的小叔叔,绯红着脸颊,羞恼又粘人地在他怀里,推搡他,又勾着脖领吻他。   他最贪恋的,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拥有了一切的温柔时光。   他喉结滚动,干渴地吻上他的嘴唇。   软得他心脏乱跳,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舌尖儿跟着黏上去,他贪婪地吃他的嘴唇,小声喊他,小叔叔,小叔叔,我喜欢你。   像是这样就能回去了。   那时就应该说出来才对。   应该好好跟小叔叔表白,应该融在一起,应该除了接吻什么都不做。   阳光透过窗。   落在床上。   小叔叔说得对,这里很适合接吻,适合在阳光下,慵懒地品尝彼此的嘴唇,也适合做一场白日梦,占有自己喜欢的人。   他虚幻得像是在梦里。   他们喘息着滚在一起,他在宁晃身上,嗅到了属于自己的气息。   宁晃最后仰面倒在他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了下来,他又像大狗一样埋在他颈窝。   他得到了短暂而虚幻的幸福,甚至窃喜着、满足地翘起了嘴角,想要汲取更多。   只有从他的小叔叔的身上,才能得到的温度。   却忽得被宁晃扣住后脑。   宁晃耳根绯红,眼尾的情潮没有褪去,眼底却似初见似的冷淡发寒。   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宁晃盯着他眼睛说:“陆忱,这是最后一次。”   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   宁晃静静说:“陆忱,我如果想要一个情人,什么样的都找得着,犯不着来糟践你。”   “也犯不着糟践我自己的心意。”   宁晃沉默了片刻,慢慢推开他。   他慢慢扎起自己的头发,沉默了许久,说:“衣服不用换了,你这身……我回头寄给你。”   方才的幸福烟消云散。   “如果有感兴趣的人,就尽快找个对象吧。”   “也好让我死心。”   宁晃轻飘飘说:“……我也尽快。”   他猛地攥住他的手。   没法儿松手。   尽快什么?   找到另一个感兴趣的人吗?   他有一种清晰的认知。   如果这时候松开宁晃,让他从这里离开,他就真的不会再来了。   宁晃让他松手。   他不肯。   宁晃给了他一巴掌。   不重。   落到脸上还是心软,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他却终于还是红了眼圈,因为看见了小叔叔眼底隐隐的恼火和恨意。   他声音哑了,说:“小叔叔,你能不能等等我?”   等他,再变好一点。   走得再快一点。   他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他父亲的威胁。   说他已然没有了的家,回不去的、流言满天的学校。   怎么也没法儿放下的自尊心。   什么都抓不住的彷徨和痛苦。   他这些天很紧迫,工作不顺利时,险些跟师兄吵了起来。   师兄没法儿理解他死盯着钱不松手,直骂他眼皮子浅,人已经魔怔了。   但他始终不知道拿什么能换回他的小叔叔。   他说:“小叔叔,等我赚到钱会好吗?”   “是不是等我有了钱,就什么都好了。”   “如果能变好。”   “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没法儿用喜欢来形容。   喜欢到根本没办法接受失去。   他说不出的,终于嗫嚅着,一股脑倒出来,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却还是视线模糊,怎么也看不清小叔叔的表情。   却只听到了小叔叔低声骂。   “小屁孩。”   还是个自以为成熟的小屁孩。 第80章   235   陆忱把宁晃的睡衣翻出来,又点好了宵夜,回来的时候,瞧见宁晃正趴在床上看手机。   忍不住在后脑勺揉了一把,低声说:“别趴着看,累眼睛。”   宁晃应了一声。   他看那视频却又有点眼熟,忍不住问:“看什么呢?”   宁晃说:“你的毕业视频。”   陆忱那一届的毕业视频在网上是找得到的,兴许是看在颜值的份儿上,给了他跟宁晃一两个镜头,被营销号减下来打上滤镜反复播,满屏幕飞爱心泡泡。   镜头里,他垂着头神色压抑,被小叔叔轻轻拥抱着。   他的学位证还在小叔叔手里。   他也怔了一下。   一瞬间想起了许多,笑着捂他眼睛,小声说,别看了,这段儿不许想起来,怪丢人的。   听得宁晃轻笑了一声。   “丢人什么,我什么没见过?”   陆忱这回听出声音不对来了。   低下头细一瞧,骤然瞳孔地震:“小叔叔。”   宁晃挑着眉:“嗯?”   他咳嗽了一声,说:“那什么,你变回来了啊?”   趴着的人舒舒服服转了个身,靠在床头,舒展慵懒地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怎么,我想起来了不高兴?”   “大侄子,怎么看着有点儿心虚啊?”   陆老板装傻充楞,温声说:“没有的事。”   宁晃勾了勾手指。   他就俯下身。   让宁晃在额头上赏了个脑瓜嘣儿,说:“你厉害了啊,陆老板。”   “招呼不打一声就公开。”   “趁着我失忆,老虎屁股都敢揍了,武松都没你神气,怎么,你要改名叫陆松么?”   “我看我现在管不住你了。”   他就捂着额头委屈巴巴说:“小叔叔,你十八岁可不好哄了,脾气大着呢。”   宁晃说:“你少来。”   “现在知道装兔子了?一失忆,就大尾巴狼似的。”   这阵子他已经发现了,陆老板心眼儿多着呢。   他十八岁那傻乎乎的样子,要多好哄有多好哄,哪怕就陆老板说两句软话,把对付他的装可怜本事用一半,吓唬吓唬,也能把人拢得服服帖帖。   但陆老板偏不,又是公开恋情,又是纵着他撒脾气。   最关键的是,十八岁的记忆不全,想起来的大都是关于陆忱的记忆,余下工作生活方面想起来的都不多,也不长什么心眼儿,三两下就让陆老板蛊得晕头转向。   什么话都往外说,还让小自己四岁的大侄子揍屁股。   ——想想都丢人。   他不理陆忱,继续看那个视频。   陆忱也凑过来看。   他却在被窝下头偷偷摸小叔叔的手。   让宁晃一巴掌拍开。   又摸。   又拍开。   宁晃推他,说你不是不看么,别来发骚。   他闷笑,说,又想看了。   “想起了好多。”   宁晃看着视频的目光闪了闪,陆忱这次抓到了他的手。   继而成功把人捉进怀里。   腿夹着腿,搂着看完的。   南方的冬日室内是湿淋淋的冷,陆忱的怀抱却很热。   宁晃不自觉会想起,陆忱问他能不能等等他的时候。   兴许陆忱也想起来了。   正待开口的时候,却忽得听见手机铃声响了。   宁晃低头看了一眼,愣在那。   备注是:   妈。   236   宁晃盯着手机怔了一下。   方才还笑闹着的陆忱也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你妈妈?”   宁晃点了点头,说:“多半就是来问你的。”   先前病情曝光的时候,他就费了好大功夫跟母亲解释,这一出恋情公开、公开得满城风雨。   宁妈妈不来问才是奇怪。   宁晃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有些不想接。   母亲再婚之后,他跟母亲沟通总是很别扭,每每讲过电话,都越发落寞。   兴许是他原本就不知该怎么面对爱着自己、却又无可避免走向生疏的人。   他下意识看了陆忱一眼。   陆忱说,接吧,我在呢。   他到底还是接了。   深吸了一口气,说:“……妈。”   电话那边儿还是熟悉的声音。   果然是来问陆忱的。   他别扭。   母亲也别扭。   不尴不尬,不咸不淡。   他絮絮地低头应:“嗯,是。”   “……谈了。”   “人挺好的。”   “是陆家的,你别瞎操心……不是,我不是生气了,你别想多。”   断断续续地说,眸子越垂越低。   却忽得见陆老板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把手机给他。   他愣了愣,不知怎的,就把手机递给他。   手机到了陆老板手里。   他坐在陆老板的怀里,听见陆忱声音温和,乖乖巧巧说:“阿姨好,我是陆忱。”   电话那边的妈妈显然愣了一下。   宁晃自己也愣了一下。   就见陆老板三两句就把话头带起来了,温声跟那边闲话家常。   “最近忙吗?年前我想跟宁晃顺便去看看您。”   “宁晃说您最近腿疼又犯了,要不要到我们这边看看。”   宁晃瞪大了眼睛。   ——他压根儿就没说过。   他几乎没跟陆老板提过家里的事儿,就连失忆了的十八岁也没怎么说过。   又听陆老板笑了起来,说:“没事,不忙,宁晃正好在录节目。”   “我跟他一起回去,正好上门见见您。”   窗外夜色静谧,星星正好。   宁晃就看着陆老板把他妈应付得妥妥帖帖,一句一句慢悠悠地聊。   竟然聊了十几分钟,还抽空给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目瞪口呆。   却又有些想笑。   “嗯,好。”   “您也保重身体。”   手机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聊完了天,挂断了。   他头一次感觉是长舒了一口气,而非怅然若失。   他看了陆忱半天,说:“陆老板,你长能耐了你。”   陆忱说:“定下了,过两天回去看阿姨,让她宽宽心。”   “不然她总不放心我这个姓陆的。”   宁晃没说话。   陆忱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厚实的,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他,叫这一整个夜都暖了起来。   宁晃低着头发呆了一会儿,终是嗤笑了一声:“谁让你叫阿姨了,我都比你大一辈,你叫我妈阿姨?要脸么?”   陆忱笑着说:“往上叫,就该是奶奶辈了,不是把人叫老了么。”   “阿姨该生气了。”   说着说着,又撒娇似的埋进他颈窝,低语:“再说了,小叔叔。”   “我人都跟你了,肯定得随你的辈分。”   人都跟他了。   宁晃听着,便心情好,不自觉翘起嘴角。   又听陆忱一本正经说:“回去我就管我爸叫老哥,赚大了。”   他没忍住笑,轻拍了陆忱一下,说:“去你的。”   三十岁了。   还是没个正型。   只有失忆时能装一装正经,却又装不住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侧过身,轻轻勾住陆忱脖子,慢慢地、缓缓地靠上去,吻上了他的脸颊。   嘴唇贴上了脸颊,静静驻留了许久。   明明总是触碰。   这个吻,却从目光,到心尖儿,都柔软得一塌糊涂。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陆忱,骤然就红了眼尾,盯着他贪看个不停。   他最终还是没好意思一直这样跟他对视,别过头去,嘀咕说,哪有看着别人亲的。   陆忱的笑意不自觉蔓延,从身后搂着他,细细碎碎吻他的耳后,颈侧。   吻到他几乎融化在陆忱的怀里,目光朦胧,紧紧抓住着禁锢着自己的手臂。   陆忱低声说:“小叔叔,我一直都在的。”   他“嗯”一声。   陆忱说:“以后也会在。”   他的睫毛颤了颤 ,低声说,知道了。   陆忱便在他颈窝轻声笑,说:“小叔叔,能不能再亲一下。”   “就刚才那种。”   这次他的吻落在了嘴唇上,辗转磨蹭,转瞬被扑在床上。   陆忱不知道哪来的兴奋劲儿,含着笑,没完没了地蹭着他,明明还是那斯文俊逸的面孔,举止却俨然像是终于找到了家的傻狗。   隔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拉开距离,问:“我还是小屁孩吗?”   他盯了陆忱半天,撇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说:“……不是了,行了么?”   温柔了一些,成熟了一些。   虽然坏心眼,却把十八岁时的幼稚鬼也照顾得很好。   冷不防被陆忱兴奋地揉乱了头发。   他红着耳根拍开陆忱的手,半晌嘀咕。   “没大没小。” 第81章   237   回长海市的行程,安排在了节目录完以后的第二天下午。   宁晃通宵录了一宿,补觉补到中午,醒来的时候,陆老板在跟人开视频会议。   戴着耳机,声音压得很低,隔着几道门,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他醒来时先洗了个澡,穿着浴袍、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踩过毛茸茸的地毯,懒洋洋推开门,倚在门框边儿瞧他。   陆忱抬头指了指屏幕,冲他无声地笑。   他比了个了解的手势,又晃荡去餐厅冲咖啡。   餐桌的罩子下摆放着陆老板留给他的三明治,咖啡机运作发出轻微的噪音,随即溢出醇厚的香气。   明明都是酒店套房,但陆老板在,一切似乎都会变得不大一样。   两杯咖啡都做好,陆忱便闻着味儿出来,偷摸拿走一杯,笑着说:“洗澡了?”   宁晃懒洋洋说:“昨晚录过节目,忘了洗了。”   卸了妆洗了脸倒头就睡,依稀记得陆老板唠叨了他好半天,后来见他太累,也就作罢了。   见陆忱手里还拿着几页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在读,他便说:“都说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陆忱却放下文件,搂着他笑:“不行,你别耽误我跟咱妈联络感情。”   宁晃耳根有点发红,推他说:“谁跟你咱妈。”   昨天还阿姨呢,今天就咱妈了。   要脸么。   陆忱说:“礼物我都买了,人不去,不就让你把功劳吞下了么。”   宁晃愣了愣,果然在角落发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   估计是这两天他跑去录节目,陆忱便开车去商圈儿采购去了。   看包装,奢侈品、药材、保健品,都买得很齐全。   陆忱说:“我问了师兄了,他说要是保守点就送镯子,新潮点就送手表,我就都买了。”   “咱妈爱戴什么就戴什么。”   宁晃瞧了半晌,皱着眉说:“这也太多了吧?”   陆忱温声说:“你往常回去都带什么?”   宁晃嘀咕说:“钱。”   什么也没给钱实际,想买什么买什么。   陆忱就搂着他闷笑,说:“确实。”   当初小叔叔对他好,也就是一个劲儿给他塞钱,变着法儿地给他塞钱。   宁晃低头猛灌了一口咖啡。   明明是清苦的味道,偏偏在舌尖儿回甘。   又看了看。   那一堆里还有个女士包,明显是年轻的款式。   宁晃问:“你还给我妈买包?”   陆忱说:“你继父不是有个女儿吗?”   宁晃一时语塞。   陆忱打量着他的神色,半晌说:“你要是跟她关系不好……”   宁晃摇了摇头,说:“没有。”   陆忱没问。   宁晃想了想,还是开口,说:“我继父跟他女儿,人都很好。”   “只是我自己跟他们处不来。”   宁晃母亲再婚之后,伤了膝盖,重活做不了,家务只能做轻省的,没法儿出去工作,经济上一直依赖再婚对象的继父。   继父就是个普通的职员,养着一个亲生女儿已经够辛苦,再加上一个宁晃,便拮据到了一定程度。   宁晃那时十几岁,也知道自己是个吃闲饭的拖油瓶。   所以想继续学音乐这件事。   提都没提。   也没法儿提。   毕竟那小姑娘连买条新裙子都舍不得。   他们很好,他却只能离开,而当他稍有起色之后,却也很难再做出亲如一家的情态了。   错过了时间,于是彼此都成了过客。   所以当陆忱在那公司楼上跟他说,因为自尊心,不愿住在他家连累他,也没法儿向他求助,他其实瞬间就明白了。   年少时代都是那样过来的。   倔强,死要面子,心比天高,又不肯认命的小屁孩。   他和他都曾经是。   陆忱笑着说:“小叔叔,你看什么呢?”   他说:“没看什么。”   兴许是在看若干年前的笨蛋陆忱,又或许是在看眼前这个,精心筹备跟他回家、见他母亲的男人。   陆忱又懊恼抱怨,说早知道要跟他回家,就应该穿得稳重些。   他以为是陪小叔叔来录节目,顺道休息的,整理的都是些休闲日常的衣装。   去商场临时买了几件,但时间太紧,都不大遂意。   陆忱低头问他:“要不穿来时那件棕色的大衣行吗,会不会有点像学生?”   陆老板认真皱起的眉心里,像是藏了一点儿小火星,迸到他心口,烫得他酥酥麻麻。   却又那样熨帖滚烫。   他轻轻呼吸,鼻腔便充满了咖啡的香气,和陆忱身上的柑橘气息。   连意志也被侵蚀。   他倚在餐桌边,身上还透着沐浴后的湿意潮气,而阳光将他们重叠的身影,投在光洁干净的台面。   酒店的空调有些燥热。   他的扯过陆忱的衣襟,在他耳边低语,陆老板,在上飞机前,你想做吗。   238   他们俩险些没有赶上航班,急匆匆赶到机场。   宁晃上飞机时,头发没有扎起,里头的衬衫皱皱巴巴,从肩颈往锁骨向上,都浸染着惹人遐思的微红。   身上还透着靡靡的,没被彻底满足的味道。   两个小时,谁都没有吃饱,反倒越发贪婪。   最后他催了三四遍,陆忱才肯放他去穿上衣服,却又在披上衣服之后,又一次黏了上来。   陆忱在他身后帮他扯了两下衬衫,没有扯平,遂作罢。   倒是嘴角越发翘起来。   好容易赶上了,舱位还算宽敞,有两个挨着的座位。   他俩出门,只要有可以坐在一起的舱位,多半定的是这种。   拉上安全带,起飞时,他看了陆忱一眼,正对上陆忱的目光。   陆老板抿着嘴唇笑,他垂下头,看也不看他。   便被捉住了手。   单是指尖儿挨着指尖,就被唤醒了好不容易才压下的情潮,每一寸皮肤都渴望着亲昵。   ——像之前一样的亲昵。   他敏锐得禁不起一丁点挑逗。   陆忱却将五指锲进他的指缝,勾着指尖儿摆弄纠缠。   一切都变得缓慢。   又时而向上摩挲到手腕,用手掌丈量着脆弱的围度,指尖蹭过细嫩的手腕内侧,又重新去轻轻挠宁晃的手心儿。   被他瞪了一眼,却不知为什么,越发放肆起来。   他如坐针毡。   动一动,好像越发不对劲儿。   好容易闭了一会儿眼睛,抑制住躁动,见飞机还没起飞,又忍不住扫码上网,查那玩意留在体内会不会有问题。   听见陆老板在他耳边说:“我以前就查过,不会有问题。”   瞬间火山爆发。   他骂了句脏话,让陆老板闭嘴,却又不自觉在椅子上动了片刻。   陆忱闷笑了一声。   他磨着牙说,陆忱,你再有下次你试试。   陆忱一本正经问他,说,什么下次?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再敢不戴……   冷不防听见脚步声,空姐过来给他们讲解安全演示。   他瞬间闭上了嘴巴。   瞧见陆忱眼底的笑意,越发恨恨。   妈的。   越大越难搞,他怎么当初就没瞧出来,他养大了一匹大尾巴狼。   飞机起飞了。   冲上云层时,耳侧一阵阵嗡鸣。   陆忱伸手帮他捂住耳朵,他推了他一下,嘀咕说用不着,没那么娇气。   他又不是没坐过飞机,次次他家大侄子都照顾小孩似的照顾他。   陆忱松开了手,眉眼乖巧顺遂地说好。   飞机平稳时,他打量了陆忱半天。   陆忱委屈巴巴地说:“当时我没找到,又着急……”   他侧过头,温声说,陆忱,你低头。   陆忱垂下头。   嘴唇几乎要挨着嘴唇。   他凶狠地给了陆忱一个脑瓜瓢儿。   他冷笑着说:“接着编?”   陆忱不编了。   那惯常在他面前装出的委屈神色,也慢慢被笑意取代,只有眼底野兽似的、贪婪的占有欲,一点点浮现。   陆忱笑着吻他耳侧,颈窝,眼尾和耳根绯红,含着热度呢喃:“小叔叔,你有我的味道。”   他没有阻止他。   只是享受着亲昵时的满足和柔情,鼻翼禁不住皱了皱。   真的有么? 第82章   239.   回长海市的飞机有四个小时,宁晃睡了一觉,下了飞机,去洗手间稍稍清理了才出来。   一出门,见陆老板依着行李箱等他,手臂上搭着外套,脸上依稀挂着几分坏笑。   让他懒懒瞪了一眼,才把外套递给他,轻声说:“长海冷,温差大。”   他“嗯”了一声。   行李箱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过,长海的机场不大,往来人的衣着也朴素很多,他俩带着墨镜站在那,也招了许多人的目光。   他便催陆忱走得快些。   陆忱说“好”,行李箱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   忽得说:“小叔叔,我好久都没回来了。”   宁晃一边披上外套,一边问:“之前回来是什么时候来着?”   陆忱说:“好些年前了。”   “就是还没搬回去那会儿,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了。”   宁晃说,那时候啊。   不知想起了什么,瞧了陆老板一眼,对上目光的时候,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陆忱也无声地笑了笑。   惯性的暖意,又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   宁晃问:“跟你爸妈说了吗?”   陆忱说:“没,不想说。”   “酒店呢?”   “订好了,车也订好了。”   陆忱推着行李箱,不疾不徐说:“这几天工作也安排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就陪你走走。”   宁晃“嗯”了一声。   走到出口时,瞧见好些人踮着脚、抻着头等亲友,摆弄一下手机,又往里头望一望。   宁晃的目光一掠而过。   却忽得顿了顿。   穿着长羽绒服的,长卷发女人,有些紧张地注视着他。   眉眼似曾相识,尤其是那薄薄的唇,透着几分脆弱凉薄的漂亮。   冷不防对上了目光。   女人便忐忑地将手从兜里掏出来,挥了挥。   他的下意识抬头看身侧的陆忱。   陆老板小声说:“阿姨想来接机的,不让我告诉你。”   “——我跟你学的,你不许向我发脾气。”   宁晃给了他一肘子。   陆忱闷笑起来。   匆匆出去,站在妈妈面前。   隔了好久,低头慢慢说:“妈,我回来了。”   宁妈妈的眉眼舒展开:“回来了就好。”   “妈妈想你了。”   宁晃那有点懒懒散散的劲儿,一下消散了,皱着眉,“嗯”了一声。   像是有一股子什么劲儿,拧成了麻花,艰难地展不开。   下意识握了陆忱的手。   陆忱回握了他。   他听见陆忱声音温柔,笑着冲妈妈点头:“阿姨好。”   宁晃看着那双棕色的眼瞳。   蓦地安心了下来。   240.   长海市靠北,深冬时可以滴水成冰,下午走在小区,便已经人丁稀少。   大都急着回家取暖。   宁家三室两厅,进门时有扑面而来的暖气。   门口贴着对联,玻璃上还贴着窗花,墙上还有十字绣挂画。   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再婚的继父跑去另一个城市看女儿了,陆忱把东西放下,就坐在那儿陪着聊天。   长海的天气,陆忱的工作,膝盖的病。   一句跟着一句,陆老板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话题,连新出的电视剧都能聊几句。   宁晃坐在边儿上慢悠悠剥砂糖橘,提到他的时候,才答一句。   让暖气烤得熏熏然,不知怎的,就在这絮絮的对话中、在陆老板的身边儿,松弛了下来。   剥了好几颗,吃了两颗就腻了,下意识塞给陆忱手边儿一个。   陆忱偷偷给他了一个眼神。   一个眼神的功夫,就明白了。   他顿了顿,又把另一个塞到妈妈的手边。   对上妈妈了然的目光,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飘了眼神,继续坐在那儿听他们谈话。   隔了一会儿,问到了陆忱的父母。   宁晃咳嗽了一声。   宁妈妈就停了话头。   陆忱却笑着说:“我爸叫陆丰川,没准儿您听过。”   “按道理,我得喊宁晃小叔叔。”   宁妈妈早就听说,却仍是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宁晃。   宁晃正在把第三颗砂糖橘塞到陆老板的手心儿,忽得发现沙发上一圈儿人都看他,顿了顿。   片刻后说:“他爸死心眼,两家见面是见不了了,以后他要是有空,我经常带他回来看看。”   被宁妈妈嗔怪似的看了一眼。   最后却说:“能回来看看就好。”   陆忱笑着看他。   他没说话,低着头接着剥桔子,让陆忱拦住了。   笑着说:“小叔叔,橘子吃多了人发黄,你换个水果。”   他懒懒应了一声,又从果篮里捡了个苹果。   宁妈妈说:“到点了,我去给你们弄点儿饭,晚饭总得留下来吃。”   陆忱就站起来,说:“我帮您。”   宁妈妈还来不及客气推拒,陆忱已经笑着过去了。   宁晃左思右想,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也不大对劲儿,也许自己也应该进厨房。结果刚踏进去一只脚,就让陆老板拎着后衣领给扔了出来,跟他说:“你少给阿姨添乱。”   宁晃手里的苹果一抛一接,倚在墙边笑说:“不是咱妈么?现在又改阿姨了?”   陆老板说:“不是不让喊么?”   宁晃勾起嘴角,说:“我说了不算啊。”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房间里却暖意融融。   两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就倚在门口斗嘴,忽得听见妈妈在里头笑了一声。   这才相视脸一红。   见他俩不自在,又背过身去洗菜。   陆忱低头在他耳边笑,说:“我在这儿跟阿姨建立友好关系呢,你别拖我后腿。”   宁晃轻哼了一声,说:“你跟我妈那么友好干什么?”   他跟他妈都没那么友好。   陆忱问,你说呢。   宁晃垂眸不说话。   陆老板就咬了他苹果一口,直起身,又凑到妈妈身边儿去,低头问:“洗什么菜,我帮忙打个下手。”   宁晃低头看了看缺了个口的苹果。   又看了一会儿厨房。   陆老板高大的身影站在妈妈身边儿。   妈妈笑起来时眉目温柔。   不自觉看了好半天,一股子暖意,从眼底窜到了心口和指尖,化成了暖汪汪的一池水。   纤长的睫毛掩住眸子,肩膀也渐渐松弛下来。   他轻笑了一声,不自觉低下头,又咬了那苹果一口。   241.   晚饭是妈妈的味道,陆老板很知道怎么讨好长辈,说是帮忙打下手,就真的乖乖做洗菜工切菜工,也不显山露水。等菜出锅了,吃得风卷云残,做个无情的夸奖机器,最后再帮忙收拾厨房洗碗。   他声音好听,人也真挚,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宁妈妈根本不是这个黑心资本家的对手。   宁晃估摸着,陆老板离喊妈应该不远了。   吃过饭之后,原本是订了酒店的,宁妈妈却留他俩在家里住。   宁晃看了陆老板一眼,就点了头。   他俩住在一间,陆老板洗澡的时候,宁妈妈敲了敲门。   然后神神秘秘看了一眼浴室,神色紧张伸出一只手,冲他招了招。   宁晃疑惑起身。   被妈妈拉进另一个房间,把两个购物袋都塞到他手里,压低了声音说:“我刚刚看了一下,这镯子和表都太贵重了,你还给人家吧。”   白天还温柔和蔼的妈妈,左右四顾的样子竟然有些可爱。   见宁晃不接,又皱着眉说:“我知道小陆有钱,但这还是第一次上门儿呢,这么贵的东西……”   宁晃这些年往家里打的钱不是小数目,看妈妈这副表情,陆老板应该送得很贵。   能把他妈妈吓成紧张小心的仓鼠妈妈。   宁晃怔了怔,勾起嘴角,到底是按着她的手说:“收着吧。”   妈妈还是犹豫。   他声音温柔了好多,低声笑着说:“他这是贿赂你,好改口喊妈呢。”   他很久没这样跟妈妈玩笑过。   总觉得自己这语调,都有些被陆忱传染了。   宁妈妈怔了怔,迟疑了一下,说:“那我先收这了。”   “等你们缺钱了,问我要回来。”   宁晃说:“好。”   回自己房间的时候,陆老板正打着赤膊,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看房间里的相片。   ——这房子是后来买的,但宁妈妈一直给他留了一个房间,把他的东西都保存在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相片似乎是宁晃在校庆弹吉他时的样子。   抱着吉他,眉眼青涩又漂亮。   宁晃懒洋洋问:“你给我妈的什么东西,把她吓得要跟我退货。”   他本来以为陆忱跑去商场买的,也没多问,现在看来,应当是陆忱找人准备,专程送来的。   陆忱还在盯着照片看,笑着说:“我不懂这些,找师兄张罗的。”   “我就选个样子。”   宁晃没说话。   却轻轻从背后拥他。   喊他:“陆老板。”   陆忱怔了一下,又问,小叔叔?   他轻轻喊他。   “忱忱。” 第83章   241.   第二天宁晃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到底在哪儿。   在长海市。   母亲的家里。   身侧的陆老板已经早早就起了,只是他惯常录节目录得黑白颠倒,陆忱也不叫他,倒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越发一宿好梦。   他懒洋洋翻过身,脸无声无息埋进棉被,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和陆老板身上柑橘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充斥了鼻腔,越发引人微醺薄醉,连带着昨夜餍足过后的酥软余波,也漫无声息侵染了全身。   静静回味良久,终于穿了条睡裤,赤脚踩了出去。   甚至没有去搜寻陆老板的踪影,就先听见陆忱温和的声音,在乖巧给妈妈捧哏。   眼神看过去,瞧见陆忱正坐在桌前,跟妈妈一起包饺子,而妈妈在一本正经说他小时候的糗事。   “跟几个年纪大的打架,打不过人家,死咬着手臂不放,结果崩掉了一颗门牙。”   “后来一天喝三杯牛奶,非要长高不可。”   陆老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说:“现在也惦记着长高。”   话说到这儿,似乎是瞧见他了。   妈妈停了话头,陆忱看过来。   “起床了?”妈妈问。   “起了。”他答。   转头又倚着墙,懒洋洋挑眉看陆忱:“说我坏话呢?”   陆忱笑说:“让你睡懒觉,刚出去买一趟菜都回来了。”   宁晃说:“怎么突然想包饺子了?”   陆忱说:“今天冬至。”   宁晃这才看了一眼日历,还真是。   漂泊在外太久,想不起这些慢悠悠、无关紧要的节日来。   但猛然被人这样一提醒,仿佛这一天都变得特别了。   他跟陆忱四目相对,蓦地仿佛又忆起昨夜悄然无声,却又贪得无厌的欢爱了。   连那双漂亮的凤眼,都与素日不同,一波接着一波的温暖浪潮,无声在在每一寸皮肤汹涌,他悄无声息地移开目光。   陆忱说:“厨房留了点儿粥,你吃着垫垫,一会儿直接午饭下饺子。”   他“哦”了一声。   粥在电饭煲里,还是温热的,他盛了半碗过来。   却见那桌上的饺子包的很是标志,不是平日里白生生的,而是褶子绿,肚皮白,白菜似的水灵灵。   形状也小巧玲珑,皮儿薄,馅儿塞得肚皮圆鼓鼓,沾着些许面粉,俏生生立在篦帘上。   陆忱见他好奇看,便说:“阿姨教的,翡翠饺子。”   宁晃看了看,问:“什么馅儿的?”   “三鲜的。”陆忱说。   “有虾仁吗?”   “有。”   “多放点虾仁。”他嘀咕着,忍不住用勺子偷偷去戳那鼓鼓的饺子肚皮,想看看里头到底藏了多少馅料。   让陆忱轻轻拍了手,没戳上去。   他看他。   陆忱便笑着看他一眼:“馋猫。”   这一声宁晃听出了些哑来,与昨夜的低语轻喃竟有几分相似的戏谑。   不知是在说这水饺,还是意有所指。   他蓦地红了耳根。   偷偷看了妈妈一眼。   见妈妈是笑着的,越发有些窘迫,低下头一口一口舀粥。   心知自己在窘迫什么——   分明已经是在一起许久了,眼下倒像是新婚回门的热恋情人。   242.   宁晃把饺子沾着陈醋酱油吃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   见实在太好看了,还拍了好几张照片。   饭后陆老板又把宁妈妈和他都哄去客厅,自己刷碗去了。   妈妈坐在客厅,一个劲儿使眼色:“哪有只让人家干的,你去帮帮忙。”   他拿着手机不知在忙什么,嘀咕说:“一会儿就去。”   他拿着手机翻来覆去瞧。   一张又一张,最后不知怎么想的,找到一张正在包饺子的照片,就发到微博上。   窗外是长海的小楼薄雪,近景是家常的餐桌,一只只饺子翠绿褶子白玉肚立在篦帘上,一只修长温厚的手,在绵软的面皮上捏出漂亮的褶皱来。   配字是冬至。   还行。   点击了发送。   没一会儿,就瞧见下头一条一条评论往外弹。   喊冬至快乐的。   说他终于更新了的。   问自从陆忱那边儿公布恋情,他本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其实没有这回事儿的。   他也不回复,就慢悠悠往下看,没过一会儿,就瞧见有人拿着放大镜看照片,问他正在包饺子的那只手是谁的。   “首先排除宁老师的。”   “其次排除经纪人哲哥的。”   “再排除所有女性选手和我自己。”   “看手表啊朋友们,这还用问吗?”   “+1,看手表的价格啊,连查都不用查好吧。”   “陆总居然是贤良男德型的吗?这饺子包得很有点水平啊。”   近期出现在宁晃身上的焦点,就那么一个,没过一会儿评论区就失控了。   他盯着电视屏幕,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手机震了震。   评论区陆忱问他,好吃吗。   他抬头,看见陆忱正在厨房举了举手机,冲他笑。   他打了两个字,还行。   又删掉了。   最后发了个“嗯”。   不顾自己在网上掀起多大的波澜,就放下手机,终于起身走到厨房门边。   身后是妈妈赞许的目光,他盯着穿着围裙的陆老板看,说:“我过来帮忙。”   陆忱也不说用他,也不说不用他,把厨房门关了,先把送上门的人,抱到瞧不见的流理台上接吻。   吻过了,在他颈窝玩笑,说:“怎么舍得给我转正了?”   宁晃说:“他们自己眼尖,关我什么事。”   陆忱便抵着他额头笑。   “嗯,怪我,不该戴着手表包饺子。”   “忘摘了。”   宁晃半晌不说话,隔着厨房玻璃门看了一眼,垂眸在陆忱耳边低声说:“……你收拾干净了么?”   陆忱明知故问:“什么?”   宁晃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威胁来。   陆忱便低低笑了一声,说:“早上就收拾干净了,连窗都通风过了,被子也没沾上。”   “垃圾呢?”   “早上拎出去扔了。”   黯淡欲雪的冬日,两个小情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一时聊东,一时扯西,一时又谈到夜里。   说着说着,陆忱便捉着他手取笑:“小叔叔,你脸皮这么薄,以前怎么装出那样来的。”   从前也晓得小叔叔好面子,但在他面前总装着一副云淡风轻、钢铁不入的样子,仿佛情欲爱意统统都没放在心上。   温柔淡漠,让他尝不出一点儿爱意来。   宁晃轻哼说,谁装了。   以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只是睫毛垂着,反握着他的手,嘴角得意地翘起,眸子不经意泄出笑意和春光来。   手机又震了震。   宁晃摸出手机看,是微信有人给他发消息。   问他:“刚刚看了你微博,你回长海市了吗?”   “好久不见,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手机屏幕放在两人中间,他看见了,陆忱自然也看见了。   陆忱看了备注,骤然笑意假了三分。   连温柔的声音都绵里藏针:“你跟这人还有联系啊。”   宁晃拍了他脑袋一下,说:“别瞎说,很久没有了。”   陆忱不说话。   宁晃说,我欠他个人情。   “去可以,把我带着去。”   陆忱盯了他半天,捉着他的手,威胁似的盯着他:“……小叔叔,我可是转正了的。” 第84章 想要你。   243.   这人出现在他们第一次欢爱之前。   宁晃那时正因为赡养费用跟父亲打官司,负责的律师很年轻,比他们俩都要年轻些,竟然还是宁晃的半个歌迷。   像只活泼多话的小狗一样跑前跑后,一口一个宁老师。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小律师不知怎的,竟越发迷上他了,甚至倒贴钱请他吃饭见面。   那时陆忱的生意蒸蒸日上,跟小叔叔也相守多年,知道时,自己怔愣了许久。   他那天去常去的餐厅,瞧见宁晃在的身影,便走了过去。   隔着屏风,他瞧见宁晃坐在椅子边,喜欢的焦糖布丁吃了一点点,就搁在手边,慢慢听律师讲开庭事宜。   神色专注,马尾扎高,一件简单的衬衫穿得慵懒松垮,听人说话时惯性盯着对方眼睛,惹得那小律师不自觉脸红结巴起来。   正事谈得差不多了,小律师低头从包里翻卡,被宁晃捷足先登。   宁晃在冷淡毒舌之下,是有一些天然的体谅温和在的,无论是对夏子竽,还是对当年的他一样。   眼下对小律师也是淡淡的,说:“这是你的工作时间,我付钱就好。”   小律师不好反驳他,有些沮丧,眼睛却忽得亮晶晶:“宁老师,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小律师去把餐厅的钢琴师替了下来。   弹了一曲钢琴。   那小律师长得不错,白净斯文,光是坐在钢琴前,都显得卓尔不群。   自始至终,盯着宁晃不放。   那眼神儿他一眼就能瞧出来,与他当年的迷恋那样相像,只要一个火星儿,就要把他的小叔叔卷进火焰里头去。   下来时眼巴巴问宁晃,说:“宁老师,我弹得怎么样?”   宁晃说,还可以。   能让小叔叔说还可以,那就的确是弹得不错了。   小律师说:“从小家里就让学的。”   “……宁老师,你知道我弹的是什么吗?”   宁晃怔了怔,似乎想了什么,骤然弯起了嘴角,懒懒散散“嗯”了一声。   一直慵懒锐利的眉眼春风化雨,让那小律师看得愣了。   他便胸口一窒。   那笑意他很熟悉。   小叔叔最初喜欢他、不经意间冲着他撒娇的时候,便时常盯着他这样笑。   他曾经让这笑意蛊得晕头转向,如今却不知多久没有瞧见了。   他没忍住。   就这样走上前去。   轻声喊他:“小叔叔。”   宁晃笑着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来了。   “过来谈客户,听说你也在。”   他垂眸装作漫不经心,却轻轻按住他的肩。   当着小律师的面儿吻他。   宁晃怔了怔,少见他在外人面前这样,不自觉轻轻推了他一下。   那只手却被他攥住,握在胸前。   在嘴唇上驻留了良久,他将温存的笑脸摆在小叔叔面前,对着小律师,却伸出手去:“你好,陆忱。”   “宁晃的男朋友。”   那小律师跟他握了握手,目光却在他和小叔叔之前游弋。   短暂交流后,他温声询问小叔叔:“谈完了么?”   宁晃问:“怎么了?”   他垂眸低声说:“我想你了。”   小律师手足无措了好半晌,收拾好东西,匆匆逃了。   宁晃懒洋洋低头吃布丁,笑着说:“陆老板,你突然犯什么毛病。”   “又亲又抱的。”   他替他切开没有动的牛排,慢慢问他:“钢琴好听吗?”   宁晃慢慢说,还可以,磕磕绊绊的,但其实有点音乐天赋。   那眉梢眼角的柔情笑意已经褪去了,但始终没法儿忽略,越发收拢了指尖儿。   半晌才问:“打官司的事情,怎么没跟我说过?”   宁晃随口道:“不是什么大事,跟你说什么。”   陆忱说:“你父亲?”   宁晃“嗯”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说什么,勺子戳了戳布丁,漫不经心推到他面前,说味道不错,让他尝尝。   他拿过来尝了一口。   是焦糖口味的。   甜得浮皮潦草。   连宁晃看着他的眼神儿,都不知飘到了哪儿去。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温声询问,小叔叔,你想不想跟我出去度假?   宁晃挑了挑眉,说:“最近不忙?”   他轻声说,有时间。   其实只要小叔叔开口。   他随时都有时间。   244.   陆忱有些固执地,酸溜溜地盯着他。   宁晃坐在料理台上,瞧着陆忱黑了的面孔,笑话他,吃醋?   陆忱“嗯”了一声。   宁晃看了他半晌,把手机扔给他,翘起嘴角说:“你想跟着去,就自己回吧。”   陆忱这才满意起来,拿起他的手机,就在那小律师的信息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回。   “我带着爱人一起去,方便吗?”   得意洋洋,耀武扬威。   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你见过的,陆忱。”   宁晃看着手机屏幕上不要脸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陆忱却仿佛得到了偏爱的大狗狗,无声地翘起了尾巴。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没一会儿,对方回了一串亮晶晶可怜巴巴的黄豆脸。   说宁老师,我也可以带着爱人一起吗。   他也是你的歌迷,想见见你。   陆忱傻了眼。   鲜少见到陆老板错愕的表情,宁晃轻笑了一声:“傻子。”   便跳下料理台,自顾自拿起海绵去洗碗。   留着他一个人来回看了那两条消息好半天,隔了一会儿,从背后搂住小叔叔,说:“你早就知道?”   宁晃说闷笑:“他发过朋友圈。”   “也不知道你当初醋个什么劲儿。”   陆忱搂着他低声说:“你不就喜欢这个类型么?”   宁晃倒挑了挑眉,嗤笑说:“我喜欢哪个类型?”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倒让你陆老板给发现了。”   他便温声一本正经地总结:“乖的,听话的,温柔的。”   宁晃“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他又继续说:“声音好听的。”   “胸大的。”   “能快能慢、干起来卖力气的——”   话没说完,就让宁晃把嘴巴给捂住了,一张脸又黑又红,扭过头去张望厨房外头。   他闷笑了一声,说:“刚刚看了,阿姨回屋了。”   宁晃这才松了一口气。   偷偷踢了陆老板一脚,低声埋怨:“你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眼神儿却又不自觉淌出笑意来。   就是这种笑,一眼就能读出纵容和欢喜,勾勾缠缠,丝丝缕缕。   连带着发丝都跟着这笑意晃晃悠悠,挑逗似的调皮。   他眸子暗了暗,把宁晃的发掖到耳后,轻声低语。   说,小叔叔,你对他笑的时候,我真的特别心慌。   怕宁晃能给他的,也能同样给别人。   怕他抓不住的,会被别人抓住。   最后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来确定对方的心意。   一次又一次地索求,小心翼翼、又谨慎克制,做过了一次,依旧粘着他不肯放。   只要愿意跟他做,至少就是有几分心意。   在发现小叔叔变小的时候。   甚至产生过难以言喻的窃喜。   宁晃早把这事儿给忘了,皱眉思考了半天,说:“我笑过吗?”   陆忱笃定地说,笑过。   宁晃想了半天,似乎终于有了点儿印象,慢慢问他:“你记得那天他弹得是什么吗?”   陆忱想不起来,说那时被醋意烧得神志不清。   恨不得进去把那家伙从钢琴下扯下来。   更别说钢琴曲了。   他原本就是音痴。   宁晃看了他一会儿,骂了一声,说:“我真他妈对牛弹琴。”   他怔了怔,却又听宁晃第二次问他:“那我问你,你记得我教了你两个月的练习曲吗?”   那天小律师弹琴的时候,他不知怎的,想起的却是陆忱笨拙学琴的样子。   陆忱说想要学吉他。   宁晃就曾经在露台上、在月色下,一夜一夜口干舌燥、让音痴气得头疼,教他弹同一首练习曲。   曾经手指被琴弦磨破,让宁晃握着手,低着头认认真真上药,骂他太笨,又让他歇两天再练。   就是这曲子。   他曾经在采访里说过喜欢,就有意教给自己的大侄子。   结果换了个乐器,这个傻子就听不出来了。   宁晃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一夜一夜注视着他,教他弹的曲子。   是这个音痴这辈子也读不懂的谜语。   他看了这头英俊温柔的蠢牛半晌,终于骂了一句,自己揭晓了谜底。   那曲名译成中文。   是我想要你。   不是想要谈一场恋爱。   是想要你。 第85章 心照不宣   245.   冬至和圣诞总是挨着,跟小律师约了吃饭那天,已经是平安夜了。   约的是西餐,很应景,出门时瞧见星星点点的雪花,那小律师撑开一把伞,护送着自己的恋人离去了,临行前跟宁晃握了握手,眼睛仍是小狗一样的亮晶晶,热度却已经凝聚在自己身侧人的身上。   握手时,宁晃笑着看了陆忱一眼。   陆老板稳如泰山,面含笑意,仿佛昨天吃了一晚上醋,来回听那曲子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他们俩并没有带伞,等人走了,宁晃忽地起了兴致,并不回家,反而跟陆忱在商业街漫无目的的游荡。   平安夜,零星的小雪并不影响这热闹,各式餐厅都坐满了人,街上情侣挨着情侣,成双成对的黏在一起。   这倒也有好处在——没人仔细去看他俩。   偶尔瞧见指指点点,或是举起手机远远拍个相片,他也早就习惯了,不以为意。   人潮汹涌之间。   陆忱手背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用余光瞧了瞧他。   仿佛对上了什么信号,先是一两根手指触碰,继而互相纠缠,最后便无声无息地牵了起来。   十指相扣。   手指交叉,微热手掌心交叠,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宁晃有些不自在,就这样靠紧了陆忱。   陆忱笑着问:“是不是还有点不适应?”   是不习惯的。   他却捉紧了他的手,嘀咕说:“管他”   他想怎样握,就怎样握,忍了许久,才能这样光明正大。   细细碎碎的霜糖从空中落下,还没落到手中,便已经消融了,一对儿一对儿的年轻情人从身侧过去,笑闹着的声音,在空气中徜徉。   冷不防被陆忱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说,这样呢?   他怔了怔。   在当街搂搂抱抱拉拉扯扯的小情人里并不显眼。   他一把年纪,却有些扛不大住,半晌说:“这个,有些过了。”   陆忱轻笑着“嗯”了一声。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隔了一会儿,陆忱含着笑问他,说:“那慢慢来?”   他“嗯”了一声。   继而抬头看了看陆忱的眼睛,低声说:“……慢慢来。”   两个人牵着手,就会不知不觉走得很慢,许久才能走过一家店去。   糖果,餐厅,服装,饰品。   走着走着,陆忱又拉住他,说:“你等等,我给阿姨买点圣诞礼物回去。”   宁晃懒洋洋说:“咱妈不过洋节。”   陆忱一本正经,说:“那是以前咱妈不认识我。”   “现在认识了我了,连愚人节都给咱妈安排上。”   宁晃轻哼了一声,却又忍俊不禁。   说话间的功夫,陆忱拿起一条围巾,打量了半晌,说:“咱妈喜欢围巾吗?”   宁晃说:“喜欢,但你手里的不行。”   陆老板拿的那条,显然是年轻人的圣诞款,暗酒红和松柏绿的格子,细致的羊绒触感。   陆忱却说:“你戴着试试。”   说着,便把这条围巾轻轻围在他的脖子上。   他倒觉得陆忱合适,捡起条一模一样的,给陆忱系上了。   店里播着叮叮当当的圣诞音乐,他们俩站的很近,一个略低着头,一个仰起,细致地给对方系一模一样的两条围巾。   鞋尖对着鞋尖。   没说什么闲话,打得结也不太一样。   只有温暖柔软的羊绒触感,和脖颈指尖时不时的触碰。   都围好了,宁晃侧过头去看穿衣镜里的两个人,而陆忱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陆老板高大些,他清瘦些,陆忱的眉宇温和俊逸,而他则显得薄情冷漠。   相对立着,围巾却是一模一样的格纹色彩。   不知怎的,仿佛生长出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他不晓得这在不在“慢慢来”的范畴里,但这让他的喉结不自觉动了动,不自觉捉住了陆忱的围巾尾巴。   陆忱轻声说:“好看的。”   他“嗯”了一声,半晌说:“还行。”   陆忱替他调整了一下围巾的角度,却忽得电话响了起来。   陆忱有些不大高兴地皱起眉。   宁晃这才从那醉人的暖意中回过神来,笑着说,接吧。   陆忱便走到店门口去接电话。   隔着玻璃,瞧见小叔叔已经在柜台,正在为那两条围巾结账了。   摸出一张卡。   犹豫了一会儿,又换了一张。   依旧神色淡淡的,无形与人群拉开距离。   但浓密的睫毛下,是只有他才见过的,温柔的眼睛。   陆忱笑意越发浓了。   246.   电话并没有讲多久。   只是小叔叔的动作更快,回来的时候,宁晃已经把围巾都买好,倚在门口等他了。   他随口:“谁的电话?”   陆忱说了个亲戚的名字。   具体是哪个叔伯,宁晃似乎也记不大清楚,总之应当是陆家的人。   宁晃也不惊讶,问:“说什么了?”   陆忱笑着说:“问我是不是回长海市了,大老板怎么也不走走亲戚……”   长篇大论套近乎的话不必提,用简单的三个字总结了一下:“很热情。”   小城就是容易这样,亲戚朋友间消息传得很快,指不定在哪儿瞧见了两个人,就能传到亲戚父母的耳朵里。   宁晃说:“你呢,说了什么?”   陆忱说:“不想走。”   这口吻像极了宁晃,三个字把人顶得哑口无言。   在亲戚的口中,陆忱先是一个完美的好孩子,继而成了喜欢男人的变态,最后成了跟宁晃一样忘恩负义、狼狈为奸的叛徒。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宁晃说:“学坏了啊,陆老板。”   陆忱无声无息、低着眼皮笑:“嗯。”   宁晃笑了一声,并不继续问,反而给他看刚刚买的围巾。   除了他们俩一模一样的围巾,还有一条是给宁妈妈选的,是一条暖杏色的。   款式简单雅致,同样是羊绒的材质,很衬宁妈妈柔和的气质。   在这方面,宁晃向来比他家的大侄子眼光要好一些。   他面无表情把装着围巾的袋子塞到他怀里,轻描淡写说:“刷的是你的卡。”   “回去说是你选的。”   陆忱勾起嘴角,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早早就给过小叔叔自己的卡,用的是还他钱的借口。   但宁晃一次都没用过。   宁晃眼神飘了飘,又说:“这个季节,她爱吃草莓。”   陆忱闷笑,说:“回去路上就买。”   孺子可教。   247.   这天在外头走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家里很好。但这样短暂地避开宁妈妈的目光,偷来的、却又光明正大的亲昵,似乎更好。   像所有的情人一样。   宁晃牵手牵得习惯了,禁不住开始玩陆忱的手指,皱着眉说,明明手指很漂亮,怎么一弹琴就成了木头棍子。   这始终是他心中难解的疑惑。   陆老板始终不甘心,那首曲子别人都弹给他的小叔叔听过,他却怎么也学不会。   便问:“小叔叔,还能再教我弹吉他么?”   宁晃说:“等我失忆的时候再问吧。”   陆忱看他。   宁晃面无表情,说:“年纪小胆子大。”   陆忱笑出了声来。   宁晃说:“我那两个月差点死在你手里。”   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光了,他宁可跟陆忱做两个月。   夜色渐渐深了,雪停了,大街小巷的情人也渐渐散去了,宁晃说:“回家么?”   陆忱“嗯”了一声。   空闲的那只手伸进兜里,又缓慢地抽了出来。   他喊他:“小叔叔。”   他挑眉问,怎么了。   陆忱平静地,轻描淡写说:“我钥匙忘带了。”   宁晃愣了一下。   陆忱似乎没做过这种粗心大意的事。   嘀咕说,真的假的,你出门没揣兜里么?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   摸到了冰凉的金属触感。   他抬头看他。   陆忱却隔着衣兜,按住了他的手。   目光轻轻掠过他的眉梢,在他耳侧含笑说:“一不小心,忘了。”   晚上十一点,雪后的夜空澄澈明净。   已经这个时间,忘了钥匙,自然不能把睡下的妈妈吵醒来开门。   他盯着陆老板的眼睛。   狡诈可恶、貌似忠实的大狗。   片刻后,他睫毛缓缓垂下,慢慢问:“那怎么办?”   陆忱温声说:“……要夜不归宿吗?” 第86章 留给时间   247.   陆忱驾着车,在深深浅浅的黑夜之间中穿行。   小城刷了新漆的、高高低低的楼,树枝上明亮的灯饰,都这样一闪而过,他们钻进了幽深的隧道。   车影在壁上孤独地掠过。   宁晃坐在副驾驶,笑着问他:“陆老板,你要把我拉去哪儿卖了?”   本以为陆老板会哄他去酒店,谁晓得并没有,反而神神秘秘地把他拉上车。   陆忱温声说,去海边。   他的小叔叔就笑了起来,说:“海边要开好久,我先睡一会儿。”   他轻声“嗯”了一声,调了一下空调温度。   宁晃便眯起了睡眼。   他车开得向来很稳,握紧方向盘时驶出隧道时,仿佛缓慢驶出了这个陈旧小城的腹腔。   长海市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是真的有海的。   上次去看是很早之前,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并不是圣诞,而是年后。   那也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在家里过年。   248.   他那时研究生刚刚毕业半年,仍是孤身在外。   那时小叔叔跟他的交集,变得淡而匆匆,不忙时会一起吃顿饭,偶尔也会专程到他住的地方看他,甚至像从前一样,给他带礼物。   但一切仍是无可避免地,走进了一条漆黑孤独的道路。   他一步一步向深处行进,追随着的、只有墙壁上的旧日影子,和自己迷茫落寞的回声。   临近年关时。   母亲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父亲执意认为是他的出柜让母亲失魂落魄,导致了这一结果。   他始终没法儿彻底视而不见,便最后一次回到家去。   就这样,像往常所有新年一样。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哗啦啦的麻将声,香烟的烟熏火燎,像是诅咒应了验。   这次的话题是对他善心大发的劝解。   他父亲显然无颜面对这些亲戚,铁青着脸避出去,这些长辈便劝解得逐渐直白。   一个嘬着烟跟他说:“小忱,咱们是自家人才跟你说,有些病得趁早治疗……”   另一个脾气爆些,把麻将拍在桌上:“这就是变态!”   “咱们家就没有过这样的人,准是在外头染上的不干不净的毛病。”   烟味浓重,他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起身要走,又被人叫住。   训斥他怎么连长辈说两句都听不得。   紧接着,又打出一张四条。   一片乌烟瘴气中,有人和蔼怜悯地叹气:“你这孩子,小时候不这样,怎么长大了变成这样了。”   “你看看你爸妈,要强了一辈子了,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的肩紧绷着,面色平静,头低低地垂着。   一动不动,像是被浇筑的一尊雕像。   冰冷,孤立无援,呼吸苦难。   甚至生出了荒谬的念头,或许做个死物还要好些。   长辈见他不答,又说:“趁早回来吧,大城市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就学坏,一个赛一个的狼心狗肺。”   “你妈这次就是让你这事儿给吓得,你再不回来,没准闹出……”   忽得听门口一阵嘈杂。   不知在说些什么。   蓦地有人掀起门帘。   一阵清透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户外的落雪冷风,和他熟悉的味道。   那麻将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瞧见宁晃就静静立在那儿。   墨镜还没摘,外套也没脱,马尾,高帮靴,手上一上一下抛掷着车钥匙,显然是刚刚冲了上来。   眉目精致锐利,锋芒毕露,浑身上下,都与老宅透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宁晃倚在门边儿,蓦地笑了一声:“都看我做什么,过年我来走个亲戚、串个门儿——不行么?”   自然是行的。   麻将桌上的人局促不安,始终不知自己该不该立起来看他。   只有他,傻愣愣地看着他。   “刺啦”一声。   宁晃用脚将一把折叠椅踢到他的身侧,大摇大摆地坐下。   修长的双腿交叠,接过一个年轻同辈送来的茶水,似笑非笑弯起眉眼:“聊什么呢?”   “不跟我说说么?”   无人应声,一切话题都戛然而止。   只有僵硬的洗麻将的声音。   小叔叔没看他,只是懒洋洋盯着那张麻将桌,淡淡的、审视似的神色。   隔了片刻,有人脸上堆了僵硬的笑容,尴尬说:“这不是、闲聊天呢吗……”   “那、那什么,咱们都好久没见了。”   陆忱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毕竟这话题转的生硬又滑稽。   这次没人看他。   只有小叔叔的目光,淡淡落到他身上。   嘴上却慢慢说:“见不见的,倒不重要。”   “你们接着上句说,狼心狗肺那段。”   “我想听听。”   这些人嘴巴粘了胶水似的张不开。   连麻将声都渐渐停了。   宁晃慵懒地坐在那儿,却仿佛浑身上下都带着镇场似的压迫力。   屋里沉默了半晌。   见没人说话,宁晃坐在那,慢悠悠把杯里的热茶喝完。   一口一口,仿佛整个房间都在等他这一杯茶。   半晌,站起身来,把茶杯轻轻搁在麻将桌的一角,不知把谁的一张牌推倒,指尖儿一弹,滑到桌面中间。   轻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这不是胡了么。”   “有什么可打的。”   却又一抬手,把车钥匙扔给他。   一道流畅的抛物线,他慌忙去接。   宁晃看也不看他,漫不经心说:“我车熄火了,下楼去帮忙推一下。”   他抓着钥匙,竟然连一分迟疑都没有,便匆匆下去了。   隔了几分钟,宁晃才走下来。   他立在那,发现小叔叔的车规规矩矩停在楼下,一点异常都没有。   宁晃见了他就皱眉,说:“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嘛?”   “进去开啊。”   他这才钻进驾驶室。   宁晃坐上副驾驶,拉上安全带。   他说:“小叔叔,你怎么来了?”   宁晃轻哼了一声,说:“你说呢?我能是过来找他们打麻将的吗?”   他一瞬间耳根、到脸颊,都红透了,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儿都在轻轻颤了颤。   他想,小叔叔是来救他的。   宁晃撇过头去,看窗外的雪景。   半晌之后,嘀咕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是这个德行。”   “只会挑小的和傻的欺负,稍微泼皮一点,都能把他们吓得够呛。”   说这话时,那无形的压迫感和锐利,又飘飘荡荡消散了。   只剩下他熟悉的小叔叔,在车里盯着雪看了好半天。   他却始终在用余光看着他的小叔叔。   在车里呆了许久,宁晃问:“现在怎么办?你想回家吗?”   他摇了摇头。   宁晃说:“那给你开个房睡觉?”   他仍是摇了摇头。   小叔叔不会跟他睡在一起,他不想浪费这样能跟小叔叔在一起的时间。   宁晃撑着下巴,嘀咕说:“过年哪里都不开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隔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我记得这边过年海边都放烟花。”   “要去看吗?”   249.   他们那时去了。   仍是那条路,穿过隧道,就是海边。   只是这条路太远、去得太晚了,到的时候,烟花已经放完了。   连看烟花的人都走光了。   只剩下黑黢黢的夜空,冰冷往复的浑浊浪潮,和遍布碎石的海岸。   是的,长海市的海边并没有沙滩,只有奇形怪状碎石子,哪怕被海水反复打磨,可若是光着脚踩在上面,仍会被硌得钝痛。   腥咸的海水气息涌入鼻腔,冬日冰冷的海风也在呼啸作响。   他有些空落落的迷茫。   今天、昨天。   每一天都一样。   小叔叔四处望了望。   然后说:“你先站这儿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静静立在那许久。   看着小叔叔匆匆跑出去很远,连影子都没了。   直到他站得有些冷了。   小叔叔回到他身边,气喘吁吁说:“你闭眼。”   他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宁晃说:“你倒数五个数。”   他便乖乖倒数。   五,四,三,二。   一。   他睁开眼,听见了滋啦啦的声响。   眼前烧着一支亮晶晶的小烟花棍。   他们没有遇上没有烟花。   他的小叔叔皱着眉,给他放了一支仙女棒。   呼出来的气凝成了一股一股的白雾,说是小贩只剩下这一小捆。   还不给他找钱,妈的奸商。   他怔愣了许久,继而笑了起来。   笑得眼眶发酸,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打转。   小叔叔说:“你笑个屁啊,赶紧拿着,续上啊。”   “这都快烧没了。”   他便接过那一小捆,一根一根续。   仙女棒吱吱地烧,火星迸溅,他仿佛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烫得千疮百孔、蜷缩着、哔哔啵啵地烧了起来。   两个大男生,在广漠澎湃的夜里,傻乎乎地注视着最后一根烟花棒燃烧殆尽。   他在火光里寂静无声地许愿。   小叔叔说:“你回来住吧。”   他愣住了,说:“你说什么?”   火光照得宁晃的耳根有些发红,眸子却沉静冷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宁晃说,你回来住吧。   城市那么大,只要两个人都不说,父母亲戚未必会知道。   只要跟陆家的那些亲戚不常来往,媒体面前多加小心,其实本就不是解决不了的死局。   并不是只有是和否两个选项。   还有更多的选项,匍匐在灰蒙蒙的尘埃里。   像他的爱意一样。   “我比你大,应该早一点发现,你钻了死胡同才对。”宁晃笑了一声,“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低着头说:“那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情。”   夜风在海上猎猎作响,宁晃的眼底倒映着那枝即将燃烧殆尽的烟花棒。   说,长大的一个标志,就是学会把一些问题交给时间。   烟花棒烧完了。   火光谢了。   一切归于宁静。   宁晃说:“行不行,你说句话啊。”   他声音有些哑。   半晌,喃喃说:“小叔叔。”   “我烧的不是童话里小女孩的火柴吧?”   宁晃气地给了他脑门儿一下。   他红了眼圈,低着头说:“好。”   又说。   “小叔叔,对不起。”   那只手,却在他的发顶驻留。   夜风很冷。   宁晃抱住了二十四岁那一年的他。   陆忱,我不急着被爱。   我可以等你。 第87章 倒转   250.   宁晃睡眼惺忪下车的时候,是午夜十二点。   海边没什么人,连平安夜的小情侣都该回了家,只有清朗的夜空描了一轮月亮,新鲜的海风吹在脸上。   他坐在车后盖,呼吸一大口,在车中久睡的倦意便一扫而光。   陆老板用外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叹息说了:“让你在车上多待会儿,偏不听,刚睡醒容易感冒。”   宁晃眯着眼睛:“呆不住,睡得背都酸了。”   在厚厚的羽绒服里伸了个懒腰,叹息说:“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就等着你孝敬我了。”   他顶着凉薄漂亮的面孔说这话,眉目沁染着隐约的调皮。   陆忱忍着笑说:“好。”   “你还真敢应。”宁晃嘀咕。   又有点好奇,问:“打算怎么孝敬我?”   陆忱给他拉上拉链,把围巾也围上,把小叔叔整个人都包得暖和严实了。   笑着说:“带你去年年体检,给你做老年餐,陪你买保健品,替你交智商税,跟你一起上当受骗,再给你开发智能轮椅——能方便你自己上台领音乐奖的那种。”   宁晃轻轻踹了他一脚,无语了半晌,说:“也不用想得这么长远。”   隔了一会儿,却嘀咕说:“我聪明着呢,不可能让人骗了。”   陆忱一本正经说,那也不一定,等老了,骗局就更新换代了,没准儿就有人瞄上咱们两个富老头了。   他又踹他一脚,这次是笑着的。   宁晃说:“就你那掉钱眼里的劲儿,瞄上你也没用。”   却又禁不住想,其实不需要陆忱做什么。   无论什么年纪,陆忱只要跟他待在一个房子里,他回头能对上他的眼睛,就很好。   陆忱兴许是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乌沉沉的眼珠盯着他含笑的唇畔。   不知不觉凑近了。   吻了上来。   海浪翻涌,风涛作响,唇舌也纠缠往复,情潮缠绵退去又汹涌扑来,蔓延至指尖泛红。   呼吸和意识随着海水涨落起伏。   只是眼前不是二十四岁别扭生涩的陆忱。   乌沉沉的眼珠子,和越发温润谦和的神采,是三十岁的陆老板。   稍稍分开一些,他说:“这也是孝敬我么?”   陆老板在他耳边低低地笑说,是其中一部分。   于是扯松,吻到了颈侧。   冬日凛冽的海风,也没把那点儿旖旎给吹散了。   老房子着火禁不起挑逗,更遑论是他让这一块嘴边的肉吊了好些年。   本以为已经看惯了,不馋了。   真正吃到嘴,才发现不馋是假的,麻木也是假的。   他分明让这一点儿鲜甜烫得浑身发颤,馋得梦里腮边儿都湿漉漉,得咬着含着,时时刻刻尝着味儿,才得安生。   他看到陆忱耳根眼尾都通红,不知是烧得还是冻得,倒让三十岁的陆老板多了一丝醉人醇厚的色彩。   越发吻了许久。   不愿分开。   251.   陆忱把围巾重新替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遮掉那些暧昧的痕迹。   他跳下车后盖去看海。   又被陆老板从身后搂住了。   好大一只挂在他身上,隔着厚厚的衣服,非要黏人精似的贴在一起。   海边只有他俩,他骂他腻乎。   却又任由酥软丝丝缕缕退化成柔情,又在这冬夜轻轻悄悄地攀上耳根和脖颈。   陆忱小声说,小叔叔,十二点了。   他“嗯”了一声。   陆忱低声说:“我准备了点东西。”   他:“嗯?”   陆忱:“嗯。”   宁晃懒洋洋说:“烟花啊?”   陆忱脸黑了,说:“你猜到了?”   多年的相处就这点不好,尾巴一翘,另一个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宁晃就笑说:“不然呢?大老远拉我来耍流氓吗?”   要不是准备了烟花,他们俩大半夜开个房不好么。   也不至于大冷天的,在海边儿黏黏糊糊饮鸩止渴。   陆忱叹气,窝在他颈窝笑说:“小叔叔,你好歹装一装。”   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装的。   他不也是想看才来的么。   宁晃挑了挑眉,却还是满足陆老板这个可怜的、小小的心愿。漫不经心闭上眼睛,勾起嘴角,拿腔捏调说:“哇哦——陆老板,你现在要对我做什么,我完全猜不到呢。”   “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陆忱好气又好笑,又拿他没办法,搂在怀里气得牙根痒痒,说:“倒数五个数。”   宁晃捏着鼻子,娇娇俏俏说:“好耶。”   陆忱锢紧了他,压低了声音说,小叔叔,你再这样,今晚就回不去家了,知道吗?   宁晃咳嗽了一声,这才恢复正常。   清凌凌,懒洋洋的声音在涛声间一声一声。   五。四。三。二。   一。   “咻——”   烟花飞腾的声音。   火树银花,整个天空都被一簇接着一簇的花火照亮。   天空,海面,目之所及,都是眩惑的色彩。   陆忱轻声说:“之前没有赶上,好可惜。”   他现在才知道,那天那场烟火,是这样漂亮而绚烂的。   宁晃仰头看他。   不知不觉,在一片明亮的花火间,指尖、脸颊、皮肤都发生了微热,隐隐的微痛涌了上来。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记忆开始一寸一寸地流逝,他眼底倒影着陆忱的面孔。   他捉紧陆忱的手,想,也许赶上了。   无论什么。   片刻后,十八岁的宁晃。   怔怔看着整片明亮的天空,不断盛放的花火。   猛地扭头看了看陆忱。   又看了看天空。   又看了看陆忱。   又看了看天空。   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脑海里还有那些,不断在涌现的记忆碎片。   最后一幕的画面,停留在那一天的海滩。   年少痛苦的陆忱,一片漆黑的夜空,和那一枝燃烧着的,小小的烟花棒。   陆忱在望着烟花棒。   而他在望着陆忱。   烟花“砰砰”一声一声地响。   陆忱低头看他十八岁的面孔,愕然片刻,低头在他耳边,有些哭笑不得说:“小叔叔,怎么这时候变小了?”   他却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眉目间是曾被凝固在时间里的快活和期待。   他笑着说:“陆忱。”   “——好漂亮啊。”   他眼底倒映着一整片绚烂的天空。   陆忱笑着望他。   记忆里的图画。   就这样倒转。 第88章 不要脸   252.   两人是凌晨才回了家的,小心翼翼用钥匙开了门,门轻轻悄悄地开了一个小缝。   宁晃先探出一个脑袋来。   确认家里一片寂静,才勾了勾手指,小声说:“没醒呢。”   紧接着,陆老板的脑袋也从门外头探了进来,松了口气,冲他使了一个行动的眼色。   左右环顾,两人才小动物似的、蹑手蹑脚钻进家门,悄声在门口脱鞋。   玄关有些窄,容纳两个裹了冬服的男人显然有些艰难,于是推推挤挤,小刺猬压低了声音,嫌弃说陆忱,你体积太大了。   陆忱就小声提醒他,你别脱到垫子外头,阿姨好不容易擦的。   宁晃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赶紧点儿,一会儿我妈该醒了。   只用气声嘀嘀咕咕,好容易脱了鞋,塞进柜子里。   陆老板还要把外套脱在外面才进屋。   让宁晃推着后背推走,边走边嘀咕:“你事儿也太多了,赶紧回屋。”   “一会儿我妈该醒了。”   说着走到洗手间门口,又踩着陆老板脱了一半的围巾。   还把礼物袋落在了门口。   一阵手忙脚乱,屁滚尿流。   小刺猬凶巴巴说:“我妈要问你,就说咱们十一点就回来了,她一直睡得早……”   话音未落。   就听见洗手间“咔哒”一声。   起夜把两个人抓了个现行的宁妈妈:……   宁晃:……   陆忱:……   宁晃还是头一回在十八岁的状态跟他妈脸对脸撞上,浑身的刺儿都要炸起来了,傻愣愣地脸对脸。   头回看见他这个缩水状态的宁妈妈也愣在原地。   半晌,宁妈妈轻飘飘说:“……已经凌晨三点了。”   宁晃年少时对自己亲妈,叛逆又心虚。属于一边儿惹事儿,一边又怕挨训,时常不敢回家的那种。   眼见着迟疑了三秒钟。   抓着头发说:“我、我先回屋去了。”   窜得飞快,连个影子都没了,毫无义气地把陆老板扔在自己妈妈面前。   陆忱:……   暗骂小没良心的。   却又对妈妈乖乖低头,说:“今天平安夜,就带他多玩了一会儿,放烟花去了。”   又小声把围巾放到门口,说:“圣诞礼物,您明早记得拆。”   宁妈妈看了他半晌,只说:“大晚上的,在外头不安全,下次早点回来。”   又问:“他现在……是十八岁?”   陆忱笑着说,差不多,但记忆找回来不少,也不算是真的十八岁。   宁妈妈神色复杂了半晌,到底也只是闲话两句关于宁晃缩水的病情。   宁妈妈回房间时,陆老板一回头,发现没良心的小刺猬从门缝儿里偷偷看他。   看他幸存,探出头来,眉梢扬起,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被陆忱弹了一下脑门儿。   小刺猬嘟嘟囔囔了一句。   却又极其顺手地搂他的腰,说:“陆忱,这会儿别洗澡了,我困了。”   他要抱着他睡。   陆忱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听见宁妈妈的房间,轻轻响了一声。   253.   两人一气儿睡到了下午。   宁晃吃过了饭,就懒洋洋赖在沙发上刷视频。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公开了跟陆老板的关系。   全世界都知道他跟陆老板两情相悦了。   禁不住脸一黑,偷偷瞧了正在旁边用笔记本电脑工作的陆忱一眼,又往下翻。   发现自己不止发了一个正在包饺子的照片,前两天,似乎还发了一条不长不短的视频。   配字是今天吃什么。   他点开。   发现场景就是妈妈家的餐厅,自己举着手机,咬着一只番茄,对着正在做饭的陆忱。   镜头里他问:“陆老板,今天吃什么?”   陆忱说:“番茄牛腩汤,蒸了米饭,炒个蒜薹,嗯,再拌个豆芽……”   一抬头,隔着镜头,那双眼睛格外温柔:“三个人吃,应该够了么?”   “够了。”   这会儿工夫,嘴里的番茄已经吃完了,发现酸甜适中,又啃了一个。   陆忱那边还在切牛腩呢,一转头发现三个番茄没了俩。   说:“宁导,我番茄呢?”   宁晃给他看了看啃得只剩蒂了的番茄,说:“这儿呢。”   陆忱闷笑,说:“一共就三个番茄。”   “你下去再买俩回来,顺便带瓶料酒。”   宁晃“嗯”了一声。   陆忱又说:“你外套穿厚的那件,外面起风了。”   犹豫了一下,把围裙解了,说:“算了,我跟你一起去。”   他说:“我又不是傻子,认得料酒。”   “不是,”陆忱走近了,镜头便险些怼到宽阔的胸前。   他听见陆忱说:“就一起走一会儿。”   手机屏幕黑了。   他看见自己的脸也黑了。   酸溜溜地握着手机往下拉,发现评论区都纷纷在喊甜,叫他再多来点。   但饶是如此,也再没发过什么更多的消息了。   这些日子风评也仿佛骤然就变了,说陆老板趁虚而入的、阴谋论说他俩是财色交易的,都已经不见了,倒是好些人都在说他们俩般配,甚至私信说祝福他们俩的。   小刺猬看了又看。   这下谁都知道陆老板在他面前有多乖了。   一时吃醋,一时又把那些说他们般配的看了好几遍,心里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得意洋洋,迎风招展的纸片儿小人来。   陆忱凑过来,问:“看什么呢。”   宁晃正巧瞧见一条评论,也是失心疯了,在那喊:陆总妈咪做饭香香,能捐给垃圾堆里的孩子一口饭吃吗?就宁老师剩下的就行。   禁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睛,说:“看你在外面垃圾堆的崽儿。”   陆忱不解。   低头一看评论,脸黑了一半,嘀咕说:“为什么是妈?”   小刺猬杀人诛心,嘀咕说:“看你像呗。”   陆老板拿着手机就要删评论。   宁晃说:“删什么,是不是心虚了,我先截个图。”   这样一说,就更要删了。   宁妈妈去超市回来,回来就瞧见两个人在下午黄昏的沙发上嘻嘻哈哈挨着玩闹,十八岁的宁晃笑得灿烂。   禁不住微笑了片刻。   又想,其实真正十八岁的宁晃,远没有现在开朗。   叛逆,很少笑,在她面前却又总是小心翼翼,怕她露出伤心的表情。   陆忱听见了动静,探头过来看她,笑着说:“阿姨回来了?”   宁晃也从陆忱的肩膀,冒出一个扎着小马尾的脑袋来,脆生生喊:“妈。”   她笑了笑,说:“哎,回来了。”   包放下。   两个人殷勤从她手中接过东西。   她却忽然看见,宁晃脖颈一抹斑斑驳驳的暧昧红痕。   其实前些天也有,只是在三十出头的儿子身上,没感觉有什么大不了。   但十八岁生嫩懵懂的小刺猬。   宁妈妈看着这几天一直很喜欢的,三十岁衣冠禽兽的陆老板的目光,就复杂了起来。   254   十八岁笔记:   围裙大狗被别人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   (不甘心地在墙角种蘑菇小人图)   三十四岁批复:   出息。   他们看不到的多了去了。   (点烟)   255   宁妈妈这种纠结的愁绪持续了一整天。   一直到晚上睡觉,眼睁睁看着小两口走回房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始终不知道,还该不该让他们睡一个房间。   后来半晌,趁着陆忱没回房间,终于开口,说:“小陆。”   陆忱仿佛意料之中似的,笑着答:“阿姨,什么事?”   漂亮温柔的凤眼,无辜温和地看着他。   宁妈妈没法张口。   现在就是有点想不明白,眼下陆忱是乖巧懂事惹人疼爱的儿媳妇,还是准备拱她家水灵灵白菜的大野猪。   更何况。   陆忱跟她原本叛逆期的儿子比,乖得离谱,爱照顾人,甚至有点儿让人心疼。   就犹豫的这会儿。   忽得听见宁晃把门开了个小缝,冒出刚吹过的,头发蓬松的脑袋来说:“陆忱,我睡衣你又给我放哪儿了?”   陆忱说:“叠进衣柜里了。”   宁晃嘟嘟囔囔,说:“那我的耳机呢。”   “在窗台上。”   宁晃“哦”了一声,缩回头去。   陆忱便又转过眼神儿来,说:“阿姨?”   宁妈妈却已经咽下话去,说:“没事儿,你们早点睡,别熬夜。”   ——小两口的事儿,她是管不了了。   陆忱转身回屋去。   瞧见宁晃在地暖充足的房间里,光着两条腿,挂着耳机,盯着窗外的高高矮矮的小楼,在用一款手机软件,编一段旋律。   编一段,听一段,清凌凌的声音也跟着轻哼重复。   赤着的脚在地板上,按着节奏一下一下地踩,从脚趾到足踝都瓷般白皙漂亮。   明明是很硬气的一个人,偏偏脚趾看起来是软的,先落在地上时,会微微弯曲,垂下的、丝丝缕缕的碎发也跟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摇晃。   陆忱走到他身后,捻了捻他的发梢。   有跟他身上一样的味道。   宁晃以为他在检查他头发,摘下耳机,轻声说:“吹干了的。”   他却撩起那一点碎发,在他后颈吻了下去。   湿漉漉的舌尖。   有些微痛的轻咬。   小刺猬红着耳根,发出了一点的闷哼声,却又下意识垂首,把白皙的后颈更多地展露在他唇边。   不知不觉,肢体先于意识习惯了陆忱的亲吻,甚至习惯了他留下的、细细碎碎的暧昧痕迹。   陆忱的眸子乌沉沉的,幽邃的,带着一点儿满足和恶作剧的笑意。   半晌将撩起的碎发放下,轻声哄他,说:“小叔叔,这几天不许把头发扎起来。”   宁晃疑惑地挑了挑眉。   陆忱说:“被妈妈看到了。”   宁晃愣了好半天,瞬间通红了脸,这才反应过来,凶巴巴说:“那你还亲。”   陆忱笑着说:“故意的。”   陆忱搅乱一池春水,松开他,便又进了浴室去了。   不多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宁晃气哼哼瞪浴室的门。   骂骂咧咧想他不要脸。   却又不自觉蜷缩起脚趾,被吻过的地方也一阵一阵发烫。   ——糟了,他的歌写到哪了。 第89章 带你回家   256.   他俩一气儿睡到下午,到了晚上真正该睡的时候,倒不怎么困了。   陆老板抱着笔记本办公,小刺猬就坐在边儿上玩手机。   宁晃玩手机的习惯不大好,总侧躺着玩。   被陆忱瞧见了,就要用手挡他眼睛,示意他坐起来,正着玩。   他凶陆忱,陆忱就说:“本来晚上就视力不好,这下好了,要全瞎了。”   “宁老师以后拿什么写歌?”   来回几次,他便干脆放下手机不玩了,看陆忱修长的指尖儿在键盘上敲出一段又一段的英文。   闷闷的键盘声响,似乎是回复什么邮件。   半晌问:“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陆老板笑了一声:“再不回去,安助理非得杀过来不可。”   他不说话,陆忱便垂头轻声问他:“舍不得了么?”   “……也没有。”宁晃沉默了片刻,小声说,“其实我不那么习惯回家。”   这种不习惯,在十八岁的他身上尤其明显。   他初中是跟母亲一起,拎着包住进继父家的,那时房子只有两个房间,继父和母亲睡一间,总不能让他跟妹妹睡一间,只好给他在客厅安置了一张小床。   每天他都是上床最晚、起来最早的那一个,离家也最早的那一个,因为不想让他们看到他躺在那张逼仄小床上的样子。   有时母亲夜里来问他要不要加床被子,他尴尬得手足无措。   尽管他们都知道他睡在那。   没有恶意,只有无可奈何。   这个家本就没有留给他的位置,而他是硬挤进来的那一个。   而最后,也是终究要离开的那一个。   他将旧事说得粗陋又简单,陆忱却还是忍不住揉他的头发。   半晌说:“下次请阿姨去咱们那边玩吧。   他“嗯”了一声,不声不响搂紧陆忱。   扔给陆老板一个眼神儿,示意对方多摸一会儿头。   像是喜欢被顺毛的小动物。   陆忱眸色柔了几分,把笔记本合上放到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他便自动自觉坐到他怀里,等着他温暖的手摸头,又顺着头发,往下轻轻捋到背,安慰似的一下一下轻拍。   夜静而深,风声在窗外静静穿梭,他把自己埋在陆老板的怀抱,就像是把自己搁在了柑橘味儿的港湾里。   港湾里的橘皮船,橘皮船里的他,和围着围裙的陆船长。   他嘀咕说:“陆老板,你说我喜欢你,会不会是因为恋母情结什么的——”   话没说完,就被揍了一下屁股。   响亮的一声。   他羞恼地从他怀里弹起来,说:“比喻!我这是比喻!”   陆忱淡淡说:“换个比喻。”   “那,因为恋家癖?”宁晃嘀咕。   又被揍了一下。   他耳根涨红,眯着眼睛看他,说:“陆忱,我警告你,你别想趁着我失忆欺负我。”   陆忱露出疑问的神色,等着他接下来的威胁。   便听他说:“小心我记忆恢复了,把你吊起来打。”   陆忱笑得发颤,不顾他不情不愿又嫌弃的神色,搂着他亲脸颊,说:“小叔叔,你这好狠的心啊。”   他的小叔叔怎么会这么可爱。   片刻后,他们面对面拥着,一句一句说闲话。   说陆忱公司即将开始的年会,宁晃快要录完的节目,宁晃的病情还要回医院去复查。   他看似找回了好些记忆,但其实大都跟陆忱相关,余下的还要慢慢找回来,这种变大变小的症状,兴许还要持续两三年,才能逐渐消失。   随着记忆找回来,他会越来越趋近于自己正常状态的模样。   直到两者之间再无差别。   陆老板顺着他头发,说:“没关系,慢慢恢复就好。”   宁晃却顿了顿,说:“也不是只想起了以前的事。”   “其实这两个月记忆正常做的事情,我好像也会零零散散记起一点。”   他说着话,不知想到了什么,仿佛后颈被隐藏的吻痕,又一次灼热了起来。   陆忱怔了一怔。   小刺猬慢慢吞吞地嘟囔:“就是,跟你做那个……”   “想起了一点。”   空气变得静默又胶着。   他不安分地捉着陆忱的手,放在自己后颈的吻痕。   睫毛颤了颤,那双傲慢带一点凶劲儿的眼睛,此时却直勾勾的、毫无遮拦地盯着自己喜爱的人看。   小声喊他,陆忱。   嘴唇轻轻地动,热气也在涌动。   缱绻潮湿的吻,三下两下就被弄得熟透。   他面对面坐在陆忱的怀里,膝软得跪不住、咬着他的肩,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却又被陆忱细碎的呼吸声,弄得红而凌乱。   他年长的爱人娴熟又恶劣,他毫无招架之力,却越发攀紧了他,像是抱紧了心爱的大狗狗。   眉眼间终于褪去了青涩的执拗和尖锐,浸染了温柔的爱意和欲望。   仿佛又经历了一次生长,这次是在陆忱的身旁。   257.   十八岁笔记:   陆忱居然敢揍我那个!等我恢复记忆,要把他吊起来打!   (张牙舞爪,拿着皮鞭的小人)   三十四岁回复:   好,打过了。   十八岁:   真的吗?   三十四岁:   真的。(一本正经、抱胸点头的小人)   258.   次日收拾行李时,宁晃再三确认自己把自己身上的痕迹都遮掩住了,才乖乖去跟妈妈说自己要回去了。   宁妈妈依依不舍道:“好歹再多住两天。”   宁晃说:“不了,还有工作呢。”   顿了顿,瞧见宁妈妈的神色,又说:“我下次还会带陆忱回来的。”   忽得听见宁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十八岁的面孔,忽得轻声说:“……你走的时候,原来还这么小啊。”   青涩的五官,有些天真的眉眼。   明明还是个刚刚长大的稚气学生模样。   宁晃低着头,嘀咕说:“也没有多小。”   宁妈妈说:“毕竟是生病了,记不住事儿的时候,自己在外面多注意。”   又说:“陆忱是个好孩子。”   “你俩好好的。”   他低着头应好。   半晌没听见后话,一抬头,却瞧见宁妈妈微红了的眼圈。   怔了怔。   有些不好意思,手指动了动,继而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她。   妈妈很瘦。   拥抱的一瞬间,他眉眼绽开了微微的笑意。   他的声音青涩却温柔:“妈,你放心。”   “我一切都好。”   259.   陆忱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箱。   陆老板的特殊能力,兴许就是能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俄罗斯方块一样塞得整整齐齐。   衣服、证件、充电器、日用品。   一件一件核对之后,还剩下一件在外面。   是小叔叔的吉他。   宁晃为了录节目带了出来,怕磕了碰了,一般都随身带着。   陆忱收拾起来的时候,蓦地发现这就是他给宁晃买的那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宁晃随身带着的、平时最常用的,都变成了这一把。   漆黑色,木质,一时间没认出来的原因,是琴身上面用白色的漆笔,画满了张牙舞爪的简笔画。   看风格,应该是宁晃自己亲手画上去的,远远看去,是很酷的涂鸦。   大都是些表情各异、动作夸张的小人。   偏下方画了一大一小两只刺猬,大刺猬拍着小刺猬的头。   还画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很像宁妈妈的长卷发的Q版女人。   还有他给宁晃做过的小蛋糕和饼干。   各色的英文歌词穿杂其间,让整个琴身都变得不一样。   陆忱看着看着,指尖轻轻拂过这些涂鸦,却忽得在角落里指尖一顿。   在一个磕坏的角落里,画着一条笑眯眯的大狗。   他想起来了,好像是当初宁晃面对程忻然上台时,曾经把琴的一角给磕坏了。   那时候小刺猬还没什么见识,心疼了好久。   而现在那个位置,画上了一只微笑着的白色大狗狗,覆盖了曾经的伤痕。   画得很用心,微笑着的神色活灵活现。   像极了陆老板。   陆忱看着,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在吉他包侧面找出那支笔,在狗狗涂鸦的旁边一笔一画,画了一颗小小的爱心。   吹了吹,促进笔记赶快风干,又趁着小刺猬没发现,偷偷放回原处。   宁晃回来的时候,陆忱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   小刺猬一见他就有些脸红,却还是磨磨蹭蹭拉住他衣袖,半晌说:“陆忱,要回家了。”   陆忱笑着应了一声,转身抱住自己的黏人小刺猬,亲了亲发顶,说:“行李收拾好了,随身的东西你自己整理。”   宁晃就去收起自己的吉他,没发现他的涂鸦。   陆忱忍不住得意地扬起嘴角。   宁晃回过头,正对上他的傻笑,说:“你笑什么呢?”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没笑什么。”   “走,带你回家。” 第90章 正文完结   259.   再次变回正常状态时,已经是临近年关的时候了。   深冬、大雪,陆老板加了好些天的班,才把堆积如山的工作解决。   终于得以在周末的下午,跟宁晃赖在家里看电视。   是宁晃录得最后一期节目,这节目近来人气颇高,出来了好些出名的歌。   展延似乎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场、拿了第三名。   陆老板在节目的每一个角落,捕捉他家小叔叔出场的镜头。   而三十四岁的宁晃,正抱着自己的笔记本,认认真真写字。   “又在偷偷写什么?”   陆忱凑到他耳边笑。   三十四岁的宁晃推开他,懒洋洋说:“写你怎么挨打的呢。”   “我说我昨晚把你绑起来一顿揍。”   陆忱就闷笑,说:“你这算什么,自欺欺人吗?”   宁晃斜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成年人要懂得自我安慰。   笑着抱紧了他,他的小叔叔总是有好多歪理。   隔了一会儿,他问:“小叔叔,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住。”   宁晃挑了挑眉,问:“新家?”   “嗯,新家。”   宁晃的房子是出道后,攒了许久的钱买的,其实算不上小,但对于他们俩来说,或许需要更大一些的空间,安全性更高一些的居住地点。   之前陆忱总不愿意开口。   仿佛怕与无形中什么断开了联系。   如今却轻轻松松说了出来。   甚至,心生期待。   宁晃想了想,懒洋洋地说:“好啊,有空去看看。”   陆忱便高兴起来。   他的脑子里,有无数对于家的念头,说只有两个人,要住得宽敞些,但也不要太大。   最好还是能时时刻刻看见他的小叔叔。   但是也要有这样明亮的大露台,或者小花园也行,他可以亲手搭上木头躺椅和葡萄架。   最好再养一只大狗。   可以跟着他们一起晒太阳。   陆忱提起家来,似乎劲头比工作来的还足,已经认认真真地规划起来。   “到时候把你的工作室也搬到附近。”   宁晃“嗯”了一声。   “健身房也应该有一间。”   宁晃说,好。   陆忱说:“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宁晃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他对家的概念和要求都很低。   如果不是陆忱,他有个地方睡就行。   陆忱却捉着他的手说,必须有。   他便一本正经地想了好久。   隔了一会儿,慢慢说:“要一个不那么大的厨房。”   “跟餐厅挨得很近的那种。”   他想在陆老板做饭的时候,坐在旁边,跟他闲聊天。   260.   对于新家的规划还没有结束。   却见电视上的镜头一转,似乎是嘉宾导师做场间表演,正好到了宁晃的出场。   十八岁的小刺猬便抱着那把被自己画满了涂鸦的吉他上台。   陆忱便停住了话头,坐直了看。   无论是哪个年纪,宁晃只要站在台中央,就会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   他踩着人们的尖叫和欢呼声立在那儿,眉眼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   等到欢呼声都停了,他在聚光灯下说:“我写了首情歌。”   下头响起了一片哗然声。   宁晃出道好些年,头一次为自己写情歌。   兴许是听见下头问了什么,宁晃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笑意,说:“对,跟我这些天恋爱了有关系。”   却见宁晃盯着镜头。   仿佛穿透了一切嘈杂,声音清澈而平静。   说:“陆忱……是送给你的。”   261.   宁晃已经逃到露台上去了。   大雪像是陆老板过筛的面粉。   扑簌簌地落下。   他裹着厚厚的、珊瑚绒的睡袍,立在露台,呼吸间都是雪的味道。   没过几分钟,就听身后的露台门被拉开,紧接着,他被人从身后抱紧了。   陆忱小声喊他:“小叔叔。”   他耳根红了。   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做这事儿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偏偏做完了,记忆恢复了,总觉得有些羞赧。   指尖儿捉着露台栏杆,也没觉出冰凉,反而有些发烫。   陆忱轻轻拨过他的肩来,吻他已然烧起来的脸颊。   他发现陆忱没笑。   只是那双蛊惑人心的凤眼,静静地看着他。   永久的,温柔的,眷恋的。   没有尽头的。   他们在冬日的雪里接吻。   一切都相融且缠绵。   没法儿停下。   哪怕他们已经这样融在一起。   嘴唇分开,却又抱得更紧。   陆忱很久开口,吐息都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他说:“小叔叔,我还是想学乐器。”   他便闷闷地笑,说:“陆老板,我想多活两年。”   陆忱讨好似的喊他:“小叔叔。”   “不要。”   “小叔叔。”   “不。”   “那亲你了。”   就真的亲了。   他被亲吻得喘不上气来,分开,却又不自觉用嘴唇磨蹭陆忱的唇。   他被驯养得彻底,被讨好得周全。   陆忱低声撒娇:“宁老师,再教教我吧。”   他顶不住,只好无奈说:“什么乐器,吉他是吧?”   却听陆忱在耳畔低低的声音,仿佛梦中呓语。   “还有你。”   宁晃怔了怔,踹了他一脚,说:“陆老板,这是什么荤段子么?”   陆忱愣了愣。   忽得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捉住他的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是小叔叔。   不会作诗,不会写歌词。   他曾在大雪中,捉着小叔叔的手,循着他的足迹。   一切都凝固在他蹒跚的步履,和那一步一步的脚印里。   他想。   除了轰轰烈烈的爱意。   还有更久远的东西。   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在雪下,   在泥土里。   262.   像雨水眷恋土地,像草木眷恋泥。   像一颗石子,眷恋另一颗石子。   我毫无远大期望地,   静静地,   眷恋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   后续还会更新一些番外。   大概多是正文没有机会提到的一些故事,恋爱以前的,二十几岁青涩心动又隔着距离的,还有就是未来甜甜蜜蜜的。   应该会稍微偷偷懒,不日更啦,日不动了!   非常感谢各位一路陪伴到现在。   希望刺猬和狗狗能给大家一点甜甜的情绪。   我爱他们。   ——   最后例行公事打一下广告:   专栏里有一篇《一颗崭新的预收蛋》,求预收!   因为不知道下一篇写什么,又不想随便贴一个,临阵换梗让大家期待落空,但预收对作者又很重要,所以就放一个没有破壳的蛋在这里。   让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在线孵蛋——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