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半树春 作者 四方格   文案   春来了一半   南方小镇,家长里短,一地鸡毛,嫂攻   狗血雷雷雷文 第一章   六月中旬的天气,日头火辣辣。   火车终于到站,徐修远挤着人群出闸口。上了进站口打车,上车后司机问他住址,他扯着卡在车门缝里的外套袖子,放在大腿的书包翻倒,掉出侧边塞的手机,他拾起了,解锁找出地址,边往前递边说:“空调能不能打低点?”   “都调二十二还嫌热啊,”司机还他手机,“看你满头汗的,今天确实是热。”   “是啊,天热。”徐修远将背包放在胸口。   “小伙子,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来这儿玩?那你是来对地方了,我们市玩的地方可多,你看见后面那小袋子没,就我靠背后面,看见没?里面有旅游宣传手册,你要就拿一份,上面写得可清楚了,你就按着上面写的去,”司机很健谈,“要是你觉得一个人逛起来没章法,那也好办,我有认识的旅行社,他们——”   “我不是游客,”徐修远打断,“我是来看人的。”   “哦,有亲戚在,”司机往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挺年轻啊,几岁了?”   “二十多了。”   “都二十多了?看起来不像,”司机又打量一眼,“年纪很轻啊。那就是上大学了?大几啊?”   “快毕业了。”徐修远含糊作答,待司机再问,就装累不再说话。   司机空谈一番叫不到好,索性也闭了嘴。   城市车流拥挤,徐修远靠在车后座,安静望着窗外风景。余光瞥见脚底有异物,捡起一看,是作废的高中学生证——他去年年末刚满十八,哪里是将毕业的学生,甚至一周之前他还坐在高考考场涂写答题卡。   但话通常都要真假掺着听,比方说他来找人,那就不算谎话。   送走一位学生,平秋顺便往便利店方向去,按照清单在货架扫了余下的饭团饭盒,另外再带几瓶饮料,请收银员一个个加热后,他提上袋子转回机构。又在隔了机构有三家铺子的蛋糕店里取走提早预订的蛋糕和果茶。   东西多得提不下,他手忙脚乱将东西带回机构前台,按照清单记的姓名将晚饭给同事一一发了。   女同事刘晨晨摸着饭团还烫,放到一边,见平秋隔着两张办公桌给人递饭盒,她帮忙带了带,说:“每次都让你帮我们带晚饭,太麻烦你了。这样,我们给你发个红包吧,当跑腿费。”   平秋笑了笑:“没关系,我也要吃饭,刚好帮你们带,顺路的。”   “哎呀,那多麻烦你啊,谢谢哦,”刘晨晨点到即止,“对了,之前有学生找你,好像是他要调课。人本来在前台等的,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就让他上二楼自习,现在应该——就是他。”   平秋转过头,学生程子农背着书包等在门口。见他面色不对劲,平秋问:“找我吗?你稍微等等。”   一楼办公室发完,剩下几份他带上二楼分发。分完最后一份,平秋将自己那份饭团和乌龙茶放进塑料袋,下楼见程子农就低头靠在墙边,他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要他跟着过来。   培训机构不算大,平秋作为给学生做接洽和后期排课的“班主任”,安排的办公室只是一间被隔开的斗室。隔门不封顶,拉门也拉不实,他和程子农对面坐,还没讲两句话,外头来机构上课或晚自习的学生结伴涌进门,吵吵闹闹的,导致平秋没有听清,脑袋往前伸了伸,疑惑地嗯了一声。   程子农重复:“我想调课。”   “调课?可以的,你想换到什麽时候?”   “周一到周五。”   “所有工作日吗?我记得你周末两天也是有课的,这些要调整吗?”见程子农摇头,平秋落笔的手一停,“一周七天都要排课?这样的话,你学校的晚自习,时间可能会很紧张,而且现在临近期末,上课这麽密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消?”   “我没关系,老师你排吧。”程子农脸色发白,肩背微微弓着,说话总不肯抬头。   这让平秋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唯唯诺诺地跟在父母身后,无论说什麽都是“好”、“我都可以”,接待他那天,教师群里还有老师笑他这个学生太没主见,胆怯懦弱得像只小老鼠。   平秋指腹蹭蹭笔身,试探着问:“是你自己想要调课吗?”   程子农抠着手指:“嗯。老师你排吧,课时不够了,我再付钱。”   “不是钱的问题,你买的是最多课时,暑假是够的,但是要按照你这个每周满课的排法,我不能保证老师都有课。我记得你补的是数学和英语,还有一门物理对吗?”平秋记录,“你要怎麽分配?”   “数学三节,其他各两节吧。”   “还是每节课两小时?”   “嗯。”   “好,那我尽量帮你争取一下,几门课插空排,这样也给你时间白天做做习题,也好问老师,这样可以吗?”   程子农点头:“可以。谢谢秋老师。”   “没关系,”平秋收起笔帽,将白纸夹进一边的文件袋,“你现在要走了吗?”   “我还要回趟学校。”程子农拽着肩膀的书包带起身。平秋绕过办公桌跟着他出门,两人在机构门口的柱子边找了处阴影地。   “你觉得张老师上课怎麽样?”平秋站定后问道。   “挺好的。”   “英语的吴老师呢?”   “也挺好的。”程子农慢吞吞地答。   “上次的月考,你好像前进蛮多名次的?慢慢来吧,下学期高三,到时候再加把劲,肯定会有好结果。”平秋冲他笑笑。   程子农半抬起头。夏日下午刺目的烈阳正对着脸,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连着眼前平秋的身影都跟着模糊起来。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秋老师,你是什麽学校毕业的?”   “我上的大学啊,”平秋摸摸鼻子,“不算什麽好大学。”   “你为什麽不教课?如果是你教的话,我一定会用心念书的。”   “因为以我的水平,教不了学生。其他老师也很好啊,像教你的张老师和吴老师,他们都是好大学毕业的,以前也在重高教过课,只要你用心学,什麽都不是问题。”   “好吧,”程子农低头踢了踢后脚跟,“反正我都随便。”   “好好加油,祝你期末考试一切顺利。”   “……老师。”程子农的视线跳过平秋的肩膀,落在后面某一处。   “怎麽了,还有什麽事?”   “后面好像有个人一直在看你,”程子农示意,“站着很久了。”   平秋顺着他指示的方向转过身,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找见一个背着黑色背包,手里攥着喝剩了半瓶矿泉水的年轻男孩。阳光耀眼,他得将手搭在额前才能看仔细,疑问一直跟着男孩慢慢走近的步子节节攀高,半晌才豁然。   其实是有些记不清楚了,平秋思索良久,语气不算确定:“修远?”   告别平秋,程子农沿着路往学校方向去。过红绿灯前,他回头一看,平秋和那位不速之客还面对着站在机构门口。平秋双手时而抓在裤边,时而合起了交替摩挲。但等过了红绿灯再看,门口已经没了人。   徐修远的到来是意外,平秋从没有想过会在距离故乡几百公里的城市再遇见这位年少相识的小弟弟。他领着他进门,被前台女老师喊住签名。徐修远低头记时间,平秋站在旁边看他写字,对面女老师问他这位是谁,他停顿半天,在徐修远的凝视下回道:“一个朋友的弟弟。”   女老师笑了笑:“长得很帅呀。”   平秋跟着笑笑,胳膊忽地被握了握,扭头是徐修远靠得很近的脸。他小声说:“有没有坐的地方?我有点累。”   安排徐修远先进办公室休息,平秋摸到他握的矿泉水瓶瓶身发烫,于是将自己没有启瓶的乌龙茶递给他,又拖了纸巾,要他先擦擦汗。   “你怎麽到这儿来了,来旅游吗?你一个人?”平秋问。   “我高考完了。”   答得莫名其妙的,平秋一顿:“意思是你今年高考完,暑假来这里旅游?”   徐修远扯着纸巾擦后颈:“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你朋友圈有培训机构的广告,上面有地址,我跟着过来的。”   “哦,那个啊,那都是工作用的,我以为你们都不会仔细看,”平秋别扭地笑笑,见徐修远不动,又把乌龙茶往前推了推,“今年夏天那麽热,你出来不嫌累吗?……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嗯,”徐修远说,“我哥没来——我嫂子快生了。”   平秋笑容一滞:“……恭喜你啊,要做叔叔了。”   徐修远看他:“他结婚你没有回去,孩子满月酒你来吗?”   平秋的笑意渐渐消隐:“不去了吧,我工作也挺忙的,走不开,如果方便,你帮我带句恭喜吧。”   久久望着他,徐修远额前热汗被头顶空调吹得冰凉。   平秋在他的直视下有些坐立难安,或许还有些说不清的茫然——他的往事,徐修远都是知道的,也知道他的结局实在是难堪,不然他们也不必在几年后,在这座陌生的小城相逢。既然这样,徐修远的坦白就是有意为之,他是故意的,来到这里,坐在这里,向平秋说起他即将成为新手父亲的兄长。至于目的,平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还没说,你到这里来是来旅游的?毕业旅行吗?”   “我说了,我来找你的。”   “……只是来找我?”   面对平秋的惊讶,徐修远表现得极其坦然:“我和家里吵架了,在那待不下去,想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想到来找你。”   “和家里吵架了?”平秋想问为什麽,但话到嘴边还是作罢,“好吧,那你打算什麽时候回去?我记得你们快要报志愿了吧,按你的成绩应该是提前批了?”   “嗯,我自己报。”   “不用和家里商量吗?”   “不用。”   “……你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意见。你在这边住哪儿,酒店吗?要不要我送你过去?”一看腕表,平秋仿佛刚刚想起,“不好意思,我给忘了,我今晚值班,机构下课都得九点多了,可能送不了你,你不然自己——”   “我爸妈在闹离婚。”   平秋一愣:“闹离婚?”   “你也觉得搞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三十年都熬得过来,后面偏偏就处不下去了,不然我也不会突然就跑出来,”徐修远抽两张纸巾,低了头,按在额前,“我不想和他们要钱,住酒店住不了几天。”   平秋哪里不懂,但他犹豫着没有答应:“你跑出来,你爸妈知道吗?”   “知道。我哥也知道。”   “他们知道你来找我?”   “可能吧。”   怎麽会知道呢,平秋心想,要是真知道,哪里会放你过来。   然而明知道徐修远在撒谎,平秋却没有戳穿。距离和那边断了联系快有近四年,徐修远在平秋记忆里仍然是穿着不合身的小学校服,跟在他和徐瑞阳自行车后面疾跑的小男孩。   平秋自己是单亲,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当时徐瑞阳就拽着他的校服袖子说要把徐修远送给他,他做了六年的独生子,父母瞒着他怀了弟弟,徐瑞阳说他第一次看到徐修远,都有想过把他掳了丢去河边,随便谁路过了,捡走了事。   平秋没法理解他排斥同胞兄弟的心理,倒是刚好在门口偷听的徐修远冲进来,对着徐瑞阳的胳膊就是一口狠咬。徐瑞阳吃痛,用力推他的头,兄弟俩因此扭打成一团。平秋见状吓得抱着课本躲到一边,想想又把桌上立的两只外形相仿的水杯收到怀里捧着,直到徐瑞阳掐着徐修远的脖子把他关到门外,这场兄弟战争才彻底平息。   不管平秋要看他胳膊上的咬痕,徐瑞阳还趁机在他脸边亲了一口。平秋大惊失色,结巴着骂他耍流氓,徐瑞阳却反过来怪他靠得太近。平秋说不过他,反手就在他胳膊上多扇一掌,徐瑞阳疼得龇牙咧嘴,趴在他背上叫他混账东西。   后来两个人捧着补习用的课本,在徐瑞阳那张单人床上挤着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梦里有徐修远泄愤踹门的动静,徐瑞阳梦见自己把门打开,一把拎着徐修远的脖子将他丢在河边,任凭他哭天抢地,自己潇洒逃离。终于摆脱弟弟,回家路上是平秋踩着自行车在等,他不知道什麽时候也骑了车,在后面跟上平秋,两个人一起往前疾行,结果一个失误,一头栽倒在田里。   醒来后,徐瑞阳把梦复述给平秋听,平秋笑得停不了,说这梦或许哪天就真成了,到时候他一定要看他骑着自行车往田里滚。谁想房门一打开,好嘛,梦果然是假的,本来该被丢在河边的弟弟倚着门打瞌睡,这下跟着门往后仰,结结实实地躺倒在平秋脚边。   平秋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对着徐修远倒过来的脸笑,好像在笑他哭红的鼻子和眼睛,看起来是那麽滑稽又可怜。   嘱咐徐修远在办公室稍作休息,平秋在大厅的会客椅前接待来了解情况的家长学生。女同学背着帆布包坐在一边,没有发言的自由,全程只是家长口若悬河,就连平秋都少有插话的机会。他听了一番家长对孩子这次选择高复的不放心,刚要开口,家长却话锋一转,问起培训机构老师的资历情况。   “你们这里的老师学历都不差吧,那万一是假的,我女儿在这儿补习,那就是白补了对吧——你也是名牌学校毕业的哦?”   平秋笑笑:“我们这里的老师有以前在重高教书的,比如说十三中、外国语学校。还有是知名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像我们校长,您看这张,北大数学系毕业,两个副校长,复旦和同济,名头都是响当当的。”   家长半信半疑:“你们这里是正规的培训机构吧?我看开了也有几年了,到时候不会卷钱跑吧?”   “当然不会了,我们机构的招牌就是‘数学是王牌’,名号这几年也已经打出去了,不然您也不会找到我们这里来吧?学生交给我们,我们肯定是以提高成绩为目的,学生自己再努力,前途肯定光明。”   “你说呢?”   家长询问一边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同学,她却将脸一撇,沉着语气说:“我怎麽说重要吗?反正随便你们怎麽想,爱哪样哪样。”   眼见家长怒上脸来,巴掌一抬,平秋急忙去挡,手背因此被狠力抽了一记。清脆的声响引得大厅来往的学生老师都往这儿看。   手背浮起一道红印,平秋翻过手掌拉了一把家长的肘弯,缓和道:“有话好好说,别和孩子生气。”   可家长非但没有收敛怒气,反而拽着女同学肩上的帆布包,对平秋留下一句“微信聊”,直接拖了孩子出门。   丢下文件袋,平秋往前追两步。才要推门,前台女老师喊住他:“你追也没用,别管闲事了。”   平秋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打孩子?”   女老师说:“可能吧,我觉得那家长看起来就好凶,他女儿摆明了不乐意复读,他硬拖着人来,那也学不好啊。算了吧,别想了,他不是说还会跟你微信联系,到时候再说。”   毕竟是他人家务事,平秋没有插手的道理,反叫他又被女老师嘲笑一番老好人做派。对着微信添加好友的界面修改了备注,平秋径直往办公室去,抬头见里头有道身影,他吓了一跳,想起是徐修远,正坐在他的座位上摆弄手机。   平秋问道:“你饿不饿,前面有便利店,你要不然——”   “我拍下来了,”徐修远将手机推到平秋面前,“那个男的打人,我都拍下来了。”   “你看到了?”平秋看眼视频,拍摄视角是从他这间办公室望向会客椅那边。大概是因为离了有些距离的关系,徐修远拍摄时还特意拉近了镜头,导致平秋的脸有些模糊,但家长抽在他手上的动作却清晰可见。   徐修远说:“如果他女儿要告他家暴,这个视频也可以做证据。你要吗?”   平秋啼笑皆非:“怎麽就是家暴要证据了?你想太多了,没有那麽严重,家长和孩子有些冲突,这很正常。”   “正常吗?”徐修远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哥就说这不正常。”   平秋同样望着他,背在身后的手将拉门带了带,掩去外头嘈杂的声响,而让他反问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我其实想说,你来找我,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是。”   “那你问。”   “……”要问,徐修远却迟迟没有出声。他不过是和平秋对面站着,望得久了,他眼前的平秋突然变得扭曲起来,不断地往前冲、往下晃,等他定睛再看,原来平秋又成了倒挂的平秋,像他小时候倒在徐瑞阳的房门口,睁开眼就看到他的那时候一样——他眼里的平秋总是倒挂着。   平秋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徐修远质问。终于赶在他将开口前,徐修远说:“我饿了。”   “……你饿了?”平秋发愣。   “嗯,饿了,很饿,”徐修远点头,“所以你能请我吃碗面吗?”   说是想平秋请吃面,可等平秋准备把面钱转过来,徐修远却改口说他现在不吃,等平秋下班了再说。也不听平秋说他下班会很晚,徐修远只是坚持,怎麽都不肯撇下平秋单独去吃饭。   他们挤在办公室说话,大概给隔壁间听了闲话,和平秋赶上同一班的女老师过来告诉他,如果有事,他可以先下班。一边瞥着对坐在座位上的徐修远,她笑眯眯的:“你是秋老师朋友的弟弟啊,长得那麽帅,哥哥估计也不差吧。我还以为秋老师都没什麽朋友呢,平常也不见有人约他啊,连女朋友都不谈。”   平秋有些窘迫:“说这些干嘛。”   女老师笑他:“你脸红什麽,我们机构几个男老师,就你最开不得玩笑。行了,你今天早点下班吧,带弟弟去吃饭,我刚才听你们说打算去吃面?赶紧去吧,再晚都关店了。”   “那个学生——”   “知道,我会送他的,就师大附中那个对吧?”   “对,他回学校还要再上一节晚自习,”平秋说着站起身,“那我真走了?下次我补回来,让你早下班。”   女老师笑着扶住他的肩膀:“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平秋背着轻便的背包出来,臂弯挽着外套,给自行车解了锁,想起还有一个徐修远。他扶着车把,表情略有些为难地看着对方。徐修远也不说话,光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平秋放弃让他找辆共享单车的念头,两人肩并着肩,平秋推车,徐修远就在一侧跟着他走。   好在平秋住的地方离机构不算太远,过三个红绿灯就到。半路他找了间大排档,没有拉面,请徐修远退而求其次吃了锅粉丝煲,他自己就点一份小碗的馄饨,两人对坐在夏夜露天的折叠桌前,埋头吃得肚圆,还发了满后背的汗。   吃饱喝足回家去,平秋思考一路,终于决定把徐修远带回自己那儿暂住。也实在不是什麽好地方,自行车上锁停在居民楼楼底的空地,上楼时声控灯总不亮,徐修远打着手电筒给平秋看锁孔,家门一打开,按了墙边的开关,大灯却没反应。平秋让徐修远在原地站着别动,他踮着脚往厨房方向去,在那墙边摸着另一项开关,按一下再踮脚跑回来,这次再按玄关边的开关,大灯骤亮。   “这灯老毛病了,线连着同一根,有时候是不太灵敏。”平秋示意徐修远换鞋,弯腰打开鞋柜,里头摆着几双球鞋,和两双棕色皮鞋。   万幸拖鞋有两双,不至于叫徐修远得赤着脚。平秋将拖鞋递过去的时候似乎有些迟疑。徐修远问他怎麽了,他说没事,怕他不合脚而已。   换过鞋,徐修远往里面走了两步,同时快速扫过所有方向。客厅沙发收着晒干的衣裤,茶几摆着水杯和果脯,边上摊着两本夹了书签的大部头——他看得仔细,冷不防背后有人往前冲了一把。   徐修远条件反射抓住他胳膊,平秋满脸惊魂未定地仰脸看他:“我没站稳——谢谢啊。”   松开手,徐修远在平秋示意下往客厅沙发坐定。他将背包放在地上,随手翻了翻那两册书,没看几行字,平秋端着一杯水送来,小心放在徐修远的左手边。   “你还记得?”徐修远撑撑五指,“我喜欢用左手。”   平秋其实已经不记得了,假如不是先前吃面看他用左手拿筷,他大概这时候也会想当然地将水杯放去他的右手边。   奇怪的是徐家夫妇都是右撇子,倒是生的两个儿子都是用左手更多。徐瑞阳说徐修远小时候其实也不用左手,但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吃饭、写字都用起了左手,为此他爸妈还特意矫正过,奈何徐修远就是脾气倔,被逼急了就拖亲哥下水,叫着徐瑞阳都可以,他徐修远凭什麽不行。是以,徐瑞阳那时候总和平秋抱怨,说徐修远就是个小心眼的跟屁虫、学人精,他哥的什麽都是好的,他都要学,或是都要抢来。   对面是徐修远低着头慢慢翻书,平秋双腿并拢,坐在一侧的折叠椅上,腹里的话酝酿了千遍万遍,最终他道:“修远,是这样的,我这边虽然是一个人住的房子,但是地方的确不是很大——”   “我可以睡地上。”徐修远打断。   “我怎麽可能让你睡地上啊。”平秋轻声道。   “那我可以睡哪儿?”徐修远将书徐徐合拢,“你房间——”   话音未落,家门被咚咚敲响。   徐修远眼见平秋的神情由拘谨转为吃惊,如同面临某个谎言即将被戳破前的难堪场面,他嚯地站起身,迈出一步又回头看了眼徐修远,一张脸慢慢涨红,然后快步赶去家门口将门拉开。   “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今天回家得九十点钟了,还想去给你带份宵夜回来。我今晚在这儿睡行不行,我上班累死了,晚上想抱着你睡。”门口来人被鞋柜上方的绿植挡住面孔,徐修远只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是平秋被对方握住后颈在嘴唇亲了又亲。   对方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平秋张嘴却插不上话,这时被揉红了嘴扭过脸,也只能慌张又惊恐地望向徐修远。   这种神情似曾相识,早在当年徐修远跟在父母背后,亲眼撞破平秋和徐瑞阳赤身裸体地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他就见过。   徐修远慢慢从沙发前站起身,心想:平秋又在撒谎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了,平秋攻。   希望留言和海星多多,提前感谢! 第二章   路洋人高马大,目前在市里一家健身房做私教,身型虽说没有虎背熊腰那样夸张,但对比平秋,他确实显得健壮许多。嘴里求着今晚留宿,他一边又向平秋身上倒,右手往衣摆底下钻,只当平秋的抗拒是因为惯常的羞怯和放不开。还耍着平秋玩,见他每要张嘴,路洋就往他嘴上啄一口,就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直至余光瞥见客厅有身影,路洋条件反射往左侧了半步。和徐修远彼此防备地对视两秒,他扭向平秋问:“这谁啊?”   平秋面色由红转白,在徐修远面前和人亲热而导致的强烈的羞耻致使他的肩膀在微微打颤:“我一个弟弟。”   “你弟弟?”路洋反问,“你不是没有亲人吗?”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也算是他弟弟,”徐修远走近来,将对方从头到脚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你好,我姓徐。你是?”   “他姓路,是我,是我一个朋友。”平秋抢白,在路洋投来疑问的一眼时刻意避开。他紧盯鞋柜被剐蹭得露了白的一角,终于抢断在徐修远再度开口之前,借口将路洋推去门外:“修远,你回去坐,我们说两句话。”   路洋一直被平秋推去一楼。声控灯仍旧打不着,平秋刚下最后一级台阶就让路洋反客为主,他被拽着手腕拉进黑黢黢的楼底。路洋手劲大,平秋被他一推,后背撞在那辆上锁的自行车上。   他们各有脾气,都等着对方先解释,因此短时间内居然没有人打破寂静。路洋是困惑又生气,平秋则是后怕又生气,他们双双掩在黑暗当中,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究竟写的的哪种情绪。   到后来,还是平秋先开的口:“对不起。”   路洋冷嘲:“对不起什麽?”   “我不该说我们是朋友,是因为刚才太尴尬了,我一直推你,你也感觉不到——我给你发过消息了,我说我家里有朋友过来,你可能不方便,但是你一直没有回我——”   “那人到底是谁?”   “他只是我一个弟弟。”   “你确定?”路洋伸手将平秋从黑影里往外拽了些。楼道大门没有关严,外面的路灯照得平秋露出下半张脸,嘴唇还在细微地颤抖。   见平秋竟然紧张成这样,路洋心一软,尤其在平秋上半身突然往前倒了倒,他发现他的眼里居然充着眼泪,原来涌在嘴边的质问自动降为一句有气无力的控诉:“你骗我。”   “……他真的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那个朋友和我是初中同学,我们玩得很好,但是后来,后来我出来念书,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路洋顿悟:“你是说,你以前那些事情,你那个朋友,还有上面那个弟弟,他们都知道?”   平秋擦把眼睛:“嗯。”   “既然都知道了,你刚才为什麽要撒谎?”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要这麽说,真的对不起,”平秋伸手抱住他的腰,嘴唇贴在他的肩头亲了亲,重复道,“对不起,你别生气。”   路洋没有说话。他想起平秋曾经和他坦白过自己因为性向出格,在家乡遭过非议;再想确实是自己进门不看情况,抓了平秋就亲热在先,平秋脸皮薄,出了洋相难免恼火。这样一错抵一错,索性各退一步。   想着,路洋用力回搂平秋,双手按在他臀部拍了两下。   平秋又羞又恼,知道他不气了,赶忙用手臂在彼此之间挡开距离,想起正事来:“修远可能要在我这儿住几天。你如果找我,我们电话联系吧,你就尽量少来这儿,行吗?”   路洋拧眉:“为什麽?你家里住个弟弟,连男朋友都不能来这儿了?”   平秋哄着:“修远年纪还小,他是家里出了事才想起找我的,他家里很看重他,过几天他还要报志愿,我估计他爸妈很快就会催他回去。你就等几天,等他走了你再过来。”   “几天是多少天?”路洋掐他的脸,情人间的打情骂俏,“要是他真的赖上你,不走了怎麽办?”   “不会的。”   “你保证?”   “我保证。”平秋在脸边竖起三指。   “行吧,等他走了我再收拾你,”路洋低笑着往他后臀又拍两掌,随后大力咬住他的嘴唇,含糊不清道,“现在先亲会儿。”   平秋的上半身被他压得直往后倒,一时间也忘了情,双臂不由自主地环住路洋的脖子。两人在黑黢黢的楼道里吻得水声渍渍,难舍难分。   亲热够了,平秋送路洋出楼道,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电摩。路洋那辆大众前段时间借给同事开两回出了事故,现在还在车管所没提回来,他家离上班地方又稍稍有点远,平秋就把自己代步的小电摩借给他用,自己搬出以前买的自行车骑着上下班,顺便锻炼身体。   路洋戴上头盔发动车,忽然招近平秋,又将刚才亲热间隙叮嘱他的话重复一遍:“别随便相信任何人,懂不懂?谁知道你这个朋友弟弟怎麽突然就跑来找你了,家里的钱随身放,留点心。”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平常多长两个心眼,不要谁贴上来你都信,谨慎一点才能防患于未然。”   “知道了。”话是应着,平秋心里还有些抗议,本能地不愿相信徐修远会是路洋嘴里居心叵测的那类人,但也记得今天是他先叫路洋心里不平衡了,他补偿性地将自己放得很低,路洋说什麽都愿意应上一句。   送走男友,平秋在楼底路边叫风吹着发了会儿呆。倏忽想起家里还等着一个徐修远,他慌慌张张跑进楼里,谁想才过拐口,就见徐修远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身影逆着光,也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平秋轻声问着:“你怎麽下来了?”   徐修远接得很快,而且语气如常:“看你很久没有回来,下来找你。”   “起来吧,坐这儿脏不脏啊,”平秋靠近一些,在徐修远因为腿麻而身形摇晃时拢了他一下,“怎麽了?”   “腿麻,”徐修远单手揽住平秋的脖子,“你扶我一下。”   平秋哦哦应着,积极将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抓稳,同时努力顶起肩膀,试图带着徐修远走。没过两级台阶,他握在徐修远腕边的手突然反被抓住。   徐修远低下头,平秋这才发现他们靠得很近,假设放在一对异性之间,这已经远远超过调情暧昧的距离,何况于他而言,徐修远的性别正如一位男性之于一位女性。是以,他下意识想要退开一些,但徐修远追上来,侧脸贴在他的太阳穴边,低声说:“别动,劲反上来了。”   于是平秋当真动也不敢动地站着,半天才问:“好了吗?还能走吗?”   徐修远抓他的手猛地收紧,半天吐出口气,往前伸伸腿:“好了。”   平秋才要放下他的胳膊,徐修远先一步抬手在他脸边抹了抹,说是一道黑色水笔的印子。   “啊?”平秋听闻忙摸摸脸颊,又用衣袖蹭了蹭,仰着脸问,“现在还有吗?”   “没了,”徐修远盯着他发红的嘴唇说,“很干净。”   再回到家,平秋在门口换鞋,发现徐修远的鞋子就堂而皇之地放在毯子边,路洋性急进门,竟然连低头看一眼都懒得,否则也不会闹出这样难堪的后果叫他收场。   好在徐修远似乎并没有很好奇,也不问平秋刚才那人是谁,他只是取了放在沙发边的背包,取出换洗衣物,然后问平秋可不可以先去洗澡。   平秋被他的若无其事给弄糊涂了,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忙喊住他:“其实刚才那个人,他真的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很好的那种。”   “我知道,”徐修远看着他,“你讲过了,他是你朋友。”   “对,我讲过了。”平秋讷讷道。   “那我先洗澡?”徐修远将浴室灯打开,扫了一眼洗手台,他转头说,“两份牙刷?”   听闻,平秋急忙上前,将路洋偶尔留宿准备的那份洗漱用品清出来。洗手台前只有一层木架,他犹豫一会儿,放路洋这份回卧室,一会儿又跑来取出新的牙具给徐修远。   徐修远接过说谢谢,关门前仿佛随口说着:“你以前用的那份还在我家放着。”   平秋没有听清:“啊?”   徐修远却对他露出重逢后的第一个笑来:“是我捡回来的。”   浴室有水声,平秋抱着电脑在客厅给今天报名的学生录入信息,偶尔分神注意浴室里徐修远的动静。他一心两用,学生的资料连连输错,索性暂停喝口水。冷水往肚子里灌,叫他原本就鼓囊囊的肚皮这下更是突起一点。他拎着衣摆往后收紧,汗衫底下的小腹果然微微隆起,从侧面看,好像怀孕初期的弧度。   横向对比同龄的同性,平秋骨架小了点,但也只是看着瘦,因为不常运动,他腰间还有一圈捏着软乎乎的肉。   平秋算过,自从他和路洋谈恋爱这大半年来,他身上多的那几斤肉基本都是路洋给喂出来的。路洋年长他三岁,体校毕业,早年进过国家队,因为腰部受伤才不得不退役,后来被朋友介绍去健身房当私教。他吃得多也运动得多,身上那层肌肉非常漂亮。平秋很羡慕,也被激起过去健身房跑个一小时的豪情壮志,但最后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其中最长记录坚持了三天。为此路洋常常笑他只有眼馋嘴馋的份,还觉得他们俩能看对眼纯粹是因为平秋见色起意,难得来一次健身房就相中他,可惜胆子比老鼠还小,到头来还得是路洋在眉来眼去的第三天上更衣室堵门,问他为什麽总是偷看。   牙齿磕在杯壁的声音很清脆,平秋抱着空水杯发呆。想到路洋,他快步走回客厅拿手机,果不其然,路洋发了十多条消息问他睡了没有。他才要回复,徐修远湿着头发走来,问他吹风机在哪儿。   等给徐修远解决吹发、洗漱和整理被褥的问题,平秋两手叉腰在原地转两圈,总觉得自己忘了什麽事。徐修远跟在后面,将额前的头发随意地往脑后一捋,问他:“我睡地上?”   平秋摇头:“我睡地上吧,给你换了新床单,你将就一下。”   “不用,床太软了,我习惯睡硬床板,”说着,徐修远不管平秋阻止,径直铺开折叠的毛毯,光脚踩上竹席,“其实我以为你会把地铺打在客厅的。”   “……客厅没有空调,很热的。”   “我知道,我喜欢睡这儿,”徐修远抬头看他,“你去洗澡吗?”   “哦,就去了。”   浴室里还热气蒸腾,平秋将换下的脏衣服丢进洗衣篮。正弯腰脱掉内裤,他猛然回头望去墙边的塑料钩子,上面挂着一件干净内裤,是上回路洋来这儿留宿忘记带走的,颜色很花里胡哨,和平秋以往的审美大相径庭。   他欲盖弥彰地将内裤收下来塞进抽屉,再扫视一番空间逼仄的浴室,确定再没有路洋的东西留着才松口气,然后站进莲蓬头底下,热水冲得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为了避免尴尬,平秋特意在洗澡后连带着将脏衣服都洗了。脚边的洗衣篮里还有徐修远换下的衣服,他没敢多看,匆匆带着湿衣去阳台晾晒。路过客厅,手机刚巧叮的一声提示收到消息,他将衣服挂上晒衣架,没来得及拿手机,卧室有徐修远的声音,在问他洗衣液放哪儿了。   “在浴室,我拿进去了。”   平秋连忙赶过去,徐修远穿着拖鞋弯腰在洗衣服,浴室门半开着,他很高,站在那儿显得很不适。   “房子太小了,不方便加洗衣机,所以衣服都是我自己手洗的。”平秋没由来的感到局促,仿佛被徐修远看穿了他生活上的窘迫。   “我住校的时候都是手洗衣服,习惯了。”徐修远说。   “你高中在哪儿念的?也是一中吗?”   “嗯,班主任是刘光明。”   “刘光明?”平秋眼睛微微睁大,“是我认识的那个刘光明吗?我高中班主任也是他,是教数学的对吗?”   “是他。”   “真的啊?那好巧,没想到我们高中班主任居然是同一个。我记得他带我们班的时候经常说他可能下一届就不教了,说是要去教育局上班,结果说了好几年,还是没去。”   “他也经常跟我们这麽说。”   “真的啊?”平秋笑着倚在墙边,“那我看他是吹牛了。”   “你没有回去看过,学校百名榜上现在还有你的名字,但是你那次好像考得不太好,只有五十多名。”徐修远侧头看了他一眼。   “什麽百名榜?”   “小礼堂前面楼梯下来,上教学楼的那段路边上,应该是你们高三一模的排名。”   “小礼堂,教学楼,”平秋努力思索,“哦,我记起来了,应该是一模考,那次我确实考得不太好。其实一模之后,我都不太稳定,所以最后也考砸了。”   “你报的第一志愿,我记得和我哥同城。”   平秋不自觉站直身体,腰背挺了挺:“是吗?我不记得了。”   “他成绩没你好,就算你初中给他补习,他后来还是擦线进的普高。每次周六放学,我就在公交站等你们,我那时候特别好奇,你们学校不一样,为什麽总是一起上放学,好像是从小学就开始了,”徐修远问,“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好久以前的事了,确实记不清楚了。”平秋口舌干燥。   “也是。”徐修远没再往下细问。   晾晒完衣服,徐修远转回卧室。平秋正在拉窗帘,踮着脚去碰上面挂的塑料蜻蜓,拉着它的翅膀摆摆正。他的睡衣好像短了一码,抬手的姿势使得腰部露出来,他没察觉,还倒退一步仰头检查情况,听到窸窣的声响,回头才见徐修远进了被窝。   平秋要他先睡:“我还有一点工作没做完。”   “多少?”徐修远问。   “也不是很多,一会儿就好了,”平秋转念一想,“对了,我明天要上班,你打算怎麽办?”   “全天的班?”   “差不多算全天吧,我早上八点打卡,五点下班,晚上不值班。”   “那我自己出去,下班来找你。”   “好,可以,”平秋点头,“你自己出去要注意安全,钱要贴身放,不要丢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徐修远胳膊交叉放在脑后,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知道。”   特意给他关了灯,平秋回到客厅继续往系统录学生信息。对着电脑忙活一通,他打声哈欠,将倒扣的手机转到手心,这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耗完电,关了机。   看眼钟表,距离徐修远睡下不过半个钟头,平秋爬上沙发将双腿收在胸前,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房间拿充电线。   老实说,面对徐修远,他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这时盘算着万一人家没睡着,他贸贸然闯进去,大概就要吵着他;可真要两人一床一地铺地躺着,无论说不说话都要尴尬。   平秋直觉徐修远长大之后变得有些尖锐了,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他记忆里的徐修远和现在很不一样。   徐修远之前提起他总在周六那天去公交站接平秋和徐瑞阳,平秋说谎了,他其实还记得,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和徐瑞阳虽然考去不同的高中,但感情很稳定,每周上下学必然是一起的。平秋为了和他常联系,偷偷存钱买了一只国产杂牌的智能手机,两人只要一有空就会互相发消息,有时是抱怨学校伙食太差,有时是说上课上得头昏脑涨,还有时只是戴着耳机通无声的电话,平秋喜欢听他的呼吸声,徐瑞阳就笑他睡熟了还会打小声的呼噜。他们瞒着所有人谈恋爱,唯一知情的是当时在念小学的徐修远。   平秋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初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两边是发黄的稻草田,风很大,摇得世界万物都在哗啦啦地尖叫。平秋第一次被人亲嘴,紧张得连自行车的脚踏板都踩不准,眼睛也睁不开,不敢相信徐瑞阳对他居然是相同的心意。他们隔着彼此的自行车吻在一起,脖子都伸得长长的,平秋在徐瑞阳将舌头伸进来的瞬间松了车把,车身往旁边倾倒,他被带得脱离徐瑞阳的搂抱,于是坐地呆呆地望着他,彼此都不清楚这个情急的吻究竟代表什麽意思。   直至风里传来声音,徐修远背着书包追在后面,一张脸因为剧烈跑动而发红,他也不叫他们等一等,只是埋头在追。平秋两眼发直地看着徐瑞阳,看到他笑得那麽狡猾,心里那锅晃荡的糖水总算倾过来了,浇了一整锅。   后来他们彼此喜欢得最疯的时候,甚至会搪塞过徐家父母说是补习,却在徐瑞阳的单人床上搂抱着翻滚。他们发疯地接吻,发疯地互相抚摸,却也能在徐修远来敲门的时候飞快地离开对方的身体,端坐在桌前继续假模假样。   平秋那时候以为他和徐瑞阳永远都不会分开。   黑夜寂静,门口再度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平秋猝然惊醒,扶了扶发麻的右臂,轻手轻脚地赶去开门,没想到外头那人还是路洋。   “给你买了宵夜。”见屋里灭着大灯,路洋猜到客人是睡了,于是压低声音对平秋说。   “都和你说我吃过了,”平秋用气声答,“买了浪费。”   “谁让你有时候没吃过都骗我说吃过了?”路洋趁机在他脸侧亲了亲,“洗澡了?”   “准备睡了。”平秋习惯性弯腰帮他取拖鞋,动作又即刻顿住,“你的拖鞋给修远穿了,要不——你别进来了?”   路洋瞪他:“我给你送宵夜,你就这麽对我啊?”   平秋笑了笑:“我说真的。你把东西给我吧,我放冰箱明天吃。今天真的太晚了,你回去让小周他们都赶紧回家吧,别拉着他们续摊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啊。”   “我知道我知道。”路洋答得敷衍,见平秋穿的圆领睡衣,一截脖子又细又长,他一时酒意上头,趁平秋转身将塑料袋放到饭桌的瞬间靠上去,双手揉捏他的后臀,嘴唇挨着脖颈用力地吮,得到平秋奋力抗拒后更是变本加厉,而直接将平秋翻过来,手掐着他的嘴唇迫使他张嘴,大拇指和食指卡在他的嘴边,无名指则伸进他的嘴里搅弄舌头。   平秋知道他撒酒疯,生怕惊醒卧室里的徐修远,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只好交叉双手抚在路洋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同时凑在他耳边小声地劝:“你别这样,家里有人——你别这样——都说了别这样!”   被推得手一松,路洋往后踉跄两步。大力拍拍额头,见对面平秋从饭桌上下来,两颊通红,单手抓着掉在肩头下的衣领,他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事,过会儿伸手摸摸平秋的大腿,见他不抗拒才往上抱。   “对不起,我喝多了,又太想你了,”路洋在他颈侧讨饶地吻了吻,“你说我们都多久没做了?我想你才控制不住,下次不敢了——行了,我都道歉了,你别绷着脸,难不难看。”   平秋的目光始终在卧室门和路洋脸上来回:“你道歉有用吗?好多次我说我不想弄,你非要弄,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我知道了,对不起,我都改,下次肯定不乱弄你了,行不行?”   “我不信你。”   “啊,那我要怎麽说?”路洋见平秋表情有松动,故意逗他,“下次我把我自己捆了,跪着让你爽一次?你喜欢这样?”   “你别乱说。”平秋面红耳赤,手按在他胸口用力推了一把。惊觉自己这声音量过高,他压低声音道:“赶紧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不生气了?”   “……不生气。”   “那你亲我一个。”   路洋故意讨吻,平秋又气又想笑,但还是在他嘴边碰了碰。   在窗边望着路洋被楼底久等的同事接上车,路洋又突然从另一边车门跳下来,仰头对着平秋在头顶比了一个老土的心,同事被逗得哈哈大笑,一左一后将他重新架上车。平秋觉得他肉麻,但心里还是甜蜜,尽管这种柔情蜜意有时更像一种自我慰藉,但路洋的赤诚和对待这段感情的认真,都让平秋偶尔会觉得,和他在一起一辈子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折腾这点时间,平秋在进卧室前又用毛巾将颈间的酒气擦了擦。放轻动作上了床,他探头看了眼徐修远,见他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大概是真的睡着了,这下总算放下心来,双手交叠放在腹前,也闭上眼睛。   冷不丁有人出声:“他叫什麽名字?”   平秋惊得一抖:“……你没睡着?”   “刚才外面有声音,醒了一会儿。”徐修远语气听不出异常。   “……我朋友过来给我送宵夜。”   “他姓路?哪个路?”   “道路的路,他叫路洋。”   “哪个洋,徐瑞阳的阳吗?”   “……”   “不是?那是哪个洋?”   平秋呆呆的,半天才说:“是海洋的洋——你为什麽总要提到你哥?”   “我哥?”徐修远在翻身,声音离得平秋愈发的近,“因为我跟你所有的记忆里都有他,不说他,我不知道和你还有什麽话能说。”   “不是非要说从前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你哥哥也有好几年没见,说不定你现在和他说起我,他连我是谁都忘了。”   “是吗?”徐修远发出声哼笑,“好像不是。”   后来不知道闲聊多久,平秋迷迷糊糊地睡着,朦胧间似乎有人上了半边床。他连梦里都不想给他人制造麻烦,于是自动地往旁边翻滚半圈,又因为习惯了仰躺的睡姿而重新调整身体,这导致他就挨在床沿睡,身侧留了大半的空位给徐修远。   但徐修远只是侧躺在他身边,双手双脚都放得规规矩矩的,只在许久之后,才伸手碰了碰平秋的嘴唇。   他见过平秋吻徐瑞阳的样子,也见过他被路洋按在饭桌上亲吻,甚至觉得平秋在这一个又一个的吻里被拆成了千份万份,而他徐修远就仿佛是有着变态收集癖的黄雀,不远不近地跟在这群蝉和螳螂的背后——他的目标是从所有人手里收集一个完整的平秋。   下到地铺之前,徐修远支起上半身,却在靠近平秋嘴唇只离几公分的距离停住。他无声地一笑,伸手扯了扯平秋额前的碎发,而后在他肩头轻轻一吻,接着灵活且迅速地翻下了床。   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一亮,徐瑞阳微信问他睡了没有,徐修远没有回复。过会儿,徐瑞阳又问他现在到底在哪儿,这次徐修远按灭了屏幕。   作者有话说:   或许《半树春》可以让我体验到评论数超过收藏数的快乐(。   如果方便,请多多评论,感谢! 第三章   早晨梦醒,平秋翻身望去窗帘方向,迷迷糊糊想着天亮了,眼皮又沉甸甸地合上。没过半分钟,他突地坐起身,往床头柜一阵乱摸索找到手机,确定时间不算太晚,只晚了通常起床洗漱的时间三五分钟,这才长松口气,摸摸脸颊,下床走出房间。   厨房有响动,平秋晨起思绪还没彻底归位,靠近了才发现是徐修远正倚着冰箱吃早饭。他单手捧着一本掌心大小的作家手记在看,另一手握着吃了一半的糯米烧麦,扭头见平秋站在那儿,他将书合了递过去:“不好意思,拿了你的书看。”   “没关系,你要看就看,不用特意和我说,”平秋扫了眼饭桌,“你出去买早饭了?”   “昨晚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外面有早餐摊。”   “你买早饭,那你几点起床的?”平秋有些难为情,“我都没有听到声音,是不是起得很早?麻烦你了。”   徐修远似乎对他的羞愧不以为意,反倒提醒他时间紧张。平秋听闻赶忙趿着拖鞋进浴室洗漱换衣,赶在十分钟内背包出发。在门口换鞋,徐修远将打包的早饭递给他,平秋道谢,却见他也跟着换鞋准备出门,但问他去哪儿,徐修远说不知道,等出门再看。   楼底有随停的共享单车,徐修远骑得很快很稳,平秋跟在后面,时而提醒他下个路口该左转或右转。将过第三个红绿灯,徐修远说他要换方向了,平秋目送他先过人行道离开,而后右行前往机构。在楼下停了车,看时间还剩七八分钟,他又小跑去便利店打了杯芝麻豆浆,再往回走打卡,时间刚刚好。   多数情况下,工作日期间,老师补课都集中在下午两点之后,上午不会有太多学生,倒是有时会有零星几位学生过来自习。早晨清闲,平秋坐在前台吃早饭,糯米烧麦放凉了,压着豆浆下肚,口感更加一般。他边用电脑边进食,有些噎着,打了两下嗝。   过会儿收到学生程子农发来的消息,他想平秋替他打一份别的地区的模拟卷,说是题目不错,学校老师拿过例题。平秋接收过文件,等在打印机旁。手机接连叮两声,徐修远和路洋像说好了似的前后紧着传消息过来,一个报告行程在图书馆看书,另一个问平秋起床没有。   平秋先回复徐修远,想着,给他转去两百块钱。徐修远回了个问号,他在底下接道:不要忘了吃中饭,你还可以买些书回来。   随手点着聊天框上下滑动,平秋发现他们今天之前的聊天内容都被标注时间的横条切得很割裂,多数情况是徐修远在节日前后传来单调的节日祝福,平秋的回应同样冷冰冰,只在徐修远每年祝他生日快乐的那条下,会礼貌性地多加一个拥抱的表情。因此当昨天,几年不见的徐修远突然出现,平秋虽说惊讶,但万幸没有表现出太过伤人的陌生感。   至于徐瑞阳的联系方式,平秋早在两人分开之后就删得一干二净,就连前年他结婚的消息,平秋也是从徐修远常年不更新的朋友圈里发现的。   再退出聊天框,路洋那边因为平秋久没回复,又发了几条消息过来:我今天三点往后都没课,晚上接你吃饭?   平秋有些犹豫,转念想起徐修远过后也会过来,就问能不能带他一起。路洋倒是爽快地应了,只说让平秋傍晚等在门口就行。   今天天气很好,日头耀眼,徐修远闲逛商场时买了顶黑色棒球帽,戴着好遮阳。他在图书馆吹了两个钟头的冷风,再沿着导航一路往回走,脚底影子时长时短,兜里的手机也总是叮叮当当地响。   徐瑞阳显然是受了父母之托,转而来向徐修远施压。他们父母闹离婚不假,但徐修远落跑的原因远不止于此,甚至他上火车的前一晚还和徐瑞阳动了手。   兄弟俩都是狠手,徐修远骑着徐瑞阳冲他的面部用力挥拳,拳头砸肉的声响叫人牙酸,后来徐瑞阳筋疲力竭地倒在原地,四肢大敞,对着黑漆漆的夜色大口地喘息。喘着喘着他笑起来,胸腔像拉紧的风箱似的鼓动。夜风将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听得徐修远由单膝跪地的姿势慢慢起身,跨出一步,脚踝又给抓住了。他低头看着徐瑞阳那张青肿渗血的脸,看着他那麽嫉妒地回望他,一种类于大仇得报的快感让徐修远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哪怕是徐瑞阳诅咒他“迟早会后悔”的话也让他生不出一点半点的畏惧。最后,是徐修远一脚踢开他,而徐瑞阳翻滚半圈,仰躺着嗬嗬地笑。   过了人行道,徐修远再一次将徐瑞阳的聊天框从列表当中删除。   程子农是下午两点钟过来的,当时平秋正帮一位女同学找试卷,他背着书包一声不吭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浑身湿淋淋的,面上显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平秋见状赶忙将整包纸巾递给他,送走女同学后将办公室门关上,还没转身,背后突然有人拥上来,沾水的手臂横在腰间,还有越收越紧的架势,这叫平秋吓得耸起肩膀,下一秒用力挣脱。   他满脸难掩的惊愕,质问的话却在看到程子农发红的双眼时打了转:“……你怎麽了?”   程子农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秋老师,你帮帮我。”   “帮你什麽,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学校上课,为什麽突然跑过来?是学校那边有什麽问题吗?”   程子农却光是盯着他看,看得平秋忍不住摸摸脸,以为是自己无意中出了丑态,下意识将脸往旁边侧了侧,说话音量也自动放低:“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不要。”   “但是你现在这样——你要在这边自习吗?你的课还没排出来,今天老师都是满课。”   “我想在这里睡会儿觉。”   “在这儿吗?”   程子农说是,平秋没办法,将自己那张转椅位置调低。看程子农浑身湿透,他办公室没有衣服,倒是备了一件春秋的薄外套。衣服借他,原本是想让他把外套穿在外面,没想到程子农直接撩起校服短袖。   平秋连忙转过身,挡在玻璃拉门前替他做遮挡,直到程子农慢吞吞地说好了。再一看,他外套拉链拉在半截,脖子和大半的胸口都露着。平秋觉得有些好笑,指指脖颈告诉他:“拉到这儿。”   程子农没有听懂:“拉什麽?”   平秋只好亲自上手,一直将外套拉链拽到他下巴:“你刚才不冷吗?”   程子农忽然握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说:“老师,你后背也湿了。对不起,是我刚才碰到你弄的。”   难怪后背有些凉意。平秋不自在地扭扭肩膀,衣服湿透的部分时而贴着皮肤,时而又错开。他说:“没事,我擦擦就好了。那你休息,我不打扰你。”   “你会给我妈妈打电话吗?”见他要走,程子农急声问。   “你不想打吗?今天的事,你不想告诉我,连你妈妈也不想说吗?”   “不想,”程子农摇头,“如果我想说,我一定先告诉你。”   平秋为他话里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而赧然,或许还有些担心程子农过后会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借故出去一趟,等再回来,程子农已经靠在转椅里睡着。他放轻动作,将文件都收进透明袋。弯腰的姿势使得后背半湿的衣服贴着肉,见程子农确实呼吸平稳,平秋抽两张纸巾,以面对拉门、背对程子农的站位,将纸巾伸进衣服擦后背。   衣服很潮,贴着总是难受,平秋把衣服拉得很高,纸巾上下地蹭,又掖进衣服里按压吸潮。他做得专心,一面观察着门外是否有人走过。而程子农在背后,将平秋裸露的腰腹尽收眼底。   距离五点下班还差几分钟,平秋在前台给程子农订试卷。说话间,程子农弯腰靠得很近,平秋有些不自在,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借取东西的姿势往旁边侧,余光见程子农忽然伸出手,他下意识躲避,谁知程子农只是想拿桌上笔筒里的水笔给试卷写名。   程子农写字很仔细,字也从来都写得小小窄窄的,而且他喜欢将标记做在纸的左上方,平秋好多回都险些漏过。他替程子农将记完名的试卷叠齐,再送了他一个绿色的书夹。头顶忽地有阴影,一抬头,徐修远戴着顶棒球帽站着,一张脸晒得略微发红。   看眼时间,平秋将试卷交给程子农:“答案都给你订在后面了,你做起来很方便。那就这样,你如果还有问题再找我吧,可以吗?”   程子农点头:“好,谢谢秋老师。”   平秋笑笑,小声让徐修远在这儿稍等一等,他上大办公室和值班的女老师说一声就走。过会儿,他拎着背包出来,徐修远将手里提的纸袋递给他,平秋问是什麽,打开一看,居然是顶白色棒球帽。   他惊讶:“你去买东西,还给我买了一份?谢谢啊。”   话音刚落,一辆银色奥迪停在路边。副驾驶降下车窗,路洋在招手。平秋拉着徐修远的小臂走去,背后有程子农叫老师再见,平秋回头冲他摇摇胳膊。近了车看驾驶座,坐的果然路洋的同事兼兄弟周川。   平秋向周川打招呼,同时拉开车后座的车门,要徐修远先往里坐。   徐修远不动,只是看着他。平秋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忘记提前征求徐修远的意见,当下潦草地补救:“我们晚上准备去吃火锅,离家很近,吃完就回家。我上班忙忘了,本来是想问你的——那你去吗?”   路洋在副驾驶探出头,顺手将平秋往他那儿拽了拽以躲避背后疾驰而过的小电摩,一边问:“走不走了?”   “你去吗?”平秋问。   “去。”徐修远看一眼路洋虚虚握在平秋腕间的手,应了。   周川驾车快而稳,向来充当他们一众朋友出行时固定的司机。徐修远坐在车后座的另半边,听着他们三人谈火锅、谈工作,又谈前段时间大家结伴出行的郊游,桩桩件件都和他无关。他还在后视镜里发现路洋总往这儿打量的目光。   偷看被抓包,路洋丝毫不羞愧,而在徐修远看过来后自然地挪开视线,望向前方。   然而平秋就没有那麽好受。周川车里放着两种气味浓郁的车载香薰,他闻久了有些头晕想吐,本来还能和前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后来干脆趴在车窗边呼吸新鲜空气,胃部仍旧是阵阵翻滚。   他趴在窗边的时间有些久,徐修远见他后背偶尔抽动,肩膀像在打颤,便移动位置想要看看仔细。风把平秋脸侧的头发吹得乱飞,徐修远顺手捋了捋他耳边的头发:“你不舒服?”   平秋拧眉点点头:“稍微有一点。”   前面路洋听见动静,回过头:“怎麽了?”   摆摆手示意小事,平秋侧过脸,左边脸颊贴在手背,半闭着眼有气无力道:“晕车。”   “你怎麽晕车了?”路洋问,“是不是车里味道太重了?”   “我车里?”周川将天窗打开,“这样好一点吗?”   “没事,味道稍微有点重而已,反正快到了,没事。”平秋难受得不想睁眼,发觉后背有手在轻轻地抚弄,隔着单薄的汗衫有些痒,他睁眼一看,徐修远挨着他,低声说话时有股很重的葡萄味。   他喜欢葡萄的味道,忽略徐修远问他好受些没有,就侧着半边脸问:“你是不是吃了葡萄味的东西?”   “路上新店做活动,普通色素糖,他们送了我几颗。你要吃吗?”徐修远问。   “不要,”平秋笑着闭上眼,“吃糖要牙痛,我不吃。”   “平秋。”   “啊?”跟着扭向副驾驶,路洋探着半边脸问他能不能坚持,平秋笑笑,“下次我就不坐周川的车了,我宁愿自己走路过去。”   周川抗议:“我顺路载你们过去,现在还算我的错了?”   平秋靠着车窗直笑,前面是路洋递了瓶矿泉水过来,背后是徐修远的手掌在缓慢地上下轻抚。他舒服到忘记这样的姿势实在有些越线,特意将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徐修远,问他要不要。徐修远这时和他坐得很近,腿靠着腿,肩挨着肩。他没有接水,平秋也不想喝,就将水瓶塞进背包,继续趴回窗边。   窗外风很大,吹得他额前的头发一直往后跑。   这边的火锅店,平秋和路洋常来。周川将他们一行三人放在路边后驱车离开。徐修远走去一边扔垃圾,转头发现路洋趁机搂了一下平秋的后腰。而平秋惊慌地推他一把,看神情像在怪他动手动脚,见徐修远过来,他故意远离路洋,绕到徐修远的另一边去。   路洋这人说话做事总有些不着调,放在恋爱相处姑且能算作情趣,但他不顾场合状况总要贴着平秋的习惯却叫平秋有些烦恼,尤其现在多了徐修远,平秋极力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多一点稳重,却屡屡因为路洋的作弄而险些功亏一篑。   进店入座,平秋轻轻踢了脚紧贴着自己落座的路洋,下巴往对面一点,示意他往那儿坐。   路洋不大乐意:“怎麽不是他坐?”   徐修远走在最后,听闻看了眼平秋。虽说没有发表意见,但他显然是想和平秋坐一边的。就连以前平秋和徐瑞阳借口带着徐修远出门买书,实则约会,徐修远都习惯和平秋坐一头,徐瑞阳对着平秋坐在另一头,现在不过是徐瑞阳换成了路洋,徐修远照旧和平秋并肩坐。   “你坐那边吧。”平秋强调,又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路洋的鞋侧。   路洋瞥他一眼:“行吧。”   平秋坐里位,让徐修远过来:“你想吃什麽,随便点,今天我请客。”   “我都可以。”   “没有‘都可以’,”平秋将菜单翻开,“你放心点,我钱带够了。”   路洋也搭腔:“点吧,不够我这儿还有。”   徐修远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那我随便点了?”   平秋没发现他冲路洋说话,一边收拾调酱汁的碗碟,一边还在大力地点头:“点吧。”   吃着饭,桌上热气腾腾,平秋胃口一般,全程就看路洋大快朵颐,偶尔帮徐修远烫菜。他拿着勺子这边捞捞给路洋,那边舀一把给徐修远,还总以为徐修远吃得不多是因为不太适应,于是主动帮他招呼,叫徐修远的碗里都堆起一块小山包。   “对了,我听平秋说,你今天高考啊,那差不多是十八,还是十七?”路洋先开话匣。   “十八。”徐修远说。   “哦,那你们高考成绩出来了吗?你考得怎麽样?”路洋随口问着,没料到桌子底下挨了一脚,抬头是平秋皱皱眉,似乎对他的提问不大满意。他摸不着头脑,用嘴型无声地反问:干嘛?   平秋气他迟钝,转移话题道:“修远,你今天去哪儿玩的?”   “不知道,随便走走——还去了一趟四中。”   “四中?”平秋惊讶,“我们对面的高中园区吗?你怎麽进去的,他们应该不放人啊。”   “我就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门卫看见我,就放我进去了。”   “那他可能看你还是像学生吧,”平秋笑说,“四中我记得学校不是很大,反正比我们高中小很多,几分钟就走完了。而且这时候学生都在上课,快期末考了,你进去没有被人怀疑吗?”   “他们学校有片湖,我在那里坐了会儿,倒是碰见一对学生在约会。”   “真的啊?”   “不过我没仔细看,好像是他们先发现我,可能以为我是老师,拿手机看时间是想偷拍,所以跑了。”   平秋被逗笑,又让辣锅的热气给呛着,转脸咳嗽两声。小腿忽地被碰了碰,他看向路洋。路洋两边胳膊撑着桌,眼睛直直望过来。热气熏红平秋的脸,喉咙口的痒意越发的重,他用力吞咽两口试图将痒意压回去,同时将手往桌底下伸,打落路洋故意抬高在他腿侧摩擦的脚。   路洋不肯放过,要报复平秋和徐修远忽视他,只顾着你来我往聊得火热。他用脚顶开平秋并拢的膝盖,故意往他的大腿内侧摸,偏偏表面装得一本正经:“修远——你不介意我学平秋这麽叫你吧?你和平秋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他说你是他初中同学的弟弟,那认识时间就得有十年多了?”   “不是小学吗?”徐修远问平秋,“我哥说你们小学四年级就同班,一直到高中分校。怎麽是初中?”   谎言被揭穿,平秋一时有些结巴:“小学吗?我记不得了,可能是吧。”   “你六年级学骑车,不是借的我哥的车吗?你刚学会,还想载我,结果把我摔得脸都擦破了。你不记得,但我记得很清楚,”徐修远对平秋笑,“谁让摔跤的是我。”   “你那个是亲哥?”路洋插话。   “亲的。”   “叫什麽?”   “徐瑞阳,祥瑞的瑞,阳光的阳——不是海洋的洋。”   路洋拿筷的手一顿:“徐瑞阳?这名字怎麽那麽熟悉,感觉在哪儿听过——平秋,你和我讲过他吗?”   热汤在翻滚,熏得平秋额头冒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我没有说过,你记错了。”   但确实有些耳熟,路洋左思右想不得解。恰巧别桌有客路过,是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士,发现路洋,他惊喜打招呼,见对面坐着平秋还特意绕过来和他握手。   他们闲聊,徐修远抽纸巾擦擦嘴,后对平秋附耳:“我去洗手。”   给他指过路,再看他走到一半刚好碰见侍应生,平秋收回视线,也抽两张纸巾将手指缝仔仔细细地擦净。   忽而瞥见徐修远落在饭桌上的手机亮了屏幕,他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否则他不至于在今天第二次想起徐瑞阳,还是以被他气势汹汹直接杀到眼前的形势——徐修远的手机设置静音,来电页面不断地跳闪,“徐瑞阳”长时间地停留在屏幕,一通未接挂断,又是一通。   平秋木木然地盯着手机屏幕,看它由亮转暗,又再度亮起。徐瑞阳在微信询问徐修远目前究竟在哪儿。他还是不习惯输长句,消息内容大多很短,加上屏幕很暗,平秋看不仔细,像被定住似的望着屏幕不断地跳闪。直到徐修远回位,他扭过脸,喉咙涩涩的,好像吞了一整个沙漠。   回家路上,平秋有些心不在焉。他走在三人中间,路洋走最外侧,时不时会接着走动时手摆动的弧度碰一碰平秋的手背。他心猿意马,心里荡着情意,走在灯光昏暗的小路上发现平秋的面容在这时更是清秀。他无疑是爱平秋的,路洋自始至终都没有否认过这一点。   送到居民楼楼底,路洋借口找平秋讲两句话,让徐修远拿了钥匙先上楼。目送他径直上去了,路洋扶了扶平秋的肩膀,将他带去离路灯远一些的位置——他知道平秋很介意被第三人发现他们举止亲密——而后问道:“你今天怎麽了,吃饭就不专心,走路也发呆,有心事?”   一朝被看穿,平秋胸腔在砰砰跳。他看眼路洋,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不清楚这算不算一个好时机,因此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可能就是困了。”   “你回去先别睡,等你弟睡着了,你到这来,”路洋说的是两条街外的一家酒店,“我在那等你。”   “……我不去。”平秋拒绝。   “来吧,行不行?不弄太晚,睡会儿我再送你回来。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刚才吃饭的时候就想说?”见四周没人,路洋握着平秋手背,凑到嘴边快速一吻,“你待会儿过来了,随便你说,我都听。”   平秋拿不准主意,本能地想要躲开路洋藏起来,于是将手抽走,三言两语劝走男友,自己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跑。跑到半截收到路洋微信,内容大意是他会一直等着。平秋小跑的步子慢下来,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站了两分钟,然后蹭蹭下巴,继续上行回家。   家门没关,客厅打着灯,徐修远正坐在沙发上,听到动静抬了头,却看平秋将鞋柜上摆的两百块钱递过来,问他这是什麽。   “你给我的两百块。”徐修远答。   “你没有用啊——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误解了,我是怕你为了省钱不吃饭,”平秋辩白,“我想你过来找我,是因为信任我,我总不能让你在这里连吃都吃不饱吧。就两百块钱,你当是我给你的零花钱,和小时候一样的,你不用太在意。”   “以前你给我钱,是因为我哥给我,你跟着给,”徐修远笑了笑,“现在这算什麽?”   平秋接得勉强:“……可你不是还当我是你哥吗?难不成只有和你哥关系好,我才能给你零花钱?”   “没有,你理解错了,”徐修远说,“我只是觉得,没有名头就拿你的钱,这样说不过去。”   “那你就当,”平秋将钱慢慢放到桌上,“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吧。”   临近深夜,徐修远洗漱完先睡下了,平秋还在客厅对着电脑办公,实际文档一片空白,他不过是找了借口避开徐修远。   心里头一片混乱,尤其在收到路洋传来的酒店房间号,平秋一面不想去,一面又贪念路洋的安慰——背着路洋,胡乱想起有关徐瑞阳的回忆,平秋羞愧地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的背叛,他急于被抚慰,希冀于一个肯定,更渴望路洋野蛮的索取。终于,在一个心血来潮的,仓促而急切的决定下,他合上家门,来不及多穿一件外套,拿着手机和钥匙就往路洋的酒店狂奔。   原因为平秋那边久没有回复,路洋以为今晚的计划就要泡汤。没想到半睡间听到门铃声,待门一打开,平秋几乎是飞扑进来,双手围在他腰间,脸蛋冰冰凉的。拥紧了,路洋发现他居然冻得发抖。   “穿那麽点就过来?”只当是迫不及待,路洋一脚踹上门,搂着平秋慢慢地摇,嘴唇时不时在他脸蛋边和颈侧亲一口。   直到试图将平秋的脸从肩窝里拖起来,路洋这才发现他情绪不对劲。但询问的话才问一半,平秋忽然捧了他的脸就吻上来,牙齿磨嘴唇,仿佛很着急,他压在路洋衣领前的两手也开始急而乱地解起扣子。   “怎麽了?”路洋直觉不对,两手拖着平秋的腰将他推离一些,“怎麽突然就这样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平秋呼吸急促,“你亲我,快点,亲我——”   话没说完,路洋吻上来。仍然是要拆了平秋浑身骨头的力道,他们搂抱着跌进床,被褥挡住平秋的脸,他的肩膀也埋进去。床身不住晃动,半天,平秋挣扎着跪起来,在床头柜上一阵摸索,随即路洋的手跟着从被褥里翻出来,手心压着他的手背用力按在桌面。平秋的身体仿佛被折成了两半,一半挂在床头,一半吊在床尾。   情意正浓之际,房里倏地蹦出一阵尖锐的铃声。平秋跪在那里,迷蒙的视线透过一层层烟瘴看到那串闪烁的电话号码。他猛然并拢双腿,将路洋的脑袋夹在两腿之间,然后一个恍惚,他们以相连的姿势双双从床沿摔落,压在床头柜的被角还带掉了叫嚷的手机。   路洋被吵得烦不胜烦,欲抢了手机挂断,却被平秋一脚踩住肩膀。看到平秋脸色苍白,他不自觉沉了语调:“怎麽了?”   平秋不说话。地上的手机翻转,屏幕上只留着一通未接的电话记录,和一条短得只剩两个字的短信——还是徐瑞阳的号码,还是徐瑞阳的“平秋”,那麽多年,他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   平秋赤脚站在地上,抬起右腿穿裤子,路洋则靠在床头抽烟。他烟瘾不算重,只偶尔抽一两根,因为平秋不喜欢,后来连“偶尔”都打了折扣。他仍旧不知道那通电话究竟署名是谁,居然让平秋态度大变。而无论他怎麽问,平秋的回应只是沉默,这让路洋的怒火连同妒意烧得漫天。   穿好衣裤,平秋背对着路洋整理头发,接着取了手机和钥匙,轻声说一句“我走了”,就要往门口去。   路洋留不住他,只能看着他走出门,两手防卫性地抱在胸前,慢慢走向酒店长廊的尽头。   或许是有些缺氧,走出酒店,平秋头晕目眩,浑身冷得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他走过几步又停下,望着前方,好半天才能发出声音,讷讷道:“你为什麽,在这里啊?”   徐修远从倚靠的圆柱边站直身体,上前两步,将臂弯间挽的外套披上他的肩膀:“降温了,来给你送外套。” 第四章   夜里有风。走在路上,平秋像被空气捏住后颈似的缩着脖子,低头沿着路牙子快步前进。身后是徐修远保持匀速紧跟,既不追上,也不赶他的路,只偶尔踩中平秋脚底那道时长时短的黑影。   进到家门,等徐修远换过鞋,平秋已经取了换洗衣服匆匆往浴室去。先前那件外套挂在沙发靠背,因为脱得急切,两边衣袖勾得一外一内。平秋出门就穿一件短袖,外套贴皮肤,至今留有余温。徐修远将胳膊套进衣袖,停了一秒才将袖子从里侧翻过来,然后是另一边。   浴室里水声哗啦。敲一敲门,水声暂停,是平秋在问:“怎麽了?”   徐修远靠着门板,答得平常:“你饿吗,要不要吃东西?”   “不用了,我不饿。时间很晚了,你先去睡吧。”   似乎是怕徐修远紧追着不放,水声即刻再起。   平秋掩耳盗铃似的忽略门外细碎的动静,而不断地搓洗胸口和颈间。过会儿冲净泡沫,他捂着脖子站到镜子前,发现路洋留下的那点红印在热水冲洗下变得愈发显眼。他对着镜子呆站片刻,肩膀渐渐往下沉,再光脚走回莲蓬头底下,反复回想自己和徐修远在酒店碰面到回家这一路,徐修远会不会已经有所发现。他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徐修远或许已经识破他的伪装,就连面对的勇气都根本拿不出一丝半点。   洗完澡关灯,平秋特意抽了条干毛巾围在颈间。卧室静悄悄,唯独空调运转有轻微的动静。屋里漆黑,平秋两手扶墙,小心绕过地铺坐在床沿。脚底踩的竹席发凉,他不自觉合起双腿,左脚搭在右脚脚背,见徐修远背对着熟睡,他大松口气,将毛巾轻轻抽下,而后打开手机调至静音,在之前果不其然收到路洋的消息。   很长的一段话,平秋脑袋里乱七八糟,心神不定,念不过两行就退出聊天框,转而点进短信栏,对着那串没有署名的号码底下的两字短信发起呆来。他坐着发呆,侧躺着也发呆,对着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再三地比对,确定这是徐瑞阳的号码无误,却难以理解他为什麽会在今晚突然致电过来,又发来一条意味不明的短信。   实在看不穿这点意图,平秋紧张得直抠手指,后来又把食指含进嘴里撕咬。半晌,他敲下一个问号发送,过度的焦虑使得他略有些耳鸣,因此忽略房里那声微弱的嗡嗡,而他的疑虑、焦灼和那点似有若无的期待,也在之后漫长的沉默中逐渐消失殆尽。   平秋茫茫然地仰躺,手机紧攥在掌心。激动退下去,换作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席卷上来。他唾弃自己的软弱无能,轻易就叫徐瑞阳牵着鼻子走,眼眶和脸颊也倏地变得火辣辣。许久,他重新按亮屏幕,手指却悬在删除聊天内容的确定键上迟迟不能按下。直到这时候,平秋确定,原来他对徐瑞阳仍旧抱有一种可耻的幻想。   他们少年恋爱,情窦初开,起初懵懵懂懂,一个放学后的吻使得彼此确定心意,打过几天太极之后说破关系,进展飞速,却因为不懂遮掩而数次叫好事的同学撞破。好在当时的乡镇中学对两个男生举止亲密虽说感到不大正常,但因为消息相对闭塞,没有人会怀疑他们表面兄弟亲密,私底下却是会趁着课间时光挤在同一间厕所隔间里吻得气喘吁吁的“好朋友”。   少年压不住燎原的爱意,平秋虽说天性羞怯,但和徐瑞阳的这段初恋却是他爱得最大胆、最不顾一切的恋爱。徐家不算,初三临近中考的时间,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躲在学校狭窄逼仄的任何一角吻得难舍难分。明明一样是头一次恋爱,徐瑞阳却表现得极为老道,平秋连连溃败于背德的情意,至今都无法想象当时自己居然就会由着徐瑞阳胡来,甚至默许自己一次又一次背着所有人在中学老旧的楼道间接受他的吻。   至于他们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则发生在中考后的暑假。当时成绩放榜,徐瑞阳刚好擦线普高,趁着父母忧心落定,他要求和平秋结伴去隔壁县城的古镇闲玩一天一夜做考试奖励。父母当时心情大好,不疑有他,出门前还给足他两倍的零花钱,嘱咐他千万不要亏待平秋,毕竟以徐瑞阳的成绩能挤进普高,过半的功劳都得归给每周固定给他友情补习的平秋。   除此之外,父母又将正值小学暑期,无聊在家的徐修远塞给徐瑞阳。这趟出行,徐瑞阳心怀鬼胎,嫌弃弟弟太累赘,起先说什麽都不肯,为此还和父母闹了矛盾,连零花钱都被收回一半。徐瑞阳转向平秋找支持,平秋倒是不介意,叫徐瑞阳提醒这趟外宿他们别有目的才恍然。可他支支吾吾,心里有鬼,生怕徐瑞阳反抗得太过反而引起徐家父母怀疑,因此积极劝说徐瑞阳。实在没法,最后订车票,还是加上了徐修远的那张。   没有想到半途会加入徐修远这一个变数,徐瑞阳在古镇民宿预订的是大床房,想要换房却因为民宿客满而作罢,于是越看徐修远越不顺眼。夜里逛古镇,他牵着平秋远远走在前头,心里愤恨徐修远做电灯泡,发现平秋总往后看还特意扣紧他的五指,反被平秋用力抽手。   平秋神情是迷惑又是气恼,对徐瑞阳冲徐修远向来的厌恶与排斥大有意见,责怪过一句“他好歹是你弟弟”,他转身挤进涌动的人群,在其中找见怀抱着一把野花的徐修远。平秋牵着他,徐修远将那束野花递进他怀里,说是刚才在路边的野草堆里拔的,而他的两只手展到灯下一看,满掌心都是玫红色的花汁。   平秋越可怜徐修远懂事,就越觉得徐瑞阳无理取闹,到后来成了他领着徐修远走在前头,徐瑞阳边踢石子,边跟在后面,时不时哼出一声以求关注。平秋故意不理他,徐瑞阳心里窜着火,两人别扭闹到徐修远洗漱完上床睡着,平秋进浴室,却被早早候在门边的徐瑞阳一下推到镜子前。   ......   翌日清早,平秋头痛欲裂。他难得以侧躺的姿势醒来,却没想到一次睁眼,身边躺的会是浑身赤裸,睡意沉沉的徐修远。惊愕过后,昨晚的混乱记忆纷至沓来,平秋面色惨白,慌张爬下床,腿根火辣辣的疼,异物插入的不适感仍旧存在。他趁洗漱换衣的时候掰开腿一看,内侧皮肤发红,行走时难免两腿摩擦,越磨越疼。   尽管明知是逃避,平秋还是趁着徐修远熟睡的时机落荒而逃。他心里郁结,自行车骑得飞快,抬头见是红灯才猛地刹车,后背心阵阵发凉,不远处是将头探出窗外破口大骂的私家车司机。   一路惊险抵达机构,却被提醒今天没有他排班。女同事见他满头大汗还笑他大概是今早睡懵了,起来也不知道看一看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温有三十多度,他穿一件中领长袖属实有些奇怪。女同事好心给他往后衣领里掖纸巾,平秋却反应极大地站起身,慌张接过纸巾道谢,没坐一会儿就说要回家去。   女同事见他神情古怪,试探着问:“你身体不舒服啊?今天怎麽奇奇怪怪的,我们每天排班不都是你做的,你自己还会记错?”   平秋含糊道:“昨天没睡好,脑袋有点混乱。”   “那你赶紧回家再睡会儿吧,下午还有你的班呢,五点过来哦,”女同事灵光一闪,“还有你那个学生程子农啊,他留了张纸条给你,说是昨晚打你电话打不通,找不到你,所以留了纸条。你看看。”   便利贴平展,程子农的口信留得很简短,是说谢谢平秋的外套,他会把外套洗干净再还回来。   平秋没有在意,直接将便利贴折起塞进口袋,接着告别女同事,继续往回骑。但家是回不了的,平秋就在附近公园找了处树荫底下坐着,眼前来往的都是些晨起锻炼的阿姨老伯,反而见他独自一人才新奇。   根本没法回想昨晚发生的种种,每每一细想,平秋就会头疼得厉害。可耻的是他竟然在怀疑,昨晚他心里渴望的究竟是实实在在的徐修远,还是从徐修远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徐瑞阳。或许他根本不该同意留下徐修远,他和徐瑞阳越来越像,才叫平秋在意乱情迷时蒙头转向,一退再退。   这时,一日提醒的横框跳在手机屏幕,平秋这才想起今天是路洋每周的休息日,按照以往的安排,他们通常会提前一天约好地点,算作每周的固定约会。他懊恼地拍拍脑袋,急忙重新点开昨晚那条消息,从头到尾认真审读,其间路洋表现的善解人意和适当退步也让平秋感到更加羞愧。他忙不迭地收拾齐东西改换目的地,因为不确定路洋这时究竟在家还是仍然在酒店,平秋等红灯时给他打电话,路洋手机却是关机。   居民楼电梯正在维修,平秋一口气爬上八楼,在路洋家门前敲门半天没有人应,再打电话,仍旧是关机。他出门太急,没有带备用钥匙,只能丧气地两手抱头坐在楼道,随着时间流逝,来时鼓足的勇气在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殆尽。久久联系不上路洋,平秋就在和他的聊天框里输了三遍“对不起”,又说随时等他回电。   直坐得腿麻,手机倏地一响,平秋急忙一看来电,不是路洋,居然是徐修远。   好容易从喉咙口落回肚皮里的心,这时又砰砰砰地踹起五脏六腑。平秋不敢接电话,任凭手机在掌心震了又震。然而徐修远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平秋,两通电话没人接,他索性微信问他在哪儿,在做什麽,安不安全。   见徐修远没有提起昨晚的荒唐事,平秋稍稍冷静,故意过了将近一刻钟才答复:有事,在外面。   徐修远又问:可以通电话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平秋慢吞吞地回:什麽事?   徐修远说:徐瑞阳好像打算来这里找我,你要怎麽办?   对面久久没有答复,在徐修远的意料之中。他倒坐着平秋卧室里那张铺着柔软坐垫的转椅,脚一撑地,椅子旋转半圈。再一脚踩地,又是半圈。他敲着第二句:我有办法让你避开他。你什麽时候回来,我告诉你,这里说不清楚。   总算,平秋犹豫良久,还是在有关徐瑞阳的话题下败了阵。他回复徐修远马上回来,离开路洋家前又在门口敲了会儿门,依旧是无人应答。平秋无功而返。   另一头,徐修远重重地抻个懒腰,倚着靠背,又弯腰从脚边的背包夹层里取出另一只黑色手机。屏幕显示的未读消息界面留着一条昨晚零点多,来自“平秋”的回复。他滑动解锁,在平秋那个意味不明的问号底下回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徐修远?   平秋到家时,徐修远正倒在地铺昏睡。他还赤着上身,毛毯遮不住的肩膀上有块牙印。平秋立在床尾不知该不该上前,后来还是徐修远感觉敏锐睁了眼,撑起上半身望向平秋,说话有些鼻音,像是感冒了。   烧壶热水的工夫,徐修远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沙发。平秋将水杯放在他跟前,刚一坐下,就听徐修远开门见山:“昨天晚上的事我都记得。你没有强迫我,所以你不用躲我。”   “……我没有躲你。”平秋艰难地否认。   “是吗?那最好了,我不希望和你的关系变得尴尬,这不是昨晚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想过的后果,”抬头见平秋满脸的错愕,徐修远说,“你不要这麽看我。你以为你瞒得过我吗?你和我哥,还有路洋,不都是一样的?你为什麽会觉得我都成年了,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居然什麽都不了解?”   平秋愕然失语,望着徐修远平静的神情,他仿佛被一棍打中后脑。半天,他涩然道:“你是,你是什麽时候知道的?”   “你想问我哥,还是路洋?”徐修远说,“我哥,是你们在家里有一次忘记关门,我都看到了。而且你几年一直不回来过年,地方那麽小,大家都会传——至于路洋,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没有发现,你以前来我家就会对我爸妈说,徐瑞阳是你很好的朋友,对路洋你也这麽说。你很怕承认这种关系吗,现在还是很怕?”   “……你早知道,为什麽不问我?还来找我,愿意住在我这里?”平秋小声地问。他不安地抠着手指,似乎被徐修远话里的矛盾给吸引了:“你不讨厌我吗?”   “我昨晚说过了,但是你忘了,”徐修远突然上前,蹲在平秋脚边,仰头仔细地看着他,像在审视,“自从那次发现你和我哥在一起,我就被传染了,怎麽都忘不掉,像是灌在我脑子里生锈——我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你和我哥这样的人,我是来这里找答案的,但是我发现,好像连你自己都很糊涂。你花了那麽长时间,都没有彻底想明白。”   平秋避开他的直视,互相抠弄的十指更是往掌心里缩。他的声量越发低了:“我没想把你带坏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会给你找酒店住,肯定离得远远的,刚才你哥哥还给我发消息,他说他会过来接你,你可以跟他走,这段时间我都会给你零花钱的,你不用担心——”   “你想和我说的只有这个?”徐修远冷声打断道。   平秋惶惶不安地盯着他的脸看,视线由他那双酷似徐瑞阳的双眼挪至鼻梁。他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会被徐修远锐利的目光给洞穿。他仿佛又做回了几年前唯唯诺诺的平秋,因为性向的扭曲而遭到他人的斥责和指点,那是平秋的噩梦,他在这场噩梦里苦苦挣扎,好不容易终于跳出来,可徐修远突然的坦白却把他重新推了回去。   “我在问你,你想和我说的只有这个?”徐修远重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平秋眼神闪烁,总想躲避徐修远的视线。他被逼得有些生气了,不受控制地放大音量叫着:“……你不要看我,你不要这麽看我。”   “为什麽我不能看你?”徐修远一把制住他侧对的膝盖,以此控制平秋的身体正对过来。他眼神坚定,语气咄咄逼人,非要平秋在这时做一个选择:“是你害了我哥,现在又害了我,我为什麽不能看你?”   “……你不要这样看我,”平秋自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你来补偿我,”徐修远抓住平秋用力抠弄着掌心的手指,试探着微微握住,“我想确定我到底是因为你才有冲动,还是说我真的成了你这一类人。你来帮我,就用我住在这里这段时间,让我做一个确定,你来帮我,就当补偿我,怎麽样?”   平秋缩着手指,怀疑道:“补偿你?我能补偿你?”   “对,你来补偿我,只有你能补偿我,”徐修远说,“这也是你该做的,是你欠我的。”   平秋茫然地点头:“对,是我该做的,是我欠你的。”   心防一旦攻破,乘胜追击是徐修远向来的计谋。他左手原本用力握着平秋的膝头,这时随着他说话的语速,沿着平秋的腿侧徐徐往上抚摸,最后虚虚扣在平秋腰侧。   徐修远微微直起上半身,使得平秋的视线随之缓缓上移。他不急不缓道:“我只是想确定这件事,其他的我不会逼你。你可以和路洋一起,这无所谓,但是昨晚的情况——我希望你可以大胆告诉我,我不会觉得你奇怪,也不会拦着你,更不会和谁告状。你可以把我当作你同龄的朋友,或者是同一类朋友。我们的事,你就当是你在帮我做试验,成不成功和你没关系,你不用负责任。你只要帮助我,就当是补偿我。”   平秋轻易被蛊惑,他小声反问:“我不用负责任?”   “你只要帮助我。”徐修远强调。   “什麽样的帮助?”   “像昨晚那样。”   “昨晚——”平秋蓦地清醒,大惊失色,“不可以的,那个不可以,是我不清醒,是我对不起你,我做错了,都是我的错,不可以——”   “就是因为都是你的错,所以你才要补偿我,”徐修远一句话止住他的挣动,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只要你是真心地补偿,我一确定,你和我们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可以吗?”平秋问。   “可以,我保证。”徐修远说。   这时,恰好平秋手机叮的一响。路洋回复消息,问平秋在哪儿,今天有没有空。徐修远起身坐上沙发扶手,稍稍弯腰从后环住平秋,和他一道看着手机屏幕。   “你可以问他,今天晚上能不能来家里,”徐修远道,“你应该和他谈谈我哥的事了。” 第五章   晚班前,平秋难得为补充精力睡了午觉,其实是心烦意乱,故意找的借口避开徐修远。他急需足够的空间捋清思路,但因为满早晨奔波劳累,脸一沾上枕头,困意袭来,他沉沉入睡。   平秋爱干净,出门裹得满身热汗,睡前特意冲过澡,还换上睡衣。他统共有两套夏季睡衣,一套长款,另一套短款。长款小码,短款则大了一号,肥大的裤管敷衍地遮着他的大腿,连膝盖都挡不住,松松垮垮地散着。徐修远只是将手往里伸,就能轻松碰到平秋潮湿的大腿根——或许是洗澡后没有擦净的水渍,平秋的腿根,包括挺翘的臀下都有股温热的潮意。   手指慢慢向前探进,无意压上平秋被磨伤的大腿内侧。平秋梦中有反应,不由得夹紧双腿,反而将徐修远的手卡在腿间。为防惊动平秋,徐修远调整姿势,以侧坐在床沿转为爬上床,半卧在平秋身边,手掌摩挲他的腿根。   直到平秋彻底熟睡,双腿放松,徐修远才将手抽走。盯着平秋规律起伏的胸口,他忽地自言自语:“太慢了。”   路洋的消息再回过来是下午六点多。平秋值班晚自习,手机忘记静音,叮叮的声响吸引全教室的学生都循声望向讲桌。尤其头一排的程子农,他原本正望着窗外发呆,这下看去平秋,恰好见他动作间领口摆动,颈侧有红印。   平秋顾着回复短信浑然不觉,程子农却借视角的方便将他全身看得仔仔细细——平秋坐姿端正,双腿并拢收在讲桌底下,腰背挺直,右手手肘搭不上桌,悬在桌沿。他短袖袖口宽松,随他抬臂整理衣领,袖口因此暴露大片的肉色。看来平秋穿了新衣服,但没有人告诉他要小心袖口。   也许是程子农发呆得太明显,引得平秋很难不注意,他回完消息倒扣手机,望过去,眼神提醒程子农专心自习,又抬手敲敲腕表示意他注意时间。得程子农点头,平秋又笑笑,低头继续做事。   晚自习九点半下课,值班老师通常会提前五分钟离开,平秋忙着争分夺秒将最近的教师反馈输入系统,反而拖到最后,教室学生走了大半。一看腕表,距离和路洋约定的时间仅差十分钟,他迅速收拾东西,忙乱中两支水笔滚落,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替他捡起。   见是程子农,平秋问着:“你怎麽还不回学校,你们不是还有一节晚自习吗?”   “期末考快到了,晚自习比较自由,我和我妈说我晚上都在这儿自习,”程子农将笔递给他,“给。”   平秋道谢,抱着满怀的文件纸下楼。程子农背着书包紧跟在后,像条尾巴似的跟着平秋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学生教师下课后各自离开,但作为值班老师,平秋记完班最后还得处理垃圾。   这次不被允许跟着,程子农就坐在前台的位置,对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入神。他左右看看,一会儿从旁边的笔筒里找见一张作废的工作证,上面没有证件照,但底下的姓名写的是“平秋”。见状,程子农起了私心,趁平秋还在二楼的机会,将前台的两只笔筒倾倒,没有在里面找到证件照,他又跑去平秋的办公室找。   平秋办公室收拾得很规整,程子农轻松在他桌上的收纳盒里找见一沓证件照,随意抽出一张,楼梯有动静,他将照片连带那张作废的工作证一起塞进裤袋。但走出办公室,平秋却又返回二楼。程子农一颗心跳得飞快,并且口干舌燥,边注意楼梯方向,边往后倒退。没留神踩到硬物,他迅速回头道了声歉。   对方面容陌生,对他的道歉不以为意,也后退一步,问他平秋在哪儿。   “秋老师?”程子农指向二楼,“他还在上面。”   “哦,那我等等他。”每逢值晚班,平秋下班时间总会比平常推迟十多分钟。路洋习以为常,在会客厅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他坐下后,往四处随意张望。虽说在这门口开车经过了上百次,倒是头一回进来坐。   与此同时,程子农也在打量路洋。但他的打量更像一种窥探。他以眼风扫过路洋随意打开的双腿,那肌肉结实,倚在膝头的胳膊同样有力。毫无疑问,这是一位高大健壮且极富攻击性的成年男性。如果说平秋因为自身的外形和性格麻痹了程子农,让他久而久之忘记了自己和平秋之间那条模糊的鸿沟,那麽路洋今晚的出现,就将这条鸿沟重新挖了出来。程子农感到一阵羞耻,两手插进口袋,紧捏住那张偷来的证件照,还故意耸起双肩,试图挡住校服镶在胸口的校徽标志。   不过两分钟,平秋提着新一袋垃圾下楼。他忙得浑身冒汗,第一眼没有发现坐在一边的路洋,见程子农低头站在原地,他以手腕揩揩下巴沾的汗珠,问道:“你怎麽还没回家?”   “我等你。”程子农说。   “啊,等我做什麽?”平秋看他欲言又止,“有话要对我说?”   “就是那件衣服——”   “衣服?”平秋回想,“哦,我借你的那件吗?怎麽了?”   “还没洗过,可能要过两天再还给你。”   “没关系啊,我不催你,你不用着急。不过现在都快十点钟了,你爸妈没来接你吗?还是你自己回家?”平秋提起几袋垃圾,随口和程子农搭着话,将过门口才发现会客厅坐着路洋。他转过身,往那边追两步,神情抱歉:“你早来了,怎麽不喊我?我马上就好,你等等。”   路洋没有介意:“你忙你的。”   匆忙处理完垃圾,平秋返身回去取包。没发现程子农跟着他出了正门,两边肩膀被书包压垮,远远看着,平秋会怀疑也许下一秒他就会两腿发软而立刻跌倒。   程子农是高一下学期过来报名课外补习的,算是平秋任职后接手的第一位学生,加之他性格腼腆,家里同样是单亲,种种相似都叫平秋对他油然而生一种类似于怜惜的亲近感,因此针对程子农的麻烦,他都是能帮就帮。   征得路洋同意,平秋提议他们顺路送程子农回家。程子农没有异议。他立在一边等平秋关门上锁,身后两家商铺都早早打烊,周身漆黑,逆光的站位优势以便他能近距离地观察平秋那位难得的朋友。没看两眼,平秋招呼他赶快上车。因为怕他拘谨,平秋还安抚性地扶着他的后颈拍了拍。   “我们先送你回家。你和你妈妈说过了吗,你今天可能会晚一点回家?”平秋坐上副驾驶系安全带,转头见程子农坐在靠他这半边的后座,问道,“你妈妈会不会担心你?”   “我和她说过,她可能以为我骑车回家吧。”   “现在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们先把你送回家,看你上去了我们再走,”平秋看向路洋,“方便吗?”   路洋故意不看他,半晌挤出一声:“方便。”   驶车一路,车上三人各有想法。平秋和程子农偶尔搭话,实际都在以余光瞥着路洋的动静;程子农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视镜里平秋的脸,看他心不在焉地应着话,其实满脸的紧张和焦急。至于路洋,他明知平秋在偷看,后座陌生的高中生也在打量,偏偏只装不知情,眼风扫见平秋开始不自觉地抠起指甲,郁满怒意的胸口总算疏通了一角。   好在程子农家住得不算太远。他下了车,绕去平秋窗口弯腰和他说再见。街灯照得平秋的脸半明半暗,程子农有些走神,没有听清他的嘱咐,于是将耳朵凑得更近。   平秋稍稍放大音量重复:“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见。”   “明天见。”程子农直起腰,目送平秋升高车窗的同时汽车掉头驶远。直望得车尾消失在拐口,他才拉一拉肩膀的书包带,一手摸着口袋里方方正正的证件照,慢慢踱步回家去了。   没了程子农做缓冲剂,车厢内更加沉默。平秋对着车窗上印出的自己的脸猛看,解释的话堵在嘴边,他开不了口,起不了头,越着急越紧张,良久才道:“你要不要找个地方先把车停下?”   路洋一声不吭,调转方向盘,拉高油门一路飞驰,最后猛地刹车。平秋被安全带勒回靠背,一看窗外,路洋将车停在路边,往后将近三五十米处是两家露天烧烤摊。   “你要说什麽?”路洋熄灭引擎。   “……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吗?”平秋静静道,“你这样,我会以为你想和我吵架,但我不想吵。”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无辜,”路洋笑了一声,“都是我在生气、我在计较,你多大方,算准时间来哄一哄,发条短信,我就得像条狗似的追你过来,什麽都不能计较。你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麽生气吧?”   “我知道!”平秋急促道,“我都知道,你别这麽说话——我是有事瞒着你,但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重要,而是因为我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告诉你,你能不能让我——”   “平秋我问你,”路洋打断,“如果我和你说,昨天晚上你跑了,我特别生气,所以随便找了个不认识的人睡了。你是什麽感觉?”   仿佛难以理解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平秋愣愣的,迟缓地转着眼珠,磕巴道:“你说,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实话,你很生气,所以找了别人,如果我早告诉你,你也不会——”   “停,停!”路洋举手叫停,忍耐地将脸侧去一边。他莫名的反应让平秋战战兢兢,不确定是哪儿出了错,引得路洋心里不快。   片刻,路洋疲倦道:“如果我没叫停你,你后面半句话是不是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也有错,所以没关系’,你可以当作这就是我一次失误,我只要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就能揭过,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打算揭过——你想分开?”   平秋立刻摇头:“我没有这麽想。”   “那你说,你到底怎麽想的——我就是不懂啊!”路洋猛击方向盘,沉闷的响声逼停了平秋欲图辩解的话音。   他魂飞天外,想着路洋生气了,他确实有理由生气,可他明明表示可以谅解他犯的错,路洋却更加生气,仿佛他原谅不是,不原谅也不是。难道非要两个人紧追着已经发生的过错不放才好吗?可是过去已经发生,无论争执再多、后悔再多都无法弥补,平秋心想,明明我都在向前看,为什麽总有人拽着他的后脖子要他回头去。   “我想告诉你有关徐瑞阳的事。”   路洋仍在发泄他对平秋无动于衷的愤怒,大把的嫉恨却叫他一句轻飘飘的插话给打得戛然而止。闻言,路洋看向他。平秋半低着头,低声说:“如果你想听,我就告诉你。我只说这一次,因为我真的不想再想起来了。”   人人的恋爱故事多是大同小异,有些甚至雷同到连分手理由都相似。平秋和徐瑞阳的恋爱桥段上演四年,偏偏收尾时是最难堪的结局。他们在大一的暑假被撞破关系,没有任何缓冲,平秋当天衣衫不整地被赶出徐家。走在路上,外面是艳阳,他却好像浑身被扒得精光。面对父母反对,徐瑞阳说是抗争到底,但先断掉联系的也是他。平秋试着挽回,在他学校附近蹲守两天,后来才知道徐瑞阳是故意躲着他走。他猜想过或许徐瑞阳是因为受父母威胁而不敢再继续这段感情,或许再等一等,转机就在眼前,但之后漫长而看不到前路的等待让他渐渐明白,可能一切就要到此为止。   “再后来,我们没有再联系过。”平秋结了尾。   “所以你以前说,你是因为暗恋一个男同学才发现自己——那个人就是徐瑞阳。”路洋问。   “是。”   “现在你家里那个徐修远,是他亲弟弟?”   “是。”   “你昨晚收到的短信,也是他发的?”平秋依然说是,路洋怒从心中来,“都是他,所以你一脚把我踹开,就因为他几年不联系你,突然给你发的一条短信?”   平秋无法反驳:“对不起。”   路洋气得直笑:“你真好玩啊平秋,他只是给你打通电话你就这个反应,等哪天他如果跑过来说他后悔了,要你和他复合,你是不是会想也不想地甩了我,和他重修旧好?”   “你在说什麽?我不会的,”平秋急急反驳,“……他也不会。”   “你下车,”路洋冷声道,见平秋吃惊,他不耐烦地重复,“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下车。”   他的逐客令下得突然而冷酷,平秋单手紧抓着书包,呆坐两秒,推门下了车。   望得后视镜里平秋的身影越走越远,路洋收回目光,恼得直捶方向盘。三两下捶得十指发麻,他忍痛活动关节,心里越发不痛快,干脆抱头趴上方向盘,气喘得胸口发疼。   忽然,车后座传来动静。转头一看,平秋气喘吁吁地坐回来,外头的风吹得他的头发都往后仰,还有那双眼睛也被晕得又黑又亮。   “我不能骗你,所以我承认,我现在还是很怕徐瑞阳。我同意他弟弟去我那住,我给他钱,什麽都让着他,怕他生气,怕他觉得哪里不舒服。因为这是我欠他的,我得还给他,徐瑞阳给我打电话,也是因为他弟弟。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我和他们就两不相欠,”平秋盯着路洋,“那你呢,你为什麽要让我走?你做错了事,我也原谅你了。你只要给我一个保证,我就不会生气啊。如果你是讨厌徐瑞阳找我,我也可以向你道歉,你为什麽要让我走?你觉得我三心二意,那你就应该努力把他彻底赶走啊,你为什麽不怪他,反而怪我?难道这些都是我的错吗?”   “你想说什麽?”路洋问。   “你不知道我想说什麽吗?”平秋用力将背包冲路洋脸部一甩,咬牙恨道,“你不是想和我吵架吗,来啊!吵吧!你想吵什麽我都奉陪。”   路洋随手接过背包扔在副驾驶,奇异的是他满腔的怒意和妒火在平秋这通去而复返中磨得精光。他在意的无非是平秋不在意他,一头热的感情到底长久不了,心想假如平秋心里仍然装着一个再也完满不了的结局,他也没有必要再去费劲争个高低——可谁能想到,平秋先回来了。   单方面的指控说得平秋更加生气,看路洋一言不发,反而下了驾驶座,以为他连吵架都不愿意配合,不由得鼻头一酸。却没想到路洋紧接着拉了后座的车门钻进来,抓了他的膝盖将他拖倒。平秋猝不及防地躺卧,眼前发黑,路洋的嘴唇紧跟着就压了下来。短暂的茫然后,平秋奋力挣扎,小腿不停地往路洋腰侧撞,可惜路洋实在亲得太舒服,叫他最后也只是搂住路洋的脖子,主动和他吻到一块儿。   后座空间狭窄,路洋刚脱掉平秋上身短袖想往一边扔,没留神手肘撞在驾驶座椅,立刻疼得连连嘶声。平秋听闻赶忙坐起身,擦擦嘴边的口水渍,捧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担心道:“痛不痛,你小心点啊。”   “地方太小,动作不开。”   “那就换个地方啊。”平秋说。   “换哪儿?”路洋问。   平秋不作答,只用眼风扫他,横架在路洋大腿的右脚跟着轻轻搔了搔他的腿根。   驱车往最近的开发区方向去,最后停在一圈绿化带边。路洋刚解开安全带,平秋忽然从背后伸了两条胳膊抱上来,脑袋紧贴倚在他脸边,后视镜里映出他脸颊通红。   以为他突如其来的亲近是在撒娇,可平秋只是用力抱过三秒就松手,身体靠回后座。路洋还看后视镜,平秋一样望进来。仿佛被他的眼神看穿,他还羞涩地挡了挡赤裸的上身,眼神也游移,片刻才挪回,对着后视镜小声地问他:“你不过来?”   寂静的深夜,车身摇晃近两个钟头才暂停。   后座车厢狭窄,平秋被搂着腰腹,胸口总像堵着东西似的难受。直到路洋满身大汗地脱力压上来,他痛苦地呻吟一声,转头开始干呕。路洋靠着坐垫,又热又累,顺手扶起平秋,要他靠在自己臂间,接着他也对着敞开的车窗闭上眼,任夜风吹净他们身上蒸腾的热气。   半晌,路洋抽两张纸巾,擦擦平秋胸口的汗渍,再抽两张新的擦拭坐垫。平秋回了些力气,趁路洋收拾残局的时候慢慢套上丢在车厢各处的衣服,只是内裤小小的一件,不知道丢在了哪儿。他开了灯找,仍然是四处摸索都找不见。   路洋见状摸摸他的腿,附在他耳边说:“我的给你?”   “你让让,可能丢在这了。”平秋要他把脚挪开,路洋听话抬腿,随即发觉后臀有异样。他止住平秋弯腰,说:“别穿了,我裤子都湿了。”   平秋看他,被路洋抵着下巴往上勾了勾。路洋问为什麽这样看他,平秋露出些笑意:“你不生气了?”   “生谁的气,你的?”路洋亲他的嘴,又在他颊边嘬了个圆形的唇痕,含糊道,“谁敢跟你生气。”   “那我们算是说开了,你不要生气,我也不生气。”   “你有什麽好气的?”   “不是你说,你昨天晚上——”   “你还真信?”   平秋一愣:“你骗我?”   “哦,只能你骗我,不能我骗你啊?”路洋看他一脸想气又不敢气的别扭,乐得搂了他的脖子,对着半边脸就是用力地吻,笑说:“扯平了。”   脸边都是口水渍,但路洋心情恢复,平秋被感染,还主动捧了他的脸,在他嘴唇轻而快地亲了一口:“扯平了。送我回家吧。”   路洋驶车,平秋在后座用纸巾沾水擦拭弄脏的坐垫,糟糕的是无论他怎麽处理,体液的印记仍然很重。没想到路洋上午才把车从车管所提回来,看来明天就得把车送去保养。路洋劝他别再做无用功,平秋终于放弃,转而捡起丢在地上的手机。他长时间身处黑暗,手机屏幕骤然闪过的亮光叫他眼眶胀痛,只好眯着眼看,随后就发现原来过去将近两个半钟头内,徐修远给他拨了四通未接电话。   也许是和路洋开诚布公地谈过过往,平秋忽地有了不少勇气。他没有计较徐修远的来电究竟是为了什麽,而直接删掉来电记录,又一鼓作气将徐瑞阳的电话号码和短信内容彻底拉黑删除,接着放下手机,强迫自己再也不去理会。   送平秋去居民楼底,路洋又说他提车时将电摩停在了那边的停车场,看现在时间不算太晚,路也不远,他提议先载平秋过去取车,到时他再走。   平秋至今是中空,夜风溜进他的裤管往里钻,他忐忑不安,扣了背包挡在腹前,却被路洋顺着摸进来。他一路逼近,平秋被他抵得一直往后退,最后撞在楼道边的墙根。   四周黑漆漆,路洋的手伸进他的腿根乱摸。平秋痒得直蹬腿,忽而被擦着腿侧的磨伤,路洋察觉不对劲,停了手问道:“怎麽了?”   哪里敢说是昨晚和徐修远磨的伤,平秋清醒不少,小声:“前面啊,不小心擦伤了。”   “内裤小了?”路洋猜道,嘴唇贴着平秋的脸颊一口一口地啄,“都跟你说少穿三角裤,那里磨坏了,走路都难走。哦,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育了,难怪我刚才老觉得你大了点,是不是又大了,我看看——”   “别弄,别弄!”平秋笑得直躲,但还是叫路洋得逞。他难以忍受地撑高了身体,踮着脚,两腿用力夹紧,试图将路洋的手给挤出去,嘴里还在可怜地求饶:“我受不了了,别弄,真的受不了。”   看他摇头,路洋见好就收,将手从裤头里抽走:“走吧,把车推出来,我载你。”   空着内裤坐自行车,骑一路,平秋羞耻地发现自己长裤的裤头湿了一大片,同时肉贴布的摩擦也让皮肤有些吃不消。再返回家,他一手捂着裤头,一手把车,后面是路洋蹬车紧跟。他望着眼前茫茫的霓虹灯光,像被一拳打中心口——有时候他也不确定回家的方向到底该朝向哪儿。   告别路洋,平秋拎着裤管上楼。家里灭着灯,徐修远大概已经睡下,他放轻动作换鞋放包,蹑手蹑脚进卧室,洗澡冲凉也小心翼翼,但再次回到卧室,本该睡熟的徐修远却已经坐起身靠在床头柜前,举着铃铃直响的手机递给平秋:“路洋电话。”   平秋急忙接过,一键挂断:“对不起,吵醒你了吧。”   “你十二点多回家?”   “嗯,有事,晚了点。”平秋坐上床沿。   “和路洋?”徐修远问。   “……是啊,不然还能有谁。”   “你和他说了我哥的事?他都知道了?”   平秋用毛巾慢慢擦拭头发,应着:“都知道了。其实我现在发现,有些事情可能坦诚一点,都说出来,才可能会有解决方法。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和你哥的事有多严重,我总是不敢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没有必要再把它藏着,说出来,好像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路洋这麽告诉你的?”徐修远掀开毛毯,步步靠近平秋。   平秋想要后退,但徐修远先一步把住他的膝头,将他往下一拽。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平秋身体两侧被徐修远紧接着跪上床垫的双腿夹住。他一下子成了砧板上的鱼,鱼身鱼尾都被钳住,而任凭徐修远以鼻尖凑在他颈侧、脸部的姿势深深地嗅。   徐修远每吸口气,平秋就像被他从胸腔里压走一点空气。他的鼻尖越来越往下,平秋紧张得就要尖叫,但就在徐修远即将用嘴唇衔开他胸口那颗没有系紧的衣扣时,他倏地松了手,站直身体,转而从地铺毛毯里翻出一小罐药膏:“给你。”   房间熄了灯,平秋摸黑往大腿内侧抹药。明知背后徐修远根本没有睡着,他寒毛直竖,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惹得他反应过激。   徐修远也确实说话了,但他说:“为什麽每次都是我被剩下了?”   平秋喉头阻塞:“……你没有。”   “那为什麽你来救我一次都不愿意?”徐修远低声问,“你有那麽讨厌我吗?”   作者有话说:   照例海星和评论,感谢! 第六章   黎明时间,天光还没大亮,平秋早早醒了,再想入睡都没法,索性出门散步。绕着小区外围慢跑两圈,他满身热汗地钻进附近的早餐摊。老板娘为他打包早饭,他随处择座位闲坐,头顶是悬挂的液晶电视在播早间新闻,而他距离店面正中的风扇有些遥远,只好一手提着前衣领,一手抓着后衣摆,开开合合,清晨的凉风就跟着往他衣服里跑。   拎着早饭回家,因为不确定徐修远这些年口味是否有变,平秋特意多点了一人份以便他筛选。   进到家门,屋里仍然安静。见徐修远侧躺在地铺睡得正香,平秋轻轻将房门重新合拢,早饭放上桌,他在浴室脱掉汗湿的衣裤,尤其内裤湿黏黏,脱下它宛如从后臀揭下一张过了水的纸。平秋以两脚交替着将内裤踩落,浑身赤裸地站到镜前。   镜面光洁,照得他浑身各处无法遁形。他难得观察起自己的身体,有些好奇,对着镜子摸摸胸口、腰腹、大腿,又侧过身体打量自己的各半边,很是神奇地挺起胸膛,微收下巴,左右脚跟互相靠着,好像站在舞台上供人欣赏似的。   可是慢慢地,他挺直的腰背佝偻下来,目光也由镜子里的浑身各处集中去平坦的胸脯。他以双手拢出一点弧形,小心再小心地盖在胸口,然后是微微隆起的小腹。正当他试图以交叠双腿的姿势挡住视角里多余的凸起时,浴室门应声而开。   平秋惊恐地望去不该这时出现在门口的徐修远,甚至他的双手仍然僵硬地摆在胸脯之前。他在徐修远一个明显的由上及下的目光中迅速抽了毛巾遮住身体,也没有时间训斥,徐修远立即道歉关门,随房门开合而淌进的风刮得平秋小腿一阵打颤。尽管难以面对,但他某种隐秘的心思在徐修远的那一眼下仿佛蓦然变得丑陋至极。   让徐修远无意撞破丑事,平秋一时间羞愧难当,再三做过心里建设才敢出房间,没想到徐修远非但没有像他想象的尴尬窘迫,恨不得立刻逃离,反而趁这点时间熬了锅白粥,这下刚好分作两碗,连带着平秋打包的早饭一起推去他这半边。   平秋落座,却坐立不安:“你看到我买早饭,怎麽还做粥?”   “习惯了,我们家早上基本都喝粥,你也知道——你不想喝?”徐修远问,“那倒给我。”   “没有没有,谢谢。”平秋以汤匙搅着白粥,边留神观察徐修远神情举止。随后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对徐修远或许的确欠缺太多了解,哪怕少年关系再亲密,中间空白的几年也足够徐修远长成一副他全然陌生的面孔。   想起昨晚路洋的嘱咐,平秋斟酌良久,开口问道:“这些天,你爸妈有没有催过你回家?”   “催我?”徐修远反问。   “是啊,你们过两天出成绩,你报志愿,总要和你爸妈说一声。”   “我跟你说过,我自己会考虑。”   “可这毕竟不是小事啊,”平秋劝道,“哪怕你爸妈可能给不了你多少有用的意见,但是我想他们总是愿意多参与的。我看了车票,明天下午——”   “你要赶我走吗?”徐修远打断,见平秋目光躲闪,他又问,“你不想留我在这,不想看到我,对吗?”   “……”   “如果是因为我昨晚说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再说这件事本来也怪不了你,”徐修远低头翻着白粥,“如果不是我爸妈闹离婚,当着我的面都懒得再演戏,我也不会知道我爸是在我妈怀我的时候出过轨。我妈当时就想打掉我,但是我爸求她,把房子和钱都转到她那儿,我妈才松了口——包括徐瑞阳也不喜欢我,他说他那个时候根本没想过会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所以我小时候,他就很讨厌我,一直想丢掉我,你知道的。”   平秋看着他:“……你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   “所以我现在告诉你,我好像从被生下来就是错的,我妈怀我,我爸出轨;我落地,徐瑞阳讨厌我;就算到了现在,你也不想看见我。”   “你别这麽说,我没有讨厌你。”   “对,你不讨厌我,但要赶我走。”   “你不要这麽想,”平秋哑口无言,委婉道,“关于我的事,你都清楚了,就算你不介意,可是我有我的生活,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那对你不公平。”   “为什麽不公平?我是成年人,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想做什麽,我也可以对我的所作所为负责——还是说,你在担心你自己,”徐修远直直望去平秋眼里,“你在动摇,你怕你会背叛路洋?”   平秋错愕:“你在说什麽?”   徐修远问:“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现在的情况你都知道,有些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你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修远,你还很年轻,没有上大学,没有遇到更多很好的朋友,如果是我和你哥哥以前的事让你觉得奇怪,所以有了些别的念头,那未必是真的,也许你只是好奇——你可以有一百种、一千种未来,如果因为我,你只能拘束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这样的错我担不起,你懂吗?”平秋说,“我和你不可能是一路人的,你有大好前程,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你怀疑的这些问题其实根本不作数。”   “你在帮我做决定吗?”徐修远语气冷淡。   平秋自知理亏:“我只是不想害了你。”   徐修远没有说话,而久久盯着面前的瓷碗。忽地,他起身将碗筷一同收进水池,又将水流旋得很猛,水柱打在他的手背胳膊,他却站得一动不动,仿佛定了神。   不敢多看他,平秋故意避开视线,就盯着面前那碗放凉的白粥。   “你想得很好,”徐修远忽然道,“但是没办法,你想送我回去,我也回不去。”   “什麽意思?”   “我跟家里出柜了,我说我喜欢男人。”   徐修远突如其来的坦白宛如平地惊雷,轻易就将平秋砸得晕头转向。他眼前犯晕,不自觉地用双手紧攥着桌沿。面前徐修远终于转过身,两边胳膊不断滑落下成线的水珠子。他挺挺地站着,神情倔强,恍然间叫平秋想起他幼年时也总是这样不服输。   可一旦孩子玩乐的笑话换作所谓坦白性向的誓言,这宛如往平秋肩上狠狠抽了两鞭。他是气是慌,口不择言的:“你为什麽要骗人?”   “我没有骗人。”   “你根本就不是!你为什麽要骗人,为什麽要骗你爸妈?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你有那麽恨我吗?你什麽恨我?可是我没有想过害你啊,我和徐瑞阳已经断了,我没有见过他,我也没有见过你爸妈——”平秋语无伦次的,眼看着徐修远擦净手后靠近来。他一直对着他的脸看,试图从他表情里找见任何一点否认或安慰。可是徐修远只是蹲在他身边,牵住他的手,不顾平秋挣扎都将他握得紧紧的。   平秋仿佛被他的举动给戳破了胸口鼓起的气球,他不由自主地放高了音调,甚至破音:“我都不能回家!我不敢回家!徐瑞阳给我的短信我都删了,我没有找过他,我发誓——如果可以,我希望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那你又为什麽这样?”   “对啊,我为什麽要这样?”徐修远眼神冷冰冰的,他分明姿势半蹲,偏偏像在俯视,“难道不是你的错吗?你当初为什麽要和徐瑞阳搞在一起,不挑地方,不挑时间,就在我家,我在的时候——你就那麽忍不住,还是说你就是故意的?你希望被人发现,这样你们俩的秘密就自然而然被撞破,这样你就可以和徐瑞阳光明正大地交往,对不对?”   “我没有!”平秋大声道。   “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们家到底挨了多少白眼吗?我在学校念书,会有同学用那种很异样的眼神看我,他们觉得我和我哥一样,都是喜欢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的怪物!”徐修远用力把住平秋的膝头,冷声道,“学校开艾滋病宣传讲座,会有人问我‘你哥哥有没有得这个病’,我能说什麽——我能说什麽?!”   “……我没病,”平秋脸皮绷紧,极力止住两派牙齿打架,像个固执的孩子似的一再重复,“我们都没病!”   “但看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病!你和徐瑞阳一样,都是不正常的,都是病原体。你可以跑,但是他跑不了,他就像颗不知道什麽时候会爆炸的炸弹一样待在那里,我爸每天防着他,就算他结婚了,他们都怕他出去搞男人。这些是因为谁?因为你,平秋,都是因为你!”   平秋两排牙齿在砰砰地打架,他执拗而无辜地强调:“……我没病。”   “事已至此,纠缠这种问题还有用吗?”徐修远突然松手,“你对我们家造成的伤害已经没法挽回,既然这样,你难道不该尽力弥补吗?你自己也说,这是你欠我们家的,更是你欠我的。”   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平秋却早在徐修远的连番质问下溃不成军。他宛如一颗摇摆在路洋与徐修远中间的陀螺,被一根细长的绳鞭抽得永不能停。   “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很好吗?你帮我这一回,算是抵消这些债,到时你不用再受折磨,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为什麽不可以,哪里有问题?”   平秋是入了魔,才在徐修远似乞求又似警告的话里败下阵来。他仿佛哽咽,连连应着:“好,好。”   “好什麽?”徐修远问他。   “我帮你,”平秋机械般重复,“我都会帮你的,是我欠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只要你听我的话,我都会原谅你。”徐修远低头吻他的手,又撑起上身,扶着平秋的半边脸吻他的嘴。   平秋情不自禁地捉住他的衣领,满脸茫然地被他吮着嘴唇。好在徐修远这次的吻只在安抚,不再深入,而很快将他放开。   这晚平秋不当班,和同事确认过下周班表,他回家前特意绕路转去附近的购物超市。没逛一会儿,收到路洋消息,说他已经备完食材,现在在居民楼下。   没料到路洋不请自来,平秋神游一整天,现下心里慌张,赶忙拨回电话给路洋,语气有些埋怨:“你怎麽都不提前和我说?”   “提前说了怎麽叫惊喜啊,”路洋笑道,“你很紧张啊,怕我和你房里那个小弟弟动手?那你放心吧,我就算要帮你报仇,那也是找他亲哥啊,和他有什麽关系。”   “别开玩笑了,你现在真的在楼下?”   “真的,没骗你,我现在拿东西准备上楼了。”   “你先在楼下等等,我马上就到。”   “我有带钥匙,不用等你,”路洋在那边似乎搬着东西,喘声有些重,“不说了,挂了,你赶紧回来吧。”   平秋来不及多说两句,对面已经挂断电话。他即刻再拨徐修远的号码,但连拨两通都无人接听。平秋不禁心口砰砰直跳,赶忙放下东西,小跑着回家去了。   半路倒是接到徐修远回过来的电话,平秋才要问他在不在家,对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显然是路洋。   预想过千百种恶果,但等平秋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家门半开着,路洋正侧身换鞋,边和厨房方向的徐修远搭话。见平秋跑得额头冒汗,他笑着将他一抱,趁徐修远不注意,往平秋颊边亲了亲,还说了些“这麽着急赶回来是不是想我”之类的俏皮话。   路洋神色正常,或许还能称得上雀跃,平秋那颗悬在喉咙口的心落了一半,等被路洋拉着一道去楼下车里取东西,听他言简意赅说明情况,心就安全地掉回肚皮里。   “他喊你路洋哥,真的?”平秋追着问。   “那不然呢,他还能喊我什麽?我看他人不错,嘴巴会说话,挺老练的,不像十八九岁。”路洋取了后备箱装的两瓶红酒,一转身,平秋边和他说话,边自然地取走其中一瓶红酒。加上昨晚刚刚冰释前嫌,路洋这下再看平秋,骤然间,他仿佛感到一阵类似于大半年前平秋第一次答应和他约会时的兴奋,越看平秋越心软,就在上二楼的楼道间捉着平秋的后颈,在他嘴边亲了又亲。   平秋迎合两次,见他没完没了的,又是躲又是推他,微微露出些愠色才把路洋的兴头给掐断了一小截。   或许也因为心虚,平秋两颊通红,进门前要路洋再三打包票:“他是他,他哥是他哥,你不要问他那些问题了,不好的。”   “我知道,你都说多少遍了,”路洋轻轻一推他后腰,“那麽唠叨,越来越像我妈了,改天我一定让你们俩见见,说不定你们还能互相交流心得呢。”   平秋脸色一变:“你说真的?”   “什麽真的?”路洋不过随口一说,见平秋草木皆兵,他有些莫名,“我说着玩的,你当真了?”   “……那也不好笑。”平秋情绪稍稍低落,见了路洋就来气,撇下他就往楼上小跑。   路洋买的食材又多又杂,他不会下厨,光在饭桌边捣乱。平秋嫌他碍手碍脚,旁边有徐修远帮忙已经够用,就催他去客厅闲坐,况且手机消息叮叮咚咚地响,说不定有要紧事。   路洋虽说不愿走开,但见厨房地方窄,三个人挤着实在是窘迫,只好勉为其难地退出战场。临走前,他还拍拍徐修远的肩膀,看他戴着手套熟练地处理活虾。靠得近了,路洋敏锐地发现自己居然矮了他一头,于是边告慰他干活辛苦,边踮着脚试图与他头顶齐平。   心里估计身高差是三到五公分,路洋想着,往一边侧两步,平秋正背着手给围裙系绳。他自然地拉开平秋的手,帮他系上,一面又讲着玩笑话调侃徐修远的身高。一看平秋是三人身高中的洼地,体格也是相较瘦弱的那个,他又笑说只能在这儿找回些自信。   闻言,平秋扭头看向徐修远,后知后觉自己现在确实需要微微仰头和他说话。   徐修远做事很利索。他不算精瘦,手臂很有力量,青筋蜿蜒在小臂,水珠在上接二连三地跳闪,平秋一时不备叫其中一滴蹦进眼眶,他下意识用手去擦,忘记手上沾的洋葱,徐修远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万幸跳的水珠,平秋多眨两下眼,倒是没有不适,不防徐修远忽然凑近在他嘴边亲了记轻的。平秋吃惊于他的大胆,瞬间怛然色变,两手撑在他胸口用力一推,反倒自己倒跌两步,一下撞上冰箱。   路洋在客厅听到动静,随口问道:“怎麽了?”   “没事,不小心撞到了。”平秋敷衍作答,见徐修远倚在柜边,像是欣赏起他满脸的惊恐不安而感到十足的滑稽,于是弯着嘴唇笑起来。那样仿佛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叫他一张脸都变得极其耀眼,直看得平秋心口怦然,他表情近乎仓皇狼狈,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没过一会儿,路洋举着手机走来,靠在厨房门边说:“周川想过来。”   平秋心口还有小人在撒野,他刻意避着徐修远,靠近路洋:“他过来吃饭?”   “啊,他群里说他老婆孩子回乡下,他一个人也没吃饭,问能不能过来和我们一道。”   “哪个群里说的?”   “就我们六个人那个小群,”路洋将屏幕递给他看,上头周川还在不嫌烦地连连输出表情,“你同意吗?修远,你呢?”   都说没有问题,路洋提醒周川来之前记得带些像样的礼物,毕竟平秋家里住着客人,礼貌起见,他们都得以最年幼的为先。   后来周川确实听话带了礼,路洋在他身前身后反复地看,叫他提醒才知道原来他带的礼就是脚边放的那盒茅台,另加一打小瓶装的啤酒。   周川为此还振振有词:“你不是说人家刚高考完,刚成年,那我第一次见他,不得请他喝杯酒,帮他庆贺庆贺?……你带酒了啊,那你不早说,我还带那麽多,到时候谁喝?我可喝不了那麽多。”   平秋在旁边一样没好气:“谁带过来的谁喝,别想拖别人下水。”   “还能怪我?都是路洋的错,他要是提前说明白,我也不至于提那麽多来,”周川又转移炮口,“平秋,我看你就是越来越小气了,错怪我都不肯说路洋一句,就那麽舍不得啊?”   话音刚落,徐修远端着餐盘上饭桌。   上回匆匆一面,周川没来得及把人看仔细,这回实打实和他打了照面,看他仪表堂堂,身形挺拔,重要的是年轻,眉目面容间多是少年朝气,不由得很是羡慕。他又背着平秋,偷偷给了路洋胸口一下。周川是无心插柳:“不得了啊,那麽一个帅小伙跟平秋住在一块儿,你能放心?小心墙根被人撬了,你还乐呵乐呵地给人张罗着倒酒呢。”   “说什麽呢,嘴上积点德吧你,”路洋拽着他入座,“我看你就是羡慕人家年轻,心里酸的。”   “我是酸啊,年轻多好,想做什麽做什麽,前途无量嘛。”周川和路洋同坐一边,恰巧徐修远递了碗筷过来,他接过道谢,徐修远转回流理台前帮平秋将蔬果分装。周川看在眼里,故意朝路洋开玩笑:“你真完了,这家你现在是客人,人家才是一对,主人派头。”   路洋倒不在意,反而对周川的敏锐嗤之以鼻:“行了,玩笑适度,过了我跟你翻脸啊——平秋脸皮薄,你别招他。”   “招他他也不生气啊。”周川随口道。   路洋哼出声笑:那是你不懂平秋,生气哪有生给外人看的。   热锅在饭桌正中烧得滚烫,平秋折返多拿一份碗筷的工夫,周川那瓶烧酒的口已经抵上徐修远的杯沿。他倒不会刻意扫兴,但记忆里没有见过徐修远沾酒,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小鸟酒量,和周川、路洋那样的海量更是不能比较,却没想到徐修远嘴唇一沾,仰脖就是半口,只在吞咽时表情有变,忍不住咳嗽两声。   平秋替他抚拍后背,另外倒杯饮料给他漱口。见周川笑得前仰后合,平秋道:“修远好像不会喝酒,你们别灌他。”   “酒量都是练出来的,我以前也不会喝酒,基本一杯倒,现在不也能喝个小半瓶?”周川说,“而且我们今天第一回 见面,上次不算啊,可不得多碰两杯。是不是啊,小弟——他叫什麽来着?”   路洋呷口酒道:“徐修远。”   “哦,徐——还是许?”   “双人徐,徐修远,”平秋边替徐修远抚背,边接过话头,“你们都少喝点儿吧,路洋今天买了好多菜,吃不完明天就放坏了,尽量少剩点。”   周川是北方人,性格豪爽,向来和平秋这类细心持家的务实派不对付。   他们两人争辩几句,另一边,路洋冲徐修远问道:“能喝酒吗?”   “喝过一点,不多。”徐修远的喉咙仍然像火烧,端过饮料喝一口,见路洋脸色有异,他看眼手里酒杯,原来是情急之下拿错了位,他喝的是平秋那杯。平秋吃饭很少喝水,因此杯口只是抿去了浅浅一层,和他新倒给徐修远那杯相差无几,两杯又挨得很近,不怪他会拿错。   徐修远神情自若,当着路洋的面,将那杯没有动过的饮料调去平秋手边。平秋浑然不觉,和周川对过两句直口干,顺手端起水杯就是一口。   饭吃一半,周川把酒正酣,其实是有些醉了。持杯的手晃了又晃,他将杯底往桌面一磕,鼻翼翕动两下,眼眶突然挤下一滴眼泪,嘴里又支支吾吾的,叫平秋听得艰难,勉强确定他今晚落单根本不是所谓的老婆孩子回了乡下,而是夫妻争执,妻子二话不说,收拾行李,拉着女儿就出了门。   桌上另外三人听他大谈特谈婚姻关系的利弊,谁想他正高谈阔论,再一张嘴就是一通失声痛哭,靠在路洋肩头喊太太姓名,叫路洋嫌弃地一耸肩膀,直接脑袋撞桌,趴着不动了。   路洋酒意不算沉,只是稍稍有些上脸。对面徐修远则面色如常,丝毫看不出醉态。   “你真的喝酒了?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路洋好奇。   “我不上脸。”徐修远说。   “那挺好的,能骗人。”路洋看一眼平秋,他正低头用筷子捣着碗里的土豆块。   两人目光短暂地一触,路洋分辨不清平秋眼神的意义,而趁着酒意,直接将今晚的来意脱口而出:“我听平秋说,你对我们俩的情况大致都了解了?既然这样,我想你再住在这里,可能不太方便——你别多想,这是我给平秋提的,他倒是不介意,但是我和他毕竟是那样的关系,我还是希望你们——你懂吗?你想住哪儿都可以,外面的宾馆、酒店,或者你想回家了,没有钱,我和平秋可以帮你买车票,这点钱我还是可以帮你包了。怎麽了,干嘛踢我?”   说着,路洋和徐修远齐齐望去平秋。平秋耳根发热,满是窘态,端起水杯就是猛灌,却被呛得喉咙烧痛。再一看,他端的居然是徐修远喝过一半的烧酒。   自从和徐瑞阳高考后试过一次酒,平秋自知天生不是能碰酒精的料,今晚一口烧酒烫得他干呕不止,连灌两杯白开水,胸口还是火辣辣的疼。许久,总算缓过股劲来,他两颊通红地坐回原位却仍旧难受,学周川趴在桌上休息,不过片刻,他迷迷糊糊地睡去。   最后只剩路洋和徐修远清醒。或许也不算清醒,烧酒封盖,路洋只用那打啤酒和徐修远对饮,他似乎问了很多,徐修远也答了很多,其中许多问答都有关徐修远亲哥、平秋的初恋情人徐瑞阳。但因为酒意上头,理智飘浮,路洋后悔自己先前不该和周川饮得太过,烧酒的后劲反上来,他说是留些时间缓一缓,实际两眼一闭,已经有了睡意。   思绪茫茫,平秋睡得昏沉,隐约间似乎被人把着臂膊直起身。他喉咙烧,脖颈酸,好像连腰背都又麻又痛,实在动不了了,平秋将脑袋靠进对方的肘弯,希望以此打断他想拖自己起身的企图。醉意使得他不住地喃喃自语,而且脸颊发烫,一触及凉意就努力往上贴,以两手交叠的姿势捧着对方臂膊,更加贴近脸侧。   直至被捧住半边脸,平秋骤然失去降温的好物,尽力撑开眼皮,面前人影晃动。再眨两下,徐修远的面孔逐渐清晰,然后他的嘴唇就贴了过来。   平秋被他吻个正着,嘴唇半开,轻易就叫他把舌头攻进。每卷一下,就像在卷走平秋嘴里的酒味。平秋求之不得,于是两手环在他颈间,呻吟着要他吻得更深。而他自己则喉头不断吞咽,竟然分不清那些酒意究竟是谁吞得更多。   周川半路酒醒,视线发晕,眼前似有一对交缠着深吻的人影。他擦擦眼睛,竭力想要看清。但直到他重新堕进梦境都没法确定,那其中一个到底是不是平秋。 第七章   醒来是九点左右。路洋头昏脑涨,从沙发坐起身,披在胸前的毛毯滑落大半。他随手捞起,就见周川虚浮着脚步往浴室方向来。   周川显然是刚洗了把脸,额前和胸口都有水迹,走路摇摇晃晃,三两步就往墙边撞。路洋打着哈欠问他什麽时候醒的,周川却还醉得糊涂,对过去时间没有概念,说是听见乒铃乓啷的动静才惊醒,一看,原来是徐修远在整理碗碟。他是昨晚才睡半宿,加上酒意,一歇就熬不住困意,反倒路洋,纯是因为喝得神志不清。周川醒后,和徐修远合力将他抬上沙发,他倒好,没躺两分钟就醒,白浪费他们使的劲,天知道他满身腱子肉,抬这几步路可一点都不轻松。   “你都醒了,直接也把我推醒不行?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我头现在还疼呢。”路洋按着两边太阳穴,只觉得青筋在突突地跳。   “能不疼吗?别的喝你这点量,估计睁眼就明天了,你睡那麽一点时间,我看过会儿还得吐,”周川低头看眼时间,“……差不多,我得赶回家了。你呢,一块儿?”   “我明天下午的班,”路洋不置可否,又问,“平秋呢?”   “房里,小弟刚抱他进去。我看他是半点酒都不能沾,像昏过去了,整个人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那你的意思是想再待会儿?”周川话没说完,见徐修远出了卧室,他转而道:“平秋睡了?”   “睡了。”徐修远不知道什麽时候换的衣服,上身短t很眼熟,路洋回想,那是平秋的衣服。   周川临走还絮絮叨叨的:“你是没看见,平秋醉得走都走不稳,整张脸都涨红,还老说要帮忙收桌子。收就收吧,他把烧酒当水倒,小弟去抢,结果被泼了一身。然后你猜怎麽着,平秋觉得味儿不对,还凑过去闻——醉懵咯!”   “你当心点!”眼见周川一脚踩空就要跌倒,路洋猛然抓住他的胳膊。两人在狭窄的楼道间挤作一团,路洋的肩膀时而撞在墙头,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也顺势清醒不少。   饮酒不开车,周川提前叫过代驾。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无聊,兄弟俩站在楼底的路灯底下对根烟。周川喷口烟雾,往自己身上嗅嗅,被那股腥臭的烟酒味熏得几欲作呕。他还往路洋身上闻,看他一样臭得离谱,于是笑得很得意:“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等我回家洗个澡,给老婆通个电话,舒坦!”   “不是吵架麽?”路洋笑他,“那麽容易就服软?”   “能不服软吗?……反正她从来没错,有理的都是她,再说了,外面有人的又不是我。”   “说什麽呢。”路洋当他是玩笑。   “没听懂啊?我说!我老婆!她外面有人!”周川站得东倒西歪,唯独指尖一支烟夹得稳当。   闻言,路洋稍正脸色:“这事开不得玩笑啊,你弄清楚了,别冤枉她。”   “怎麽冤枉,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那人是她公司今年的实习生,刚刚大学毕业,”周川一手夹烟,另只手比了个“三”,“二十三岁,多年轻啊,二十三岁。”   “所以你们最近吵架就因为这件事?”   “不然呢,我连闹都不能闹了?”   “我可没这麽说,”路洋问,“事你确定吗?你是听人捕风捉影,还是直接——”   “送到楼下,嘴都亲上了,回到家,我女儿一口一个‘哥哥’,你觉得这算捕风捉影,还是算我当场捉奸?”周川酒意正浓,口无遮拦,“我知道,我当初追她就是高攀,她有钱又漂亮,答应和我结婚已经是我祖坟冒青烟,我知足啊,家里所有事都是她说了算,孩子随她姓,我都不在乎——我低声下气和她谈,要她和我说实话,你猜她怎麽说?她承认了,说她确实动心了,人家实习生年轻又是嘴巴甜,谁不喜新厌旧啊,说不定我还得谢谢她愿意和我说实话呢。”   路洋斟酌着问:“那你打算怎麽办,她是什麽态度?”   “她?”周川遥望着远处逐渐驶近的人影,“她说随我,想离还是继续处,她尊重我——狗屁的尊重。”   代驾司机是位年轻小伙,周川剖了心事撒酒疯,拎着对方衣领直往脸上贴,瞪着两眼问他多少岁,把司机吓得不轻。还是路洋用巧劲将他反剪了胳膊,再一把推进车后座才完事。   汽车发动引擎,周川又将后座窗户降下,示意路洋弯腰凑上前。他醉醺醺道:“你可得当心了,平秋身边那麽多男学生,指不定他就相中哪个了。他就不是个安分的,我第一次见他,他扭着那个屁股,不对,腰,扭得那麽骚,就是勾引男人——”   “开车!”路洋猛地一拍车身,代驾司机驶车远离,拉得周川最后那声划在半空,融进沉沉夜色,不复踪迹。   楼下吹会儿风,把半根烟抽完,路洋爬楼上去仍然有些头昏脑涨。进门见徐修远仍在厨房处理烂摊子,脚边垃圾篓里堆满压扁的啤酒罐,那阵头疼似乎又加剧不少。路洋没有惊动他,轻手轻脚地往卧房方向去,屋里熄着灯,空调温度调得适中,平秋身盖毛毯睡得正熟。   路洋在床尾站了会儿,回身将门掩上,然后脱了鞋爬上床,侧睡在平秋身边。将胳膊围在他腹前用力一拢,路洋把脸埋进平秋颈间,嘴唇贴着皮肤轻轻地咬,舌头舔过耳后和脸颊,掌心则探进毛毯底下,在平秋腹前慢慢地揉。   明知徐修远就在门外,卧室内满目的漆黑也给了路洋无尽的安全感。他被周川临走前的醉言刺激得有些失常,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是周川被出轨的妻子激怒而口不择言,但醉酒催发的情意却让他轻易在周川短短几句话里失控。他将手掌探得更深,抚摸着平秋的腰腹,然后是后臀。平秋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这让他仿佛真成了周川所鄙夷的那类人,渴望年轻力量的抚摸,梦里都胀满绮思。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砰地响动。路洋猝然酒醒,双目陡然清明,眼见平秋歪扭着身体缠在他怀里,赤裸的小臂高举,后翻着抱在他颈间,甚至他的手已经将平秋的睡裤撩在大腿间,掌心就流连在那块隐秘地带。路洋懊恼,忙将平秋的手脚都收回原位,替他整理齐乱糟糟的睡衣裤,又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捋回后脑。调整过呼吸出门去,徐修远恰好合上冰箱门,和他一打照面,他示意桌上有热水,又问:“聊聊?”   路洋欣然应约。   平秋家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尤其客厅拉门外是方阳台,摆上一张座椅,向来是平秋偷懒小憩的好地方。后来,路洋常来小住,一张座椅变成两张。   和徐修远并肩坐在阳台外,路洋杂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他手捧水杯,内侧杯壁挂着红茶包。面前是夜色如水,他啜口茶,听徐修远先开口道:“中医说酒后不宜饮茶。”   “啊,是吗?”路洋悻悻,“我不太清楚,也不太关注这个。”   “你不像那麽不细心的人。我之前在冰箱旁边的纸盒里看到很多便利贴,字迹不像平秋哥,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他有时候不吃饭,我习惯给他留言,算是提醒他吧。”   “我记得他以前念书的时候也很马虎。当时他初中,我小学,我哥也念初中,学校隔得很近,就在对面,所以早起上学都是我哥载我,他骑车,我们三个一道去学校,”徐修远回忆道,“那时候,我哥每次都要绕远路,过街上一家早餐摊,买他家做的糯米烧麦。平秋哥很喜欢,我哥经常会多买一份给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他在家从来不吃早饭,因为在学校交过伙食费,他就饿着肚子撑到中午,能省一笔钱。”   路洋有些惊讶:“他家里——”   徐修远点头道:“不太好。你应该知道他是单亲,家里只有他妈妈——老实说,你们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什麽意思?”   “可能是我认识他太久了,平秋——其实我不习惯喊他哥。”   路洋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   徐修远接着道:“他很内敛,脾气太温柔,可能是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原因吧,他习惯迁就别人。但是你不一样,你给我的感觉很开朗,胆子很大,和他以前的生活应该完全不同?”   “不错啊,你很会看人。算你全部说对吧,我爸过去做这个。”路洋抬手做军礼。   “军人?”   “对,我妈做老师,很配吧?”路洋说,“我是独生子,从小到大家里情况都不错,就是爸妈管得很严。我小时候我爸就常骂我,我妈比我爸更狠,那麽粗的藤条啊,她直接往我大腿抽,就挑最嫩的肉抽。我最叛逆应该是中学那会儿,成天逃课、逃训练。不瞒你说,我当时特别想当歌手,还报名参加那种唱歌节目的海选,结果海选当天,被我爸给拎回去了,那晚我们家抽烂了两个藤条——反正他们总觉得我做什麽都不对,两个老古板。”   “你是本地人?”徐修远问。   “不是,邻市的,退队之后我本来在省队,觉得怪没意思的,就跑这儿来了——我外婆本市人。”   “你父母不拦你?”   “拦啊,老催我回家,”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让路洋难得坦诚,说着,他苦笑一声,“哪儿回得去啊。”   “因为平秋?”   “……”   路洋的默然显然是最直接的答案。徐修远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左膝微微高抬:“说起来,我总觉得我哥和你有些地方很相像。他也很叛逆,小时候招猫打狗,书不认真念,长大了还把我妈气得进医院,我爸都要和他断绝关系。”   路洋眼神闪烁:“他和平秋的事?”   徐修远点头:“我妈住院,我爸气得拽着我哥跪在我妈床边,拿扫帚柄把我哥抽得背都挺不起来。我妈骂他、求他,差不多什麽招都用遍了,我哥还是不松口。”   “他们当时感情很好。”   “可能吧,但还是分开了。”   “我听平秋说,他们分手是因为你哥主动断了联系,算是没有明说。”   “表面上是这样。”   “什麽意思?”   “我问过我哥,既然能为了他和爸妈吵成那样,又为什麽那麽简单就分手,甚至还是他主动,”徐修远说,“我哥没什麽多的解释,只是说他给不了平秋想要的,还不如就这样放手,长痛不如短痛。”   “平秋想要的?”路洋犹豫片刻,诚心问道,“我不太懂。”   “我想可能是种安全感。他单亲家庭,性格腼腆,其实脾气很犟,我猜平秋当时应该很在意我爸妈的看法,他大概很需要长辈的承认和支持吧。”   路洋目光下移,钉在楼底一盏昏暗的路灯。   徐修远接着说:“毕竟,没人想一辈子都偷偷摸摸吧。”   当晚,路洋留宿,徐修远识趣地抱了毛毯在客厅沙发搭窝,腿边支一盏小功率风扇,对倚在墙边满脸愧色的路洋道过晚安,又请他帮忙将客厅大灯拉灭。   路洋依言灭灯,却在黑暗中站立许久。手机屏幕那阵微弱的亮光幽幽映着他的双眼,他在两行备注“父母”的电话号码下徘徊半天,将将按下又立刻后悔。烦恼再多,索性丢去一边,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他该先洗一个澡,冲净身上浓重的烟酒味。   平秋住处留有三两件路洋的换洗衣服,但都是长袖长裤,路洋就在卧室里翻了件平秋的短t穿。他跨进浴室,雾气弥漫,衣服搭在墙边挂钩,再左右翻找,从抽屉里翻出平秋之前藏起的那条花色内裤。   正对洗手台的方向,路洋总算留心,发现原本并排放有他和平秋两只洗漱杯的木架上易了主,他的灰色牙刷杯被收进抽屉,取而代之的是只崭新的纯白色的洗漱杯。他心里古怪,用一根手指将其中一只洗漱杯轻轻推远,再将另一只往另一边尽头挪动。   冷不防房门被敲响,徐修远挤进门来,道声“不好意思”,又弯腰从右边倒数第二格抽屉里取出一瓶新洗发乳。他十足的细心,还为路洋拆掉包装,挤出两泵空气再递给他:“旧的那瓶刚用完,我忘记了。你洗澡吧,小心水,地上很滑。”   路洋有些莫名的躁意,但对徐修远的体贴周到却挑不出错。他道过谢,徐修远就要将门合上,却被情急喊停。   对上路洋仍然有些涣散的双眼,徐修远鼻音短促地一笑,打断他未完的话:“很晚了,你洗完澡早点休息。”   言毕,他将浴室门合拢,门外把手往上一旋,还贴心地替路洋锁上了门。   翌日,平秋早起,朦胧间望见房里那面纱窗,窗帘没有拉紧,中间的缝隙透出窗外透亮的天色。他试图翻一翻身,发觉腰间沉重,原来是从后横来一条胳膊将他腰腹牢牢圈紧。   “修远,你松松手,我有点难受。”清晨倦怠,平秋意识模糊,自然将同床共寝的对方当作徐修远,直至翻身对上睡眼惺忪的路洋,他猛吃一惊,重复的请求卡在嘴边难上难下,而惊恐得头皮阵阵发麻。   可他的迟钝却被路洋当作晨起的犯懒,他还蹭低了身体,将脑袋越往平秋胸口靠。路洋声音含糊:“还早呢,再睡会儿。你刚才说什麽,我没听清楚。”   平秋口舌打结:“我说,天都亮了。”   “我怎麽听见你说你难受啊。”路洋懒懒道,眼下姿势方便他用嘴唇挑开平秋胸前的衣扣,在他胸口似有若无地啄。   “我说你抱我太紧了,难受,”平秋有意转移话题,音量压得很低,“你昨晚怎麽睡我这了,被修远看到多不好。”   “他不在房里。”   “啊,他晚上没有睡地铺?那他睡在哪儿?”   “客厅。”   这回平秋算是彻底醒了。他一推路洋肩膀,翻身拉起散在两头肩膀的睡衣衣领,转过身来,不仅头发和衣着乱糟糟,连脸上的表情都乱得人心烦。他说:“客厅没有空调,那麽热的天,他睡外面怎麽吃得消。你为什麽不劝他?”   路洋翻身而起:“是他自己主动出去,我没逼他。”   “他出去,你不会留他吗?”平秋气恼。   “他自己要去,我怎麽留?”路洋也气,“难道我还要说你留下来,睡在下面,我和你平秋哥睡上面,我们都不介意,你就更不用觉得难为情。这是不是你觉得我该说的?”   平秋被他一通话挤得哑口无言,细想他确实有他的理由,但让徐修远在闷热的客厅将就一夜也绝非出自他本心,假如当时平秋有些意识,明知路洋要留宿,他甚至会主动让出房间,自己去睡客厅。   任由路洋靠坐在床头满脸不忿,平秋径直出卧房,果不其然见徐修远躺在客厅,以胳膊挡眼,睡得一身热汗。沙发垫的是普通格子布艺,大概是担心会被汗沾湿,徐修远还在身下多铺两件外套做间隔,反而自己更闷汗。   平秋蹲在沙发边轻轻晃一晃他的肩膀,小声喊他醒醒。徐修远半梦半醒,夏夜的闷热叫他翻来覆去大半夜都没法入睡,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闭一闭眼,这下被吵醒,他放下胳膊,人中汗湿,额前还有一块圆形的红印。   见状,平秋更是愧疚。他关掉脚边的风扇,拉着徐修远的手腕说:“走,去房里睡。”   徐修远坐起身,衣服紧黏后背。他将汗湿的额发尽数捋去脑后,看一眼阳台,沙哑道:“天亮了?”   “七点多了。你先去换件衣服,然后去房里睡吧,不要直接进去,你出那麽多汗,会感冒的。”平秋替他收拾毛毯。因为昨夜闷热,毛毯被徐修远掀在一边。   “不睡了,我去买早饭。”徐修远站起身。   “别去了,”平秋忙拉住他,蹭得掌心都是湿迹:“早饭我会买,你再去睡一会儿。”   “你不是要上班吗?”徐修远说,“你收拾好下楼,我骑车过去,时间能刚好,不耽误你。”   平秋喉头一哽:“你别这样。”   “哪样,”徐修远反握住他的手,户外朝阳铺进室内,徐修远恰好逆光,这叫他的面容模糊,“你总是这种表情,好像很不情愿似的。”   “我是觉得——”平秋话没说完,卧室方向有动静。他下意识猛抽回手,作用力的关系,他一下跌坐进沙发,又在路洋现身的同时站起身,欲盖弥彰地梳理两下头发,而后盯着徐修远垂在裤缝的左手,留下一句“进房睡”便转身走进浴室。   房门开合的声响让路洋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不想被徐修远看破他和平秋之间再度发生了一起由于无关紧要的小事而起的争执,于是强拧着表情示意他听平秋的话回房睡。   双方擦肩而过时,路洋作势一拦他的去路,顺着平秋先前的指责道歉说:“你哥他已经教训过我了,你是客人,又是弟弟,大夏天的,怎麽都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睡在客厅,是我做事糊涂,对不起啊。不过你看,我昨晚也和你说过这样的情况,到底是不太方便,对吧。要不这样,我给你找家酒店,或者你有看中的也可以告诉我,随便你挑,我和平秋总是想你能住得舒服一点。”   谁想徐修远却说:“暂时用不到。我可能过两天就要回家,不用多花那些钱。”   “你过两天回家?”路洋惊讶,“是家里出什麽事了?”   “那太多了,说不清的。”徐修远冲他笑笑,路过时胳膊擦过他的肩头。   等到平秋出门前,徐修远已经换过衣服,正坐在饭桌前吃早饭。他吃东西习惯一心二用,不是捧本书看,就是找些国外专业相关的讲解视频。平秋和他道别,嘱咐过他在家好好休息,然后合上家门,小跑着下了两层楼,却没想到原本先他半小时出门的路洋居然还在,这时靠着墙,和楼里一位每天固定时间出门遛鸟浇花的白头发老大爷闲聊。   老大爷老花严重,凑得近了看路洋,老觉得他像最近老公园相亲角里的某位熟人,连着问他找没找到对象。路洋敷衍地应着,趁平秋想横穿过他们之间时将他一拽,两人并肩站,他搂着平秋的肩膀,像是玩笑,又像格外正经地对老大爷说:“这就是我对象。”   老大爷眼睛眯了又眯:“不对嘛,这个我眼熟的,是楼上那个——小平嘛!”   “对啊,小平就是我对象,”路洋用力揽紧平秋,低头问他,“对不对,小平?”   平秋极力按捺住表情,却仍旧没能忍住。他手肘轻轻撞在路洋腰侧,趁老大爷还糊涂,拉着他的手就往楼下跑,留老大爷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半晌豁然,又攀着扶杆往楼下骂道:“哈七搭八,就你老卵!”   路洋行车稳当,窗外风景迅速后退。将经过最末一盏红绿灯,平秋开口,诚恳道:“对不起,早上我不应该和你发脾气。我知道你难做,我应该理解你的。”   “我本来也没生气。”路洋别扭回道。   平秋不去拆穿他拙劣的谎言,可瞟他的那眼分明带笑,还趁等红灯的几秒钟牵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啵啵亲了两口以作安慰。路洋被他逗得心情好转,还趁平秋贴嘴上来的时候,将手指伸进他嘴里,被平秋呸呸两声吐掉,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片刻,平秋到地,刚推开车门,忽听路洋有话说,他转过头来:“你说什麽?”   “我说——你要不要见见我父母?”眼见平秋神情骤变,路洋话到嘴边有些迟疑,但他存心想试探平秋的态度,于是直接道,“比方说这次暑假,或者国庆,我们抽两天时间,一起去我家一趟?”   平秋慢慢收回踩地的右脚,重新靠回驾驶位。车门半拢,嘈杂的声响齐齐涌进车厢。他不自知地拧着双手十指:“为什麽突然说这个?”   “以前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昨晚我仔细考虑过,既然我想和你走到最后,这些事就很难绕过,”路洋直视前方,“但是说实话,这对我,还有我爸妈来说,可能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所以就当是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让你明白我的心意,除此之外,我们一起努力——平秋,你在听吗?”   平秋神游中断,扭脸看向路洋:“啊?”   “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路洋以两手捧在他的脸颊两侧,“我是认真的,所以你也再认真一点,好吗?”   “好,好。”平秋双手覆在他手背,神色有些恍惚,仿佛让路洋突如其来的表态给砸得昏了头。   他眼里的感激和期望如有实质,望在路洋眼里,却宛如重山压肩,叫他在踌躇之余更加生出一丝退意。但是平秋的嘴先他的反应一步贴来,路洋难得受他这样直白的情意,一时间情难自禁,那丝退意如同一根熔断的电线,不过在他脑海里轻微地一闪,冒点火星便很快销声匿迹。   平秋下车时嘴唇艳红,他低头往正门口快走,又在临上台阶前遭人阻拦。他抬头一看:“程子农?”   “秋老师,”程子农盯着他身后那辆调转方向而很快驶离的黑色轿车,“你今天好像迟到了。”   “哦,路上耽误了。”平秋和他并肩进门,在前台签到。   程子农状似无意地问:“今天送你来的那辆车,是不是那天晚上,送我回去那辆?”   平秋笔尖一顿:“是我朋友,怎麽了?”   “没什麽。我妈妈说我这段时间都很麻烦你,想等我期末考结束,请你吃一顿饭,”程子农说,“如果你的朋友想来,我和我妈妈也很欢迎。”   “不用麻烦了,”平秋婉拒,“我照顾你,因为你是我们机构的学生,和我私人其实没有多少关系,你替我谢谢你妈妈,但是真的不用了。”   “可是——”程子农还想争取,却被平秋打断。   “你上午有数学课,快迟到了,赶紧去吧。”   有路洋早晨的保证,平秋白天工作都心情澎湃。同事见他昨天还愁云惨淡,今天倒是容光焕发的,纷纷逼问他是不是背着大家偷偷谈了恋爱。平秋羞涩否认,中午却主动请客,同事沾他的光,也不多怪罪他保密工作做得过分牢靠,只听说有同事路过他办公室,发现他对着手机都笑得春风得意,偶尔愁眉深锁,心情起起落落的,显然就在恋爱中。   傍晚下班,平秋回家的一路还在琢磨问题。进门见徐修远坐在客厅地板打电脑,平秋搭话都魂不守舍,问答敷衍,注意力都挂在那方手机屏幕。徐修远趁平秋放碗的工夫瞟一眼,屏幕显示“见男友父母需要注意什麽礼仪”。下一秒,平秋转身,他收回目光。   夜里,平秋侧躺在床边,昏昏欲睡之际,身后似乎有人上了床,身体贴得很近,一股潮气顺着他的脚腕徐徐往上攀爬。   徐修远将双手贴在平秋后背,正当平秋想要挣扎时,他道:“你转过来。”   犹豫片刻,平秋翻过身,对上徐修远明亮的双眼,他几乎不敢直视,而小声问:“现在就要吗?”   “你觉得太快,那就慢慢来,”徐修远靠近,嘴唇几乎贴在平秋的鼻尖,“现在,你先亲我。我想试试是什么感觉。” 第八章   相距过近,彼此间接近贴面,平秋本能屏住呼吸,折起双臂挡在两人胸前。徐修远眼神不躲不闪,始终钉在平秋脸侧,但亲密距离遭到侵犯的压迫感使得平秋在他强烈的逼视下喘息愈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这阵来时不宜的喉音叫平秋窘迫至极,不由得微收下巴以躲开视线,同时他屈起膝盖,试图将身体往后挪动。可他忘记徐修远的胳膊这时正围在他腰间,不过用力一拢就将他拉回原位,甚至一下拖得更近。   两人合盖的薄毛毯下热气涌动,徐修远的嘴唇不过在平秋颊边轻轻一碰,平秋的脸便瞬间烧了起来。他总算确认今晚的弦已然搭在弓上的事实,再没有反抗的理由,只能小声地请求:“你会保密吗?”   “保密?”徐修远反问。毛毯底下,他不知有意无意,将单脚搭在平秋脚背。   “你会保密吗?”平秋恳求,“不要告诉路洋,算我求你。”   “你很怕被他发现?”   “不应该吗?”   “什麽是应该,什麽是不应该?这是你对我的一个承诺,你兑现,我接受,有什麽不对?你认为不应该,只是因为你把一个无关的第三者牵扯进来,以他们的立场,也许会认为我们做得不对,然后他们就会把这份压力重新反弹回你身上,好像是你在自找没趣,那你当初为什麽要牵扯他们进来?这是我和你的事,不需要第三个人知道,更不需要他来指责你,或者指责我。”   平秋思绪混沌,仿佛让徐修远在前头牵着根绳。他分不清方向了,只能随着跑。然而仅存的一丝理智在平秋脑海里摇起铃来,他有些结巴:“不是这样,路洋没有错,我们这是在骗他——是我在骗他,我应该坦白,不能对他撒谎。”   “然后呢?你们会吵架,会彼此怀疑,接着关系破裂,甚至分手,”徐修远问,“你想和他分手吗?”   平秋摇头:“他是好人,对我很好,我不能伤害他。”   “既然这样,那很简单,我不会告诉他,你也不用求我,”徐修远闭着眼,将额头抵去平秋额前,音量放低了,说话如同梦呓,“你就当还是我小时候做不出一道题,所以来问你,请你帮我。你只是帮我解题,错不错的——放到明天去想。”   双手被徐修远引领着放上他的肩膀,平秋随他的话音不由自主地用上力,双手紧攥他的衣领。他重复道:“这样对吗?真的可以吗?”   “为什麽不可以?”徐修远的右手轻轻拢在平秋后腰,“这是我和你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得到徐修远的保证,平秋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有所放松。见他松懈,徐修远正想再进一步,不防平秋直接伸手捧住他脸颊。手指修长的缘故,平秋的指尖还拢住了徐修远的耳朵,这让徐修远在他探身吻来的瞬间有些轻微的耳鸣。仿佛被安进了一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徐修远能看到平秋在昏暗的光线下颤动的眼睫,还有他挺翘的鼻尖,就隔着那层罩子,在他脸侧轻柔地撞了一撞。   闭着眼,平秋将嘴唇停留将近十秒,期间不敢做任何多余的举动。光是嘴唇相贴,他能感到徐修远下唇的纹路,隐约有些燥意。接着他退开些许,右手大拇指弥补性地,在他挪开嘴唇时按了按徐修远的下唇。   重回原位,平秋内心忐忑,望着徐修远的眼睛问道:“怎麽样?”   “不清楚,很模糊。”徐修远说。   “什麽很模糊?那样不可以吗?”平秋说着舔舔嘴唇,将嘴唇润湿后又捧着他的脸吻去。   都说一回生涩二回熟,这次徐修远在他吻来前将嘴张开,平秋吮吻他嘴唇,不由得也将嘴半开,于是徐修远轻松闯进,彼此的舌头裹缠在一起,平秋也由主动捧脸的姿势换回攥他衣领的动作。   徐修远向来是学习的好手,擅长举一反三,平秋不过随意给他做过指点,他学过一次便出师,而且吻势凶猛,直把平秋吻得节节后缩。原先是他探着身体靠近徐修远,现在却变成他被徐修远吻得直往后躲,又因为嘴唇胶合,怎麽都躲不开,因此他不得不含起胸来。   这吻直至平秋呼吸困难,用力拍打徐修远肩膀时才停。徐修远喘息着离开平秋胸口,以手掌撑床支起身体。平秋睁眼望去天花板,这才意识到他们先前的姿势是徐修远单手握着他的手腕,由上及下地将他压在床头,而他挣扎不得,三两下反抗宛如欲拒还迎。   霎时间,强烈的羞耻心致使平秋没了开口的胆量,反而徐修远主动反馈。他尚且呼吸紊乱,话里却满是疑惑:“很奇怪,我好像可以理解,又好像理解不到。”   “……什麽意思?”平秋望去他,敏锐发觉他的视线在自己嘴唇方向停留两秒,他立刻用手背掩住嘴唇,眼神飘去另一处方向。   “你吻他们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徐修远问,“我哥和路洋,或许还有别的人,你和他们在一起,也是像刚才和我那样?”   平秋误以为他在挑衅:“我不懂你想说什麽。”   徐修远压低身体:“你爱他们,但是不爱我,所以不一样——你这样,我没法确定。”   “这和你想知道的没有关系啊。”   “为什麽没有关系?我是看了你和我哥才有这样的怀疑,如果我想解惑,难道不应该是你让我站到你们的角度,你和我哥是怎麽样的,我就应该怎麽样?”   平秋迷惘:“是这样吗?”   “是这样。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回到你当初对徐瑞阳的感觉,如果想起他让你觉得很痛苦,那你可以把我当作他,”说着,徐修远低头在他嘴唇吻了一下,“我记得,他总是抓着你的手,放到这里,这只手会摸你的脖子。”   徐修远的手抚来颈侧的瞬间,平秋反应激烈地缩起脖子,却是将他的手在颈间夹得更紧。平秋脸红了:“别放这,我痒。”   “那我刚才亲你的时候,你没躲。”   平秋面红耳赤,徐修远的这句话仿佛在笑他表面正经,实际口不对心,意乱情迷,早早向他投了降。   好在,徐修远并没有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非要让平秋对出个因为所以来。他突然直起身,双腿分开跪在平秋身体两侧。随着动作,他后背的毛毯滑落。平秋仰脸望他,望见的是他周身被窗外昏暗的月光裹得格外朦胧。   直到这时,平秋才真正直观地认识到,徐修远当真不再是从前跟在他自行车后面疾跑的小男孩了,他是一个成年男人,一个身体健壮、思想完整的成年人。   徐修远上身由于逆光而投落的那圈阴影正中平秋的胸膛,这叫他的身体隐匿,唯独一张脸被曝光在幽暗的月色下。徐修远将他俯视,看穿他眼底黯然,于是俯下去,双手撑在他耳边,将他的脸颊吻得很轻柔。而他每一处吻,都让平秋在抗拒的同时不禁心生战栗。他闭着眼,感受对方的嘴唇落在自己的眼睫、眉心、鼻尖,然后是颊边。没有人亲吻他的嘴唇,所有的吻都在他的脸侧游移,这让平秋不安极了。他开始反抗,开始蹭动身体,下巴往上微微抬着,双手也不由自主地环住面前对方的脖颈,似乎在提醒他忘了哪处没有得到他的安慰。可补救的吻落在他的下巴尖和颈侧,嘴唇仍旧没有。   平秋终于睁开眼,眼前浮满雾气。他在雾里看不清眼前的面孔究竟是谁,只是小声地抱怨:“你又忘记了,每次都忘记。”   这晚究竟是怎麽入睡的,平秋已然记不清楚。他睡醒就见床头两只枕头,徐修远不知所踪。拥着被子呆坐半晌,平秋将其中一只枕头放回地铺,旁边毛毯叠得整整齐齐。   这时理智回笼,平秋光脚踩着冰冰凉的地铺凉席,再度对自身无底线的忍让感到强烈的厌恶,尤其在这时还收到路洋传来的问早消息,平秋内心不断地鞭笞自我,又用手腕对着嘴唇猛揩猛擦,直擦得嘴唇刺痛才停。脑袋里一片混沌,他脱力跌坐回床沿,双脚慢慢并拢,十根脚趾泄愤似的互相踩弄,又将徐修远早晨耐心叠齐的毛毯几脚踢散。然而,踢散了毛毯,最后他还得跪在地铺将毛毯重新叠齐。   徐修远拎着早饭回家来,恰好赶上平秋的大碗蛋炒饭出锅。早饭分量骤然加大,平秋顾着埋头吃饭,对徐修远的示意就当视而不见。直到碗沿被一把按住,平秋力气敌不过徐修远,只能由他将碗拖走,又听他问:“你心情不好。怎麽了?”   “我后悔了,”平秋低着头说,“我不应该答应你,我们那麽做不对,换成谁都不对,所以我后悔了,对不起。”   “理由呢?”   “我告诉你了。”   “你骗我,”徐修远直视他的眼睛,“你在撒谎,这种话骗不了我。”   “那就当我骗你,”平秋收在膝盖的右手握成拳,“我做不下去,我面对不了路洋,这是在骗他,我不想背叛他。”   “你是觉得和我这麽做背叛他,还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让你想起徐瑞阳,你才觉得是背叛他?”   “我没有!”平秋嚯地抬头,神情惊愕。   “你有,”徐修远语气斩钉截铁,“昨天晚上你想到的都是他,你控制不了,因为我和徐瑞阳实在太像,甚至我也请你把我当作他,所以你混淆了,犹豫了,也害怕了——你根本没有忘记徐瑞阳,对吗?”   平秋抠起手指:“我不是!我不懂你为什麽总是这麽说话?”   “你可以指责我说话难听,但是如果你连对我都坦白不了,我不觉得你对路洋就足够坦诚。”   “……好,你既然都知道,为什麽还要我把你当成你哥哥?我没法这麽做,你就当我失约吧,我达不到你想要的程度,别再逼我了。”   “到底是我让你想起他,还是你心里根本没有放下过他?”   “我已经不会想起他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一直在往前看,我和路洋也过得很好,所以我不想提起他,”平秋执拗道,“也麻烦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给我发短信,那只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你为什麽不自己告诉他?”   “……”平秋默然不语。   “说实话,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放不下他,还是怕他——”话未说完,桌边手机骤响,徐修远看眼屏幕备注,又将视线投去平秋脸上。   平秋困惑,却见徐修远接着将手机屏幕对向过来,而他乍然瞧见“徐瑞阳”的备注,神色更是僵硬,仿佛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被徐瑞阳当场捉住他和他的亲生弟弟半夜苟且,还在第二天的早晨谈论有关他们那段永远无法完满的往事。   不顾平秋脸色难看,徐修远接起电话,偏偏始终望着平秋:“喂。”   对面徐瑞阳不知说些什麽,竟然引得徐修远笑了一笑。他对着平秋,回答道:“我在南边,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谁?”   平秋蓦地紧张,没法再听这段故意针对自身的通话,便借起身收拾碗筷而躲去水池边,接着打开水流。余光瞥见徐修远也离了座,直接去了阳台方向,平秋不由得长舒口气,任凭飞溅的水珠将他的脸侧沾得湿漉漉的。   “你们老师打电话过来,说是今天下午出成绩,想问你志愿,但是联系不到你。那你人呢,打算什麽时候回家?”徐瑞阳那边有窸窣的声响,大概又是那群他生意上的狐朋狗友。   “不是你让我这辈子别想回家吗?”徐修远道。   “那都是气话啊,气话能当真吗?”徐瑞阳叹气,“再说我也不想管你,如果不是爸妈每天缠着我,我根本不想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但是徐修远,我必须提醒你,你现在是成年人了,应该对你所说的和所做的负起责任来。你一句话通知全家你喜欢——这不是口头逞能,不是图新鲜,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会选择高考前的两天告诉爸妈,然后现在逃得无影无踪,这就是你的责任吗?拍拍屁股跑人,什麽都不用解释?”   “我没有负责任?难道说那天晚上爸抽断的那根衣架子其实是我做梦?”   “那你就不应该在那天说那些话!”徐瑞阳语带怒气,“你不是不知道他们对你抱了多大希望,最后两天,你把家里闹成这样,难道不该回来解释清楚,把你搞的烂摊子解决了?至少你应该给他们一点时间考虑,有话不能好好说?反正无论怎麽样,你都没理由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   “说得那麽好听,你当初不想走吗?”   “……”   “你当初不想带平秋走吗?你抽屉里两张火车票,好像从来没有送出去过。你给过他们时间考虑,所以这是你的结果。但我不是你,我和你的未来绝对不会是同一条路,所以你少来管我。”   “徐修远!”徐瑞阳厉声喝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做我想做的事。”徐修远说完,直接挂断电话。   平秋收拾完流理台,眼见徐修远打开阳台拉门走近来。他不想被看穿,于是欲盖弥彰地转过身,冷不防后背有人贴近,徐修远将额头抵在他脑后,双手勾在他腹前,全然放松地倚在平秋身后,半天忽然发出声叹息。   被他从后抱得浑身僵直,平秋动不敢动,也不敢多问一句。但徐修远对他的依赖显而易见,平秋僵立片刻,试探地在他手背拍一拍,反被徐修远握住手腕,交叉着两手抱在胸前,一下将他搂得更紧。   “我终于知道你当初为什麽要离开那儿了,”徐修远低声道,嘴唇掩在平秋发间,话音模糊,“你很难过吧,根本没有人理解你,就连我哥都放弃你,你一个人走的时候,有没有恨过他?”   “没有。”   “你说谎。你一直想挽留他,是他主动放弃你,你怎麽会不恨他?”   “说没有就没有,”平秋用力挣开徐修远的拥抱,转身直视他,“他骂你了?”   “他懒得骂我,他只是警告我别不负责任。”   “他警告你别不负责任?徐瑞阳警告你别不负责任?”平秋惨然一笑,“他有什麽资格警告你。”   “所以我告诉他,在我真正做出决定之前,我不会妥协。我和他不一样,他做不到的,我可以,”徐修远拉住平秋的双手,“你现在清楚了,我确实不是徐瑞阳,因为我不像他那麽懦弱。就算是为了帮我,你也还是不愿意吗?”   平秋目光闪烁:“我知道,但是那对路洋不公平,我不能瞒着他。”   “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你根本没有忘掉徐瑞阳,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选择和路洋交往,难道这就对他公平吗?在我之前,你本来就在骗他。”   “我没有!”平秋下意识反驳,“我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了,我没有骗他。”   “那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你第一反应为什麽不敢告诉他我是谁,他甚至连徐瑞阳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就是你的坦白吗?”   “我只是觉得那没有必要告诉他——”   “我们的事,他也一样没有必要知道,”徐修远抢白打断,“你看,一件很简单的事,你总是要把它看得很复杂。我早就向你保证过,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路洋,也不会告诉别的谁。如果你认为这对你来说太过界,那我问你,你难道没有在我身上得到什麽?”   平秋摇头:“我不懂,我不懂啊。”   “那我教你,你可以利用我,去忘掉徐瑞阳,把他给你的记忆彻底抹干净,用我取代他,或者说,用我来忘掉他,这不是一举两得?所以别再怀疑了,你应该做的是相信我。”   言毕,徐修远以左手五指插进平秋指间,同时弯腰在平秋嘴边吻了一记。平秋被吻得闭眼后缩,紧接着,徐修远一个用力的正面拥抱将他搂得呼吸困难。平秋挣扎两下,后颈被徐修远以安抚的力度轻轻一按,他渐渐不再反抗,而放松身体,任由徐修远将他抱紧。   当天下午,平秋正招待来校咨询的高三学生。学生家长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衣着朴素,行为拘谨,对着各科的课价单面露难色,总拉着一边寡言沉默的学生要她来做决定。平秋耐心随她们低声讨论,目光却落在对方母亲脚下那双磨损严重的黑白帆布鞋,和她因为裤脚稍短而裸露的半截小腿。他久久盯着,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半晌收回视线,起身替学生和家长面前的纸杯添一些水。   虽说最后仍然没有敲定课程安排,但那位家长走前拉着平秋说了好一会儿话,无非是希望他诚实相告,以她女儿目前的学习情况,究竟怎样的补习强度更加适合。但听过平秋具体分析,超出预算的补习费用却让家长破了表面冷静。   平秋将这对母女送出正门,目送她们上了公交车,转头进门,就见前台同事嚼着水果冲他挥手:“你别总是这种表情,让校长看见,下周例会又得点你名了。”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挺辛苦的。”平秋说。   “没办法啊,现在抚养一个孩子哪那麽容易,大家都想把孩子往上送,那我们这些造桥梁的不也得‘与时俱进’?不然像我们念书那时候啊,同学都还看不起课外补习的人呢,觉得都是课上学得太差,才会找老师补习。”   “说得也是,我读书那时候,我们那儿连正经的补习机构都没有。”   同事忽道:“对啊平秋,我听说你成绩都很好啊,就是高考那回落榜了吧?”   “没有,都是他们乱猜的,我念书成绩一直不太稳定。而且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不去说它,”平秋笑笑,转移话题道,“我上楼去了,今天有新学生来,我得帮他找老师。”   “忙吧。”同事冲他挥手。   傍晚值班,平秋倒是收到路洋短信。这点时间两人都在工作,路洋也说是突然想起,问平秋过两天徐修远是不是就打算回家去了。平秋头一回听说,以为是路洋胡猜,但路洋言之凿凿,还说是徐修远主动告知。平秋心有疑窦,下意识认为是徐修远家里有事不方便通知他这个外人,故意拖着时间,准备当天再说。   有路洋这一“告密”,平秋当晚心不在焉,值班结束后打卡离开,走出大门半程才发现背后有人在追。   程子农背着书包小跑跟来,气喘吁吁地立定,问平秋怎麽走得那麽快。   平秋抱歉道:“我刚才没有听见你喊我。怎麽了,你找我有事?”   “我来还你衣服。”程子农将手里纸袋递给平秋。   “其实你直接放在前台就好了,其他老师会提醒我的,”平秋看一眼纸袋,发觉异常,“这好像不是我那件,你是不是拿错了?”   “没拿错,这是我新买的,原来那件被我弄丢了,对不起。”   “弄丢就弄丢吧,一件外套而已,你不用给我买新的,”平秋将纸袋递还,“我不能收。”   程子农后退一步:“我弄丢你衣服,再还你一件,这有什麽问题。而且如果你不收,我妈会骂我的——你拿着。”   平秋见他态度坚决,不再多扭捏:“那衣服我收了,谢谢你。时间不早,你坐公车回家吗?”   “我骑车。”   “但这里没有车啊,得再往前走一段才有,”平秋给他指明方向,“高中园区往前,拐个弯,那边的车很多。”   “那就往前走吧,和你顺路吗?”程子农问,见平秋点头,他露出点笑来,“一起走吧。”   同行的一路,或许是难得的两人撇去师生关系独处的情况,程子农很活泼,话总说个不停,偶尔逗得平秋笑开怀。   正说到他们附中某位男老师演讲出丑的糗事,平秋见他肢体动作丰富,笑道:“我本来以为你很内向的,原来是我看错了。”   “那得看对谁啊,”程子农一踢脚边石子,“学校那些人,我不想和他们说话。”   “为什麽,你和同学们有矛盾吗?”平秋想起上回事件,斟酌着问道,“你在学校有烦心事?比如说同学对你怎麽样,老师呢?”   “你担心我?”程子农忽然停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平秋看,“你担心我,对不对?”   “我当你是朋友,肯定会担心你。”平秋避重就轻。   “对,我们是朋友,你以前就说过。你说你每次看到我就会想起你以前,还说我很像你一个弟弟,所以你会把我当朋友。我都记得。”   平秋好笑:“你不用那麽着急,我没否认。”   “我没着急,”程子农紧张得喘气,“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那你之前为什麽不肯来我家吃饭?”   “那是两回事,你妈妈想请我吃饭是因为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不能答应——就算是朋友,也不能。”   “为什麽?”程子农音调拔高,引得街边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为什麽不能答应?”   “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但前提是,你是我接手的学生,这机构所有的老师都知道,我不想做特殊的那个,”平秋安抚道,“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件外套我也收下,但是其他,我真的不能接受。”   “你说的其他——”程子农骤然心跳加速。平秋的语焉不详仿佛在尝试揭开他身上那层单薄的遮羞布。他拽紧书包带,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阵强烈的冲动:冲上去,拉住平秋,把一切都告诉他,没有什麽好遮掩的,只有平秋一定会接受。   然而,时机没有给程子农做出反应的可能——对面街头的红灯跳转为绿灯,街边横来一辆自行车,车铃摇一摇,引得平秋扭过头,望一眼街对面,随即和他告别:“我先走了,再见。”   程子农只来得及附和他一声再见,就见平秋小跑着穿过人潮涌动的斑马线,在街对面闪烁的绿灯下扶住那辆自行车的车把,然后接过对方递来的两册书随意翻动。他们闲谈两句,很快并肩走远。   徐修远今天又泡在图书馆,平秋是知道的。听他说他一直待到被管理员赶出门,回家骑了车,提着两册新书就来找这儿找平秋。现在载着他回家,为防平秋乱动摔跤,徐修远又牵着他的手压在腹前,提醒他“千万坐稳”。   怀里捧着新书,平秋一手紧攥徐修远腹前衣摆,身体微微斜倾,迎面的夜风打在他脸庞,路边是色彩迷幻的霓虹水牌,飞驰的车辆和行走的人群不断地从他身边掠过。平秋忽地感同身受,忍不住笑起来,手掌拍在徐修远腰侧,要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徐修远应他请求加快速度,单薄的短t都被风吹得往后鼓起,衣摆轻轻打在平秋脸上。他们穿梭在城市漫天的霓虹灯里,平秋却忽然想起家乡那道漆黑而狭窄的乡间小道。   他仰起脸,望去黑黢黢的夜空,脑袋跟着一颠一颠的,半晌自言自语道:“我想回家,特别想,一直都想。” 第九章   才进家门,平秋摘掉背包,放下纸袋,面前是徐修远在弯腰换鞋。他踌躇片刻,委婉问道:“我听说,今天好多高三学生都收到教育厅出成绩的短信了,你呢,考得怎麽样?”   “差不多,”徐修远直起身,左手在胸前斜挎的背包带上划了一划,“就那样吧。”   “什麽是‘差不多’、‘就那样’啊?”   “和我估的分差不多。”   “那就是考得不错?”见他点头,平秋喜色爬上眉梢,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好厉害,恭喜你啊,努力没有白费。不过你知道成绩怎麽不早告诉我,我还以为——都不敢问你,早知道的话我今晚就请你吃饭了,就当帮你庆祝。那明晚好吗?我请客,恭喜你考上大学。”   “你有那麽高兴吗?”徐修远看着他道,“就是高考而已。”   “我高兴啊,真的高兴,没骗你。”   “那也应该是我请你吧,怎麽轮到你来请我?”   “这有什麽关系。你一个准大学生,哪里有闲钱,这点我还是出得起的。那就说定了,明晚,地方我定了再告诉你。”   “只有我们两个人?叫上路洋吧,人多热闹。”   大概是他突然的邀请来得没头没脑的,平秋没有立即答应。他的心思尽数写在脸上,徐修远一眼看透,反而笑他多心,安慰道:“你看,你又在多想了。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你应该也想邀请他,不是说快乐都是要分享吗?你为我高兴,我也想让你高兴。在外面,我就当你弟弟。这样可以吗?”   平秋看他一眼:“你真的这麽想?”   “当然。”   “那我就和他说了?”平秋任凭徐修远亲密地将他拉着手,甚至天真地想着这是他对徐修远体贴的回报,“我们明天一起吃个饭,帮你庆祝。要不要再订个蛋糕啊——是不是还要给你发红包?我记得我们那里以前有人考上重本,都是要办酒席,亲戚朋友还要给红包的,那我也要给你准备一个。”   “好啊,越大的越好,太小的我不收。”徐修远捏捏他的手心。   “嗯!”平秋用力点头,“一定是大红包。”   睡前冲过凉,吹完头发又是一身汗涔涔,平秋趿着拖鞋去流理台倒水喝,转头发现徐修远不在卧室吹空调,倒盘腿坐在客厅沙发前的坐垫上打电脑。客厅灭了大灯,唯独侧边的小桌上打着一盏球形的装饰灯,电脑屏幕映着徐修远的脸,键盘声时有时无。平秋悄悄走近,从后拍拍徐修远的肩膀,他是没吓着,反而是徐修远转过头来,脸上挂的白色面具将平秋吓得魂飞魄散。   徐修远拉住平秋的睡衣衣摆以防他跌跤,话里还有些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兴奋的得意:“吓到你了?你动作太慢了,我都等了你二十分钟。”   “……别吓人了,你怎麽也喜欢开这种玩笑。”平秋抱怨,踩着沙发伸长手,将客厅大灯打开,再回头,徐修远已经揭下面具放在一旁,原来是张盖伊福克斯面具。他收腿坐回沙发,取过面具左看右看,问道:“这是你买的吗?你也喜欢这种?”   “不是,我在你房里找到的。”徐修远理着后脑凌乱的头发,顺势将胳膊架在平秋腿边的沙发,手掌撑头,由下及上地看着他。   徐修远的目光总是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平秋被他盯久了,胸口都会砰砰哒哒地跳。因此他故意不去对他的脸,只是把玩手里的面具,拉拉系绳,摸摸鼻头,又突然想到:“我记起来了,这是路洋留在这儿的。”   “他的东西,你们玩变装?”   “好像是吧,应该是去年年末,他公司有晚会,我也去了,那时候拉下的吧。”   “你当时也吓到了?”   “一点点,”平秋有些难为情,试图挽回颜面,“其实我不是怕,别突然吓我,我就不怕这个。”   说着他还将面具往脸上贴,两手捏在下巴附近固定面具,脑袋左右转转,故意往徐修远那儿凑近,再摘掉,看他表情如常,分明有些泄气,嘴上还仍要强调道:“你也不怕啊,真的不是很吓人。”   “不说这个,你帮我个忙吧,”徐修远话锋一转,“帮我看看志愿,给我点意见,怎麽样?”   “我的意见?可是你那麽高的分数,学校和专业选择的空间都很大,我当年都是随便选的学校,好像没有什麽有用的意见能给你。这毕竟是有关你未来前程的事,首要的还是要你自己喜欢。”   谁知徐修远却说:“我无所谓,都可以。”   他摆明有些赌气,平秋没法,只好顺从他的意愿,沿着沙发边缘滑坐在地垫,挨在徐修远身侧,帮他翻查起各个学校去年的录取分数线。   徐修远的分数在校排名前二十,市内总排名也非常靠前,加上各校的录取情况几乎每年有变,这和平秋当年填报志愿的情况根本天差地别,因此他看得极为专注,然而各校各专业五花八门,也让他查得眼花缭乱,焦头烂额。   没留神,徐修远突然自背后将下巴压在平秋肩膀,双手虚虚拢在他身侧,也不说话,只是沉沉地叹口气,半天道:“徐瑞阳让我念金融,我爸和我妈想让我念法律,还有各种亲戚之前就说让我念个好赚钱的,那我应该选谁?”   “你自己呢,没有想法吗?”平秋侧过头问。他渐渐不再对徐修远不打招呼的肢体接触感到冒犯,还从他这样一个依靠的姿势下找回类似少年时期彼此间的亲昵,腰眼不禁有些发麻,心跳加快。   然而徐修远紧接着将脸埋进他颈窝的习惯却让平秋的美梦砸得粉碎,他好像在嗅平秋身上的香气,随口道:“数学吧。”   “数学好是好,你的分数也能选不错的学校,但是——别弄!”平秋头皮一麻,忙将肩膀夹紧,不给徐修远继续往衣领下探进的机会。他轻喝一声:“你别玩了,再这样我走了。”   “你在想什麽?”徐修远说,“刚才有只虫子飞进去了,我想帮你看看。”   平秋闻言一愣,急忙站起身,提着衣领跺两下脚,衣摆下果然掉出一只黑色的小飞虫。平秋怕虫,这时还赤着脚,第一反应抬起右腿,转念又放下,一边徐修远已经抽了纸巾将飞虫捻起,再用力一捏,直接团起纸巾丢进桌边的垃圾篓,还好意提醒道:“夏天虫子多,晚上别开窗了。”   平秋脸上红白交错,小声道:“对不起,我刚才是以为——”   “坐下吧,”徐修远拉拉他的手,“你不喜欢我靠着你,那我就不靠了。我也不喜欢你总是说对不起,你有什麽对不起我的,倒是我应该对你多说谢谢。”   “你有什麽好谢我的啊,明明都是我的问题。”平秋不自在地依着他坐,大腿抵着他的膝盖。   “很多啊,比如说小时候徐瑞阳不喜欢我,只有你对我好,我那时候就想可能你才是我亲哥,我是我爸妈抱养来的,不然你怎麽对我那麽好,经常护着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应该多谢谢你。”   “……”平秋不习惯被夸奖,有些受宠若惊,又对徐修远前后态度转变之大感到些许困惑。他越来越看不懂徐修远了,偶尔冷漠强硬,有时又温柔体贴,平秋习惯委曲求全、迁就他人,但每每和他相处却宛如坐着过山车。   “还要看会儿吗?你困不困?”徐修远问。   “还好。你要是现在着急定下来,我们就再看会儿,”平秋换过语气,“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路阳说你打算过两天回家,是真的吗?你怎麽不告诉我?”   “是想回去,我妈催我回家,说家里有事。”   “原来是这样。那你坐什麽时候的车,我请半天假送你吧。”   “你猜不到吗?他们逼我回去,不就是因为我出柜和填志愿的事,他们对徐瑞阳都下得去手,我怕我回去,恐怕连大学都上不了。”   “别胡说,”平秋认为他杞人忧天,“你爸妈是关心你,而且你这麽好的成绩,他们怎麽可能不让你继续念书。”   “你在意的是这个?”徐修远失望,“他们是不会不让我念书,然后呢,我会像徐瑞阳那样这辈子都拴在他们裤腰带上,毕业了工作,工作了结婚,结婚了生孩子,我就变成第二个徐瑞阳,骗父母、骗妻子、骗所有人,也许还会有第二个平秋这辈子都在恨我。”   “……你想让我说什麽?顺你的潜台词,劝你和父母脱离关系,还是劝你赶快来走我这条路?修远,你会有很多选择的机会,哪怕你这次真的确定了,也不要那麽消极,和你爸妈好好谈谈,想解决问题不能靠意气用事。”   “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回去,”徐修远话锋一转,“你就当收留我,让我留到学校开学吧。”   平秋愣着:“不回去了?”   “就这两个多月,你让我清静清静,说不准我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不至于让我爸妈和我断绝关系,我也能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徐修远诚心道,“这样,我会很感激你的。”   开诚布公到这种地步,以平秋的脸皮再也说不出劝慰徐修远和家里握手和解的风凉话。尤其是徐修远之前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说是控诉,实际是指责。他不情愿做第二个徐瑞阳,也不想未来再多一个“平秋”,这些话恰恰好打在平秋的软肋,让他张了嘴也难辩,只能又一次退步默许。   后来进房爬上床,徐修远自觉睡在地铺。平秋拉灭壁灯,仰躺着等了一会儿,不见徐修远今晚有上床继续“试验”的意图,是以放心地闭眼入睡。   过了半个钟头,卧室内满目漆黑,平秋放在床边的手机骤响。徐修远正睁着眼思考问题,闻声立即翻身而起,一看居然是路洋来电。   而路洋在发现对面不是平秋,而是徐修远的瞬间也有些卡壳,支吾几句,他像豁出去似的提议道:“你能出来吗,我们聊聊?”   于是这回轮到徐修远欣然赴约。   前不久才和周川争执过一通,双方不欢而散,周川还是踹翻了一只塑料凳扬长而去,临走前指着路洋的鼻子骂他“不知好歹”,骂得路洋脸皮直挂不住。   人散再收场,周边都是群看热闹的陌生人,路洋精神萎靡,用竹筷拨着碟子里零星几粒花生米。前方两下喇叭响,他抬头一看,徐修远短t长裤,握着手机正往这儿小跑过来,随后在他对面的塑料座椅坐下,呼吸急促。   看他行色匆匆,路洋满脸愧意:“我都忘看时间了,突然喊你出来,你都睡了吧?”   徐修远说没事:“我一直睡得比较晚。老板,这里拿副碗筷。”   “你要吃什麽,随便点,我请你。”   “随便都行?”徐修远佯装海口,实际点单却只叫了一锅小份的粉丝煲。他边拆竹筷边道:“你电话里说有话想问我?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我莫名其妙喊你出来,你就不生气?我们俩也没熟到那份上吧。老实说,我当时问你能不能出来,都做好你臭骂我一顿的准备了。”路洋玩笑道。   “上回是我主动找你聊,这回你找我,算是扯平。”   “你还挺有意思的,”路洋笑说,“这个脾气和平秋也有一点像。”   “那你想说什麽?”徐修远问道。   然而有些话方便对周川这类局外人开门见山,面对徐修远,路洋仍有些适当的保留。他想到周川之前鄙夷的“初恋情怀论”,措辞良久,婉转道:“其实在之前,我有听说过你哥的名字,不过那时候不清楚他和平秋的事,所以我以为他们俩只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平秋和他家里不怎麽联系,关系不错的同学朋友也没有一个,所以当时翻到他以前留的照片,拍的大多数都是他们两个,我觉得很新鲜,稍稍有点印象。但是平秋当时说那就是个他不太联系的同学了,不过以前关系不错而已,我就没怎麽留意。”   “你就想问我这个事?”徐修远嗅觉敏锐,“是不是你找过你父母,也说了平秋?”   “哗,你当代小侦探啊,”路洋挠挠鼻侧,“你也觉得太快了?”   “还好,速战速决,是你的风格,我不是很惊讶,”徐修远说,“但是看起来,你是铩羽而归?”   “什麽归?我看我是缩头乌龟。我爸妈反应很激烈,我都怀疑可能明天一早我爸就站在我家门口了——我妈身体也不大好,我说完才觉得自己冲动,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是收不回来了,只能看怎麽亡羊补牢。”   “你后悔了?”徐修远问。   “我后悔?”路洋重复道,又静了一静,“算吗?不算吧,我就是没想到那麽快,憋了十多年的秘密,突然一下全揭开来,心里没什麽底。”   “你应该告诉平秋的,他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你把我哥没做到的事给完成了。”   路洋总算找到切入口:“说说你哥吧,徐瑞阳。他和平秋的事,你知道多少?”   “全部。”   “……吹牛。”   “是真的,全部,”徐修远放下竹筷,“我哥和平秋在小学就认识,因为他们当时都是学校仪仗队的,我哥吹小号,平秋是升旗手,自然而然地熟悉了。后来他们同班,平秋来我家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我哥虽然朋友很多,但是关系那麽好的只有他一个,我爸妈还开玩笑,说要认他做干儿子。”   “你那时候还很小吧。”   “是不大,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徐修远点点太阳穴,“因为平秋对我很好,比我哥都好,好得多,好到我现在都没法理解,他为什麽可以那麽忍让。”   徐修远至今都记得,平秋和徐瑞阳初升高的那次暑假。   当时老镇的街道还没有拆迁重建,镇中是座平桥,顺着台阶往下走,桥底河边有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的孙辈和徐瑞阳是关系要好的同班同学。暑假前,徐瑞阳和他约好互换小说看,于是应约来取书。随意将车靠在桥边,徐瑞阳独自下了台阶,很快跑得无影无踪。   夏季清风卷在崎岖不平的石块底下,徐修远从自行车后座下来,学平秋那样趴上石栏,又因为身高实在勉强,他堪堪在栏边露出一颗脑袋,还高高往上抛着,是在看平秋。在他身边,平秋微微塌着腰,两手交叠搭在石栏边缘,下巴靠在手背,正望着徐瑞阳离开的方向。半晌,他总算舍得收回目光,扭头就见徐修远也在看他。   仿佛害怕被徐修远看出自己某些见不得光的心意,平秋急忙站直身体,脸被烈阳晒得涨红。徐修远就记得他的手背映着一块圆圆的红印,然后他就用这只手拍拍他的脑袋,开口问的却是些大人们最爱问的无聊的问题。而在得知徐修远这回期末考又是班级第一时,平秋半是真心半是敷衍地夸他聪明,又说他比起他哥哥徐瑞阳来实在让人省心太多,说完还长叹口气,看来和徐瑞阳糟糕的补习确实叫他头疼不已。   但徐修远没来得及为他偏心的夸奖而雀跃,头顶忽然横来一只胳膊——徐瑞阳小跑回来,呼吸还急促,不顾中间夹着徐修远,就用两本卷起的杂志轻轻一下敲在平秋的额头,斥他背后说人,不光明磊落。   平秋躲闪不及,被打中脑袋。他明明喜欢这样亲昵的打闹,却非要假装正经,责怪徐瑞阳待人太不礼貌。   徐瑞阳不和他纠缠,将一摞杂志和漫画投进车筐,踢了自行车把脚,走过时又故意暧昧地撞了下他的肩膀。不知道他低声说些什麽,平秋蓦地脸红,急急推车走在前面,过了桥又转头,冲跟在最后的徐修远招手,要他赶快跑上前,他来载他。   至于那天,徐修远趴在平秋后背,两条胳膊从前往后圈着他的腰,有那麽很长的时间在心里悄悄地祈祷: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或者说,如果平秋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那麽他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尽管那时候,他现实的亲哥还高声叫着紧追在他们的自行车后。   说不清是从什麽时候起,家里长辈常说徐修远性格沉稳,比起跳脱的徐瑞阳,他似乎更适合做兄长。而徐瑞阳又究竟是什麽时候开始转变的,或许是初三,临近初升高的那年,他突然有了不可说的秘密,因此不再成天吊儿郎当,也不再计较徐修远一次卖乖究竟会分走多少原本属于他的关注度。他的房门不知道什麽时候上了锁,有时候关着他自己,有时候关着他和平秋。   徐修远很好奇,也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任何秘密是自己所不能知道的。直至有一回,他从房间的门缝里看到搂抱在楼梯间的徐瑞阳和平秋,他们彼此抱得很紧,平秋校服短袖的背后被压出深深的折痕。   他们又在房间里温书了,徐修远贴着门板仔细地听,还能听见平秋的声音。他在念英文单词,带点口音,一板一正的,突然又笑起来,在骂徐瑞阳“不专心”,又说“我不教了”。徐修远很喜欢听平秋讲话,他说话的方式和徐瑞阳完全不同,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他说话好像总是笑的,不分前后鼻音,每个字都尖尖的,引得徐修远听了,会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给徐瑞阳补习的那段时间,平秋常在徐家睡午觉,就睡在徐瑞阳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床边立着半截小臂长的金属杆。那原来是支撑徐瑞阳兄弟俩地上下铺用的,直到徐瑞阳青春期心理逆反,说是需要隐私空间,于是拆掉上铺木板,徐修远就被他赶出房,兄弟俩各住单间。而那根拆不断的支撑杆被用作衣架,挂着徐瑞阳随手脱下的衣物。那根金属杆不算粗,细细的,平秋单手合拢刚好握住。徐修远有一回从窗口看到,平秋躺在床上,紧紧将那根杆子握着,握得很用力,连手背都暴起青筋。   “照你这麽说,他们当年之所以会分手,是因为意外?”在露天大排档结过账,路洋和徐修远并肩走在路边,“他们都没有公开的打算,准备就这麽一直瞒着?”   “应该是这样。毕竟我们那地方很小,谁家出了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传遍,瞒不住的。”   “这麽说,平秋就算是彻底被公开了?”路洋自言自语,“难怪我以前问他到底和家里闹得有多凶,居然连着四年都在外面过节,从来没有回过家,他还不肯明说——你和他同乡,又是很早认识,那你肯定认识他妈妈了?”   “认识。”   “他和他妈妈关系是不是很僵?我很少听他提起,不对,他从来没有提过。”   “有关他妈妈的情况,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徐修远停步,“但是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提醒你,问题是这件事可能会让你心里觉得不舒服,所以如果你想听,我再告诉你。”   路洋警惕:“有关平秋妈妈的?”   “可以这麽理解。”   “你说吧,是什麽?”   “当时我哥和平秋的事,我不是唯一一个知情的,平阿姨是除了我以外,第二个知道他们关系的人。”   “……”路洋惊愕。   “你很震惊,是因为想不到他妈妈其实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   “这说不通啊,如果他妈妈早就知道,为什麽在平秋被赶走的时候不出来支持他,甚至四年时间都放平秋一个人在外面——这根本说不通,”路洋疑惑,“那平秋又知不知道?我是说,他妈妈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事,他知道吗?”   “大概不知道。他可能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四年不敢回家,可能是觉得会让他妈妈在家里很难做吧,”徐修远说,“所以我想如果你打算和平秋继续往下走,你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也许他妈妈那边会是个有用的突破口,就算没成功,能缓和他们母子关系也算好事一桩吧。你可以把我说的当建议,采不采用的你随意。”   “我知道,”路洋问,“但是我不太懂,你为什麽要帮我?按理说,你应该站在你哥那边,把我当敌人吧?”   “他们那都是过去式了,人要往前看。再说,平秋和我们家的情况也不允许我支持我哥——你就当,是我在替我哥和我爸妈弥补吧。”   “你还挺有心的,”路洋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也不用自责,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当时也就是个小孩儿,帮不上什麽忙,也就谈不上赔罪弥补了。”   徐修远笑笑,不说对否:“但有一点,我想你能理解,我毕竟姓徐,不能完全从我家里摘出来,而且我也是私下里和你说这些,说得难听些,我就是个‘间谍’,所以在平秋那儿——”   路洋了然:“我知道,我会保密的。”   “谢谢,”徐修远微微一笑,“也祝你好运,心想事成。”   翌日,平秋上班难得摸鱼,揣着几份零食袋在二楼所有数学老师的办公间内穿梭。基本将各个高校数学专业的情况摸透了,他的零食袋也变得空空如也。为防记忆出差错,他还特意把细节都记在记事本上,大到师资水平,小到食堂情况,他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记得太专心,下楼不看台阶,还险些踩空摔跤。   下午,机构校长分配部分职员外出宣传。这周是市内高中的期末周,各个补习机构都会分散在高中附近发传单。上回高考期间的外出任务,平秋因为调班没能轮上,这次他自动请缨,顺带着揽下一位例假时期,身体不适的女同事的任务,顶着烈阳在市二中门口派发塑料扇。   今天温度出奇得高。考场一散,学生鱼贯而出。平秋挤在人群中发扇子,还没发过一半,学校警卫员上前阻拦,斥责他挡在校门口,影响通行。   平秋好言道歉:“我把这些发完就走,都是给学生看看的,不是强制他们过来,而且发的都是扇子,天热,也好扇扇风。”   警卫员却不听他解释,而动作粗鲁地一掌打掉平秋满手的塑料扇,扇子哗啦啦撒了一地。平秋忙蹲下去捡,但敌不过后方拥挤着前行的学生家长,不是被踩了扇子,就是被踢在腿部和腰间,他还被人用力推了下后脑,踉跄两下才站稳,低头一看,白鞋子已经被踩踏得满是乌黑。   不能在校门口发传单,平秋就找了处校门口往西的树荫底下,不管是家长还是学生,只要手里空空的,他都能笑着把扇子送进他们手里,还要耐心提醒咨询电话就在反面,有问题随时联系。   其中有对母子和他擦肩走过,离得不远,平秋就听那高中生大声地笑,说是刚把东西扔了,现在又来一把。话音刚落,他将扇子横着甩进一侧的绿化草坪里。平秋看眼那把被遗弃的塑料扇,擦擦额汗,弯下腰,从一边的袋子里取出又一堆扇子。   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但平秋收工回机构已经是六点近一刻的光景,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匆匆告别同事,骑上车就往酒店方向赶。然而赶上下班高峰期,平秋就是踩着两个轮子的车都被堵在路口,等他急跑进定好的包间,路洋和徐修远先喝上了,菜没上桌,两人相谈甚欢,聊得笑语纷纷。   “怎麽脸那麽红啊,过敏了?”路洋起身给平秋倒水。   “今天有外出,晒了一下午,刚刚才下班,所以迟到了,”平秋仰脖就是两杯白开水,又看向一边静坐的徐修远,“我给你买了蛋糕,马上就到。哦,还有红包,我都准备了。”   说着他将手塞进背包底下翻找,找了半天找不见,再一看,原来藏在夹层里。他取纸巾将掌心的手汗擦干,然后双手递去红包:“其实也没有多少钱——祝你学业有成,未来一帆风顺。”   徐修远不接,光是盯着平秋的脸看。直盯得平秋开始紧张,路洋也感到异常,他才笑笑,接过了,应道:“谢谢哥。”   平秋一愣:“……不用谢,不用谢。”   “你给得那麽厚,我什麽都没准备,故意让我尴尬?”路洋圆场道,“那这样,这次我请客,算是我补给修远的礼了,行吗?”   “谢谢。”徐修远冲他笑笑。   跟前是路洋和徐修远在谈天说地,平秋低着头,筷子捣着面前的空碗。徐修远先前那声“哥”还在他脑袋里盘旋,像是点了千万次回放,震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麽反应才好。   突然,平秋膝盖一紧。路洋趁徐修远外出洗手的工夫,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待会儿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第十章   路洋难得有语气这样正经的时候,平秋疑惑,才想询问,恰好侍应生敲门进来,打断他前半句话。等侍应生离开,路洋再问,平秋反而摇摇头,只说知道了,待会儿再说。   虽然没能问出口,但平秋最会看人脸色。路洋表情凝重,语气下沉,显然他想谈的话题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启齿,而能让路洋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乐天派感到焦躁不安的,又显然只有那一件事。   霎时间,平秋心情低落,千百种或可喜、或糟糕的结果在脑海里反复地跳转,搅得他食不知味。正出神,桌边手机突地振动,显示却是未知号码。平秋侧身接起,喂两声,对面没有人应。他拿下手机看号码,确认是一串完全陌生的数字。但再贴耳边,对面已经挂断通话。   “谁啊?”路洋见他茫然,随口问道。   “不知道,对面没声音。”平秋将手机倒扣在桌面。   “打错了吧,或者是推销电话,你别理了,”路洋示意桌上,“有水蒸蛋,你要不要,我给你盛一碗?”   “不用,”平秋下意识拒绝,想想又补充,“可能是白天晒得太久了,我现在没什麽胃口。”   “你们老板就让你们大夏天的,顶着太阳在户外晒啊?到时候人都晒得中暑了,哪还是吃不吃得下的问题。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在队里训练,室内训练场重建,我们一队人没地方去,也是天天在户外暴晒,有两次吧,我晒到脱水,一口气缓了两天。”   “记得,你和我说过。”   “所以我现在想,我当时不听家里的话留在省队,一方面是想反抗我爸妈,另外一方面,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做运动员吧。我爸妈老说我做什麽事都懒散,好像都无所谓的,也没什麽志向,本来想让我在队里训练,不说能拿多少成绩,至少能磨磨我的脾气,但是我不喜欢。反而现在这种生活,每天轻轻松松,工资也一般,但我就过得很高兴,尤其和你在一块儿,我觉得没什麽难关是过不了的。”   “怎麽突然这麽说话,好奇怪啊,”平秋心有不安,猜测道,“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路洋冲他笑笑,将平秋的手用力一握:“没什麽事,就是和我爸——”   话没说完,门应声而开。路洋立即掐断话音,松开平秋,看他的手因为脱力而从桌沿掉下去,同时转移话题道:“你怎麽去那麽久啊。”   “很久吗?”徐修远抽纸巾将掌心水渍擦干,“接了通电话。我爸妈打的。”   “怎麽了,他们催你回去?也是,你之前说要回家,时间定了吗?坐飞机还是高铁,那天需不需要我们送你?”   “你还不知道?我和平秋说了,他没告诉你吗?”徐修远语气平静,轻松将话头甩给平秋,甚至脸上带笑,“我以为他会告诉你的。”   “说什麽,他没说啊。”路洋也将视线转去平秋身上。   平秋哪敢直说是徐修远一通心血来潮的出柜惹得全家不安宁才不好回家,何况这些事也没必要向路洋提起,因而只用三言两语解释道:“他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没地方去,过一段时间再看吧。”   “一段时间是多久?”路洋问,“月末,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   “……”平秋知道他话里有话,但当着徐修远的面,他没法解释得太多,也担心路洋嘴上冲动,三两句话刺激徐修远,叫他误以为他们私底下商量过怎样才能丢掉他这块烫手山芋。   好在有徐修远替他圆话:“说不准。我朋友没几个,家里又闹得不愉快,天天吵架的,实在不知道能找谁救急。突然跑到这儿来,确实打扰你们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付房租的,就是假如让我住到外面,我手上的钱恐怕不够花,而且我也不想用别人的钱——没有那麽好的关系。”   听徐修远的意思,他是打定主意要在平秋这儿赖着不走。路洋望去一边直冲自己皱眉摇头的平秋,心里忽地有些郁闷:平秋就是太好说话了,心肠软,底线低,又太好脸面,不懂得拒绝。   但这毕竟是平秋答应的话,路洋作为第三方,哪怕是平秋明面上的男友,也仍然没有替他出尔反尔的资格。路洋承认自己因为徐瑞阳的关系,对徐修远照样有些防备,但他竭力为平秋保全表面上的客套,努力回旋道:“那行,你就住着吧,有问题尽管和我们说。对了,你这高考分一出,过两天就得报志愿了吧?你考虑得怎麽样,有没有困难?平秋刚好是做课外培训的,也算半个老师吧,而且他们机构老师都很年轻,好像还有应届的大学生吧?你有问题可以咨询他,别浪费资源。”   “他有自己的考虑,我们就别插手了,”平秋抢白,“先吃饭吧。”   他这急忙打断,是担忧路洋莫名问起填报志愿的情况,会让徐修远感到些许冒犯。平秋做惯了两人间周旋转圜的角色,谁想徐修远这回居然应道:“还在考虑,暂时不确定。如果有问题我是肯定会问的,只要我哥不嫌我烦,我肯定是嫌少不嫌多的。”   路洋闻言一笑,对平秋亲昵道:“你看吧,不用那麽小心翼翼,又不是青春期正叛逆,修远知道你是关心他。”   这话一说,倒显得平秋关心则乱,反而成了帮倒忙的。他再懒得费劲在路洋和徐修远之间各自打太极,索性埋头喝汤,边听路洋和徐修远聊起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拳击比赛,他兴致缺缺,耳朵听着,实际神游太虚。   冷不防桌边手机一震,拾起接听,对面依然没有响应。平秋迷惑,看眼屏幕再贴回耳边,通话又自动挂断。   他满腹疑惑,目光由转暗的手机屏幕转去正对面的粉白色墙纸,那有扇玻璃窗。窗外天色黑漆漆的,他看到玻璃窗映着自己一张脸,脸上是困顿和疲倦,还有一种难以明说的惊慌。接着他视线转移,又从玻璃窗口,转向斜对面徐修远的位置。   在平秋视线游移的时候,徐修远仿佛永远在凝视他,平秋想把那种眼神解释成好奇和依赖,尽管他知道徐修远针对他的情绪从没有那麽简单,比如这时候,他心里有鬼,徐修远将放在桌下的双手放上桌面,掌心紧攥的手机压在桌面发出咚的声响,都能将平秋惊得眼皮一跳。   平秋有种直觉,那通没人接听的电话还会打来。   果不其然,临近散场的时候,平秋的手机又一次振动。他心跳得飞快,抓着手机站起身,借口上洗手间,却在出门后快步走去对面方向,推开不远处拐口的玻璃门,找处安静的露天阳台,接起电话。   一如之前的两通电话,对面照旧没有人出声。这回平秋周围寂然,他能听到对面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一些嚓嚓声,像是被人捂住听筒,偶尔泄出些动静。   “……徐瑞阳,是不是你?”平秋问。他太阳穴阵阵地跳,像是有人钻进他的脑袋里敲鼓,咚咚锵锵的,使得他的质问都变得模糊许多。对方仍然不出声,平秋却仿佛能听见他的呼吸声,这让他头皮发麻,而且手脚止不住地发抖。他惊讶自己再开口的语气会那麽怨毒:“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什麽联系我,因为修远吗?如果你真的那麽担心他,那你就来接他,亲自把他带回去,不是隔着电话,端起你做哥哥的派头教训他,假惺惺的——除了这件事以外,我们应该也没什麽好谈的了。你上一个号码我拉黑了,这个也会,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联系——你听到了吗?如果听到了,那就挂了吧。”   通话收线,平秋甚至没有听到对面发出一句回应。   时隔四年,平秋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记不得徐瑞阳的面貌了,也不知道四年后的徐瑞阳,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夜里联系他的一位旧情人,尽管他们并不算和平分手,或者干脆可以说是惨烈收场。平秋自认没有那样大度,在和现任的饭局上,藏在角落和旧情人共忆往昔。至于徐瑞阳究竟想说些什麽,平秋也不大在乎,他将手机收进衣兜,再次推开玻璃门,返回包间。   后来散场,平秋在酒店正门口被路洋拉住胳膊,他恍然自己答应路洋两人留下来说些悄悄话,可一看对面,徐修远斜挎着背包站在阴影处,两手插在外套口袋,神态略有些漫不经心,正望着他们纠缠。   “你等等,我和修远说两句话。”酒店门口是处小坡,平秋小跑向徐修远,竟然有些像在往他怀抱俯冲的错觉。待站定,是徐修远握住他的胳膊,两人凑得很近,好像脸对着脸。   平秋将自行车锁的钥匙交给徐修远,要他先骑车回家。   “我把车骑走了,你怎麽回来?”徐修远问,“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了,路洋会送我回去的。你骑车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和我说一声。如果我回来太晚,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你确定他会送你回来?”   “啊?”平秋疑问。   徐修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记得上回你半夜去找他,你们是不是吵了一架。最后他让你一个人回家,没有送你。”   平秋蓦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回:“……你跟着我?”   “跟着你?正常人都会说那是‘跟踪’吧,然后你是不是要骂我了?”徐修远后退半步,好像讨饶似的将两手在耳朵边举了一举,“你出门动静很大,我怕你出事,所以跟着你,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去找他的——这次呢,你们会不会吵架,然后他又丢下你,让你一个人回家?”   “……我不是小孩,不怕走夜路。而且这里治安很好,不会出事的。”   “是吗?”徐修远突然伸手将平秋两条胳膊往后背一折,平秋猝不及防,胸口猛地和他相撞,宽松的t恤衣领也在拉扯间歪扭,露出他半边肩膀。平秋吃痛,惊叫一声,徐修远却立刻松手。   见他捂着肩膀叫疼,徐修远脸上虽然带笑,语气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我站在你面前,突然拉你的胳膊你都反抗不了,如果有人从背后偷袭你呢,钳住你的胳膊和腰,你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们很容易就能把你拖进巷子里,你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被人掳走,他们会对你做什麽?强暴吗,还是给你打麻药,挖走你某个器官?”   平秋似乎是让徐修远突然的设想给吓着了,还惊愕于他突如其来的粗口,不由得倒退半步,恰好撞进路洋的怀抱。   远远见他们似乎争执不下,徐修远还动手拽住平秋四肢,路洋上前来,恰好从后搂住慌张的平秋。他问道:“怎麽说话说那麽久?你叮嘱他什麽了?”   “没什麽,就是提醒我注意安全,”徐修远抢过话头,笑笑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去约会吧。”   “也不是约会——他还挺会看势头。”路洋来不及多言,只能揽着平秋,冲徐修远挥挥手,就见他三两步下了小坡,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底下。   自酒店正门往西走,是条沿江大道。路洋和平秋一路并肩,路很宽很高,偏偏四周的路灯不大配合,一盏亮一盏灭,盏盏又离得远,导致整条沿江大道就像浸在幽暗的海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点点不规则的亮斑,越靠越近,又在离近的瞬间和他们擦肩——原来整条路上只有他们在逆行。   夜里海风太盛,吹得平秋头发乱仰。他单手梳理头发,另一只手原本拉着路洋衣摆,这下自然地插进他的手臂内侧,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大概是冷,平秋又将下巴轻轻架在路洋肩头,靠得很亲密,仿佛依偎在他身侧。   “怎麽了?”路洋偏头低声问。   “没怎麽。”平秋答得含糊,半张脸都埋进路洋的肩头,嗅着他身上那股还没彻底散干净的冷气的味道。   平秋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路洋内心澎湃,倏忽间有了开口的勇气:“我给我爸妈说了我们俩的事。”   “啊?”   “我说,我和我爸妈坦白了。”   平秋脚步一顿,路洋不防,往前多跨半步,转过身,原本被平秋抱在怀里的胳膊忽地落空。   “你怎麽说的,直接说的?是不是吓到他们了?”平秋脸色绷紧,紧张的神情几乎在脸上写了个遍。他记得路洋虽说这麽多年以不服管教的名头和家里人相处得不大融洽,但至今没有公开地坦白过性向,但因为到了这个岁数都没有往家里领过伴侣,父母多多少少对他闭口不谈的“地下恋情”感到古怪。   路洋耸一耸肩,强装玩笑:“还能怎麽说,就说我有对象了,不过是个男的。”   “你这麽说的?真的这麽说的?”平秋吃惊。   “真信了?骗你的,”路洋摸摸他的头发,“别那麽紧张。”   然而他会错了意。平秋一颗心飞速吊起又轰然降落。他极力稳住脸上表情,不至于显得太失落或太急切:“那你是怎麽说的,你父母呢,是什麽反应?”   “我也没说什麽,就是说我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人家长得好,脾气也好,能和他做朋友是我的福气,如果不出意外,我想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路洋说话似真似假,平秋拿捏不准。同时,路洋牵住平秋的手,重新将他放回自己的臂弯里来,还嬉皮笑脸地邀功道:“我这麽说算不算委婉?我觉得是挺委婉了,但是我爸妈聪明啊,一点就通。”   平秋的右手被他夹在肘弯,忍不住攥了把他贴近胸口的衣服:“你和我说的时候,不是还只是一个提议吗?我以为你只是说说,怎麽这麽快,你也不给你爸妈一点接受时间?”   “还需要怎麽接受。我就是我,改不了了,你也是你,改不了的。”   “你别这麽想,我没有怪你——”   “怪我什麽?”见平秋突然卡壳,路洋追问,却见他收回右手,往衣兜里掏出振动不休的手机。   天黑路暗,衬得手机屏幕亮得骇人,照着平秋一张脸,甚至有些惨白。屏幕显示是串没有备注的号码,路洋没来得及细看,平秋已经直截了当按下挂断,又将手机装回衣兜。   “谁啊,你不接?”路洋问。   “不认识的号码,不接了。”平秋摸摸鼻子,这回主动挽住路洋的胳膊,两人晃晃悠悠的,顺着沿江大道再次往前走。   路洋向来健谈,加上话里有目的,话题就总绕着他那些和父母的童年趣事轮番地讲,偶尔用词浮夸些,也能如愿逗笑平秋,双方似乎都不再在意那个先前叫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话题。   “我和你讲过啊,我小时候其实算是我外公外婆带大的,到小学二年级才被我爸妈接回身边。为什麽呢,因为我被队里看上了,人家觉得我有天赋,特意联系我爸妈让我去面试看看,”夜里海风吹得人直打晃,路洋用力揽住平秋肩膀,两人挨得紧紧的,他就靠在平秋耳边说,“我那时候可讨厌我爸妈了,他俩都忙,帮我丢给我外婆,一年可能就见那麽两三次吧,现在倒是想起我了,然后我叛逆期又来得比较早啊,我就闹啊,吵啊,还只敢趁我爸不在家的时候。”   “为什麽?”平秋从他怀里仰脸看他,“你爸爸会打你吗?”   “对啊,他动起手来可狠了,我现在回想我小学那会儿,基本只要他在家,我三天挨顿大的,每天挨几顿小的。”   “骗人,怎麽会那麽夸张,我才不信,”平秋笑着用手在他后腰那儿敲了敲,“哪有爸爸会这样对自己小孩的。”   “真的,你别不信啊,难道你爸——”自觉说错话,路洋即刻收声。   见他满脸抱歉,平秋笑笑说:“我爸怎麽了?你想说什麽?”   “没说什麽,我忘记了。”   “为什麽不说?没事啊,我又不介意。不过如果你是想问我,我爸以前对我怎麽样,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我根本没有见过我爸,”平秋说,“我以前念书的时候,单亲家庭还是个很新的概念,那时候,我们班里同学很少有父母离异的,如果有,都是要被同学背地里指着说‘他爸妈离婚了的’,更别说根本就没有父母的那种了。但是我从小就知道我没有爸爸,也听很多人说过他是怎麽没了的,甚至还有的说我其实根本没爸爸,因为——因为没人知道我爸是谁。所以你提起有关你爸妈的事,我都觉得很稀奇。”   “你从来没和我讲过,”路洋停步,捧住平秋的脸,低头在他嘴唇吻了一下,“难不难过?”   “不难过啊,我能和你心平气和地说到这些事,那就说明,这些事对我来说已经根本不重要了。就算是难过,也是以前就难过完了,现在才好提起来啊。”平秋微微一笑,偏头往路洋按在自己嘴角的大拇指上亲了口,好像礼尚往来。   也许是平秋笑得太放松,而让路洋在这时忽然生出些不适合的勇气来。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路洋觑着平秋的脸色道,“自从我们俩认识,你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有关你妈妈的事。如果我们要见我父母,那麽你妈妈那边,是不是也需要联系一下?”   路洋自认把话说得足够善解人意,听起来是询问,更像一种请求。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平秋在刹那间突变的脸色,目光闪烁,嘴角下沉,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半步,露出那种极其防备的眼神。不过他还没开口,衣兜里振动的手机阻断他纷乱的思绪。或许是想借机转移话题,平秋握着手机转过身,电话是直接摁断的,但他也再没有转身面对路洋。   倏忽间,路洋在平秋背对的姿势里嗅见一丝不同寻常,他的目光凝在平秋的耳后:“又是那个号码?”   平秋不应答,半天才道:“你为什麽突然提起我妈妈?”   “怎麽算突然提起?你想见我爸妈,那麽同理,我见你妈妈一面,哪里不对?”路洋靠近些,胸膛抵住平秋的后背,“我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既然我们都有把关系更进一步的打算,我可以为了你出柜,你为什麽不能换位思考,也给我一点安全感?”   “有我还不够吗?”平秋小声问。   “……够,但是也不够。你明明知道。我想知道有关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家庭,还有你对未来所有的想法,你都可以告诉我,你也应该告诉我。还有你妈妈,如果我们在一起,她也是我妈妈,我现在只是想见她一面都不行吗?平秋,你想想我,好不好?等我和我爸妈说清楚了,我们就找个时间,回你家,看看你妈妈,父母和子女总没有化不开的仇吧?好不好?”   “不可能的,你不要想了。”   “为什麽不可能,她是你妈妈,不是别的陌生的人啊,你总不能这辈子都不见她吧?”   “她不会见你的!”平秋脱口道,又在瞬间意识到这话攻击性太强,引得路洋脸色大变,于是慌张补充,“她也不会见我的。”   “为什麽?”路洋认为他的反应太过异常。   “没有为什麽!”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路洋追问。   “没有!”平秋防备性地缩起肩膀,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口,肩膀猛地撞过路洋的胸膛,就要往前走。   但路洋的反应更快,他大跨一步揽住平秋的去路,冲动道:“你和你妈妈到底有什麽矛盾?你以前说你不回家,是因为家里没有人会等你,到底是你回不了,还是你不敢回?”   “别问了。”平秋态度消极,一味地抗拒道。   “让我别问,那你就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麽用?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啊。”   “如果我不问,你永远都不会说;如果你不说,问题就一辈子不可能解决,”路洋拉住他的胳膊,因为平秋在用力挣扎,他也不由得加重了手劲,“何况那是你妈妈,就算再狠心,你们也是亲母子啊,你没有兄弟姐妹,你妈妈的亲人只有你一个。我知道她对你一定很重要,那麽她也可以成为我很重要的人——”   “你别说了,也别问了。这是我的事,和你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啊。”平秋执着地想要摆脱路洋的钳制,反复抽手,重复推阻。但路洋今晚似乎打定主意要他解密,无论平秋怎样推他扯他,路洋仍然挡在他面前纹丝不动。   “你把问题抛给我,现在让我别问,平秋,你在自欺欺人些什麽?”平秋反抗,路洋终于耐心告罄,他一把伸手钳住平秋的小臂,却被他应激地用力一挥,路洋猝不及防地倒退两步,堪堪站定。   “你别问了,我不可能让你见她的!”平秋被逼急了,直言道。   这话的口子一开,伤人又伤己。平秋眼见路洋的神情由气恼转为困惑,困惑过后则是讥嘲。他从没有见过路洋露出那种神情,说的又是那样的话:“我不能见她?我为什麽不能见她?是我见不得人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想过向你妈妈直说我们的关系?因为我们都是男的,还是因为徐瑞阳?”   平秋眉头突地跳了两跳,不可置信地望去路洋的眼里:“你在说什麽?这和徐瑞阳有什麽关系?”   “你和他的过去人尽皆知,你不想回家,不想公开我和你的关系,难道不是因为他吗?”路洋语气很冲,“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见的人也见了。我知道你现在都忘不掉他,没关系,我忍,我忍你还忘不掉他、还爱他!但是平秋,做人不能像你这麽自私,你想我们能得到我爸妈的认可,那你呢,你给我什麽承诺了?”   “……我没有逼你坦白,那不是我逼你的。”平秋宛如当头闷了一棍,辩驳得苍白。   “是!你没有!都是我自作多情,我想这麽说会让你高兴、安心,至少能知道我对你是认真的。我真的希望我们能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但是只有我这麽想不够啊,你能体谅其他所有人,为什麽唯独体谅不了我?”   路洋的声音在发抖,平秋忽地想,他哭了吗?还是将要哭了?为什麽要哭,明明被质问的是他平秋,看似占理、看似无辜的却是他路洋,那路洋凭什麽要哭?没有平秋,路洋还有数不尽的肝胆朋友,还有感情和睦的父母,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至于失去平秋后就一无所有,路洋明明拥有一切,他凭什麽要哭?像个伪君子似的假惺惺。   胸腔里怒火烧得旺盛,现在表面,平秋则有些站不住脚,视线也在紧缩和发花,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取出振动的手机,又是怎麽被路洋一把抢去的。 第十一章   “还给我。”平秋伸手要抢,路洋后退。他大声地叫:“还给我!”   路洋将手机高高举着,一看闪烁的屏幕,仍然是那串今晚骚扰了平秋无数次的陌生号码。他看着,脑海里忽地有颗疑问的嫩芽在破土,又在刹那间长得参天可怖:“……徐瑞阳?”   “……”   “是不是徐瑞阳?”路洋原本只是模糊的猜测,但这种猜测即刻在平秋满脸的惶惑中转为肯定,和强烈的妒意。他不动了,任凭平秋终于拉下他高举的臂膊将手机取走,按断电话后重新塞回衣兜。   漫天的沉默在蔓延,路洋怀疑自己已经在这阵怒火和妒意交杂的烈火里烧得面目狰狞:“你们瞒着我,背地里联系有多久了?”   “……”   “说,多久了?”   “……”平秋满目错愕,是被路洋的一番欲加之罪震惊得忘记言语。   “说啊!你们偷偷联系多久了?”路洋以蛮力钳住平秋的胳膊,他没有控制力道,平秋被他捏得面色发白,“别骗我,告诉我,你们联系有多久了?一周,半个月,还是一个月——从徐修远过来找你,你就借机和他们恢复联系了,对吗?所以你那天才说你要把所有有关徐瑞阳的事都告诉我,因为你其实早就和他有联系了,对不对?所以你认为我根本用不着见你妈妈,因为你根本就没打算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胡说八道!你不要乱想了,我和徐瑞阳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有修远的事,之前不是都说了吗,他会来找我,是因为他把我当作他哥哥,他信任我,这和徐瑞阳有什麽关系?你不要乱想了——”   “那你就告诉我啊!”   “……”平秋直直盯着他,心头那些恼怒在发现路洋眼眶涨红的瞬间,渐渐发散成一种恐慌和退缩。   “告诉我啊,”路洋一样望在他眼里,“跟我说,你根本就没有和他再联系,你根本就不爱他,你是打算和我一起走的,说这些话很难吗?要你的命吗?说啊——说啊!”   平秋被他看得眼眶发热,于是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指纹解锁时手腕抖得厉害,然后调出先前徐瑞阳拨来的几通电话。他低着头按屏幕,视线开始发花,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为什麽要打给我,我本来要删掉的,但是忘记了,你不喜欢,我现在就能删——”   “别装了!”   手腕受了猛的一掌,平秋吃痛,手机应声摔落在地,正面朝下。   虽说平常总有小吵小闹,但真正动手这是头一回。手机掉地的声响像是在路洋头顶敲了声响亮而悠长的警钟,他从满腔的妒意中挣脱出来,面对平秋看来的眼神,第一反应却是立刻远离平秋。   平秋愣愣看着他,听他竭力控制着发抖的语调道:“我今天情绪不对,不是故意要对你大声讲话,对不起。但是我不觉得我说错了,刚才的话都是出自我真心,没有一个字骗你,而且把话说出来我心里也舒服多了——剩下的,我们下次再谈。”   看着他走远两步,平秋忽地喊道:“不需要有下次了。”   路洋脚步一顿,转过身:“什麽意思?”   “没什麽意思,我把你没说完的半句话补上。不用冷静了,我们分——”   “我不同意!”路洋喝停,“我没有说分手!”   “说和不说有什麽不一样?”平秋弯腰捡起手机,低头用右手掌心慢慢地擦拭粉碎的屏幕——那上面好像放了场黑色的烟花——低声道,“如果不是你今天的话,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原来忍了那麽多、那麽久。你接受不了我,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假如两个人在一起都难受,还不如分开。”   “我没有说分手。”路洋一字一句道。   “那我来说。我们分开吧,我不想我们之后以这个话题再吵一遍。我不喜欢吵架,我也不像你,可以很自然、很坦诚地把你想说的,想做的都告诉你亲近的人,这些我做不到,你也不喜欢,那我们在一起就是彼此忍受,这样太难受了,你不会开心的。”   “那你就告诉我啊!把你担心的、害怕的、不想被别人知道的都告诉我啊!你妈妈的事,徐瑞阳的事,你所有的事你都可以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有关你的一切,为什麽不能说?你有那麽不信任我吗?还是说,你宁愿告诉任何人都不愿意告诉我?”   “你别问了,”平秋不欲再听他剖白,随即转过身,“你这样我也不喜欢,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从来都是最洒脱的,要分开就分开了。所以别说了,我不想听。”   谁知路洋三两步赶在他转身前,用力把住他的双肩。灯光昏暗,照得他眼底发亮。平秋叫他的眼睛一望,喉头登时哽咽。路洋死死盯着他,因为喉头阻塞,抱怨和指责说尽了,余下的只有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你那麽轻易说分开,到底是因为我问了让你觉得不开心的问题,还是你根本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我今天太冲动,给你了开口的机会?”他说,“平秋——平秋——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路洋走远了,平秋靠着一边的扶杆,望着下方草丛里黑暗的一点。他到底在看些什麽,说不好,也许在看,也许没有在看,总之他是出神,所以呆呆的,半天都动不了一下。   好半晌,平秋总算从昏黑中找出点精神,然后擦擦脸,揉揉眼睛,好把那丝哽意从脸上彻底拉下去,这才握着手机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总算不再逆行,而顺着沿江大道慢慢下行。   走不过两步,前方有自行车摇铃,平秋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总算拧成一束,跟着远处路灯下骑车而来的身影慢慢一道清晰。   他没想到那会是徐修远。还是分别前的装扮,他骑着车,在距离平秋不足十米的地方刹车停稳,右脚踩着踏板,胸口斜挎着背包,笑的时候有些说不出的狡猾。   “我说过了,”他高声道,“你今天还会是一个人回家的。”   徐修远这一趟去而复返已经在平秋的意料之外,他身心疲倦,只想赶紧到家洗过澡就闷头睡觉。没想到徐修远太不会看脸色,趁平秋坐在后座跳不了车,他一边加快车速,叫平秋被迫搂紧他腰腹,一边直接扭转车头,选择和回家路口截然不同的方向一路飞驰。又是下坡,他胆大到双手离把,平秋猝不及防,更加用力地拥紧他,大喊着“当心”的同时,不由自主地闭上眼。他能感到海风擦过他的脸,还有徐修远翻飞的衣摆,甚至划过他的嘴唇。   沿路骑行十分钟,徐修远猛地一转车头,自行车刹停,平秋几乎是从后座给甩下来的。忙站稳了,他往四周放眼一看——到处黑漆漆的,别说是海,就连附近穿着夹拖来海边散步的行人都是三三两两。   平秋心情些许好转,打趣徐修远的计策失败:“这里看不见海的,只有白天可以看看海平线,如果涨潮,可能会看到一些——海。如果那也能说是海的话。”   “谁说我要带你看海?”徐修远将车停靠在石墙边,接着猛地牵住平秋的手,“我带你吹风。”   说着,他突然拉着平秋跑起来。一个小小的陡坡,他们从下往上跑,跑到顶,又沿着侧面的石阶梯向下去,下了一层,再踩住几阶凹凸不平的石块往下跳,最后又是平地。   平秋被拉着跑了一路,气喘吁吁,抬头往上看,恰好陡坡边的护栏前有一对情人打着手电筒往这儿看,高度超乎平秋的预估。他有些吃惊:“怎麽下了那麽深。”   “这还算深?”徐修远已经先他几步走在前面,“你过来,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你怎麽对这里那麽熟悉,是不是先来过了?”平秋跟着他往前走,却在靠近时,看不清徐修远抓在手里的某种爬行动物而吓了一跳,“这是什麽?”   “螃蟹。”   “螃蟹?”   “你看下面。”徐修远遥遥一指。   “哪个下面?”平秋眼睛有些近视和散光,只能隐隐望见下面有几处微弱的亮斑。   “就在下面,”徐修远见他看不清,于是靠到他身后,弯下腰来,下巴垫在他肩头,以求自己的视线和他并行,然后引着平秋往那儿看,“看到了吗?那里都是些小孩子,父母带他们去抓小螃蟹。”   “好危险啊,那里很不安全吧。”   “他们都带着头盔,头盔上面有手电筒。”   “哦,所以那个亮的,是他们头上的手电筒。”   徐修远点头,见平秋好奇地直盯着看,他问:“你想不想玩,我陪你?”   平秋嘴硬:“我不喜欢玩那个,那个都是小孩子玩的。”   “是吗?那就不玩了。”   “……”平秋哑口无言,索性就近找块大石头坐下。因为石块表面不平整,他须得以两手撑着身体,好让屁股找个合适的角度。   倒是徐修远就随便得多,他腿长手长,三两步跨下石块,身影很快消失。平秋原本想看他有什麽奇招妙想的,过了一分钟不见他返回,心里开始打鼓。三分钟还是不见人影,他双手撑着石块,双眼睁大朝前看,喊声“修远”,没有人应,于是开始慌张。他摸出手机想打电话,但忘记手机先前被摔坏,至今还没法开机,于是收回衣兜。接着他站起身,想沿着徐修远踩石块的路往下找——这里实在暗得离谱,他怕徐修远出事。   没想到他刚站起身,徐修远的脑袋从地下冒出来。徐修远动作敏捷,一脚踩着两块石头中间的夹缝往上蹦,险些和平秋来个面部对冲。他将手里那只小小的红色塑料桶递给平秋:“拿着,我捡的。”   平秋探头往桶里望,粗粗一数,里头足有四只小螃蟹和几只认不清是什麽物种的黑色小活物。他抱着桶原地坐下,好奇得脑袋都要伸进桶里去,又问徐修远:“哪里捡的?”   “下面,应该是有小孩子不要的,丢在那了。里面还有活的吗?”徐修远说着凑近,也往桶里看,“都不动啊,就一只活着了,估计也快死了。”   “你要不放回去吧,万一是人家防止被人拿走,寄放在那儿的呢。”   “你不要?”徐修远问。   “……不要,”平秋将小桶还给他,“也不可能带回家里啊,还是放回去吧。”   “好吧。”徐修远说着取过小桶,却没应平秋的提议做,而直接将桶倒提,再一抖。   平秋只看见几下黑影掉落,接着徐修远收回小桶看看底部,确定空了,然后丢到一边。桶身撞在石块发出咚咚的声响,平秋惊讶看他,徐修远直接将双手撑在身后,闲适地坐在一边,仿佛事不关己。   “你怎麽不放掉它们?”平秋问。   “不是放了吗?”   “直接把它们扔在这里,可以吗?”   “为什麽不可以?”徐修远说,“反正都快死了,死在哪儿不一样?”   “那这个小桶呢?”   “会有人来处理的。你看吧,你老是在关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对你自己呢,好像从来没考虑过。”   “我怎麽没有考虑我自己了。”   “你口是心非啊,”徐修远将撑在身后的双手往前移动,使得他的腰背更加挺直些,以在和平秋的谈论的过程中更占优势,“你明明想下去抓螃蟹,但是我一问,你就嘴硬说不要。忍耐的感觉很好受吗?如果不好受,你为什麽总是在忍?”   “我没有忍,”平秋脸色泛红,嘴上强调道,“我真的不想玩。”   “好吧。”   “……”   “路洋呢,你忍了他那麽久,不也是在今天突然发现忍他也不是件好事,把话说出来、说明白,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徐修远笑着侧过脸来,如愿在平秋脸上捉到几丝气恼,外加一些密密的窘迫。   平秋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和路洋那通争执居然尽数都让徐修远看在眼里。他情绪复杂,全身气血几乎都往脑袋里跑,还感到脸颊发烫,眼眶酸胀,猛地站起身,甚至有些晕眩。他口舌打结,质问道:“你怎麽能偷听别人讲话,这很不礼貌!”   “我没有偷听啊,”徐修远仰着头说,“你们吵架吵得那麽凶,声音那麽大,周围路过的人都在看,我是其中一个而已。”   “狡辩!”   “没有。”   “你老是偷听!”   “没有啊,”嘴上无辜,偏偏徐修远脸上都是笑意,“真的没有。”   平秋气得转身就要走人,却被徐修远拉住手腕而一把拖回来。又因为石块不平,平秋踉跄一下险些迎面栽倒,万幸被徐修远搂在怀里。他们后背贴前胸地交叠着倒在石块上,徐修远故意呼痛,平秋忙不迭从他胸口起身,伸出手掌要拉他起来。   但徐修远没有回握他的掌心,而是交叠着双臂靠在脑后,就这样悠悠然地仰望去黑色天幕,说道:“你既然都那麽回答他了,现在怎麽又摆出一副你好像很亏欠他的样子?”   “我没有。”平秋收起手,也不打算走了,就站在徐修远身边,遥遥看向下方不远处摇晃的几处亮斑,海风捎带来的还有模糊的笑声。   “你有,还有很多。你应该好好看你的脸,总是那麽小心翼翼的,无论做什麽事都要瞻前顾后,想明白了才敢去做,但是在你犹豫的时候,你已经错过很多——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你怎麽知道这个?”   “学校传统啊,你忘记了?”徐修远翻身而起,“学校每届学生都会写一张寄语贴在展览室,后来展览室翻修,那些东西都被移到心理咨询室。你用的是橙黄色的便签,紫色的笔,我一眼就看到了。”   “好久以前了,我都不记得了,”平秋道,“这麽说,那麽几年我其实一点长进都没有。”   “也不算没有吧,至少你今天不是终于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通通说出来了?比如说最后一句,你说你根本不知道对他是什麽感情,连我听了都觉得伤人。”   “……我不是故意那麽说的,只是我当时,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他。”   “所以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徐修远拉住平秋的手,牵引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靠在他肩膀说,“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来不及撒谎,你承认了,你根本不爱路洋。”   “但是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舒服,”平秋着急驳斥,更急于寻求肯定,“这说明我至少是喜欢他的。”   “喜欢分很多种,对食物的喜欢,对风景的喜欢,对动物的喜欢,你认为你是哪一种?你对路洋的感情,也许只是你在宠物市场突然发现一只很合眼缘的小猫小狗,你把它领回家,细心照顾一个月,当然会有感情。但是你问问自己,你对路洋,有当初对徐瑞阳的感觉吗?”   平秋猛然一震:“他们不一样 。”   “他们确实不一样。但对你来说,他们的身份是一模一样的,又有什麽区别?”徐修远靠在他颈窝,眼睛望着前方漆黑的一点,低声道,“你又在逃避问题了,我拿徐瑞阳和路洋比较,你第一反应是反问,是逃避,而不是仔细地想想,你对他们的感情到底有哪里不一样。这就是证据,证明你不爱路洋,甚至也不再爱徐瑞阳了。”   平秋神色凄惶,如遭雷击,但因为徐修远预料到他会挣扎而抢先制住他的手脚,平秋因此被他死死困在胸前而动弹不得。   “有什麽不能承认的,你爱不了他,不过是因为他不值得你爱,你们的情分最多到这儿为止。就算是我哥徐瑞阳,他甩了你,对你视而不见,那不过是你花时间吃的一个教训,你既然可以狠心忘掉徐瑞阳,现在不过是一个路洋,你甚至没有爱过他,那麽忘记不是轻而易举的吗?”徐修远道,“再说是你主动提的分手,没有反悔的余地,你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不然你只可能是那只被扔掉的螃蟹,一直困在没水的桶里,没有几分钟,就会死的。”   平秋仿佛入定,直到徐修远将他松开都没有再动。   面对感情,平秋似乎永远是很难及格的差生,他陷进徐修远的思维圈里,随着他剑走偏锋的思路拐进死胡同,而不得不承认:徐修远说得没错,他不爱路洋,却对路洋抱着期待和希望,同时也不肯付出相等的筹码,那麽路洋的反水是在所难免,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早在说出分手之前就已经对这段感情做出决断。   好半晌,平秋低下头来,挫败道:“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问题。那我应该怎麽办,向他道歉,让他原谅我吗?这样是不是比较好?”   “你这时候再找他,只可能是火上浇油,越烧越旺。冷静一段时间吧,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耽误他,那麽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拖得越长,他会越痛苦,以为是你的特赦令,期待你也许哪一天就会重新回到他身边,实际上不过是隐瞒再隐瞒,痛苦再痛苦。”   “你的意思是现在就决定?”平秋猛然间对他生出无尽的信任。   “你不是已经决定了吗?”徐修远笑一笑,又突然站起身,拍拍裤管,一步跳下石块,说去旁边看看,让平秋在这稍等。   平秋望着他跑远,低下头,将脑袋埋进交叠的臂弯。直到这时他才感到太阳穴阵阵发胀,身心都疲惫不堪。回想今晚,一切的意外好像是从接到徐瑞阳电话那一刻开始错乱的,他就像一只被捏在他人手心的蚂蚁,被驱赶着一路往前进,又在险些走去弯路时被一指弹回原轨道,到头来,他堪堪拥有的一切都失去,最后什麽都没得到。   良久,远远听见脚步声,平秋扭过脸,就见徐修远手里提着塑料袋,正往这儿小跑而来。有那麽一秒,平秋又一次恍惚,仿佛从徐修远身上瞧见徐瑞阳的影子。   他们兄弟俩都是高个宽肩,就连小跑的姿势都有些说不出的相像。平秋曾经在学校运动会的跑道上追着给参加长跑比赛的徐瑞阳加油助威,他跑不快,更不如比赛的徐瑞阳满身冲劲,不过陪跑一圈就胸闷气短,于是只能站在草坪上以视线追着徐瑞阳跑完全程。那时他看着徐瑞阳奔跑的背影,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眷恋。而在这时,他好似又回到当年夏季的长跑跑道上,向他跑来的却不再是徐瑞阳,而是徐修远。   “给。”徐修远气喘,将手里冰棍贴上平秋脸颊,冰得他迅速回神。两人肩并肩坐在石块边,同时撕开包装袋,含进冰棍。   “你刚才是不是想到我哥了?”徐修远咬着冰棍,转头看向平秋,“你每次看我,到底是在看徐修远,还是在看徐瑞阳,太明显了,我一看就知道。”   平秋想否认,但鉴于他的心思在徐修远面前向来宛如透明,所以他不敢说了,只是低头吃冰棍,时而转去底端舔掉化开的汁水。   “话说回来,我帮你解决了路洋的问题,那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应该帮帮我了?”徐修远偏头看他一眼,重复道,“礼尚往来。”   不能搭话,不敢搭话,平秋还是专心地解决冰棍,一口一口吞得很急,不料冰棍一下戳得太深,引得喉咙发痒,他猛地咳嗽两下,脸涨得通红。   徐修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光是笑,单手撑在背后,然后优哉游哉地吃冰棍。   折腾大半夜,总算抵家。平秋冲过澡换上睡衣,才进卧室,就见徐修远盘腿坐在床中央,手里握着几只方方正正的小包装袋抛来抛去。   平秋当然知道那是什麽东西,他立在床尾,局促得想去抢夺,但徐修远后仰躲避,平秋不得已蹬掉拖鞋爬上床,往前膝行几步,但依然敌不过徐修远动作敏捷。最后他颓丧地跪坐在床心,和徐修远打商量:“反正用不到那个,你放起来吧,别玩了。”   “我就是好奇看看,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麽吧。”徐修远笑他大惊小怪,成年人没有成年人的坦荡,作为兄长也没有以身作则,跪在那里,胸口大敞,连臀部都故意微微翘着,这不是责怪和阻拦,分明是放荡的引诱。   发觉徐修远的目光正在自己脸部和胸口流连,平秋想后退,但身体却像被定住似的难以移动。他甚至在徐修远明显的打量下捏紧双拳,胳膊撑不稳了,肩膀开始发抖。   而在徐修远探身吻过来的时候,平秋能做出的反应只是惊慌地闭上眼,牙齿咬得很死,仿佛在奋力坚守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没有办法,牙齿毕竟只是牙齿,它还是在徐修远笑着退开一些,以手指塞进平秋的嘴唇的时候张开了。于是徐修远没有丝毫阻拦,顺利地闯进平秋的嘴,放低他的身体,准许平秋来饯行他所谓的“礼尚往来”。   第二天,平秋先徐修远一步醒来。他拥着空调背在床沿呆坐片刻,捋高睡裤裤脚,又一次在大腿内侧找见一大块红印。包括嘴角也疼,他进浴室一照镜子,虽说没有明显的痕迹,但嘴巴张合,下巴骸那儿仍然有些酸痛。   他漱口换衣,出浴室的时候正好撞见徐修远起床。平秋避了一避,让出位置方便徐修远进浴室。徐修远却不动,而对着他笑了笑:“你今天没有逃跑。”   平秋对他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感到些许气愤:“我答应你的,我会尽量做到。”   “那很好啊,”徐修远看眼时间,“差不多了,你等我一下,我陪你去吃早饭。”   “你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   “陪你吃早饭。”徐修远重复。   被他盯着,平秋败下阵来。等收拾完背包,徐修远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他衣着轻便,食指挂着自行车钥匙,出门时想牵平秋的手,平秋却像触电似的将他一挣。徐修远也不生气,只是帮他将门往外推着,直到平秋出了门,他才将门一合。   砰地一声,楼道里尽是这阵声响。   距离上班打卡还有半个多钟头,时间充裕,平秋放慢吃饭速度,时不时望一眼对面专心看传单的徐修远。传单是在门口随手拿的,貌似是一份城市宣传手册,乍一看整张纸都是绿油油的,中间立着几幢高楼。不过是一般的手册,徐修远却看得很认真。   见徐修远因为看东西,连汤匙都舀在碗外,平秋忙抬起他手腕,要他小心,然后问道:“你在看什麽?”   “嗯?你看,”徐修远将手册立起,支给平秋,“我想去这儿读书。”   平秋还没仔细看一眼手册,听了他的话,先惊讶道:“你决定了?”   “嗯,其实早就想过,今天早上决定的。”   听徐修远口吻不像玩笑,平秋接过手册一看,先入视线的仍然是一片绿油油。原来这不是城市宣传手册,而是一所北方知名高校的宣传本。他刚翻过第二页,忽地听徐修远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第十二章   平秋今早当班,踩点赶到机构时,有个学生背着书包正蹲在门口吃早饭。问她等了多久,说十多分钟。学生上楼自习,过会儿又跑下来说楼上的空调好像坏了,平秋一看,果然没反应。但他没有修理空调的技能,通知修理员帮忙处理也需要时间,好在赶上上午,学生量不多,平秋就拿自己办公室里的小电风扇给学生用,又为她在一楼的冷藏柜里取了一罐冰饮。学生热得满头大汗,向他道谢,然后嚓的一下掰开拉环,抿了口溢在边缘的汽水泡沫。   虽说不是亲自接手的学生,但平秋对她有些印象。问起她的情况,女学生愁眉苦脸,说是考完估分不理想,怎麽算,距离她历次模拟考的总分都要差上四十多分,前天一出分,甚至比估分还低一些,没有办法,只好和家里人商量选择复读。   “可是高三暑假才刚开始,怎麽不趁这个机会和家里人一道出去旅游两天,放松放松心情,回来再学习也不迟啊。”平秋说。   “对啦,我也这麽想,所以我们已经决定后天举家奔国外旅游,我今天来自习就是做做样子,省得我妈看见我就烦,也让她怜爱怜爱我,”女学生咬着笔头,满脸笑眯眯,“其实我坐在考场写试卷的时候,就觉得这次大概是完了,但没有想到会差那麽多——早知道我出门之前就不喝酸奶了!第一场考试,我跑了两回厕所,连着下午都心惊胆战,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影响后面考试了吗?”   “影响啊,我坐在考场就有阴影,总觉得肚子疼,腿也抖,回家和我妈说我这回多半是完蛋了,我妈更搞笑,她还以为是我作弊被发现了。”女学生哈哈大笑。   “你很不一样。”平秋也跟着笑。   “啊?哪里不一样?”女学生疑问,紧跟着表情一垮,“不会是说我高考拉肚子很不一样吧!”   “当然不是了。我见过很多高考失利,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复读的学生。毕竟又是承受一年的压力,比起高三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们的状态大多数都很疲倦,很紧张。但是像你这样果断的,倒是很少。”   “我知道我知道!有句话是说,你对待失败的态度,会决定你未来能走多远,”女学生很乐观,“老实说,成绩刚出来,我难过和失望是肯定有的,但是没办法嘛,木已成舟,我也只能往前看了。何况以我的成绩,复读一年只会拿更高分——只要高考那天不喝酸奶!”   她雄心壮志,生机勃勃的,看得平秋有些莫名的羡慕。再闲聊两句,他不再打扰学生自习,动作小心地合上玻璃门,下楼去了。   没过一会儿,值班同事刘晨晨火急火燎地进门,一时不察在门口台阶摔了个趔趄,膝盖擦破皮,裤子也擦脏了一块。她一瘸一拐地进门,平秋恰好从杂物房出来,见状忙去搀她。   医药箱里有创可贴,但没有碘伏或酒精。平秋要刘晨晨稍等,他帮忙去附近药店跑一趟。没过半分钟匆匆折回,他从背包里取出现金,解释说:“昨天手机摔坏了,刚送去维修。”   药店离得不很远,过一整条街的门店,再穿过一处红绿灯就到。平秋拎着塑料小袋往回赶,等红灯时随意往侧边望了眼,意外发现稀稀落落的人群里有道身影很像徐修远。他有些许疑惑,但没有多看。绿灯行,他急着回去解决同事的伤腿难题。   过后回想,那人背影和徐修远确实相像。但早上分别前,徐修远说他白天还会待在图书馆。平秋不知道他成天往图书馆跑是做什麽,但看徐修远每天打电脑,隔一两天,手头都有一笔小钱入账,多半是在网上接的活。虽说资金不多,但对他这样的准大学生来说多多少少是比不错的收入。   于是顺理成章的,平秋又想起徐修远先前问他愿不愿意放弃这里的工作,和他结伴北上,重新开始。平秋先是认为他的提议荒谬,像听笑话似的反问一句,徐修远反而指责他的不可置信不过是因为囿于当前,不肯也不敢打破舒适的假象,所以才会一再重复错误,陷在难题里难以自救。徐修远言之凿凿,看似有理有据,平秋辩不过他,以上班迟到的理由和他告别,实际心里还是责怪徐修远太善变。他招架不住他,索性跑为上计。   回到机构,刘晨晨正用矿泉水清理伤处。平秋自然接手,看她疼得皱眉呲牙,动作一轻再轻,反倒让刘晨晨笑他太过小心,好像羽毛搔痒,其实痒上加痒。   平秋低着头,用镊子夹起一块棉球,蓦地问道:“晨晨,我记得你是北方人吧?”   “对啊,怎麽了?”   “也是在北方念的大学吗?”   “嗯。”   “那你为什麽跑那麽远,到南方来工作?”平秋问完才觉得冒犯,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想探听你的隐私,对不起,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刘晨晨笑着推他一下:“你着急什麽,我又没怪你。我的事,大家都知道啊,你怎麽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我眼瞎了,看上一个渣男,来这儿没多久,他劈腿了,然后我痛扁他一顿,让他在他单位彻底待不下去,灰溜溜地跑了。但我喜欢南方啊,所以就留下了。就这麽简单。”   “你是怎麽痛扁他的?”   “哇,那说来就猛了。我先找他那个女朋友啊,不问不知道,他还撒谎呢,骗人家是单身,哄得女孩子对他千依百顺。当时那个女孩子还是大学生,什麽都不懂,以为我找她是来教训她的。我那天请她吃了顿饭,把话说清楚了,然后我们就合伙把他给逮了,扒光衣服,直接丢他单位去——你现在网上找找,估计还有路人拍的视频呢。”   “扒光了?”平秋目瞪口呆,略有些恍惚。   “对啊,”刘晨晨比一个手势,“内裤都没穿。”   “他后来没有找你麻烦吗?”   “找,怎麽不找,但是你忘啦,我学过跆拳道,他连碰都不敢碰我一下,谁知道他怎麽有胆子来绿我,”刘晨晨拍拍平秋肩膀,语重心长道,“听懂了吧,对人渣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你好好想想吧。”   “啊?”   “看你表情——瞎子都知道你心里有事了,”刘晨晨看看膝盖,“差不多了,直接盖创可贴吧。你给我,我自己来。”   平秋起身收拾医药箱,先是丢掉用过的两颗棉球,再旋上碘伏的瓶盖,放齐镊子和创可贴盒,然后合上医药箱。砰的一声响,平秋如梦初醒。他可耻地意识到,自己欺骗路洋,就像刘晨晨的前男友欺骗她,又像当年徐瑞阳给他希望却又亲手将希冀戳破那样。原来在无意间,平秋也做了一回“徐瑞阳”。   后来两天,平秋手机修复,但始终没有接过来自路洋的电话。他试图主动联系路洋,但不是来电被按断,就是直接关机。想着路洋这时候大概余怒未消,他们也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彼此冷静,平秋渐渐放宽心,也不再去多想这段关系最后究竟会是哪样的结果,他照常上班,照常接待学生家长,也照常和徐修远同进同出,只是不再有任何亲密举动。他幼稚地想着或许能借这场东风把自己和徐修远的关系从歪路掰回正途,到时他会尽量慷慨地弥补徐修远在感情方面的缺陷,但不是再以身体作为实践的载体。   然而,当这天夜里,平秋在关灯后的黑暗中鼓足勇气,质疑徐修远之前的提议是不是太过古怪了,却得到他一个更加奇怪的表情——徐修远坐起身,拉了灯,翻身上床坐在边缘,也不说话,光是看着他。   平秋几乎被他那双怀疑的眼睛看得对穿,勉强道:“我总觉得我们这样不对。经历过路洋的事,我很担心,我无意中会伤害到你,那不是我的本意。但你也不确定,你未来会变成什麽样。也许你会遇到更值得被你喜欢的人,这样,我们这一段关系,就会变得很奇怪。又或者说,我们已经很奇怪了,对不对?”   徐修远一声不吭,仍然坐着望他。   内心在打鼓,平秋两手紧抓着被角:“我没有兄弟姐妹,唯一能当作弟弟的,也只有你了。我愿意照顾你,对你好,但我不想伤害你。我们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对吗?你觉得呢?”   “比如说?”徐修远终于开口。   “比如说,”平秋脑袋飞速转动,“认识一些新朋友?他们有人都会在一些固定的地方活动,我听说有的是酒吧,有的是……”   “很脏。”徐修远冷静地下定论,又问,“你也去过吗?”   “没有。”平秋脸色一白。   “你去过。”   “……”   “你去过。”   “对,我去过,”平秋仿佛自暴自弃,“我不喜欢做特殊,我想普普通通的。特殊有什麽好,给人一个理由来抛弃你吗?所以我去认识很多人,想证明我和他们根本不一样。”   “你和他们做过?”徐修远问得直接。   “没有。”   “撒谎。”   “真的没有,我接受不了,所以跑了。后来认识路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会闹矛盾,其实是我的问题。”   “你认为你们分手是你的问题,却来处罚我?”   “我没有那麽想。”平秋辩白。   “没有那麽想,但你这麽做了,”徐修远冷眼看他,“你还是学不会把你和我的事,和他与你的事割裂来看。你打心底里认为你对他三心二意,有我的原因,因为我,你背叛他,让你做不到对他全心全意,所以你们现在分手了,你开始判我的罪,甚至想把我扔给那群脏东西——认识新朋友?别说得那麽好听。”   “你不要多想,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平秋急得掀开被子,往徐修远的方向靠近,“好吧,你就当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道歉,我绝对不是要害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好,不管是什麽方面,我都希望你好,你懂吗?”   “为我好,那就别避开我,”徐修远说,“你已经和路洋分手,我也是单身,我们现在就算有任何过线的关系,那也既不违背道德,更不违法,谁能说你害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平秋想说,但被徐修远打断。   “假如你过不去心里那关,那你就当我们在恋爱吧,这样,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说着,徐修远忽然低头在平秋嘴唇吻了吻,然后盯着他的眼睛问,“行吗?”   好奇怪,平秋蓦地心脏乱跳。紧张过度,他甚至点起头来,还是那句:“好吧,好吧。”   第二天下午,平秋下班回家,在进门前听同楼的阿姨说今天中午十一二点的时候,全小区莫名其妙断电,今天又是入夏以来的最高温,外头摸不着一丝风,断电两小时,可不得把人热得给化了。   这时傍晚时分,天色未晚,夕阳还挂在地平线不肯下滑,闲适的居民都摇着蒲扇在楼底下闲聊玩笑。平秋热得鼻息都烫,想一想,又转头上小区外的水果摊买些葡萄和荔枝,外加一个足有两只巴掌大的西瓜,他捧在怀里,一路吃力地爬过楼梯,腾不出手拿钥匙,就敲敲门,在门开后,将西瓜丢进徐修远的怀里。   葡萄和西瓜放进冰箱冷冻,荔枝装碗端上桌,徐修远重新坐回茶几边,对面是平秋坐着沙发,弓着腰,好奇地伸长脖子,直往桌子上摆的乐高屋子里头看。   “这是玩具吧,你买的吗?”平秋问。   “去商场看到有小孩子吵着买这个,他爸妈不同意,拖着他走,他就又哭又闹的,还在地上打滚。我看不过去,就把它买了。”徐修远说。   平秋哭笑不得:“你怎麽那麽幼稚。这是小孩玩的玩具吧,你也喜欢吗?这搭的是不是一座房子,木屋?”   “悬空的,下面是棵树。我没做完,你陪我?”徐修远将其中一块递给他。   “可是我不会,做错了怎麽办?”   “做错了,那就拆掉重做,有什麽大不了?”   徐修远一句说得仿佛有口无心,却让平秋不自觉地想起前些天遇见的那位女同学。他心底羡慕他们豁达随意的心境,对事对人只管放心去做、去相处,那是一种对平秋来说太值得警惕的不同。他早早习惯了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行将踏错,难以回头,现在不过搭建一座小木屋都怕失手,从而影响徐修远的心血,拖他后腿。   “做啊,”突然,徐修远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指着一处空当说,“放这。”   平秋将手里绿色的方块插进,轻轻一声响,拼得严丝合缝。木屋屋顶繁茂的绿色植物掩盖着对面徐修远的脸,平秋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不大确定地问道:“我放得对吗?没有放错吧?”   “没有。”徐修远应得很快。   闻言,平秋松一口气:“我没有玩过这个,如果放错了,你不要生气。”   “我也没玩过,今天是第一次。”   “怎麽会呢,你小时候不玩玩具吗?”   “玩,但都是捡徐瑞阳剩下的,我没有玩过全新的玩具,最多上学的时候同学借我玩,以前组过玩具手枪,做得很逼真。说起来,我好像没有得到过完全属于我的东西。”   徐修远家里偏爱长子徐瑞阳这事,平秋是知道的。但照理说徐修远无论成绩还是品性都远比徐瑞阳优越,站在平秋的立场,实在没法理解徐修远怎麽反而会是不受宠的那个。   “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徐修远将头一偏,引得平秋也侧身,“我爸妈当初生我,还罚了很多钱。当时都说只要独生子,生了女儿还能再生一个,但生了儿子就到此打住,再要生一个得罚款。我爸想要两个儿子,但我妈想要女儿,谁知道后来生了我,她特别失望。可能就是这样,我妈也不喜欢我。”   “……”平秋避开视线,重新躲回那座木屋背后,唯独露出一截耳朵,随他吞咽的动作微微地颤动。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麽生一个女儿还能再生,生一个儿子才算圆满。又为什麽他们不期望徐瑞阳那胎是女孩,倒希望我是,”徐修远笑了笑,“我还会想,假如我真是女孩也好,那我也不用这个时候还要苦恼,我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还要懊恼自己喜欢的人到底合不合别人的意,好让他们不至于在我背后指着我骂‘有病’。你说呢?”   平秋捡着茶几上散落的灰色积木,一块接一块,慢慢地按进木屋侧面的小花圃里。他慢慢地说:“可是,没有人天生有义务是要爱其他人的,我们没有,父母也没有。如果她爱你,那是最好了;她不爱你,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这样一想,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不好受,”徐修远将一块销砖用力按进屋身,“因为我想被爱,越多越好,越久越好。”   当啷一下,平秋手滑,握的积木零件掉落在地。他倾身去接,听到徐修远说:“但我觉得你说得对,或许也不太对。没有人会爱我,但是我想你会。”   “我做得很不好,你会失望的。”平秋答非所问,像是在说自己笨拙的手工活。透过木屋中间一道手心宽的缝隙,平秋看到徐修远的嘴唇在张合。   “你来爱我吧,”徐修远说,“我知道你很擅长。”   习惯确实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平秋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出租房的一个角落翻去另一个角落,想象着路洋可能落脚的地方,将零零散散的物件收集齐,最后准备的纸箱被装得满满当当。   他盘腿坐在地板,先把勒着腿根的短裤裤管扯扯松,再抽湿巾把每一样落了灰的小物都尽量擦拭干净,藏一样,放一样。其中大多数物件,平秋已经忘记当初路洋是怎麽带来,又是怎麽忘记带走的。比方说曾经让他懊恼了两天的不知所踪的手表,谁能想到它居然就被踢在电视柜底下,玻璃表盘碎了块角,碎玻璃卡着时针,后来又堵住分针和秒针,终于,手表不动了。   平秋将手表留到最后擦拭,然后将它放在纸箱最上面,接着盖上盖子。   在房间听见客厅的动静,徐修远出了门,看平秋坐在地板,脑袋微微低着。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总算从胸口里挤出一股气似的长叹一声,随即站起身,两手交叉抓在腰腹间的衣摆,往上利索地一脱,露出里头穿的白色工字背心。   平秋确实瘦,弯腰捡起从手心不小心滑落的衣服,背心都松松垮垮地往下坠。或许是因为胸前空空荡荡,他还下意识用手捂住胸口。但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多余,站直后,他不自在地整理起背心,又是拉开领口看看里面,又是向前向后拉长了背心来测试它的宽松度。   显然结果并不如他意,因为他偷偷地撇了撇嘴唇,很是苦恼地拽着这身宽松到已经遮不住他身体的背心转过头,发现徐修远悄无声息地站在卧室门边,脑袋靠着墙,眼里带笑,不知道已经窥探了多久。   平秋只觉一阵热气轰得一下涌上脸来,尤其看到徐修远还套着昨晚自己只穿了半宿的短t,他下意识将脱掉的t恤象征性地捂在胸口,匆匆擦过徐修远,留下一句“换衣服”就将卧房门猛地关上。   好半晌,平秋换上一件不常穿的白衬衫出门。因为不适应,他总要去拽一拽掖在裤边的衣摆,总觉得后脖子被勒得难受,见徐修远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平秋以为是哪里穿着不适,于是不安地问道:“很奇怪吗?”   “是不是太正式了?你是去见前男友,不是去签离婚协议。”徐修远看着平秋,仰脖喝水。   平秋却关注另一项重点:“你怎麽知道我是去找路洋?”   徐修远慢条斯理的:“你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还准备带走,不是想丢进垃圾桶,就是丢给他吧?”   “不是丢,我是还给他。”   “有差别吗?”   “当然有了,”平秋说,“一段关系能开始,也应该是慎重地结束吧。”   徐修远不置可否,但还是点点头:“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回来,”平秋换过鞋出门,将鞋柜上摆放的纸箱抱在怀里,下了楼梯又想起旁的事来,抬头对跟出门来的徐修远嘱咐:“你记得吃晚饭,别饿肚子。”   “我等你。”徐修远说。   “我不一定早回来。”   “那也等你。”   “……”平秋不再说话,抱着纸箱下楼去了。   由于路洋职业的关系,他上班时间常有变动,唯独周六这天是固定的一对一训练。前台对平秋脸熟,加上他说来找路洋,轻松放他过关。   平秋抱着纸箱走进室内,健身房里多器材多人,他粗粗张望一圈,没有发现路洋的身影。   索性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平秋将纸箱放在膝盖,须得微微踮着脚保持平衡,才不至于叫纸箱倾倒。他试图拨电话,但路洋那边依然是忙音。稍等片刻,平秋百无聊赖地望着地板发呆,肩膀突然被人从后轻轻拍了一掌。   周川显然刚从淋浴间过来,头发还在淌水,脖子里挂着毛巾。他随意在平秋身边坐下:“你怎麽来了,找路洋啊?”   “对,我找他,他在吗?”平秋问。   “在啊,我看看,”周川往室内眯着眼张望,半天,往角落一指,“那儿呢,看见没?黑背心那个,旁边有个豹纹。”   平秋直起肩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发现路洋,和他身边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豹纹男人。那人将两手搭在路洋腰间,路洋正将器材往他两腿间推进。   刹那间,路洋似有所感地抬头一看,恰好和平秋望来的目光撞个正着。明明是平秋被被抓包,先避开视线的却是路洋。平秋让他那一眼剐得心头一沉,倒说不上难受,纯粹是有些茫然——看来是难以慎重了。   “你平常都不怎麽过来啊,今天怎麽想起找路洋了,还抱个那麽大的箱子,装的什麽?”   “一些东西。”平秋答得含糊。   见他不大愿意明说,周川不再追问:“你最近是不是和路洋吵架了?我看他每天心情都不好,前两天因为迟到,老板教训他,他火气旺得差点就动手了,被我们拦下来,他直接冲换衣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反正我好像,就好像听见——哎呀,就好像听见他哭。是你们吵架了吧?”   平秋半垂着脸,并不答话。   “有些话,我知道我也没资格说,”周川艰难地酝酿着后话,“我和路洋认识那麽多年,他确实交过两三个朋友,但是都处得很短,更不像对你那样。你知道吧,他为了你,和他爸妈摊牌了。他爸是什麽脾气,你应该听说过吧?”   “……”平秋仍然不作声。   “他之前找我,说想把你介绍给他爸妈,但他心里老是有点疙瘩,又说不出那是什麽,可能是你以前的事,他觉得你还没彻底走出来,怕他自己在做无用功。我当时还骂他脑子有病,他一个大活人在你眼前,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老早成为过去式的影子吗?然后我们吵了一架,两天才和好。”   “他是这麽和你说的?”   “差不多,”周川诚心道,“平秋,路洋对你真的很认真,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老话不是都说让我们珍惜眼前人?虽然路洋也一身毛病,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别和他吵架了吧?不然闹得我们同事都叫苦,谁想看他半夜里不回家,在这儿偷偷揍沙包啊?”   周川说完便离开,留平秋一个坐着长椅。过会儿,再看那边,原本坐在座椅上做腿部训练的豹纹男人这时正靠在路洋背上,两人亲昵又别扭地紧贴着身体。   说亲昵,是因为豹纹男人满脸的笑,手掌还有意无意地摸在路洋上臂肌肉;说别扭,路洋虽然被他紧贴着,但身体僵直,面沉如水,不过半分钟就无法忍耐地拧着豹纹男人的手背逼他滚开。   路洋转过头,门边的长椅已经没了身影。他眼神顿时一变,心里恨极了平秋的毫不在意和半途而废,这回更是粗鲁地将豹纹男人推得往后踉跄。   随便将一课打发,路洋在淋浴间冲过澡,换了衣服,出门见那豹纹男人还锲而不舍地蹲着点,他想绕远,人家也跟,满脸又是得意的笑,好似在笑他挣扎再久,最后仍然是他的掌中物。   谁知路洋挥手就是一掌,豹纹男人猝不及防,猛地往侧边的器材头上撞去。好险避开了一张脸,只撞在胸口,待他愤愤然的想痛骂对方不解风情,路洋却早不在原地。   运动包在肩膀挂得老长,随着步子打在腿侧,路洋边走边将手腕缠的绷带解开,步子倏地一刹停,他在前台处亮到发白的灯光底下看到平秋——他仍旧是两手抱着纸箱,脑袋靠在纸箱上方,眼睛望着对面的白墙,一会儿又转过头来。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路洋情不自禁地深吸口气。   他们约在健身房下面的咖啡店。下午茶时间,店里人满为患。好容易在靠中间的位置找见一张双人桌,路洋刚一落座,侍应生上前,他随意一指饮品,平秋一样,接着就将他牢牢捧了许久的纸箱推过来。   路洋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反而盯着平秋的脸看,良久,冷笑一声:“我以为你和我一样,这几天都过得很难看,但我好像猜错了,你很开心吧,终于摆脱我,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轻松?”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平秋镇静地抵抗着他的万丈气焰。   “好啊,那你想说什麽?”   “这个纸箱里都是我整理的,你放在我那儿的东西。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拿回去检查一下。有缺什麽,你告诉我,我再回家找,”平秋静静地说,“我知道从我们认识开始,一直都是你在包容我,你在忍让我,我承认我把这段感情处理得很糟糕,让你觉得很难受,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以为我想听你说这些?”路洋在眼眶泛酸的刹那扭过脸,望着店里那面挂着五颜六色便签的手绘墙,“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铁了心要分手,现在是来通知我?”   “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也许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去年十月十五号,我们认识第一天。十一月二号,我追你,你同意了,我们就交往。到现在六月底,半年多了,平秋,整整半年,你现在告诉我,你觉得我们不合适?你早干嘛去了,耍我玩很好笑吗?看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还是说,背着我和徐瑞阳偷偷联系的时候你觉得很刺激,现在被我戳穿了,你就要一脚把我踢开,再给我一个狗屁理由,我还要舔着你的脚趾跪下来挽留你,是不是?!”路洋情绪有些失控,一时间没有控制音量,惹得店里顾客纷纷侧目,对着他们指点窃语。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平秋低着头,擦擦下巴,“但是你不能这麽说我,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徐瑞阳,我和他不可能的,你不能这麽说我——还有我妈妈,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告诉任何人,难道我连一点隐私都不能有吗?我必须把所有事都告诉你,这样才算诚实吗?那我做不到,我达不到你的要求。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必要在一起了。”   路洋扭着脸不说话,平秋则垂着脸不动弹,气氛登时凝滞。   好半天,路洋找回声音:“平秋,你真的不值得任何人爱你。因为你根本不舍得付出,做的从来都是表面工夫,其实你那麽自私,小气到一点都不舍得给。”   “对不起。”   “别再说这种屁话,一点用都没有。”   平秋沉默着,半晌退开椅子,站起身。这回他再没有说对不起,而是说:“咖啡算我请你,我来结账——那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再见。”   说完,他擦过路洋横在座椅搭手上的胳膊,径直往门口去。半路撞见捧着端盘的侍应生,他摇摇头示意自己那杯咖啡不要了,又在前台结过账,最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作者有话说:   这章比较厚,把路洋这段结掉了。   好久没求评论和海星啦,伸手讨一点,感谢! 第十三章   上午,高中好友按照徐修远给的地址寄来一箱包裹,里面装的多数是一些他常穿的衣物和两册漫画书。离家出发前,徐修远为防平秋起疑,特地没有多做准备,现在确定长住,他才嘱咐朋友寄来早早准备的包裹。另外,朋友还夹信一封。信封很薄,倒在手心,只有一张橙黄色的没有黏性的便签纸。   掐准平秋这回分手餐大概不会结束得太早,徐修远却没想到才进家门,玄关静悄悄,厨房流理台摆着一杯没喝完的白开水。   平秋不知道多久前回的家,在卧室侧躺着背对房门,全身裹着空调被。室内温度调在二十五度上下,偏偏他热得满头是汗,后来又把脑袋埋进被子,含糊地喊困。   徐修远伸手想摸他额头,平秋迅速翻过身,还是说:“我困了,睡一会儿。”   傍晚时间,天色稍暗,房里拉了遮光帘,徐修远只能看到平秋后颈凸起的一块阴影,是衬衣没有抻平而折起的褶皱,头部尖尖的,好像戳在平秋后颈似的,叫他按也不是,掐也不是,只好将手压在颈部,用力到像是要把整颗脑袋都按进前胸。   直到听见徐修远赤脚出门的响声,平秋才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他始终习惯不了侧卧的姿势,肩膀不堪重负,到他调整成躺卧,仍在阵阵发疼。他将左手按在右边肩膀,使劲地捏一捏,沿着酸痛的上臂一路捏去小臂,再换一边胳膊重复。   这样循环两遍,肌肉酸痛稍有缓解,全身似乎进入一种放松状态。平秋再没事可做,只好继续盯着天花板发呆,偶尔闭一闭眼,一会儿又再次睁开,就盯着天花板的吊灯看,实际脑袋空空,仿佛所有好叫他用来思考以打发时间的大问题都顺着他的思维一路溜走。他没有问题好想,于是开始抠手指,再把手指塞进嘴里撕咬,咬完指甲咬死皮,直咬得嘴里尝见血腥味才停。   到这时,平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再度变成侧卧的睡姿,背后留了大片空间。他在恢复躺卧的同时将身体挪去床中央,睡得稳稳的,双手双脚都微微打开,好似以绝对的姿势占据床铺。   卧房外有轻微的响动,平秋魂飞天外地想着大概是徐修远在做些他喜欢的事,也许是继续搭完那座书屋,也许在打电脑,又也许是在和他某位同学好友通话,不然不会有说话声。   朋友,平秋蓦地幻想,假设现在有一道难题摆在我面前,需要我必须通知一位朋友帮助才能解决,那麽我应该打给谁?谁会帮助我?谁能帮助我?他会是什麽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有用吗?我有这样的朋友吗——我有朋友吗?   哦,没有的,平秋又想着,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或许也是有过的。   小中时期,平秋性格腼腆,不善社交,在班级里总是那类庸中佼佼,但常被忽略的好学生。和他截然不同的,是成绩中游,却屡次因为闹事闯祸而烙在师生头疼名单上的徐瑞阳。他常被老师拎着耳朵在办公室罚站,平秋回回捧着班级作业册路过,总能看见他朝教室方向挥胳膊。那头挤满看好戏的学生,仿佛都对徐瑞阳浑不在意的态度感到快意而钦佩。   后来熟识了,徐瑞阳说他就是看多了平秋往办公室跑,面对老师问话总是低着脑袋附耳听,听一句点一下头,乖得像只啄米的小鸡,这才注意到他。他看不惯所有对老师点头哈腰的小鸡仔,于是想到要拯救平秋,拉拢这只小鸡做朋友,再不许他对一群腐朽掉牙的老师把脸埋在胸口。   平秋当时对他的豪言壮志充满崇拜,可被问起他究竟是怎麽愿意和徐瑞阳做朋友的,平秋却笑笑,说他们都是仪仗队的,徐瑞阳吹小号吹得最懒散,他一眼就看到了。徐瑞阳一听,搂着平秋的肩膀直笑,连说对啊对啊,你是学校升旗手,我怎麽给忘了,看来我们缘分挤在一块,天生要做朋友。   说着,徐瑞阳许了多少重的承诺,平秋已经记不清楚。但那是他头一次被人抱着说做朋友,尽管是童言无心,但平秋想,我那时是真的想和他做朋友的。   正神游间,卧房门被敲响,平秋立即侧头撇向一边,眼睫紧闭。   好在徐修远没有开灯,就远远地站在门口说:“六点多了,吃饭吧。”   “我不饿。”平秋答。   “一口都不吃?”   “不是很饿,你吃吧,不用管我。我再睡会儿。”   安静半分钟,徐修远不发一言地将门重新合拢。屋外光线收走,平秋再度沉进漆黑里。他还是侧卧,左手捏在右边肩膀——实在酸痛得他放不下手。   闭着眼按揉右肩,平秋迷糊中听见门响。接着是脚步声,然后床铺微微下陷,有人上床,一条胳膊插进他颈部和床垫间的缝隙,收紧了,使得平秋不受控制地往后缩,再是腰腹被另一条胳膊隔着空调被搂紧。   这样的姿势,平秋好像被锁住了,动弹不得,挣扎不了,每动一下,胸口扣紧的双手就会收紧一分,还有徐修远靠在他后脑的呼吸,也会跟着或急促或平缓。   挣动两下,平秋不再动了。他沉默地接受徐修远突如其来的依靠,眼神凝在前方一点,忽地鼻头一酸,他立即埋起脑袋试图堵住喉头哽咽,但眼泪先一步涌出眼眶,滑过眼皮,他眼前登时一片模糊,就这样无声地哭起来。   他不想被徐修远发现自己在背地里懦弱地流泪,毕竟他之前从没有哭的本事,光是这时候才想起流泪,叫徐修远听了肯定要笑他没有出息。平秋想在他眼前做一个合格的兄长,尽管他向来本领不大,但在这时候,他还想维护自身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而不至于像个孩童似的,受点莫名的委屈就忍不住要哭鼻子。   然而,尽管理智在大声地喊停,感情却在这时候死死扼住理智的喉咙。平秋用手掌捂住嘴,后来又捂住眼睛,最后干脆把整张脸都捂起来。虽然徐修远依旧只是安静地锁住他的上半身,甚至没有任何的安抚,但这反而叫平秋在自我唾弃中获得一丝可怜的安慰。   过了很久,久到平秋哭得累了,眼皮沉重,鼻子也不通。他思绪混沌,一边张着嘴呼气,人迷迷糊糊的,似乎睡了一觉。梦中发觉胸口被勒紧,他有些窒息,睁开眼却看到徐修远的脸。   他以为是梦,于是不过伸手摸摸徐修远的脸颊又重新睡去,恍惚间以为回到中学时代,他也常在午睡梦醒时发现徐修远就这样乖巧地蹲在床前,两只眼睛很亮,就趴在床沿,看到平秋醒来,还会举起手里的练习册,问平秋第几道题该怎麽写。   但当平秋又一次醒来,他头疼欲裂,双眼上面仿佛压着座山,伸手一摸,发现原来是眼皮肿得厉害。   身边徐修远睡得正熟,平秋小心地解开他缠在自己身上的双手,只是徐修远扣得很紧,平秋担心吵醒他,于是动作一轻再轻,好容易才挣脱下床。走进浴室一照镜子,他被自己脸上两只红眼泡给吓着,呆了片刻,弯腰洗脸,冷水碰着眼皮,还有些轻微的疼。   当前时间是凌晨两点半,先前哭够了,情绪宣泄多少另说,肚子倒是打起抗议来。平秋原以为徐修远总会留些晚饭在冰箱,但打开一看都是些水果酸奶,检查垃圾桶也不见饭菜痕迹,平秋内心愧疚,猜测徐修远大概被自己影响,傍晚也没有怎麽吃饭。   取出冰箱里留的西瓜,平秋握刀对半切,留的是总的四分之三,裹上保鲜膜重新放回冰箱。剩下的四分之一,当是宵夜暂时对付。   汤匙握着冰冰凉,平秋用两根汤匙压在肿眼皮上,敷一敷,等汤匙被捂热了,又用冷水冲洗降温,再按上眼皮消肿。   发现这样的方法消肿太费劲,他将汤匙塞进冰箱,等西瓜被消灭半个,他再把汤匙取出来,按到眼皮上。哪知道汤匙降温降得太过,冷气嘶嘶地钻进眼皮,他被冻得直打抖,眼皮也像快要黏在汤匙上似的。不敢再冷敷,他只好专心吃起西瓜,埋着头一口接一口。   他饿狠了,吃得很快,没有注意徐修远赤脚走来的动静。反倒是捧着西瓜喝汁的时候发现侧面有黑影,抬头一看是徐修远,平秋惊得喉头一缩,鼻腔疼得他连连咳嗽,浑然不觉自己嘴边黏了粒西瓜籽。   徐修远头发乱糟糟的,睡眼惺忪,不顾平秋被他吓得脸色发白,他从后自然地抱了抱平秋的脖子,嘴唇在他发顶贴了贴,问他一句“怎麽起那麽早”,接着往流理台取杯倒水喝,咕嘟咕嘟就是大半杯。   眼皮还没消肿,平秋不想徐修远看见自己这副窘态,因此没有直视他,故意看向阳台方向。这时深夜,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他问道:“天还没亮呢,我吵醒你了?”   “翻个身见你不在,出来看看,”徐修远背靠流理台喝第二杯水,他好像很渴似的,“顺便喝杯水,算渴醒了吧。”   “你昨晚是不是没有吃饭?现在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馄饨吧,冰箱里有速冻的。”   “不吃,睡觉,”徐修远将剩余的水一口气喝完,水杯丢在流理台,“走吧。”   “我睡醒了,现在不困,正好做会儿学校的事。你困就去睡吧,不用管我。”平秋努力撑大眼睛,眼圈周围还是胀得难受。   “那我也不睡了。”徐修远眯起单眼,像在努力适应光线,顺便扒两下头发。   平秋拗不过他,只好搬来电脑在客厅办公。他盘腿坐在茶几边的地垫上,徐修远则屈腿坐在沙发,电脑抱在腿面。不知有意无意,他的左腿靠得平秋很近。他们各有心思,互不打搅。   没过一会儿,窗外有响声。不过半分钟,风声渐响,雨也下来了,哗啦啦地摇撼着阳台玻璃,打得前头的大槐树都在跟着沙沙地打颤。   夜里来骤雨,平秋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室内打着灯,更衬得外头的风雨骇人。   见徐修远对电脑正专心,平秋动作小心地起身走去阳台,检查外头有没有放了东西,玻璃门的门锁有没有按上。发现玻璃门冰冰凉的,很舒服,他又偷闲,把脸贴在门边,想给眼皮降降温。   他想自己这副样子,徐修远是肯定看在眼里的,只是他不说,当作不知道,给平秋留足了作为兄长该有的脸面,尽管他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但感情的事,三言两语总是说不清楚的。何况徐修远的身份微妙,无论是要他作为朋友来安慰,或是作为弟弟来体贴,平秋都要不自在,索性当作一无所知,也省的平秋还要费劲去敷衍。   呆呆地贴着玻璃门,平秋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在出神,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徐修远出现他身后,或者是注意到了,但他懒得动弹,而任凭徐修远以相似的姿势学他趴在玻璃门前。同样是手掌贴门的动作,他们望着同一场雨,听到风声在呼啸,好像目睹一张黑夜的嘴正在把一切吞掉。   “我想吃鸡蛋。”徐修远突然开口。   “吃鸡蛋?”平秋愣愣地看着他。   “嗯,鸡蛋,想吃两个。你明天请我吃吧,我要两个。”   “……我刚才问你饿不饿,你说不饿。”   “刚才是不饿,但是现在饿了。”   “那我给你煮馄饨吧,速冻的,很快就好了。”   “我不想吃馄饨,我想吃鸡蛋。”   “肚子都饿了,还挑食?”   “我只想吃鸡蛋。”   “水煮蛋?”   “茶叶蛋。”   “不都是鸡蛋吗?”   “我只想吃茶叶蛋。”   “……挑嘴。”   “我也觉得。”   徐修远一脸赞同,看得平秋失笑,牵扯脸部五官却有些涩痛。他避开徐修远的视线,低下头,揉揉脸又揉揉眼睛,要转身,又一膝盖踢在沙发脚。忍着疼只当没大碍,平秋重新坐回原位去,若无其事地说:“不知道早上还会不会下雨,如果不下了,我给你买。”   “两个茶叶蛋?”   “不是你要两个吗?”   “没有别的了?”   “你还想要什麽?”   “糯米烧麦,也要两个。”   “你以前不爱吃糯米烧麦啊,你说外面那层皮很厚,吃着像在吃纸。”   “不是我。”   “啊?”   “是徐瑞阳说的,”徐修远翻过沙发,直接坐在平秋背后,因为一条腿屈起的缘故,他好像把平秋包在自己的两腿之间,“你记错了?”   “……我不记得了。”   “那好吧,你不记得就不说了。不过他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还是老一套,问我在哪儿,催我回家,再拿我爸妈当挡箭牌,说我再不听他的话,往后我念大学,家里一分钱都不会给我。”   平秋正专心做系统,敷衍地应道:“是吗?”   “老实说,我觉得他嫉妒我。”   “……”   “他嫉妒我有本事,各种意义上。”徐修远看着平秋的耳朵说。平秋福气薄,耳垂肉像是被刀从下至上狠狠削去大块,因而少得可怜。   “你一直都很厉害,没有必要和他比,你就是你,有你自己的长处和闪光点,别被他影响了,我相信你会比他做得更好,你那麽优秀啊,对不对?”平秋转头看着他,诚恳道。   “我承认,我从小到大事事都想跟他比较,他成绩差,我就努力念书;他吊儿郎当,我就事事抢先。但是不知道为什麽,我好像总是差他一截,具体差在哪儿,我说不出来。”   “你已经很好了,”平秋说,“至少比他好,比我好。你还那麽年轻,未来什麽都说不准,现在都是暂时的,或许再过一两年,你就会发现你现在烦恼的一切其实真的什麽都不重要。”   “如果是你,你需要多久?”徐修远问。   “我们不是在说你的事吗?”平秋逃避他的发问,又将身体转回正面,“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说了你不要笑,我觉得我们的处境其实差不多。你靠甩掉路洋来获得安全感,我就是想在你身上证明我不比徐瑞阳差,某种程度上,我们俩共同的敌人都是徐瑞阳,对吧?”   “我不是——”   “别急着否认。你对我说你已经忘了我哥,可以,我会赞同你,但是有什麽用?我信不信你,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忘掉他,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是你感情的裁判官,我判不了你有没有罪,对不对得起谁,那有什麽重要的?想扔就扔了,难道还是什麽要不了的宝贝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平秋脸色有些绷紧,“如果你想说我和路洋的事情,那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是有错,那也是我对他一直有保留,是我对不起他,是我的问题——如果你想说你哥哥的事,那就更没有意义了,都是过去的事,我和他不再有可能了,所以不用再说。”   “那你为什麽要哭?那麽窝囊,只敢躲在被子里掉眼泪?”   “……”徐修远语气平淡,却让平秋霎时间感到无地自容。   “连路洋都知道你根本没有放下徐瑞阳,你们分手的最大原因就是他吧,你到现在还不敢承认,你对徐瑞阳或许说不上爱了,但恨总是有的。你当初那麽喜欢他,他是你恋人,更是你的朋友,你把所有的感情都交给他,最后换回来这样的结果,你不恨他,可能吗?   “你与其说是甩了路洋,倒不如说你是恼羞成怒,或者是良心发现,发现不能再这样诓骗无辜的人,所以甩掉他,好像是坏人终于做了件好事,这样你心里会舒服一点,对吗?”   平秋被他步步紧逼:“……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不要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好像我所有的想法都会被你猜中。我不喜欢这样。而且我觉得,我觉得你很善变,修远,你是讨厌我吗?”   “不是,”徐修远说,“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   平秋一愣,发出一个急促的单音:“啊?”   “我很喜欢你,”徐修远靠近了点,望进平秋眼里,“有对哥哥的喜欢,也有当你是个男人的喜欢,不然你觉得我为什麽会瞒着徐瑞阳跑来找你?”   “你认真的?”   “我看起来很不认真吗?”   “不对啊,不对,”平秋结巴道,“我喜欢你,我是喜欢——不是不是,你是我弟弟,我很喜欢的弟弟,我真的很喜欢你,不是不是,不是喜欢你,我是——”   “骗你的。”徐修远忽地打断。   “……什麽骗我的?”   “你猜。”   徐修远好狡猾,平秋好像被他提着头顶的小辫子,被迫原地打起转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徐修远的对手,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平秋脸色变了又变,看在徐修远眼里,却成了逗乐他的玩笑话。   徐修远适当地保留,退后半步:“你脑袋太笨了,真假话都分不清,不就是等着被人骗吗?”   话音刚落,徐修远没有给平秋反应的时间,弯腰从一边拖来一只纸箱,揭开来看,他从里头取出一副耳麦。接着单腿勾住平秋的小腹,徐修远以巧劲将平秋往后一拽。平秋跌进沙发,恰恰好坐进他两腿之间。徐修远靠在平秋后背,将耳麦给他戴上。   平秋只能听见他模糊的说话声:“不说那个,说多了你得生气了。这耳机是降噪的,你有失眠的毛病,晚上可以用这个听两首歌再睡。”   张嘴要说话,但连带着自己的声音都黏黏糊糊,平秋感到不适,想把耳机摘掉,却被徐修远制住手腕。平秋不明白他怎麽总是反反复复的,好像把他串在竹签上,架上火,来来回回地烤,偶尔又掰开他的嘴,给他硬塞些甜枣。这样时冷时热的态度让平秋不安极了,他没有本事应付徐修远,但反抗的双手还是被他制在身侧,动不了更抽不走。   紧跟着耳机里传来音乐声,平秋一看徐修远,他正调着耳麦音量,空出的单手往上指指又往下指,大概在问他音量该响还是该轻。   平秋拒绝不了这时候的徐修远,他泛滥的同情心总在面对一如童年乖巧的徐修远时一再溃败,因此他只是沉默地生会儿闷气,又一次原谅徐修远的阴晴不定,摇摇头,意思是音量正好,不用调整。   至于当晚听的究竟是哪些歌或曲子,平秋一概不知。他在听完三两首后昏昏欲睡,后背靠着徐修远屈起的单腿,后来又趴在沙发。迷糊间,隐约应过徐修远两句话,只记得他似乎很高兴,平秋感同身受,因此做了一个简单的好梦。   他梦到上小学的徐修远已经长得很高,沿着老镇那道长街晃晃悠悠地骑车过来。长街很冷清,路边没有一道人影,平秋站在长街尽头向他招手,兴奋地喊他快来快来。哪知道这时肩膀的压力越来越重,他的胳膊再挥不动,沉沉地往下掉,后来连他的肩膀、脖子还有脑袋仿佛都被用力地往下按。   艰难地转过头,平秋只见到一个逆光的黑影坐在自己的右边肩头,左边肩头也有一道,可他认不清那到底是谁。但本能的恐惧让他朝前大喊。他叫喊着让徐修远不要过来、往回走,不要过来、往回走,可徐修远仍然在不断地接近这里。   平秋害怕他也受罪,于是拼命撑起脑袋,试图甩掉肩膀上的重物。然而肩背的压力实在太重,他再三地失败,最后只能将头颅支起一点弧度。渐渐的,徐修远的身影越发接近,奇怪的是,平秋忽然分不清他究竟是谁,直到那轮车胎碾过他的头颅。   约莫是昨晚的噩梦过于诡异,第二天,平秋上班时仍有些恍惚。同事刘晨晨眼光毒辣,上班见他第一眼就看出不对劲,趁空来他办公室询问情况,看平秋茫茫然的不知所谓,她指指眼睛,小声问他是不是被人甩了。   平秋搪塞过她的关心,背地里偷偷照镜子,眼皮确实还有些发肿,好在不如昨晚明显,说是熬夜导致也能敷衍。   过了正午,近下午四点的光景,平秋正在办公室接待学生。刘晨晨在外溜达,忽地来敲他的门,往外指了指:“外头有人转悠半天了,好像是找你的。”   “找我的?”平秋疑惑,“没人和我说过。”   “那人我有点眼熟,好像以前见过他来找你,但是没进来过,所以我不是很确定。你不然出去看看?”   “哦,那我看看。”平秋向一边的学生示意稍等,匆匆出了正门往外一看,倚着车门满脸犹豫的,居然是周川。   刘晨晨跟着探头:“是找你的吧,我没记错?”   “是我朋友,应该是来找我的。但是我这里还有学生,我去让他稍微等等,我处理完再过去。”   “别啊,你把学生交给我吧,反正都一样,”刘晨晨说,“倒是你朋友,他等了好久了,今天天气那麽闷,多难受啊,你去找他吧,这里有我呢。”   “那谢谢你了,晨晨。回头我请你喝东西。”平秋抱歉。   “小事啦,你去吧。”刘晨晨随意挥挥手。   抬头见平秋小跑过来,周川立即站直身体,尴尬地冲他一抬胳膊,摆两摆,又悻悻放下。他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感到唐突:“我本来想等你下班,谁知道你先出来了。要不车里说吧,我打个空调,外面热着呢。”   平秋跟着坐进车里,等周川也坐定,才道:“是我同事说看到你在外面,说你等了很久。怎麽不进来找我,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毕竟是你单位,我也不能莫名其妙冲进去找你吧,反正我下午时间很空,等等你也没事。”   “你找我有什麽事吗?”   “其实也没什麽大事,”周川酝酿片刻,“我听路洋说,你们分手了?”   “对,分了。”平秋应得很干脆,倒让周川有些意外。   他试探道:“没有余地了?”   “没有。”   “是他做错什麽,惹你不开心了?还是和我前面掺和你俩的事有关?我知道,我就是一个旁观者,对你们的事,其实我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你还是路洋,如果是我之前乱说的一堆话让你们心里不舒服了,我道歉,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说你和你那个前任,你们俩——”   “和你没关系,”平秋打断,“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用自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和你无关的。”   “你确定吗?前段时间路洋找我出来,他好像很介意这个,”周川觑着平秋脸色,忙解释道,“我当时家里矛盾也多,听路洋这麽说,我可能就情绪化了,说话也不经过大脑,路洋可能是受我影响,所以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然后和他分手了?”   “不是,真的不是。”   “……不是?”周川踌躇,“真的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为什麽分开,我心里很明白,不是你的原因,我和路洋不大适合对方,分开可能更好。”   “这样,”周川勉强笑笑,“我还以为有我的问题,如果是因为我说的两句浑话,搞得你们分手,那我以后估计都没脸见路洋了。”   “是啊,所以你不用担心。”平秋也笑笑。   “不过,你们分得那麽突然——认真的?”   “认真的。”   “就没有和好的可能了?一点都没有?”   “没有。”   平秋一口一句答得很快,周川原本还为路洋抱着一丝丝希望,这下也像被冷水浇灭的火星而彻底失望了。他说不出心里是什麽滋味,像是惋惜:“我还想着,你们可能就是小打小闹两天。但是看你那麽果断,应该也是没可能了。”   照理说,平秋这时候应该再说些要周川作为朋友多劝劝路洋的好话,但是话到嘴边,平秋到底没说出口。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话太敷衍,也可能是觉得太伤人,总之他沉默一会儿,和周川说过再见,然后推开车门,迎着蒙蒙小雨跑回学校。进了正门再回头,周川的车还停在原地,过了两分钟才慢慢离开。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谈恋爱(。 第十四章   值班到九点半下班,等平秋回家已经是十点钟左右。徐修远不在家,问他在哪儿的消息也不回一条,电话打不通,平秋坐着等了等,有些担心。正想出门四处找找,门应声而启,徐修远挎着背包进门来,满头大汗的,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出门转转,看时间晚了,一路跑回来的。   “你没有骑车吗?就停在楼下,我钥匙也给你了,你没有看到吗?”平秋絮絮叨叨,“今天那麽闷热,天气预报还说会下暴雨呢,要是像昨天晚上突然下雨,你不骑车,一个人走回来,岂不是都要淋湿了。”   “我跑得快,淋不到我。”徐修远说。   “那你很厉害啊,还想和雨比速度。”平秋看他低头换鞋,额前滑落发丝,被汗拧成两缕,他一时手痒,顺手拨了拨,拨完才后悔,对着徐修远笑笑,有些难为情。   “你请好假了吗?”徐修远不在意他突然的动作,反而问道。   “什麽假?”平秋疑惑。   “你昨天答应我的,要陪我去旅游。”   “昨天晚上吗?我怎麽答应的?”平秋仔细回想,总算记起白天反复回忆却怎麽也记不起来的“小事”,原来是他半梦半醒间答应徐修远陪他毕业旅行,时间不用多长,地方不用多远,就去邻市的小岛,一天一夜,徐修远已经提早做好准备。   提起这趟短途旅行,徐修远满脸的跃跃欲试,看得平秋有些心软,但也担心他和自己出行会觉得无聊烦闷。高考后的毕业旅行,机会就这一次,平秋不想他留下任何糟糕的回忆,忍不住说:“除了这次,你和你的朋友,或者同学,有没有约好一块儿去哪玩?”   “没有,”徐修远果决,“我没有朋友,那些同学都会自己找伴,反正不会找我。”   “你和同学的关系也不太好吗?”平秋小心翼翼地问。   “也?还有谁?”   “我带的一个学生,他好像在学校里过得不是很好,有一次还没到放学时间就来我们那里,浑身都湿透了,问他怎麽了,他也不说。”提起程子农,平秋才忽然想起好久没见他了,自期末考后他连着调了一礼拜的课,具体原因没有透露。   “你也可以当我是这样。我被人讨厌,没人理我,还欺负我,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所以来投靠你,你要多照顾我。”   平秋笑了:“我才不信呢,你以前就会装可怜。”   说是不信,隔天平秋还是问同事调了班。平秋向来是出勤最积极的,少有迟到或早退,难得请假一次,引得同事都好奇。他也不隐瞒,说是家里的弟弟今年高考完,成绩不错,想要奖励他,愿望却很朴素,去邻市的小岛玩一天就回。   有同事说:“都出去玩了,你索性多请两天假嘛。那个岛我去过,虽然不大,还在开发,风景是挺漂亮的,游客挺多,要坐船过去。而且是休假嘛,肯定多住两天舒坦。”   平秋却说不用,机构前段时间有两位同事先后辞职,工作分配正紧张,他多舒坦两天,其他同事就得连着多值两天班,他向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还是不要了。   一边,刘晨晨咬着苹果听完全程,插话道:“你这状态也确实该出去逛逛,散散心,别总是每天耷着张脸,心里不开心就发泄出来,多玩一两天也不影响。”   她说完,其他同事三三两两地附和,都说平秋这两天脸色不对劲,坐着都出神,明摆着心里有事。平秋不知道自己已经有意控制情绪,看在他人眼里却仍旧显得异样。被同事们哄劝着多休一天假,平秋心里愧疚,下午又主动请客喝咖啡,递到刘晨晨,刘晨晨还冲他眨眨眼。   机构老师绝大多数都很年轻,大家聊得到一块儿,对彼此的包容度很高。尤其像平秋这样历来都是好好先生的,同事都受过他照顾,看他工作这两年难得调一次假,和乐融融地为他空出隔天下午的时间,相当于两天一夜的假期再多加一个下午,休假回来那天再值晚班。   因此,第二天,平秋过了中午便匆匆回家,徐修远正在整理行李。其实也算不上行李,他只带了换洗衣服和电脑,另加一架相机。   两人满身轻松地出门,坐列车抵达邻市,之后又坐渡船,在海上荡了许久才到岸,下船时平秋有些腿软,得叫徐修远推着他的腰才能站直。   前往预定酒店的一路,平秋总看徐修远表情不对,于是一再地强调:“我不晕船,是那个马达轰得太猛了,一下一下的,有点吓人。我以前坐过船,你记不记得我家后面有条河,岸边还拴着船,我划过,很稳当的——我不晕船。”   “我没有说你晕船。”徐修远表情如常。   “……明明就有,”平秋嘟囔,“你就一直笑,有那麽好笑吗?而且我真的不晕船,我会划船,不然待会儿如果有划船的,我划给你看,我还会载人呢。”   “这里没有船给你划,不然你待会儿划渡轮好了,我坐你的船。”徐修远打趣,顺便在平秋转头和他讲话,险些撞着行人时将他往后一拽,胳膊自然而然地架住平秋的肩膀。   平秋注意力在强调自己也有一项徐修远不会的本领,对他的举动没有多加在意。直到进了酒店,和前台核对信息,发现对方视线不停地往自己脸上瞟,他才后知后觉徐修远的手还搭在自己肩头。而更加说不清的是徐修远为了省钱,订的居然是间大床房。   不好在别人跟前发牢骚,进到房间,平秋挨着门口的柜子站,看徐修远跪在床尾收拾衣服,他不大自在地问:“你订这间房,怎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说什麽?”徐修远转过头。   “说,我和你要住一间。”还是一张床。平秋别扭极了,对徐修远这次自作主张感到些许尴尬。   谁知徐修远却说:“我和你说过啊,你忘掉了?我昨天早上给你看过手机,这里酒店没有双人标间,就连大床房都只剩最后一间,再慢一点,我们可能连这间都订不上,所以我问过你就直接下单了。你当时上班着急,没有听清吧。”   “有吗?”平秋绞尽脑汁地回想,怎麽也记不起昨天清早还有这样一遭。但看徐修远信誓旦旦,还搬出他之前睡前迷糊,也不记得答应过旅游这件事,平秋想一想,还真是,于是承认道:“我最近记性不太好,丢三落四的,可能真的忘记了。”   “还是你不想和我一起睡?”徐修远从床尾站起身,“那我睡地上?反正这里有地毯,我无所谓。”   平秋急忙摇头,往前走两步:“没让你睡地上啊,就睡床上吧。”   “不让我睡,那你睡地上?”   “……”   “你真信啊,”徐修远乐笑了,“你不舍得我,我也不舍得你,那就只能一起睡床上了。”   “……快点收拾东西吧,下去吃饭了。”平秋催促,借着拉背包的机会,他背过身来,却在对面浴室的半身镜里看见自己通红的一张脸。   他心慌慌地想,徐修远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换身衣服下餐厅,小岛的天还亮堂堂。   酒店餐厅是旋转门,走在平秋他们前面的是对年轻情侣,女方的手挽在男友臂弯。平秋多看两眼,身边徐修远忽然也把胳膊肘一弯,向他眼神示意。平秋笑得无声,轻轻一拍徐修远的上臂,率先走进旋转门,和徐修远隔了一道玻璃,又在出了门后原地稍等片刻,等徐修远跟上来,才结伴往餐厅正中走进。   按平秋原本的打算,他和徐修远这趟短途旅行虽然算不上穷游,但多半也不会花费太多钱。但自从他进这家酒店就发现,徐修远主动揽下的住房费用大概不会太便宜。   趁侍应生走远,他倾身问徐修远:“这里是不是很贵啊,你的钱够吗?不够的话我来请你,本来就说我请你的。”   “我有钱,”徐修远说,“比你猜得都多。”   “钱再多,也不能乱花。你多留一点,念书的时候用,这次我来付,我也有钱。”   “不要。”   “要。”   “不要。”   “要,”平秋加重语气,“我不要花你的钱。”   “你介意什麽,觉得我花我的钱请你,让你有负担了?”徐修远托着下巴,一双眼睛就盯着平秋的脸看,“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没成年的小学生看,你只比我大几岁,别拿我爸妈的派头来担心我,我哥都不这样管我了。”   “你干嘛这麽说,我没想管你,我也管不住你,”平秋不喜欢徐修远拿自己类比徐瑞阳,“随你便吧。”   “你生气了?”   “没有。”   “明明就生气了。”   逮着机会就咬着不放,平秋懒得理他,埋头嘬冷饮。   他们就坐的位置位于玻璃窗边,平秋的座位朝外,因而他一抬头就能瞧见晚霞,粉粉蓝蓝的,其中有团云好像一只趴着四肢的小狗。他被吸引了,目不转睛的,脑袋跟着夕阳白云掠去的方向慢慢后仰,云快退到屋顶后面,才想起指给徐修远看:“那里的云,你看,像不像一只小狗,趴着的,旁边是两只耳朵,长这样的。”   说着他将胳膊伸长张开,模仿着他看到的小狗的姿势,还给自己在头顶比了两只无形的耳朵,问:“是不是这样的?你看到了吗?”   “没有。”徐修远看了眼,转回头说。   但平秋没有失望,因为徐修远紧接着也给他指了一片形状像头小马的云,还是一头粉色的小马,尾巴被人剪短了一截,所以高高翘着,前蹄挥得很高,看上去很有气势。   一直望着这片云也消失,平秋总算收回心思来吃饭。他的心情好像跟着这两团云一道变得轻飘飘的,脸上带笑,捣着汤匙对徐修远说:“晚霞很漂亮?不知道是不是靠海的关系,我觉得这里天空比城里干净多了,晚霞也好看,连云都各种形状的,有点像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每次放学看到的那种,很漂亮。”   “要不要到外面去看?”徐修远提议。   “不吃饭了?”平秋问。他的表情显然有些心动,甚至在看到徐修远点头的下一秒就退开椅子站起身,两眼很亮,说走吧,快点。   于是他们饭没吃过两口,就在同厅游客的视线下,急急忙忙地横穿过餐厅。中途平秋险些撞到一位端着餐盘的侍应生,徐修远眼疾手快将他一拽,平秋像颗小炮弹似的往他胸口一磕,自然地抓住他的小臂,两人边往外跑,边忍不住大笑。   逆行着擦过许多游客,终于跑出室内,他们沿着落日余晖掉下去的方向,一路踩着柔软的细沙往前跑。平秋胸口咚咚,跳得很快。他很久没有奔跑过了,跟在徐修远身后追着落日,让他觉得好笑又暧昧,一颗心跳得快从嘴里蹦出来。   后来好像也确实蹦出来了。平秋跑得腿软,被沙子绊倒,仰面躺下来,呼哧呼哧喘两口气,努力撑起上身看徐修远。徐修远跑得远得多,这时正在往回走,最后的余晖留恋着攀在他肩头,包裹着他周身,不过小一分钟的时间,又降了。   徐修远渐渐走近,擦过平秋又往前走,在不远处从沙子里翻出一只拖鞋,再绕回来,拔出平秋因为害羞而埋进沙子里的左脚,给他穿上。   平秋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脸红了,他希望徐修远不要拆穿他的伪装,所以这次把穿了拖鞋的双脚一起埋进沙子里。但徐修远从来学不会随平秋的愿。他坐下来,就坐在平秋身边,右腿插进平秋腿下,轻轻往上一顶,戳中平秋膝盖窝,导致他呻吟一声,连忙抱住双腿,往旁边滚了一圈。   “你别弄我,”警告说得像在打商量,平秋呼吸紊乱,他不想承认是因为徐修远的小动作弄得他腰肢发软,“我痒。”   “我不嫌痒,你也能弄我,来吧,我不还手。”说着,徐修远直接躺倒,两边胳膊放松地大敞,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   平秋膝行靠近他,两手往他胸口使劲一拍,看似拍得咚咚响,实际不怎麽疼,对徐修远来说更像挠痒痒。平秋小声地骂:“你小时候就没有那麽多坏心眼的,现在老是乱打主意,满肚子都是坏水。”   听得徐修远直笑,把平秋给笑恼了,更使劲地给他胸口揍两掌,又放松力气倒下来。两人并肩倒在沙滩,都安安静静的,谁也不说话。   这下夕阳真的消失了,天空却不暗,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点灰色的蓝调,就像倒扣的海面。平秋望着天,放在身侧的双手无意识地刨起沙子,挖出一口小小的洞。忽然手被握住了,他侧头一看,徐修远一样正经地望天,仿佛拉住他的手真是不小心。平秋一挣,他松开了,假装刚刚发现,还恶人先告状地问平秋:“干嘛牵我?”   平秋被他的反咬一口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驳道:“是你牵我!”   “我没有,是你的手自己跑过来的,故意被我盖着。”   “你怎麽乱说话,明明就是你故意的。”平秋哗的一下坐起身,摸摸后脑勺,抖落沙子。   “是吗?我怎麽不知道。”徐修远仰视他。   “明明就是你。”   “是你吧。”   “就是你!”   “好吧,那就是我吧。”   应得那麽勉强,倒像是平秋按着他的脑袋硬逼他承认。平秋又气又好笑,徐修远却还是一副大发慈悲的神情。左右看看,找不到帮手,平秋只好捧了满掌心的沙子就往徐修远胸口倒,边盖沙子,边喃喃自语:“把你埋了算了。”   “那你得埋快点,等会儿天黑,沙子就冷了,盖着不舒服。”徐修远配合地闭上眼。   闻言,平秋的手动挖沙机登时一停,见徐修远非但不忏悔,还优哉游哉地躺平着随他玩,也不想待着了。他拍拍身上的细沙站起身,俯视徐修远,留下一句“你躺着吧,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跑。   果不其然,身后很快传来徐修远的叫喊。平秋忍不住笑,心痒痒的,想回头看看,但也担心自己会被徐修远就地捉住,于是使出浑身的劲往回跑。一口气跑去酒店附近,最后还是被紧追来的徐修远拉住后领子。平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哼哼哧哧地笑,虽然也莫名自己为什麽要笑,但就是停不了,和徐修远对视一眼更是要笑,然后替他抚掉额头沾着的细沙。   徐修远一样呼吸不稳,但在平秋伸手替他整理的时候还是微微弯下腰,用额头顶了一下他的额头。   平秋被顶得后退半步,宽容地想,这回是看在自己先使坏的份上,饶过他了。   夜晚,海边的啤酒屋有游客聚会。   平秋歇不过一会儿,被徐修远拉着参加。聚会游客都是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个个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店门口的音响一振,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们都跳起舞来,欢呼声不绝于耳。   平秋被夹在人群里,还不小心踩着一只脱队的拖鞋。他低头看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将它踢走,还是捡起它,积极寻找失主。不过他也没有时间思考,因为徐修远突然搂住他的腰,轻松将他一拽,平秋就闯进“舞池”,被一个穿着流苏短裙的陌生女孩牵住手,被迫同手同脚地跳起舞来。   女孩很热情,见平秋满脸的紧张局促,她特地松开同伴,转而牵着平秋和他一起蹦跳,同时大喊:“你是今天新来的吗?”   “啊?”平秋皱眉,指指耳朵又摆摆手掌,示意自己听不见。   “你是不是今天来的!昨晚好像没有见过你!”女孩扒着平秋的肩膀,靠在他耳边大叫。   平秋耳朵敏感,这下更是麻了半边身体。他慌张点点头,挣了挣女孩的手,女孩冲他笑笑,主动松开了,又对他叫了声“好好玩”,转头就挤进人群,很快不见踪影。   人群很乱,音乐很响,平秋望眼四周,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开始感到些许不安,下意识寻找徐修远,可他张望半圈都没有找见,却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木头长桌边,发现徐修远正端着一大杯冒泡沫的啤酒,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狂跳的心在找见徐修远的瞬间落定,平秋努力往外挤,艰难地脱离了包围圈,还没开口,徐修远将桌边另一杯啤酒递给他。待平秋握住杯柄,他用自己那杯和平秋一碰杯,仰脖就是一大口。   “你喝慢一点,”平秋端着啤酒不动,“我不会喝酒,会醉的。”   “啤酒而已,不会醉,”徐修远用酒杯敲敲平秋的,安慰他道,“就算醉了也没事,明早我叫你起床。”   “我会撒酒疯。”平秋好像在恐吓他。   “我也会,正好这里聚会都通宵,我们可以撒完了再回去睡觉。”   “……我撒酒疯会打人,见人就打,打得特别狠。”   “你想说你会打我?”   “说不定呢。”   “那我们到时候可以在这里表演一个摔跤节目,说不定你真能打赢我。”   “别瞧不起我,我也能打赢你。”   “我知道啊,我可没瞧不起你。”   平秋胡乱地说,哪知道徐修远根本不吃这套。他胡言乱语,徐修远就随口答应,反而把平秋给乐笑了。但他酒量浅,连啤酒都不敢喝,那也是真的。   不过多少被徐修远说得有些心动,又或许是当前的气氛太好了,眼前是蹦跳叫喊的年轻人,身边是徐修远,平秋心想没关系吧,喝一点应该没关系,大不了真像徐修远说的,发泄完了再回去,反正谁也不认识谁,算不上丢脸出糗。   终于说服自己,平秋看眼徐修远,和他手里快喝完一半的啤酒杯,仰头一口,被啤酒那股苦味呛得眉头紧皱。他低声抱怨:“好难喝。”   徐修远听了就笑,指着身边一位穿着无袖衫和高叉裙的女士,对平秋说:“店主在这儿。”   平秋脸色骤变,忙冲往这儿看来的女店主摇头摆手:“不是不是,酒很好喝的。”   “不喜欢啤酒,我们里面还有米酒、红酒、鸡尾酒各种酒,你要是想喝白酒烧酒,那也有,要给你换吗?”女店主相貌美艳,一截手臂随意地搭在徐修远肩膀,姿态闲适。   徐修远动了动身体,但没有拒绝。   “不用换,很好喝的。”平秋喝一口啤酒,目光悄悄掠过徐修远,很快垂下。   “你们是今天刚来的吧,昨天没见过你们。你们是朋友?”女店主问。   “兄弟。”徐修远应道,平秋跟着点点头。   “亲兄弟?”   “不是,就是兄弟——也可以说是朋友吧,其实没差,”徐修远看一眼平秋,“对吧哥?”   “嗯。”酒劲渐渐反上来,平秋有点上脸了,之后不再搭话,看似注意力都放在跳舞的人群里,实际耳朵慢慢竖起来,在偷听徐修远和女店主讲话。   女店主显然对徐修远很有兴趣,先是问他姓名,又问今年多少岁了。一听他今年才高考完,她笑得很可爱,贴在徐修远耳边说些什麽,竟然引得徐修远也笑,两人靠得越发近,说话声也更低。平秋听不清楚了。   临近深夜,聚会还没散场,平秋断断续续喝了两大杯啤酒和半杯烧酒,走路脚步虚浮,须得徐修远半抱着他回酒店房间。   回去路途不远,但平秋两腿发软,总要拉着徐修远的衣领才不至于跌倒,因此两人走得磕磕绊绊。平秋还因为酒意上头,半路趴在石栏边不肯动了,指着不远处忽闪忽闪的两点,对徐修远说:“他们在抓螃蟹。”   应该是一队人在玩深潜,徐修远收回目光,揽着平秋将他拖起来:“回去了。”   “好吧,”平秋努力直起身,挣开徐修远,“你别动我,我能走。”   他试图走直线,结果两脚一绊,险些迎面摔倒。好在被徐修远拽住,平秋顺势挽住他的胳膊,自己都有些惊魂未定,心跳得飞快。他不敢再乱动了,就这样被徐修远一路领回房间。   外头路灯昏暗,一进室内,平秋的醉态明显。他脸颊酡红,双眼涣散,进电梯的时候找不准路,以为要一脚踩空,满脸忐忑地抓着徐修远,说:“我怕坐过山车。”   徐修远没听懂:“什麽过山车?”   平秋却不搭理他,出了电梯说我怕海盗船;走进房间说怕云霄飞车;爬上床头说大转盘;仰面躺下了,说他怕升降机;然后合起双手,想了一会儿说还怕电梯。以为他总算消停,安静半分钟,他盯着天花板吭出一声:“这些我都怕。”   徐修远拧了毛巾给他擦脸,平秋嘟囔得不停,不喜欢被他摆布,拿过毛巾自己擦脸,再擦脖子和胳膊,一边说:“那些我都不喜欢,感觉马上要掉下去了,我觉得很可怕。”   “你掉下去过吗?”徐修远问。   “没有。”   “那你怕什麽?”   “就是没有才怕啊。”平秋瞪了眼徐修远,仿佛在怪他听不懂话。擦完脸,他把毛巾对折再对折,折成鼓鼓的方形,放在床边。又一想,不对啊,于是捧着毛巾下床,说:“我要洗澡了。”   “你不会摔跤吧?”徐修远跟在他后面,“万一脚滑呢。”   “不会的,我脑子很清楚,不会摔跤的。”平秋做出关门的架势,用一根指头弹开徐修远扶门的手,提醒道,“我要关门了,你走远一点。”   浴室是玻璃门,徐修远退回床边,看着一面玻璃墙之隔的浴室里,平秋正在脱衣服。他反应迟钝,显然没有想起玻璃透明,直到上身脱完了,他转过身,想冲镜子照照后背,一眼看到徐修远正坐在床边看着他,他啊地一叫,手忙脚乱地拉上帘子。   头重脚轻地出了浴室,平秋爬上床睡在半边,盖好被子,安分地闭上眼。徐修远等了等,不见他有动静,于是放心地去了浴室。   他刚一离开,平秋倏地睁开眼,一动不动地凝神思考。等到徐修远也上了床,他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弹。   关了灯,平秋却忽然说:“我想抓螃蟹。”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徐修远翻了个身:“你不是不想玩吗?”   平秋瞪着天花板:“我想抓螃蟹。”   “没有螃蟹。”   “我想抓螃蟹!”   “谁陪你?”   “……你。”   “我?我不要。”   “为什麽!”平秋立刻转过脸,急急地追问,“为什麽不行?”   “上次我让你去,你不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想反悔,让我陪你?我不想去了,”徐修远说,“我不和出尔反尔的人一起。”   平秋表情受伤:“我不是故意的。”   徐修远不为所动:“不管是不是故意的,你当时拒绝我,就应该知道不会有下次了。”   “我不是不想玩。”   “哦。”   “真的,我想玩的,但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来找我,应该是我照顾你的,如果我也去玩,你肯定会觉得我当哥哥不称职啊,我不想被你那麽觉得,”平秋嘟哝,“只有徐瑞阳才不称职,我做得比他好。”   “……睡了。”徐修远一拉被子,翻身背对平秋。   平秋不清楚自己是那句话惹得他不开心了,心里慌张。往旁边挪了挪,他靠近徐修远,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就像哄他睡觉似的,但徐修远没有反应。   没片刻,手掌拍着拍着又变成抚摸。平秋用手指尖刮着徐修远后背衣服的折痕,以为他睡着了,于是放心地轻声问道:“你和那个女老板……你们说什麽了?”   他有点头晕,是酒意还没散。手指由上及下地刮着褶皱,平秋自言自语道:“我看出来了,她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你们聊得那麽开心,你是可以喜欢女生的啊……如果你喜欢了,很好啊,但是不能骗人,不要像你哥了,骗人是不对的……我也不对,我也骗人了……”   说话间,困意涌来,平秋将脑袋靠在徐修远后背,再嘀咕两句,眼睛很快闭上。   另一边,徐修远始终睁着眼睛。半晌,他无声笑了笑。 第十五章   清早,徐修远被闹钟吵醒,头一件事是看了眼身边——平秋不在。他坐起身,却见平秋端正坐在对面沙发,两手放在膝头,头发睡得乱七八糟,没有打理,睡衣也歪七扭八,唯一正经的只有他脸上的神情,格外严肃的,看上去像要找人吵架。   徐修远问道:“你起来怎麽不叫我?”   平秋语气沉沉:“我喝醉了。”   “嗯,应该是。”   “我做什麽了?”   “你指哪方面?”   “……乱说话,乱动手,”平秋磕巴,“这样。”   昨晚喝得断片,这时再怎样回想,平秋的记忆都只停留在啤酒屋那段。至于他是怎麽回到房间,又是怎麽躺上床,紧抱着徐修远入睡的,他一概记不清。但也是因为记不清,他生怕自己趁着酒醉和徐修远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意外,心里直打鼓,恨自己别是醉后做了回登徒子,占了他可怜弟弟的便宜。   然而,平秋这时全然忘记哪怕他和徐修远当真发生一些意外也不足为奇,毕竟徐修远已经成年,要想拒绝很简单,何况昨晚他神志清醒——至少比平秋清醒。   “昨天晚上?”徐修远故意装作沉思,使得平秋一颗心高高吊在嗓眼,许久才说:“没有。”   刷——整颗心从高空坠落。明明吓得眼冒金星,平秋佯装平静:“那就好。”   “你觉得你做什麽了,”徐修远翻身下床,“是我想的那种?”   “才不是,我就是记不得了,随便问问你,看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喊了一晚上你要抓螃蟹。”   “螃蟹?”平秋站在洗手池前洗漱,“我说的?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洗手池附近空间稍稍拥挤,徐修远退到一旁墙边,懒散地倚着墙,边刷牙边含糊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表面上装得再正经,还不是喝了两杯啤酒就现形。你是什麽聊斋里的狐狸精?不然怎麽那麽会藏。”   平秋含着牙刷,从镜子里瞪他:“那不叫狐狸精,我才不是。”   “那你是什麽?那种表面上可怜巴巴,其实花心又薄情,老被妖精骗的臭书生?”   “不要,这种书生都没好下场,我不做。”   “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不然做鬼?阴气太重了吧,不好。”   “你天天都在想什麽呢,”平秋笑笑,“我做个没名字的路人甲就挺好。”   “可能不太行,”徐修远靠在平秋身后,“我看你还是做狐狸精吧,最适合你。你现在就是幻成人形的时候,表面是人,背地里是只狐狸。”   平秋给他让出位子,不服气地问:“那你呢,你是什麽?说书的?”   “说书有的是人做,”徐修远弯腰洗脸,“我做降妖的,道士专降狐狸精。”   “……胡说八道。”平秋愤愤,转头就跑。   洗漱完,顺带换身轻便的衣服,徐修远出浴室的时候,平秋正跪在床边抻被子。他有每天整理床铺的习惯,因为好干净,喜欢一切都井然有序,非要做到自己看得过眼才罢手,然后和徐修远一道出门。   坐电梯下楼,平秋习惯性贴着墙站。原来不怎麽在意的细节,因为昨晚平秋酒醉的一番自言自语,徐修远留了意,借着给平秋抹防晒霜的借口和他同排站。   平秋让徐修远抓着胳膊,手背挤了一大股防晒霜,量多到平秋的手和胳膊抹完了,脖子都没忘记,防晒霜还剩了许多。   恰好电梯抵达,平秋将手背多余的防晒霜蹭到徐修远的掌心,催促他:“你也擦,别晒伤了。”   小岛真是小岛,占地不大,常住人口更是不多。但这里空气清新,海浪声声,平秋租了辆双人自行车,提议环游小岛。他自告奋勇选择前面的座位,徐修远在后面,配合地踩两下踏板。   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不能小觑,平地虽然吃力,但平秋使出吃奶的劲,倒也能坚持。碰到下坡他欣喜,见了上坡,脸色不由得绷紧,吭哧吭哧地往上蹬,屁股也离了座来使劲,嘴里嘿呦嘿呦地自我鼓励,还不忘提醒徐修远加油。   哪晓得回头一看,徐修远架着双脚,非但没有随平秋想的那样努力蹬车,甚至他还抱着相机在拍下面碧蓝的大海。   平秋费劲蹬了一路,这时脚一松,没踩稳,双人车倒行,顺着坡度咕噜噜地往下滑。好险有刹车,平秋喘着气说想休息,徐修远却把相机交给他,自己上了前座,让平秋坐后面。   “都说了你蹬不动,早就让你坐后面。”徐修远确实有力气,平秋配合他,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风吹在平秋脸边,他惬意道:“这就是你不蹬车的理由吗?”   “是啊。”徐修远理直气壮。   “就是偷懒。”   “偷没偷懒,你看看相机,看我拍了什麽东西。”徐修远偏过头说。   平秋依言看相机,顶头是烈阳,他得以手围着液晶屏才能看清。翻过一张又一张海岸和沙滩,他找不出特别,拽拽徐修远的衣服问:“你拍什麽了?都是很普通的照片啊。”   “往前翻。”徐修远说。   再翻,翻过十来张相片,平秋忽地定住了。他看到徐修远镜头底下的自己,侧着脸在说话,镜头左上角恰好有只飞鸟掠过,和他微微仰头的角度仿佛处在同一条线上,像是平秋正在瞧这只不请自来的鸟。   “你让我看的是这张照片吗,有只小鸟的那张?你是什麽时候抓拍的?”平秋想说自己很喜欢,话到嘴边拐个弯,他矜持道,“挺巧的。”   “不算巧吧,”双人车倏地刹停,平秋身体跟着往前一耸,又撞回原位。徐修远转过身来,额前和颈间沾满热汗:“我一直在看你,所以才能在鸟快飞过的时候喊你,让你抬一下头。不然你以为哪里来的那麽多巧合?”   平秋眨两下眼,眼睛和徐修远对着,心口忽然跟着噗通两下。他偷偷将架在自行车脚垫上的双脚放下地,但一时没留神,自行车往下滑了滑,又是七手八脚地用脚踩地将自行车蹬回原位。   这下好了,多少旖旎的气氛都破得一干二净。平秋窘得脸红,说:“我请你吃雪糕吧。”   他们跑了很远,中间过了一处小农庄,现在貌似已经闯进普通居民的住宅区,顺便在一家装修朴实的小卖铺里买了两根碎冰冰,一根葡萄味,一根可乐味。小卖铺的店主是本地人,先前不在收银台,平秋喊了好几声,他戴着顶草帽从后门进来,笑呵呵地收钱结账,说是在后面收拾家里没用的蔬果苗子。   小卖铺前面摆着张木头做的坐台,平秋问能不能坐,老板大方说可以,看见外头听着海边专用的双人自行车,猜到他们是游客,还多给他们塞了两瓶矿泉水,请他们在坐台上坐得随意,转头又去了后门。   碎冰冰冻得很紧,摸着有点粘手,平秋一掰一拧,两截还缠着不断。徐修远把自己拧成两段的递给他,转而拿走他手里那两段。   平秋一手一根,问他:“你不是喜欢吃葡萄味的吗?”   “谁说我喜欢葡萄味,我喜欢可乐味。”   “你不喜欢葡萄味,为什麽要拿?”   “帮你拿啊。”   “哦,”平秋低头嘬一口,皱起眉头,“快吃,化得太快了。”   烈日当头,他们躲在小卖铺前的坐台上,头顶盖着一把牛奶品牌的遮阳伞。徐修远低头吃得正专心,平秋忽然点点他的肩膀,将自己那半截葡萄味碎冰冰递给他,腾出嘴说:“我没吃过。”   有来有往,徐修远接过他那半根没吃过的葡萄味碎冰冰,也把自己那半根没吃过的可乐味碎冰冰换给平秋,于是他们都吃过葡萄味和可乐味的碎冰冰,两种味道掺着吃,都甜丝丝的。   休息这麽一会儿的时间,小卖铺前面跑过两位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她们拉着手,奔跑时裙摆像波浪,趴在冰柜看雪糕,束在脑后的马尾会跑到前面来,遮住脸。   天实在太热,她们也在坐台挑了位置。平秋拽拽徐修远的手臂,要他随着坐过来些,好给别人多留些就坐的空间。他们坐在一头,那两位女高中生则手捧着雪糕坐在另一头,中间划出一道长长的界限,女生的裙摆偶尔会逃过界限,飘在徐修远腿边的相机上。   安静坐着望向远处,平秋手里还有没吃完的一点碎冰冰,忽地听见旁边的女学生问:“你们是游客吧?”   平秋应道:“对,你们也是吗?”   女学生笑说:“不是,我们本地的。”   “在这念书?”   “不是,在外面,城里。我们周末才回家,现在不是暑假嘛,我们刚回来。”其中一位女学生很健谈,另一位则腼腆许多,只是靠着同伴吃雪糕,并不搭话。   “原来是这样,”平秋有些没话讲了,“呃,今天很热?”   “对啊,太热了。”女学生坐着晃晃腿,转而和同伴说起悄悄话。   约莫两三分钟,健谈的女学生一看腕表,大呼迟到,连雪糕都没吃完,忙拉着同伴跑远,边跑边冲平秋招手告别,祝他们玩得开心。一句话的工夫,她已经跑出老远。平秋象征性地冲她挥挥手,身边徐修远突然起身,走出遮阳伞,下巴一抬,是叫平秋坐到坐台中间去。   “我给你拍张照。”徐修远说。   “别拍了吧,我不上镜,不好看。”平秋摸摸头发,见徐修远已经举起镜头对准,他不自在地侧过身体,想把脸遮住。   “过去,”徐修远从相机前探出半张脸,“我要拍你。”   “……怎麽拍啊。”平秋僵硬地坐直,什麽姿势都不会摆。   “别动。”   咔嚓一声,徐修远将他框进镜头,低头看一眼,然后走近两步给平秋看照片。平秋被自己那张尴尬的笑脸窘得脸发红,想叫徐修远删掉,徐修远却把胳膊高举,他只能够着相机带,片刻忿忿收手,徐修远却趁他转头的一瞬间又拍一张。   平秋快气死了:“你怎麽喜欢拍我的丑照!”   “哪里丑?”徐修远说,“明明很可爱。”   “……”咕嘟两下,平秋心里的水快烧滚了。   要想在一个上午骑车绕完小岛一圈显然有些困难,他们中途选择返回,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回骑。平秋坐在后座,甚至用不着出力,他在镜头后面替徐修远记录下海岸,目光又从海岸挪去沙滩,从沙滩挪去街道,最后停在徐修远的背影。   在餐厅吃过午饭,平秋有些疲倦,提出他要回房间睡个午觉。徐修远跟着睡了会儿,但当平秋再醒来,房间不见他身影,只留了条信息,说他现在在海边,让平秋醒了,直接下来找他。   下午的太阳可比上午更加凶狠。平秋没有换泳衣,还是简单的t恤短裤。他在沙滩外围张望,远远瞧见有道身影在挥手,是徐修远。   徐修远头发打湿,随意捋在后脑,见平秋跑来,他笑起来,倒是很难得的阳光朝气:“下水吗?今天运气很好,我带你冲浪。”   “我不去了,你去吧,”平秋说,“我就看着你。”   “不去?”   “我也不会玩,看着你就好了。”   平秋执意不肯,徐修远没有勉强,给他指了自己那处遮阳伞,接着抱着冲浪板回到海边。海边满是游客,平秋一晃神的工夫,已经找不见徐修远,哪怕再仔细地辨认,也难从其中找见徐修远。   独自坐着,偶尔看一眼徐修远离开的方向,平秋多数时间都在发呆,或者说思考问题。他想起昨晚在餐厅,他问徐修远这次开销多少,徐修远却说他有钱。可之前提起要他搬去酒店住,他可是说手头紧张,供不起每天住酒店的费用。好哇,原来在撒谎。   不过平秋倒不生气,他主动为徐修远找了一套说法,心想他会说这样一个小小的谎,总应该是因为害怕吧。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就连熟识的哥哥都表现出不欢迎,甚至听了男朋友的话,直接将他丢去酒店了事。平秋设想一番,顿时认为假如自己当初听了路洋的话照做,实在要伤徐修远的心,不由得感到庆幸。   平秋正走神,眼前有只手掌挥挥,他定睛一看,是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嗨!”对方热情洋溢,“介意我坐一会儿吗?”   “可以,请坐。”平秋忙将座椅上徐修远的外套取走,顺手将衣服折叠整齐,放在膝头。   “你一个人哦?”新朋友说话带点口音。   “和朋友。”   “就是刚才那个,抱着冲浪板的?”   “对。”   “哇塞,你运气很好诶。”他感叹一句,意味不明地笑笑。平秋疑惑,他突然将手伸来:“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姓何,何孝先,你可以叫我何孝或者何先,随你。你呢,你叫什麽?”   “平秋,平衡的平,秋天的秋。”平秋伸手和他一握。   “平,我第一次听人姓这个诶,你随谁的姓,还是你自己取的姓?你认识很多人是不是都姓平?我还见过有人姓原,就是原来的原啊,但是他名字没有你的好听,有点土。”   “我随我妈妈姓。”平秋挑了他话里相对重要的问题回答。   何孝先长哦一声,又问平秋住在哪儿,再转头给他指了指:“酒店太麻烦了,还不舒服,我住的房车啊,想走就走,可自在了。看见没有,就在那儿。”   对面确实停着辆房车,车头还连着一辆红色吉普。何孝先一张嘴叨叨得不停,平秋架不住他热情,半是自愿半是勉强地和他搭着话。   徐修远拖着冲浪板上岸,远远就见平秋对面坐着个陌生男人,盘腿坐在他那张折叠椅上,还递了东西给平秋,平秋没有拒绝。他慢慢走上前,何孝先率先看见他,推推平秋。   平秋回头,将身边的浴巾递给徐修远,又为他挪出一点位置,问道:“不玩了?”   “休息会儿,”徐修远用浴巾擦拭身上的水渍,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面满脸好奇的陌生人,“你好。”   没料到他先打招呼,何孝先喜笑颜开,连说你好你好。   用毛巾按在颈侧,吸收发尾淌落的水珠,徐修远三言两语打探对方底细:“一个人住房车,危险吗?我们下次也可以考虑。”   “还好,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所以没什麽怕的。不然这样吧,你们待会儿有什麽打算?如果没有,不如我带你们去我那里坐坐?我车里有宝贝,你们想不想看?”   “修远。”平秋轻轻扯了扯徐修远的毛巾,用眼神表示拒绝。   可是徐修远并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而和何孝先达成共识,说着便起身随何孝先往他的房车那儿去。   “你怎麽答应他了?我们就这样去他住的地方,总是不太礼貌吧?”何孝先走在前面,平秋趁机对徐修远皱眉道。   “他主动邀请,礼不礼貌的有那麽重要吗?”徐修远说,“而且我以为你们聊得很开心,他不是挺大方?旅游碰见的朋友而已,你不用那麽紧张。”   “我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   平秋瞅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他对你好像不太对劲。”   前头何孝先忽然回头招手,大声叫道:“快——点——”   再不对劲,平秋他们也是上了贼船。由于对何孝先抱着些审视和敌意,平秋自上了他的房车就往四周飞快地打量,心里盘算着万一何孝先端来些吃的喝的,多半不能碰。他嗅觉敏感,发现何孝先似乎对徐修远很好奇,那种好奇夹着暧昧,值得警惕。   果不其然,何孝先一上车就给客人倒了两杯冰橙汁,如果平秋脑袋能长警示灯,现在一定呜哇呜哇地哀叫起来,同时闪着红光。   平秋偷偷暗示徐修远别动橙汁,却听车屁股传来咚的一声。何孝先眼神一飘,脸上浮现怒气,猛地搡开挡路的徐修远,推开一扇小门,跳上床,将被子底下蒙头睡觉的男人一下推出窗口。   窗口距地也有小一米,没有任何防护就这样摔下去,多半得摔个脑震荡。平秋跟着吓得够呛,只见那人情急之下扒住窗沿,何孝先一推不成,再推一下,又推一下,见对方还是纹丝不动,他烦躁地蹬两脚被子,叫道:“睡我一晚而已啊朋友,怎麽赖着不走了你!”   “好好说话,别玩谋杀,”那人翻身回来,“再说是两晚吧,还是两个半?昨晚不是你打电话让我过来的,用完我就赶我走,你可真行,买卖完了,仁义也没了,没良心的。”   “那要怎麽样,”何孝先皱眉,“付你钱吗?”   “付我钱?不是昨晚还说你没钱麽?”那人说着将头一偏,看向门口伫立的两人,“哈喽,你们都是何孝找回来陪他睡觉的?”   “啊——原酆你闭嘴!”   房间里闹得鸡飞狗跳,平秋端正坐在座位嘬橙汁,眼皮偶尔抬一抬,眼珠有时转一转,偷看不成,被徐修远抓包。   “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晒伤了?”徐修远将背心卷高。   “啊,哪里?我看看。”平秋之前就担心他在海里晒一下午,估计要晒伤,现在仔细一看,徐修远手臂和后颈果然有些发红,他抓挠两下,甚至看得见血印。平秋轻轻在他伤口处吹两口气,问道:“疼不疼?你不要抓了,万一出血了,可能会留疤呢。”   徐修远微微侧过头:“刚才很舒服,你再吹。”   听闻,平秋忙凑近了,在他晒得严重的皮肤附近小口小口地吹气。冷不防门被推开,何孝先气势汹汹地杀出来,见他们衣衫不整地靠在一起,眼睛瞪得发直,不由得也往徐修远身上看。   没等他流着口水夸句“身材真好”,原酆跟着露面,手从后捂住他的眼睛。何孝先抓挠他的手背都没法挣脱,反被原酆推上沙发,还是正面朝下,原酆勒住他的腰不许他动,面上却和煦,冲平秋和徐修远问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关系匪浅,平秋脑袋里的警铃还没撤,心里也挂念徐修远后背的晒伤,有意告辞。   何孝先被无情镇压,经过好一番挣扎,总算把脸抬起来。听平秋说要走,他忙说:“一起吃饭吧。我们今天才认识,我请你们吃一顿饭总可以吧。”   平秋当然是拒绝,但徐修远先他一步答应,还和何孝先聊得很投机,直到分开时还依依不舍。何孝先语气缠绵地要他们整理好了快些来,甚至目送他们进了电梯,久久不愿意离开。   进到房间,手里是何孝先刚刚塞的晒伤膏,徐修远看不见后背,趴在沙发要平秋帮他抹一些。   平秋跪坐在沙发边,用棉签蘸一点,斟酌道:“我们真要去吗?”   “为什麽不去?”   “和他们才刚认识,要他们请客吃饭,不好吧。再说,我也觉得他怪怪的。”   “哪里怪?因为他是同性恋?”徐修远翻过身,盯着平秋,“你不也是吗?我算半个,他们可没说我们奇怪。”   “你知道我的意思,”平秋着急,“你明明就知道。”   “你想说他看上我了?”   “……”   “不是还有你?你来保护我不就好了,这不是你当哥哥的责任吗?”   谁当哥哥还负责帮弟弟挡烂桃花的,平秋心里恨恨,忍不住用棉签戳了戳徐修远的后背。但看他嫌疼皱眉,平秋还是心软收手,凑近了,对着伤口呼呼吹两口气。   不过答应的事总要兑现,他们换过身衣服下楼,何孝先给的地址在啤酒屋附近。   天色渐暗,年轻人们有的聚集在海边,有的已经互相碰上酒杯,彼此笑语晏晏。   有昨晚的教训在前,平秋不再碰酒,婉拒何孝先递给他的酒杯,他选了果汁,压着吸管慢慢地嘬。   左右不见原酆,问何孝先,他一样满脸茫然,仿佛对旁人向他询问原酆去处的疑问感到奇怪,他们不过是看对眼了就睡上一晚的“朋友”,哪里用得着担心对方第二天会和谁睡,原酆爱去哪儿去哪儿,这不可不在何孝先的考虑范围之内。   很快徐修远端着餐盘走来,他们三人围着一张方形小桌吃饭。   何孝先兜不住秘密,几句话就将自己的家底透了个底朝天。让平秋意外的是,他居然比徐修远还大上一岁,小六那年被父母送去国外念书,去年才回国,算是个半中半洋,简称半吊子。而何孝先回来,为的是处理他高中毕业后的间隔年,实际是咸鱼一条,对父母的借口是想趁这一年走一趟祖国大好河山,谁知道光在这座小岛就待了一整周,他爸妈至今还以为他正在独自前往珠穆朗玛峰的路上。   不过二十岁,何孝先年纪轻,见识却不少。平秋听他东拉西扯一顿乱说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下怎麽看他都顺眼,更不再担心他对徐修远有所企图——毕竟对他来说,眼前两位都不过是刚成年不久的高中生嘛。   气氛渐浓,何孝先说着说着,一时得意忘形,说起他中学时期和同学溜进某些敏感的成人场所的丰功伟绩。他还记得当初点他上台的那位白人男的身形。讲到激动时,他甚至用手比划那人上身肌肉的形状,听得平秋面赤耳红。瞟一眼徐修远,他坦然自若,甚至在接到平秋眼神时动动嘴唇,无声地问:你喜欢?平秋急忙摇头。   “哦,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何孝先说得自己脸红红,咬着吸管呵呵地笑,“别光是我说啊,说说你们呗,你们怎麽认识的?多久了?……你们看起来很搭诶,我猜是不是已经有好几年了?”   后知后觉何孝先对自己和徐修远的关系产生了误解,平秋忙要否认,突然背后有人摇着手里的彩灯在大声叫喊,吸引年轻人,说是要玩“海边围谈”。   何孝先玩心重,轻易被吸引,不由分说地拉住平秋和徐修远,一左一右,闯进逐渐聚拢的人群。   说是海边围谈,其实更像是为陌生男女举行的联谊晚会。平秋甚至看到那座啤酒屋的女店主。她换了一身裙子,裙摆及脚踝,脚踝挂着铃铛,左脚大脚趾上有颗螺纹型的金属小环。她显然是特意来找徐修远的,径直绕过包围圈,弯腰在他耳边说两句话,随即徐修远站起身,只冲平秋指一指,他就随那女店主坐到一旁,恰好在平秋对面。   “你男朋友被人抢走了诶,你不去把他抢回来?”何孝先趴在平秋耳边问。   “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他是我弟弟。”   “哪种弟弟?亲弟弟?”   “不是,就是朋友的弟弟。”   “那就有可能做你男朋友啊。”   “我和他不可能的。”   “为什麽?”   平秋顿了顿:“我刚刚和别人分开,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那就不说现在,以后呢?”何孝先问,“一周以后,一个月以后,一年以后,你怎麽知道你和他没可能?我看你就是喜欢他嘛。”   “不是的,他当我做哥哥,我当他是弟弟,我们不会有那种关系。”   “你好奇怪啊,为什麽不承认?你这麽说,只会让我觉得你在警告你自己别喜欢他,像孙悟空戴着紧箍咒——是这麽说吧,然后你就像个唐僧,每天嗡嗡嗡地在给自己念经。”   平秋被他古怪的比喻逗笑。这时包围圈正中已经有人主动站出来自我介绍,其余人鼓掌附和,平秋得靠近何孝先和他说话。这样亲密的距离,尤其何孝先还在那麽认真地盯着自己看,平秋心口忽地破了道口子:“其实,我是那样的人,但他不是。”   “他不是吗?”何孝先惊讶,手托着下巴装作脱臼,“不可能,我就没认错过,他一定是。”   “我希望他不是。”   “这还能你希望吗?”   “……我和他哥哥,有过一段关系,结束得不是很愉快,”平秋说,“所以我不希望他是。”   何孝先情不自禁地哇塞一声,对他目瞪口呆,满眼的钦佩:“你好厉害啊,怎麽让他们哥哥弟弟都喜欢你。我以前追一对双胞胎,哥哥追不到,弟弟也追不到,你就知道你有多厉害了吧!”   平秋跟不上他奇怪的脑回路:“他们是亲兄弟。”   “亲兄弟才好啊,他们一定有相似的地方,所以我才会喜欢。哥哥不行就弟弟咯,弟弟不行就哥哥,不然两个一起也好嘛。”   “……这不公平吧,而且,会很尴尬。”   “嗯,你说得对,”何孝先沉吟,忽地一握拳,“那就只上床吧!睡了再说!”   “喂!”平秋脸涨红,对他的口无遮拦感到十分的无法理解。   “那能怎麽办嘛。如果我喜欢谁,我肯定要得到他的,难道你能忍住不去买你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的东西吗?”说着,何孝先摇摇头,“反正我忍不住。”   “可是我不喜欢他啊,我只当他做弟弟。”   “但是他喜欢你啊。”   平秋一愣:“嗯?”   “他喜欢你啊,”何孝先手指一指,准确地指去对面正注视着平秋的徐修远,“你看不出来吗?”   隔着来来往往的陌生男女,平秋望向徐修远。世间万物仿佛倏忽间静止了,但他依旧能听到火星跳闪的哔啵声。   接着他看到徐修远举起相机。或许是条件反射,平秋突然弯起嘴唇笑了笑。 第十六章   今晚参与活动的人数相比昨夜多了不少,负责领头的是个长头发的女生,恰好坐在平秋身边。她和何孝先似乎是相识的,两人隔着平秋对话,平秋想躲躲不开,一边闻着女生洗浴后浓烈的发香,一边望着对面和女店主低头笑语的徐修远。   他记得女店主姓余,之前和何孝先搭过话,何孝先喊她是个洋名,但平秋依然喊她余小姐。余小姐美得很性感,她倚在一根木头桩子旁,脚边是席地而坐的徐修远,她和他说话,有时会替他拨一拨头顶飘扬的蓝色小旗帜。那是原本挂在她啤酒屋门口的标志旗,方方正正的一小面,被她举在手里挥动,故意拂过徐修远的脸颊。   平秋想起徐修远曾经坦白,他自青春期起,向往的伴侣从来都是事业有成又温柔体贴的年长者。他还自嘲,说自己恐怕是因为从小缺爱,所以老是忍不住想在别人那里找补。平秋当时不说话,其实心底怜惜他,现在一看余小姐,无论样貌身形还是品性*业,都全然符合徐修远的审美,再说余小姐似乎对他很有好感,而他看上去也丝毫不排斥和她亲近,可以说是天时地利又人和,没有理由不往下发展。   心里拨着算盘,平秋正出神,乍然被何孝先拽着胳膊站起身,他满脸的不知所云,问道:“怎麽了?”   何孝先笑眯眯,将平秋的双手放到他腰间,不肯让平秋往回收,然后用力将他握紧,大声提醒他不要乱动。平秋听话,接着肩膀搭了何孝先的双手,他们就在叫嚷着互相找伴的人群里,以极其奇怪的双男组合跳起舞来。   “啊呀,你不会跳舞啊?”不过跳过一小段,何孝先已经被平秋踩过七八回,最重一下直接蹬在小脚拇指,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不会跳啊,”平秋抱歉,“踩痛你了吧?对不起啊。”   “还好啦,我以前也教过我前男友跳舞,他比你更笨,好高一个人,四肢不协调,抱着你好像在给你荡秋千。”   “这麽夸张?”平秋笑笑。   “哥哥,你别不信啊,我见过那麽多男人,各个都奇葩。不然你以为都和你的弟弟男朋友那麽优质吗?你不要太骄傲哦。”   “什麽弟弟男朋友,我和你说过了,他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只要他自己觉得是,那他就是,”何孝先带着平秋转个圈,“我说他喜欢你,他就是喜欢你。”   “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我交过的男朋友,不算暧昧的,少说也有二十个,我看人可比你准多了。”   “你怎麽知道我就没有二十个?”平秋笨拙地转圈,又转一个,额前的头发飘在眼睫旁,他被扎得猛眨两眼,甩了甩脑袋。   “你?两个最多了吧,”何孝先搂住他的腰,“谁让你看起来就很不像会谈恋爱的样子。”   “……”   “我可没有背地里说你坏话啊,我都是当面说的。”   “其实说得也没错,”面对何孝先,平秋本能地不愿说谎,“我的确是那样。”   “那个人呢?我说那个,是你的第二任,还是第三任?”   “你怎麽就是不相信,我和他不可能的。”   “奇奇怪怪,你不喜欢他吗?看起来明明就喜欢,为什麽老说不喜欢?我搞不懂你,为什麽不说实话?”   “我们的关系没有那麽简单。”   “因为他哥哥吗?”   “……嗯。”   “他哥哥不同意吗?”   “算是吧。”   “那你们就偷偷谈啊,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反正哥哥弟弟都是你的,你怎麽说都不亏啊,而且不是很刺激吗?”   平秋语塞:“我做不到,我不能因为想寻开心,就把别人拉下水,我做不到这样,也不该那样做。”   “你好矛盾啊。”何孝先松开平秋,他们停滞在人群当中,显得相当惹眼。   平秋想拉他出去,但何孝先原地不动:“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四十岁了吗?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   “没有。”平秋不明白他想说什麽。   “那你怎麽好像一只背着壳的乌龟?”何孝先绕到平秋背后去,在他肩胛骨使力敲了一掌,“哦,真的没有。我还以为你在骗我呢。”   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搅得有些糊涂,放在平常,平秋或许会容忍,一笑而过。但在今晚,他突然有了反驳的念头,尽管他的语气仍旧软和得像团揉不烂的棉球:“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们今天第一天认识,其实互相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下不了判断,这才是正常的,对吧。”   “你生气了?”何孝先听出他意有所指,“不要拐弯抹角,你想说什麽?不要让我猜,我听不懂,直接告诉我吧。”   张望一圈,发现四周的陌生男女都在好奇地往他们这儿看,平秋直接将何孝先拉出包围圈。   几步离得远了,周围噪音减弱,他解释道:“我没有生气,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做得不够好,不管对谁,我都辜负了。但是修远,就是他,他很优秀的,可以说前途无量,但是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少都会受到一点影响,如果他现在还没有确定,说明他不是天生的,如果不是天生的,这说明他还是有可能做正常人的。那我怎麽可以简简单单就把他拖下水?这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   何孝先满脸茫然:“你在说什麽?”   “……没什麽,”平秋蓦地泄气,但和何孝先之间的语言隔阂让他莫名有了些安全感,“我们认识很久了,我把他当弟弟,所以我有责任保护他,他对我来说和亲人没有两样。”   “可是你们不是亲兄弟啊。”   “不管他认不认,他对我来说就是亲弟弟。”   “好吧,我说不过你。但如果他直说呢,你会答应还是拒绝?你不是他,总不能替他做决定吧。”   “直说?”   “说他爱你啊,爱你爱得死去活来,能为你上刀山下油锅,电视剧里不都这麽说?这样你会答应他吗?”   “你想错了,他怎麽会喜欢我呢,”平秋自我贬低,“他年纪比我小,又那麽优秀,只是因为小时候比较黏我,所以可能会让人误会——他不会喜欢我的。”   “你怎麽就不相信啊!”何孝先用两根手指撑大眼睛,怒瞪道,“不要怀疑我的眼光,我看得最清楚了,他喜欢你,绝对是,我可是交过二十个男朋友的人。”   他语气坚定,倒把平秋给震慑住了。像在心里余波未平的海面重新投进两粒石子,又是石块,再是巨石,平秋的一颗心忽地以无法遏制的频率急速跳动。他渐渐感到面红耳热,甚至有些缺氧——是这样吗?不会吧?怎麽可能呢?徐修远怎麽会喜欢他呢?   心情兀自激荡时,身边何孝先埋头踢着沙子玩,倏地站起身,他大叫一声,以平秋反应不及的速度,三步并作两步,朝不远处踱步而来的身影飞奔过去。   沙滩边光弱,平秋凝神细看,只见何孝先一个猛扑,往原酆身上轻盈地一跳,双腿盘住他的腰腹,使得自己比他高了两个头,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说不过两句话,就给了对方一个极其激情火辣的舌吻。   周边发现情况的群众见此激动地直吹口哨,引得越多人关注,欢呼的声浪越涨越高,口哨声和鼓掌声不绝于耳,而作为目光焦点的何孝先和原酆却像和外隔绝了一切噪音似的,仍旧搂抱着吻得难舍难分。甚至原酆本来拖在何孝先臀部底下的手挪到了他腰间,伸进衣服里,在他的后背暧昧地抚摸。   另一边,平秋近乎呆滞,全然不理解明明之前还对原酆这个一夜情对象嗤之以鼻的何孝先,怎麽这时候又像一头嗅着气味的小豹子,热情似火地缠上对方,而原酆似乎也极其受用他的“说风就是雨”,两人嘴唇胶合,好像在彼此撕咬。   呆立在原地许久,一直到徐修远走来,平秋仍然一副回不过神的表情,跟在徐修远身后,走进路灯底下,还被询问脸怎麽那麽红。   “可能是太热了,外面是很热。”平秋摸摸脸颊,欲盖弥彰地用手在脸侧扇扇风。   万幸徐修远没有发现其他异常,而径直走在前头。也是这时候,平秋发现他左手握着一根木杆,一面方方正正的小蓝旗趁着风,在他身前身后来回飘扬。   “余小姐送你的吗?”平秋问,“我说这面旗子。”   “嗯,她说送我了。”   “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   “是吧。”   “你们都说什麽了?”   “没什麽。”   “……”   徐修远回答敷衍,兴致缺缺,反而沉迷于摆弄着那面小蓝旗。看他这样,平秋也没了问话的心思,还想自嘲:果然不能听信何孝先的胡话,他们相识才多久,不过一天,怎麽凭何孝先的一句话,就能敲定徐修远对他有别的心思。   哪知双方沉默片刻,徐修远忽地反问:“你和何孝先说了什麽?”   “我和何孝先?”平秋心里有鬼,下意识撒谎,“没说什麽,就是随便聊聊天。”   “我看你们谈得很开心,不像只是聊聊天。他喊你哥,你什麽时候多了个弟弟?还要算我一个吗,我是不是也得喊他哥?”进了酒店,徐修远说话时拉近平秋,两人一道走进旋转门。   “说什麽呢,我和他才第一天认识,哪里会那麽亲近。”   “不亲近吗?我看你们聊得很开心。”   这话可真熟悉,平秋回想,不就是几分钟前他试探地问徐修远的原话。后知后觉徐修远这是故意反问,平秋心情豁然间明朗,看向徐修远的目光越发柔和:“你吃醋了?”   “吃什麽醋?”   “觉得我把别人当弟弟,担心被我忽视了,”平秋说,“你小时候就这样,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骑车载你回家,一个学弟和我们同路,你当时还生气呢,问我和他是不是关系很好。”   “有吗?”   “有啊,我记得可清楚了,你别想装不记得。”   电梯上行,徐修远按住门边,方便一对匆忙赶来的母女进来:“你真这麽觉得?”   妈妈牵着小女孩,冲徐修远道谢,又摆摆小女孩的手,要她说声“谢谢哥哥”。小女孩头顶扎着两只冲天的羊角辫,脸蛋圆圆的,说话很害羞,一直想往妈妈身后藏,探着张小脸,“谢谢”却是冲着平秋说的。   平秋冲她笑笑,说不用谢。   很快,电梯抵达,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了电梯,门重新闭合。   徐修远继续道:“你还没回答我。”   “不是吗?我觉得你是有一点小气的。”   “说不定你其实比我还严重。”   好像互相打哑谜,徐修远配合平秋的委婉,把话说得曲折又暧昧。他还是走在前方,刷卡进门,正要将房卡插进墙边卡槽时,手肘猛地被握住了。   房门慢慢合拢,咔的一声后彻底闭合。   房里没有灯光,平秋下午出门前甚至将窗帘也拉拢。在这时,彼此互相不可见的情况似乎给了平秋安全感,而安全感里滋生出勇气,叫他在头脑发热的一瞬间,忽然以双手攀住徐修远的肩膀,抬头吻在他的嘴唇。   不过两秒,甚至连平秋自身都未对这个吻做出判断的时候,徐修远先动了。他以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平秋后腰一围,两人贴得更紧更近,平秋几乎要埋进他颈窝里去,同时徐修远将嘴唇一张,平秋原本只是轻轻吮在他的上嘴唇,这下唇舌交缠,烫得他从头到脚都在震颤。   这吻仅仅持续半分钟,平秋被徐修远用力拉开时还有些迷茫,仿佛头重脚轻地立在那里,眼里只看得到徐修远沾着唾液的嘴唇,双手自他肩头滑落,又贪恋地按在他胸口。   “什麽意思?”徐修远还在喘息,“都没有喝酒,你现在是什麽意思?”   嘴里喃喃,平秋的神思却飘荡起来,眼前忽而是徐修远,忽而是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激情热吻的何孝先和原酆。他觉得很渴,身体很热,先前一个吻把他点着了,叫他在这时已经忘记对面是徐修远。或者是他这时并不想去在意,于是攥住徐修远的衣领,将额头抵在他肩膀,慢慢地磨蹭,似乎想钻进他的颈窝——但还是被徐修远拦住了。   徐修远似乎清醒许多,双手握着平秋肩头,控制和他之间的距离,异常冷静地问:“你这是什麽意思,你想和我做什麽?”   平秋还是不作答,脑袋微微垂着,宛如身体只用徐修远的两手控制着,才不至于跌倒。而他的手则轻轻摸上徐修远的手背,沿着小臂逐渐摸去他的肘弯,再是上臂。尽管不做声,但平秋的回答很清晰:他同意了,甚至主动地请求徐修远。但他要的是什麽,徐修远想要听他亲口说。   往前的几次都是徐修远主动,平秋被迫,可今晚说不清什麽原因,也许是受到何孝先的影响,陌生人的纵容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平秋在这一刻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他需要徐修远,不要再考虑别的阻碍,他对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孩释放讯号,在他靠近半步的时候抱住他的脖颈。   “你想和我做什麽?”徐修远重复问道。   “做,”平秋在闷热的空气里艰难喘息,“做什麽?”   “别糊弄我,我要听你说真话,一个字都别骗我。除了我,你还能对谁说实话,没有人会听你的,你那麽软弱,说话声音从来那麽小,没有人会听到,所以你只能说给我听——说啊,你那麽善变,现在又是想做什麽?你想和我做什麽?”徐修远往前压去,鼻尖抵在平秋脸侧,说话时嘴唇似有若无地贴着平秋的耳朵。   平秋腿软了,挣扎着站直,却只是反手按在门边。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想要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似乎有汗沿着发尾落下来了,啪嗒一下,绽放在徐修远暴起青筋的左手小臂。   “我想帮你,我想帮你,”好半天,平秋总算从混沌的思绪里翻出一个貌似合理的借口,他腾不出空间去思考这借口究竟有没有漏洞,而一再地重复,试图说服自己,“我在帮你,我想帮你试试……你是不是……是又怎麽样,不是又怎麽样……试试,我在帮你,是你要我帮你的……我想帮你……”   “好吧,那你要怎麽帮我,亲我吗,还是像上次那样帮我?”   “帮你,我帮你。”平秋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将手在徐修远衣领前胡乱地摸索。   良久,想起他今晚穿的是t恤,于是平秋又摸去他的衣服下摆。刚碰上他腹前打着绳结的裤带,徐修远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平秋疼得清醒一瞬,却在下一秒被徐修远狠狠抱紧。   明明身高差他许多,但这时徐修远仍然像一个孩童似的靠在平秋胸口。而平秋抱着他的脖子,嘴唇在他的额角和发间不断地啄吻,好像母亲舔舐孩童的毛发。彼此喘息声交缠,平秋很快汗湿满头,在徐修远越发收紧的拥抱里感到一阵令他近乎窒息的安全感。   是的,是的,他迷幻地想着,我喜欢这样,我是喜欢这样的。他将徐修远拢在胸口,同时,徐修远失控时泄露的控制欲则让平秋心安而喜悦。   昨晚发生的一切,虽说让平秋在醒来后感到异常恍惚,但他赤裸着上身躺在徐修远身边是事实,他的嘴唇留着徐修远发狠咬的印记也不假,平秋呆坐片刻,平静地接受。   ——也不算平静。   徐修远醒来,又一次发现平秋正襟危坐在对面的沙发,还是双手放在膝头,脊背挺直,不过这回看上去不像要吵架,倒像是要负荆请罪。   “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想说你后悔了。”徐修远先发制人,表情冷淡。   “我没有这麽说,我记得自己做的事,”平秋微微低头,“只是因为我有一点还没有想明白,所以现在有点不知道应该怎麽面对你。”   “那你想吧。”   徐修远赤脚走进浴室,水流哗哗。过了五分钟,他返回,平秋慌乱间握住他的手,又仿佛被狠狠电了一记而飞快松开。   要他这样的薄脸皮来问那样的问题,实在是很勉强:“你上次说你——那个我,是真的,还是你开玩笑?”   “我哪个你?”徐修远问,“你想打什麽哑谜,我听不懂。”   “……你说你喜欢我,”平秋仰脸,因为没想到徐修远也低头,眼神撞了个巧,他开始心跳加速,话到嘴边打了磕巴,“你后来又说你是开玩笑,我想以你的性格,你不是会乱说话的人。”   “之前不问,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所以你在骗我?”   “谈不上骗吧,但也不算实话。”   “那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平秋糊涂了。   “你希望是真话还是假话?”   平秋眼睛一闪:“不要踢皮球,是我在问你。”   “那就是真的,”徐修远快速道,又一顿,“你信吗?”   “……”   “你不信,这不就好了。你打心底里把我当三岁小孩,我说话,你当我是任性耍脾气,我说喜欢,你又会认为是我在逗你。那我还有什麽说的必要,还不如学你撒一辈子谎,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   “你不要总是这样咄咄逼人,如果是我有问题,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努力改正。但你总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连我都想和你吵架,后面还要不要说了?”   “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不会理解的。”   “我明白的!虽然我暂时不能理解你这些年为什麽变化这麽大,但是我知道肯定有你的理由,你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听。当然了,我也变了很多,可能和你印象里完全不一样,所以你才会在第一天碰到我的时候,就那麽防备我吧?”   “……防备你?”宛如听见不得了的秘密,徐修远原本坐在床尾,这时收拢了随意舒展的双腿,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神情,又无意中将皮球踢给平秋,“你怎麽知道?”   “因为我和路洋的事,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很尴尬?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一些占有欲的,所以我在想,你说你——是不是因为这个?”   久久的沉默,让平秋头顶伸长的触角慢慢地缩了回去。他在徐修远不躲不闪的直视下起了悔意,生怕自己是哪里遣词造句过了头。   冷不丁听徐修远笑了一声,平秋受了他一句近似叹息的指责:“你根本就不懂我,背地里又在害我,和其他人有什麽两样?……我真后悔。”   后悔?后悔什麽?平秋愣愣的,忽然陷入一道徐修远为他布置的难题。然而这道题目和答案皆模糊,平秋唯一确定的是:徐修远生气了。   仿佛为了配合徐修远的情绪,往常晴朗无云的小岛,今日天气阴沉。抱着同样阴沉的心情度过正午,平秋在海滩边碰见何孝先。他正光着上身爬椰树,脚一离地就摔倒,又迅速地翻过身,冲远处散步的平秋招手:“哥哥!”   和平秋性格截然不同,何孝先实在是自来熟。想起昨晚没有互换联系方式,他央求着平秋留下号码,还说往后一定要常常联系。   平秋拒绝不了,只能依次记下自己的号码和地址。见何孝先说话时总扶着腰,他误以为他是刚刚摔倒时有扭伤,一细问,何孝先拍拍后腰笑起来,眉目间荡着股坦然的春意。平秋豁然开朗,跟着羞赧地笑笑,不再多问。   听说他们两点就要离开,何孝先舍不得新朋友,最后时间都跟着平秋走进走出。平秋不好对他说走开,你打扰到我了,只是摸摸他的额头,替他掸掉沾的半片树叶,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去楼下的休息区喝杯水。   何孝先却笑笑,像只叭儿狗似的攀住平秋的胳膊,说:“你像我妈妈。”   平秋两眼冒问号:“啊?”   “你好像我妈妈,她也是这样摸我的,”何孝先抓起平秋的手,一把按到额头,“我很久没见她了,但她还是很爱我。你是个好人,因为你像我妈妈,所以我喜欢你。”   何孝先的脾气像孩子,时而狂风呼啸,时而细雨绵绵。按他说的,他在平秋身上嗅到温柔良母的气味,对他更是喜欢,甚至跟着平秋上码头,拉着他拖时间,一再地提醒他不要忘记联系。   余光瞥见徐修远已经上了船,自己还被何孝先拽着说话,平秋不由得有些着急。匆匆别过何孝先,他刚一跨上甲板,忽地听何孝先喊“哥哥再见”,回头一看,他还是两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呼喊的姿势,又踮着脚挥手,看着还有些小女孩似的娇俏。平秋最容易心软,这时怪他啰嗦的不耐也消失了,于是学他挥手告别,然后弯腰钻进船舱。   半路撞到不知怎麽停在原地的徐修远,恰好渡轮启动,平秋没有抓稳,险些和他面对面双双跌倒。他第一反应是抱住徐修远,问道:“没事吧?”   徐修远不发一言,凝视他的目光却叫平秋感到疑惑。他想问声“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徐修远却转身走远。   平秋呆了呆,被后来的游客提醒别挡着路。他慌张移动,想坐徐修远身边的位置,却被一对年轻夫妻抢先。平秋看向徐修远,他却只是转头看着舷窗外的海景。最后平秋坐在后一排位置,一路没有和徐修远搭上一句话。   在平秋看来,徐修远这股气撒得实在有些没道理。他们同路,却互相默不作声,下渡船,上列车,拦出租,入家门,全程徐修远应的只有两声短促的“嗯”。平秋原先还想以聊天化解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冷战,但徐修远反应消极,平秋被他的冰锥子扎得浑身难受,索性也不再说了。   和刘晨晨在教师群里对过课程表,平秋旅途归家,疲倦得倒头就能睡着,但还得强撑着精神回学校值晚班。   他囫囵吃过饭,预备出门前,特意折回卧室,敲敲房门,小声问道:“修远,你有没有想吃的,我晚上给你带回来?”   房间静默,徐修远似乎睡着了。   但平秋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两分钟前他还听到徐修远在房里和别人通话,现在他不做声,显然还在生气。   “你有其他想吃的麽,我下班了给你买,粉丝煲吗?你是不是喜欢吃那个?”   半天,徐修远应道:“不要。”   平秋一喜:“那你想吃什麽?什麽都可以的,你从上午到现在没吃过东西,胃会饿坏了。你说你想吃什麽?我都给你带回来。”   房里一下又没了声音。   “家里没有吃的了,晚上预报还有雨,你不方便出门的,不然我给你一点钱,你点外卖吧,好吗?”   “别吵我,”徐修远声音很低,“让我睡觉。”   “哦,”平秋后知后觉徐修远这次冷战纯粹是对着他来的,骤然间失望极了,“……那我走了,你休息吧。”   天气预报说有雨,平秋刚到学校,天空一道惊雷,滂沱大雨紧跟着就下来了。机构门口还摆着两道宣传立牌,平秋拉住埋头直冲的女同事,自己遮着头顶往外跑,抓了立牌再回来,他甩甩头发,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值班老师们在议论夏季暴雨说来就来,平秋抽着纸巾擦身上的水渍,一边对着手机发信息,提醒徐修远在家关好门窗,切断电源。他一口气连发三条,但徐修远始终没有回复。   有其他老师敲门:“平秋,你开车了吗?”   平秋说:“我骑车来的。”   “下雨还骑车啊?那你带伞了吗?”   “……带了。”   “行,那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谢谢。”   平秋笑着点头,待门一关,脸上的笑意拉下去,他懊恼地拍拍脑袋——出门前想着要下雨,他确实带了雨伞,但因为半途又折回去问徐修远要不要吃饭,再出门竟然就把雨伞落在玄关。也知道同事来问,是想如果他没有带伞,到时捎他一段。但今晚值班的同事只有一位和平秋顺路,还因为晚上有两个学生的一对一课程,至今没有下过楼。平秋不想打扰人家,抱着侥幸心理,期望晚上雨会停。   屋外是大雨倾盆,平秋埋头调整下周课程时间的工夫,学校师生已经走得差不多,对面的休息室还亮着灯,他敲门进入,发现原来只是人走时忘记关灯。   到最后一个自习的学生和他道别离开,平秋望一眼门外,雨还在下,门口台阶前有积水,用扫帚挥两下,积水淌得像瀑布。机构常用来放丢失雨伞的白色小桶,这时只剩一把坏伞,展开看,整把伞唯独一架伞骨还倔强地挺立。   还是没有收到徐修远的回复,平秋打他电话,对方占线。   上二楼收拾垃圾,平秋沿着走廊边关灯,边往回走。灯火通明的自习室这时悄无声息,只有平秋沙沙的脚步声。到最后一盏灯关闭,他拎起两大包垃圾,才要下楼梯,忽地听一楼有声响。   下雨的夜晚,安静的学校,平秋背后是漆黑一片的教室和走廊,同时一楼传来走动声,中间夹着一声咚。   平秋脸皮一紧,轻轻放下垃圾袋,在一间办公室里找了一把折叠的美工刀,手扶楼梯,轻手轻脚地下了一楼。   “谁在哪儿!”将美工刀举在脸边,平秋喝道,本意既是谨慎,又是想借这机会喝走这位不速之客。   从反光的地板发现人影在前台,平秋慢慢地走近,心跳声越发大了。但对方一动不动,只在听到平秋出声时动了动脑袋。   深吸口气,平秋快速跨过拐口,美工刀刀尖向前,故作凶狠的眼神却在发现对方面孔熟悉的瞬间化了开来。他讷讷的,还是举着美工刀:“修远?”   徐修远抓着一把折叠伞,浑身湿淋淋的,正站在前台翻看那本外来人员的记录名册。   将两包垃圾丢在正门前,平秋折回茶水间,弯腰从储物柜里翻出一次性纸杯,又倏忽停住了。想一想,往自己办公室里取来常用的玻璃杯,在水龙头下反复地清洗,然后注了杯热水,平秋端给徐修远。   徐修远坐在会客厅,头发潮湿,t恤和裤子紧贴着皮肤。平秋给他的纸巾,他也不用,只是偏头望着玻璃窗外连绵的雨,紧绷的侧脸显现出绝对的抗拒。   “喝点水吧,不要感冒了。”平秋坐在他对面的位置,觑着他的脸色,“你怎麽一个人过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发给你的短信,你看到了吗?”   “没有。”   “你是把电话关了吗,我打了好几通,都没有人接。”   “……”徐修远没有应答。   “你是不是生气了?”   “……”   “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有什麽话,就和我直说吧,如果是我做错了,我会道歉的。”   “没有。”   徐修远态度硬邦邦,平秋碰了壁,一时间很是无措。他陪着徐修远坐了会儿,窗外的雨不弱反强,风雨摇着天地万物,连着平秋的心情也是郁闷又烦躁。   他轻轻起身,想去办公室将剩下的工作做完,却被徐修远喊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平秋迅速回头,惊愕道:“怎麽会。”   “你觉得我烦,因为我总是缠着你,和你印象里我以前的样子大相径庭,所以你宁愿相信别人,都不肯相信我,还觉得我满嘴都是谎话,很惹你讨厌,对吧。”   “你在说什麽?”平秋情急之下往前迈两步,“我怎麽可能讨厌你。”   “你不讨厌我吗?不讨厌我,为什麽我说的话你不信,别人一句话,你就会当做圣旨似的转头就来问我?还是他才合你心意,张口闭口就喊你哥哥,你满足了,很有成就感吗?”   “什麽和什麽啊,你在说谁?”   “我早和你说过,比起徐瑞阳,我最信任的是你。可能还不够,但是我说了你不会相信,你的地位对我来说比我爸妈还重要,因为我知道你在意我,哪怕是对一个没血缘的弟弟那种在意,我都感激涕零。”   平秋想要否认,却在看到徐修远眼眶渐渐通红,他被定住了手脚,只能听着徐修远继续说。   “但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对我来说无可取代,那我对你来说呢,就是个累赘,说不定还是个定时炸弹。你高兴了可以哄哄我,亲我摸我,我开心得发疯。如果你不高兴了,做错了事心虚了,你就来质问我,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那我劝你赶紧把我扔掉,这样你不就安全了?也省得你再操心我的事。”   说完,徐修远转头就走,推开门,淋了雨,被紧追来的平秋一把抓住胳膊,连拖带拽地回到室内。   平秋额前头发湿得打结,徐修远却还是一副眼眶通红的神情,目光凶狠又倔强地盯着平秋,盯得平秋又恼又急,大声叫道:“你有病啊!你有病啊!”   “我是有病,”徐修远说,“我就是有病才会嫉妒,有病才会喜欢我哥的男朋友,我就是有病才会觉得你也可能喜欢我。”   平秋如遭雷击,思考的能力在刹那间痉挛。徐修远低下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自言自语道:“你杀了我吧,平秋,我嫉妒得快死了。”   作者有话说:   在看比赛,迟到了。   最近台风天,大家一定注意安全。 第十七章   理智告诉平秋这时应该接话,接什麽都好,至少不能沉默。但他的嘴张张合合,只能发出短促的气声。甚至在徐修远将原本握在他上臂的手滑到腰侧的时候,平秋身体一颤,下意识挺了挺腰背,试图躲开徐修远的触碰。   这原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应激的小动作,却似乎被徐修远误以为平秋在抗拒他的接触而深受打击。因为他很快松开平秋,低着头后退半步,额前淋湿的头发低垂,挡住眼睛。他不说话,平秋也因为一时的犹豫,错过开口的时机。   半晌,徐修远深叹口气,轻轻地吸下鼻子,小声地自嘲:“我真的有病,说的什麽狗屁话。”说完他再度后退半步,和平秋彻底拉开距离。   失去他在身前的遮挡,平秋猛然间暴露在闪眼的灯光底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徐修远已经转身走去会客厅,捡起那包纸巾,唰唰地抽了几张,在脸颊和发间粗暴地擦拭。他背对平秋,尽管明知平秋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他后背,他依然没有转过头。   平秋喉咙里堵着硬块,好像有数万只拳头在那儿搡来搡去,搡得冒烟起火,有种火辣辣的疼。但无论迟滞的思绪在脑袋里打得多少凶猛,显在脸上,平秋仍想保持起码的冷静。   门外是暴雨如注,屋内却是静悄悄。平秋看着徐修远的背影,看他时而抽动的肩膀,心里酸涩涩的,良久才说:“先回家吧,好不好?”   锁好学校门窗,打出租回家。平秋先上后座,徐修远紧随其后。可他一只脚刚跨进车门,又在看了眼平秋后,主动说:“我坐前面。”   平秋发愣,来不及劝他别走,眼见他一下关上车门,冒着雨绕过车尾,坐进副驾驶座。平秋思绪万千,又看徐修远有些咳嗽,于是拍了拍司机靠背,请求道:“师傅,您能把空调关了吗?”   “啊,你冷啊?”司机师傅说,“那行,我调高点儿。”   “谢谢。”平秋道谢,转而在背包里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前座的徐修远。但徐修远躲开了,视而不见平秋的讨好,将身体往窗边靠,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雨景。   司机师傅是话痨,自顾自说话,不是抱怨今晚降温,就是说他夜里开车犯困,接完这单再等等,差不多就调头回家了。他唱会儿独角戏,没人搭理,再看两位乘客,坐副驾的望窗外,后座的跟着望窗外,又时不时转头往前面看一眼,但坐副驾的就是不理他,倒沉着张脸,脾气也挺怪,坐得一动不动。   心下一合计,他猜这是兄弟俩吵架了。想着对人做事向来是劝和不劝分的,他便热情问道:“兄弟俩吧?”   “不是。”徐修远抢答,但话后没了下文。   “那是朋友?”师傅追问。   “也不是,”徐修远发出声短促的哼笑,阴阳怪气的,“我哪里配?”   平秋把他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像被人用尖刀狠戳了记心脏似的,难受得舌头发苦:“我们是朋友……师傅,您载我们到小区门口就可以。”   “这雨下得大哦,你们有没有伞啊?”   “有的。”平秋看了眼自己抓在手里的折叠伞,又想起徐修远冒雨来送伞的样子,心口顿时软蔫蔫的,真不知道该拿徐修远怎麽办才好。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师傅打表给了小票。平秋忙着去追已经冒雨下车的徐修远,小票胡乱往手里一攥,他撑着伞踩过两个水坑,用大力气才能把徐修远制在伞底。   折叠伞不算大,遮住徐修远,平秋大半个身体就露在伞外。他求道:“有事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雨下那麽大,你不撑伞,淋雨回家肯定要感冒的。你把伞拿着,拿着!”   徐修远将手一甩:“我给你送伞是让你用,你撑不撑随便你。”   “修远!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你为什麽要这样?”   “我怎麽样了,不是你嫌我烦吗?我替你省心,所以你别来管我。”   “你别闹了!”见他要走,平秋情急之下抱住他的腰,一只手还艰难地把着伞,“你非要闹脾气吗?我都说了,有什麽话先回家,你差这两步路吗?”   “差!”徐修远迅速转身,叫雨润过的双眼显得更是澄澈,“我每次都差这两步。差两步比我哥先认识你,差两步发现喜欢你,我想高考之后就来找你,但还是差两步——为什麽我喜欢的总是轮不到我?每次都是差两步。我都忘了,没了我哥,你还能有其他人。这两步两步加起来,就是天堑。”   猛地一阵强风袭来,平秋单手没有把稳雨伞,伞面后掀,空留一副伞骨在苦苦支撑。而平秋也被雨水浇得浑身打冷颤。他欲言又止,面对徐修远那双眼睛,仿佛再理直气壮的辩解,在这时都变得苍白又冷酷。   还能说些什麽呢?平秋在脑海里努力地搜刮他所有能够用作安慰的话,三两串雨珠混着汗水在他颊边滑落。但没等他想出个因为所以然,猛然间,又是一泼雨水扑面来,浇得平秋顿时睁不开眼,狂风吹得他脚下的步子都打晃。   但紧接着,平秋感到徐修远夺走他握在手里的伞柄,直接收了伞,同时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再将手掌心挡在他的额前。这样的姿势,徐修远几乎是将平秋按在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往前小跑。   平秋腾不出手擦拭脸上的雨珠,上下眼睫黏在一起,可他能听到徐修远的心跳声,比夏季暴雨落地的动静更加响亮,砰砰,砰砰,就响在他的耳边。   一路冒雨往家跑,楼道的声控灯又罢工,楼梯台阶淌着雨水,平秋走在前面,根本没有多多思考,习惯性牵住徐修远的手为他引路。两只手刚刚交握,平秋如梦初醒,像被一簇电流击中似的,立即转头看向徐修远。   奈何天黑楼暗,他看不清徐修远的脸,只能感到掌心那只手在短暂的挣扎后大力反握。一只手不够安心,徐修远又加上另一只手来攥住平秋的手腕,仿佛很依赖他似的。   平秋一手牵他,一手扶着护栏往上走,待进家门一开灯,徐修远先松手,一声不吭地换鞋脱衣,然后赤脚走去浴室。   取出他的拖鞋,平秋放去浴室门口,敲敲门说:“把鞋穿上吧,我放在门口。”   接着他将折叠伞放去阳台展开晾干,顺便将阳台挂的一块小方巾收回来。转过身,徐修远居然站在客厅中央,但没有换下湿衣服,衣摆和裤管都紧贴着皮肤。他眼神专注,只盯着平秋。   平秋倍感压力,几乎在他的凝视下变得忘记怎麽走路,险些同手同脚。   “去洗个澡,”平秋轻轻推了推他的腰,“别感冒了。”   “到家了,你把话说完。”徐修远不为所动。   “身体要紧,你先洗澡,把湿衣服换了,其他的待会儿再说。我不会跑的。”   “真的?”   “嗯,我保证。”   “和我说实话?”   “实话。”   “我只听我想听的,如果不是我要的,你不如一句话都不要说。”   “……你怎麽这麽霸道。”   “你答应我。”   平秋讷讷:“这种话我要怎麽答应你,你既然只想听一个答案,为什麽还要问我。我说了你也不愿意接受,我们这样不是很没有意义吗?”   徐修远微微俯视他:“因为我觉得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这种问题对你来说难度太大了,你想不明白的,就算想破脑袋,最后还是要靠说谎来蒙蔽自己。那你不如不说,让我来说。”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平秋愠怒。   “我都还没说,你怎麽就知道我在胡说八道。”   “因为你老是乱说。对,我不如你聪明,讲话不如你厉害,也不如你看得清楚,但这不表示你说得就是对的,”平秋强调,“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关于我的事,应该由我自己来做决定,你不应该干扰我、混淆我,更不能用你的逻辑来绑架我,这是作弊。”   “干扰?混淆?绑架?作弊?”徐修远仿佛在质疑平秋的用词,思考两秒,他转瞬又笑起来,“你承认了,你就是偏心我,甚至喜欢我——平秋,你喜欢我。”   顿时,平秋呆住了,或者是被他的强词夺理给震住了,伸手猛推他一把,涨红着脸羞愤道:“你又这样!”   “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我没有这麽说,是你在过分解读。”平秋冷硬道。   徐修远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我只是说你喜欢,没有说你爱,你都敏感成这样?喜欢一个人是多羞耻的事吗?我不理解,你是羞耻你喜欢我,还是对你现在还喜欢男人的事感到羞耻?”   “……我没有。”   “你有,”徐修远一口咬定,“你不肯回答我,那我来说。你懦弱无能,遇事只会逃避,可能在这里你觉得很安全,所以你坚决不和以前的同学朋友联络,甚至在这里你找到了适合更进一步的同伴,你喜欢他,利用他,但是你做不到爱他,所以只能辜负他。甚至你最后选择和他分开,除了你们不合适以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   平秋感到荒唐极了:“和你有什麽关系?”   “就算最开始你只是把我当一个外来的朋友、亲戚,你接受我,包容我,说明你根本不排斥我。然后你答应和我发生关系,同意我每一个要求,这难道是一个兄长能做的吗?是你该做的吗?更可怕的是昨晚,你总不能说你忘记了,哪怕你忘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徐修远靠近平秋,大声而坚定地说,“是你主动的,平秋,你别忘了,一切都是你主动的。”   平秋被逼问得满头是汗,喉咙涩痛。   “你不喜欢我,为什麽要抱我?你不喜欢我,为什麽要亲我?你不喜欢我,为什麽想和我上床?!”徐修远厉声质问。忽而眼神一软,他好像被拔掉塞头似的,语调倏地滑落,听来无辜又可怜:“你会和你不喜欢的人做这麽亲密的事吗?如果你告诉我,你会,好,我发誓不会再缠着你。我不至于那麽下贱,死皮赖脸地缠着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人。”   几句话,皮球再次回到了平秋的脚下。他胸口剧烈起伏,宛如口渴极了而不住地吞咽。他不敢多看徐修远的眼睛,那里挖着片池沼,深而恐怖,他会掉下去的。可他现在仿佛已经陷进了一条腿,于是在苦苦挣扎:“是你要求的,不是我想的。”   “……对,是我要求的,你从来都不想,”徐修远满脸失望,将手一松,语气颓然,“我知道了,我懂你的意思。我明天就走,这几天打扰你了,对不起,给你添那麽多麻烦,对不起。”   “你别这样。”平秋表情大变,急忙去捞徐修远的胳膊,但捞了个空,徐修远避开了。   “你明确说了你不喜欢我,之前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我以为我有机会,但其实我连嫉妒都没资格,你现在把话说明白了,难道我还要厚着脸皮在这里继续恶心你吗?”徐修远笑笑,“我也是有自尊心和羞耻心的。”   “修远,”平秋嘴唇打抖,鼻头泛酸,“你别这样。”   “但是今天晚上下雨,对不起,我暂时走不了,希望你发发慈悲,再收留我一晚。如果你很介意,觉得和我待在一个屋檐下很难受,我睡在客厅,或者现在出去住酒店都没问题。”   “你别这样,别这样。”   “我知道我这次过来,给你造成很大困扰,甚至间接导致你和路洋分手,我就是个扫把星,是不是?还那麽自以为是,总觉得我只要在你身边多待几天,你可能会发现我已经长大了,和小时候根本不一样,到时候你就可以把我当作‘徐修远’来看,不是你弟弟,或者是‘徐瑞阳弟弟’。”   “你从来都是徐修远啊,我怎麽看你待你,和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谢,你这麽说,也算是圆了我一个愿望吧,”徐修远低声说,“其实我知道,你刚开始很讨厌我,我不打招呼来找你,到你的屋檐底下,本来就该听你的话,结果总是我在逼你、威胁你,你心里肯定在想‘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什麽都不懂,就在那里指指点点,你肯定恨死我了。”   “我没有,”平秋哽咽,“你不要乱猜,我真的不讨厌你。”   “但是我讨厌。我为什麽要喜欢你,你是平秋,我哥前男友,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哥哥,对我那麽好,处处让着我,照顾我。可是你走了那麽久,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现在变成什麽样了,是不是有了新朋友,认谁当了弟弟。所以我很害怕,见到你之后也不知道应该用什麽样的态度面对你,我担心如果我还是像以前那麽没用,只会躲在后面偷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强硬起来,就算你认为我有病也好……”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点都不讨厌你,”平秋吸吸鼻子,“不管你前面对我说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可以理解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我根本没有怪过你。至于今天,我只是还没有想好——我根本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你怎麽会喜欢我呢?”   “我喜欢,特别喜欢。”   “……你能不能留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平秋求道,言语诚恳,“我需要时间,把所有事情都想清楚了,这样才能回答你,对不对?”   徐修远看着他,良久,他应道:“好,我答应你。”   “那你不要走了,也别出去住,还是住在这里,好不好?”   “嗯,”徐修远点头。   “说定了就不要反悔,”平秋微微松了口气,“反悔了,就结束。”   有了平秋的保证,徐修远状态明显松弛许多,脸上有笑了,还在洗热水澡的半路要平秋帮他递一件换洗的短t。往浴室门的缝隙里塞进衣服,被徐修远湿漉漉的手不小心握在手腕,平秋收回胳膊,摸了摸手上的水渍,心跳忽地有些加快。   待平秋冲过澡,他没有急着回卧室,反而心事重重地靠在洗手台前,对自己答应接下来的几天,将和徐修远坦诚以待的约定感到稍许苦恼。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十根脚趾蜷起又放松,双脚往外翻了两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戒掉这种小动作,又立刻停住了。   面朝镜子拍拍脸,平秋为自己鼓足了勇气,才稍稍将门打开一条缝。幸运的是卧房门缝底下黑漆漆的,大概是徐修远关了大灯。   悄悄进了房间,就着微弱的光影,平秋依稀辨别徐修远没有睡在地铺,而正侧卧在床沿。他在床尾站了片刻,仍然不见徐修远动弹,猜测他是等得睡着了,不由得有种捡了空的庆幸。   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平秋坐定后,轻轻替徐修远掖了掖被角,顺势探身看了他一眼,徐修远紧闭着眼,呼吸均匀。   这下总算放心,平秋合被躺下,侥幸地想着躲过一晚是一晚。他实在招架不住徐修远的步步紧逼,急需时间和空间思考应对的方法。   想着心事,平秋侧卧,将双手并拢放在耳边,一边想象遮光帘外的夜色,渐渐有些睡意。   冷不丁的,背后徐修远忽然翻了个身,靠上来,四肢齐齐往前摸索,最后以绝对控制的姿势将平秋搂紧,双手在他胸前交叉扣死。   平秋吃了一惊,想要解开徐修远的控制,却反而将自己往他怀里送——徐修远把他抱得更紧,整张脸都埋进他的颈窝,前胸贴着后背,平秋耳边还有他的呼吸声。   毫不夸张地说,平秋浑身的寒毛都在刹那间直立,甚至认为这是徐修远在装睡,故意为之。但当他用力挣动,埋在被子底下的双脚也开始摆动,徐修远却呻吟一声,似乎难受极了,扣在平秋胸前的双臂越发收紧。   平秋放不开动作,哪怕小声询问徐修远是不是睡了,喊他醒醒,徐修远都只是含糊地响应,但肢体上分毫没有放松。   就这样,平秋挣扎不过,只得保持着被徐修远完全包围的姿势睡着。眯眼不知多久,半夜又热醒了。仿佛怀抱着暖炉,平秋浑身发烫,半梦半醒间以为自己在蒸桑拿,甚至喊了一声“我要出去”。   但清醒梦一碎,他睁眼望着天花板,一条胳膊横在脖间,他顺着往上摸,发现原来是徐修远身上烫得可怕。   平秋彻底醒来,这回轻松挣脱徐修远的双手,一摸他额头,体温高得非同寻常。   徐修远失去怀里的所有物,两条胳膊还习惯性在空中搂了搂,搂了个空才慢慢收回,又将右臂折起按在额头,想要遮住紧随而来的灯光。他含糊喊着:“别开灯……我不上学……”   不听他的梦话,平秋将手伸进被子摸了摸徐修远的上身,发觉一样烫得离谱,他立即翻身下床,从客厅的收纳篮里翻出体温计,对着徐修远一测,居然有三十八度五。   “修远,修远,你醒醒,”平秋推推他,“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发烧了,我现在带你去医院,我们去吊个水。”   徐修远烧得糊涂,没有回应。但当平秋想扶他起身时,他睁开一只眼,皱着眉头,以肩膀搡开平秋,摸索着被子把自己重新盖得严严实实,无论平秋怎麽劝,他都只是一句“我不去”。   “但是你发烧了啊,三十八度多了,你现在肯定很难受,”平秋拽住被角,以防徐修远再把自己卷进去,“我们现在去医院,吊个水,快的话明天早上就能回家了。你听话一点,快点起来,我们去医院。”   “不去!”徐修远不耐烦道。   “你不要拿身体开玩笑啊,听我一次,好不好?”   “我不去!我要上课,不能请假……”徐修远说着胡话,“我这次能考好的,不请假,考不好了……要考,拿满分,比我哥厉害……老师让你签名,满分……我要上课……”   他口齿不清,平秋听得隐隐约约,心却软了。   好在家里常备退烧药,平秋给徐修远喂下,又哄着他喝了大半杯水,再吃力地将徐修远翻个身,替他在后背垫块吸汗的毛巾。接着,他关掉空调,给徐修远盖上棉被和毛毯,几乎所有能盖的被毯都用上了,连冬天的大衣都从衣柜里取出来,把徐修远罩得只露一个脑袋。   徐修远嫌热,不停在挣扎,平秋第三回 捡起被他蹬到地板的小毛毯,索性爬上床将他抱着,不许他再动手动脚,而他也因为裹在一堆被毯和衣服里,自己也出了不少汗。   好不容易徐修远安静了,房间里闷热不堪,平秋热得仿佛刚下过水,趁空躲去客厅,开了阳台门窗透风散热。他拉着衣领慢慢地扇,困倦地打着哈欠,余光瞥见客厅茶几有异物,弯腰一看,是只纯黑色的闪盘。   单看样式,长得很陌生,不像平秋自己的东西,他就想着大概是徐修远的,无意间落在了桌上。但下一秒,平秋精神一振,乍然想起这闪盘究竟物归谁有——是路洋。   那麽小的物件,先前不知道丢在哪儿,平秋也不确定徐修远是怎麽翻出来的。但他记得这块闪盘里藏的东西,不禁打了个抖,找来电脑。   看到文件名的刹那,模糊的猜测被证实。平秋木木地盯着那些视频名称,去年十二月的,今年一月的,三月的,五月的,最近的视频停留在五月三号。当时路洋出差一周,刚回市里就跑来平秋这儿,做的时候非要录全程。平秋捂着脸喊不要,左躲右闪都避不开,被路洋钳着下巴亲嘴,亲得嘴闭不上,舌头也被吸得悬在嘴外。中间路洋还在镜头外要平秋多往这儿看,平秋笑着直躲,路洋就将镜头往下移,拍平秋的脚、腿、胸口、乳头、甚至双腿之间。他拍细节的时候,平秋完全没有发现,因为他正被路洋捂着眼睛。他细细地呻吟,挥舞着双手想要拥抱,而路洋则在一一拍完后才将摄像机放去床边,然后压上平秋,重重地亲吻他的身体。   情侣之间拍摄一些私密视频本身不是大事,但过往的不雅新闻太多,平秋虽说努力配合路洋,但还是担心一个不留神,他们也会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笑柄。路洋理解他的顾虑,因此每次拍完视频,都会当着平秋的面取下记忆卡,由平秋处置,偶尔留宿,还能两人一起观看以前的视频。   后来这些私密视频就被统一下载进这只闪盘里,有一段时间四处找都找寻不见,平秋还担心是自己丢在了哪儿,没想到居然被徐修远先一步找到。不出意外,他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   这样一来,徐修远今天的失控或许就有解了。平秋呆了半晌,呻吟一声抱住脑袋,羞耻心快把他剐得脱一层皮,脑袋里都是震耳的警铃。他紧急将闪盘里的所有视频一键删除,连电脑回收站都清空,再把闪盘藏进一处压底的收纳箱,掩耳盗铃似的想着不去看,不去回忆,尴尬总会过去的。   这时卧房传来响声,平秋急忙去看,将掉地的被褥毛毯重新抱上床,轻拍徐修远的胸口安抚他。徐修远紧揪着眉头,鼻息滚烫又沉重。   之后几个钟头,平秋不断地在拧毛巾和给徐修远擦身的过程中循环,时不时测测体温,因为间隔时间太短,他还会为徐修远降温速度太慢而焦心不已。   万幸的是徐修远身强体壮,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平秋倒了盆冷水回房,再测徐修远体温,已经下了三十七度。   高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回原位,平秋整晚没睡,筋疲力竭,帮徐修远挪开身上压的被褥便倒在床边沉沉睡着,手还抓着毛毯的边角。   两个钟头后,上班闹钟骤响,平秋大汗淋漓地醒来,床上空留堆成小山的被褥毛毯,徐修远不知所踪。他出卧房一看,徐修远正坐在饭桌前喝水,额头还粘着退烧贴。   看见平秋,徐修远说早上好,声音还有些沙哑,他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昨晚发烧了吧?我自己都迷迷糊糊的。”   “你退烧了?感觉怎麽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平秋三两步上前,用手背试探他额头。转念想起有体温计,他又急急忙忙回房去取,着急之下竟然有些手忙脚乱。直至确保体温果然回归正常值,他终于放下心:“还好,现在不烧了。你感觉好多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哪里难受,我们现在去医院。”   “好多了,”徐修远说,“谢谢。”   这下轮到平秋不自在:“怎麽那麽客气。”   “你希望我不要客气吗?”徐修远意有所指。   平秋耳热,借着洗澡的借口赶紧逃跑。   按照往常排班,每逢周三,平秋通常是不当班的。但一个女同事家里有事需要调半天班,其他同事大多排不开,平秋就自己顶上,当半天班,下午休息。   徐修远似乎在做早饭,偶尔问平秋一句这个要不要吃,那个又要不要。平秋嘴上答应,一边动作迅速地换上衣服。   但在选择衣服的时候他莫名有些迟疑:一件白t,他前天刚穿过,今天再穿,会不会被徐修远认为他换洗的衣服只有两三件,觉得他太寒酸?衣柜里又都是些浅色的t恤和深色长裤,以前没有发觉,现在一想,他之前穿衣岂不是很单一枯燥,换个观察力一般的人来评论,恐怕会以为平秋一个夏天到头,从来没有换过衣服。   想着,平秋更往衣服堆里翻,想要找出一件稍稍有些不同的短t,又不至于太鲜艳,显得太刻意。   但千挑万选,最后也只是挑出一件浅蓝色的,穿上身,倒是平秋自己先不适应。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前面看看,转过身,再后面瞅瞅,刚鼓足勇气开门,勇气又倏忽漏光。   这时他才恍然:为什麽要选衣服?为什麽要担心被徐修远打量?为什麽会在意被他打量?   猛然间,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胸膛底下哐哐当当地敲打起来,平秋渐渐感到面红耳赤,而且喉咙发紧——仗才打响,他居然已经有了举白旗的念头。   下午换班,平秋收到徐修远的消息,话语间满是强压的喜悦,大概是说校方打来电话,告知他录取结果是板上钉钉,请他放心,静等录取通知书就好。平秋回他一句“恭喜”,又意思性地给他转了笔带“八”的红包,徐修远收得很快,又说:今晚出去吃吧。   平秋替他高兴,也乐意配合他,只是回家路上想起这个月的开销,实在有些超出平常,徐修远又可能是因为刚刚脱离父母掌控,花钱也大手大脚,照他这样隔两天就出门外食的习惯,上大学的生活费多半也是一笔骇人的数目。   按照徐修远传来的地址,他挑的餐厅在市中心,平秋偷偷查了查这家店的人均消费,将近四位数的价位叫他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徐修远是不是高兴昏了头,还是兜里存款多得溢出口袋,竟然定在一家高消费的西餐厅。   徐修远的意思是让平秋下了班,回趟家后直接过来,到时店门口见。平秋不知道这算不算约会,但还是在家里换了身衣服才出门,为防坐地铁人挤人会出汗,他直接打的出租,在前往赴约的路上心跳如鼓。   下了车,远远望见徐修远,平秋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有些手足无措似的,他不自觉地抚着头发。   徐修远站定在他身前,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一扫,带着点笑意道:“很帅。”   说是夸奖,对平秋来说更像是一种调笑。他有些后悔自己特意回家换了套衣服,不常穿的衬衣,熨烫得笔直的长裤,甚至还有着重打理过的发型,他的郑重在随意懒散,却仍旧挺拔耀眼的徐修远面前,仿佛小丑正装,这叫平秋莫名感到难堪。   但徐修远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而牵住平秋,径直往餐厅方向去。他几次握住平秋试图从他掌心里逃走的手,目光始终向前,语气仿佛漫不经心:“你是为我来的,我没有说可以走,你就不可以逃掉。”   “我没有逃,”平秋为自己辩解,哪怕他的确有些心虚,“我不是为你来的,我是来祝贺你的。”   “好吧,随你怎麽说。”将进餐厅时,走在他们前方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女方挽着男方的臂弯,两人亲密地依靠着,随着侍者的指引走进餐厅。   这场景似曾相识,平秋微微一愣,看向徐修远。两人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笑。徐修远松开平秋,转而折起肘弯,这次平秋没有拒绝,毫不犹豫地将手放进他的臂弯,两人并肩走进餐厅。   徐修远提早在餐厅定过位子,在大厅的后方偏角落。平秋的座位面朝正门,他刚一坐定,习惯性往餐厅各角张望全貌。倏忽间感到些许异样,他的眼神四处搜寻,终于在仅隔了一个拐口的餐桌前,和一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路洋面沉如水,仿佛已经一眼将平秋看穿。 第十八章   自上回不欢而散,平秋和路洋再没有联系过。倒是周川在那次找过平秋后,隔了两天上传一则指向性非常明确的日常动态,拍的是路洋夜店闷酒的照片,配文“朋友失恋”,底下没有一个往常爱凑热闹的共同好友评论,平秋就猜他是故意传给自己看的。   但是分手既成事实,平秋没本事和路洋继续往下走,只好尽可能地远离。可他怎麽也没有想过,自己和路洋分手后再见面,居然会是在这麽暧昧的情况下——路洋大概目睹了他挽着徐修远的胳膊一路走来,看他们姿态亲密,言笑晏晏。   不过平秋也没有略过与路洋同桌的年轻男人。那人正埋头吃饭,看着侧脸陌生,年纪很小,时不时抬头冲路洋讲话,没有发觉对方的注意力早早由他转去了对桌的旧情人。   已经分手的情人,再相遇时各自有了新的同伴,在这种情况下,恐怕连点头示意的礼貌都是多余。因此平秋先低的头,却仍能感到路洋的目光穿过一切阻碍物,凝在他的脸上。   他坐立难安,忍不住将身体往侧面倾斜,不由自主地靠近徐修远,一抬头,恰好和他对了个巧。   “怎麽了?”徐修远看他表情有异,问道。   “你提前订的位子,是不是不好改动?”   “哪里有问题?”   “没有问题,我随口问问。”   “位子我不太清楚,估计不好改吧。”   “那算了,其实没关系。”嘴里应着徐修远,平秋将目光稍稍一滑,再度和路洋对视。   让他吃惊的是,路洋突然起了身,在他同伴讶异的眼神下,提步往这儿走来。   心跳瞬间提速,平秋赶忙抓住徐修远的手腕,急促道:“路洋也在这儿,在后面……他过来了。”   “路洋?”徐修远明显表现出惊讶,转头一望,果然见路洋正大步走近。他收回视线,很是冷静地反握住平秋的手,安慰他道:“你和他没关系了,我们来这儿吃饭,没有做亏心事,怕他做什麽。”   “我怕他冲动做错事。”平秋说。   话音刚落,路洋走上他们这边餐桌前的双层小台阶,一步站定在他们桌边。路洋两眼钉在平秋脸庞:“巧啊,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们一起。”   “确实很巧,”徐修远抢先接话,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平秋,“也怪我没选好地方,光是想着难得和我哥吃顿好的,跑那麽远过来,我哥开始还不肯来呢。现在看看,可能也不该来。”   “为什麽不肯来?你向来不是很喜欢别人追着你跑吗,现在怎麽走这麽几步路就不肯了?”路洋话里带刺,摆明是说给平秋听。   公共场合,平秋不欲和他当着其他顾客的面起争执,何况今天是徐修远请客,庆贺他的喜事。有徐修远在场,平秋自觉担起兄长的职责。他拽着徐修远的胳膊,阻止他开口,自己回应道:“餐厅大门朝南开,谁都可以进,谁想来就来,我们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招呼打过了,就到这吧,我们不打扰你吃饭,你朋友该等着急了。”   路洋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慢慢再移去平秋脸庞,看他面色紧绷,一边徐修远则低着头摆弄他的右手五指。他笑笑:“也是,大家都有伴,出来一块儿吃饭,总不能让人空等。”   他有意停顿,不肯放过平秋表情里任何的细枝末节。但平秋视线平直,只是看着餐桌上一块方正的小招牌,路洋找了个空,于是说不出什麽滋味地冷嗤一声,又看向徐修远。   他说:“我最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但是我念书一直不怎麽样,脑子不如你们灵光,所以想不明白。这次正好碰见修远,我倒是想借机问问你。”   徐修远还把玩着平秋右手,闻言抬头,很是慷慨地冲他一笑:“你问吧,刚好离吃饭还有一点时间,应该够了。而且我想不清楚,还有平秋呢。平秋比我聪明,我不知道的,他知道。”   路洋怪声怪气的:“问题很简单,我觉得除了你,也没人能想明白。是这样,我新添了个毛病,就是太容易相信人,鬼话当作真话听,背地里被撬了墙角都不知道,还在乐呵呵地替人数钱鼓掌,觉得那鬼真聪明。结果谁知道那鬼那麽贪心,甚至到现在还在骗人,被骗得最惨的那个还当他是个宝贝,你看这种事情应该怎麽说?”   徐修远听闻一笑:“你想说什麽?有话直说,指名道姓,不要含沙射影的。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更不想被你污蔑。”   “我说什麽你心里最清楚。”眼看着徐修远耍得阴招抱人归,这时候仍然洋洋得意装无辜,路洋根本压不住滔天的恨意。徐修远那张扮可怜又假作仗义的嘴脸,这些天时常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转。他虽说没有徐修远那麽机灵,但也不至于太傻,如果说他之前迷惑的是徐修远的目的,那麽今天徐修远和平秋一道出现就是给了他最后的答案——原来徐修远就是冲着平秋来的。   这时越看徐修远,越发觉得他可憎,路洋对平秋有多少怨,多少恨,那麽加在徐修远身上的就有十倍百倍。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栽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甚至这时候还要旁观他和平秋卿卿我我,这对路洋来说堪称当众羞辱。   但当他张口再想质问,打断他的却是平秋愤然起身时,推动座椅发出的刺耳动静。   “你说够了吗?”平秋眼含怒意,“你可不可以离开?我请你离开。”   路洋一样望着他,表情却从惊愕转为愤怒和失望。他刚要张嘴,但再度被平秋抢白。   “我请你离开,”平秋说,“今天预订这张餐桌的是修远,是我和他,你现在打扰我们了,你的餐桌在那边,不在这里,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尽快离开,给我们留个安静。”   他袒护徐修远的气势大得惊人,下的逐客令更是宛如往路洋脸侧接连甩的两个耳光。   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引得餐厅三三两两的顾客都往这边方向侧目。包括和路洋同桌的年轻人,他早放下餐具,又因为不清楚这边的情况而不敢贸然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眉头紧皱,一会儿又极不耐烦地敲起手机。   坦然享受着平秋的维护,忽地瞥见旁边的侍应生正要上前劝解,徐修远终于有了作为。他起身面对平秋,挡在他身前,同时伸手拍拍他的后腰,小声说:“我没关系,他说这些又伤不到我,我也不在乎他怎麽看我说我,你就别生气了。”   平秋微微侧头,做的是不听徐修远安慰,实际是不想再看路洋。   这时侍应生上前,好言劝告路洋返回餐桌。他一步一句将路洋送回原位,即刻又返到徐修远那桌,细心询问情况。平秋也为当众闹出这场滑稽戏感到羞愧,对着侍应生道两声抱歉,倒把侍应生给闹得有些不好意思,饭中又过来说是为他们多送一道小食,当作被其他客人莫名骚扰的赔罪。   这顿饭吃得平秋食欲全消,还没吃完前菜,就见路洋那桌早早散场。那位和他同席的年轻人似乎是愤而离去,路洋后他一步,出门前又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平秋埋头吃口东西,再抬头,侍应生已经在收拾残桌。   虽说这场“三个男人一台戏”的戏码唱到最后,是以路洋的先行离去而结局,但平秋被他一通阴阳怪气闹得心情郁郁,总认为是自己的原因败了兴。至于徐修远,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   吃过饭,徐修远说要消食,两人没有急着回家,晃晃荡荡地闯进夜里市中心的人流,沿着串在霓虹灯里的大街小巷一路闲走。   平秋先说:“对不起啊,老是因为我,让你扫兴了。”   “我请你吃饭是因为我被录取,饭我们都吃了,你也没有说难吃,现在还能一起散个步,我心情也很好,”徐修远说,“哪儿扫兴了?”   “我不知道他今天为什麽会这麽说话。”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也会在那家餐厅。”   “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可能就是想发泄一下,说得话都莫名其妙的。其实我知道他针对的是我,结果让你做了替罪羊。”   “你替他道歉?”徐修远的关注点向来很奇怪,“你和他都没关系了,为什麽要替他道歉?”   “……我只是想安慰你,让你放宽心。”   “我很宽心啊,但是你为什麽要替他道歉?”徐修远紧咬着不放,“我不喜欢你替他说话,你们都分手了,你不应该再想着他。多看看我,我就在你跟前,看着你,拉着你,你应该多惦记我。”   明明没有喝酒,但平秋脸红红的:“我还不够惦记你?老话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怎麽回事,现在还想一口气吃成胖子?”   “为什麽不行?”   “……胖子不健康。”平秋随口胡诌。   “那我就当个健康的胖子。”   “胖子没有健康的。”   “你怎麽知道没有?”   “本来就没有。”   “你这就是见识少了,身边即世界,难道说那些重量级运动员就不健康了?”   “他们那叫锻炼出来的肌肉,哪里是胖了……你就会胡扯,越扯越远,我们之前聊的什麽?都怪你,我都记不清楚了!”   互相拌着没头脑的废话,他们往前去,笑声和悄悄话勾在风里,身后是被拉长的黑影,好似平秋正依偎在徐修远身侧。   尽管没有特地留意,但平秋原本平淡无聊的生活逐渐被徐修远塞满是事实。清早,他会骑车送平秋上班,然后换方向去市图书馆忙他的工作,或到处闲逛,到换班时再来接平秋,有时还会给他带些不值钱的小东西,比如在图书馆门口买的彩色氢气球或是带角的发箍。平秋虽然嫌幼稚总不肯戴,但会细心地收好,氢气球就挂在阳台,随风吹得到处跑。楼下婆婆的小孙子有回傍晚看见了,还趴在阳台往上喊,和徐修远讨气球。徐修远不给他,但是给他扔了一包牛奶夹心的硬糖。   机构老师有见过徐修远的,知道是平秋弟弟,见他来了还会热情和他打招呼。也有没见过的,一回见他踩着平秋的自行车在门口等平秋下班,其中有位年轻女老师性格泼辣又说话直爽,还问徐修远有对象了没有。当时平秋刚下班出门,听见这话,倒是一下子愣住了,站在原地没上前,想要听听徐修远的回答。   哪知徐修远只是笑,把甩到背后的斜挎背包拉到前面来,给平秋留出后座的空间,对那位女同事说:“没有啊,听我哥的,他现在还不允许我早恋。”   “你还算早啊?”女同事惊异,“你不会没成年吧?你哥谁啊?”   “在你后面。”   女同事一转身,指着平秋看看徐修远,半晌恍然大悟:“算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不过一则不关紧要的小插曲,平秋心里却闷闷的,回家路上不住地嘀咕,实则欲盖弥彰。徐修远被抱怨得耳朵生茧,骑车速度越发的快,叫平秋只好两手抱紧他的腰,嘴上也不再说了。   上回在小岛拍的照片,徐修远趁今天下午有空,去照相馆逐一洗了。平秋洗个澡的工夫,他将照片像集邮似的摆在客厅茶几,最中间是平秋正襟危坐在小卖铺木台前拍的照片。阳光耀眼,他躲在阴影下,笑容腼腆。徐修远说他很喜欢这张。   平秋站在沙发后面,边用毛巾擦头,边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明就拍得很傻啊,你看我眼睛都没睁开,好像没睡醒似的。”   “这张呢,”徐修远倾身择了一张,翻身跪坐在沙发,将照片举在脸前给平秋,“也很好看,都是我喜欢的。”   是那天联谊晚会的照片,平秋抱膝正坐在相片中央,身边是各自忙着互相交头接耳的陌生男女,他对着镜头笑得很恬静。   “你过来,我们一起看。”徐修远拉着平秋的手,稍稍高举,牵着他绕过沙发走近来。同时他调整坐姿,将双腿中间的空间留给平秋,再稍稍往前靠,就能将下巴压进平秋的颈窝。   平秋忙着注意那些千奇百怪的相片,也没有发觉彼此的坐姿过于亲密。他全然被那些自己没有细看过的相片给吸引了,任凭徐修远从后面环抱,他就像个被命令坐正,不能多动的小学生似的,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一双眼睛又明亮,压不住的好奇跑出来,就差伸长了脖子主动去看。但他还有些矜持,对着满茶几的自己的脸感到些许羞涩,于是只是让徐修远一张张地挑拣,再放到眼前来。   其中绝大多数照片,徐修远都是趁平秋毫不知情的空当偷拍的,有几张甚至没对上焦。平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可惜。过会儿又被徐修远拍到的废片给逗笑,尤其几张错位图,还偷拍到一位不相识的游客倒栽进沙堆的瞬间。平秋笑得直往后倒,腰发软,看上去倒像是主动靠进徐修远怀里似的。   “你看那个,是不是你。”平秋指着其中一张相片要看,因为放在茶几右上角,他得倾身去拿,但徐修远的双腿紧压着他,脚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起缠住了平秋的小腿。平秋只能推他:“松开点。”   “你身上凉,”徐修远靠着他,“舒服。”   平秋一耸肩膀,把他脑袋给推开,取完相片再坐回原位,徐修远很快又黏上来,被平秋笑着往额头一拍,那张相片就黏在徐修远额前,活像一张镇妖符。   “这张我知道,是你偷拍我,”徐修远揭了照片,转而塞到平秋脖子里去,照片往平秋衣领下滑进半截,“但是我不说,就让你拍。”   “我不能拍你照片吗?”平秋说,“小气鬼。”   “我这还算小气?你看这里两百张照片,多少是你的?我说没有一百八,也有一百六吧。”   “哪有那麽多!”   “怎麽没有了,都是我拍的,被你看到的也就只算个零头吧。”   “哦,你这麽说,倒好像是我逼你拍的了。”   “你不想拍?我看你就很想拍,就是不好意思说而已。你不说,那我就主动帮你做了,你现在不夸我,还想怪我?”   “我哪里怪你了,说得好像我很凶一样。”   徐修远将脸压进他颈间,恶狠狠的一句“明明就很凶”,哭诉得平秋顷刻麻了半边身体。他忍不住夹紧耳朵和肩膀,抬手挡住徐修远不断靠近的脸。他止不住笑,被徐修远顶得几乎陷进沙发,期间双手不由自主地搂住徐修远的脖子。   笑闹间听见门响,平秋气喘吁吁,笑着回过头,待看清玄关站立的身影,笑意霎时间僵在脸上。   玩闹的劲头顿时消散,徐修远也停了手,两人齐齐望向那位不请自来的旧客。   “我打扰你们了?”路洋笑道,偏偏笑意不及眼底。而他将钥匙砸上鞋柜的气力实在不小,惊得平秋耳边一嗡:“备用钥匙你忘记拿走了,我亲自给你送过来。”   玄关离客厅的距离本不算远,因此路洋也看见满茶几的照片。他视力还算不错,更别说有几张平秋的笑脸本身清晰又格外吸引人,于是他又说:“你们出去玩了?一起的?”   平秋拉开徐修远,站起身:“你如果想还我钥匙,可以放在小区警卫室,或者直接打电话给我,我可以过去拿。像你这样不打招呼就登门,还是直接用我家的钥匙进我家门,这好像不太礼貌。”   似乎没有想到平秋会是这样生硬又漠然的态度,路洋有些惊讶,随即笑笑:“是,我是不该不打招呼就上门,毕竟会打扰你们背地里你侬我侬,我这是撞破了好事。”   他话里带刺,平秋按捺着不适,拦住徐修远,要他坐着别动。他不想把徐修远拉进自己和路洋这段矛盾里,便主动提议出去聊。路洋欣然,先出门下去了,平秋进房换下居家睡衣。   嘱咐徐修远看着家里别出来,平秋趿着拖鞋下楼,在一楼的楼梯拐口,看到路洋正站在楼栋的进出口低头抽烟。   路洋发现他,背对过身,将还剩大半根的香烟按灭。直至平秋脚步声走近,他没有立即回头:“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我还了你钥匙,就算你这时候把门一关,我其实也没有办法再把你拽出来,是吧。”   “我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平秋和他之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声控灯灭了,他轻轻一跺脚,“你说,说完就赶快回家吧,夜很深了。”   “这麽急着赶我走?”路洋终于转身,对着平秋,“你和徐修远什麽时候在一起的?”   “没有在一起,”平秋实话实说,“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你以为我想了什麽,想你到底什麽时候和他对上眼的?是不是在我们没有分手的时候,你们就搞到一块儿了?你那麽着急甩掉我,就是为了他?”   “你能不能认真听我说话?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我和你之间的问题,和修远没有任何关系。我知道,无论我说多少次,我们走到现在,之所以会分开,其实是我的原因,你总会觉得是我在说风凉话,好像急着摆脱你似的……”   “你不是吗?”   “我不是,”平秋说,“我是真心诚意地向你道歉,让你浪费时间来和我相处,支持我又迁就我,其实是我的错,是我从来没有正视过我自身的问题,我对你没有做到百分百,所以我不想这麽继续下去了。”   “你倒是很圣明,把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怎麽,显得你很高尚吗?”路洋冷声。   “我知道你很生气,如果你想骂我,想怎麽发泄,我都接受。”   平秋已经做好被他咒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哪知等待半天,迎来的却是路洋推在肩头的一掌。平秋被搡得趔趄,后退两步,掩进楼底黑漆漆的通道。从前这里见证过多少次他们依依惜别,现在载的却是平秋一声防备的叫喊:“你想做什麽?”   又是一掌,平秋被路洋狠狠推去墙边。他撞到了后脑勺,吃痛地闷哼,紧接着被路洋掐住脖子。平秋吓得目眦欲裂,慌忙挥起胳膊做抵抗。好在路洋没有使劲,叫他只是一挣就松开手。但他仍旧站在平秋身前,平秋推他搡他,路洋仍旧岿然不动。   “你和我说实话,你和徐修远到底是什麽关系?”路洋钳住平秋的右上臂,“你对你这个便宜弟弟到底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他背地里究竟干了什麽?我开始想不明白,你和他哥是那种关系,他为什麽要帮我,但我现在清楚了,他就是故意的,他有备而来,就是为了今天。”   说话时,路洋没能控制手上力道,不自觉地使下全力,平秋疼得脑袋一缩,甩动胳膊想要躲开:“我和他现在根本不是那种关系,修远心地也不坏,你别这麽说他。”   “‘现在’,”路洋捕捉字眼,“那就是说以后会是,还是你已经默认,准备同意了?不然你那天不会挽着他的胳膊进来——平秋,为什麽非得是他,他是徐瑞阳的亲弟弟,你已经渴望到连你前任的亲弟弟都不肯放过了?”   平秋错愕,转而更加用力地拉扯胳膊,挣动几下总算从他手里逃脱。平秋呼吸急促,努力压制着话里的怒意:“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话,你可以说我骂我,我一句都不会反驳,但是修远和我们的事没有关系,他什麽都不知道,你不要因为生我的气就拉他进来,这对他不公平。”   “你怎麽就确定没有关系?”路洋冷笑一声,“我看真正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你,你知不知道这个被你维护的弟弟到底做过什麽?”   平秋疑惑,更多是戒备,而当路洋将徐修远过往在他们之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他却大失所望:“你理解错了,修远不是那种人。他告诉你有关我的事,本意是好心,他不可能有你想的那麽坏。”   “他明知道你讨厌所有人提你妈妈的事,他还硬要我来问,这难道不是他故意的?”   “你不是说,他的原意是希望我和你能互相坦诚,才希望你和你父母说明白,又把我家里的事告诉你,”平秋说,“我想他或许有些欠考虑,但他一定不是故意的。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   路洋接连冷笑:“我看你是瞎了眼!”   “你讨厌我恨我,我都理解,但是修远和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才十八岁,背地里做这些事,对他有什麽好处?你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他或许有点冲动,还有点幼稚,但是他一向很乖很听话,绝对没有恶意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冷眼瞧他宛如一只跳进虎口的羊,路洋话锋一转:“你们上床了?”   “……”   “上了,对不对,”路洋问,“什麽时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背着我上的?”   “……”   话说到这份上,平秋再也没了和他周旋的欲望,更为他先前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徐修远泼了一身脏水的行径感到反感,语调不由得变得冷漠许多:“夜深了,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会打扰你,也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们。”   说着,他不顾路洋再次想抓他胳膊的举动,用力一甩,走出黑魆魆的楼底,踏着台阶上楼去。   “我还有句话想问你。”忽地,路洋问道。   平秋听闻停下脚步,扭过头,却没有在灯光下看到路洋。   路洋仍旧掩在黑暗里,片刻后问道:“你爱过我吗?”   深夜寂静,楼道里偶有居民户熟睡的打鼾声,咳嗽声,和空调外机运转的嗡嗡声。   最后一次话别,平秋没有选择撒谎:“我想没有。”   说完,他上楼去了。   路洋直到十分钟后才从楼道里现身,他独自走在小区路边昏暗的灯光底下,走过一盏又一盏,中间停过两步,但没有回头看,最后彻底消失在路边尽头。   一直望着他远去,平秋拍了拍因为压在三楼窗边而沾灰的手掌,转而又上一层楼,随即在家门口的楼梯边发现静坐的徐修远。   这让平秋想起当时他刚来那晚,也是这样坐在楼道,不说也不动,只在看到平秋的时候冲他笑一笑,然后掸掸裤子,将留着门缝的家门拉开,冲他招招手:“来吧。”   在那一刻,平秋忽然很想拥抱他。   被平秋从后抱住腰的刹那,徐修远身体有些僵硬。他好像站不稳,所以用手掌扶在墙面,又忽而下滑,失手按灭了玄关的小灯。他们就像躲进一方狭小的漆黑的秘密宝箱,不由得都心跳加速起来。   “你们吵架了?”徐修远猜想。   “没有。”平秋答得含糊,说完便没了下文。他将嘴唇按在徐修远的后半边肩膀,嗅到他衣服上有太阳曝晒过的干燥的香气,不禁很喜欢,于是微微转过头,将脸颊压在他的肩膀,同时在徐修远腹前交叠的双手慢慢上挪,在他胸口奖励似的拍了拍。   “没吵架,干嘛抱我,”徐修远弹他的手背,“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误会。”   “那就误会吧。”平秋将脸颊在他肩头蹭蹭。因为明知自己的话是故意暧昧,这让他紧张又羞涩,一时间居然有些结巴:“别人误会你,你来误会我,就当,当扯平了吧。”   安静片刻,徐修远猛然解开平秋双臂转过身,眼底满是惊诧和欣喜,眼角又微微向下,看着有些可怜,仿佛随时做好了平秋反悔的准备。   但平秋又抱上来,两手环着他的脖子,两边拇指在他脸颊边轻轻抹了抹,然后低头在他嘴唇吻了一下。他说:“我不希望别人误会你,你是什麽样的,我最清楚。”   徐修远听懂了:“你喜欢我?”   “……”   “你喜欢我?”   “嗯,”平秋说,“应该是这样。”   “我也觉得是。我以为我还要追你大半年,”徐修远捧高平秋的脸,叫他不得不踮起脚,撑高了脖子,然后低头亲他,“哪知道你原来那麽好追。”   被亲在嘴唇,平秋一颗心在跳着踢踏舞,而他就像被高举着,荡在半空似的,忽而发现大胆迈出一步连自己都不确定前路的步子,并非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困难而恐怖。他把徐修远抱紧,就像小女孩抱紧自己钟爱的玩偶那样,亲亲他的耳朵和鬓角,小声说:“那是因为我本来就疼你。” 第十九章   闯进卧室,平秋节节后退时,无意踩中地铺凉席翘起的一角,直接仰面栽进被褥。他摔得晕头转向,好像跌进某片松软的云里。后来云化作雨,顷刻间浇了平秋满头,他被雨水冲击得睁不开眼,就连用作呼吸的嘴鼻都被蒙住了。   “好了,好了,放过我吧,好了。”赶在即将喘不过气前,平秋宛如讨饶似的将双手高举过头顶。   徐修远却一言不发,光是低头凝视着平秋。   在他眼里,平秋两边脸颊渐渐涨红,魂飞天外地想着原来那片云就是他造的,天知道他怎麽会有这麽通天的本事。但到最后,平秋还是心软,抬起手来为徐修远抚了抚侧脸,又去揩他额前的汗珠。汗珠密密的,手指擦拭不净,转拿手掌和手腕慢慢地揩。他没敢多看徐修远的眼睛,像是因为悄悄看破了他的秘密,所以很不好意思似的。   偏偏徐修远不听话,一面任凭平秋乱动,一会儿又侧过头来蹭他的手掌心。   “别弄了,痒。”平秋故意翻转手掌,叫徐修远蹭在手背。   奈何这时,徐修远不再听他的话。看穿他的意图,平秋赶忙蹬两下腿,想要翻身逃跑。没想到反而方便徐修远。平秋背着身被他狠狠一捏,浑身像是抽掉了脊梁骨,于是一个不留神,他天旋地转,重新回到原位。   力道敌不过他,平秋索性将他抱紧,不顾徐修远挣动,按着他的脑袋贴在胸口,而后闭着眼说:“好啦,让我抱抱你吧。”   这话十足管用,徐修远渐渐停下所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压在平秋身上,被他搂着。哪怕压得胸口疼,平秋仍然没有松手。   好半晌,徐修远听着平秋的心跳声,手指拨着他肘边垂落的衣袖,问道:“你们讲明白了?”   “嗯。”平秋脸颊在他发顶蹭蹭,像抱着幼童似的将他往上一掂,甚至轻轻晃了晃。   “他说你什麽了?”   “没说什麽。”   “你不想告诉我?”   平秋微微睁眼:“没什麽好说的,总归就是那些话。他也未必是真心的,他现在讨厌我,看我不顺眼,其实很正常,我都理解。”   “你同情他?”徐修远在他胸前抬头,“别告诉我你是。”   “这算同情吗?”平秋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他。”   “歉疚不就是变相的同情?别再想他,就让他恨你,恨你恨到头,自然就忘了。”   “但愿吧。”   再是一阵沉默,徐修远安静不过一会儿,又开始动歪脑筋。   平秋闭着眼平躺,但能感到他在仰头看自己。本意是想忍住的,但他仍能发觉自己的脸颊在升温。平秋想说不要看了,不要看我,可是不知道为什麽,说话发不出声音,因而他只能折起胳膊遮在脸前,试图挡住徐修远的视线。   但徐修远忽然沿着他的身体往上爬,像条蠕动的蛇似的钻进平秋的双臂,随即以两手撑在他脸边,挡住所有可视的光线,就这样将平秋俯视。   他目光灼灼,使得平秋更加不敢睁眼。他偏过头,迟钝地为自己先前的胆大感到羞涩。接着,他感到徐修远的吻落在自己颊边,一个接一个,轻而慢的,渐渐印满他整张面庞。   “我还是觉得在做梦,”徐修远说,“你真的喜欢我了?真的接受我了?不是被我求来的,是你真的喜欢我,对不对?”   闻言,平秋倒是端正脸色,双手环抱他的脖子,诚心地说:“真的,我不骗你。”   “你不嫌弃我?”   “为什麽嫌弃你?”被徐修远莫名其妙的话逗笑,平秋摸摸他的脸颊,“你什麽都好,至少比我好,明明以前都很骄傲,怎麽现在这麽说?”   “我哪里骄傲,不过是怕你讨厌我,”徐修远偏头吻平秋掌心,喃喃道,“我刚才还在想,就不该放你和路洋一起走的,以前那麽多次,我还没受够吗?我每次都跟在你后面,看你拉着别人,走得那麽快,我叫你一声,你最多回头看我一眼,但是不会过来牵我。我想会不会他也告诉你,他特别爱你,特别需要你,然后你就心软了,会抱他亲他,跟他说你也爱他,至少会努力爱他,然后你们和好,说不定他今晚还会住在这里,睡在这张床上,跟你做爱。”   “你怎麽每天都胡思乱想,”平秋嘟哝,“都想到哪儿去了,知不知羞。”   “胡思乱想?明明是我基于你过往罪行的合理推测,”徐修远低头亲他,“和我说实话,你对我到底是哪种处理结果?认真的,还是一时激情?提前说好,我不接受后一个选项,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平秋笑笑:“那我不说了,省得你伤心。”   徐修远笑意一敛:“你认真的?”   “嗯,认真的。”大概是看徐修远的反应好玩,平秋难得逗他,却被徐修远紧跟着的动作吓了一跳。   几乎是平秋的话音刚落,徐修远即刻翻身而起。平秋原本吊在他颈间的双手抱了个空,他愣了两秒,跟着坐起身,就见徐修远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尾位置。   平秋试探着去捞他的手,反被徐修远躲过。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忙解释道:“我逗你的,你不要生气。”   “……”徐修远不说话,光是看着平秋。   “我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也绝对不是耍你玩,”平秋跪坐在床沿,小心翼翼拉住徐修远的手,“你生气了是不是,我道歉,不该拿这件事逗你的。”   “你知道我很在意。”徐修远说。   “我知道。”平秋忙道。   “我受不了你答应我,又说你只是觉得好玩在骗我,再或者说只是想和我试试看,这些都不是你拿这件事诓我的借口,我不接受。”   “没有骗你,你相信我,”平秋诚恳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好,就算你现在是真心的,那麽以后呢,”徐修远道,“以后如果出现第二个我,或者比我更优秀的、你更喜欢的,你会不会抛下我,也像今天这样,刚和我说分手,转头就去抱他?”   “你在说什麽,”平秋轻斥,“你就是你,哪来的第二个你。”   “这重要吗?”   “不要总是胡思乱想,我答应你,不会的,在我眼里你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知道我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徐修远硬声打断,抬手一挥,平秋往后跌坐,“我想听你说,你这次是认认真真,想清楚了才选择和我在一起,不是开玩笑,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哪一天就会突然离开我。平秋,我不是路洋,更不是徐瑞阳,我受不了你曾经是我的,但是也许哪一天你就发现外面的花花世界更加精彩,有你更喜欢的人出现,然后你就理所当然地抛下我、丢掉我。我受不了这样,我会疯的,我会死的。”   仿佛是为徐修远话里的决然所震慑,平秋有些畏缩,嗫嚅道:“别这麽说,不会出现这种事的,别这麽想。”   “我不想听你安慰,我只要你答应我。你向我做保证,你会一直爱我,你只会是我的,完完整整都是我的,一辈子不会离开我,我只想听这个,”徐修远蹲下身,拢着平秋放在膝头的双手,以半是恳求半是强迫的语气,要平秋一个答复,“答应我,好不好?”   平秋愣愣看着徐修远:“我不能做这种保证。”   “为什麽?”徐修远看着平秋,忽而垂首靠在他膝头,前额压在平秋腿边,“你觉得我疯了,说话好像神经病?”   “……修远,你为什麽总是觉得我会抛下你?明明更优秀的是你,有更多选择机会的也是你,就算要担心,也是我该担心啊,”平秋低头吻一吻他的后脑,再用侧脸贴着,安慰道,“我不想绑着你,更不想你绑着你自己。感情的事从来都只能保证这一瞬间,如果明天或者后天,你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开心了,你大可以大步走开,只要和我说一声,我不会不放你走的。如果觉得和我在一起,你会开心,那我们就继续在一起。我答应你,我不会主动说分开。就这样,不好吗?”   “不好。”   “为什麽不好?”   “一直都是我更喜欢你,更爱你,你凭什麽就说哪一天是我不开心了可以走,”徐修远抬头看他,“你信吗?到时候先走的肯定是你。你不会懂的。”   平秋在他的眼神下有种“话在嘴边却难开口”的无措,最终只能将他环抱:“我会更爱你的,你不要害怕。”   “比任何人都爱吗?”   “会的。”   “比喜欢路洋更多?”徐修远问着,“还是比当初爱徐瑞阳的更多?比他们两个加起来更多更多,行不行?更多更久,最多最久,我不是徐瑞阳,所以我不会像个懦夫一样妥协,所以我求你也不要,这麽多年,你应该有点长进的,是不是?”   “……我会的,”平秋复读他的话,“现在不是以前,我不会逃跑的。”   “你要把我当作你的第一位,把我当作你爱的全部,这样我才不会害怕,我才会安心。你懂我的意思吗?”徐修远低声问道。   “我知道。”   “我需要你,不是半个或者几分之几的你,我要你完完整整地爱我,你懂不懂?”   “我知道。”平秋的话音在打颤,连带着神经都掩在他的身体底下发疯地叫嚣。他极力忍住就在嘴边的感激,近乎哽咽:“我知道。”   这样,得到平秋的承诺,徐修远终于舍得弯下腰来将他抱紧。他们交叠着躺进松软的被褥,被角飘在平秋脸前,罩住他的眼睛,他看不清了,但还是把胸口的徐修远抱得很稳当。   直到安静片刻后,徐修远说:“我想做爱。”   平秋听了一愣,思绪猛然间卡壳。   “我想做爱。”徐修远再次起身,双腿跪在平秋身体两侧,双手翻到背后将睡衣衣摆往上拽。   平秋面红耳赤地望着他的身体逐渐裸露,明明不是头一回彼此将身体裸露,他却仍然感到一阵羞涩。   “别这样,别这样,”平秋双手在被褥里摸索那件徐修远的上衣,胡乱往他身上盖,“今天不要,行不行?”   “我想做,”徐修远低头看他,头发因为脱衣服而显得有些乱糟糟,这让他的表情显得更是无害而可怜,“我什麽意思,你不懂?你不想?你不想做?”   “今晚不要。”平秋艰难地抵抗。   “那就明晚?”   “……”   “后天?”   “……”   “大后天?”   平秋笑他满脑袋都是乱七八糟:“你怎麽就记得这些事啊。”   “因为我想做,”徐修远皱眉,“你不想?真的不想?”   被他逼问得无路可退,平秋蹬两下腿,没想到这次徐修远没有阻止,还抬了抬腿,方便平秋摆脱。但他眼神紧盯平秋,看上去有些受伤。   平秋扶着床头坐稳,见他这副表情,心又化了。   “你到我这来,”平秋冲他招招手,“这件事下次再谈,好不好,你一定要今晚说吗?”   “我喜欢速战速决,不要把问题往后拖,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徐修远重复,“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做?不想和我?”   “不是的。”   “那是为什麽?”   平秋有口难言,难道要他直说他是因为被徐修远撞破他曾经和前任拍过亲密视频,而暂时难以面对徐修远吗?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把话摊平放到明面上来说,那是另一回事。平秋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将这些话挑明,只能期盼徐修远见好就收,不至于在这时叫他太过难堪。   “总之,不要今晚,行不行?”平秋别扭道,“我也没有不同意,就是太快了,我还没有准备……那个东西也都收拾掉了,过两天吧,行吗?”   自知对平秋不能逼得太紧,徐修远深谙有的放矢这个道理,因而沉默片刻,他反而扮作一副迁就平秋,勉为其难后退一步的宽容神情,叫平秋心甘情愿地许诺几项不平等条约,这才假装舒心,听了平秋的话,倒头睡在他身边。   徐修远睡姿侧卧,平秋靠在他背后,一只胳膊围在他腰间,脸颊也贴着他的后背心。   “照片都放好了吗?”平秋睡前最易想起些平常小事。   “收了。你和他一起出门,我趁空收了。”   “外面的灯呢,是不是没有关?”   “关了。”   “阳台呢,开着吗?”   “也关了。”   “哦,”平秋在漆黑里瞪着眼睛回想细节,确认没有遗漏了,才将徐修远重重抱紧,“快睡觉吧,我抱着你。”   徐修远没有说话,只是将平秋绕在他胸口的胳膊抓得很紧。过了些许时间,他又将平秋手背贴到嘴边亲了亲。同时,他听到平秋在背后小声地笑。   隔天清晨,平秋早早醒来,往常萎靡颓废的晨起时间,他难得精神抖擞,先是去阳台将昨晚清洗的湿衣服挂杆晾晒,顺便收下徐修远晒了一天一夜的黑色挎包,再哼着歌去厨房准备早饭,趁时间洗漱,还有闲心打理发型。在发觉镜子里的自己总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才稍稍一敛,不过一会儿又笑开——真不知道为什麽,可能是昨晚做了好梦,就是很高兴。   至于徐修远起床是二十分钟后。卧房里,平秋没有拉开遮光帘,导致徐修远一觉醒来比以往习惯晚了十多分钟。   洗漱完上饭桌,平秋正系着围裙给餐盘摆得方方正正的面包片加上一整块煎蛋,还略有些紧张地期待徐修远的反馈:“我放了一点酱,不是很甜吧?”   徐修远微微点头示意口感良好,反问道:“你起得很早?”   “还好,也不是很早。”平秋低头撕着面包片,矜持而拘谨,不愿叫徐修远看破他今早莫名的兴奋。   余光见徐修远起身,平秋跟着转头,见他在冰箱里取出一桶纯牛奶。正旋开盖子想喝,平秋截走一看日期,过期两天,不能喝了。   “能喝,”徐修远要拿,“别浪费了。”   “不行不行,不能喝,过期牛奶变质,都是细菌,对身体不好,”平秋将牛奶推去一边,拉着徐修远回去原位,转头给他倒杯白开水,“家里正好没吃的了,等晚上我下班,一起去趟超市吧——买点东西。”   “好,我早点回来,在家等你。”徐修远应下。   跟着,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偶尔抬头的一眼撞着目光,平秋会眼睫一抖,率先低头躲避。好像失足跌进蜜罐,他恨不得将整颗脑袋都埋进脚底的糖水池,一颗心却像系着颗氢气球似的越飞越高,荡在高高的半空,叫他飘飘然又乐陶陶。   暑期补习学生多,不少老师当天课满,连带着平秋也忙得脚不沾地。中间接待两位来校咨询的准高三学生,一男一女,是学校同班,结伴来的,而且都是体育特长生,性格开朗大胆,和平秋在办公室里谈得笑声连连,就算之后离开机构,还在微信上和平秋东拉西扯。   平秋在茶水间偷个闲的工夫,刘晨晨和另一位女同事挽着手路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倚在门口,冲着平秋暧昧地笑。   平秋被她盯得心慌,忍不住摸摸脸:“怎麽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有。”刘晨晨笃定地一点头。   “什麽东西啊?”平秋急忙在脸上胡乱擦拭,“现在还有吗?”   刘晨晨噗呲一笑:“有啊,恋爱的光泽,你擦都擦不掉。”   平秋害臊,嘴上却否认:“没有啊。”   “谈恋爱是好事啊,还要瞒着?”刘晨晨弯腰取冷饮,“我们办公室之前还在说呢,平秋今天怎麽春风满面的,带学生在楼上楼下跑了那麽多回,脸上都是笑眯眯的,还哼着歌,估计有好事了吧?怎麽说,你要结婚了?”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平秋忙摆手,“我怎麽可能结婚呢。”   “那就是谈恋爱了,和你之前那个?”   “啊?”   “就是上回那个啊,我们都说是你初恋呢。”   平秋表情有变,猜到是路洋。   “怎麽了,”眼见情况不对,刘晨晨疑问,“我说错话了?”   “不是。”   “我猜猜,是谈恋爱,但是看起来不是上回那个……那就是你换了一个?对吧,就是换了一个。这有什麽大不了的,谈恋爱分分合合不是很正常,你干嘛提到前任就丧着张脸,怎麽说,你对不起他啊?”   刘晨晨嘴皮子利索,说话常常一针见血,平秋在她跟前总会感到说不清的压力,因而只是摇头笑笑,试图以沉默终止话题。   好在刘晨晨没有纠缠,又说两句就喝着水离开,徒留平秋在茶水间继续等水开。他眉头稍稍耷着,正望着电器上跳闪的红点在出神。   傍晚下班,徐修远照例来接平秋,不过今天没有骑车,他们预备一道坐地铁去最近的商场。   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铁人满为患。平秋拉着徐修远挤在角落,提醒他看好手机和背包。见他身后有个中年男人老在摇头晃脑、挤来挤去,平秋怕他另有所图,就将徐修远拉到角落,两人交换位置,他挡在徐修远身前。   腰间突然横来胳膊,徐修远自背后一把搂住平秋腰腹。平秋有些吃惊,回过头想劝他松手,徐修远却将头往他后颈一埋,直截了当地拒绝平秋的提醒。   好不容易挤出站,进商场扶梯时,平秋走在前面,身后站着徐修远。不知怎麽,徐修远好像被人抽掉骨头似的,总想往平秋身上趴。平秋问他怎麽了,他说很累。以为他身体不适,平秋还停下步子,摸摸他额头,生怕是上回发烧留有后遗症。结果这病一查,原来不是高烧,而是恋爱初期症状。   徐修远看着平秋满脸担心,反而笑得狡猾:“你好关心我。”   平秋受不了他总用这种眼神,恼羞成怒似的,往他胸口拍了一掌,推着小车走在前面。徐修远紧跟在后,替他又是够货架,又是帮忙推车。平秋倒落得清闲,对着清单在商场货架前穿来穿去。   满载归家,平秋忙着在流理台前分拣菜蔬和日用品,一看购物清单忘记某件调味料,他问徐修远能不能跑一趟小区门口的小商店。   徐修远拿上备用钥匙就出门,两分钟后又折回,脱了鞋赤脚走去平秋面前,低头和他说:“亲我一下。”   “你怎麽这麽黏人。”平秋脸红,挡他胸口,见他不放弃,才在他嘴唇亲了口。   徐修远顿时笑了,又低头在平秋嘴边啄两下,啄得平秋好像成了一枝顺风而倒的细柳,情不自禁地抓着他的衣领,好像很依依不舍似的:“路上当心……快点回来。”   哼着歌择菜,平秋兜转在狭小的厨房间,心情轻飘飘的,仿佛生活在猛然间变得有趣许多。可他虽说会下厨,那手艺也不过能糊口。然而一想到是为徐修远做羹汤,平秋霎时意志强烈,甚至下载网络教程,架在一边细心学习。   手忙脚乱之际,还有另一大麻烦从天而降——卧房忽然传来铃铃的来电提示音,且持续不断,十足的扰民。   平秋分不出第三只手帮忙,手机铃声又不停,回头见自己的手机正放在流理台安安静静,猜测那大概是徐修远的手机。嘟哝着徐修远出门竟然丢三落四,平秋只好暂时关火,将沾满油腥的双手冲洗干净,才快步走去卧房,寻找那只被隐藏踪影的手机。   翻找许久,总算在徐修远那只挎在旋转椅面的背包里找见源头。但平秋刚取出手机,铃声戛然而止,只一条备注着“家”的来电记录停在页面。   与此同时,家门被拉开,徐修远进门,正举着手机在通话。   平秋握着那只银色手机立在房门口,和徐修远对视一眼,粗心地忽略了他面上一滞的表情,冲他笑笑说:“你原来有两个手机啊。”   “是有两个,你手里那个很老了,我以前用过。”不过一秒,徐修远重回镇定,和对面同学简略地说声再见,他换鞋进屋。   “是吧,看起来就有点年头了,款式也不是近两年的,”平秋走近,将手机交给徐修远,“这个手机刚才在响,不是我故意看的。我也没有接,那边先挂了。不过打你电话的好像是你家里人——你要不回一个过去吧,别让他们着急。”   徐修远接过,却说:“没必要。”   平秋惊讶:“万一你家里人有要紧事找你呢?”   “能有什麽要紧事?不过是问我志愿填的哪里,通知书什麽时候到,什麽时候去上学,这种问题。”   “你还没有和父母谈过吗?”   “没有,”徐修远望着平秋,“我和徐瑞阳谈的。”   “哦,”平秋显得有点呆,“和你哥说过,也算和家里打过招呼吧。”   “你不觉得我自作主张?”   “只要你不后悔,也就没有‘自作主张’这一说。总归我支持你,至少你不是孤军奋战的,所以你不用不自信。”   “但是徐瑞阳就骂我什麽都不懂,纯属小孩子过家家,迟早要后悔。”   “别管其他人怎麽看,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的,你有想法,有主见,这是好事,我相信你。”   不知道是让平秋话里那个词取悦,徐修远眉目舒展:“是吗?我就觉得只有你会相信我。那我听你的。”   平秋也受用徐修远对自己的依赖和看重,心里熨帖,斗志更是昂扬。可惜雄赳赳地进厨房,到头来还是垂头丧气地上饭桌,万幸的是饭菜成品虽然卖相不佳,好歹不至于不能下口。   夏季太阳落山晚,吃过饭,天色才暗。平秋换鞋和徐修远一道出门散步,下楼时,撞见楼下那位阿婆家的小孙子,一个平头小男孩,这时正蹲在家门口喂流浪狗吃香肠。小男孩还跳起来冲徐修远敬礼,礼也学得四不像。擦肩而过时,徐修远摸了把他的脑袋。等他们出了楼道,男孩又趴在窗口用力挥手。   平秋走路喜欢沿着路牙子,徐修远和他并肩,两人随步摆动的手臂时而会相撞。这点摩擦虽然生不出热,但是很痒,平秋偷偷将胳膊背到身后,佯装若无其事,又在过马路时主动挽住徐修远的胳膊。   把他全程的反应看在眼里,徐修远心里嘲笑平秋就是这麽一个矛盾的人:明明渴望触碰,却非要装模作样,直到找到充足的理由能够自欺,才会假作勉为其难地接受,仿佛是自己大发慈悲。但同时他又对被他视作弱小的旁人充满无可救药的保护欲,明明自身都难保,还留着一大股多余的善心等着泼洒。   绕着小区外围转一圈,平秋自掏腰包为徐修远买了支火炬形状的雪糕。趁着天黑,他们亲密共食,徐修远甚至以看不清路的借口让平秋把他牵紧。平秋时而转头看他一眼,总会发现徐修远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他,他很难为情,但是很受用,于是一路牵着徐修远回家,在楼道口吃掉徐修远递给他的最后一口火炬雪糕。   睡前洗浴,徐修远在前,平秋稍后。期间接到同事电话,提醒他把一位学生的课表档案移出系统。平秋端着电脑加班,一看学生姓名,倒是愣住了。   “程子农,他怎麽了?”平秋问,“他这些天一直在调课请假,现在是直接不念了吗?”   同事不清楚内情:“不知道啊,我记得他是你手里的学生吧?他突然过来找我,说让我再找你销课,我还莫名其妙呢。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们不是很要好的嘛,你不清楚?”   “不清楚,前两天我给他发消息,他也一直没有回复,倒是他妈妈打电话说剩下的课还是先放着,现在突然要销课,他们之前也没有和我说过,具体情况我就不知道了。”说话间,平秋在和程子农的聊天对框里敲打两行字,但在发出前又迟疑,思考半天,他还是将两行字尽数删除。   挂断和同事通话,平秋望一眼卧房方向,房里没有动静。他疑惑走近,却在浴室半掩的门后,看到徐修远一动不动地背对站着。   “怎麽了?”平秋将门小心推开,一眼看见徐修远握在手里的透明小玩意,洗手台上是拆了角的包装袋。   看清徐修远手里东西的真实面目,平秋愣在当场,下意识以为自己扰了徐修远探索新事物的好机会,想要将门重新合上,却被徐修远用力抓住手腕,接着被直直拽进浴室。   门板砰地一声合拢,平秋被推在洗手台前,薄薄的短款睡裤遮不住他赤裸的小腿。随着徐修远挤进他两腿间,裤管继续上升,直至卡在大腿根。   徐修远把东西放进平秋手心,居高临下地命令他道:“自己戴上,给我看。”   (内容删减,补充一则不为人知的小故事:   结束度假,回家的那晚,徐修远确定平秋出了门,又在窗边望着他急匆匆跑出小区,然后拉开床头柜第二层抽屉,从底部翻出一张被遗漏的双人合照,用打火机先点燃路洋那头,直到火舌舔过他身边的平秋,吞掉他的脑袋,再是他们互相搂抱的身体。   丢掉烧成灰的照片,他将打火机投进客厅的收纳篮,叮当一声,似乎是撞到了东西。   一只纯黑色闪盘。   徐修远抱来电脑,将里面的视频从头播放,看到的每一个平秋,无论他开始穿的是厚重的毛衣或单薄的长袖衫,最后都是赤裸裸的。   面无表情地看完所有视频,仿佛又回到幼时,他躲在窗外或门后,也是这样看着平秋,看他叫喊和扭动,仿佛平秋从来是平秋,不过和他同在一张床上的人变了样。   忽然,徐修远计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谈两章恋爱调和调和,接着开启新剧情。   2021.9.2:部分内容有删改。 第二十章   折腾半夜,平秋浑身燥热,仿佛各个毛孔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散着热气。徐修远从他身上下来时,两人腿跟交互摩擦,疼得平秋连连抽气,侧着上半身想要埋进被褥。待灯一开,他又让徐修远拖着双腿拽到床沿。平秋两只脚腾空摆动,无意间踹中徐修远的胸口。   “疼不疼?”平秋立刻直起身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徐修远却不以为意:“下来,我想洗澡。”   想说你要洗澡就去,浴室门没有关,但紧跟着平秋就叫徐修远抓住手腕拽起身,两人互相黏着身体进浴室。   一方狭小的空间,平秋被徐修远按在墙面,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捏得喘息不止。他难受得直摇头,又让徐修远掰过脸来凶狠地吻嘴。平秋只能以余光在镜面看到自己好像一头被捆住手足的小马,挣脱不了,只能被骑得一颠一颠,甚至最后只被允许双手扶在洗手台前,余下都掌控在徐修远的手掌心。   身体在兴奋的同时拉响警报,平秋右手往上艰难地摸索,不小心撞到了两只洗漱杯,牙刷应声掉进洗手池。他双眼迷蒙,想要捡牙刷,又即刻被徐修远抓着双臂背到身后。   猛地一撞,徐修远用的力很重,平秋忍不住啜泣一声,求他摇得慢一点,否则自己会喘不过气。事实上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冒白光,好像快要窒息。   可徐修远听了只是笑,以反剪着平秋双手的姿势,将他按到淋浴间的玻璃门上,然后俯下身来咬他的脸,再是肩膀。随后他腾出手来,在抽屉里再取一只乳胶套,递到平秋眼前,要他用嘴把包装袋撕开,再低头戴上。   实在不敢不照做,平秋在他手掌心里咬住包装袋,唇齿舌并用,沿着锯齿艰难地撕扯。他呼吸困难,仰脸对着刺眼的浴室灯光,无意识地喃喃着:“我好像在被你强奸。”   听得徐修远动作一停,接着脱力伏在他肩头嗬嗬地笑。   好不容易逃出浴室,平秋困得眼皮子打架,赤着脚快步走进卧房,迎面倒进被褥。他闭着眼蹬腿卷被,这下再顾不上紧随而来的徐修远,迷迷糊糊地说句晚安,又被徐修远按着脑袋亲了会儿嘴。   这时候平秋已经做不出任何拒绝和反抗,困意之下,他下意识做出的反应是把嘴张开,伸出舌头,随徐修远怎麽处置。假如被吻得舒服了,他还会发出一些感叹似的气声,两手不由自主地摸在徐修远颊边,手指慢慢绕着他微湿的发丝。   “平秋。”   “啊,”平秋微微睁眼,眼底残留睡意,但他显然在尽力保持清醒,“怎麽啦?”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北京。”徐修远说。   平秋没有立即回答。他表情迟滞,好半天才想起反问:“去北京?”   徐修远道:“我之前问过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不是开玩笑,我很认真,想要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开始。”   “不可能的,”平秋下意识否决,“我在这里工作和生活都很熟悉,没有想过要改变,我也不需要改变,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离不离开的,我没有想过。”   “可是你以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我一起躺在这张床上。”   “那不一样。”平秋焦急道。   “哪不一样?不过是这次改变,比起让你接受我,更让你觉得难以想象罢了。难以想象,不是不能想象,更不是不能改变,你之所以认为我说得荒唐,只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想过你可以离开这里,换一个新的地方,和一个新的男朋友重新开始。”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不是我说走就能走的。修远,你把问题想得太容易了。”   “问题既然可以提出来,那就可以解决,主要在于你愿不愿意去解决,”徐修远坚定道,“平秋,我只想知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可以过任何你想过的生活。”   困意卷着惊骇,叫平秋一时间是满脑袋的混沌。他生怕自己会在似梦非梦中被徐修远空口构建的乌托邦所引诱,因此急忙告停,请徐修远暂时把这个话题放到一边,下回再讨论。徐修远听话住嘴,并没有抱希望平秋今晚会一口答应,换上睡衣后,毫无防备地睡在平秋身边。   唯独平秋心里掀起惊天骇浪,对着黑夜越想越清醒,迟迟无法入睡。直到过了零点,他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到清醒时再回忆徐修远的提议,平秋不得不承认他在措手不及的同时,多少有些心动。可毕竟和意气风发的徐修远立场不同,平秋需要考虑的因素众多,且后果无法估计,这已经足够将他那点可怜的心动给压垮。   他首先想到的是工作。手头这份培训学校的工作,虽说薪资平平,但平秋生活向来节俭,加上二线城市物价相对保守,他近年工作下来也小有积蓄,平秋说不上满意,好歹不出格。而徐修远北上是要去念书的,哪怕暂时没有收入,他至少有努力的方向,和无限可能的未来。可平秋呢,他需要辞掉这里的工作,在陌生的大都市寻找一份或许薪资待遇远不如现在的新工作,然后承担高昂的消费水平,甚至他根本不能确定他和徐修远未来能走多远。万一将来亲密的两人生活中,徐修远忽然发现平秋早不再是他心里渴求的形象,他反悔了,那麽平秋又能到哪儿去?哪里还会有他的容身之所?为了一个徐修远,牺牲当下的稳定,值得吗?   不住地反问,好似平秋在强迫自己面对现实。他的头顶满是重压,将心底那点罗曼帝克的妄想直直压得粉碎。   今天学生少,午休时间,刘晨晨在几间办公室内串门。串到平秋这间,她见他两眼涣散,显然在发呆。一敲桌子,平秋猛然惊醒,冲她笑笑,仍是一派温和。   “想什麽呢,那麽入神,”刘晨晨抱着水杯坐在他对面,下巴压着杯盖,闲聊道,“唐老师辞职了,你知道吧?”   “听说过一点,但是不太清楚,不是还没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了,她是被挖走的呀,”刘晨晨说,“你看咱们学校,校长本地人吧,想做本土招牌,但是毕竟才办了四年嘛,根基不稳。做我们这行,师资力量越强才是硬道理,像其他学校都是连锁的,有资历的老师都跑总部去了。”   “那不是好事吗?”平秋说,“唐老师很优秀,而且教学经验很丰富。”   “就是看在她经验丰富啊。我们招的老师都年轻,唐老师算是最有资历的了,校长就不舍得放她走,现在还拖着呢,希望唐老师回心转意。不过我看悬,唐老师好像有意思把女儿也带去,她女儿不是快读幼儿园了嘛,方便以后念书。”   平秋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刘晨晨紧跟着叹口气:“我也想辞职啊,不想上班,只想在家做米虫,可惜没钱,也没人养我……欸平秋,你是不是很有钱啊?”   “没有啊,怎麽这麽说?”平秋莫名,疑问道。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能存钱的样子啊,”刘晨晨解释道,“特别老实,守得住钱。不像我们,都是月光族。”   平秋笑笑:“其实大家都一样。”   忙着和其他老师交流联络感情,刘晨晨坐不过一会儿又抱着水杯溜走,走前嘱咐平秋交反馈表,顺便提醒他去财务那儿核对部分学生的退费金额。平秋应下,低头看着桌面那张仅仅填写了一半的月中反馈表。想到繁复琐碎的工作,不知怎麽,心猛然沉底,他情不自禁地深吸口气。   也许是想要给足平秋时间思考,后来两天,徐修远并没有如平秋担忧的那样,时不时提起上回的话题,逼他答应。恰好那两天,平秋天天值晚班,这天终于有时间和徐修远在家吃晚饭,饭后散步,他们并肩行走,没有绕着小区外围转,而是走上往东的马路,一路沿河。   夕阳悬在额前,沿河的马路边行人三三两两,装扮多是短t裤衩搭配人字拖,不少是全家出动,父母慢慢踱步,年幼的孩童跑在前面,或是下了石阶,蹲在河岸边看人捞鱼。   是徐修远先开的口:“你想好了吗?”   平秋顿了顿:“算是想好了。”   “和我走吗?”   “……不了。”   徐修远立即停步,转身面对平秋:“为什麽,给我一个理由。”   跟着止步,后方有慢步的路人走来,平秋将挡路的徐修远拉去一边,他的后腰撞上粗糙的石栏,他表情不变,努力向徐修远解释道:“这个问题不能想当然。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现实不允许啊,我要顾忌的问题太多,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有什麽问题?”徐修远问。   “比如说工作。你去北京是念书的,那麽我呢,我难道是陪你去念书吗?我需要工作,要赚钱,我得保证吃喝和住宿,这些问题不是用空想就能解决的,人总要考虑生计吧。”   “我有钱,足够等到你找到工作,”徐修远皱眉,“再不然,你可以去我朋友的工作室,他那边一直缺人手,工资可以再谈。”   “那是你的朋友,我没有资格去劳烦他啊。”   “是我劳烦,和你无关,而且我和他认识很多年,这点忙他不会不帮。”   “如果你去找你朋友,这算怎麽回事呢,我要怎麽介绍我自己,是你男朋友还是你兄长,这两个身份,无论哪一个说出去,都不会好听的。”   “你就是不想走,”徐修远语调忽冷,“如果你想一直和我在一起,你不会现在总在否定我。”   “是你太想当然了。”   “到底是我太敢想,还是你根本不敢想?你才二十多岁,难道你从现在已经习惯一成不变,认定你未来几十年都会龟缩在这个地方,一辈子都不会出去了?你转头看看,太阳在落下去,明天就会升起来,每天它就重复着升起和落下这两件事,所以你也被传染了吗,缩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是,我承认我不想改变,是因为我不知道改变之后,我会面对什麽,这就好像赌博,我没有筹码,怎麽敢上赌桌,我怎麽敢赌?”   “你有,”徐修远说,“你的筹码就是我。”   平秋闻言一愣,责怪道:“你不要撒娇。”   “反正你这套说辞,我不接受。这种理由太老旧了,要想说服我,我建议你再认真找些其他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平秋抗议。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徐修远好似又一次看穿平秋口是心非,说完不顾平秋还想辩驳,直拉着他往前走。走完沿河大道,再拐弯上桥,他们绕去河对面,发现夕阳沉得越发快了。   这天傍晚,平秋还想以平和的态度和徐修远再聊一聊,但只要他一开口,徐修远扭头就走,还是说请他先找到另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到时再来谈。   平秋有些生气,或许还有一些他不愿承认的庆幸。突然接到一通没有署名的来电,甚至在听见对方活泼泼的话音,他还迟钝地想不起那人姓名,倒把对方气得连说他薄情寡义,然后才自报家门,说他是何孝先。平秋终于豁然,笑盈盈地说原来是你。   按何孝先的说法,他过两天会路过本市,记得平秋在这儿,于是想到来找他消磨时间。他的请求也很简单,只用平秋陪他做半天向导,甚至连一天都不满,他当晚就飞走。   虽说和何孝先相处时间不过短短两天,但平秋喜欢他的坦率和直接,对他印象很不错,既然他主动提议请自己做东道主,平秋当然没有推拒的理由。   这晚睡前和徐修远聊起这事,平秋和他面对面卧着,一手压在脸下,另一手轻轻捏着徐修远的五指。他絮絮叨叨的,说的无非是他对何孝先的好印象,夸夸他的性格,又谈谈他的相貌。   突然手指一紧,徐修远反手将他五指抓在掌心,问平秋道:“他有那麽讨你喜欢?”   “他是挺好的,虽然有时候是无厘头了一点,但是看得出来,他人不坏,家境也好,优秀的家庭总是养不出多坏的孩子吧,更别说他还帮过我,”平秋指的是何孝先当时一语中的,看穿自己和徐修远关系的秘密,不过他没有告诉徐修远这点的打算,只是说,“我是挺喜欢他的。”   “他帮过你,什麽时候?帮你什麽?”   “就是一些小事。”   “什麽小事?”徐修远穷追不舍。   “小事嘛,已经忘了。”平秋不愿明说。   “你喜欢他那样的?”徐修远回忆着,“像只花孔雀,每天都开屏,结果根本没长毛。”   “说什麽呢。不要这样说别人。”   “你一个人去?”   “嗯,他让我在市纪念馆门口等他,他坐观光车过来,有直达的,”平秋问,“你去吗?”   “你希望我去?”   “当然了,如果你陪我去,我们也可以趁机会好好逛逛。你过来这里,我是不是还没有陪你认真地到处走走?我都忘记了,应该先陪你认认地方的,你自己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迷过路?”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徐修远说,“你忙工作,陪男朋友,最关心我的就是想看我什麽时候走,你好留个清静。”   “又要翻旧账了?”平秋笑他小气,“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会变成这样,法不溯及既往,你行行好,原谅我吧。”   徐修远笑起来,凑近了,在平秋嘴边吻了吻:“那麽容易原谅你,是因为我现在还有把柄握在你手里,等着你点头。你知道我很爱你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既然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应该把我放到你未来的人生规划里去?而且还得放到第一位去。我受不了异地恋,一天看不到你,我受不了,会很焦虑。所以你考虑一下。”   “时间很快的,四年马上就过去了。如果你想见我,我们可以打电话,或者视频,不是也能看到吗?如果我有空,我也能过去找你,其实也没有什麽差别啊。”   “完全不一样。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这种只靠定时联系才能维持的关系,我想和你谈恋爱,不是听你每天向我汇报工作。好了,别再说这种话,我不想听你敷衍我。”徐修远皱眉。   “好吧,我不说了,”平秋摸摸他的眉毛,抱怨道,“真拿你没办法。”   翌日艳阳高照,平秋抵达市纪念馆是上午九点半。他随意挑张木制长椅落座,时刻关注着来往的观光车,目送过三五辆过闸又离开,后一辆总算下来一道眼熟的身影。平秋挥一挥手,何孝先立即丢开身上挎的精致小背包,张开双臂跑来将他一抱,脸上眉开眼笑的,张嘴第一句话就是:“你变胖啦?”   “有吗?”平秋哭笑不得,被何孝先推着走,先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两瓶冷饮,恰好吧台边有顾客离座,留了两个空位,何孝先抢座,招手让平秋结完账赶快过来。   明明只能算作陌生的朋友,但彼此都合自己的眼缘,平秋和何孝先倒是一见如故。   “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在岛上待了两天。但是实在太无聊了,我就坐船出来,在周边玩了一圈,”何孝先啜口冷饮,“不好玩,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待了,所以买机票,赶快飞走。本来定的是昨天晚上的机票,又想到还没见过你呢,所以改了今晚的。”   “你这次想去哪里?”平秋问道。   “不知道,随便飞呗,点到哪儿算哪儿。”   “还是一个人吗?”   “对啊,”何孝先又哦了一声,“本来原酆想和我一起去的——就是那个人啊,你记得吗?但是我习惯一个人,带上他算怎麽回事,我和他也不熟,这不是拖我后腿嘛,所以我坚决地拒绝了他……不过我觉得他也是说着玩的,他工作好忙,炒股的,怎麽可能跟我走。”   “他没有生气吗?”平秋道,“我是说,他没有怪你?”   “他凭什麽怪我?”何孝先瞪眼,十足的不理解,“他算我什麽人,凭什麽插手我的事。我最讨厌别人跟在我屁股后面问长问短,就算不问也不行,我讨厌别人跟着我。”   “如果他只是因为太喜欢你,不舍得离开你,所以这麽说,想要跟着你。这样你再拒绝他,会不会很伤他的心?”   “这有什麽伤心的,他很闲吗?”   何孝先说话直白,思考方式和行事风格都独特,平秋听闻一笑,知道自己是昏头了,在何孝先这里,他显然是找不到任何适合自身的有用意见。   话题渐渐转移,何孝先说起他前些天在周边城市的见闻,可惜大多都平庸,这让他对这座南方小城失去兴趣。   “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在这里待下去的!”何孝先恨恨啜冷饮,“前几天下雨,哪里都在滴水,我右腿脱臼过,疼得我睡也睡不着。”   “还好吧,”平秋说,“住久了也就习惯了,你可能不太熟悉南方的天气。”   “所以我决定去看草原,那种大草原,你知道吗,很大、很大、很大”。说着,为防平秋的想象力贫瘠,何孝先还张开胳膊努力地比划,试图让平秋理解他所谓的“大草原”究竟有多大。   平秋笑笑:“那很好啊。”   哪知何孝先话锋一转:“你有没有空?”   “我?怎麽了?”   “和我一起啊,”何孝先说,“你也没有看过那麽大的草原吧,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虽然我也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管他呢,总是有的吧,努力找找,等找到了再回来。你去吗?”   平秋摇头:“不去了,我没有空啊。”   “为什麽没有空啊,难道你和我爸妈一样,每天到处飞,所以都没有空吗?”何孝先瞪着眼,“这是冒险诶!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不兴奋吗?……这是冒险诶!冒险诶!”   不知怎麽,平秋精神一振。   接到徐修远电话,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是两个钟头之后。今天气温高得过分,何孝先也没了在外面撒欢的心情,随平秋在商场二楼找间饮品店,挑的是门口的桌子,靠扶杆,他啜着冷饮看一楼,率先看到从二号门方向走上扶梯的徐修远。   的确该说何孝先的直觉准得可怕,他不过提醒平秋有人过来,见平秋四处张望着搜寻徐修远身影,他忽地把眼一眯:“你们在一起了?”   “啊?”   “我不会猜错的,你们一定在一起的。他告白了?你同意了?有多久了?你之前还不信我呢,现在信了吧,我就说我不会看错的。”何孝先语速很快,满脸的得意洋洋。   “……稀里糊涂就这样了。”   “实话和你说,我本来看中的是他,”何孝先捧着脸说,“我喜欢他那种类型的男人,又高又帅,很干净,一看就知道,和他谈恋爱肯定很幸福啦。”   那是你没有见过他黏人又咄咄逼人的时候,平秋心里暗自发笑,实际很受用何孝先对徐修远的夸奖,这让他感同身受,为徐修远感到一种隐秘的自豪。   “可惜我还没和他认识呢,就发现原来他喜欢你,”何孝先话锋一转,“你们做爱了吗?他厉害吗?”   平秋猛地被呛着,抽两张纸巾捂在嘴边闷声咳嗽,同时他冲着何孝先摆摆手,本意是道歉,却被何孝先误以为他在否认,于是他夸张地惊叫:“不会吧!我不会看错的,他很小吗,还是什麽都不会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吗?”   眼见何孝先问得越发离谱,平秋咳得脸颊涨红,喉咙还是发痒,他蹦两个字又埋头咳嗽。忽然肩膀一沉,徐修远风尘仆仆赶来,一手抚拍平秋背部,一手摘下斜挎的背包,弯腰落座。   只冲何孝先礼貌一点头,徐修远问平秋是不是喉咙不舒服,然后取了面前的玻璃杯给他喝水,要他慢慢来。   平秋咳得嗓眼疼,好不容易缓过劲,他有种大脑充血似的眩晕感,解释道:“不小心呛到气管了,有点没法呼吸。”   “现在还难受?”徐修远问。   “没有没有,好多了。”   何孝先两手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盯着对座两人情意绵绵。见平秋抬头看来,他笑意更浓,看在平秋眼里,仿佛在笑他曾经言之凿凿,结果却是最先掉进陷阱,流进温柔乡的。   商场离机场的距离不算远,平秋送何孝先登机,临别时又是听他叮嘱一定记得常联系。平秋笑笑,答应了,目送他过关。徐修远没有走近,就站在后方不远处望着平秋。   回家路上,徐修远似乎很疲倦,没坐片刻就将脑袋靠在平秋肩头,闭着眼小憩。   听着他的呼吸声,平秋焦躁混乱的思绪逐渐平稳。他仿佛被何孝先先前充满活力的宣言给激发了秘密的渴望,仍然有犹豫,但目前占据上风的已然变成一种跃跃欲试的叛逆——试试看吧,平秋劝服自己,没有什麽是一定的,也没有什麽是必然的,但是现在,推翻枯燥的一切是一定,憧憬未知的将来则是必然。   蓦然间,平秋心潮澎湃,还感到身体在微微发颤。血液尽数涌进大脑,叫他有种兴奋至极导致的眩晕感。   他没有办法,只好抓紧徐修远的手,仿佛这样,他就能克制住即将涌出心口的渴盼。   当然,平秋没有直接将决定告诉徐修远。决定北上,对平秋来说是个叛逆的,甚至疯狂的决定。好在他暂时没有被盲目的乐观冲昏头脑,残存的理智拽着他,同时平秋也不愿给徐修远带去一些没有保障的希望,因此他守住口风,直到隔天上班,他借上回唐老师的话题,在刘晨晨和其他同事那儿讨了些意见。   机构多年轻老师,想法活络,有些还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说话做事不如某些老资历的同事油滑,几人一队,趁着午休的空闲时间,在茶水间里三三两两地聊天。   这种时刻,平秋通常是被边缘化的,因为他多数情况下都不会主动发表意见,只是旁听。加上他本身性格也腼腆,口风紧,闲聊八卦的同事也不怕他听了乱说,话题从“唐老师辞职”聊到“机构前景”,都说工作不稳定,还不如正儿八经地在校教书,正常寒暑假不说,还能过周末。闲聊时,有不少同事唉声叹气着想辞职。   “我之前听校长说,机构缺老师,如果还有想辞职的,好像得提前两个月递申请?”   话音刚落,满茶水间的同事纷纷望向角落墙边的平秋,每人脸上无一不是惊讶。有惊讶平秋居然在这儿,不知道站了有多久,怪他之前不出声的;也有吃惊平秋这回主动提问的,总之都对他这位常年边缘化的好好先生表示讶异。   唯独刘晨晨接道:“好像是吧,咱们这儿今年走的人太多了,招的人跟不上辞职的,再这样下去,估计就要关门大吉了。”   “没那麽严重吧,我觉得倒不了。”有同事插话。   “我也希望它别倒啊,”刘晨晨皱眉,“倒了我还得上外头找新工作,我才不要,累得半死还未必找得着比这儿条件好的。”   “说起来,平秋你怎麽也对这事感兴趣啊,你也要辞职?”同事笑问。   “不会吧,可能机构真倒了,秋老师还在这儿守着呢……”刘晨晨抢答,故作玩笑,引得其他老师纷纷开怀。但她的玩笑即刻被平秋打断。   平秋微微蹙着眉,没有把话说满:“暂时还没有想好,得再考虑考虑。”   这话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平秋居然要辞职”的消息很快传开,到了傍晚,教师群里已经有不知内情的老师在问是不是又有同事准备辞职,底下有老师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说是平秋老师好像不打算干了,由此疑问句转为陈述句,很快传到校长耳朵里。   机构校长是位三十多岁的海归博士,姓彭,性格平易近人,和手下的老师都相处得很融洽。平秋和校长接触不多,因为多数时间,工作上的问题都是反馈给副校长,一位女老师。   因此这晚收到校长电话,平秋很是惊讶。他轻轻推了推压在他腿上,要他帮忙擦头发的徐修远,指指手机,示意是重要电话,便起身走进卧房,带上了门。   徐修远端坐在客厅,举着手机聊天。头发还有些潮湿,他在后颈垫块毛巾,看到小群里有高中好友在问最近怎麽不见他,平常想约人也约不着。他照常只看不回,不一会儿有电话打来,朋友孙祺问他现在到底在哪儿,他快扛不住了,估计明天就露馅。   孙祺满腹牢骚:“你也真够大胆的,骗你爸妈你旅游去了,还顺带捎上我,搞得我一个暑假只能蹲在我奶奶乡下,就怕回家撞着你爸妈,你偷跑这事就得暴露了。你说你欠我多少,等你回来请我吃饭!”   “他们找你了?”徐修远问。   “找啊,天天找,你妈这两天总找我妈打牌,要不是我妈口风紧,你估计早被抓回去了。不就一个志愿嘛,现在报完了,你还躲着不想回去呢?”孙祺抱怨道,“还有你哥,我觉得他早知道你没和我在一起……没事吧?我看你哥挺凶的,他会帮你吗?”   “我哥?”徐修远笑笑,“他要是知道我干的什麽事,第一个想弄死我的就是他。”   “不会吧,”孙祺感叹,“你们兄弟关系有那麽差吗?我记得你以前念小学的时候,你哥不是对你很好,每天放学都接你,还带你在校门口小卖铺里买零食吃。我那时候最羡慕你有亲哥了。”   “那不是我哥。”徐修远想,明明是平秋。   听筒里孙祺还在说话,徐修远耳尖听见卧房传来开门声,他将手机往下挪了一些,望着平秋慢慢走近。他敏锐地发现平秋表情有异,正想询问,平秋落座,拍拍腿面,要徐修远再靠上来,他继续用毛巾替他擦头发。   不顾孙祺喋喋不休,徐修远直接挂断他电话,而后听话地倒在平秋腿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表情,问道:“你有话对我说?”   平秋慢吞吞道:“你怎麽知道。”   “看你表情就知道。什麽话,你说。”   “刚才,我们校长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有辞职的打算。”   “你怎麽说的?”   “我说,”平秋稍一停顿,“我说有。”   然而没有平秋预想中的兴奋,相反的,徐修远非常平静,只是反问一声“然后呢”,便等着平秋的下文。   “我说有。”平秋强调。   “我听到了。”   “……我说有。”   “我听得懂中国话。”   平秋皱着眉头:“我说我同意了。”   “哦,同意什麽?”   “……”这下,平秋确定是徐修远在捉弄自己。他难以在徐修远含笑的眼神下保持冷静,忍不住跟着笑,也为徐修远的胸有成竹感到些许气愤,便将毛巾摊平,恨恨盖到徐修远脸上去。   坏心眼,他这麽骂道。 第二十一章   最先得知平秋已经递交辞职申请的是刘晨晨。   临近下班,她在门口翻着通勤包,意识到手机落在会议室,她告别同行的同事,急匆匆跑上二楼,恰好听见会议室里有人说话,细听是平秋和彭校长,谈论的是平秋刚刚呈上的辞职申请书。   刘晨晨没往下听,她走远一些,在拐口的打印室里坐着,没过片刻就听开门声,平秋露了面,后面跟着校长彭悦。   “你要是心意定了呢,我就不留你了。还挺舍不得的,但是我尊重你的决定,”彭悦道,“不过之前好像也没怎麽听说你有去北京的想法,这次这麽突然,是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还没有。”平秋笑笑,很不好意思似的。   “那你这麽着急,到时直接过去了?”   “对,可能先搬过去。我打算是慢慢找吧,暂时也不是太着急。”   “还没找到啊,”彭悦沉吟,“平秋,是这样,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还是做我们这行,和你现在工作其实差不多。”   “给我吗?”平秋受宠若惊。   “对啊。是我本科一个师兄,他也做课外培训的,目前做得还不错,最近好像是又开新学校了吧,所以这段时间在招人。你要是有兴趣呢,我帮你问问。我师兄人不错的,你呢我熟悉,也放心,如果他那边没问题,你直接可以过去,怎麽样?”   “可以吗?”平秋忐忑,“如果方便的话,我当然很愿意的。谢谢你,校长。”   彭悦笑着拍拍平秋肩膀,说是举手之劳,要他别挂心上,毕竟目前只是她举荐,至于结果得等她师兄回复再说。   这算是意外之喜,平秋虽然感激,但也明知这种人情交易并没有绝对的保障,因此到底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和彭悦告别,一看时间已经将近五点半。平秋仓促下楼,正碰上晚班补习的学生说说笑笑地上二楼自习,和他擦肩时会笑着和他道声“老师好”。平秋一一应答,快步走过拐口,又被喊住了。   提着一罐冰可乐,刘晨晨靠在机构后门的红墙边,望着平秋将一小袋垃圾丢进垃圾篓。她咬着吸管慢慢地嘬,转头往前走,平秋很快跟上,两人明明不同路,但默认走上刘晨晨回家的方向。   “你刚才跟彭悦说的,我都听到了,”刘晨晨问,“你真要辞职?”   “嗯,已经交过申请了。”   “我还以为你前面只是开玩笑,谁知道居然是真的。你为什麽要辞职啊?”刘晨晨看他一眼,“找到新工作了?家里有事?……还是因为你是同性恋,怕被人知道?”   猝然停步,平秋呆在当场,花足几秒钟的时间都没能理解刘晨晨的话。   见他表情惊愕,诧异之于还有些难以形容的慌张无措,刘晨晨叹口气,抬手用力一搂平秋的肩膀,又宽慰似的拍了拍:“别这副表情,看了怪可怜的。”   “你刚刚说……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知道你是同性恋,还知道你那个弟弟,跟你一样,你们是一对。”   “……你怎麽知道的?”平秋话音低下去,反复回想自己是在哪处细节出了差错,更是偷偷地忖度着刘晨晨的神情,求证似的想要在她脸上找见嫌恶和厌恨。   “你指哪件事?”刘晨晨仔细回想,“你是同性恋这个?但凡是个长了两只眼睛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吧。我是说,你平常就和一般男的不一样,我开始还觉得你只是比较特别,可能是天生的,女性特征稍稍明显了点,直到我发现你对女生不感兴趣,但是看到长得不错的男学生就会多看两眼……我可没有乱说啊,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意识到自己曾经某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竟然早被他人看穿,平秋顿时羞耻极了,低声反驳道:“也没有多看。”   “至于你和你弟弟呢,”刘晨晨接着说,“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是前些天的事了。   晚上送走最后一位自习的学生,刘晨晨将二楼灯光尽数按灭后,打着哈欠下楼来。晚上和她同班的还有平秋,不过按照轮换的习惯,这回轮到她负责关灯锁门。因此她挥挥手让平秋赶快回家,还一指门外靠着自行车的身影,说她早看到弟弟在等,催促平秋动作尽快,别叫人等着急了。   甚至平秋出门前,她还在开玩笑,调侃某某同事实在对他的好弟弟很感兴趣,不如平秋就自己做个媒吧,为同事和弟弟牵根线,当是成全一段好姻缘。   后来回想,刘晨晨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祸从口出。只是那时她困得哈欠连天,眼泪直冒,更别说在意平秋脸色。匆忙关门下班,她拎着两袋垃圾丢去后门的垃圾桶。可她怎麽也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平秋和他弟弟。   撞破男同事的同性恋情该怎麽办?撞到男同事疑似吃窝边草的同性恋情又该怎麽办?   刘晨晨在意识到不远处的两道黑影正纠缠得难舍难分的瞬间,立即转身躲去墙后。不过大脑已经现场当机,她除了在脑海里反复确定那个被追着亲嘴的身影是平秋以外,再想不出别的。   直到笑语声越来越近,双方擦肩而过。刘晨晨本能往黑暗处躲了躲,直望着平秋被他弟弟扶着后腰走远,她还看到弟弟笑着拍了拍平秋的屁股。   “大致就是这样,”刘晨晨将当晚情形简单复述,一边觑着平秋脸色,“其实那晚天很黑,后门还没有路灯,你们做了什麽,我一点都没看到……都是我猜的。”   平秋面上红白交错,一颗心在怦怦跳个不停:“你可以替我保密吗?”   “所以是真的?”   内心犹豫不决,平秋不确定该不该对刘晨晨据实已告。在他看来,隐瞒性向和自己的同性恋情是他自青春期觉醒后的必修课,他习惯遮掩和否认,哪怕是这时,只要他咬死不认,刘晨晨也没有办法按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   但在忽然间,面对刘晨晨友善又带着些好奇的眼神,平秋突生勇气。他不想再瞒下去,于是偷偷挺直腰背,习惯性微微内缩的肩膀也打开。刘晨晨猛然发现,原来平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麽瘦弱矮小。   “是真的,你没有猜错,”平秋说,“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替我保密。”   “所以那天和你在一起的,也确实是你弟弟?”见平秋点头,刘晨晨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懊恼道,“我就说呢,正常兄弟谁会天天来接对方下班啊,这种哪是弟弟做的,明明就是男朋友来接女朋友吧。不过你得搞清楚啊,我之前是不知道你们俩关系,所以说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你可别因为这事生我气啊,我很无辜的。”   平秋被刘晨晨带着往前走,他有些惊讶:“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麽?”   “像我这样的人,我以为你们都会很介意。”   “没什麽好介意的,大家都是现代人,只要你遵纪守法,道德规范,你不就是个正常人,和其他人没什麽两样……可能还比其他男人更洁身自好。”刘晨晨说完大笑。   平秋用手背按按脸颊,试图能把脸上那阵热气散走。他是庆幸的,更加感激:“谢谢你,晨晨。”   “谢我什麽?”   “没有骂我。”   刘晨晨步子一慢,转头看向平秋:“我老是在想,难怪和你共事那麽长时间,就是不见你交女朋友,倒是见你几个男性朋友……那几个也是?”   “没有几个,有些只是朋友。”   “‘那些’,就是说还有另一些?”   “有一个,已经分开了。”   “那就是说,有个是前男友,现在的弟弟才是现男友,”刘晨晨笑着顶他一下,“可以啊,很有魅力。”   平秋感到难为情,笑笑默认。   站台距离学校不过小一千米,很快抵达。显示屏提醒公交还差两站,平秋没有说走,刘晨晨也默许他陪伴。   短暂的沉默后,刘晨晨问:“你大概什麽时候走?”   “去哪儿?”   “辞职啊。”   “可能八月底,九月初吧,校长说让我再多留两天。”   “什麽多留两天,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刘晨晨皱眉,“最多一个月交接完工作就能走,多留那麽几天,谁给你付工资,活儿白干?”   “校长帮我忙,我这样也是应该的。”   “不知道有句话说‘柿子都挑软的捏’?真受不了你。”刘晨晨嘟哝。   平秋倒是乐观,一看显示屏:“就差一站了。”   “我还有句话想问你。”   “你说。”   “你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不会我们单位除了我,就没人了吧?那你可太阴险了,把这麽大的八卦告诉我,可能我一下没忍住,直接传开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平秋温柔道。   “你可别太高看我了,”刘晨晨佯装不屑,用食指撇了下刘海,“不过也能理解你以前为什麽从来没说过了,要是让那些学生家长知道我们机构老师有你这样的,可能隔天就把我们给端了。确实,保密是对的。”   平秋笑笑不说话,又听刘晨晨沉默片刻,悠悠道:“你当我多管闲事吧,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打算离开了,到了新单位,还是瞒着会比较好。”   “我明白的,”平秋说,“谢谢你。”   话音方落,公交车由远驶近。车站乘客很多,这时纷纷用力往上挤。刘晨晨被人从后推了一下,险些崴脚,好险有平秋帮她托着胳膊。她道声谢,上车前回头看了平秋一眼,和他说:“走的时候告诉我,给你办个欢送会。”   平秋点头应下,望着她上车,又隔着玻璃冲她挥了挥手。   到家发现屋里没有开灯,平秋走过客厅才发现徐修远居然就伏趴在沙发上睡着,一条腿架在沙发扶手,另一条晃晃悠悠腾空挂。   把他随意放在桌面的电脑收拾到一边,再丢掉两听喝空的汽水罐,见徐修远听了噪音都不醒,平秋索性抱着膝盖弯下腰,就蹲在沙发边,仔细观察起他的睡相。   自从和徐修远重逢,平秋对他那番停留在幼年时的印象早被尽数推翻。他没有见过青春期的徐修远,只能从他目前偶尔乖顺体贴,偶尔气焰万丈的脾气里揣摩,总归不是个好相与的,可能就和徐瑞阳那时候一样,成天胡闹,扰得家里鸡飞狗跳,偏偏又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也是某个被落在了市井里的超级英雄。   想着,平秋无声笑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徐修远的脸颊,看他因为伏趴的姿势,半边脸被压着,眉头微皱,看上去可怜又滑稽,平秋不禁心软,想着错了,徐修远不是徐瑞阳,他们兄弟俩尽管有相似之处,可比起他兄长,徐修远显然更加立体而生动。作为年轻人,徐修远固然有叛逆冲动的一面,但他的年轻和朝气才是他真正的特征,这也足够平秋将他的形象和徐瑞阳彻底分离。   平秋一面用手指偷偷抚摸徐修远的嘴唇,一面幻想着:或许徐修远才是完美的。比起自己的懦弱,他勇敢又坚定;对比路洋,他年轻而充满野心;和徐瑞阳相较,他则是个充满责任感的生动鲜活的个体。   面对这麽完美的徐修远的喜欢,平秋承认,他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即使没有徐瑞阳这层关系的阻拦,他的平凡仍然会让他在徐修远面前自惭形秽。   但同样不能否认的,平秋感激徐修远,也许是感激他的钟爱,也许是他的坚定,是什麽都好。和他相处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平秋已经不由自主地憧憬起徐修远的一切。他为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期待感到惊慌,使得他不得不靠近徐修远,偎在他身边,想要钻进他的怀里,被他拥抱勒紧以汲取安定感。   可是就在平秋澎湃着心潮,小心翼翼地打开徐修远的胳膊,刚想往他怀里靠时,徐修远梦中一挡,叫平秋一脑袋磕在他肩膀,霎时不敢动了,直到徐修远皱着眉,以梦话骂声烦,再度沉沉睡去。   平秋失笑,小声地说声“笨蛋”,然后将徐修远的胳膊轻轻放回原位,看他两眼,又忽然倾身在他嘴边无声地吻了一记,没头没脑地低声自语道:“我说我自己。”   隔天吃饭,平秋和徐修远闲聊学校的琐事,自然而然地说起和他交往相对较密切的刘晨晨。   徐修远听他形容半天,趁平秋口渴喝水的空当,反问道:“你们在一起工作那麽久,你确定他们一点都没有发觉?”   “应该是没有吧,没有人问过我。”   “如果问了呢,你打算怎麽回答?”   这问题倒是把平秋考住了。他思索良久,后知后觉自己尽管常在隐瞒,生怕他人察觉异常而追问,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想过应对的方法,就这样战战兢兢地恐惧着劫难来临,每天都像过着末日前最后一天,却迟迟不愿思考应对的方法。   想着,他非常羞愧地,深深地低下头:“我没有想过。”   “你这是典型的鸵鸟心态,面对压力选择回避,明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揭穿,但是在那些还没有被揭穿的时间里,你选择自怨自艾,认为自己即使反抗也不会成功,反而好像是期待着那天到来,死也死得干脆,”徐修远用汤匙慢慢敲着碗壁,“和你以前是不是很像?所以我说你这几年根本就没有任何长进。”   平秋翻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任凭徐修远将他那些隐秘的、可耻的侥幸心理一把掀在阳光底下。一边感到痛苦,一边又为徐修远踩中他心底的痛楚而感到病态的畅意,就连平秋自身都无法理清这种矛盾的心情。   他放下汤匙,打断徐修远慢悠悠的话音,直视他的双眼,抱怨道:“所以你就在床头贴了那张东西?”   其实是前两天贴上的,徐修远借用平秋平常拿来给学生修订试卷的小胶带,绘着橙色的小花,他撕了两小截,把那张便利贴粘在平秋床头。平秋没有提过,徐修远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发现,但他绝不会主动去问。   “你看到了?”徐修远明知故问,“不是我想教你,我只是顺着你高三那时候写给自己的忠告,再和你说一遍。”   “你觉得我脾气很讨你厌吗?”平秋很敏感,“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反应又慢,可是这种,这种也不是我想改就能改的啊,哪有那麽容易。”   “嗯,看得出来很难改,毕竟从你高三写这张便利贴到现在,也有几年了吧,确实没什麽变化。”   平秋皱眉:“你在挖苦我吗?”   徐修远深思:“不算吧,我只是在笑你。”   “这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你是不是要和我吵架?”   “我可没这麽说。”   “你说你讨厌我的性格,还想笑我,这不是吵架吗?”   “我没有说我不喜欢,只是从第三者角度来评价你的性格,那是我得出的结论,但不是我自己的结论,”徐修远说,“和我在一起,你可以收起你所有敏感的念头,更不用想以后用这个借口来和我谈任何我不想听的主题,我提前告诉你,我不喜欢,也不会听,那对我没有用。”   平秋努力理解他话里的弯弯绕绕:“你这是在未雨绸缪,给我打预防针吗?”   “可以这麽理解。换句话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平秋,不管好的坏的,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只要是平秋的,那都是我的。谁都拿不走,谁也抢不走,就算是你自己都不行,我只要你完完整整的,然后全都是我的。”   “听起来怪怪的,”平秋不想承认自己心底的雀跃,口不择言道,“我不是玩具,怎麽让你说的,我好像只能做一个没有思想的物品,被揣在你的口袋里,随便你带着。”   “不好吗?”徐修远说,“我那麽爱你,友情、爱情、亲情我都可以给你,像你这麽容易满足的人,拥有一个我,不就拥有你需要的全部了?”   “说得好可怕。”平秋佯装不满地嘟囔,背地里却把手指按在桌沿一跳一跳,好像在兴奋地战栗。他不敢握汤匙,怕被徐修远发现。   “你不喜欢吗?”徐修远笑起来,压低声音,好像在对他说着悄悄话,“我就很喜欢。”   原本没有任何期待,因此在收到彭悦口信,表示她那位本科师兄很愿意看一看平秋简历这好消息时,平秋惊讶之余满是感激。他递交简历,后来又和这位李师兄线上聊过一次,也和他们补习机构的人事部了解过情况,对方很友好,或许也是看在彭悦的面子上,提出希望平秋到时尽快过去一趟,他们当面详谈。   平秋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得这麽顺利,虽说手上还在四处投放简历,但他迷信地认为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不觉有些昏昏然。尤其这天下午还收到电话,对方要他签收一份包裹,到手一看,居然是徐修远的录取通知书。   短短一天,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徐修远背着电脑进家门,站在玄关,听见厨房里有平秋跑调的歌声。他唱的是首吴语童谣,徐修远常在一些阿婆阿公嘴里听过,于是笑他口味老派,好像还有点迟钝的可爱。   见他终于到家,平秋顾不得胸前还系着围裙,连忙跑去客厅,跪在茶几边,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拖出那份没有拆封的包裹。   他双手推给徐修远,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期待:“你拆。”   “我不是和你说,你签收以后就可以直接帮我拆了?”   “这是你的通知书啊,那麽难得,肯定要你自己来拆了,”平秋话没说完,就见徐修远暴力撕扯包裹,他连忙阻拦,急道,“轻轻的,轻轻的!”   徐修远每动一下,平秋比他更紧张,再三地提醒轻一点,不要用蛮力,会把东西撕坏的。他揪着眉头,脖子微微朝前伸,脖子里还有两滴汗珠,跟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的频率而徐徐滑落。   将他的神情尽数看在眼里,徐修远蓦然想起当年平秋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他反而非常平静,照常为当时正在念初中的徐修远预习下学期的功课。   课刚讲完,徐瑞阳回来了,大汗淋漓地闯进门,徐修远甚至听到他把自行车随意甩在门口的动静。接着他被赶出房间,徐瑞阳的力气大得可怕,徐修远不想走,被他掰着胳膊直接推出门。徐修远只来得及看一眼平秋的背影,视线随即就被一扇房门阻挡。   他用力地敲门,叫着徐瑞阳,让他把门打开。他说他的课本落下了,还有他的水笔和直尺,通通落在了平秋的桌上。   但无论徐修远把门敲得多麽响亮,屋里始终没有一句回应。   渐渐的,他不再敲了,而顺着门板坐下来,望着正对面的平秋家的家门。门大敞着,徐瑞阳因为上高中而荒废许久的自行车就丢在那里,后座夹着平秋的牛仔外套。他前不久才见过,平秋穿着它,和徐瑞阳穿梭在绿色的田野里,身影时隐时现,后来又不见了。   徐修远看不见平秋,于是也脱了鞋子,赤着脚往下跑。风声和他喘成一道线,好像在背后拉扯着他的衣角,不肯让他再往前跑了似的。但是徐修远没有停下——他在摇晃的草堆里看到被徐瑞阳压在身下的平秋,他们交叠着身体,徐瑞阳将脑袋埋在平秋颈窝,而平秋抱着他的脖子,哭得簌簌的,却紧紧缠着徐瑞阳,不肯叫他离开。   在那之前,徐修远听过邻里之间许多的闲话,无非是说平家的孩子最后一搏没搏上,好大学的苗子,一次就跌进泥里,多乖的男孩,偏偏运气不济,自己断了前程。   夜里有雨,平秋睡前替徐修远将明早要换的t恤折好,放在床头。见抽屉半开着,里面摆着徐修远的录取通知书,他忍不住将抽屉再拉开一些,悄悄碰了碰封面金灿灿的学校名称,好一会儿才舍得把抽屉合上。   回头见徐修远,他说:“我之前就想问你,你的录取通知书,怎麽会寄到我这里来的?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地址是高考报名那时候填上的吧,难道你能未卜先知,知道你会在我这里拿到通知书吗?”   “你才知道?我不仅未卜先知,我还会算命。”   明知他是胡说八道,但平秋喜欢看他满脸神气地跑火车,于是笑着配合他:“你会算什麽?”   “姻缘。”   “你会算姻缘?”   “拿你做个例子,来吧,到我这来。”   徐修远跨坐在床尾,平秋也跟着膝行上床,被他捉着左手看掌纹。徐修远用手指尖慢慢滑过每一道纹路,平秋痒得心颤颤,想要缩回,又让他攥着不肯放。   “姻缘线很多,看来平施主,你桃花不少。”   “乱说。”平秋笑道。   “错乱的线太多,说明都是烂桃花,还都是有害的,劝你及时损止,回头是岸。”   “现在回头吗?”平秋故作认真,“可以考虑。”   “我说的是以前,现在呢……”徐修远专注看相,指尖顺着平秋掌心那道印记最深的纹路,由头滑到尾。如同羽毛搔掌心,平秋顿时麻了身体,几乎是倒下来,倚在徐修远身侧。   “一道走到底,不错乱,不分叉,看来是天赐良缘,天生一对,”徐修远的嘴唇微微上翘,“你是遇到贵人了。”   平秋听他明里暗里地表示自己就是那份“天赐良缘”,笑时还有些狡猾的孩子气,一时间啼笑皆非,只觉得他好可爱,于是双手环住他颈项,嘴唇凑近,眼睛也闭上,想吻一吻他可爱的“贵人”。   只是嘴唇刚刚触碰,手机铃声骤响。   平秋顿时惊醒,松开徐修远,心里多少有些求欢不成的羞涩,于是卷着被子躺下。隐隐听到徐修远的声音,谈的内容却听不清。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挂断,平秋又拥着被子坐起身,却发现徐修远脸色不佳,面上毫无笑意。   刹那间,平秋的心一沉。   不安的一夜过去,平秋心头惴惴,总有恶感。而这阵不祥的预兆,在他看到徐修远沉默地收拾背包时,哐当一声,猛砸下来。   平秋笔挺挺地立在房门口,望着徐修远迅速地整理行李,而后弯腰四处张望,似乎在思考是否有东西落下。最后,他拎起背包,走过平秋身前,将放在客厅茶几的备用钥匙放进口袋,回头冲平秋说:“如果回来,我应该会坐凌晨的车。你可能不会在家,钥匙我拿着。”   “你妈妈,伤得严重吗?”尽管心里别扭,但毕竟是徐修远的妈妈,平秋不希望他因为年轻叛逆而终生遗憾。   “不知道。”昨晚的电话里,徐瑞阳只说是一次车祸,但徐向楠当时还在手术室,大概率伤得不轻。   “没关系的,你先回家看看,不要太担心,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平秋走上前,替他拍了拍胸前衣服的折痕,“落地了,记得给我一个电话……如果不方便,发短信,或者给我响两声,我就知道了。不要太着急,一定会没事的。”   “我知道。不早了,你还要上班,”徐修远看眼时间,低头亲了亲平秋,“我走了。”   擦肩而过时,平秋下意识抓了抓徐修远的衣领。他想问你什麽时候回来,后面的安排呢,北京呢,约定作数吗,或者,你会不会像你哥哥那样一去不回呢。   他自私地希望徐修远这时可以留得再久一些,至少给他一个承诺,好让他在之后的时间里不用等得太寂寞、太心惊胆战。但是徐修远始终没有回头,他急匆匆地离开,背影消失在门后。   平秋慢慢坐上沙发,愣愣地出神,似乎仍然没有从一夜间的变故里抽出身来。   忽然听见门响,徐修远快步返回,甚至连鞋都没有换下,他直直走去平秋身前,几乎是将他拽起身,然后捧住他的脸,低头凶而快地咬住他的嘴唇,吻得平秋将近窒息,随即告诉他:“我会回来找你,这次我能找到,下次也可以。准备好你的一切,等着我。”   终于抓住他的衣服,平秋在他说完的瞬间又吻住他。他心急地勾着徐修远的舌头,口齿不清地说:“我等你,我等你,我会等你。”   再收到徐修远的电话是下午两点光景。机构内人满为患,平秋接起电话,匆匆跑去后门墙边,听他在电话那头简单复述徐向楠的病情:夜里两车追尾,她的右腿卡进驾驶座,导致轻微骨折,失血过多,外加脑震荡,其余倒都是外伤。   平秋听闻猛松口气,安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在上班?”徐修远问。   “嗯,还有些工作没有交接完,总要处理的。”   “今天不是晚班吧,你晚上回家……”   话说一半,徐修远声音渐远,平秋正疑问,就听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在和谁打电话?”   是徐瑞阳。   挂断电话,徐修远转过身。   徐瑞阳满身风尘仆仆,领带歪斜,外套还挽在臂间,显然是忙碌了一整夜,没有时间休息。他皱着眉头,看向靠在墙边,不知道在和谁通话的弟弟,重复问道:“谁的电话?”   “和你有关吗?”徐修远走近,“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看徐修远几天不见,脾气似乎又见长,徐瑞阳最看不得他这副态度,于是一把钳住他肩膀,却被徐修远迅速抬起的胳膊一挡,胳膊相撞,徐瑞阳感到一阵轻微的麻意。   他大胆猜道:“你谈恋爱了?”   徐修远直盯着他,忽然笑了笑:“你猜。”   “我不管你谈的是男的还是女的,进去这道门,你还是做你以前那副样子,能装多乖装多乖,我没心情帮你挡第二次。”说完,徐瑞阳按下门把手。   “我早就说过,我和你不一样,”徐修远仿佛意有所指,“我一直都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麽,所以我能得到你得不到的,永远都是。”   听闻,徐瑞阳转过头,仿佛睨着他,冷笑一声说:“最好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到虐的阶段,目前两位依然在很努力地谈恋爱(x 第二十二章   后来的几天,平秋真正体验到什麽是度日如年。   因为清楚徐修远家里的情况,他本身对徐向楠夫妇也依然抱有惧怕心理,是以他不敢随意联系徐修远,通常都是徐修远从医院那边抽了身,有空时主动联系他。而他们谈论的内容,有时是平秋听徐修远短暂地解释母亲病情,有时是徐修远听平秋聊聊工作这边的困难。   幸运的是平秋的同事都友善,工作交接很顺利,就等着时间一到,他功成身退。唯一有些棘手的是出租房的问题,房东不大愿意通融,加上另一处租房也没有解决,叫平秋感到些许头疼。   徐修远则说不用他操心租房,到时他会安排平秋住他朋友在北京的出租公寓,离他学校很近,他和他朋友已经提前说定,只用平秋人去就好。平秋嗯嗯啊啊地答应,其实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他嘲笑自己身为徐修远兄长兼男友,难得大胆一次冲破当下枯燥的生活,看似冲劲十足,到头来还是要徐修远为他打点好一切。   至于徐修远这边,也远没有那样轻松。原本按照徐修远的说法,他预备在家待到八月中下旬,如果顺利,他会先去平秋那里,两人到时一道出发北上。但从他的只言片语当中,平秋猜测,他遇上了障碍,大概是父母对他自作主张的一切感到极其不满。   事实上也差不离。徐修远这趟回家,表面上是毕业旅行被打断,实际人人心知肚明:他这是偷跑被硬招回来了。   父母当然勃然大怒,尤其徐向楠,说他大半个暑假见不着人影,高考志愿这麽重要的决定全凭他意见,他眼里还有父母没有,如果没有,他何必这时候还要虚情假意地回来伺候,翅膀硬了往外飞,飞得再远也无所谓,再返回就是丢人现眼。   徐向楠幼时家境贫寒,父母农民出身,底下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弟小妹,因此她早早辍学,在县城的工厂车间做女工。后来认识方海昌,小夫妻过了好一段苦日子,背过洋灰袋子,摆过水果摊,后来借钱租店卖化肥,再后来开办私人制衣厂,手头才渐渐有些积蓄。   大儿子徐瑞阳是夫妻俩二十多岁的年纪,积极备孕来的,家里人捧得珍贵,奈何孩子被宠坏,对念书得过且过,倒是天天爬树掏鸟窝,像只皮猴子。于是那点希望又自然而然地寄托去第二个因为意外怀孕得来的小儿子。   那些徐修远对平秋卖过的乖真真假假,早不可考证,但他说自己出生前,徐向楠已经得知方海昌对婚姻不忠的事却一点不假。   方海昌是有心维护家庭的,毕竟他表面是工厂老板,但话语权始终在妻子徐向楠手里。何况徐向楠婚后为了赶时髦,特意学其他新女性给他立了张“财产协议”,一旦被她发现他有任何不轨行为,两人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徐向楠,大儿子徐瑞阳轮到的只有工厂每年收入的百分之五。   方海昌恨发妻精明又贪婪,但彼时他重心放在家庭,对这张协议只有嗤之以鼻,甚至认为是徐向楠大惊小怪,因此把名签得很快以表忠心,直到在外闻了野花才后悔,一次被捉奸在床,他当着儿子和老母的面,满脸眼泪鼻涕地朝徐向楠下跪求情。   当时徐向楠已经知道自己肚里怀了徐修远,加上方海昌的老母亲也在一边拭泪哀求,她虽不信偷吃过的男人就会缝了嘴,但也不想做得太难看,于是狮子大开口地要方海昌把房子也转到她名下,这才作罢。   由此可见,徐向楠绝非等闲。   与她做母子,徐修远对她既爱又恨,既钦佩又提防。放在幼时,如果徐向楠把脸一沉,徐修远准是要心惊肉跳一整天,生怕是哪里惹得她不畅快,换来一阵毒打。只是他毕竟已经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孩童,他的脾性遗传自徐向楠,犟而硬,胆大且贪婪,已经咬到嘴的猎物,绝不可能就此放开。   徐向楠则恨他挑战自己作为母亲的权威,哪怕认可他填报的高考志愿,到了嘴边,还是要冷嘲他小孩充大人,翅膀硬了胡乱飞,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用弹弓打中翅膀狠狠跌落。   奈何木已成舟,看徐修远又是一副任凭她打骂的乖囝模样,徐向楠更多的恶言只能卡在嘴边,蹦也蹦不出半个,最后恨声道:“什麽时候开学?”   “九月中。”徐修远答。   “钱要不要交?要谁交?你既然那麽厉害,以后所有学费和生活费全都你自己去挣,自己去交,你妈我还能管你什麽?给你当提款机,要钱的时候提我一下,我大把钱转给你,谁知道你能用到哪里去!”   徐修远微微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地继续削苹果。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道,他面色不改,刀工很稳。   发泄完一通,没听徐修远反驳回嘴,徐向楠心里的火反而消去不少。不比哥哥徐瑞阳,徐修远向来是听话乖巧的那个,自幼成绩优异,性格沉稳,为她减轻不少负担。作为回报,她也愿意给他更多一些的奖励。   “拿着,里面五万块钱,交了学费,剩下的当你生活费,”徐向楠说,“大城市不比我们这里,到处都要用钱,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没去过,给你多点,平常省着花……拿着!”   “我不用,”徐修远不接,继续削苹果,“我自己有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装什麽阔。”   “我不用家里的钱,我会自己赚。”   “拿着!”徐向楠恼了,银行卡直接甩下地,卡在徐修远脸侧划了一道,叫他手一歪,苹果皮断了。   徐修远默不作声,将掉在脚边的果皮捡起丢进垃圾桶,抬头看见徐向楠裹着半张脸的纱布,一条腿还吊着,他不愿再惹她生气,只好再捡起银行卡,塞进口袋。   “你当你成年,以后就不用我管了?”徐向楠满肚子的火气,就等着小儿子回来了,指着他的额头狠狠地骂上一通,“别说你刚毕业,还要念大学,你就是大学都毕业了,工作了,照样还是要我养你!不然你哪来的钱创业,谁给你本钱,都是你妈我两手捧给你的!刚学会走路,倒是想着跑了,你两条腿能跑到哪里去,照样还不是要我供着你!”   “谢谢妈。”徐修远识趣地不在这时候回嘴,更别说回嘴也没用,他宁愿在徐向楠面前继续当一个乖小孩,至少得比徐瑞阳听话得多,这是他向来的生存之道。   自始至终没有插过话,徐瑞阳站在病房的窗边旁观这对母子,冷眼瞧着徐修远故作文静地在母亲膝前尽孝,实际心里嘲笑他从小到大都在装模作样,比如在亲戚面前会乖乖地叔伯阿姨好,背地里却会在给人家的茶杯里放一些过期的烂茶叶。   一次被徐瑞阳抓包,徐修远正举着烧水壶给杯子里倒热水。徐瑞阳没有阻止他,理由是他也厌恨那些无事不登门,有事攀关系的好亲戚,还在徐修远端着盘子走过时,凑在他耳边说:变色龙。   那时徐瑞阳念初中,学的课本里有篇俄国作家写的文章。即使他从没有认真听过课,但他知道什麽是变色龙。因此他那时就想:徐修远就是变色龙,有时候很乖,有时候又很不乖,见风使舵,曲意逢迎,虚伪得让人讨厌。   徐瑞阳终于出声:“给你钱,你还扮阔不拿?谁会嫌钱多,难道说你手里的钱,现在都能抵上家里赚的了?”   “有你什麽事,”没等徐修远张嘴,徐向楠扭头训道,“早和你说快回去,你有时间耗在我这,不如去看看严华,你做人丈夫的,能不能上点心?”   徐修远状似无意道:“嫂子快生了吧,下个月预产期?”   “下个月十来号,前后几天都危险,”徐向楠皱眉道,“她搬回娘家住都多久了,你看你哥,一个礼拜能去看一次吗?人家爸妈都要说是不是我们家苛待他们宝贝闺女了,也就你哥,和没事人一样,天天忙工作,就是不着家。”   “那确实要看得紧一点,万一出差错呢。”   “听到没有,你弟弟都比你清楚。你老婆受苦受难十个月,你倒是轻松了这十个月,说起来这个孩子好像不是你的似的,你当丈夫、当爸的就这麽不上心?”徐向楠冷嘲,“果然儿子随爹,都是坏种,都没良心。”   慢慢将苹果底部剩余的果皮刮净,徐修远脸上浮现出不大明显的笑意。余光瞥见徐瑞阳的皮鞋走近,踢踏两下,站定在他身侧。   徐修远岿然不动,忽然一片阴影罩下,是徐瑞阳弯下腰,伸手穿过他头顶,在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行,我听您的话,现在就上她家陪老婆孩子。”   脚步声渐远,徐修远将那颗削得圆滚滚的苹果递给徐向楠,她摇头不要,于是他自己咬了一口。   要下第二口的时候,开门声响了。徐瑞阳还没有离开,反而回头提醒道:“妈,我给你说的话,你之前总不信,现在徐修远就在你跟前,你可以自己问问。”   和房东太太约的是傍晚时间,地点在家。平秋早早下班,在家等着,直到对方到点登门。   房东太太是个很时髦的小老太,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臂弯挎着只小洋包,在出租房里来来回回兜了两圈,似乎要确定她这位租客究竟是不是把房子哪里弄出了问题,这才急着要退房逃跑。   不过最后也没怎麽看出错来,她疑虑渐消。又看平秋仪表堂堂的,之前无论两人在电话里有多麽谈不拢,他都只是温和地说抱歉,再三地解释他退租是个人原因,想着年轻人出来打拼不容易,何况她也不差这一点钱,便终于松口,还了平秋三个月的房租。   虽说三个月房租于她不算多少钱,对平秋却十分难得。他确认过目前手头的积蓄,每进一笔账,心里就多一分底气,而每每想到他是将和徐修远去共同创造新生活的,这点底气又逐渐化作甜意。   心里越甜,平秋就越想徐修远,但他不敢给他电话,更不敢在电话里问他预备什麽时候回来,一是怕给他添乱,二是只要一想到徐修远在家,他接电话时,身前也许就站着他们徐家某一个长辈或是徐瑞阳,平秋都会感到无地自容。   说来也奇怪,人恐怕都是害怕落单的。明明在徐修远之前,甚至在路洋之前,平秋也挨过孤独和寂寞,可他贪心,一旦尝过甜头,就不愿再回到独自一人的时候。   没有比这时候更确定了,平秋心想,他思念徐修远。   这夜,方海昌白天没有露过面,倒是晚上跑来说要陪床,赶走徐修远,还特意让在附近的徐瑞阳过来接他回家。   临走前,徐修远和徐向楠告别,徐向楠却一直把头偏着,冷着脸当是看不见他。方海昌想劝她,反被用力一推。妻子面孔一板,方海昌也不敢造次,只好催促徐修远快走。   徐向楠入住的是林县唯一的一所中外合办的医院,附近环境幽静。夜里凉风习习,徐修远在住院部门口等车,一边翻看着以前和平秋的聊天记录。   这两年徐瑞阳创业还算成功,太太曹严华更是家境殷实,虽说两人是闪恋闪婚,但随着曹严华怀孕,原本不看好这对新人夫妻的徐向楠也慢慢松了口。至于徐向楠当初不同意两人结婚的原因,不过是她看曹严华不顺眼,认为这位新儿媳脾气太刁钻,不利于她把控。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新人婚后,曹严华和徐向楠这对婆媳屡起争执。闹得最严重的一次,曹严华甚至当着徐向楠的面摔了东西。   那约莫是去年下半年的事。当时周末,徐修远放假在家,正躺在床上翻看平秋朋友圈的时候,听见楼下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曹严华的尖叫声。匆忙出门一看,他只望见曹严华大步离开的背影。留下徐向楠捂着心口恨声骂她不孝,旁边还站着一个徐瑞阳,正无所事事地拨着沙发扶手边垂落的流苏,安慰的只有一句:我和她本来就没感情,不是你要我娶的吗?   于是自那时候起,徐修远知道,徐瑞阳或许低过头,但还没有到跪在徐向楠跟前的地步——这也说明,他不能再等了。   不过也奇怪,曹严华和徐向楠的关系是水火不容,看她对丈夫和公公的态度也不算友好,倒是对小叔子徐修远还算礼貌。   白色轿车停在眼前,副驾驶座降下车窗,曹严华露面冲他一笑:“上车吧,后面。”   徐修远喊她一声嫂子,开门上后座,心里想着不过一个月,徐瑞阳又换了辆新车。   “这个月我住我家,不清楚你家什麽情况,”曹严华在后视镜里看着徐修远,“你这几天都不在家啊,去哪儿了?你妈不得气疯了。”   “旅游。”   “兴致不错啊,去哪儿旅游了?”   “随便去的,想去哪儿去哪儿。”   “你妈舍得给你钱?”曹严华转头看他,“好像是晒黑了点,脸也瘦了。你脖子怎麽了,那麽大一块红印?”   “不小心烫的。”   “这还能不小心,除非你是故意把头伸过去让人家浇了吧。”   “是我妈。”   曹严华一愣,随即大笑:“我就知道是她。你们兄弟俩可别怪我嘴毒,你们那亲妈,可能真有点疯,还不是那种精神病的疯,她就是控制欲啊,什麽东西都要握在手里才安心,丈夫、财产,还有你们两兄弟。我早就说过,有这种妈,能跑就跑吧。”   “往后靠,”徐瑞阳突然皱眉道,“挡着后视镜了。”   “爱信不信。”曹严华闲适地往后一靠,低头玩会儿手机,又从夹层里取出些小零食递给徐修远。   徐修远道谢,慢慢剥了一粒牛轧糖放进嘴里——太黏牙。   早年间,林县东区开发房地产,徐向楠正好手里有笔小钱,她不顾方海昌阻拦,玩票似的入了一手,谁承想赚了一大笔,外加两套公寓。   其中一套她当婚房,过户给了徐瑞阳和曹严华,另外一套留着家里人住。而乡下的老房子,现在已经当作工厂仓库,徐修远的房间更是被当作放工具的杂物房,其中有很多幼年的东西,他来不及收拾,一并被徐向楠丢进角落,再也找不见。   不过那套婚房,徐瑞阳和曹严华只在婚后的第一个月,交差似的住了那麽几天。之后的大多数时间,徐瑞阳都以工作为借口住在工作室,更别说曹严华,她手里有几套房子能收租,更不愁没地方住。   夫妻两一道出入的时间少之又少,徐向楠甚至怀疑他们在做戏,夫妻的样子没有,依然各过各。因此在听说曹严华有孕时,徐向楠第一反应是疑心她肚子里的娃娃究竟是不是徐瑞阳的。   对此徐瑞阳倒是态度明确,一再地重复这是曹严华的孩子,是他和曹严华的孩子——至少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   之后,孩子更是成了曹严华不着家的理由,她大把时间都住在外头,有亲妈照顾,更轮不到徐向楠这个不对付的婆婆上心。婆媳俩的关系更是难缠。   到家后,徐修远下车,曹严华叫住他,递给他一罐香水,说是朋友店里刚进的货,很适合年轻男生。她今天刚拿到手,还没用过,顺手送他当礼物了。   徐修远没有拒绝。伸手接过的时候,他看到曹严华凸起的肚皮,鼓囊囊的一大块,好像身上长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瘤。   轿车掉头,徐瑞阳送曹严华回家。一路上没人说话,他瞥了眼专注玩手机的太太,问她:“我好像都没问过,你和徐修远关系很不错?”   “是啊,我挺喜欢你这个弟弟的。”曹严华敷衍道。   “哪种喜欢?”   “你猜。”   “我一直以为你特别讨厌我们家。”   “是很讨厌,”曹严华看他一眼,“因为你们全家都是神经病,也就你这个弟弟脑子正常。”   “是吗?”徐瑞阳一笑,“那不就说明,他其实是最不正常的那个?”   “你想说什麽?”   “没什麽想说的……孩子生下来,你打算怎麽办?”   “你放心,赖不着你。我妈什麽都打点好了,我们直接带着孩子出国,到时离婚协议会传给你,不会耽误你一分钟。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自由了,你爱干什麽就干什麽。”   “我无所谓。”   “你当然无所谓了,”曹严华笑说,“本来孩子就不是你的。”   又是一次噩梦惊醒,平秋打个喷嚏,摸摸胳膊,有些冰凉。他下床将随风飘拂的窗帘尽数捋去一边,把窗户更打开些,伸手往外一探,没有感到水滴,看来雨停了。   拂晓时间,天际微有一丝光亮。叫凉风一吹,平秋迷糊的睡意渐退,他望着外头发了会儿呆,终于将窗关实,去厨房倒了杯水,看眼手机,居然有通徐修远的未接电话。   都怪昨晚睡得太早,手机关静音,恰好错过电话。平秋心焦极了,想要回拨,又想现在时间太早,徐修远恐怕还在梦乡,不禁又是急迫又是紧张,还原地打起转来。   趴在沙发上看会儿电影,打个瞌睡,再醒来是上午七点半。平秋忙起身擦擦眼睛,但还是不敢直接打电话,先发条信息给徐修远,问他昨晚为什麽打电话,是不是有事,等他回电。   洗漱时听见铃声响,平秋正一边刷牙,一边无聊地以一根手指弹着徐修远的洗漱杯玩。闻声他赶忙跑去客厅,一看果然是徐修远的电话。   “你起床了?”徐修远说话有鼻音,大概是刚睡醒。   “刚起。”   “现在就上班?”   “再过会儿,这两天我都去得不是很早,学校也不忙,其实没什麽事做。”   “要我回来陪你?”徐修远懒洋洋地说,“我想回,回不了。”   “……你妈妈呢,身体好多了吗?”   “看起来没大碍,反正照样能骂我打我。”   “不要这麽说,”平秋笑笑,“你昨晚十二点多给我打的电话,你那时候还没睡吗?这几天是不是都睡得很晚?家里很忙吗?”   “没有,睡到一半,做梦梦到你了,所以给你打电话。”   “……”   “为什麽不说话?”   平秋手指头抠着裤缝,欲言又止的:“我大后天的飞机,可能要先过去看看工作情况,他们定的面试时间,不能改动,所以……”   “我知道,我没反悔,”徐修远说,“你只要等着我。”   安抚平秋的话向来不用打草稿,但徐修远心知肚明,要想在目前这种情况,在徐向楠的眼皮子底下偷溜走,显然是异想天开。没有办法,他只能沉住气。   除此之外,方海昌还惦记着小儿子的大学宴,亲戚和老师的名额都列在表上,递给徐向楠看,却遭她冷嘲热讽,还是当着儿子的面。   方海昌面上挂不住,但仍想挽回这段夫妻关系,因此低眉顺眼的:“瑞阳念大学的时候办了酒,这次不办,你让修远怎麽想?”   “你少给我提那次!”徐向楠恶声打断,倒让徐修远眉头一跳。   每每想到当年是她上赶着给徐瑞阳办大学宴,也是她主动找了徐瑞阳最好的“朋友”平秋上台,把他当作家里的第五口人,又是亲昵地拉着他拍照,又是嘱咐他和徐瑞阳往后上了大学也要记得常联系,互帮互助——每每想到这些,徐向楠怄得心肝都能吐出来。   她永远无法回忆那年夏天,她拉开门,看到的却是两具赤裸裸的身体。她的亲儿子和一个男生叠着身体躺在床上,甚至那个男生还是她最喜欢、最关照的小辈。   假如不是方海昌拦着,徐向楠举在手里的烟灰缸就会直接落在徐瑞阳和平秋的脑袋上。她忍住怒气,让方海昌把人赶走,老远还能听见方海昌的叫骂声,而她直直盯着床上的徐瑞阳,半天才能发出声笑来,说他真厉害,真不得了,然后一个巴掌落下去,徐瑞阳一头磕在床头柜,响声惊动旁人。她回头一看,斥责着闻声而来的小儿子,让他滚开,少学些有的没的。   思及此,徐向楠又是一阵犯怄。   大学宴办不办,不仅徐向楠不主张,作为主角的徐修远也不打算浪费。他说:“我打算提前去学校,熟悉熟悉环境,有认识的师兄可以帮忙。”   徐向楠却知道他开学得是九月份了,所以不同意他早走。   徐修远道:“我和孙祺说好了,我们会一起出发。他学校八月底开学,没几天了。”   “孙祺他妈妈说会送他。”   “是吗?”徐修远装不知情,“但是我昨天和他联系,他说要我也早点出发,和他一起去。”   徐向楠将信将疑,直接拨通孙祺妈妈电话。确认过消息不假,电话那边还有孙祺插话,喊徐向楠阿姨好,又问徐修远是不是也在。   “在,你要和他说话?”徐向楠将手机递给徐修远。   “喂,找我说什麽?”徐修远语气异常镇定。   “你等会儿……徐修远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昨天晚上还说给我时间考虑考虑,我刚和我妈打商量呢,她开始还不同意,觉得我就是拿你当幌子,偷跑出去玩,结果你一个电话打过来,她是信了,我倒是被你赶鸭子上架,非得这几天就走了?”孙祺似乎找了个空地,说话有回音,“我都怀疑上辈子我肯定把你给害死了,这辈子才跟你做兄弟,当牛做马来偿还。”   “是啊,我刚和我妈说,你想早点去学校,让我陪你去,”徐修远面色不改,还抬头冲满脸狐疑的徐向楠解释道,“孙祺求我快点,能早一天是一天。”   “……”   “后天是不是太急了,能不能再往后延几天?”   “……”   “那好吧,那就三十号吧,正好留几天时间给我收拾东西,大物件就不用拿了,直接邮过去,”徐修远自导自演着,“我知道你心急,但是也不用那麽心急吧……行,我知道了,那我们到时直接机场见。挂了。”   他利索挂断电话,徒留孙祺茫茫然盯着手机屏幕看,好似难以消化徐修远刚才那通自导自演。半晌,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不由得狠狠踹了记墙角,真恨不得把徐修远从电话那头拎过来狠狠一通撕扯。   有孙祺做“担保”,徐修远顺利通过徐向楠那关。约定的当天,上午出发去机场,下午的航班直飞北京。   徐修远和孙祺是初高中同学,初中三年加高中前两年同班,升高三后,徐修远被调进理科实验班,两人隔班,但是关系很铁。   孙祺其人,其貌不扬,但身材高大,为人爽朗。不如徐瑞阳当年的朋友平秋,总是很腼腆,容易羞臊,徐向楠原本担心徐修远会跟着走他哥老路的顾虑彻底打消,甚至会鼓励徐修远多和孙祺联系。   两家父母送走孩子,目送他们过关,依依不舍。   孙祺走出很远回头看,还能隐约看见他妈那件鹅黄色的长裙。进入机舱坐定,他问徐修远:“你那麽急着走,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藏了人了?”   徐修远放松后颈,闭上眼:“随你怎麽说。”   “你说你一放假,人就跑得无影无踪,班里散伙饭你不来,同学老师在网上找你,也联系不到。你有那麽忙吗?国家总理啊,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有什麽好联系的,根本没有价值,对我也没有好处。”   “大家都是同学,以后说不定还要见面呢。”   “我只争取我想争取的,其他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说着,徐修远索性睁了眼,按亮手机看消息,还用手挡了挡,防止孙祺偷看。   “我就知道,你肯定谈恋爱了,”孙祺把眼一瞪,“看你这动作,看你那表情,谈恋爱就这表情!你还瞒我,还拿我挡枪口,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徐修远,我这个暑假为了给你圆谎,别说出去玩了,我连家都不敢回,还不敢跟我爸妈要钱,你倒好,偷跑了这麽几天,原来去谈恋爱了……谁啊,给我看看,谁啊!”   徐修远被他抓着胳膊左摇右晃,脸上带笑,又把手机高举过下巴,就是不给孙祺看。   “总不可能是我们学校女同学吧,也不没见你和谁走近过,”孙祺非要凑过去,“那就是外面艳遇上的?你可真行,徐修远,就你最行,谈个恋爱还不给我说,当不当我是兄弟啊。”   “不当。”   “我靠,”孙祺半是生气半是好笑,“我知道了,你这次拿我当借口早去学校,是不是就和她约好了?你们学校离开学还有半个月呢。”   “不是,”徐修远说,“我们约好了,过去同居。”   “……”孙祺目瞪口呆。好半天,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又憋出一句:“记得做好措施。”   徐修远一愣,顿时大笑。   虽然确定每天都有联系,但毕竟不如面对面的交流,加上平秋先行北上,这些天忙着处理入职和租房等一系列事情,同时徐修远又被徐向楠和方海昌拖去见一些亲戚朋友,他没法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联系平秋,两人对话更少。   上机前,徐修远提前把航班信息传给平秋,得到他百忙之中抽空回的一句“知道了”,徐修远心里不大满意,也不确定平秋的意思究竟是来接机,还是不来。   因而当下了机,抢先孙祺一步过了接机口,在人群中一眼锁定平秋的瞬间,徐修远那颗心终于落了地。   平秋提着一袋热乎乎的菱角,正踮着脚往鱼贯而出的乘客堆里张望。忽而眼神一凝,他的表情骤然绷紧,甚至嘴角也抖了抖,双脚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一不小心撞着金属杆,引得周边接机的路人都来看。他两颊通红的,将金属杆重新摆正,再抬头一看,徐修远站在原地,身形挺拔,正冲着他笑。   “哎呦,你就不能等等我,我行李那麽多,拿都拿不下,”孙祺絮絮叨叨地跟上来,见徐修远站着不动,误以为他在等自己,于是催促道,“赶紧的赶紧的,我先跑学校去了。你走不走?”   “我送你上车。”徐修远还不至于丢下朋友就跑,但平秋就在眼前,他也没有多余的闲心陪孙祺去学校。   以口型对平秋无声地说句“等我”,得平秋点头,徐修远帮孙祺叫了出租车,又帮他将行李提上后备箱,然后用力关上车门,弯腰对他挥手说再见。   看着出租车车尾逐渐远去,徐修远突然回头狂奔。   “平秋!”   正茫然地四处徘徊,平秋闻言立刻回头,眼里看的是徐修远朝他跑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迎,双臂张开,快走变成小跑,直到被徐修远抱了个满怀。   平秋目前住的是距离辅导班不过四站地铁的单身公寓。地方是一位同事介绍的,那时平秋正愁推阻不了徐修远的建议,其他出租屋的房租又贵得离谱,一听这间公寓离单位近,房价稍高但也能承受,他几乎没有多犹豫,很快敲定。   不过公寓的问题也明显,比方说地处偏僻,别说距离市中心,就是离徐修远的学校也差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其次,租户鱼龙混杂,尤其一楼二楼,有许多是群租房,不少是附近开发区的工人,而且公寓隔音不大好,住着总能听见隔壁的动静。   幸运的是平秋住的这栋楼,一楼没有租户,倒是开着小卖铺和水果店,环境相对会安静一些。   刚取钥匙开门,平秋还没来得及把灯打开,后背忽然被人一推,他踉跄几步,仰面跌进沙发。紧接着,徐修远双腿分开跪在他两边腰侧,只是凑在平秋脖间轻轻一嗅,嘴唇也跟着落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梦里梦见自己挂在悬崖边,被不知道从哪儿伸来的藤蔓勒在脖子,临近窒息时,平秋挣扎醒来,摸到颈间果然被缠着,不过缠的是徐修远的胳膊。   出租屋里陈设简单,客厅最占地方的也就一张双人沙发,而他们以前胸贴后背的姿势窝在上头,平秋半个身体压在徐修远胸前,双手双脚也被死死束缚,叫他仿佛成了一只被裹缠的蛹。   大概路途疲惫,徐修远睡得很沉,平秋轻轻推他没有反应,哪怕是从他怀里挣出来这麽大的动作都没能将他吵醒。   地上散落一堆衣物,徐修远的行李箱也侧翻在地。平秋用皱巴的短t挡在腹前,单腿跳着去捡内裤,见不能穿了,又往房里跳,翻条新的换上。   他坐在床边为自己抽筋的右小腿按摩,桌边有面巴掌大的小镜子,他对着镜子翻翻胳膊和腰背,发现都是徐修远咬的牙印和嘬的唇痕。   可能是年轻冲动,做事没有轻重,徐修远在床上是很霸道的。有时平秋都难以忍受他的暴力性爱,奈何又逃不开,只能一边喊疼讨饶,一边被徐修远按着鞭挞。   通常情况下,徐修远并不会因为平秋的求饶就放过他。他或许是享受着平秋的逆来顺受,因为平秋发现,一旦自己喊痛喊得越激烈,或是啜泣着喊他停手的时候,徐修远反而会越发的用力,骑他颠他,或是掰过他的脸来吻他咬他。有两回平秋险些被他折磨到岔气,高潮时翻起白眼,口水直流,甚至四肢抽搐。因此,平秋根本不怀疑,假设徐修远的两排牙齿再锋利些,自己可能真会被他狠狠咬下口肉来。   想起衣服落在客厅,平秋光溜溜地出房间,发现沙发上徐修远已经换了睡姿。他胳膊挡在额前,一条腿屈着,呼吸声沉重,偶尔会发出一些不耐的鼻音。   平秋悄悄跪坐在沙发边,从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抽走一件黑汗衫。衣服之前被平秋压着,衣摆沾着水迹。他浑不在意,随手抹一抹,再套去身上。   这是徐修远的短t,没有花哨的印花装饰,只有左胸口的位置印着块英文标志。而且他比平秋高一些,肩也宽,平秋偷穿他的衣服,虽说到不了小孩装大人的夸张程度,但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尤其肩线落在他上臂半截,衣袖蔫蔫地下垂,衣摆刚好遮过平秋的屁股下围。   这些肉麻的举动,平秋只敢趁徐修远不知情的时候偷偷地做。他提起衣领,低下头嗅闻,心想徐修远的衣服总有股他无法形容的香气。他好奇极了,于是爬近,鼻子贴着徐修远微微握起的手掌心细嗅,再顺着手臂慢慢向上,直到闻在他脖间,那股香气终于稍稍显得浓烈一些。   仿佛终于找见源头,平秋很上瘾,不住地抽动鼻子,像在吞吃徐修远身上那股不知名的气味。   小憩醒来,时间将近傍晚。徐修远从沙发坐起身,两手抹把脸,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平秋,喊一声,倒是房里传来回应。   “你叫我吗?”平秋手里握着把螺丝刀,探出头来问他做什麽。   “都快六点了,你怎麽不叫醒我。”   “不晚,而且你睡得那麽香,肯定很累了。”   “你在做什麽?”徐修远翻动一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裤,又问,“前面的衣服呢?”   “刚刚在修晒衣服的架子……那些衣服都脏了,我就洗掉了,刚晒着。你要拿走吗?”   “我不走。我住你这儿。”   “学校呢?”   “还没开学。我们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一起过。”   平秋惊喜:“真的?可是你来这里这麽早,提前那麽长时间,你怎麽和家里人说的?你是不是撒谎了?”   “不撒谎,我能过来吗?”徐修远说,“你老是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正义感,不想我撒谎,那我就只能回去了。”   “我哪有,”平秋争辩,“明明我的意思不是那样,你非要曲解。”   “我让你说句真心话。”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句就不是,”徐修远穿戴整齐,接着单腿跪上沙发,冲平秋说,“我提早过来,对其他所有人撒谎,表面上是说想提前熟悉学校环境,背地里其实就是想和你在这里胡搞乱搞。要多久?足足半个月呢,比你预想的时间长多了,所以你特别兴奋,特别感动,还特别想感激我,但是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所以只好骂我两句,好让你不用显得那麽自私,或者说放荡……你看,我都知道。”   平秋目瞪口呆,又或是因为被徐修远以无形的透视镜把自己看了个穿而感到无比的羞耻。他明确自己不应该叫徐修远拿捏得那麽轻易,因此他急切地左右看看,却实在找不见趁手的家伙,最后只能憋出一句:“胡说八道!”   至于效果,显而易见。   徐修远还恶劣地说平秋每回跳脚后的报复,都不过是用柔软的指腹,在对方脸上狠狠地挠了个轻轻的痒。   气愤徐修远乱说话,平秋决定之后的两小时都不给他好脸色看。只是徐修远的脾气实在有些难以捉摸,平秋刚板起脸,下一秒,他又从行李箱夹层里掏出一只红色福袋,倒在手心,是块和田玉,四方圆润的,表面有些轻微的凸起。   徐修远把玉坠上串的红绳解开,绕去平秋背后,为他戴上。   后知后觉他的目的,平秋忙摇头拒绝:“这个太贵重了,你不要给我。”   “是很贵重,”徐修远从后把住他的双肩,不许他乱动,“就是因为贵重,所以才送你。这块玉我从小带到大,你应该见过,说是我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去庙里求的,给大师开过光,能保佑人一生平安健康。”   “既然是为你求的,那麽应该是你戴。”   “比起我自己,我觉得你更容易出事。当是哄我高兴了,你戴着。”   “这种贴身的玉,你不要了,随便送给别人,不吉利的。”   “那你就当它是随便一块,老街上那种几块几十块的东西,我送你、你送我,没什麽讲究吧。”   “这是自欺欺人,”平秋嘟哝,“玉就是玉,还能靠我们一句话就变得不是玉了吗?”   “你说得对,玉就是玉,无论它值多少价,是不是开过光,它就是一块玉,谁都能买,谁都能戴,”徐修远从后环抱住平秋,趁他分神,双手摸进他腰腹,“……封建迷信要不得。”   “别挠,”平秋被徐修远哈痒哈得腰眼发麻,笑着躲避,“你不要乱摸。”   涨红着脸不停地推阻,平秋才把徐修远的一只手从衣摆下推走,紧跟着他的另一只手又摸进来。   平秋怕痒,尤其后腰附近的皮肤更是敏感。偏偏徐修远好似对他全身了如指掌,他刚一碰上,用力揉捏,平秋就像陡然间被碾住死穴,一边扭动着身体,另一边,身体如同不受控制似的抽搐,同时他脑袋往后仰,底下双脚也是一蹬,嘴里还发出一阵短促的抽气声。   徐修远两手勾在平秋后背,看他仰着头,嘴唇微微张开,双眼迷蒙,好似高潮时的失神。   欣赏着平秋的窘态,他内心蓦然间感到一阵奇特的满足。而他能对平秋身体奇异的敏感点那麽熟悉,还得归功于路洋当初拍摄的那些性爱视频。   其中一段,平秋赤裸着身体,脸上戴眼罩,随着路洋的指令,慢慢将双腿岔开,然后跪在床头,撅起后臀。   视频里,路洋只露出一截胳膊,从平秋臀部后方往前伸。而后镜头挪去床头,照得平秋满脸的春意无处遁形。这还不算,路洋弯腰吻他的后背,尤其是中间那节脊梁骨,同时将双手渐渐下移,放在平秋腰眼。紧接着,他趁平秋不备,将大拇指往下用力一按。平秋骤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呻吟,腰猛然下塌,想要抬起双腿缩成一团,又被路洋捞着小腹恢复成跪坐的姿势。平秋乞求着不要,把手指塞进嘴里,试图挡住自己因为情人抚慰而情不自禁发出的那几声呻吟。   “我怕痒,别闹我了,”平秋回过神,浑身各处还窜着一股麻意,他求道,“我真的怕痒,腰更不行,我受不了。别闹我了。”   “这里痒?”徐修远把手放在他后腰。   “别!”不知道他是无意还是有意,平秋立刻吓得一缩,含起胸来。   好似被他夸张的反应逗乐,徐修远狡猾一笑:“那你要不要戴?”   “要,我要的,”平秋飞快地将玉塞进衣领,蹩脚地转移话题道,“我饿了。”   刚迁新居,家里没有饭菜剩余,平秋提议他们出门下馆子。   电梯下楼,平秋自然地倚去徐修远身边,握着他的右手,捏他骨头玩。   下了半截,有其他楼的租户按停电梯。门开的瞬间,平秋下意识放开徐修远,想往旁边让,却被他拉着胳膊一拽,两人反而更加贴近,惹得前方正低头玩手机的陌生租户也抬头看,眼神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定了会儿才移开目光。   门关,电梯继续下行。片刻后,那陌生租户又转头看一眼。平秋和他对上视线,心口噗通一声,条件反射似的冲对方礼貌一笑,却看对方皱一皱眉,很快扭回头。   这个小插曲叫平秋心情蓦然间变得有些糟糕。他恨恨踢着路边石子,直到和徐修远面对面坐在附近的火锅店,还是气冲冲的。   对此,徐修远倒是坦然:“你在意一个陌生人有什麽用,他的看法很重要吗?”   “可是他……”他看的是你。   平秋没有把话说完,但一想到对方当时那种蔑然的眼神,他会油然而生一种负罪感。   “不想看到这种人,你就听我的,租我给你介绍的房子,”徐修远说,“房子是我朋友的,离我学校很近,等明年大二,我会申请在校外住,到时候我们就能每天在一起。你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只是你说的地方离我单位太远了,而且房租肯定会很贵,我负担不起。”   “房租可以再压,我会去谈,至于你说的单位,我本来就不赞同你再做这行。”   “为什麽?”   “你既然不做授课老师,只是做前期引导,和后期帮忙排课,对你本身来说其实根本没有上升空间,也就决定你的工资不会有上升空间,最多一点小风小浪似的浮动。难道你准备一辈子做这行,拿着这麽一点工资?”   “你说的问题,我有想过,”平秋底气不足,和徐修远谈论这些话题让他有些说不出的自卑,“但是我目前只是本科毕业,我之前的单位,那些老师有的是研究生,有的是硕士,更别说现在了,每一个老师的学历都远超过我。再说,给我介绍这份工作的,是我上一个单位的校长,她卖人情给我,我总不能做一点时间就辞职吧。”   谁知徐修远把握错了重点:“你想继续念书?”   平秋一顿,否认道:“没有。”   “但是你的表情说你想,”徐修远强调,“很想。”   “……我是考虑过,要不要继续念书,但是我落下太多了,而且如果继续念书,我还得一边工作,这对我来说很困难。你知道了,我不如你聪明,做不到一心二用,可能到最后,两件事都会搞砸。”   “那就只念书。”   “专心念书,那麽吃喝和住宿呢,还有日常开销,”平秋反问,“想象都美好,但是我没有那麽多钱和精力,来负担可能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一年。”   “我会帮你。”   “你能怎麽帮我,”平秋一笑,“当长腿叔叔资助我吗?”   “为什麽不行?”   “不要开玩笑了。我不要花你的钱,哪有哥哥花弟弟钱的道理,何况你还在念书,都是需要家里人资助你的时候,没理由就要来负担我的生活。我比你年长,还是你男朋友,当然是我来照顾你了。”   “你住在这里,我们只能周末见面。”   “我知道,我会等你的,”平秋安慰道,“就算是周末见面,至少我们一周内都能见一次,平常时间,如果你上课不忙,我也可以过来找你。其实我们离得也不算太远,至少还在一座城市,赶一赶路就能见面了。”   “你真的不考虑住我学校附近?工作可以再找,反正你已经在上个单位辞职,没必要再顾及那个校长,之后也不会再见面……真的不考虑?”   “我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   “但是这和我安排的根本不一样。”徐修远口气很冲。   “计划再完美,我们总要考虑现实情况。如果我辞职,不再做这行,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麽工作,之前我投的简历,也没有多少回复的,”平秋低声道,“你能想到的,我都考虑过了。”   “你真的用心找了?还是只为了还你的人情,根本没有考虑过找我学校附近的工作?你有认真想过我说的话吗,我看是当作耳旁风一听就忘吧。”徐修远内心不快,更为平秋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行动而感到强烈的不耐。   但话一出口,他即刻意识到这样的语气太不符合他向来外示的脾性,显得太过乖戾,更注意到平秋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有些无措。   徐修远霎时心口一沉,快速缓和表情,不给平秋接话的时间,而兀自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太想和你一起了,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可以过任何我们想过的生活。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我很奇怪,为什麽总是在逼你,事实上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懂,我到底是在紧张什麽。   “但是后来我明白了,我会焦躁,是因为我总在怀疑你根本不是自愿和我走的,可能哪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现在只是头脑一热,转头就想回去,我拦不住你,到时候我们会分开……我受不了这样,我连幻想这种可能都会变得很焦虑。我真的受不了。”   听他自言自语似的剖白心迹,平秋原本几分气恼和委屈渐渐消散。他好像踩着热锅,烫得浑身都在膨胀,可他又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多好听的话来:“你要怎麽样才能相信,我是心甘情愿的?”   “把你的心剖出来给我。”徐修远借势下坡,掩饰那份戾气。尽管是心里话,叫他带笑的语气一说,倒像是情人间天真的调情。   果然,平秋上套了。   “那你来剖吧,”他将胸口稍稍一挺,挨上桌沿,一指心口,“就在这儿,我什麽话都藏在这了,你拿走。”   “我真会拿走。”徐修远说。   “拿走吧。”   “我是说真的,你信不信?”   “啊?”   “如果有用,我一定要剖开你的心来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麽,里面装了多少东西,为什麽就不能一次性清理干净,把所有地方都腾给我。”   哪怕脸上带笑,徐修远过分认真的神情依然叫平秋有些心悸。他缓和道:“你这种语气和表情,放在电影里,通常都是变态杀人魔。”   徐修远却一笑:“那也应该是浪漫喜剧,比如说变态杀人魔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他迷茫了,犹豫了,结果对方居然一点都不嫌弃他人格扭曲,甚至认为他这样很有性格,很特别,于是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哪有这样的电影,”平秋笑着反驳,“照你这样的故事逻辑,那个被杀人魔爱上的人,岂不是也是变态了。”   “两个变态谈恋爱,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但是如果这样的电影上映,大概就不能分在‘浪漫喜剧’这一块了吧,人家会怪你虚假宣传的。”   “无所谓了,只要是爱情电影就行。”   闻言,平秋噗呲一笑。   饭过一半,徐修远接到一通电话,听语气,对方应该是他朋友。火锅下得太辣,平秋边吃边擦鼻子,一面还要用纸巾擦一擦满头的热汗。他辣得几乎张不开嘴,甚至有些轻微的耳鸣,连续猛吞两口水才勉强好受些。   突然,徐修远将手机推来,说他想去洗手间,手机先交给平秋,要他帮忙接一个电话,大概是他朋友稍后会回电话过来,平秋到时只用听着对方报的时间地点就好。   平秋忙点头答应,望着徐修远匆匆走远。   没过片刻,手机振动,来电显示是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平秋没多想,接起电话,嗓子辣得沙哑,他咳嗽两声:“喂。”   对方明显一愣,迟疑许久才道:“我找徐修远。”   右眼皮猛地一跳,平秋在意识到对面是徐瑞阳的瞬间,下意识将电话直接挂断。他呆呆望着由亮转黑的手机屏幕,上面映出他一张发红的满是汗珠的脸,鼻侧有道显眼的划痕,可能是刚才用纸巾擦汗时无意中印上的。   他将手机慢慢倒扣在桌面,推回徐修远那头。好在徐修远回来得很快,他刚一落座,手机又响。   这回是没有错的,平秋想,电话那头不是徐瑞阳。   回家路上,徐修远牵着平秋,细心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可问他有什麽心事,平秋却摇摇头,双手挽住他的胳膊,脑袋亲昵地靠在他肩头,很依赖似的,忽然又叹了口气。   “到底怎麽了?”徐修远停步,连带着拽停平秋,“谁惹你不开心?我?”   “没有。”   “那你为什麽总发呆?”   平秋不确定该不该直说:“是刚刚,我接到一通电话,但不是你朋友。电话没有备注,所以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闻言,徐修远立即翻查通话记录。在看到那通通话时间只有短暂几秒的通话时,他的表情由疑惑慢慢转为豁然:“尾号三零四七,是徐瑞阳。这是他另一个号码。”   “哦,是吗?”平秋慢慢地说,“那我没有猜错。”   “你们说话了?说了什麽?”   “没有说上话……我把电话挂了。”   “为什麽?”   “这有什麽为什麽,你让我听的是你朋友的电话,既然不是你朋友,我总不能乱听吧,”平秋明知自己在找借口,“而且我们也没有话说……都过去那麽久了。”   “你还放不下他?”徐修远忽然问。   仿佛被问住了,平秋陡然迟疑,没有立即回答。或许他的迟疑才足够真实,假如他脱口而出一句否认,在徐修远看来,这种反应更是欲盖弥彰。   良久,平秋摇摇头:“我不知道。怎麽算放下呢,过去总是存在的,但是我已经不会再想起他了,这算不算放下?”   “我以为你会逃避我这个问题。”   “不是你教的我,遇事的第一反应不能逃避吗?”平秋抱紧他手臂,两人走在路边的霓虹灯底下,“我应该对你说实话,当初答应你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有很强的负罪感。我毕竟,毕竟和他有过一段关系,你们还是兄弟,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会别扭。”   “然后呢,你克服了?”   “说不上克服吧,就是觉得如果以后都要后悔,不如现在先称一次心意,好过以后会因为‘想做,但没有做成’那麽痛苦。”   “你想做什麽?”   “和你在一起啊。”   徐修远再度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平秋。他久久地凝视,却又不说话。平秋被他望得脸颊升温,伸手一推他小腹,埋怨道:“快点走了。”   “你背我吧,”徐修远被他拖着走,“我小时候你就背我,我现在也要。”   “你那时候好小一个,现在我哪里背得动。快点走了!你不走,我走了。”说完,平秋松开徐修远往前跑。没跑两步,他被徐修远从后勒住腰,双脚一抬,好似在半空画了半个圈。   平秋急忙大叫:“啊!我恐高!”   他们追逐在街头,徐修远大步跑在前头,转过身来倒着走,还冲平秋招手。平秋追得气喘吁吁,笑着扑上去,一把抱住徐修远的肩膀,又被徐修远勾着膝弯一提,平秋尖叫着被他背起,抱着他的脖子,两人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打转嬉笑,脚下是让霓虹灯凝起的身影,缠绵交叠,难分彼此。   夜里,趁平秋伏趴着熟睡,徐修远坐在床头按亮手机。见他被少许光亮惊醒,徐修远俯身压在平秋背后,吻吻他裸露的肩膀,再拍拍后背,平秋揪紧的眉头很快展平。   下了床,徐修远回拨徐瑞阳那通电话。但他接连拨了两遍,对面始终是忙音。他再懒得联系,刚要回房,手机振动。   徐瑞阳似乎很疲倦:“有事说事。”   “为什麽打我电话?”   “问你飞机有没有失事。”   “还好,暂时四肢健全。”   “没事挂了。”   徐修远喊停:“以后如果没事,别打我电话。”   对面稍一停顿,徐瑞阳没有说可否,很快传来挂线的忙音。   后来几天,平秋白天上班,徐修远就在家为他收拾新房。平秋这趟带了不少爱看的书,又在网上定了两张落地书架,回家就见徐修远席地而坐,手里拿着螺丝刀,正在动手组装书架。   虽然说不上娇生惯养,但徐修远在家也很少做苦活。拧几颗螺丝,慢慢发觉手心胀痛,一看,中指和手掌心磨出两颗水泡。平秋心疼,夺走螺丝刀,没组装完的书架推去一边,他从随身带的小医药包里翻出半瓶碘伏,再领着徐修远把双手冲洗干净,又细细擦干,然后对着伤处喷两口。   之后也不肯叫徐修远再帮忙了,平秋戴上手套,拧完剩下的螺丝钉,再把新书架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擦洗一遍,然后拎去阳台边晒一晒。回到屋里,徐修远正半蹲在平秋打开的行李箱旁,从夹层里取出一堆照片。   “要不要挂起来?”他问。   “不要了吧,容易发黄呢,”平秋很舍不得,“到时候我们买两个相框,摆在床头就好了。”   “黄了就再洗一次,底片都在我这。”   “再洗就不一样了。我喜欢这一份,你别弄坏了,”平秋珍惜地将照片收拾整齐,还把他早前就看中的几张摆到最上面,“这张摆床头好不好,我觉得是我把你拍得最好的一张。”   “摆床头?”徐修远弯腰将下巴垫在平秋肩头,“不能摆在你身边,你每天晚上都抱着睡?”   “……你别撒娇。”   隔天,平秋提早和徐修远打过招呼,他们单位晚上团建,结束时间可能会有些晚,他让徐修远不用留门,早点休息。   收到平秋消息那时,徐修远正和老友郑勉见面。说是老友,其实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见过,交流互动都在网上,虽然互相看过照片,也打过一次视频,但面对面倒真是头一回。   好在志同道合的朋友总没有隔阂,两个年轻人相谈甚欢。分别时,郑勉有意留徐修远吃顿晚饭,他比徐修远年长三岁,很有些大哥的豪气。不过徐修远拒绝了,理由是他得去接男朋友下班。   在性向和恋爱这方面,徐修远坦坦荡荡,没有任何掩饰。郑勉初听说他有同性情节时还有些意外。他见过不少同性爱,但徐修远表面看上去却没有一般同性恋者的磁场。不过这些都是他人私事,旁人没有资格评价。   收到平秋传来的地址,距离公寓稍有些距离。徐修远打车过去,恰好赶上他们散场。他在门口找见蹲在角落的平秋,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平秋已经醉得分不清谁是谁,低头就往他怀里栽。   旁边一位挎着腋下包的女老师见状忙拦住他:“你是谁啊,就这麽把人带走了?”   徐修远看她两颊酡红,但眼神还算清明,大概是薄醉,解释道:“我是他弟弟。”   “弟弟?平老师可没说过有人来接他,谁知道你这个弟弟哪儿来窜出来的,身份证给我看看。”   平秋醉得两眼发晕,面前所有人都是重影,而且他酒精上脸,浑身红得像是发了疹。女老师被他吓了一跳,忙后退半步:“平老师,这个人你认识吗?”   平秋扒着徐修远的衣领,脸颊靠在他胸口,点着脑袋说:“认识的,认识的。”   听他说认识,女老师放下戒心,望着他们走远,还奇怪这对兄弟在相貌上居然没有一点相似,但举止亲密,总是关系还不错。   徐修远将平秋一路半拖半抱地带到家,在小区门口碰到一群刚下工的工人,他们有些打着赤膊,身上传来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平秋不知怎麽好像很害怕这群人似的,原本只是勾着徐修远的手臂,这下直接埋进他怀里,身体不住地往后挤,徐修远被他顶得倒退两步。   当是平秋胆小,徐修远没有放在心上,搂着他进电梯,平秋又挂着他的脖子,要他抱着走。可等徐修远真把他抱得双脚离地,他又吃吃地笑不停,就算一头摔进床里,还用两腿勾着徐修远的腰,不许他走。   “亲亲我,”平秋指着嘴唇,“我想你亲亲我。”   徐修远低头亲他一口:“然后呢?”   “再亲亲这里。”把t恤衣领往下拽,平秋露出肩膀,羞涩地说,“好看吗?我好不好看?你喜欢吗?”   吻一吻他的肩头,徐修远又奖励似的啄吻平秋脸颊:“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就是太贵了,那麽小,又那麽贵,”平秋自言自语着,然后摇摇头,“不买了,买不起的,我没有钱。”   “什麽东西?”   “包包啊,那个挂在这里的,”平秋指指自己的肩膀,“好漂亮。”   猜测他说的是女同事背的那款腋下包,但这时再回想,徐修远只记得隐隐约约。他对箱包方面不感兴趣,只依稀记得那包瘪瘪窄窄的,具体样式却是一点都没印象了。   一边将平秋的衣服脱下,徐修远一边哄着他抬手:“你喜欢包,我给你买。”   平秋很快被脱得一丝不挂。他乖顺地由着徐修远指挥,把掉到肩膀后面的玉坠捞到胸口捧着,半晌,才憨憨地笑笑:“笨蛋……我是哥哥,我会多爱你的。”   作者有话说:   恋爱谈腻了,幸福快乐那么久也够了,我宣布,立刻开始狗血虐恋(bushi 第二十四章   入职前两周,平秋每天忙得团团转,睡前习惯性做起一天总结,又总会茫然自己一天天的究竟在忙些什麽。或许是水土不服,加上他本身慢热,和他同期入职的某位老师这些天在同事间相处得如鱼得水,反观平秋,木讷寡言,不过胜在脾气温柔又有耐心,其他老师虽然会在背地里笑话他“好像有些娘娘腔”,但相比某些会来事的同事,倒是更喜欢和他相处。   这些天,平秋白天当值,一到下班就直奔回家。几天时间,他和徐修远挽着袖子收拾租房,多数布置都按照平秋的喜好来。   徐修远表面听话,但他心里不快,想要平秋照他的安排辞职,住到他学校附近去,平秋也是知道的。不过平秋有自己的想法,都说不能欠人情,因为人情最难还,但他既然已经接受彭悦的心意,总不能突然就反悔,哪怕到时的确会辞职,平秋认为也应该找一个适当的时间,再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而不是像徐修远建议的那样,不顾礼义,想走就走。   但话是这样说,平秋心里对徐修远到底是愧疚。好不容易排到一天休假,再过两天,徐修远就得去学校报道,平秋便提议,他们明天可以一道去四处逛逛。   闻言,徐修远停下敲键盘:“逛逛?去哪儿?”   “都可以,我随你的。你想去哪儿?”   夜里空闲,徐修远盘腿坐在沙发,平秋倚在他身边,正挺着背,抱着他的发顶,给他找刚才在灯光下一闪而逝的一根金发,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没什麽好去的。”徐修远一样兴致缺缺。   “我们都还没一起出去玩过呢,这里景点那麽多,你一个都不想去吗?”平秋说着手一停,“我之前就想说了,你现在变得好宅,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很喜欢到处跑,怎麽长大以后,反而不喜欢动了?”   “我什麽时候到处跑,难道不是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到处跑?”   “那也是到处跑啊,哪像你现在,动都不动。”   徐修远不理他嘟囔埋怨,继续敲打放在腿上的笔电。忽然头皮一疼,脑袋被平秋没轻重地拉着一扯,他嘶的一声,就听平秋兴奋叫道:“找到了!你真的有根金色头发!”   “扯断吧。”   “会不会疼?”这样问,但平秋还是干脆利落地拔掉那根头发,两指小心地捻着,放到手掌心,献宝似的给徐修远看,“你看吧,我没骗你,真的有。”   都是之前平秋给他擦头发的时候找见的,徐修远说没有,平秋非说有,他不服输,给徐修远把头发彻底擦干后,徐修远打他的电脑,平秋就黏在他身边,趴在他肩头,两只眼睛都要挤成一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他发间找到那根金发。   平秋珍惜地两手捧着,徐修远却不以为意,还坏心眼地作势要冲他手心吹气,让平秋躲开了还不放弃,压上去抓他的手。平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从沙发上滚下地,求着徐修远收手,他把掌心展开一看,那根金发居然就顽强地卡在他指缝。   不过话是说定了,他们明天早早出发,到处逛逛。   北京毕竟是首都,平秋身为地道的南方人,头一回和她打照面,心里是好奇又敬畏。他们和寻常游客那样早起出发去看升国旗,然后以故宫为起点,经过北海公园和什刹海,一路走马观花,有时会蹭着一队旅行团听导游讲解,听着听着没了耐心,两人牵着手穿过人群,转弯又去南锣鼓巷。   路上碰到三三两两的大学生从巷口的学院正门拐出来,女学生都相貌清丽,身形高挑,后面跟着另一队男学生。擦肩而过后,平秋还特意转头多看一眼,然后悄悄对徐修远说:“他们都没有你帅。”   不论两人是什麽关系,徐修远的相貌外形在平秋这里向来是满分的。   闲逛半天,夜幕徐徐降临,平秋有些饿了,本来想随便找点吃的糊肚子,但徐修远说他有更好的地方,于是平秋就跟着他在胡同里七拐八绕。   时不时有人摇着铃从后面上来,自行车随着胡同里颠簸的路况登登地响,路边还靠着几辆老旧的共享单车。路有些黑,平秋攀着徐修远的胳膊,和他紧紧握着手。   出了胡同,徐修远带着平秋往西转。不远处是家青年旅舍,青旅对面是家苍蝇小馆,窗口挂着红招牌,写的字却花里胡哨的,平秋没有认清,就听徐修远松口气:“居然还在。”   也是这句话,平秋得知原来他几年前竟然独自来过北京。   “应该是初三吧,我骗我妈说要来北京看一场展览,应该是航天方面的,有宣传单,我说是和其他同学一起去,还有他们家长陪同,当时我妈在和一家包工头吵合同,忙得不得了,没时间管我,所以很快就松了口。”   “你是一个人来的?”平秋吃惊,“你当时才初三啊,也没有怎麽出过远门,怎麽忽然胆子那麽大?路上有没有出意外?”   “如果出了意外,我现在也不可能坐在这里。”   “呸呸呸,别说不吉祥的话,”平秋皱眉,“然后呢,你真的去看展览了?”   “没有,我根本没买票,我拿我妈给我的钱,再加上我存的压岁钱,定了一家青旅,就是对面那家,”徐修远往后一指,“住的是六人间,上下铺,我住的是靠南那张的上铺。”   “你在这儿待了几天?”   “应该是三天吧,还是四天的。”   “为什麽突然这麽做?”平秋好奇问道。   恰好饭馆老板娘端着两盘前菜上来。她是个哑巴,热情地诶诶着,请他们动筷,千万不要客气。平秋向她道谢,她笑着点头,又指指后厨,意思是在加紧做了。   “谢谢,我们自己来就行……没什麽理由,就是想看看你本来想考的大学,到底长什麽样,”徐修远把竹筷递给平秋,“我没和你提过吧,我初三那年成绩一落千丈,上学期的超前批,因为几次小考拉分,录取前三名,我最后没排上,下学期的提前批,我甚至没去考。”   “为什麽?”平秋满脸讶异,“你成绩一向很好的,怎麽会这样?”   “不知道,可能是当时脑子有问题吧,”徐修远自我挖苦,“那段时间,我对念书提不起任何兴趣,就是觉得很无聊,没什麽想做的,还想过干脆去念普高吧,徐瑞阳不就念的普高吗,我总不会比他更差吧。”   “幼稚。”平秋这样点评。   徐修远没有反驳:“是挺幼稚的。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后悔,但是我找不到动力,所以我骗我妈说看展览,我去了你当年想考的那所大学,进不去,管得很严,所以我就沿着学校走了两圈。”   “我想考的大学?其实我念高三,也没有目标。是我们班主任,也就是你的班主任,刘光明,他和我们说如果找不到目标,那就从你每一次考试的排名来估算,往上找,总有适合你的学校。我那时候就想,好吧,那就盯着这所吧,”平秋笑笑,“其实我对它根本不太了解的,不过是想找个努力的目标。”   “是,所以我那次找到了。”徐修远说,“我在青旅的时候,晚上住进来一个男人,样子记不清了,但是很高,背着两个很大的黑色书包,睡在我斜对面。后来白天,他先找我搭话,可能是看我年纪小吧,他说话语气很像哄小孩,问我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说话间,老板娘端着餐盘上桌来,冲平秋笑笑,又朝徐修远示意桌上的饭菜。   徐修远向她点头道谢,继续说:“我说是,他说他也是。”   “他年纪很大吗?”平秋问。   “还好,二十多岁吧。所以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没敢问他。是他自己告诉我的,说他是大学辍学,一个人跑出来。不怕你笑我,我当时很佩服他,我那时候每天想的都是,等我到了他这个年纪,我也一定要做场大的,最好是惊天动地,就做给徐瑞阳和我妈看。”   “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那个人聊天,因为知道我们后面不会有任何交集,所以我没有说半句谎,”徐修远笑了笑,“结果他说我特别蠢,蠢到让人觉得好笑。”   “他这麽说你吗?”   “对啊,所以我听了特别生气,好像被人甩了一耳光。然后他说,他选择大学辍学,是因为他已经念完本科,手头还有一个不错的项目在跟进,而不是像我这样,连初中都还没念完,就想着当超级英雄拯救未来的。你想当英雄,总要先有做英雄的本钱吧,没有武器的军队是攻不下城堡的,更何况只是坐着空想。然后那天晚上,他就带我从青旅楼上下来,在对面的川菜馆,也就是这家,请我吃了顿饭。第二天我就走了。”   “你胆子太大了,万一对方不是好人呢?”平秋有些后怕。   “不知道,当时脑子很乱,根本没想过其他结果。”   “那是因为他,你才选择报来北京?”   “不是,是因为你,”徐修远看着平秋,“我从那个时候就想,我一定要走,走得越远越好,找一个大到离谱的地方,让谁都找不到我。”   “我以为你填报北京,是因为喜欢北京。”   “喜欢?没有,我选择它是因为它够大够远,就这麽简单。”   “那你又怎麽会笃定我一定答应你?”   “我就是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我都知道,”徐修远说,“平秋,我们以后就留在北京。”   平秋没有说话,但在徐修远的注视下,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明天就是徐修远到校报到的日子,家里给他带的大物件已经邮到学校,晚上平秋帮他整理行李箱,夹层里忽然掉出一瓶香水,味道很熟悉,平秋嗅了又嗅,确定是徐修远衣服上长留的香气。   问徐修远,他倒是不以为意:“孙祺有一回把汤洒身上了,他嫌味道太重,拿了香水遮味道,应该是那个时候带上的——孙祺是我朋友,你见过他,小学的时候又黑又瘦那个,他妈妈开服装店的。”   “哦,你那个朋友。”其实记不清了,平秋的交际圈向来很窄,记性也一般,不过随口敷衍着。   “香水的味道很重?”徐修远嗅觉迟钝,“我觉得还好。”   “整个行李箱里都是啊,你怎麽闻不到?”平秋说,“不过这个味道不刺鼻,倒是挺好闻的。”   “我嫂子送的,说是适合年轻人用。她品味向来不错。”   平秋一顿:“既然是别人送给你的,你要好好保存,不能随便乱扔。”   徐修远问:“你也喜欢这个香?巧了,你和她品味倒是出奇的一致。”   敏感的神经告诉平秋,徐修远这句话是意有所指。他也知道自己和徐瑞阳那段过往即使不提,对徐修远来说始终是块疙瘩,可能并不是有意要提起,只是肉里长着根刺,无论有意或无意的触碰,多少都是疼的。   不过徐修远似乎只是习惯性地一提,很快将话题转去别处。   无独有偶。这天半夜,平秋正熟睡,迷蒙间听见响声,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徐修远正接电话,过会儿收线,徐修远看着平秋,一双眼睛在昏黑的夜色下显得明亮而锐利。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平秋问。   徐修远说曹严华生了,是个女儿。   刚清醒时大脑转动迟缓,平秋先是想谁是曹严华?曹严华生了女儿?谁的女儿?   冷静片刻,他陡然清醒:曹严华生产,是个女儿,也就是说徐修远做叔叔了,更是说,徐瑞阳做了爸爸。   从现情人的嘴里听说旧情人的喜讯,对平秋而言这滋味实在有些复杂。可复杂过后,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厌恶,喃喃道:“我们这样的人,能做孩子的父亲吗?”   徐修远身体后靠,倚在床头,双眼却始终盯着平秋:“我不知道,但是你觉得我哥不应该?”   “不然呢?但凡他有些责任心,有些道德感,他就不应该找女生结婚,更别说生孩子,这是欺骗,对他太太不公平,对孩子更不公平。”   “但他还是做了,”徐修远面无表情地说,“木已成舟,他结了婚,生了孩子,算是给了我妈一个交代……我以前总是搞不懂,他怎麽会那麽轻易就答应,原来是这样。”   说着,徐修远音调渐低,平秋更是没听清他后半句话,要他再说一遍,却被徐修远强按着躺倒。   这回的睡姿,徐修远把平秋牢牢扣着,平秋动弹两下,反而被扣得更紧。   “修远,松一松手,”平秋难受地挣扎,“我有点喘不过气。”   “你趴到我身上来,”徐修远说,随即将手伸进平秋的睡裤。   “别弄了,已经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但无论平秋怎麽劝阻,徐修远都不肯放手。他熟练地玩起平秋,平秋逃不了,只能将绯红的脸埋进他颈间,任凭徐修远褪下他的睡裤。   第二天上午,徐修远赴校报道。收到他报平安的消息时,平秋正在仓库整理东西。他将纸箱抵在伸缩梯旁,腾出手来回徐修远一个小熊点头的动图。刚把手机揣进口袋,仓库门忽然被人推开。   女老师踩着高跟鞋进门,咳嗽着挥散满空气的灰尘,抱怨这间仓库恐怕是几百年没人打扫,随即见到平秋靠着伸缩梯,她面露喜色,两手一伸,要平秋帮她取一下架子上那两盒油性笔。   平秋递给她,她看了看他的脸,仿佛在沉思,半天道:“你是今天新来的?”   闻言一愣,平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解释自己已经在这儿工作有小一个月。万幸女老师并没有纠缠,拿着两盒笔,袅袅娜娜地走远,隔了几米还能听见她和其他同事的嬉笑声,更衬得仓库有些阴冷。   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平秋再次爬上伸缩梯,在三层的架子上取下两袋白纸,掸掸灰尘,连着纸箱一道抱出门。   平秋目前在职的补习机构很有规模,针对的学生群体囊括小初高三个阶段,加上新学期开学,这两天有不少学生家长来咨询。平秋忙得焦头烂额,即使到下班时间,微信聊天框和信息栏里还挤满了咨询消息。等到一一回复完,地铁到站,他困得连打哈欠,又给徐修远发了语音,他回听一遍,总觉得自己有些感冒,说话带鼻音,听着好像在撒娇。   过半分钟,徐修远回过消息来,问平秋到没到家。平秋说快了,发现手机电量告急,他不敢浪费,再回一句就将手机锁屏,放进口袋。   今晚下班有些迟,平秋抱着胸口埋头快走。快过公寓正门时,他隐隐发觉有些异常,身后似乎有黑影一路尾随他,看影子估计有三五个人,且背后隐约有笑声,夹着几句带乡音的闲聊,平秋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内心振起警铃。   心跳瞬间提速,平秋不敢回头,掏出手机拨号码,又在发现电量已经掉到最后的百分之一而万分恐惧。他一面念念有词地求着上天,一面又期望徐修远能赶紧接电话,但他刚按下快捷一号键,屏幕刹那转黑。   一颗心顿时掉进冰窟,平秋脚下不由得提速,同时他抖着手将手机贴到耳边,故意装作粗嗓,训斥着电话那头的同伴赶紧下楼来接。   他极力忍住话里颤抖:“车坏了你不去修,大半夜的,天都黑了,还要扛榔头出来,让人看了还以为你抄家伙去教训人!……要去就快点,榔头拿两把,刀也戴着……你下来了?快点,一层楼爬那麽慢,你属乌龟的?”   余光瞥着地上的黑影移动,平秋一步不停,直朝距离最近的杂货铺走去。可是越着急,步子仿佛拖得越重,他几乎就要疾跑起来,身后紧跟着他的那几人似乎也有所预见而加快了脚步。   就在平秋预感对方伸来的手即将摸上他的肩膀时,他已经做好将背包往那人身上甩,接着就往最近的杂货铺狂奔的准备,但背后猛然传来的一声呵斥,叫平秋和那队人纷纷吓在原地。   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平秋喘息急促,两腿走路都发软。他捏紧背包包带,正一正脸色,再一次感激道:“谢谢你,刚才真的谢谢你。”   跟在他身边,和他并行的是位瘦瘦高高的年轻女生。她剪着利落的短发,穿衣风格偏中性,这时脱掉夹克挽在臂弯,露出的上臂还有些肌肉,线条凌厉。   或许正是她模糊的性别迷惑了先前那些醉酒的工人,尤其她当时手里还拖着根钢管,他们被吓退,装作只是酒醉认错人,接着落荒而逃。   女生很安静,一路护送平秋到家,无论平秋怎麽感谢,提出给她下楼买些吃喝,她都只是摇头拒绝,偶尔发出一句短促的“不用”。   平秋正忧愁该怎样回报她,特别她还好人做到底,一路送他到家门口。哪知她突然停步,指着一扇门说:“我到了。”   看一眼她的门牌号,又往前看一眼自己的门牌号,平秋吃惊道:“原来我们住隔壁啊。”   和邻居分别,平秋匆匆回家,背包都来不及丢,他忙跑去倒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大半杯,总算把胸口郁结的闷气给冲散不少。接着他给手机充上电,正想看一眼家里有没有适合的东西当谢礼,忽而听见门响,平秋心口一跳,贴上猫眼一眼,原来是新邻居。   见门开,邻居将手里的纸袋一提,挡在脸前,干巴巴地邀请道:“你要吃牛肉干吗?”   安排邻居坐在沙发,平秋自己坐在另一边的折叠椅。他低头嚼口牛肉干,明明嚼得腮帮子疼,表面还要装作享受,笑着夸道:“很好吃,谢谢你。”   邻居问:“那是你男朋友?”   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是挂在客厅满墙的照片,正中一张是他们前些天出游时请其他旅客帮忙拍的双人照,徐修远立在平秋右手边,挺拔俊朗,笑容清爽。   平秋点一点头:“是。”   “我见过他,”邻居说,“我见过你们一起出门,他拎着行李箱。”   “是前两天吧?他上学去了,大学,要住宿舍。”   “哦。”   “……我叫平秋,平衡的平,秋天的秋。你呢?”   “储缇微,储藏的储,香缇的缇,稍微的微。”   平秋默念一遍,笑起来:“很好听的名字,就是稍微有些难写吧?”   谁想储缇微表情骤然凝固,整张脸不怒而威,她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平秋看。平秋被她盯得心慌,手里的牛肉干也不敢吃了。两人无声对视,直到储缇微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她是很英气的面相,笑也有笑的独特。而且她一笑就不停,引得平秋也笑,却不知道为什麽要笑,于是问:“怎麽了,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储缇微摇头:“就是觉得你很好笑。”   “我哪里好笑?”   “不知道。”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叫平秋更觉得大惑不解。两人各自不明白对方为什麽笑,就这麽冲着对方的脸傻乐。   终于笑够,储缇微又猛一正色道:“我想和你做朋友。”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正好我在这里也没有什麽朋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好好相处,反正做邻居,大家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嗯,”储缇微深感赞同,把桌子上的牛肉干更往平秋面前推,“吃。”   “对了,楼下那些人,你以后出行的时候要千万当心。我听说他们有很多都是临时工、合同工,有些好像连身份证都没有,万一他们惹出什麽事,后果不堪设想。”平秋好心提醒,更是给自己敲警钟。   不算今晚,他早前刚搬来公寓的第二个晚上,一次走夜路,同样被一群陌生男人尾随。平秋还算聪明,发现不对劲就往人多的地方跑,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小跑进门,再回头一看,那群男人见不得手,又在拐口等了片刻才离开。而那晚,平秋也不敢再回家,就在便利店二楼对付一晚,等到天亮再回家。   思及此,平秋强调道:“以后出门,你在包里多放一些防身的东西吧。我今天换错了包,手上什麽工具都没有,万一他们真来抢劫,东西丢了倒简单,人受伤,那就可大可小了。”   储缇微想了想:“你要带防狼喷雾,和战术笔,可以扎人,很痛的。”   “我准备两份,一份送你吧。”   “我不用,我会打架。”   “……带着以防万一呢。”   “你需要,我不用,”储缇微说,“你比我弱,你不会打架。”   平秋看一眼她的胳膊,忍不住摸摸自己的手臂,对比惨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说:“好吧,我会当心的。”   睡前和徐修远闲聊,平秋选择性略过自己被两次尾随这事,只和他说起新认识的女邻居,夸她很帅,虽然看上去有些木讷,好像反应慢半拍,但是心地很好,很仗义,看着像头小豹子。   不如平秋受人一次恩惠就被迷惑,容易放下戒心,徐修远始终保持着怀疑和审慎态度,让平秋不用太刻意和对方接触,如果对方有意接近,自然会主动。   平秋没有反驳,转而问起徐修远这些天在忙什麽,无非是些入学后繁复累赘的手续,好在和他同寝的同学都热心,据他说其中一位姓吕,南方人,和徐修远是邻省。   “你那麽忙,这几天累不累?”平秋趴在床上,手机支在枕边,他两手交叠着抵着下巴,背后两条腿在摆来摆去,“大一都挺忙的,我也没有时间去看你,等有空了,我去你学校找你吧,行吗?你方便吗?”   徐修远倒在床上:“可以。”   “我想在你们食堂吃饭,我念大学的时候,我们学校的食堂好像每年都在装修,大食堂基本不给进,只有旁边的小食堂是一直开的,但是学生人很多啊,我总是排不上队,所以很少在食堂吃饭。”   “可以。”   “你们学校可以放外来人员进门吗?好像很多学校都不让进去的。”   “我带你进来。”   “说大话,”平秋笑他信口开河,又看徐修远眼皮子有些耷拉,问道:“你是不是累了?”   “有点,”徐修远撑开眼,“昨天没睡好,我妈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   没有问是什麽话,平秋握着手机坐直,劝道:“那你早点睡吧,我就不……”   “徐修远,你叽里咕噜和谁在说话呢?”忽然,电话对面传来一道笑声,估计是徐修远室友,“和你对象吧?我就看你每天晚上都和人看视频,你女朋友那麽黏你啊,每天都得报备?”   “你羡慕了?”徐修远懒洋洋应道,“羡慕也没用。”   男生寝室笑成一团,最靠近话筒的是徐修远的笑声,平秋听得心里软蔫蔫,总觉得徐修远是越来越讨自己喜欢了。   自那晚之后,平秋每回出门,背包里总会多放一些防身工具。幸运的是储缇微就在离他补习机构不远的武馆上班,她是授课教练,上班时间很宽松,因此常来机构等平秋下班,两人顺路一道回家。   也有同事好奇他们的关系,但平秋通常只是笑笑应对,说两人只是朋友,倒是没有说是邻居。而每每到这时候,一边的储缇微还满脸懵懂,反而叫好事的同事误以为是两人正暧昧,偏偏平秋不承认,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平秋居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一回“提上裤子不认账的死渣男”。   至于徐修远,他忙着学校课堂到处奔走,周末则在地铁和公交之间来回辗转。他每周日会来平秋这里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又匆匆跨越大半个城区回校。   平秋每回联系他,他大多在念书自习,背景里有时是乱糟糟的寝室风光,对面上铺还会露出一个呼呼大睡的室友,有时则是安静的自习教室或图书馆,他戴着耳机专心念书,平秋就抱着比脸大的面碗在专心吃面。   印象里,平秋只见过徐修远在小学课堂的样子,总是很认真的,肃着张脸,校服袖子上还别着三条杠。转瞬之间,那个小豆丁突然就变成眼前俊秀的大男孩,平秋酸溜溜地想着时间真是不等人的,徐修远居然长大了,还长成了他这麽喜欢的相貌。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波地往前推着,过了中秋和国庆,十一月来临。平秋畏冷,早早换上大衣,周日和徐修远窝在家里看电影,他被围得身体热乎乎的,打个瞌睡,再醒来电影已经结束。徐修远起身倒水,身上穿的毛衣是平秋新送给他的礼物,只是尺码没挑准,袖子有些长了。   徐修远含糊说句话,平秋没有听清,反问道:“和你的室友吃饭?”   “嗯,还有孙祺,他开学也忙,学校又和我在对角线,不常见面,所以这次也来,”徐修远端着水杯坐回原味,递到平秋嘴边,给他喝一口,“来吧,带你见见我的朋友。”   “你要怎麽介绍我?”   “你想我怎麽介绍?”   既然这麽说,徐修远是摆明要向朋友坦白的。平秋虽然担心他会因为性取向而受到不必要的歧视,但看徐修远都果断,还是答应了。   聚餐时间定在下午六点半,孙祺下午没课,早早到了,茶都喝了一壶,徐修远连同他三位室友才姗姗来迟。   都是同龄的朋友,孙祺背井离乡在外求学,亲密的朋友只有徐修远一个,他又爱玩,一来二去就和徐修远的室友熟络了,几人常在网上一块打游戏。   早前就说好这次是家属见面会,徐修远两个室友都带着女朋友,孙祺点一点人头,忽然发现不对,推了把徐修远,问他:“你对象呢?”   徐修远正给平秋发短信:“快了,路上。”   闻言,孙祺摩拳擦掌,连同其他几位室友也好奇,都说虽然知道徐修远不是单身,但他对女朋友的情况却是完全保密,今天终于能窥真容,人人都好奇徐修远的审美品味究竟如何。   等徐修远手机一响,敲碗苦等的朋友都噢噢噢地连声尖叫,却看徐修远单手一压,声量渐低,他说是家里来的电话,要去外面接。   出门前,徐修远请孙祺帮他出门接人,平秋应该很快就到。   孙祺忙问:“我不认识她啊,今天穿的什麽衣服?”   “灰毛衣,背包的。”徐修远短促回道,很快推门离开。   孙祺嘟囔着重复一遍,然后匆匆出门,顶着外头的冷空气打了两个喷嚏,他后悔自己没穿外套,又跺跺脚,东南西北地张望,把路过的女同志都瞧了个遍,就是不见哪个往这儿来。   突然,远远望见一道身影,灰毛衣,背包的,不过是个男同志。   这性别就不对,孙祺不再细看,毕竟在大马路边盯着人看到底不礼貌,只是他心里有点奇怪,总觉得这张脸在哪儿见过,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谁知道就是这位他说不上为什麽面熟的男同志,几步站定在他跟前,冲他笑笑,问他:“你好,你认识徐修远吗?”   灰毛衣,背包的,孙祺将对方从头到脚扫视两通,如遭雷击——徐修远对象?   总算解决方海昌投来的求救电话,徐修远在外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进门,哪知原本预想的热闹场景化作乌云,包厢里静悄悄的,几个室友及其各自的女友面面相觑,打头坐着的孙祺则两眼发直,时不时瞟一眼身边同样沉默的平秋。   “怎麽不说话?”徐修远走近,扶着平秋的后背落座,“介绍一下,我男朋友平秋。”   平秋局促地点头致意:“你们好,我叫平秋。”   一阵叫人窒息的寂静后,室友吕智渊先道:“对不起啊,我们不是不欢迎你,就是没想到……大家都有点蒙了。本来以为今天见的是修远的女朋友,突然女朋友变男朋友,还是比我们都成熟点的,所以都有点不太自在。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姓吕,吕智渊。”   有吕智渊开头,气氛稍有缓和。平秋的拘谨不如他们少,只是点头答应,很少主动插话。   不过在场都是怀有抱负的年轻人,接受能力和适应能力远超平秋的想象,难怪他们能和徐修远相处得融洽。或许也因为徐修远是寝室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偏偏念书最用功,系里排名靠前,甚至还有闲心老去旁听其他系上课,尤其他外貌也出挑,招人喜欢,不过这麽点时间,人已经在新生群里出了名。   室友提起徐修远的功绩仿佛都与有荣焉,平秋喜欢听他们夸奖徐修远,因此听得专心致志,偶尔会让徐修远靠在肩膀,笑时呼出些酒气,提醒平秋不要听他们吹牛,很多都是他们夸大其词。   很快,一场对徐修远漫无边际的夸赞大会又转为男同学间幼稚的斗嘴和互相揭短,原来还夸徐修远是天赋异禀加用功读书,到这时就变成了“长得帅的书呆子”。朋友们哄堂大笑,也会酸徐修远常常假正经,很有斯文败类的潜质。   说着,吕智渊忽然一拍掌。他酒意上头,顾不得桌上还有徐修远的正牌男友在,提起前段时间总给徐修远送饮料的隔壁系小男生,之前还不清楚他的用意,只当是仰慕他们系第一,现在一想,不就是芳心暗许,借送东西表白呢。徐修远听闻笑骂他们嘴里不干净,人还有些醉意,就靠在平秋肩膀,说完闭上眼,鼻腔哼出声笑,扑得平秋脖子里发热。   平秋笑着听他们鬼扯狂言,不知道怎麽,忽然觉得他们嘴里的校园生活已经离他很远,他摸不到他们嘴里那个优秀的徐修远,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另一边,孙祺始终在纠结脑袋里那一闪而逝的念头,他反复地想,来回地思考,终于在霎时间冒出火星,于是惊声叫道:“你是那个和瑞阳哥……”   话音骤断,孙祺在徐修远随之投来的带有冷意的眼神下自动噤了声。 第二十五章   孙祺和徐修远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亲密的。虽然小初高这十二年都同校,但两人真正熟稔起来是初中同班后,孙祺对徐修远的印象总算不再是小学那六年常和他争抢年级第一的“隔壁班同学”,徐修远的形象于他更立体了,当然,也更讨他厌了。   有趣的是,他们小学邻班却互不熟悉,反而各自的爹妈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尤其是徐向楠和孙祺妈妈孙菲,当时她们一个做制衣厂,一个在城镇开服装店,勉强算作同行。孙菲钦佩徐向楠驭夫教子有手段,常在家里夸徐家小儿子徐修远听话又省心,小孙祺可不服气,于是越发觉得隔壁班的徐修远可恨。   抱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的念头,孙祺开始全方位无间断地观察起徐修远,因此常能在放学时间看到他坐在校园外的围栏边写作业,等上半个钟头,初中部放学,有时会有一个推着自行车出来的哥哥载他一块回家,有时是两个。   有关徐修远哥哥的面貌,孙祺早是记不得了。但他记得那时候,徐修远常会被这个哥哥牵着走进校门口的小卖部,可能是买一根碎冰冰,可能只是买一袋五角钱的酸乌梅。   时至今日,孙祺都能回想起自己当时被满足的虚荣感。因为在徐修远握着根一块钱的碎冰冰,或是一袋五角钱的酸乌梅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手里拿的是袋两块钱的巧克力味雪糕。但他不想承认,尽管这样,他还是羡慕徐修远,可能是羡慕他有一个会骑自行车的哥哥,可能是羡慕他不是一个人回家。   就因为这样,时间久了,明明小学六年统共都没和徐修远说上十句话,孙祺倒是比其他同学都更了解他。   上了初中,意外发现两人分在同班,孙祺开始还在暗地里和徐修远较劲,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拿自己的虚荣心当一回事,孙祺就像个被打扁的皮球,漏光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气,两人倒是慢慢走到一块,不知不觉成了关系最要好的朋友。   至于有关徐修远兄长的传闻,同样发生在他们初一那年。   那年夏天,传闻如同瘟疫,乘着高温的便利在街坊邻间四处流窜。有的说是徐家大儿子大学第一年就和其他男同学抢女朋友,两人甚至大打出手;有的说是徐瑞阳搞大了女同学的肚子,被其他男同学看不过眼,揍了出气;还有的说根本没有女学生,是徐瑞阳和他的男同学搞到了一块。更叫人掉眼珠的是,这话题里的“男同学”,就是他们同镇的平家平秋。   传言真真假假,叔伯大爷和三姑六婆都传得神乎其神,连一向对街坊八卦敬而远之的孙菲都在夜里和丈夫小声议论。一发现孙祺偷听,孙菲拎着他的耳朵骂他多事。孙祺嘴上告饶,过会儿又转着眼珠问他妈:徐修远家里到底出什麽事了?   小镇保守,几十年里就出了这麽一档怪事,当事人还是孙菲交好姐妹的亲儿子,孙菲当然不愿说给儿子听,但也难免担心这种怪病会遗传,于是对孙祺旁敲侧击,问他和徐修远相处得如何,徐修远有没有做过什麽叫你觉得不舒服的举动。直问得孙祺都烦了,赶忙逃跑,再不想和他妈多讨论一句朋友八卦,生怕引火烧身,反倒给自己找了麻烦。   不过,传闻到底是传闻。加上徐家徐向楠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铁娘子,不少人等着看她教子无方闹出的笑话,哪知她照样昂首挺胸,从各家门口大步过,听见邻里议论,她不退反进,倒问是哪个嘴巴碎的在外面乱嚼舌根,有议论她和她儿子的工夫,不如站出来和她好好论一论,究竟是外人道听途说得准,还是她当妈的更清楚。   通常这些邻间丑闻都是暗地里流传,供各人茶余饭后做笑谈的,仁者见仁,摆到台面上来说就难看了,毕竟谁也没有证据,都是从别人嘴里听一耳朵,自己再添油加醋往下传。往常被议论的乡民多少委屈愤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徐向楠就是不受窝囊气,她把丑事抬到台面上来,一口一个“嚼舌根”和“拿证据”,还真把不少人给唬住。没两天,有关徐瑞阳的传闻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是以,虽然孙祺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了解不多。不过他对平秋这张脸还是有些零散的印象。再说,徐修远今天向朋友介绍平秋的举动,也让孙祺仿佛骤然间回到当年。幼时尚不了解的疑问豁然开朗,他一时间无法形容心里是什麽滋味,既是吃惊徐修远真学了他哥做同性恋,又是诧异他们兄弟俩居然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夜里饭局散场,室友三人各有去向,其中吕智渊牵着女友和平秋告别,说他们可以常联系,还开玩笑说他会替平秋多多看着徐修远,防止他被其他系的小帅哥钓走。几人听了大笑,脸上都有些醉意,在门口纠缠话别好一会儿才分手。   最后就剩下平秋、徐修远和孙祺三个。   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孙祺原本想拉徐修远到一边说两句话,但是还没开口,反叫徐修远抢先。   徐修远问:“你怎麽走?”   “打车吧,或者坐地铁。”   “那你路上当心,我们也先走了。”   “你不回学校?你们去哪儿?”   “回家。”   徐修远这麽一说,让孙祺想起他们飞来北京那天,他也说他提早半个月就是为了和女友去同居潇洒。现在看来,“女友”就是平秋,他们该做的都做了,再争论再阻止都是白忙,徐修远是弯了个彻底。   只要想到徐修远的现任曾经和他兄长有过关系,孙祺总会难以自控地戴上有色眼镜。他只能强迫自己尽量不去多看平秋,对徐修远道:“那就各走各路,各回各家吧——我们不同路吧?”   “我们往西。”   “我往东。”   “那再会。”   “再会。”   双方各自转身走远,不过一小段路,孙祺内心念头百转千回。   实在没忍住,回了头,他在人群里张望徐修远的背影,却看到他的好伙伴仿佛撒娇似的将侧脸压在平秋发顶,平秋则如同柳枝似的跟着弯腰,又忽然向上一顶。徐修远捂着被撞痛的侧脸停步,平秋不理他继续向前,没走两步,笑着转过身来看他,手一伸,徐修远才终于满意,也将手伸去和他一握,两人再次并行。这回徐修远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去平秋身上,平秋也妥协了,双手抱住他的腰,两人亲密地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   一直望着他们彻底消失,孙祺抹把脸,算是表达无能为力的赞同,但他仍为徐修远渺茫的未来攥着颗心。   赶上末班地铁,徐修远拉着平秋一路奔去头舱。落了座,平秋还气喘吁吁的,望着对座方向那面能照出两人表情的玻璃直笑:“你看你,头发都乱了。”   任他摸摸自己的头发,徐修远顺势将脑袋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睛。   对面坐着一个拄手杖的老人家,平秋有些不好意思,轻轻一耸肩膀,徐修远配合地抬一抬脸,像颗被吹去半空的气球,腾空停顿两秒,倏忽落回平秋的肩头。   “嗳!”平秋小声叫他,却看徐修远闭着眼露出笑来,分明是知道被责怪,偏偏当作听不见也听不懂。   平秋一颗心都叫他笑化了,也不敢多看对面大爷究竟是哪种脸色。他红着脸望去别处,一会儿右手又被握住了。他轻轻回握,表面还装作平静。   今天之前,徐修远由于课业繁忙,加上学校里一堆杂事,已经将近两个礼拜没有来过平秋这边。彼此心知肚明今晚总会发生些什麽,平秋一路被徐修远牵着走,脸红心跳的,没有对徐修远的急切发表任何看法。他也是想的,不过因为脸面,不肯表现得太明显。   快走带小跑地上楼,将开门时,平秋因为紧张,不是找不见钥匙,就是钥匙对不准锁孔。   徐修远站在他背后问他怎麽了,平秋小声抱怨:“手冻僵了。”说完,居然恨恨踢了脚家门。   见状,徐修远表情一滞,接着就是笑。他胸膛紧挨平秋,笑得平秋都在跟着他发抖。实在羞得难堪,平秋连用手肘捅他的小腹,又不舍得使劲,因此不像在警告,倒像在调情。   好不容易将钥匙插进锁孔,门一开,徐修远搂着平秋进门。   忽而一声响,隔壁也开了。储缇微穿着拖鞋露面,说道:“我想和你说话。”   她指着平秋。   平秋一愣,急忙摆脱徐修远,将家门大敞:“那你进来,快进来。”   家里打着暖气,平秋给储缇微倒杯水,请她先坐,抱着暖暖手,然后转去卧室,把徐修远从床上拖起来,捧着脸亲一亲,要他先别出来,自己和储缇微说会儿话,应该马上就好。   徐修远对平秋这位姓储的女邻居不多了解,已知的有关她的一切都是从平秋这儿得来的二手消息,而平秋和她朝夕见面,总是比他更熟悉对方。徐修远不至于在这时候拆平秋的台,因此答应自己会待在房里。   “也不能偷听。”平秋加上一条。   “你当我什麽?”徐修远抬头看他,很不屑似的,“我从来是光明正大地听。”   “那也不许。”   “你和她有什麽见不得人的?难不成背着我胡来?”徐修远说着将手按在平秋腹前,“用这儿?”   “别胡闹!”平秋打他的手。时间紧张,他只能短暂解释:“我看她脸上有伤,应该是遇到坏事了,她没有倾诉的对象,在这里只有我一个朋友,我总要听听她遇上什麽困难了,好帮帮她。所以你乖乖的,在这等我,也不要乱听,那样不尊重别人。”   “知道了,”徐修远告饶似的将两手一举,“你去当你的知心姐姐,我就在这独守空房。”   “乱说话。”平秋斥道,转眼又笑,在他嘴边亲了亲,这才匆匆出门。   躺在床头玩手机,徐修远分神留意房门外的动静,偶有窸窣声,大概是平秋走动时带起的动静。外头两人,储缇微不声响,平秋说话又轻声细语,那点动静甚至敌不过徐修远按动手机屏幕的音量。   孙祺刚回学校,以炮轰围剿的架势给徐修远传来一串消息,大意是他已经记起徐修远这位“男朋友”的来历,还夸徐修远可是厉害,找谁不好,非找他亲哥的前男友,换个性别,他这不就是偷吃亲嫂子。   懒得和他在对话框里扯皮,徐修远直接拨通他电话:“来吧。”   “做什麽?”孙祺接到他的来电还心惊,警惕道。   “你不是想和我发牢骚?发吧,发完就闭嘴,我当你什麽都没说过。”   “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这种事我能和谁说,说了也得有人听啊。”   “你妈。”   “……虽然我和我妈关系亲,但事情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能让我帮你偷跑,不就是说明你还没和你家里人说,更何况你对象还是那位,”孙祺嘟囔,“我和我妈说半句,她转头就能告诉你妈,到时候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后果,你妈能立马把你从北京捆了提回去吧。”   “你既然都知道,那你问我的理由是?”   “就是想表达我的震惊,没有别的意思……我记得他和你哥那件事当时闹得很不开心吧,你哥都那个下场了,你怎麽还重蹈覆辙呢。”   “他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   “但你们俩不都一个妈,他过不了你妈那关,你不是更过不了?”   “所以他现在只能留在我妈身边,像个废物一样。”   孙祺咋舌:“你就那麽恨你哥?还说不是兄弟俩呢,喜欢的类型都一样,拐来拐去,谈的都是同一个。我看那个平秋就是上辈子欠你们兄弟的,这辈子才轮番在你们俩身上打转受罪。”   哪知徐修远竟然笑了笑:“这句话没错,我记下来,待会儿讲给他听。”   “他在你身边啊?你们俩不会在干什麽坏事吧?”孙祺惊骇,生怕听见一些不该听的动静,忙要挂电话,“这件事我心里明白,你带他来见我和你那些朋友,不就是想让我替你保密嘛,我知道,这点眼力见我还是有的,所以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不想说,我妈和你妈是不可能从我嘴里知道任何消息的。”   “还有一个人。”   “谁?”   “徐瑞阳。”   “我当谁呢,”孙祺踹脚石子,“知道了,你在这儿金屋藏娇,藏的还是你哥以前的人,我能告诉他?放心吧,我谁都不说,不就好了。”   和孙祺的通话收线,恰好屋外传来关门的声响。徐修远下床一看,平秋站在玄关,客厅的小桌上还留着敞口的小医药包。   把瓶瓶罐罐收拾整齐,用过的垃圾丢掉,最后拉上小包,平秋又忽然停住了,脑袋垂得很低,半晌才咬牙吭出一句:“怎麽会有这样的人。”   据储缇微解释,她脸上,还有手臂和小腿那些淤青,都是傍晚她那对来讨债的爹妈随手抄了房里的东西冲她砸的,理由不过是储缇微拿不出他们要的三万块钱。她跟前跪着合掌哀求的亲妈,背后是她爸举起的凳子,她反应再快,也被打中后背,疼到胳膊现在都抬不起来。   “她家里有两个弟弟,只差一岁,今年都上高中。她爸妈想在学校附近找房子给儿子住,家里压力大,就叫老大来填,”平秋叹口气,“微微工作才一年,哪有钱给他们供儿子,说不过就动手,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不报警?”徐修远问。   “报过,不管,说是家务事,没必要闹得那麽难看。”   “她不逃?”   “逃过很多回,这边的工作也才稳定,哪知道那对父母是哪儿听来的风声。”   “两个儿子呢,不表态?”   “不知道,她只和我说了这些,其他的她不想和我说。”   “那你也不用问了,”徐修远冷静道,“她已经是成年人,具备独立处理这种事的能力,你也不应该帮她,她领不领情是一回事,说不定还要帮倒忙。”   “我是气愤他们动手,再谈不拢,也不能打孩子。”   “那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隔壁那位不是武馆教练吗?她有保护自己的本事。”   “我只是担心她。”   “但是她很明显不需要你帮忙。”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平秋有些疑惑,“修远,你的反应是不是太冷漠了?”   徐修远没有否认:“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特别是对方根本就没有表示要你帮忙,你过度关心,那叫画蛇添足。”   争论不过他,平秋投降:“或许是吧。”   “她开了口,你帮忙那叫雪中送炭;她不需要你帮忙,但你非要发挥多余的善心,那可能就叫作雪上加霜。”   心底还在打抗议,但平秋不得不承认徐修远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这时门响,徐修远开门,外头站的是储缇微。   这段时间也和徐修远打过几回照面,但这样近距离地相看还是第一次。储缇微似乎很不习惯和陌生男人靠近,皱着眉倒退一步,她把手里拎的那打酸奶高举在眼前,挡住自己的脸,声音也闷闷的:“给平秋。”   她腿长胳膊长,手这样一伸,险些给徐修远一拳头。徐修远忙跟着退半步,回头看平秋,却见他直笑,边笑边说:“拿着吧。谢谢你,微微。”   东西拿走,储缇微放下胳膊,两只眼睛却还防备地瞅着徐修远:“打折的酸奶,快点喝,会过期的。”   两人常结伴去附近的商场买些临近过期的打折食品,平秋习以为常。和储缇微告了别,一边的徐修远还提着那打酸奶看日期。   平秋笑笑,走去厨房的水池将上午落下的茶杯洗净,边问道:“还有多久过期?”   “保质期四天,出厂时间是三号,今天六号,明天就过期。”   “明天七号,七号就过……”话没说完,平秋愣在原地,“今天是十一月六号?”   “是,怎麽了?”   “那离八号,只有明天一天了。”   “八号怎麽了?”徐修远察觉异常,将酸奶随意丢在饭桌,上前问道。   平秋看他一眼,慢慢道:“八号,是我妈妈生日。”   这麽一提,徐修远也定住了。他心里清楚平秋对他妈妈平清泓的感情十分复杂,谈不上亲近或仇恨,但这是平秋的秘密,他不主动说,徐修远也不打算问。他比路洋高明许多,盯的只是平秋心底急需填补的窟窿。   “有人爱过生日,有人觉得生日只是每年普通的一天,不过就不过了,没什麽大不了。”徐修远说。   “每年生日,不就是在提醒我们,多少年前的今天是谁妈妈的受难日吗?对孩子来说可能是普通一天,但是对不同的人,意义是不一样的。”   “你有意?”徐修远问,“要联系她?”   “……我不知道,”平秋低声说,“其实我每年都会在她生日,还有过年的时候,给她打一点钱。真的只有一点,我赚得也不多,她开始会还给我,时间久了,也就接受了。今年可能还是这样吧。”   “那也很好,你定时给她打一笔钱,对她来说,也算是报平安了。”徐修远取过塑胶手套,替平秋将剩下的杯碟洗净。   “到八号,她今年生日,那麽她应该有——”平秋微微仰头,默算着年份,“五十岁了。今年五十整。”   “在家里,整岁一般都会大庆。”   “她不喜欢这种的。”   “也是,”徐修远将手套摘下,转身靠在台前,“我见阿姨次数不多,但是她给我的印象很特别。你有没有听人讲过,很多人都说她像根竹子,折不弯似的,还很难接近。”   “是吗?我没有听过。这算好话吗?”   “你不觉得?”   “我不知道。什麽算好话,什麽算坏话,我分不清。也可能说对了,她就像根折不弯的竹子一样,总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谁都不能接近她,她好像对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忽然鼻头一酸,平秋急忙转头看向客厅光源,顿了顿才接道,“连我都会奇怪,如果那麽不喜欢孩子,也没有准备迎接一个孩子到来,那又为什麽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徐修远无声走近,从背后将他环抱,双手交叠在他腹前。不管平秋推阻,他仍然沉默地将他抱着,像在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有的父母是生孩子来讨债,有的是生下来当法庭判官,还有的只是从身体里挖掉一块肉,因为在身上长了十个月,所以莫名其妙有了责任,但是爱呢,其实一点都拿不出来,”平秋喉头有哽意,“等到八号,我把最后的钱打给她,我们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把她的钱还给她,我们之后就再也不会有瓜葛。她对我义务尽完了,现在也轮到我结束了。”   直到现在,回想那天下午,平秋仍然记忆犹新。   当时他才结束学校月考,等这回周末双修返校,紧跟着就是全省一模。繁重的课业压力挤得平秋喘不过气,和徐瑞阳在家门附近分手,他舍不得他走,两人支开了徐修远,徐瑞阳拉着平秋躲在邻居家围墙后头,温存好一会儿才出来。   那年徐修远上了小六,开始懂得一些两性间的问题,平秋怕他看出些端倪,因此在和徐瑞阳告别时,都和他尽量保持距离。   掌心还攥着徐瑞阳塞来的纸条,进家门前,平秋匆匆看过一眼,徐瑞阳约他晚上在镇里那家废弃的水泥工厂见面。平秋心里期待,进门见平清泓端坐在客厅都兴高采烈的,问她饿了没有,他晚上想吃清汤面。   哪知道快乐从来是降临得有多突如其来,散得就有多快。平清泓将桌上那张银行卡递给平秋,表情还是她惯常的平静,告诉他:“这是我给你攒的大学学费。具体需要多少我不清楚,我按一年两万算,这里有八万块钱。你拿好。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平秋懵懂:“什麽两清了?什麽意思?我听不懂。”   “我对你有抚养的义务,高中和大学的学费,加上生活费,我都给你了。你拿着卡,我对你的义务就尽完了。”   “我听不懂啊,什麽是‘义务尽完了’,你要走了吗?”平秋慌张地后退,将双手背到身后,就是不接平清泓递来的银行卡。他直觉这是一个陷阱,因此控制着自己不能往下跳,而一再地追问。   但他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甚至他的疑问于平清泓来说都是一个多余的问题。   她还是那副表情,那种眼神,说的还是同样的话。她说她对平秋的义务尽完了,该给的钱,她给了;该准备给他的安稳的生活,她也准备了。除此之外,平秋还能从她这里拿走什麽呢?   平清泓仔细地回想,问他:是钱不够吗?但这已经是她的能力极限,再者,根据法律细究,她的任务本可以结束在平秋十八岁成年当天,之后他无论念不念大学,本身都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这多给的八万,已经算是她能付给平秋最后的赔偿金。   平秋说不出话来,像是吓得彻底呆住了。他小声地、不安地问:“你不要我了?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他不敢喊她妈妈,这个代表亲密的血脉相连的称呼,对他们来说却意外的陌生。平秋不愿意承认,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平清泓身上感到母子间天生的亲近,她冷冰冰的,捂不化,敲不开。平秋幼时渴望她,长大后讨好她。   “我没有不要你。”平清泓微微皱眉,仿佛很不理解平秋的话似的。她说:“你从来就不是我的,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只是生下你,有义务抚养你。这还不够吗?”   “你不爱我吗?”平秋低声问着,这样自取其辱的疑问叫他羞耻而绝望,他不敢大声质问,只是小声地问着,你不爱我吗?   “爱你?”   “妈妈都是爱孩子的,这是你的天性,不是吗?”平秋好像在乞求。   “我的天性?爱你是我的天性吗?”平清泓困惑,“不是的,我不需要这样。抚养你只是我的义务,一直以来都是。”   自那一刻,平秋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任何一种以血脉相连的关系就会比寻常的社交联系更加稳固。他十八岁,忽然被告知他敬爱的妈妈并不爱他,她之所以情愿默不作声地照顾他十八年,是因为这是她担任母亲这一身份的必修课,这是她的任务,她的工作。   平秋彻底明白了,也就无法在这座房子里继续待下去。仿佛他每多待一秒,墙缝里就会多钻出一只向他讨命的鬼。他们叫着他是吸血贪婪的蚂蟥,过去的十八年都攀着他瘦弱沉默的妈妈,吸食她的鲜血和骨髓。   平清泓厌恨他,但又甩不掉他。而平秋唯一能做的,能够做来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的,也只有礼貌却生疏地拒绝平清泓所谓的“大学费用义务”。   念书期间,他每周打三份零工以筹措下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省吃俭用,早早地实习工作,仔细计算每一分支出,就为了还清平清泓曾经为他多花的那些义务,这仿佛也成了他对平清泓的义务。   “念书的时候,我会羡慕有爸爸的同学,更羡慕和妈妈关系好的同学。我以前总想不明白,同样是母子,为什麽有的母子亲密无间,有的就像被莫名其妙安进同一个屋檐下,强迫他们以母子的身份一起生活十多年那样,我会觉得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所以不招人喜欢。”   平秋自言自语道:“但是后来,慢慢地——尽管花的时间很长,但是我慢慢明白,对母亲来说,爱你可能是她的天性,但我们也应该接受她有不爱你的权利。”   徐修远始终没有说话,只听平秋在絮絮叨叨。他讲得颠三倒四,回忆也跳跃,又不知道该怎麽称呼平清泓。叫她妈妈,隔得太久了,这样的称呼很陌生,他叫不出口,可别的称呼又似乎无法代替她,因此他只能含糊地以“她”代指。   “你们是什麽时候断了联系的?”徐修远突然问。   “什麽时候断了联系,”平秋仰头,稍稍张着嘴唇,呆滞地看会儿天花板,回忆道,“我大一那年吧。我和她说实话,把我的事都告诉她,其实我知道她不会帮我的,但是我没有别的人好说了,只能找她。”   “她怎麽说的?”   “就说,那是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她知不知道都没有什麽大不了,我没有必要特意来告诉她。”   “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早就知道呢。”徐修远不动声色地问。   “知道就知道吧,”平秋慢吞吞道,“反正,也没有关系了。”   “这些事情,除了你和我,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   “徐瑞阳都不知道?”   摇一摇头,平秋说:“我那个时候,不想告诉他。”   徐修远又问:“那为什麽现在告诉我?”   平秋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认不出徐修远了似的,他专注地盯着徐修远脸上每一处细节。   忽然,他伸手将徐修远用力抱着,两手扣在他后背,脸颊贴在他胸口。平秋不说话,但他的举动已经替他回答:没有过早或太后,一切都是刚刚好,没有缘由,没有预兆,他想说,那就说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徐修远却说,“那是因为你爱我,你信任我,愿意把你所有秘密都告诉我。”   徐修远喜欢的平秋,是擅长爱人的平秋。而擅长爱人的平秋,往往都是赤裸裸的,没有秘密的。今天,是平秋亲手把自己的秘密交到徐修远手掌心来了。   这夜,平秋睡得很沉很香,没有做一个梦。   第二天一早,徐修远赶着第一节 课的时间返校。他洗漱,平秋在客厅替他收拾挎包,桌上手机叮的一响,平秋以为是自己手机,可一看锁屏界面,视线即刻被几条短信吸引住。   徐修远给父亲方海昌的备注是全名,平秋看着他的讯息一条接着一条地跃到主屏上来:一条质问徐修远究竟在做什麽,让他赶紧回电话;一条是说他哥徐瑞阳这回是铁了心地要离婚,连曹严华都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离婚协议拍在桌子上,他妈气得快发疯;还有一条是说孩子的问题。   但是锁屏很快黑下去,浴室跟着也有动静,平秋没再细看,装作路过,却魂不守舍的,还用擦脸的毛巾在流理台前来回地擦拭。   徐修远笑他晨起糊涂,一边将手机揣进衣兜,一边取下门口衣架上的外套。平秋习惯为他扭衣扣,因为心神恍惚,衣扣漏扣一个,一排全乱了。他急忙道歉,手忙脚乱地重扣,反被徐修远握住手,问他怎麽了。   可能没睡好吧,平秋这麽说。   过后两天,平秋时刻注意着徐修远的情绪,如果他露出少许烦躁,他都会跟着心惊肉跳,生怕是徐修远家里又因为徐瑞阳而闹得鸡飞狗跳。   意外的是,徐修远并没有显露任何异常的情绪。他照旧上课念书,偶尔参加学校活动,一得闲就往平秋这儿跑。   久而久之,平秋自然地安慰自己,那或许就是徐瑞阳一次小打小闹,他青春期的时候就这样,总爱闹些乌龙来彰显存在感,想来这回也不例外。   到了十一月八号,平清泓生日当天,平秋照旧在每年的固定时间为她转去一笔小钱,不过这回的数目要比以往都稍大一些。   那一整天平秋都握着手机,寸步不离身,可是直到过了夜里十二点,手机仍旧静悄悄的。他平躺在床上,不知道怎麽,很想笑一笑自己。可是笑完了,又觉得怪疲倦的,于是侧过身,睡了一个说不上多好的觉。   十一月平稳结束,十二月如约而至。   这时候,北京已经下过一场雪。听徐修远描述他们学校的雪景,平秋憧憬极了,隔天就让徐修远领着进校参观,各处兜兜转转,平秋被拉着照了许多张相,张张他都笑得两眼弯弯。   当天也在平秋心心念念的学校食堂吃了中饭。平秋趴在二楼阳台朝下望,手一伸,都能接到屋檐落下的雪,楼下还有追逐着打雪仗的男女学生,叫他恍惚间仿佛回到大学时代。   夜里和徐修远的同学朋友结伴去附近吃饭,平秋主动牵住徐修远,和他并肩走在人群的最后,交握的两手前后摇摆,两人越走越慢。   平秋常常祈祷,希望徐修远能够永远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平秋正在上班。突然有同事闯进门来,告诉他外边有人找。他茫茫然地出门去,却在大厅的休息沙发前见到一位他完全陌生的女士。   对方起身,笑眯眯地望着他,主动伸手道:“平秋?”   “对,我是平秋。您是?”   “我姓曹,曹严华。” 第二十六章   有些话没法在大厅详谈,平秋约了曹严华在隔壁的饮品店碰面。工作时间,店里客流一般,平秋挑的是靠窗的双人位,他边向侍应生点单,边望着曹严华站在门外一辆黑色轿车旁弯腰交谈。   对于这位徐瑞阳的太太——或者说前妻,平秋没有任何了解。她和徐瑞阳的婚姻远在徐瑞阳和平秋分手之后三四年,平秋最多只在他们结婚当天,徐修远表示祝贺的朋友圈里见过她的名字,但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头一回碰面,平秋心想,是位锋芒锐利的女性。   交谈不过片刻,曹严华转身朝饮品店走来。但轿车后座的车窗却没有跟着升上去,窗边坐着人,仔细一看,是个抹着淡妆的中年妇人,还有她怀里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曹严华今天穿的是高跟鞋,鞋跟敲击地板的声响短促而清脆。接着她将手袋丢在桌面,露出的右手上,无名指戴着颗铂金钻戒。   发现平秋在看窗外的轿车,曹严华跟着望去,笑道:“那是我妈,她抱的是我女儿。我们今天下午的飞机出国,现在还剩这一点时间,我正发愁没事做,就想来看看你。”   他们哪来的交情,居然轮到曹严华主动说要相见。她显然话里有话,抛出疑点和问题,仿佛是故意说给平秋听,好趁机观察他脸上可能会出现的惊慌失措。   当然,她的预估并没有出错。尽管表面仍然装作平静,但平秋心里已然掀起骇浪。他借喝水掩盖心情的起伏,却发现曹严华的目光始终凝在自己脸上。   “平秋——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我以前有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能听见,就是没有见过真人,”曹严华打量他,像在打量商场冷冻柜里的一块新鲜牛肉,“不错啊,比我想象的清秀多了,怪不得徐瑞阳会喜欢,徐修远也喜欢。”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平秋总觉得她说话有些阴阳怪气,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麽。为此,他决定先发制人:“你今天找我是有什麽事吗?”   “没事啊,”曹严华答得干脆,“就是好奇,想来看看你,看看传闻里的“平秋”到底哪方神圣。”   “我们没有渊源。”   “怎麽没有?你和我丈夫,现在应该说是前夫,你们那些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难道你忘了,需要我给你复盘一下?不就是你们俩偷偷谈恋爱,被他妈抓奸,他妈逼他结婚,就找了我——这些你都忘了?”   平秋却误以为她是在兴师问罪,解释道:“我和徐瑞阳是以前的事,我和他已经分手很多年,之后也没有联系过,我没有介入过你们的婚姻……”   “停,”曹严华将手一举,笑他草木皆兵,“我可没说我也是来抓奸的。你们这几年有没有藕断丝连,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先不说我和他现在已经离婚了,我们都是自由人,就算你们是在我和他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有过出轨行为,那也和我无关,他裤裆里的东西不归我管。”   “……”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早知道他是同性恋,你们俩的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你不会以为我挑他和我结婚的时候,一点功课都不做吧?”   “既然这样,”平秋犹疑,“我想知道,你来找我的理由是什麽?”   “没有理由。”   “难道真的只是好奇吗?这是不是很不符合常理?照你前面的意思,你和徐瑞阳的婚姻并不圆满,你不在乎他的过去,但你又说你来找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不太懂,我们其实是第一回 见面,对吧?”   “是第一回 ,但你硬要我给个理由的话,”曹严华沉吟,“就算是为了徐修远吧。”   “徐修远?”平秋惊愕。   “没错啊,徐修远,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能理解,他十八岁,初生牛犊不怕虎嘛,所以什麽都敢做,胆子大到能把天给捅个窟窿,可是你呢?”曹严华似笑非笑地盯着平秋,“你和徐瑞阳那段关系人尽皆知,我想不通,你就那麽喜欢他们姓徐的男人?徐瑞阳不够,分手了,就找更年轻的徐修远?这样,你要是愿意,不如帮我解个惑,到底为什麽?我太好奇了。”   “我和修远,我和他的关系,”平秋有些结巴,对方的目的未知,这让他充满应激的防备,“我们的关系……”   “你不承认?”曹严华一口打断,“那在他学校门口牵手的不是你们?在这儿偷偷租房同居的不是你们?还是你想说,你和他只是一块儿睡个觉,那种床上做情人,下了床就当兄弟的——单纯关系?就像你当年和徐瑞阳那样?”   曹严华说话语速很快,而且丝毫不留情面。同时她身体习惯性地前倾,这叫平秋几乎在她的逼视及逼问下冒出热汗。他微微低头,望着自己那双攥紧的手,问道:“你是怎麽知道的?是有人告诉你的吗?”   “这很重要吗?”曹严华倏忽放松紧绷的肩背,上身往后靠,还闲适地抿了口热饮,“你叫的?味道还行,就是稍微有点甜了……你可以放松,不用那麽紧张,我不会吃人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麽担心?那你可以放心了,你们俩的事没有人告诉我,”曹严华又抿一口,“是我自己看到的。”   预计今天下午的航班,曹严华携母带女提早一天抵达首都。和半生不熟的朋友碰过面、送过礼,又处理完某些棘手的手续,她疲倦不堪。回酒店的途中路过某所高校,倏忽间想起同城的徐修远,顾念着这或许是这辈子能相见的最后一面,曹严华有意去看看他。   虽说她和徐向楠夫妇是火星对地球,相看两厌,但徐瑞阳算是她的盟友,还有一个徐修远,曹严华更把他视作和自己关系还不错的小弟弟。大概是因为她认为他是徐家唯一一个正常人,总想他生在徐家,好比一头羊羔掉进狼窝,因此也愿意顺手照顾他,临行前和他碰一面,送些小礼也算是仁至义尽。   只是曹严华没想到,她才驱车赶到徐修远学校门口,甚至连车门都没有推开,居然就望见几通电话都打不通的徐修远,正牵着人从校门口走过。   北方的冬天,气温常挂在零度以下,徐修远却只穿着挺括的毛呢大衣,鼻头冻得微微发红,浑身唯一的御寒装饰只有一顶毛线帽。他还戴着眼镜,镜脚掩在帽檐下,顺便遮住耳朵尖。而他身边那人穿的则是厚重的长款棉衣,脖间卷着围巾,围巾一角挂在肩头,一路晃晃悠悠的,走几步又掉了,盖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为此,徐修远特地停下步来,将散开的围巾给对方重新围拢——事情到这里都非常正常,别说徐修远现在已经成年,在念大学,哪怕他这时候是初中生或高中生,曹严华也从不认为两性间的关系非得要用早晚来做间隔。但问题的前提是,这是两性间,即异性间的关系,而不是两个男人。   撞破徐修远背着徐向楠偷偷谈同性爱这个秘密时,曹严华有些惊诧,但更多的是种报复的畅快。她甚至幸灾乐祸,还想拍了照片传给徐向楠尽情地奚落,让她看看她以为乖巧的小儿子其实是最叛逆的那个,兄长的惨象在前,他明知家里人不可能同意他谈同性爱,但他还是谈了,还谈得光明正大,校园里牵着伴侣到处走。晚上和同学朋友一块儿吃饭,前头是男女成双,唯独他拉着个男人走在后头大摇大摆,吃饭时,也如寻常的体贴男友照顾女伴,不是替他添水,就是帮忙夹菜,饭桌上和乐融融,年轻人们说笑随意,哪里有半点不适或排斥,摆明他已经当众出柜,只有他可怜的父母亲人还蒙在鼓里。   不过很快,曹严华那个尚未出世的恶作剧即被宣告失败——她看到徐修远的那位男伴匆匆跑出门,急得连棉衣都没有穿,他两手捂在衣袋边,低着头在地上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找东西。几秒钟后,徐修远跟着出门,高声喊他回来,然后将手里的钥匙炫耀似的一晃。男友急松口气,无奈地笑笑,像只被冻僵的鸭子似的摇摆着往回走,接着把双手往徐修远怀里一塞,两人贴着说会儿话,又挽着胳膊进门去了。   就剩不远处的曹严华一时怔愣,无法确定徐修远刚才是不是喊的“平秋”。   确认那人身份不算难事,曹严华对自己好奇的事总有数不尽的耐心。她一直等到聚餐散场,一路跟着他们坐的那趟公交,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第二天,她在辅导班接待大厅的教师展示栏里看到昨晚见过的那张脸,面相柔和,眼神清澈,几乎不带任何攻击性。而证件照底下的名字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曹严华蓦然间心生愉悦,走上前,向前台示意:“你好,我找平秋。”   “我就在想啊,徐向楠本意好像是让徐修远报南方的学校,排名靠前,结果十拿九稳,重点中的重点是离家近,方便她想起来就能跑去看一眼,确保她儿子不会做一些出格到她根本预料不到的丑事。哪知道徐修远竟然不向上打报告,自己直接报了北方的学校,离得那麽远,直接跳出了他妈的手掌心——这不会是因为你吧?”曹严华笑眯眯地问。   平秋没有跳入她的陷阱,避重就轻道:“这事关他的前程,他自己心里清楚,和我没有什麽关系。而且我想他已经成年,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他需要的是什麽,做他自己的决定,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   “你别和我打太极,我不是他妈,他做什麽决定,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既然你这麽说,那我想我也没有必要非得回答你的问题吧?”   “好吧,徐修远的事,你没有必要和我说。那徐瑞阳呢,”曹严华说,“我前夫,也就是你前任。关于他,我们总有得聊吧?”   该来的总会来,哪怕平秋在脑海里演练过千次万次的场景,一旦真正面临,他还是难免心跳加速。稍稍提一口气,平秋问道:“你想谈些什麽?”   “这两年,你们真的没有过联系?”   “没有,至少我没有……但是他给我打过电话。”   “给你打电话?”曹严华表情微妙,“什麽时候?你们聊了什麽?”   “今年夏天,有过几次,但是我们没有对话过。”   “打过电话,但是没有对话过?不是很奇怪吗?”   “电话是接通过,但没有交流。”   “一次都没有?”   “没有。”   “只有今年夏天?你确定?”   “我确定。”   “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你吗?换位思考,你如果是我,丈夫是同性恋,念书的时候谈过一个几年的男朋友,被父母棒打鸳鸯以后,心里还是惦记,结婚是为了给父母交差,太太怀孕了也不闻不问,甚至背地里偷偷给旧情人打电话……这时候不发生点什麽,你觉得合理吗?”   平秋脸皮绷紧:“这点我可以保证,在那之后,我和徐瑞阳没有任何接触。”   “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了。”   “那你觉得,如果已经离婚,恢复单身的徐瑞阳这时候回来找你,和你道歉,想让你重新接受他,你会不会答应?徐瑞阳和徐修远,他们兄弟俩,你会不会放弃徐修远,重新选择徐瑞阳?”   “……世界上没有如果。”   “假设问题而已,你不用那麽防备吧?”   “我不懂你为什麽要这麽问我,”平秋糊涂了,“你的来意是什麽?”   “质问你啊,”曹严华脸上带笑,“顺便为我前夫争取机会。”   “我以为你讨厌我……还有徐瑞阳。”   “为什麽讨厌?我和他是合作伙伴,彼此各取所需,拆伙也算顺利,怎麽算我都费不着讨厌他吧。更何况你,我们没有任何接触,我为什麽要讨厌你这个陌生人?”   “合作伙伴?”平秋愕然。   “对啊。”   “你们不是结婚了,还有一个……”   “那是我女儿。”   “是因为你们离婚?”   “我女儿,我的,女儿,”曹严华笑笑,“你没有听懂吗?是我的女儿,我一个人的女儿,和徐瑞阳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应该看看我女儿的眼睛,碧绿色的,非常漂亮。”   碧绿色的眼睛?平秋霎时茫然万分,试探道:“孩子的父亲……”   “你还是没懂。她没有父亲,她只有妈妈,也就是我,还有她奶奶,也就是我妈。我挑了很久,换过几家精子库,勉强找到满意的。后来顺利地生下我女儿,她很健康,也很漂亮。”   听到这里,一切都明了了。平秋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能干巴巴地奉承道:“你会是个好妈妈。”   “谢谢,我也这麽觉得。”曹严华笑说,“不过,你猜我为什麽非要生个混血儿?为了让徐瑞阳颜面扫地。准确地说,是让我爸,还有徐向楠他们一起颜面扫地。”   “……你们是故意的?”   “对啊,我和徐瑞阳结婚之前就达成共识。我告诉他,我一定会生一个我自己的孩子,而且一定要效果最明显,那就只能生混血儿。你真应该过来看看,孩子出生那天他们看到孩子的表情,”曹严华恶意地笑着,“我爸气得在医院大吵大闹,抓着人问是不是搞错了,我和徐瑞阳生的怎麽会是个绿眼睛的孩子。他这辈子最爱脸面,结果那天就像只被剁了脚的鸡,我妈把他的视频拍给我,太好笑了,我还把视频传给徐瑞阳看。”   平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曹严华。   “哦,还有徐向楠和方海昌,他们就更是灰头土脸了。儿媳妇怀胎几个月,等到孩子落地,模样一看就不是他们儿子的,方海昌当场就想给徐瑞阳扇几个巴掌。那个场面,太好笑了。”   平秋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为什麽要这样?”   “啊?”   “这麽做,不是拿孩子当了报复的工具。”   “是又怎麽样?哪个孩子生下来不是被当做工具?我妈生我,熬坏了身体,我爸怪她没有生个儿子,所以在外面理所当然地养小老婆,结果还是生的女儿。徐瑞阳呢,他妈厉害——这点我得承认,徐向楠很厉害,比大多数女人都硬气,有野心得多,但是她把所有人当作她手里握的财产,徐瑞阳出格,她就把他像头牲口一样拴在身边,徐瑞阳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就在以她为中心的几米远,她有没有考虑过孩子?我爸呢?都没有吧。”   平秋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才道:“我不了解你们的情况,而且,这也和我没有关系。”   “可是据我所知,徐瑞阳这些年根本没有忘记你。他现在恢复自由身,说不定过两天也会像我这样,突然跑过来找你。等他发现你居然已经和他亲弟弟在一块儿,我都好奇他到时候究竟会是什麽表情。”   捉摸不透曹严华的想法,平秋浑身恶寒,打算主动终止这场谈话:“他不会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我应该回去上班了。”   “好吧,随你。”   “再见。”平秋起身,又即刻被曹严华喊住。   “虽然你肯定会觉得我莫名其妙,但是我想我多提醒你一句应该也不算错吧。老话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至少没必要回头走老路,你说对不对?”   平秋闻言皱起眉:“你指的是徐瑞阳吗?”   “你可以这麽理解。”   抱着莫大的怀疑,平秋和她分别,走出饮品店,又隔着玻璃和曹严华对视。她正在整理手袋,抬头冲他笑笑,随即起身,后平秋一步离开座位。   拐弯前,平秋回头看了一眼路边那辆黑色轿车,直望着曹严华跨进车门,然后轿车驶离,彻底消失在路口。   今天和曹严华见面的事,平秋犹豫该不该告诉徐修远。夜里视频,将近十点光景,徐修远仍打着灯在书桌前念书,时不时打个哈欠,摘下眼镜,按按眼窝,又笑着说最近好像用眼过度,眼角总会有些疼。   这样,平秋本就不强烈的倾诉欲望更是消沉。他不欲给徐修远增加负担,刚想转移话题,就见徐修远忽然凑近屏幕,似乎是在细看上方的消息栏。半晌,他似乎是感叹道:“走得真轻松。”   “谁走了?”平秋状似无意地问道,明明他心底早有答案。   “一个姐姐。”   “姐姐?”   “你很好奇?”   “不是好奇,不是你在说吗?我随口问问。”   徐修远眼神稍稍一凝,即刻又恢复自然:“好吧,其实是我哥前妻,曹严华,你应该知道的。”   “她走了?”   “嗯?”   “不是你说,她走得很轻松吗?”   “这是你关注的重点?”   “不然呢?”   “我以为你会关注‘前妻’。”   “……”平秋顿时心跳加速。   “发生了什麽?”徐修远尽量保持语气平缓,“你可以告诉我。”   平秋沉默片刻,终于缴械投降。他将曹严华今天来辅导班找他的事逐一告知徐修远,但他不确定曹严华所说的她和徐瑞阳那些计划,徐修远是否知情,再说这也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来指摘,因此他还是略过了。   “就这样?”徐修远反问,“她来找你,就是好奇你是什麽样的人,然后告诉你,她和徐瑞阳离了婚,她有个女儿,但是女儿不是徐瑞阳的——就这麽简单?你确定这是全部?”   “难道她还应该告诉我其他吗?”为防被徐修远看出端倪,平秋反将一军。   果然,徐修远没有再追问。他显然对家里最近发生的意外了如指掌,因此对平秋的复述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震惊。   彼此相望无言,平秋是无话可说,徐修远则是沉思式的无言。   良久,徐修远率先开口:“我可以自信一点的,对吧?相信我还算不错,你也还算喜欢我,所以没必要去担心还没有发生的意外,是不是?”   “当然了,”平秋柔声说,“你已经很好了。”   “比徐瑞阳好?”   “当然。”   徐修远却又安静,半天才道:“我想见你。”   平秋惊讶:“现在?”   “对,现在。”   “可是已经过十点了。”   徐修远目光瞥向一边的桌面时钟,脸上即刻流露出懊恼和不耐。   见状,平秋忙安慰道:“明天吧,如果你没有课,你就到我这儿来,或者我过来找你。”   彼此约定明天见面,不只徐修远得到安抚,就连平秋都为此感到期盼。不得不承认,曹严华来得凑巧,留下的话又叫平秋内心忐忑,他急需和徐修远待在一处彼此安慰,以驱散心头那阵强烈的不安。   心里挂着烦恼,这夜平秋睡也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听见响动,他挣扎着起身,披上外套走出卧房,却发现声响是从家门口方向传来,似乎是有人正在撬动门锁。   这个猜想叫睡意霎时间散了个干净,平秋不敢开灯,在一片漆黑里摸到靠在墙边的扫帚柄。他慢慢摸索去门口,凑到猫眼前往外看,果不其然,家门口正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正在摸门锁,一个站在后方稍远的位置,大概是在望风。   平秋顿时按亮了灯,再看猫眼,门口那两人似乎是吓一大跳,赶忙张望着四周,快步离开。拿着扫帚柄坐在饭桌边,过了十分钟,平秋的心口还是怦怦跳个不停。   第二天出门,平秋再三检查背包里是否把防身用品都带齐了。确保无误,恰好储缇微来敲门,两人一道出门,储缇微还递给他一颗水煮蛋。   平秋问道:“微微,你晚上睡觉,会不会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   闻言,储缇微当真仔细地回想,然后摇头:“没有。”   “就是那种,好像有人在撬门的声音。你没有听到过吗?”   “没有。”   “那就好。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必要在家门口安一个监控吧?这里人太多了,如果有心要留意我们这些普通住户,其实目标还是挺明显的,对吧。”   “你怎麽了?”储缇微问。   “昨天晚上,我看到有两个人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我一开灯,他们就跑了。所以我怀疑他们是知道我独居,所以想撬进门,可能是偷东西之类的。”   “谁?”   “我不认识,猫眼也小,看不清长什麽样。”   储缇微眉头紧皱,说:“你跟我走。”   平秋笑笑:“知道了。不过还是要小心一点,你晚上睡觉也要留意,万一也出现这种情况,你记得给我打电话,好歹我也能帮一帮你。”   “你帮不了我。”   “不要瞧不起我好不好,好歹我也是男人呢。”   储缇微不答话,只是以眼神扫视平秋全身。   平秋被她扫得脸红,也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强调:“我是说真的。”   “哦。”储缇微收回视线。为防平秋不信,她还加上一句:“好吧。”   “……”平秋忿忿。   当晚徐修远如约留宿。平秋被团在被窝里,两手高举着露在被子外,四肢不住地颤动。被窝底下偶尔传来抽气声,夹着徐修远的几句命令:他让平秋把腿张开,一会儿又叫平秋把腿抱着,撅起屁股。平秋感到羞耻,抗议两声,紧跟着就被徐修远拦腰按倒。他被迫以脸贴着枕头,双手让徐修远抽下的裤绳捆得紧紧的,平秋只能从被子的缝隙里看到徐修远。   视觉感官受到强烈的刺激,平秋不觉浑身发颤,呻吟着软下腰来,他为自己不受控制发出的声响感到羞耻,于是将双手塞进嘴里,却更方便徐修远吸咬他的唇舌。   做完是半夜,平秋大汗淋漓地趴在徐修远胸口,两边手腕捆得太久,留下红色淤痕,他却仿佛失去痛觉,只想紧挨着徐修远,甚至不肯叫徐修远下床去倒杯水喝。   徐修远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平秋额前的头发,那都让汗给浸湿了,变成一缕一缕的,黏着皮肤。而平秋抱着徐修远的脖子,休憩时地宁静让他心口又酸又软,忍不住在徐修远颈间密密地吻。   长时间的静默里,他们贴近着享受亲密后的温存。   过两天,周日时间,储缇微通知平秋,说她临时有加课,因此会晚一些回家。平秋提醒她夜里注意安全,一边摸着自己背包里的防身工具,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夜里天黑,从地铁站回公寓,途中会路过一段没有灯光的偏僻的小路。平秋将手机手电筒打在胸前,一路走得快而稳。或许是赶路的焦急让他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危险,直到被一脚绊倒,掌心擦破皮,手机也脱手掉在几步外,平秋才意识到:原来他一路都在被跟踪。   尾随他的是三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个个人高马大,站在平秋身前,仿佛能挡住他头顶微弱的月光。   平秋甚至来不及偷偷从背包里掏出防身工具,对方立即扯走他的背包,倒提着一抖,跟着一阵乒铃乓啷,东西掉了满地。   “就这两张卡?”对方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因为一通搜寻后所获甚少,他有些气急败坏,“身上没钱?”   “还有一点,在背包侧面,你们都可以拿走。”平秋极力保持镇静。   “没了?”   “没有了。”   话音方落,平秋猛然挨了一个耳光。他毫无防备,被扇得整张脸侧过去,身体也跟着原地晃了两晃,刹那间头晕目眩。   对方喝问:“没了?!”   “手机里,”半边脸仿佛麻痹,平秋大口喘气,嘴边团起白雾,“我手机里有钱,能转到卡里。”   “把他手机拿过来,”其中一人指使同伴,又冲平秋警告道,“别给我耍花样,我手里的刀可不长眼。”   在恶徒眼皮子底下按手机,平秋不敢多做举动。发现手心沾着几粒碎石子,他将掌心按在胸口一揩,还被误以为想反抗而被狠狠推了记脑袋。平秋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汗酸味,还有一股腥臭的烟酒味,嗅得他既是紧张又是反胃,忍不住有些干呕想吐。   接着,对方几人小声的对话传进他耳朵里。   其中一人告密道:“我晓得他嘛,上次看的不就是他,七楼那个,一个人住的,还是个兔子。”   同伴惊讶:“兔子?你确不确定?”   那人得意洋洋:“你看咯,娘娘腔的,脸又白,说话都尖嗓子,这还不是兔子?我老看见他和一个男的一起走的嘛,肯定是。”   说着,三人不约而同地窃笑。   平秋还没来得及输密码,肩膀忽地被人从后一拽,他没有站稳,当即被扯得要跌倒。好险手扶在墙边,他趁机将手机按在胸前,凭感觉胡按乱按,同时大声叫道:“我把钱给你们,都给你们,你们可以压着我去最近的自助取款机那里拿钱,只要你们不动我,我把钱都给你们。”   “你是兔子?”   “不是,”平秋后背冒汗,一再地强调,“你们别动我,我会把钱都给你们。你们不是要钱吗?都可以拿走。”   但这时无论平秋再怎麽否认,看在对方眼里,他更像一块自动爬上砧板的鱼。他们一拥而上,拉着平秋的后衣领将他往胡同里拖。平秋反应过来后拼命呼救挣扎,得来的是越发收紧的衣领,叫他几乎被勒得窒息。紧随而来的还有对方下了狠手的几个巴掌,再是一只捂住平秋嘴巴的手。   平秋尝到对方手心那股浓烈的鱼腥味,他绝望得不住踢腿,双手胡乱抓住墙边任何可供他抓握的东西。无意中似乎是踢到了谁的小腿,他跟着摔倒,人在地上爬动两步,却很快被再次抓着脚往后拖。   有那麽一刻,平秋已经预想到最坏的结果。而下一秒,胡同口隐约冒出的人影让他立即精神一振。他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叫,为此身上和脑袋都受到力道不一的攻击和捶打。   记忆的最后,他望见的是远处疾跑而来的身影。   抱着热水坐在附近的便利店,平秋浑身污迹,最外面的大衣已经脏得不能入眼。他犹在后怕,即使储缇微把他的手握着,平秋还是止不住地发抖。没有安慰他的口才,储缇微只能坐着陪他,时不时替他添一点热水,然后笨拙地拍拍他的后背。   约莫半小时后,徐修远匆忙赶来。他闯进便利店,把店员和顾客通通吓一跳,储缇微在二楼喊他,徐修远快步上楼,一见平秋,没来得及问他怎样,平秋忽然松开水杯,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他抱得死死的,把整张脸都埋起来。   储缇微说她是课程提早结束,恰好赶上平秋被拖走的最后一刻救下他,那三人跑得很快,看穿衣应该是附近工地的工人,早前平秋就被骚扰过几回,包里防身工具都备着,但这回也没有用这,都丢在附近。她整理齐了放进平秋背包,这时都交给徐修远。   徐修远向她真诚道谢,然后拎上背包,带走平秋。   一路上,平秋始终搂着徐修远,埋起一张脸。无论徐修远说想看看他的脸或他身上可能受伤的部位,平秋都只是沉默地摇头。   平秋也没有问他要去哪儿。他这时候仿佛成了一只刚出壳的幼鸟,就想挨着徐修远,寸步都不要分开。直到抵达目的地,徐修远领他进门后将灯打开,平秋才试探地露出一只眼睛打量四周,接着被徐修远带去沙发坐下。   脱掉彼此的外套,徐修远指示:“手伸给我,我看看。”   将手心朝上递给他看,平秋稍稍脱开徐修远的胸膛,可一露脸,他脸颊两边红肿的手指印就无处遁形。   徐修远久久凝视他的面部,半晌才问:“他们打的?”   点一点头,平秋说:“其实不是很疼。”   “不是很疼?不是很疼?”徐修远竭力克制着怒气,手上却无意中加重力道,“搬到这儿来住。”   “这里?”   “我之前说我租了学校附近的房子,就是这儿。我朋友的房子,周围很安全,离我学校很近,你明天就搬过来。”   “那边的房子……”   “我说什麽你听不懂吗?到底要我说几遍?!”一时情绪失控,徐修远厉声训斥,又在触及平秋惊愕而慌张的眼神时一顿。他压了压语气,试图劝服平秋:“你不要再和我说其他一些空话,我现在看到的是你住在那里,受了伤,被一些不知道……”   “我知道了。”平秋打断。他望着徐修远,明明两边脸颊红肿得夸张,偏偏又在温和地笑:“我知道了,我会搬过来的。你别担心我了。”   紧咬的牙关一松,徐修远霎时吐出口气。他紧抓着平秋的手,由手腕摸去他手掌心,喃喃自语道:“接到你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感觉?我不知道你发生什麽事,只能听到你在叫,我甚至连你在哪里都不知道,你让我怎麽办?……难道把你拴在房子里,一辈子不能下地,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忤逆我,才是永远安全的,是不是?”   “对不起,”平秋自知有错,更看不得徐修远自我谴责,于是张开胳膊将他紧抱着,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终于住到一起,这就方便抓奸成双了(bushi 第二十七章   早前听徐修远说他预备在朋友那边租房,平秋还以为这只是他的一个打算,哪知道原来他背地里早已经付诸实践。房子正厅留着几册他常用作学习参考的工具书,冰箱里备着少许冷冻肉类,最上一层还摆着两打徐修远平常爱喝的芦荟酸奶,其中一打已经没了一半,可见他偶尔会来这儿休息小住。   然而,平秋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这时平秋才惊觉,这小几个月来,他和徐修远虽说常常碰面,但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徐修远跨越半个城区跑去他那儿,平秋主动来找他的次数却少之又少。有时徐修远提出想要平秋过来,平秋常会以“工作忙”的理由婉拒,哄着徐修远他们可以周末见面,到时再约会。为防徐修远失落,往往平秋还会羞涩地暗示,他会提前去一趟便利店,购入一些必备物品。   现如今回想,这些平秋曾经悄悄为之沾沾自喜的小聪明成了他一再忽视徐修远的铁证。平秋惭愧极了,看徐修远满脸的坦然平静,他愈发内疚,恐怕这时候徐修远再一次叫他把心剜出来,平秋都会少些犹豫而照做。   兀自神游时,忽听徐修远道:“待会儿去趟派出所,我们报警。”   平秋呆呆的:“……我暂时不想报警,等过两天吧。”   “这种事能等?等到你全身伤好全了再去报警?”徐修远认为他荒唐,“所以你之前也是想着等一等,几次被骚扰都不愿意和我说,就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过,直到今天出了意外,你才愿意说给我听?”   “不是的,”平秋惶惶,“我不想报警,是因为微微还住在那边。她也是一个人住,如果我们报警,那些人找她麻烦怎麽办?我们认不出那些人,但是那些人认得出我和微微,如果报警激怒他们,微微会不会很危险?就算她练过一些拳脚功夫,但毕竟她只有一个人,我不放心她。”   “所以呢,你宁愿自己忍气吞声?”   “不是忍气吞声。你还记不记得微微有天晚上来找我,就是她爸妈知道她住址,所以上门找她那回。后来他们又来过几次,微微不想见他们,所以有搬家的打算。我问过她,应该就这两天。如果要报警,能不能等她搬走以后?”   说是打商量,实际平秋已经自己做出决断,说是为储缇微的安全考虑也好,说他懦弱怕事也罢,平秋不在乎这些外在的无关紧要的评价。可他不愿被徐修远误解,因而再三的解释,却叫徐修远听了连连冷笑。   “随你,都随你。我再担心,你当我多事,对你来说你担心你的朋友远超过体谅我的心情,我还能说什麽?”   说着,徐修远起身,平秋忙拉住他的胳膊,急声问他:“你去哪儿?”   顺着他伤痕斑驳的手臂看他一眼,徐修远满腔的嫉妒突然散了大半——平秋就这样看着他,怕他生气,怕他离开。   “你去哪儿?”平秋又问,他的音量不自觉地低下去,“我不想惹你生气,但我有我的考量,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不吵架,好吗?”   许久,徐修远一挣:“我去买碘伏和创可贴。”   家里没有任何药物准备,徐修远为平秋在衣柜取出换洗衣物,都是最简单的纯色短t和长裤,他则取下外套预备去一趟药店,地方离得不远,几分钟的脚程。   住所陌生,加上刚刚经历一场虎口脱险,平秋的心情仍旧惊惶不定。见徐修远要走,他抱着换洗衣裤跟着追去门口,再三地询问药店在哪个方向,是不是很远,你多久回来,要不然我也去吧。   但徐修远不许平秋走动,要他留在家里。见他将门打开,平秋的目光落在门锁,又惧怕地幻想着那群人会不会其实在背地里跟踪,现在正守在楼下,等徐修远一出门,他们就会再一次上来撬门。   为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感到异常恐惧,平秋洗浴时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莲蓬头的水流旋得小小的,一旦听到响动,他会立即按下把手,肩背绷直,仔细分辨那串动静的来源。这样几次三番,平秋胡乱冲过澡,急忙趿着拖鞋回到客厅,等过半个钟头,徐修远却迟迟没有归家。   慢慢的,头发干了大半,平秋仍在客厅正襟危坐,望着对面玻璃发呆。   骤然门响,平秋几乎是从沙发前弹起身,看到徐修远手里拎着袋药物进门来,另一只手提的是便利店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面包和牛奶,还有一只香草味甜筒。   平秋单手艰难地撕开包装,徐修远正在低头替他给掌心的伤口抹药水。见状,他腾出只手来帮忙。平秋向来知恩图报,因此甜筒的第一口,他大方递给徐修远。   “啊,”平秋张嘴讨好他,“吃一口。”   “我不要。”徐修远头也不抬,用棉签点着平秋手心的血道子。   “你不吃,为什麽要买?”   徐修远抬头看他一眼,手里攥的棉签还点在平秋掌心。他脸上没有笑意,就连怒意都看不出半点,但平秋知道,他心里多的是火气,不过是压在底下,不肯发泄。   自知理亏,平秋也不舍得徐修远生气,于是温声劝道:“你吃一口吧,第一口。”   “我说了我不要。”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如果你心里不舒服,你都可以告诉我的。”   “没有。”   “那你理我一下。”   徐修远不搭理,平秋就往前凑。徐修远把脸转去一边,平秋就膝行两步挨着他,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像在求饶。   “你生气,我向你道歉,可不可以?你想听多少遍,我都可以说。而且我不是答应你会搬过来了,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以后任凭你罚我,行不行?”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这个?”   “那是什麽?”平秋两眼望着他,诚恳地求教,“你和我说,我都会改的。”   能改?徐修远听了简直大笑。假如平秋能彻底收拾起他那堆泛滥的同情心,或许的确是件好事。但平秋能吗?不能。他做惯了泥菩萨,二十多年淌在江里,谁都想渡,谁都要渡,或许徐修远还该庆幸,他成了平秋这尊泥菩萨唯一渡过河的,要想平秋学会自保,恐怕只有先让平秋剥了自己这身泥土塑的像。   平秋还在唠唠叨叨:“你不知道,微微其实很敏感的,她虽然能打也扛打,但她毕竟只有一个人,她帮过我两回,我不能害她。何况这种事从来只能讲万一,不能讲一万吧。我虽然这次倒霉,但好歹没有出大事,还是微微帮的我呢。我当她做妹妹,我想保护她——就算我帮不上什麽忙,至少不能添倒忙。”   “你把她当妹妹,想保护她?”徐修远问,“那我呢,你在意我吗?”   “……你说呢。”平秋突然抵住他的额头,顺势稍稍直起腰来,两腿打开,跪坐在徐修远身侧。   徐修远被他逼得往后靠,手里还握着棉签,为防药水沾上衣服,他只能将手伸远,同时另一只手自觉地环住平秋的腰腹,微微收紧,使得平秋身上那件单薄宽松的t恤掐出腰线。   双手捧着徐修远的脸颊,平秋将嘴唇沿着他的额心和鼻梁,接着是人中和嘴唇,一路轻轻地吻,最后亲一亲他的下巴,又再度抵住他的额头。   “我当然在意你啊,”平秋望着他的眼睛,“这样你还生气吗?”   徐修远没有响应,仿佛是被定住了身。没等平秋悄悄得意个够,他开口道:“一张脸肿成这样,我还能不生气?”   笑意霎时一顿,平秋羞愤得满脸通红,更后悔居然忘了自己的脸还肿得难看,于是立即举起两条胳膊交叉,挡在脸前。他连声求着:“你别看,太丑了。”   徐修远闻言一笑,最后的一点怒意都发泄在拍打平秋翘起的臀部上,了当解气。   这样,兜兜转转,平秋还是在徐修远这边住了下来。时隔短短几个月,平秋又搬一回家,连续三天往返,总算把东西搬得七七八八。   新出租房坪数不大,不过装修完整,小区管理严格,看着不像是供给租户的普通租房。徐修远说这是他朋友名下的房产之一,不租外客,算是家用,租给他也是因为徐修远学校在附近,加上人缘交情,朋友这才舍得低价出租。   至于徐修远常说的那位朋友,平秋过不久也和他见了一面。   十二月末,临近跨年,平秋每日往返在家和单位之间,常常是早出晚归。遇见郑勉是跨年前一天,平秋进电梯前接到徐修远电话,说他夜里会过来,到时给平秋介绍一个朋友。平秋雀跃,进家门前还哼着小调,居然也忽视往常这时都黑漆漆的家里亮着灯。乍然见沙发前站起一道身影,他猝不及防,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则更是茫然——对方仪表堂堂,起身的时候,嘴里还塞着半颗苹果。   徐修远挎着背包进门就见平秋和郑勉肩并着肩坐在客厅沙发,只是中间仿佛隔着海沟,两人都沉默。   有徐修远介绍,平秋得知眼前这位就是他常说的房东朋友,不禁赧然,为自己先前的过度反应道歉。   与他不同,郑勉倒是很镇静,早在和他一打照面时就猜到他身份。郑勉把徐修远当后辈和弟弟,但他的伴侣平秋却比郑勉要年长几岁,要郑勉喊他做哥,郑勉心里别扭,叫不出口;可要直呼平秋姓名,郑勉又觉得不太礼貌。听说他在辅导班做指导老师,郑勉干脆喊他平老师,倒把平秋喊得难为情,哪里好意思在他们两位名校生跟前自称老师。   听郑勉说,他和徐修远相识还是靠在网络论坛闲聊。当时徐修远才念初三,正是无所事事忙着寻求自我价值的时期,两人在论坛一拍即合,开始是隔着网线交流,时间久了,自然转去线下,而且两人年纪相仿,兴趣接近,虽说没有碰过面,但对彼此却了解许多。   “我还在想啊,他原本定的志愿在南方吧,结果拿到通知书,居然在北京,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郑勉玩笑道,“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这间在学校附近的房子。”   趁徐修远端了水杯走远,平秋低声问郑勉道:“我听修远说,他很早就向你租了这里,是这样吗?”   “是啊,应该是高考前吧,他听说我在学校附近有房子闲置,就说让我帮他留一下,他打算长租。”   “高考前,那麽早?”   “所以我才惊讶,高考都还没考,他先考虑到大学租房的问题,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太自信还是太自大。不过他这也算是帮了我忙了,这房子本来我爸妈是准备转手卖掉,我不舍得,但是自己家里用不着,一听说他有这个打算,我又是求爹爹告奶奶,家里人才是答应了。”   本意是想询问郑勉有关房租的问题,虽说徐修远明确向平秋打保证,这里房租和他原来的房租差价不多,但平秋心里生疑,综合参考房子环境和周边的基础设施,按他的猜想,没有两三倍房租是肯定拿不下来的。   可徐修远囫囵说是房东和他关系交好,愿意通融,如果平秋还是觉得太高,他可以预付一些,再说原本这间房也是他准备用作周末闲住的,本该有他一份。   他言之凿凿,平秋不得不信,却不肯答应徐修远所谓的两人平摊,宁愿自己全额承担。尽管没有多少本事,但平秋仍然有他的坚持。   翌日,跨年当天恰好是周五。   下班时间一到,平秋匆忙收拾起办公桌。他早提前十分钟开始以眼神确认各物的安置点,因此上手有条不紊。几秒钟时间,桌面收拾整齐,隔壁的同事看得目瞪口呆,问他这麽着急是不是有要紧事。   平秋正将挎包从椅背上取下,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又点点头,说是,家里着急。入职也有三四个月,但平秋由于性格原因,和其他同事的关系并不热络,也只有偶尔和坐隔壁的女同事能说上两句闲话。   同事很少见他情绪这麽外露,因此很好奇。但当平秋被问“家里”是不是等同于“女友”时,他却不说话,只是笑。同事见他不想说,也没有追问,直看着他蹬蹬往外跑,低头呷口茶,念叨着不过是一个跨年约会,也那麽积极。   一路急匆匆的,平秋跑去地铁站。遥遥望见徐修远正低头站在路口玩手机,一截后脖子露在冷空气里,平秋快步跑去,扶着他的胳膊,伸手在他后颈捂了捂,问他:“冷不冷?”   徐修远把手机塞进衣兜,顺手接过平秋的挎包,再将他颈间松散的围巾理一理,然后牵起他:“今天早了点啊,走吧。”   平秋还在絮叨:“你出门要多穿一点,不要仗着年轻光图好看,冻得冷冰冰的,万一感冒了,吃药吊水还要花钱,要是再严重一点,不是更麻烦了?”   “你觉得我年轻好看?”后头有路人急着下电梯,徐修远让去一边,上了一级台阶,俯视平秋。   “……你不要乱抓重点好不好。”   “我有说错吗,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让你平常多穿衣服,不要只是图好看。”   “那不就是说我好看?”   “……”平秋气得脸红,不敢在电梯上打闹,等踩着平地,他恨恨用拳头搡了一记徐修远的胳膊。徐修远配合地倒退一步,又笑着伸手将平秋一搂,连声和他道歉,说自己下回一定学平秋,只要是能穿的毛衣或外套一定不嫌多地往身上裹,绝不浪费每一分药钱。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平秋又是好笑又是生气,被徐修远搂着没法挣扎,他就偷偷用胳膊肘捅他的肚子,却不舍得使劲,反叫徐修远笑他色厉内荏,活该被欺负。   徐修远提前一周在餐厅定过位置,毕竟是跨年夜,对年轻男女来说是个值得庆祝的夜晚,因此无论大小酒店或餐厅都推出庆祝活动,有些酒店甚至需要提前一两个月预定座位。平秋虽然嘴上责怪徐修远多花钱,但他心里喜欢,不过是嘴硬,徐修远看得清楚。和明面上表现的节俭朴素不同,平秋其实意外的很在意某些仪式感。   预定的餐厅,位置稍显偏僻,且店面狭小,店里打着暖黄色的小灯,略显昏暗。角落摆着古铜色的音响喇叭,顾客的说笑声盖过乐声,平秋侧耳细听,可贫瘠的乐理储备叫他失望,听不出是什麽流派的曲子。   徐修远了解平秋挑位爱靠窗的习惯,恰好餐厅为他们预留的位置能清楚看见附近商城那面尺寸巨大的显示屏,平秋说他很喜欢。   餐厅老板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性,平秋这桌才坐定,她露面,简短地言语两句,又示意侍应生将灯微微调亮。平秋听她说话,后知后觉原来今晚这家餐厅的客人都和她是熟识,话里调侃或嬉笑,都是熟人间打趣的口吻。   没有听说徐修远哪时候有了这号朋友,平秋一问徐修远,徐修远却笑笑,说他其实和女店主不大熟络,只是有回受室友推荐来过一趟,女店主倒是很好客的,两人互留过联系方式,但也仅限于此。   这让平秋想起夏天时他们那趟小岛度假,那家啤酒屋的女店主似乎也对徐修远很有兴趣。不过他那时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只是对徐修远多交朋友、和各式男女多多接触喜闻乐见。   但今时不同往日,再听说徐修远和他人有另外的接触,不关男女,平秋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他不想表现得那麽斤斤计较,表面仍然装作大方,听着徐修远回忆他和女店主那点单薄的过往。   “我当时没想定这家店,不知道是吕智渊怎麽和老板联系上的,她找我,问我跨年夜是不是想订座位,如果着急,又不介意这两张座位是前一对客人空出来的,就让我到她这来。”   “哦,”平秋干巴巴地应着,说完觉得自己的敷衍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又补充,“挺好的。”   “我之前还想,定在普通餐厅或是酒店,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趣。她那麽一提议,我倒是想起来了,这里地方小,大家吃饭都聚在一块儿,看上去热闹,说不定你会喜欢。”   “挺好的,”平秋顿了顿,“我是挺喜欢的。”   “还是得谢谢老板,如果不是她及时问我,说不定连最后这张双人桌我们都会错过。”   “这样……是该谢谢人家。”   “吕智渊女朋友你还记得吧,我之前在考虑要不要订桌,她听说这家有空位,还说如果我不打算预订,就把位子腾给他们。他们提早在酒店订过房,今晚不回宿舍。”   “嗯。”平秋答得敷衍。   “据说到零点倒计时以后,这家店还有特定环节,说是挑人跳舞吧,好像参与就有奖。我要不要试试看?”   “……”平秋低头搅着杯子底部的冰块,戳在左边,它往右边跳,戳右边,它又往左边逃。平秋忿忿不平的,猛的一下戳在中间,这回冰块没能逃跑,吸管却塌了腰。   “问你呢,你不给我一点意见?”   心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平秋恨不得拿吸管往里戳一戳,把那些冒着酸味的气泡挨个戳破。   “为什麽不回答我?”徐修远居然还在追问。   酸味涌在喉咙口,平秋气冲冲地抬头瞪他,却见徐修远原本满脸的疑问转为嘲弄,仿佛他早早看穿平秋心里的酸苦,故意想看他出丑。   一个眼神就明了,平秋那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醋意即刻化作羞愤。他嘟囔道:“你故意的?”   “故意什麽?”徐修远佯装不知情,一双眼睛却明亮,把平秋的窘态通通看在眼里。   “你明明就知道,”桌子底下,平秋轻轻踢他一脚,“坏心眼。”   “哪里逗你,本来就是你想太多,自己在脑袋里演戏。”   心思尽数被他看穿,平秋明明已经倒地,还要负隅顽抗:“我没有想多……没有想那麽多,真的。”   “好吧,随你怎麽说。”   两人互相对着眼,平秋心里那股酸气早化作气泡,在咕嘟嘟地沸腾。或许是店里昏暗灯光的作用,柔化了徐修远锋利的面部线条,平秋在和他的对视中怦然心动,近乎晕眩地迷恋着徐修远的年轻俊朗。   跨年夜的气氛浓厚,店里聚会热闹,四周吵吵嚷嚷的,平秋须得靠在徐修远肩头和他说话。快倒计时的时候,女店主一桌桌来送酒。递到徐修远这桌,发现和他对座的伴侣是个男人,她显然有些惊讶,但她还是把酒瓶递给平秋,向他道贺:“新年好,恋爱顺利。”   平秋惊讶,不知道说些什麽,于是笨拙地鹦鹉学舌道:“新年好,恋……一切顺利。”   女店主冲他笑笑,又朝徐修远眨眼。她一转身,店里的显示屏开始倒数。   短暂的十秒钟里,平秋仰头看着窗外那面巨大的显示屏。徐修远忽然靠近,自身后将他搂着。在时间跨进新开始的第一秒,平秋回头吻了吻他的脸颊。   新的一年,徐修远开始为大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奔忙的时候,平秋一翻日历,春节快到了。辅导班的假表已经下放,平秋算一算自己的春节假期,不短不长,只比去年的春假短两天,但这已经超过平秋原来的预想,他苦中作乐,心里还算满意。   自高三那年和平清泓把话敞明,平清泓没法对他这个亲生子产生任何一点的怜爱,后来几年,平秋几乎和她断了联系,除去每逢生日和春节,平秋会为她汇去一笔钱当作还债,他们再没有交往。   更别说去年十一月,平秋已经把最后一笔前汇去,他们之间连债务关系都已经终结,春节期间的必备项目除掉一件,平秋空闲时一算,发现他每年的春节安排是越来越贫乏了,看上去实在怪凄凉的。   徐修远已经定过回家的机票,在此之前他向家里人编谎,说是在校有社团工作要忙,实际是学校和平秋住处两头跑。春节放假前夕,学校管理稍稍懒散,宿管大爷更是好说话,那几天徐修远索性夜里都住平秋这儿,外面是冰天雪地,他们就互相拥着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开头两天,徐修远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似乎很喜欢抚摸平秋的身体,从脚踝到后臀,从后臀到肩胛,就连平秋的耳朵和后脑勺都在他观察的范围内,他就像个恪尽职守的医生,翻遍平秋的全身,仔细检查着他内外每一处细节。   ……   但时间匆匆,再留恋,再不舍,徐修远还是走了。自他走后,平秋每天清晨半梦半醒间总爱往床的另半边靠,靠了空,他惊醒,才想起徐修远已经离开。   很快来到除夕,平秋从清早开始忙碌。下午两点钟,储缇微应约上门,但她不会下厨,独居一年学会的本事不过是明白了方便面除了泡还可以煮。她正在唠叨这些天自己的功绩,说之前平秋提议她在家门口装的监控居然当真派上用场,她把监控打印成一沓照片,在公寓楼里到处张贴,算是报了仇。   只是平秋忙着做事,应得敷衍,见她一个大高个杵在厨房间,有两回两人险些撞着,就说要她去客厅坐着玩。储缇微板着张脸不肯答应,没有办法,平秋只好把择菜和去附近甜品店取蛋糕的任务交给她。   忙忙碌碌到傍晚,天色渐黑,储缇微盘腿坐在客厅茶几前准备开饭,一边两眼又黏在电视。平秋端着汤碗走来,身体把电视挡住一半,还让她给着急推开了。   吃饭时,平秋把手机架在桌边,对面徐修远穿着高领打底衫,看背景大概是在户外。他说他是自告奋勇出门接奶奶,老太太不肯提前来,也不许徐向楠去接,最后还是搭乘镇里一位老邻居的顺风车,一辆电动小三轮,颤颤巍巍地往城里赶。   对徐修远这位亲奶奶,平秋见得不多,但也知道老太太脾气古怪,和女儿徐向楠如出一辙。   镜头随着徐修远的脚步慢慢靠近小区正门,平秋接过水杯的工夫,一眨眼,镜头忽然再度转向,由前方昏黑的背景转为徐修远的胸前,平秋看见的只有他大衣前那两排圆形的衣扣。   没等平秋询问,徐修远的声音遥遥传来,他似乎在和谁对话。   “奶奶来了?”   “没有。”   “那你在这干什麽?”   “吹风。”   “妈刚才在找你。”   “哦。”   “你什麽时候开始抽烟的?”   “和你有关?”   “无关。”   “那你问什麽?”   “无聊。”   对话一顿,镜头在翻转,光影偶尔掠过,继而又转为一片漆黑,像是徐修远将手机放进衣兜,说话声隐隐约约,平秋听不清楚了。   十分钟前,徐向楠还在为徐瑞阳不知所踪而大发雷霆,出动徐修远四处搜寻,奈何就是不见他人影。这两个月,徐向楠为徐瑞阳时隔几年又一次发作的“青春病”头疼不已,母子俩再度成为相见眼红的仇敌。徐瑞阳一意孤行,徐向楠绝不肯松口,两人僵持不下。对徐向楠来说,她的慰藉只剩下在外求学返家的小儿子徐修远。   而徐瑞阳偷偷溜走,或许是像他说的出来接人,或许只是为了远离徐向楠,出来透一口气。徐修远和他并肩站在小区门口,一人望东一人望西,双双沉默。   片刻后,小区东面匆匆走来一对中年夫妻。见门口有人,丈夫定睛一看,忽而笑道:“瑞阳,这天都黑了,夜里那麽冷,你们兄弟俩怎麽在这等啊,等人?”   “等老太太。”徐瑞阳将烟取下,背到身后,礼貌笑答。   邻居夫妇又问徐修远这回是不是放假回家,两行人寒暄一番,邻居夫妇满意归家,余下他们兄弟俩继续等在冷风里。   徐瑞阳的烟已经烧到了尾,他将烟蒂塞进烟盒,握在手心用力一捏,烟盒变形。   徐修远低头一看,忽然发现他另一只手心里似乎正把玩着一小块物件,在手指间翻转,又被徐瑞阳攥在掌心。   “这个?”发现徐修远在看自己的手心,徐瑞阳大方举起给他看,小小的圆环勾在他指尖,绕着食指打个转,倏忽下滑,挂在半截指节。   是颗戒指。   徐瑞阳将戒指慢慢推进手指,一直推到指根:“五六年了,以为这东西早丢了,今天才发现,原来就丢在床缝里……谁知道,戒指都能发黄。”   目光凝在那颗戒指微微隆起的表面,徐修远面色不改:“你有两颗戒指。”   “一颗十块,一颗几十万。几十万的丢了,十块的反而找着了。”徐瑞阳嗤笑一声。   “平秋送你的?”   “……”   “不是?”徐修远说,“但我记得见他戴过。”   并不答话,徐瑞阳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个成年男人吧,徐修远,别总是玩一些中学小男生喜欢的小把戏,挑衅我会让你觉得很痛快吗?难道你到现在做什麽事都还是喜欢和我比个高低?那麽幼稚?”   “怎麽了,我说的话让你觉得很难堪吗?”徐修远不动声色,模仿着徐瑞阳的口吻反问道,“还是说,是我提起平秋让你觉得很难堪?”   “你到底想说什麽?”   “我没什麽可说的,只是替妈劝你一句,往事莫回头。你既然想做正常人,又何必故意做些小孩弄丢玩具所以装哭的戏码?再说,你这时候想回头,未必有人会等你。”   或许是让徐修远正正戳中痛脚,徐瑞阳陡然沉默,手指慢慢摩挲着那只被捏扁的烟盒的边缘。片刻,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径直往家的方向去。接近家门前,他将烟盒扔进垃圾箱。   徐修远却始终停在原地,直望见载着老太太的电动小三轮晃晃悠悠地驶近。他接下老太太,向她笑笑:“徐瑞阳没耐心,先跑进去了。”   老太太闻言直摇头:“他就是这样,所以做不成事。”   这年除夕,平秋有储缇微陪伴,窝在家里看电影,看到的新年烟火是视频里徐修远在零点时偷跑去家里后院,点燃的两把电光花。   徐修远是年初七当天回的北京,依然是平秋接机。他们趁这两天难得的假期跑去度假滑雪。平秋第一次体验北方的冰天雪地,穿上滑雪鞋,脚踩滑雪板,手握雪仗,沿着初级雪道从高处滑落,他紧张刺激到连声尖叫。也会和徐修远拥着滚在雪地,明明双手双脚都被冰雪捂着没了知觉,可平秋却兴奋得仿佛行走在云朵上。   白天的精力用不尽,夜里他们同样会搂抱着翻滚,身体交缠释放热量。   ……   很快,徐修远第二学期正式开学,春天也来了。由于单位和住所间距离遥远,平秋每天得在往返的路上消耗太多时间和精力,加上有徐修远在一边旁敲侧击,平秋原本并不确定的辞职念头忽地起了势,且有越烧越旺的意思。   终于,熬到四月份,一件看似寻常的小事叫平秋彻底做了决定。   这天,平秋才捧着一堆打印试卷进办公室,敏锐发觉其他同事有些反常,似乎都在暗地里打量他。可他一回望,大家又都迅速低头做事,装作若无其事。平秋感到莫名,站在办公室正中央,头顶的白炽灯仿佛在瞬间坠落,将他罩在地底。   平秋在办公室所有同事的注视下回到工位,座椅刚拉开,终于有个男老师不看眼色,脱口问道:“平老师,你这周三是不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   “是。怎麽了?”平秋说。   “你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地上或者桌上有谁落了东西?”   “没有,”平秋悄悄将座椅推回原位,椅背撞着桌沿,发出一下轻微的响声,“是谁丢了东西吗?”   “你确定没看到?”   “没有。”   “那就奇怪了,一块手表,还能自己长腿跑了?”男老师阴阳怪气,惹得隔壁的女同事皱眉搡了搡他,他两眼一瞪,嘴里嘟囔。   平秋微微挺直腰背,问道:“如果是哪位老师在办公室丢了东西,可以查监控。”   男同事哼笑一声:“你不知道我们办公室的监控就这些天坏的,现在还没人来修?”   “所以你是认为,”平秋快速打断,“监控是我弄坏的?还是我拦着人不让他们来修……还是你想说手表是我拿走的?”   “我可没这麽说。”   “你当然不会说,但你这麽做了。”   “你什麽意思?”男同事嚯地站起身,三两步跨近,被距离最近的同事阻拦。他满脸怒意,瞪着平秋嚷道:“周三晚上办公室只有你一个,手表也是那时候丢的,不是你还有谁?啊?几千块钱的手表你都要偷?我们之前开会还说最近仓库怎麽老是丢东西,我们这儿谁经常去仓库搬东西?不就是你吗?还当你平常不声不响的,是个体面人,结果也手脚不干净。”   平秋极力忍耐着面部表情:“你指认我盗窃,可以,前提是你有指认我的证据。你指认我,所以你拿证据,没有问题吧?拿出来,拿给我看,拿给这间办公室所有的人看。”   “你明明就知道监控……”   “对,监控坏了,然后呢,你就凭空造出一段记忆指认我偷你的手表?你在写故事吗?这种桥段不新鲜了吧。”   男同事对他怒目而视,其余同事都拦在他身前请他消气。平秋极力掩饰手脚应激的抖动,拉开座椅坐下,尽量保持镇定,拾起桌上一张纸质通知单,从头往下浏览,可纸上每一个字却好似偏偏擦过他的大脑,往后溜去了。   说不清是心理作用或是事实,平秋这天的工作总像被所有人用放大镜照着每一个举动,似乎他们都已经被告知他是一个有盗窃前科的嫌疑犯。站在打印机前,平秋耳朵里听的是机器运作的声响,后背却像黏着数十双眼睛,仿佛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想要看看他是不是会从桌上偷走几个书钉。   下午时候,数学组组长跑来办公室找平秋,一个体态圆润的女教师,面容和蔼,问平秋把前段时间的那箱教辅放在了仓库哪个位置。她问遍一圈指导老师,有的说不清楚,有的指引她来问平秋平老师,仓库的事他最熟,还笑称他就是机构里的仓库管理员。   平秋抬头看着她,没有起身的意思:“右边架子第二格吧。”   “我找了一圈没找着,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   “……我有点忙,”平秋示意她看电脑,“今天要做完。”   女老师尴尬笑笑:“行,那我再去找找。你忙你的,忙吧。”   她踢踢踏踏着走远,平秋依旧挺着背敲打键盘,敲一行,删除半截,他稍稍停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   总算下班,平秋打卡离开,他一走远,办公室里的气氛倏忽间放松。   有同事嘁声:“他干嘛呢,搞得像我们怎麽逼他似的,甩脸色给谁看呢。翁老师过来问他,他那脸色你们看见没?翁老师欠他的?傲给谁看呢。”   “小地方的人就这样,”先前和平秋起冲突的男老师刮完最后一口酸奶,将空盒丢进垃圾桶,“斤斤计较,做事也不大方,看他扭捏那劲儿,比小林都不如呢。”   “去!”被点名的女老师呸他一句,“你在这儿逞什麽威风,就是看人家好欺负。”   夜里有聚会,平秋到场时,包房里孙祺已经把着麦克风先唱上了。徐修远提前喝过两杯酒,问平秋饿不饿,见他摇头,还是多叫一份水果拼盘和一杯香草味的冰激凌。但平秋今天实在是没有胃口,但为防徐修远发现异常,他埋头吃水果,吃到腹胀都不停。   吕智渊和另一位室友说笑间灌进三五瓶酒。酒精度数不高,但彼此酒量欠佳,喝着上面也上头,吕智渊忽然跨过所有人,挨到徐修远身边来。   他揽着徐修远的肩膀,手指乱挥,冲着平秋夸耀徐修远的本事,说他成绩好,全系第一,小组作业完成得最漂亮,又说他招人喜欢,常能看见他被大胆的学生拦下讨要联系方式。话里说起前段时间一个对徐修远死缠烂打的男同学,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徐修远不介意同性爱,他居然就穿上黑裙子,在下课时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拦住徐修远。学长相貌很阴柔,追爱风格却轰轰烈烈,哪怕被徐修远一口拒绝,他都踩着高跟鞋在后头问东问西,引得教授都在教室正门探头张望,揣着胳膊像在看好戏。   “但是!”吕智渊放声一喝,又压低音量,呵呵笑着冲平秋打小报告,“你放心,我都帮你看着呢,徐修远就没有多看人家一眼……一眼都没有!”   “你醉了,走开,身上一股酒臭。”徐修远将他推远,吕智渊顺势往沙发一倒,蠕动着往一边爬。   转过头,发现平秋在愣愣地出神,徐修远笑意一收,问他:“不高兴?”   “没有。”平秋摇头。   “撒谎。”徐修远正想细问,平秋忽然往前黏来两只胳膊,两手在他颈后交叉。徐修远略微一晃神,平秋的嘴唇就挨了上来。徐修远心想,原来喝醉的不只是吕智渊,还有他。   他们在摇晃的光影里缠绵地亲吻,平秋轻轻咬一口徐修远的嘴唇。徐修远好像笑了一声,直笑得平秋浑身发麻,在四肢流窜的不安突然间倾巢而出。望着徐修远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平秋突然想:他是我的吗?是吗?可以是吗?没有人回答他,他不由得很是忐忑,于是急忙将徐修远抱得更紧。   另一边,孙祺酒意正浓,脱了鞋子爬在长沙发,他举着手机往包房各角胡乱地录影,一会儿又将手机举到眼前,示意所有人都朝这儿看,大笑着按下今晚的一张大合照。   他笑呵呵地打开朋友圈,把今晚拍的所有好片废片一股脑地往里塞,发送前还不忘分组。   可他脑袋昏昏,最后连自己和吕智渊喝了多少杯交杯酒都不记得,甚至直接断片,直到第二天迷蒙着眼打开朋友圈,把自己那条文案配的照片一张张翻过去,还傻笑原来他们昨晚玩得那麽开心。   倏忽间一个激灵,孙祺慌张地重新打开手机,将动态的最后一张照片挖出来,放大角落,虽然不够清晰,但依旧能认清那两道耳鬓厮磨的身影。   孙祺顿时一阵打颤,尤其在发现自己昨晚醉酒时自以为的“分组”居然从“妈不能看”变作“提醒妈看”,他两眼一黑,双膝一软,直接扶着洗手池坐倒在地。迅速将动态删除,孙祺彷徨片刻,堪称视死如归地拨了通电话给徐修远。   好在事情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那条动态发表时间是半夜,孙祺删除是早晨七点,而且没有任何人点赞或评论,侥幸一想,或许并没有人发现。   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周,没有听说徐向楠或孙菲有任何动静,孙祺那颗高悬的心总算掉回肚里,照旧过着他优哉游哉的大学生活。   至于平秋,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他最终决意辞职。做出这样的决定,对平秋来说不算一件容易的事,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选择让他豁然开朗,递出辞职信的那刻,他才忽然有种彻底卸下肩上包袱的痛快感。   为此,他下班后特意绕了远路,跑去商场扫下一堆零食,有徐修远爱喝的酸奶,徐修远爱吃的水果干,还有两盒必备的保护伞。   购物回家,平秋神清气爽,步伐轻松地抱着一大包纸袋,一边幻想着徐修远夜里回家看到这堆东西的表情。直到被人喊住,他尚带着笑意回头,却是猝不及防地遇上故人。   这时节,春日才过一半,烈阳已经当头。徐瑞阳站在那儿,额际粘着块方形胶布,还是喊他“平秋”,恍惚间,仿佛他们并没有分离,也从没有长大。   (内容有删减,另外填一小节   在职期间,平秋并不是没有碰见过难缠的学生。例如第二学期新来的那位梁同学,今年高考的表演艺术生,听说还是中英混血。当面一看,确实个高肩宽,相貌英俊,尤其一双蓝眼睛,望得平秋脸红心跳,偷看一眼还想再看。   不过很快,在收到三门科目授课老师的投诉后,平秋对这位梁同学皮相的滤镜即刻被打得稀碎。   作为负责他的指导老师,平秋耐心询问他对课程安排或授课教师的意见,梁同学却始终吊儿郎当地倚着椅背,似笑非笑地盯着平秋,还粗鲁地打断他的话音,反问平秋要不要答应今晚和他约会。   平秋错愕,可梁同学已经将手放在他膝头,那双蓝眼睛暧昧地滑进他松散的衣领领口,还夸他戴的玉漂亮,很衬他的肤色。   就算被平秋用力挥手搡开,梁同学依旧不气不急。他投降似的将双手高举在耳边,努着嘴说:“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大家玩一玩嘛,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不禁后悔自己为保护学生隐私,找他谈话特意挑的是间狭小的会议室。这下平秋坐立难安,一秒都不愿再多待,因此借口会私下再找他父母详谈,然后快速推门离开。   过后平秋总有些后怕。梁同学却仿佛若无其事,两人偶尔撞着,他照样能冲平秋招手笑笑,喊他一声老师好。   为此平秋感到不自在极了,傍晚徐修远来接他下班,平秋出门时又恰好和等车的梁同学擦肩而过。在他眼前,平秋不敢和徐修远挨得太近,两人保持距离并行,直到过了拐口,平秋才如释重负地将徐修远一挽。   他抱怨道:“真的吓到我了,果然老话说得对,人不可貌相。”   不知前情,徐修远问他怎麽了,平秋却摇一摇头,不肯说实话,只是用力地抚摸徐修远的后背,认真地夸奖他道:“还是你乖。”   徐修远满脸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说:   我对徐修远仁至义尽了,已经吃了那么久的肉,总算该歇歇,让个位了(?   2021.9.23:内容有删减。 第二十八章   大二那年,被徐瑞阳冷暴力分手的第一个月,平秋生平第一次翘课,坐动车跑去他学校,抱着背包在校门口蹲守整整两天。   好不容易撞见徐瑞阳朋友,平秋懵懵懂懂的,着急问着徐瑞阳怎麽了,为什麽联系不上,是不是出了意外,或是遇到了其他情况。   同学闻言很讶异,面面相觑着,说徐瑞阳这些天正常上下学,貌似没有任何异常,非要说他有哪儿不对劲,就是他待宿舍的时间越发的长,昨晚喊他出去吃饭,他都敷衍拒绝,说是有事要忙,可他明明无所事事到只会坐着发呆。说着,一边的同学补充,猜测徐瑞阳最近是分了手,所以心情欠佳。室友惊讶,听同学分析,理由是“徐瑞阳已经摘掉佩戴一年的戒指”,证据充分,他不自觉地点头说是。   人人都有窥私欲,室友好奇偷问眼前这位徐瑞阳的童年密友,却看他脸色惨白,瘦弱的双肩仿佛拖不住任何重量而沉沉地往下坠,骇得室友忙想扶他。   平秋却挣开他的搀扶,把怀里的背包慢吞吞地背上肩膀,再道声谢,便转身离开。他已经得到答案,接着该考虑他买的是夜里六点的动车票,再不抓紧时间,也许会错过。   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这只是徐瑞阳一时间无法承受来自家里的压力,他想要冷静的时间和空间,这也是人之常情,平秋天真而宽容地想着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也有些生气,所以等以后徐瑞阳来道歉,他一定不会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心软放过,必须得给徐瑞阳一些苦头吃,好叫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总会没有底线地谅解他。   再后来,平秋迟迟没有等到徐瑞阳的解释和道歉,他不由得放低标准,想着这毕竟是他们两个犯的错,都丢给徐瑞阳一个人承受,确实有些过分。假如徐瑞阳能诚恳地说声抱歉,为他莫名其妙的冷暴力向平秋讨个饶,平秋也会不计前嫌,当他的冷漠只是一时无措。   可当时间越来越久,徐瑞阳的消息越来越少,平秋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他和徐瑞阳分手了。   有那麽一段时间,平秋状态极其糟糕。因为食欲不振,他身体暴瘦,反应迟钝,和舍友同学之间本就一般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也看过医生,但是只有两三回,太过高昂的看诊费让平秋一个普通的大学生难以承受。   最难受的一晚,他呆呆坐在床头,身边是熟睡到打鼾的舍友。那是平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能抵挡住噬人的寂寞,主动打给平清泓。   接到他的电话,平清泓应该很惊讶,因为她接通后久久没有声响,平秋听到的只是那头她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动车驶过的嗡嗡声。平秋咬着手指流眼泪,泪水流进手掌心,他无声地揩着手掌,用胳膊蹭掉下巴沾的泪珠子。   他感恩平清泓这时还愿意接通他的电话,无论她是因为什麽,看错了号码也好,一时善心也罢,除了她,平秋再没有能在夜里互相听一听呼吸声的对象。他茫茫然地幻想着:或许她是有一点心疼我的。   可正当平秋屏着呼吸要开口,听筒里忽然传来嘟嘟的声响——平清泓挂断了。平秋停了好一会儿,把手机从耳边收下,握在手心。他小心地按着屏幕,可是手机卡了,停在拨通界面。平秋想主动挂断,但是按不了,好在平清泓拒绝了这通电话,没叫他再一次丢脸。   久而久之,平秋学会不再期待徐瑞阳。他开始融入集体,学会在同学大夸海口的时候跟着笑一笑,算作回应,或者说奉承。他开始学会自己治病,有意识地避免不快乐,而事实证明时间也确实能够治愈他的焦虑和受伤。一年过去,他开始结识新伙伴,有同校的男学生,也有邻校的学弟,但关系大多停留在互相了解的阶段,平秋便会主动叫停。   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太敏感伶俐的,平秋记得其中有个学弟姓郭,性格温柔又随性。但性格太相像的两个人通常很难擦出火花,分开那天,学弟问平秋是不是不开心,平秋摇摇头说没有,和他相处很舒服。学弟说不是的,是问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开心。平秋一愣,听他鼓励道,假如你只有六分开心,没有必要装作十分,这样会给对方错误的讯号,害人又伤己。   自那之后,平秋吸取教训,重新缩回他的那张壳里。直到后来遇见路洋,他真正开始第二段恋爱。尽管结局仍然不尽如人意,但对平秋来说,他感激路洋的出现,也真诚地为自己辜负他的情意而感到羞愧。   几年时间说来都短,那麽些年里,平秋接触过许多人,但其中再没有一个叫徐瑞阳。因此平秋无法理解,他当年可以走得那麽干脆,现如今又为什麽可以这麽堂而皇之地站到他面前,像在出演一部主角久别重逢的偶像剧,和他说: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聊聊。   平秋几乎是下意识后退,和徐瑞阳隔开两人宽的距离。他充满防备:“你怎麽会知道我住在这里?你来做什麽?”   “我来找你。”徐瑞阳没有躲避问题,但他的回答显然更让平秋困惑。   平秋微低着头,眼神落在他胸前衬衣的衣扣,是颗菱形的玳瑁扣,在阳光底下仿佛闪着彩色的光斑:“找我做什麽?”   “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吧,”平秋没有抬头,始终盯着徐瑞阳胸口那颗衣扣,“就在这儿说。”   “找个地方,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我没有时间,我要回家了。如果你不打算在这儿说,那就不用说了。”言毕,平秋立即转身,近乎逃跑似的想要远离徐瑞阳。   但徐瑞阳轻松拉住他的上臂,止住他逃跑的脚步。外套单薄,平秋能感到他掌心的温度,以及徐瑞阳双手的颤抖。平秋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这时再挣一挣胳膊,徐瑞阳松开了。   沉默片刻,平秋回头对上他的双眼,彼此眼底的情绪霎时间一览无余。平秋看到徐瑞阳两眼熬得通红,他厌恶自己总有一番不合时宜的耐心:“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们聊聊。”徐瑞阳还是这麽说。   “我们还有什麽话好说?说你为什麽会来找我,为什麽知道我住在这里,还是你想聊聊以前?可是以前有什麽好聊的,我们不是达成共识了吗,我不找你,你也不用来找我,那麽你现在又是什麽意思?”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太久没见你,无论多少,我们有一些话能说吧……有关我家里的情况,我想你应该知道,”徐瑞阳说,“我在这等你。”   尽管默许徐瑞阳的请求,平秋仍旧惴惴不安。他既为不明徐瑞阳的来意而紧张,也为将要和徐瑞阳单独相处而感到局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平秋不知道该怎麽向徐修远解释他的兄长突然不打招呼杀上门,以及徐瑞阳是怎麽得知这里的住址,会不会也知道和他同居的还有一个徐修远——平秋心里抗拒和徐瑞阳面对面,但他一样担忧徐瑞阳会犟得不肯走。以平秋对他的了解,徐瑞阳的性格和徐修远有相像之处,其中一点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平秋也清楚,徐瑞阳和徐修远这对兄弟向来不对付,更别说他作为弟弟徐修远的现任,同时又是哥哥徐瑞阳的前任,这让平秋更加难以开口。   唯一的安慰是,徐修远晚上才会回家,他或许可以花半个下午的时间把徐瑞阳打发,而不至于叫他们平静的生活被这位不速之客所打搅。   但当一进家门,发现徐修远竟然正端着杯子在窗口眺望风景,平秋吓得眉头一跳,顿时心跳如雷。他结巴道:“你不是应该在上课吗,怎麽在家?”   徐修远大概已经洗过澡,因此发丝有些潮湿,后颈也留着些水渍。他将水杯随意丢在流理台,走来接过平秋怀里抱的大号纸袋,往里看一眼,笑道:“有果干,我看到了。”   “啊,我买了一些,商场做促销活动,买一送一呢,”平秋欲盖弥彰地低头换鞋,重复问道,“还没说,你不是下午有课吗?怎麽现在就在家?”   “吕智渊记错课表了,他们出去玩,我回家,”徐修远转头问,“今天做鱼?”   “嗯,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吃红烧鱼吗?”   “我随口一说而已。那现在准备吃饭?”   “还早呢,我先去换件衣服。”   心里盘算着该怎麽找借口溜走,平秋刚按下卧房的门把手,门铃骤响。   徐修远离得近,他将手随意冲洗,接着三两步走去门口,打开可视电话。   不见他开门,反而定住了,平秋疑惑问他怎麽了,却遭徐修远回头看他一眼,表情古怪。心头突生恶感,没等平秋反应,徐修远打开家门,跟着,徐瑞阳出现了。   在那一瞬间,仿佛生出千万只小虫在啮咬平秋的后背。他听到一声拳头撞肉的响声,接着只见徐修远后退倒地,后脑勺撞在一边的置物架。   徐瑞阳面无表情地跨进门来,他一言不发,只是俯视徐修远,随即弯腰提起他的衣领,胳膊一挥,又是一拳。   被他几拳揍得头晕耳鸣,徐修远伏地咳嗽,双臂交叉挡在脸前。余光瞥见徐瑞阳的下一拳即将挥下,他动也不动的,直到被扑来的平秋挡在身下。   “别打他!”自知挡不住徐瑞阳的拳头,平秋直接跪倒扑在徐修远身前。他急得语无伦次,发现徐修远满脸青肿,嘴角甚至有血迹,更是吓得两眼充泪。他抬头怒瞪着徐瑞阳,大叫道:“别打他!你凭什麽打他,你凭什麽打他!”   “你走开,”徐修远推他的后腰,“快点走开。”   “你凭什麽打他!你有什麽资格打他!”平秋愤怒地叫喊,双臂紧抱着徐修远的脑袋。   “平秋,”徐修远猛喘口气,抬手扶着平秋肩膀,“先扶我起来。”   听闻,平秋忙小心翼翼地揽着徐修远的腰。因为徐修远将浑身力气都压在他身上,平秋扶得有些吃力,也贴得他更紧,徐修远的呼吸甚至就挨在他耳边。   为防徐瑞阳再控制不住动手,平秋抱着徐修远后退两步,确保他能站稳,于是又跨前半步,挡在徐修远面前。   “你凭什麽打他?他是你弟弟,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动手?把他打得受伤你心里才痛快吗?”   “你护着他?”徐瑞阳冷笑,“你当着我的面,护着徐修远?”   “是你有错在先!”   “我问你是不是?!”   “……”   “当着我的面,你护着他?你们在一起了,同居了?他把你哄得团团转,让你什麽都听他的,就算他耍苦肉计骗过所有人,你都当他可怜得像只狗一样只是蹲在你脚边上,任你可怜他,是吗?”   说话间,徐瑞阳往前走近半步。平秋陡然寒毛直立,不自觉地张开胳膊,将徐修远护在身后。他仰着脑袋,凶狠地瞪着徐瑞阳:“你还想打他!可以,你要教训他,不如先教训我,我比他年长,总是我先做错事吧?实话告诉你,是我先追他的。你既然要动手,先把我撂倒。在我面前,你别想动他一下。”   “你追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徐瑞阳气得直笑,“平秋,你和我说,是你主动追的徐修远?你对我说,你追徐修远?”   “是又怎麽样,”平秋倔强地挡在徐修远身前,“总之你不应该动手打修远,是你有错在先,你应该向他道歉。”   “我向他道歉?”徐瑞阳仿佛听到笑话似的接连反问,“我向他道歉?我凭什麽向他道歉?!”   “就凭你打……”   “那他骗我呢?”徐瑞阳打断,“骗你呢?骗其他所有人呢?这些要怎麽算,算得清吗?我打他一顿都是轻的!”   “你不要胡说。就算修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你也不应该打他。他是你弟弟,不是你的仇人,你就算不心疼他,也不应该对他动手。”   目光掠过满脸防备与愤怒的平秋,跳去他身后的徐修远,在看到他眼里露出的笑意时,徐瑞阳心头的怒火与恨意顿时烧得比天高。直到这时,徐瑞阳终于确定:徐修远就是故意的,他哄骗平秋上他的当,就是为了报复我。   拳头捏得作响,徐瑞阳几乎无法继续在这间充满平秋和徐修远同居痕迹的屋子里待下去。他压抑着怒气,对平秋说:“我们需要谈谈。”   最终,这场争锋以徐瑞阳甩门而去为结局,双方暂时休战。   把徐修远扶去沙发坐着,看他嘴角乌青,额头有肿块,往常潇洒俊俏的样貌这时看上去格外委屈,可当问他是不是很疼,徐修远却摇摇头,安慰平秋说还好,倒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麽疼。   平秋可怜他遭受无妄之灾,尤其自己还是这些灾祸的起因,一时间内疚难言,连声说着对不起,又擦擦脸,手忙脚乱地取出医药包,单腿跪上沙发,哄徐修远稍稍抬一抬头,他要给他被刮伤的脸颊抹些药水。   徐修远配合地抬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平秋,忽然道:“你别去。”   “现在拒绝还有用吗?”平秋没有答应,“他有话要说,那就让他说去。我不在乎。”   “你在乎。”   “我不在乎。在乎有什麽用,都已经过去了,无论他是想为自己辩解,想指责,还是想挽回,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再提又有什麽用。”   “但是你在乎。”   “更何况他还打你,让你伤成这样,我和他还有什麽话好说?我不懂,他现在来找我算什麽意思,我们还有什麽话好说,他总是会做些无用功,明明是……”   “你在乎他。”   “我说了我不在乎!”   失控的一声叫喊,同时平秋手头泄愤似的加重力道,徐修远痛得嘶声,更让两人间本就微妙的气氛登时凝滞。话音尚停在嘴边,平秋茫然于自己莫名其妙对徐修远的不耐,不由得松了手,棕红色药水在徐修远嘴角划出一道痕迹。   恍然如梦初醒,平秋急忙用手指擦拭,却被徐修远躲开了。   “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最怕什麽吗?”徐修远说,“就是今天,就是你这个反应。你之前可以信誓旦旦地向我承诺你已经不在意他,那只是因为徐瑞阳已经太久没有在你面前出现。但是只要他一来,一向你认错,再告诉你他从来最喜欢的、最爱的都是你,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抛掉我。那我对你来说算什麽,算个和徐瑞阳有关的边角料,算你能维系和他那点关系的替代品,是吗?”   “你不要胡说,我根本没有这麽想,对我来说,你是你,他是他,根本不存在替代谁的说法,”平秋道歉,“刚才弄痛你了,对不对?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不喜欢你这麽说话的语气。我们在一起那麽久,你还不相信我吗?难道你认为我之前都是在作秀,甚至连你和你哥哥我都分不清楚吗?”   “但你还是要去找他。”   “不是我要去找他,是因为有一些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   “你想知道什麽,知道他当年为什麽抛弃你吗?”徐修远冷笑,“这种问题需要答案吗?那我来告诉你,因为徐瑞阳软弱无能,他不肯为他做的所有事负责,我妈要他在家和你之间做一个选择。显而易见,他选了我妈,他把你否认掉了,这就是你要的答案,你满意吗?满意吗?”   “我知道。”   “你知道,但是你还对他有幻想。”   “不是幻想,我现在心里到底有谁,我比你清楚,”平秋轻轻握住徐修远的手,“你不要那麽焦虑,我不会离开你的。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有一些话没有说清楚,毕竟他是你哥哥,事情闹到现在,有些话总要讲明白了,你以后面对他,才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见面就打架的,对不对?”   “你总是有些很好听的理由。”   “但你是理解的,对不对?”   “……可以,但是我也要去。”   “你也去?”   “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你,”徐修远面无表情道,“你当我疑神疑鬼吧,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如果是往常的情况,徐修远提出他想陪同,平秋大概率不会拒绝。但紧跟着,平秋想起之前徐瑞阳在楼下说的,他预备和他谈一谈有关家里的情况,那些徐修远是否知情,平秋拿捏不准,因此不知道该怎麽劝服徐修远。   周旋许久,徐修远就是不肯松口,直到平秋罕见地发脾气,他才松口彼此各退一步——平秋答应他一定在一小时以内返家,徐修远则答应他只会守在楼下,但等回家,平秋得把他们谈话的一切内容如实告诉徐修远,这才算完。   坐定在徐瑞阳面前,平秋低头时,蓦然发现自己的衣角脏了一块,红褐色的污迹,像是药水。他用手指轻轻地捻,污迹非但没有越变越小,反而扩大了范围。   徐瑞阳将手里把玩的毛绒玩具递给平秋,平秋没有接过,于是他只是将它推在靠近平秋那侧的桌边。没一会儿,本就坐不稳定的玩偶倒翻掉地,平秋考虑片刻才弯腰捡起它,再放,再掉,他只好将玩偶放在自己腿面,还是收下了。   “刚才有个女生说在创业,扫码拿玩具,我拿了一个,”徐瑞阳解释玩偶的由来,“我不能保证你现在还会不会喜欢,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你念初中,像个爱美的小女孩,居然会喜欢毛绒玩具。”   “开门见山吧,你想说什麽?”平秋讨厌他这堆无关紧要的寒暄,仿佛他对他们之间的过往充满了不舍和怀念,“还有,你怎麽会知道我的住址?你特意过来,是为了修远吗?”   “徐修远?他想做什麽,和我有什麽相干……至于找到你,对我来说不算一件难事。”   “这麽说,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平秋捏着玩偶的胳膊,短短的一截,在他手里被捏得变形,“有话就说吧,不要浪费时间。”   “我欠你一个道歉。”   “……”平秋看向他。   “照理说,我应该向你陈情我当年到底为什麽会选择对你单方面失联,然后说我在你和我妈之间挨得有多痛苦,你也以为我会这麽说,对吧?”徐瑞阳直视平秋,“但我不会说,这是我做的选择,事情已经发生,就算我再忏悔都无法弥补,所以我不会请求你原谅。你埋怨我,或者恨我,这都在我的预想以内,我不会强迫你体谅。但是我不理解,你选择和徐修远在一起,是你报复我的方式?还是说,你不仅想报复我,还想报复我妈?”   “你在质问我吗?”平秋失笑,“我选择和谁在一起,那是我的自由,和你无关。修远对你来说,或许是你弟弟,是你妈妈的孩子,但是对我来说,他只是徐修远,我喜欢他,我爱他。这麽说你听懂了吗?你实在没有必要自作多情,收起你傲慢的态度,修远不是你能拴在身边的宠物,我更不需要受你颐指气使。”   “你明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徐瑞阳心烦意乱,忍不住闭了闭眼,“我想过千千万万种你目前的生活,我想你可能还在读书,也可能已经在工作,想你也许有了新的伙伴,日子过得也算轻松。”   平秋抢白:“对,这些都是我的生活。我有男朋友,关系还不错,至少他不会突然一天就抛下我,甚至不给一个理由就彻底失联,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不负责任的。”   “所以我不想了解你的生活,我也根本不敢了解,我受不了你有新的男朋友,你很爱他,我甚至希望你这几年从来没有忘掉我,你可以恨我恨到每天都会想起我,想把我千刀万剐也好,还是期待我回来也好,这至少说明你还记得……但是我没想到你身边的人会是徐修远。你说你爱他,你爱他什麽?爱他年轻,爱他聪明,还是爱他是我弟弟?”   “你听不懂吗?我和修远……”   “你能说服自己吗?说服自己,你会多看徐修远一眼,只是因为你所谓的‘徐修远就是徐修远’,而不是他是我弟弟?”徐瑞阳说,“平秋,你太天真了,尽管抛开这一切不谈,你选择徐修远,对你来说有什麽好处?不过是走一遍老路,当他不得不做起‘徐瑞阳’的时候,你又回到从前,然后呢,你要寻找下一个‘徐修远’吗?”   “修远和你不一样,”平秋笨拙地强调,“他说过了,他和你不一样。”   “你相信吗?相信他会抛弃生养他二十年的父母,选择和你私奔?平秋,你心里清楚,这根本不可能。”   “你不要拿你的思维去绑架修远,他和你不一样,至少他不会骗我!”   “你怎麽知道他没有骗你!”徐瑞阳厉声呵斥。   “……”平秋愕然失语。   “你以为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要和你私奔厮守?你相信吗,平秋?你甚至不敢了解他背地里究竟做过什麽,”徐瑞阳说,“他是怎麽哄骗你的?骗你说他已经解决我们家里的情况,解决了我妈?安慰你不用担心,他总有办法让你们未来能过得逍遥自在,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平秋,你不要忘了,只要他一天没有离开家里,他给你的承诺就永远都是空头支票,你们所谓的未来只是你在做美梦。”   旖旎的幻想被一朝撕碎,平秋满脸仓皇,惶恐至极。正当徐瑞阳即将握住他那双紧握的拳头那一瞬间,一边的手机骤响。平秋似梦初觉,低头接起电话,对面是储缇微,说是遇到困难需要他帮忙。   匆忙起身,平秋不顾徐瑞阳询问就要离开。临走时,他的目光落在一边被冷落的毛绒玩具。心里蓦地涌来一阵恍惚感,平秋弯腰将它拾起,放去徐瑞阳的那边。   他说:“我已经不再需要玩偶了。”   夜色降临,窗外是满天的霓虹灯,徐瑞阳望得有些出神,习惯性摸上衣袋,刚把烟盒放在桌面,一旁盯梢的侍应生见状立即上前,提醒他室内不允许抽烟,假如他有需要,可以选择去拐角的吸烟区。徐瑞阳没有解释他本意并不是想在这时候抽一根烟来宣泄情绪,只是习惯作祟——实在是习惯作祟。   这时,突然门外传来砰砰的撞击声,紧接着人群在尖叫,吵吵嚷嚷的,引得厅里顾客都争相望去声源。大概是街头有车追尾,一连撞了几辆,情况看上去不容乐观。   本想忽略,心头却陡然略过阴影。徐瑞阳遽然精神一振,迅速抽走外套朝外跑。他穿过围观的人群,身高的优势使得他能轻松地纵览事故全貌,粗粗一望没有平秋,一颗心刚落地,余光一瞥,在发现一辆出租车后座有道人影挣扎着推门下地时,一颗心又瞬间吊起。他几乎是破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往前挤。   有些头晕,平秋轻轻摇一摇脑袋,耳边仍然有阵阵嗡鸣声。同时视线发花,平秋连脚下的斑马线都看着模糊,隐约中听到叫喊,他刚一抬头,忽然迎面一个拥抱,他被来人紧紧勒紧怀里,因此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像是记忆里熟悉的香味。   市区内发生大型事故,不少人员伤亡,警察来得很快。平秋仍有些头晕,站也站不稳,只能让徐瑞阳扶着腰。他做过笔录,然后询问警察他是不是可以离开。警察看他脸色擦白,额头有血迹,腿也有些跛,可平秋说他没有大碍,便随口放过了,只提醒他到时如果有情况,他们会再联系他。   平秋挣开徐瑞阳的搀扶,跛着腿往路的另一边去,被徐瑞阳追来拉住胳膊,他有力也使不出,只能软绵绵地斥责:“你不要动我,我还有事……别拉着我。”   “什麽事能比你一条命更重要?”徐瑞阳拽着他,“我带你去医院。”   “我朋友有事,我要去找她。”   拿他没法,徐瑞阳只能答应带平秋过去。上车前,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平秋,平秋不要,徐瑞阳提醒他身上满是汽油的脏污,后背还有血迹。无可奈何,平秋只能接受。   储缇微留的地址是医院。过来的一路,平秋的情况好上一些,就是还有些头晕想吐。下车前,他用纸巾沾水,将脸上的污迹慢慢擦净,再提醒徐瑞阳等会儿不要和储缇微说起刚才那场小事故。徐瑞阳看着他小心翼翼,一时间对他嘴里那个“朋友”充满好奇,毕竟平秋向来朋友匮乏,就算在以前,也只有徐瑞阳一个。   嘈杂的医院走廊,平秋四处张望,总算在一个角落的座位发现衣着单薄的储缇微。她只穿着一件长袖衫,平秋摸摸她的手,发现她冻得在打颤,衣服都湿透了,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   正想问她发生什麽,病房突然走来一位魁梧的中年男人,他咒骂着储缇微的恶毒阴险,巴掌挥在半空,平秋见状急忙将储缇微护在怀里。但预想中的耳光没有落下,平秋抬头一看,徐瑞阳挡在他们两人身前,单手钳住那中年男人的手腕,冷声问他想做什麽。   似乎被他捏得手腕剧痛,中年男人表情扭曲,气急败坏地质问储缇微从哪找来的帮手,个个凶神恶煞,别以为仗着人多就不用负责,她能把亲妈从楼上推下去,转头就能给你们这群酒肉朋友使绊子。   徐瑞阳手一松,中年男人被推得连连倒退。再想上前,可他顾忌一边的徐瑞阳,脚步迟疑着,最终只是退而求其次,只是口头冲储缇微厉声诅咒。   胳膊环着储缇微的肩膀,平秋试图捂住她的耳朵。但储缇微摇头拒绝了,似乎对方恶毒的话语更能叫她保持清醒。   待护士听到声响,跑来警告医院内禁止喧哗,又问储仙凤的家人在不在。那中年男人忙抬手示意,跟着护士离开,临走前又回头指着储缇微的鼻子,威胁她这笔账还没算清楚,别想逃跑。   四周总算安静,平秋小声问储缇微发生什麽,储缇微却不作答,只是低头捏着拳头。平秋轻轻覆盖她的手背,安抚她道:“你有什麽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良久,储缇微说她要一笔钱,给她妈妈的医药费。平秋闻言不解,以为她关键时候突然心软,储缇微却说不是,她爸刚才没有说错,储仙凤的确是她失手推下楼的。   “她管我要钱,我说我没有,她想打我,我手一推,她就摔下去了,”储缇微解释道,“摔得很重,医生说开刀,他们拿不出钱,我说这笔钱我赔,但是以后他们别想再来找我要钱……他们同意了。”   “你确定吗?”   “签字了。”储缇微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白纸,落款签的名歪歪扭扭,储缇微说是她爸的签名。   “好,那就好。”   跟着,平秋问她要多少数目,听完却沉默,原本就晕乎的脑袋这下更是打起抗议来,一下子疼得厉害。   这些年虽然小有存款,但储缇微要的数目,就算平秋把手头所有积蓄都借给她,仍然只能填补一半。可他也清楚,储缇微的境况和他类似,以她的性格,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向任何人求救。   “微微,我手头现在还有……”   “我借你。”冷不防的,徐瑞阳打断道。   猝不及防的转折让平秋感到茫然。不过一句话,徐瑞阳就轻松解决了让他和储缇微感到困难重重的问题,储缇微还慎重地签下欠条,承诺自己会在后来几年内按月连本带息地还钱。   闻言,徐瑞阳却是一笑,言语投足间已然是个成熟商人的风范:“不用谢我,我表面借给你,其实是借给平秋。你要谢我,不如谢他。”   平秋却坚持:“不管怎麽说,谢谢你,帮了微微。”   “你不懂?”徐瑞阳说,“我借钱给她,你欠人情给我。我没有那麽好心,去帮助一个陌生人。”   为他的坦然感到无言以对,平秋蓦地发现自己和徐瑞阳之间的差距,因此只能沉默。   夜里,先送储缇微回家,平秋嘱咐她不要多想,如果有事可以直接给他电话,无论多晚。   提起电话,平秋霎时一惊,往外套兜里找手机,却发现手机在之前的追尾事件里摔得粉碎。更别说和徐修远的约定,平秋干脆是忘得一干二净。他不想请求徐瑞阳再载他回家,于是推门下车,走去路口拦出租。   徐瑞阳快步走来将他一拽,硬把平秋塞进车里,然后锁上车门,直接将车掉头。   回去的一路,平秋疲倦地靠着车窗。他迷糊想着许多问题,比如徐瑞阳不在北京,怎麽会有一辆北京牌照的奥迪;又想着自己长时间断联,没有履行和徐修远的承诺,他恐怕已经气得鼻子歪,等到回家一定又是一阵吵架——吵架,想到这两字,平秋的脑袋配合似的剧痛起来。   靠在车窗,平秋不知不觉陷入昏睡。待他惊醒,发觉脑袋不如先前那样发胀疼痛,他解了安全带下车,关门前,又冲驾驶座上看不清面容的徐瑞阳道了声谢。   一直望着他消失,徐瑞阳收回视线,望着后视镜里自己的那张脸,还有他衬衣领口里露出来的戒指项链——平秋始终没有发现。   家里没有开灯,平秋摸黑换鞋,赤着脚去拨开关,又在发现沙发有道人影时惊得神经一跳。他稍稍镇静:“修远?”   徐修远没有回头,仍旧背对着平秋。   “对不起,”平秋自知犯错,温顺地倚去他身边,脑袋靠在他肩头,安慰道,“对不起,我迟到了。”   徐修远却始终一动不动的,任凭平秋轻轻摇着他的胳膊。   “我和你道歉,对不起。之前说好一个小时,是我晚回来了。其实是微微……”   话音未落,徐修远转头看他一眼。没等平秋欣喜他并不是没有反应,却见徐修远表情骤变。紧接着,他用力撕扯起平秋的衣服。   平秋被他拽倒在沙发,叫徐修远突如其来的野蛮吓着了,直到徐修远将冷冰冰的手伸进他的胸前,平秋应激颤抖,接着衣服被从头脱下,他很快变得一丝不挂。   瑟缩在沙发,平秋忽然看见地上一堆衣服里,那件徐瑞阳的外套。 第二十九章   明明上车前还记得还外套,但回来的一路,平秋迷糊小憩,到下车时根本是忘得干净。他也懊恼自己粗枝大叶,接受前任示好本就是大忌,更别说叫徐修远看见——他本来就为兄长的存在而时时感到不安,这时发怒嫉妒也是在所难免,情有可原。   想着,平秋包容徐修远先前那番粗鲁的举动,而温声安慰道:“你先不要生气,听我解释,好不好?我和徐瑞阳……”   “你们去哪儿了?”没有耐心听平秋回顾前情,徐修远直接抢断,质问平秋道,“他带你走了,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晚回来,是因为我去见了……”话音未落,平秋即刻被徐修远勒住脖子按倒在沙发。   一时骇得心跳骤停,平秋急忙挥起手臂来反抗。奈何徐修远愤怒之下力道大得惊人,平秋几次扑腾都没能起身,力气也耗尽,只能转换计策,以口头告饶来安抚徐修远的情绪。   右腿仍在隐隐作痛,尤其被不知情的徐修远压着腿侧,他越靠近,压得伤处越紧。平秋想要推阻徐修远,拍打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靠近,却被徐修远以单手大力钳住手腕并高举过头顶。几次三番的,平秋吃痛失声,眼前都在冒白光。   但徐修远显然已经被一件外套恨得失去理智,他跨坐在平秋身上,双腿抵在平秋腰侧,动作蛮横且没有章法,又低下头来,以平秋颈间和胸口为始用力地嗅闻,似乎想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徐瑞阳的气味。   顾不得浑身赤裸的难堪,徐修远抓得平秋很疼,胳膊高举的姿势同样让他感到极其不适,肘弯有些抽筋似的刺痛。平秋蹬两下腿,但徐修远将他把得牢牢的,沉重的鼻息剜过平秋身体的每一处,直到姿势的局限让他无法再接触平秋的下半身,他又即刻返回,将空闲的右手塞进平秋嘴里,摸他的舌头和牙齿。   这样的对待让平秋宛如被羞辱,他动作激烈地摇头拒绝,却被徐修远掐住下巴,被迫张大嘴,舌头被吊长。   徐修远面无表情地审查着平秋的嘴唇是否碰过某些脏东西。检查不出结果,他又将手摸去平秋的下腹,一直探到最里一层,确定裤子没有潮湿才彻底放下心。   看着徐修远迈下沙发,平秋以为他这番检视商品的工作总算结束,于是喘着气慌张坐起身,探身捞起地上散落的衣服。   不过两秒,徐修远突然折返,站定在一侧,一脚踢走那件徐瑞阳的外套。   平秋抬头看他,脸上表情既是气恼,也是害怕。他担心徐修远又会来一次刚才的检查,哑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徐修远没有回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平秋,好似在观察他脸上的表情究竟作不作假,究竟是旧情复燃被捉个正着,还是当真被污蔑怀疑而感到羞愤或委屈。他看着平秋将地上衣服一件件拾起,再一件件套上身,尤其那件灰色长裤,是早晨平秋偷偷从他衣柜里取走的。平秋喜欢穿他的衣裤,宽松舒适,只是裤头的绳结不好拽,他笨拙地抽长两边的绳子,不是一边拖得太长,就是另一边。   终于将衣服穿齐,平秋前额和后背满是细汗,好在目前有衣服蔽体,不至于叫他再像先前那样感到被迫赤身的羞耻。端正姿势坐在沙发,平秋强忍住拔腿就走的念头,却迟迟不见徐修远动作。而徐修远,他或许也在等待着平秋先开口。   “没有在一个小时里回家,是我没有应约,我向你道歉。电话打不通,让你担心我,也是我的错,”这个空档,平秋低声说,“我晚回家,是因为微微出事了,她妈妈摔跤,要做手术,她拿不出那麽多钱,只能找我。我打出租去找她,出租又出事了,有几辆车追尾,我好像撞到头了,所以一直晕乎乎的,没有发现手机坏了。接不到你的电话,不是因为我和徐瑞阳在做什麽,是因为我根本接不到。而且微微遇到麻烦,我担心她,一时间没有想起来。你要生气也可以,出租追尾以后,我去找微微,是徐瑞阳送我去的,后来也是他送我回家,你如果要为这些生气,那我无话可说……就这样,我说完了。”   良久的沉默后,徐修远靠近,蹲在平秋身边,仰头看他:“撞到哪儿了?”   和他对上一眼,霎时间,平秋眼眶酸胀,摇头躲开徐修远的触碰:“小伤。”   “我打不通你电话,附近所有餐厅和小馆子我都跑了一遍,就是找不见你。后来我连徐瑞阳的电话都打,一样没人接,你想我是什麽感受?”不顾平秋抵抗,徐修远把他搂着,整张脸都埋进平秋颈窝,“我以为你会跟着他跑掉,什麽都不要了,就把这里的所有都丢给我,你跑得轻松,选择他,就不要我了。”   “你从来没把我说的话当真过,在你眼里我总是出尔反尔,是吗?我不值得你信任,对不对?”   “没有。”   “明明就有,”平秋有些疲倦,“修远,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我以前有过前科,所以才让你觉得我毫无信誉?”   “不是。是我关心则乱。”   “……不要总是胡思乱想,给自己找麻烦,多不快乐啊。”感到徐修远的吻渐渐转移到颈间,平秋不得不高抬了下巴来配合。眼里望的是头顶光芒绚烂的吊灯,暖融融的,好似罩着平秋浑身似的,叫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仿佛掉进一间温室,平秋的意识被暖化了,记不得徐修远是怎麽将他带进卧室,重新脱掉他的每一件衣服,包括他喜欢的那件徐修远的长裤。   裤子剥离的刹那,平秋仿佛受冻似的抖了抖双腿,眼睛追随着徐修远,看他将自己的双手绑在床头,再拉着他仍在打抖的双腿拖去床尾,用柔软的布条束缚。也许是担心平秋会挣脱,徐修远用布条在他脚踝绕了四圈,平秋抬一抬脚,果然牢靠得没法挣脱。   “不要这样好不好,”徐修远上来了,平秋冲他露出个笑,哪怕那种笑里充满恐惧,“我不想要这样,我想抱着你。别这样,好不好?”   徐修远却捂住他的嘴,向他嘘了一声,哄他要安静。   急忙点头示意明白,平秋天真地认为自己只要听话,徐修远或许就会放弃这种变相的折磨。等徐修远将手伸进他腿间,平秋仍在幻想:好吧,就快停止了。   但他以为的到此为止却始终不见出现。徐修远将他绑得很紧,平秋动不了,原来还能讨饶或反抗,直到手脚勒出印痕,他逐渐忘记被束缚的痛苦,只是机械般的重复着好吧,好吧,好吧。   最后,徐修远终于停下,将脸埋进平秋的颈窝。他鼻息滚烫,叫平秋被刺激得不住地缩脖子。他的眼泪流干了,当徐修远的嘴唇吻在脸边,平秋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   徐修远解下布条,这时平秋不再计较赤裸的羞耻,他抓着被子侧过身,用被褥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又躲开了徐修远紧随而来的拥抱和亲吻,只是说:关灯吧。   好半天,灯光熄灭,平秋安静地躲进黑暗里。   翌日上午,平秋睡意朦胧时听见手机铃响,他疲倦地支起胳膊,缓一缓神后接起电话。对面是辅导班里负责职工考勤的杨主任,一位体态圆润的青年女教师,嘴皮子格外利索,说话向来刻薄。   扶着床头坐起身,平秋打断道:“对不起,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可能要请假。”   “身体不舒服请病假,要打假条,再不济也得和我提前说一声,我好给其他老师安排工作,这些规矩你不是不懂吧平老师?”   “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你不是仗着递了辞呈,就最后这个月干完,反正考勤、工作绩效差也就差那麽一点儿,就不把我们单位的规矩放眼里了吧?您要是早不想干了,早走不行吗,非要挨那麽久,本来这个月我们考勤率都是满堂绿,你这麽给我添一笔红,我怎麽算,还得给你报人事那儿,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你就只会说这句话?”杨主任对他的温吞只感到一阵黏糊的嫌恶,三言两语挂断电话,她又冲对桌的男教师撇嘴告状。   男教师闻言笑一声道:“你还不知道他啊,我上回丢的那块手表,你记不记得,就是他偷的,问他还不承认,嘴硬着呢。”   “他偷你手表,你能咽得下这口气?”杨主任稀奇道。   “咽不下,咽不下还能怎麽办,人家又不承认,我总不能去翻他工位吧,别到时候再翻出来个谁谁老师的项链啊戒指,那场面就不好看了。”   闻言,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一团哄笑。   右腿昨夜只是酸痛,今早一起来,居然疼得平秋有些动弹不得。他坐在床沿给右腿做按摩,下地,右腿还是跛得厉害,倒是脑袋不疼了,也没有昨晚的眩晕感。   扶着墙换过衣服,对面是面全身镜,平秋趁机照一照全身,细小的擦痕和血道子还有一些,不过这些都好得快,不过一夜,有的已经结痂。唯独手脚腕加脖子里的勒痕看着有些吓人,其余的疤痕大多不足为奇。   出门,平秋挑的是件中领毛衣,又将玉坠摘掉,挂在领子外。对着镜面,他表情呆呆地摸了摸玉坠,好一会儿,再慢吞吞地解下毛衣袖子,遮住手腕的淤痕。   行动不便,平秋只能扶着墙慢走。余光瞥见客厅沙发坐着徐修远,他目不斜视地走过,转道去流理台倒杯水喝,再开冰箱取出一块岩烧面包。   明知徐修远的视线就紧随着这边,平秋只当看不见。他倚着流理台,弯腰从底下的小收纳盒里取出一罐牛奶。动作间扯着右腿,他脸色一白,险些腿软没站稳。再一抬头,无意间撞上徐修远的目光,平秋很快转开脸,若无其事地打包早餐,塞进挎包,接着一瘸一拐地往家门口去,刚一拉开家门,又顿住了。   他提起口气,真想狠心出门,但脚一抬起,又僵在半空。   半晌,平秋仿佛投降似的叹口气,重新把门合上,扶着墙,慢慢走去沙发前。他没有靠近,距离徐修远足有几步之远,问他:“为什麽又受伤?”   比起昨天只是嘴角和额际有淤青,今天徐修远的伤显然严重得多。他嘴角有血口子,像是撕裂伤,颧骨和额角都有青紫的淤痕,包括两只手,都是乌青青的。   徐修远不说话,平秋提高音调又问:“我在问你,为什麽又受伤?”   仍然不应声,徐修远只是盯着他,把平秋看得鼻酸又眼热,恨不能把心肠硬到底,何必心疼他是满脸伤,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听不进劝吗?他能在夜里床上不顾一切为所欲为,平秋既成为他刀上鱼肉,任他宰割羞辱,又是哪来的资格为他心疼、替他指责。   想着,平秋几乎要将手里的挎包直接冲徐修远丢去,最好打得他头破血流,求饶不得。但平秋忍住了,他甚至连多少的狠话都不会说,只能以眼神示威,偏偏又心里酸苦,恨了又恨,倒把自己给示得委屈。   低下头,擦擦眼睛,平秋努力缓和情绪,随即将挎包丢在一边的沙发,弯腰抽出医药包,旋开药水瓶盖,握着棉签走近两步,拖着徐修远的下巴,为他受伤的颈侧上药。   好半天,徐修远终于有了反应。他双手环在平秋腰间,脸颊贴在他腹前,不听平秋叫他不要乱动,胳膊越发收紧。   “你别动,脸上还没涂完。”平秋低头看他。   “……”   “先起来,把药水涂完,不然你会很痛的。”   “……”徐修远仍然没有声响。   “怎麽了?是不是发生什麽了?”   摇一摇头,徐修远将脸埋在平秋腹前,同时环得平秋更紧更用力。   每每徐修远做出这样孩子气的依赖的举动,都像掐中平秋的软骨头似的,能让他迅速心软。在平秋眼里,徐修远尽管已经成年,但于他只是一个停留在当年的小男孩。平秋包容他,爱护他,哪怕明明是徐修远有错在先,平秋都能无条件地忍让,更别说徐修远伤害的是平秋自己。   安抚似的摸摸徐修远的脑袋,平秋问他:“到底怎麽了,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对不起。”徐修远低声道歉。   “对不起?”   “昨天晚上我弄痛你,没有听你的话,不听你解释,冲你发火,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隔着衣服吻在平秋小腹,徐修远声音低低的,“这些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你想打我骂我,我都接受,对不起。”   “……我不生气了。”   “我是害怕,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总之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好了,我说我不生气,你不要自责。我们就把这件事翻篇,当作没有发生过,好吗?”   “你会不会不爱我?”   “不会的。”   “你会不会想甩掉我?”   “不会。”   “你会不会觉得徐瑞阳比我更好,他更适合你,所以你就放弃我,转头就和他走?”   “不会,不会,不会,”平秋想弯腰,但腰腹和右腿都限制他的动作,因此他只能尽力地低下头来亲吻徐修远的发旋,“信我一回吧,难道我在你这里的信誉度,根本就不足以让你相信我的话是出自真心吗?”   徐修远含糊说没有,转而再度将脸埋进平秋腹前,甚至抱得更紧。   他不说话,平秋也没有开口,他安静梳理着徐修远的头发,半晌才说:“你昨天晚上接到电话,出去了,我都知道。”   睡前遭到强迫,加上右腿疼痛,平秋迷糊睡着,却也睡不安稳。朦胧间听见声响,徐修远下床前还在平秋脸边和颈间缠绵地吻了吻,因此他换衣出门,平秋虽然没有出声,但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他那通电话究竟是谁致电。   “你哥哥找你,你们没有谈拢,所以又动手了,对吗?”平秋问。   “他说你不爱我。”徐修远像在告状。   “你信了?”   “我不信,他说的我都不信。我说他那麽恼羞成怒,是因为他有一天发现,原来他一直以为攥在他手里的东西,其实早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就散尽了。他不理解,不接受,更弄不明白的是为什麽这样东西现在在我的手里……你懂吗,是谁都好,他都可以重新抢回来,但居然是我,他亲弟弟,”徐修远似笑非笑的,“所以他接受不了。”   “就因为这样,他打你了?”   “我说他嫉妒我,但他说不是,不是他嫉妒我,是我嫉妒他。我承认,我是嫉妒他,我嫉妒他总能拥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尤其是你。”   “你没有必要和他争,”平秋一再地重复,“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没有人可以比你更重要。”   “是吗?”徐修远喃喃,“我知道。”   忙碌半夜,徐修远筋疲力竭。他下午学校还有课,预备在家眯一会儿。平秋陪他睡着,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耽误将近一个钟头,平秋在学徐修远面前极力克制着走路时跛腿。但出门到底腿脚不便,右腿时而刺痛,让他一路走得大汗淋漓。   下楼,一眼望见楼底停靠的黑色奥迪,平秋视而不见往前走,却被几步追来的徐瑞阳抓住手腕。徐瑞阳问他右腿情况如何,平秋排斥和他在公共场所拉扯,囫囵说着还好,却被徐瑞阳直接抱起塞进副驾驶。徐瑞阳还细心调整了驾驶座空间,又替平秋系上安全带。   见他要解,徐瑞阳冷声道:“你再犟,我直接上去找徐修远。”   搬出徐修远,平秋态度即刻软化。徐瑞阳表面顺意,背地里翻江倒海。他忍不住要笑,真不知道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究竟给平秋下的是什麽迷魂咒。   徐瑞阳领平秋去的是家私人体检中心。大楼统共四层,他们在三楼碰见徐瑞阳那位高中同学,他和徐瑞阳似乎是许久没见,两人交谈两句,徐瑞阳示意坐在一边的平秋,同学了然,指使徐瑞阳把人带进来,拍个片,今天体检中心暂时没有预约,能加急,结果很快能拿到。   无意间,平秋露出右腿伤口。除了周边个别擦痕,最严重的得数膝盖,已经有些红肿。加上平秋不常裸露,皮肤偏白,那点伤痕看上去更是骇人。   等结果的时间,平秋抱着挎包坐在门口的休息长椅上,走廊边偶尔有员工走过,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些许局促。接着,徐瑞阳落座在隔壁,看他一眼,平秋却始终盯着对面墙根一张白色的细纸条,半天不动一下。   良久,徐瑞阳那位同学拎着片子和一袋药品走来,说是没有伤到骨头,但是膝盖有积液,这些天还是要注意休息,不要剧烈运动,定时用一些喷雾,总体问题不大。   徐瑞阳感激他抽空帮忙:“有空请你吃饭。”   “有没有保障啊,你的‘有空’是什麽时候?”同学笑道,“谁不知道你这两年自己开工作室当老板呢,日理万机吧?忙不忙啊最近,都没问你,怎麽突然跑这儿来了?”   “工作。”   “你在这儿还有工作?别是开分公司了吧,徐总?”   “没有的事,哪那麽简单。”瞥见平秋走去电梯口,徐瑞阳简单敷衍同学,约好过两天就聚,随即就往平秋离开的方向追去。   及时按停电梯,电梯门开,平秋背靠着墙站在角落。徐瑞阳走进,不知有意无意,他靠得平秋很近。   轿车停在路口,顺着坡道往下,是人行道。徐瑞阳关掉电台,再关掉引擎,顿时,本就沉默的车厢一片寂然。   少顷,徐瑞阳开口:“我昨天和徐修远又见了一面。”   “我知道,”平秋说,“你打他了。”   徐瑞阳笑了一声:“他向你告状的?说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他,像小时候那样,看他不顺眼就动手。他是不是这麽说的?”   “他没有。而且他不是打小报告,是我问他的。”   “说真的,我不懂,他说你们俩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他喜欢你,你爱他,就这麽简单。但是平秋,我了解你,你做什麽事都需要一个理由,就好像写试卷答题一样,你喜欢脉络清晰地处理事情,那我请问你,你为什麽会选徐修远?”   “没有理由。”   “你连一句真话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说的你信吗?”平秋看他,“你打定主意不肯相信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不肯相信我早已经往前走了,无论我说什麽,你都会认为是我在自欺欺人,故意做给你看。那麽我们还有什麽交流的必要呢?反正你都不肯相信,不是吗?”   “你想说你是真心的?”   “是,我是真心的,谁真心对我,我也真心对他。这种事没有欺骗的必要,我不知道你为什麽总是不肯相信。”   “……”徐瑞阳霍然转头望向窗外,鼻腔有些发酸,他忍不住揉了揉鼻梁。   “就这样吧,好吗?你就当作什麽都没有看见,我和修远的事你从来都不清楚,你也没有来过北京,没有见过我。过去的几年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可以过来,我也可以,为什麽一定要回顾以前,再把现在打破呢?”   “我是故意的,”徐瑞阳突然说,“不肯当面和你说分手,让你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恨我,觉得我不负责任,那都是我故意的。我那时候想,与其和你堂堂正正地说分开,不如让你恨我,恨我恨到每天都会想起我,恨到你可能这辈子都过不了这一关,然后等过了三五年吧,我就出现,无论你是一个人也好,有新的朋友也好,没关系,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很特殊,所以我可以轻而易举把你抢回来。那你再恨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们照样能在一起……所有可能我都想了,唯一一件我没有预想到的,那个人居然会是徐修远。我怎麽都想不到,居然会是徐修远。”   “你把我当作什麽?”平秋为他的设想感到荒唐,“当作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还是干脆一件冷冰冰的物体?你总是这样,傲慢自大,好像永远看不清现实,永远长不大。”   “如果结局都一样,我何必要改变?”   “那是你的事,和修远没有关系。”   仿佛将平秋的声音摒除在外,徐瑞阳再次一转话锋:“我前妻姓曹,结婚的时候我和她谈过你,我说等到离婚那一天,说不定我会连夜跑去找你。她听了就笑,说我想当然,和我打赌说到时候我一定会害怕,不敢来找你。我那时觉得她信口开河,到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   “从昨天开始,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根本不犹豫那麽一点时间,提早和你说清楚、来找你,现在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不会的。”   “是吗?”   “不会的,”平秋强调,“因为早就没有必要了。”   闻言,徐瑞阳蓦然沉默。平秋等了等,觉得他们今天这番对话实在枯燥得可怜,便借口他还有工作,就要推门下车。但徐瑞阳先他一步锁上车门,平秋以为他又有别招,却看他发动引擎,提出他送他去辅导班。   路上,徐瑞阳说:“既然这样,我不逼你了。我们这些事,从来不是你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毕竟现在这种烂摊子也都是我造成的。但是我想,我们除了这点关系,总还有一个朋友能当吧,不管怎麽样,情意是真的,你就当我想弥补你,不要随便拒绝我,我们还能当朋友——那种知根知底的朋友。”   大概是被他突然间的转折给弄糊涂了,平秋始终没有回答。抵达目的地,他推门下车,徐瑞阳迅速走来扶他,被平秋一推,徐瑞阳站在原地,望着他步履蹒跚地跨上门口两级阶梯。   “平秋,”忽地,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徐瑞阳叫道,“有件事我想我得告诉你。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回家,对家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我和你妈妈偶尔有联系,她这些年身体不太好,前两年做过手术,不过恢复还算成功。”   “……为什麽做手术?”   “上肢静脉曲张。”   “严重吗?”   “还好,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进过手术室。”   “她没有告诉我,”平秋动动嘴唇,“一句都没说过。”   “你知道她性格的,大概是不想你担心吧,毕竟离得那麽远,告诉你,你也是干着急,”看一眼腕表,徐瑞阳轻轻推了推平秋的后腰,“进去吧,走慢一点,小心摔跤。”   艰难地跨上两级阶梯,平秋脚步越发的慢。倏忽停住了,他转过身,望着徐瑞阳:“谢谢你这些年帮我照看我妈妈。但是真的没有必要,与其再找借口,我们不如都坦诚一点,不要这样扭捏下去了,你也觉得不舒服,对吧。”   尽管被平秋看穿自己想要借平清泓这块跳板来重新接近他的意图,徐瑞阳却没有露出任何尴尬或焦躁,他只是冲平秋笑笑,然后先平秋一步转身离开。   刚上工位,平秋座椅一拉开,隔壁座的女同事偷偷探头过来,看看他的右腿,问他刚才走路有些奇怪,是不是受伤了。   只说是摔了一跤,平秋从桌角的零食兜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递给她。女同事笑眯眯收下,又对平秋附耳告状,说早晨他迟到的消息,杨主任不仅在工作群里点名批评,还特意跑来办公室找人,一秒钟一秒钟地算,摆明是打算咬着平秋难得一次旷工不放。   “你也别放在心上,她就是给钱老师出气呢。他俩原来一个学校的,一块儿跳槽来教培,好像家里人也认识,所以关系不错,”女同事把整块巧克力含进嘴里,豪爽地抠掉外包装,丢进脚边的垃圾篓,“上回钱老师不是说你偷拿他手表嘛,他嘴巴大,到处说,没证据都说,所以可能有些同事就被他带跑了。”   “我知道,”平秋说,“但是我相信清者自清。”   “其实他就是看你好欺负,平常不声不响的,干活又积极,很多学生和家长都反馈来夸你呢,他就嫉妒你咯,背地里总是说你坏话。”   平秋笑笑,没有点评。   “还有啊,我都怀疑他那块手表其实就是自己弄丢了。他说是他太太给他的结婚礼物,你看,他把锅甩给你,难道他太太还能冲过来找你,让你赔钱不成?你就是个活生生的靶子呢,而且你又不会反抗。”   “做事吧,你手头工作还多吗?”   “不多,昨天都做完了,”同事说着往椅背一靠,脑袋后仰,嘴里嚼着黏糊糊的巧克力,“我就羡慕你咯,反正都辞职了,待完这两天就走,管他的呢。嗳,你新工作找好了吗?在哪儿啊?工资怎麽样?”   “还没有呢。我得做事,就先不聊了吧?”   “行,你做吧,我休息会儿。”女同事总算舍得把脑袋缩回去。   平秋对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发会儿呆,继而打开昨天没有完成的工作表。   下班时,平秋扶墙慢慢往外走,恰好撞见钱老师和同办公室的一位姓林的女教师正往反方向来。三人各自对上一眼,钱老师拽着林老师继续往前,还阻止她冲平秋打招呼。隔得有些距离,平秋都能听见他在说话,无非是说平秋今天怎麽目中无人,连他主动打招呼,平秋都当视而不见,直接略过。   出门是两级台阶,平秋捏一捏膝盖,伤处碰着不疼,但屈膝走路还是有些困难。他预备慢慢往下挪,却听前方一声鸣笛。抬头一看,又是徐瑞阳那辆黑色奥迪,副驾驶的车窗正在徐徐下降。远远和他对上一眼,平秋直觉徐瑞阳是在这里等了一整天,心里顿时有些复杂。   跟着,平秋似有所感,忽然扭头望去西侧,愕然发现绿化带边站着一道身影。定一定神,赫然是徐修远。他还是穿得很单薄,灰色连帽衫里只穿一件白色短t,两手插在口袋,脸上满是淤青,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平秋。   缓慢下了阶梯,平秋直直朝徐瑞阳的轿车走去。他站定在副驾驶座的车门前,取出背包里的药品袋,放进副驾驶座位,又冲徐瑞阳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徐修远。   在后视镜里望见徐修远张开胳膊抱住平秋,平秋被他勒得不得不高仰着脑袋,又宠爱地笑笑,伸手将他回抱。接着平秋挽上徐修远的胳膊,他们慢吞吞地走向不远处的地铁口。   或许是那天平秋做出的选择哄得徐修远安了心。当晚,徐修远简直像转换人格似的,对平秋体贴顺意,还温情地紧抱着他不肯松手。平秋开始还觉得他可爱又可怜,后面就觉得他有些过分粘人,推也推不开,赶也赶不走。但他心里熨帖,喜欢徐修远像小时候那样乖巧地跟在自己身后。   他们不约而同地不再提起徐瑞阳,后来两天,徐瑞阳也再没有出现。仿佛这个突如其来的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   这天,平秋正在办公室核对表格,忽听办公室外嘈杂,他好奇看一眼,但没有凑热闹的心思,猜测应该又是一回家长闹事,于是继续低头工作。   谁知突然有女同事气喘吁吁地跑来,冲他叫道:“平老师,外头有人找你!”   平秋一愣,丢下鼠标站起身,边问发生什麽事了,边往外走。但右腿不便,他走不快,却被着急的女同事一把拽住胳膊。   两人匆匆跑去接待大厅,刚过拐口,迎面就是一本被扔飞的杂志。平秋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大厅中央是一对面容陌生的中年夫妇,满脸凶相,嚷着要找平秋。   员工围成一团窃窃私语,其中有同事认出平秋到场,忙高声叫着:“他在这儿!平秋在这儿!”   跟着,不知道是谁在平秋后背心推了一掌,平秋往前踉跄两步,还没开口问句“你们是谁”,先被兜头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得偏过头去。   “你做老师的是同性恋,勾引学生,和男同学同居,这种脏事还有没有人管了?!你强奸男学生,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说完,平秋又挨了狠狠一个耳光,甚至当着所有同事员工的面摔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国庆节快乐! 第三十章   接连两个耳光扇得平秋耳鸣目眩,一时间跌倒在地无法起身。对面动手的中年男人叫骂间又是一掌,平秋下意识躲避,巴掌落在肩膀,但仍然打得他直接侧身翻去另一面,双手撑地,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半边脸颊肿得夸张。   距离靠近,原本只是看好戏的员工见状如梦初醒,惊慌地叫喊着保安,继而纷纷上前阻止那对闹事的夫妇。   众人挤成一团,平秋的头发应该是勾到了东西,拉扯时像在割他的头皮。平秋疼得瑟缩,被两位女同事拽着胳膊拉起身,右腿膝盖又痛得麻木,加上后背挨了一脚,他根本撑不直腰,只能偎在一位同事身边。望着脚下,他眼皮酸而沉,大概是先前对方挥巴掌时手指尖不小心擦过眼球。平秋把眼眨动好几下,勉强没让眼泪在这时候淌落。   混乱中,三四位保安自楼下吹哨赶来,怒喝着将那对夫妇隔去一边,平秋则被一些女同事扶去另一边的沙发。   平秋摇头拒绝了,努力挺着背,冲最近的保安解释情况:“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说我勾引男同学,和学生同居,这些都不是真的,是他们污蔑。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手,这里的同事都是人证,我想直接报警。”   “你说说看,我哪句话不是真的,”中年男人凶相毕露,大叫道,“我哪个字乱说?你敢不承认你……”   “站好!不许动!”   保安呵斥,声若洪钟。中年男人瞟他一眼,煞气稍收,又后退半步,拂开身边太太的阻拦,嘀咕一句“别动”,冲平秋继续道:“你一个同性恋,和男学生谈恋爱,现在又同居,这不是真的?你敢撒谎?”   “我说过,我没有勾引学生,没有和学生同居。”平秋强调,“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麽要诽谤我?”   “你不就是强词夺理……”   “干什麽!干什麽!退后!”   见中年男人激动时又有向前的架势,保安呵斥他靠后退,厉声警告他再敢上前,直接送他上派出所。回头见平秋满身狼狈,脸上还浮着清晰的巴掌印,虽说两方各执一词,但总是这对身份不明的夫妇闹事在先,保安就问平秋愿不愿意和他们走一趟,先把具体情况交代清楚,再考虑报警不迟,总归人是跑不掉的,不怕对方再动手。   平秋现在还有些眩晕,两边脸都疼得火辣辣,他思绪混乱,更是被羞耻和愤怒裹着理智,不想继续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以眼神凌迟,于是同意保安的建议。   倒是中年男人不满,他两下挣脱保安的控制,冲平秋道:“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姓徐!”   闻言,平秋猛然一愣。   望着平秋在听那位闹事男人自报家门后态度骤变,虽然依旧是先前那副惊愕无辜,还带些因为当众出丑而窘迫耻辱的表情,但似乎又变得有些放松,或者说是恍然大悟。总之平秋很快束手就擒,甚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跟着那对夫妇出去了,不顾隔壁工位女同事的阻拦,他谢过保安帮忙,然后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在所有员工莫名其妙的眼神下穿过感应门,消失踪迹。   目睹全程好戏的钱老师目瞪口呆,点评道:“他是不是疯了,准备出门伸着脑袋给人家剁?这不是自个儿找死?他脑子有没有问题啊?”   一边同行的杨主任附和:“我看就是。可能人家说得就是真的,你没听那人说他姓徐?估计真有那麽一个男学生,真被他给勾引了,好事坏事都做了,平秋开始不认,估计就是侥幸呢,觉得人家就是来闹事,讹笔钱就得了,谁知道还真有那麽个人,人家一说,他慌神了,那不就得夹起尾巴马上承认了。”   “我看也是,”钱老师深感她所言极是,“你说,这平常也看不出来啊,同性恋我倒是不吃惊,他看起来就娘娘腔的,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都细声细气。就是勾引学生,还逼人家同居这事……姓徐的学生,你有没有印象?”   “姓徐的……没有,女生倒是有几个。”   “行了,闹成这样,以后肯定是混不下去了。万一人家家长再报个警,他得坐牢吧?”   “不知道多少岁啊,十二三岁的,那铁定是完了,”说着,杨主任嫌恶道,“你说这人也真是够膈应人的,都辞职了,马上就走了,还专门给咱们辅导班闹这一出。刚才多少人看见啊,好多家长学生都跑出来看戏,待会儿手机聊天那麽一传,咱们这还怎麽开下去,家长都得来问我们这招的都是什麽老师……你看,你看看,手机群现在就说呢。走了都得给人留个不痛快,你说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说不定就是。”钱老师满脸的幸灾乐祸。   机构内闹得鸡飞狗跳,手机群里飘满对这场闹剧各个角度的记录视频,字里行间满是对平秋本人的猜疑,有“后知后觉”的,也有“果然如此”的,少有几个“不明所以”,也很快通过补课了解了这位“深藏不露”的陌生同事。   但平秋已经顾不上那麽多。他在机构西侧的绿化带旁看见徐向楠,奇妙的是,同一个位置,前几天才刚刚站过一个徐修远。他们母子俩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或许是一样瘦削高挑又挺拔的身形,或许是彼此相对时望去对方的眼神,不过比起初出茅庐的徐修远,徐向楠更像一把刀,锋利而尖锐。至于平秋,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徐向楠的刀刃下受伤。   说来好笑,徐家的人,在过去半年里,平秋几乎是见了个遍。先是曹严华——或许她不该算在徐家,她是独立的,还有点邪恶,在去年冬天背着平秋埋下一颗种,然后到了春天,徐瑞阳就出现了,再是徐向楠。   时隔四五年,平秋再一次独自直面徐向楠。小时候留下的习惯,他对她总是有些敬畏,可能是徐向楠从来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态,她自信狂傲,用徐瑞阳当年的话来形容,徐向楠更像一个女魔头,而他和弟弟徐修远则是躲在母亲羽翼下的弱小幼崽,存活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继续躲在母亲背后,永远攀附着她,另一种则是主动冲破母亲羽翼的笼罩,顶着摔断骨头的风险寻求独立。   平秋始终认为,像徐向楠这类人,向来爱恨分明。因为在转身看到他半边脸的巴掌印时,她有一瞬间的诧异,显在脸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徐向楠衣着简便,脚下蹬的是双坡跟鞋,虽说不如高跟来得有杀伤力,但猛然一下踹在膝窝,还是能叫人痛得头皮一麻。   “姐!”莫名其妙挨了一踹,中年男人不甘嚷道。   “我让你动手了?”徐向楠问,“把人打成这样,你不如直接上派出所好了。想判个几年,三年够不够?”   “就两下,我也没使力气啊!我手都没红!”   “是我让你动手了?”   “……没有。”   “道歉。”   “我给他道歉?凭什麽?他把修远拐成这样,瑞阳都跟着发疯,我们徐家是不是上辈子欠他了,他都没道歉,凭什麽我道歉?”   “听懂没有?”徐向楠沉声道,“我让你道歉。”   中年男人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吭出一句:“对不住啊。”   一边的妇人见状赶紧劝道:“姐,建霆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心疼修远嘛,你也知道他最疼修远了,一听说是修远的事,脾气没控制住,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别生气,别和他计较,回头我再教训他。”   “你教训?”徐向楠轻飘飘地瞥她一眼,“你要是能劝住他,他会在里面就动手?”   妇人被说得脸上青白相交,见丈夫仍是满脸不忿要辩驳,忙把他一拽,冲他背地里摇头,拉着他转身往后走。走过两步回头看,徐向楠已经往前头去,背后跟着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平秋。   “你抓我干嘛?”丈夫斥责她。   “不抓你?我不抓你,你姐能当场给你甩三个巴掌帮人家还回来!还我抓你,”妇人气得直笑,“徐建霆,我说你和徐向楠都是同一个妈生的,怎麽你就一点都没遗传她那股气啊!做生意做生意不行,投资投资亏本,就连生个儿子都比不过你姐的两个,倒是挥拳头的时候跑得最快,拉都拉不住,你这辈子就给你姐当牛做马吧你!”   “那是我姐,我外甥!我就算真没出息给她当牛做马怎麽了,我乐意!”   “说你蠢你还得意了是吧?你姐那点心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呢,傻缺一个听都听不懂。”   “什麽意思?”   “你姐拿你当枪使呢!你以为她答应你刚才进去找人,真是她晕车,身体不舒服所以不想进去?她就是故意的,她知道你脾气暴,说不过两句就要动手,但是她没进去,就在外面等,你当她想干嘛?她就是默许你教训那个平秋,你懂不懂?”   “……不可能,”徐建霆挥手,“你刚才还说我姐要教训我,还我三个巴掌,你自己觉得能说通?”   “所以我说你就是没那个脑子!你姐杀人,你说不定都在旁边帮人递刀,她呢,倒是两只手干干净净,拍拍屁股就走人。”   尽管年过五十,眼角满布皱纹,徐向楠却不见老,说话铿锵,做事果断,连一边协助点单的侍应生都有些怵她,更在被问到店里能否提供冰块敷脸时连连结巴。   徐向楠的眼神由面前的菜单移去侍应生脸上,瞟了眼她胸口的工牌:“新来的?”   侍应生窘迫至极:“是。给您带来麻烦,实在抱歉。”   “问一下你们经理,冰块总有吧,包一下送过来,这桌有用。费用我会照付。”   “好的,请您稍等。”侍应生快步离开,过会儿又折返,尴尬询问徐向楠是否还要点单。另一头有同事招手示意,她两头难抉择,只好先冲徐向楠这桌鞠一躬,匆匆跑去同事那头,却被告知那桌客人已经线上点单,不用再问。   “她和你以前挺像的,”徐向楠低头喝口水,“老是很紧张,生怕做错事,惹得别人不开心。”   平秋望着桌面那只玻璃水壶,没有搭腔。   显然徐向楠那麽说并不是为了和他共忆往昔,她接着道:“你和徐修远的事,我都知道了。”   “……”   “首先声明,我不会同意。当年你和徐瑞阳,我不同意,今天我照样告诉你,我的态度还是一样。”   “……”   “实话告诉你吧,平秋,我非常不喜欢你。我曾经把你当成是我半个儿子,是因为我可怜你,加上你帮徐瑞阳补习,好歹没让他书都没得念,所以我愿意接受你。但是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有些事情你可以做,那是你的自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拖我儿子下水,一拖还拖两个,人总不能那麽贪心吧?”   平秋喉头阻塞,他接连吞咽,总算找回声音:“阿姨……我不知道你对我和修远的事了解多少,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成年,而且想法成熟,我没有引诱他,或是在思想上带坏他,我们是正常恋爱,没有任何不妥的。”   “你们在一起就是不妥。”徐向楠下了定论,正要继续往下说,先前那位女侍应生送来一只冰袋。徐向楠示意她递给对面的平秋,侍应生这才发现这位始终低着脑袋的顾客原来半边脸红肿,脸上手指印都格外清晰。   出于好心,她多问一句:“您没事吧?”   “没事,谢谢。”平秋冲她笑笑,将冰袋小心敷在脸边,想一想,又抬头朝徐向楠说,“谢谢。”   “我听说你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做教培的工作?”徐向楠问。   “是。”   “怎麽不继续念书?”   “迟早要工作。”   “工作待遇呢,过得去?”   “还可以。”   “以后有什麽打算,一辈子做这份工作,给别人打工?自己生活呢,成不成家?”   “工作的问题不过是看工资多少,待遇如何,这种谁能保证呢,”平秋将冰袋换了一面,冷气嘶嘶钻进皮肤,仿佛将他的手脚都给冻住了,“至于成家,我是不打算的。我就是这样,从小就是了,没必要去欺骗一个无辜女孩子。”   “为什麽算欺骗?你大可以把你的情况都告诉对方,有需要的当然会接受,不然就放弃,婚姻不就是这样吗?讲个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徐向楠话锋一转,“徐瑞阳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   “因为他来找你了?”   “……”   “他离婚,丢下工作跑来北京,我一清二楚。等我知道原来你也在北京,那我就都明白了。如果你们是再续前缘,那徐修远呢,他在这里扮演什麽角色?”   “我和徐瑞阳没有关系。”   “那就是和徐修远有关系?”   “我们是正常谈恋爱。”   “算了,你们年轻人的说法,我捋不清,你是先和徐瑞阳、后和徐修远也好,还是先徐修远、后徐瑞阳也无所谓,总之我希望你可以尊重我作为他们妈妈的意见。你如果理解为请求也可以。我请你和徐修远分手,让他做回一个正常人。”   “他一直都是正常人,”平秋放下冰袋,直视徐向楠道,“我也是,徐瑞阳也是。如果您是以性取向这种标准来衡量,那我和修远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指责,我们没有伤天害理,没有欺骗任何人,我们都是正常人。”   “……”徐向楠眉头一跳,没有回应平秋这番话,反而低头啜了口热饮。   “我一直都尊敬您,小时候您就特别照顾我,后来我让您失望,的确是我的错,我可以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平秋低着头,“但是我和修远,我希望您可以给我们一次机会。至于徐瑞阳,我和他现在只是单纯的朋友,也可能连朋友都不算吧,我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他会明白的。”   “你凭什麽认为我会相信你?”徐向楠说,“你在我这里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以前我相信你和徐瑞阳是同学,是朋友,结果呢,我看到什麽?徐瑞阳为了你,要和我断绝关系,还和他爸动手,他爸爸额头现在还留着一道手指那麽宽的疤,就是他大一那年暑假,和他动手的时候拿碗的瓷片割的。”   平秋愣愣的:“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什麽?在你们看来,你们这群人被歧视,被排斥,别说父母朋友,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看你们不起,但是反过来,你们给人造成的伤害又是多少?徐瑞阳能为了你,对我和他爸动手。虽然我不觉得他未来能有多大出息,但我以为的我儿子,至少不会是攥着块瓷片就往他爸额头上划……你现在的意思,就是准备让我再经历一次徐修远,是吧?”   “修远不会那样,他是讲道理的,而且他很有看法,我相信他未来有无限可能——”   “那你就更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平秋陡然呆住。   “他既然能有更大的舞台,能走得更高更远,那作为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你呢,拿着一点死工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周转在出租房和单位?甚至你住的出租房有大半房租还是我儿子出的钱?你就在后面给他拖后腿,让他拖着你往上爬?这就是你的生活?”   “……”   “你如果觉得以后太远,那就说现在,”徐向楠道,“据我所知,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徐修远介绍的,房租也是他出的大头,但是以你的……”   “房租?”平秋打断,惊慌道,“修远出房租大头,这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徐向楠眼神怀疑。   “我不懂,这是什麽意思?”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房租有三分之二是我儿子掏的腰包。那点钱又怎麽算是他的钱,换句话说,是我在为你们所谓的幸福生活买单。你懂吗?”   “房子是修远朋友的,”平秋脸色发白,“房租没有那麽高。”   “你见过租房合同吗?”   “……”   “你问过徐修远吗?”   手里冰袋融化得很快,水渍沾满平秋掌心,他往裤子上揩,脸上的热度似乎又卷入重来,快把平秋给烧死了:“不会的,修远不会骗我的。”   “我话都说明白了,怎麽考虑是你的事。我没有那麽多时间给你考虑清楚,最多一天,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话完,徐向楠起身离开。   隔着玻璃望着她走向门外那对夫妇,平秋看到徐建霆冲她哈腰,一边的妇人替徐向楠拉开车门,接着三人很快上车,车尾消失。   一直在店里坐到午休时间,平秋趁机回了一趟机构。沿路撞见几位同事,都认出他就是上午在招待大厅被人扇巴掌的当事人,于是聚在一块儿咬耳朵,时刻关注着平秋的一举一动。   简单收拾工位上的东西,需要带走的都装进纸箱,平秋临走时恰好碰上隔壁座女同事吃过中饭回来。女同事对平秋这趟“去而往返”吃惊不已,主动上前帮他搬东西,又小小声地问他过后几天是不是都不来了。   平秋目前脑袋里还是一团乱麻,分不出心思和她周旋,因此只是简单回她说不知道,或许吧,倒把女同事给回怕了。看他表情也凝重,也怯怯的不敢再问了。   抱着纸箱上地铁,平秋靠在门边发呆。路过一站又一站,头顶提示站点的黄灯不断地跳闪,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不应该往家的方向去,于是在下一站匆忙下车,搭乘反方向。可绕了一圈,却又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下午四点,武馆大班的课程结束,储缇微在回家路上买了盒锅贴。她一天没有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边走边吃,楼里跑出一只又瘦又凶的大黄狗,两只前脚劈叉似的支着地,呲着牙怒叫。   储缇微看它一眼,又看一眼手里的半盒锅贴,想了想,夹起一块,咬掉大半个,剩余的半个往地上一丢。黄狗汪汪叫着往上冲,储缇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咬着剩下的锅贴踱步上楼去了。   却是没想到会在家门口看见平秋。   家门朝南,门口的水泥墙边钉着块木板,储缇微原来是打算放两种盆栽的,但是因为根本没用心,所以总是忘记。而现在,那块木板上就坐着平秋。他怀里抱着纸箱。木板很高,有一般成年人的胯部那麽高,但是平秋怕把木板坐坏,因此只是收了一条腿,另一条腿,脚尖还小心地点着地。   望见楼梯口的储缇微,他慌忙抱着纸箱往下一跳,因为忘记右腿没好全,还险些摔个趔趄。他笑得比哭更难看:“我不知道能去哪儿,又不想一个人待着……所以来投奔你。”   收到平秋的短信通知时,徐修远的第一反应是怀疑:他不知道储缇微究竟遇上多大的困难,居然会需要平秋一个男人去“开导”和“安抚”。   他拨通电话给平秋,平秋接得很快。听他询问,平秋还笑他老是不放心,对什麽都怀疑,难不成还担心他和储缇微会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意外。   徐修远却说要储缇微听电话:“她搬过家,现在的地址我不清楚,如果你们遇到意外,我还是会像上回那样,找都找不到你。”   “不会的,我就待在微微家里,不会出事的,”平秋话里带笑,又招呼一边的储缇微来听电话,“他查岗呢,怕我在外面乱认识朋友。”   对面似乎换过人,徐修远询问:“储缇微?”   “嗯。”   “接下来我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让平秋知道。”   “……哦。”储缇微看了看平秋,他正低着头抚摸一块方方正正的抱枕。   “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情况?”   “……”   “他情绪不高?”   “嗯。”   “是他主动来找你?”   “嗯。”   “他有没有告诉你,今天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人?”   “……”   “在听吗?”   面前是平秋笑着摇头,电话里是徐修远在追问,储缇微眼睛眨了两眨,慢吞吞地回道:“呃……我把他留下的,我有话要对他说。”   徐修远疑惑更深:“他不让你说是吗?”   “没有。”   “我知道了,谢谢。如果可以,你们的地址……”   嘟嘟两声响,储缇微挂断电话,将手机递给平秋:“说完了。”   平秋接过,冲她笑笑:“谢谢你,微微。”   到底是一男一女,尽管郎无情,妾也无意,但毕竟男女有别,平秋心想自己来叨扰储缇微已经是给她添麻烦,就说给她做份晚饭。但储缇微从小没有做饭的天赋,也不爱做饭,常常是一份外卖了事,因此冰箱里空空如也。   最后还是平秋用两颗蛋做了份蛋炒饭。实际上还有一颗,不过储缇微强行让平秋拿来敷脸。平秋不说脸上的伤怎麽来的,储缇微也不揭他伤疤,只是把饭一口气吃到见底,平秋却没有吃几口。他给自己盛的那份已经是储缇微的二分之一,看她狼吞虎咽,问她还要不要添饭。储缇微根本不嫌弃,直接将他那碗风卷残云,这下总算打个闷闷的饱嗝,算是满足了。   饭后,平秋趁储缇微不注意,上阳台给郑勉打了通电话。郑勉大概是在外头,周边吵吵嚷嚷的。他很快找块清闲地,也意外平秋居然会拨给他,毕竟郑勉是徐修远的朋友,和平秋实在算不上熟悉,他们彼此的电话只是见面那天礼貌性地互留。   而在听了平秋的提问后,郑勉尴尬地停住了。他迟疑半天:“怎麽问我这个?房租的问题,修远应该和你讲清楚了吧,如果你有疑问,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所以的确是他垫交的,是吗?”平秋继续问道。   “……”郑勉没有回答,但在平秋看来这更是一种默认。   “他真的替我垫交了半年房租,也不让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我答应他不能说。”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平秋说,“还有,我今天打给你这件事,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修远?如果有需要,我会自己告诉他。”   郑勉担心他多想,忙喊他一声,想为徐修远辩解,平秋却挂断得很快。   傍晚时间,天幕黑沉沉的,平秋蹲下身来拨弄脚边那两束盆栽野花,点一点花骨朵的脑袋,它晃一晃,随即像受不了打击似的低下头来。跟着,平秋的脑袋也低了下去。   夜里没有事做,储缇微提议随便找了部武侠片看。她钟爱电视机,向来是沉浸式观影,因此根本没有发现身边平秋根本魂飞天外,发了将近两个钟头的呆。总算电影结束,她拍拍身上掉的零食碎渣,总算发觉平秋表情异常。   她盯着他看,说:“你哭了。”   “没有,”平秋摸摸眼睛,“干的嘛。”   “你要哭了。”   “真的没有。”   储缇微却是倔脾气,一个问题能追到平秋躺下休息。平秋被她时不时蹦出的问题逗笑,卷着毯子翻个身,他望向地下:“你就那麽好奇,好奇到宁愿在我旁边打地铺,都不肯回房间睡?”   储缇微把毯子拉到胸口:“这里凉快。”   “我不会跑出去的,你放心吧。”   “……”   “是不是修远刚才和你说了什麽?”   “没有。”   “不然你为什麽要在这里守着我?怕我做傻事吗?可是你又不知道我遇到了什麽事,”平秋将两手合掌放在耳边,侧身躺着,望着储缇微,“我还没有那麽脆弱,遇到一些阻碍,就想到伤害自己。”   “我没有担心。”   “那你毯子里为什麽藏了根绳子?”   偷偷将绳子压到后背去,储缇微皱眉强调:“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没有吧,”平秋翻个身,仰躺在沙发,“微微,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我?”   “嗯,就是会让你心怦怦跳的那种。”   “……”   “没有吗?”   “太肉麻了,”储缇微有点嫌弃,“你不要问我。”   “我也觉得有点肉麻,”平秋失笑,笑着笑着,笑意隐下去,“但是感情多数都很肉麻吧。我小的时候——也不算小吧,念初中了,突然发现我喜欢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在一起了。后来又分开,我也喜欢过其他人,直到我遇见修远。”   昏暗里,储缇微眨两下眼,额头有些痒,她出手一拍,是只小飞虫。   “修远他,怎麽说呢,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念幼儿园吧,反正很小。后来他念小学,升初中,那几年我们几乎天天都会见面。他很聪明,长得也很帅,好像小学就收过情书。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东西,还交给我看,让我帮他回信。”   “哦,我想起来了。”储缇微蓦地蹦出一句。   平秋被打断也不恼,往前探一探身,他问:“想起什麽?”   “砰砰跳那个。”   “是谁?男生吗,还是女生?”   “不知道。扎辫子的,脸像红苹果,长得像根葱。”   “……这算什麽形容?”   “我觉得他好看。”   “什麽时候,是你的同学吗?”   “小学,”储缇微努力回忆,“二年级,还是三年级。”   “你们有故事吗?”   “嗯,我把他打哭了。”   “……”平秋被逗笑,又问都是能把同学打哭的关系,怎麽还会心砰砰跳呢?   储缇微摸了摸脸颊:“他说没关系,然后他妈妈要他亲我,他就亲我了。亲在这。”   “后来呢?”   “没有了。他转学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故事,”平秋笑笑,“你们那次矛盾,是不是让你们叫家长了?”   “嗯。”   “你觉得丢脸吗?”   “不丢脸,”储缇微强调,“我打赢了。”   “所以每个人就算面对的是一样的事,其实反应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我,说不定老师还没有说要喊家长,我就先低头认错了……我不应该这样,是不是?”   “嗯,你应该再打他,把他打哭,他就不会再打你了。”   “但是我觉得很丢脸。”   “为什麽?”   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平秋在翻身。片刻,他低声说:“其实我已经猜到这天迟早会来的,但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有好几次做梦,都梦到我拉着修远去找他妈妈,我想让她放下芥蒂,接受我和修远。我也猜到她肯定不会轻易同意,所有理由我都想了,想她会介意我和徐瑞阳那段关系,或者是觉得是我带坏她两个儿子,她不肯接受我,其实是很正常的,对吧。但是当真的面对她,我做的所有准备都被打散了……怎麽会这样呢,我觉得我很丢脸,我在她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平秋身心疲惫,折起胳膊压在额前。他说不下去了,担心哽咽会被储缇微发现,于是只敢悄悄地清嗓子。可半天没有听见动静,平秋探身一看,储缇微紧闭着眼,偶有轻轻的鼾声。   有些忍俊不禁,平秋小声和她道过晚安,然后卷着毯子翻个身,他望着海绵沙发上密密的气孔,出了会儿神,直到凌晨才勉强睡着。   醒来是让手机铃声吵醒,不过不是平秋手机,而是储缇微。平秋睁眼就觉察不对劲,眼皮有些沉,摸着有些肿,他三两步走去浴室给眼皮降温,捋一把脸上的水珠,照一照镜子,万幸肿眼皮不大明显,脸侧的巴掌印也消退不少。   平秋走出浴室,储缇微正在门口换鞋,她是上午的班,得提早出发。   想起刚才那通电话,储缇微说是徐修远来电,他打不通平秋,只好转给她,听语气好像很奇怪。   给手机充上电,未接来电和消息栏提醒一箩筐地砸来,平秋看得眼花缭乱。特别是第一眼就望见徐修远那句质问似的短信,问他在哪儿,为什麽不接电话,平秋本就焦虑一整夜的心顿时摔在地底。   没有回拨电话,平秋只是短信通知徐修远说明情况。他心情郁郁,不愿意在这时候面对徐修远,说得再多也是吵架,不如彼此冷静一天,认真思考接下来究竟该怎样取舍——最后半句话,与其说是平秋安抚徐修远,不如说是他讲给自己听。除此之外,平秋还央求徐修远如果实在有话要说,直接传短信给他,他们两人的事,不应该莫名其妙拉进一个无辜的储缇微。   毕竟是朋友住所,主人不在家,平秋不好独自在储缇微这儿多待。于是他给储缇微留下外出短信,便出门到处闲逛。   其实根本不知道去哪儿,他不过买杯热饮在路边坐着,既想过往和徐修远的种种,又想昨天徐向楠的一番话。   直坐得浑身冒汗,平秋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在阳光底下晒着。光影穿过树叶缝隙落在他头顶,他拍拍肩膀站起身,边走边取出手机,突然发现半个小时前,信息栏里收入一条短信,对方说想和平秋见一面。   尽管号码没有备注,但平秋认得,是他妈妈平清泓。   作者有话说:   徐修远要花十来章攻略平秋,亲妈徐向楠只用一招就解决(。 第三十一章   平清泓给的地址在南站附近,平秋立即出发,路上却遇上堵车。   倚在窗口望风景,外面是车水马龙,平秋紧张地咬手指,咬得右手五根手指的指甲都光秃秃,又回过头来咬指腹的死皮。嘴里忽然有股甜腥味,原来是指腹被剥掉外面的衣服,露出肉红色的身体。血色很快沾满指甲缝,平秋疼得整只手都在发抖。他往前靠,抱着副驾驶座的头枕,问司机师傅有没有纸巾。   司机从缝隙里塞过来一沓纸,顺便将他一瞟,说他看上去很着急,是不是有要紧事。   平秋单手将纸巾折了两折,折成方方鼓鼓的四方形,然后小心地包住流血的手指。他迟钝地想起回答:“还好,不是太着急。”   根据路况,司机推测大概还要再等一会儿。实在无聊,他打开车载电台,女主播声音低沉,司机听着笑了笑,说怎麽像个男人。   于是平秋就一边听着这道像是男人声线的女主播电台,一边盯着窗外那辆以龟速向前挪动的黑色轿车,过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那根被包裹得鼓囊囊的右手食指。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打个电话问一问平清泓的位置,发条短信也好,毕竟距她传来想要和平秋见面的短信已经过了将近一个钟头,她或许因为迟迟不见平秋而走开,她会去哪儿?总不会因为生气平秋没有反应,掉头就走吧?   平秋胡思乱想,想到自己都觉得好笑,但仍然没有跟着那串号码回复一条。可能是不敢,也可能是舍不得,仿佛只要他不主动去问,他就能继续幻想在他赴约的目的地,还有一个平清泓在等他。   再是一个钟头,平秋终于挤进南站汹涌的人潮。他跟着平清泓留下的位置一路找去,隔着密密的人群,他看到她,一身简单朴素的衣裤,腿上放着一只二十多年前的黑色旧皮包,包身有些破皮。平秋记得,那只皮包曾经断过肩带,平清泓就在夜里用细针在皮包内侧缝了密密的两层,再一翻,皮包还能接着用。   平清泓沉静地坐在那儿,脊背挺得直直的。平秋慢慢走去她身边,她正望着对面那个坐在蛇皮袋上吃雪糕的小孩。看到平秋的一瞬间,平清泓好像有些惊讶,然后她将皮包挎上肩膀,站起身,对平秋说:“走吧。”   要去哪儿,平秋不清楚,他只是跟在平清泓身后,一步一步踩她的影子,直到平清泓停下步子。   她转过身,望着平秋,眼里说不出是什麽情绪,不过很平静——太平静了,反而让平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抢在她开口之前,平秋率先抢过话头。他想问她为什麽来得那麽突然,说话前习惯要加称谓,又卡住了,一声“妈”在他胸腔里翻滚,挨到嘴边却怎麽也吐不出来。他生怕招她厌烦,他已经受不了再多的冷眼,于是将前言囫囵地带过,接着冲平清泓笑笑:“没有吃饭吧?要不我们先去吃饭……你要吃吗?”   稍顿一顿,平清泓点了点头:“好吧。”   本能不愿在平清泓面前露出任何一丝经济上的窘迫,平秋没有按照她的建议随便挑间小餐馆。好像在和谁较劲,平秋提醒司机驶去附近的商城,同时在心底怪异地分析着平清泓先前那个表情里的深意,猜测她是不是已经从各种细枝末节里看穿他这些年生活上的拮据。   下午茶时间,商城里偶有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结伴路过,平秋迟钝地意识到今天是周六。如果没有意外,平清泓应该还在县城一家老灯泡厂做会计,每周单休。她习惯守时,少有旷工或迟到早退,难怪会在周六这天突然跑来。   平清泓爱吃鱼,最后挑的是家烤鱼店。店里侍应生非常热情,极力为平秋推荐店里的招牌活鱼,一鱼两吃。平秋记得平清泓不吃辣,上菜时特意请侍应生将炉子调整方向,他递碗筷给平清泓,她接过,道了声谢。   可惜的是这家烤鱼味道过咸,平秋吃过几口就没再下筷,目光自然地滑向对面的平清泓。平清泓向来吃相文雅,不过食量一样很浅。母子俩相对着,平秋出神地望着她的面容,又在她抬头看来的瞬间低下头去。   平秋直觉平清泓有话要说,但店里人多嘈杂,食客喧哗,夹着店内系统的叫号声,他只看到平清泓的嘴唇在张合,没有用心去听,他摇摇头,意思是待会儿再说。   饭完,平秋晚一步出来,就见平清泓两手提着皮包,站在玻璃护栏前往下望。挽在脑后的头发有些松散,少许碎发飘在她脸边,低头的姿势也使得她后颈那块凸起的骨头显得越发明显。   平秋沉默地注视她的背影,忽然想:平清泓低估了这座城市的温度,还是穿得太单薄了。如果是正常情况,平秋或许应该上前握一握她的手,如果发觉冰凉,他可以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平清泓也许会笑他小题大做,也许会笑他居然拿哄女友的手段来对待她——事实上,平秋确实走上前,却没有握一握平清泓的双手,也没有脱下他的外套。平清泓更没有像他预想中的那麽责怪。   平秋只是问她:“要不要看电影?”   没有立即同意或拒绝,平清泓将皮包拎在胸前,在夹层里翻找片刻,而后将一张车票递给平秋。她问:“够时间吗?”   车票时间是夜里十点,平秋不知道该不该笑她居然异想天开,难不成会有一部院线电影观影时间需要足足五六个钟头。但转念一想,平清泓总是很奇怪的,她没有朋友,没有交际,常常独来独往,仿佛与世脱节。   幼时,小平秋也对她古怪的生活习惯感到莫名。他们家没有邻居,一幢孤零零的白墙平房坐落在竹林里,房子后面是条河,河对面有户人家,夫妻俩是个体户,在镇上开板材店,家里有个和平秋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儿,两个孩子还是初中同班。   平秋那时成绩靠前,在老师和家长眼里自然是块香饽饽,反观那家的女儿却是除了念书以外样样精通,在班里可以说人缘好得出奇,却和平秋怎麽都玩不到一块儿,两人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一当女生被强拉来平秋家里,她难受,平秋也不自在。两人面对面坐着,她无聊到踢腿,平秋就玩手指,一边听着身边大人们说话。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听,他假装出神,其实在盯着女孩大腿半截的短裤裤脚,形状好像花瓣,他有些说不出的喜欢。   冷不防的,那朵花动了,阴影靠近的瞬间,平秋下意识缩起脖子做抵挡,却不想是女孩凑近的脸。平秋记得她很漂亮,是个很伶俐的女学生,她两手做喇叭状支在嘴边,小声地对他说:你妈妈像个怪物。   平秋跟着她的话将眼神投去一边的平清泓,他很不服气,又像是被戳中痛脚的难受。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平清泓确实冷血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去看电影吧,”还是平秋下了决定,“总有一部能看吧……好吗?”   他们跟着扶梯上七楼,电影院前台有零星几位顾客在排队。平秋问最近有什麽电影可看,最好是近二十分钟内的场次,位置不要太偏。女员工听闻冲他笑笑,问他是不是和女朋友一道来约会。平秋停了停,说不是的,和长辈。似乎是先入为主认为他不过是个不懂得提前做好功课的木讷男友,一听是长辈,女员工有些尴尬,低头查看场次,去掉两部正上映的爱情喜剧片,就剩一部亲情伦理片最合适。   平秋其实没有仔细去听,他对着满脸笑容的女员工感到心烦意乱,听她询问满不满意,他胡乱一点头,又按她的推荐买了一桶薯爆双拼和两大杯可乐,手抱得满满当当。将要走向平清泓,平秋脚步又倏地一刹。清醒之后,他蓦然间感到无边的后悔。   一直以来,平秋面对平清泓就像个斗气的小孩,他记恨她从不爱他,于是也并不打算为她投注多少关注和真情。他极力想让自己表现得从来没有对平清泓有过任何的期待,因为那会让平秋感到自己在自取其辱。可是当这时候,他捧着一堆零食站在那里,望着玻璃围栏边的平清泓,她还是那样的姿势,两手拎着包,站得笔挺挺的,脚边的裤管长而宽,几乎盖住她整个脚面。她还是没有表情,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像个文静的内向的少女。平秋开始后悔自己听从女员工的意见,挑选的是一部亲情伦理片。   位置在第三排靠走道,影院荧幕的光亮打在平秋脸上,他望着那团变幻的光影,好似抽离了精神似的游离在外。他记不得荧幕里演员的脸,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而目光落在身边平清泓放在膝盖上的手。   平清泓有一双叫人看了难以和她的脸结合在一起的手,指关节粗大,手背皱皮,食指指腹留着一块灰褐色的茧,是平清泓常年的工作习惯导致。跟着,平秋的眼神又沿着她的手挪到膝盖,再从膝盖落在她的裤脚。坐姿的问题,使得她的裤脚微微上升,露出脚下那双老旧的黑色皮鞋。   光影掠过,皮鞋头有些亮晶晶的反光。平秋盯着看,陡然感到眼眶酸涩。他抬头望向正前方的荧幕,光亮扎进他眼底,叫眼泪受惊似的往外一跳。他急忙扭过头,手背抹过脸,又将手背擦在膝盖。他再一次想着:真后悔,不应该来看这部电影的。   最后电影究竟讲的是什麽故事,平秋没有任何印象。等到灯亮散场,前座的观众正用纸巾擤鼻涕,他后知后觉这部电影可能有些煽情。观众排队沿着台阶按次序离开影厅,平秋留神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意识到整间影厅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的只有他和平清泓。   演职员表放映完,音乐渐消。平清泓将皮包挎上肩膀,起身时座椅发出一记咔哒的声响。她俯视着平秋的头顶,说:“走吧。”   说完,她穿过平秋,率先走下台阶。   余下两个半小时,平清泓没有提离开,平秋就当不知情。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人潮,平秋沉默地跟在她的背后,看她后颈处被风吹起的发丝,看她挺直的脊背,还有行走时脚后跟掠起的裤管——平秋偶尔会困惑,为什麽自己总爱观察她的双脚。这个问题困扰他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茅塞顿开:假如你是一个只及妈妈半身高的小孩,仰着头看不到她的眼睛,恐怕也只能低下头来看她的脚。而他就在这重复的死板的观察里学会走路,却久而久之忘记抬头。   走过胡同,他们绕过喧闹的市区,周边环境逐渐寂然,平秋在发觉平清泓突然停步时,跟着止住脚步。他稍稍抬头,目光钉在她的肩膀。   平清泓和他隔着几步远,眼神沉静。她终于表明来意:“我找你,是你以前那个同学的妈妈,她和我说,我应该来找你,看看你在做什麽事。”   “哦,”平秋干巴巴地应,“然后呢?”   “我不想来,但她说我应该过来。她很生气,说你做了不该做的,要我教你。我不懂她的意思,告诉你,你能懂吗?”   “她让你来教我,你要教我什麽?”   “我不知道,”平清泓很诚实,“我没有教你。”   “也是,我都那麽大了,”平秋故作轻松地笑笑,转移话题道,“身体呢,有没有什麽不舒服的?听说你前两年做过手术,后来看过医生吗,医生怎麽说?”   “没有大事”   “……工作呢,现在还在做吗?”   “嗯。”   “那就好……你多照顾自己。我给你的那些钱,你都可以用,本来就说我欠你的,过去十多年你照顾我,抚养我,现在我有能力自己赚钱了,应该来补偿你了。”   “我没有用,那不是我的钱,”说着,平清泓忽然在皮包里翻找,过会儿取出一张银行卡,上前两步递给平秋,“以前没有机会见你,这张卡里是你的钱,还有我给你的八万块,都在这里。你拿着。”   仿佛被塞来一块烫手山芋,平秋手一抖,立刻后退。他不懂平清泓是什麽意思:“我给你的钱,你为什麽不用?还有这八万块,我说过我不要的。不是你说我成年了,本来就不应该再花你的钱,为什麽现在又要给我?我不要。”   “这都是你的钱,和我没有关系。你念书,我说供你到毕业,这笔钱一存起来就不算我的。你拿好。”   “我不要。”平清泓将银行卡横在他们之间,想要往前递,往平秋掌心里塞。平秋不敢推阻得太重,却被平清泓莫名其妙的固执激得嘴唇发抖:“你拿回去,我不要,我真的不要——我说了我不要!”   胳膊一挡,银行卡掉地。平清泓被他失手一推,脚步有些踉跄。   胸口在剧烈起伏,平秋死死盯着平清泓:“我说了我不要,你为什麽总是要塞给我。是你说的你不需要再抚养我,你说你对我的义务尽完了,我没有理由再强迫你为我花任何一分钱,这些都是你说的,为什麽现在又要这样?”   平清泓望着他,表情仍然平静,眼神澄澈:“他们说这是我应该给你的。”   “谁,谁说的?他们对你说了什麽,告诉你应该承担我之后的所有费用,这才是你做妈妈的责任,直到那时候,你的义务才算真正尽完了,是吗?”平秋哽咽,“可是你不觉得你学得太晚了吗?如果大家一开始都不知道,你何必要学这些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   “我不懂。”   “……你在意我吗?”平秋忽然说,“我一直不懂,我来到这个世界,当你的小孩,你对我到底是什麽感情?”   平清泓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怎麽会不知道?”   “这是我一定要知道的事吗?在不在意,爱不爱的,我没有想过,”平清泓说,“那你爱我吗?”   “……”   “你看,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平秋说,“我从小没有爸爸,开始不敢问你,是怕你伤心,我想没有爸爸也没什麽大不了,我还有妈妈,她会爱我。开始念书,我脑子笨,别人做一页算术题,我就做三页,每次都拿高分,是不想让我妈妈伤心。我以为这样能让她多在乎我,不要总是那麽冷冰冰的。我以为只要我做得够多,至少能得到类似的回报……但是什麽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妈妈告诉我,她一点都不爱我,她根本不知道为什麽要爱我,她把我当作一个任务,任务期限是十八年,十八年以后,什麽都结束了。”   “不应该吗?”平清泓很迷惘。   “世界上怎麽会有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小孩的妈妈?如果你不知道,你为什麽不去学,哪怕是装两分给我看都好。你要我怎麽办,我从来没有被你爱过,所以我不知道怎麽爱别人,我用的方法都是错的,为什麽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都是!我不想这样,我不要这样的结果,但是为什麽,为什麽每一次都是……我不会啊,我就是学不会啊!没有人教我,从来都没有人教我!”   突然的,平秋像个孩子似的张着嘴嚎啕大哭,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他用手背和手腕在脸上胡乱地擦拭,却把泪痕擦得满脸都是。   他恨得牙齿打架,甚至想抓着平清泓的衣领质问她为什麽老是这样,也想告诉她被人当众扇巴掌的滋味真的一点都不好受。他很想生气,很想报复,很想在所有难过痛苦的时候丢下一切回到她身边,他渴望她能摸一摸他的头发,像所有宠爱孩子的母亲那样问问他的伤心事,他不是多小气的人,不会把一切痛苦藏起来不肯叫她知道。但事实证明,最小气的从来都不是平秋,而是平清泓。   大概是让平秋陌生的反应吓得失了章法,平清泓不再说话,实际也是没有话好说,没有话能说。她不过静静地站在原地,面前的平秋仿佛在突然间变得很小很小,她需要低头俯视他,看他像个没长大的三岁孩童,哭得那麽可怜,目的只是想请她多看一看他。   可惜平清泓自生下来就缺了一窍,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生母曾经以为她生来是痴呆,后来骂她是白眼狼,忍受她二十年,总算替她说门亲事将她赶出家门。丈夫命薄,遇上意外当场死亡,过了两个月,平清泓发现自己怀上平秋。可她对这个将来的孩子同样产生不了任何的欣喜或怜爱。分娩那天,护士将孩子抱到她身边,她看了一眼,只觉得他奇怪。   教养平秋的那十多年,平清泓尽力地模仿着身边同龄母亲的举止作为,常有人对她夸奖平秋的乖巧懂事,问她有这样一个孩子会不会很自豪。平清泓从不答话,因为她不知道。尽管和平秋相处十八年,但她有时看他,仍然觉得他是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陌生人。就像这时,她看着他流泪,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这晚,平秋毫无准备,当着平清泓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气管好像塞住了,他剧烈咳嗽,咳得头晕,耳朵好似覆着一张薄膜。因此他听不清楚平清泓的话语,抬头看她,平清泓的面容在昏黄的光影下显得模糊而温柔。   “你不喜欢,”她这麽说,“就不要坚持了。”   凌晨四点钟,储缇微趴在家里客厅的窗口望着楼下。不知道打过第几个哈欠,路口终于走来一道人影。她眼一眯,紧接着迅速起身,抓了钥匙就往外跑,三级台阶三级台阶地往下跨,在一楼中截拦住平秋。   平秋两眼通红,面色憔悴,薄外套挽在臂弯,裤脚沾着泥巴,他说是半路走过一处施工路段,地上有水,不小心溅上的。跟着,他把手里提的小纸袋递给储缇微,里面是盒冰激凌小蛋糕,就是走的时间太久,蛋糕已经化得没有形状。   两人一言不发地上楼。进门后,平秋小心地提着裤子,脸上有些难为情,问储缇微能不能让他先洗澡。储缇微给他打开灯,老旧的莲蓬头有些不出水,她蹲着调整水管,平秋就抱着衣服等在浴室门口。   他大概是一路走回来的,因此浑身是汗,额前的头发黏成一缕一缕,遮住眼睛有些痒,他又腾出手来将头发拨去脑后。   终于出水,储缇微将莲蓬头放上洗手台,让出位置给平秋。出去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平秋。   将近五点钟,天色半明,平秋总算收拾整齐,躺下休息。还是他睡在沙发,储缇微在一边打地铺。他疲惫极了,精神却仍在活跃。   忽然,储缇微仰躺着说:“他问我,你在哪里。”   “谁?”平秋问。   “你男朋友。”   “什麽时候?”   “晚上开始的,刚刚也问了。他找不到你,我也找不到,怕你出事了。”   “我去见了一个朋友,把手机关了。”   “要和他说吗?”储缇微隔着微弱的光线望向平秋,却只看到他消瘦的背影,“他好像很着急。”   “不用了。我会说的。”   这样,储缇微也不接话了。她保持侧卧,目光凝在平秋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囫囵睡了一觉,平秋醒来,储缇微已经出门上班。他洗漱完,顺便替储缇微给阳台那些盆栽浇些水,之后接到辅导班人事打来的电话,要和他商讨一下前两天发生的意外,大意是说平秋的私人时间对他们教培机构的声誉造成影响,需要赔偿。   平秋不想和对方继续周旋,就说如果他们要上诉,他会配合,毕竟他也是受害人,而且同样名誉受损,要赔偿也轮不到平秋自己来。既然私了不成,那就只能上诉,不过耗时不可估量,就看他们愿不愿意花时间了。   这话一说,机构方面有些为难。很快,他们松了口,平秋以放弃半个月工资的代价成功离职,算是双方各退一步。   人事在教培教师群里传达这一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问这位姓平的前同事,是不是就是前段时间闹事的那位,底下又是一连串的笑谈。   不过这些消息,平秋一眼望过,没有在意。因为这时他正坐在徐瑞阳的副驾驶,已经没有闲心去关注这些七七八八。   他问:“你刚才说得很模糊,我没有听清楚。你说你知道你妈妈过来了,是因为她来找你了,是吗?”   “差不多,她目前在……”徐瑞阳话音一顿,似乎是不知道怎麽形容那处地方,“在徐修远租的房子。我现在带你过去,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估计这次不会很轻松。”   “是她去找的修远吗?她说了什麽?”   “不是。是徐修远找的她。”   平秋一愣:“你说什麽?”   徐瑞阳道:“是徐修远找的我妈,应该是他主动摊牌了。”   汽车飞驰,窗外狂风刮过平秋的耳朵,他仿佛被人拉住头发,一下子往后仰去,后脑撞到头枕,顿时心乱如麻。   半晌,平秋说:“你们真是亲兄弟,出其不意的方式都那麽相像。”   恰好红灯,徐瑞阳猛地刹车:“你是说我这次来找你?对你是惊吓,对我不是。”   “我是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   “你要装不知情吗?那就当我没有说过。”   “什麽意思,去年夏天发生什麽?和我有关?”   “你不知道?”平秋狐疑,“你莫名其妙给我打的电话,发的短信,你现在要装不知道?”   “如果真的是我,我现在何必?装了有什麽用?”   “不是你?”   “我和你说过……而且你应该知道,没有准备,我不会来打扰你。”   “怎麽会不是你呢,”平秋迷茫,“是你以前的号码,没有换过。怎麽会不是你?”   “以前那个号码我早没有再用了,好像卡丢了,我后来换了号码,”徐瑞阳回忆,“至于手机,应该是徐修远上学,我的旧手机留给他用。”   “徐修远?”   “是。”   平秋愣愣望着窗外,良久,自言自语道:“是吗?”   自车库上楼,站到家门口,平秋蓦然有些犹豫。徐瑞阳站在他身后,没有催促他尽快,只是陪着他沉默。   听着门背后隐约传来的声响,徐瑞阳慢慢道:“你还有时间考虑,如果不想进去,我可以带你走。”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平秋回头看他,“你不用把自己挤进来。”   说完,他将门拉开。   屋里,徐向楠面沉如水,正坐在沙发,身边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徐建霆。而徐修远背对着家门站在另一头,听到声响,他回过头来,嘴角还有上回留下的淤痕,额角的伤口泛青。   将近两天没有见面,看到徐修远的一瞬间,平秋有些鼻酸。而徐修远和他对视,忽地将手一伸,平秋下意识要上前,理智又拉着他的步子,逼他钉在原地。   见徐瑞阳和平秋一道进门,徐向楠从沙发前起身。徐建霆想扶她,被她用力一甩,徐建霆狼狈地后退,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   “你带他来了,那也好,你们三个人趁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徐向楠微微抬着下巴,“平秋,我上回说的话,你打算……”   “妈。”徐向楠话没说完,哪知被徐修远打断。他脸上浮着笑意,语气却平静:“你不用问了,有什麽好问的,你能到我和平秋的家里来,不就是把一切都弄清楚了。我承认,我之前和你说做个像徐瑞阳那样的人也没什麽不好,你以为我开玩笑,但其实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我学徐瑞阳做同性恋,不可以吗?”   徐向楠牙关一合,她目光锐利地盯着徐修远:“别说些以后会后悔的话,你懂些什麽,图新鲜图快活,未来能过一辈子?你未免把一辈子想得太短太简单了。”   “一辈子能有多长,不是像舅舅那样败点生意,为外面的女人散点钱,就是像徐瑞阳那样,骗你结个婚,结果生出来的孩子是个绿眼睛……”   啪!   一声脆响,徐修远的脑袋偏去一边。   好似在刹那间被扼住呼吸,平秋心跳骤停,本能要上前保护徐修远。可他被徐瑞阳抓住手腕,两人对视,彼此的双手却在互相较劲,一个要挣扎,一个不肯松,最后徐瑞阳发狠将平秋用力往后一拽,平秋站到他背后,只露一双眼睛,跳过徐瑞阳的肩膀望向徐修远。   “我说错什麽了?哪句话不对?”徐修远直视着徐向楠的双眼,没有任何躲闪,“妈,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再强硬,他们不过是不在你面前直说,背地里你知道他们会把徐瑞阳说成什麽,把曹严华和你说成什麽?”   “那不是你该管的事。”徐向楠沉声说。   “我为什麽不能管?我不是家里的一份子吗?你不是很看重我吗?哦,那是因为徐瑞阳没有出息,念不出书,倒是在家里搞男人,结果我也搞上了。”   “修远,别胡说八道,”一边的徐建霆呵斥道,“少惹你妈生气,你妈为了你们俩的事……”   “很简单,”徐修远夺走话头,“不就是想让我当个正常人?可以,把徐瑞阳弄死,我就听你的。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是捡他剩下的,我有得到过完全属于我的东西吗?没有,一个都没有。徐瑞阳小时候觉得是我把本来应该全部属于他的东西抢走了,所以他每次都想弄死我,那我就一报还一报。妈,你不是想让我跟平秋分手,好好当你的乖儿子,那就先把徐瑞阳弄死,你杀掉他,我所有都听你的,怎麽样,是不是很划算?”   “混账东西!”徐向楠愕然看着小儿子说话时陌生的神情,明明是说着残害手足的话,偏偏他满脸是笑意,甚至很兴奋,嘴唇在发抖,眼里挤满畅快。   几乎是被心底泛起的冷意冻住了,徐向楠来不及思考,抬手又是一巴掌。徐修远猝不及防,被一耳光抽得后跌,后肩膀撞在墙边尖锐的棱角。   一边,平秋被徐瑞阳紧紧护在身后,手腕在挣扎时搓红大片。他被徐修远挨的两个耳光吓得呆住了,看到他在撞到墙角后面露痛苦,更像是被人狠狠剜掉一块心头肉。他再度用力挣扎,徐瑞阳却将他一搂,试图将平秋的视线隔开。   因此,平秋只能听到徐向楠的喘息声,徐建霆的劝慰声,还有徐修远断断续续的话音。   “我总是觉得我们家人很可怜,”徐修远说,“你知道为什麽吗?妈,你知道吗?”   “好了修远,别说了!你就非要惹得你妈不开心?她是你妈,不是你仇人!”   “别动我。”   “我看看你的脸。”   “我说别动我!”徐修远沉下语调。   平秋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一些到时难以收场的举动,忙推阻着徐瑞阳,要他走开。但徐瑞阳却把他手一握,是个没有任何情意的动作,他捏得平秋很疼:“听着,不要乱动。”   “修远会做错事的!”平秋低喝,“你去帮他,他都是胡说的,你做他哥哥,帮帮他。”   “来得及吗?他话都说了,你不想听,我妈也要听。”   “可是他太冲动了!”   “是不是冲动,你得听他把话讲完。”徐瑞阳说。   徐建霆拉不住徐修远,反被他几句话讥嘲得无地自容。这时,徐向楠命令徐建霆走开:“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今天还能说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话来。徐修远,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背地里是这麽看我和你哥的。我们在你眼里就是笑话一场,是吗?”   “你当然不是。你那麽强势,那麽厉害,家里谁不服你?舅舅要开厂,半夜三点跑来跟你借钱;我爸废物一个,手上什麽东西都没有,只能小心看你眼色,就怕你哪天心情不好,直接和他离婚,他什麽东西都拿不到;徐瑞阳和我呢,好歹没有过得那麽可怜,不过就是做好要被你随时安排的准备。”   “照你这麽说,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二十多年供你们吃穿,我做错什麽?我对不起谁?”   “你当然没错,你怎麽会有错?你是我们家里的大家长,所有人都配合你,”徐修远说,“你占有欲那麽强,做事只肯当司令,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们家里人都长不大,你废物的丈夫,没用的兄弟姐妹,还有两个时时刻刻都要你擦屁股的儿子……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你?可能你想过,徐瑞阳当初脱离你掌控的时候你就感到不对劲,所以你要重新抓住他,就像现在要重新抓住我一样……”   “闭嘴!”徐向楠怒不可遏,毫无意识地挥起胳膊。用尽浑身气力的一巴掌,她手掌发麻,手腕振痛,人也站不稳当,被身后徐建霆扶着胳膊。   徐向楠仿佛在突然间认不得徐修远了,明明是同一张脸,半个钟头前,他还沉默地坐在一边,可是现在他突然长了一张让她厌恨到恨不得撕得粉碎的脸,那麽不知好歹,那麽狼心狗肺,她几乎就要仰天大笑,喝问自己这些年究竟养的究竟是个什麽样的狼子野心。   接连三个巴掌打得徐修远半边脸高肿。他用手背擦擦嘴角,看一眼怒火中烧的徐向楠,又看向徐瑞阳身后的平秋。他忽然笑了笑:“三个巴掌,还完了。”   平秋呆呆望着他,脑袋里轰隆隆地闪过几道惊雷。他想:徐修远疯了,真的疯了,原来他什麽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刚刚就是他偿还的方式。   显然,徐向楠也并不糊涂:“你可真诚心,为人家报仇,拿自己的脸来挨。好,你的话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我问你,你这里的房子,用谁的钱租的?”   “我。”   “你?你哪来的钱?”徐向楠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炒小盘股,炒期货?徐修远,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仗着小聪明,有点技术,你拿去赌?我问你,你本金哪来的,赔光了钱,谁给你兜底?”   “谁说的?”徐修远直视她问道,却被徐向楠伸手指着鼻子。   “我告诉你,是我!是你亲妈我!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哪件不是我用双手给你赚回来的?没有我给你的本金,你连入门的本事都没有!”徐向楠怒喝,“你以为你算什麽东西?脱开我,你还有什麽本事?啊?是个人都懂‘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怎麽,你念了那麽多年书,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   徐修远脑袋快速运转:“……孙祺,是不是。”   “你别怪是谁,”徐向楠抢断,“你只要明白一点,我给你钱,送你读书,供你吃喝,但你做了什麽?你拿我的钱,在外面养男人?你好本事啊徐修远,花你妈妈我的钱,供一个男人在这儿大吃大喝,你当我什麽,冤大头啊,还是你的提款机?你每次从卡里拿钱,不敢直接转账,都是取的现金,你当我什麽都不知道?”   “姐,话别说得那麽难听……”   “阿姨!”突然,站在一边的平秋开了口。   闻声,在场一众人的目光纷纷聚焦去他身上。平秋微微一使劲,将手腕从徐瑞阳掌心里抽走,又把双手背到身后。他道:“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您之前不是说给我一天时间考虑吗?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你想让我明白什麽,我也一清二楚。”   “平秋!”徐修远凝望着平秋的脸,盯着他脸上每一丝表情,忽然间心生恶感,叫他心跳加速,忍不住出声制止。   故意不去看他,平秋只是面向徐向楠。哪怕他的腿肚子在打抖,嘴唇也像坠着几千斤重的砝码,逼得他不能开口,不能继续往下说,须得特别努力,才能发出声音:“我知道不被人在乎的感觉是什麽样的,尤其这个人你非常在意。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好吧,我承认,我受不了。我现在做选择,我认输了,可不可以。我来叫停,我放过徐修远,你们也放过我……到此为止吧,就这样,行吗?”   “平秋!”徐修远狠狠盯着他,“我不同意,这是我和你的事。我不同意,你没有资格说分开。”   “你没听懂吗?”慢慢转向他,平秋望着徐修远的眼睛,低声说,“我受不了了,我们这样有什麽意思?你难道要因为我和你家里决裂吗?何必做到这份上呢,留一点后路,总比现在好得多。”   “你不能走,你不可能和我分开!”不过一句话,徐修远好似发了疯。他几步上前,想要扑向平秋,却在半路被徐建霆以蛮力阻止。他极力挣扎,四处冲撞,被掼到墙上,又再爬起来。他像发怒,又像在哀鸣:“你不能走,平秋,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我不会放弃,你骗我,你骗我!如果你走一步,你就是杀了我,你欠我的,你骗我,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不敢看他的眼睛,平秋的视线落在徐修远那双攀在地板的双手。指节磨出了血,右手拇指向掌心内扭曲——他没法再看,于是将脸转去一边。   “你决定了?”徐向楠问。   “是。”   “我要你发誓,这辈子不能再和我们家有任何……”   “妈!”徐瑞阳再难忍受,“一定要做到这份上?羞辱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闭嘴,这是我和平秋的事,”徐向楠看向平秋,“有些事情不用明说,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既然可以有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我不相信你,所以我要你向我承诺,你们这辈子断绝联系,包括……”   话音未落,平秋呆站着,忽然被徐瑞阳拉着胳膊往后一拽。徐瑞阳将手滑进他掌心,不顾平秋轻微的挣扎,和他十指相扣。   “够了吗?”冷眼望着徐向楠,徐瑞阳说,“走。”   “你别碰他!平秋!”徐修远要再上前,徐建霆钳着他的双臂将他用力一折。   徐修远吃痛闷哼,几乎目眦欲裂,颈间暴起青筋,甚至眼球也因为过激愤怒而泛起血丝。   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平秋立时吓得牙齿打架,甚至在徐修远的眼神下忘记怎麽行走,只能被徐瑞阳拖着出去。   中间徐向楠似乎喝问徐瑞阳是不是也要造反。徐瑞阳却冷笑一声,反问她难道这次也想像控制徐修远那样再控制他一回。说完,徐瑞阳牵着平秋摔门离开。平秋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徐修远好似痛极而发出的吼叫。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徐修远挨骂已经是常态,但对他,我还算怜爱吧,毕竟还是一个十九岁的男大学生,还是处于一个“我想要就必须拿得完完整整”这样的一个心态。   不过徐瑞阳的态度告诉我们一点:经济独立还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十二章   一路疾驰,狂风灌进车厢,把平秋吹得东倒西歪。耳朵像是被几只拳头来回重捶,开始还能容忍,但时间久了,他耳鸣眼迷,终于忍无可忍地捂住耳朵。   见状,徐瑞阳升起车窗,原本随意放在扶手台的右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平秋的手背。平秋却像惊了一跳,肩膀前缩,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又将身体微微斜侧,朝向车门。因此徐瑞阳只能瞧见他的小半边脸,在窗外艳阳的照射下好似血色尽失。   自被徐瑞阳拖拽上车,随他疾驰的这全程,平秋根本没有留心看一眼或问一句路的去向。他不过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景色,就算汽车忽然刹停,他被安全带勒回原位,都仍然保持着抱胸防卫的姿势,没有看过徐瑞阳一眼。   这时,平秋发现自己正对面的是片荒草地。而徐瑞阳,他关掉引擎,面朝前方望得笔直,实际眼里什麽都没能看进,同时留意着身边平秋的动静。   一时间,车厢内没有人开口,寂静得令人窒息。   好半晌,徐瑞阳吐出口气,拔掉车钥匙,推开车门。他一只脚跨下车,背对平秋,但迟迟没有关门离开。接着他在中控台摸出半盒烟,抖出一根,抽出半截又停住了。仿佛心情很烦躁,徐瑞阳发出一些不耐的气声,继而将半截烟重新塞回烟盒,丢去后座。   这时再看平秋,他仍然保持着侧对的姿势,双手紧扣在胸口,似乎是极力想把自己缩得越小越好,为此他还踮着双脚。   在副驾驶座的反光镜里,徐瑞阳终于看到平秋的表情,但不是他预想的难受、痛苦或愤恨,或者那根本称不上是表情,平秋不过安安静静地坐着,两眼涣散,半天才眨一下眼。   车身一个微微的下陷,平秋眼睛一动,意识到是徐瑞阳下了车。目光由窗外虚空的一点转去挡风玻璃前徐瑞阳的身影,却不想他也正隔着玻璃望来副驾驶座,平秋和他眼神相撞,来不及躲开,就见徐瑞阳冲他招手,意思是要他跟着下来。   平秋没有动弹,徐瑞阳也不强迫。他转过身,倚着引擎盖,手一摸衣兜,居然还有一盒完整的香烟。可一取出衣兜,烟盒滑落在地。他弯腰去捡,恰好一声关门响,平秋随着下了车。   “抽吗?”徐瑞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这麽问。   意料之中的,平秋摇头,但也没有如徐瑞阳期待的那样,跟着劝他一句“抽烟伤身”。   徐瑞阳有些失落,于是这麽对平秋说:“我原来也不会抽烟,还是曹严华教的我。开始也觉得抽烟伤身,有点瘾了就戒不掉,一边怕死一边抽……人是不是挺奇怪的。”   平秋站在车边,放空望着前方的荒草地,好似没有听见徐瑞阳讲话。   但徐瑞阳知道他在听,接着说:“曹严华,你应该不认识。她是我前妻,我们结婚大概有一年吧,也可能没有。我和她结婚是提早说好的,她不需要丈夫,但要一个能和她一起报复她爸的对象,就找上我了。说实话,我也有私心,她要报复她爸,让他丢尽脸,我也想。后来我们也确实做到了,虽然方法很笨,但是很有效。两个黄种人,生出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小孩——徐修远也确实没说错,我们都是故意的。”   说着,徐瑞阳停下拨弄烟盒,余光里是平秋在走动。他转头一看,平秋居然顺着一道小径走向不远处的荒草地。徐瑞阳不由得站直身体,两步追上前,平秋却忽然停住了步子。   之后的一段时间,平秋都站在原地没有再移动。他身边是随风摇撼的杂草丛,远方有高楼,楼间悬着挂衣绳,遥遥望去色彩缤纷,更衬得平秋仿佛被一团单调的寂寞的荒芜所包围。徐瑞阳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发觉平秋好似更加纤瘦了——他在风里轻轻打着摆子,衣裤随风猎猎作响。但是慢慢的,他的脑袋低了下去。风声盖住他的音量,他无声地流下泪来,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些什麽。   骤不及防,背后有人挨上来。徐瑞阳将胳膊环在平秋腰间,又把下巴抵在平秋的后颈,无论平秋怎麽拒绝,徐瑞阳都将他牢牢地环着,在他耳边安抚道:“嘘,没事,没关系……没关系……”   挣扎不过,平秋投降,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眼泪沿着脸颊滑在下巴,滴答两下,又落在徐瑞阳手背。徐瑞阳暗地里叹息,但不言语,而把平秋抱得越发的紧,好似这样就能弥补几年前他带给平秋的同样的伤害。   但再难过的情绪总有尽头,眼泪流尽,平秋总算把这两天心头的郁结哭了个干净。眼睛眨动时有些酸涩,他擦擦脸,挣开徐瑞阳的怀抱,转身绕过他,径直返回车边。   趁徐瑞阳还没有追上来这点时间,平秋极力缓和情绪,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拭,也为自己先前在徐瑞阳面前失态而感到少许难堪。察觉徐瑞阳在一步步走近,他又不动声色地转移位置,走去车头。   “他把那块玉送给你了?”突然,徐瑞阳这麽说。   闻言,平秋下意识摸了摸颈间。原来是玉坠无意间滑出衣领,正挂在他胸前。平秋没有应答,只是把那块方方正正的玉牌捏在手心。   “一样的玉,我也有一块。家里人说是求来保平安的,其实我们都不信这个,不过人嘛,都这样,平常无所谓,但一到紧要关头,就会想着拜拜菩萨求求佛祖。”   才说完,见平秋正在解红绳,徐瑞阳笑了笑:“你是想说你和他分手了,现在要开始清算对方送的东西?”   “我知道这种东西不能胡乱送人,但是这既然是保他平安的玉,我不能拿走。”   “你怕他出事?”徐瑞阳说,“之前你拉着我,让我去帮他,是怕他冲动。现在要把玉快给他,为了保他平安。平秋,你那麽喜欢他?”   “这是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归我。”   “他送给你,就不可能再要回去。你和徐修远在一起这点时间,对他这点了解都没有?”   “不管怎麽样,我总要还给他的,”平秋固执地重复,“不是我的东西,我要了也没有用,不如还给他。”   “你就是这样,一定要算得明明白白的,好像就怕多占别人一点便宜,”徐瑞阳意味不明地笑笑,又说,“你要还,那你给我,我帮你还。”   他伸手要拿,平秋却下意识往后一缩,徐瑞阳捉了个空。   “你不是要还给徐修远吗?”   “……”   “怕我代你还东西,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你别忘了,你自己刚对徐修远说你们分手,当着我妈和我舅舅的面,你和他断了关系,还怕这点误会?”徐瑞阳好意提醒,“你和徐修远已经没有关系,你不用去迁就他的心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麽?”   “我不知道。”平秋垂下胳膊,玉牌握在他手心,他沿着表面凸起的纹路慢慢摩挲。虽然说是不知道,但他心里最明白,不过是舍不得,已经戴了那麽久的玉坠,摘下了会不适应,摸到空荡荡的颈间还是会伤心,好像丢了珍惜的宝贝。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舍不得。   “话说出口就收不回了。”徐瑞阳提醒他。   “我知道。”平秋说。   “既然根本就放不下,刚才又为什麽头脑一热说分手?你应该知道徐修远的脾气,你走到今天这步,回不了头的,他真的会恨你。”   “我知道。他就是这麽一个人,其实和小时候一样,那麽倔。”   “小时候,你是说徐修远小时候?”徐瑞阳笑了笑,“说起来,我们三个人也算一起长大。我们做朋友,他就做我们俩的跟班,我嫌他烦,总想把他甩掉,但是你呢,莫名其妙就很喜欢他,总是牵着他。我有时候是真的很生气,不知道你为什麽总要拖着他这个拖油瓶……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被我们带歪了?”   “带歪?”   “他高考前两天,突然说他不准备报考原来那个我妈心仪的志愿,可能是随口一提吧,但是家里人很生气。我爸你也知道,我妈的传声筒,她不动手,由我爸替她。一根衣架都打折了,徐修远还是不肯松口。照你的说法,那他的确是很倔。”   “你爸妈怎麽舍得。”平秋好似自言自语。   “你以为他只是说他不肯听我妈的话,留在她身边,那麽简单?”徐瑞阳说,“如果只是这样,我妈未必会那麽生气。重点是他说,如果我妈非要绑着他,他不如做第二个徐瑞阳,喜欢男人,就算把事情闹得再难看,还有我妈替他收拾烂摊子——听到这儿,我妈想不恨他都难。我也才知道,原来这麽多年,他都不过在扮乖。”   “他不了解我们的事,以为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背地里联系……他理解错了,其实也说得过去。”   “你没有懂我的意思,”徐瑞阳直视平秋,“你从他的话里应该能明白,他做的很多事,未必是出自他本心。他对我的怨恨是积年累月的,他习惯和我争抢,开始可能是爸妈的关心,亲戚的注意,现在不过把重点换成了你。你有没有问过他,他到底为什麽会喜欢你?为什麽想和你在一起?他没头没脑地跑来找你,带你来北京,他有尊重过你吗?有接受过你的意见吗?难道那麽久了,你都没有问过他究竟是什麽想法?”   平秋一愣,被结结实实地问住了。   “徐修远是什麽人,我比你清楚。他和我妈一样,你逼得越紧,他越逆反。后来我问过他,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赌气还是真心。我们很久没坐下来那麽认真地说过话,结果还是没能心平气和,两个人都动了手。现在一想,难怪呢,我以为他总是把你搬出来,只是想嘲笑我,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就是故意的。他早对你有打算。”   “就算他是故意惹怒你,但你是他哥哥,不应该多照顾他,多迁就他吗?你为什麽总是要打他,他有时候冲动,说错话,做错事,你可以好好和他说,为什麽总要对他动手?”   “你说哪回?我送你回去,半夜又约他出来那回?”   “无论哪回,你都不应该对你弟弟动手。”   “你知不知道他当时和我说什麽?他说你是……”   “我不想听,你别说了。”   徐瑞阳话在嘴边,犹豫片刻,还是咽了下去:“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相信也许你是真的喜欢他,但是徐修远未必。换句话说,是他对你的感情没有那麽纯粹。而且,以他现在的能力,他没有办法和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更不能照顾你。”   “我愿意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他能让我很开心,是我喜欢他,不是需要他照顾我。”   “但他现在……”   “能不能别再说了?”平秋低声打断,“我不想听。”   听闻,徐瑞阳停下话头。两人并肩靠着引擎盖,徐瑞阳望向平秋,平秋却转头望去南方。玉坠攥在他手掌心,空露出一段红色的系绳在随风打晃。   良久,徐瑞阳问:“接下来,你有什麽打算?我是说,你后面的安排,回家,还是留在这里?”   “你觉得我还能留在这里吗?”平秋问。   “那你打算去哪儿?”   “总有地方能去吧。现在不是以前了,没有能力,没有钱,我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哪也去不了。”   “既然都要走,你愿不愿意来我那儿工作?”   “……你那儿?”   “我和两个朋友合办了一个工作室,做新媒体运营,你愿不愿意试试?”   “谢谢。但是我不想去。”   “为什麽?”   “没有为什麽,我不适合这行。”   “你是觉得你不适合这份工作,还是不适合和我再接触?”   平秋手一停:“你既然都知道,一定要我直说吗?”   “我和你承认过,这些年我是有私心,觉得与其让你彻底放下,忘了我,不如让你一直记恨我。至少你在遇到徐修远之前,还是没有忘记我,不是吗?”   “已经那麽多年了,再讨论过去的事,没有意思。”   “你不敢承认?”   “……”   “不想说就不说吧。但是平秋,我想你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当是为我们以前也好,重新开始也可以,你愿不愿意再接受我一次?”   “你这麽问我,不担心你妈妈再强迫你吗?”   “我不是以前的我,她现在已经阻碍不了我了。我能从她面前把你带走,说明在这一点上我比徐修远有底气,也有能力,而他呢,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挣扎再久,还是要回到我妈手掌心的。”   “但是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平秋说。   “……”   “你长大了,不再受你妈妈各种控制了,有你的事业,有你的工作,甚至已经有过一段婚姻,哪怕不是一个好结果,但这都是你这些年的经历。我也有。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在修远之前,我有过一个男朋友,虽然最后还是分手,但他教会我很多,其中一点,就是不要在这些事撒谎。”   “你想说什麽?”   “瑞阳,”平秋语气温柔,“你真的喜欢我吗?真的到现在还喜欢我吗?这些年,我们没有任何接触,没有见过面,我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什麽样,你也不清楚我到底经历过什麽,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麽能说你还喜欢我?你喜欢的到底是记忆里的平秋,一个和你一块长大,青春期谈过恋爱,但是被你伤害过的‘朋友’,还是现在的我,你真的分得清楚吗?”   “我分得清,你是你,不是别的人。”   “但是我分不清。我现在看着你,我不知道我到底在看二十多岁的徐瑞阳,还是以前十七岁的徐瑞阳。可能都是吧,但是我喜欢的是十七岁的你,不是现在的你。你对我呢,大概也是。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想说,我对你是愧疚,是不甘心?”   “也许吧。至少我不认为,在我们分开那麽多年以后,再碰面,你说还是想和我试试看,是因为喜欢现在的我。你也说服不了自己,对吧。”   “那徐修远呢,你对他算什麽?”   “我是喜欢他,虽然我们不适合,但我承认,我是喜欢他。”   “如果他有一天再找你复合,你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会,”徐瑞阳说,“为什麽他可以,我不行?你可以给他机会,就不能再给我一次?你既然说我们现在已经互不了解,难道你之前和徐修远见面,你就了解他吗?你可以给他时间接近你,为什麽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你以前喜欢我,现在喜欢他,不过是你需要一个扭转的过程,我给你时间,为什麽你还是不愿意?”   “不是这样的问题,”平秋神情温和,甚至轻轻用手压住徐瑞阳的手背,试图安抚他躁动的情绪,“瑞阳,你应该花时间好好理理清楚,不管是你的心事,还是对我的想法,可能很多事情只是你强加给自己的压力,本身你可能根本不需要这些。”   “你不用管我,我只想要你一个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心里没有你了。”   “……”   “我承认,刚开始我是放不下你,也恨你为什麽连堂堂正正和我说句分手的本事都没有。我们以前计划过那麽多,到头来就这麽泡了汤,我是不敢信,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来,也就是你说的‘放不下你’。”   徐瑞阳静静听着他继续道:“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我没有和你提过,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去说,我觉得很丢脸……是我妈妈。你一直以为我们的关系不过就是不亲近,但其实是我妈妈生病了,情绪病,我在她那里妄想不到好东西,于是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你身上。结果这也破灭了。所以我很痛苦,一度不知道该怎麽往下走,总觉得天塌地陷,到了世界末日。但最后我还是熬过来了。”   “……你从没有告诉过我。”   “这已经不重要了。对以前的我来说,不被人爱是件堪比世界末日的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平秋拍了拍徐瑞阳的肩膀,“我放不下你,不仅是因为我喜欢你,也是因为我以前只有你一个朋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瑞阳,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恋人。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徐瑞阳凝视平秋,片刻移开视线,他低头摸摸鼻梁,又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哽咽,平秋也稍稍转过脑袋,望去远方起伏的山线。从前笼罩在心头的阴影骤然间消散,平秋在感到无尽轻松的同时有些唏嘘。他想,原来放下一段不完满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他既然可以忘记徐瑞阳,那麽徐修远呢,是不是有一天,他面前的对象又会从徐瑞阳变为徐修远,他还是需要经过同样的折磨,再换来和徐修远一次心平气和的握手言和。   手腕一紧,平秋扭过脸,却见徐瑞阳从颈间扯出一根银链子,链子上挂着一颗光秃秃的戒指。徐瑞阳解下链子,放在平秋的右手心:“拿着。你的呢,还在吗?”   “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算了。”徐瑞阳吸吸鼻子,又从平秋手里拿走银链,将戒指从链子上取下。他不顾平秋轻微的挣扎,强硬地捉住他的手,将戒指直接推到平秋无名指的指根。   握着平秋戴了戒指的右手,徐瑞阳出神半天,低头轻轻吻在他手背凸起的指骨。   说不清理由的,平秋眼睫一抖。   驱车绕城兜风,直到将平秋送到家,天色已经擦黑,满城都是绚烂的霓虹灯。平秋没有明说储缇微家的方位,只让徐瑞阳将车停在最近的地铁站。   下车前,徐瑞阳拦住他:“我的联系方式,你有记得吧。有时可以联系我,随时都可以。”   “我知道。那我先下车了,再见。”   “平秋!”   走过两步,平秋回头。   徐瑞阳跟着下了车,站在车门旁冲他喊道:“你之后有任何打算,或者有任何困难解决不了,都可以打给我。你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互相帮忙,应该没有错吧?”   平秋冲他笑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他蓦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往徐瑞阳的方向走回一步,诚恳道:“上次微微的事,我还是想谢谢你。你这些天帮我的忙,不管什麽,我都很感谢你。还有修远的事……可能我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但你毕竟是他兄长,有时候能不能也帮帮他,多照顾他。”   “你为你的朋友,还有徐修远求我,那你呢,你自己有什麽忙需要我帮?”   “你已经帮了我的忙。微微的事,没有你借钱,我们可能现在还会忙得焦头烂额,也未必能凑够那笔钱。你帮她,就等于是帮我了。”   “你们?”徐瑞阳无所谓地一笑。   “对了,”平秋灵光一闪,“你上回落在我那里的外套,现在应该还在修远那边。如果来得及,我到时邮寄给你吧。如果来不及,你去找修远拿。”   “知道。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平秋走进人群,下电梯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徐瑞阳仍然等在原地,彼此相望,平秋冲他挥了挥手。   地铁晃荡,平秋靠着扶杆坐在靠边的位置,发现没能及时退出的工作群里仍有人在讨论有关他的那些过时的话题。领头的就是那位曾经无证据控诉他偷盗的钱老师。   平秋疲倦地叹口气,在群里最后一次发言,他圈了那位钱老师:仓库也没有监控,但是隔音不好,下回带女朋友进来,建议换一个地方。   发完这条,他退出群聊,将手机息屏盖在腿面。还有两站到家。   后来两天,平秋暂时没有急着找工作,也没有住的地方。好在储缇微不拘小节,收留平秋暂住,白天他在家,夜里做饭,储缇微一进家门就能闻见饭香,她就管平秋叫小田螺。   再没有收到有关徐修远的消息,平秋就对储缇微旁敲侧击。储缇微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直截了当地说没有,她和徐修远的几次联系都是因为平秋,而且他们聊天或电话也都是徐修远主动,储缇微充当中间的传话筒,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聊过别的闲事。   心里担忧徐修远独自面对态度刚强的徐向楠会有变数,平秋有些食不下咽。不想通过徐瑞阳了解情况,忽然想起还有别的渠道,平秋在这晚接连拨通徐修远的几个同学朋友的电话。   先是郑勉和吕智渊。   听平秋表明来意,吕智渊却好似很惊讶:“找徐修远?我们还想问你找他呢,他这些天一直请病假,辅导员找他几回了,但是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郑勉则说没有收到徐修远退房的消息,不过发他信息或打他电话,徐修远都没有接过。   平球心惴惴,最后拨给孙祺。前两通电话没有接通,隔了一会儿,孙祺倒是主动回拨过来。   刚一接起,平秋还没开口,孙祺先来负荆请罪。   “我对天发誓,修远和你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孙祺很懊恼,“我后来想了想,可能是我羡慕你们在外面租房,和我妈提了几句,她就猜到了。但是我保证,我没有提到过任何有关你们的消息,一个字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我妈怎麽就那麽敏锐,一猜就猜到是修远。”   现在再怪罪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平秋虽然有埋怨,但不至于在这时候发作给孙祺看,何况他也无辜:“修远呢,他最近怎麽样了。”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麽?”   “他昨晚刚出手术室。”   平秋如遭雷击,嚯地站起身:“他怎麽了,怎麽会进手术室的?是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他现在在哪儿?”   “你别着急别着急,”孙祺说,“好像是不小心撞到肩膀了吧,胳膊骨折了,然后好像有点脑震荡,听我妈说是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猜也不是,是吧?他妈妈知道你们俩在一起,所以你们吵架了?对徐修远动手了?”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我劝你最好不要去,他妈在呢。我今天上午没课,刚去看过他,其实还好,没有那麽严重,人还活着呢,暂时没醒而已。”   电话那头只留呼吸声,偶尔夹着一声吸鼻,听得孙祺心里跟着有些涩,为朋友徐修远这段坎坷的情路摇头叹息。   “还有一件事,我暂时不是很确定,所以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讲。”   “你说。”   “前提先说好,这个消息我不确定,是我今天听墙角听来的,应该还不是定论,”孙祺说,“徐修远他妈好像打算让他休学。”   “休学?”   “啊,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休学……你别着急,是休学,不是退学,他妈还不至于因为你们俩谈恋爱就不让他念书吧,徐修远多好的脑子啊,不读书也怪可惜的。我想可能就是想休学一段时间,让他养养身体吧。毕竟也是胳膊受伤,平常生活都不方便。”   “他现在在哪里,我能见他一面吗?”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孙祺压低话筒,“我去过两次,他妈和他舅舅都在,还有一次,他哥也在。总之管他管得挺严,你去,他们未必会让你见他。他妈妈是什麽脾气,你应该也知道,还是不要撞枪口了。”   “他什麽时候能醒?”   “这个我不知道,我妈说没有伤得太严重,应该过两天就会醒吧。到时我得到消息,第一个通知你。”   孙祺对平秋充满歉疚,极力想要弥补,因此积极答应平秋每一个请求。平秋谢过他帮忙,挂断电话,又在阳台边站了好一会儿。   储缇微刚换过衣服,抱着两块西瓜上来。她胃口向来很大,给自己切的是半个,相比之下,平秋那份就小了许多。西瓜吃得汁***,储缇微一边啃果肉,一边还要照顾胳膊上的汁水。   隐约听见平秋说话,她有些困惑,反问道:“走?”   “嗯。”   “去哪里?”   “可能回我原来的地方吧。”   “徐修远那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彻底的搬家,离开北京,回到我原来的地方。”   “离开?”储缇微西瓜也不吃了,瞪着平秋,“为什麽?你和他分开,就要走了?”   “毕竟这里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修远,我不会到这儿来的。我不如他有志向,有本事,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过得平凡一点,安稳一点,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我能迈出这一步,其实都是因为他。”   “你没有定力,”储缇微绞尽脑汁地指责他,“……你没出息。”   “可能是吧,”平秋笑笑,“这也是我一直觉得我和他不相配的原因。他妈妈不喜欢我,大概也是因为这样。”   “……”   “你不要这样的表情,就算我走了,我们不过就是从同在一个城市,变成同在一个国家,如果我想见你,或者你想见我,天上一飞,轨道一滑,不就又能见面了?”   “不能留下?”   “怎麽了,你舍不得我?”   “嗯,”储缇微倒是坦坦荡荡,“我不想你走。”   “其实我来这一趟,也不算没有收获。我不就收获了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平秋说,“微微,谢谢你。”   储缇微难过得连西瓜都吃不下去了,伤心到徒手将剩下的西瓜再一掰为二,又把一半硬塞进平秋手心。于是平秋握着两块一大一小的西瓜,满脸哭笑不得。   五月上旬的一日上午,租房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平秋联系郑勉,当着他的面将剩下的行李带走,最后交过备用钥匙。   环视整间屋子,家里这些天大概是没有人住,有些落灰。平秋提着行李箱后退,转头见郑勉表情奇怪,他问:“哪里有问题吗?”   郑勉这些天见过徐修远一面,在医院两人说了约莫一个钟头的话,跟着徐修远的家人就进门赶客。但毕竟只是朋友,不好多问他们彼此间的私事。   话到嘴边拐了弯,郑勉问:“你之前给我那些钱,难道是白给的?我也没做什麽好事啊,怎麽想到给我送钱?”   “那些是我补给你的房租。”平秋说。   “你没有欠我房租。”   “上次我问你,那些房租是不是修远帮我垫交了,又转过来和我说这里的房租很低。这些事我现在都知道,但毕竟是钱的问题,我不想欠别人。你收着吧,当是我抵了修远给你的那份。”   “我可不接受退钱的。”郑勉开着玩笑。   平秋跟着笑笑:“那就不退吧,反正退的也不是我的钱。”   郑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你退了房子,接下来是准备去别的地方住吗?是我这儿有什麽问题,你住得不开心,还是说其他原因?”   “是修远让你问的吗?”   “……不是。”   “哦,我以为他拜托你问我呢。”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郑勉有些冒汗,没想到平秋的感觉那麽敏锐。出门时,他随手为平秋开门:“小心,门口有箱子。”   平秋冲他笑笑,道了声谢。   两人一道等电梯,彼此沉默。   抠着行李箱的伸缩杆,平秋犹豫着,慢吞吞问道:“你这些天见过修远吗?”   郑勉呃了一声:“见过。”   “他还好吧?”   “算还好吧。”   “哦,那就好。”   下电梯出门,平秋拖着几乎有他半身高的大行李箱往前去了,又回头冲郑勉挥挥胳膊。   郑勉望着他走远,转身往路边的轿车走去。上了车,他拨通徐修远电话,和他完整复述完今天的情况。末了,他加问一句:“你们既然都分开了,我这房子你还打算长租?我提醒你啊,我收租不便宜的,你考虑清楚。”   徐修远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他说去哪儿?”   “没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他。”   “他一个人走?”   “对啊,看起来怪可怜的。”   “知道了。谢谢。”   挂断电话,郑勉发动引擎。汽车驶过路边,他还在反光镜里看到平秋,那麽艰难地拖着行李箱,但又很快涌进人潮,不见踪影。   决意离开北京前,平秋和孙祺,还有吕智渊见过一面。不过就三个人,还是孙祺攒的局,平秋被通知时很惊讶,直到酒灌得多了,孙祺擦着眼泪道歉,他才知道今晚这桌饭的目的。   孙祺喝醉酒了容易大舌头,因此他说的话,平秋只听懂一半。大概是说他不是故意的,希望平秋和徐修远能原谅他,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这中间的导火索。还有上回聚会他手快上传的照片,明明他都及时删除了,为什麽他妈孙菲还会有备份,一给徐向楠炫耀,角落里那两道身影当然就瞒不过她的眼——谁都不知道怎麽会走到这一步。   平秋听了只是笑,笑得很安静,也不说原谅或是没关系。他没有喝酒,就用茶杯和吕智渊碰了碰杯。吕智渊冷静得多,毕竟是局外人。他问平秋是不是确定要走,平秋点头,他就不再劝了,只是说一路顺风,希望以后有缘再会。   除此之外,这夜的饭局还有一个意外。   半路,孙祺接到一通电话。他没有看备注就接起,和对方牛头不对马嘴地拌嘴半天,他忽然没了声,惹得平秋生怕他是醉到昏迷,才想推他醒醒,就见孙祺两眼突然淌下泪来。他是真真切切地内疚,于是对电话那头的徐修远说了七八声的对不起,又请他和平秋赶快和好,好似平秋和徐修远不复合、不携手抗争,倒成了他在中间阻碍。   至于徐修远当晚的回应是什麽,平秋即使垂下耳朵不去听,也能猜得准确——徐修远怨恨他,恨他恨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相见,这让平秋心如刀绞。   当然,也不是没有再相见过。   临别前的某天,平秋走在路边,发觉疾驰而过的一辆黑色轿车,后座有张面孔分外面熟。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一直跑了二十米远,直到被紧追而来的储缇微抓住胳膊。他语无伦次的,问储缇微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个人,他觉得他很眼熟,好像是徐修远。储缇微不说话,只是摇摇头,然后拽着平秋的胳膊将他带回原来的路上去。   “别看了,”她说,“你总是眼花。”   终于,五月中旬的一天,平秋搭乘列车离开脚下这座城市。他挥别储缇微和前来送行的孙祺,上车前抬头望去天空,却不想耀眼的烈日将他的眼睛狠狠啄了一口。   他跨上列车。   作者有话说:   好了,可以完结了(x 第三十三章   春秋两度,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陈小艺捂着飞跳的背包冲进猫哈生活馆的大门,几乎是将自己甩去前台。奈何一路跑来冻得嘴皮子发僵,她咿咿呀呀说着话,许妙灵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看一眼时间,许妙灵满脸幸灾乐祸:“今天不行哦,没踩点,迟到两分钟。”   嘴一撇,陈小艺一指自己鼻子底下,吸溜两下。许妙灵恍然大悟,倾身唰唰抽两张纸巾,陈小艺连忙接过,堵住鼻子,再夸张地一擤鼻涕,总算是把那股闷气给疏通了。   她说话鼻音很重:“烦死了呀,你也知道我坐的那班公车,总是不准时,运气好了能踩点,运气差点,我回回得八百米全力冲刺跑过来。”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喷嚏。   许妙灵连忙一挡:“你怎麽感冒还没好啊。”   “别提了,我这次感冒都快一个礼拜了,就是不见好。刚才跑过来,风又大,我都觉得我鼻涕不是往嘴巴里流,都直接飞到后面去了。”   “你不好多穿点的?不然就吃药,再去医院挂个水,总是拖着算怎麽回事。”   “药我在吃啊,但就是不见好,我能怎麽办。这几天也没空去医院,就想着我过两天不是休息,到时候再去了,”陈小艺吸吸鼻子,又往里头看,“老板来了吗?”   “早来了。他哪回不是第一个到。”   “那人呢,怎麽不见他?”   “里头面试呢。”   “面试?谁啊?”   “不知道,挺年轻的。”   “男的女的?”   “女的啦。”   “哦,我还以为又是一个来兼职的帅哥呢。”   “你可省省吧,上班天天踩点不说,成天就知道看帅哥,我们店里两个还不够你看的?”许妙灵笑她贪心,“而且女生多好啊,又有耐心,又细心,上回那个姓吴的,你记不记得,下手没个轻重的,猫猫满地乱窜,差点丢了,老板都快气死了。还是女生好。”   “这倒也是。”陈小艺被说服,又擤一下鼻涕。   跟着许妙灵忽然弯腰拎起桌上的帆布袋,一剥,里面装着两只保温桶。陈小艺问这是什麽,许妙灵道:“老板熬的,说是拿来给我们喝。我给你倒杯子里?”   陈小艺伸长脖子看,有点惊讶:“银耳红枣羹啊,美容养颜的。老板真贤惠,他再这麽总给我带东西喝,我都想嫁给他了。”   “那你估计是没戏。”   “怎麽啦,我比他小,长得也不错,人也正直,怎麽就没戏了。”   “……”许妙灵瞟她一眼。   陈小艺佯装恍然大悟:“哦,人家根本就不爱我这性别的是吧。”   “吃你的吧!”许妙灵笑着打她一下。   早晨这段时间,预约的客人大多不会来得这麽早。店里营业前该做的杂事也都已经做完,陈小艺和许妙灵就互相挨着肩膀,坐在前台那张两人宽的休闲椅上慢悠悠地品味一杯银耳红枣羹。   忽然门响,隔间休息室走来一位提着帆布包的年轻女孩,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白蓝色毛衣,体型纤瘦的青年。陈小艺立刻脖子一缩,真想把自己藏进柜子底下原地消失。   青年随手将休息室门带上,冲女孩笑笑:“既然没有问题,那你下周一可以过来上班。具体安排我会让妙灵通知你,你有任何问题可以找她,也可以直接找我。走吧,带你认识一下。”   眼见老板正往前台走来,陈小艺自知躲不开,嘴里还嘬着一挂软绵绵的银耳,吸溜两口,连忙擦擦嘴站起身。   “这位是许妙灵,”老板在介绍,“里面这位是陈小艺。你们年纪都差不多,应该很容易相处。妙灵,这位是席幼文,新来的朋友,可能需要你带她一下。”   背后有陈小艺在拉扯,许妙灵脸上保持笑容点头答应。趁老板转头和席幼文说话,她扭脸就对陈小艺呲呲牙,又把自己的围裙角从她手里拽回来。   两人打个嘴架的工夫,老板送走席幼文,正站在前台翻查今天的预约名单,头也不抬地说:“今天是不是又迟到了呀?”   陈小艺脸一垮,赶忙发誓自证决心:“明天我一定早起,一定赶上公交。”   “小艺,这毕竟是工作。如果你晚到一两回,其实没有关系,但是店里人手不够,你总是这样迟到,安排你的工作通常就要妙灵帮你负担,这样总是不太好的,你说对不对?”   “我知道了,”陈小艺可怜巴巴,“对不起老板,下次一定不会了。”   “吸取教训,下不为例。”偏偏老板长的就不是一张适合严肃发怒的脸,强作的不悦只维持两秒,他转脸又是一笑,问他从家带来的银耳羹放凉没有。   “不凉不凉,一点都不凉,”陈小艺见状立刻卖乖,尾巴几乎摇出残影,“特别好喝,好喝死了,都一路甜进我心里去了。老板你人真好!”   老板眉头一皱:“所以你就给喝完了?”   “啊?”   “还有一份是给冬双的,你喝掉了?”   “……”   老板往桶里一看:“都空啦。”   陈小艺苦着脸:“要不我给她吐出来?”   好在邵冬双没有那麽小气,她正搬着今早新到的猫粮摆货架,一边是陈小艺上蹿下跳着给她喂食,还美其名曰是“良心的补偿”。邵冬双向来对她的自来熟非常不感冒,于是又是推拒又是躲避,挥着两根逗猫棒一路退到门口。   一不小心踩到东西,邵冬双赶忙道歉,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陈小艺一下扑上邵冬双的肩膀,对来人笑嘻嘻道:“你来晚了!小心老板骂你。”   来人往里一看:“他来了?”   猫哈生活馆店面不算太大,除了店长,员工就是陈小艺、许妙灵和邵冬双三位,外加一个今早才敲定合同的席幼文,还有一位是只固定周末来兼职的大学生。这麽一算,人手确实不多。   不过生活馆经营两个年头,之所以生意红火,来客有口皆碑,最重要的原因还属店长为人宽宏,温柔有耐心,很招客人信任。其次,实在是那位兼职大学生的功劳。原因无他,无非是相貌惹的祸。加上他貌似还是一位签约演员,虽说公司寂寂无名,但毕竟是支潜力股,有他在场,给生活馆吸引来不少客人。   其实店长的样貌也出色,不过因为脾性太温厚,和他相处更像朋友间的舒适,缺乏想象空间,因此桃花也就比那位兼职的大学生少了许多。   店里没有打卡机器,加上员工人数不多,通常都是在前台的记录名册上签个字,记录时间,就算签到打卡。   许妙灵正给一位新客人处理置办会员卡,见来人在名册画了一串潦草的字符,她乐道:“上回老板就问这串东西写的是什麽,你就不能认真写一个?以后你给粉丝签名也这麽乱签?难看死了。”   “难看吗?”   “当然难看了,你不说,谁认得出这写的是‘程子农’?”   程子农低头审查,自认为写得还算清楚,于是将名册一推,说是下回注意,跟着就绕过前台的客人走进员工更衣间。   客人在一边听得很好奇:“他是不是就是那个小明星啊?”   “什麽明星啊,就是随便拍拍戏的。”   “还拍戏呢?那不就是明星吗?”客人往程子农消失的方向张望一眼,“确实帅啊,开始我朋友介绍我来我还不信呢,原来真有。他演过什麽?”   “就是一些小成本的剧吧,我也没看过。”   “你们倒好了,天天能饱眼福。”   “看多了就不帅了,男人嘛,都长一个样。”   换过围裙,程子农洗手消毒。见隔间休息室留着道缝隙,他敲门进入。屋里平秋应声回头,脸上带着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冲他笑笑:“你来了?”   他正在核对今早入库的产品名单,尤其猫粮、罐头和冻干,自从上回有过产品过期的意外,虽说不是生活馆的问题,是进货的一箱产品里偶有一包生产日期不符,但平秋再不敢疏忽,之后都会一箱箱亲自核对。只剩最后半箱,核查完后,他用油性笔在箱身上画勾,接着将纸箱靠墙摞齐。   摘掉口罩喝口水,见程子农还靠墙等在一边,平秋眨眨眼问:“有事吗?”   “没事。”程子农摇头。   “那就快去做事了,”平秋笑道,“你今天好像提早到了,之前不是和我说可能要下午三点多吗?”   “拍摄结束早,直接送我过来了。”   “你今天下午没课?”   “周日。”   “哦对,我都忘记了,”平秋将单子钉在一边的软木板,“那待会儿有猫猫过来洗澡,你可能要帮忙一下,今天预约有点多,妙灵她们可能忙不过来。”   “知道了。”程子农替平秋推开门,随意将衣袖往上一挽,露出一截小臂。   平秋多看一眼,心想他说他最近在被公司要求健身果然不假,原来在印象里还是一个瘦弱胆怯的小男孩,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突然长大了。从程子农身前走过,平秋还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矮他半截。程子农身上仿佛有股淡淡的香气,窜进鼻子里,平秋没有忍住,抬起胳膊打了个闷闷的喷嚏。   送走最后一位预约,店里暂时空闲。平秋拍拍围裙沾的毛线,到休息区一看,陈小艺指着满头猫毛的许妙灵笑得前仰后合,身体七扭八歪的,眼见就要从椅子上摔下去。平秋扶她一下,看许妙灵头顶白蒙蒙,也觉得有些好笑,一面取来粘毛器,一面坐到程子农身边的座位。   面前推来一杯热可可,平秋冲程子农道声谢,看他大冬天还喝柠檬水,不觉有些牙酸。程子农说这是他高中留下来的习惯,本来是觉得冰柠檬水爽口提神,后来就有些上瘾,像是戒不掉,还反问平秋怎麽不记得,明明他以前也偶尔会给他带上一杯。   闻言,陈小艺两眼冒光:“所以老板,你们真的是认识很久了?”   “他以前是我老师。”   “哇,师生……”眼见许妙灵两眼怒睁,话到嘴边,陈小艺紧急改口,“变职场,哈,变职场,挺好挺好。”   和陈小艺认识这半年,平秋哪里不知道她背地里那些不好明说的花心思,又看她战战兢兢的表情,再多的恼怒都变成无可奈何:“你就不要多想了,老是想些有的没的。”   “我想什麽啦,我什麽都没想。”陈小艺摇头晃脑的,把平秋逗得直笑。   一边程子农见他们打哑谜,还追问:“说的什麽,我怎麽听不懂?”   “你就不要听懂啦,听懂了也要装没听懂,”陈小艺用左右两根食指在嘴唇前画个叉,对着平秋挤眉弄眼,“是不是啊老板,我说的对吧?”   许妙灵赶忙帮腔:“不过我们是挺好奇的,老板你以前还当过老师呢,你们还是师生?老师多好的工作啊,教育事业,铁饭碗吧,怎麽不做老师,倒来开店?”   “我不算老师,就是在校外的教培机构里做过几年。觉得不太适合,就不做了。”   “那老板你教哪门课啊?”陈小艺表情丰富,“不会是数学吧,我和你说,我念书的时候数学最拿手了,回回都考九十分以上。”   “不是,我不教课的,就是做一些杂事吧。所以时间久了,没什麽意思,就转行了。”平秋笑笑。   “你后来去哪儿了?”忽地,程子农问道。   “啊?”平秋反应迟钝。   “后来我去机构找你,刘老师说你已经辞职,不在那儿做。他们说你去了北京,我以为你会留在那儿,怎麽又回来了?”   “也是不合适吧,”平秋笑意稍敛,双手摸索着那杯热可可,“总归都要尝试一次,确定不合适,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程子农点点头,却也不说他是否同意平秋的说法。陈小艺咬着吸管,边觑着对面两人的脸色,眼珠一转,和许妙灵对个巧,两人脑袋里都在响铃:有问题,有大问题。   恰好这时邵冬双握着手机从后门回来,她低头走过,两手擦着脸。陈小艺察觉不对劲,将她一拽,就见她满脸是泪,下巴骸那儿撞得通红。   具体一问,开始邵冬双还不肯明说,陈小艺急得团团转。到平秋轻声细语地安慰,邵冬双再忍不住,把前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宣泄一空。很简单,原来是她和长跑近八年的男友分手,两人闹得很难看,总之就是一堆感情烂摊子。   陈小艺捏紧拳头:“是不是他出轨了,还是做了其他对不起你的事?对你动手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打他。”   “没有,是我提的分手。”   “为什麽?”   “说不上来,”邵冬双抽泣道,“就是觉得太累了。他说本来计划今年年末就结婚,我说我不想结,这辈子都不想结,他开始还同意,觉得这是我的自由,还说已经和他爸妈谈过,也都同意了。结果前几天他突然和我说,如果我还是不打算结婚,他可能要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他爸妈不是同意了吗?”   “那是他骗我的,”邵冬双哽咽,“他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结婚,就是对彼此都不负责。他还说这几年都是我在骗他,我如果不想结婚就不要耽误他……我气死了,我想骂他,但是我不会骂,我就只能让他滚,其他我都不会说……气死我了……”   陈小艺嘴唇一咧,被许妙灵狠狠杵了一下才强忍住,没笑成。三个年轻女孩挤成一团,许妙灵和陈小艺哄着给邵冬双擦眼泪,一边许妙灵还要防着没心没肺的陈小艺当着邵冬双的面笑出声来,可以说是又忙前又忙后。   至于程子农和平秋这两个男人,早早退下舞台,赶去店前招待来询问店内服务的客人。   直忙到夜里十点下班,三个女孩同路,互相挽着手臂在路边冲平秋挥手,遥遥走远的背影都蹦蹦跳跳的,看着稚气又可爱。   并肩走过一段路,平秋望了眼不远处的地铁口,问道:“你不回去吗?”   程子农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顺手将平秋掉落的围巾一角重新挂回他的肩膀,还细心地往他脖子里掖了掖。假装没有发现平秋缩脖子抗拒的小动作,他笑道:“天太黑了,送送你吧。”   “很快就末班车了,你不会赶不及吗?”   “再不然就骑车,都一样的。”   “我家很近,拐个弯就到了,你不用送我。”   “送你是个借口,”程子农双眼明亮,“其实是我有话想说。”   不知道怎麽,平秋心口一跳,缩在衣兜里的双手忍不住发紧。他默许程子农的护送,两人踩着昏黄的灯光重新向前走去。   好半晌,仍然没有听程子农提问,平秋率先问道:“你想说什麽?”   “之前在店里,我问你之前辞职去北京的事,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麽?”   “你那段时间经历过的事,比如说你到底为什麽辞职,为什麽去北京,现在又为什麽回来了。我都想听。”   “不是都说了吗,辞职是我想去闯闯看,没闯成功就回来了。就是这麽简单。”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啊,”平秋看他一眼,“你到底想问什麽?”   “我以为你是为爱出走。”   “……你电影看多了吧。”   “可能吧,毕竟电影里都那麽演,”程子农一笑,忽然站定,“后面这段路,可能也不需要我送了。”   “什麽意思?”   “你往后看。”   平秋跟着转身,在几步外的路灯下望见一个身穿白色高领打底和黑色呢大衣的身影。他眯眼一看,不是很确定:“晨晨?”   挥别程子农,平秋领着刘晨晨爬上筒子楼。筒子楼里每楼两户,楼梯边堆满居民杂物,锅碗瓢盆,盆栽花卉应有尽有,刘晨晨来过几回,回回都要被杂物给绊个一脚。她珍惜地抱紧怀里纸袋,说是如果东西砸了,她恐怕能立刻蹲下来就哭个一天一夜。   进了家门,纸袋一揭,原来里头装的是几瓶酒,瓶身画满洋文,平秋没有细看,不过据刘晨晨说这些都是宝贝,毕竟花了小几千的。一说价格,平秋有些不敢下口,刘晨晨却把手一挥,说是前男友留在她家里的,趁他还没想起来先喝个精光,也算替她报了被甩的仇。   对刘晨晨这位精英男友,平秋稍稍有所耳闻。当时他刚从北京回来,一次过节互发祝福语,刘晨晨和他一聊才知道原来他回来了,当晚就由男友专车接送来碰面。根据平秋记忆,对方相貌不错,说是在某家上市工作做小领导,无论哪方面都算中上水平。而且刘晨晨很喜欢他,平秋看得出来。   不过爱得再轰轰烈烈,还是难逃分手的结局。但和邵冬双的被分手理由不同,刘晨晨这回失恋得非常平淡,不过是交往一年,度过热恋期后,两人互相感到难以磨合。于是男方提出分手,刘晨晨嘴硬不肯低头,就这样一拍两散。   喝过两瓶酒,刘晨晨的眼泪已经淌满整张脸。她喝醉后的性格和平常南辕北辙,话少了,心软了,没有一句指责前男友的恶言,她不过是静静地哭,偶尔掀起衣角擦擦脸。   平秋酒量浅,不敢随她拼杯,也拦不住刘晨晨一瓶一瓶地往下灌,只好守在一边,时不时给她递两张擦眼泪鼻涕的纸巾。   擦把眼泪,刘晨晨吭出一句:“你失恋过吗?”   “有啊,”平秋另抽一张纸巾替她擦掉沾在耳朵边的泪痕,“大家都有。”   “和你弟弟?”   “……”   刘晨晨醉眼朦胧的望去平秋:“是不是啊?”   平秋牵出个笑来,温声说:“是啊。”   “我每次谈恋爱,都跟自己说,这次如果失恋,肯定不会哭那麽惨了。但是我忍不住,你懂不懂,不是我要哭,就是我忍不住啊,你看,你看,”她急急忙忙地擦着眼泪,“就是它自己往下掉啊,我没有办法!”   “没关系,它要流就流吧,今天哭完了,明天就好了,”平秋安慰道,“没关系,别擦了。”   “那你哭不哭?”   “哭啊,怎麽不会哭。”   “我都没见过你哭。”   “你还想让我给你表演一个我怎麽哭吗?”平秋好笑道。   “你现在不哭,什麽时候哭啊。躲在被子里哭?像演电视剧一样?”刘晨晨说着被自己逗乐,“傻不傻。”   “对啊,傻不傻。那就别哭了,都会过去的,没有什麽大不了。”   刘晨晨点头称是,跟着端起酒瓶就对瓶吹。咕嘟咕嘟下去大半瓶,她一丢酒瓶,伸手对着平秋豪迈地一搂,喷着酒气问他:“上回来找你那个,是谁啊?”   “谁?”   “高高的,瘦瘦的,特别帅的。是不是你男朋友哇?”   平秋反复回想:“你说的是微微吧。她不是男生,只是打扮有点中性,其实是女孩子。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前段时间过来看我,我陪她转了几天。”   “那我呢?”   “你什麽?”   “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谢谢,”刘晨晨嘴一撇,又像要哭了,“你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你懂不懂,很好的朋友!”   平秋笑着将她一接:“我知道,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还会走吗?”   “应该不会吧。”   “真的?”   “真的。”   “不行,不行不行,你说话不算话……留下你,我要留你……怎麽留你,呃,怎麽留……哦!你和程子农谈恋爱吧!”刘晨晨忽然把着平秋的脸,在他额头亲了一大口:“去吧!我允许了!”   “乱说,”平秋啼笑皆非,“你喝醉了,我和他不可能的。”   “不要动我!”平秋想把她拉去房间休息,刘晨晨却胳膊一抖,两手拽着平秋胳膊就将他撂倒,膝盖还压在平秋胸口,“我喝醉了,你不要动我,知不知道!”   说是不要乱动,结果平秋耐心一劝,刘晨晨又跟蔫软的茄子似的自己爬进了卧室。   平秋替她盖好棉被,乱丢的外套围巾也都收拾整齐。刚把喝空的酒瓶收进纸箱,隐约听见铃响,他匆匆跑去一看,来电是通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早前接到过电话诈骗,之后平秋学乖了,没有备注的号码一概不接。但当同样的号码拨来第二回 ,第三回,甚至第四回,他有些犹豫,还是按了接通。   他刚喂一声,对面先来一通噼里啪啦的指责。平秋听得晕头转向,但是对方声音耳熟,他一思索:“何孝先?”   “对呀,是我!”何孝先很委屈的,“我给你打了那麽多电话,你怎麽不接?”   “你没有用你的号码拨给我,我一看不认识,就没有接。”   “哎呀,我忘记了,这是原酆的号码。”   “你们回来了?”平秋惊喜。   这两年,他和何孝先的联系没有断过。虽说不频繁,但双方有意维持这段点到即止的友情,倒也算是亲近。   今年年初,何孝先和原酆终于确定恋爱关系,他是藏不住的性格,谈一次恋爱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还不顾时差,凌晨两点拨给平秋。平秋困得脑袋直往下点,一面还要听着他在大洋对面叽叽喳喳地炫耀原酆有多帅,告白的时候又有多浪漫。   平秋当时昏昏欲睡,听不仔细,第二天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是见证了何孝先的恋爱经过,于是又在聊天框里诚心祝福他一遍恋爱顺利。何孝先喜不滋的,几乎秒回了一句“你和徐修远也是哦”,没等平秋有反应,他飞快撤回,重新传来一条“你也是哦”,这次还附赠了一张他和原酆脸贴着脸的亲密合照。平秋没有对他的粗心表示任何不满,又在照片底下回了一句“很般配”。   后来,他们联系断断续续。年关一过,何孝先在社交软件上说他准备跑一趟极地,之前几次都没去成,他心里痒痒,这回还是准备再尝试一次。   底下有人问他这次带不带原酆,何孝先回得很简短:才不呢。   平秋看见就笑,结果失手点进那位询问者的主页,立时被他传的一张夜景图惊得浑身僵直。熟悉的视角,熟悉的学校标志,他几乎在瞬间确定,这串用户名是乱码的账号是徐修远。   “和你说话呢,你在听吗?”许久不听平秋响应,何孝先很是生气。   “在听,你说什麽?”平秋回神。   “我一周以后有个私人摄影展,你来看吧,我把邀请函邮给你。”   “下周吗?”   “周六和周日哦,你有空吗?”何孝先又说,“没空也要来!我第一次摄影展呢,我想你来。”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   “这是我第一次摄影展诶,虽然是我妈妈出钱帮我办的,但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啦,我希望你来,”话说着,何孝先的话音忽然飘远,他像是在和话筒边的熟人絮叨,声音很模糊,不一会儿又回来,语气却变得强硬很多,“我不管,你来!我把邀请函给你,你接受就一定要来。”   平秋无奈笑笑:“好吧,我尽量。”   何孝先目的达成,喜笑颜开的:“我真喜欢你!”   没有想到何孝先的动作那麽快,隔天平秋送走宿醉的刘晨晨,刚进店门,陈小艺翘着小腿从前台递来一封信。没有寄件人和收件人,信封外是硬纸壳做成的白色包装,面上甚至撒着金粉,一摸,手指尖都沾得亮晶晶。   “这里面是什麽呀老板,”陈小艺卖乖地捧着脸,“我今天没有迟到了哦,我来得比妙灵都早呢。”   “明天继续保持。”平秋将信封收好。   陈小艺滑稽地冲他敬礼,目送他进隔间,又一下跑去和正在拖地的许妙灵说悄悄话。   信封一拆,里面果然是何孝先寄来的摄影展邀请函,底下附有时间和地点,倒是不远,就在上海。既然答应何孝先会赴约,平秋提前定下高铁票。   顶上消息栏一闪,是程子农传来的工作照。大冬天的,他衣着单薄,居然穿的是短袖。头发也被造型师抓得很乱,他拍的是自己冻红的耳朵,配文却是一个字:饿。   平秋哪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是等结束想来这里蹭饭。虽说生活馆对员工不包吃住,但大家和乐融融,通常都是一起在休息室吃饭,饭钱平摊。没有急着回复,平秋将手机息屏放在一边,先点算起今天的库存数目。   说起来,平秋回到这里,没有想过会和程子农再见面。   大概三年前,平秋在教培机构工作的最后那段时间,程子农就像人间蒸发似的再没有来上过课。平秋试图通过各种方式联系他,但不是没有回应,就是对方冷冰冰地表示不认识程子农。   后来,平秋北上,他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地断了。直到平秋回来,有一天,他受约和刘晨晨在大学城附近闲逛,偶遇程子农,他反应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但那时候程子农已然形象大变,和平秋记忆里那个酷似自己的胆小的小孩截然不同。   对此,刘晨晨略有耳闻。说是程子农高三那段时间,他妈妈应该是因为事业受挫,家里欠债,屡次有自杀的念头。父母离婚,父亲只顾丢钱,程子农自觉承担起照顾妈妈的责任,因此不敢离开他妈半步,好像连学校都不去了,就在家里请老师教课。   好在他还算争气,最后高考成绩不错,录在本市一所理工类大学,大一刚入校就因为学校的新生宣传片在网上小火一把,有经纪公司跑来签他,他自己赚钱,也算是给家里减去不少负担。   平秋听完,心有戚戚,感慨就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程子农竟然挨过这样沉重的苦痛,难怪他仿佛在骤然间成长。面对现在的程子农,平秋甚至看不到他身上有任何一点以前唯唯诺诺的影子,这或许也是因为程子农极力克制着不在他人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的软弱。   有这点情意在,因此当程子农提出他想在周末空闲时间来平秋店里做个兼职,平秋只是稍一犹豫便同意了。不过程子农平常念书和跑剧组都比较忙,通常一周都很难来两次,倒是他这块帅哥招牌是打出去了,有不少客人闻风而来。   后来几天,何孝先只要有空就给平秋玩消息轰炸,一句“你一定要来”能说千遍万遍。平秋受不住他的攻势,包票打上千百次,还把周一就预定的高铁票截图传给他过目,何孝先这才安心。   结果不小心让路过的陈小艺看得清楚,她大惊小怪的,问平秋这周日是不是要去约会。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妙灵和邵冬双跟着探头,哪管平秋怎麽解释他不过是应约去看场摄影展,消息还是传去了程子农那边。   许妙灵键盘敲得飞快,一串感叹号昭告事情的严重性,“约会”两字更是加深加粗,再三地警示程子农不能懈怠,不能就这样让老板轻松跳去别人的口袋。   于是到了夜里,程子农冒着雨夹雪跑来店里,前台陈小艺两眼放光,伸指示意平秋在隔间。   进门前,程子农习惯性整理衣服,后知后觉自己还穿着今天拍摄穿的薄外套,他拍拍肩膀沾着的雨珠,敲了敲门。   “进。”平秋正在便签上记录一些用来提醒许妙灵她们的琐碎小事,他第一次离店,到底有些不放心。见是程子农,他惊讶道:“你怎麽现在跑来了,都快九点钟了。”   “你后天去上海?”程子农开门见山。   “是啊,小艺和你说的吧?”   “你去办事吗?”程子农稍稍舒缓语气,“正好我周末也要跑上海,去试镜。不如一起吧。”   “可能不太顺路吧,我去看一个朋友的摄影展,你去试镜,会不会很忙?”平秋说,“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用麻烦了。”   “摄影展?”   “是啊,我朋友很热情的,一定要我去。”   “哦,原来是这样,”程子农忽然笑了笑,原本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我觉得应该是顺路的,到时一起回来吧,我来找你。”   平秋一愣,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拒绝:“好啊。”   不过虽然说是同去上海,但平秋的时间表和程子农显然差了许多。他清早出发去高铁站,程子农已经抵达上海,之后更是因为他工作的原因,没能聊上两句。   按照邀请函上的信息,摄影展开放是在下午。平秋习惯早到,距离开展还有一段时间,他四处闲逛,在江边被冬日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挨到开展,他匆匆赶去,却在临进门时有些迟疑。   但来不及思考,他稍稍整理衣服,跟着稀疏的人流走进展馆。   正穿梭其间,平秋每看一张相片,都在猜测当时何孝先的经历。他有些羡慕,可能是羡慕何孝先年轻却光彩丰富的人生,也可能是羡慕他豁达自由的心境,这些似乎都离他很远,忙碌的现实使平秋只能站在一张曾经也立在何孝先对面的相片前,想象着当时可能发生的一切。   忽而有阵急促的脚步声,平秋没有回头,背后是何孝先小声叫着扑上他的肩膀。   何孝先叽里咕噜地嚷些洋文,最后才说:“想死我啦!”   平秋冲他笑道:“好久不见。”   打量他许久,何孝先说:“你瘦了,有点变黑了,不过还是很好看。我真想你!”   说着,他捧起平秋的脸就往他颊边亲,亲得平秋直躲,脸上也烧,还是不习惯何孝先的过分热情。   好在原酆紧随而来,一把拎住何孝先的衬衣后领就将他往后拽,然后冲平秋点头示意:“好久不见。欢迎你来。”   与何孝先还算熟悉,对这位何孝先的准男友,平秋就知之甚少了。他扶了扶衣服,也说:“谢谢。”   还在试图挣脱原酆的控制,忽然,何孝先表情一定。像在平秋背后望见熟人,他脸上扩出个笑来,两脚一踮就在用力地挥手。甚至不顾在展馆最起码的礼仪,放声叫道:“在这!”   平秋下意识回头,轻松的笑意却紧跟着彻底钉在脸上。仿佛在骤然间跌进时间的洪流,眼前和耳边的一切都在飞速向后退去,平秋只能看到徐修远在一步步向他走来,靠近他,接触他,然后和他擦肩而过。   甚至能闻见徐修远大衣上那股清凌凌的香气,他几乎是擦着平秋的胳膊伸出手,和原酆一握,又冲何孝先笑了笑:“恭喜。”   站在被他忽视的背后,平秋无声望着徐修远因为低头听原酆说话而露出的凌厉的后颈线条,他像被定住了身,霎时间动弹不得。 第三十四章   严格来说,过去的两年,平秋并没有刻意拒绝接受有关徐修远的消息。他们没有互删联系方式,平秋偶尔会看到徐修远更新社交平台,有时是转发学校社团的宣传文章,有时是一些专业相关的文献集合。   平秋偷偷看过两次,简单的文字里夹着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和各类公式,隔行如隔山,他对此一窍不通,也就不再看了。少数的几次,徐修远会上传一些指向模糊的风景照,照片里可能是一盏坏掉的路灯,可能是片茫茫的夜色,有时也会有人像,但徐修远本人的身影却从没有出现过。   最开始,平秋一度宛如饮鸩止渴似的悄悄翻遍徐修远所有的社交平台,例如曾经在何孝先那儿发现的乱码账号,他在夜里翻遍徐修远的那一年,但除了那张在出租房落地窗前拍摄的夜景图,其余的内容多空白而枯燥。   平秋不知道这是不是徐修远在网络上的自我保护。他开始会怅然,但当意识到自己想在经过层层包装的社交平台上窥探徐修远这一年的经历本就是天方夜谭,他渐渐戒掉了这种在背地里沉默的注视。   时间久了,他们之间距离的阻隔,加上有意的忽视,平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徐修远了,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今天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情形下与他重遇。而他也远没有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那麽平静,浑身像是冻住了,嘴唇也张不开,对面何孝先究竟说些什麽,他听不清楚,不过是让何孝先抓着手在展馆四处兜转。   靠角落的一块展台前,平秋和何孝先并肩,身后则站着原酆和徐修远。他们似乎关系不错,常在低声交谈,偶有笑声,平秋认得那是徐修远的声音。   没有刻意寻找他的眼睛,平秋的感知力好像也在这时突然失灵,他不知道徐修远的视线有没有一刻落在自己身上,他既期待能和他对视,一面又抗拒和徐修远再见,因此一时间心绪复杂,魂飞天外,被何孝先拉着走到展馆末端才惊觉,反问道:“留下?”   何孝先笑眯眯的:“对啊,我们定了餐厅,你来吧。”   “我今天要回去的。”   “退掉嘛,我帮你退。”   “不是钱的问题,我手头有一家宠物店,和店员说了今晚回来,如果失约,不太好吧。”   “可是我也要走了,”何孝先不太高兴,“周二就走了,明天不是工作日,你陪陪我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了,你不想我吗?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这样的。”平秋很为难。   “那就留下。”   “……”   “好不好?”何孝先求道,“今天晚上和明天,就这样,好不好?你一定答应我,我马上就要走了,不知道什麽时候回来呢。”   但平秋仍在迟疑,下不了果断的决定。   见何孝先再三请求不得,原酆搭话道:“那就一晚吧,大家一起吃个饭,算是庆祝今天,怎麽样?”   分明是看向原酆,但平秋余光里满是身姿挺拔的徐修远。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衣兜里手机振动,他抱歉笑笑,侧身走去一边接通。三言两语挂断,平秋冲何孝先不好意思道:“我可能要先走了。”   何孝先的脸立刻垮下来,他有点埋怨的,问平秋是不是不把他当朋友,他虽说环游世界到处跑,其实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想回家又不知道以什麽理由回,朋友也没有几个,他当平秋是知己,平秋却只把他当作可以随口敷衍的陌生人。说着都快眼冒泪花,何孝先把手一抱,心灰意冷了,让平秋想走就走吧。   戏做到这份上,平秋再硬的心肠也软下来。他温声细语的,说好吧好吧,留下就留下了。何孝先眼巴巴问他是不是真的,见他点头,又立刻回归原状,直夸平秋最最宽容,最最贴心。   平秋笑笑,转念想起程子农那通电话,歉疚道:“不过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可能还要和他解释一下。”   “那个朋友在哪儿?”何孝先问,“找他来,我和他说。”   “他来工作的,比较忙,我不想耽误他时间。我先和他走吧,到时候有任何情况,我们再联系,好吗?”   有一次心软退步,这回平秋没有再听何孝先的说法,留下和他们一道前往餐厅。他走出展厅才发现外面有雨,难怪程子农电话里嘱咐他出来小心。   平秋在电梯口告别何孝先,发现原酆站在不远处的玻璃门旁等候,身边没有人影。他悄悄收回视线,冲满脸不舍的何孝先告了别,顶着穿堂风和密密的雨丝走下台阶。   几步外的路边是撑着雨伞等待的程子农,平秋遮着额头看他小跑过来,脚步踩碎满地的水坑。雨伞不大,程子农将伞往平秋那侧倾斜,同时将伞柄换去左手,右手则悬空拢在平秋肩膀。   他们快步走去车边,程子农替平秋拉开车门。平秋向他道谢,上车前望了眼展馆方向,意外的是何孝先和原酆居然也跟着下来,正站在檐下目送他。平秋有些惊讶,抬手挥了挥,果然得了何孝先一个挥胳膊的回应。程子农小声催他,平秋没有再看,弯腰钻进车里。   轿车驶动,拐弯上了大道。平秋坐的位置靠窗,他接过程子农递来的纸巾擦拭脸侧的水渍,随意看向窗外,却在对面展馆二楼的落地窗前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登时愣住——徐修远站在那儿,由于距离过远,平秋无法判断他的目光落在哪里,或许只是在眺望远方的风景。   望着风景飞速后退,平秋慢慢回过头,纸巾折了几折,变得鼓囊囊的。   把他的表情尽数看在眼里,程子农不动声色地问:“摄影展怎麽样,好看吗?”   平秋迅速回神:“啊,你说什麽?”   “摄影展,好看吗?”   “挺好的,”平秋笑笑,“其实我也看不懂,图个好看吧。”   “你的那位朋友是摄影师?”   “应该不算,我不是很了解。就知道他喜欢旅游,全球到处跑,照片拍得又很好,好像挺有名的,得过奖吧,算是比较有天赋。”   “那是很厉害。”程子农心想能办成私人摄影展,总是身份非凡的。奇怪的是平秋交际圈向来很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的这位朋友,以前从没有听他说过。而当听平秋说他预备在上海多留一晚,程子农更是惊讶。   平秋解释道:“我朋友很忙,常年都在国外,平时都不怎麽能见到。他想我陪他一天,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但是如果不走的话,他估计还要给我安排酒店。我不好意思承他的情,所以说和你先走。如果你要回去的话,把我放在路口就可以,我在附近随便找处酒店。”   前头驾驶座的男青年闻言回过头来:“那不就和我们正好?”   认得他是程子农的经纪人,姓孔,单名一个成,年纪不大,但是经验丰富,管理手下艺人的方式很随便,散养罢了。平秋向他问好,疑问道:“什麽正好?”   “我也要在上海多留一天。有位制片人刚才联系我们,明天想再给我面一次。”程子农说。   “这是好事吧?”平秋替他感到惊喜,“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就这样,平秋跟着程子农落脚在他们公司给试镜艺人预订的酒店。酒店距离展馆有些距离,条件比平秋预想的好得多。他的房间在十层,程子农则在十二层,分手前,平秋还悄悄对程子农开玩笑:“我以为你们公司很穷的,现在看上去对你们也不是很吝啬?”   “有吗?”   “小艺不是有追过一个不太有名的小演员吗?她说有些公司很小气,给艺人安排的条件都很差,粉丝很多都不满意。像你们这样的情况,总不算差吧?”平秋张望一眼走廊,自我确定道,“我觉得是不差了。”   程子农没有应答。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平秋张合的嘴唇,和围巾底下不小心露出的一截脖颈。他蓦然想到平秋可能是很适合冬天的,他是那麽温柔而娴静,好像一捧被人掬在手心的雪。   稍顿一顿,程子农学着平秋的口吻,也悄声回道:“可能是老板有钱吧,我们公司还有人说她是有钱的冤大头。”   闻言,平秋不禁莞尔。   在酒店休息片刻,等平秋发现静音的手机横着两条何孝先的信息和三通未接来电,已经是两个钟头以后。他很抱歉地回过短信,婉拒何孝先的约饭邀请,只希望他们这点时间里没有因为等自己回音就错过晚饭。正忐忑等着何孝先的回应,但很快,平秋的注意力被许妙灵随即传来的一张照片吸引走。   程子农过来串门的时候,平秋的电话还没有挂断。他耐心等在一旁,直到平秋确定客人寄养在店里的猫猫没有大碍,才将手里的热饮料递去。平秋总算有空坐下,打开饮料罐的拉环,舒了口长长的气。   “店里有事?”程子农问。   “小问题,妙灵就是太紧张了,”平秋喝口饮料又问,“你怎麽来找我,你们经纪人不管行踪吗?”   “我和他报备过,而且就在酒店里,也不会出事。”   “哦,你不是说这一回还有你公司其他的演员一起来?”   “他们太吵了,说的话我也不喜欢听,聊不到一块儿去,就来找你了。”   他们公司这次同来试镜的,除了程子农,另外还有一个与他同龄的男演员,和两个女演员。不过程子农这麽说,倒让平秋忽然找到一些他以前的影子。由此,平秋佯装不经意地细看了看程子农。   分开这点时间,程子农已经换了套衣服,还是最简单的卫衣长裤,穿着舒适,又不抢眼。今天试镜,程子农的装扮虽说不算多出挑,但较之他平常总是普通休闲装来说已经是很用心。据他说他这次被安排在主角少年时期的组类,其他还有幼年组和成人组,他的年纪和形象算小不小,说大又不大,能争取在少年组露上一面,已经是难得。   平秋对演艺界的情况不大了解,倒是店里陈小艺经常追星,和程子农的话题就更多一些。平秋有时听上两句,只知道程子农签的公司虽说这几年才成立,旗下艺人不多,也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但胜在年轻新鲜,年初因为一部公司量身定做的无厘头浪漫轻喜剧捧红过一群主演,可惜公司为程子农定制的路线不在这一边,他算是丧失了一次小有名气的机会。而这次试镜,说是剧组班底实力雄厚,而且野心很大,居然在全国各地大小经纪公司和艺术学校招揽年轻演员,加上公司推举名额不限,程子农自然而然被推上第一档位。   但当平秋问起他今天的试镜情况,程子农却沉默少顷,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太好。”   “可你不是进入第二轮了吗?”平秋安慰道,“不要太紧张,尽力抓住机会就好了。”   “你相信我吗?”程子农直视平秋,眼神里是平秋所熟悉的不安,“你觉得我可以吗?”   “当然了。”平秋不由得放轻语气。   “和我一个公司的,他们的基本功都很扎实。有从小跳舞的,从小学美声的,还有几个现在在学校念表演系。我在他们里面其实没有什麽竞争力。”   “但他们能和你签约,认为你可以上镜头,这不就是一种肯定吗?”   “以前有几次试镜,我都稀里糊涂的,夜里总是睡不着觉,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麽。开始,我还害怕经纪人有一天和我说,他们已经认清我生来不是这块料,所以不想和我签约了,让我马上离开,醒来以后,我认真考虑过这种情况,居然还觉得挺轻松的,好像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你其实很不自信,对吗?”平秋问。   “可能是吧。每次他们让我对着镜头笑一笑,我看不到自己,就会觉得我笑得很假,很难看,会担心被骂。”   “我和你说实话好吗,”平秋慢慢坐近一些,和程子农的肩膀只隔半截胳膊的距离,他神色温柔道,“你愿意和我这麽说,我其实挺高兴的。刚开始和你再遇见,我总觉得你变了很多,变得我都认不出了。怎麽说呢,当时你的样子和我记忆里的,像是两个人。但是你这麽一说,我就确定,你其实还是没变。”   “你不喜欢我这样?”程子农好似很懊恼。   “不是不喜欢,只是太惊讶了。但是仔细想想,哪有人过了几年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的。可能有些变化很平常,肉眼能见,但是有些改变就在底下,表面上看不出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可能你的不自在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适应,或许再坚持一会儿,你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呢。”   “你觉得我这样很好,意思是说,你会喜欢吗?”   平秋一顿,装作没有听清:“啊?”   程子农心里了然,适当后退:“没什麽。我能在你这里看会儿电视吗?我和一个同事住一个房间,回去也没什麽话好说,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多留一会儿?”   欣然答应,平秋还给他抱来一件小毛毯,以防他坐在沙发冻了腿脚。恰好这时接到何孝先来电,平秋示意他有电话,左右看看没有适合通话的空间,只好躲进浴室。   电话接通,何孝先指责平秋不接电话,怀疑他是故意躲避这顿晚饭。平秋自知理亏,也不多解释,安慰何孝先别生气,不如明天他做东,倒请何孝先吃饭。   “我才不要,和我吃饭都是我请客的,不需要你,”何孝先很神气的,“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来找你。”   “现在?”平秋一看时间,“很晚了吧。”   “我不管,我就要来找你。”   没有办法,平秋只得把酒店名和房间号告知何孝先。   何孝先把酒店转告给身边的原酆,一查地址,他更神气了,嘟哝一句酒店太差劲,真不知道平秋为什麽总要拒绝他的好心,明明他可以给平秋定一家更舒适的酒店。原酆在一边听得好笑,提醒何孝先不要总是那麽财大气粗,看着实在很没有内涵,活像一个刚刚中了百八十万的暴发户。气得何孝先不想和他说话,转回头来又让平秋好好等着,他们目前还在餐厅,也不知道是谁宣扬,他现在被一群自称是同行后辈的陌生人围着桌子,等结束以后,过来酒店大概就是半个钟头的路程。除此之外,何孝先还嘱咐平秋千万不要乱跑。   平秋收了线,又将面前的水龙头旋开,掬了捧水泼在脸上。翻飞的神志因此稍稍清醒,他庆幸自己没有在电话里问一句“你们是几人来”,听何孝先的意思,大概只有他一个,或许还会加一个平秋不怎麽熟悉的原酆。   对着镜子冷静少许,平秋擦净脸出去,却发现程子农已经盖着毛毯在沙发睡着。程子农睡相很端正,就算睡在沙发都要保持仰躺。平秋早前就看他精神不太好,眼眶底下晕满青黑,估计是这段时间有些压力,睡得不大好。   不欲吵醒程子农,平秋做事都小心翼翼。他趁这时间洗过澡,出浴室前担心遇上程子农已经醒来的意外,又将毛衣和长裤都穿得整整齐齐。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坐在床边用毛巾擦拭,低头一看,是裤脚太长,盖住了半个脚面,于是又弯下腰去将裤脚往上卷了两卷。   头发用毛巾擦总是擦不干的,平秋就找了处离空调最近的位置坐下。暖气对着脑袋直吹,他看一会儿猫哈生活馆的员工工作群,发现许妙灵已经把席幼文拖进来,四个女孩子聊天很有劲头,几秒钟的时间就能刷新许多条。其中陈小艺最活泼,键盘敲得飞快,还时不时传两张店里猫猫撒欢狂奔的照片,她还在底下哈哈大笑。   平秋跟上一条:不工作吗?   工作群里顿时安静,只留陈小艺没来得及收住的一串“哈哈哈”和他前后排着。   过了三分钟,陈小艺发张哭脸,解释她们只是在群里闹着玩,工作还是有好好做的,一点都没有懈怠,还装乖巧地问平秋打算什麽时候回来,今天晚上可以来检查。   而当平秋说他有事耽搁,今天不准备回去时,陈小艺足足停顿了五分钟才回:那多可惜啊。   平秋都能想象她在对面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忍俊不禁,在群里发了个红包,说她们工作辛苦,晚饭时间,买些爱吃的。   陈小艺率先回复一连串可怜的表情,在群里大方示爱。底下是许妙灵三个人的跟队感谢,个个嘴上抹蜜,把平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哄得平秋直笑,连陈小艺得寸进尺的下一句都没有追究,只说:你要是好奇程子农,你自己去问,不要来问我,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陈小艺:接触接触就有了嘛。   平秋:你再这麽说,今天你那份晚饭钱就还给我吧。   陈小艺火速改口:啊!老板请的晚饭真好吃!   古灵精怪的。   平秋笑笑,刚放下手机,就听客厅有声音。他悄声走近,发现是程子农无意丢在桌面的手机在振动。本来平秋不打算代接他的电话,但看备注是“白某某经纪”,担心是他公司里的要紧事,平秋犹豫一会儿,还是接起了。   对面那人一听声音不对,还疑惑问这是不是程子农手机。等平秋解释前因后果,对方爽朗一笑,说没有大事,不过是程子农先前试镜,在试镜那里丢了本笔记本,大概翻翻,是他做的一些关于演戏的笔记,估计蛮重要的,他正好顺路,于是给程子农送回来。平秋替程子农感谢他帮忙,一听他已经在酒店等着,连忙请他再等一等,自己立刻下楼来取。   程子农还在沙发睡得正熟,平秋代他跑一趟,下电梯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一件毛衣实在有些单薄,头发也还湿漉漉的,风迎面一吹,冻得平秋忍不住打抖。   快步跑去酒店大厅,平秋在休息区张望,没有发现电话里的那位白经纪。他扫视一周,终于在另一侧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何孝先。   何孝先也发现他,原本还装酷,敷衍一位并不相识的同行搭讪,这下把笑一摆,手一挥,招呼平秋赶快过来。他以为平秋是提早下楼来等他。   谁知平秋小跑过来,问的却是:“白经纪?”   白经纪话被打断,看他一眼,反问:“你是那个,和程子农一个房间……”   “对对对,”平秋忙接道,“是我。您把东西给我吧,我转交给他。”   “嗳,好,还好他这笔记本上写了名字呢,你看,是不是‘程子农’?要不是我走之前看一眼,他这笔记本早给人收拾掉了。你和他一个房间,是朋友啊?你不是艺人吧,没见过你。”   “我不是,我和他是朋友。”   “哦,你陪他来试镜啊?关系不错的嘛。”   平秋几乎在一边何孝先的洞察下冒出冷汗来,心里有些愁怨这位白经纪怎麽这样话多。敷衍过了,白经纪也不再多问,倒是走之前又是朝何孝先笑脸以对的,好似和他很亲昵似的。可何孝先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情,等他走了,还冲他背影翻记白眼。   “你认识他?”何孝先问平秋,“那个谁谁谁,又是谁?你和他住一个房间?你们在交往吗?什麽时候的事,你怎麽都不告诉我。”   “什麽和什麽,你不要乱猜。”平秋撇清。   这时平秋已经发现站在几步外的原酆和徐修远。他们站在靠边的走道,原酆面朝这边,对上平秋的视线,还礼貌地冲他点一点头。平秋恍然,朝他露出个笑来,又忍不住去看他身边的徐修远。   徐修远正低头踩着一张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白色纸片,他嘴唇微动,似乎在和原酆说话。也不知道原酆回答些什麽,他笑了笑,半边脸被酒店的暖黄色灯光一照,有种朦胧的柔和的英俊。   细心发现他已经换下之前在摄影展上搭配的正装,换成简单的厚大衣,平秋想着他好像是从来不怕冷的,以前在北京,过冬的那几个月,他也总是穿得很单薄,偏偏每回手心都比平秋热得多,平秋就总爱被他牵着。   思绪纷乱,平秋还没彻底接受这次徐修远居然跟着过来的事实,已经被何孝先挽着胳膊走在前面。何孝先说来真是财大气粗的,居然直接上前台定了酒店顶层套房,一定就是一天一夜,还不许平秋回他原来房间去住,要休息就上顶层,他出钱让平秋睡得舒服。   被何孝先拉着上电梯,平秋站在他背后,等待两三秒,原酆露面,然后是徐修远。平秋在看到徐修远的瞬间低下头,尤其在看到他往电梯里头走,大衣的衣角似乎擦过自己的胳膊,平秋心跳加速,心里更是焦躁,于是往前迈半步,和何孝先并肩。   “你说实话吧,”电梯匀速上行,何孝先好像看不懂情形似的,身体往边上一靠,张口就问,“你房里怎麽会有人?”   “都说是朋友了。”平秋有些脸热。   “什麽朋友能和你一个房间睡觉的,你不要骗我。”   “真的,我不骗你,”平秋赶忙转移话题,“你和那个白经纪是怎麽认识的?”   “我不认识他,他认识我。我哥开公司,养闲人的,我办摄影展,他帮我宣传,还放了我的照片,所以今天才有那麽多人来看,”何孝先倒是很坦然,“不然我的摄影展都没有人看啦。”   “你哥哥认识很多演艺圈的人吗?”   “他哥哥办的就是娱乐公司。”原酆插话。   平秋刚想回头,电梯抵达,他一句“是吗”卡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们直接去的顶层,套房里有面大落地窗,平秋习惯性走近眺望夜景,稍一收神,又在镜面的反射下看到徐修远。   来不及生出一丝半点的念头,何孝先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两盒扑克牌,招呼平秋快过来。接着他将扑克往桌上一撒,直接盘腿坐在桌边,手法生疏地整理起扑克牌,满脸的兴致勃勃。   平秋这才明白何孝先所谓的“来找他玩”究竟是什麽意思,居然当真不是借口。   对此,原酆的解释是:“他没怎麽玩过扑克,上回和徐修远玩过一次,输得很惨,一直想着练熟了扳回来。”   平秋心口一跳,面上勉强装作平静:“我也不太会玩。”   “他好厉害啊,”何孝先很羡慕似的,努嘴示意他说的是对面落座的徐修远,“他还要和我赌钱,我输了他好几千块呢。”   一张方形的长茶几,何孝先和原酆坐在一个对角的两边,而平秋坐在原酆对面,左手边的位置便自然而然地留给了徐修远。平秋没有扭头,只用余光看着徐修远落座后,将手臂随意搭在桌面。   他心不在焉地应着:“你们还赌了钱吗?我没有很多钱的,那麽大的筹码,我玩不了。”   “可以不赌钱吗?”何孝先问。   “不赌钱有什麽好玩的?”徐修远忽然说道。他的声音较之以前好似变得更加低沉了,还笑了笑,说何孝先是玩不起:“不赌大的,那就筹码放小,一两块,可以吧?”   何孝先和原酆都是富人口袋,他这样一问,显然是针对平秋。   许久不见平秋反应,何孝先转转眼珠,眼神在泰然自若的徐修远脸上停一停,又看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平秋,催促道:“行不行?”   平秋总算点点头:“好吧。”   扑克牌玩法众多,何孝先不大会玩,徐修远又把家乡的玩法琢磨得熟透,秉着公平的说法,规则的制定权自然送去平秋和原酆手里。原酆又把机会谦让给平秋。   平秋虽然会玩扑克,但水平一般。他记着以前和陈小艺他们玩扑克的规则,勉强解释一通,徐修远和原酆快速领悟,唯独何孝先还在磕磕绊绊地吃规则,看得徐修远笑了一声。平秋望着他在手心随意翻转的一张红桃K,暗地里稍稍提了口气。   果不其然,何孝先还是惨败。   他大叫一声,泄愤似的将牌一推,仔细看一眼自己目前欠的赌债,个十百千——又有小一千。他扑去原酆身上看他的牌,再看结余,竟然是正数,不过赢得不多,大头还是在徐修远手里。还想去看平秋,平秋自动亮牌,不过负债不多,小几十块而已。   何孝先见状很生气,总觉得徐修远是故意的,质问道;“你故意的,就是让我输最多,是不是?”   徐修远放下牌:“愿赌服输,拿钱吧。”   气愤归气愤,既然是输家,何孝先也输得起,只是对徐修远的稳操胜券很不服气。   正好酒店侍者来送餐,见他们四人都窝在大厅的茶几前还有些诧异,问点的餐放哪儿,何孝先说就放这儿。   平秋记得他们刚吃过晚饭,一问才知道这是宵夜。他们打会儿扑克的工夫,竟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他终于想起还有一个程子农睡在房里,忙要下楼去。被何孝先一拦,他道:“有个弟弟在我房间休息,我先去看看他,如果没有情况,我再上来。”   “就是你那个朋友?”何孝先问。   “是他,”平秋拿起放在一边的笔记本,细心抚平封面皱起的页脚,“他也住在这家酒店,我还要还他东西。”   “你一定来?”   “知道了。”   平秋匆匆出门,关门前似乎听到何孝先在说话,不过他没有细听,很快下到十层。   程子农果然已经醒了。   平秋进门就感到房里冷得像冰窖,不由自主地发个抖,猜测是房里空调出了问题。而程子农好似感觉不到任何寒意,只是默然不语地坐在原位,对面电视机正在播放一档生活类综艺,节目里主持人和嘉宾笑得前仰后合,更衬得他面无表情,背影萧瑟。   听见门响,他迅速回头,站起身来:“你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之前接到……”   “没关系。”   平秋一愣,就见程子农笑了笑:“不管什麽理由都没关系,我没有生你的气。”   接着他绕过沙发走来,自知再继续留下,恐怕会招平秋厌烦,于是说他该回去了。   擦肩而过时,平秋挡了一挡,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他:“是你的吧?”   “是。怎麽在你这儿?”   “你落在试镜的地方了,有个叫白经纪的帮你送回来的,你当时还在睡觉,我顺便帮你拿了。”   “谢谢。”程子农专注望着平秋的眼睛。   “不用谢。”平秋应下,低头躲开程子农的注视。   临走前,程子农还提醒平秋记得关上窗户。他之前看平秋不在,替他开了房里的窗户透风。平秋不知道为什麽他愿意忍着冬天刺骨的寒意,就为了给房间通一通风。或许也是知道的,但平秋不愿意明说,也不希望程子农坦白。   送走程子农,平秋关上门,面前是空荡荡的房间,他总算有机会可以松一口气。   分手的旧情人重逢多数都是什麽场景?或许是他当初在餐厅意外偶遇路洋,又或许是像他当年在家楼下和徐瑞阳再会,总之,千千万万的假设,没有一种会是他眼下再见徐修远的情形。好像又回到从前,平秋能够明确地感到徐修远在戏弄他。   待在房里冷静的时间足够久了,何孝先连发几条消息催促他尽快上来。平秋去浴室洗了把脸,擦擦脸颊的水珠,这回记得带上外套,接着开门出去。   却没想到会在房间门口看见徐修远。   平秋顿在原地,不知道徐修远在这儿站了有多久。他为什麽会下来?是何孝先要他来催吗?那麽他有没有看到程子农离开?好像无所事事的,平秋将手里的外套攥了又攥,只好将外套慢慢地穿上身,心说如果穿好外套,徐修远仍然不作声,那就当做他只是故意下到十层来欣赏风景。   可他连一只袖子都没有套完全,徐修远开了口:“说会儿话吧。”   他们沿着走廊,一路走去酒店两栋楼间连接的玻璃走道。透过玻璃,窗外的夜景仿佛变了形,还被按上了一层蓝绿色罩子,闪着不同寻常的斑斓的色彩。   平秋等了很久,徐修远始终没有开口。在长久的等待下失去耐心,最后,还是平秋先道:“念书怎麽样,还顺利吗?”   徐修远发出声笑来:“你想问我这个?”   “……你身体怎麽样?我的意思是,冬天很冷,你穿得那麽少,很容易感冒的。”   “你关心我吗?”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多穿一点。”   “是吗?”   平秋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刺得遍体生寒,原来多少的幻想都被击得粉碎。他茫茫然想起分开那天,徐修远那几句恶言又重新翻上心头,他嘴里涩涩的,心里叹息他们这时再重逢,看来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从你房间出来那个人,就是你说的朋友?”徐修远问。   “是他,”平秋一愣,“你看到了?”   “正好碰上。”   “哦。”   “我见过他,以前接你下班,我看到你和他走在一起。”   “是吗,”平秋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干巴巴道,“你记性挺不错的。”   “是不错,所以到现在都把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一回。”   “……”平秋被讽刺得无话可说。他以为自己总能忍耐徐修远这样的冷嘲热讽,但实际上他无法接受,可惜他们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误会与隔阂,导致平秋就算想要解释,都没处寻找可供开口的借口。   好半天,他缓和道:“修远,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都生活得不错吗?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如果你不喜欢,等到明天,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吧。就这样,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徐修远重复一遍,脸上似笑非笑。   “修远……”   “那些事你能过去,我过不去,”徐修远笑意稍敛,“我早就说过了,平秋,我们在一起,先说分开的一定是你。你看,被我说中了。你算算,你骗过我多少次,又凭什麽觉得我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有求海星了,稍稍讨一下( 第三十五章   江南的冬天冷如刺骨,入夜更是寒意嚣张。平秋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脚下是密密的车流,绚烂的霓虹灯连着不断闪烁的车灯,齐齐映着满天细密的雨丝,整座城市像被一片昏暗的橙红所笼罩,因而显得格外光怪陆离。平秋一直望着风景,望得忘记说话,于是气氛凝滞,他和徐修远好似都在这一时间的寂静中寻找到一种足够安慰自身的平衡。   半晌,平秋涩然道:“过去那麽久了,你真的恨我吗?现在也恨我?”   话一说完,他像是担心徐修远会立即回答似的,快速收起尾音。但因为收得太快,动作太生疏,音调怪异上扬的同时,平秋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单音节。他很羞耻,本能地不愿在这时候向徐修远流露出任何一丝丑态,因此又装模作样地抬手按在喉咙,轻咳两声,想以此消散那声鼻音带来的窘迫。   但很显然,徐修远并不在意。因为他根本没有应答,这让平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留心在听,或是早已经魂飞天外。   心下斟酌着,平秋又一次开口,不过音量比前一次轻了许多:“我想我们这样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总是开头的时候最难,但是一旦往下走了,那点困难也不过那样,对不对?”   话音稍一停顿,在之后的等待中,平秋意识到徐修远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接着说:“以前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如果你还是不能释怀,想要我为你做一些补偿,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会尽量去办。但我们之间的矛盾,其实你和我都应该很清楚。在这两年,这种矛盾只会越拉越大,我们早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你是明白的,对不对?”   “……”徐修远始终望着玻璃窗外飘落的雨丝。细雨茫茫,有些晃眼,好似夹着细细的盐粒。原来又是一场雨夹雪。   “当年的事,发生得太快了。我也没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和你把话彻底说清楚,这的确是我不对。我听孙祺说,你那时候因为意外,进了医院。现在呢,有没有留下什麽后遗症?”平秋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徐修远的肩膀,“碰到下雨天会痛吗?”   徐修远站得一动不动,听闻微微低头,对上平秋的目光。他不来回应平秋的关心,仿佛平秋的在意是自作多情,更与他先前自以为果决的“分手论”南辕北辙。   平秋在他的眼神里领悟到这一点,顿时后悔不迭,急忙转移话题:“这两年,我用以前攒的存款在市里开了一家宠物店,开始不熟悉,现在经营得也不错。店里招了三个店员,都是女孩子……哦,现在是四个了。她们做事都很细心,人也很可爱,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挺适合我。”   说到这儿,平秋换了口气:“但是在你看来,你可能会认为这样的生活很无趣,很普通吧。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了,你想往上走,你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和我不一样的。在你的世界里,你可以找到更适合你的朋友,更值得你青睐的……但是我不适合。”   几次丢话题,徐修远都像听不见似的不作答。平秋碰壁多了,讨不到好,于是手足无措,真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终于,徐修远有了声响:“窗开了。”   平秋开始没有反应,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夹着雨丝的冷风用力刮过脸颊,他急忙一抬胳膊,胡乱去关窗,却被动作更快的徐修远抢先一步。混乱间,他们双手碰在一块儿,平秋浑身像是触了电,本能往后一缩,躲开了。   把他的躲闪看在眼里,徐修远不动声色,总算愿意为他先前的冷漠做了总结:“你就想和我说这些?现在说完了?”   “我想和你好好谈,”平秋道,“是你一直不说话。”   “因为你说的每一个字,我一点都不想听。”   “那你也可以告诉我。”   “难道我还没有说明白?”掌心满是水渍,徐修远浑不在意地甩甩手,“你从来没有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我以前请你求你,每一句话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你呢,在决定用我来搪塞你良心的时候,你有想起过吗?你有想到你以前答应我的话吗?有吗?”   “我是……”   “你没有,”徐修远立即打断,他似乎不准备让平秋在这时发表一些无关紧要的反驳,“不然你不会在那天那麽简单就和我说分手。当着我妈的面甩掉我,让你有种表了忠心的安全感,是吗?你是不是想让她夸你一句,夸你很识时务,很懂得怎麽让她儿子痛苦得像被挖心掏肺?”   “你误解了,”平秋辩解得苍白,“我没有那个意思。”   “确定吗?你不用说,接下来你要说的话,我随便一猜就知道。你会说你从小就因为徐瑞阳,受过我妈很多照顾,你感激她,你佩服她,甚至想讨好她,”徐修远紧盯着平秋,忽然上前走近一步,几乎让鞋尖抵住平秋的双脚,“但你计划落空了。多可惜啊,我妈不会因为你那麽轻易投诚就来夸奖你,她只会觉得你可恨。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会夸奖你的人有多少?以前到现在,到底有几个?要我告诉你吗?是你自己不清楚,需要别人来提醒,还是说你心里都明白,只是在那时候为了甩掉我,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   “你别说了。”平秋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得接连后退,极力忍着两排牙齿的颤抖,倔强地认为这只是因为先前那场突然的风雨太冷。   “为什麽不说?不把话说明白,你愿意面对吗?你既然都能把我牺牲掉,就为了在别人面前表现你的不在意和无所谓,现在又为什麽怕我把话说明白?还是在你看来,欺骗自己比欺骗别人的代价大得多?”   “徐修远!”平秋受不住了,大声叫停。徐修远的步步紧逼让他像是被扔去了悬崖边,他不想掉下去,于是伸手拽住徐修远的手腕,用力地扣着。他深深地呼吸,目光和徐修远的双眼死死交缠,他期望在徐修远眼底看到任何一丝不满或痛苦,但奇怪的是那儿黑黢黢的,他看不到任何一丝情绪起伏。   “你害怕什麽?”徐修远这麽问。   “我没有怕。”   “是吗?”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我们要这麽说话,”平秋忍不住道,“你真的有那麽恨我吗?已经两年多了,该结束的都结束了,难道一定要停留在原地不肯走才算真心吗?我诚心和你道歉,想和你和解,但是在你看来都是我在做戏,是我想找一点心里安慰,是吗?”   “难道不是?”   “那你还想怎麽样,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平秋微微挺直脊背,“好啊,那我说给你听。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压力很大,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心里都清楚是我配不上你,我平庸无能,性格又软弱,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信,我什麽都愿意听你的,但是这样的关系不会长久的。你慢慢会觉得我很无聊,很可恨,我的能力满足不了你的标准,这样的关系能长久吗,这种未来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不是……”   “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徐修远冷眼看他,“什麽都不问,什麽都不说,别人给你递的台阶,给你一个甚至目前都没任何根据的设想,你就迫不及待地跟着下来了,倒反过来质问我,还要给我扣一个‘识人不清’的帽子?”   “那不是别人,是你妈妈。”   “你自己缺爱找补,就不要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我是我,我妈是我妈,如果她的意志可以代替我,你怎麽不和她谈恋爱。”   “徐修远!”   “我哪个字说得不对?”   平秋气得发抖,说不清究竟是被徐修远误会更让他恼怒,还是被他嘲讽更叫他羞耻。他艰难道:“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吗?我们不可以都心平气和的,好好把话说清吗?”   “到底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你?两年过去了,你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透,你又打算再花多少时间来解决问题?两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徐修远睇着平秋,几乎要将他看个对穿,“这还不够,你不光是折磨你自己,还要把我悬在天上,让我那麽久都落不了地,这就是你的‘问心无愧’?”   “你何必总是抓着这个问题呢,”平秋疲惫道,“好吧,就算是我的错吧,你就恨我,当是我对不起你,所有都是我的错……”   “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徐修远好似对他的消极抵抗感到很失望,同时他反握住平秋的手腕,力道大得出奇,“平秋,你是懦弱又无能,为了满足你所谓的感激,成全你心里自以为的知恩图报,你把我牺牲掉了。甩掉我的时候,你心里会不会有任何一点的愧疚?你有吗?我看你没有。是你先放弃的我,凭什麽你能倒过来劝我释怀,请我放手?你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可笑吗?是你骗我,一切都是你欠的我。”   “难道你就没有骗我吗?!”平秋失控叫道。   “……好,你说,把我欺骗你的无耻行径都列举出来,”徐修远不闪不避地望着平秋,“我对待你从来是问心无愧,如果在你看来,我费尽心思想要分担你的压力在你看来是欺骗,是隐瞒,可以,我接受这种指责。你说。”   质问他的话语尽数涌在嘴边,平秋剧烈喘息,紧张地手脚发颤。可在刹那间,他羞愧地意识到,往日里常和自己那颗敏感的自尊心争斗得死去活来的问题,在这时徐修远给出的大前提下仿佛变得无足轻重。   “说啊,”徐修远催促着,“把我推到你的对立面去,让我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张欺骗你的假面孔,这不是一直困扰你的问题吗?你不说,我怎麽向你解释?还是说你根本找不出来,你所谓我对你的欺骗,不过都是你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的借口。”   对视间,平秋心惊胆战。他近乎惊恐地望去徐修远眼里,好像又一次回到当年,他被徐修远牢牢扣在沙发前,他被抵着膝盖,听徐修远一字一句地复述他的罪证。平秋心虚极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只能听着徐修远的审判,被他牵引着,指使着往前进。   就在平秋即将再度沦为徐修远逻辑的罪人时,后方一声叫喊,宛如一声清泠的钟鸣,瞬间将平秋拉回现实。   立刻回头,平秋只见玻璃走道和酒店高楼间的衔接风口处站着一个程子农。他还是分别前的装扮,一双眼睛在平秋和徐修远身上来回,眉头微微一皱,他又喊一声:“秋老师。”   堪称如梦初醒,平秋猛然挣开徐修远,捏着被他紧攥而留有红痕的手腕倒退两步。玻璃走道有两扇窗户没有关紧,风在呼啸,少许则攀进窗缝,吹得平秋寒毛直立。他没有再看徐修远一眼,转身快步往程子农走去。两人躲进灯光昏黄的酒店走廊,程子农还轻轻拉着平秋的胳膊,把他往里领两步,彻底远离风口。   本能知道徐修远仍在望着这边,平秋如芒刺在背,只能借和程子农搭话来消散他的眼神带给自己的压迫感,哑声问道:“你怎麽回来了,找我有事吗?”   但程子农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仍然落在玻璃走道的徐修远身上,看着他走近,一样穿过风口,走进廊道。擦肩而过的瞬间,程子农有种莫名的危机感,本能反应下,他拉住平秋的胳膊,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   平秋被程子农遮掩着大半身体,唯独露出一双眼睛。他视线游移,一会儿跟着徐修远跑,一会儿又下移,看着程子农握在自己小臂的手。他有些不安,担心徐修远会当着程子农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但也不清楚他的焦虑究竟是为的谁,是程子农还是徐修远,亦或是他自身。   意外的是,徐修远居然径直走过,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平秋一口气没有松透,徐修远却在几步外回了头,沉着道:“需要等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上去。”   闻言,徐修远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转身走远。   回到顶层,原酆曲着腿在打电脑,估计在看股市。何孝先则趴在他腿上玩游戏,一见徐修远凯旋,他立即起身一蹦,恰好和原酆倾身取水杯撞在一块儿。原酆捂着下巴叫痛,何孝先捧着他的脑门亲两口,又飞速跳下沙发,跟在徐修远身边问他结果如何。   徐修远端起水杯:“不怎麽样。”   “骗人,”何孝先表情一拉,“我给你创造这麽好的机会,你没有抓住?以前你不是很厉害吗,怎麽这次失败了!”   “你也说是以前。”   “我本来还以为你去接他的时候,你们已经和好了呢,谁知道你的动作那麽慢,”转念一想,何孝先恐吓道,“你们分开那麽久,平秋可能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是你。他那个弟弟,不就是吗?你以前也是他弟弟,这个还是弟弟;你是平秋的男朋友——前男友,那这个弟弟也可能是他的男朋友。”   “不会。”   “我说就是。他们都能睡在一个房间了,说不定还是一张床。而且你们分开那麽久了,他说不定已经和别人恋爱,什麽事都做过了……”   越说越离奇,一边原酆咳嗽两声,示意何孝先别把戏说得太过。   何孝先却不以为意,冲他隔空飞个吻,继续添油加醋:“平秋最喜欢长得帅的男人,看你就知道了,那个弟弟是不是也很帅?我觉得肯定不差的。有帅哥在身边,怎麽都不能错过吧。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你也不能生气,这也不是平秋的错啊,如果是我,我肯定也不会……”   “他不是你。”徐修远打断。   “他也不是你。”何孝先呛声,“你不能总是这样说话,你知不知道,会让人很生气的,谁都不会喜欢被另一个人看透的感觉,像是……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很难受的。你什麽都不懂,自大狂!”   领着程子农回房间,平秋直到握住门把手才发觉自己有些腿软,更说不清这时的心情是后怕还是庆幸。他倒一杯冷水饮尽,一杯不够,又是一杯。   好不容易将泛滥的情绪重新压回去,他用手背擦擦嘴唇,想起桌边还站着一个程子农,问道:“还没说呢,你找我有什麽事?”   程子农把手里的小塑料袋递给平秋:“里面是一些暖身贴。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零度,在室内不怕冷,但是到外面就不够了。虽然用处不大,至少能暖和一些。”   “谢谢,”平秋往袋子里一看,惊讶道,“这也太多了,我用不了这麽多的。你自己那边还有吗?拿回去一些吧。”   “不用,我们都够用。”   “谢谢你,还麻烦你跑一趟。”   程子农目光闪烁,思索片刻,终究没有忍住:“老师,刚才和你说话那个人,是你的……”   平秋一顿:“朋友。是我的一个弟弟。”   “你们吵架了?”   “吵架?”   “你们脸色都不太好,我想是不是你们遇到矛盾了。”   “没有的事,只是一些小问题。”   平秋显然不愿意明说,程子农也不再问了,就这麽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平秋无所事事地整理水杯,一会儿又跑去沙发收拾那件已经被折叠整齐的毛毯。他不直说,其实心里已经有了考量。   再不情愿,既然是答应过何孝先的,平秋最后送走程子农,还是爬上顶层。他进门之前酝酿过一番说辞,没想到何孝先照样满脸笑容,没有对他耽误时间表示任何的不满,拉着他坐在桌边,吃饭闲聊。   原酆在房间忙工作,偶尔走来拿东西吃,又专挑何孝先喜欢的那份,两人互不相让,何孝先急得张嘴就在原酆手腕狠咬一口。原酆吃痛,退而求其次,走前还摸了把何孝先的脑袋。何孝先平生最恨别人摸他头发,气得大口咀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平秋没有什麽胃口,多数时间都在发呆,想何孝先真是好玩,大大咧咧的,随心所欲,吃相又香;又想何孝先和原酆的感情似乎没有何孝先单方面说的那麽别扭,而且他们门当户对,兴趣相投,在别人看来,能走到一起也是天造地设了;还想徐修远不知道在哪儿,他没有过来吃夜宵,甚至一点声响都没有,是不是已经不在房间,可是不在房间,他又会在哪儿。   “你在看什麽?”何孝先皱着眉头,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口,“我身上有什麽东西吗?”   “没有。”   “你总是盯着我看,我好看吗?”   “好看。”平秋失笑。   “我也知道我好看,”何孝先笑眯眯的,“我也知道你是想找徐修远,对吗?”   双手各举着一碟小甜点,何孝先示意平秋拿毛毯给他全身都裹紧,他就像只蚕蛹似的窝在阳台玻璃前的躺椅里,另一边的位置坐着平秋。平秋的架势没有他的夸张,不过用毛毯盖住腿脚,坐姿仍然很端正。   咬一口甜点,何孝先含糊不清地说:“其实——其实我和他没有怎麽联系的,他和原酆关系好,原酆喜欢他,觉得他聪明,就带着他玩。”   “这是什麽意思?”平秋没有听懂。   “就是,”何孝先咽一口甜点,“带他赚钱啊。原酆可会赚钱了,他说徐修远聪明,所以总是带着他。”   以前听何孝先说过,原酆家境殷实,本人又是名校毕业,名下资产多得烫手,年纪轻轻就开始玩股票,做风投,有输有赚,战绩颇丰。就这一点看,他和徐修远倒是很相像。何孝先说也不知道徐修远是哪根筋不对,书念得好好的,学校给他保研,教授欣赏他,看重他,偏偏他心高气傲,说是不喜欢念书,不打算往上读了,转头就加入原酆麾下,两人说是朋友,其实更像是师徒。   平秋对这些不甚了解,只是听何孝先叽里咕噜地复述。但其实何孝先也不懂,不过是把原酆夜里和他闲聊时的原话重述一通,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想不明白,也没有兴趣。   跟着,他话锋一转:“但是,原酆其实也说过他不好。”   “嗯?”   “原酆说,如果徐修远再这麽下去,以后肯定是走不远的,”何孝先回忆着,“他说徐修远功利心太重了,胜负欲太强,这样不好。”   “他这麽说?”   “嗯,”何孝先点头,又悄悄道,“原酆不和我说,其实我都看到了。有一次晚上,他骗我美国股市开市了,其实他是去陪徐修远。徐修远喝了好多酒啊,躲在里面不给我看。”   一时无言,平秋内心五味杂陈。   絮絮叨叨说着话,何孝先紧跟着一转话题,和平秋说起有关原酆的家事来。   据他说,原酆爸爸是老港商,妈妈是上海人,长辈同辈多,家里小辈也多,相关产业那就更是多得多。可惜一群小辈,纨绔的有,愚笨的有,贪婪的也有,真说得上有本事有手腕的,不过一个原酆,和他一个小了一岁的妹妹。   不过原酆从小随他小姨在国外住,虽然免不了借家里的东风,几年下来,好歹是有了自己的一点成绩。但随着家里长辈年纪愈高,有心放权,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个在外放养的孙辈。原酆其实不大情愿,他自己的公司做得好好的,没有闲心再多做一份工。奈何家里施压,说是大权交给妹妹,他回来当个二把手,等妹妹根基站稳了,他再跑路也不迟。总之各种理由,各种借口都说遍了,原酆终于松口,答应回家做两年。   何孝先交代前情,平秋对这些商人家庭的曲折并不感冒,就听何孝先换一口气继续道:“他是答应了,但是你知道他吧,胃口很大的。”   “什麽意思?”平秋疑问。   “原酆把他的公司也搬过来了呀。”   “……”   “就是说,徐修远也跟着过来了,”何孝先觑着平秋的脸色,“他跟着原酆做嘛,以后都会留在这里的。”   夜色渐深,平秋和何孝先一直躲在玻璃窗边讲悄悄话。其实他们闲聊,多数情况都是何孝先在噼里啪啦地回忆他这些年的旅游见闻,平秋只是安静聆听。   中途徐修远从隔间出来过一回,平秋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在房间。徐修远戴着蓝光眼镜,眉目间有些疲倦,低头倒水时眼镜滑下鼻梁,他随意往上一推,露出瘦削的腕骨,毛衣的衣袖被他习惯性往上折了两折。那件毛衣,平秋看得眼熟,想起那是当时他们还在一起时,他花工资为徐修远选的过年礼物。难怪一件毛衣就要花去他将近三分之一的工资,两年过去,毛衣照样版型笔挺,丝毫没有变形。   或许是平秋凝视他的时间太久,徐修远放下水杯,坦坦荡荡地和他对上视线。原因未知,他们隔着暖融融的灯光对望,谁也没有先一步移开视线。   隔天清早,平秋悠悠转醒,睁眼就感觉鼻子堵着,喉咙也有些疼。昨晚和何孝先聊得入迷,也不知道时间多晚,两人就各抱一条毛毯在窗边睡着。何孝先骨头软,睡姿随便,窝在躺椅缩成一团都能睡得很踏实。平秋则睡得腰酸背痛,下了躺椅都有些站不稳当,伸一伸腰,像是拆断骨头重新组装。   这时天际才微亮。房里四人,只有平秋按着生物钟早起。何孝先在躺椅里睡得正熟,原酆在房间,兜了一圈,平秋没有找见徐修远,最后却是在正厅的茶几前发现他正坐在沙发,脑袋后仰,甚至连眼镜都没有摘下,面前还散着两副没有收拾完整的扑克牌。而更叫平秋难受的,是徐修远这样睡着,身上居然只盖着一件单薄的外套。   心里还是不忍,平秋取来自己先前那件毛毯,轻手轻脚地迈下室内台阶,小心走近,替徐修远盖上毛毯。偏偏毛毯不听话,刚搭上肩膀又往下滑,又盖一次,还是下滑。   没有办法,平秋只好再走近些,试图把毛毯塞去徐修远的肩膀下。为此,他靠得徐修远很近,看到他眼圈下有些青黑。   这时,徐修远突然睁眼。平秋猝不及防与他对视,接着迅速松手后退。   没了控制,毛毯掉地,徐修远顺手一捞,同时按了按眼窝。他好似并不在意似的,只是低声问:“几点了?”   “六点多一点。”平秋小声答。   “哦。”   “……你去房里睡吧,这里睡起来不舒服,对脊椎不好。”其实也想问他昨晚是不是通宵,但平秋斟酌再斟酌,还是没有开口。   徐修远却笑笑,仿佛随口答道:“习惯了。”   说好只留一夜,平秋定的是上午的高铁票。这回轮到何孝先送他去车站,对他依依惜别,还解释原酆没有来送行是工作原因,至于徐修远——双方心里都有数,点到即止。   回去路上,窗外是风景飞驰,平秋回想这趟遭遇,总好似黄粱一梦,醒后怅惘。   只是之后再恍惚,再惘然,过了两天,平秋也已经没了这份闲心。本来不过是小感冒小咳嗽,直到自己一夜之间烧成将近三十九度,平秋都不得不感叹一句“时运不济”。   他在工作群里解释原因,叮嘱两句,眼前就开始模糊。陈小艺叮叮咚咚发来几条消息,平秋揉揉眼睛想看清,但是四肢无力,叫他连提一口气都费劲,也就不挣扎了。   睡前吞两粒药,他裹在厚重的被褥里睡回笼觉,隐约做起梦来,梦也梦得复杂离奇,不多时就惊醒了,木木望着天花板,终于意识到是家门在响。   拖着条毛毯下床,平秋脚步打晃,走过房间门,险些迎面撞在置物架。他勉强缓一缓神,拉开猫眼往外看,脑袋里一片混沌,半天没能认出外头那人姓名。甚至在门打开后,他对着来人含糊喊了句“修远”。   徐瑞阳身形一顿,发现平秋面色潮红,嘴唇却干燥起皮,一摸他额头,烫得吓人。他将平秋拉去沙发,强迫他躺下,又说:“我是姓徐,但我不是徐修远。”   一时糊涂喊错人,平秋自认有罪,裹着毛毯安静坐,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出了。他两眼望着徐瑞阳宛如在自己家似的出入厨房,好半天才意识到不对劲,问道:“你怎麽来我这儿了?”   “我去过你店里,你店员说你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我就直接过来了,”徐瑞阳将衣袖挽在肘间,正准备淘米做些养胃的清粥,“去看过医生了?”   “配过药了,”平秋吸吸鼻子,“你来这里,是工作吗?”   “路过,晚上就走。”   “其实不用麻烦的,我点个外卖就好了,估计明天……”   “汤匙放在哪儿?”徐瑞阳抢走话头,不听平秋应答,又转过头来问,“问你呢,汤匙放在哪儿?”   平秋疲倦得不愿意费劲争执,他浑身酸软,连说话的力气都靠硬挤:“右边柜子,第二格。”   徐瑞阳边做羹汤,边说闲话:“你这种感冒发烧可大可小。我们工作室前段时间有个女生得流感,开始不当回事,后来烧到肺炎才重视,在医院住了小一个月回家。你这次发烧多少度?如果超过……”   话没说完,徐瑞阳察觉异样,回头一看,平秋躺倒在沙发,呼吸粗重。他将手洗净,擦干,接着蹲在平秋面前,用手试探他额头温度,确实烫手,于是在附近的收纳箱里找起体温计来。   才一找见,门铃忽响,徐瑞阳走去开门,门外却是一个相貌陌生的年轻男孩。   “你找谁?”徐瑞阳问。   “找平秋,”程子农打量着他,“你是?”   “我是平秋朋友。你有事吗?”   “听说他身体不舒服,我来看看他。”   “哦。你确定你们认识?”   “什麽意思?”程子农眉头一皱。   “你不用太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毕竟不是我家,放陌生人进门,总要先核查身份。”徐瑞阳笑意不达眼底。   “让他进来吧,”背后倏忽传来一声咳嗽,平秋走来,轻轻拍了拍徐瑞阳挡着门框的胳膊,又冲门外的程子农道,“不是和你说不用过来了吗,多跑一趟,太麻烦了。”   程子农目光掠过一边的徐瑞阳,转而冲平秋笑笑:“还好,我刚从上海回来,顺路的。”   家里不常来客,一来就来两位,平秋烧得头晕,但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两位不速之客。   程子农上门带的是一家老字号粥铺的招牌粥,平秋没什麽胃口,意思性地喝两口,算是谢了程子农的一番好意。   倚在靠近厨房门的窗边,徐瑞阳睨着端坐在沙发的程子农,不自觉地在心底比较:年轻,俊朗,体贴,该有的特点都有了,再加上热情和专注,别的不说,目前看来倒是很完美。   平秋向徐瑞阳介绍程子农,说的是以前的学生,目前店里的兼职生。而向程子农介绍徐瑞阳,平秋则说以前的朋友,除此之外,别的名头也没有了。   程子农显然不大相信这番说辞,还是徐瑞阳补充:“我们是老同学。”   “认识很久吗?”程子农不问徐瑞阳,倒问平秋,“是不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开始当他是俗套的玩笑,平秋病中反应迟缓,等程子农没坐多久便因工作起身告辞,送他出了门,被门外寒风一吹,他蓦然惊醒:程子农说的或许是他那晚见过的徐修远,兄弟相貌相似,当然眼熟。   一直望着程子农出了楼道,徐瑞阳仍然站在窗边,还捉到程子农向上张望的视线。他是故意的,特地探出手来一挥,明显发觉程子农表情有变,他心里发笑,回头却见平秋呆呆坐在沙发。   终于想起被忘记的体温计,徐瑞阳随手推开粥碗,正要放去平秋耳边测一测温,平秋却偏头躲开了。   徐瑞阳皱眉疑问:“干什麽?你别乱动,如果体温还是高,我直接带你去医院。”   这下,平秋总算安静坐着,任凭他测温。   温度还在三十八度多,徐瑞阳想劝平秋去医院挂个水,可还没开口,就听平秋小声问着:“你和修远,有没有联系?”   徐瑞阳手一紧,温度计握在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干嘛问我,你想知道,自己找他。”   “我见到他了。”   “在哪儿见的?”   “上海。”   “我听说了,他实习在上海。你们见面了?”   “嗯。”   “他和你说什麽?”   平秋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还是很生气的,我和他说,也说不通……你知道他这两年都做了什麽吗?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他既然都不想理你,你又何必关心他?”徐瑞阳嫉妒得发笑,“徐修远就让你那麽放不下?”   作者有话说:   徐瑞阳、程子农相争,徐修远得利( 第三十六章   高烧导致精神不济,平秋呼吸沉沉,默然望着对面的徐瑞阳,用混沌的大脑思考着他抛来的问题。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徐瑞阳说得不错:当年率先妥协,主动提分手的是平秋,现如今因为两三句冷嘲热讽就弃械投降的也是平秋。说到底,是平秋先出尔反尔,不怪徐修远指责,徐瑞阳鄙夷。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徐瑞阳几乎被气笑,“我就是不明白,徐修远到底给你灌的什麽迷魂汤,明明他也有错,你为什麽宁愿把错全部往自己身上揽,给他留个清静?平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这两年,我有空就来看你,以前几次,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徐修远的事,今天这麽问,你们在上海是不是发生了什麽?”   “没有,我们就是见了一面。”   “他和你说什麽了?”   “没有说什麽。”   “是他来找你的?”   “我们是偶遇。”   “怎麽会这麽巧,你确定不是他故意?”   “这些问题有什麽重要的,”平秋坦白,“我其实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样的反应,骗得了谁。”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徐瑞阳嚯地站起身,面向窗户而站。他努力扼住情绪,半天才道:“一样都是分了手,你对我爱答不理,对徐修远呢,你那麽关心他,你真的敢说一句你放下他了?”   “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平秋安静道,“我们还做朋友,你也同意的。”   “我每次来找你,你不清楚?”   “别说这个。”平秋抗拒。   “为什麽换成徐修远就可以?”   “……你和他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年纪比我们小,不管怎麽样,他还是你弟弟。”   “徐修远今年二十一岁了!不是十一岁。他早已经是成年人,只有你还把他当小孩看。”   平秋想要反驳,可嘴唇张了又张,还是没能开口。   “更何况,你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如果你还有点理智,还算清醒,就应该狠下心来,彻底把他抛开,”说着,尽管不情愿,但徐瑞阳还是道,“就算是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过得更好,而不是继续在过去里打转。”   慢慢拢住面前的热水杯,平秋低声说:“我知道。”   冬日季节,日落很早,守着平秋吃过粥后睡着,徐瑞阳快步下了筒子楼。同行出差的助理已经在楼下等得打瞌睡。   上车前,徐瑞阳抬头看了一眼平秋家的方向,那里窗户紧闭,窗户后面也没有出现他幻想中的身影。蓦然有些失落,但也不过一些,他忙着驾车前往机场,繁忙的工作让他连一次偷闲都显得心事重重。   驶过市中心,城市四处流光溢彩。徐瑞阳望着那一连串繁忙的街景,倏然想起两年前的冬夜,南方罕见地下了雪,他站在家里二楼,俯视着被关在家门外的徐修远。   和平秋分手以后,徐修远确实休了学,被徐向楠带回林县养伤。但不过两个月,他就开始收拾行李,预备赶回北京。徐向楠哪里不知道他是急着再次摆脱家里的监视,她发怒,锁门,断了徐修远的学费生活费,甚至连让徐修远退学的狠话都说了一遍又一遍,徐修远却仍然我行我素。   机票太贵,他干脆改坐绿皮火车。闷热的夏季,离家那天没有人送行,徐修远单手拉着行李,一条胳膊还挂在胸前,走得无声无息,头也不回。徐瑞阳直到在第二天的饭桌上才听说徐修远已经离开。   徐向楠一贯心狠,说到做到,当真不再提供徐修远上学所需的任何费用。徐瑞阳开始不以为意,认定徐修远从小八面玲珑,遇到困境,总有同学朋友能帮忙,再不济还能打工兼职,总不会饿了自己肚子。   但当方海昌一天悄悄告诉他:据孙祺妈妈孙菲说,孙祺开始确实想借些钱给徐修远,解他的燃眉之急,但徐修远拒绝了,包括其他同学的好意,他一概不收,徐瑞阳这才有些惊讶。与此同时,孙祺背地里打听来,徐修远似乎尝试过各种赚钱的方法,小到倒卖商品,大到炒股炒期货。他胆大妄为,什麽都敢做,什麽都能做。   不过有关徐修远的这些经历,大多是徐瑞阳从他人嘴里听来的不知道第几手消息。孙菲和徐向楠关系亲密,常来为她转述徐修远的情况。徐向楠起初非常抗拒,但毕竟是亲生儿子,她渐渐也愿意静下心来听两句。跟着,徐修远偶尔也会拨两通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原以为远距离能够渐渐消磨母子间的罅隙,徐向楠本以为徐修远这是妥协了,服软了,直到那年除夕夜,他顶着漫天的雨雪匆匆到家。将近两天一夜的路程,方海昌见他风尘仆仆,带回来的行李只是薄薄一层,好奇问一句是不是列车晚点。徐修远却慢慢拍着肩膀大衣上的雪点子,平静地回答说他是绕了路,先去看了一眼平秋。   那时徐瑞阳正坐在饭桌边,听闻,眉头不由得狠狠一跳。他格外不理解地望向徐修远,却看他笔挺挺地站在家门口,行李没有放下,肩膀和头顶都沾着化成了水的雪渣。方海昌站在他身边,神情紧张地拉着他的胳膊,要他赶快否认,和妈妈道声歉,母子俩好好说话。但徐修远不为所动,他直视着徐向楠,说他没有撒谎,为什麽要否认和道歉。   看到这儿,徐瑞阳不由得别过头去。果不其然,母子战争再一次一触即发。他听着客厅的争执声,推开椅子上了二楼,回到卧房。   兄弟俩的房间靠近,就在隔壁。徐瑞阳很久没有回过家,本以为除夕夜走个过场,在陌生的冷冰冰的卧房里睡上一觉,明天照旧是一家人貌合神离,父母离心,兄弟相对。就是可惜了那桌热腾腾的年夜饭,方海昌从买菜做菜到上桌,几乎花了一整天。   卧房没有开灯,徐瑞阳就坐在床边,听着楼下传来的声响。   记不清过了多久,争吵声突然消失,偶有两声方海昌的劝慰,却始终没有徐向楠和徐修远的动静。有些犯瘾,徐瑞阳摸摸口袋,又起身去翻外套,陡然想起自己这半年一直在戒烟,于是不耐地踢了脚床缘,走去窗边,想要开窗叫冷风吹个清醒。   跟着,他看到被关在门外的徐修远。   这年除夕,的确不是一个好兆头。徐向楠先是收到乡下来的电话,几乎每年都在大女儿家守岁过除夕的老太太今年不想再奔波,索性不来了。再是天气预报说夜里雨夹雪,往年都来串门的亲戚朋友也都没了声音。   家里的年夜饭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徐向楠硬下心肠,不许方海昌放小儿子进家门。方海昌好言好语地相劝,但仍然抵不过徐向楠心狠。而徐瑞阳,他在窗边站到半夜,直到夜里雨雪由细密密转成纷纷扬扬。   夜里过了零点,徐修远在门外陪家人守过今年的除夕夜。凌晨三点钟,他拖着湿透的行李,阔步走上离家的大路。   自那之后,徐修远再也没有回过家。   登机前,徐瑞阳犹在出神。助理喊他回魂,还笑说他每回来这儿见故人,不是春风得意,就是受挫气馁,今天的情绪倒奇特,好似失魂落魄。徐瑞阳笑笑不作答,心里却想:失魂落魄的人何其多,不过是今天多了他一个。   这夜,平秋正熟睡,听见家里有声响,起来一看,居然是刘晨晨正在厨房为他热稀粥。见他醒了,刘晨晨还抱歉地冲他打个手势:“我敲门没有人应,就拿你的备用钥匙开门了。你不要骂我,我是怕你在家烧糊涂了都没有人知道。”   “没关系。你怎麽知道我备用钥匙放在哪儿?”   “那张柜子的夹缝里咯,你上次拿过,我看到的。”   “哦,我不记得了。”   “别管了。你先去洗漱,然后过来吃东西。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妙灵说你只有今天上午吭了一声,后来给你发消息啊你也不回复,”刘晨晨拽长了打底衫的衣袖,捂在粥碗边,然后动作飞快地将热粥挪上饭桌,“嘶——好烫。你待会儿等粥冷了再喝。”   平秋洗漱完,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一测温,高烧渐退,这才觉得有些食欲。坐去饭桌边,对面是大口嗦粉的刘晨晨,他哭笑不得的:“你一定要对着我吃吗?好香。”   “我反正也是一个人,找你吃个晚饭,”刘晨晨吃得满嘴油腥,“不行啊?”   “当然行了。其实我下午吃过东西。”   “冰箱里那两碗粥啊?我看一份还有好多,好像没动过。”   “那个是自己煮的。”   “旁边那碗呢?”刘晨晨表情莫测,“你不说我也知道,程子农吧,是不是?我早说他对你有意思了,知道你喜欢吃大学城后面老街的粥,他绕那麽老远给你买来,你什麽想法?”   “没什麽想法。”   “没什麽想法是什麽想法?”   “你不要悄悄打边鼓了,”平秋失笑,“我和程子农没可能的。”   “怎麽就没可能了,”刘晨晨很奇怪,“程子农长得帅,说不定未来是大明星呢,而且性格好,还年轻,对你那麽体贴。虽然以前是你学生,但你们现在没关系了啊,我看着反正很适合你。你说,不喜欢他哪点?我都问过他了,他也是弯的。”   程子农是不是同类,平秋一看就知道。但他拒绝的原因和这无关:“是我不适合他,可以了吧。”   “不懂。”   “那就不要懂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吃饭吧,别说话了。”   刘晨晨呼噜呼噜地嗦粉,实际一双眼睛都黏在平秋脸上。   被她盯得吃不下饭,平秋喝两口粥就开始笑:“你还是说话吧。”   “程子农不行,是你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   “我们换个话题。”   “不要,我就要问这个。”   “……算是吧。”   “那好办啊,我单位有位教钢琴的老师,其他方面就不说了,重点就一个字,”刘晨晨一敲筷子,“帅——特别帅,是个混血儿呢。”   平秋埋头喝粥,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刘晨晨推销她的混血同事。刘晨晨去年年中跳的槽,但没有跳多远,只是从教培转做了素培,目前就职于一家新锐艺术培训机构。平秋偶尔会听她说一些来校培训的学生们的趣事和八卦,倒觉得刘晨晨似乎挺喜欢这份工作。艺术机构除了开班为高考艺术生集训,同时还开设兴趣班,刘晨晨介绍的那位男同事就是一位海归钢琴老师。   基本把自己对这位姓华的男老师,从姓名外貌到人品学识,还有工资情况,能知道的细节,刘晨晨都打听得七七八八。直说得口干舌燥,她兴奋地问平秋感觉如何,有没有兴趣和人家见个面。见平秋好似神游,她不满地拍拍他的胳膊:“你在不在听?”   “在听。”平秋回魂。   “感觉怎麽样?这位很抢手的,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直的,和他聊过两次,还吃过一顿饭,结果人家当时就告诉我,他喜欢男的。我还问他呢,是不是他们搞艺术的多是这种取向。”   “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这有什麽麻烦的,”刘晨晨瞪他,“我其实早和他提过你了,他对你挺有兴趣的。你要是点头,我给你们中间搭个线,你们一起见个面,或者吃个饭,先当朋友认识一下,有什麽大不了?”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平秋犹豫,“我也没有准备。”   “这有什麽好准备的!还是说,你其实没有忘记前任?”   “……”   “被我猜中了?”刘晨晨恨铁不成钢,“你们既然都分手了,你干嘛还想着他。我记得都有两年多了吧?你这两年,别说谈恋爱了,连个新朋友都不认识,干嘛,你给你那个弟弟守活寡呢?”   “别这麽说。”   “让我别这麽说,你别这麽做啊。不是有句话说,想要忘记前任,摆脱失恋的痛苦,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开始下一段恋爱。你为上一段感情冷静的时间也够久了吧?应该接受新的人了。”   平秋抓着汤匙,拿起又放下,汤匙接触碗壁发出叮咚的声响。他好似欲言又止:“我还没有考虑好。”   “没什麽好考虑的,”刘晨晨说,“你不可能等他一辈子啊。谈恋爱应该是让你觉得高兴,让你有期待的事,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都痛苦,像在学苦行僧。你不难受吗?”   “……”   “如果你真的还没打算清楚,那就先见一面?做个朋友,这总可以吧?”   先前徐瑞阳的话语响在耳边,面前是满脸鼓励的刘晨晨,平秋想了又想,终于点头:“好吧,我试试看。”   “这不就好了。”刘晨晨目的达成,笑出两颗虎牙。   还以为夜里的约定只是漫长的前奏,哪知道刘晨晨动作居然那麽迅速。没过两天,平秋正在生活馆上班,她传来一条餐厅定位,附言说这是华璋——那位混血钢琴老师——预定的餐厅。约定时间即是第二天的傍晚,恰好周日。   在此之前,平秋和这位华老师只在网上礼貌性地聊过两回。平秋不大会说话,那位华老师似乎工作也很忙,两人的时间总是错过,这回面对面吃饭,确实是一个相当大的跨步。   约定当天,平秋照旧提前出发。有几次前车之鉴,这一次,平秋没有向陈小艺她们透露任何一点消息,加上那回他去上海,回来发现她们似乎已经能够脱离他的指挥来安排店里事项,平秋渐渐放下心来,慢慢将店里的事情都分类安排给几位年轻店员。   大概是顾忌彼此第一次见面,华璋很有心,预定的是市中心一家新开业的西餐厅。记着对方学钢琴,又是海归,还是混血儿,平秋在出门前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衣服挑挑拣拣,不能太随意,也不能太郑重,最后挑的是件单薄却挺括的黑色大衣。他在寒风呼啸的街头奔波时,居然有种被赶鸭子上架,去面对一位等待已久的相亲对象的紧张感。   等到碰面,平秋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刘晨晨的眼光。   也许是混血的缘故,华璋样貌相当英俊,而且身高将近一米九,平秋被他起身一握手,心下一抖,华璋握在他指尖。   平秋忍不住脸红:“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那麽高。”   华璋爽朗一笑,说话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因为身高,我以前还被拉去练过篮球。”   “你的中文很好。”   “晨晨没和你说吗?”   “说什麽?”   “我是中国人,”华璋比了比自己的脸,“我爷爷是英国人,但是我从小在中国长大,也要学外语的。”   “原来是这样,”平秋很不好意思的,“我来之前还以为要和你说英文,挺紧张的。”   “其实我英文也不太好,初中学英语,常常考试不合格。”   明知华璋是故意说笑,平秋见他脾性随和,原本紧张局促的心情渐渐放松。两人相谈甚欢。   饭毕,平秋落后华璋一步,两人一道出门。华璋推开餐厅门,侧身请平秋先行。平秋见状急忙跟上,向他道谢,却听华璋问:“冒昧问一句,你为什麽喜欢低着头?”   “有吗?”   “嗯。你说话习惯看着对方眼睛,但是多数情况,你喜欢稍微低着头,”华璋说,“我只是好奇问问,如果你认为我冒犯了,你可以不用回答。”   “这没什麽。我可能是习惯了吧,看地上,会比较有安全感,不会被绊倒。”   “是这样吗,那我试试看。”说着,华璋学起平秋低头走路,结果险些撞上路过的行人,还是平秋顺手将他一拉。   “看来我不太行,”华璋笑着说,“有点难。”   这顿饭吃得双方印象都不错。夜里刘晨晨来检验结果,她兴致勃勃地问平秋感觉如何,平秋思考两秒,答得模棱两可:“他蛮幽默的。”   “那算喜欢?”   “没到那个程度。”   “那是什麽程度?”   “我们才见了一面,不想那麽远的问题。”   “华璋就比你坦诚多了,他说你挺可爱的,就是不太爱说话,”视频里,刘晨晨正在敷面膜,说话含糊不清的,“我都帮你打听过了,华璋以前有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以前中学时候的初恋,还有一个是他留学那会儿的同学,反正都断得挺干净的。我和他做同事那麽久,没见他有什麽花边绯闻。”   “你这麽直接打听他的私生活,会不会被别人误会?”   “还好吧,同事的八卦,我不打听,也会有别人说啊。大家不都这样嘛,背地里议论两句。”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吧,有缘分的总能走到一起,揠苗助长也没有用,”平秋看眼时间,“快十一点了,你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也是,那挂了吧,”刘晨晨靠近手机,又乍然顿住,“对了,还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你说。”   “其实我觉得你也明白。”   “什麽?”   “程子农啊,他喜欢你,你知道吧?”   “……知道一点。”   “我一开始是觉得你既然都恢复单身了,正好有个程子农喜欢你,看上去应该也是你喜欢的类型,所以我就多管闲事了,答应他,有时候会帮他说两句话,结果现在又多了一个华璋,”刘晨晨也有些头疼,“反正我不管了,让他俩争去吧。你看着考核考核,挑个比较喜欢的?”   “你从哪儿看出来程子农是我喜欢的类型了?”平秋叹气。   “那你上一个……就,差不多啊。”   “……这不一样的。”   “反正都是男人嘛,喜欢哪个挑哪个,多两个备选的也没关系,”刘晨晨发自肺腑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一三五谈一个,二四六谈另一个,周日就空着,一个人过。”   “你怎麽那麽贪心啊,”平秋被逗笑,“快去睡吧。”   视频挂断前,刘晨晨还在强调让平秋时刻记得反馈他和华璋的感情进度,她信心满满地充当军师,保管平秋这次恋爱是稳中求进,进中甜蜜。   平秋和她说一会儿话,直到睡着都脸上带笑。可凌晨两点又醒来,他下床喝水,家里没有开灯,还被椅子绊了下脚。平秋按按眼睛,祈祷明天晚上自己不用再失眠。   接下来一周,平秋和华璋在网上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隔天就会找机会碰一次面。虽说通常情况都是华璋主动找话题,但平秋没有抗拒,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刘晨晨预感这次有七八成的几率能成功,平秋却总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对,好像坐在一块歪斜的跷跷板上,他坐得太靠后,有种莫名而强烈的失重感。这让他每每面对华璋时,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局促。   这晚,平秋受华璋邀请,参加他三位学生的小型钢琴演奏会。所谓的演奏厅很简陋,只是市里一所成人大学的小礼堂,平秋和华璋并肩坐在台下第四排,前后零星坐着几位观众。   见平秋好奇地左右张望,华璋忽然对他附耳。忽略平秋一瞬间的躲闪,他轻声道:“这些都是我找来的托儿。”   平秋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半边耳朵在升温:“也是你的学生吗?”   “有两三个,其他的还有机构老师,附近摆摊刚收工的店主,还有几个是我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不知道,我在门口填了张传单,说今晚有钢琴演奏会,他们自己就来了。”   “你安排在这里,还找陌生的观众来,是想给学生练胆?”   “嗯。他们到时候还要面对考官,未来可能会面对更多的观众,刚开始都会害羞,害怕忘谱,错音漏拍,但是胆子这种东西,练练就有了。”   眼见舞台侧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孩,平秋忙坐直了:“开始了吧?”   “对,她是第一个。”   瞥见平秋似乎很紧张,两手攥着,搭在膝盖,华璋觉得他好玩,又靠近说:“等结束了,我带你上台,也让你试试看?”   平秋急忙摆手:“不用不用。”   “嘘,”华璋把手指一竖,“开始了。”   出乎平秋预料,华璋这三位学生表现优异,并没有他所谓的怯场。但等礼堂里的观众渐渐散尽,平秋走下台阶,却听其中一个女学生正笑着原地跺脚,仰着脸冲华璋告密,说她上场的时候两腿发软,中间甚至连着弹错两个音。   华璋说:“只有这些?第三段和第四段中间,你多空半拍,如果反应再慢一点,直接整段垮掉。你现在还可以在这里说说笑笑?”   女学生立刻敛了笑脸:“我知道了。我回去再练一百遍。”   直到学生们各自拎起背包下台,又等华璋记录完每位学生的问题,平秋才故意制造出一些小小的动静。华璋收起平板,忽然一招手,居然真的兑现承诺,他牵着平秋,带他走出舞台两侧悬挂的红色幕布,慢慢走到舞台中间去。   礼堂的聚光灯还没有关,平秋站在舞台正中间,好似被无数的光源笼罩着身体。他感到脸颊发烫,手脚好似都没处摆放,只好求救地望向华璋,却是看他一笑,紧接着人就被他牵到舞台靠侧面那架钢琴前。   他们并肩坐在琴凳,华璋演奏着某首平秋陌生的钢琴曲。同时,他一心二用,告诉平秋,这架钢琴其实普通而廉价,十年前一万出头的价格,调了无数次音,有时手指力道放得太轻柔,琴键会发不出声音,反之一用力,琴键就像在底下藏着狂风暴雨。   当——   尾音起落,平秋被震得头皮发麻。华璋看着他,忽然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琴键?”   冬夜常有小雨,华璋撑伞送平秋走出校门。不过一小段路,平秋仍沉浸在先前那段琴音,目光凝在华璋线条锋利的侧脸。   突然被推了推小臂,他猛然惊醒,望向前方,惊讶道:“子农?”   告别华璋,平秋走进程子农的伞底。成人大学距离平秋住处足有十多公里,华璋走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搭顺风车,平秋婉拒,转头望向程子农,却发现他神色古怪,眼里好似有千言万语。   万幸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程子农始终跟在平秋身后。一直到下了地铁,走出站台,平秋伸手试探,提醒他收伞,程子农才合拢长柄伞,和平秋并肩回家。   “刚才那位,也是你的朋友?”程子农问道。   “是朋友,怎麽了?”   “但是我听刘老师说,你们在恋爱。”   “……还没有影的事。”   “你喜欢他?”   “……”   “你愿意给他机会?”   “这种事应该是我的私隐吧。”   “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这件事上究竟是什麽看法。”   “你今天怎麽了,”平秋停步,“怎麽说的话都怪怪的?”   “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秋老师,”程子农神色认真且平静,“我喜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不可以正式追求你?或许我算不上太好,但是假如你愿意,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   “你这样的眼神,是同意,还是拒绝?”   “为什麽突然这麽说?”   “对你来说是突然,但对我来说,这是我准备了很久,想要对你说的话。”   “可是,”平秋迟疑许久,“我没有你想象得那麽好。”   “你好不好,不是靠你来说,是要看别人的。我认为你很好,”程子农坚定道,“我很喜欢。”   虽然早对程子农的情意心知肚明,但像现在这样,把这点情意掰开了,摆到台面上来,却是在平秋的意料之外。平秋心乱如麻,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沉默下来。程子农也不催促,只是和他对面站着,神情专注地望着平秋。   好半天,平秋在他的眼神施压下败下阵来,委婉道:“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给你时间,”程子农说,“那麽你能不能也给我一点时间?”   后来平秋回想当时的场景,总有些后悔自己太呆了,明明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但在程子农那双眼睛底下,他居然就像被糊住了嘴唇似的,说不出多重或多冷漠的话。   说给刘晨晨听,刘晨晨大胆猜测他是不是其实对程子农也并不是没有感觉,也许以另一种身份相处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会有质的飞跃。   平秋不知道该为她的乱点鸳鸯谱做些哪样的评价,但出于各种原因,他开始尝试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程子农。两人虽说仍然关系淡淡,但程子农比起以前的守规矩,显得主动很多。同时,程子农也清楚平秋没有斩断和华璋的联系——毕竟只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也不知道陈小艺是从哪儿听来“平秋答应和程子农交往”的消息,平秋这天进店,她呜哇乱叫着扑过来,对平秋嘘寒问暖的,其实是想从平秋嘴里撬出一些有关他和程子农交往的细节。她为自己的火眼金睛而沾沾自喜,哪料到脑袋被轻轻拍了一掌。   平秋无奈地看她:“不想要薪水了?”   陈小艺很委屈:“我是关心你嘛,问一问都不行?”   “那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如实交代。”   “没听来,我看到的嘛。前两天,你们两个人一起吃火锅,我路过看到的。”   “你和别人说了?”   “和妙灵她们说了,算别人吗?”   “别再外传了,我和子农就是朋友。朋友一起吃个饭,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陈小艺连忙摇头。   “那就好了,上班吧。”   乖乖转身走远,才两步,陈小艺又回了头,冲平秋认真道:“老板,你们真的很配,而且我知道,程子农是真的喜欢你。”   平秋一愣,跟着笑了笑:“快去干活。”   按照原来的安排,平秋今晚应该和华璋去剧院看音乐剧。但由于学生临时改课,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放了平秋的鸽子,约定下一次再去。华璋对这场音乐剧心心念念,平秋倒是无所谓,本来以为又得提早离店,把剩下的杂物活都交给陈小艺她们解决,这下时间空闲,他动作慢悠悠的,偶尔看一眼正趴在地上给猫猫拍视频的许妙灵。   大概两三个月前,许妙灵向平秋提议在网上开一个猫哈生活馆的视频账号,有空可以放一些猫猫的短视频上去,对扩大店铺的知名度很有效果。平秋对这些不太熟悉,看许妙灵有想法,干脆放心让她去做。   前些天一问成果,许妙灵说那个视频账号目前已经有上万粉丝,视频播放量都不错。想来店里客流量稳步上升,其实许妙灵的视频账号功不可没。甚至连华璋都看过两个视频,其中一个,许妙灵拍的是平秋给一只小橘猫洗澡。华璋把视频递给他看,平秋看到自己很难为情,有些脸红,华璋笑他太腼腆,对待动物却是非常温柔。   夜里九点,天气恶劣,这两天常有小雨,寒气入体,这时段基本没了客人。平秋干脆提早关门,还叮嘱陈小艺四人回家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顶着小雨回家去,远远望见沿路跑来一道身影,平秋看清来人后,停下脚步。   程子农冻得鼻头通红,把捂在棉服里的糖炒栗子递给平秋。无意中手指互相碰了碰,平秋发现他两手冰冷,嘴唇也冻得发白。   他有些不理解:“这家炒货店离得很远,在你学校那边吧。你下了课跑过来的?跑得那麽远,天又冷,这是做什麽啊。”   “你上次去,不是说这家糖炒栗子最好吃吗?”程子农说,“我下课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家还没关,今天天冷,你可以趁热吃一点。”   “你不用这样。”   “我愿意的。”   “但是你这样,我会有压力。”   “你喜欢吃这家的栗子?”   “我是喜欢,但是……”   “那就够了,”程子农笑笑,“我就是想送你一袋糖炒栗子,不需要你回报我两袋还是三袋,或者说来绑架你接受我,我就是想对你好,就这麽简单。”   怀里揣着那袋依然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平秋真是还也不是,接受也不是。程子农送完栗子,赶回学校还有一段路程。他本来想再送平秋到家楼下,平秋怕他赶不上宿舍门禁,还是拒绝了,催他赶快走。临走前,程子农告诉他,他后天有个平面拍摄,如果平秋愿意,他可以带他去摄影棚参观。平秋不置可否,只以时间紧张的理由催他赶快动身。   直望着程子农跑远,平秋将怀里那袋栗子往上掂了掂。纸袋的开口稍稍一松,一股香酥的热气扑面来,平秋嘴馋地抿了抿嘴,偷偷将手指伸进纸袋,好似被那股热气裹着手指尖吮了一口。   慢吞吞地往家去,平秋没能忍住,在路上就剥了颗栗子吃。遥遥望见筒子楼底下的路灯旁站着个人,他没有在意,绕过围栏,径直上了楼。   上了一阶,又忽然停住了,平秋站在原地,足足迟疑半分钟才转过身,就这样怀抱着一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和路灯下的徐修远打了个照面。   这次不过半个多月没有见面,但不知道为什麽,给平秋的感受居然比之前的两年多更要长久。   徐修远沉默地站在那里,两手空空的,不像来做客。他在温度零下的冬夜里冻得脸色惨白,浑身似乎湿透了,路灯一照,两边肩膀甚至闪着雨雪化作的水渍。   平秋怔怔望着他,半天才想起走近询问:“你来找我?”   “我等你很久,”徐修远开口时声音沙哑,“来和你道歉。”   十点多钟,平秋领着徐修远找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捷小宾馆。他在前台付过钱,取了房卡,带徐修远上楼,进到房间,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心底小小的犹豫因此扩散一圈,但平秋不愿意带徐修远回家,总归他也是留不久的,跑来这里是心血来潮,大概明天一早就会离开,不如将就一晚,还能省点钞票。   平秋把之前在前台一并付账的两瓶矿泉水放在桌前,回过头,就见徐修远正在脱衣服,大衣底下居然只有一件薄毛衣。毛衣也湿透了,他想接着脱掉,又因为手指被冻僵,怎麽也捋不起衣摆,于是自然而然将求救的目光投给平秋。   但平秋避开了。他装作没有发现徐修远的意图,只是距离他远远地站着,手掌撑在窗沿,一会儿又收回,碰上衣袋里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他清醒少许,说道:“你就在这休息一晚吧,我们这里治安不错,晚上应该不会有危险。”   余光瞥见徐修远正在走近,平秋心里振起警铃。他甚至做好抵抗的准备,谁知徐修远居然转身就在床边坐下。平秋一颗心吊起又放松,放松又紧缩,他开始为自己这种应激性的反应感到厌倦,索性逃为上计,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要走。   奈何房间狭窄,他擦着徐修远的膝盖走过,就是被忽然握住右手,都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放手,”平秋沉声说,“我要回家了。”   “你都没有听我说一句话,就打算要走?”   “那你说吧。时间不早了,说完就赶快休息。”   “对不起,”徐修远抬头看他,“我之前和你说的话,都是我冲动了,口不择言。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没什麽好道歉的,都过去了,我也不在意。”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碰到你,就不知道该怎麽开口了。我说的话很伤人是不是?对不起。”   “快休息吧,我得走了,”平秋轻轻挣开他的手,却发现徐修远虽然力道不重,却捏得他很紧,“你松手,我真的要走了。”   “我很想你,”徐修远蓦然道,“但是一见到你,就突然开始忘记应该怎麽和你说话。我想说的话不应该是那样,我只是想说,我们好像分开太久了。”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你不用自责,这就算是我们互相交代,以后也互不相欠吧,”平秋说,“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也接受了,所以你以后不用来找我,我们就到这儿吧。”   徐修远一言不发,忽而用两手握着平秋的右手,不顾他挣扎,慢慢捏着他柔软的手掌心。   “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生活,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今天我带你来这里是最后一次,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既然大家都不开心,那就别再坚持了,”平秋狠心道,“你明天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我很冷。”徐修远说。   “……”   他轻轻捏着平秋的手指,由掌心慢慢捏到手指尖,每一根关节都有他流连。末了,他低下头,将额头贴在平秋手背,喃喃道:“陪陪我吧。” 第三十七章   过去和徐修远相处的那些时间,平秋渐渐也能把他的脾气琢磨透五六成。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徐修远在扮可怜,他三更半夜跨城跑来,冻得手脚冰冷,面色惨白,那也是他自作自受,平秋本身不用为这负一点责任。徐修远已经是成年人,应当为他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这麽劝慰自己,平秋将手用力一抽,徐修远握了个空,登时僵在原地。   “时间真的不早了,”平秋低声道,“我明天还有工作,先走了。你自己晚上注意一点,假如身体不舒服,那就赶快回去吧……我们也别再见了。”   说完,他跨过徐修远挡在中间的右腿,径直离开。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徐修远,发现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又突然侧身倒进床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露出的半截脚踝,皮肤冻得青紫。   宾馆的电梯脏污而老旧,下楼时还咯吱咯吱地响。平秋一颗心都跟着这阵动静不住地发跳,尤其电梯门开,甚至没有和地面平行,平秋正在神游没有留意,险些踩空跌跤。   电梯门旁即是宾馆前台,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老阿公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电视。先前平秋进门付账时,前台还是一个年轻小伙,他随口一问,那老阿公笑呵呵地说先前坐前台的是他大孙子。女儿女婿出门办事,这两天就孙子坐白天,他坐夜里,凌晨再换班。   老阿公还热情地问平秋是不是要开房,见他摇头,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次性纸杯,转头给他倒杯热水,絮叨着今夜又湿又冷,问他怎麽不回家,一个人在这儿闲逛。平秋没有聊天的欲望,回不过两句话便安静,坐在靠门的折叠椅上望了会儿外面的雨景。手里热水很快转温,他慢慢地抿,偶尔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表。   热水喝尽,雨还没停,平秋不欲再逗留,将一次性纸杯揉成团,丢进垃圾桶。他向前台老阿公道声谢,然后说再见。   老阿公笑着与他告别,忽而电话声响,平秋不打扰他,正打算冒雨下台阶,就听老阿公慌张地反问:“哪里坏了?我们下面都有电的,肯定不是跳电了……空调坏?我看看,你哪个房间的,怎麽会坏的?那你等等,我马上找我孙子来修。”   挂断电话,老阿公着急忙慌地起身出门,见平秋还站在门边,他拉着平秋请他帮忙看一看店,他马上回家找孙子,路不远,就在后面那幢居民楼,真不知道好端端的空调怎麽会失灵,坏就坏在家里没座机,他背不下孙子的手机号码,只好亲自跑一趟。   平秋看他着急,点头答应。望着老阿公撑伞走远,他重新坐回门边的折叠椅,门外小雨仿佛有见大的趋势,他将拉门稍稍关紧一些,拉门上印着一张红底白字的“住宿”告示,把他原本宽阔的视野拦腰截断。平秋飘飘乎想着:不知道究竟有哪些房间坏了空调。   过了大约十分钟,老阿公的孙子冒雨跑来。雨天脚步打滑,他迈上台阶时差点滑倒,平秋吓得起身要扶,就见他惊魂未定地攀住拉门。发现窘态被第二人目睹,他耳根也红了,不好意思地擦擦脸上雨珠,嘟哝一句“雨真大”。随即,他在隔壁的小仓库里拖出一袋工具包,刚一扛上肩膀,又突然一定,他左右打个转,挠挠头,脸上再度浮起红晕。平秋从他的动作里觉察出他可能也不比他年迈的爷爷懂得多少修理空调的技能,另一方面,徐修远那双青紫的脚踝还在眼前浮现。   最后,平秋思考片刻,还是起了身:“你好,你记得我吗,我之前在你这里开过一个房间。”   “哦,我记得,怎麽了?”男孩茫然。   “我现在进不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下备用房卡。我朋友还在房间。”   “你不能找他?”   “他没带手机。”平秋编了个谎。   大概是看平秋一派斯文,男孩也没有多想,将备用房卡一递,他又说:“这个房间可能空调也是坏的,他们那半边好像是一个电闸。你们稍微等等,我去看看。如果不行的话,我再找人来修。不好意思啊。”   “好,麻烦你了。”平秋接过房卡。   话说得不错,房间空调果然没有反应。平秋一进门就叫一股冷风吹得牙齿打架,这才发现房里不知道什麽时候开了窗,雨丝飘在窗沿,沾湿了窗边的小圆桌。他三两步走去关窗,连窗帘也拉实,再回过头来看床上,徐修远裹着被子侧躺,身上还穿着那件湿毛衣。   一时有些迟疑,平秋看徐修远已经睡着,不欲吵醒他,就在一边的椅子边坐下。等待的时间总是长久,平秋冷得一直发抖,他轻轻搓着两手,不见生温,就把双手在胸口一抱,尽量把自己缩起来。他也不敢坐得太靠后,因为之前下雨开窗的缘故,椅子湿了大半,他只能虚虚坐在靠前的一点空间,同时还要踮着脚以保持重心。   好似被低温冻得思绪迟缓,平秋不记得过了多久,房间空调滴的一响,他赶忙起身找遥控器,不在一边的床头柜和电视柜,他又轻手轻脚地转去徐修远那边找。   遥控器果然放在床头,离得徐修远的脸很近。平秋伸手靠近,似乎都能探到他的鼻息。徐修远闭眼睡着,甚至头发都是湿的。   温度调得越高越好,平秋只求房间能尽快升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青紫一片不说,像是长了几块几块的斑。他搓搓手背,往手心哈了口气,接着重新坐回那张半湿的座椅,预备再等十分钟,假如空调不再跳闸,他就该走了。   “外面下雨了?”这个时候,徐修远突然出声。   惊讶于他竟然没有睡着,平秋闻言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一点点。”   “我以为你走了。”   “他们说有些房间的空调坏了,我上来看看。”   “难怪,”徐修远撑着胳膊坐起身,胡乱捋了捋头发,“总觉得不舒服。”   “不过现在已经修好了,我刚刚调的温度,可能要过一会儿才暖起来,”话说到这儿,平秋自说没有再停留的理由,“那这样,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不能留下来?”   “时间很晚了,我不想打扰你。”   “我很不舒服。”徐修远说。   平秋脚步一顿,回头只见他正拥背坐在床头,脖颈和耳朵都有些发红,说话语气也平静而小心翼翼。出于正常的关心,平秋反问:“怎麽了?”   “衣服湿了,我没有换洗的,黏在身上很难受。”   “你可以脱掉,房里有空调,不会冷的。”   “但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空调温度太低了吗?我已经调到最高了。”说完,仿佛是迫不及待想要证实他说言非虚似的,平秋忽然感觉有些闷热,后背如同针扎,有些密密的汗意。他问:“需要调低一点?”   “你会错意了,”徐修远说,“我的意思其实是,问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以为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连认真坐下来把话说清楚的时机都没有,这怎麽能算说明白了?”   “那你想怎麽样?”   “你留下来。”   “你现在就可以说。但你也知道,”平秋尽量心平气和,“老是追究以前的事,很没有意思的,我知道我的问题,也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过去就是过去了,现在不是演电视剧,生活是往前看的,我们没有必要总是追着以前的事自惹烦恼,你说对吗?”   “对,道理是这样,”徐修远应得果断,“但对我不适用。人活在世上,满打满算活一百年,总应该有一点放不下的东西吧。你可以学会往前走,但是反过来,也总有人舍不得。”   “你还那麽年轻,不会停在这里的。你现在舍不得,放不下,可能是因为我们分开的时间还太短,也可能是我们之前一直没有说清楚,”平秋试探着微微走近,“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谈完以后,你应该回去继续念书,过你的生活。这样可不可以?”   徐修远没有说话,只是掀开被子,坐在床沿。见状,平秋走去先前那张座椅,还是只占前面一小块面积的坐姿,稍许犹豫后,他先开口:“你想问什麽?或者想说什麽,都可以。”   “不是应该你先说吗?”徐修远反问。   “好,那你想听什麽?”   “你想过我吗?”   “……”   “我只想知道这个,”徐修远直视平秋,口吻好似乞求,“不要骗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有过吗?”   “想过,”平秋坦诚道,“开始的时候经常想,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很内疚,所以总会想起。时间久了,其实就还好。”   “有多想?”   “这种问题有意义吗?”   “对你没有,但我很在乎。我想知道,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是因为摆脱我觉得痛快,还是说,你和我一样,其实也会难过。”   “每段关系结束,每个人都会觉得伤心,这是人之常情,没什麽奇怪,也没什麽特别的。不单单是你,还有你哥哥、路洋,就算是你妈妈,我和他们有过任何一种关系,一旦结束,我都会很难过,人心是肉长的,这没有什麽大不了。”   “你想把我从你的特别级,踢到普遍级?”   “我只是想说,我们的关系很平凡,拿起和放下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必要去执着这些问题,别把它看得太重。我都能学会,你那麽聪明,一定也可以。”   “我理解,但是我做不到。”   “你尝试过吗?”   “当然。如果我能做到,我早在十几年前,突然发现喜欢你那时候就可以放下你,”徐修远说,“平秋,你好像没有把我的话当真过。我喜欢你那麽多年,如果早可以忘记,我又怎麽会和你走到这一步?”   蓦然语塞,平秋望去徐修远的眼睛,转移话题道:“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为什麽会这样?我是说,你究竟是像你说的喜欢我,还是只是因为我当时和你哥哥的关系,让你觉得不舒服?”   “这种话谁告诉你的?”   “我只是想知道。”   “徐瑞阳,对吗?”徐修远靠近一些,将双手轻轻放在平秋膝头。他装作没有发现平秋那一瞬间的躲闪,仍旧平静问道:“他是不是和你说,我会关注你,甚至追求你,只是因为我不甘心,嫉妒你和他关系更亲密,所以这麽对你?”   “他不是……”   “我承认,”徐修远截走话头,不顾平秋满脸的惊愕,果决道,“我是嫉妒他,高考结束来找你,这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这有什麽关系,被他知道和被你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我问心无愧,没有什麽不能承认的。”   “那段时间,我经常收到徐瑞阳以前那个号码的电话,也是你?”   “是我。”   “……为什麽?”   “我说了,我嫉妒他。要说亲密,我们一样是一起长大,不过是因为他和你同岁,你们共同话题更多,你当他做朋友,所以你们在一起。那为什麽我不可以?我也会长到你们的岁数,你一样可以喜欢我,事事以我为先来照顾我,为什麽我不可以?”   “你是什麽时候打算来找我的?”   “高考前。”   “你撒谎。”平秋微微把他的手一推。   “那你认为是什麽时候?”   “我能知道多少?对你的事,从来都是你说,我听,无论你说什麽,说多少,我一点怀疑的念头都不会有,因为我信任你,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对我撒谎。”   “你也说了,我没有理由对你撒谎。”   “但是你做的事,每一件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徐修远说,“因为你不再信任我了,无论你是听了徐瑞阳的话也好,听我妈妈的话也罢,在除了你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里,你最不信任的就是我。你宁愿相信我接近你,编谎来哄骗你是为了报复徐瑞阳,你都不敢相信我对你是真心诚意。”   “我不知道,真话假话,我分不清楚。”平秋有些疲惫。   “如果你分不清楚,为什麽不来问我?我们在一起一年,不过因为一点细枝末节上的问题,你就把我打在底下再也不能翻身,这对我公平吗?”   “其实,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些……”平秋很茫然,仿佛自己又在无意中跑进了徐修远的语言迷宫。他害怕自己下一句话又会像以前那样迅速投降,于是连忙摇摇脑袋,将思绪重新引回最初的话题:“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不要再说了。”   徐修远稍一皱眉,又即刻恢复:“好,那这回轮到你了,你想问什麽?”   “我没有想问的。”   “礼尚往来,你应该尊重我。”   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平秋后知后觉徐修远的双手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竟然把自己紧紧握着。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坐,意识到裤子被沾湿的刹那,平秋被徐修远用力往回一拉。   “别后靠,会撞到头。”说完,徐修远好似贴心地收回手。   平秋立刻将双手在膝盖上蹭了蹭:“没骗你,我真的没有什麽想问的。”   “你不在意我这两年是怎麽过的?”   “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平秋避重就轻道,“学校很看重你,何孝先和原酆对你也很好。你未来会大有作为的,我知道。”   “没有了?”   “没有了。”   “你难道以为你一个晚上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就能概括我过去的两年?”说着,徐修远忽然起身,走去捡起那两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   平秋看到他饮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眼神定了定,又飞快移开。   一口气喝完半瓶,徐修远摸了摸额头,似乎感到少许不适,但他没有在意,接着说:“我为什麽会找到原酆,何孝先和你说过吗?”   “他说原酆很器重你。”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平白无故的,为什麽要去找原酆?”   “他没有说,我也不想知道,这不是我想关心的事,”平秋再次强调,“你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   “我们连最要紧的话都没说,哪来的到此为止。”徐修远嘴唇沾湿,他浑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倒显出一点幼稚的孩子气。   平秋理解他的言外之意,但也确实不想再继续和他纠缠,因而道:“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   “我们的关系最近才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我不用去考虑自己和他相不相配的问题,这让我很舒服,至少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舒服,”平秋不躲不闪地对向徐修远的眼睛,没有任何迟疑,“我挺喜欢他的,也想和他往下发展。今天送你,是出于我们以前的朋友关系,我把你当弟弟,除这个关系以外,其他也没有了。”   “你会背着现男友,和你的前男友来开房?”徐修远低声笑起来,偏偏笑不及眼底,“你好大方。”   “如果他想知道,我会把事情原模原样地告诉他。”   “他叫什麽?”   “这和你无关。”   “看来他也很大方,就算你心里还有人,都愿意和你在一起。”彻底敛起笑意,徐修远面无表情道。   “我说了,我把你当弟弟,仅此而已,”平秋不甘示弱,“如果你要把我的好心当作是我余情未了,你大可以这样想,和我也没有关系了。”   “你忘得掉我?”   “总能忘得掉的。就算当年我那麽爱你哥哥,现在我不也把他放下了,”平秋平静道,“你也不会是例外的。”   言尽于此,平秋自认已经把话说明白,跟着站起身,拍拍打皱的衣角,又说:“这次应该不会跳电了。我真的该走了。”   擦肩而过时,徐修远似乎想伸手握住平秋的胳膊。平秋却一闪肩膀,低声说:“别碰我。”   徐修远的手顿在半空,直望着他这次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开,半晌才往后一靠,倚在桌边。胸口情绪在翻涌,他久久望着前方出神,跟着狠狠踹了一记床脚。   这一夜,恐怕两人都不得安睡。   天蒙蒙亮,平秋早早醒了,正洗漱时,发现凌晨时分徐修远发来一条短信。他本来已经准备左滑删除,但一看内容,踌躇片刻,还是去衣柜取了一件偏厚的旧毛衣,裤子和棉袜也各带一份,接着匆匆跑去便捷宾馆,正好碰见那位老阿公的孙子在门口伸胳膊锻炼。   他给徐修远回过短信,说自己把换洗的衣裤放在一楼前台,待会儿会有人给他送上门,至于衣裤也不用再归还。结尾,平秋好心加上一条:注意安全。   送完衣服,平秋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没有急着回家,他绕路过两条街去摊点买些早饭,一连迈过三家,有位面熟的中年妇人还冲他招呼道:“今天买那麽多,家里有客人啊?”   平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已经提满几大袋,他表情有些僵硬,怀疑是天气太冷,冻得无关麻木。他笑笑道:“是啊,买得比较多。我不要饺子了,给我拿一袋豆奶吧。”   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平秋有些苦恼,计划着这堆早饭恐怕得今天三餐才能解决。   上楼发现家门口坐着个刘晨晨,平秋停在楼边,仰头看她,惊讶道:“怎麽这个时候来找我?”   刘晨晨斜挎着小包随地而坐,屁股下面垫着张鞋盒。她正困得直打哈欠,口齿不清地说:“给你送东西啊,晚上我们单位团建,估计赶不过来。我同事一次性囤了特别多水果,有冬枣啊,脆柿啊,车厘子,反正多得多。我也买了一堆,分你一点。”   “这哪是一点啊,”平秋看眼她怀里抱的纸箱,“那麽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那不是还有你店里的妹妹,你们五张嘴还吃不完?”坐得腿麻,刘晨晨起身时还有些站不稳,“我都等你半天了,敲门不应,进去看看你不在家,我又关门出来了。你去哪儿了?”   “买早饭去了。”   “你是不是绕了东面那条路?”   “是啊,你看到了?”   “我就说,我开车过来的时候,在巷口那家小宾馆门口看到一个人,背影特别像你,我还不敢确定。你这麽一说,那肯定是了,”随平秋进门,刘晨晨将纸箱往鞋柜上一放,转头仔细看了看平秋,“你没事跑宾馆干嘛?而且黑眼圈那麽重,昨晚做贼去了?”   “没有,”平秋随口道,“送一个朋友去住房。”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的。”   “不对,你的表情不对,”刘晨晨把住他的肩膀,眯着眼把他打量,语出惊人,“你这个表情就像是背地里私会情人被捉奸。说,到底是谁?”   “真没谁。”平秋好笑。   “我才不信,你这个反应反而说明是我猜对了,”刘晨晨绞尽脑汁来回猜想。骤然间,她灵光一闪,表情立刻一冷:“别告诉我,是你那个好弟弟。”   “……”平秋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她才思敏捷。   “真的是他?!”刘晨晨气得一炸,“他不是吧,你们不是都分手了,他还来纠缠你?!他在哪儿,那家便捷宾馆是吧,你等着,我立马去找他。”   哪猜到她是这个反应,平秋忙把她一拉:“你要做什麽?”   “他来纠缠你啊是不是,还把你骗宾馆?他想干嘛,占你便宜啊?他要不要脸!”   “你别生气,他没把我怎麽样,我们就是聊了会儿天,其他什麽都没做。”   “你现在还护着他?”   “没有护着他,”平秋觑她,“倒是你,为什麽这麽生气,他哪里得罪你了吗?你们应该没有很熟啊。”   “我是说你啊!你到现在还没放下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不是都分手了,八百年都没见过面了,你还管他干嘛,他给你钱啊?”刘晨晨恨得口不择言,“早知道你还喜欢他,我和陈小艺吃饱了撑的给你介绍对象!我是工作不忙啊还是吃多了盐咸的,走开!”   平秋来不及反应,刘晨晨已经生气暴走。玄关那麽窄点地方,她搡开平秋的肩膀就往外跑,楼道里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留下平秋一个满脸迷茫地站在原地,难以消化她那些气冲冲的恶言。   可当平秋才把那箱水果依次塞进冰箱,楼道里那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又响了。刘晨晨气势汹汹地杀到门口,瞪着平秋问:“你干嘛不来找我?”   “我以为你在生气。”平秋气弱。   “我生气,你不会解释?”刘晨晨烦得原地打转,“你干脆气死我算了。”   “不知道你为什麽生气,我也不知道应该解释啊,”平秋劝道,“你先进来吧,外面多冷啊。”   刘晨晨猛的一下坐进沙发,抱胸问道:“你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想知道什麽?”   “你床头那堆东西。”   “床头?”   “那堆安眠药,”刘晨晨喉头一哽,“……还有抽屉里那几张诊断单。你什麽时候生病的?”   “生病?”平秋愣住,“我没有生病。”   “你还想瞒着我?那几张诊断单,什麽焦虑症、抑郁症,你从来都没有说过。还有那些安眠药,你吃了多久了?你睡不着精神不好,干嘛不跟我说啊。”   “我不是……”   “要不是那天我喝醉了,睡在你家,你打算什麽时候告诉我?我看你永远都不会说,你到底当不当我是朋友?”话说着,刘晨晨又着急,“你旁边还放着那个人的照片!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年你回来,我看你就不对劲,是他对不起你,是不是?结果他现在又来纠缠你!”   “所以你这段时间才常来找我,就是怕我想不开,还一直撮合我和别人?”平秋无奈笑笑,“既然那些单子你都看到了,怎麽不问我?”   “吓都吓死了,谁敢问你啊,万一把你刺激了,你一下子想不开怎麽办?”刘晨晨别扭道,“我知道你可能还放不下他,那换一个人,你也能转移注意力。”   “可是你既然都看到那几张诊断单,为什麽没有注意时间?”   “什麽时间?”   平秋起身走进房间,在床头抽屉里翻出压在底下的几张诊断单,他递给刘晨晨:“你看一下抬头,这是两年前的单子了。”   “……”刘晨晨一下子失掉声音。   “还有那些安眠药,我开始是有一些入睡困难,精神也不太好,所以我去看医生,偶尔吃一点。”   “那你的病呢,现在还有吗?还吃药吗?”   “不吃了,怕上瘾。至于你说的病,其实只是轻度焦虑,没有到严重的地步,”平秋诚实道,“我那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问题,所以立刻去看了医生。后来决定开店,也和这些有关。医生建议我找些事情来做,让自己忙起来,没有时间去钻牛角尖,时间久了,我也觉得自己健康很多。”   刘晨晨嘟囔:“那就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还特意找陈小艺帮忙,她撮合你和程子农,我撮合你和华璋,原来就是我俩在自作多情……你放在抽屉里的照片呢,这你总不能说是我误会了吧?”   想起那些和徐修远的合照,平秋吐出口气:“都已经结束了,我和他不会有结果的。”   “那你还去找他?”   “总要大家把话说开吧,不去面对,心里那个疙瘩才是真的解不开。”   “照你的意思,你确确实实不在乎他了?”刘晨晨有点担心,“我对你还是放心不下,周末吧,我陪你再去检查检查。不是说有些情绪病,平常都是看不出来的,万一连你自己都没发现,那怎麽办。”   “不用担心了,我现在很健康。”平秋笑笑。   “真的假的,你心里不舒服就一定要说出来,都可以和我说。”   “我保证。”   “……那最好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可别瞒着我,”刘晨晨皱眉,“说真的,我觉得你会生病,就是因为你太敏感了,像个青春期高中生,背地里撕被角咬枕头,还以为自己演电视剧呢。”   平秋自认理亏,对她的挖苦不做反驳。   不过话一说开,这些天压在心头的压力顿时消散,刘晨晨豁然开朗。她赶着时间在平秋这里蹭口早饭,跟着蹬蹬跑下楼,坐进车里刚发动引擎,瞥见筒子楼边的巷口有道身影,看着有些眼熟。但等她将头探出窗外往后看,那地方已经没了人。她自言自语两句,再一看时间,哀叫一声,赶忙发车。   而在楼上,平秋将那堆诊断单收拾整齐,塞进书桌旁的小书柜。整理到那堆被刘晨晨误会的照片,随手翻一翻,都是当年平秋和徐修远的合照。平秋承认,最开始,他确实需要依靠这些照片来寄托思念,但后来他有意不再多看,照片都塞在抽屉最里面,久而久之,竟然也忘了还有这堆旧物。   最后,平秋将照片都塞进一张布袋,拉紧封口,接着将布袋放进收纳盒,盖上盖子。   收到徐修远的回信是上午时分,平秋正在和许妙灵一起清点这周的进货单。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是两个字“谢谢”。平秋瞟过一眼,不打算回复,刚把手机放去一边,手机又是一振。   徐修远:我明白你的意思。昨晚来找你,我本身是想道歉,加上我遇到一些困难,心情不太好,所以没有顾及你的想法。   话只说到这儿,平秋以为他还有下文,但徐修远迟迟没有传来第二条。   大概是见平秋出神太久,许妙灵轻轻推他一下:“老板,你怎麽了?”   “没什麽,”平秋把手机塞进衣兜,“我们之前说到哪儿了?”   “什麽都没说呢,你一直在看手机。”许妙灵看他表情不对,也没有多问。   或许是有意想证实自己确实已经开始放弃徐修远,平秋渐渐学着投给他人更多的注意。比如,他不再拒绝华璋的几次邀请,偶尔也会主动提出见面。虽说两人喜好不太重合,但好在也没有多排斥。几次相处下来,华璋表面风趣幽默,私底下却还有些孩子脾气的幼稚,尤其他做事进退有度,平秋喜欢和他相处时的舒适。他们默契地不去提这段关系是否应该更进一步,只是以朋友自处,因而彼此自得。   这天,平秋早早答应华璋去他们艺培学校看学生演出,说是每学期的期末大戏,从剧本、演员到导演都是学生亲自操刀,质量谈不上多好,总是免费吧,就当打发时间。演出晚上六点准时开始,在这之前,他们还能去附近的饭铺吃个晚饭。因此,天还没暗,平秋已经让华璋接走。   陈小艺见了,唉声叹气的。被许妙灵搡一把,问她做什麽,陈小艺说:“早知道我就不帮他的忙了。”   “帮谁忙?”   “程子农啊,我本来以为他和老板认识那麽久了,他又喜欢老板,说不定被我撮合撮合,也能在一起呢。那以后等程子农出名了,我们不就能掌握第一手消息?”陈小艺撇嘴,“谁知道被人捷足先登。”   “你就是为了拿消息,才撮合他俩?”许妙灵吃笑,“看你那出息。”   “也不全是啊,我没那麽贪心。我也是担心老板,当时晨晨姐说得那麽严重,谁知道老板还是个痴情种呢……”   话没说完,陈小艺又被许妙灵搡了搡肩膀。她嘟囔一句干嘛,转头就见程子农大步走来,惊得她立刻噤声,真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实话,告诉他,他想找的平秋早被另一位追求者接走,开的还是辆奔驰小跑。   来艺培中心确实是平秋头一回,可惜刘晨晨今晚不当班,早已经和其他女性朋友下班潇洒。   坐电梯上楼,华璋为平秋介绍,原来这整一栋楼都属于他们学校范围。除了第五层的宿舍,二层至四层是授课教室,话剧演出则在二层的大影厅。   他们在粉刷得五彩斑斓的设计楼层间穿梭,学生们也才吃完晚饭在休息,有些路过时会和华璋打招呼,发现他背后的平秋,还会好奇地多看两眼。   平秋一路看来墙上张贴的电影海报相框,影厅门口更是有一大面软面墙,钉的是历届学生的小组作品。其中,平秋一眼看到去年的“最佳影片”,海报中间靠下,学生还特意注明“感谢华璋老师”。   华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解释说:“学生找不到演员,我友情出演了一下。有机会放给你看?这部听说拍得很不错。”   “好啊。”平秋欣然答应。   他们进去得不算晚,但影厅已经挤满学生。平秋这才发现,原来华璋在这群学生堆里很受欢迎。艺培不比教培,学生大多活泼而大胆,有起哄的,有冲华璋吹口哨的,更有甚者直接问华璋这回带的是谁。他们似乎都知道华璋的情况,因此没有在意平秋的性别,只是对他们默认的关系感到莫名兴奋。   领着平秋走去最后第二排靠走道的位置,华璋安排他坐里面,继而说:“你不用理他们。”   “没关系。”平秋笑笑,示意无妨。   前排有学生不住地往后看,华璋问他做什麽,学生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太高了,挡到你们了吧?不然我们换个位置?”   平秋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自己,有些难为情地摆摆手。学生怂恿着没关系,反被华璋用折了几折的宣传单拍了记头顶。学生马上安静,还冲平秋合掌摇了摇。   见状,平秋问华璋:“你平常很凶吗,学生好像都很怕你?”   “有些学生你不管教,待会儿他们就能跳到你头上来,”华璋凑到平秋耳边说,“所以等戏结束,我们慢点走,省得他们偷偷在门口堵人。”   “慢点走,不是正好被堵上吗?”   “等会儿和你说。”说完,华璋似乎看了看平秋,眼里带笑。   耳朵有些痒,平秋忍不住揉了揉,发现自己原来耳根通红。   这场期末大戏的话剧名是《马路边的最后一夜》,学生演员都表演卖力,只是连平秋这个外行人都能发现剧情勉强和节奏拖拉的毛病,可想而知,这场话剧最后被点评得一文不值。   按理说像这种期末演出不会安排老师点评,奈何这回校长在场,几句批评,台上已经有学生低声啜泣。   平秋看了于心不忍,华璋倒笑了,小声说:“你那麽心软,以前怎麽当老师?”   平秋也小声答:“太严厉的话,对学生也不好啊。”   “严师底下出高徒,人的潜能是要逼出来的,不进则退。你啊,就是太好说话了。”   “也没有吧。”   华璋却笑着看他一眼。   大戏落幕,又熬过半个钟头的专业老师的批评和督促,终于发话解散。学生们哗啦起身,鱼贯而出。平秋则听华璋的话,乖乖坐在原地。期间不少学生来问他们怎麽不走,华璋随口两句打发。   直到学生散得差不多,只剩前排还有两三位老师在收拾东西,他看一眼时间,忽然牵起平秋,带人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出门却没有照来时的路返回,华璋说:“我的琴房在三楼,带你去看看?”   平秋没有拒绝。事实上他也没法拒绝,华璋虽说是邀请,实际已经带他进了侧边的电梯。   三楼应该是音乐生的专区。除了有两间教室分给摄影班,余下的都是格子似的琴房,和几间更大的美声教室。   华璋的琴房在靠边第二间,开了灯,里面空间狭窄,大概只够两三个人并肩过。一架黑色钢琴倚墙放,华璋拉开琴凳,率先坐下,又让平秋坐在他身边。他翻找起一边架子上零散的琴谱,忽然翻出一首《绿袖子》,他笑笑,说是今天白天一个刚学琴的小妹妹在练的谱子。   接着,华璋捉住平秋,捏软他紧张的手指,要他像握鸡蛋似的把手搭在琴键,大胆试试。   平秋哪里知道什麽姿势适合握鸡蛋,因此手腕绷紧,紧张得手指都在抖。   “你放轻松,不要那麽用力。”华璋慢慢按着平秋的手腕,教他卸下力气,轻轻地往下按。   骤然一声响,平秋又惊又羞:“我没有学过,真的不会。”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从小没有念过任何兴趣班,在平秋乐趣贫乏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是一些呆板的冷冰冰的成绩。也羡慕过现在的小孩大多有一技之长,平秋猜测华璋这次之所以带他来琴房,大概是记得他有一次无意中提起自己少年时的遗憾。   可惜平秋是个笨学生,在耐心的华璋老师面前更是无所适从,嘴里小声念着“哆来咪”,平常还算灵活的手指头却像榔头似的往下敲。   平秋窘迫得一张脸都红透了,生怕华璋笑他太笨。练习许多遍,总算能把“哆来咪发嗖”弹得清楚。平秋惊喜一抬头,正要向华老师邀功,却见华璋神情认真,不知道盯他看了多久。   跟着,华璋忽然一倾身,在平秋嘴边吻得很轻柔。   “你很可爱,”华璋这麽说,“还想问你,后天能不能和我一起跨年?” 第三十八章   时间过了九点半,靠近侧边电梯的门已经全部上锁。听说前段时间夜里有小偷在附近店铺徘徊被抓,这下通往楼梯的安全通道也被锁链扣得很紧。没有办法,华璋只能带平秋返回正门,赶在门卫锁门的最后两分钟离开学校。   走前,门卫还问里头有没有学生。华璋说看到有两个女生在三楼琴房,可能是为了跨年夜的演出在准备。门卫听了就要去催,华璋却说那两个女生他认得,跑省会来集训住宿的外地学生,练完琴就回五楼宿舍,应该没有问题。   也看到华璋背后跟着个男人,面孔很陌生,很安静地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门卫原本想套近乎招呼两句,但仔细一看那人表情,好像很奇怪又很尴尬似的,想了想还是闭了嘴。   夜里满城霓虹,华璋驱车送人回家,把车停在距离猫哈生活馆不足两百米的路口。   冬夜寒意逼人,车厢打着热气,玻璃窗很快团起薄薄的雾。平秋解下安全带,但始终没有说要下车。华璋一样一言不发,平秋很快明白他们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因此静静等待着华璋的问责。   却没想到华璋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道歉:“刚才我没有先征求你的意见,冒犯到你,对不起。”   回忆起在琴房,平秋忽然被他亲在嘴角,短暂的惊愕后那番应激反应,在华璋看来有些夸张,但同时也让他明白:原来平秋根本没有做好接纳他的准备。   虽然始终尊重平秋,但他的反应实在太过伤人,更和华璋以为的进度岔了节奏,因此他斟酌一番后又道:“可能是我对我们的关系预估出了错,我错误地接受了你的信号,如果你觉得不适应,我们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这段关系。当然,你有任何的看法,也都可以告诉我,这毕竟是我们双方的事,应该互相尊重。”   手指慢慢挠着膝盖,平秋听得明白,华璋这是在以他们交往这件事对他下最后通牒。   之前那个吻来得太突然,平秋当场没有防备,可现在一想,照常规流程,对两个关系暧昧却尚未戳破窗户纸的人来说,这样的肢体接触更是一种催化剂,平秋接受,即同意他们确定关系。   不如少年相恋时总爱做些套路化的仪式,成年人之间的相恋相伴通常更像是种沉默的交易,有时是取悦身体,有时是交换情意和利益。很显然,华璋是成年人,是一个成熟体贴还有一些浪漫的男人,他的社交触角碰到平秋,释放过信号,于是他向他接近。这没有错。错的是平秋,比如他明明是个完完整整的成年人,却好像总在肖想做一个幼稚天真的小孩。   思绪百转千回,平秋终于停下抓挠膝盖的手,回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没有准备好。”   “在你看来,我们这段关系适合发展到什麽程度?”华璋问。   “和你做朋友,我觉得很舒服。”   “意思是你更倾向于我们的关系停留在朋友?”华璋很直接,“是我前面的态度让你误会了吗?我这段时间和你相处,我以为我们是在互相了解,和增进感情。你是认为我们一开始的走向就错了,还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你认为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你很优秀,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只是……”   “只是不适合你?”华璋笑笑,“我能感受得到,你对我并不是没有感觉。我大胆猜测,希望你不要介意。晨晨说你前两段感情都不太顺利,现在会犹豫,是和这个有关?”   “也许吧。”   “和你一样,我也谈过两次恋爱。初恋是中学,我先是意识到性向,后来在学校社团组建的乐队里和对方遇见。毕竟是第一次恋爱,分手很惨烈,加上受到同学和老师多多少少的歧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会自我怀疑。”   “你走出来了?”平秋问。   “当然,”华璋点头,“大道理我想没有必要多说,所有人都明白,多说无益。包括我们现在的情况,如果你暂时不打算开始一段新的关系,你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平秋犹豫着:“我不想骗你,和你同处,我的确觉得很放松,很舒服,我也知道你愿意花时间和我相处,有你的目的。”   “接下来呢?”   “其实晨晨说错了,我一共谈过三次恋爱,不怕你笑话,结局都不太好。老实说,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恋爱吧,对在这种关系里寻找自己位置的事,我很不擅长,所以每一次,都会闹得彼此不愉快。”   “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不会处理关系的人。”   “和你这一段,我不就没有处理好吗?”平秋自嘲,“说到底,应该是我向你道歉。”   “你何必要给自己那麽大压力?”华璋说,“都是成年人了,如果合适就相处,不合适可以分开,你宁愿抱着这麽大的包袱去适应一个人,不如不要。就像你在商场挑衣服,从来都是衣服适合你,而不应该你来适合衣服。”   “你不怪我?”   “没这个必要吧,”华璋笑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把话说明白。你还有继续和我接触的打算吗?如果没有,到时我把时间适当地匀给其他人,这样不算背叛吧?”   平秋知道这是华璋在给他递台阶,他们都不愿意这段关系变得太尴尬,便也笑笑说:“当然了。如果你找到你喜欢也适合你的朋友,我一定会祝福你。”   “可以,那我们就达成共识了?”华璋说,“尽力相处,暂不越线,这期间如果有意外情况,保持透明?”   “你不介意吗?”   “没什麽好介意的,恋人做不成,朋友总可以做吧。老话都说‘多个朋友多条出路’,我不嫌朋友多的。”   “华璋,你人真的很好。”平秋真心诚意地夸道。   “停,这时候就别给我发好人卡了。”   平秋一愣,莞尔而笑。   下车时,华璋又喊住平秋:“跨年夜,你有空吗?如果暂时没有约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去哪儿呢?”   “山上,和几个朋友。”   “露营过夜吗?”   “不过夜,应该就在露营地办个篝火吃个饭,”华璋说,“一般除夕春节在家过,像跨年夜这种时候我们都是和朋友一起。假如你觉得不自在,可以拒绝我,不勉强。”   “我怕你的朋友会不自在。”平秋有些心动。   “他们都很好说话,其实他们带过来的有些人,我也不认识。大家聚在一起混个热闹而已,你来吗?”   “好啊。”   “那后天见?”   “后天见。”   目送华璋驱车驶离,平秋摸摸头发,转身往店的方向走去。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街边只有少数店铺还敞着大门亮着灯,包括猫哈生活馆也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平秋检查了两边的卷闸门,确定锁得好好的,才返身往家走。   正值冬天,天黑得早,天气又冷,平秋顾念店里四位女生家里都住得不算近,坐公交或骑车回家都要好一会儿,而且最近晚上大多没什麽来客,他干脆把打烊时间提到九点。备用钥匙交给许妙灵,她做事井井有条,人也稳重,平秋很放心。   在家洗漱完上床,平秋收到储缇微的视频邀请,两人就着今年春节的安排聊了一聊。   按储缇微的打算,她准备赶在春节前买票来平秋这里找他。除了武馆授课的工作,储缇微这两年也打过很多零工,赚的钱除了部分自用,其余的都用来还债。她平时不声不响,但心里傲气,答应徐瑞阳是每月还钱就一分不少,有时候甚至会比原定的数额还大上一些。这笔欠款的数目对徐瑞阳来说,可能都比不过他工作室的日流水,可对储缇微来说却很沉重。平秋理解她,欠钱的感觉不好受,早一点还清,人也早一点轻松。   平秋对储缇微春节想来投奔自己的提议表示非常欢迎,每回过年,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在家吃饭,店员有家,朋友有伴,他更不会主动提出谁来陪伴,兜来转去,居然还是只有他和储缇微相伴过年。   听平秋提起那年除夕,储缇微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年还和平秋是情侣关系的徐修远,但她懒得去问,平秋的感情与她无关,她对平秋的想法不过是希望这个朋友可以过得更高兴一点。她少有关系持久的亲朋,平秋对她来说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朋友。   正说着话,储缇微习惯性地摸了摸头发。平秋发现她好像特别喜欢短发,上半年本来已经养到下巴,她嫌弃头发打理起来太麻烦,索性随便找了一家标价便宜的理发店一捣。平秋看到她传来的自拍,差点就要报警。   储缇微对发型外形这类的事情很少在意,向来主张舒适为主,加上她又清瘦,身高也拔尖,被误认为是男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上回刘晨晨不就以为储缇微是个男生,还旁敲侧击来问他是不是有了新男友。   想到刘晨晨,平秋忍俊不禁,对储缇微道:“我有一个朋友,她太可爱了,不小心看到我以前的诊断单,还以为是我最近的单子,吓得一直给我介绍朋友。”   “你接受了?”储缇微问。   “算接受吗?她为了帮我,还特意去联系对方,她毕竟一番好意吧,我不能扫她的兴,”平秋说,“而且那个人挺好的,他学钢琴,现在在艺培中心做老师。”   “你喜欢?”   “不能说喜欢吧,觉得不排斥,就往下相处了。但是今天有点意外,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虽然他说没关系,还邀我后天一起跨年,但我想应该很难再深交了吧。”   “你开心吗?”   “开心什麽?”   “和那个人。”   “开心啊,”平秋微微一笑,“当然开心了。”   然而开心才过一夜,隔天上午在店里见到精神不济的程子农,平秋那颗心又哐当一声砸了下来。   程子农敲门进来前,平秋正坐在隔间那张方桌前做手写记录。他先是给程子农倒杯热水,又调整隔间暖气,看程子农仍然面色很差劲,可问他哪里不舒服,程子农却沉默着不说话。平秋不多问,想到外间给他再取一件毛毯来,谁料却在手扶住门把的瞬间被程子农从后环过肩膀。   平秋下意识要挣,程子农却将下巴压在他发间,低声求道:“我想抱抱你,一会儿就行。”   他的语调实在太可怜,平秋不由得有些犹豫。但思绪在脑海里争执过,他还是选择解下程子农的胳膊,转身面向他,问道:“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是不是不会接受我?”程子农注视着平秋。   “到底怎麽了,为什麽这麽说?”   “昨天我来找你,她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和一个朋友提前有约,四点半就不在店里。”   “你接受他了?”   “没有。”   “你打算接受他?”   “……”   “你喜欢他吗?”   平秋已经明白程子农的来意:“本来我是想找时间和你好好谈谈的,既然你问了……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和你说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现在我考虑好了,子农,我不能接受你。”   “为什麽?因为昨天那个人,还是上回在你家里的那个人?”   “你说徐瑞阳?我和他只是朋友。”   “昨天那个,你也说你们是朋友,”程子农眼底有血丝,“为什麽他们可以,我不行?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不舒服?”   “不是你的问题,”平秋叹口气道,“你对我来说,是朋友,是弟弟,是以前的学生……”   “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程子农似乎很激动,“你不可以因为我曾经做过你的学生,你就永远把我当作孩子看待,更别说我们现在已经没了这层关系。是我哪里表现得太幼稚,才让你觉得我长不大?”   “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你是怎麽想的?”   “我知道你已经成年,有你自己的想法。但是,你的想法和我无关啊。我和你再遇见,招你在店里兼职,都是因为我们以前做过师生,是靠这一点情意。如果是我平常对你说的话,或者做的事让你产生了误解,我可以道歉。”   程子农肩膀一松,仿佛整个人都掉了下去。他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是高二上学期。我偷拿过你的证件照,拿过你的衣服,我知道我很卑鄙,但在那个时候,我不敢向你表达。我第一次喜欢人,对象居然是老师,还是一个男老师,我不敢说,怕你拒绝,又怕你不拒绝。”   平秋沉下气来,安静聆听。   “高三那年我很忙,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后来上了大学,和你更没有机会见面,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你了,直到和你再遇见,你一点都没变,在你面前我好像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很胆小很软弱。我以为我是有机会的,”程子农盯着平秋,“你是不喜欢现在的我?如果是以前的我,你会不会喜欢?”   “这就是你一直想对我说的话吗?我现在知道了,谢谢你。但是子农,我还是要说,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不能接受你。”   “因为我年纪太小?”   “……你知道为什麽的。我们在这层身份坐了太久,你对我来说只是学生,以后也不会变。我一直不知道该怎麽和你说,是怕伤你的心,但假如你的想法有那麽强烈,那我只能说,我真的做不到,”平秋温声而残忍道,“因为我对你一点喜欢的感觉都没有。”   程子农临走时的神情还尚在眼前,把话说开,平秋内疚,但相比再悬着程子农的心,给他一些莫须有的期待,平秋宁可冒着两人绝交的风险和他说明白,因此倒不后悔。   翌日即是跨年夜,陈小艺从早晨就炫耀她今晚的约会,好像是学生时期最亲密的朋友特意工作请假来陪她跨年,她喜不滋的,一整天都活蹦乱跳,早早向平秋请假,今天的工作只做到下午。   一般来说,春节都要回家过,跨年夜才是年轻人约会庆祝的主场。席幼文夜里也有约,但她顾忌自己上班不过一个月,不好意思请假。许妙灵怂恿她去找平秋,安慰她,老板向来很好说话。但席幼文犹豫着不敢去。倒是邵冬双主动提了,问平秋今天能不能早点下班。   平秋翻了翻今天的预约名单,下午四点往后就没有客人了,就算到时有突发情况,他一个人也能应付,于是挥手放行,女孩子们见状欢呼雀跃。   宛如回到学生时期,临近放学时间,屁股挨不住座椅,谁都蠢蠢欲动。陈小艺都提前挎好包包,就等着四点一到,立刻直奔车站接朋友。   平秋在隔间搬个箱子的工夫,四点刚过,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陈小艺拉着席幼文,打扮得青春靓丽的,和平秋说拜拜,又说祝他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一切顺利,财源广进。   被逗笑了,平秋反过来催她们快走快走。不过一会儿,邵冬双也来道别。平秋洗个手出门,店里只剩一个在前台清点名单的许妙灵。许妙灵是本地人,目前和父母一块儿住,跨年夜没什麽活动,看平秋还慢吞吞的,突发奇想问他今晚要不要和她一起吃饭。   “可能不太行,”平秋为难道,“我也有约了。”   “什麽啊,你们都有约会?”许妙灵嘟囔,“早知道我也找个朋友一起了。”   “那你今晚怎麽办?”   “回家咯,一觉睡到明年。”   “你想和人出去吗?”   “还好吧,不是很想,夜里太冷了,我怕冷,”许妙灵又问,“老板,你今晚和谁出去啊?上次那个奔驰小跑?”   “奔驰小跑?”   “就是前两天接你的那个。”   “哦,是他,我朋友。”   “你们倒好了,都有人陪,我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吃个晚饭就睡觉,明年再上班。”   见她在前台收拾背包,平秋忽然想起什麽,快步走进休息室,从小冰箱里取出上午送来的冰激凌蛋糕。原来他是准备在店里大家一起庆祝跨年,蛋糕是提前预定,放在冰箱也忘了吃,这下店员都已经走完,一起庆祝是没法了,干脆送给许妙灵,还祝她新年快乐。   毕竟是五人份的,蛋糕足足有八寸。许妙灵嗜甜,捧着蛋糕满脸感动,连夸平秋太大方,走前还隔着蛋糕用力搂了他一下。   时间过四点半,平秋解决完店里的杂事,又清扫了地面垃圾,便收到华璋的催促短信。他锁上店门,放下卷闸门,而后低头整理围巾。远远传来引擎声,转眼间,华璋的车已经停在他面前。   他们前往的露营地坐落在市东的山地,一路有标牌和工作人员指挥,华璋直接把车开到露营地,随后停车步行。   这时已经天黑,平秋一下车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山里的温度。尽管已经多加了一件外套,他还是叫迎面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大概是见他表情不对,华璋叫住平秋,自己则返回车边,拿了一件大码的冲锋衣。平秋道谢,想接过自己穿,华璋看他穿得臃肿,索性将袖子撑开,像帮幼童穿衣服那样替他套上,还贴心地为他拉上拉链。   虽然华璋早打过招呼,今天是朋友聚会,人估计不少,但平秋预想的顶多是三五个朋友,最多七八个。却没想到一道照面,他粗粗一扫,足有十多个——将近二十个陌生人。那麽多张面孔里,他只认得华璋,不由得步步跟着他,生怕被落下了,天又黑,他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这群人大多都是华璋的同学或同事,见他带了人来,理所当然地当作他的新男友,于是纷纷上来握手,好奇地问平秋,他们是什麽时候在一起的,怎麽保密工作做得这麽好,直到今天才带出来认人。   平秋闻言摆摆手:“我们就是朋友。”   华璋帮腔:“就是朋友,跨年夜无聊,一起出来露营看个烟花,不行?”   问话的朋友笑着锤他一下:“行啊,怎麽不行。人多热闹,我还巴不得你一次多带几个朋友来呢。”   但这不过是群体里加入新人时固定的问候,很快,篝火烧得旺盛,一群朋友闲聊的闲聊,吃饭的吃饭,甚至还有人带了乐器,吉他、提琴、手风琴,连萨克斯都从背包里取来。朋友鼓动着来一段,那人也不怯场,说来就来,看得坐在一边的平秋满脸好奇,眼睛都挪不开,都定在篝火旁那些陌生人的身上。他们背后是茫茫夜色,脚下是片片霓虹,他们这群人好似被裹在山间薄薄的雾里,自信,鲜活,还有些说不出的浪漫。   “你想试试吗?”华璋突然问。   “试什麽,他们那些吗?”平秋摇头,“我不会的,我对乐器一窍不通。”   “口风琴呢?”说着,华璋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口风琴。他随意将琴身在衣服上蹭蹭,接着放到嘴边,轻轻呼吸,悠扬的口琴声很快引起身边朋友的注意。   他们都笑华璋玩突然袭击,但是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合作无间,曲调渐渐重合,其余的朋友都跟着打起节拍来,更有的在随谱哼吟。平秋没有听过这首他们都熟悉的名曲,他看着华璋,又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峦和城区,心头忽而泛起一阵酸意。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平秋只是很确定自己享受着这一会儿的惬意。   之后还有人随曲跳舞。是个挽着头发的年轻女人,面庞清丽秀美,也不嫌冷,猛地脱掉臃肿的大衣,她随意舒展的身体在篝火映照下显得玲珑而曼妙,一众的观众鼓掌吹哨,待她旋转站定后忙给她披上衣服。   也有其他节目,平秋旁观得津津有味,却见华璋忽然悄无声息地走远。他不放心地看一眼,然后跳下轿车后座,隔着几步的距离,跟在华璋身后。为防华璋不耐,平秋没有走近或叫住他。   反而是华璋先停步,转身招手。平秋走近,和他并肩而立。   望着远方的夜景,华璋问:“距离明年还剩最后二十分钟,你想做什麽?”   平秋略加思索:“等?”   “干等?等二十分钟?”   “不然呢,你有什麽建议?”   “没有。”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之前活动有些冒汗,平秋把外套拉链往下松了松。这时感到少许寒意,他又把拉链往上拽,一直拽到最上面,凸起的前衣领压在他鼻尖,再折一折,折成中领式。   显而易见的,华璋也拿这即将迈入新年的最后二十分钟没辙,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平秋不打扰他,两人默默等待着倒计时,身后不远处是朋友们或高或低的欢呼。   蓦然间,平秋想起那唯一一次他和徐修远一起度过的跨年夜。   大概恋人情浓时总爱幻想往后,平秋曾经计划过明年的跨年夜,后年的跨年夜。看似贪心,但他的愿望又极其简单,只是希望到那时候,他们还是可以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顿晚饭,在城市的某处角落仰望着一年结尾的倒计时,许愿明年还能一起度过,就这麽简单。   徐修远也笑过他的愿望单薄而普通,提议他们明年跨年可以去露营地过夜,搭一个帐篷,如果平秋想要,他们还可以躲进树林——平秋听得脸颊涨红,捂住徐修远的嘴就不肯让他往下说了,还反驳他说没有人会大冬天的上山露营,结果肯定不是冻得感冒就是发烧,何苦来的。徐修远不在乎平秋打破气氛,就抱着他,说自己只是喜欢和他藏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只要挨得紧紧的,也不会觉得有多冷——   “最后一分钟了。”   纷乱的思绪被打断,平秋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耳朵,随华璋看向他腕间的电子表。时间在跳闪,从六十秒流逝至三十秒,然后是二十秒,十秒。   最后十个数,华璋轻声念着,平秋的心跳跟着提速。最后的三秒钟,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时间跳到最后一秒,平秋看向华璋,与他同时道。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须臾间的晃神,背后突然腾起烟火绽放的爆炸声。平秋立刻转头,在后方的黑色天幕下望见那簇盛开的烟火,那麽绚烂而璀璨,直叫他心头一震。   这还不算,华璋那群朋友居然自己也带了些焰火棒和电光花,只是数量分不齐,几盒看着是多,但分摊到各人手里,每个人最多拿两根。   华璋先点的焰火棒,再给平秋对上。一声轻微的爆炸声后,电光花噼里啪啦地燃烧。平秋甩起那两根焰火棒,光亮映着他的脸,华璋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可以笑得那麽开心。   回家路上,平秋仍然兴头不减。他很少有这麽话多的时候,给华璋讲他小时候家乡过年的习俗,春节时候家乡的盛景,还讲他小时候很胆小,最大胆的一次得数有次大年夜,被朋友拉着去镇上一家杂货铺门口扔炮。他们一口气扔了两盒,炸得住在二楼的杂货铺老板都探出窗来骂他们小棺材。   至于为什麽要扔那家店,大概是因为那家杂货铺的老板手脚不干净,店里来了年轻学生,不管男女,总要以各种借口来动手动脚。平秋那时没有什麽保护意识,只是心里反胃,而那次报复是他少年时期少数的反叛时刻,现在说起来却有些陌生了,仿若隔世。   不管不顾地乱说一气,直说得有些口干才停,平秋习惯性看眼窗外,猛然意识到已经抵达目的地。华璋还是把车停在路口,也不阻止平秋说得眉飞色舞,好似很有兴趣似的,就这样含笑听着他说话。   平秋惭愧极了:“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华璋还是笑:“不会,我觉得你这样很有意思。”   “……”平秋更加难为情了,匆匆告别华璋,下车关门前还弯腰向他道谢。   边往前走,边拍拍脸颊做清醒,平秋懊悔自己刚才反应夸张,不过是玩了一次焰火棒,居然就不顾华璋的想法,和他咕噜咕噜说了这麽多的废话。   还没走多远,听到背后传来关车门和锁车的声响,平秋转过头,只见华璋小跑走来,对他道:“一起走走吧?新年第一天,从散步开始。”   “你不休息吗?”   “不要扫兴,机会难得。”   表面推脱,平秋心里仍然震荡。因此他没有拒绝华璋的邀约,和他一起沿着路牙子慢慢往前走。   聊了些什麽呢,说不好。平秋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好像失了控,从原来总要费力撬一撬才能蹦出几个字的勉强,到今晚自然的闲聊,直到和华璋在路口告别分手,他还是有些自我怀疑。忍不住摸摸嘴唇,大拇指和食指压着两边嘴角往上扯了扯,却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华璋走远一些回过头,看平秋还傻站在原地,拉嘴角的动作都有种古怪的可爱,于是笑笑,又指指头顶,意思是下雨了,赶快回家。   平秋送他调转车头驶离,这才快步回家赶,路上还在疑惑今晚的雨怎麽来得这样突然。   他在楼道口抖抖肩膀,跺跺脚,再拍了拍沾了雨水的衣角,一看外套,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华璋的衣服。这样说,还得找个时间把衣服送去还他。想起华璋刚才说他元旦这三天都有时间,平秋便预备速战速决,明天就还。   今晚心情不错,平秋小跑上楼,紧接着脚步一停,他意外看到家门口的楼梯边,靠墙摆着一束花。   首先以为是程子农送来的礼物,但当平秋抽出花束中间塞的小卡片,简单的“新年快乐”,却是熟悉的字迹,看得平秋当即愣住。   他轻轻拨弄着娇艳欲滴的鲜花,花蕊中心还残留着少许水滴,沿着花瓣纹路下滑。   ——水滴?   平秋一震,好似被警钟敲在脑后。他陡然转身,快步下去窗边,在光线昏暗的居民区里,那些错落的巷道里寻找着徐修远。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寻找两圈都没有找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高涨的疑心渐渐冷却,平秋开始怀疑也许这束花并不来自徐修远,不过是有个送花的人和他字迹相仿,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半天,他正要关窗,目光一抬,却陡然定住了。   照理说,人的身高再怎麽夸张都比不过电线杆。但在狭窄的巷道角落,光影拢着那道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拉得他长长的,似乎真已经高过楼房,高过电线杆,在平秋心里长成一个格外高大而凶猛的野兽,轻易吞吃掉他的呼吸和意识,让他就这样呆在原地。   平秋不明白徐修远这是什麽意思。自跨年夜之后,他每隔几天就会差花店来送花,有时是送到家,有时是送到店里。   陈小艺不明内情,还以为是平秋和那位开奔驰的华先生感情正浓,暗地里还为程子农掬把同情泪,看他最近这几天都没有出现,恐怕是表情被拒,宁愿从此淡出平秋生活。   其实也没有错,平秋和华璋相处确实很稳定,却不是他人以为的情人关系。准确来说,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联系,有空会约出去散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但同一时间,华璋也在和一个新的朋友接触,没有瞒着平秋。据他所说,对方很主动,至少比平秋主动得多,可惜太聒噪,华璋表示不太适应。   直到新一年的第一个周六,平秋又一次看到徐修远。   他坐在广场中央的长椅上,和平秋遥遥对望。平秋不走近,他更不会走来,只是远远地坐着,沉默而坚持地守在那里。而平秋,他也许是被华璋拉着胳膊,也许是自己走开的,总之是他先转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再去看,那边长椅已经没了徐修远的身影。   平秋留意过徐修远出现的频率,多数都在周五晚上或周六白天。他待的时间不会太久,只不过在平秋停留的地方等一会儿,便会急匆匆地离开。   摸不透他的想法,平秋不清楚他这样安静注视的意义究竟是什麽。有一回他鼓起勇气向街对面的徐修远走去,可才过路口,徐修远却冲他笑了笑,接着拉低帽子,帽檐遮住大半的眼睛,而后转身走向地铁站。   这次离得近了,平秋发现他气色很差,似乎瘦了一大圈,更显得高了。徐修远戴着毛线帽穿进人群,平秋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身影,却怎麽也追不上他。   当然,平秋试图打徐修远的电话,但每每都是嘟声刚起就立刻挂断。   时间就这样往前走,春节很快到来,除夕夜前的最后一个周五晚上,平秋又一次见到徐修远。奇怪的是这回他居然是自己开车来的,平秋之所以会留意,是因为那辆车是沪牌。   意识到坐在驾驶座的人是徐修远,平秋的步子渐渐慢下来,直至停下不再往前。华璋领先他两步,回头问他怎麽了,却看他始终盯着路边一辆黑色轿车。   平秋正准备往前看个仔细,谁知那辆轿车忽然发动,沿着缓坡往下开,却在出路口时险些撞着一辆直行的日本丰田。   尖锐的刹车声震得平秋耳膜刺痛,更别说那辆从那辆日本丰田下来的中年男人粗俗的叫骂,平秋只听两句就听不下去,刚要上前,却被华璋拉住胳膊。华璋问他想做什麽,平秋嘴张了又张,不知道该怎麽解释。   随即汽车引擎声又起,他转头看去,那辆日本丰田已经驶离,而徐修远的车子则下坡拐弯,很快消失。   就在平秋以为自己即将因为不明徐修远的用意而陷入神经衰弱的时候,除夕到了。   储缇微提早一天过来,隔天一大早就跟着平秋去商城买菜、买对联。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过年的气氛还是要有,仪式还得走。   中午的时候,刘晨晨来过一趟。她第一次见储缇微的正面,反应夸张到被迷得两眼冒星星,连问平秋是哪来的福气,怎麽认识的朋友不是帅哥就是美女。平秋想了想,问她哪来的美女。刘晨晨气得打他胳膊,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今年春节,刘晨晨不回北方,父母千里迢迢跑来女儿这里,一家人就在本市过。她中午和平秋吃过饭,算是友谊尽到,走前还搂了搂平秋,意思是安慰他过年不要太孤独。   晚上是正餐,平秋忙里忙完一整天,储缇微在阳台替他修柜子,又拆了空调洗过滤网,两人搭配干活倒也不累,到真正坐下来,天已经见黑。   平秋这时才有空看一眼手机,未读消息挤满通知栏。他一条条看过去,其中有店员和华璋的祝贺短信,他依次回复了,接着就看到陈小艺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语气可怜巴巴的,和他说她今年没有抢到回家的车票,只能留在本市过年,就问他今晚能不能收留她一起吃顿年夜饭。   忙给她拨去电话,平秋问她在哪儿。陈小艺鼻音很重,说她就在店门口的公交站这儿,坐了得有一个多钟头了,要是平秋再不收留她,她今晚可能就得在这儿冻成冰雕。   平秋对她撒娇卖乖向来无奈,让她赶快上来,陈小艺还一路问她这样进门,会不会打扰他和朋友的二人世界。   等门一开,门口站着个短头发的帅哥,陈小艺登时感觉手不冷了,腿不麻了,腰也不酸了,整个人几乎要卷成一团,滚到平秋身边问他那个帅哥哥是谁。得知那位“帅哥哥”是女生,她也不过是稍微惊讶,很快就绕在储缇微身边问长问短。平秋看她在房里乱跳乱叫,忽然想陈小艺来了也好,省得他和储缇微对坐,两个寡言少语的,确实不适合过年。   饭菜上桌,陈小艺吃一口夸一句,平秋被她吵得耳朵疼,又觉得好笑。突然手机一响,他看了看是没有备注的号码,直接挂断。过了会儿,铃声又响,他留意一眼号码,发现有些眼熟,便走到窗边接起。   “平秋?”对方问。   “我是。请问你是?”   “原酆。”   “哦,是你啊,”平秋轻轻扣着窗帘上突起的毛线,“新年好。有什麽事吗?”   “你有见到徐修远吗?”   “徐修远?没有啊,我今天没有见过他。”   “昨天呢,或者这两天,你有没有见过他?”   “都没有。”   “那就很奇怪。”   “怎麽了?”平秋忍不住挺直脊背,追问道,“出什麽事了吗?”   “确实有点麻烦,”原酆一顿,“他失踪了。”   “……失踪?”   “确切地说,他已经失联整整两天。我们还在试着联系他,我打给你,只会想请你到时如果见到他,麻烦先把他留下。因为我觉得他会去找你。”   “今天是除夕,他会不会是回家了?”   “回家?不可能。”   “为什麽?”   “你不知道吗?”原酆反问,“他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家了,更别说过年。”   窗外楼底有小孩在扔炮,接连几声响,好似就扔在平秋面前,有股熟悉的焦味。这一刹那,平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作者有话说:   好长一章过渡(。)   应该可以猜到吧,下章转折。 第三十九章   今夜阖家团圆,朝窗外放眼望去,是万家灯火,人影幢幢。   平秋至今记得他初二那年,平清泓由于工作原因,直到夜里七点都没有归家。徐瑞阳打来电话,邀请平秋上他家来,他们家里有亲戚一堆,孩子一群,一家子人吵吵闹闹。   一开始,平秋是不想去的,但家里空空荡荡,连年夜饭都只是准备了他热过的剩饭剩菜,他踌躇着走在路上,四周到处是鞭炮声和孩子的笑闹声,他走着走着,步子慢下来。   正当他泄气,预备转身回家时,前面有人喊住他。当时还在念小学的徐修远冲他小跑过来,问他为什麽走得这麽慢,接着牵起他的手,好似要带他跑去一个热闹的新世界。   徐向楠为他们开门,抚着平秋倒翻的衣领,眼神怜悯地替他叹息,然后递给平秋一双碗筷,要他坐到饭桌中间去。徐瑞阳那时正被两个小萝卜头缠着大腿,看见平秋,冲他咧开嘴笑,转头拍了拍徐修远的脑袋,夸奖他这回做得不错。   徐修远讨厌他的触碰,闪过身,抱着自己那份碗筷坐到平秋身边。他好像看不出平秋两手捏拳的局促,还请他帮自己盛一碗放在不远处的水饺。   饭桌没有转盘,要想夹菜,就得站起探身去捞。平秋意识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到他这位异姓外客的脸上,不由得紧张极了,险些撞倒自己的那杯橙汁。徐修远接过装满水饺的陶瓷碗,和平秋说谢谢,然后将碗推到平秋面前。   吃过饭,平秋还被徐修远邀上楼去为他检查寒假作业。徐瑞阳不肯放平秋走,讽刺徐修远是假正经,非要挑亲戚都在家的时机故作好学。   当时的徐修远做事已经很有派头,他像个小大人,拉着平秋站在楼梯上,俯视手握一大把焰火棒的徐瑞阳,也不说话,直到方海昌发现他们兄弟俩貌似又在莫名其妙地争执,一听内情,他反过来让徐瑞阳别胡闹,家里一堆亲戚小孩都爱绕着他,别在今天做坏榜样。既然徐修远嫌无聊,想让平秋帮他看一看作业,这也没什麽大不了。   问平秋的看法,平秋的眼神在徐修远和徐瑞阳之间反复转换,原来还有些犹豫,但在看到一群正往徐瑞阳这儿跑来的小孩,他终于松口,被徐修远拉去他的房间。由此,平秋总算有了一个借口逃出那阵格格不入的羞耻,获得喘息的机会。   临走时,徐向楠还让方海昌给平秋包了一只厚厚的红包当压岁钱。平秋不肯要,方海昌直接把红包塞进他的外套口袋,笑呵呵地劝他不用觉得受之有愧。   揣着一口袋的压岁钱回家,平秋始终惴惴不安,一边想着该不该告诉平清泓,一边又怕天黑路长,那麽多的钱万一掉了一张,他到时就算要原样还钱都是还不起的,因此只能把两只手都塞在衣兜里,好随时捏着那袋鼓鼓的红包。   好在很快,他就不用再这样担惊受怕,徐修远不知道什麽时候跟着他跑了出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直到把平秋安全送到家门,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龙眼放在平秋手心。   平秋那时候比他高大,低着头,从手心里捡出两颗模样最圆的龙眼,还给徐修远,和他说谢谢,又夸他作业做得很好,他检查过他的寒假作业和老师另外布置的几面奥赛题,甚至有些题目连平秋都看不懂。   正在担心徐修远独自回去会不会有危险,哪知徐修远居然直接在平秋家门口坐下。   徐修远穿得是徐向楠过年给他添置的新大衣,他不嫌脏,席地而坐,然后剥开那两颗龙眼,仰着脑袋递给平秋。平秋摇摇头,说给你的,我不吃,徐修远也没有强迫,转而喂进自己嘴里,跟着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堆零食。   都不知道他那麽浅的口袋,是怎麽藏了那麽多的东西。平秋贴着他坐下,一大一小就席地坐在家门口。平秋给徐修远剥龙眼,徐修远就给他拆西梅。   竹林后面响起鞭炮声,他们就跑去围墙边,仰着脑袋看烟火。砰砰啪啪的几声响,天上好像下起彩色的雨。平秋张嘴看得入神,忽然手被拽了拽,一低头,徐修远把最后一颗龙眼递到他的嘴边。   出神的时间足够久了,储缇微从时不时瞟一眼平秋,变作直直盯着他看,就连神经大条的陈小艺都发觉不对劲,调低电视音量,询问平秋这通电话是不是有要紧事。   “没有,没什麽,”平秋回过神来,将手机静音放在沙发,“吃饭吧,我都饿了。”   “你再不过来,我都要把这桌子给吃了。”陈小艺没有在意,转而拉着平秋让他看电视里那个又唱又跳的男明星,指着说他主演的某部古装偶像剧最近正在热播,还问平秋和储缇微看没看过。   储缇微对男人不感兴趣,偶像剧之类更不在她的欣赏范围内,当然是没有的。而平秋,他对时下流行的电视剧不太了解,只是依稀觉得那男明星有些眼熟,对他姓名和他主演的电视剧却是没有一点印象。   好似被他俩游离在潮流之外的行径给惊着了,陈小艺一边嘬牛排骨,一边为桌上两人介绍电视里轮番上场的各种男女明星,又时不时换台看其他卫视频道的晚会,似乎只要露过脸的明星在她这儿都像老友似的熟稔。   手指尖沾着油腥,都是牛排骨的焦香味,陈小艺吮两口手指尖,口齿不清地夸平秋厨艺了得,一不留神,嘴快蹦出一句:“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在春晚上看到程子农哦。”   说完才后悔,她含着手指眨巴眼,呆了两秒,赶忙转移话题:“老板,你这个牛排骨怎麽煎的?特别好吃。”   平秋把自己面前那罐八宝饭换去储缇微那边,因为发现她总伸长筷子来夹,而后对陈小艺回道:“挺简单的,你想学吗?”   “想啊,你教我?”   “可以啊,只要你想学,”平秋又道,“你之前的话怎麽不说了?现在这位是谁啊,很漂亮。”   果不其然,陈小艺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也不再计较自己刚才是否说话不当。   饭桌上有她叽里呱啦,平秋时而应和,实际有些心不在焉。当他又一次将筷子伸进被已经被挖空的白米饭,储缇微突然用筷子的另一头挡住他的手腕。平秋抬头,无声问她怎麽了,储缇微不说话,只是盯着平秋看,直看得平秋有点心虚,主动低下头去。   吃过饭,陈小艺帮忙收拾饭桌,平秋指挥她把碗筷都丢进水池,再让她把冰箱里的水果过水洗一遍装进瓷碗,接着就让她出去,剩下的事他来解决。   除夕赖他家,吃他做的饭,还不让洗碗,陈小艺不大好意思,在客厅如坐针毡。看身边储缇微却坐得老神在在,满脸坦然,她小声地问:“我在这里不帮忙,是不是不好啊?感觉不礼貌。”   “不会。”储缇微摇头。   “不然我去帮帮他吧,擦个碗也好啊。”说着,陈小艺就要站起,却被储缇微喊停。   “别去,”储缇微说,“他喜欢忙,不会胡思乱想。”   对她的话一知半解,陈小艺犹豫片刻,还是坐回原位:“姐姐,你和我老板认识很久了哦?”   “还好。”   “难怪你很了解他的样子。”   “很难猜吗?”储缇微仔细想想,自己摇头,“不难猜。”   “……”   聊天的念头彻底打死,陈小艺缩着肩膀不说话了,一手一个橘子就往嘴里塞。电视里正播到主持人扯着嗓子说吉祥话,陈小艺嫌老一套,忽听一下碎碗的声响,还没反应,身边储缇微迅速起身,闪进厨房,她紧跟在后,进去就见平秋正蹲着捡碎瓷片。   “刚才手滑了,”平秋表情抱歉,“吵到你们了?”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陈小艺念叨两声,问平秋把清理用的扫帚放在哪里。   平秋给她指明方向,还想弯下腰去捡碎片,就被储缇微攥着胳膊直接拉去客厅,再被按在沙发前,还被踢了一脚小腿。他揉揉被踢到的部位,抱怨一声:“痛啊。”   “坐着别动。”储缇微命令他。   该听的话还是要听的,平秋乖乖坐定,抽两张纸巾裹着有些渗血的手指。万幸的是伤口划得很浅,没过一会儿,血已经凝住,陈小艺也处理完厨房地板的烂摊子,哎呦叫着倒进沙发,挨着平秋的左边胳膊,要看他受伤的手指。   “已经好了,”平秋把手指展给她看,“划了一下而已。”   “你做事情认真一点嘛,别东想西想的。”往常都用来形容陈小艺的话,这回叫她拿来像模像样地教训平秋。   储缇微从行李箱里取出两袋牛肉干,一股脑都倒在茶几,听见陈小艺那句教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恰好电视里播到最新的小品节目,讲的是春运期间,交警和司机之间的故事。   前面的节目大多长而无趣,难得来一个小品,陈小艺被逗得直笑,末了又感叹:“还真没说错,这时间就是很容易发生交通事故吧,我本来打算租大巴回家,但是我爸爸不让,怕我一个人回家半路出事,不安全。”   “是啊。”平秋应着。   “我听人说啊,”陈小艺咽一瓣橘子,“我家附近有个大伯,他就是过年做客,回家路上不小心撞着人了,撞得人家受重伤,还被查出来酒驾,赔了好大一笔钱,人也被拘留。现在走在路上都不安全,不是可能被抢钱,就是被车撞,飞来横祸这种事谁能说得准,说不定……”   话音未落,陈小艺靠了个空,她忙望向平秋的身影叫道,“老板,你去哪儿?”   平秋快步走去玄关,随手捞了挂在架子上的外套,他来不及多解释,只说:“我出去一趟,有些事要办。”   “什麽事?”储缇微问。   “回来再说。”   “围巾。”   “哦。”平秋胡乱将围巾挽在臂弯,边整理衣服边开门,话没说两句便匆匆往下跑。   室外温度接近零下,平秋连大衣扣都没有系紧,先小跑去家楼下兜一圈,连黑漆漆的楼道都没有放过,但都一无所获。   他从衣袋里取出手机,手指尚有余温,敲击屏幕时打出些声响。后拨通号码放到耳边,嘟声阵阵,一会儿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消失的尾音在昏暗的冬夜更显得安静而漫长。   吐出口气,平秋往猫哈生活馆的方向跑去,同时再次拨通徐修远的电话,但和前一次一样,仍然无人接听。   店铺附近少有人影,平秋绕着整条街小跑而过,尤其是上回徐修远来时走过的路,他一路跑去地铁口,几乎把整条街都翻了个彻底,还是不见徐修远。   平秋静下心来回忆有徐修远出现过的任何地点——家里楼底、店铺附近、地铁站,还有巷子和广场。   他转身赶去跨年那天在楼梯窗口看到的巷子,找到那根电线杆,沿着弄堂一路走完,中间分叉的巷口也都进去看一眼。偶尔会撞着几个戴着耳罩和手套的小孩窝在角落里玩游戏,摔炮丢在地上,他们指着猝不及防受到惊吓的路人哈哈大笑,如果对方表情不对,他们就会掉头一溜烟地小跑。这里的弄堂是他们成长的地方,再熟悉不过,两步就跑了个没影,让平秋想拉住一个小孩问问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面生的哥哥都没法。   在弄堂找不见人,平秋只好转路去广场。他坐上地铁,腿脚和手指都已经冻得僵硬。把手贴在脸边取个暖,又冻得他直打哆嗦。   正是吃年夜饭和看春晚的时间,地铁没有往常的客流量。平秋靠着一边的扶杆,再次拨通徐修远的电话。不出意料,又是无法接通。他转而给徐修远发短信,可手指悬在屏幕上空却怎麽也按不下,好似有千言万语,一到真要出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平秋只敲下一句短短的疑问:你在哪儿?   下了地铁,迎面是冷风。他站定在原地,又取出手机,添上一句:能不能给我回一个电话?   后来,平秋找遍广场和周边的街道,依然没有找见任何徐修远可能来过这里的踪迹。   他渐渐感到筋疲力竭,于是在广场中央的那张长椅上落座。慢慢搓热两只冻得僵硬的手,平秋终于想起,在找人之前,他应当先确定任何有关徐修远的蛛丝马迹。   急忙翻出徐修远的账号,平秋点进他的朋友圈,没有发现任何信息,倒是看到他居然将以前所有的内容都删除一空。徐修远没有给人留下任何能够寻找到他的信息。   这一路连走带跑,平秋累得胸腔发闷,耳朵挨着冷风吹得久了,有些刺痛。他坐了片刻,起身时,前方有辆挂着五彩小灯的观光车呜哇叫着往这儿闯来。车头有工作人员向他示意后退,原来是平秋挡了他们的路。平秋听话倒退回长椅边,小火车和他擦肩而过,几对带着孩子的父母都是满脸笑容。直到他们的车尾巴都消失在广场坐标之后,平秋才起身,慢慢踱步走上回家的路。   走下台阶,地铁站近在眼前,可他却突然停下步来,心想:最后一次,如果他不在那里,那就不会再有别的可能,我也不会再找了,这是最后一次。   跟着,他大步迈进地铁站。   一开始决定回来,平秋不是没有想过租回原来的房子。地方虽然稍稍偏僻,但房租很合适,而且平秋自从大学毕业就在这边租房,一住就是几年,难免有感情,因此不愿再花时间去适应一处新的住址。   但或许是缘分吧,当他重新找回那位房东太太的联系方式,她说房子一周前才租出去,他来得不是时候。前面其实也有过租户租房,一对年轻小情侣,看着很体面,但等到期后她去收房,却被家里横七竖八的惨象气得险些要把那对租户告上法庭。末了,老太太反过来夸奖平秋的用心,房子租给他几年,没有任何问题不说,退房的时候都干净又整洁,新租的租户对他的布局也很满意,索性动都没动,直接拎包入住。   租回旧屋的美梦因此落空,平秋辗转几次,才重新找到一处条件还算不错的租房,也就是目前的住处。至于这套旧屋,由于工作地址改变,加上平秋有意不想记起回忆,倒是很久没有来过了。   穿过人行横道,拐过路口,沿着道路边铺满的细碎的红纸,平秋的步子渐渐慢了。前面住楼有人新婚,树上挂着几只红色粉色的氢气球,有一只不知道怎麽,飘到了后面住楼的树上,系绳缠在偏低的枝杈,远远望去,就像挂在徐修远的肩头。   平秋踱步走近,站定在徐修远面前。他知道徐修远看到了,虽然他看的是他的鞋尖,但平秋就是笃定他一定知道。   这个时候,楼上忽然爆发出一串笑声,明显是道孩子的声音,因为只有他们才会发出这麽尖利的堪称噪音的笑。   徐修远始终没有抬头,他双腿并紧,两手取暖似的塞在腿下,或许是这样的姿势让他很难把头仰得很高,就连脊背都微微往下塌着,单薄的大衣却不合意,反而向上耸起,因此冷风顺利地钻进他的后背,里面只有一件长袖打底衫,薄得好似根本就不存在。   寒冷或许会传染,平秋不禁感到牙酸,徐修远却仿佛丧失了分辨冷热的感知力,毫不在意的,甚至像个因为身量太小而蹬不到地的小孩似的晃起腿来。他摇晃得很慢,身体跟着左右摇摆,直到被平秋伸来的脚挡住小腿,他就不再动了。   好半晌,徐修远终于愿意抬头看一眼平秋。他们四目相对,深深望去彼此眼里,但仍旧没有人说话。蓦然间,徐修远露出一种类似于赧然的神情,冲平秋笑了笑,接着他站起身,拍拍沾着泥块的裤脚,扯平大衣,率先走在前面。   平秋则在一瞬的抗拒后,跟去他的身后。   随徐修远回到上次那家便捷宾馆,平秋有些恍然,说不清是懊悔自己半夜兜圈,居然忘记踩一踩这块地盘,还是诧异徐修远这两天就选在距离他这麽近的位置,却始终没有来看他,而自己也没有发现。   今夜坐在前台的不再是老阿公或他的小孙子,而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捧着几块黄金糕在糊口,见有客来,还特意放下筷子,冲平秋和徐修远笑笑,道声新年好。   平秋再次踏进这座电梯,生锈的零件仍然在吱呀哀叫,他靠在角落,手扶着墙,像具雕塑似的动也不动。他的前面站着徐修远。他站得很挺,双手垂在裤边,平秋来不及细看他手背奇怪的凸起。电梯突然一响,抵达楼层。   但当一看到熟悉的房间号,平秋却突然有些不想进门。   他站在门口,看着徐修远默不作声地站去床边,连空调热气都没有打上就开始脱衣服,平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厌恶,针对的是徐修远自始至终的沉默作派。尤其徐修远的一切恶劣都是冲着他来的,这叫平秋登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恨意。   他向来情绪平稳,这是头一次被气到浑身发抖,眼前万物也像被人用力摇撼似的疯狂晃动起来,叫平秋仿佛成了一只被吊着手脚的人偶,冲进门去,对上徐修远的眼睛,而后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响恍如一道惊雷击在平秋后颈,摇撼的万物于瞬间摆正。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惊愕,手掌犹在发麻,他好半天才能发出声来:“你什麽时候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大人,不要总是让人担心?这很难吗,做大人很难吗?徐修远,我问你,这很难吗?”   徐修远的脸仍然偏在一边。他脱掉了外套和毛衣,剩下的只是一件薄到贴身的打底衫,而且袖子好像有些短了,一直吊过他的腕骨,露出被冻得发紫的手背,那里有两三个青肿的针孔。   被无形的手卡在喉咙,平秋好似呼吸不畅。他麻木地吐着恶言:“你在这里装给谁看,装可怜给谁?给我吗?别这麽假惺惺的,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恨我吗,那你现在在做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我会让你觉得很得意吗?还是说这又是你想出来折磨我的新招数?你说啊,为什麽不说话……你说啊。”   话毕,徐修远终于愿意转头看向平秋。   就在平秋以为他预备反击时,徐修远的脸突然压了下来。他两手捧在平秋颊边,嘴唇快而准地贴上,同时舌头长驱直入。   突如其来的蛮力让平秋有将近三五秒的时间无法呼吸。直到舌尖传来刺痛,没等平秋挣扎,徐修远又在下一秒放过他的舌头,转而咬上他的下嘴唇。   这不是亲吻,而更像一种泄愤的撕咬。平秋又惊又痛,用力推拒徐修远的胸口,待他终于松手便急忙后退,声音发抖地斥他一句混蛋。   平秋嘴唇有血迹,他用手背胡乱一抹,这下更是不敢靠近徐修远。   “我没什麽想说的。”徐修远嘴唇揉得发红,这时眼睫微微一眨,说话音调也沉下去,又弯腰在床尾捡起遥控器,调试空调温度。   做完,他捡起外套和毛衣,预备放到床头,跟着顺势在床沿坐下来,片刻后哑声道:“我看见他了,他就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人?他对你好不好?我觉得不好,你又不爱他,走不到最后的。”   “你怎麽知道,”平秋贴着墙,恶意问着,“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   “那你说,你会爱他吗?”   “这和你无关。”   “那就是不爱。”   “我说了,这和你无关。”   好似被平秋的冷硬所打倒,徐修远直直注视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低下头,用手指抹过眼睛,许久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不会去打扰你的,要说讨厌,恐怕是你更讨厌我。过年是好日子,我不会让你难受,你可以放心。”   “……”   “我也不想再逼迫你。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我在这,如果你不想看见我,可以当作我们没有见过面,我过两天就会走,只住这麽几天。”   “过年应该回家,你为什麽不回去?”   “我跟我妈说,工作忙。”   “是吗?”   “我去年暑假在家待了两个月,他们都嫌我累赘,说我还不如立马去工作。所以不要紧。”   “是吗?”   “反正就是过一次年,没什麽大不了,明年再回去不就好了。”   “……”   “真的,”徐修远说着转过头来,甚至自我强调似的点了点头,“真的。”   眼泪滑进嘴唇,平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哭。他粗暴地抹起眼泪,把泪痕在脸上抹了个乱七八糟,硬下心说:“随便你。你的事也和我没有关系,你想回家就回吧,不想回就不回,都是你的自由。”   说完,他拔腿就往门口走。手才一扶住门框,就听徐修远说:“你还没回答我,他对你好不好。”   “我回答过,”平秋硬声道,“和你没有关系。”   “但是我想知道。”   “好,很好,我们志同道合,非常聊得来。他教钢琴,对学生很严厉,但也很宽容。他脾气很好,听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愿意耐心教我。我从小没有碰过任何乐器,别说口风琴,我都只是听过,”平秋猛地转过身,直直对向徐修远凝在他后背的目光。   他喉头一哽,停顿将近两秒钟才继续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有一个可以给你想要的任何东西的家庭,你父母需要你,你的同学朋友需要你,只要你想,你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选择。那你为什麽要缠着我?捉弄我会让你觉得很快乐吗,还是说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会让你很有成就感?我不想玩了,你听懂没有,我一点都不想玩!”   说话间,平秋视野朦胧,只依稀判断好像有道虚影在靠近。跟着他的肩膀被握住了,徐修远扣得他很紧,平秋被他搂抱得接近窒息,于是发疯挣扎起来,两手交替打在他颈间或脸边,但徐修远没有松手。   “松开!你别碰我!”平秋大声地哭叫着,“松开,松开!”   然而徐修远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平秋抱得越发的紧。他一手环过平秋后肩,另一手则围在平秋后腰,上下的桎梏让平秋仿佛被彻底围困在他怀里。   平秋抗拒他的拥抱,不停地挣扎推搡,甚至用脚去踢去踹,铆足了劲地想要脱开徐修远的控制。但徐修远就像被钉在原地,他不说话,更不松手,任凭平秋以任何方式抗拒。   终于,等到平秋力气耗尽,他再没有能力挣扎,便放松了手脚,任凭徐修远把他紧搂,他们姿势古怪地相拥。   平秋固执地不肯靠近徐修远,于是往后仰着脑袋,喃喃着:“我是真的恨你。”   “我知道。”徐修远说。   “你为什麽总是要给我惹麻烦?……你能不能别再耍我了?”   “我没有耍你。”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累,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   “我不想见你,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我想你好,你是知道的。”   “但是你一直在害我,”平秋啜泣着,“你回去吧,修远,和你妈妈好好说说话,她很爱你,一定会原谅你的。现在时间还不晚,你是有机会的。回去吧,徐修远。”   “别推开我,”徐修远将脸埋进平秋颈间,“求你。”   “我不想你变成我这样,你懂不懂?”   “我知道。”   徐修远知道什麽,徐修远什麽都知道。他知道平秋的心愿,知道平秋的在意,知道他口是心非,更知道他会在这时候悄悄抓住他的衣角,嘴里说的“快走”是求他别走。   平秋心口不一地需要着他,这种需要或许在他们彼此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可循之迹——比起喜欢或爱,平秋对徐瑞阳感情也许还有一些微妙的羡慕和嫉妒。他可能是嫉妒徐瑞阳有一双宠爱他的父母,可能是嫉妒徐瑞阳有一个能够陪伴他长大的兄弟姐妹。   甚至在发现徐修远远比依赖亲哥哥徐瑞阳更依赖自己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像在别人的优势上打败别人,平秋心里会产生一丝难以形容的快意。他感激徐修远这一份独一无二并坚定不移的选择,以至于他更想加倍地奉还,乃至到了纵容溺爱这个弟弟的地步,因此从最开始他就没有过多地抗拒徐修远的接近,好像这是一种奖励,更像一种感恩。   也许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出错的。   与此同时,平秋对徐修远乃至整个徐家的感激,导致徐修远对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早熟的爱意,他期待平秋能够像自己选择他那样地选择自己。自此,所有关系都错了,错得很离谱,而且覆水难收。   眼泪放闸,一时间有些难以控制。这时理智渐渐回笼,尴尬和羞耻又在脑袋里打起架来,平秋手足无措。   徐修远把他牵着坐去床沿,又蹲下身,撕了一张床头摆的湿巾,然后捉起平秋的双手仔细擦拭,从掌心到指根,再到指缝,他擦得很慢,很有耐心。   平秋渐渐收起声,脸庞残留泪痕,做一做表情,有股撕裂似的疼。他想用刚刚才擦净的手去抹脸,被徐修远眼疾手快地拦住,他重新撕一包湿巾,在手心展平,然后轻轻贴上平秋脸颊,替他擦拭泪痕。   察觉平秋想躲,徐修远又以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他的膝头:“我们就这样好好谈谈,行不行?”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这次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我不想你骗我,或者骗你自己,偶尔说一次谎可能没什麽大不了,但是这件事是关于你和我的,我在你面前,你可不可以对我说实话?”   “……”   “我们都诚实一点,至少在这个时候别再说谎,好吗?”   “……我和华璋什麽都没有。” 平秋说,“我和他确实在接触,但是已经说好做朋友。还有你上次见到的程子农,他只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在我店里做兼职。其他没有了。”   “自从前年除夕,我就没有回过家。”   “为什麽?”   “没有为什麽。”   “你说好不撒谎的。”   “……我和我妈妈说,以后我想自己做决定,希望她能给我机会。但是很显然,她没有答应。她毕竟生养我,是我妈妈,我没办法和她断绝关系,所以我在争取我的权利,至少不会再出现以前的情况,”徐修远看着平秋,“我受不了第二次。”   “所以你不能回家?”   “我答应她,我会在后面几年还她一笔钱,当作换我自由。其实有什麽差别,不过是图个面上和平,她是我妈妈,我不可能抛弃她,但我不需要再受她控制,所以我求原酆,让他教我带我。我需要钱,越多越好,我不敢停下来。”   “她是爱你的。”平秋小声地劝。   “我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她失望。”   “但你不是我,”徐修远说,“她也不是我。”   “如果事情可以更完美的解决方法,我不想你抱着这种抱憾终身的念头去达到你的目的,”平秋说,“我希望你能家庭美满,父母和哥哥都能陪在你身边。你会有更多更爱你的人,我不想当你未来的罪人,你懂不懂?”   “我知道。”   “所以……”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徐修远打断道,“我知道你选择的原因都是我,或者是别的人。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你想要什麽,你在渴望什麽?你只会把我往外推,期望你一次狠心能把我推回到他们所谓的正路上去,你以为这样就会有很多人原谅我,甚至会有更多的人喜欢我、爱我,是吗?”   “是,”平秋执拗道,“和我在一起,你只能面对我一个人。我可以预见我们的结果,你会讨厌我,会恨我,会责怪我为什麽跟不上你的步子,这种不是我努力就能达到的,追逐别人不是一件好差事,我不愿意浪费时间。”   “我要的不是一个追随者,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节奏,我们之间不需要为这件小事产生任何的分歧。”   “你保证不了。”   “是我保证不了,还是你不敢相信?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打算给我,自顾自给我判刑,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   “你只会把我往后推,自以为是为我留后路,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你这麽做,和我妈他们有什麽不一样?” 说着,徐修远嘴唇向下一撇,宛如一个正在极力忍住哽咽的小孩那样道,“你与其期盼别人能爱我,为什麽你不可以?你为什麽不来爱我?你想看我死吗,看我因为被你折磨到疯、到死,你才会相信我是真的爱你,对吗?”   满腔的话都堵在胸口,平秋说不出半句话来,于是只能不停地摇头。   徐修远叹息一声,将脸埋进平秋的腿间,双手环在平秋腰侧。他不打自招了:“来这里之前,我快有三天没合眼了。我睡不着,就想把所有工作都赶完,就可以提前一天来看看你。跨年那天我就想见你,想起我好像从来没有给你送过花,我在花店挑了很久,又在你家楼下等了很久。”   “那天下雨了,”平秋却在想,“你有没有带伞?”   “有吗?忘记了,”徐修远笑笑,“我一开始想,如果你没有骗我,你真的喜欢那个人,我也可以等。我不是没有等过,不管是两年还是十年,时间其实也没有那麽漫长,眨一眨眼,可能也就过去了。”   “我没有那麽重要。”   “你有,至少对我来说,你很重要,”徐修远望着平秋的眼睛,望着他因为心急想要说话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他边呢喃着悄声的密语,边直起身来,原本扶在平秋后背的手渐渐摸到他的后颈。   这次徐修远吻上来的时候,平秋没有拒绝。他的牙齿连着嘴唇都在发抖,徐修远舔他的唇缝,他呻吟一声张开嘴,两眼紧闭,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住徐修远的脖颈,随他投来的力道而一道往后倒,陷进被褥里,和徐修远唇舌交缠,吻得密不可分。   直吻得舌头发麻,忽听窗外一声爆竹声响,平秋立即睁开眼来,仰头望去窗外,徐修远的嘴唇则顺势落在他的下巴。   窗帘没有拉实,茫茫夜景映着斑斓的霓虹光景,显在平秋眼里,却是一个倒放的陌生的世界。   平秋好似痴了,一动不动。   他唇边留着吻后的口水渍,徐修远低下头来将脸埋进他颈间,低声道:“哥哥,新年快乐……我爱你。” 第四十章   夜色寂寥,平秋伏在靠窗那头的床边,食指慢慢抠着床单上一块小小的褶皱,偶尔回一回神,但多数时间不过放空了思绪在发呆。他在想些什麽,说不好,可能什麽都没想,记忆和感受都从身体里剥出来,他像堕进冰窖,周身寒意起落,宛如有股凉风沿着脚掌一路往上,叫他时不时地打个冷痉。   几回下来,平秋终于发现这股冷意并不是来得没有缘由,而居然是从他背后紧挨的徐修远身上传来。   徐修远久久没有动弹,仿佛睡着了。他一手穿过平秋颈下,另一手围着平秋腰腹,手掌还在不知不觉间伸进毛衣下摆,掌心贴着平秋温暖的腹部。   为此,平秋不敢大口呼吸,担心小腹起伏会惊醒他的美梦,只能小心再小心地翻过身,轻轻拉开徐修远的手,静静看他一会儿,再替他掖一掖后背的被角。   这时凌晨一点刚过一刻,外面少有响动,隐约有车喇叭声,但也都是短促地响过两下又重归寂然。   平秋握着徐修远的手,不敢握得太紧,更像是替他扶着。他就这样无声地注视着徐修远,看他的眉眼,想他说的话,也回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深夜催生的情意被他尽情地挥霍,平秋忍不住想摸一摸徐修远的眉毛。   才一触碰,徐修远忽然睁了睁眼,似乎还笑了笑,含糊着问平秋想做什麽。他像是很疲倦,原先还抱着平秋说话,没两分钟就低声说着很困,想睡觉了,跟着就把平秋搂得更紧,脸一埋,很快失去意识。   徐修远一醒,平秋那点伤春悲秋的情绪立刻缩回。两人不久前才冰释前嫌,现在却已经躺在同一张床上,依靠得那麽亲近,几乎脸抵着脸,嘴唇稍稍一抬就会相碰,这叫平秋不大自在,借提醒徐修远收起胳膊,活络血液的理由,往床边退了退,而后撑起身体,坐在床头。   却不想徐修远直接抱着他的腰靠上来,脑袋压在平秋腹前,双手习惯性地拢住他,同时不忘抬腿压住平秋,把他的右腿夹在腿间,整具身体赖得平秋无法挣脱。   试图推他,也尝试过抽腿,但徐修远压得很紧,他推也推不动。有时平秋力气太凶,徐修远还会发出两声抱怨,说自己很累,只想抱着平秋好好睡一会儿,也不用太久,一刻钟或是半小时都好,他习惯了忙里偷闲打个瞌睡,休息一会儿就可以。   果不其然,平秋听完便不再多动,连身体都绷紧,仿佛自己只要做出一个多余的小动作,都会引得徐修远浪费这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徐修远不用睁眼都能将他的反应记在心里,于是无声笑笑,享受着平秋的顺从,仍旧压着他的身体睡去。   时间滴答流逝,平秋不再看向窗外,而俯视去徐修远露出的半边脸颊。   趴睡的缘故,平常再英俊的面容都被压得显出两分肉感,平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徐修远的头发,却因为怕打扰他,只是缓缓地,轻轻地,手在他的脑袋边腾空,好像抚摸着空气。   徐修远似有所觉,围在平秋腰部的胳膊微微一动,又从背后抽回右手,转而搭在平秋腹前。   一眼望见他手背那块青肿的针孔,平秋眉头突地一跳,想起徐修远曾说他实习繁忙,几天连轴转,为原酆跑腿卖命,又想起之前何孝先谈起原酆对徐修远的评价,“太功利”、“胜负欲太重”,字字句句都是打在平秋心口的重拳,他不自觉抿抿嘴,想把心底翻涌来的情绪一点点地往回咽。   可惜哪有那麽容易,平秋都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眼眶在今晚成了一只被人打破边沿的破碗,只用盛一点点眼泪,就会难以承受地任它向外淌。他又是眨眼,又是调整呼吸,眼睫有些潮湿,好歹没有夸张地流下泪来。   平秋用手指慢慢刮着徐修远的手背,像是画着圆圈。他把那几处针孔,用手指一个个圈起来,最后用掌心将整面手背盖住,又探身拉过被子,将徐修远盖得严严实实,右手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徐修远的后背。   凌晨一点半,徐修远准时醒来。平秋沉默着替他整理起散乱的行李——新年第一天,他不会让徐修远仿佛无家可归似的,在一家陌生的便捷宾馆度过今晚。   其实衣服没有多少,徐修远似乎真像他说的,并没有打算借这次机会接近平秋,打扰他所谓的新生活。甚至他连电脑平板等办公用品都没有带来,随身的只有手机,还因为电量不足而自动关机。   说起手机,平秋为徐修远整理齐行李,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检查信息,却发现手机早在不知道什麽时候就因为气温太低而关了机。这下一启动,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一股脑地闯进,顶头就是陈小艺的一连串哭脸,问平秋现在在哪儿,为什麽不回电话,是不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或是已经遭遇不测。   先给原酆回过消息,防止他还在为徐修远的不知所踪而担忧,平秋再给陈小艺她们回过一个电话报平安,陈小艺却执意要等他安全到家才肯回。没有办法,平秋只好拉着徐修远匆匆退房。   出宾馆前,平秋替徐修远拉了拉松散的大衣衣领,见他颈间有些空,又解下围巾,踮脚给他系上,长出来的部分再往下塞。   进家门前,平秋指示徐修远在门口换鞋,正要嘱咐两句,家门忽然从内推开。储缇微露面,眼神在平秋和徐修远脸上游移两回,她皱一皱眉,但没有照平秋担心的那样说些讽刺徐修远的话,而是让开路,自己先转身回到客厅。   与储缇微的反应不同,陈小艺是十足的惊讶。她原本还因为平秋不知所踪而心急如焚,现下看他不仅平安到家,还手牵手领回一个陌生男人,不由得瞪圆一双眼睛,挪着步子到储缇微身后,小声地征求她意见。   储缇微一躲:“你可以直接问。”   “我不是……”陈小艺面露窘迫,见平秋闻言也跟着看来,她更是尴尬,“没什麽,我不问了。”   “他是我朋友,一个弟弟,”平秋知道她好奇,“我刚才是去找他的。”   “哦,这样子啊,”陈小艺连忙解释,“我们就是担心你嘛,你突然跑出去,都不知道去哪儿,打电话都不通,还以为你是遇到麻烦了。”   “是我没说清楚,不好意思。”   “没事啊,你平安就好了。”陈小艺向来嘴巴利索,这回居然有些心跳加速,面对平秋和那位陌生来客表现别扭。她抓抓耳边的头发,抢先说:“都那麽晚了,老板你还有朋友要招待,那我就先走了。年后见。”   “我送你吧。”平秋说。   “没事,我可以自己骑车走。”   “太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拦出租送你。”平秋刚换下鞋,转头又要穿上。   “我有开车。”这时,徐修远打断,吸引走屋里另外三人的视线。平秋惊讶,储缇微皱眉,另一位当事人陈小艺却紧张地挠起手心,恨不能立刻撑出双翅膀,自己飞回家。   徐修远的车停在宾馆前面,他独个去取车,平秋陪陈小艺等在路口。见她总在缩脖子,平秋便伸手替她理了理外翻的羊毛领。   陈小艺冻得嘴唇发僵,道声谢,一口气又憋在喉咙,闷头就是两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状似无意道:“老板,你那个朋友,我好像有点眼熟哦。”   “眼熟?”   “嗯。我应该见过他。”   “什麽时候?”   “就是,有那麽一回。”   “可能吧,”平秋笑笑,“他大众脸。”   陈小艺跟着咧咧嘴:“才没有,明明就很帅啊。不然你也不会一直忘不了他,还不肯接受其他人。我很聪明的,绝对不会往外说。”   平秋迟疑:“你怎麽会知道?”   “我聪明啊。”   “……”   “好啦,其实是有一次……”话没说完,轿车由远驶近,陈小艺自动斩断话音,动作迅速地上了后座。   平秋坐进副驾驶,正想转头追问,却被徐修远提醒扣安全带。这一打断,平秋错过追问的时机,见后视镜里陈小艺目光躲闪,他还是没有当着第三人在场强迫陈小艺回答。   陈小艺住的是地段相对偏僻的合租房,她下车后绕到副驾驶来向平秋说再见,又把腰更往下弯,冲驾驶座道声谢。   看了眼小区,里面路昏黑,前前后后都不见一道人影,平秋放心不下,就说他送陈小艺到家门。   涉及安全问题,平秋不肯松口,陈小艺拒绝不了,还是同意了。她走在前面,平秋落后半步,小区没有电梯,合租房在四层,楼道里一时间只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陈小艺玩心大起,举着手机电筒打在下巴,突然转身要吓平秋,见平秋真被吓得一抖,她又哈哈大笑。   送到家门口,平秋告别,陈小艺却喊住他:“我还是告诉你吧,瞒着不说,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先提前说好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没想到你们认识。”   “你说。”   “我确实见过他,其实是一两个月前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回说要去上海?还收到了信,寄到店里的。”   “记得。”   “其实那次来送东西的,就是他。”   “他送的信?”   “嗯,这种级别的长相,我不会记错的,”陈小艺回忆,“但是他当时就过来问你在不在啊,然后说这是寄给你的信。我也没有多想嘛,就以为是他顺路来送的,就没有说。你不会怪我吧?”   “就是这一件小事?没有关系啊,”平秋摇头,“而且你不知情,为什麽要怪你。”   “那就好了,”陈小艺松口气,“我当时不知道啊,看你表情,你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就以为普普通通的,没什麽大不了。如果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前任,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你知道的,对吧。”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晨晨吗?”   “没有!”陈小艺嘴一闭,“什麽都没有。”   “好了,那我现在知道了,你也不用内疚,”平秋笑笑,催道,“快进去吧,外头很冷。”   “你也回吧。再见老板。”   平秋看她关家门,拢了拢衣领,转身下楼。迈出楼道,却发现徐修远不知道什麽时候跟着下了车,就站在防盗门外,仰头望着楼道窗边那一串灭了亮,亮了又灭的声控灯。   脚步顿时停在屋檐下,平秋望着徐修远,好一会儿才上前,说走吧,该回家了。   车厢打着暖空调,平秋将双手放在出风口,手掌手背换着取暖,并不先开口。徐修远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左手无名指的指根有些发红,想靠近看看是不是长的冻疮,平秋却把手腕一拧,拒绝徐修远触碰。   徐修远的动作顿在半空:“怎麽了?”   “这两年,你有没有来看过我?”平秋问。   “有。”   “我是说,两年前,或者今年以前。”   “有。”   “……你早知道我回来了?”   “知道。”   “不找我,怕我生气?”   “可能,也不知道怎麽面对你。”   “上回何孝先摄影展的邀请函,我听说是你送过来的。”   “是。”   “你也早就知道我会去,”平秋大胆猜测,“是你联合何孝先?”   “不算,他也想你去。再说,你难道没有猜到我会去吗?”徐修远意有所指,“你明明知道我和何孝先一直有联系,你没有怀疑?”   平秋没有回答,而追回最初的话题:“你什麽时候来找过我?”   徐修远说:“很多时候。”   大一暑假的末尾,秋意渐近,暑气未消,徐修远站在店铺斜对面的树底下,看到平秋拖着推车下台阶,拎起一桶油漆,戴着口罩蹲在店门角落粉刷一小块被遗漏的墙面。也看到店里来客,故意踮着脚走近平秋,在他背后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平秋很惊讶,摘下口罩却是满脸笑容,接过对方递来的脆筒,两人随意挑了店面前的长椅而坐。平秋慢慢吃雪糕,又舒展双腿,给朋友指看他沾了油漆的裤脚。他很开心,总是笑不停,撕下的脆筒包装会折叠起来放在一边。吃到最后的部分,他则会揭下包装,将圆锥形状的雪糕攥在手里,反过来,一口咬掉头部的尖尖。   至于那个给他送雪糕,后来又陪他粉刷店铺的男孩,徐修远认得,但最近才知道他的姓名,姓程,平秋叫他子农。   “那天,我也是这麽坐在车上,”徐修远面朝前方,发现挡风玻璃有些起雾,“我知道你上车的时间,和下车的时间,我在等你出现,但是你没有来。何孝先说你已经走了,但是不肯说你在哪儿,但是我知道。我去江边找你,我知道你在那儿,吹一个钟头冷风,等到快开展,你才走开。”   “我一直以为,”平秋恍惚,“那次摄影展,是我们这两年里第一次见面。”   “你可以这麽想,我不想你有任何负担,”徐修远说,“而且我也欠你一次堂堂正正的道歉。那天我是气过头了,和你说胡话、发脾气,你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平秋摇头。   “你知道原因的,对吗?”   在心里为他找齐了类似吃醋嫉妒的理由,平秋宽容道:“那时候我的语气也不好,我们各退一步,都不生气。”   徐修远伸手覆住平秋手背,冲他笑笑:“那回家吧。”   “回吧。”平秋没有拒绝。   到家没想到屋里还打着灯,储缇微盘腿坐在沙发看深夜电视剧,听见声响下了沙发,她装作没有看见平秋背后的徐修远,问平秋今天怎麽睡。   因为家里只有卧室有空调,前两天都是她睡床,平秋打地铺,但今晚多了一个徐修远留宿,床铺分配不均,两个男人挤着打地铺也不合适,储缇微就说她睡沙发,卧室大床留给他俩甜蜜蜜。   平秋当然不同意,储缇微有腰伤,沙发太窄,她睡着不舒服,还是她睡卧室,家里还有一张坐卧两用的折叠平椅,连着沙发搭一搭,底下多垫两床褥子,应该也能睡人。储缇微也不扭捏,回房一关门,正厅只留平秋和徐修远。   整理完床铺,平秋拧灭了客厅大灯,让徐修远先去冲澡,过后换他。但等他出浴室,徐修远已经裹着厚被褥睡熟了。   身上残留潮气,平秋等浑身干透才慢慢踩进被窝。平椅相对沙发要宽阔一些,徐修远挑的是沙发的那面,占了两部分中间相连的位置,平秋探手摸了摸他的后腰,底下有些腾空,睡着一定难受,于是又爬出被窝,将椅子往沙发那边更近地推了推。   奈何椅子和沙发边缘不配套,中间的空隙仍然存在,平秋只好靠近徐修远给他做支撑,试图用自己的胳膊和腿为他消除一些不自在。   为此,他们靠得很近,甚至到了面贴面的地步,平秋能够看清徐修远脸上每一处纹理,眉峰,睫毛,鼻尖,人中,还有嘴唇。他细细观察着徐修远,似乎从没有那麽仔细地观察过他的面庞,还不由自主地伸长手指,轻轻点在他高挺的鼻梁,无声地敲一敲,像在敲打徐修远坚硬而多刺的外壳。   谁知徐修远突然睁眼,平秋猝不及防,直直掉进他稍显迷蒙的眼底,一时间怔住了,做不出任何反应,唯独呼吸稍稍变得局促,好显示他其实并不如面上呆住的表情那样平静。   心跳在加速,平秋的手指尚停在徐修远的脸颊,在徐修远探身吻过来的时候,他慌张地缩了缩脖子,掩在被子底下的双脚也立刻蜷起脚趾。   像在冰天雪地中被一颗灌满热水的氢气球当头砸中,眩晕之后是股叫人瑟缩的暖意,平秋慢慢抱住徐修远,任他吻来,双手探进衣摆,抚摸身体。但没有进一步的打算,他们不过是拥着相吻,直吻得呼吸不畅才分离。   平秋双眼朦胧,被徐修远吻着脸颊和耳朵,他就微微闭眼,手指抚摸着徐修远的脸颊。   细细的水渍声里,平秋仿佛自言自语:“我不是故意打你的……对不起。”   徐修远不声响,只是落下的吻更加轻了。几乎吻遍平秋的面庞,他最后倒在平秋胸口,任凭他安抚似的揉弄自己的耳朵。   夜很深了。   翌日一早,平秋最先睁眼。尽管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多钟头,意外的是他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些难说的亢奋。除他以外,储缇微和徐修远都还睡得正香,他轻手轻脚地穿衣出门,想趁这点时间去路口的早餐摊买屉小笼包。   当前时间六点半,早餐店前已经排上长队。平秋一口气要三屉,外加二十只煎饺和三袋豆奶,老板都惊讶,笑他往常都是小鸟胃,今天倒是大手笔,恐怕是家里来了一屋子的客人。平秋笑笑不回答,拎着满手的早饭回家。过人行道前,他抬头望一望天,朝阳耀眼,今天是个好天气。   离得筒子楼越近,楼底那两道身影便越发清晰。平秋走过围栏,步子渐慢,直到疑心被证实,他才道:“子农,你怎麽来了?”   程子农转过身,一瞬不瞬地盯着平秋。   他背后站的是徐修远,大概是刚起床,头发散乱,连外套都不穿,只套一件毛衣就等在楼下,看平秋靠近,还自然地接过他手里提的两袋早饭。塑料袋勒得平秋手指有红痕,徐修远顺势握住他的掌心看两眼,替他捏着手指回血。平秋嫌疼,挣了挣,徐修远没有强迫,松了手。   把他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程子农神情略显黯淡,却没有询问他们究竟是什麽关系,恐怕问了,平秋也不会回答,因为答案太伤人,平秋并不擅长。   程子农说他这趟过来是为平秋送些新年礼,礼盒不大,但很有分量,是他妈妈亲手包装,礼盒右上角标着“平秋”以作区别。   平秋感激他有心,把手里剩下的两袋早饭递给徐修远,自己接过礼盒,又问程子农吃过早饭没有,要不要上门坐一坐。他有些不好意思:“早饭买得多了,家里三个人估计吃不完,如果你不忙的话,上来和我们一起吧。”   “三个人,”程子农问,“家里那麽早来客人?”   “不是客人,”平秋温柔道,“都是家里人。”   既然已经有家里人陪伴,何必再多一个他这位不速之客。   程子农不算多伶俐,但不至于愚笨到听不懂平秋的话外之音。他看了一眼平秋身边的那位“家里人”,目光稍一对视,徐修远不躲不闪,倒是程子农先移开目光。他退后半步,告别平秋后转身离开。走过几步再回头,楼底早已经没了平秋身影,他在原地等了等,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照徐修远的说法,平秋起床时,他被吵醒。平秋出门,他起床穿衣,之后就下楼等在楼梯旁,没过一会儿程子农来了,他们不是头一回见面,算不得陌生,但也没能说上两句话。   平秋把早饭一一摆齐在饭桌,对面储缇微刚洗漱完落座,他递去一双筷子,说话却对着徐修远:“早上那麽冷,为什麽不穿外套?你已经有些感冒了。”   “忘记穿了。”徐修远搪塞。   “怎麽会忘记穿啊。”   “急着下去找你。”   储缇微咳嗽两声,见平秋目光望过来,她皱眉戳破一只小笼包,示意:“烫到了。”   莫名有些脸热,平秋借口洗筷,走去厨房。水流冲刷手背,突然背后伸来一只手将水流转小,他微微一偏头,想躲开徐修远的靠近:“别动。”   “我来洗手,”徐修远实在离得太近了,胸膛紧贴平秋后背,说话时话音振动,“等等陪我睡会儿觉吧,我很累。”   拒绝不得,也不允许拒绝。徐修远洗完手,低下头,在平秋后颈处随意地吻了一下,又让他赶快出来吃饭,跟着便转身离开。   平秋关闭水流,双手扣在水池边缘,皱着眉好似在苦恼,想的却是怎麽能把狂跳的心脏训斥得听话一点。   在本市没有亲戚,朋友也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平秋三人的大年初一倒是很悠闲。储缇微在客厅看电视,徐修远看得无聊,拉着平秋回卧室补觉。   床不算大,一人睡还算宽敞,但要睡两个男人就显得有些拥挤。   徐修远保持侧卧,要平秋从后面把他抱着,还要伸出手来给他牵。平秋拍拍他的肩背,过一会儿倾身去看,徐修远呼吸均匀,已经熟睡,可想抽手,却发现徐修远睡梦中都死死攥着。一用力挣扎,徐修远就会皱起眉头,好像快要惊醒。   见状,平秋便不敢再动了,只能躺回原位,还是用手掌轻轻抚摸着徐修远的肩背和后脑,直到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去。   中间储缇微敲门进来过一趟,但平秋睡得很香,脸颊贴在徐修远后背,把他当作陪睡的玩偶似的紧抱着。她站在床边看了看,又把那床被徐修远卷去大半的被子抢回来,给平秋盖实,然后拉上窗帘,再关门离开。   这一觉睡得平秋头昏脑涨,睁过两回眼,房里昏黑黑的,他以为还在深夜,于是又转头睡着。再来是叫床头振动的手机吵醒,他挣出些意识,发觉自己和徐修远的睡姿倒了个个儿,由先前他环抱着徐修远的姿势变作徐修远抱着他,他的后背挨着徐修远,两人手脚交缠,徐修远的胳膊也不知道什麽时候穿过他的颈下,紧扣在平秋胸口。   这种姿势平秋太熟悉了,徐修远以前就很喜欢这样掌控着他,他稍一动弹,徐修远只需要一点力气就能把他重新制回怀里。因此平秋只能艰难地伸长手,把振动的手机举到脸边来,顾不得看一眼备注便接通。   来电是原酆:“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平秋稍稍清醒:“方便的。”   “你之前说,徐修远在你那儿?”   “在。”   “他现在能听电话吗?我有事找他。”   “可能不太方便,”平秋轻轻拢住话筒,回头看了一眼徐修远。他还闭着眼,平秋顺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那麻烦你待会儿让他给我回一个电话吧。”   “好,我记住了。”   “谢谢,”原酆道,“还有,上回忘记说了,祝你新年好。”   “你也是。”   电话收线,平秋闭一闭眼,回想和原酆的对话,总觉得记忆有些悬浮。再一看时间,他不敢置信地揉揉眼——居然将近夜里十点钟。熟睡十多个钟头,难怪头重脚轻,似梦非梦。   费了好一股劲才把徐修远缠在胸口的双手解开,平秋下床时甚至有些腿软,眼前也发黑,他扶着墙出去,储缇微正赤着脚在客厅练踢腿,嘴上还叼着一根挖酸奶的塑料勺。   平秋匆匆洗漱,打开冰箱却不见饭菜踪迹,问储缇微吃的什麽,她指指桌上一堆零食残骸,剩下的只有半打没吃完的芦荟味酸奶。   “饿不饿,我做点饭吧?”   “我不饿,”储缇微指指房间,“他呢。”   “他这几天一直没怎麽好好休息过,让他睡吧,不吵他了,”平秋将衣袖往上折两折,自言自语着,“做点饭吧,一直保温,醒了还能吃些热的,不伤胃。”   储缇微倚在门边,看他忙碌,眼睛眨了又眨,她直言不讳:“你原谅他了。”   “什麽?”   “你原谅他了。”   “没什麽原谅不原谅的,”平秋动作不停,头也不抬,“顺其自然吧,开心就好了。”   眼见徐修远有意一觉睡到明早,平秋怕他睡眠饱和,适得其反,于是强行把他叫醒,先把肚子填饱,多动一动。   饭中说起前不久原酆那通电话,徐修远慢吞吞地吃饭,一边拨回电话。   原酆现在正在南半球,凌晨接到回电,他语气很冲,质问徐修远是不是故意,偏偏挑这点时间来电。徐修远佯装听不懂,问原酆旁边有没有人,何孝先在不在。   果不其然听到何孝先远远一声尖叫,徐修远把手机递给平秋,平秋懵懂,刚放到耳边,就听何孝先在叫:“你们和好了吗!”   看一眼徐修远,平秋轻易看破他眼底狡黠,心口在突突跳,话到嘴边,他却奇怪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好久没见你了,你过得好吗?”   “好啊,我们今天还出海哦,去岛上看日出。你呢,徐修远对你好吗?”   “……我们这里在过新年,今天大年初一,你们不过吗?”   “我就是讨厌过年,家里都是人,烦都烦死了。原酆也不喜欢过年啊,所以我们就一起跑出来了。但是他只能玩两天,很快要走了。徐修远比他还要早呢,他们很忙的,一点时间都没有,”何孝先突发奇想,“你来找我吧,我给你买机票,你过来陪我玩好不好?”   “还是算了吧,我过两天也要开店。以后有机会的,我再来找你。”   “什麽时候?你给我一个时间。”   “现在说不准呢,以后会有机会的。”   “那你下次和徐修远一起来。”   “……”   “你看吧,问题就在徐修远,”何孝先说,“你们还没有和好?他又对你说什麽了,还是你已经有别的男朋友了?你们没可能了?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他语速很快,不等平秋回答,何孝先又转头冲原酆抱怨,大概是说他们计划错了,不应该等那麽久的,都怪徐修远非要等非要等,现在好了,把平秋的耐心磨没了,他都和别人在一起了,往后还有徐修远什麽事。   平秋听得模糊,只听到徐修远和自己的名字。可要等他再问,手机却被徐修远拿走。不知道何孝先这回又说的什麽,只见徐修远笑了笑,也不出声,跟着收线,看得平秋满脸糊涂,问道:“何孝先刚才在说什麽?”   “没说。”   “我都听到了,他一直有声音。”   “他在问我,为什麽还是没能让你接受我。”   平秋陡然沉默,许久才道:“先吃饭吧,等凉了再吃,会伤胃的。”   徐修远望着他,却没有像平秋担心的那样强迫他回答,反而低下头安静地喝汤,这让平秋松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少许微妙的失落。   徐修远是年初三那天走的。他自己开车,本来打算夜里走,但平秋怕他开夜车不安全,时间便改到下午。   这两天,家里没有客人,他们和储缇微一起过了一个还算平静的新年。   临走时,储缇微很知趣,没有跟着下楼送行。平秋把徐修远的行李和一些易携带的吃食放进后座,问起徐修远的车是哪来的,他倒大大方方,说是原酆车库里一辆不常开的旧车,何孝先那回来上海,原酆把车借给他用,何孝先不会开车,就把车再借给徐修远。   徐修远虽然有赚钱,但很少挥霍,既然有现成的车能用,他也没必要自己再花钱买一辆。平秋则认为这样占着别人的车总是不大好,劝徐修远千万小心,徐修远点着头答应,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平秋。   平秋被看得不自在,轻轻推他:“听没听到?”   “听到了。”   “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教训你,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   “没有不喜欢,我喜欢你在乎我。”   平秋脸颊腾地烧红,他眼神躲闪,几乎承受不住徐修远的逼视,只能借势往下,要徐修远快点上路,不然待会儿天就黑了。   徐修远却不动:“你忘记了。”   “忘记什麽?”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怎麽想的?”   “我没怎麽想。”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的关系算什麽,在一起了,还是我追你?”   “……”平秋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你不肯原谅我?是我没有把话说明白,还是不够诚恳,让你觉得我不是真心诚意想要和你和好?”   “没有,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两天,我们相处得不错,你没有多排斥我,对吧?”   解释不了自己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犹豫,道理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每每想要松口,平秋嘴唇又像被挂着一根细鱼绳似的,张嘴就疼。而他的沉默于徐修远而言,则更像是一种婉拒和冷漠。   徐修远的表情稍显落寞,平秋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总是不忍,沉默好一会儿,他突然双手抱住徐修远的脖颈,手掌在他后肩慢慢地抚拍,小声说:“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的,对吗?”   顺应着搂住平秋,徐修远把他抱得很紧,脸颊贴在他颈侧:“我知道。”   知道平秋喜欢他,更知道平秋爱他,在这种喜欢和宠爱面前,那点迟疑和恐惧也就从此变得微不足道。平秋的回答从来都是这样。   拥抱越发收紧,身高的差距使得平秋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才好把下巴垫在徐修远肩膀。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居民楼顶,太阳在边缘悬了半个身体,阳光暖洋洋地洒来,平秋不敢直视,于是微微闭着眼。   他终于记起险些被遗忘的那半句话:“我等你……我一定等你。”   事实上,平秋一直在等待,等徐修远出现,等徐修远长大,等徐修远来爱他。 第四十一章   春节后面几天,平秋和储缇微就像被定身在家,不用做客串门,也不用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用储缇微的话来说,就是忙活一整年,难得有十天时间休息,她恨不能分出两具身体,一具二十四小时躺床休息,另一具则霸着沙发无限制循环电视节目。   说起来,储缇微有些奇怪,她不爱用手机或电脑,也不爱看书写字,唯独喜欢电视,从早看到晚都不腻,就连枯燥无聊的体彩节目也能看得目不转睛。平秋不理解她这种奇怪的癖好,劝也劝不听,索性不管了,储缇微看她的电视,他就悄悄躲在一边和忙里偷闲的徐修远聊天——如果那也能称作闲聊的话。   默认复合后的头两天,平秋总是有些莫名的拘谨,哪怕隔着网络和徐修远说话,也往往要思前想后,再三斟酌。导致他话语磕巴,两人宛如新友初识,努力找话的结果只能是聊无可聊。就算是徐修远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他们数年没有见面,再想热络都没有经历过这麽尴尬的阶段,平秋有些苦恼,加上徐修远工作忙碌,两人一天到晚却是聊不上两句话。倒是徐修远每晚的视频通话没有断过,即使他忙得晕头转向,还是会在平秋睡前和他面对面道声晚安。   两天前,平秋收到华璋寄来的新年礼物。他今年在爷爷家乡过的新年,带了一些家里人派对上做的小玩意,平秋很喜欢,于是这晚约他在餐厅吃饭,找的由头是想感谢他的新年礼物。恰好华璋有空,一个学生在他家练琴,结束后他直接去餐厅,问起餐厅在哪儿,平秋怎麽去,平秋则说就定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并婉拒他来接送。   正在床边翻找收纳箱,平秋隐约听见客厅有声响,像是储缇微在喊他。他含糊应一声,胳膊探进墙和收纳箱间的缝隙,费劲半天,终于捞着那只红色小礼盒。   这时客厅已经没有动静,平秋以为是幻听,拆湿巾擦净手上灰尘,跟着揭开礼盒,里面摆的是条挂着红绳的玉牌,夹层里装着一只小塑料袋,袋子里放的是颗戒指。平秋没有在意那颗戒指,而摸了摸玉上纹理,有些冰冰凉,因此戴上以前,他先用掌心把玉捂热,再解下红绳,把玉佩戴在胸口。   再穿为赴约准备的装扮,一看时间有些紧张,平秋匆匆出门,却见储缇微两手叉腰站在沙发边。   一见他,储缇微指着面前的纸箱说:“有人送的。”   平秋单脚穿袜子,站立不稳,往前跳两步,伸长脖子问:“谁?”   “姓徐。”   “……修远?”   “他哥哥。那个借我钱的。”   “徐瑞阳?”平秋惊讶,“他刚才来的?怎麽不喊我?”   “不是他,一个戴帽子的。”   戴帽子的?平秋疑惑:“走了多久?”   “刚才。”   忙单腿跳去窗边,平秋掀开遮光帘往下看,果然看见徐瑞阳那位戴着帽子的助理下了楼梯,正小跑上车。   这两年,徐瑞阳的事业一路高走,平常都忙得脚不沾地,但只要有空,他都会寻各种借口来找平秋。   自认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平秋现在当他是普通朋友,之所以没有狠心拦他在家门外,是因为还有一件储缇微借钱的前情。明知道这是徐瑞阳打的主意,要平秋承他的情,好让平秋在之后相处里先低他一头。尽管这种做法略显卑鄙,却是绑架平秋最直接的方法。平秋为徐瑞阳的幼稚而无奈,但也确实没了把他扫地出门的底气。   这期间,徐瑞阳还会常送平秋礼物。如果他工作太忙,抽不开身,就会嘱咐助理登门。他送的礼有大有小,一回甚至在礼盒里塞过一枚戒指,问起就装作是不小心。平秋把戒指归还,笑他不是不小心,而是太粗心。其他的礼物,他尚能换成等价的礼品双手归还,一枚钻戒他是还不起的,更没有理由收。他不是待嫁的新娘,不需要一个男人为他递上戒指。假如到时有人需要,平秋说他会真心诚意地祝福徐瑞阳。   至于这回的礼,徐瑞阳直到这天傍晚才有空问一句平秋收到没有。平秋看过一眼,没有急着回复,转而将手机屏幕倒扣在桌面,抬头望向匆匆落座的华璋。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华璋坐下后张望一圈,“点过餐吗?”   “你说先点着,我不知道你爱吃什麽,所以照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点了原样。你不介意吧?”   “无所谓,我不挑食。”   对平秋突然说要一起吃饭的邀请,华璋不可谓不惊讶。毕竟他送的礼物不过是一些手工制作的礼物,实在没有贵重到需要平秋请客回礼,因此猜到是平秋有话要说,华璋等他开口。   可出乎华璋预料,即使一顿饭吃完,他们谈天说地,东南西北地闲聊,平秋却迟迟没有提到正事。   直到饭后结账,侍应生将餐单压在桌面,华璋预备付账,平秋拦下他说:“第一回 是你请客,今天这顿就让给我来吧。”   “没关系,”华璋不以为意,“一顿饭而已,下回你请吧。”   “就这一回吧,”平秋却坚持,“应该是我还你的。”   稍一愣神,华璋意识到平秋这时候的固执显得有些没道理。但当目光和他相触,平秋眼神坚定,没有丝毫躲闪,却让华璋心底冒出的少许的怀疑在顷刻间被证实。   他眨一下眼,意会了平秋话里深意,忍不住摇头笑笑,示意侍应生转向平秋,默许了平秋的意见——这顿饭,算是为他们这段关系结了一张公平而完美的账单。   饭后离座,华璋率先出门,走过一段再停下,平秋随之停步,两人面对面。   “既然关系已经退回安全线,”华璋说,“你想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有喜欢的人。”平秋坦白道。   “哦,猜到了。在我之前还是之后?我比较在意这点。”   “……是我一直喜欢的人,”平秋有些抱歉,“我应该告诉你的,但是前段时间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所以没有对你坦诚,希望你不要生气。”   “你们确定关系了?”   “嗯。”   “那还不错,恭喜你,”华璋又说,“但是你也太认真了,第一次见面是我请你吃饭,这次拒绝我,还要挑一样的餐厅,点一样的菜,原模原样一分不少地还给我,这麽做是不是太小心了?”   “这样不好吗?有了公平的前提,以后相处也会舒服很多吧。”   “有我这样的朋友,你的现任不会介意?”   “不会,他现在很乖的。”   好似被平秋脸上显而易见的雀跃所击倒,华璋稀奇地盯着他看,笑里带些打趣。平秋被他盯得难为情,低头避开视线,两人同走一段,在路口分别。   “以后有机会,你可以把你男朋友带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华璋建议道,“可以放心,我朋友都是正经人,不会带坏谁,玩的也很正常。但前提是你应该向他坦白我和你之前的关系,虽然没有什麽桃色氛围,但对待感情还是诚实一点比较好。”   “好啊,我记住了。”   “那我走了,有机会再见?”   “再会。”   平秋挥挥手,望着华璋小跑去人行道,恰好是绿灯,他走得很快,没有回过头。   和华璋开诚布公地斩断未来的任何可能性,平秋的心情说不上可惜或愧疚,只是想起刘晨晨,他会有些苦恼,还没想好该怎麽和她解释。   却没想到刘晨晨的消息居然那麽灵通,这晚平秋和华璋吃过饭,隔天傍晚她就杀上门来,问平秋最近是不是又被人纠缠。而平秋的否认在她眼里则成了他被前任强迫而不自知,她恨不得握着平秋的肩膀摇醒他,宛如在拯救失足少女。   平秋猜想,在刘晨晨的印象里,徐修远的形象大概和某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挂钩,不禁佩服她想象力丰富,为他而义愤填膺也是有够仗义,但更多还是无奈,于是极力想把徐修远从她的“恶人”名单里去除。   “他没有你想象的那麽坏,我们当时会分手,我和他都有问题。”平秋说。   “就算有原因,那问题肯定是出在他身上,”刘晨晨收敛怒意,架着腿,两手抱胸,“我和你认识至少也有五六年吧,中间做同事两三年,你什麽脾气我知道,就是逆来顺受,滥好人一个,别人招呼你往东,你能往西?你要是有那麽厉害,当年都能在我们单位升职做副校长了。”   “哪有那麽夸张,”平秋笑道,“我也不是烂好人啊,只是有时候别人的建议确实会比较正确,而且如果有人需要帮忙,顺手帮一下,也没什麽大不了。”   “我是怕你被骗啊,你那个弟弟一看就不是善茬,你们能分手一次,就可能分手第二次,如果你们的问题都到了导致分手的地步,说明这个问题就没有那麽容易解决。是吧?”   “……我不知道应该怎麽说。”   “有那麽羞耻吗?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   “我不是要瞒着你。”   “我知道,”刘晨晨把住平秋的肩膀,认真说,“我只劝你这一次,在这种事情上本来我不应该掺和的,但是我不放心你,我怕你太容易相信人,万一这次又被骗了怎麽办?哲学家都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吧,你怎麽就确定导致你们第一次分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以后都不会再影响你或他?如果被我说中了,问题根本没有解决,你再这样下去,不是浪费时间,又浪费感情吗?”   猛然被刘晨晨的问题当头打中,平秋张嘴想反驳,却因为无话可说而沉默。   诚然,刘晨晨提出的问题确实切中要害。同为朋友,储缇微不会对平秋的私人生活做任何建议,更不会指手画脚,只有刘晨晨向来心直口快,却能一语中的,逼得平秋从失而复得的雀跃中蓦然清醒。   一直以来,那些和徐修远的过往好像成了平秋秘密的私有。他没有想过可以把这些过往和第三者分享,即便要说,也总是千头万绪难说清,话到开头便难以继续。   但平秋不得不承认,刘晨晨确实一针见血——尽管他能理解并接受徐修远的难处,也愿意为他的期望而努力向他靠近,甜言蜜语听了总是喜欢,但糖衣包裹的并不总是香甜的草莓夹心,平秋无法否认他始终对徐向楠存有畏惧心理。   正如徐修远说的,他是个成年人,尽管不情愿但到底在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大人,因此他需要夺回他的权利,需要独立。但同时他为人子,不可能像丢掉一件衣服一样把养育他将近二十年的父母随意抛去脑后,平秋或许不是他和妈妈徐向楠之间最要紧的矛盾,但作为两年前母子战争爆发的导火索,平秋不想重蹈覆辙,更不想徐修远未来遗憾。   除夕夜那晚,平秋理该有非常恰当的时机来试探徐修远这两年和徐向楠的母子关系,但他那时被情绪绑架,分不出一点注意力来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这时再想起,反倒是难以开口了。   夜里收到视频邀请,平秋和储缇微打声招呼,抱着手机回到房间。拉窗帘的时候碰到手指,他痛得抽气,一看,先前由于心情烦躁而咬得手指甲光秃,指甲缝有些冒血。匆匆往嘴里一塞,吮掉血珠子,刚好视频接通,徐修远露脸,戴着眼镜,看背景还在公司。   “回家了吗?”平秋问。   “正准备回,”徐修远将手机架在桌前,后退两步,取下挂在椅背的外套,“你呢,吃饭了吗?”   “都九点钟了,怎麽可能没吃过。你还没吃吗?中饭呢,也没吃?”   “忘记了。”   吃饭睡觉会忘记,唯独约定的九点钟的视频记得清楚,平秋真不知道该说他什麽好。   好在徐修远实习住的单身公寓就在公司附近,脚程二十分钟左右,到家后随便煮包方便面,边吃边加班,时不时转移注意力和平秋说两句话,看他也在耐心核对店里年后新准备的进货单,彼此互不打扰,倒是很融洽。   有时闲聊,徐修远会向平秋解释他能安排租住到目前这间单身公寓,其实是托何孝先的福。   当时何孝先和原酆推拉将近两年半才确定关系,中间的是非曲折暂且不说,总之他俩有来有往,原酆为博何孝先一乐,撒钱是从来不手软,连带着被何孝先看中的徐修远都受惠——归根究底,如果没有平秋这层面子,何孝先未必会把初出茅庐的徐修远看在眼里。   大二下学期,徐修远无意中得知原酆身份。都说人往高处走,他那时候已经盯上这只肥羊,于是在大三那年屡次自荐,履历表填得满满当当,但原酆只当他是眼高于顶的毛头小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几次都把徐修远贬得一文不值,后来干脆把他拒之门外。   而何孝先就是那个转折点。他两句话解决徐修远几个月的碰壁,徐修远谢他好意,何孝先却把手一摆,鄙夷这份徐修远用未来几年时间投资的高风险工作是幼儿过家家。何孝先从小阔惯了,钱不当钱,能出手帮一把徐修远,纯粹是看在平秋的面上。   说到这儿,徐修远忽地笑了笑:“他其实挺灵光的,是吧?我以前说他是没长毛的孔雀,现在想想,可能说错了。”   “他这麽帮你,你有没有谢过他?你的事毕竟和他无关,他愿意帮助你,总要谢谢他吧。”   “听你的。找一次机会,给他还个礼?不过普通的礼物他估计看不上眼,他也常年不在国内,人都找不见,”徐修远突发奇想,“不如今年暑期,等我毕业,我们飞去找他,顺便陪你度假?”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你不打算继续读书了吗?”   “……读书不就是为了赚钱吗,现在不是很好?手头有钱,至少自由。”   “我希望你能继续往上学,”平秋严肃道,“你是念书的好苗子,别逼自己去做一些做着不开心的事,你可以放松下来,好好念书。”   “不说这个,”徐修远转移话题,“答应我吧,今年暑假?”   “明明在说他们,为什麽扯到我?”   “你不想去吗?我就很想,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   “再说吧,还不确定呢,”平秋一颗心在砰砰跳,“会有机会的。”   时间转瞬即逝,眼见春节假期就快到头,储缇微后天回北京,说好平秋陪她在市里逛一天。   一天下来,两人走得两腿发软。傍晚,平秋收到邵冬双在工作群里传来的组局邀请,说是她春节抽奖,抽到一张火锅盆,她独居,一个人打边炉未免太孤独,于是召集朋友同事来组局。   平秋晃一晃眼的工夫,陈小艺和许妙灵的回复已经跟上,摩拳擦掌准备明天上门。席幼文过会儿出现,可惜她过年回老家,明天是赶不回来了。陈小艺忙表可惜,四个女孩一下聊得热火朝天。   直到许妙灵插嘴问一句老板来不来,邵冬双又手快圈了群里一位始终沉默的成员程子农。平秋一句“暂时不确定”卡在中间。半分钟后,邵冬双撤回那条消息。   几乎是同一时间,工作群背景显示程子农退出群聊。平秋一愣,接着就收到程子农传来的私聊。他语气很正常,解释说他退出工作群是因为已经决定不再做兼职,这种情况下再继续待在同事群里总不太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希望平秋理解。   都是客套话,真正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平秋也学他点到即止,只说好的,我知道了。   有程子农这一遭打岔,平秋那句拒绝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他犹豫好一会儿,在工作群里若无其事地回道:如果你们不介意加我一个男人的话,我来吧。   陈小艺打字很快:叫上姐姐。   平秋:微微?   陈小艺:是她是她,她还在吧,一定让她来,一定一定一定一定!   疑惑她是什麽时候和储缇微建立了深厚情意,平秋侧头询问,储缇微两眼忙着看电视,闻言摇头:“不认识。”   “就是吃年夜饭那晚,来我们家里那个小妹妹,扎双马尾的。”   “哦。”记起来了。   “她们都想你明天一起去,你想去吗,和我一起。”   “不去。”   “你不去,我不在家,家里没有人做饭的。”   “……去。”   “就知道你。”平秋失笑。   按照约定,平秋和储缇微在鱼市前面的十字路口等人。十分钟后,许妙灵和陈小艺手拉着手跑过斑马线。冬日严寒,不如许妙灵一件长大衣从头包到脚,陈小艺臭美极了,穿得花里胡哨,重点是衣服单薄,底下一件半身裙,许妙灵偷偷弯腰摸她的小腿,别说秋裤,连一双厚长袜都没有穿。   许妙灵大惊小怪,气得陈小艺涨红脸要打她。许妙灵两步窜到平秋背后,又跑去储缇微身边,这时原本张牙舞爪的陈小艺像被骤然点住哑穴,一张脸还是红彤彤的,却是并起腿,扭起腰,哼了一声就往前走,然后一把挽住平秋的胳膊。   邵冬双早早等在附近,远远见他们一行四人穿过喧闹的鱼市走来,她挥挥手,跟着带头走进菜市场, 照单子上每人的喜好开始拣货。   没过多久,真正还在选食材的只剩东道主邵冬双和她身边一个平秋。储缇微开始还跟在平秋后面,后来不知道怎麽,她被许妙灵挽着胳膊拉到后头,又吸引来陈小艺,两人吵吵闹闹,储缇微被困在中间无法出逃,只好被迫停在原地。   怕时间紧张,邵冬双把菜单撕成上下两半,和平秋分两路采买。   平秋沿着菜市场一路往出口走,照菜单买了七七八八,两手拎得满当。正在低头核对,忽听前方不远处有人尖叫,他抬头一看,就见角落里一个女生被一个男人捂着嘴往外拖,男人手里握刀,被他勒着脖子的女人穿着件白色羽绒服。   登时耳边一嗡,平秋来不及多想,丢下所有东西,而后穿破人群往前冲。他一把抓住邵冬双的外套衣摆,试图将她往回拽。   邵冬双这时已经被吓得失去理智,她惊声尖叫,大声求救,手肘拼命往后捅,像条在砧板上打跳的鱼似的疯狂挣扎。只是拖拽她的男人力气大得可怕,平秋想救她,用力去掰男人扣在她喉咙口的手,却被男人一手肘击在脸边。   寒意加上情急之下的麻木,平秋感受不到一丝痛意。三人纠缠下,男人被绊倒,邵冬双跟着摔倒在地。她眼前直发花,下意识手脚并用往前爬,余光瞥见亮光,她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就要刺进她的下腹。   这时猛然一股力推在她胳膊,她再次跌倒的瞬间,看着那把收不住势的匕首一把划开平秋的衣服。很快,血色蔓延,平秋拽着邵冬双的后领子,把她用力往后拉。   眼见男人第二刀又要往邵冬双身上捅,平秋本能去挡,就听一声低喝,迎面一股强有力的腿风——男人突遭袭击,先是握刀的手被用力一踹,匕首当啷掉地,再是腰侧被踢。他趔趄侧扑,然后是颈窝,对方一脚勾得他口腔爆血,转眼之间,人失去重心,倒向一边湿滑的瓷砖墙。   三脚踢得男人毫无反手之力,储缇微面沉如水,两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见状犹嫌不够似的还想上前。被一边看得目瞪口呆的许妙灵慌忙拦住,怕她一时用力过猛,到时还要算个防卫过当,小声劝她先去看看平秋和邵冬双的伤势。   邵冬双在被男人拖拽的过程中,羽绒服蹭上菜市场门口的泥水,衣领也歪了,浑身狼狈。万幸是伤得不重,除了脖子里的勒痕掐痕,她更多是吓着了,一时间恐惧得说不出话,眼泪成串地往下流。   反观平秋的伤势就严重许多,毛衣袖子破了,小臂被匕首划出一道长口子,大股的血顺着小臂往下淌,沾了他满掌心的血。平秋把手背到身后,先问邵冬双有没有事,见她哭着直摇头,才放心地吐了口气,伸出右胳膊查看伤势。痛感姗姗来迟,他疼得不敢动弹,手指却在应激抽搐。   有群众报过警,菜市场隔一个路口就是派出所,警察来得很快。   平秋简单做过笔录便走到一边,储缇微用矿泉水给他清洗伤口,刀子划得有点深,她手头没有工具没法包扎,想带平秋去医院。   警察看了眼他伤势,拍过照,让平秋走前先留下电话号码,到时再把医院的单子拿来。平秋没法写字,有储缇微帮忙,看一旁的邵冬双情绪稍定,却仍然在发抖,他提醒陈小艺和许妙灵:“有任何麻烦,一定打电话给我。”   陈小艺和许妙灵忙不迭点头,都不敢看他鲜血淋漓的胳膊。   待平秋包扎完伤口,离开医院,邵冬双那边也暂时告一段落。   许妙灵把大概情况转述给平秋,原来那个意图行凶的男人是邵冬双前男友,两人恋爱长跑八年,是初高中同学,当初约好不婚不育,谁想对方出尔反尔,邵冬双决然分手,男方开始还同意,过了几天又反悔,纠缠邵冬双不得,在她家楼下蹲守几天,好不容易等她出门,跟到附近来,却看到她和平秋两人笑语晏晏地一道买菜,终于行为失控,意图悄悄拖走邵冬双。   整件事情荒谬至极,平秋担心邵冬双会因此留下阴影。许妙灵说,这件事闹得很大,邵冬双父母和男方父母在警局争执不下,邵冬双咬死不肯松口,坚持上诉。男方父母声泪俱下地求她放过,邵冬双依然不为所动。   在心里为她叫好,平秋又听说邵冬双担心另有意外,准备搬回父母家,干脆批了她一周的假。   因为胳膊受伤,做事都不方便,有储缇微在,她至少能帮平秋取些东西或做些小事。但第二天等储缇微走了,生活各处便显现出困难:又一次下意识用右手拿水杯,手一抖,热水洒了平秋满胸口。他很苦恼:早知道就学徐修远做一个左撇子。   不过受伤的事,平秋暂时没有告诉徐修远。每晚固定的视频时间,他有意把胳膊藏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颗脑袋,凑得镜头很近,看屏幕里徐修远好似在走动,却故意用胸口把镜头捂得严严实实,还问平秋猜不猜得到他在哪里。   吃过药,平秋有些犯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徐修远。没说两句,他开始打哈欠,强撑着眼皮回答徐修远,实际口不对心,说话黏黏糊糊,一会儿眼睛已经闭了起来。   夜里十二点,徐修远下地铁,过马路,进筒子楼,从口袋里翻出钥匙开门,屋里漆黑一片,唯有卧室的门底下散着柔和的暖光。   在玄关脱掉大衣,随手丢去沙发,徐修远赤着脚走进卧房,看床头打着灯,被子里鼓起一道人形。他先屈起左边膝盖跪上床,慢慢爬去床头,同时左手顺着被子往里摸,碰到的是平秋那件灰色睡裤,腹前的绳结打得很松散,只是轻轻一拽就自动散开。然后是睡衣衣摆,一件纯白色长袖,洗的次数多了,衣摆变形,像是漏出了一个大口子,方便徐修远将手探进,在平秋平坦的腰腹间摩挲。   梦正做得紧张,平秋莫名其妙地梦见自己成了被家长把着臂膀的小孩,对面是护士在准备注射针,还没挨上胳膊,他先害怕地发抖,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说的话却像颠倒了身份似的,居然在夸自己做得很好,不要害怕,打针很快的,一点都不疼。   隐约听见平秋说梦话,多数都含糊听不清楚,倒是一声“打针”听得明明白白。   徐修远压在平秋身上,已经把手插进他腿根,闻言不由得笑了,同时手上微微使劲,小声劝诱着:“把腿张开,小护士。”   平秋睡得迷迷糊糊,毫无反抗之力。被掰**腿,睡裤撩到腿根,宛如有条通体冰凉的蛇绕着小腿嘶嘶往他身上爬。爬得愈发高了,似乎钻进两腿之间,蛇信子呵出口气,却是熔岩滚沸似的烫。平秋梦里震颤,扭着腰腹想往上跑,不料那蛇居然持续前进,只在他下腹停留少许时间,跟着又爬进他的衣摆,舔在他的小腹,再是胸口。   湿黏黏又酥麻麻的触感让平秋梦里都恐惧,于是挣扎醒来,喘息着抱住钻在自己衣领里面的徐修远的脑袋。平秋叫他出来,徐修远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舔他,还不忘伸手在平秋腿间作乱。平秋被刺激得脸色潮红,不自觉地含住手指,另一只原本推拒徐修远的手却自动反水,反而抱住徐修远的脖子,像是鼓励他千万别停。   彼此都心情激动,拥着颠鸾倒凤,做得头昏脑涨。最后平秋伏趴在床喘息连连,长袖捋在颈间,遮不住他肩背往下的咬痕和吻痕。快感的刺激仿佛麻痹了右臂的疼痛,平秋试图撑起身体,又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回原位。   徐修远去而复返,取来客厅的湿巾给平秋擦身,帮他抬手把长袖兜头脱下,这才发现平秋胳膊缠着厚绷带。   平秋解释这伤的由来,许久不听徐修远应答,费力地支起脑袋往后看,却见徐修远突然低下头来吻他的后背。   有时视觉刺激比触觉更叫人心发颤,平秋抓紧被角,感受徐修远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臀,他兴奋又羞耻,等徐修远的手指滑弄起脊椎骨,他更是敏感地哭喘一声,慌忙用“洗澡”当作借口,避免徐修远又来兴致。   家里只有淋浴,平秋站在玻璃门后,面对着瓷砖墙,浑身赤裸的紧张叫他不由得微微含着胸,双腿也夹紧。   但他不敢走动,背后是徐修远在调试莲蓬头的水温。平秋看不见他,却能感到他的目光始终凝在自己后背,甚至他还往平秋的颈间伸来手,手背轻轻摩挲着平秋的侧脸,又摸他坠在胸口的玉牌。平秋就像头被驯服的兽似的,不由自主地以脸颊反蹭他的手背。   待水温正好,热水淋上平秋后背,徐修远自背后将他拥着,一边提醒他把右臂伸直,不要淋上水,一边动作不容抗拒,用手打开平秋羞涩的身体。   清洗完回床,徐修远赤着上身,压在平秋胸口,手轻而慢地抚摸他受伤的右臂:“下次碰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先保全你自己。”   平秋浑身清爽,打个哈欠回道:“是突发状况,我来不及多想。”   “你没有想过我会担心?”   “我知道,但当时那种情况,如果我不帮忙,我怕冬双会受伤,”平秋捋了捋徐修远潮湿的头发,“如果是你呢,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不会帮忙吗?”   “如果你在场,我会。”   “嗯?什麽意思?”   “你在场,你会想救人,但结果就像这样,”徐修远示意他的右臂,“所以我会代替你帮忙。如果你不在,我会衡量情况,不会像你那麽冲动。”   “这种情况关乎一条人命,怎麽会是冲动呢?”   “但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平秋一愣,把徐修远往外一抵,用单手吃力地坐起身:“你不应该这麽想,难道你的善意都是因为我,是故意做给我看吗?怎麽可能呢,这不是太冷漠了吗?”   “假如你的善意要你见义勇为,换回来的是你自己受伤,那我宁愿你能冷漠一点,”徐修远直视平秋,“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麽看我说我,我也不希望你要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去交换别人的。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如果那把刀刺偏了,伤的是其他器官,你打算拿什麽赔给我?我受不了你有任何意外,你是知道的。”   “……我当时没有想那麽多。”   “但假如是我,我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冲动帮忙,我会先考虑所有后果,”徐修远拖住平秋的后腰,“我不奢求你能变成我这样,你大概也唾弃我太冷漠。只有一点,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能不能在想过我以后,再下决定?”   那番控诉徐修远态度漠然的指责就在嘴边,偏偏平秋却像被他沉甸甸的在意当头砸个正着,讷讷的,像被扼住喉咙似的,半句话都难说。   还能斥责徐修远什麽呢,斥责他做事太谨慎,毫无善心,以至于显得过于冷酷而傲慢,还是责怪他把平秋看得太重,甚至期望平秋也能为他学会最基本的明哲保身,至少不必用自己的安全去和他人交换。   “有时候,我更想你能自私一点,”徐修远拽了一下平秋的领口,“说句你爱听的,可能我一直比你想象的更要爱你。”   总会被徐修远的糖衣炮弹冲昏头脑,等平秋按住狂跳的心口,理清思路,又气愤徐修远转移话题。   可这时候他们已经相拥着倒进床铺,徐修远的双膝抵进平秋的膝窝,照旧是严丝合缝地紧贴着他。平秋摸了摸他压在自己胸口的双手,忽然问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冬双的事?”   “你说。”   “她和她那个男朋友交往很多年了,本来说好不婚,那个人也是同意的。但是后来他反悔了,可能以为逼一逼冬双,她也会妥协,结果冬双提了分手。他不甘心,一直纠缠,所以闹出这次意外……你觉得,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什麽?”   “男的太无能,”徐修远好似半梦半醒,说话带着睡意,“是有多蠢才会想到这种办法,被判刑是活该。”   “但我觉得,他们之间的矛盾应该存在很久了,可能一开始,那个人就没想过同意冬双的想法,他只是想稳住她,逃避了矛盾,好像这样矛盾就不存在。时间一久,他后悔了,但到这时候,一直被他们忽略的矛盾其实已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   “可能吧。”   “换成是你,你一开始会同意吗?”平秋试探着,“或者在这几年里,你会不会选择面对那些矛盾?”   “……你话里有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徐修远动了动身体,揽着平秋让他由侧卧转成仰躺,而后低头用嘴唇蹭了蹭他的耳朵,“我在等你开口,既然你提到了,等你准备好,我们回家一趟。”   “回家?”平秋呆呆望着天花板。   “这个心结是时候打开了,你会不会害怕?”   “你要听实话吗?”平秋目光闪烁,“会,而且很怕。”   “怕她什麽?”   “怕她打你。”   “……”   “你总是让我学你,冷漠一点,最好面对什麽都无所谓。我知道有那样的心境,人或许会变得轻松很多,不会再被一些很老套的观念和情绪绑架。”   “你在拐着弯骂我吗?”徐修远将脸埋在平秋颈间,低低地笑了一声。   “别打岔……话是这样说,但没办法,你是你,我是我,我变不成你,我还是会有很多担心,很多犹豫。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很清楚我要什麽,如果得不到,我可能会很后悔,很难过,”平秋摇头,怕冷似的更贴近徐修远,“所以我不会放弃的,至少这一次不会。你放心。”   徐修远依旧埋着脸,只露出嘴唇,呼吸间热气都扑在平秋颈间。长久的安静下,他突然问:“你爱我吗?”   “……”   “你爱我吗,平秋?回答我。”   “……爱,”平秋慢慢地说,“我很爱你的。”   翌日,徐修远难得休假一天。平秋晨起去店里,他则一觉睡到上午十点。被平秋一通电话叫醒,他换上平秋衣柜里一套居家t恤和薄长裤,叼着牙刷,赤了脚,趁空在家里四处兜转。   停在平秋没来得及收拾的卧房床头,那里堆着几只收纳盒,徐修远近视有些看不清,弯腰去看,捡起一只红色丝绒盒。一打开,盒子中间空着,夹层有只小塑料袋。   一颗戒指挂上他指尖,对这东西,徐修远可一点都不陌生。他手指一弹,戒指抛起又落下,他像抛硬币似的抛着这颗款式过时的旧戒指玩,内心嘲笑徐瑞阳也总爱玩一些老土的过时的暧昧游戏。   蓦然听见门铃响,徐修远去浴室漱口洗脸。走去把门一开,看到来人,他只是稍稍一愣,像在惊诧缘分的奇妙,而后笑起来:“巧啊,你来我们家做客?”   门外,徐瑞阳眉头紧皱,将徐修远从头到脚地扫视,却在发现他指尖那颗熟悉的戒指时目光一凝。他伸手要夺:“给我。”   “凭什麽给你?”徐修远把戒指挂在指尖,忽而收进掌心,“有的东西以前是你的,但现在未必,更轮不到你来拿。说啊,你还没回答,你来我家做什麽?” 第四十二章   在徐瑞阳记忆里,他和徐修远相处二十多年,似乎从没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候。   不如弟弟徐修远的到来是计划外,哥哥徐瑞阳的出生伴随的是父母的期待和珍爱。徐瑞阳四岁以前,家里祖辈还齐全,但到徐向楠怀上徐修远的那一年,却是一连送走两位老人。   乡下小镇多少迷信,徐瑞阳当时还不会说话,却已经听亲戚在背地里议论过许多回。他们都当他年纪小,不记事,却忽略孩子敏感。   意识到妈妈肚皮里的娃娃并非被其他人期待,徐瑞阳不禁同仇敌忾,也记恨起这个尚未落地的弟弟。更重要的一点,是小徐瑞阳那时发现,自从有了弟弟,父母的感情似乎也出现问题。   徐瑞阳固执地把这一切不幸都推去徐修远的头上。弟弟刚出生,他被爸爸方海昌领去床边。握着弟弟细细的小脚,徐瑞阳冷眼看着他皱巴巴的脸,偷偷用指甲在他脚板心掐了一下。   弟弟果然嚎啕大哭,方海昌忙把他抱起哄慰。徐瑞阳仰头看一眼,又转向坐在病床头翻包工合同的徐向楠。他在妈妈的面无表情里获得无声的支持,于是靠近她,期待妈妈能因为他的投诚而多看他一眼。但徐向楠没有转头,甚至用力抽出被徐瑞阳压住的右胳膊,只是扭头冲他“去”了一声。   后来,兄弟俩慢慢长大,徐瑞阳步入青春期,学业上的烦恼,包括情窦初开的苦闷都让他无心再去计较和弟弟徐修远的矛盾。他幼年时那股对徐修远的敌意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淡化,又或者说他是不屑,也没有时间再和徐修远争一个长短。   作为兄长,生理与心理上绝对的领先也让徐瑞阳在徐修远面前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慰。与此同时,兄弟间的隔阂也蒙蔽了徐瑞阳的感知力,待他恍然发觉徐修远早不再是他印象里年幼无知且无能的小扫把星,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徐瑞阳也不清楚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徐修远觊觎起了他的平秋。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徐瑞阳在妒忌的同时感到怒不可遏,因此,在理智到来之前,他先一步伸出了拳头。   临近十一点钟,平秋匆匆收拾东西回家,许妙灵刚送走一位带猫咪美容的客人,返身时险些和他相撞,伸手要扶他,下意识抓在他右臂,又连忙放手,问他有没有抓痛。   平秋笑笑说没事,告诉许妙灵他给她们点的午饭已经在路上,估计几分钟就到,他家里有事得回去,店里可能需要她帮忙照看。   应了好,许妙灵看他出门,忽然想起他有东西忘带,忙让陈小艺把前台桌子底下的两大礼盒拿出来,喊停平秋:“东西忘了,这个。”   平秋一看:“对,忘记了。”   “老板,之前冬双她爸妈说请我们吃饭,你去不去?”许妙灵纠结,“我和小艺是不太想去,毕竟我们俩也没帮上什麽忙。但你是帮冬双还受了伤,应该去吧?”   “他们不是来送了礼吗,我收下,算是谢过了,吃饭就不去了。”   “可是冬双上午还在群里说呢,想要我们抽时间一起去她家。你打算怎麽和她说啊?”   “直说吧。”平秋思索后道。   上午邵冬双领着父母来店里送礼,送的都是些补身体的东西,平秋不肯要,邵冬双爸爸急得就要往他围裙兜里塞钱,一面还压着平秋的胳膊不让他还。没办法,平秋只好收下。   除此之外,邵冬双妈妈特地为他炖了一桶排骨汤,感激他当时愿意出手相助,还说到时空桶不急着还,等邵冬双上班以后再带回家。   话题引到邵冬双身上,平秋看她脸色好转不少,但还有些不安,坐着会发呆,看到店里进出陌生男性会下意识避开视线。他没有具体问一问邵冬双的想法,只说如果她还没有准备好,可以再多休息两天。   原本这就算完了,但邵冬双父母可能是没有想到平秋居然这麽好说话,夫妻俩背地里打个眼色,说要再请平秋店里所有人来家里吃顿晚饭,希望他们不要介意条件简陋,尽量捧场。许妙灵和陈小艺毕竟是年轻人心态,既然没有帮上什麽忙,更不想和同事父母在饭桌周旋。平秋一样不想答应,预备到晚一点再给邵冬双说一声,这顿饭就不用吃了。   提着保温桶回家,平秋上楼时正好碰上二楼的一对老夫妻。他们饭后出门遛狗,见到平秋,特意停下步来和他打招呼。   比主人更热情的是他们那只取名妞妞的柴犬,它拱着平秋的小腿,不住地往他两腿里钻。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拉紧牵绳把妞妞往回拽,又和平秋道歉。   平秋倒不在意,弯腰摸了摸妞妞脑袋,目送他们两人一狗绕过围栏,而后小跑上楼。没等钥匙插进锁孔,门突然被人从内而开。   “好巧啊,我刚要开……”话音未落,平秋满脸的笑意倏忽顿住。他吃惊看着徐修远嘴角淤青,目光跳过他的肩膀,这才发现家里正厅还坐着一个徐瑞阳。   在浴室洗过手,抽下一条毛巾沾冷水,拧干后折几折,平秋走上前,递给徐修远。徐修远坐在沙发,也不接毛巾,仰头直直看着平秋,直看得平秋叹口气,弯腰凑近一些,把毛巾按在他的嘴唇边。   “压住,别动。”平秋拉起徐修远的手按着毛巾,转而抽两张纸巾擦干手,看向徐瑞阳。   他语气不算温和,还记着徐瑞阳又一次对徐修远动手的仇,问道:“你来找我,怎麽不去店里?”   徐瑞阳一样脸上带伤,只是不如徐修远明显,不过脸颊边有块小乌青——徐修远故意不招呼他面部,拳头只冲胸口和小腹,徐瑞阳疼得呼吸都难受,却也没法脱了衣服给平秋看他这位乖弟弟背后做的好事。怒气夹着妒意,徐瑞阳真是有苦难言。   沉默半晌,他不答反问:“你们现在什麽关系?”   “一样的问题你打算问多少遍?”徐修远插话,“你既然连你亲眼看见的现实都不愿意相信,何必再问,你问一百遍一千遍,现实都是现实。”   轻轻捏住他的手腕,平秋冲徐修远摇了摇头。徐修远却面色不改,反手把平秋握着。因为另一只手扶着毛巾,本来藏在掌心的戒指没处藏,恰好被平秋碰个正着。   平秋稍一愣神,徐修远却动作更快。不知道他用的什麽方法,平秋手指去勾,他用小拇指一挡,再往手掌心一推,戒指滑出他手心。接着,他微微往后一靠,挡住戒指的踪影。   这下捞个空,平秋两根手指在徐修远手心搜寻许久,还是找不着。他疑惑看向徐修远,徐修远却装作若无其事,动一动嘴唇,无声地问他:干嘛?   平秋皱紧眉,心里茫然万分,因而错过徐瑞阳发问。他忙回过神:“你说什麽?”   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徐瑞阳霎时间忘记言语。他至今想不通,一样是分手,一样是余情未了,对他,平秋态度礼貌却冷淡,反之对徐修远,平秋却像有数不尽的耐心。   分明是头豺狼虎豹,不过是因为藏起利爪就让平秋以为他是只乖巧温顺的家猫,徐修远未免太虚伪可恶。思及此,徐瑞阳不甘且愤怒,他牙关一咬,对上徐修远躲在平秋背后的神情则更是被挑衅。   “平秋,你太糊涂,”徐瑞阳指责道,“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为什麽要重蹈覆辙?”   “你不能这麽说,”明知他话锋对准的是弟弟徐修远,平秋有些不快,呛声道,“我和你说得很清楚了,这两年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朋友应该是互相尊重的,我选择谁,大概不用向你解释。你也不应该这麽说你弟弟。”   “算了,这几年都习惯了,他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他,我也不在乎。”徐修远在一边插话。   “你闭嘴!”徐瑞阳喝道。   “你说什麽!”平秋也跟着声调一高,甚至急得站起身来。他瞪着徐瑞阳:“你和徐修远有什麽矛盾,随你们私下怎麽解决,但这是在我家,你能不能至少在这时候尊重一下你弟弟?”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但面对平秋,徐瑞阳纵使有再多的话要反驳,到底都说不出口了。他确实对平秋有怀念,有不舍,这两年常来找他,或许还有一点想要补偿的心思,同时,他不可否认地仍然抱着一点不可为人道的期待——却没想到他们几年的少年初恋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徐修远。   徐瑞阳喉咙发涩,深深看了眼平秋,接着他退开椅子,起身就往门外走。   平秋看他出门,虽然被他最后那眼看得心里发酸,但想他这回应该是真正受了创,往后估计也不会再来,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突然手上一紧,平秋低下头,徐修远把一枚戒指塞进他手心,说话时表情如常:“去还给他吧。”   “……你找到的?”   “嗯,”徐修远说,“你应该还给他的。”   戒指硌在手心,平秋稍许犹豫,跟着跑下楼,喊住徐瑞阳。   徐瑞阳停下步来,却没有转身。   “上次你给我,这次我还给你,”平秋把戒指递过去,“瑞阳,我还是希望你未来能一切顺利。”   好半天,徐瑞阳吸吸鼻子转过身,摊开手掌。平秋手一松,戒指掉在他手心。   徐瑞阳没有看平秋,只说:“走了。”   说完,他大步离开。   这回平秋没有再往前追,他一直望着徐瑞阳消失,而后拢拢衣领,转身上楼。上楼前,他抬头望了眼家的方向,只见徐修远正趴在窗边,和他一对视,还支起胳膊,模仿招财猫似的挥了挥。   把邵冬双妈妈送来的排骨汤两人分食,吃过饭,平秋又得去店里。   他正苦恼应该怎麽安排徐修远,徐修远便先发制人,说他想跟着平秋。平秋开始还犹豫,但听徐修远说他还没有仔细去他店里瞧过,当是满足好奇心,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除非平秋为他旷工半天。   身为老板,平秋向来以身作则,当即决定领徐修远去店里走一遭。   许妙灵吃完中饭还嫌饿,趁空出门买个东西的工夫,等返回店里,却见前台坐着一个面孔陌生的年轻男人。她嘴里咬着菠萝包,走过时盯着他看,等对方一抬头,她又倒退两步,抬头看一眼招牌,确定没错,便小心问道:“你是?”   “你怎麽才回来啊,”席幼文搬着箱子出隔间,见许妙灵傻站在门口,挥手招呼她过来,悄声道,“你前脚刚走,后脚老板就带人过来了,真的就差一两分钟。”   “那他谁啊,新来的?”许妙灵问。   “家属。”   “谁的家属?”   “还能是谁?”   “……”许妙灵满脸迷茫,眨巴着眼看席幼文。倏忽间灵光一闪,她嘴巴一张,见席幼文连连点头,赶紧塞口面包压压惊。   虽说她们一圈店员都对平秋的透明柜表示理解,之前也喜闻乐见程子农明里暗里地追求平秋,可追求是追求,真要面对平秋谈恋爱——许妙灵忙中偷看一眼,正好看到平秋摸了摸前台那人的后脑勺,顿时脖子一缩,拉着路过的陈小艺藏去货架后面。   陈小艺嘴里嚼着爆爆珠,听许妙灵叽里呱啦说一通,她点点头:“我知道啊,老板前男友嘛。我前面见过他两回,习惯就好了。”   注意力很快被引走,陈小艺和刘晨晨背后那些密谋串供,许妙灵可不知情。这时候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陈小艺把她知道的内情一概告知,听得许妙灵像是看了场痴女苦恋的八点档,忍不住学刘晨晨一贯的语气骂声渣男。   她俩躲在货架后面嘀嘀咕咕,同时和许妙灵一样感到不自在的,还有一个平秋。   他先前是挨不过徐修远请求,可真带他来了,这感觉像是刻意领着人来认脸。徐修远是随遇而安,毫不在意,按平秋说的坐在前台,翻一翻册子,遇到客人来问还会像模像样地站起身来指引,倒是显得平秋的尴尬在自作多情。   走开一刻钟的工夫,平秋关上隔间门,一看前台,徐修远正和一位年轻的女熟客闲聊。不知道他说的什麽,女客被逗得直笑,而后冲他挥挥手,下台阶走了。   平秋佯装无意:“你刚才和关小姐在说什麽?”   “没说什麽,她夸你呢,我说我是家属,她说给我听也没事,”徐修远抬头看他,笑了笑说,“我晚上的高铁,你下午有没有空?”   “有事吗?”   “想和你约会。”   “……店里可能会比较忙,本来是还有一位店员的,我和你说过,她家里有事,暂时还没来上班。”   “没事啊老板,你要走就走吧,最近下午都不是很忙的,”一旁许妙灵正好听了一耳朵,劝道,“其实我们三个也差不多,偶尔会比较忙,本来像以前再加一个程子农也可以,兼职生嘛,随便……”   话没说完,胳膊被陈小艺用力捅了捅。许妙灵后知后觉自己言多必失,偷瞟一眼平秋,忙打个哈哈就逃走。   陈小艺也拿捏不准有关程子农的事,平秋有没有向他这位前男友坦白,索性不去提,只让平秋放心走,她们不是头一回看店,没有平秋想象的那麽生疏。   这边平秋还在迟疑,徐修远接到电话出门,回来时拎着两纸袋咖啡。他一杯杯递到店员手里:“工作辛苦,平秋让我给你们点的咖啡,你们各自口味我不太了解,所以选的都是热门款,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平秋闻言把他拉到一边:“我没有让你点咖啡啊。”   “我知道啊,我自己点的,”徐修远随手捞起一杯红茶拿铁,压低吸管递到平秋嘴边,“这杯是你的——我总得收买两个眼线,防止你以后趁我不在就乱看别的男人。”   “瞎说,”平秋低头嘬一口,“那你干嘛借我的名义?”   “反正她们都知道是老板男朋友请客,面子留给你,都一样的。”   “……”   “现在能答应我下午约会了吧?”徐修远坏心眼地拨平秋嘴里的吸管,“都喝了我买的咖啡,你没法拒绝了。”   说是约会,但等平秋和徐修远离店,已经是下午将近三点钟。这时间有些尴尬,平秋还在琢磨做些什麽,徐修远已经敲定去附近商城的电影院看场电影。   线上订的票,一部超英电影,平秋兴趣不高,但相比之下这确实是最近院线片里最不无趣的一部。   订票时间太晚,又是热片,在最前排和最后排的座位之间,徐修远选择的是后排。   他们进影厅的时候,片子已经开始放映。徐修远牵着平秋上台阶,平秋有些看不清路,只好抓紧他,另一只手还捧着一杯没喝完的咖啡,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时没对准,又被椅子戳了记膝弯。   徐修远把两个座位间的扶手往上拉,平秋胳膊靠了个空,抬头就见徐修远的脸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和谁看过电影?”   观影期间,平秋会控制动静避免影响他人,因而他不说话,只是朝徐修远皱眉,又摆摆手,意思是不理解他为什麽这麽问。   “和程子农一起看过?”徐修远追问。   “……”平秋摇头。   “不是他,还有谁,你那位不肯告诉我名字的前男友?”   表情一噎,平秋这回反驳不了。他没和程子农一起看过电影,和华璋却是不仅看过电影,话剧、音乐剧,甚至连他学生的钢琴演奏会都看过。平秋自认倒霉,怕徐修远吃醋,伸手想握他的胳膊以作安抚,没想到触感不对,他眨两下眼,意识到手放偏了,没碰着徐修远的胳膊,碰到的是他的大腿。   这场景下,影厅光影昏黑,他们坐的是偏角落的座位,怎麽想都过于暧昧。平秋不由自主地联想去一些十八禁桥段,急忙把手挪开,磨蹭着跑去徐修远的手背,却被他反手一捏。   手指压着脉搏,徐修远低低地笑:“你心跳好快。”   想要抽手,徐修远不肯放,平秋只好任他握着,一面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去理会,专心看电影。意外的是徐修远居然没有追究,而就这样把平秋的手捏在掌心,也看起电影来。   没过一会儿,平秋的注意力被打散。他第三次推走徐修远摸进他大腿内侧的手,一张脸不由得涨得通红,还故意并起腿来,不肯让徐修远再碰。   他动作幅度不小,徐修远看得清楚,却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更加凑近平秋,嘴唇似有若无地贴着他的脸颊。   平秋偏头闪躲,却被徐修远的鼻息烫得打哆嗦,听他在问:“你和你前男友来看电影,他会不会亲你?”   “没有。”别说华璋根本不算平秋前男友,就算他们真有过一段,以华璋的性格也不会做出徐修远这样的举动。   “摸你呢?”徐修远趁着银幕光影转暗的刹那,将手直直插进平秋腿间,“他有没有这样摸过你?”   “没有,没有。”平秋大力摇头,臀部在座椅上微微扭动,试图把徐修远的手从自己腿间挤出去。   “那和徐瑞阳呢,你们以前经常去约会吧,他会不会像我这麽摸你?”徐修远癖好古怪,非要逼得平秋承认一次,“他会摸你哪里,大腿还是屁股?”   “没有啊,”平秋推他,羞恼极了,“你别动了。”   “你想被他摸吗?”   “不想。”   “如果他要摸你,你会不会拒绝?”   “会的,会的!你别动我了,我不喜欢他的。”害怕被前排观众发现异常,平秋不敢大幅度地挣扎,求饶也细细声,却被徐修远捉住嘴唇轻轻地吻。   平秋喜欢和徐修远亲嘴,往往就算他开始有再多的不满和反对,一和徐修远唇舌相缠,他就像被吸走身体里所有的抗拒因子,肩膀垮了,腿软了,喉头不住地吞咽,像在吞吃徐修远的唇舌,到最后甚至是他不满足,伸长了脑袋,追着去吻。   徐修远却一改先前,把头往后一仰,举手压住平秋的下巴,手指伸进他的嘴里摸他的舌头,又不肯靠近,彼此嘴唇宛如两块同极相斥的磁铁。平秋凑近,他就往后退,嘴唇始终隔着半根手指的距离。   几次三番吻不着,平秋眼底的雾气渐渐散去。他意识到徐修远是故意的,一时间又是困惑,又是羞恼,低头就在徐修远的无名指上咬了一口。   像是被他小狗扑腾似的举动逗笑,徐修远任凭他含着自己的无名指,另一只手则摸去平秋腿间,那里状态一如他所料,就问:“要不要继续?”   从座位到出影厅这一路对平秋来说都过于刺激。他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全程低头抱着徐修远的胳膊,紧贴在他身侧。直到进了洗手间,徐修远翻下马桶盖,抽了纸巾再三擦拭后坐下,他才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徐修远表情自然,触及平秋眼神,又隔着毛衣,在他胸口吻了吻。   还是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做这种事,平秋脸颊绯红,紧张得两腿发抖。他双手交叉抓在衣摆,深吸口气后将毛衣兜头脱下。冬季有静电,轻微的哔啵声里,平秋听到徐修远在笑。他慌忙去抚乱糟糟的头发,以为徐修远笑的是自己被静电刺激到乱竖的发型,再一板一眼地折起毛衣,袖子交叉,对折,又抚平打皱的衣角,而后将毛衣放去抽水箱。   正打算再脱裤子,忽然被按住手背,平秋茫然抬头,听徐修远问:“为什麽脱衣服?”   “……不是你让我脱吗?”   “我什麽时候说的?”   对啊,什麽时候说的。   平秋迷惘一瞬,陡然清醒,一张面孔登时红得滴血。他被自己潜意识里的渴望吓着了,急忙去抓毛衣,却被徐修远按住胳膊翻过身,前胸都贴在门板。   细密的吻很快由耳后转去脸颊,然后是颈侧。平秋被亲得很舒服,身体被徐修远包围也叫他在晕陶陶里感到无尽的安全,于是情不自禁地呻吟两声,双手后翻想要抱住徐修远,却被他单手握着按上门板。   徐修远的另一只手则钻进衣摆,摩挲平秋的后腰。平秋被捏得身体颤颤,张嘴要叫,又被徐修远咬住嘴唇。前后夹击的,他几乎是魂魄都飞了,哪里记得清什麽礼义廉耻,被徐修远控制着翻面或抬腿,待他终于清醒少许,自己已经面对面坐在徐修远腿上。   徐修远左手动作很快,平秋不敢低头,耳朵里听的是细微的水渍声,他只能抱紧徐修远的脖子,把他的脑袋用力按在自己怀里,试图以此来止住呻吟。   迷蒙间,门外传来声响。平秋热得耳膜像是堵住了,他昏昏然分不清虚实,直到听见男人的说笑声。   跟着,隔间门被拉开,挡板底下出现一双黑色皮鞋。平秋骤然惊醒,鼻息顿时乱了,急忙抬起双脚,同时大力捶打起徐修远的肩膀。   但徐修远不为所动,把脸埋在平秋怀里,嘴唇含着他胸口一粒纽扣,见平秋吓得魂不附体,这才好心勾住他的双脚。   从洗手间出来,平秋脚掌发麻,双腿也因为长时间弯曲而酸痛。徐修远挽着大衣外套追来,给平秋套上,又顺势摸了摸他裤子后面,果然还有些潮湿,面上装作很抱歉地笑笑:“刚才太紧张了,没忍住。”   紧张,他哪有紧张,真有紧张还会故意挑一间正中央的隔间吗?平秋懒得戳穿他撒谎,直直走在前头,徐修远三两步跟上,自然地揽上他的后腰,又捏了捏平秋通红的耳朵尖。   这时间去车站刚刚好,平秋趁徐修远去洗手,顺便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可乐解渴。还在勉强用指腹掰拉环,徐修远已经回来,伸手取过,一撬一掰,他先抿一口,再把可乐递给平秋。   临近检票,平秋正叮嘱他工作注意时间,不要忘记吃饭和休息,忽地话音一顿,他低头看去自己的无名指,那里套着个可乐罐拉环。   “我的更好看,对吧?”徐修远问。   记仇怪。平秋看着他,点点头说:“对啊,我喜欢这个。”   自那天被徐瑞阳撞破自己和徐修远复合之后,平秋总在忧心他会不会通知徐向楠,又会以怎样的方法通知。一想便惴惴,平秋就像数着倒计时,时刻做好徐向楠像以前那样突然找上门来的准备。   奇怪的是一天过去,一周过去,再是一个月,别说徐向楠没有动静,就连徐瑞阳的消息都消失了,平秋慢慢意会到徐瑞阳的默不作声,或许就是他的补偿。   冬季终于过去,等平秋发觉夜里裹着厚被褥有些冒汗的时候,春天到了。   四月中回林县的决定是徐修远提的。当时他趁半天假来找平秋,说话时还趴在平秋背上,两人交叠着身体讲闲话。他这提议一开口,平秋显然愣住了,好半天没有出声。   “有问题吗?”徐修远问。   “我只是有点惊讶,你说得太突然了。”   “为什麽惊讶,我以前和你说过。”   “为什麽挑四月中,她找你了吗,还是徐瑞阳?”   “四月以后我会回北京待一段时间,学校有事处理,可能抽不了空。四月是最适合的。而且你应该有准备了,是吧?”   “回去和她说什麽,”平秋微微偏过脸,想去看背后的徐修远,“你有没有想过?”   “我当然有话说,可能还说不完呢。”   “我不希望你和她吵架,她毕竟是你妈妈。”   “好了,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假如她的态度不变,就算我不想吵,她还是有千百种方法来治我,”徐修远放松身体,懒散道,“况且,我也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平秋任他压着,双眼笔直地望去前方,实际两眼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作者有话说:   许愿别被审核 第四十三章 (完结)   回林县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平秋忐忑一路,落了地,他恍惚一算,自己居然有将近七八年没有回来过。时间辗转,万物更迭,现如今他站在路边,居然是四顾茫然,满心仓皇。   至于徐向楠的公司,徐修远的新家,于平秋而言则更是陌生。   前台员工的目光在徐修远和平秋身上来来回回,问徐修远贵姓,得知姓徐,他电话拨给内线,转告他们稍等,徐总及其助理目前都不在公司,恐怕见不到人。想留来人信息,徐修远却拉着平秋掉头就走,前台长诶一声,见他头也不回,不由得嗤他态度嚣张。   公司找不着人,徐修远也不花时间打探徐向楠的去向,总归她夜里要回家,不差这一时半刻。   没有打车,徐修远拉着平秋走在路边,走过一家商场,再过一个路口,是林县大剧院。   徐修远忽然想起平秋初中时被学校推选参加中小学生朗诵比赛,他很争气,入围县级奖,谁知决赛刚好和一场中小学生合唱决赛撞期,朗诵比赛在上午,合唱排下午,中午只有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那天徐修远还抹着红嘴唇和粉腮红,一个休息间一个休息间地找,果然找见正被老师耳提面命决赛细节的平秋。   “我记起来了!你参加的是决赛,你们唱的是那首,‘太阳下去明早依旧爬上来……’,是不是这麽唱的?”平秋不好意思,“我可能唱跑调了,你应该记得的。”   “《青春舞曲》。”   “对对对,就是这首。我还留下来看你比赛了呢,你们最后是不是拿了一等奖?”   “嗯,总共两个一等奖,我们拿了一个。”   “你怎麽做什麽都好啊,连唱歌都好,还参加合唱比赛。”   “那个年纪参加比赛,哪个不是抹得脸像猴屁股,个顶个的红,”徐修远说,“你那次朗诵不也是吗,穿衬衣,打领带,脸上两团高原红。”   “啊!你别说!”平秋恼羞成怒,急忙去捂徐修远的嘴,“你不许说,烦死了,不许说!”   “我还有照片,你想不想看?”徐修远身体后仰,就是不给平秋碰着脸,“你念小学和初中的照片,我基本都有,等会儿回家拿给你看。”   “你好烦人,就喜欢看我的丑照是不是?讨人厌。”   “还好吧,挺可爱的,也不是特别丑。”   “烦死了!”平秋嗔他作怪,往前走两步,被追来的徐修远一把搂住肩膀。两人笑闹着,很快走到站点。   徐修远家的小区位于林县中心靠东。说是小区,其实都是独栋别墅,每门每户还附带一个几平米的小花园。   他们进门是钟点工赵阿姨开的门。她认识徐修远,看他突然回家很惊讶:“徐老板没和我打招呼,我现在活还没干完呢,你们要是嫌脏,不然稍微等等,我现在就干活,马上就好了。”   “没事,您忙您的,不用管我们。”说着,徐修远拉平秋上楼。   和这位赵阿姨擦肩而过,平秋明显感到她的目光钉在自己脸上,大概是想徐修远一年到头不回家,难得回来一次,还手牵手带回来一个男人,这事情实在有的琢磨。   上到二楼,徐修远示意平秋进门,又一指隔壁,说那是徐瑞阳的房间,但他一样常年不着家,这两间房倒是总空着,赵阿姨差不多半个月来打扫一次。   “我爸应该是接了个造纸厂的活吧,工厂在隔壁县,他图方便,基本就住在那儿,不常回来。我妈你也知道,工作狂一个,不过她这两年工作比较规律,夜里一般都会回来。”   “我们这样不打招呼就过来,是不是不太好啊。”平秋被徐修远按坐在床沿,有些发憷。   “好不好也无所谓了,我们今天回来只有两个结局,”徐修远说,“一个是我们被扫地出门,一个是我们自己走出去。你希望是哪种?”   “别开玩笑了。”平秋脸皮紧绷。   “你很紧张吗?”   “有点。”   “没什麽好紧张的,我们今天不是来争理,是来和我妈坦白的。说实话,如果不是怕你心里还有这块疙瘩,我没打算那麽快就来找她,还没到我要的时机,”徐修远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了,之前不是说有照片,我拿给你看。”   “都说不要了,肯定很难看的,”平秋果然被吸引,一边抗拒面对自己幼年的丑照,一边又有些好奇,“……这怎麽会是我啊。”   徐修远一指泛黄的照片里那个夸张地挺着脊背的小男孩:“我找你们老师要的照片,不会错的。”   在恋人面前公开自己念书时期的照片对平秋来说显然还是过于刺激了,甚至有几张照片连平秋自己都记不清楚,徐修远却能回忆得七七八八,其中几张照片,他竟然连哪年哪月哪日拍摄的都能对答如流。   平秋原本羞臊得脸颊冒烟,渐渐的,他从这本不算厚的单人相册里意会到徐修远的意思——平秋过往的一切对他都极其珍惜,而珍藏这本相册的徐修远对平秋来说又是多少宝贵。   想着,平秋也不再问了。他挽住徐修远的胳膊,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头,只专注看着相册,偶尔侧头看一眼徐修远。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响动,赵阿姨走了。   这下家里只剩徐修远和平秋。   当时走得匆忙,过后两年没有回过家,徐修远有很多行李都没有带走。他拉开衣柜,随意翻一翻里面挂的衣服,从柜子底搬下一只收纳箱,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摞着的都是些笔记本和教科书。   平秋凑近来看,发现本子眼熟,待一看首页姓名,他吃惊道:“这都是我的笔记本啊。”   “不止,这些书也都是你的。”   “是不是你那时候要升学,所以和我讨了我的书,说想看看上面的笔记?”   “应该是吧。”   “我都不记得了,”平秋随手翻开一本语文书,“原来都放在你这儿。你有认真看过吗?我的笔记是不是都写得很清楚?我们以前有课堂展示的,好几次我都被老师夸,说我写字很漂亮,笔记也写得很认真。”   对这,徐修远倒是很认同。   平秋还在怀念自己以前上学念书的认真劲,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居然是徐修远在解他胸口的衣领。他慌张一挡:“做什麽?”   “穿校服给我看,”徐修远指着床头那套衬衣长裤式的校服,“我们是第一届,学校发三套校服,你没穿过这套衬衣款,但是我想看,你现在穿。”   “这有什麽好穿的。”话是这样说,但当徐修远这次来解自己的外套扣子,平秋只是轻轻一推便由他去了。   徐修远高中那年发育很快,平秋穿他的尺码不免有些宽松。他低头把衬衣衣摆抻平,再抬头整理衣领,扣好最上面一颗扣子,倒退半步转个圈,问徐修远:“很奇怪吗?”   “不会,很适合你。”徐修远眼神一敛,手掌前伸,平秋自然把手搭在他手心。   这时徐修远一用力,平秋趔趄靠近,被徐修远顺势搂住后腰:“如果能早点在学校见到你,我一定会追你的,学长。”   平秋闻言笑起来,正要说话,耳尖听见楼底又有声响。还以为是幻听,待沉默细听一阵,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他即刻意识到是徐向楠回家来了,于是脸色瞬变,忙把徐修远一推,手忙脚乱地换起衣服。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平秋正光着上身穿衣服,却听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修远,是你吗?”   “我妈秘书,”徐修远向平秋解释,而后应道,“是我,陈姐。”   “你什麽时候回家的?”   “今天。”   “有事吗?”   “我有话和我妈妈谈。”   “现在?”   “最好现在。”   “她现在还在市里,夜里才回来。”   见平秋衣服穿得差不多,徐修远打开房门,门后站着一位身着便服的女人,年纪三十五岁上下。对方毕竟是做了徐向楠六七年秘书的长辈,徐修远对她还算客气:“没关系,我可以等她。”   “如果事情不是太私密,你可以告诉我,我转告给你妈妈,到时答复你,省得你花时间在家里等。你实习应该也很忙。”陈枫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房里那位面生的客人,心里多少有些猜疑。   “不用,我们可以等她。”   话这样说,再劝倒是在做无用功了。陈枫点一点头,接着便取了文件下楼去了,坡跟鞋打在楼梯台阶上传来哒哒的响声,徐修远一直望着她走远,直到听见关门声。   不出意外,徐向楠现在已经知道家里有两个不速之客正在等她回家。   徐向楠到家是夜里九点钟。   陈枫送她到家门口,下车前给她递来上午没吃完的半块面包,再帮她穿上外套,趁机会劝她这回忍着点,别生气,上回检查,医生说她就是操心太多,做事还是得有的放矢,工作再忙也不如身体重要。何况有关徐瑞阳两兄弟的事情,陈枫多少也有耳闻,她清楚徐向楠的脾气,怕她一时说话太冲,再把和孩子的关系闹僵,那就得不偿失。   抬头看了眼亮着光的家里,徐向楠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回家时看过家里的灯火。丈夫离心,孩子出走在外,一家四口聚齐的时间少得可怜,简直连陌生人都不如,个个相见眼红,不如说是仇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陈枫呢,还是随口敷衍。   一进家门,徐向楠先瞧见的是在玻璃门边看外头花园的平秋。   花园在东,正门在南,平秋没有发现陈枫送徐向楠回来的车,乍然和她一打照面,几乎是呆住了,迟钝两三秒才问好。   徐向楠不应,只作没听见,跟着就见徐修远端着两碗面出厨房。瞧见她,他倒是神色如常:“妈,你回来了。”   两脚踢掉鞋子,心里一股邪火直往上窜,好在徐向楠记得陈枫的提醒,忍住怒气不发作,只当没看见家里两人,就要踱步往楼上去。   谁知徐修远却喊住她:“我煮了三碗面,以为你会晚一点回,还没盛出来。现在要吃吗?”   步子稍稍一顿,但徐向楠没有停步,继续往楼上走。过了半截,楼底有椅子拉开的动静,说话声音窸窸窣窣,显得徐修远一句“吃吧”格外清晰。   将近一天没有吃东西,平秋确实饿着了。但想起徐向楠也没有吃,他撩两下筷子,食不下咽的。   “用不着担心,”徐修远却说,“她是故意摆脸色给我看。我妈和我一样,苦谁都不会苦自己。”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徐向楠吃完半块面包还嫌饿,索性把工作一推,趿拉着拖鞋下楼来。目不斜视地进了厨房,冰箱里留着赵阿姨上午做的饭菜,她随便热了热,吃两口,边吃还边翻着一叠文件。   平秋在一边坐立不安,想要起身却被徐修远按着大腿。相比之下,徐修远就显得气定神闲多了。他们母子俩暗中较量,平秋一个旁观的却是最紧张的,既看不明白徐向楠究竟什麽态度,又不知道徐修远是打的什麽主意。   终于,等徐向楠吃完一口饱饭,她收拾碗筷后上楼。徐修远眼皮一动,果然就听楼上传来声响:“上来。”   徐修远站起身,平秋随他起立,又被一把按回去:“你坐着,别动。”   “我不用上去吗?”平秋问。   “我妈有话只会对我一个人说。”   “但这是我们的事啊。”   “归根究底,还是我的事。我有话要和她谈,如果你在,只会惹得她更生气。等到谈得差不多了,如果她还想见你,我再来找你也不迟,”徐修远说,“你坐在这里等我,别走开。”   “那你当心点,”平秋抓了抓徐修远的手,再三强调,“不管怎麽样,你不要和她吵架,她毕竟是你妈妈,你别太冲动,不要惹她生气,不要大声讲话。”   “我知道。”   二楼没有点灯,唯一一处散着亮光的地方是徐向楠的书房。   徐修远敲过门后进入,徐向楠正站在窗边抽烟。她抖抖烟灰,示意徐修远在桌对面的椅子边坐下,却也不先开口,只是沉默地抽完两根烟,把烟屁股压扁在烟灰缸,这才走回桌边喝口水,坐上她的主位。   面对面的坐位让徐修远能仔细地观察他母亲的样貌。没法否认的,徐向楠老了,和两年前除夕夜他们互相对峙那时相比,岁月磨损她的面部轮廓,叫她似乎显得柔和不少,和他记忆里雷厉风行的气势相去甚远,徐修远有一瞬间甚至有些认不出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徐向楠确实在两年间变化颇多,还是他其实根本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的母亲,因此感到分外陌生。   “说吧,你回来不就是有话要说,现在说,我只听一次。”徐向楠发号施令。   可说是洗耳恭听,她却转而翻起桌上一堆文件夹。等徐修远开口的间隙,她已经扫完两面纸,头也不抬地说:“我不记得我生了个哑巴。”   “妈,”徐修远终于出声,“你为什麽不和方海昌离婚?”   笔尖一顿,徐向楠抬头:“你说什麽?”   “我问,你为什麽不和方海昌,也就是我爸离婚?”   “你是怕我像上次一样把你们俩轰出去,所以先给我一个下马威?”   “随你怎麽想,我就是好奇,你们早就没有感情,为什麽不离婚?”   “我和你爸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那我和平秋的事呢,应该也是我和他说了算吧。”徐修远毫不退让。   “你觉得我和你爸的事,可以让你把你自己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的事对比,是这个意思吧?”徐向楠把笔一甩,“你在侮辱谁啊,啊?你觉得你很委屈,很伟大,我就是在破坏你幸福生活的歹人,是吧?”   “你既然不想让我掺和你和方海昌的事,同理,我希望我的事由我自己做主,为什麽不可以?”徐修远直视她道,“妈,已经两年多了,加上徐瑞阳的那几年,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我需要明白什麽,明白我生的两个孩子都是白眼狼,一个比一个的狼心狗肺?徐修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毒啊,你们都说得那麽好听,路自己走,选择自己扛,”徐向楠冷笑一声,“你们扛得起来吗?你哥徐瑞阳,开工作室的本金,我给他的,签的第一个员工,也是我替他招的,这就是他的本事?”   “那我呢,在你看来,我和徐瑞阳半斤八两?”   “你觉得你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既然要说,那我比他好太多了,”徐修远说,“很简单的道理,因为他像方海昌,而我像你。”   “方海昌是谁?他是你爸,你连对你爸妈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徐修远好似被逗笑:“妈,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你一方面恨方海昌,一方面不肯和他离婚。就像你一直觉得我们这个家庭对你来说很累赘,但是你好像又一直有一种很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让你放不了手。你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为什麽?”   “你少来质问我!”   “因为你回答不上来?”   “你懂些什麽,你这个年纪还只知道吃喝玩乐、搞个男人,你能知道什麽?”徐向楠讽刺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麽样子的,待在家里为你们父子三个人洗衣服做饭,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今晚能收到你爸上缴这个月可怜巴巴的几千块工资,或者是你和你哥的成绩单?我得做到这一步在你们看来才算一个合格的女人,是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麽不是,我看你的架势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你想问倒我,好让我同意你和平秋?”徐向楠不屑,“痴心妄想。”   “如果是两年前,我或许会这麽想,但现在我不需要了,”徐修远镇定道,“我今天之所以会回到这里,是因为平秋想来,他对你很愧疚,尽管知道你不会同意他,但他还是需要见你一面。他有心,我来帮他完成。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原因,是我想和你聊一聊。”   “你来我面前装模作样,就是为了让你的父母离婚?”徐向楠冷声道,“你可真孝顺。”   “妈,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一直很佩服你。”   在徐修远的记忆里,妈妈徐向楠似乎从来都是很特别的。在其他同学的妈妈每日每夜都在为孩子糟糕的成绩和破皮的膝盖奔走的时候,他的妈妈徐向楠会教他思考和反抗。而在孩子们都怕黑地躲进母亲怀抱的夜里,徐修远打开房间,看到的是徐向楠伏趴在桌前苦念大学课本的背影。   徐向楠没有念过高中,更别说大学,她只有初中文凭,作为家里大姐又早早当家,早早结婚生子。她或许羡慕过那群可以提着行李远赴他乡继续求学的女孩子,又或许曾经在某个夜里她也想过丢下丈夫孩子,包括家里一大群弟妹亲戚就这样逃跑。   但她是姐姐,是妻子,是妈妈,她的腿脚被永远捆缚在这间狭窄的房子里,她所能做的只是努力撑直了腰来,把房子撑得更高一点,更宽一点,以便其他人能在屋檐底下更自在地呼吸。   徐修远没有说错,徐向楠是矛盾的,她有不同于一般女人的理想,也愿意为之付出代价,但同时她所受的教育决定她的眼界和思维,而这又使得她的进步有限,她能跑能跳,却跑不了太远,跳不了太高。   “现在想想,可能你不是一点没有意识的。我小四那年见过的叔叔,他是你的一个意外,还是一段你的过去?”徐修远看着徐向楠,“你以为我忘记了?”   “你什麽意思?”徐向楠脸色有些难看,“威胁我,让我难堪?”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离婚。”   “徐修远,我看你真的疯了。”   “妈,我说我这次回来不是请你谅解的,确实不是说谎。因为无论你打算评价我和平秋,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这对我已经没有什麽作用了,”徐修远笑了一声,“妈,你应该觉得骄傲,我很像你不是吗,可能我比起你来要更加自私。”   徐向楠扭过脸,嘴唇动了动,又忽而站起身,走去窗边,重新点燃一支烟。她重重地吸上两口,烟雾聚在她眼前,她仿佛看不清窗外的夜色,好似朦胧的一团,就快压到她脸上来。   身后,徐修远仍然在说:“我还年轻,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选择的机会,就算错了从头再来,对我来说也没有所谓。妈,你和我一样,你也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选择的机会,我们这个家庭是你给你自己制定的规则,你不允许自己踏出去,也不准我和徐瑞阳出格。但是妈,你心里清楚,‘家庭’这个概念本身根本没有那麽重要。”   “滚出去。”徐向楠忽然道。   “我说的……”   “滚出去!”   徐修远稍一停顿,继而站起身。   他望着徐向楠的背影,看她抽烟时因为过于用力而凹陷的脸颊,心头莫名一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麽,他傲慢地以结果出发,推翻的是徐向楠这几十年始终在坚持的准则。   徐向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或许早有了解,或许在她意识到这段婚姻和这个家庭岌岌可危的时候已经明白过原因。她有限制地反抗过,比如经历的几段婚外情,她在背德的刺激里寻找平衡,可最终她还是回到家庭,宛如一只被拴住脚的鸟。她矛盾地痛苦着,却没想到这些在背地里溃烂的伤疤居然始终被小儿子徐修远看在眼里。难怪徐修远说他像他的妈妈,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   从徐修远被独个喊上楼,平秋在心里演练过千百种他们母子对峙的情形,结果无一不是徐修远被徐向楠像两年那回似的狠批一顿,严重一点还会动手。万一徐修远脾气上来了,嘴上不饶人——平秋不敢再往下想,一边竖起耳朵细听楼上动静,一边满客厅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只希望徐修远能听话,按捺住脾气,千万别和徐向楠争执。   正祈祷着,一眼望见徐修远下楼,平秋顿时停住脚步,待在原地,直到被徐修远一把抱住,脑袋埋在他颈间。   “怎麽了,”平秋误以为结果不顺利,磕巴道,“你们聊得不开心,还是又吵架了?”   “没吵。”   “动手了?”   “也没有。”   “那是怎麽了?”手掌在徐修远后腰轻轻拍了拍,平秋想把他推开,“你妈妈是怎麽说的,她很生气吗?所以还是不打算原谅你?”   徐修远站直身体,脑袋微微低着,沉默片刻后接着道:“她会明白的。”   “明白什麽?”平秋很糊涂。   “这点你不用知道,是我和我妈妈的秘密。”   “……好吧,反正你们没有吵架就好。”   “走吧。”   “去哪儿?”   “回家。”   “现在就走?”   “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家了。”   “不用打招呼吗,”平秋指指楼上,“总要说一声吧。”   “她现在不会见我们的。”徐修远拿上平秋的衣服,顺带拎起放在桌边的纸袋,里面装的是一些他没来得及带走的行李,包括先前他们翻过的相册。   徐修远在玄关看着平秋穿外套,又看他皱一下眉,凑近来帮自己扣紧上面两颗纽扣。而后他打开门,让平秋先走。   关门前,徐修远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始终寂静冷清的房子。他的手指压在墙边,啪嗒一声关了灯,最后砰地一声关上家门。   这时是夜里将近十点半,徐修远叫了车,报的地址却不在车站,而是一个平秋分外熟悉,却许多年没有回去过的地方。   决定回林县以前,平秋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趁这机会,回去看一眼平清泓。但往往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会不由自主地退怯——平清泓大概不会愿意看到他。   平秋好似寻求安慰似的抓住徐修远的胳膊,冲他摇摇头:“别去了,时间那麽晚,她一定已经睡了。”   “你想不想见她?”徐修远不应反问。   喉咙一紧,平秋答不上来。想见吗?当然是想的。他对“妈妈”有太多的幻想和依恋,哪怕她不爱他,不想见他,母亲爱子的天性在她这里打了折扣,可孩子期望母亲的本能对平秋却是双倍乃至十倍的强烈。   拒绝不了,平秋不由得紧张起来,手上用了力气,徐修远的袖子被他抓得起皱。徐修远低头看一眼,伸手搂住平秋的后腰。   记忆里的石子路在几年前注上了水泥,平秋不记得自己曾经骑车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个来回。他把脑袋探出窗外,夜色下的稻田泛着粼粼的水光,平秋突然想起他小时候也赤着脚跑在田里放过风筝。他没有技巧,全然由着手感把风筝往天上扔,然后逆着风往前跑,但他的风筝总是很古怪的,怎麽都飞不起来,只是低空慢悠悠地飘着,最后一头栽进田里。   快拐弯了,平秋缩回脑袋,对司机师傅道:“不好意思,麻烦您在前面调头吧,我们不去了。”   “为什麽?”徐修远诧异。   “不想去了,”平秋说,“到这里就够了。”   仔细看他一眼,不见平秋表情有异常,倒是笑着的,徐修远便没有再问,就说:“那我们回家?”   “嗯,”平秋点头,“回家吧。”   春天总是短暂,立夏一过,平秋在收到徐修远思虑许久后做出的预备考研继续念书的决定时,徐瑞阳的消息也来了——徐向楠主动提出和方海昌离婚,几十年过去,他们兄弟俩竟然也体会了一把所谓的单亲家庭。   当时平秋正躺在徐修远身边平复呼吸,开始他不知情是徐瑞阳来电,只在徐修远使坏乱摸时,用脚踩住他的肩膀,禁止他继续进犯。   一当徐修远把电话开了外放,徐瑞阳的声音骤然清晰,平秋惊愕过后立刻捂住嘴,两腿一阵乱蹬,但还是被徐修远按在床头亲了一下屁股,又挨了一巴掌。   徐瑞阳大概也是听见对面有些不对劲,他沉默良久,不问出声的是谁,而挂断电话,过会儿发来一条消息。平秋正被绑着双手,趴在床头挨打,恰好看见,徐瑞阳发的是两个字:有病!   他忍不住认同,又想笑,于是扭着屁股挡开徐修远,把话一改,骂徐修远道:“变态!”   谁想徐修远居然承认了:“我是变态,那你是什麽?”   “说你呢,别拉上我。”   “说我呢,”徐修远学他讲话,“你夹什麽腿?”   后腰被猛掐一记,平秋呜咽一声,把脸埋进臂弯。他身体颤颤的,又被徐修远用力掰**腿。   又是一年夏季,陈小艺最先换上短t,胸口印着的是一只流眼泪的狗狗脑袋。平秋见到她,先是不说话,欲言又止了几回,背地里和她说:“我们开的是猫猫生活馆,你怎麽带了一个狗狗脑袋?”   说完就见陈小艺嘴巴一撇,居然一副快大哭的神情。平秋不敢惹她,过后才听许妙灵告状:陈小艺这段时间感情受挫,每天都愁云惨淡的,未免被误伤,还是少去触她霉头。再一问,那位让她感情受挫的对象不是别人,恰好就是平秋的铁杆密友储缇微。   以前确实听说过有女生喜欢储缇微,奈何储缇微从来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别说对男人不感兴趣,就连女生她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能是天生没开恋爱那窍,她一心扑在工作和赚钱,难免会伤人心。   不过这事既涉及自己店里员工,又关乎亲密朋友,平秋不能不顾忌任何一方,索性只当不知道,随便她们怎麽折腾,而且以陈小艺三分钟热度的性格,或许过两个月,自己先歇了心思。   眼下困扰平秋只有一件事:徐修远一点钟的飞机,他得去机场接人了。   这小半年,平秋有意提拔许妙灵做副店长,她聪颖灵活,算是几位店员里最得人信任的,有时平秋不在,她照样能独当一面。有她在店里,平秋放心不少,踩着时间去机场,恰好赶在徐修远落地前三分钟。   徐修远一周前剪了头发,原因是有天晚上打视频,平秋看他洗完澡,吹过头发,前面的刘海几乎都要遮住眼睛,随口问了一句会不会影响视力。他记得徐修远这一年因为常对电脑,近视度数已经上升很多,担心他二十多岁还会熬坏眼睛。   留了心,徐修远隔天就去学校前面的理发店剪短头发。虽说第一眼看上去不太适应,但头发剪短,人也精神不少,平秋多看他两眼,总觉得越看越好看。两人挤在人满为患的地铁车厢,平秋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徐修远低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在家吃过饭,平秋坐在沙发给徐修远磨指甲。指甲锉在指缝里来来回回,他还要念叨:“你剪完指甲要这样磨一下,不然有些剪得不平整,划在脸上可能就有血道子。”   说完他看了眼徐修远右边脸的下颌处,那儿有道红印,徐修远说是指甲划的。   “待会儿我们去海边吧。”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徐修远转头看他,“待会儿去海边?”   平秋好气又好笑,嘟哝他乱打岔。徐修远靠近他,没磨两句,平秋松了口。   自行车链条有些生锈,骑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平秋坐在后座,好像又回到徐修远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也是这样,徐修远骑着车衣摆翻飞,而平秋就抱着他的腰,把脸轻轻贴在他后背。夜间凉风拂面,平秋忍不住深吸口气,闻见的却是徐修远身上的气味。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他们在岸边的小摊上买了塑料桶和刨沙的小工具。大概是看他们两个男人,身边不带一个小孩,摊主把他们看了又看,把平秋看得有些难为情。   徐修远倒是不以为意,拉着平秋就下了台阶,头盔前面的手电筒一打,面对面一看,亮光都把对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平秋小心翼翼地往石头上爬,占着旁边位置的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她穿着粉色吊带裙,脖子里系着一根细绳,因为挖泥挖得久了,她脸上脏兮兮的,笑的时候露出门牙,炫耀似的给平秋看她桶里两只活蹦乱跳的螃蟹。   “好厉害呀。”平秋夸奖她。   他像是有了胜负心,踩在泥里艰难地走,不时地扶着头盔照明。总算捡漏,捉到一只被人丢在石头上的螃蟹,平秋忙惊呼一声,扭头找徐修远,想要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可张望一圈,怎麽都没找见徐修远。平秋渐渐有些惊慌,想要快步往上爬,手上一松,螃蟹丢了,他也被身后突然伸来的一只手抓住胳膊。   正惊魂未定,平秋定睛一看,急道:“你去哪儿了,天那麽黑,我什麽都看不见。你要跟紧我啊,知不知道。”   “知道,”徐修远说,“我就是在考虑一件事,不知道怎麽和你说,所以没跟上。”   “什麽事啊?”平秋很快被吸引。   “我想考到上海来。”   “啊,你不想留在北京吗?”   “我留在北京,你呢?”   “……没关系的,反正就几年时间嘛。你之前不是说,你有一位导师还想给你写推荐信要你出国吗,以后可能还离得更远呢。现在只是我们一南一北的,时间很快,马上就过去了,”平秋迎着风笑道,“反正我会等你啊,你不用担心的。”   徐修远不说话,忽地眼睫一垂,像是他脚下奇怪,指挥平秋道:“你往下摸,下面有东西。”   “什麽东西啊,螃蟹?”平秋弯腰,双手在淤泥里一顿乱摸,嘟哝着,“没有啊,什麽都没有。”   “怎麽没有?”徐修远也低下身来帮他找东西。   “本来就没有啊,我这边……”话音未落,平秋猛地一怔。他确实在底下摸到一样异物,一样从徐修远那儿递过来的东西。   平秋慢慢直起腰来,摊开手掌,头盔的照明灯一照,那枚戒指沾着泥水,但仍旧漂亮得他眼眶一涩。   “捡到了吗,”徐修远看他,“是不是很漂亮?”   “哪有人会把戒指塞在泥里面的,”平秋破涕为笑,却没有犹豫,把这枚沾着泥水的戒指戴上自己的无名指,“好看吗?”   “好看。”   “那你什麽时候给我捉一只螃蟹?”   “伸出手。”   “啊?”   这年夏天,平秋心满意足地捉住了一只小螃蟹。   FIN.   作者有话说:   至此,半树春完结。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