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题名:我在魏晋当名士   作者:这个懒人没起   文案   【一】   一次偶然的被动偷窥,萧衡发现:传说中骄奢放肆、让皇兄噩梦连连、就差没上天的乱臣贼子顾玖,居然生得一副好样貌。   只一抹疏疏淡淡、秀美玄远的侧影,就将后宫的三千粉黛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二】   弱小无助的皇子衡对天发誓:我一定会推翻顾玖那个把持朝政的权臣,让他悔恨哭泣,生不如死!   九五至尊的帝王萧衡:朕推翻顾玖了,别问在哪里,无可奉告。阿玖还躺着,不要吵醒他。   【三】   顾玖穿书,原因不明。   书中的同名反派顾玖是世家公子中的一朵奇葩。被诗书礼乐熏陶了十几年,居然长成了断袖。   这就算了,关键是:这货有病,是个病美人。没事就疯狂弄权、变着花样欺辱男主萧衡,最后被继承了皇位的萧衡剥皮抽筋,据说惨嚎了三天三夜才断气。   剧情进度提示:你让萧衡沦为笑柄,污点一生都洗不掉。他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顾玖:扶我起来,我还能继续苟一苟。   男主年纪尚小,虽然有点野性难驯,但如果耐心教导,一定能长成阳光青年、一代明君。   后来,被吃干抹尽的权臣留下一人血书:千万不要养小狼崽,真会吃人。   【高亮】   1、架空,架空,架空。^-^   2、“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一一《晋书·五行志》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玖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仇人越看越美,怎么办?   立意:人生处处有惊喜,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要过好每一天。 第1章 权臣   ====================   洛阳,皇宫,麒麟阁。   和所有承载了岁月的老藏书楼一样,空气中隐隐有一股书卷腐朽的气味。   萧衡蜷缩在地上,饿得发晕,身下是冰凉的汉白玉台阶。   一只青瓷砚台倒扣在书案上,香墨缓慢地流动,顺着金丝楠木深沉细腻的纹理绽出一朵墨莲。   地上散落着几卷竹简和一些左伯纸,是萧衡被拖拽的时候胡乱挣扎碰掉的。   ^   “这回怎么不还手了?”   赵王萧弈用脚踢了踢萧衡,神色略微有些不满:“真是越来越没意思。”   萧衡一动也不动,似乎下定决心要挺尸到地老天荒。   萧弈端起茶盏,眯着眼上下打量萧衡片刻,似乎是一个手抖没拿稳,茶盏倾斜。   这茶水放了一会儿,已经不冒热气,但还是有点烫。兜头盖脸地浇下来,萧衡的皮肤瞬间就烫红了一片。   不得不说,萧弈喝茶的品味委实堪称奇葩。   被乱七八糟的茶末、姜丝、枣片糊了一脸,怎么打都一声也不吭的萧衡抬手抹了一把脸,看了赵王萧弈一眼。   这眼神,怎么说呢?   没有被人磋磨的弱势少年常常会有的惊惶、怨恨或者乞怜等等情绪,反而有种异样的平静。乌沉沉的眸子里藏着琉璃似的冷光。   对上萧衡幽冷的眸光,萧弈蓦地遍体生寒,莫名有一种遭到虎狼窥视的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曾经养过的獒犬。   那獒犬个头很大,毛很长,看起来不像一条犬,倒像一头小狮子。去年秋猎的时候,獒犬听了他的命令,恶狠狠地扑咬萧衡,结果反而被萧衡咬伤,还被拧断了脖子。   ^   “你这奴子,敢瞪本王?”   萧弈下意识地拔高了声音,仿佛大声一点就能壮胆气。   输出全靠吼。   然而十五岁的少年正值变声期,一副又粗又哑的公鸭嗓,输出效果并不好。   萧衡坐起身子,在半是灰脚印半是茶渍的外袍上找出一小片还算干净的地方,揪起来擦了擦脸。   萧弈觉得受到了挑衅,重重地搁下茶盏:“把这奴子的衣裳扒了,吊起来打。”   萧衡挨打,是家常便饭,两天三顿,只多不少。   但如果连衣裳都保不住,也未免太难堪了一点。   萧衡试着逃跑,可惜他饿着肚子没什么力气,很快就被赵王的侍从按住,抽走了腰带。   眼看萧衡就要遭遇强行扒衣,恰在这时,门外的侍卫慌里慌张地禀报:“殿下,清河公朝这边来了!”   ^   清河公就是顾玖。   此人年仅弱冠,是大晋开国四公之一、韩公①顾玄的嫡次子。   顾玖凭借着勤王救驾的功劳获得了清河县公的爵位,食邑三千户。他头上顶着一堆官职,包括:散骑常侍、中领军、都督司州诸军事等。   先简略的介绍一下:   中领军是禁军的最高统帅。日常公务包括:掌管禁军,主持武官的选拔。   晋国的都城位于洛阳,在司州境内。   中领军、都督司州诸军事在这种特殊时期,就相当于把文武百官、包括天子的小命紧紧地攥在手掌心里。   至于散骑常侍,原本的职责不重要。对顾玖来说,这只是一张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通行证,方便随时面见天子,仅此而已。至于散骑常侍应该做的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行动起来。   ^   这样一位权臣,自然是站在风口浪尖之上。   公卿百官总爱拿他的逸事来佐酒,倡优乞儿则极力编排他的各种风流韵事,借此博取眼球,赚足了口粮,听说其中的佼佼者数钱数到满身的铜臭味,都在洛阳东市置办了宅子。   咱们远的不说,就聊聊今年春天关于顾玖的两件事。   顾玖为一个叫阮轻寒的美人画扇。   阮轻寒养了一只非常活泼的小狸奴,这小狸奴倏地跳到青玉案上,顺着顾玖宽大的衣袖往里钻。顾玖怕痒,忍不住一缩手,于是,他刚刚调好的彩墨泼了少许在洁白的扇面之上。   阮轻寒原本以为小狸奴捣乱,污了扇面,上好的新团扇就这么作废了。却见顾玖不慌不忙,转着扇子将墨团吹开,信手勾勒出苍劲嶙峋的枝干。再换朱砂墨,点缀出深红的花蕾和浅红的花瓣。   顷刻之间,一株横斜疏瘦、形孤神清的寒梅便在扇子上悄然怒放。   顾玖还题了一行小字:疏梅淡月,自是美人骨。   从此,清河公的家伎阮轻寒名噪一时,往来皆名士。   ^   曾经的傻太子,现在的傻皇帝萧昀最近噩梦缠身。   情况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傻皇帝嘶声喊着顾玖的小名,惊出一头冷汗,直接从床榻上跌到地毯上,全身发抖,眼泪和口水齐流。   顾玖闻讯,连夜入宫。   也不知他用什么方法安抚了傻皇帝,当楚王急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巧撞见顾玖斜倚着御榻,皇帝陛下坐在地上,身体紧贴着低矮的御榻,把脖子伸得很长,将脑袋搁在顾玖的膝盖上。   据说陛下少年时发了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根本认不清人。这个傻子活在常人难以企及的特殊维度,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他坚持认为:清河公跟顾玖是两个人。   具体表现是:夜夜惊梦,对顾玖避如蛇蝎。但当傻皇帝从梦魇中醒来,除了他百般依赖的清河公,谁来都哄不好。   彼时,陛下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口水却直流到下颌。正颠三倒四,向清河公诉说着他有多怕顾玖……   楚王向陛下行大礼,顾玖居然不起身。   楚王忍不了这口气,怒斥顾玖放肆,还试着让陛下明白:清河公姓顾名玖。   顾玖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甚至故意引导陛下的言行。楚王当场被陛下贬为玄菟郡王,放逐到鸟不拉屎的关外苦寒之地,余生拥有喝不尽的西北风,吃不完的沙子。   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有七八个不同的版本。   御史台的官员集体上疏,弹劾顾玖。   韩公无奈又纵容地表示:请大理寺卿和廷尉共同探讨一下,关于这件事,如果顾玖有罪,他愿意替顾玖领罚。   但将一个亲王降爵为郡王的旨意,是陛下的金口玉言。顾玖以不敬的坐姿斜倚御榻,在玄菟郡王行礼的时候也不起身,是因为陛下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连陛下都说不要为难清河公。大理寺卿和廷尉自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一众御史、谏官先后闭嘴。   ^   顺便说一下:这个韩公不是顾玖他爹顾玄,而是顾玖的兄长顾琛。   三年前,顾玄薨逝,顾琛袭父爵,成为新的韩郡公,食邑超过一万户,官拜大将军,都督荆、扬、兖、豫四州诸军事。   顾琛也是勤王救驾的大功臣,却不肯接受封赏,只希望满朝文武对顾玖多多担待。   不过,对于顾琛,朝廷其实也赏无可赏。韩郡公已经是一个外姓的功臣所能获封的最高爵位。曹操、司马昭那一类除外。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顾琛已然是韩公,再论功行赏,就只能裂土封王了。   顾玖作天作地,至今还没被人打死,多半是因为他有个好兄长。   ^   不知顾玖凶悍成什么鬼样子,才能吓得皇兄噩梦连连?   萧衡一向很好奇。   在他的脑海中,已经给顾玖描了一幅身长八尺、豹头环眼、茹毛饮血的小像。他娘亲极力描述过的枭雄都长成这样,包括武帝。当然,还漏了一种画像很难体现出来的特征——声如雷霆。   --------------------   作者有话要说:   ①   参考西晋的封爵制度,有私设。毕竟这是架空文,还有一个正经不过三秒的家伙在现编各种设定。   ***   外姓功臣的爵位,从高到低的顺序依次是:公、侯、伯、子、男。   第一品:郡公、县公。比如西晋的权臣贾谧,他袭爵鲁郡公,别人称呼他为“鲁公”。西晋还没有出现国公这种爵位。   第二品:郡侯、大国侯、次国侯、伯、子、男。   第三品:县侯。   第四品:乡侯。   第五品:亭侯。   其中郡公、县公都属于实封。有封国、有食邑、有国相等属官,可世袭。食邑从数千户到万户不等。   ***   前几章会借用攻的眼睛看看受,所以攻先出场,然而这文真的是主受。   ***   评论区会不会出现眼熟的小天使呢?疯狂暗示^ ^ 第2章 初见   ====================   赵王萧弈扯着公鸭嗓低吼:“来就来,本王还怕他不成?”   煮熟的鸭子,也就剩嘴硬。   话音未落,萧弈已然整了整衣冠,小声嘟囔:“他不是病着吗?难道麒麟阁还收藏了什么珍本古籍,是清河公也弄不到的?”   萧弈调整好神情,领着一众侍从迎了出去。他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威胁萧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仔细掂量!”   萧弈是一个善变的少年,他的阴阳怪气一向只针对萧衡。和顾玖那种权臣打交道,又是另一副面孔。   ^   听门外寒暄的动静,顾玖似乎并没有和赵王萧弈一起逛藏书楼的雅兴。他三言两语,就将萧弈打发了。   让人意外的是:顾玖说话的声音居然十分平和。声线自然清泠。   这般好听的嗓音,让萧衡怀疑耳朵被清泉细流温柔的包裹着,心神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萧衡一溜小跑,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闪到书架后边,缩进阴影之中。他不是躲顾玖,只是忽然不愿意展示此刻的狼狈模样。   随着门扉完全敞开,天光一点点倾洒进来,驱散了屋中的晦暗。   透过典籍和书架之间的缝隙,萧衡望见一道极修长的人影,随着优雅的步履,衣袂翩翩、衣带拂风,藏书楼里的陈腐旧气于博带飘摇之间被涤荡一空。   那人满身温煦的春阳,几乎灼伤了萧衡的眼。   这个秋水为神、冰玉做骨,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的美男子,应该……就是顾玖。   ^   大约是休沐的缘故,顾玖今天没有穿朝服,一袭半新不旧的云锦褒衣,腰间的绅带垂下三尺。除了压衣角的玉佩,周身上下再无任何饰物。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萧衡的意识里,整个麒麟阁都在这一瞬间亮堂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风流蕴藉的身影。   只见顾玖缓缓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卷竹简,随手拂去灰尘。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旧竹简,被他那冰玉一般素净的手指轻轻抚过,就显出一种类似于清漆罩过的沉静柔和的光泽。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   一时之间,萧衡昨日抄过,却云里雾里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文字,忽然就有了具体意象。   萧衡盯着顾玖看了一会儿,腹中饥饿的感觉陡然变得更加强烈,空空的肠胃仿佛绞成一团。   ^   顾玖将散落的竹简放好。   麒麟阁中典籍如海,为了方便查阅,每一部书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书架侧面也有分类序号,将那些竹简放回原处,委实耽误了他一点时间。   顾玖刚刚开始寻找他要的书,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循声望过去,发现离他最近的一排书架后边躲着一个活物。   他弓马娴熟,身手不错,胆子也大。当即绕过书架,一脚将那人踹了一个狗啃泥。   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年。   顾玖暗忖:反应迟钝,不太可能是训练过的死士。看他的服饰,倒有些像小宦官。   也对,尽管希望顾玖遇刺或者出意外的人,如果排成一排,能从洛阳城西边的承明门,排到东面的建春门。然而他有兄长的庇护,脑子正常的人应该都不会乱来,除非心智有障。   刚才那种奇怪的声音又出现了,原来是少年的肚子在咕咕叫。   ^   萧衡突然被踹倒,不幸脸先着地,嗑破了嘴唇。又扯到旧伤口,正疼得恍恍惚惚,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顾玖一把扯住后衣领,从地上拎了起来:“君是什么人,为何躲躲藏藏?”   “君”是敬称,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萧衡,顾玖是第一个。   这些年,各种刁难都挺过来的萧衡,却因为顾玖随口的一个称呼红了眼眶。一时间,辛酸苦辣甜,百般滋味漫过心头。   他低声说:“我、我叫阿鸷。不是有意躲藏,衣衫不整,羞于见君。”   这不是骗人,比起“萧衡”这种因为碰巧手持玉衡就被随意安在他头上的名字,他更愿意用娘亲给他起的小名“阿鸷”。那个不识字的女人,为了给他起名,几乎翻遍《离骚》,把喜欢的字一个个描下来,请一位读过书的宫娥选一个寓意好的。   顾玖:这是什么害羞的品种?不是说宦官下边挨过一刀,这些阉人要接受定期的脱衣检查,看去势是否成功,需不需要再补第二刀?   这个距离,一丝幽淡美妙的香气,蓦地钻入萧衡的口鼻之中。   他深吸气,试图辨识这种香味。可惜他对熏香的了解十分有限,这幽香又若有似无,大约要离顾玖再近一点,才能闻得分明。   萧衡的衣裳遭遇了各种撕扯拖拽,此刻终于不堪重负,嘶拉一声,扯破一道长长的口子。紧接着,萧衡向下滑,衣裳向上缩,人和衣裳各自分离。   吧唧一声,萧衡再一次和地面亲密接触。   ^   顾玖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竟然……扒了一个小宦官的衣裳?   时下流行宽袍大袖,那种一看就很仙很飘逸的服饰。具体的穿法是:不穿中衣,外袍里面什么都不穿。或者贴身穿一件有点像吊带衫的亵衣。连宦官也不能免俗,跟风新潮流。   萧衡趴在那里,身上只剩下遮羞的裈衣①。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背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顾玖尴尬了一秒钟,将又脏又破的袍子展开,披在萧衡的身上。   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一边替萧衡拢着衣襟,一边没话找话:“阿鸷,是哪个字?”   萧衡用手指写了一遍。   “《离骚》有云:‘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阿鸷,好名字。”   萧衡抬眸,眼中湿漉漉的一片,仿佛聚光。   ^   好巧不巧,傻皇帝听说清河公来了,等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就派谒者前来请人。   “谒者”是个官名,可以理解成皇帝身边专门负责传话跑腿的人。   因为皇帝的脑子不太正常,前一个谒者刚走得看不见人影,他就又派出一个,如此循环,等第一个谒者走到麒麟阁门口,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呦,一二三四五六七……   真好,这人数,蹴鞠、投壶、聚赌都能玩玩。   来都来了,也不好让同僚白跑一趟。咳咳,大家一起进去吧,就这么着。   ^   好好的藏书楼,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人。   萧衡一惊,猛然爬起来。   他的衣袍偏大,而且破损严重,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衣袍无声滑落,露出带着青紫淤痕的胸腹。   可以看见,某些特殊部位还有细细的伤口。嫣红的唇正在微微出血。   谒者一号、二号、三号……齐齐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本朝流行男风②,士大夫莫不尚之,还当作风雅的事,毫不遮掩。   ^   萧衡不喜欢被人当猴子围观,拿顾玖充当屏风。他光顾着躲避众人的视线,没留神和顾玖保持距离,贴得极近。   顾玖不习惯被人贴着,想要走开。   不能让他走!   萧衡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动作,紧紧地抱住了顾玖的腰。   顾玖微微挑眉,推了他一把。   这一下,刚好推在萧衡的伤口上,他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顾玖发现他的伤,就不动了。   顾玖:这是什么可以立贞洁牌坊的品种?都是男人,光着上身而已,这也要躲?   谒者一号的目光在顾玖和萧衡之间来回打转,笑得意味深长:“清河公见谅,咱家绝不敢打扰您的雅兴,就是替陛下传个话,陛下在太极殿等您过去呢。”   谒者七号垂着眼,缓缓下拜:“请清河公恕罪,下官出去等。”   谒者十一号:“清河公继续,我们不急。”   ^   雅兴?   出去等?   顾玖一脸懵逼。随即,他想到一些传言,再瞧瞧阿鸷那凄凄惨惨的小模样。眼皮一跳,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现在这副壳子的原主人,是个非常有名的断袖。   这真是“裤、裆上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白狗偷糠,黑狗挨打——冤枉。   这件事说来话长,此顾玖非彼顾玖。 第3章 纨绔   ====================   今年立春的那一日,顾玖穿书了。   书中的同名反派顾玖是世家公子中的一朵奇葩。被诗书礼乐熏陶了十几年,居然长成了断袖。   当然,名士风度是有的。不抽风的时候,也颇有才识。   关键问题在于:原主极少有不抽风的时候。   原因也很简单:他生在簪缨世族,有个十分牛掰的亲爹,还有一个文韬武略、样样全能、足以继承家业的兄长。   顾玖作为家中的嫡次子,支撑门户这种事儿,压根就用不着他。他的日常画风大约是这样的:有才,任性,狂炫骄奢拽上天。   ^   如果宵禁以后,巡逻的士兵在洛阳城的铜驼街上遇见一群豪门贵戚子弟,半醉半醒,骑马夜归,香风满路。   士兵来不及避让,被一个贵戚抽了一马鞭,鼻孔朝天地说:“走开,走开,别挡着道。”   下一刻,有人手持弹弓,弹了这贵戚一下,声音懒懒散散:“看不出来吗?这是巡夜的禁军,我干儿子宇文乌菟龟手下的兵。”   被弹丸射中手指,还挺疼的,那位贵戚手中的马鞭滑了一下,险些落在地上。他不仅不发脾气,还陪着笑脸:“哎呀,瞧我这眼神。明日我做东,去颦翠楼喝花酒,给顾兄赔罪,请务必赏光。把那个宇文什么龟也叫上。”   某位小世子插嘴:“是宇文乌菟龟。”   那人收起弹弓,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好啊,大家都来,不醉不归。”   这八成就是原书的顾玖了。   等这群纨绔离开,士兵发现地上有个金灿灿、圆溜溜的小东西反射着月光。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颗金珠。   他把金珠放进口中咬了一下,天降横财,这玩意儿竟是纯金的!   原来,顾玖刚才玩弹弓的时候,把金珠当成弹丸,随手就弹丢了。   ^   类似的事很多,简直数不胜数。   反正捅出天大的娄子,还有他爹顾玄帮忙擦屁股。   原主虽然骄奢,用最珍丽的器物,养最美貌的家伎,喜欢把金珠当弹子射,但还算有一丁点儿底线,没折腾出顾玄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至于顾玄为什么不好好管教嫡次子,让他像个人样?   这是因为顾玖有病。   ^   顾玄曾经被人诬告,卷入一桩轰动一时的谋逆大案,如果不能洗清冤屈,妥妥的诛三族的大罪。   三族包括:父母、兄弟、妻子。这个“妻子”包括妻子、儿子和未出嫁的女儿。   诛三族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直接砍头或者杀掉就完事了。主要步骤有:在脸上刺字、割掉鼻子、砍掉手指和脚趾、乱棍打死、割下头颅等等。   按照当时的法律,被诛三族,父母、兄弟、儿女是必定要一起下黄泉的。但有一个可以保住妻子的办法,叫做“义绝”,也就是不管妻子是否同意,都强制离婚。   顾玄打算和他的夫人崔氏义绝离婚。   解除婚姻关系之后,崔氏不再是顾玄的妻,也就不用一起被诛杀了。   崔氏当时怀胎七个月,四处奔走,为夫君鸣冤。她是有封诰的公侯夫人,封号湘城君,入宫求了杨皇后,给顾玄争取到一线生机。   ^   由于劳累过度,崔氏在一个雨天滑倒,早产了。   关于早产,民间广泛流传的一种说法是:七活八不活。   七个月的早产儿如果细心呵护,能活,也容易活下来。   ^   其实顾玄心里门清:最近这几年,被诛三族的都是开国功臣,和谋逆无关,只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皇帝是权臣篡位,得国不正,有心病,最怕臣子得势,效仿他。   顾玄知道自己的生机十分渺茫,坚持办理了“义绝离婚”的手续,让崔氏先回娘家调养身体。要是他能活,还可以复婚嘛。万一他不能活,那能活一个算一个。   崔氏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抱着小儿子顾玖上了马车。   彼时,她的大儿子顾琛也只有七岁,一直追着马车跑,跌倒了几次,马车始终没有停下。   不是崔氏狠心,如果诛三族,顾琛作为顾玄的嫡长子,是逃不掉的。但清河崔也是世家大族,颇有权势,到时候找一个死婴交出去,就说顾玖体弱,没活下来,或许能保住一个孩子。这也是她能为夫君做的最后一件事。   ^   崔氏走到半路,马惊了。发狂的马一阵横冲直撞,在剧烈的颠簸中,一只车轮子陡然脱落,马车随时都有可能翻掉。   危急关头,车夫居然不管崔氏的死活,跳车逃生。   崔氏用毯子裹住顾玖,裹了好几层,含泪将他抛下车。   等崔家前来接人的儿郎赶到现场,马车已经翻了。万幸的是:崔氏还活着,只是摔断了一条腿,身上多处挫伤,已然昏迷不醒。   不得不说,虽然先天不足,七个月就离了娘胎,但顾玖确实是个命硬的人。   于寒凉的晚秋,被抛下马车。在野地里待了将近一个时辰,竟然没被野兽叼走,只有一点轻微的擦伤,外加冻病了。   从这以后,崔氏、以及顾玖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   多亏杨皇后和崔氏是闺中好友,念及往日的情谊,使出必杀技——枕头风,成功的改变了帝王的心意。   顾家的旁支也舍得花钱,上下打点,礼物和人情都比较到位。某宠臣的职业素养奇高,收人钱财,□□。出面为顾玄喊冤。   就这样,顾玄无罪释放,成为开国四公之中唯一一个苟全性命的幸运儿。   ^   顾玄总觉得顾玖身体不好,是他的责任。是他拖累了夫人,害得夫人没能好好养胎。   崔氏常常懊恼,如果那天下雨的时候,她再小心一点,不要滑倒,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顾玄夫妇怀着这样的心态,对顾玖一向纵容,完全严厉不起来。   何况,更疼小儿子是很多父母的通病。   别人家的孩子读着《礼记》打瞌睡,被严厉的父亲用手臂那么粗的竹子敲打了一顿,恨铁不成钢:“就会偷懒,不长进的东西。”   顾玖读着《礼记》睡着了。   顾玄:阿玖真用功,手不释卷,都睡着了还拿着《礼记》。   顾夫人崔氏一脸心疼:“扶我儿去卧榻上睡,动作轻一点。”并且默默地决定要亲手为儿子煲一碗燕窝。   兄长顾琛伏案,把夫子让抄写背诵,顾玖却只抄了一半的《礼记·学记篇》抄完。   ^   于是,顾玖的轻狂与日俱增,过着精致又刺激的生活,将男主虐得凄凄惨惨、死去活来、怀疑人生。   终究是以一人之力,抗起了整本虐文龙傲天小说的狗血修罗场,以及一半爽点。   男主变强,是在权臣顾玖的眼皮子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之中,越挫越勇,猥琐发育。   男主黑化,顾玖折腾的。   ……   男主复仇:顾玖其人,一生都在诠释美,追求活得漂亮。他也恰好长在晋人的审美点上,被誉为晋国第一美男子。萧衡坐稳龙椅之后,将顾玖扒皮抽筋,让他死得又惨又丑,几乎不成人形。   顾玖:这结局我不同意!   他穿书之后,最欣慰的就是颜值:原主的相貌和他有八分相似,他照镜子的时候,不会觉得是在看别人的脸。想当年,他也是江左一枝花,只不过不像顾玖这么养尊处优,身上连个粗一点的毛孔都找不到。   先定个短期目标:尽快找到男主萧衡,当舔狗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不过,不是说萧衡一开始很弱小嘛,试一试把隐患扼杀在萌芽状态?   ^   顾玖拥有原主的一部分记忆,大约规律是:家庭成员的日常互动,还有原主读过的书、临过的字帖、玩过的蛐蛐,开过的弓他都有印象。要是涉及到情感、隐私,比如原主沐浴、更衣、分桃断袖之类的片段,都被打满了马赛克,他无法读取。   其实,既然都马赛克了,他也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内容,应该包括龙阳之好吧?   毕竟在洛阳城中,上到八十岁老翁,下到八岁小儿,都晓得顾玖是个断袖。   ^   顾·背锅侠·玖摸出一方绣着兰草的锦帕,轻轻掩了唇,咳着咳着,颊边浮起一抹浅浅的红,有些无奈地说:“阿鸷,你再不放手,我就没法子还你清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给我好好学习啊混蛋、容止之、绫兮泠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 5瓶;   ***   马惊,车夫跳车逃走,不得已把孩子裹起来扔下车,是小时候听来的,一位老人的亲身经历。   那年头也没个安全带什么的,感觉扔下去和留在车上都是高危选项。不过,可能是因为裏得厚,当年被扔的那位没受伤,至今还健在。   ***   某虐文龙傲天小说的评论区。   楼主:不是吧,死这么惨!扒皮抽筋?!有人说反派和我同名,才来看看的……   一楼:穿书预警23333   二楼:搂猪,建议全文背诵呢。   ……   九楼:哎?看最新的番外,顾玖貌似还活着?扒皮抽筋,是为了让别人看不出死囚是哪位   然而,顾玖没看见九楼。 第4章 陛下   ====================   顾玖这句话说得又轻又慢,听起来如此不正经。   直到这时,萧衡才记起顾玖的特殊癖好——分桃断袖。他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样,迅速缩回手。   眼前之人的风流韵事一件件的从心头掠过,萧衡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他偏开头,又蓦然对上那些谒者各异的目光,或探究、或玩味、或怜悯、或鄙夷,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他极力遮掩的伤口,让他这一身的狼狈无处遁形。   被当众处刑的滋味,恐怕也不过如此。   萧衡捏紧了拳,抬起头,一一回瞪那些谒者。   “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光脊背?”顾玖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迈过门槛的时候,忽然说:“取一套衣裳给他。”   ^   顾玖登上七香白泽纹步辇,由八名宦官抬着,平稳地穿梭在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之间。谒者在前方引路,两队侍从在旁边护卫。   自从穿书以来,顾玖每次前往天子居住的太极殿,都会联想到原主其惨无比的结局。   原主被扒皮抽筋之前,就在这太极殿中,萧衡折磨了他一个多月,每天都花样翻新,各种刑具绝不重复。   原书节选:   萧衡扯动铁链,将全身都浸在寒池中的人拖拽上来。   眼睛、鼻子、嘴唇、脖颈、腰背、双腿依次脱出水面。顾玖半阖着眼,咳血不止,喘息不定,好一会儿才停下。   萧衡把玩着马鞭:“还记得朕说过的话吗?昔日之辱,必百倍奉还!”   顾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那曾经惊艳了无数人的褒衣博带,现在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式,皱巴巴地贴在他身上,沾了一些草叶和泥浆,血和水混合着滴落。   顾玖这一笑,竟让人忽视了他此刻难堪的处境,只觉得他仍然是那个白衣公子,依稀可见君身三重雪。   萧衡最恨顾玖这副从容的模样,用马鞭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近了一些……   ^   奇怪的是:顾玖将原主的记忆筛了好几遍,居然没有发现男主的影子。   武帝一共有十九个儿子,在洛阳大疫中没了一小半。经过废长立幼、七王夺权、托孤大臣司马桓逼宫这一系列动乱,等到顾家兄弟勤王救驾,稳住局面,就只剩下三个还会喘气的:皇帝萧昀、赵王萧弈、楚王萧纯。   其中,楚王萧纯是个瘸子,不具备争夺皇位的资格。   傻皇帝萧昀是武帝和他的原配杨皇后的嫡子。就是对顾家有恩的那位杨皇后。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傻儿子,求武帝娶了她本家的侄女,让小杨氏当继后。希望小杨氏将来能罩着她的儿子。   然而,杨皇后千算万算,没算到五十六岁的武帝,还能让小杨氏怀孕,而且还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小杨氏有了亲生骨肉,对萧昀就不那么上心了。   ^   在某一天的黄昏,武帝病入膏肓,口不能言。   小杨氏当着武帝的面,假传圣旨,废了傻太子萧昀,让亲生骨肉继承皇位。   彼时,侍中和尚书令负责拟旨,这两位老臣跪在地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个劲儿盯着武帝的脸看。   听见小杨氏假传圣旨,武帝的面皮一阵抽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可惜他努力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侍中和尚书令交换了一个眼神:你看这屏风上边,那帷幔后面,影影绰绰的,不知道藏了多少刀斧手。这是一道选错答案就不能竖着走出太极殿的送命题。哎,反正陛下也没吭声,陛下不说话,连头都没摇一摇,那就是不反对。还等什么,拟旨就拟旨。   如此这般,太子突然被废,废长立幼,谁也不服小皇帝。前后一共冒出来七位王爷,抢夺皇位,洛阳城陷入一片混乱。   最后,这场动乱被权臣司马桓终结。他处决了那些争夺皇位的王爷,控制了小皇帝和洛阳城。   ^   本来,闹剧发展到这一幕,就可以收场了。   可惜司马桓忽然犯浑,嫌弃小皇帝太聪明,不好掌控。他突发奇想,毒死小皇帝,把已经被废掉了好几年、迁居邺城养老的前太子萧昀接回洛阳,立为新皇帝。   还留下了一句名言:无法流芳千古,我还不能遗臭万年吗?   然而司马桓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和聪慧的小皇帝相比,傻子更不好掌控。   小皇帝起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傻皇帝从来就不会照顾司马桓的情绪。在正旦当天的大朝会上,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傻皇帝就敢朝司马桓吐口水,脱鞋子砸他。   于是,司马桓要杀傻皇帝,顾玖带兵勤王,闯宫救驾。   几乎同一时间,顾琛派出心腹爱将,封锁了洛阳周围的八处关隘。他亲自率领十万大军,将洛阳城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耗子也溜不出去。   ^   顾玖和顾琛掌权之后,某个老臣提议:如今的晋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不如废掉傻皇帝萧昀,让颇有贤名的赵王萧弈即位。   萧弈是小杨氏的小儿子。那个被司马桓毒死的小皇帝,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顾玖反对废立皇帝,态度十分强硬,他当场下令,将那个提议废掉皇帝的老臣拖出去,斩首示众。所有站出来附议的官员,全部杖责三十,罢官免职。   顾琛也说:以臣废君不祥。   朝野议论纷纷,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   有很多人听信谣言,也制造谣言,把顾玖描述成一位比司马桓更有野心、更有城府的权臣。   ^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阴谋。   顾玖和顾琛冒着灭族的风险救驾,是因为顾老爷子当年的一个承诺,他对杨皇后说过:大恩不言谢,但凡顾家的儿郎还没有死绝,就一定守护萧昀,让他平平安安。   顾玄也确实做到了,大约五年前,萧昀失去太子之位,在邺城过得舒舒服服,没少一根汗毛,也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权谋只是一时的得失,人不可能一辈子一直玩火。   萧昀的确不是当皇帝的料,但赵王萧弈的贤名,有几分真,有几分假,鬼才知道。   这些年,动乱一场接着一场,洛阳血流成河。武帝的嫡系子孙都快死绝了。顾玖反对废立皇帝,实在是,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继承皇位。   ^   如果按照原书的剧情线,让萧衡当皇帝,那和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   萧衡现在得有十几岁了吧?   他少年时期的悲惨经历,书中只是一笔带过,说其生母地位卑贱,受尽欺凌。因此心理十分扭曲,具有多重人格,公卿百官说话一个不小心,就会触动他敏感的神经,小命难保。   萧衡在位期间,外御强敌,内安百姓,称得上明君。但京城的腥风血雨基本就没停歇过,朝臣像韭菜一样被他割了几茬子。死法年年创新,顾玖那个扒皮抽筋,都不值一提。   为了活着,绝不能让萧衡有机会染指皇位。   所以,大晋国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顾玖病体初愈,还要一趟一趟地往宫里跑,哄着萧昀召妃子侍寝,雨露均沾。就是希望傻皇帝能多生几个儿子,让他选一个靠谱的孩子当太子。   萧昀不属于先天弱智,他是长时间高烧不退,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应该不遗传。   只要好好教导小太子,让他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不愁养不出一个孝顺、哦不,是一位贤明的储君。   ^   不过,一转眼三个月了,为什么那些妃嫔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等等,萧昀十五岁大婚,今年二十九岁,貌似只有两个女儿?   可是太医令检查过,说陛下龙体康健、功能正常啊……   顾玖带着疑惑,步入太极殿。他招了招手,让贴身伺候萧昀起居的大宦官到跟前来,也不绕弯子,很直白地请教:“汤饼,后宫佳丽三千,陛下的子嗣为什么这么少?只有两位小公主。”   大宦官汤饼脸上的肥肉一颤,扑通一声跪了,尖细的噪音拖得很长:“清河公饶命,咱家什么也不知道!”   这哪里像不知情?分明是知道什么秘辛。   顾玖示意众人都回避,只留下汤饼一个:“让你说,你就说,不管说得好不好,我先恕你无罪。”   汤饼透露了一个细节:陛下不通人事。每逢妃嫔前来侍寝,就和陛下一起,绕着床互相追逐,犹如垂髫小儿嬉闹玩耍。   萧昀不懂夫妻之事?   那么问题来了:两位小公主……   顾玖心事重重,一路穿花拂柳,来到后殿,向萧昀行礼:“臣顾玖拜见陛下,恭请福安。”   萧昀伸手揪他的发带:“你不是顾玖,你是朕的清河公!”   第一个发现顾玖不是原主的,就是当今天子萧昀。可惜,没有人会把一个傻子的话当真。   “陛下,让惠妃教陛下行周公之礼,好不好?”   “什么是周公之礼啊?”   “就是你们两个,愉快的一起睡觉。”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惠妃的指甲有那么长。”萧昀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夸张的长度,捞起左边的衣袖,让顾玖看,“她挠人,很疼的。”   萧昀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道三寸长的抓痕,还微微有点红肿。   顾玖用帕子蘸了一些酒水,简单清理伤口,一边替他上药,一边问:“那叫德妃来教?我让她把指甲剪干净。”   萧昀摇头:“不要她们,清河公来。”   顾玖:“……”   ^   趁着萧昀午睡,顾玖继续打听男主的现况。   一连问了好几个老宫娥,总算是有了眉目。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里,除了赵王萧弈,还养着一个奴子。   宫廷秘闻,武帝曾微服出游,恰好路过西市,看见一个女奴用口哨声让一匹暴躁的骏马安静下来,觉得新奇有趣,就买下女奴,带回皇宫。   是个低等女奴,就是关在洛阳西市的大笼子里面,和牛马同栏售卖的那种奴隶。   据说武帝对她很是新鲜了一阵子,大约有七八天吧。在那之后,女奴就失宠了。   就在武帝已经完全想不起这个女奴的时候,女奴被一名小宦官责打,见了红。她也没资格请太医,就请老宫娥帮忙瞧一瞧,原来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只是衣袍宽大,人又瘦,肚子看起来竟然不明显。   女奴被精心照料了几个月,非常争气的给武帝添了一个儿子。   虽然有母凭子贵的说法,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反过来说也行。   比如武帝生前最眷顾的杨皇后,她是簪缨世族的嫡女,三个哥哥都是朝中的重臣。所以杨皇后的儿子,哪怕是个傻子,也被立为太子。至于女奴的儿子,原本就被人看轻,武帝又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于是就相当于半个奴仆。   这些年,时局乱得很。傻太子被立了又废,废了又立,都在一年前当了皇帝,女奴依然没能改变地位,是个人人都可以使唤的奴婢。   所以萧衡的处境可想而知,几乎没有人会把他当成皇子看待。那些皇族宗室,脾气好一点的,基本无视他的存在。脾气差一点的,就比如赵王萧弈,高兴了将他呼来喝去。不高兴了,动辄打骂,专门拿他当出气桶。   ^   顾玖让谒者去仁寿宫传话,他想见见萧衡。   太后小杨氏的答复是:清河公看上的人,哀家又岂敢扣着,已经收拾干净,送到顾府去了。   顾玖一头雾水,什么叫他看上的人?   他回府一看,险些泪流满面。未来日天日地的男主,被人用牛筋绳捆住手脚,放在他的床上,身上就披了一件半透明的纱衣。   看萧衡此刻的神情,就差一行字幕:今日之辱,必百倍奉还!   顾玖:死了,死了,死定了。 第5章 男宠   ====================   顾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问旁边正在卷帘的小侍女:“陶陶,这是?”   陶陶将卷好的纱幔挂在帘钩上,脆生生地说:“这是太后送给公子的男宠。”   小侍女说完,缓缓退出卧房,还很细心的将门关好。   ^   “阿鸷,或者,应该叫你萧衡?”   萧衡再次用力一挣,绳子深深地勒进手腕,他哑声道:“别过来,你会后悔的!”   “冷静,我不是随便的人。谁说太后送男宠,我就要用啊?”   顾玖很是不怕死的走过去,在床边坐下。顶着萧衡锐利如刀的目光,用手指勾起牛筋绳,研究怎样解开绳结。   不过,这显然是他不具备的技能点,折腾了好一会儿,不但没解开,反而弄成了死结。   如果目光有实质,此刻,他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   “阿鸷,太后让你来,你就那么听话,也不解释一下?”   “我有解释。她不相信。”   萧衡觉得委屈,当时,太后抚着他唇上的小口子,柔声细语地问:“这个,是顾玖留下的?”   他连忙摇头:“不是,是衡儿自己摔的。”   太后笑了笑:“你倒是会说话,难怪他们都说顾玖疼你。”   然后,他就被洗干净,送到了顾玖的床上……   ^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镂花的窗棂,照亮了半边暖阁。   光和影,明和暗,在萧衡的脸上打了一层不太均匀的浮光。呃,不是浮光,是女郎匀面用的胭脂和香粉。   太后小杨氏想得还挺周到。萧衡看起来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有点湿,身上熏了香,也擦了粉,不曾出现脸白脖子黑这样的尴尬对比。   顾玖没留神,被香粉呛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好在他第一时间就掩住唇,并没有喷到谁。   男主给一个权臣当男宠?   原书应该没有这么劲爆的情节吧?如果有,顾玖不认为他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尽管他看得不仔细,忽略过很多细节。但是,他相信原主的品味。原主眼光奇高,他养的歌僮和家伎,那容貌、那才情,都是顶尖的尤物。   萧衡作为男主,颜值当然也很给力。但他是会发疯的孤狼呀,动不动就冷冷的、狠狠地……还抓住一切机会撕咬仇敌。原主一向不喜欢戾气太重的人,不然也不会和男主结怨。   不过,原书的剧情,好像是从男主十八岁开始的。   眼前这个萧衡,有没有十五岁?   ^   半透明的纱衣根本遮不住什么,连精心用香粉遮掩过的、皮肤上细小的红痕都能看清。   萧衡伸着脖颈儿,顺着顾玖的目光一看,脑中轰地一声,炸了:可恶,怎么可以一本正经地看别人那里。   再看顾玖,神色淡淡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也没有移开目光。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还小。”   “我不小!”   萧衡羞极怒极,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拱起背,朝着顾玖一头撞过去。   顾玖哪怕在走神,反应也比一般人敏捷,他向后一仰,避免了被撞。但他原本坐在床边,并不能完全避开,结果,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顾玖仰倒,平躺在床边。萧衡一头栽下床,腿还挂在顾玖的身上。   顾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算孤狼还小,那也是一头小狼崽,有一定的攻击性。比如刚才,萧衡的手脚皆不得自由,居然用头撞人。   他还没把萧衡怎么样呢,这孩子就恨上他了?   顾玖默默地抬起萧衡的腿,让他整个儿滑下床去。   “不小?阿鸷,你今年贵庚?”   “呸,登徒子!”   顾玖:这小子什么毛病,年龄也不能问?   算了,犯不着跟一个孩子计较,先晾上几天再说。   随后,他拽了拽挂在床头的金铃。守在隔间的两名侍女听见铃声,进屋侍奉。   顾玖轻声吩咐:“这个新来的……别绑着了。他想走,就让他走。要是想留下,就让管事的看着安排一个院子。我这暖阁,以后不许他进来。”   ^   顾玖打开门窗,让风吹尽残留的脂粉气。   小侍女陶陶折了几枝桃花,插在白玉瓶中,放在榻几上。大侍女孔阳将床上的被褥枕头全部换了新的。   顾玖任由她们收拾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三月有很多节曰,上巳节、寒食、清明节。   前两个节日还能蒙混过关,到了清明节,顾琛也会赶回洛阳,和他这个冒牌货一同上北邙山,扫墓祭祖。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韩公顾琛,字彦之,今年二十七岁。是原主的亲哥哥。   据说兄弟俩的感情非常好。当兄长的,应该很了解原主。顾玖虽然拥有原主的一部分记忆,却不具备原主的情感。原主喜欢的人,难以忘怀的事,他一概不知道。   不过,他又没做亏心事,没什么好怕的。既来之,则安之。   ^   第二天,丝丝缕缕的晨曦,从镂花的窗棂穿入,和博山炉中袅袅升腾的香雾一起营造出满室温香。   顾玖一夜好眠,神清气爽地出了门。   带着干儿子宇文乌菟龟,在东市吃早茶。   宇文乌菟龟是鲜卑人,今年十九岁,只比顾玖小一岁。   他原先是鲜卑贵族的马奴,那个鲜卑贵族和顾玖打赌,把他输给顾玖了。   隔着屏风,看不见临桌的客人,但从他们的谈话,可以听出他们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昨天,宫里头又出了一件新鲜事儿。贤弟听说过麒麟阁吗?就是武帝少年时读书的地方,现在是一座藏书楼。就在麒麟阁里,清河公对一名小宦官霸王硬上弓,把人家的衣裳都撕碎了。”   “咦,我怎么听说不是小宦官,是个小皇子?也没有强迫,是□□。”   “胡扯,要真是小皇子,太后能把人送给清河公当男宠?”   “真是小皇子,就是生母上不得台面。清河公强势,他开口要人,太后不敢不给,人是绑进顾府的……”   宇文乌菟龟冷哼一声,重重地一拍胡桌,桌上的杯、碗、盘、碟齐齐地一跳。隔壁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顾玖眼疾手快,将手中的糕点塞进宇文乌菟龟的嘴巴里,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粗话,“哎,强行要人,还绑进府,也挺符合我的身份。随他们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可爱的帽子君 1个; 第6章 太学   ====================   再说了,这冤有头,债有主。他一不小心,又一次成为了洛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还不是太后小杨氏搞得鬼。   宇文乌菟龟沉默地盯着屏风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咽下口中的糕点,就像刚刚被投喂过的老虎,带着餍足,乖乖收起爪牙。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胡桌上,已经被他拍出了掌印。   “义父,这些人,比御史台的乌鸦还讨厌。”   顾玖白了他一眼:“你也好意思说,御史台的乌鸦天天聒噪,弹劾我徇私,还不是因为你。在太学混了七年,五经考试,居然一次都没及格过。我要求也不高,你就把《春秋》学到结业,成吗?”   太学生想要被授予官职,结业是最低的标准。顾玖让一个文化课一直都没能结业的人当官,还将他提拔为越骑校尉,确实应该弹劾。   宇文乌菟龟瞬间就蔫了:“你们汉人的书,每一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就是看不懂。”据说义父这种,在书上有个典故,叫作“断袖”。可是喜欢男人,和断衣袖有什么关系?他无法理解。   “宇文,不当值的时候,就去太学,找秦博士,我让他给你补课。”   ^   按照顾玖的眼光,宇文乌菟龟身材魁梧,红发碧眼,高鼻深目,是个俊朗的小将军。   可惜,高鼻深目的异族帅哥,晋国的百姓欣赏不来。宇文乌菟龟走在街上,居然经常被人嘲笑长得奇怪。   还有诗为证:   “眼睛深却湘江水,鼻孔高于华岳山。”   “巉岩容仪,戍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①   所以,宇文乌菟龟很喜欢去太学上课。   因为在太学,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渣。武帝曾经下令,所有附庸晋国的势力,都必须送质子。于是,东至蓬莱,西及流沙。那些小国家的王子,小诸侯的世子,草原、高山部落的贵族子弟,齐聚晋国的太学,和宇文乌菟龟一起听天书。   有人十年熬下来,依然听不懂,如同听天书。也有两三年就熟读五经,能和太学博士探讨学术问题的学霸。   这些旁听生,白皮肤、黑皮肤,黄头发、白眉毛、红头发,长成什么样的都有。   晋国的太学生见多识广,不但不会大惊小怪,还和他们互通有无。   晋国的纨绔子弟领着他们斗鸡斗犬斗蛐蛐,赌球赌棋喝花酒。受到他们的影响,洛阳流行玩鹰。一只海冬青能卖到天价。   大家还一起捣鼓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游戏——击鞠。相当于马球的前身。顾玖就是此道高手。   ^   吃过早饭,顾玖去了皇宫,直奔太极殿,替傻皇帝萧昀批阅奏疏。   他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由于跪坐的时间太长,刚站起来,双腿就一阵剧烈的酸麻,几乎无法移动半步。   他艰难地挪到露台上,凭栏斜倚。认真地思考:有没有人能帮忙分担一些呢?晋国缺一个太子,或者一位摄政王。   露台下方,萧昀蹲在草地上玩泥巴,再有一年就满三十岁的人,玩成大花脸,还能如此开心,委实不容易。   萧昀只有五岁孩童的心智,指望他领悟到女人的可爱和美好,积极投入创造生命的伟大事业,难度有点高。看来,一时半会儿,小太子是生不出来的。   倒是萧衡,他现在年纪还小。如果能改善恶劣的关系,共同辅政,或许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然而,一想到萧衡是怎么处理顾玖这种权臣的。他就犹豫了。   顾玖:不要怕累,别嫌麻烦。工作猝死,总比扒皮抽筋好一点。   ^   三月的天,孩子的脸。出宫时还是夕阳晚照,走到半路,倏尔一阵疾风,骤雨忽至。   离顾府还有一段距离,顾玖撩起车帘,隔着潇潇雨幕,遥遥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又近一点才看清楚,是萧衡,他双手抱膝,坐在顾家门前的台阶上。   顾府占地颇广,有大屋百余间。萧衡守着的是朱红色的正门,看起来高大气派,其实很少开启。   事实上,仆从已经打开东门,顾玖连车都不用下,就能直接进内院。   顾玖难得良心发现,让车夫先在正门前停一下,把萧衡拽上车,瞥见小家伙湿淋淋的头发,用汗巾给他擦了擦:“怎么每次看见你,都跟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萧衡垂着头不说话,活脱脱一个害羞的小姑娘。   “阿鸷,你今年贵庚?”   “十四岁。”   顾玖:不错,晾了两天,态度果然好多了。   顾玖撑着一把雨过天青色的绸伞,清爽峻拔的侧影,笼在一层雾气之中。他牵着萧衡,穿过竹林小径。   虽然萧衡早已被雨水淋透了,但绸伞依然偏向他的头顶。   走到暖阁前,萧衡怯怯地停下脚步,“清河公说过,这个地方,我不能进的。”   “先把湿衣裳换掉。”顾玖扔开伞,将他拉进暖阁。   萧衡仿佛受到了惊吓,低头就在顾玖的手上咬了一口。   顾玖猝不及防,手痛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十年才发一回善心,这般遭遇,简直再也不想当好人了。   “松口啊!穿湿衣服容易着凉,你先更衣,等雨停了再回去。”   此时此刻,萧衡才后知后觉:他又想歪了,顾玖让他更衣,不是让男宠服侍的意思。   ^   顾玖去隔间,泡了一个热水澡。   等他换上寝衣,出来一看。雨已经停了,萧衡穿戴一新,正抱着他的衣裳,站在那里发呆。   对上他的视线,萧衡像做贼心虚似的,猛然后退两步,紧接着被席子绊倒,在地上滚了一圈。   问题少年,真是让人头庝。   顾玖把他捞起来,尽量温和地说:“去别院收拾东西吧,喜欢什么都可以带走。明天一早,无咎送你回宫。”   无咎是清河公的侍卫统领,顾玖最信任的人之一。   原书剧情:在顾玖被囚禁期间,无咎做过很多不要命的举动,比如:刺杀萧衡,还险些得手,导致萧衡重伤,终身无子。这也是小说的一大槽点,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帝王男主,疑似身患隐疾。在位期间,一直没有册立皇后。   这种武功高强,又忠心耿耿的侍卫,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   萧衡低着头,声音很小:“不要赶我走。昨天在麒麟阁,我已经饿了三顿。太后说,我不算正经皇子,十四岁了,留在后宫让人说闲话,不如饿上几顿,清清肠胃,去净身,做个小宦官。”   顾玖大吃一惊,还能这样操作?   太后小杨氏真是个人才,不算萧衡,武帝一共有十九个儿子,只活下来三个,小杨氏功不可没。   “咳咳,那你尽管住,我家空屋子挺多的,随便挑。”   顾玖说着,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衣袖上,抬手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又过了片刻,他才发现:萧衡哭了,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   等这孩子哭够了,顾玖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阿鸷,你有什么打算?”   “清河公是好人,我会学着当男宠的。”   顾玖:别,大可不必。瞧你那恨恨的小眼神,藏都藏不住。原主没把你怎么样,都被扒皮抽筋了。我要是收你当男宠,将来你坐拥万里江山,怕不是要把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循循善诱:“大好男儿,岂能困在内宅?不如送你去太学吧,和我干儿子宇文乌菟龟一起读书。”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李白巜上云乐》。 第7章 誓言   ====================   萧衡非常想去太学读书,却不敢把真实的想法表现出来,只问:“不是十五岁才能入太学吗?要到仲秋,我才满十五。”   他自幼被寄养在太后小杨氏那里,偶尔想要什么东西,一旦流露出那种渴望,赵王萧弈就会把东西抢走。哪怕毁坏也不肯给他。   顾玖的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是有这种规定,不过特殊情况可以放宽年龄限制。比如我兄长,他十二岁便熟读五经,直接被太学博士收为弟子。”   “我不曾进学,勉强识字而已。”   “啊,这……没关系,只要我脸皮够厚,就能让阿鸷也当博士弟子。”   ^   去太学读书,要穿统一的学子服。   小侍女陶陶翻出了顾玖当年的青衫,拿给萧衡:“小郎君,太学每年只发四套学子服。今年的春衫已经发过了。这一套是我家公子的,你先凑合着穿几天,等孔阳姐姐来给你量尺寸,再让绣坊做几套新的。”   萧衡捧着青衫,手指反复碾磨着柔软顺滑的衣料。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渴望的东西,双手奉上。   顾玖以为萧衡不乐意穿他的旧衣裳,耐心解释:“这青衫没人穿过,我那时候长个子,还没穿就短了一截。”   ^   当天晚上,萧衡刚离开暖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站住。”   幽冷的月光下,清河公的侍卫统领无咎一袭黑衣,衿口、外袍镶边上都绣着繁复的花纹,映着月华,一阵暗光流转。   等萧衡转身看过来。   无咎用没有出鞘的剑戳了戳他的心口:“公子沐浴的时候,你翻看他的袖袋。这一次只是警告,如果再犯,就留下你的双手,还有舌头,滚出顾府。”   他面色冷硬,袖口整整齐齐的收束在紫金护腕中,反射着寒光的护腕上,一对威武的狻猊兽吞吐着浓重的夜色。   “知道了。”萧衡的神情有些微妙。一开始,他的确是没安好心,想看看顾玖会不会把兵符之类的东西随身携带,反正男宠对主人的贴身物品感兴趣,也不算很出格。   但当他捡起顾玖换下来的衣裳,却发现那外袍沾湿了一大片。   细细回想,顾玖替他撑伞的时候,只有一两滴雨丝被风吹到他脸上。原来,当时顾玖在淋雨。   他抱着那衣裳愣了一会儿,随后发现:屋里熏的是兰花香,顾玖的衣香却不仅仅有兰花的芬芳,还隐隐有一种会勾动他的食欲的香气,疏疏淡淡,比花香好闻,像是甜的。   就在这时,顾玖忽然从隔间走出来。只穿了一件寝衣,衣襟松松垮垮的半掩着白皙精致的锁骨。   萧衡被人赃俱获,一时慌了神。   他下意识后退,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滚倒在地。   顾玖伸手扶他,露出藏在衣袖中的一点胭脂色,是一圈红红的牙印,他咬的。   ^   夜里,萧衡抱着枕头,翻来覆去。   他万万没想到,一直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竟然是顾玖给他争取的。这个让他打上耻辱的男宠烙印的权臣。   在晋国,两个地位平等的男子相知相守,是风雅,是情趣。但如果像他这样,失去自由,被当成礼物,送给顾玖,此生注定要面对无数的讥讽和嘲笑。   每次听到别人议论这件事,他心中都恨意难平。   说实话,权臣顾玖,当真天生一副好样貌。麒麟阁中,惊鸿一瞥,那个手持竹简、秀美玄远的侧影,就刻在萧衡的心头。如果能互换一下,是顾玖被太后塞进马车,送给他当礼物,他想,他是不会拒绝的。   萧衡甩了甩头,努力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   好不容易,赶走了手持竹简的侧影,又变成穿着寝衣的模样。萧衡怀疑自个儿中了邪,怨恨欢喜,都绕着那一个人打转。   太后说,是顾玖点名要他。没有人敢违逆顾玖,所以只能委屈他以色事人,这都是命。   他落到这步田地,变成一个被人瞧不起的男宠,都是因为顾玖!   忍耐,现在必须忍耐,萧衡暗暗对天发誓,迟早有一日,他要让这权臣悔恨哭泣,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其实,萧衡没有对顾玖说实话。太后让他留在清河公的身边,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讨得清河公的欢心,替赵王打探消息。那女人还说:如果清河公不喜欢他,不要他了,就送他去蚕室净身,做个不男不女的小宦官。   只有饿了三顿是真话。   太后想让赵王当皇帝,目前最大的阻碍就是顾玖。   可是,顾玖好像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从来没有人,待他那么好。又有谁能想到,在朝堂上气场十足的权臣,和家中的小侍女说话,也是温和有礼的。   何况,就算从前,他不是男宠,也常常被赵王践踏,被人讥嘲。   萧衡不太愿意帮着赵王对付顾玖。   而且,有无咎盯着,恐怕也没有机会传递消息。   ^   “上巳佳节,攸之怎么穿得如此素淡?”   “攸之”是顾玖的字,只是很少有人敢这么唤他。   一大早,顾玖的表弟、定北侯府的小世子崔璟就登门拜访,要等顾玖一同去洛水边,看华服美人踏青赏春,采兰采芷。   顾玖打量着崔璟崔伯珪,小世子鲜衣美服,腰带上挂满了小饰品,玉珰、玉玦、熏球、小刀,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全身都散发着飞扬跳脱的少年气息。   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晋国的情人节。   问题是昨天晚上,他答应过萧衡,今天就送他去太学。这……其实也不冲突,太学在洛阳南郊,和洛水相邻,只要尽快把小狼崽丢给秦博士,就可以去看美人了。开心。   顾玖一本正经:“伯珪,我们是去参加雅集,曲水流觞,不要光想着水边的丽人。”   “难得有机会,可以邀约佳人,当然要抓紧了,我可不想娶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郎。”   崔璟年仅十六,已经体验到了父母催婚的滋味。   ^   顾玖想了想,他也缺一位夫人,也希望是两情相悦。果断回卧房更衣。   崔璟闲得无聊,看见萧衡立在暖阁外,就去逗他说话。   “喂,你就是攸之的新欢?”   萧衡像一只离了巢穴的小兽,不安地望了一眼卧房的门,才问:“新欢?清河公还有几个?”   崔璟:“笨,攸之一向喜新厌旧,你管他有几个,你是最后一个,不就行了?” 第8章 话本   ====================   这时,顾玖头戴白纶巾,身穿白縠衫,手持一柄象牙麈尾,翩然而至。   这一身白,却绝不会有人说他穿得简素。白縠也叫白绉纱,是亳州的贡品。当年,太子大婚的礼服,就用的白縠衫。   麈尾也不是一般人能拿的,这玩意儿看起来有点像长柄的羽扇,是名流雅器,名士装逼专用。   崔小世子依然有意见:“不用这么夸张吧?再系上紫缨,你就可以去当新郎官了。”   顾玖用麈尾敲了他一下:“今天,洛水之畔,少说也有几千名士子,个个锦衣华服。你觉得,如果你是女郎,在一群花孔雀和花蝴蝶之间,你第一眼会看到谁?答案显然是:像我这么特别的。”   “我们都像花孔雀、花蝴蝶?”崔璟跺脚,“攸之,你这样,没法子当你的友人了。来来来,咱们割席断交。”   顾玖装模作样地点头:“好,那就先割席断交、一炷香的时间。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太学。”   他和崔璟自幼相识,一同闯过宵禁,一起挨过戒尺,情谊非同一般,一向玩笑惯了。   ^   小世子非要和友人同车,萧衡也眼巴巴地望着顾玖。   顾玖单手挑起车帘,无奈地说:“你俩都上来。”   幸好他有清河公的爵位,私人座驾是一辆十分豪华的大车,由四匹纯色的白马拉着,内部空间也足够宽敞,坐了三个人,一点都不挤。   无咎领着清河公的卫队,和备用的副车随行。   还有侍卫骑着马在前方开道,其实,根本用不着开道。洛阳的百姓远远一看,前呼后拥,好多随从,连拉车的马的额头上都戴着金首饰——黄金当卢,就知道是王孙公子出行,需要提前避让。   ^   随着白马迈开蹄子,悬挂在马车横木上的金铃铛微微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和銮声。   崔璟一刻也闲不住,又开始打听顾玖和萧衡相识的经过。   “说说看嘛,宫里清秀的小宦官那么多,攸之怎么一眼挑中你的?”   “阿鸷不是小宦官。”   “那更要说一说了,不是小宦官,也没有皇子的身份玉牒,却养在宫里,感觉好神秘啊。”   “柜子里有最新的风月话本,伯珪要是闷得慌,可以拿出来打发时间。”   崔璟摆手:“那些风月话本子,千篇一律,有什么好看的。”   顾玖疑惑:“我瞧着,这几本都不一样啊。”   崔璟立马来了精神,抽出一本,只翻了一页,就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这么老套的故事,难为你也看得下去。我看见这个开头,就知道结尾了。你听是不是这样:元宵节赏花灯,一个纯善可爱的庶女不小心一头撞入世家公子的怀中。从此,这个文质彬彬的贵公子就为一个迷迷糊糊的傻姑娘神魂颠倒,想要宠她一辈子。”   崔璟顿了顿,又继续:“或是庶女家中的嫡姐,或是倾慕贵公子的公主、郡主,或是贵公子的父母。总之,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他们在一起。最后,他们冲破重重障碍,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算什么话本?总有一位好心的世家公子,关爱智障女郎?”   顾玖一目十行,把话本子翻到最后一页,还真是……已经被崔璟剧透完了。   ^   崔璟再次流露出对萧衡的好奇,幽幽地说:“倒是攸之和小男宠,如果写成话本子,一定很有意思。”   顾玖:“他不是男宠,我现在也不玩断袖。”   “哦,我也不是崔家大郎,哈哈哈,你信吗?”崔璟扶着几案狂笑。 第9章 情义   ====================   一瞬之间,车中的气氛变得很奇怪,顾玖默然不语。萧衡用凉凉的小眼神,盯得崔璟心中发毛。   小世子笑不出来了:“你们真不是那种关系?”   “真不是。阿鸷那么小,我又不是衣冠禽兽。”   崔璟讪讪一笑:“小郎君,对不住,我想多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想起一个话本子:娇弱美少年忍辱负重,给仇人当男宠。最后居然下不了杀手,因为朝朝暮暮,同床共枕,他和仇人日久生情了。”   萧衡一双凤眼微微敛着,掩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怒。   顾玖低咳一声:“既然是报仇,敢不敢认真一点?”   他恨不得缝上小世子的嘴,难怪原书中,这厮死得比顾玖还惨。简直是花式作死,拦都拦不住。   ^   这时,马车陡然减速,萧衡一个没坐稳,一头撞在顾玖的胸口。他想直起身子,慌乱中伸手一撑,却按在顾玖平坦的小腹上。下一刻,马车颠簸了一下,他刚坐起来一点,又摔在顾玖身上。这一回,萧衡的鼻尖蹭到轻软柔滑的衣料,清雅的衣香席卷了他每一处敏锐的感知。   等顾玖拎着萧衡的后衣领,把这小家伙提溜起来的时候,他的耳朵已经开始发烫。   崔璟挑眉:“咦?刚听过‘一头撞入怀中’的话本,你们就玩上了?”   顾玖觉得有必要抢救崔璟一下,正色道:“别乱说,他是皇子衡,宗室的谱牒有记录。想来是这些年宫里太乱,他的身份玉牒遗失了,我已经让宗正重新刻一份,过几天就送来。”   萧衡盯着顾玖,幽深如渊的眸子里缓缓聚起一抹光亮,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还是有一点不敢相信:困扰他多年的,身份不明、不算正经皇子的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   他陷入纠结:顾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他对所有的男宠都这样体贴,还是只对我上心?   崔璟惊讶地张大了嘴:“皇子衡?!太后怎么能、怎么敢……”   顾玖懒得理他,挑起车帘一看,原来马车行至铜驼街,遇上了太傅的车驾,为了避让,他们减速停在一边。路边的地面不太平整,有个小坑。   ^   洛阳城规划的十分巧妙,几乎所有官衙、官署,都分布在铜驼街的两侧。   铜驼街的东面,依次是太尉府、衣冠里。这个“里”,相当于后世的小区。   能在这一片居住的都是当朝权贵。太傅的牛车就是从衣冠里出来的。   在衣冠里扎堆的豪宅之中,有一处深宅大院,朱漆斑驳的大门上贴着封条,隐约可见荒草丛生的庭院中,一树杏花探出墙头。一条黄犬趴在门口的台阶上,黄犬看起来饿了很久,瘦骨嶙峋,萎黄的皮毛上还有很多秃斑。   顾玖看见这条黄犬,忽然叹了一口气,将车帘放下来。   这家的主人不可能再回来,看门的黄犬却一直守在这里,也不肯吃别家投喂的食物,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崔璟的神色也难得黯然了一瞬,用极轻极小的声音低低地念出了两个字:“长康。”   萧衡没听清,不过他能感觉到那种小心,仿佛生怕会惊扰到亡魂似的。   顾玖也没听清,但他知道,崔璟念得是他们共同的玩伴沈蔚沈长康。   ^   顾玖能够掌权,其实是得到了很多士族的支持,他们那帮纨绔子弟,暗中秣马厉兵,与其说是想要夺权,不如说是为了救人,并且自保。   可惜,他们迟了一步,沈家被灭了三族,只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幸免于难。这还是顾老爷子的遗泽——顾玄当年险些被诛三族,他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疏,要求更改诛三族的律法:诛三族,不能牵连已经出嫁的女儿。   理由也很充分:比如,崔氏嫁进了顾家,顾家诛三族,她作为妻子要一起受死。如果崔家诛三族,她作为女儿,还得一起上路。一个人,只有一条小命,怎么能同时算在两个三族里呢?这对晋国的女子来说,十分没天理、没人性。   所以,从那以后,已经出嫁的女儿不再被株连。   ^   崔璟大约和顾玖想到一块儿去了,忽然问:“对了,他们都说,你为救一个女郎,召集了大理寺卿、廷尉、侍中,还有博士祭酒,又想修改诛三族的律法?”   顾玖一阵无语:“这种流言你也信?”   崔璟上下打量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那女郎是不是很美貌?”   “不知道,我根本就没见过她。”   “那你为什么拦着,不让廷尉行刑?”   “司马桓毒杀哀帝,是诛三诛的罪。但司马家有个女郎,和沈谧定了亲。沈谧沈长渊是痴心人,想救出未婚妻。你也知道,诛三族,不会牵连嫁出去的女儿。沈长渊的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直接堵在廷尉诏狱的大门口。只要司马姑娘肯跟他走,就能活命。可惜司马姑娘不肯独活,不愿意离开廷尉诏狱。”   “司马氏如今,墙倒众人推。没看出来,长渊那个胆小鬼,竟然如此有情有义,还肯娶他家的女郎。攸之,我们帮帮长渊吧。”   “我让大理寺卿、廷尉、律博士一起拟了新的诛三族律法,诛三族不牵连女眷,但廷议的时候,没有通过。”   崔璟诧异:“没通过?奇怪,谁家没有女眷?这几年,被诛三族的人家,比前朝加起来还多。谁敢保证,他的家族一定不会卷入这些破事里?百官应该非常乐意促成这件好事的。”   顾玖半卧在车上,把玩着麈尾:“太后弄了一帮子弘农杨氏的门生故吏,专门和我作对,我支持什么,他们就反对什么。”   崔璟沉吟片刻:“八成是因为赵王那件事,小杨氏记恨你。她如此胡搅蛮缠,恐怕她养出来的儿子,也不是什么贤王。你不支持赵王即位,甚是英明。”   “伯珪,你心思活络,还有什么方法,能不动一兵一卒,把修改律法这件事给办成了?”   “荀老太尉的长女,嫁进了沈家。去年冬天,也死于诛三族。要是能把老太尉请出来主持廷议,应该能行。可以稳压弘农杨氏一头的,也只有颍川荀氏了。”   顾玖点头:“就这么办。”   要是荀老太尉出面都不行,那顾玖也只能再发挥一下权臣的特长: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   说话间,车声辘辘如水,碾过城阙高台的阴影,来到位于开阳门外、洛阳城南郊的太学。   微风徐徐吹拂,送来清新的草木气息。   马车刚刚停稳,不等仆从摆好脚凳,萧衡就先跳下了车,在广阔的草地上奔跑。   相识数日,也只有此刻,他才像个正常的少年。   顾玖若有所思,在太学门口的五芳斋买了一些五味脯、芝麻酥、小霜糖,连着盒子一起递给萧衡:“秦博士的弟子都是小馋猫,你和同窗吃着玩儿。”   崔璟也挺怀念这些小食,过手掂了掂:“这分量有问题,我以前经常买,一盒绝对没有这么多。掌柜的凭什么给你多装呀?”   顾玖莞尔:“因为我好看,以前每次买小食,同窗都让我来。”   崔璟手托下颌:“哦,有所耳闻,据说秦博士的弟子,有一句顺口溜叫:攸之,接客啦。”   大权臣和小世子在太学门口打打闹闹。   几乎从来不笑的萧衡,也忍不住唇角上扬。 第10章 邀约   =====================   汉末乱世,太学曾经和洛阳城一起毁于战火。   现在的太学,是魏文帝重建的。最初,无论是师资、规模,还是影响力,都不能和汉代相比。   后来,晋武帝扩建太学,下令:但凡公卿百官之子,年满十五岁,必须入太学读书。少数不具备入学条件的人,比如眼瞎耳聋等特殊情况,可以不来。   扩建之后的太学,分为五个区,中区“辟雍”,北区“上庠”,南区“成均”,西区“瞽宗”,东区“东序”。   其中,中区辟雍,占地最广。五丈一座殿宇,十丈一处亭台,上百间宽敞明亮的屋舍,和杨树、柳树、翠竹合围出一个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广场。   太学生可以在广场上学习射箭、骑马、驾车、祭礼等君子六艺的必修课。当然,斗鸡、赛马、蹴鞠、击鞠、打群架也都可以搞一搞。   ^   萧衡亦步亦趋,跟在顾玖的身后。   竹林中隐隐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崔璟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喜欢在竹林里煮茶读书的,多半是各个州郡举荐上来的名儒,有些人的年纪比秦博士还大,抱着重孙儿作诗。那种一上课就蔫蔫的、直犯困,一下课就龙精虎猛、四处游荡的红毛、黄毛,褐毛,大多是友邦的王子、或者世子。如果长得不像胡虏,也有可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这番话,倒是让萧衡放松了一些。他看向广场,那里围了很多人,不知在做什么,十分喧闹。   崔璟善解人意地介绍:“围在辟雍广场上斗鸡、蹴鞠、击鞠,还要顺便赌钱的,一准儿是勋贵子弟。他们要是拉着你赌钱,你就把攸之搬出来,没几个人敢赢你。”   顾玖忽然回头:“难怪你的钱袋总是掏不空,天天拿我发财呢?”   小世子:“哎呀呀,我肚子疼。攸之,你先办正事。一会儿咱们在南门会合。”   ^   辟雍正堂门外,是一片序列整齐的碑林。   每一座石碑上,都用古籀、小篆、汉隶这三种字体互相对照,雕刻着五经的范本。也就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和《春秋》的官方标准版本。   由于石碑上的字体皆出自书法名家之手,看起来赏心悦目,极具收藏价值。总有书法爱好者带着绢帛纸张,在这里拓碑。那些拓下来的文字,足以装点书房,还可以临摹上几份,送给族中的孩童当字帖用。   碑林的西面,还有一堵彩墙,是专门给学生练字涂鸦的。   萧衡眼尖,在密密麻麻、五颜六色、层层叠叠的涂鸦之中看见了一行小字:不识攸之,枉入太学。署名是:临颍笑笑生。   ^   秦博士正值花甲之年,六十岁了,还奋斗在和纨绔子弟斗智斗勇的第一线。   此君年轻的时候,长年待在太学的图书馆——东观,校正古籍,因此视力受损非常严重。三丈开外雌雄莫辨,七丈之外人畜不分。   这样的视力,大多数太学生,秦博士都是分不清的。   这对某些调皮捣蛋的太学生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就是:可以在秦博士的课上,光明正大的看话本子,传小纸条,阅春宫图,不用遮遮掩掩的。只要在秦博士看过来的时候,稳住,别自乱阵脚,就不会被发现。   坏处就很感人了,二十多个博士弟子,无论是谁,逃课玩击鞠,被秦博士撞见,都是二十多个人一同挨戒尺。因为击鞠的时候,要骑着马,拿着长长的球杖,数十人策马来回奔驰,大展身手,争抢一球。兔起鹘落,人影交错之间,浪得飞起。   秦博士分不清谁是谁,干脆一个不落,一起惩罚。   唯有顾玖是个特例,他身体不好,会不定时的旧病复发。每次轮到顾玖,超过三戒尺,秦博士都舍不得打。   哪怕就这样的视力,几乎在顾玖踏入正堂的同时,秦博士就放下戒尺,毫不犹豫地唤了一声:“阿玖。”   顾玖生得风姿特秀,哪怕看不清五官,只瞧着身影轮廓,也极具美感。非常容易辨认。   就算不看,只听走路时,身上的玉佩和玉环相碰的声音,最清越最好听的一个,就是顾玖了。   这种风雅,普通的人家养不出来,需得是颍川荀氏、清河崔氏、会稽顾氏的子弟,经过百年积累,才有可能出一两个。这一代,只有顾玖。据说一百多年以前,荀氏也出过一个。对着顾玖,倒也勉强能够遥想“荀令留香”的风采。   一个正在挨戒尺的纨绔子弟抬起头来,惊喜道:“攸之!”并且疯狂用眼神求救:见死不救非君子。攸之最讲义气了,快捞我。   顾玖淡淡地撇了那纨绔一眼,行弟子礼:“学生顾玖,虔请诲安。”   秦博士绕过书案,扶起顾玖:“阿玖,昨天晚上,你让无咎来送口信,说皇子衡有心向学,希望拜在我门下?”   顾玖示意萧衡上前几步:“先生,这位就是皇子衡,今年十四岁。”   秦博士挥手,让那纨绔子弟先出去。这位老博士眯着眼,看了萧衡一会儿,似乎情绪有些异样,蓦地转身,伸手在书案上摸索着什么。   顾玖见状,靠近书案,打开一只小小的铜盒子,取出一枚水晶透镜,帮秦博士戴在右眼上。对萧衡说:“阿鸷,你转一圈,给先生瞧瞧。”   萧衡不知道干嘛要转圈,带着疑问,乖乖地照做。   秦博士捋着胡须,点头:“像,真像。”   顾玖也道:“是有几分神似。”   萧衡好奇:“像谁?”   秦博士和顾玖却都不说话了。   ^   顾玖原以为:把萧衡丢给秦博士,他就可以去洛水边,来一场浪漫的偶遇佳人。   然而今天上巳节,太学生也都去游玩赏春了。秦博士人老心不老,还想让顾玖顺带他一程,也去雅集凑凑热闹。   “阿玖,你上回说,清河公幕府缺一个主簿,要能做实事的。我给你物色好了,人就在雅集,今日正好有空,为你们引荐一下,如何?”   “好,有劳先生了。”   顾玖: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节假日,又要礼贤下士?我这辈子还有希望脱单吗?带着这一老一少俩个拖油瓶,怎么约女郎……   ^   暮春三月,郊外杨柳堆烟。   大片的杏花开出万丈软红,游人来来去去,踏着落花。   仕女在洛水边踏歌起舞,笑闹嬉戏,用新采的兰花芳芷装点衣裙。   崔小世子春心萌动,一点义气也没有,毫不迟疑地抛下顾玖,去水边寻找终身幸福。   顾玖不敢对秦博士有意见,很是幽怨地看了萧衡两眼:拜你所赐,又要过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萧衡是第一次过上巳节,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他瞧见有个女郎送芍药花给崔璟,就跑到洛水边,挑挑拣拣,也采了一朵芍药,双手捧着,递给顾玖。   顾玖不肯接。   萧衡的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失落,薄唇紧紧地抿成一线,倔强地把花插在顾玖的衣襟上。   秦博士一阵干咳,压低声音问顾玖:“皇子衡也是断袖?”   “应该不是,他还小,不懂。”好歹也是帝王男主,后宫佳丽三千。   顾玖:少年,你知道上巳佳节送芍药花是什么意思嘛?“芍药”,音同“约邀”,常常用于婉转地表达爱慕。别人都以为你在邀约我……   “阿鸷,芍药不能乱送,要送给你心仪的女郎。”   ^   士子三五成群,或坐或卧,东一堆,西一堆,散落在由深青浅青的春草汇聚而成的绿波上,却没有谈笑风生,只有愤愤不平。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好处都让他们占尽了!”   原来,风景绝佳处,不知谁家用紫色的丝绸圈了五十里的屏障。还派人守着入口,只让世家子弟入内。   顾玖微微蹙眉。   秦博士将手杖触地,发出“咚”的一声:“一群声色犬马,浮华奢靡之徒,把风气都带坏了!”   顾玖脸上微热,这……他也就比那个用丝绸做屏障的败家子好那么一点点。   和原书的顾玖相比,谁更败家,其实还说不准呢。   如果秦博士能看清他那辆马车上的装饰,估计早就抡起手杖揍他了。   ^   秦博士望着那些拦路的丝幔,越看越觉得气不顺:“又不是女眷,遮得严严实实,还将好景致都霸占了,真扫兴。阿玖,让他们把步障撤了。”   先生发话了,顾玖立刻开始行动。   他让待从取来弓箭,挽弓搭箭,只听嗖嗖两声轻响,左侧的系绳先被射断,紧跟着,右侧的系绳也没能幸免。   顷刻之间,正对着顾玖的屏障就被摧毁,紫色的丝幔倏然飘落在青草地上,被风一吹,和落花卷成一团。   屏障内传来几声惊呼,外加一个盛气凌人的公鸭嗓:“哪个不长眼的,吃了熊心豹子……”   赵王萧逸吼了一半,看清举着弓箭的人是顾玖,瞬间哑火。   顾玖将弓箭扔给侍从,用丝帕擦了擦手,从无咎手中接过他的麈尾。   这时,被赵王的侍从阻挡在外围的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拍手称快。   “好箭法!”   “不参加曲水流觞,还赴什么雅集?总算有人还了我一个完整的上巳节。”   “射得好。”   “这是谁家白玉郎?”   “那位公子是谁?我看他射箭,都想弃笔从戎了。”   “你们看那边的马车,白旄黄钺,他就是专主征伐的清河公!”   ^   众人只见一个满身清贵的弱冠公子,长身玉立。一袭白衣,遥映山巅冰雪色。他的手形很美,手指修长白润,和麈尾扇细长的象牙柄一样没有一点瑕疵,仿佛镀了一层清泠泠的白光。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如云的衣袂,轻鸣的环佩,淡雅的衣香。惊艳了耳目,醉了唇舌。   “请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洛水之滨,什么时候变成了殿下的私人林苑?”   顾玖的声音不大,不疾不徐,好似在说笑。   赵王却怕得要命,连忙让人撤去屏障。神色恭顺地请顾玖一行人入席。   等秦博士坐定,顾玖才入座。   侍者送来酒水和小菜,主菜是一道就地取材的鱼脍。鱼非常新鲜,片得像纸一样薄,雪白的鱼脍上点缀着红的鲜果、黄的姜片、绿的香芹、青的葱丝,酱料香浓,颜色搭配十分诱人。   顾玖尝了两口鱼脍,又在曲水流觞游戏中作诗一首。   然后,他又发病了。   顾玖这病,一向来得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第11章 雅集   =====================   胸口一阵隐痛,顾玖淡定地伸手入怀,摸出一只小巧的玉葫芦,取了一粒红色的丹药含在口中。   时下流行寒食散,名士服食丹药也很常见,所以并没有人看出异常。   秦博士为顾玖引荐了一个名士,姓傅,这位傅先生所学颇杂,堪称博古通今,性子也温吞。如果不出意外,清河公的主簿一职,非他莫属了。   顾玖面不改色,非常隐晦地朝无咎打了一个手势。   无咎常常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立即会意,下去布置了。   顾玖继续和傅先生谈论古今英雄,频频对饮,一壶清酒很快就见了底。   ^   食案上的酒菜,萧衡一口都没有动。   他自幼寄人篱下,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寻常,只是他并不喜欢,因为会摆在他面前的,通常是赵王萧弈挑剩下的残羹冷炙。   这些酒菜,是萧弈的侍从送来的。萧弈还用一种轻蔑的眼角余光斜瞟着他,好像在说:你本不配享用这些东西,看在清河公的面子上,便宜你了。仿佛给清河公当男宠,还是他高攀了。   萧衡慢慢地打开点心盒子,就是在太学门口,顾玖去五芳斋替他买的那一盒小食。   这些小食也算精巧,五味脯切得方方正正,腌得入味。每一块芝麻酥都做成梅花的形状,香脆可口。不过,其实比不上仁寿宫的点心。   但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小食,心意难得。   ^   曲水流觞的游戏,已然接近尾声。   顾玖这个小圈子,一共二十多个人,有出身世家、喜欢附庸风雅的文艺青年,也有位高权重不差钱,依然要趋炎附势的豪门贵戚,还有以诗赋、文才享誉天下的名士。   羽觞顺着弯弯曲曲的流水徐徐漂浮,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得饮一口酒,再赋一首诗。   即兴赋诗,本来没有特定的题目,但当羽觞卡在顾玖的面前,在水中打着旋儿的时候,众人纷纷起哄,让顾玖作一首“老翁焚香”。   只因顾玖新结识的这位傅先生,今日出尽了风头。傅先生看起来十分老相,才三十一岁,额头上就已经有了抬头纹,两鬓微霜,看着倒像五十多岁的人。他喜欢焚香。   顾玖一笑,潇洒地饮了酒,张口就来:“斜霏动远吹,暗馥留微火,心事共成灰,窗间一翁坐。”①   又吟完一首诗,顾玖优雅地作揖:“诸君且尽兴,酒意有些上头了,在下去缓一缓。”   二十多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即兴发挥,创作一首诗。还有三个人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憋出来,被罚酒三斗。   顾玖不紧不慢地远离了人群。   萧·小尾巴·衡将点心盒子封好,揣进怀里,自觉地跟上。   众人都以为清河公不胜酒力,去醒酒了。就连秦博士和傅先生也没有在意。   几个纨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还碰巧踩了萧·小野猫·衡的尾巴。   “那个跟着清河公的小郎君,莫非就是……”   “这还用猜,雅集的诗作都整理出来了,攸之有一句‘小桃未开匀’,你细品,是什么桃没开匀呢?”   “嗯嗯,玉桃,又白又软又弹。”   另一名纨绔公子发出了猥琐的笑声:“这小郎君很会讨巧,他采了并蒂的芍药花,直接往攸之的心口插。”   “哇,这么会调情的可人儿。”   “清河公艳福不浅。”   萧衡被这几个纨绔刺激到了,又开始闹小别扭,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刚才,他鬼迷心窍,当众给顾玖送了芍药花。更让他羞怒的,居然不是错把传情之物送给了顾玖,而是顾玖显然不肯要他精心挑选的芍药花。   他也知道,这怒火来的毫无道理,但顾玖就这么瞧不上他吗?   先前,他被捆住手脚,强行送上床榻,虽然羞耻,但至少说明顾玖对他有那种意思。   可是现在,他隐隐有一种感觉:顾玖巴不得他立刻消失,越远越好。这比顾玖想轻薄他更让他愤怒。   这番小心思,当真是九曲十八弯,千回百转。   ^   顾玖和萧衡一前一后地走着。   将将离开众人的视线,顾玖就发出一两声轻喘。声音也带了一丝低低的磁性:“阿鸷,你先去别处玩耍,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随身携带的丹药,并不能根治他的病,但可以有效地缓解症状。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副作用——会让他进入一种类似于小动物发情的状态。   在不吃丹药,然后五步一咳嗽,十步一咯血,随时来个玉山倾倒;和吃丹药,渐渐全身发热,情绪一激动、或者走快一点就喘息不定,可能会忍不住调戏人,这两者之间,顾玖选择了后者。   他的意志力还算过得去,除了穿书后第一回 发病,他毫无准备,当众吐血,吓坏了文武百官。后面几次,他都是及时服药,然后一个人待着,坚决不像原主一样四处祸害美男子。   ^   这时,萧衡终于看出:顾玖有些不对劲。   他一边走,一边将衣带扯乱了,口中偶尔溢出一两声细细的喘息,喘得萧衡一阵心烦意乱,连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萧衡心里还是别扭,他犹豫了一下,才问:“你没事吧?”   顾玖不理他,也没回头,又走了两步,手中的麈尾扇忽然坠了地。这权臣斜倚着一株杏花树,身子缓缓地软倒。   萧衡有些无措,迟疑着走过去,抓住顾玖的衣袖,想把人拽起来。   顾玖先是迷迷瞪瞪的,被萧衡一拽,眼神陡然冷锐了一瞬,用力甩开小狼崽。他一时没控制好力道,自身也失去平衡,倒向另一侧。   萧衡被他摔了一个跟头,天旋地转之间,看见一道黑影横移三丈,接住了那团白云。   顾玖闭着眼,过了片刻,没感觉到躯体和地面碰撞的疼痛,反而被什么人用手掌托了一把。   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晚,无咎飞掠而至,扶着他的腰,轻轻地将他托起来。   “公子,无咎来迟了。”   顾玖紧绷了脊背,看清是无咎,又放松下来,主动攀到无咎的背上。   “没有,你来得正好,背我回去好不好?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   无咎怕庠,缩了一下脖子。缓缓呼出一口气,认输了似的,把顾玖背起来。   萧衡觉得刺眼,顾玖刚才非常警惕,连衣袖都不肯让他碰一下,却和侍卫统领撒娇。   他缓缓俯身,捡起地上的麈尾扇。闭了闭眼,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所有的阴郁都消失不见,甚至有几分腼腆地捏着衣角,再次跟上去,当起了小尾巴。   ^   无咎背着顾玖去了向阳的坡地,在那里,有清河公的侍从提前搭建好的锦帐,帘幔重重,守卫严密,不会被人窥探。   无咎把顾玖放在软榻上。   萧衡替顾玖脱掉鞋袜,这人的脚白得近似透明,足踝堪盈一握,足弓弧度柔美,握在掌心里居然会打滑。   顾玖似乎不太清醒,一个劲儿喊热,把衣襟扯得凌乱不堪。   无咎去打水。   才片刻没盯住,顾玖就迷糊地一翻身,从软榻上滚到了地毯上。   他掉下来的那一刹那,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叠,完成了一个难度极高的侧滚翻。   萧衡吃了一惊,眼底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真的是男人的腰吗?看起来好软,也好细。   无咎也有些异样,默默地把顾玖扶回软榻上,这一次,努力让公子远离卧榻的边缘。   无咎很小的时候,就和家人失散,被顾老爷子捡回来,当亲儿子一般养大。所有衣食器物,但凡顾玖有的,他也都有一份。   顾玖自幼体弱多病,顾老爷子请来天师道的天师,教儿子吐纳养生的功夫。   无咎也跟着一起学。他天赋异禀,习武又勤奋,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算得上一流高手。要说有什么弱点,那就是他特别怕痒。顾玖每次发病,不服药让无咎揪心,服了药又特别手欠,总挠得他背上到处痒痒,心情暴躁,想揍人。   无咎圈着顾玖,不让他乱动。   萧衡取了一盆凉水,把巾帕沾湿,替顾玖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顾玖呼出的热气,徐徐地吹拂在他手上,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的酥麻沿着手背一直蔓延到心口。萧衡忽然也有点热。   无咎:“你流鼻血了。”   侍者送来了汤药,是专门缓解那丹药的副作用的药。   无咎试了试汤药的温度,自己先喝了一口。才端给顾玖。   顾玖没骨头似的歪着,一碗药灌下去,眼尾一片湿红,翻身向里,背对着他们睡了。   无咎将纱幔放下来。   如烟似雾的轻纱笼着那人侧卧的身影,曼妙的起伏,朦胧得让人迷惘。   萧衡唇上一热,刚止住的鼻血又涌出来,他仰着头,按着鼻子,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顾玖。   在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清河公来了”这句话,和“狼来了”是一个意思。小宦官看见顾玖,那反应,就像大白天的活见了鬼。   在太学,博士祭酒和那些博士好像都挺欣赏顾玖的。   在雅集,顾玖射箭,威风八面。顾玖赋诗,众星捧月,他隐隐是那一群纨绔的领头人。   此刻,这人又变成了一个需要被人小心呵护的病美人。   ^   顾玖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以后,感觉一身轻松。   丹药的副作用有一点严重,他神智不清的时候胡乱拉扯,身上的白縠衫已经不成样子。好在无咎早有准备,一套一模一样的白縠衫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   他好像摸到了一点点发病的规律,每当他食用鱼、虾、螃蟹之类的东西,就会发作。   顾玖换上新的白縠衫,正在束发,一个崔家的小厮前来禀报,说崔璟被一个女郎用马鞭打下了洛水。   “人在哪里,捞起来没有?”   顾玖现在只关心这个问题。   青衣小厮:“捞起来了,就是我家世子没带替换的衣裳,让我来借一套。”   这还真是找对人了,顾玖光备用的衣裳就带了好几套。   崔家的锦帐中,崔小世子裹在一团被子里,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伯珪,你没跟屈大夫喝杯酒再上来吗?”   “屈大夫没有酒,凉水倒是管饱。还有小鱼小虾米馅的粽子。”   顾玖笑眯眯地拿了汗巾子,帮小世子擦头发。   崔小世子突然开始打喷嚏,还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顾玖用衣袖挡住脸,幽幽道:“真有点嫌弃你了。”   崔璟扯住他的胳膊:“别啊,你马上就有弟妹了,开不开心?”   “哪个?把你打下水的荀家女郎?”   “对,我跟你讲,她可中意我了,送我芍药花,还陪我在洛水边来来回回地转圈子。”   “中意到一鞭子把你抽下水?”   “误会,这都是误会。”   ^   原来,他们一到洛水边,崔璟就注意到一个女郎。   一大片姹紫嫣红、莺莺燕燕、蛾眉粉黛、花花草草之间,有一个女郎和别人都不一样,她穿着男装,淡扫蛾眉,握着精美的马鞭子。   崔璟找机会接近女郎,   这女郎有点小迷糊,居然不小心绊了崔璟一下,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歉。   原来,她是荀六娘,荀家旁枝的庶女,一个单纯活泼,喜欢击鞠的姑娘。   晋人崇尚率性,有面若敷粉,喜欢穿女装,顾影自怜的名士,也有身长八尺、整天光着膀子打铁的名士。出现几个身穿男装,爱击鞠的仕女,也很正常。   他们相谈甚欢,互赠芍药,眼看太阳就快落山了,还是依依不舍。   分别之前,崔璟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六娘,你定亲了没?没有定亲吧?”   听到这里,顾玖终于明白,荀六娘为什么要挥鞭子抽小世子了——哪有定过亲,有了婆家的姑娘,还跑到洛水边来浪,采芍药花送人?那不是绿了未婚夫嘛。   这是什么混账话,真该抽。   崔璟一脸无辜:“我就是想娶她,才问的,就算定过亲,也要让她嫁给我啊。”   顾玖挑眉:“”有点小迷糊,庶女?早上是谁说,我的话本子老套,总有一位好心的世家公子,关爱智障女郎?”   崔璟跳起来:“是我没见识,是我心智有障,行了吧。既然话本子总是这么写,证明迷迷糊糊的傻姑娘确实有可爱之处,你是没见过她,虽然比不上你这般绝色,但胜在清新俏皮,她挥鞭子的动作,看起来也特别可爱。”   顾玖:少年,你的口味有点特殊啊,喜欢鞭子?   “那荀六娘的武力很强吗?让我看看,抽在哪里了?”   “没有,抽得不重,我看她特别生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踩空落水,等我游上岸,她哄了我好久呢。”   ^   这天夜里,萧衡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握着顾玖的玉足,那玉足在掌心中滑了一下,他慌忙双手去抱,却抱了一个空。   顾玖衣襟微乱,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又将他甩了出去。   那种坠落的感觉非常真实,他放声大叫,手足乱舞,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然后,他抓到了顾玖的衣带,听见他在轻喘。   半梦半醒之间,有什么东西从萧衡的体内喷涌而出。   大腿上忽然就湿了一片,很不舒服。   --------------------   作者有话要说:   ①焚香 作者:高启 元末明初诗人   斜霏动远吹,暗馥留微火。   心事共成灰,窗间一翁坐。 第12章 野心   =====================   天色微微亮,萧衡呆坐在床上,有些焦躁,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羞人的白色浊物。   发现小侍女要来服侍他起床更衣,萧衡紧张地按住被子:“请姐姐先出去,我、我自己来。”   小侍女一脸的迷惑不解,但什么也没问,敛衽退下了。   ^   顾玖搞不清楚他又哪里惹到萧衡了,一起吃早餐,从始至终,这小狼崽子都面无表情,用力扒着饭,一丝视线也不肯落在他的身上。   明明昨天在太学,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一些的。   不过无所谓,其实此时此刻,顾玖也不乐意和萧衡说话。昨天他突然发病,那难堪的模样,都被萧衡瞧见了,难道反派权臣不要面子的吗?   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萧衡对着空气作揖,勉强说了几个字,声音微哑。   “我去太学。”   顾玖也对着空气微微颔首:“去吧。”   ^   太学的五座藏书楼之一——平乐观。   离第一节 课还有半个时辰,很多太学生都在平乐观里抄书。这些馆藏的书一概不能外借,但是允许太学生抄录一份带走。   五楼,静室。   一老一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秦博士随手抽了一卷竹简,递给萧衡,简洁明了地说:“念。”   这年头的书,也没有标点符号,萧衡试着朗诵:“体群臣也……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   秦博士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这个皇子衡,不仅不曾进学,基础还非常薄弱,连断句都不通。   “皇子衡,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是讨阿玖欢心的男宠,还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闲散王爷,或者当摄政王辅佐陛下。亦或者……”秦博士竖起一根手指,伸过头顶,向上指了指。   萧衡知道,秦博士指的不是屋顶,而是天。天子天子,受命于天。   这种时候,他应该披好羊皮的,至少藏起一半的野心,说只想当摄政王,辅佐陛下稳住朝局。   但对上秦博士那昏花的眸子中、某种或许可以称之为“期待”的狂热,他硬是说不出什么敷衍的话。   他抬头,仿佛透过屋顶,看向了无边的苍穹,以及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愿提三尺剑,问鼎之大小轻重。”   汉高祖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而取天下。   鼎象征着政权。夏禹铸造九鼎,夏亡,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楚庄王问鼎之大小轻重,有夺取周朝天下的野心。   秦博士眯着眼,目光在萧衡脸上转了两转,似乎想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萧衡倔强地迎上秦博士的视线。   一老一少对视了片刻,秦博士蓦地纵声大笑:“好,我知道应该教你什么了。但在拜师之前,我想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   十五年前,也是在这间静室中。   陛下十四岁,那一场会损伤他的心智的高热,还没有降临。萧昀依然是被寄予厚望的太子殿下。晋国的储君。   顾琛顾彦之十二岁,是太学中年纪最小的博士弟子。   顾玖顾攸之五岁,在蒙学中闯了祸,又不肯领罚,带着一盒精致的小点心来找他兄长。   太子将粉雕玉琢的小顾玖抱在膝上,和顾琛讨论一个问题:晋国的史书应该以哪一年作为起始?   当时,武帝下令编撰晋书,但晋的历史应该从哪里开始,史官们争论不休。   别的朝代可能不会遇到这样的困扰,但晋朝是个特例,晋武帝属于权臣篡位,他的父辈就以晋公的身份执掌政权,然而弑君、登基称帝,却是从武帝开始。   太子认为,应该从武帝登基开始算。   尽管有很多阿谀谄媚的官员,极力美化萧氏夺权的过程,提议:从进封晋公开始,就有了晋国。   但任何歌功颂德之辞,都只是一块遮羞布,想要进入正题,还得面对隐藏在遮羞布之下的幽暗和丑恶。所有的掩饰,也只是凛冬的一场雪,将洛阳城变得晶莹洁白,但总有冰消雪融,一切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候。   这个国家,在野心和权谋之中孕育,胎位不正。又在权臣弑君、亲人反目、故友背叛、杀戮忠贞之中诞生,先天不足。   胎位不正,以及先天不足,具体表现为:君臣关系非常紧张,皇帝总要找借口杀戮功臣,大臣总要找机会起兵造反。武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十年,仅仅淮南一地,州刺史就叛乱了三次。   太子将记录着这段历史的帛书掩上,发出了灵魂的叩问:这样得来的天下,国祚真的能长久吗?   顾琛坦坦荡荡,和太子对视:“他们都为权力疯狂,迷失了本性。将来,我们不要学他们,请太子殿下永远信任我,我此生绝不背叛殿下。就从我们开始,改变晋国的风气。”   这个十二岁的孩童,还有一种近似于盲目的信心:他们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他们无所不能。   秦博士最得意的弟子沈蔚沈长康笑了:“也算我一个。不要猜忌,不要倾轧,永不相负。”   太子伸出手,和顾琛、沈蔚的手交叠在一起,阳光给他们的手晕染了一层暖红色,握手结盟之间,自有一种少年意气:“好,将来我做明君,你们做直臣,我们开创一个君臣相得的典范。”   ^   接下来,又到了聊聊人生,聊聊理想的时刻。   顾琛想当伏波将军,打造上百艘巨大的楼船,纵横长江,逍遥海上。   沈蔚想担任尚书令,朝廷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可以过过目、过过手。   顾玖想当一位富贵闲人,要三个兄长。一个兄长陪着上学,他在蒙学惹怒了先生,总是无人回护。一个兄长陪着玩,他用弹弓弹哭了小朋友,小朋友家中的长辈来找场子,他势单力孤。   最后一个兄长陪着睡觉,他怕各种虫子,尤其是熄灯之后,试图往纱帐里钻的。那些白天被他招惹过的堂兄堂弟,晚上会偷偷地把虫子扔进他的卧房。   秦博士被逗乐了:“阿玖,你这是有多能惹事?一个兄长帮着收拾烂摊子,竟然都不够用了。”   太子吃了一块顾玖的桂花糕:“孤吃了你的糕点,就勉为其难,也当你的兄长吧。”   “殿下最好了。”顾玖美滋滋,又取了一块桂花塞给沈蔚。   沈蔚沈长康也吃一口桂花糕,眉心皱出一个川字:“太甜了!腻得慌。小机灵鬼,一盒小点心,你还想赚几个兄长?”   后来,太子偶感风寒,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得到有效的医治,高热不退,成了愚痴。   太后小杨氏废长立幼,小皇帝即位以后,对已经变成了傻子的废太子仍然不放心,试图除掉废太子的护身符顾琛。小皇帝赐下一壶御酒,派士兵盯着顾琛,必须让他喝下去。   顾玖的功夫比他兄长要强一些,当场将毒酒抢过去,一饮而尽。顾琛趁乱调兵,杀出了皇宫。   本来,饮下毒酒,绝无生还的可能,但顾玖自幼体弱多病,经常吃药,还服用过很多奇奇怪怪的药方。所以,他没有毒发身亡,只是咯血昏迷,躺了几天。   没过多久,权臣司马桓夺权,小皇帝派人四处传旨,想要搬救兵,无人响应。   司马桓控制了洛阳城,毒杀了小皇帝,把废太子萧昀扶上九五至尊之位。也就是当今陛下。   最后,沈蔚为了保护陛下,被司马桓诛了三族。   顾琛兵围洛阳城。   同一时间,顾玖闯宫救驾。他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活下来,散了半数家财,写了一封遗书:此番无论成败,富贵闲人肯定是当不成了……望诸君珍重,顾玖拜别。   ^   一切尘埃落定,顾玖和秦博士并肩站在二十丈高的凌云台上,俯瞰洛阳城。   但见风生户牖,云起梁栋。太极殿前九龙吐水,汇成一汪碧池。铜驼街上衣冠如云,车马成行。西市的商铺鳞次栉比,贩夫走卒,络绎不绝。极目远眺,夕阳晚照,万里云霞之中,北邙山的轮廓清晰可见。   当时,秦博士问了顾玖一个问题:“阿玖,这大好河山,你打算怎么收拾呢?”   顾玖撑着栏杆,低眸垂首,病骨间自有一种清贵高华之态:“陛下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明君,长康(沈蔚)不在了,兄长公务繁忙,聚少离多。我也成了离不开丹药的病秧子。可是,我还是相信:我们可以改变这个国家。不会让猜忌、夺权、叛乱、篡位反复上演,不再让精锐的士卒死于毫无意义的内耗之中。是不是很蠢,很可笑?”   如果秦博士没有说谎,那清河公顾玖,居然有一片赤胆忠心?那个每天留着口水掏蚂蚁洞的傻皇兄,竟然也有颇得人心的往昔岁月?   萧衡默然许久,将所有真真假假的传言都抛开,只细细回想他认识的那个顾玖。当心中乱纷纷的揣测渐渐归于平静,只用他自己的感知来判断,其实,顾玖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他缓慢又坚定地说:“清河公不蠢,也不可笑,我会和他一起,走到最后。”   ^   萧衡拜师,需要准备的束脩,顾府的管事昨天就送给秦博士了。   秦博士不讲究虚礼,就在太学的中区辟雍,博士们专用的堂屋里,对着正堂中的孔丘像上香行礼。   孔丘像的左侧是“颜渊问仁”,右侧是“子路问政”,这两位贤人的雕像也要拜一拜,最后拜秦博士。磕三个头,秦先生回赠香芹和莲子,勉励弟子勤奋、下苦功。   礼毕,傻皇兄身边的大宦官汤饼带着几车礼物,非常高调的来了太学。   礼单很长,据说是皇帝为了鼓励年幼的弟弟读书,御赐笔墨纸砚若干、四时服饰各七套、外加三十万钱,和许多日常用品。   萧衡在太学最大的困窘就是:没笔墨纸砚、没衣裳、没钱和同窗一起吃茶点。   汤饼念完礼单,笑嘻嘻地凑近萧衡,压低了声音:“殿下是个有福气的,今日清河公批阅奏疏,连饭都没吃,还惦记着殿下拜师的事,让咱家给殿下送东西来呢。”   萧衡终于反应过来,傻皇兄根本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又怎么可能赏赐东西?   以皇帝的名义赏赐,保全了他的颜面。   顾玖待他,倒是极为温柔用心。 第13章 字迹   =====================   秦博士抚着长长的胡须:“照例,陛下赏赐衣物,应该穿上,尽快去谢恩。”   萧衡恭逊地应答一声:“唯。”   他换上新衣,又将顾玖的那套青衫仔细叠好收好,跟着汤饼上了马车,进宫面圣谢恩。   说是面圣谢恩。其实皇兄完全不知道他在谢什么恩,很是不耐烦,一把扯下天子的冕冠上的珊瑚珠,一颗一颗的朝他脸上丢。   天子之冕,用白玉珠串成十二条珠串作为装饰,叫做“十二旒”。魏文帝喜好女子的服饰,把白玉珠换成了珊瑚珠。晋天子沿用至今。   萧衡的额头上被丢中了一下,不疼,就是觉得荒诞: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他是晋国的皇帝……   傻皇帝还想再丢一颗珊瑚珠,汤饼抱着他假哭:“陛下,您丢奴婢吧,朝奴婢丢,奴婢保证不躲。”   ^   才隔了几天,萧衡再入皇宫,所有宫人的态度都变了。   再也没有谁敢张口“奴子”,闭口“奴子”的喊他。那些克扣他的月例钱,各种使绊子的大宦官,都战战兢兢,仿佛有利刃悬在头顶。   其实,萧衡连报复他们的想法都没有。攀高踩低,大约是所有高墙深宅都有的阴影。   从皇兄的寝殿出来,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萧衡迟疑了一下,问汤饼:“清河公还没用飧(晚饭)?”   汤饼微微躬着背:“回禀殿下,没有,先前送去的御膳,清河公太忙,一样也没入口,都凉透了。”   萧衡:“有小厨房吗?”   宫里的御膳送到各处,大多都冷了。因此很多宫殿都会配小厨房,热饭或者制作一些美食。   汤饼招来一个小宦官,让他带着皇子衡去小厨房。   太极殿的小厨房,各种食材都有,还非常新鲜。   几个御厨要帮忙洗菜,萧衡不让他们插手,他做惯了各种粗活,极其利落地弄出三菜一汤,和鲜虾翡翠粥、菰米饭、截饼一起放在托盘上,端着去了正殿。   正厅里灯火通明。   顾玖手持朱笔,在一封谏疏上批了一行小字。   这是萧衡第一次看见顾玖换上官服。   他身穿散骑常侍的正红色绛纱袍,头戴华美的漆纱笼冠,黄金为竿,金蝉为饰,俗称“蝉纹金珰”,发冠的右侧还插着金貂。   灯下看美人,灯影朦胧之中,更显姿容绝艳。   萧衡将饭菜放在金丝楠木小几上,摆好餐具,忽然就怯了场,他不知道顾玖是否挑食,服药期间是否有什么不能吃的,颇有些忐忑地问:“清河公可有什么忌口?”   “有人送来现成的饭菜,怎么好意思挑剔?就算有我不能吃的,阿鸷也可以吃嘛。”   顾玖缓缓起身,稍微一动,才发现腿又麻了。他扶着书案,咳嗽起来。   萧衡这才发现,顾玖的脸色格外苍白。想来这人昨日发病,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他扶着顾玖,走到坐榻边,取了软垫替他垫上。   顾玖闹不清楚这小狼崽子又作什么妖,对他忽冷忽热的。   他尝了一口酥炸香椿,立即被美食征服,大权臣的面子也不稀罕了。望着萧衡,目光无比热切:“比御膳好吃,阿鸷,这些小菜都是你做的?”   “恩。”   萧衡被顾玖看的心中狂跳,他按住心口,严重怀疑只要一松手,心跳声就会被别人听到。   顾玖每尝一样,就夸一样,连菰米饭都夸了夸,唯独那一碗鲜虾翡翠粥,一口没吃。   萧衡暗暗记下。   顾玖:“你不吃吗?”   萧衡:“在太学和同窗吃过了。”   顾玖将鲜虾翡翠粥推到他面前:“再喝点粥吧。”   萧衡吃东西,不像顾玖那么优雅,几口就把一小碗粥喝得精光。   顾玖吃东西,他就盯着顾玖看,若是意外对上顾玖的视线,他就迅速地移开目光,假装正在打量厅堂里的陈设。   暖阳阳的灯火,勾勒出顾玖精致的唇线,薄唇是花瓣一样轻薄娇嫩的粉色。   庄严肃穆的大厅,暗红色的地毯,一对一对龙纹灯柱,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书案上,顾玖先前批阅的那一封谏疏还平摊着,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倏地映入眼帘。   说不出的娴雅清婉,秀丽平和。   一个大男人、大权臣的字迹,怎么可以比闺中女子的字迹还要清丽?   顾玖发现小狼崽盯着谏疏,以为他对谏疏的内容感兴趣,说:“这一份,你若是好奇,看一看也无妨。”   萧衡拿起谏疏,是博士祭酒写的——《上疏请增置博士》。   太学生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太学博士却只有九人,文化课也只有郑氏《周易》、王氏《周易》,郑氏《尚书》、孔氏《古文尚书》,郑氏《周官礼记》、王氏《礼记》,郑氏《诗三百》,杜氏《春秋左传》等九门。   博士祭酒请求增加四名太学博士,增设《仪礼》、《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等四门文化课。   顾玖的批复是:《谷梁》尊王而不限王,失之短浅。其余,皆如所奏。   也就是说,《春秋谷梁传》一味地强调王权至上,眼界有些短浅,不宜增置博士。其他的都增置博士。   这相当于公然表明态度:不赞同王权至上。   顾玖其人,果然放肆。   萧衡疑惑:“尊王而不限王,有什么短浅之处?”   灯火摇曳,顾玖的目光一凝:“任何太极端、太激进的东西,都很难长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没有任何限制的王权,对于王者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事。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初时贤明,坐稳江山之后,权力缺乏制约,变得越来越残暴,越来越荒淫。夏桀商纣,都是如此。”   萧衡有点明白了,有时候,限制一个人,不一定是对他不好。   ^   进入太极殿是要脱鞋的,因此离开太极殿,还要先穿鞋。   萧衡俯下身,把云纹锦靴套在顾玖的脚上。   顾玖微微挑了一下眉梢:“阿鸷,不用刻意讨好我。”   萧衡眸光一闪,有些急切地仰起头:“我没有,也不是刻意讨好。我们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顾玖有点尴尬,这小狼崽握着他的脚踝忘了松手。他轻轻地动了动脚:“其实,你要是不喜欢顾府,博士弟子还可以申请住在太学。”   萧衡放开手,感觉满腔热忱被顾玖用冰水浇了一个透心凉。偏偏顾玖还一点都没发现,已经在介绍博士弟子的优厚待遇了,“住宿环境很不错,离藏书楼非常近,上课也方便一些。”   “你又想赶我走?”   小狼崽的眼角泪光隐现,看着可怜兮兮的,顾玖心中一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凭今天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我也不可能赶你走呀。”   “真的?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顾玖: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男主勾搭女主的时候说的?等等,少年,你的台词用错对象了!不过,送到嘴边的美食,不吃是犯罪。   “不用天天,休沐的时候来上一两样,就行。”天天,顾府的厨子会失业的。   ^   萧衡耍了一个心眼,隐晦地提示:太后小杨氏有可能利用他娘亲,逼迫他打探顾玖的秘密。   顾玖一点就通,派人把萧衡的娘亲接了出来,也安置在顾府。   顾家别院,侍女和小厮进进出出,摆放生活用品。   等这些人离开。萧衡母子立刻关起门来,挑亮烛火,说悄悄话。   百越女奴白夷光情绪激动,拉着儿子的手:“阿鸷,他们都说,你入赘了一户好人家,看来他们没骗俺。这宅子雅致,看着比仁寿宫舒服多了。”   入赘?   那些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萧衡沉默片刻,没有纠正:他其实是太后送给清河公的男宠。   白夷光偷笑了一下,小声说:“他们还说,俺媳妇儿是晋国第一美人,啥时候把她带过来,让娘也瞧一瞧?”   萧衡垂眸:“是第一美人,不过,太后非要把我们凑成一对,他不太愿意。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让他改变心意。所以,娘亲先不要乱说,他听见了会生气的。”   ^   第二天一早,萧衡照旧去太学。   却接到通知,三天后,轮到他给太学生上课。   原来,一万多名太学生,只有博士弟子能够得到博士的亲传。其他太学生,都是听博士弟子、博士助教讲课。   同窗把他们的讲义借给萧衡参考。可惜萧衡的基础太差,一时半会儿,不得要领。   回到顾府,他亲手为顾玖准备了晚饭。   顾玖还没回来,萧衡再次拿出讲义,读了好几遍,勉强能理解意思。但若要讲课,替别人解惑,他这种程度显然办不到。   吃饭的时候,萧衡将这事略微和顾玖提了提,想听听他的意见。   顾玖从书房中翻出几本小册子,是他兄长当年用过的讲义,空白处,顾玖又补充了很多内容。   比如《礼记》,郑氏的《周官礼记》,守孝三年是二十七个月。王氏的《礼记》,守孝三年是二十四个月。   这些细微的差别,全都标注出来了。还附上博士们针对这些差异的讨论、争论,以及辩论。   只要萧衡多花一点时间,把这份讲义理清楚,非但讲解不成问题,就连太学生的提问,也不难应对。   不过顾玖的字……   萧衡踌躇了一下,还是说:“清河公,你这字也太娟秀了,像大家闺秀的字。”   顾玖神色平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那段时间在养病,手上没力气,写别的字体都不成样子,干脆练了一手簪花小楷。后来写习惯了,就没改。” 第14章 香囊   =====================   萧衡猜测了一下“那段时间”是哪一段,发现极有可能是三年前,顾老爷子薨逝,顾氏兄弟失去庇护,处境艰难,顾玖替他兄长饮下毒酒,咯血昏迷之后的那段日子。   顾玖漫不经心地轻轻带过,淡然处之。   萧衡反倒替他一阵心疼。   美男子用娴雅清婉的簪花小楷,也没什么不好。   ^   一连好几天,萧衡都过分体贴,弄得顾玖总是疑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何况,这小狼崽子根本就不具备讨好别人的天赋。   萧衡不爱笑,小嘴一点也不甜。幽深如潭的眸子看不见底,偶尔还有阴郁的波纹一闪而过。   十分不讨人喜欢。   今日休沐,顾玖卷起幔帐,让阳光照进屋子。然后,他又躺了回去,赖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一个滚,让光束倾洒在身上,避开脸部,闭着眼享受日光浴。   不多时,他听到突如其来的开门声,一片阴影移过来,挡住了光线。   不用睁眼,只闻着饭菜的香味,就知道小狼崽又在蹩脚地向他示好。   顾玖抚了抚右手的手腕,这个位置,小狼崽留下的牙印已经结痂,正微微发痒。他们的关系,到底是真的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像原书一样,男主表面恭顺乖巧,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画小圈圈诅咒他呢?   伴随着轻微的摆放碗筷声、织物摩擦声,萧衡布置好食案,径直走到床榻前,久久站立不动。   顾玖有一种被细细打量的不适感。他懒懒地将眼皮撑开一半,不太清晰的视线中,萧衡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腰间,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善。   少年,你又怎么了?心思比女郎还难琢磨。   顾玖顺着萧衡的视线,看见了一只小小的香囊。歪歪扭扭的针线,好似长虫爬出来的一般。唯有颜色搭配还算清雅,使得整只香囊勉强可以入目。   这是他年仅十岁的小侄女顾瑂,此生的第一件绣品。反反复复,绣了一个多月,不知糟蹋了多少蜀锦,才绣出这只香囊,双手捧来。   顾玖半是感动半是怜惜,吹了吹小侄女被针扎红的指尖,当场就将香囊佩上了,并且保证绝不离身。   等等,小侄女顾瑂就是原书的女主。   顾琛的掌上明珠,同时,也是男主心心念念许多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虐文龙傲天小说,最虐的就是感情线以悲剧结尾。男主覆灭顾家,女主顾瑂从二十丈高的凌云台上一跃而下。男主常常对着顾美人的遗物,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一枚白玉环,怔怔出神。一直都没有册立皇后,孤独终老。   顾玖拨动了一下腰间的白玉环,又一次凌乱了。   按照晋国的礼制,白玉环也不是谁都能佩戴的。天子佩白玉,王侯佩山玄玉,卿大夫佩水苍玉,士佩瓀玟。皇后佩于阗玉,妃嫔佩采瓄玉,公主佩山玄玉……   顾玖的白玉环、白玉玦是他满月的时候,为了缓和君臣关系,武帝亲自参加顾玖的满月宴。在举行满月“命名礼”的时候,武帝解下腰间的一对白玉佩,亲手给顾玖系上。   御赐的天子之佩,十分麻烦,不能弄丢,不能弄坏,更不能送人。   顾玖的优雅,有一半都是拜这白玉佩所赐。   所以,这东西究竟是怎么跑到女主的手里的?顾玖试过把白玉环赠送给顾瑂,虽然不合礼法,但他是大权臣嘛,谁敢多嘴多舌。然而,只隔了一盏茶的时间,嫂子就领着小侄女,把白玉环送了回来,非常严肃地表示:天子之佩,不敢收也不能收。   算了,不想那么多,可能女主另有什么机缘,得了一枚白玉环。   萧衡的目光闪了闪:“这香囊,很别致。”   顾玖神色柔和,抚了抚香囊上细密柔软的流苏:“我也觉得。”绣着小鸡啄蚯蚓的香囊(其实是火凤和螭龙),世间只此一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狼崽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闷头吃饭,不言不语。   ^   意料之中,送到荀府的拜帖,被主人家委婉地拒绝。   顾玖仍然叫上无咎,轻车简从,去了太尉府。   自从五年前,太后小杨氏废长立幼,洛阳大乱。荀老太尉就一直称病,闭门谢客。   太尉府前,朱门映柳。   顾玖挑起竹帘,吩咐一名青衣管事:“去割一些新鲜的青草,扎成一束。”   等管事的就近取材,将青草扎成一束。   顾玖步行,绕到荀府东面的高墙外,爬上一株柳树,从袖袋里取出弹弓,随手在钱袋中翻出一颗珍珠,瞄准墙内的一名青衣小厮。   只听啵的一声轻响,珍珠弹中了青衣小厮头上的葛巾,那小厮哎哟一下,捂住头发,等他移开手,掌心中已然多了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青衣小厮东张西望,看见柳树上、顾玖探出半边身子:“赏你的。”   这年头,没有人工珍珠,品相好的珍珠比金子还贵,青衣小厮拱了拱手:“多谢清河公的厚赐,三公子在花厅,您稍等。”   不一会儿,荀太尉的小儿子荀嘉奔出来,皱着一张小圆脸:“攸之,早跟你说了,家父不见客。”   顾玖将一束鲜草塞进荀嘉的怀中:“夫人,帮我把这个带给荀世伯。他看了肯定愿意见我。”   荀嘉呸了一声:“少来占我便宜。”   他们两家算是世交,当年荀嘉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御医都说是个女孩儿,两家的长辈有过约定:如果生下来,确实是个女孩子,就许给顾玖,结个姻亲。   结果生下来是个男孩,顾玖每次遇见他,都要调戏一番,唤几声“夫人”。   ^   荀老太尉在官场沉浮三十余载,什么礼物都见识过。还是头一回有人送来一束青草,这东西也叫生刍,可以喂马。   老太尉把儿女都叫到中庭,围着这一束青草,站成一圈。   “都说说看,清河公送来一束生刍,是什么意思?”   荀六娘: “他想请阿翁出马。”   荀嘉眨眼:“诗曰:‘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攸之称赞您君子如玉。”   ^   闭门谢客数年,荀老太尉突然上朝了。   廷议了三次,始终无法通过的:修改诛三族的律法,诛三族不再牵连女眷的议案,被荀老太尉一锤定音,即日起,开始执行。   第一个受益的家族是司马氏,所有的女眷都从廷尉诏狱中释放出来。   包括那个让沈谧沈长渊去诏狱迎亲的司马姑娘。   当天晚上,司马家未来的女婿,沈谧驾着牛车,拉了一整车清酒,一共二十坛梨花白,叫开了顾府的大门。   花厅中,酒气氤氲。   顾玖一袭样式简单的素衣,凝了一身的月华,和友人沈谥、崔璟举杯同庆,喝得酩酊大醉。   顾玖宿醉,早上醒来,还有点头晕。   萧衡服侍他喝了半碗莲子羹,禁军司马前来禀报:“宇文乌菟龟当街殴打道士。被河南尹抓了。” 第15章 义父   =====================   干儿子宇文乌菟龟身高八尺,体格魁梧,是一条粗中有细的硬汉。禁军里一堆粗糙的大老爷们,每天操练武艺,火气非常大,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一般情况下,谁敢编排顾玖的是非,不幸传到宇文乌菟龟的耳朵里,顾玖又碰巧不在,没有拦着干儿子,那一顿好打是跑不掉的。   顾玖决定先了解一下情况:“人怎么样了,没事吧?”   禁军司马一脸骄傲:“我们头儿武艺高强,没吃亏,好得很。”   “他能有什么事?我是问那道士怎么样了。”   “呃……这个……那个道士的言语十分晦气,头儿一生气,手上没个轻重,把他的腿打断了。”   ^   那道士姓徐,道号广微子。   用崔小世子的话说:广微子画符治病、炼丹祈雨、观星占卜、念咒捉鬼无所不能,天文地理、医卜命相、经史子集无所不精,除了没法学女人生孩子,他什么都会。   目前,广微子是天心观的观主,结交的都是洛阳高门,在晋国的宗教界算是响当当的人物。若是武帝还活着,如此神通广大的徐道长,早就被当成活神仙供起来了,封个国师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湖神棍和庙堂权臣,本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事情要从上巳节说起。   晋国的情人节,顾玖一心勾搭女郎,换上白縠衫,一身耀目的白衣,闪亮登场。结果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女郎搭讪,反倒在士子的雅集上出尽了风头。   大家都觉得白衣裳很好看,纷纷效仿。   于是,洛阳街头,来来往往的士族小郎君,大多是一身白惨惨,从头白到脚。像极了丧礼上身穿缟素、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怎么看怎么晦气。   这种模仿,绝对没有领悟到白衣的精髓。顾玖穿白縠衫,极尽清雅飘逸,手持一把麈尾扇,衣袂翩翩,一看就是去参加雅集、或者清谈会的名士。总之,看见顾玖的人,肯定不至于误会他家中有白事。   东施效颦,总不能怪西施吧。   徐道长对带起这股歪风邪气的清河公非常有看法,他怒斥顾玖,还说:缟素满京华,是亡国之兆。   这话放出来没几天,果然被宇文乌菟龟打残了。   顾玖一阵唏嘘,他知道:原主在士族子弟之中,影响力巨大。却没想到,居然到了穿衣风格也会引发无数人跟风的程度。   崔璟昨晚烂醉如泥,就睡在西厢房,这时也一起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小世子狂笑,身上的玉珰、玉玦、玉环、小刀一阵叮当悦耳。脸上是一副“这群二货拉低了洛阳纨绔的品味”的鄙夷神色,用戏谑的语调说:“本来就生得没攸之好看,还非要和攸之穿一样的衣裳,脑子被驴踢了吧?”   这道理顾玖也懂——撞衫的时候,谁丑谁尴尬。   其实,徐道长也没说错。原书中,晋国差一点就亡了,连洛阳城都被草原上的异族攻破。多亏了龙傲天男主力挽狂澜,保住半壁江山。卧薪尝胆、秣马厉兵数年,最终横扫天下,一统八荒六合,万邦来朝。   ^   顾玖很想抛弃原则,立即拯救干儿子。但这件事,干儿子不占理,人家徐道长委实很惨,就算言语不当,也只是口舌是非而已,不至于要打断别人的腿。   干儿子这脾气过于暴躁,动手能力过强,隔三差五就打伤人的毛病,还是有必要改一改。   熊孩子又闯祸。   顾玖怀着一颗老父亲的心,换上常服,直奔官衙。   徐道长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宇文乌菟龟红发碧眼、高鼻深目。双方都是很有特点的男人,当街上演了一场武打动作片,吸引了无数眼球。   衙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洛阳百姓,甚是热闹。   不知谁家的熊孩子,爬到官衙门口的狴犴雕象上,踩着这只维护公堂的肃穆正气的神兽,围观河南尹判案。   顾玖颇有身高优势,隔着人群,向大堂里望了一眼。   河南尹立刻起身,出来迎接顾玖,围观的百姓很是识趣,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让顾玖顺利地进入官衙的正堂。   人群里,不知谁在感叹:“活了大半辈子,今儿才发现,天底下还有这么稀罕的男人!”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哼,熏香敷粉的白面书生。”   “打个赌,他这是天生丽质,没敷粉。谁家的妆粉能有这个效果,早就名满天下了。”   ……   “义父!”   宇文乌菟龟看见小义父急匆匆地赶来,一双碧琉璃似的眸子中泛起灼灼贼光,人也有些飘了,直接对衙役说:“给我松绑。”   一众衙役齐齐地看向河南尹,发现自家的青天大老爷正襟危坐、额头冒汗,正在观察着锦衣青年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好像没有听见宇文乌菟龟说话。   衙役们顿悟:刚刚进来的这位锦衣青年,官职比河南尹大。或者他家世显赫,大老爷惹不起。   于是,他们犹豫了一下,决定给宇文乌菟龟松绑。   “且慢。”顾玖用手指抹掉宇文乌菟龟左脸上的灰印子,声音又轻又缓:“在下教子无方,万分惭愧。案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要因为私情,罔顾国法。”   干儿子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顾玖微微偏过头,想到过一会儿,干儿子八成还要挨一顿板子,险些忍不住拿出权臣的架势,先将干儿子领回家,再口头教育。   有清河公这句话,河南尹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案子拖延了许久,终于开审。   顾玖身份特殊,河南尹让衙役从后堂搬来一张胡床,请他坐着旁听,还上了一壶好茶。   案情非常简单。   徐道长谈论清河公的时候,有不敬的言辞,被清河公的干儿子堵在道观门口。发生了几句口角之后,双方大打出手。   这么一审,堂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锦衣青年就是清河公,这个案子,其实是清河公的风评引发的血案。   众人看顾玖的眼神都变了:他是只手遮天的清河公,清河公啊!   这案情,听得顾玖眼皮一跳,原来是互殴,徐道长的功夫也不差,干儿子险胜。   他之前还觉得奇怪:干儿子打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不过下手一向比较有分寸,没把事情闹大过。   宇文这次可能是碰上对手,越打越兴奋,就忘了留一点余地。   案情清晰,且双方都无异议。   河南尹的判决是:斗殴滋事,各打二十大板。   念在徐道长有伤在身,他这二十大板,可缓期执行。   宇文乌菟龟致人重伤,再加五十大板,承担徐道长的所有医疗费用。但念在事出有因,有人当着儿子的面辱骂父亲,儿子怒极伤人,情有可原,再减刑四十大板。   干儿子要受刑,一共三十大板!   顾玖腾地一下站起来,发现所有人都看过来,便稳住,优雅地作揖。   “我这个义子,虽然做事冲动,但极有孝心。请诸君行刑的时候,手下留情,不要伤筋动骨,感激不尽。”   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拱手礼,广袖舒卷之间,别有一股恣意风流的韵致。平和清泠的嗓音仿佛蕴含着什么神奇的力量,把四周躁动的凡心都洗练得洁净又柔软。   “义父,我皮糙肉厚,耐打,没事。”   宇文乌菟龟趴在地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在打板子之前,要先除去下裳,光着臀部挨打。   一向骄矜的小义父,当众温言软语地求情,让宇文乌菟龟一阵难过,比挨板子更疼。   顾玖揉一揉干儿子卷曲的红头发,心软嘴硬:“不打不长记性,你改了吧。”   两板子落下来,宇文乌菟龟闷声不响,连哼都没哼一下。   顾玖的眼圈反倒先红了,他别过头,不忍再看。   一众衙役早就收到河南尹的眼色,雷声大,雨点小。三十杖,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谁敢真打清河公的干儿子呀。   ^   顾玖这副身子骨,当真是娇生惯养,十分金贵。   宇文乌菟龟受了三十大板,依然活蹦乱跳。顾玖跑了一趟衙门,吹了一点风,就开始头疼。   小狼崽又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了。   只是,这孩子可能缺乏和人正常相处的经验,不太会把握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很多举动,已经太过亲昵,甚至有冒犯到顾玖,可是小狼崽一点也意识不到。   顾玖病着,胃口不太好,一碗汤只喝了两口。   萧衡就端着他用过的碗,把汤喝得干干净净,还舔了一下汤勺。   顾玖沐浴,萧衡也会凑过来,要帮他搓背。   顾玖忍了又忍,终于在萧衡掌握不住轻重,搓得他背上一片火辣辣的时候,微微挑了眉:“阿鸷,这些事不用你做。太学的课业那么多,你不用温书的吗?”   萧衡怀疑,顾玖又在撵他走,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想笑一笑,或者说几句卖乖讨巧的话,让顾玖不要总是嫌弃他。但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最后说出口的时候,也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温过书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攻前期不太正常,下一章会解释原因的^-^ 第16章 寒食   =====================   顾玖倚在浴桶壁上,看起来有些颓然。他的脸上拂着一缕青丝,发梢都吃进嘴巴里了,却浑然不觉。   萧衡伸出手指,想将那一缕青丝拨出来。   顾玖微微偏头,躲了过去。   萧衡来不及收手,指尖点在他的唇角,触到了一点点柔软润泽的桃花色。   空气凝滞了一瞬。   为了保护私密空间,顾玖坚持赶人:“书温过了,还可以再温一遍。君子六艺,也都要拿的出手才行。我沐浴时,不需要人服侍。”   萧衡紧紧地蜷起手指,莫名的慌乱,甚至有些懊恼刚才那冒冒失失的举动,生怕顾玖因此厌恶他。   他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无限下沉,局促地说:“那我去温书。”   脚步声渐渐远去,顾玖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全身放松,泡进热水中。   虽然都是男人,他有的零件,萧衡也都有。可他沐浴的时候,真心不喜欢有一双眼睛在旁边乱瞄。   顾玖病的不是时候,好在朝中有荀老太尉、以及顾玖的亲舅舅、定北侯、崔司空主持大局。新来的主簿傅先生也是个非常有魄力的文士,替他分担了不少压力。   他便安心地划水,早上去太极殿溜达一圈,处理一下紧急公务,陪陛下说说话。午时一过,就回府歇着。这样休养了几天,身体大有起色。   ^   萧衡的娘亲,百越女子白夷光发现:儿子的枕头是潮湿的。她怀疑儿子受了委屈,昨天夜里一个人偷偷的哭泣。于是求见清河公。   顾府别院,月到风来亭。暮春时节,乱红零落。   顾玖穿过垂花门,但见楼榭亭阁,高低错落。一个又高又瘦、颧骨也很高的妇人,梳着高高的十字髻,站在月到风来亭的台阶上。旁边一丛牡丹,开得正艳。   约在亭子里见面,主要是为了避免明天洛阳就出现新的话本子——清河公夜会小寡妇。   顾玖迤迤然行礼,和颜悦色:“请坐。”   白夷光非常拘谨地坐在胡凳上,只占了一小半凳子面。她好不容易习惯了汉人的跪坐,这种胡凳,反而让她很不适应。   “清、清河公,阿鸷住在这里,也许给你添了麻烦,也许会惹你生气。他不太会说话,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个百越女子,磕磕巴巴的,将萧衡过往的经历说了一遍。   原来,白夷光是个女奴,无权抚养皇子。所以,萧衡一出生,就被别的嫔妃收养。   那个收养萧衡的嫔妃,一开始对他还算可以,不好也不坏。但后来那嫔妃有了亲生骨肉,就不想要萧衡了。狠心将他推给另一个嫔妃。   萧衡被养母抛弃之后,变得沉默寡言,脸上整天都看不见一点笑容。接手的嫔妃觉得这孩子太沉闷了,一点也不可爱,亲娘又是一个奴婢,长大了没什么前程,也不想养他。   长年寄人篱下,被后宫的女子踢来踢去,一再遭遇弃养之后,萧衡时常惴惴不安,形单影只,性子非常孤僻。   赵王萧弈很喜欢欺负萧衡,就把他带到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当作奴仆一般,呼来喝去,随意打骂。   前不久,萧衡被送到顾府,十分喜欢这里,想要留下。所以他很希望能照顾好清河公,得到认可,很怕再被赶走。   顾玖回忆这些天,他和萧衡相处的细节,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时常嫌弃萧衡,认为小狼崽子养不熟、脾气古怪、性子别扭、阴鸷、不讨人喜欢。却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蹩脚地讨好他,别扭地接近他,看似可疑可笑的行为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副极为脆弱的心肠,孤独,不安,害怕被抛弃。   这些天,萧衡小心翼翼,拿出了极大的热忱,为他做各种琐碎的事。可是,他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呢?   不用你。   不必。   不需要。   如果时光能倒流,顾玖真想退回去,抽自个儿一巴掌。   这孩子的心理创伤已经非常严重了,他居然还在伤口上撒盐。   顾玖摩挲着青瓷茶盏上的竹叶纹,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拿出一些耐心,尽可能让小狼崽体验到家人般的温暖,抚平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安。   顾玖态度温和,白夷光渐渐有了勇气,又叮嘱一番:“阿鸷入赘给顾家的女郎,就相当于顾家的儿子,都是一家人。清河公尽管使唤他,让他多做一些事,要是光吃饭不干活,他会很愧疚的。”   入赘?   顾家的女郎?   顾老爷子就俩儿子,顾家的女郎,难道是指小侄女顾瑂?!   顾玖险些怒发冲冠,小侄女才十岁啊,男主现在就开始打女主的主意了?简直是禽兽,禽兽不如。   辞别了白夷光,顾玖叫来无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告诉皇子衡,离我侄女远一点,不许靠近濯缨园十丈以内!”   ^   替干儿子赔偿给徐道长的药钱和礼物,当初怎么送过去的,现在就怎么抬回来,原封不动。   无咎带来一封书信,是徐道长写给顾玖的。   徐道长不肯接受赔偿,他坦言:贫道千里迢迢,来到洛阳,是想借阅皇室的藏书。汉末的战乱,导致很多丹道典籍失传,听说有不少残卷被晋国的皇族收集起来,深藏在禁宫之中。   徐道长痴迷于炼丹求长生,做梦都想一睹为快。   这封信的署名是:琅琊徐敬亭顿首。   “徐道长”等于“徐敬亭”?   顾玖心花怒放,这可是原书中的顶级神医,只要人还有一口气,都能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种。男主被无咎刺杀,重伤,差一点挂掉,就是徐敬亭医治的。   不过魏晋的神医,大家都懂的。   除了治病,也兼职祈雨、炼丹、画符、观星、算命(划掉)。要是碰上节日、大疫、祭祀、天灾什么的,可能还会跳傩舞,搞点迷信活动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   顾玖提笔,给徐道长回信,表示:洛阳欢迎道长,皇宫也欢迎道长。不过禁宫毕竟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如果徐道长不介意,就先挂个虚衔,带着清河公的手令,可以在特定的时间段出入皇宫。   ^   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寒食节。   在晋国,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节日。   据说春秋时期,晋国的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差点饿死。介子推割下大腿上的肉,给公子重耳充饥。后来,公子重耳归国,成为晋国的君主晋文公,大封功臣。只有介子推不肯接受封赏,携着母亲在绵山之中隐居。   晋文公请介子推出山,可惜他不愿为官。   于是,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逼迫介子推露面。   不知道是火势蔓延太快不受控制,还是晋文公的属下放火的时候太较真。总之,山火无情,介子推抱着他的老母亲,活活的被烧死在一棵大柳树之下。   晋文公下令:介子推的祭日,禁火寒食。禁止生火做饭,只能吃冷食,所以称作“寒食节”。   寒食节,最初是为了纪念义士介子推。   现在嘛,除了禁火三日,还可以祭祀、踏青、蹴鞠、赶集、斗鸡,节日气氛十足。   天亮之前,顾府的厨子就制作出各种点心糖果,还有寒食节的特色小食——青团。   顾玖每样都包了一点,用巨大的纸筒兜着,拿给萧衡。   忽然被塞了满怀的小甜食,清甜的香味丝丝弥漫,萧衡怔了一下,顾玖已经拈起一个青团,开始投喂他。   萧衡有些笨拙地张开嘴,含了青团,他果然特别笨拙,竟然不小心舔到了顾玖的手指。   但这一次,顾玖没有像以前那样撵他,而是温和地笑着,毫不在意地又拈起一个青团,放入口中。   “咦?今年的青团不甜。”   萧衡盯着他的手指:“很甜的。”   最近,他好像找到黏在顾玖身边的方法了——温书。   把看不懂的地方都记下来,去问顾玖。顾玖可以很耐心的、讲解到他听懂为止,偶尔,时间实在太晚,他就在顾玖的暖阁外间睡了,顾玖也不会赶他走。   “清河公,从停云别院到这里太远了,我每次有疑问想请教你,都要走好长时间,能不能住的离你近一些?”   “哦,你可以搬到麟趾园,西厢还空着。”   顾玖居住的暖阁,就在麟趾园之中。   ^   所有人都在过节,小狼崽吃了几个青团,就捧起了书简。   顾玖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太严厉了?寒食节,太学都放假三天,小狼崽还在看书。爱学习当然是好事,但劳逸结合,也很有必要。   顾玖提议:“让无咎带你去蹴鞠怎么样?很好玩的。”   萧衡垂下长长的眼睫,低声说:“我更喜欢温书。”   顾玖:学霸真多,兄长也喜欢温书,难道只有我不喜欢温书吗?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一直是主流。发展到现如今,五经,和五经注疏,已经能摆满一层楼。   一句《春秋》能有上万字的注解释义,恐怕就算笔削春秋的孔夫子死而复生,也会困惑:一句话竟然能有那么多微言大义?   顾玖完全有理由怀疑:让孔夫子来参加太学的五经统考,他老人家有可能不及格。   比起儒学,顾玖更喜欢老庄,看多了“国家昏乱有忠臣。”再看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做作的嫌疑。   顾玖点点头:“那阿鸷温书吧,我和无咎出去逛逛。”   萧衡立刻抛下竹简:“我也去,我也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7 23:45:31~2020-11-18 22:3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las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ash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西市   =====================   洛阳东市,也称小市。   由于附近都是衣冠里、安康里、青阳里这种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所以小市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街道上看不见马粪、果壳等脏东西。   商品的种类也相对单一,除了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药材香料、五谷杂粮等日常用品,清一色的茶铺酒肆,秦楼楚馆。   顾玖带着萧衡,在小市中溜达了半圈,然后,他感觉到不对劲——无论是喝花酒,还是看美人,领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都有点怪怪的。   尤其是这少年还小,不懂得欣赏异性,总是傻不愣登的,直直地杵在美貌女郎的正前方,挡住顾玖的视线。   顾玖要讲风度,撑着兑了水的斯文涵养,当然也不方便换个角度继续欣赏。   顾玖百无聊赖,给小侄女挑了一些时兴的玩具,譬如纸鸢、草蚂蚱、九连环、空竹之类的小玩意儿。看首饰出了新花样,也挑选一些。   他见萧衡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没玩过这些东西,就对掌柜的说:“每样都包两份。”   商铺的掌柜把一些女孩子用的金玉镯子、宝石耳坠、小兔子布偶、缠丝、缠花、镂花臂钏也都又包了一份。   萧衡看着,嘴角直抽抽,什么也没说。   顾玖压根就没留意,他挑这些东西的时候,原本也不是很用心。直接坐在楼上的雅间里,喝着春天的新茶,让掌柜将最好的、最贵的新鲜玩意都拿出来,又吃不准小侄女喜欢什么,所以干脆每样都买一点。   萧衡接过属于他的首饰盒子,风中凌乱了。   他忽然想起他现在的身份——清河公的男宠。   顾玖买这些小饰品送给他,是无心之举,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难道顾玖想看他换上女郎的衣饰,侍奉在床榻之间?   萧衡捏了捏凉凉的玉佩,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他新得的山玄玉,和皇子的身份玉牒一起送来的,这种玉佩,每个皇子都有。熟悉龙章纹饰的人,通过这块玉佩,就可以看出他是皇子。   不过,这些天,顾玖没有对他做什么羞羞的事。还送他去太学读书。   顾玖到底好不好男风?   顾玖指名道姓,向太后讨要他。上回在雅集,顾玖小酌了几杯,发着病,还要吃无咎的豆腐,一会儿挠挠无咎的背,一会儿又摸摸他的颈项。对了,顾玖还扯开衣襟喘气,勾搭无咎。   鉴定完毕,清河公是个色丕。   一想起男宠这件事,萧衡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恨意绵绵。但不可否认:顾玖的毛病再多,也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萧衡捏着玉佩的手指渐渐发白,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   两位同伴都兴致缺缺,连无咎都看不去了,生硬地提议:“不如去西市,赶集。寒食节,附近村落的百姓也会带一些野味来换钱,有很多平常不多见的东西。”   洛阳西市,也称大市,最是繁华热闹不过。   只要是这个时代有的物品,在西市,都能花钱买到。   唯一的缺憾就是:街道太乱。   又乱又拥挤。   在这里步行,很容易踩到瓜子壳、甘蔗皮,以及别人的脚。如果运势再低一点,狗屎牛粪也都有可能沾到鞋底。   尤其是贩卖家畜家禽的地方,还隔着十丈远,一股浊臭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隐隐有鸡鸣犬吠、马嘶驴叫猪哼哼。   顾玖立刻换了一个方向。   无咎买了一大包五味脯,外加一大捆甘蔗,让随从先送回顾府,给今日值守的侍卫打牙祭。   卖甘蔗的农夫总共就背了两捆甘蔗,一下子减轻了一半的负担,眉开眼笑,用小刀削下一小截甘蔗,去了皮,塞给萧衡。憨厚地说:“请小郎君拿着,尝个鲜儿。”   甘蔗糖在汉朝是贡品,福建的闽王朝拜汉高祖,进贡的就是甘蔗糖。   到了魏晋,甘蔗红糖已经普及,只是价钱要比青盐贵一些。鲜甘蔗也随处可见,就是还没有出现白砂糖。   西市最大的特色就是人多。   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番邦异国,有缘千里来……擦肩而过。   有来蛮荒之地的萨满巫祝,戴着面具、摇着骨质的腰铃,吟唱着顾玖听不懂的歌谣。一边吟唱,一边跳舞,一边击鼓,为病人祝祷。   来自异域的礼乐,音调格外深沉,随着铃声和鼓点的节奏变幻,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神圣的氛围。   祝祷的仪式,萨满巫师非常投入,但这里毕竟是晋国,看热闹的人多,真正敢让萨满将这种神奇的治病方法,在自己身上试一试的人很少。   晋人有专门的医工,就算要借助天地自然、鬼神精怪的力量,或者想激发自身的潜能,天师道、五斗米道、和释教也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更值得信赖。   所以,最受欢迎的还是天心观的广微子。   萧衡围观了片刻,又被另一边投壶的小摊子吸引,抬脚要走。   “等等,窝(我)尊贵的科(客)人,请收下窝(我)的祝福。”   这个萨满巫师居然也会说洛阳雅言,只是有奇怪的口音。   萨满拿出一条狼牙项链,要送给萧衡。据说狼是草原上的神,凶猛而且强大,一生只找一个伴侣,所以狼牙可以辟邪,保佑忠贞坚强的勇士一生平安。   萧衡被这一套说辞给取悦了,微微低头,把狼牙项链套在脖子上。   顾玖:在原书中,这串狼牙项链是一个草原部落的首领的信物,这个部落比较弱小,经常被匈奴和鲜卑欺凌,他们的大祭司跋山涉水,来到洛阳,结交晋国的显贵,寻找靠山。   后来,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眼光好。大祭司把筹码押在萧衡的身上,最终获得了晋国皇帝的支持,他所在的部落迅速崛起,称雄草原。   不过,萧衡是一朵小黑莲,不肯让任何一个游牧民族称霸草原,威胁到晋国。所以每逢草原快要被统一的时候,就一定会出乱子。   这就是龙傲天男主的魅力吗?   走在大街上,也有神秘的萨满巫师献上异族的信物。   看到萧衡投壶,顾玖一阵欣慰。   男主不愧是男主,第一次玩投壶。第一箭微微偏了一点点,第二箭投进壶中,由于力道不对,又被反弹出来。从第三箭开始,百发百中。   小摊子上东西,几乎被萧衡赢光,摊主的脸色已经有些垮了,强撑着笑脸,又送上十支羽箭,暗暗盘算这次要亏多少钱。   萧衡自幼寄人篱下,其实很擅长察颜观色。   唯有顾玖是个特例,这位大权臣的喜怒哀乐都不是很明显,哪怕说着拒绝的话,神色依旧可以很平和。就算翻脸撵人的时候,也不会做出什么让人难堪的举动,言语甚至堪称温和。   萧衡看了看小摊子上五花八门的奖品,只挑了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狸奴。其他都没要。   那摊主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千恩万谢。   ^   转过街角,前方出现了一处开放式的庭院。这庭院没有门扉,一片青萝垂下来,掩映如珠帘。   他们离得还远,吆五喝六之声隐隐传来。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小,小,小!”   “我押大,大大大!开啊。”   这是一座豪华的赌坊。   顾玖正打算掉头离去,锦衣华服的崔小世子单手撑着栏杆,从二楼的露台上探出半边身子,朝着他使劲挥手:“攸之,攸之,快来赎我!”   这是什么情况?   原来,崔璟和人赌钱,不仅输得精光,还倒欠了一笔。那些赌客不知道他的身份,把他扣下了,不给钱不让走。   崔璟听小厮说,清河公在附近,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出。   顾玖有点头大,他领着一个十四的孩子,进赌坊不太合适吧?带坏了男主怎么办?   顾玖:“无咎,你和阿鸷找个地方喝杯茶,我去去就来。”   无咎目测了一下,这家赌坊非常气派,规模也大。许多花枝招展的女郎在各个赌桌之间来回地穿梭,跟客人玩博戏,或赌棋,或摇骰子。   除了赌大小、猜签、弈棋等寻常的玩法,后院还有专门的场地,可以投壶、蹴鞠、斗鸡、斗蛐蛐、赛马等等。只要是能比试一番的技艺,都可以拿来赌。   显然,此地龙蛇混杂,有安全隐患。   无咎:“我跟公子一起。”   萧衡急忙接口:“我也想同去。”   上了二楼,依旧是赌坊,不过要雅致许多。有珠帘屏风,围成雅座。坐庄的也不再是粗俗的糙汉子,而是一些仪容俱佳的妙龄女郎。淡淡铅华,明眸皓齿,赏心悦目。   人也少了许多,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衣冠楚楚之辈。   崔璟赌大了的原因,居然是荀六娘女扮男装,也在这里赌……   小世子赌技高超,把他的钱都输给荀六娘了。输得心甘情愿,无比开心。   顾玖:真是天生一对活宝。   赌坊陡然陷入一片奇特的寂静之中。   顾玖一转头,刚巧看见两个侍女卷起帷幕,他的家伎阮轻寒迤逦行来。眉衔春山,眼横秋水,披着纯白的鲛绡披帛,一端固定在胸带上,旋绕于手臂间,又自然垂落。   随着莲步轻移,飘带微微扬起,轻如烟雾,薄如蝉翼。   顾玖微微颔首,就收回视线。   他在心中默念:任何一名外貌描写超过一百个字的女人,都是男主的后宫。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   这么想着,顾玖看向萧衡。然后,他们意外地四目相对了。   搞错没有?   你的后宫你都不关注。   阮轻寒附在顾玖的耳边,用极轻极小的声音说:“杨家的人有异常行动,先生怀疑,小杨氏想对韩公下手。”   ^   韩公就是顾琛,顾玖的兄长。这个人在原书中没有出场,只隐约提过一句,他文武双全,是晋国第一贵公子,在一次春猎的时候,遇刺身亡。   难道就是今年的春猎?   赎了小世子,顾玖也没心思继续在洛阳西市中瞎逛,直奔皇宫。 第18章 北邙   =====================   御苑的风景依旧是好。   沿着青石小径,一直走到尽头。迎面是一座长长的浮桥,回环曲折,横跨在亭台和水榭之间。   傻皇帝萧昀和两个小宦官并排趴在浮桥上。小宦官把鱼食捏碎了投在水中,萧昀就大呼小叫,伸手去捞那些冒头的红色锦鲤。   桃花淡红柳深青,水边白萍映绿波。天光云影徘徊间,倒映出远远近近的楼阁殿宇、画角飞檐。   不过,顾玖心中有事,只能辜负了这一番景致。   顾玖面无表情:“是谁鼓动陛下到湖心小筑来玩?我不是说过,活动范围远离一切水火,湖泊、池塘、水潭、水井、瓷窑、地龙的通风口等等,都不行吗?”   小宦官哆嗦着伏在地上:“回禀清河公,奴婢是新来的,不知道这些规矩,求清河公饶命!奴婢一定记在心里,不会再犯了。”   顾玖问萧昀:“陛下喜欢这个奴婢吗?”   萧昀摇头:“我、朕想汤饼了,可是他要喂马洗马,不能陪朕玩。”   不得不说,小杨氏的手伸得太长了。这种时候,还要使劲往皇帝的身边安插眼线,这已经是第三批宫人。   事不过三。   顾玖沉静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脸上扫过:“传我的令:太极殿这里,只留从邺城带来的奴婢。其他奴婢,不管是从哪里来的,全部发去浣衣监,那边正缺人手呢。”   如果萧昀是个心智健全的人,当然用不着这么小题大做,可他不是。他缺乏自保的能力,随便一个落水之类的意外,都有可能带走他的小命,只能慎重再慎重。   原书里,就是因为萧昀莫名其妙地落水,挂掉了,又没有儿子。男主才有机会和赵王竞争皇位,一决雌雄。   既然当了大反派,顾玖有个基本原则——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尽全力,不给别人翻盘的机会。   反正,尽量不死于废话太多,或者抓住主角,又不动手,兢兢业业地拖延时间,等待被逆袭、被反杀。   所以,他准备朝小杨氏伸出魔爪了,谁让小杨氏把晋国弄得一团糟,还如此不安分?   ^   小杨氏和顾琛无冤无仇,突然要对顾琛下手,只可能是因为皇位之争。小杨氏想把赵王萧弈推上皇位,必须先搬开三块绊脚石。顾琛、顾玖和萧昀。   傻皇帝萧昀看似最容易解决,但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先动他。毕竟,顾琛手握着十万大军,谁敢弄死傻皇帝,顾琛就敢送谁去地下给傻皇帝赔罪。   辛苦一场,到头来,不知道会替谁做嫁衣。这种蠢事,小杨氏也不会做。   只要除掉顾琛,那顾玖只是一个时不时犯病的纨绔公子,不足为虑。   顾玖估摸着,小杨氏就是这样计划的。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漫不经心地用青瓷杯盖拨弄着茶水中没滤干净的茶叶,对刚从御马监放出来,一身马骚味的大宦官汤饼说:“委屈你了,休沐三天,就回太极殿当值吧。”   汤饼把手藏到背后,他的手上有很多皲裂,非常细小的口子,密密麻麻、像老树皮一样凹凸不平。是这几天,太后让他不停地洗马、刷马,在水中泡烂的。   顾玖微微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拍了拍汤饼的肩膀:“另外,太后宫里的掌印中常侍,也由你兼任。汤饼,替我好好管着仁寿宫,不要动不动就传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懿旨。”   汤饼忽然来了精神,下拜行礼,哽咽着说:“清河公,奴婢不用休沐,现在就可以当值。只要太后肯将印玺交给奴婢,奴婢保证,绝不会再有懿旨。”   顾玖十分满意,宫里就缺汤饼这样的人才。   汤饼多好啊,白白净净、肚子圆脑袋也圆,看着就十分喜感,还善解人意,能办事。   ^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有内侍禀报,太极殿失窃了一只玉如意。不是普通的玉如意,是陛下最喜爱的、几乎天天把玩的玉如意。   百官面面相觑:宫里闹贼了。这贼的胆量和技巧都相当不凡。   顾玖当众下令:守卫皇宫的禁军增加一倍,由北寺狱和大理寺一起,排查宫里的宦官和宫女,发现违法乱纪、小偷小摸行为的全部收押。   当然,在顾玖的主导之下,这次排查,主要针对太后的心腹。   打一棒子,还得给一颗糖。   顾玖又借傻皇帝的圣旨,放了一批大龄宫娥出宫。提倡自主自愿的原则:如果年龄超了,想留在宫里的,可以留下。要是年龄不到,不愿意待在皇宫,也可以申请回家。   荀老太尉家中最小的妹妹放出宫了。   这位荀姑姑十五岁入宫,凭借着过人的美貌,以及显赫的家世,一进宫就封了淑仪。三十岁出宫,守宫砂居然还在。   晚风习习,顾玖一扬手,把一只玉如意扔进了池塘。没错,就是传说中失窃的那只玉如意。在顾府的鱼池里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就沉入水底的淤泥之中,彻底埋没。   “无咎,兄长怎么还没回来?”   “三月雨水多,路上不好走。可能会迟一两天。”   正说着,顾琛的家书送至。   顾玖拆开一看,原来长江支流涨水,把官道都给冲断了。寒食节是赶不上的,好在清明节应该能到家。   ^   北邙山上,古木森森,苍翠如云。   周平王,汉光武帝,无数埋没在荒草之中的帝王将相,让这青山绿水格外苍凉。   顾家兄弟祭祖,带着萧衡好像不太对劲。   但小狼崽的心理创伤十分严重,过度敏感,听说要一个人留在顾府,好长时间都没说一句话。顾玖心一软,就把他带上了。   顺着绵延起伏的山路,不断向上,千岩万壑都踩在脚下。回首遥望凌云台,已经淹没在洛阳城的千楼万巷之中,变成了一个细长的点。   各项礼仪,萧衡还没有学全,他稀里糊涂地跟着顾玖,在顾老爷子的墓前拜了三拜,每一拜都额头触地。   这是孝子专用的祭祖礼仪。   会这样拜祭顾老爷子的,目前只有顾琛和他的妻子、女儿,还有顾玖。未来可能还要加上顾玖的妻儿。其他的顾家子弟,只拜一下就可以了。   随行的侍卫和仆从都忍着笑,假装没看见。   顾玖微微蹙了眉:再不受待见的皇子,也是皇子。顾老爷子受不得这般大礼。   顾老爷子的墓,一直都有人打理,没什么杂草。   顾琛看见一块山石嵌在地上,就把石头搬开。谁知这块石头的下边有一大窝虫子,毛毛的,腿特别多,密密麻麻一大片,看起来特别吓人。   这些虫子仿佛被顾玖吸引,呼啦啦地朝着他爬过来。   顾玖最怕虫子,一阵头皮发麻,平日里的镇定从容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他惊呼一声,攀住顾琛,像爬树似的,尽量让双脚远离地面。   顾琛一贯纵容的微笑中带上了三分无奈,把顾玖又举高了一些,声音沉静又温柔:“阿玖,无咎已经在赶虫子了,不会有东西爬过来。” 第19章 兄长   =====================   顾玖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回头,瞄了一眼。   但见寒芒一闪,整片地皮陡然翻卷,所有的虫子,都被倒埋在泥土之中。   烟尘渐渐随风消散,无咎站得像青松一样笔直,正在擦拭他的剑。长剑映着正午的日光,湛湛清光璀璨夺目,剑刃随着无咎那轻柔的拂拭,微微摇曳,犹如一道明灭不定的惊艳光华。   有个武艺高强、还贴心的侍卫,简直太棒了。   如果无咎是个女郎,顾玖都想娶他。   可惜,就算顾玖真是一个断袖,也不敢觊觎无咎,这位冷峻又强大的侍卫统领,比他手中的剑还直。   看不到虫子,顾玖的三魂七魄终于缓缓地回归原位,发现自己正攀在顾琛的身上,被兄长托得很高。   虽然,今天应该是顾玖第一次见到顾琛,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极其依赖这个兄长,全心信任,言谈举止不由自主地和兄长亲近,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   顾琛生得仪容伟丽、气度矜严,身长八尺四寸,声姿高畅,也是十分罕见的美男子。   不过,可能是晋人惜弱,更欣赏病态美,硬生生地将第一美男的称号颁发给了风神秀逸的病美人顾玖。   萧衡心中一阵酸涩,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完全控制不了情绪,恨不得立刻长高长大,代替顾琛,让顾玖攀一攀、抱一抱。   邙山晚眺,是极佳的风景。被誉为“洛阳八景”之一,一向闻名遐迩。   顾玖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却一直无缘亲眼看一看,多少都有点遗憾。   祭祖之后,难得的闲暇时光。顾琛决定,带顾玖去领略一下邙山晚眺的魅力。   因为主人有可能会来,顾家在北邙山上的庄园,已经提前三天清扫干净,就连被褥都拿出来弹得蓬松,趁阳光正好的时候晒了晒,又用安神香熏过。   园中的管事还提前了半天,准备好各种食材。   可惜,这一番心思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想结交顾琛的人太多了,有心人发现顾家这座园子里的动静,就知道顾琛要留宿。纷纷送来请帖,邀请顾家兄弟光临寒舍,同赏邙山晚眺。   说是寒舍,其中颇有几处别具匠心的私家名园,等闲不对外开放。   顾琛根本不看那些请帖,只问顾玖有没有想去的园子。   顾玖当然有好奇想去的园子,据说晋国最奢华的私家名园——金谷园,就在邙山。   和某人用五铢钱垒墙,堆出一条“金沟”的暴发户品味相比。那座美女如云、鸟鸣幽树、鱼戏荷塘,用香料、珍珠、象牙和玛瑙装饰墙壁的金谷园,显然更有看头。   然而,顾玖拥着又松又软又香的蚕丝被,懒洋洋地睡了一个午觉,就激活了全身的懒骨头,不想下床了……   于是顾琛推脱了所有的豪华晚宴、山珍海味。陪着顾玖,在自家的庄园中喝着一碗清粥,就着几样别致的山中小菜,共赏夕阳。   ^   邙山晚眺,有两个时间段最好。   金乌西坠的时候,万丈霞光笼罩着小山迂回多情的起伏,千古帝王陵上,苍松翠柏全都染了一层余晖,溪水中浮动着金灿灿的、细细碎碎的流光。洛川美景,尽收眼底。   明月初升的时候,山下万家灯火,东一簇,西一丛,蜿蜒犹如天上的星河。繁星最亮最密集的地方,就是洛阳城。   顾琛给顾玖披了一件外袍:“阿玖可有中意的女郎?”   “没有,哎,六年了,上巳节都被一群没眼色的败家玩意儿围着,也没机会去水边露个脸。”   从十四岁开始,先是母丧三年,接着再守父丧三年。别人十六七岁都当爹了。顾玖二十岁,还不知道未来的妻子在哪里。   “那让你嫂子办一场牡丹宴,广发请帖,但凡有意结亲的人家,肯定会带几个适龄的女郎前来赴宴,你好好相看。我这次回来,能待一个多月,把你的亲事定下来。”   顾玖:谢谢,我来自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国度,不支持包办婚姻。   顾琛看他不说话,故意打趣他:“你不会又想说,你是新时代的大好青年,娶妻追求两情相悦吧?”   顾玖惊了,难道原书的顾玖,和他来自同一个时空?   ^   世家大族,规矩繁多。上山祭祖,只要还没有离开邙山,夫妻之间不可同房。   于是,这天夜里,顾琛和顾玖促膝长谈。   其实,最初的最初。因为生死关头,母亲回崔家避祸,只带走了顾玖,顾琛对顾玖一直心存芥蒂。   但是这个弟弟,小小的、软软的一团,还不足月的时候,在野地里受了寒,右腿还被毒虫子咬了,肿得厉害,身体一直不太好,看见虫子就会吓得小脸一片惨白。   顾玖两岁才第一次开口说话,软软糯糯地唤了他一声:“兄长。”   三岁才能摇摇晃晃地走路,用手指戳一戳他的脸,笑嘻嘻:“书中的世界,也这么真实啊,兄长的手感真好。”   无论顾琛私下里怎么冷落顾玖,甚至在弟弟被虫子吓到、或者走路摔倒的时候,故意视而不见。只要顾老爷子和母亲崔氏问起来,顾玖都说:“兄长特别好,是天下最好的兄长。”   这样说了两次,顾琛原本敷衍了事的兄长作派,也变得越来越用心,不知不觉间,他们就真的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了。   小顾玖有很多异于常人的地方。   比如,顾玖特别喜欢玩弹弓。   母亲让匠人打造了三千颗金珠,专门给小儿子弹着玩。一天丢不到十颗,母亲都会紧张,怀疑小儿子玩得不开心。   顾玖自言自语:“敢不敢不要这么奢侈?这样下去,真要被养成纨绔公子了,人啊,堕落起来总是很容易。”   这个弟弟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才能,他和太史令一起计算过下一次日食出现的时间。在他们计算的那个时间段,真的发生了天狗食日。   从那以后,太史令逢人就夸顾玖,说他学究天人。   顾玖对这些事,原本没什么印象,顾琛一说,他又想起来了。天天缠着兄长的小不点,本来就是他。兄长的手感确实好。   他有些茫然,甚至完全分不清,他就是顾玖本尊,还是穿成了顾玖?他的习惯和原主一模一样,就连怕虫子之类的毛病,也是如出一辙。   顾琛说,这可能就像庄周梦蝶,在梦中体验了另一种人生。   “兄长,这次春猎,让无咎跟着你吧。”   “怎么,会有刺客吗?”   “有可能。小杨氏看不惯我们很久了。”   “原来阿玖调用那么多禁军,把邙山猎场筛了几遍,是担忧我的安危呀。我会多带护卫的,无咎必须跟着你,不然我不放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lash、昔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昔厝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劝架   =====================   邙山出了一桩奇事,有一个极其威武健壮的布衣男子,背着一头羊,徒步上山,摆上浊酒,用酒肉祭祀顾老爷子。   男子上完香,磕了头,直接大步流星地离开,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守墓人骑着马追出去,却没有追上,那人走得太快,转眼就隐入山坳之间。   据守墓人回忆,往年也见过这个布衣男子,他每次来,都和顾家的人错开几天,设鸡酒薄祭顾老爷子,祭完就走,不留姓名。   今年,顾家兄弟来得晚,于是双方赶在同一天了。可惜至今也不知道那布衣男子是谁。   顾琛猜测,他是老爷子的旧部,无心趋炎附势,因此只拜祭,不留名。   顾老爷子是真刀真枪打过硬仗的,只是后来晋国太乱,老爷子的旧部之中,有几个颇有才干的将领,卸甲隐居山林了,听说以打猎为生。   顾玖在老爷子的墓前转了转,发现有一只酒坛中还剩下一些浊酒。他提起酒坛,直接喝了一口,眉目舒展开来:“这醇香的味道,应该是自家酿的老酒。明年他再来,你就问他,想不想尝一尝老爷子亲手酿的梨花白?十年佳酿,全部存在我这里,连兄长都没有。”   守墓人应了,表示一定把话带到。   顾玖这些年缺乏锻炼,徒步登了一趟邙山,脚疼腿也疼。   下山的时候,顾琛发现顾玖越走越慢,提议背着他走。   顾玖坏笑两声,跳到无咎的背上:“兄长难得回家,省些力气,晚上好好陪陪嫂嫂,我还等着教小侄儿击鞠呢。”   顾琛在外人面前举止矜严,颇有威仪,对自家弟弟却没奈何,抬手捂了顾玖的嘴:“阿玖少说两句,夫人脸皮薄,回头晚上不让我进房。”   萧衡对顾家兄弟也是服了。手握重兵,威震朝野上下的韩公顾琛,竟然惧内,奉行天大地大夫人最大。   顾玖身骄体贵,深闺女郎都没他这么娇气。   不过,想到顾玖的冰肌玉骨,以及那一双比很多嫔妃的脸还要娇嫩细腻的玉足,好像也不是特别意外。   让太后寝食难安的大权臣,居然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   ^   天子春猎,公卿百官随行,为期半个月,是一场盛事。   为了确保春猎期间,太后小杨氏不敢胡乱作妖,少生事端。临行前,顾玖再接再厉,继续给小杨氏添堵。他找了一个借口,把赵王萧弈拘在身边,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理由很充分:每年的春猎,异国番邦的使节都会到场,献上贡品,参加春猎。以陛下现在的情况,代表晋国,在祭礼上射第一箭是不可能的,只能由赵王代劳。   这件事关系到晋国的形象,不能出幺蛾子。所以顾玖要带着赵王,督促他练习骑射。   然而,早在寒食节的时候,小杨氏就拉拢了秃发鲜卑的使节,谋划空手套白狼,让鲜卑人对付顾琛。她承诺:事成之后,赵王萧弈当皇帝,把并州送给鲜卑人放羊牧马。   眼下,小杨氏的太后印玺被没收了,儿子又在顾玖的眼皮子底下,坐立不安,六神无主。请神容易送神难,与虎谋皮,岂能有什么好事?秃发鲜卑的使节不愿意终止行动计划。   小杨氏日日夜夜睡不着觉,她烧香拜佛,祈求顾琛平平安安。免得顾玖迁怒于赵王萧弈。   ^   小狼崽收拾整齐,还是很耐看的。   赵王萧弈的相貌也算得上俊秀,站在萧衡身侧,却给人一种山鸡和白鹤并列的视觉效果。   不得不说,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不过,萧弈和萧衡根本不可能和平相处。天天上演小菜鸡互啄。   一起吃饭,萧弈喊一声“奴子”。萧衡豁然抬头,直接把碗扣在他脸上。   一对塑料兄弟,天天互掐对打,侍从劝架都来不及。   顾玖怀疑,他温和可亲的正面形象可能白刷了:小狼崽的心理创伤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有点要黑化的迹象。   具体表现为:在他面前,好学、乖巧、听话、懂事,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他一个不留神,没看到,萧衡就能把萧弈打哭。   顾玖每次安抚萧弈,总能对上萧衡阴郁的目光。满满的都是掩藏不住的恨。   最严重的一次,顾玖上朝回来,听说小狼崽故意支开仆从,把萧弈按进鱼池里,差一点点溺死。   顾玖削了一根青竹竿,狠狠地把小狼崽敲打了一顿。打完,一边替小家伙上药,一边和他谈心。   “赵王殿下只待十几天,参加完春猎就要回宫。我知道你们关系不好,但是保持一个表面上的兄友弟恭,有那么难吗?”   萧衡梗着脖子:“我是清河公的人,清河公教萧弈射箭,都不教我。”   顾玖被气笑了:“宇文乌菟龟可是射雕手,箭术出神入化。他自称禁军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让他教你,你还不乐意了?”   哎,这小狼崽子就是欠揍。   等等,什么叫“我是清河公的人”?顾家庙小,养不起萧衡这尊大佛,休想碰瓷。   ^   天子出猎,队伍非常庞大。   最前方的车叫司南车,俗称“指南车”,是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敞篷车,横木上雕着缪龙,纯金的马当卢上插着华丽的彩色羽毛。车上立了一个木头雕的仙人,仙人身披羽衣,不管马车朝着哪个方向前进,木头仙人的右手永远指向正南方。   紧随其后的是:鼓车、游车、羊车、鸾旗车等先导车。   每行一里路,鼓车上的士兵都要扬起大锤,击鼓报数。   再往后是象车,南越古国进贡的大象,拖一辆大车,载十名鼓吹手,一边前行,一边奏乐。后边跟着御医车、御药车、御书车等等。   前队的八十一辆车,有一大半都出了洛阳城。   中队这边,天子和百官才刚刚走出宫门。   鼓乐队在前,禁军轻骑开道。洛阳尉两人、洛阳亭长九名、洛阳令、河南尹、司隶校尉等官员的马车依次排开。   正中间才是天子专用的猎车——蹋兽车。   太仆管理着天子的三十六辆副车。   主车上,侍中、散骑常侍一左一右,陪伴天子。荀老太尉和崔司空都没来,这两位老臣得留在洛阳主持政务。   离邙山的皇家猎场还有一段距离。拉车的马,速度已经慢下来,显然是马力不足,需要休整片刻,将主车和副车调换一下。   天子的主车和副车,外形都是完全相同的。随时可以中途换车。   这样安排,主要是为了在长途跋涉的时候,保证速度。当然,还附带了预防刺客的功能。   比如:张良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为什么会击中了副车?当然不是张良和他的帮手不靠谱,准头奇差无比。而是因为主车和副车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次序是打乱的。天子坐在哪辆车上,哪辆车就是主车。   中途休息,侍中荀嘉和顾玖一左一右地扶着皇帝萧昀下车。说起来,这居然是顾玖第一回 履行散骑常侍的职责。   崔小世子贼兮兮地跑来,贴到顾玖的耳边,说悄悄话:“攸之,稳住,我要跟你说个事。”   顾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崔璟这个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他悄悄地把女扮男装的荀六娘夹带在队伍当中,就因为荀姑娘说她没见过春猎! 第21章 春猎   =====================   拐带了荀嘉的妹子,还在荀嘉的面前做贼心虚,这一波骚操作可还行?   顾玖压低声音:“伯珪,这次春猎可能要出乱子,你的女人你护好了,别让御史台的乌鸦发现。”   崔璟:“放心,我可是‘灼然二品’,马上就要授官了,绝不会给你添乱。我还要入尚书台,当你的左膀右臂呢。”   晋国的选官制度是“九品中正制”,也叫九品官人法。   先由中正官按照家世、道德、才能,把士子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再由司徒根据中正官的品评,给士子定品,从一品到九品。其中家世占比最高,甚至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说法。   其中,一品是圣人,没有人敢以圣贤自居。所以世家子弟所能获得的最高品,就是二品。   顾玖当年的评语是:天材英博,灼然二品。   荀嘉听不清他们的悄悄话,却也有一点不太好的预感,问:“你们又整什么幺蛾子?”   崔小世子干笑:“没有,我和攸之探讨新出的风月话本子,子粲这么正经的人,当然不会参与的,对吧?”荀氏的家风最是清正,除了荀六娘那种抗得住家法、不怕挨罚的怪胎,其他荀家子弟都很规矩。   子粲是荀嘉的字。   荀嘉一脸不信:“伯珪今年也该出仕了,这次定的几品?”   顾玖:“和我一样。”   崔璟故作嫌弃:“我呸,我可是‘亮拔不群,灼然二品’,攸之,你一个靠脸二品的,谁和你一样?”   “靠脸怎么了?又没偷又没抢的,你这是嫉妒。来,割袍断义。”   这事真不能怪顾玖,中正官来品评人物的那天,和顾玖同一批的士子都有些颓然,表现一点也不积极。   大中正一眼望过去,看不出才华什么的,于是把一场好好的人才选拔,弄成了拼爹选美。无论是比家世,还是比颜值,顾玖能输给谁?只能是二品。   “攸之,我有女郎疼惜,你没有,还是别割袍断义了,我让着你。”   在荀嘉的记忆之中,这两位友人十年前就天天嚷嚷着“割席分坐”、“割席断交”、“割袍断义”之类的话,然而,至今还混在一起玩耍,真是让人非常无奈。   荀嘉好奇:“‘有女郎疼惜’,谁疼惜你?那女郎的眼睛不好使吧。”   崔璟讪讪地扯住荀嘉的衣袖:“这叫什么话,子粲最好了,不如以后我唤你阿兄,你疼惜我啊。”   荀嘉立即警觉起来,看向顾玖:“攸之,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顾玖咳嗽一声:“目前还没有。夫人,伯珪是我表弟,我的就是夫人的,请您笑纳。不过,阿兄不能白当,你要拿出荀家的家法来,罚站罚抄罚跪什么的,给他来上一整套。”   千万别客气,不然等崔小世子把你的妹子拐到手之后,你会后悔的。   荀嘉啐了一声:“再喊夫人,我先给你来一套家法。”   ^   傻皇帝萧昀难得出宫,心情不错,两只蛐蛐玩了一路。侍中荀嘉和散骑常侍顾玖一左一右地扶着他,换了一辆踏兽车。   这时,前队的八十一辆车,早已载着后勤人员,到达了北邙山行宫,把御书、御药等日用品安置妥当。   御医也被分成三组,分别驻扎在不同的区域。第一组御医住在行宫里,不和外人接触,只接受皇帝的召见。第二组御医主要给文武百官,以及百官的子侄提供医疗服务。第三组御医,是清一色的壮年男子,住在帐篷中,负责给来自异国番邦的外宾问诊。   如果春猎的时候,有人意外受伤,也是第三组负责野外急救。   踏兽车又在鼓乐声中前行了一程,中队也进入皇家猎场的范围。   丘陵地貌,哪怕是专用的猎车,也颠簸得厉害。   荀嘉是个有原则、有耐心的青年,留在车上,陪萧昀玩着五岁孩童的猜棋子游戏。   顾玖被颠得险些五脏移位,脸色惨白,毫不犹豫地下了车,改成骑马。   也许是被颠得有点晕,也许是他还没有完全掌握原主的马术,顾玖纵马飞驰,意外地偏离了山路,突然被树枝挂了一下。   他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头顶的纶巾被树枝给划破了。   清河公骑着马,以歪歪斜斜的路线,高速撞到了树枝!场面一度失控,许多人朝着顾玖的方位飞驰而来,连鼓乐声都停滞了一刹那。   顾玖在心中哀叹:这是什么蠢萌蠢萌的失误?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大权臣不要形象的吗?   然而,确认顾玖没有受伤之后。   崔小世子望着顾玖的纶巾:“好看。”   司隶校尉摸着嘴边的八字小胡须,看向顾玖的纶巾:“恩,纶巾这样戴,更加秀逸绝伦。”   安息国的使节目不转睛,感叹:“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小狼崽萧衡把头上的缣巾解下来,划了一剑,又缓缓地系回去。   顾玖:“……”   这就是颜粉遍天下的快乐嘛?   侍从递过来一面铜镜,顾玖揽镜自照,纶巾原本是裹在头上,垂下来一条宽丝带。他的纶巾被树枝挂了一下,高高隆起,只包着一半的发髻,垂下来的丝带也被划开,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条细长的丝带,随风飘摇。   好像确实更美更飘逸了。   萧衡已经当场仿制出一条同款的幅巾,这东西也叫巾帻、头巾。   所有人都觉得,顾玖这样戴纶巾更好看。从此以后,晋人的幅巾就改变了样式,无论是细绢的缣巾,还是纶巾、葛巾,都缀上了两条二尺长的飘带。   这个看脸的国家,简直没救了。   顾玖略微整理了一下褒衣纶巾,经历过刚才那一场小小的波折,他好像已然找回骑马的技能,还和白马雪麒麟建立了某种默契,稍稍一动缰绳,雪麒麟就知道他要掉头。   前队和中队都安全抵达猎场,顾玖带着亲卫,去后队视察。   后方烟尘滚滚,地面不住的震颤。   顾玖极目远眺,但见尘头尽处,三万名禁军列队缓行,甲胄鲜明,刀戟生光。不仅全副武装,还配了专门针对骑兵的偏箱车。   等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异国番邦的使节团全部进入邙山猎场。这些禁军将暂时包围猎场,接管猎场附近的道路和关隘,负责保卫陛下和外宾,维护春猎期间的治安,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   春天是万物繁衍的季节,所以三月的春猎也叫“春搜”,以祭祀仪式为主,打猎之前,先搜寻猎物,所有正在孕育新生命的野兽,带着小崽崽的母兽,都要放生,不可以捕猎。   筛选剩下的飞禽走兽,才会被驱赶到皇家猎场之中,让众人猎杀,大展身手。   小山微寒,行宫外芳草萋萋,放眼望去,猎场中到处都是飘扬的旌旆旗帜,繁密的仪仗队。   鸟雀受到惊吓,盘旋着不敢落下。   清河公顾玖的仪仗,无疑是最炫目的仪仗之一。旌旗遮天,华盖蔽日。左杖黄钺,右插白旄。各种头衔,什么“清河公顾”、“中领军顾”、“中护军顾”、“太子少保”等等,倒有六七个之多。   问题是晋国连太子都没有,居然还有太子少保,也够让人惊诧的。   而且,这支仪仗队,由清一色的士族子弟组成。全部都是衣冠楚楚的俊俏少年郎,仪容佳,神情佳,身高七尺三寸以上。每个人都佩着华丽丽的腰刀,背着精美的弓箭。   没错,这就是洛阳城大名鼎鼎的纨绔公子兵,绰号“小郎军”。   崔小世子也混在里面。不过,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离开“小郎军”的队列,去当尚书郎。   这支仪仗队当然没有什么战斗力,最大的作用就是好看,来自异国番邦的使节们都看愣了。   顾玖还有另一支亲卫队,由侍卫统领无咎率领,全是武艺出众、训练有素的侍卫。他们不抗那些花里胡哨的旌旗。只负责保护顾玖。   盛大的祭祀仪式结束之后,各国使节纷纷献上贡品。   安息国进贡香料和宝石。   于蜫国进贡了一头驯化好的白象,和一对狻猊。   高句丽进贡人参、鹿茸……   晋国的大鸿胪①将这些贡品一一收录,拿给顾玖过目。   接下来,原本应该由皇帝陛下赏赐各国使节,进行礼尚往来。但晋国的皇帝是个痴愚,只能由顾玖出面,他和大鸿胪商议之后,以丝绸、蜀锦、青瓷和茶叶赏赐所有的使节团,皆大欢喜。   ^   第二天,终于进入春猎的正式环节——“春搜”。   轻骑兵把猎物驱赶到邙山猎场,封锁山林,将整个猎场围三阙一。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只围三面,留一道缺口,让猎物有机会逃生。   依礼,应该让晋国的天子射第一箭。   轻骑兵已经为国君选择了最合适的猎物:一只鹿。   鹿性情温驯,而且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是天子参加田猎的首选目标。   顾玖下令,让赵王萧弈出场。   萧弈被萧衡按进鱼池中,差一点溺亡之后,变化很大。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稳了不少,看起来顺眼多了。再也不像以前那般骄纵,只有善变的小聪明,一看就缺乏社会的毒打。   只见萧弈手持宝雕弓,取了一支金鈚箭,开弓如满月。嗖地一声,射中了鹿的身躯。   顾玖擅长射箭,一眼就看出来,其实萧弈瞄准的是鹿的要害部位,可惜,他被人围观,紧张,加上经验不足,射得有一点偏。   不过对于一个十五岁、养尊处优的少年来说,这一箭倒也中规中矩,没有丢晋国的脸面。   不管怎么样,人家好歹射中了嘛。   那麋鹿带着箭,哀哀嘶鸣着,跌跌撞撞地继续逃窜。   萧弈再次搭箭,瞄准。   就在这时,有一道瘦小的身影突兀地催马上前,顷刻之间,就赶超了萧弈。少年的衣袂在风中猎猎飞舞,弓弦一颤,麋鹿应声倒地。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大鸿胪:九卿之一,相当于外交部部长,负责邦交、接待外宾等。 第22章 猎物   =====================   是萧衡,他鲜衣怒马,遥遥领先,一骑绝尘。   和轻骑兵交错而过的一瞬间,萧衡又射出三支连珠箭,其中一支箭贯穿了两只山雉,让一双雌雉雄雉,整整齐齐地串成一串。   另外两支箭交错着,活捉了一只山狸。   山狸就是狸猫,绰号“偷鸡豹猫”。萧衡似乎格外喜欢猫科动物,那两箭都没有伤到狸猫,而是交叉着,斜斜地插在草丛上,卡住了狸猫的脖子。   这箭术好极了,众人交口称赞,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真俊。”   “不知道,好像是、从清河公的卫队里出来的。”   “据说,他是太后送给清河公的男宠。”   “谣言止于智者,这位是皇子衡,武帝的血脉。清河公虽然断袖,但不喜欢这么小的。你们看那边,那个身形颀长的侍卫统领,才是清河公的心头好,一天也离不开。嗯,是每夜都离不开。”   百官哄笑,四周的嘘声响成一片。   “皇子衡?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也许是时运不济,埋没了。看起来很精神的皇子殿下,身手也敏捷,这几箭的时机,把握得很妙。”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清河公不支持赵王殿下,故意让皇子衡抢赵王殿下的风头?”   “什么叫“抢”?皇子衡的箭术,本来就应该由他代表陛下,去射第一箭。”   萧弈的面色渐渐紫涨,一个不留神,弓弦划伤了手指,鲜红的血珠滴在碧绿的草叶上,又缓缓滑落,没入泥土之中。   杨司徒咳嗽了两声,诸君才闭嘴。   万众瞩目之下,萧衡的马速丝毫不减,飞驰如风,一个漂亮的侧挂金钩,单手揪住狸猫后脖颈上的皮毛,把这小东西拎起来,捉上了马背。紧接着,他调转马头,像献宝似的,把狸猫送到顾玖的面前。   顾玖挑眉:“这是阿鸷的猎物,给我干什么?”   萧衡认真地说:“清河公喜欢小狸奴。”   顾玖老脸一热,想起寒食节的时候,萧衡玩投壶,赢来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狸奴,几乎被他霸占。天天喂食撸毛,沉迷于毛绒绒不可自拔,吸猫真快乐。   没有白疼这小狼崽,还挺有心的。   然而,像山狸这么贼精又好动的小野猫,他能挑战成功吗?   ^   作为猎物的麋鹿,被萧衡抢走,事发突然,但并不算违规。   在赵王萧弈代替天子射出第一箭以后,其他人就可以入场,开始田猎了。   只是大多数人都有觉悟,不会和萧弈争夺猎物,代表天子逐鹿,哪个臣子上去横插一脚,好像都不太对劲。   唯有萧衡,他这些天苦练骑射功夫,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是萧衡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秦博士给他的建议非常隐晦,萧衡的理解是:秦博士在暗示他,找机会踩着萧弈登场。   皇兄没有子嗣,如果办不到父死子继,就只能兄终弟及。皇太弟的人选,可以是赵王萧弈,也可以是他。   可是,萧衡凭什么和萧弈竞争呢?论出生、名望、母族的势力等等,他没有一样能和萧弈相比,一个落魄的小皇子,想要博得朝野上下的关注和支持,唯有展现魄力和才能。他必须比萧弈更得人心,更适合成为九五至尊。   虽然比较常见、也比较稳妥的方式是韬光养晦,但这种方法并不适合萧衡。他住在顾府,有大权臣顾玖罩着,谁也动不了他,韬光养晦,只会白白错过露脸的机会。   小野猫挥舞着小爪子,“喵呜喵呜”地叫。看似凶巴巴,其实超级萌,可爱到不行。   顾玖的心也被萌化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他们和清河公共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时候见过这大权臣如此和蔼可亲的模样?   于是,百官重新打量皇子衡,感觉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身手、魄力等等,仿佛都远远地胜过赵王。   不说别的,赵王有本事让顾玖抬举他吗?显然不能。但是皇子衡就能。   ^   第五天围猎的时候,皇子衡的羽箭用完了,顾琛直接让侍从把他的箭袋送给皇子衡。   这一幕,让很多官吏起了烧冷灶的心思——皇子衡尚未得势,现在结交,正是最佳的时机。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   春猎第七天,那些现学现用、第一次参与围猎的少年们终于学会了协同合作。   萧衡指挥着一群少年郎,互相配合着,驱赶、包抄、捕获猎物,玩得兴高采烈、风生水起。   这小狼崽子,骑射功夫无可挑剔,只有一样:他习惯不好,见不得成双成对的东西,总是一杀杀一双。就连躲在高高的梧桐树上的一对山雀夫妻,也一同遭了他的毒手,被一支箭串在一起,高空坠落。   然而,除了这些少年依然维持着热情,其他人多少都有点懈怠。   有几个纨绔公子没有参加围猎,而是和鲜卑、匈奴、羌羯等番邦的使节团一起,清理出一片场地,玩起了击鞠。   作为马球的前身,击鞠这项运动,非常刺激,且有一定的危险。每年都有玩这个游戏受伤,甚至残疾或者挂掉了的小郎君。   顾玖今天也没去围猎,兄长顾琛那边一直风平浪静。传说中的刺客,不知道是没能混进猎场,还是仍然潜伏在暗处。   这其实不合常理。最好的行刺机会,就是春猎的前几天,人们参与田猎的兴致还比较高,武将之间或许还有互相比拼、一决高下的心思,不惜深入山林,甚至孤身追逐猎物。   那是邙山猎场最混乱,也是韩公顾琛身边的侍卫最少的时候。   然而,就这么无波无澜的到了第七天。兄长不会再去参加田猎了。顾琛天天陪着傻皇帝,在行宫里捉蛐蛐、数蚂蚁、喂兔子……   有无数侍卫,和重重禁军守护着行宫。顾玖实在想不出:刺客要怎样行动才能达成目标。   他逗着小野猫,正闲极无聊,沈谧沈长渊求见。   沈谧带来一个坏消息:崔小世子击鞠,被秃发鲜卑的使节撞了一下,当场坠马。   --------------------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网文的相关规范,一定要标这句话:贩卖饲养和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 第23章 击鞠   =====================   山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马蹄踏断细弱的草茎。   顾玖单手挽着缰绳,雪麒麟陡然加速,于风驰电掣中一跃而起,腾空掠过了二丈的距离,直接跃过半人高的护栏,轻捷矫健地落在了击鞠场内。   一时间,陡然跃进视野之中的白马,驾驭着神驹骏马的玉人,以及玉人飞扬的衣袂上幽光流转的繁丽花纹,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   顾玖瞥了一眼事故现场,忽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微妙心情。   只见崔小世子好端端地骑在他的爱驹——紫燕骝的背上,在场地的外围溜达着,看起来无比安逸,时不时地替心上人呐喊助威。   鲜卑使节团的一众使者,和几名御医一起围着什么人,正在救治。   人群中间,隐隐传出男子压抑的痛呼声。   虽然是临时清理出来的场地,但这块地原本就是一处跑马场,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十分平整。一种俗称“细羊毛”的青草,生长得细密繁茂,覆盖了这一片土地。   顾玖催马,赶到崔璟的身旁,和他并辔而行,轻挑了眉梢:“长渊说你坠马?”   崔小世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呀,我不坠马,怎么换荀六娘上场?长渊跑得太快了,等我想起他,人已经没影子了。”   顾玖:“……”   “再说,你来了也好。”崔小世子突然将嗓音压得十分低沉,“这些鲜卑使节有问题”   ^   击鞠场中,光影交错之间。二十多个儿郎,手持细长的偃月形球杖,纵马飞弛,踊跃竞争。   有一道娇小又灵活的身影,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追逐着拳头大小的、彩色镂花的七宝毬,像疾风一般从五骑之间穿梭而过,抢先一步击飞了七宝毬球。   这位凭借着巧捷胜出,大杀四方的选手,就是喜欢玩鞭子的巾帼英豪荀六娘。   那个被夺了球的鲜卑击鞠手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来不及减速的同伴已经冲过去,撞得他人仰马翻。   荀六娘上场仅仅一柱香的时间,击鞠场上已经抬下来两个鲜卑伤员。   饶是顾玖这种击鞠高手,也看得一阵热血沸腾,很想为荀六娘喊上一连串:溜溜溜。   此时此刻,顾玖的侍从,以及跑去通风报信的沈谧才刚刚赶到现场。   崔璟毫无诚意地道歉:“长渊,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刚才荀六娘以为我摔坏了,一下子扑在我身上。嗯,你们懂的吧,那种温香软玉、含情脉脉的时刻,我肯定要多躺一会儿。”   他多躺了片刻,多赚了几许柔情,外加一记马鞭子。那是伪装被识破之后,佳人含羞带怒的赏赐。   然后一转头,发现友人少了一个。   沈谧沈长渊松了一口气:“伯珪没事就好。我怕你们和鲜卑使节团起冲突,赶紧去给攸之报信。”   ^   最近二十年,秃发鲜卑的部族逐渐壮大,人口达到十余万。   和晋人不同,鲜卑人在马背上长大,几乎每个青壮年都是优秀的骑兵,连妇女和孩童都能挽弓射箭。   相比之下,晋人文弱,很多普通百姓一辈子都没有摸过弓。   魏晋名士清谈、饮酒、熏香、敷粉、磕药、任诞、奢侈、服妖……不仅有文艺病,还掀起了隐逸之风。   他们当官也要追求清贵、清要、清闲。   简单来说,就是位尊事少、职闲权重,最好只拿俸禄不干事。世家子弟入仕,首选待中、散骑常侍、黄门侍郎之类的“清选”官,钱多事少超自由。所有繁杂的公务,都交给浊吏去做。或者干脆放任不管。   这些世家大族还把一个傻子推上了皇位。这么荒唐的国家,简直就像一只肥美温驯的鹿,不仅仅是秃发鲜卑,匈奴、羌、羯都想来分一块鹿肉。   尤其是繁华的洛阳城,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管洛阳有多乱,这里都是一个让人向往的地方。   洛阳的城阙太巍峨,街市太繁华,桃花太红,女郎太软,小曲儿太缠绵。   然而,谁也不敢轻易动手。因为牵着晋国这只鹿的,是手握重兵的顾家兄弟。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家都在等,等别人先出手。   秃发鲜卑的使节想制造一场巨大的骚乱。一开始,由于太后小杨氏抛出了非常诱人的赌注,他们打算冒险行刺顾琛。   猎场那么乱,随便从哪里冒出来一支冷箭,无论射中了谁,好像都挺正常的。   然而,现实很残酷。顾琛为人谨慎,侍卫特别多,参加围猎,居然还穿着轻甲。   简直就是缩在壳子里的乌龟,让人无处下手。   好在,能让晋国乱起来的方法,还有很多。   ^   夜已深,远远近近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月明星稀,行宫外围的高墙上,依然有零零星星的火光在移动,那是巡夜的禁军。   秃发鲜卑中有名的勇士、拓跋元显躲在墙角的阴影中,喝了大半夜的冷风,头上还淋了一些不明的液体,是从宫墙上泼下来的,有点不太好闻的味道。   终于等到一个落单的禁军。   拓跋元显扼住这名禁军的咽喉,将他拖到隐蔽的地方,扒掉衣甲。   换上禁军的衣甲,跟在一队禁军的队尾,转了几大圈,却一直没有机会混进行宫。   原来清河公有令,禁军六营,射声校尉营驻守行宫。步兵校尉营的士兵,只能在外围巡逻。   拓跋元显在心中默默地问候了一下清河公。准备掉队离开。他刚落后了一点点,就被队长发现,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你怎么回事?跟上。”   队长手中的火把举高了一些,朝他的脸上照过来。   拓跋元显不动声色,暗暗地握住了腰刀的刀柄。   正在这时,行宫的一角起火了。都是易燃的木屋木楼,今夜恰巧有微风,火势迅速扩散,片刻之间,已是浓烟滚滚。   这说明,拓跋元显的某个同伴,十分幸运地混进了邙山行宫,完成了计划的第一环。   ^   纵火之人,已经被活捉了。   顾玖负手立在高墙上,不远处的阁楼上,正在蔓延的火焰在他的眸子里升腾跳跃。   “长水校尉、射声校尉听令,带上你们的人。不要管着火的那座小楼,旁边的几间屋子也别管,去把附近一圈的树都砍了,房屋都拆掉,先拆顺风的方位。”   这年头没有消防车、灭火器之类的东西,救火基本全靠人工泼水。在有风的时候,很难止住火势。   顾玖参考后世扑灭山火的办法,让人将着火点附近的可燃物都清理干净,这样也能有效地灭火。   短暂的骚乱之后,所有人都各司其职。   救火的救火,砍树的砍树,拆房的拆房。虽然起火的时候让拆房屋这种命令特别奇怪,但只要是顾玖的命令,禁军六校尉都会毫不迟疑地照办。   可以盛水的器皿,数量有限,确实没能扑灭大火。   好在擅长拆家的禁军数量众多,而且战斗力十足,着火的小楼附近,很快就出现了一圈空地。没有新的东西可以燃烧,火渐渐小了。   风中弥漫着一股子焦木味。   顾玖缓慢又优雅地走下门楼,他身边的侍卫,大多都去救火了。   火光明灭中,隔着扶疏的花木,顾玖看见干儿子宇文乌菟龟举起了弓箭,寒光森森的铁箭头,正对着他。 第24章 羁绊   =====================   宇文乌菟龟屏住呼吸,稳稳地托住玄铁弓。   这是一张一百八十斤的力量才能拉开的六钧弓。他双手使劲,手臂毫无一丝颤动,推移着瞄准,箭去如流星。   顾玖纹丝不动。   两个位置靠前的侍卫目眦欲裂,却好像什么也来不及做,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铁箭几乎是擦着顾玖的胳膊飞过。   与此同时,萧衡试图扑倒顾玖,但是由于他个子矮,而且功夫不如顾玖,一扑之下,不但没能推倒顾玖,反而撞进了顾玖的怀中。   在他们身后,一名黑衣男子还保持着举剑刺杀的动作,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原来有刺客潜伏在花木丛中,从背后偷袭。   宇文乌菟龟的箭从刺客的身上穿透过去,佘势不衰,又深深地没入树干。   他手上不停,继续一箭一个,所有冒头的刺客都拥有公平的抽奖机会——奖品:一等奖一箭穿心,黄泉七日游。二等奖刀剑加身,被清河公的侍卫粗暴地制服,限量牢饭免费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顾玖被萧衡撞得差一点背过气去,他缓缓低头,对上小家伙湿漉漉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小狼崽一向寒凉阴沉的眼眸中,闪过了类似于关切的情绪。   萧衡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不撒手,这种表现,倒有些像依赖。   野性难驯的小狼崽子,居然这么快就养熟了?   顾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温柔地摸了摸萧衡的发顶,轻咳:“阿鸷,你好大的力气!”   宇文乌菟龟目瞪口呆。   刚才的画面,在旁人看来,更像是皇子衡投怀送抱,顾玖顺手将人揽住。   一名安息国的使者用生硬的洛阳雅言问:“我知道在你们晋国,好看的男子比美貌的女郎更受人欢迎,很多卿大夫都好男风。可是,你们这么奔放的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   顾玖:“……”   萧衡一向冷硬的面部表情,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裂痕,羞赧的后退。   火光腾起的时候,行宫陷入一片混乱。顾玖特别担心兄长和傻皇帝萧昀的安危,让无咎去主殿守着,却忘了他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刺客行刺的目标。   “陛下那边怎么样了?不是让你和无咎去护驾?”   萧衡的目光闪了闪:“皇兄那边的刺客更多,还随身携带着连弩。幸亏有无咎在。无咎的左眼皮一直跳,不放心你,让我回来看一看。”   “陛下没事就好。”   ^   天色蒙蒙亮,依稀还能望见天上的残月,还有行宫阁楼上的灯火。   顾玖倚在廊下,水晶琉璃风灯的光,和晨曦一起柔柔地倾洒在褒衣博带上,秀美玄远之中又添了三分多情。   一群小宫女挤在阁楼二层的露台上,偷偷地看顾玖。因为都想多看几眼,难免拥挤,最前排的小宫女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半个身子翻出栏杆,险些跌下楼。   几个小宫女七手八脚地将她拽回去。   顾玖原本还能当作不知道,这时也装不下去了,温颜道:“各位淑人,注意安全,莫要钗裙和花瓣一同飘零,让在下扼腕。”   宫女们笑作一团,一个胆子大的追问:“要是采茵姐姐方才真的‘飘零’而下,清河公是接还是不接?”   顾玖笑而不答,拱手作揖,袖袍起落之间无限风流。   小宫女们又开始起哄。   这时,前去通传的小宦官出来了,躬身行礼,请顾玖入内面圣。   顾玖不再停留,抬脚进了正殿。   顾玖一对上女郎,就变得温文尔雅,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温柔解意。   萧衡恨极了他这副模样。上巳节那天也是这般,回府的时候,女郎围着顾玖的马车,投掷鲜花、香囊、水果、扇坠之类的小物件。   那时顾玖病着,被香囊砸到了,还朝她们微笑。   再瞧瞧顾玖佩在身上的那只香囊,歪歪扭扭的针脚,稚气可笑的鸭子划水图案,越发不顺眼。   萧衡一丁点怜香惜玉的美好品质都没有学到,恶狠狠地扫一眼小宫女,也跟着进了正殿。   走廊尽头的暖阁门口,两名宫装丽人捧着香炉,静静侍立。   顾玖优雅地敛起衣袖,不疾不徐地在香炉的出烟口上方拂了拂,让袖口蕴满沉香。   皇帝虽然是傻皇帝,该有的礼仪一样也不能少。   萧衡也学着照做。   ^   皇帝萧昀也遭遇了刺客,万分凶险。   要不是无咎在第一时间按倒了萧昀,挥剑斩灭了满殿灯火,让刺客看不清他们的具体方位。外加韩公顾琛的侍卫极多,且身手敏捷。萧昀恐怕不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玩耍了。   这是萧衡第二次和皇兄见面。   皇兄照旧认不出他,伸出刚刚摸过细犬的手,在他的脸上捏了捏,问顾玖:“清河公,朕看他有点眼熟。”   萧衡嫌恶地躲到一边。   顾玖却没有避开,任由萧昀把他的衣带扯来扯去:“陛下,这是你弟弟,皇子衡。”   萧昀:“弟弟好玩吗?”   “这……弟弟不是拿来玩的。”   “哦,那朕不要弟弟。”   “别啊,弟弟也可以陪陛下玩一些有趣的游戏,比如投壶、赌棋什么的。”   萧昀委屈极了:“骗人!赌棋一点都不好玩,崔璟一直赢,朕一直输。清河公陪朕玩吧。”   “玩什么?”顾玖凉凉地瞥了崔小世子一眼。小世子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地提着茶壶,替友人分茶。   萧昀:“清河公上次教朕的周公之礼。”   傻皇帝话音未落。崔小世子就将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一阵呛咳,一脸的不可置信:“陛下和攸之?咳咳,你们……不是吧?”   周公之礼,其实是夫妻行房的一种戏谑的说法。   据说周国初建的时候,民间的婚俗特别混乱,男女皆滥情。周公为了教化百姓,制定了婚姻的相关礼仪,规定男人和女人在结婚之前不能随便发生关系,要到结婚当天才可以。   后人把夫妻房中事戏称为“周公之礼”。   荀嘉不说话,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审视着顾玖。   萧衡看看皇兄,又看看顾玖,忽然想起秦博士曾经说过: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难道是皇兄?   同父异母的兄弟,确实有几分相似的。萧衡心底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顾玖莫名其妙的善意,无缘无故的关照,耐心细致的教养,会不会,都是因为皇兄?   被这个其实没有什么根据的猜测影响,萧衡如坠冰窟,全身发寒。   唯有顾琛神色如常:“勿要胡思乱想。”   顾玖:这口大锅,我真心背不了。   他一边整理衣带,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不是我教,陛下至今没有子嗣。我吩咐内侍,定期安排德妃跟陛下行周公之礼。”   ^   顾玖原本以为,春猎期间,萧衡认识了不少新朋友,性情开朗了许多。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起面圣之后,他不知道又哪里惹到萧衡了。这孩子盯得他直发毛。   “清河公为什么总是护着皇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愿意。”   顾玖一天一夜没阖眼,身体已经消耗到了极限。他再也撑不住,摘下发簪,扯掉纶巾,脱了靴子。爬上卧榻,倒头就睡。   萧衡坐在卧榻边上,等了很久。久到篆香燃尽,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的顾玖渐渐静下来,呼吸变得绵长。   顾玖躺着的时候,由于睡姿过分慵懒,就少了一丝风神秀彻,多了三分颠倒众生的魅惑。   萧衡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一点,俯身凝视着顾玖绝美的睡颜,声音不自觉地变轻了一些:“皇兄、韩公、无咎、崔璟、荀嘉、你的小狸奴,都比我更会讨你的欢心。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别抛弃我,就足够了。”   顾玖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无比惬意地起身,发现一直戴在身上的、小侄女顾瑂送给他的那只香囊不见了。   找遍了临时住所,也没找到。   顾玖惘然若失:“阿鸷,有没有看见我的香囊?绣着小鸡啄蚯蚓,哦不,是火凤和螭龙的那只。”   萧衡微微垂了眸:“不曾看到。”明明是鸭子划水。还是又丑又秃的鸭子,哪点像火凤了?   “那今天早上,面圣的时候,香囊还在吗?”   “没注意。”   顾玖:奇了怪了,这小家伙一向仔细,尤其是对玉佩香囊之类的、随身的小物件。多一样少一样,他每次都是第一个发现的。 第25章 香艳   =====================   顾玖连着两顿饭没吃,腹中空空,看见莲纹小几上有一盘糕点,就随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又嫌口感不太好,搁在一旁的小碟子里,不想吃了。   他一边喝着热水,一边细细回忆。临睡前,他俯身脱靴子的时候,手指还碰到了香囊上的流苏。   顾玖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萧衡。   萧衡强自镇定,看似非常平静,其实香囊就藏在他的袖袋里。由于太紧张,他的手心一阵阵发热,好像微微出了汗。   顾玖每次更衣,都要先佩上那只香囊。   萧衡还没养成好习惯,临帖习字的时候,经常不小心挥笔,甩出一连串小小的墨点。顾玖每一回指点他的书法,一定要先用汗巾子把香囊包起来,避免染上污渍。   顾玖向来骄佚,车马服饰等日常器物,都是一等一的珍品,奢华无比。每每丢了、脏了,损坏了,也不见他有半分不舍之情。   顾玖越是珍视这只香囊,萧衡就越是烦闷,没来由地生气。   如此拙劣的绣工、恶俗的颜色,简直是不堪入目。顾玖这大色丕,定是偏爱那个为他绣香囊的女郎,爱屋及乌。   先前顾玖睡得酣甜,萧衡想叫他起来吃点东西,却怎么也叫不醒。拉拉扯扯之间,香囊掉了出来。   萧衡捡起香囊,突然就不想归还了。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在顾玖醒来的那一刹那,鬼使神差,他把香囊揣进了袖袋里。   这会儿,在顾玖的注视之下。萧衡要多心虚,就有多心虚。   谁能想到,连官服发冠上的金貂失窃都毫不在意的人,会那么执着地寻找一只香囊。   萧衡侧身避开顾玖的目光,拈起一块糕点,送到唇边。   然后,气氛尴尬了,他一不小心,居然拿了顾玖咬过一口的糕点,上边还有细细的牙印。   萧衡气鼓鼓地看一眼顾玖,两口将糕点吞了。这点心虽然比不上顾府的精致,但他又不像顾玖那么挑剔。桂花糕要香软绵密,赤豆糕要入口即化,杏仁酥要松脆香甜。   毛病太多了。估计饿上几天才能治好。   ^   这香囊必须尽快“毁尸灭迹”。   萧衡去了猎场南面的小山坡,这里有一大片野桃林。春猎期间,经常有人在桃树下聚会,斗酒赌书,烧烤食物。   山下的桃花已经陆续零落,山上的桃花才刚刚盛开。   一座八角凉亭,和一堵低矮的白色石头墙,隔出一片小小的野营专用空地。   墙内墙外,一望无际的桃花在春风中烂漫,灼灼夭夭,雾裏烟封。浅红、深红、粉红、粉白的花瓣,于婉转笙歌中片片飘落,千尺软红、万般妖娆都无端付与尘土。   几个少年郎正搭起铁质的烤架,点燃篝火。   博士祭酒的次子郭颐郭子正看见萧衡,便朝他招手:“皇子衡,正找你呢。今天又猎到一只鹿,刚收拾出来。”   萧衡走过去,和一众少年互相见礼。   听着小曲儿,喝着琥珀色的果子甜酒。被欢快的气氛感染,萧衡也放松下来。   他拍了拍郭颐凸起的小肚子:“子正,怀胎几个月了?”   郭颐哈哈一笑:“我腹中这个胎儿,它名叫‘经纶’,无论几个月,都不会跑出来。《易经》有云:‘云雷屯,君子以经纶’。洛阳风起云涌,正是我辈砥砺前行的时候。”   “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周易》   浅显一点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风起云涌、风雷初动,正是事业刚刚起步、险象环生、最艰难的时刻,仁人君子应该发挥才智,以满腹经纶把事情理顺了,做好了,不骄不躁、有条不紊地发展壮大。   “云雷屯”这三个字用得极妙:能看到乌云,也能听见雷声,还没有下雨。   用云雷初起,来比喻事业起步。别有趣味。   《周易》是五经之一,太学生的必修课。   除了文化课奇差无比的萧衡,其他人都听懂了。不过,萧衡虽然听不懂《周易》的原句,但“砥砺前行”,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萧衡一直把郭颐当成酒肉朋友,听了这番话,不免高看他一眼。   阮家的小郎君打趣郭颐:“子正,你身上藏了多少话本子,也好意思自夸满腹经纶?”   “嘘,”郭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吹气,示意小伙伴们安静,不要提这一茬,“都悄悄的,万一传到家父的耳朵里,大家都别想看话本子了。”   众人一阵笑闹,换了新话题。   郭颐的父亲,正是博士祭酒,也就是太学的校长,确实有能力对太学生的课外读物进行毁灭式的处理。   草地上铺着席子,鲜鱼、鲜肉、松茸、山芋、蘑菇、豆腐、蔬菜等食材都清洗干净,切成小块,用铁签子串起来,整整齐齐的排在烤盘上。几只小巧的瓷瓶子里装着配好的调料。   大家都是太学的同窗,这几天已经混熟了。   萧衡也不说客套话,直接在篝火边坐下。取了一串鹿肉,两串蘑菇,用烤盘托着,一边烧烤,一边闲聊。   他还偷偷地将香囊丢进篝火堆,用棍子拨了拨。   火光顷刻间就吞没了这个小东西。   鹿肉一面烤得金黄,萧衡把烤串翻了一面,均匀地撒上调料,和胡椒等香料,顿时香气四溢。   少年甲:“今天,怎么没看见杨少府?”   少年乙机警地向四周看了看,确认附近没有杨氏的门生故吏:“这你都不知道?杨家倒了大霉。昨夜三更,行宫的西北角走水,还闹了刺客。杨司徒不知道怎么想的,别的官员都赶去救火,只有他向外逃窜,命令恶奴砍伤门卫。就这副德行还是当朝三公?真丢人。清河公一怒之下,让禁军将他逮捕。”   郭颐:“清河公雅量非凡,才不会轻易动怒,乱抓人。我听说,杨司徒也参与了行刺的密谋,他和秃发鲜卑的使节私下碰面,有书信为证。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要跑?”   “今天一大早,定北侯府的崔世子带着人,说是捉拿刺客的同伙,把杨少府也给带走了。”   “话说杨少府参加春猎,居然带了好几个俊俏的书僮,关起门来,在屋里调情。他被押出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穿。”   “崔世子也太狠了,好歹让人家穿戴整齐啊。”   “不是崔世子不让他穿,他寒食散服多了,全身发热,不能穿。崔世子还派人送去好酒,说让他先行散,再入狱呢。这会儿还在狂奔乱走。去看热闹吗?”   “杨少府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清河公。临颍笑笑生新出的话本子,还附带插图,画得十分香艳。”   “子正,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也想开开眼界。”   一众少年哄抢郭颐的小册子,最后,萧衡以快、准、狠,以及没礼仪、不要脸,稳稳地胜出,将战利品——《清河公房中三十六式图解》、《麟趾园夜话》、《我与清河公的二三事》揣在怀里。   众少年狼嚎:“皇子衡,你太不够意思了!”   ^   春猎第十天,韩公顾琛护送着天子,先回了洛阳城。   尽管春猎为期十五天,但是天天驰骋在猎场之中,和鸟兽虫鱼为伍,谁受得了呀?   就算忍得了山野荒芜,也忍不了蚊虫叮咬。除非是风景达人,就爱观赏山光水色、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所以,一般从第九天开始,想走的人,可以去找令史小吏报备一下,提前自行离开,或者结伴离去。   秃发鲜卑的使节已经两三天没有露面,划分给他们的营地中,马嘶、羊鸣、犬吠,什么动静都有,唯独没有人的声音。   有心人前去察看,发现那些毡帐都是空的。兽皮、梳子、陶碗、铁锅等日常生活用品,七零八落地散在毡毯上。   秃发鲜卑的使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间蒸发。   据说,他们勾结晋国的权贵——杨司徒,故意在行宫纵火,制造混乱,并且趁乱行刺皇帝。一些人被俘虏,另一些人畏罪潜逃。   看这乱糟糟的毡帐,委实有点像慌乱之下,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包细软,惶急地逃跑了。   也有传言说,秃发鲜卑的使节团玩击鞠的时候,撞伤了一名纨绔子弟,和晋国的世家公子起了冲突,被武力扣押。   这种说法有些不合常理,没多少人相信。   因为六年前的春猎,晋国的皇子、楚王萧纯和匈奴使节一同击鞠,不幸被误伤,当场坠马,还被匈奴人的马踏断了一条腿,至今都是瘸的。   晋国也没有追究这件事。   击鞠这种游戏,本身就十分危险。自愿参与其中,就等于默认了游戏规则:无论有什么意外的伤亡,都后果自负。只要不是故意伤人害人,都不会特意追究罪责。   那些世家公子大多都是名士。魏晋名士,最是风流潇洒,特别喜欢讲风度。玩一场击鞠而已,还不至于玩不起。   击鞠那天,安息国、高句丽等国家的使节也都去现场围观。   虽然出了一点意外事故,但坠马的晋国小郎君看起来好好的,显然没有伤筋动骨。秃发鲜卑那边,反而有两个人是被抬下来的,一个坠马之后,被自己的马踩成了重伤。另一个被同伴撞晕。   不过,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更大的可能性是:鲜卑人真的行刺了晋国的天子。   ^   为了统一解答各国使节的疑问,清河公设下晚宴,款待外宾。   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人都来齐了。顾玖带着这些异国番邦的使者,去皇家行宫参观。   亭台楼阁,高矮错落。   一条曲曲折折的清溪萦绕着疏密有致的花木,隐隐有水声潺潺。   本该是人立玉楼间,鱼跃荷塘中的景致,却硬生生被一小片烈火焚烧留下的废墟,破坏了美感。   晋国皇帝专用的正殿,用犀角、夜明珠、金粉、琉璃、玛瑙、琥珀装饰得金碧辉煌。门窗、几案、屋檐上都有精美绝伦的彩绘,廊柱上还雕刻着龙的图腾。   门扉上、屏风上、照壁上……几乎处处都有弩和箭留下的孔洞。   不难想象,晋天子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顾玖的薄唇勾起一个非常微小的弧度:“行宫西面的草庐中,堆积着刺客的尸体。三天之内,允许验看。三天以后,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将会统一掩埋。不过,必须友情提示一句:看了影响食欲。”   晋人很会享乐。   露天的宴席。上百盏琉璃风灯挂在花树上,炫目多彩的琉璃映着婆娑的花枝,如梦似幻。   草地上,高低错落的灯台灯柱,摆成一个个祥瑞有趣的图案,光影交错,让人眼花缭乱。   可以一边听乐师演奏雅乐,一边赏灯赏花,一边享用美酒佳肴。   其实,邙山猎场没有条件制作太繁复的菜肴。但是邀请文武百官和外宾同乐,也不能太寒碜。所以晚宴的美食还算丰盛:七宝酱羊蹄、蒸乳豚、胭脂鹅脯、鱼丸烩豆腐、荠菜饺子、胡饼、截饼、蒸饼。松茸山雉汤、野菜羹,以及各种糕点、酒水、时鲜的果蔬拼盘。   顾玖怕虫子,所以他的席位上,挂了两重薄薄的轻纱。饶是如此,由于总是有小虫子学飞蛾扑灯,一次又一次地撞在纱幔上,顾玖还是提前离席了。   荀嘉接替他,和公卿百官一起招待远方的客人。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顾玖就戴上了幕篱。   轻纱缀于帽檐上,垂下来,几乎遮蔽了全身。只有这样,他才敢在夜晚,穿过可能有很多虫子的黑暗草丛。   为了避免小虫子扑上来,他没有提灯。   月华如霜,道路依稀可辨。   顾玖慢悠悠地走到临时居住的小楼前,意外地发现,窗棂上透出暖黄的灯光。   无咎还跟着陛下,邙山猎场也不存在贴心的小侍女,居然还有人给他留灯?   脚步声很轻,有符合音律的节奏感,偶尔有环佩轻鸣,听着特别舒服,一定是顾玖夜归。   已经昏昏欲睡的萧衡非常开心,放下手中的话本子,快步跑到门边,替顾玖挑起帘子。   顾玖默默地看着萧衡给他端茶倒水,忽然觉得:小狼崽变成小狼狗了。   他十分欣慰,在卧榻边坐下,然后看见了一本小册子。   清河公房中……   顾玖伸手去拿小册子,几乎同时,萧衡也扑上去。 第26章 玉山倾   =======================   顾玖先触到小册子。   然而萧衡特别紧张, 手心冒汗。   他生怕顾玖发现他在看彩绘的风月图,潜能爆发,速度也比往常快了不少。小家伙纵身一跃,一招饿虎扑食, 赶在顾玖抓起小册子之前, 按住了他的手。   顾玖有点不确定, 是萧衡的手心太热,还是他的手太凉, 他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   “放手。”   作为过来人,半掩着的小册子里大约是什么内容,顾玖能猜到五六分。   萧衡仓猝间涨红了脸:“我就不!”   顾玖:小狼崽好像被我养歪了。偷看小黄书就算了, 毕竟这个时代,男子十四、十五岁都可以娶妻了。太学生之间,传阅这种东西一点也不奇怪。问题是,这是一出男男之间的风月话本子……   写这本书的临颍笑笑生, 真是狗胆包天,居然胡编乱造、戏说大权臣的风流韵事!   顾玖怀着复杂的心情,掀开萧衡, 拿起小册子,随手翻了翻。   其实也没有露骨的限制级的春宫画面, 只是有三十六幅插图,画着各种衣衫半褪、勾魂摄魄、浓墨重彩的美人。感人的是:三十六个不同的伴侣,顾玖都在上面。   别问, 问就是:尽管他不是断袖,然而, 一个狂炫霸气的顾·大总攻·玖,坐拥美人如云, 一夜七次,玩法一个月不重样。美人们还为他争奇斗艳、尔虞我诈、出生入死、颠覆江山。这种奇情的故事,看着打发时间,还是很香的。   “阿鸷,这话本子我没收了。你有几本?都拿出来。”   萧衡眸光微闪:“没有了,就这一本。”   小样儿,都在太学混过,想蒙谁呢。这种小册子,怎么可能是单本?   顾玖轻咳一声:“时下,虽然男风盛行,但不适合你。不要学纨绔子弟养娈童,不是什么好习惯。我收藏了几本彩绘的话本子,什么《楚王好细腰》、《夏姬灭二国》、《丽人掌中娇》,画风旖旎,算得上佳作。今天太晚了,明天拿给你。你也别太好奇这种事,等你满十六岁,我带你喝花酒。”   萧衡又是惊诧,又是恼怒,瞪圆了一双凤目:“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不知羞耻!”   顾玖将发冠取下来,放在卧榻边的小案上,发出“哒”地一声微响。他懒懒地瞥了小狼崽一眼,心不在焉地说:“那种地方怎么了?秦楼楚馆,固然有无边风月,也不乏风雅和情趣。”   萧衡根本不能接受秀美玄远、举世无双的清河公,竟然是个青楼常客。他气呼呼,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猛然回头,凶巴巴地问:“你去过几次?还是经常去?”   顾玖慵懒地倚着卧榻,一只手搭在几案上:“这……谁会专门数着次数啊?都几点了?赶紧睡吧。”   已经数不清去过多少回?   萧衡气得七窍生烟,急得抓心挠肺,仿佛一只随时都会暴起咬人的小兽,一字一顿地说:“以后、你不准、再去青楼!”禁止眠花宿柳,处处留情。   顾玖疑惑:喝点小酒,听听小曲儿也要管,这碍着谁了?   他神色淡然,态度坚决:“你管不着。”   顾玖原本就是个作天作地的纨绔公子,也就顾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能让他稍微收敛一点点。   “那谁能管得着你?韩公?”   “兄长才不会盯着我,不许喝花酒。陛下还正常的时候,倒是管我管得颇为严厉,去听个小曲儿,就被他捉上马车,打……”   顾玖“悬崖勒马”,没有说出他六岁那年,逃学去鼎香阁听小曲儿,被萧昀当场捉住,抱到马车上打屁股的糗事。自从祭祖那天,他和兄长聊起小时候的趣事,很多早已尘封、被遗忘的时光,又渐渐浮出脑海。萧昀那时候还是太子,还没傻。   顾玖顿了顿,认真地说:“要是将来,我成亲了。夫人不喜欢我去,我就不去。”   萧衡心想:也就是说,只有皇帝和你的夫人才有权力管你?很好,顾玖,你等着!   他眸光沉沉,耳朵尖慢慢地爬上一抹绯红。   顾玖完全没有发现小狼崽的异样,他让小厮把浴桶洗干净,注了大半桶热水,准备泡个热水澡。   放在从前,顾玖散发宽衣,萧衡根本不敢看。这一次,一想到这人流连花丛,风流成性,不知道枕过多少男人女人,有多少露水情缘。气血就一个劲地往脑门上涌。   萧衡瞪顾玖一眼,又瞪一眼。于是被顾玖蓦然散落的如瀑长发恍了一下神。非常顺滑的黑发,拂过雪白修长的脖颈,沿着峻拔的肩背滑落,垂至腰际,在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顾玖似乎有所感应,正在解腰带的手微微一顿,声线依旧平和:“出去,你该回屋休息了。少年人不按时就寝,会长不高。”   长不高……   个子有点矮,没有顾玖修长。都快要变成萧衡的心病了。他飞奔到隔壁的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睡觉。   顾玖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他在说教小狼崽,让这孩子远离分桃断袖的歧途。然而,小狼崽不但不服管教,还瞪着眼珠子顶嘴?话题究竟是怎么歪到逛青楼的……   哎,这孩子太没礼貌了。   看来,有必要让兄长教导教导萧衡,学一学礼仪。   小嘴不甜,不懂“见人说人话”,没关系。小狼崽这性子,志趣玄远、潇洒不羁,风流放旷、率性自然之类的名士风范,恐怕是学不来的。只要他举止有礼、言行一致、不卑不亢,也能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从顾家走出去的少年,至少不能太粗鄙,让人看轻。   养熊孩子太难了,顾玖简直操碎了心。他终于明白顾老爷子当年为什么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培养臭小子太糟心了,像小侄女顾瑂那样可可爱爱的女孩子多好,请给他来一打。   ^   半夜三更,顾玖迷迷瞪瞪,感觉到胸口好像压着什么东西,隐隐作痛。他抬手摸了一下,毛茸茸肉乎乎的一小团,应该是狸猫。   这小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卧榻,趴在他的胸口上睡觉。   这种和小宠物的亲密接触,心理体验非常好,非常温暖。可惜,他的身体承受不了。   顾玖轻轻地把小狸奴抱起来,放在一旁。   疼痛的感觉逐渐加剧,有一种将要发病的征兆。   黑暗中,顾玖缓缓地撑起半边身子,摸索着,摸到堆叠在小案上衣裳,借着极为昏暗的光线,辨别出领口的位置。   这时,由于痛楚,他的手开始发颤,勉强顺着领口探到前襟,却摸了一个空,他的药不见了!   备用的药,在无咎身上,无咎此刻应该正在皇宫,负责保护陛下。   因为兄长顾琛要清理一小撮官员。弘农杨氏的门生故吏之中,职位比较重要,行事作风又比较偏激的那种官吏,都要免职。   为了防止有人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暗杀陛下,拥立赵王当皇帝。陛下身边需要高手。   顾玖苦笑了一下,心中竟然十分平静。他不慌不忙地点亮琉璃宫灯,取了一件外袍披上,才拽了拽悬挂在帷幔上的金铃。   不多不少,铃铛响了两声。   青衣小厮推门进来,顾玖慢条斯理地吩咐了三件事:   一、请御医。   二、多安排一些人手,再走一遍他昨夜走过的青石小路,寻找一只两寸高的碧玉葫芦。   三、准备轻车,随时启程回府。   如果御医治不了顾玖的病,药也找不到。他只能尽快赶回顾府,麟趾园的暖阁里也有备用的药。   顾玖慢慢地将衣裳穿整齐,胸口针扎似的,分不清哪里痛,似乎哪里都疼,连呼吸也有些不畅快。   青衣小厮刚出去,他便再也忍不住,展开丝帕,咳出一口暗红色的血,倚回了卧榻上。   ^   木墙的隔音效果并不好。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听着乱哄哄的。   突然来了好多人,好像都去了隔壁的屋子,那是顾玖的卧房。   萧衡一骨碌坐起来。   他是和衣而睡,踩着木屐就向外走。一边走,一边用发带将满头的青丝半束。十四岁的少年郎,头发半束就可以出门见客。十五岁才需要全束。不过一些魏晋名士追求洒脱飘逸,披头散发,就四处游荡,也很平常。   十几名御医挤了一屋子,说什么的都有,居然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治疗方案。   顾玖面色苍白,长发散而不乱,却依然无损他从容又高华的气度。   御医、小厮、侍卫进进出出。   顾玖半阂着一双眼,没骨头一般,斜倚着卧榻,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快要滑下来了。   萧衡心中一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卧榻边,抱住顾玖,把他往里挪了挪。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顾玖身上一片寒凉。   顾玖居然还笑得云淡风轻:“阿鸷,给我倒杯酒来。”   萧衡一声不吭,将顾玖的腿也抬到卧榻上,塞进被子里。一手按着顾玖的肩,一手揽着他的腰,想扶他躺下。   顾玖却不肯躺,他忽然急喘一口气,一把推开萧衡。   萧衡气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话没说完,只见顾玖微微低下头,压抑着轻咳了几声,咯出一口鲜血来。   嫣红的血滴落在素白的褒衣上,如果不细看,倒像是绽开了两朵小小的桃花,妖红浅魅。   萧衡呆了呆,一阵心慌。   他一直以为顾玖非常强大,有病之类的传言,八成是嗑寒食散嗑出来的。许多名士都喜欢服用寒食散,服散之后全身发热、物我两忘,或狂奔疾走,或长啸痛哭,或袒腹醉卧,或放荡淫邪种种怪诞。跟顾玖上次发病的模样,也差不多。   然而此时此刻,顾玖病恹恹,玉山倾倒,一只手垂在卧榻之侧。紧接着,衣袖滑落,掩住手背,只露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连指尖都没有一丁点血色。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萧衡:大权臣确实病得不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是、殷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 10瓶;此木无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良医至   =======================   萧衡定了定神, 无声地祈求上苍:千万不要有事,让顾玖少一些病痛,快一点好起来。   他才没有关心顾玖,他才不会对这个大权臣心软。只不过, 现在还不能失去这座靠山。   对, 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而已。   萧衡强行让心绪平静下来。顾玖上回发病, 情形没这么严重。这次之所以会咯血,是因为他的药丢了。   众侍卫已经在四处寻找顾玖的药。   这些御医, 怎么看也不像能顶用的样子。   还有谁,谁的医术比较高明,能够妙手回春?   听说天心观的活神仙、徐道长挂了一个虚衔, 硬生生地挤进了百官的行列。   这次春猎,徐道长也跟着来到邙山猎场。只是他的一双断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不曾参加围猎。不过,看他走路的样子, 完全不像断过腿的人。这位道长的医术,必然出神入化。   萧衡一刻也不敢耽误,一溜烟地跑去请徐道长。   ^   琅琊道士徐敬廷, 原本是一名寒士。   他曾游学多年,见识广博, 可惜门第低了一些,相貌平平无奇,勉强算清癯。在雅集上被中正官评为第六等:中下, 属于中品末等人才。只在县里当了一名浊吏。   徐敬亭一点也不沮丧,没有因为出身寒门, 被评为第七、八、九等,直接列入下品, 连浊吏都当不成,也算运气不错。   他熬了两年,每一件琐碎繁杂的公务,都妥善处理。颇得县令的赏识。   第三年,赶上南方大疫,他精通岐黄之术,治疫有功,本该升品升迁。谁知,他的功劳被长吏给顶替了。这个长吏和弘农杨氏的旁枝沾亲带故,一向眼高于顶,属于只领俸禄不做事,看心情点卯的那种关系户。   长吏不但抢了他的功劳,挤走了县令,还给他穿小鞋,想暗害他。   徐敬亭迫不得已,背井离乡。辗转来到洛阳,在一座道观当了观主。   哪怕仕途已经中断了,但他热血未凉,壮志犹存,依然关心国事和民生。   他没招谁没惹谁的,因为几句牢骚话,就在自家的道观门口,被一个红发碧眼的胡人打断了腿。   也许正应了一句老话——“祸兮福之所倚。”   那个胡人是一位鲜卑小将军,清河公的干儿子。清河公顾玖对于义子当街伤人这件事,万分惭愧。让府上的管事领着干儿子,当面给他赔礼道歉。   顾玖的侍卫统领无咎也来了,不过这个青年非常冷峻,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没有说过一句话。   顾府的这名管事还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同时也是顾玖的三个书僮之一,名唤望舒。   徐敬亭观察望舒的言行举止,发现此人诙谐风趣,谈吐不俗,风仪出众。修养比一般的士族子弟还要好一些。   身边的书僮尚且如此,主人顾玖必然不凡。   然而,有断腿的过节在,徐敬亭对顾玖缺乏好感。所以当望舒提议: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友好往来。等他养好腿伤,去给清河公医治旧疾的时候,他婉拒了。   徐敬亭咬咬牙,推辞掉那些一看就很贵重的礼物。给顾玖写了一封信,提了一个在他看来,顾玖一定会嫌麻烦,敷衍了事的要求——他想借阅皇室的藏书,整理并收集散佚的丹道典籍。   万万没想到,顾玖确实嫌麻烦,但并没有敷衍他。   顾玖亲自考教了徐敬亭的才学。还派出掌管着官吏升迁、罢免的东曹掾,查了查他以往的政绩。然后大笔一挥,玉玺一盖,让他担任秘书监。   秘书监是一个官名,俸禄六百石。专门管理皇室的典籍,掌三阁图书。   可别小看这六百石。太学的博士也就六百石,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   六百石是官和吏的分水岭。徐敬亭一介寒士,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际遇,一辈子也越不过这道分水岭。   跨过去,就不再是浊吏,是官了。   秘书监与典籍作伴,是世族子弟也很喜欢担任的“清选”官。一个非常吃香的职位。   从此,麒麟阁、兰台、东观的皇室藏书,他都可以随意翻阅。只要在每天晚上,宫门落锁之前,准时离开皇宫就可以。   徐敬亭当了秘书监,每日里出入皇宫,和宇文小将军冤家路窄,相看两生厌。   但清河公顾玖的为人,徐敬亭是很服气的。他一直想当面说一声谢谢,再望闻问切一番,看看顾玖的病能不能治愈。   不过,想见大权臣一面,真的特别难。   顾玖的书僮望舒收下了他的拜帖,答应会挑一个顾玖有空的时间,替他通禀一下,但是不敢保证顾玖一定愿意见他,让他不要着急,等消息。   等着等着,眼看春猎都快结束了。   四更天,东山能看见日出,但四野仍旧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皇子衡闯入帐篷,把徐敬亭从卧榻上拽起来。   据说顾玖咯血,急需良医。   徐敬亭瞬间就清醒了三分,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披上鹤氅,背起药箱就走。   ^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玖半梦半醒之际,感觉到手指发麻,又麻又痒,还使不上力气。他的手,似乎被什么人紧紧地抓着,掌心相贴,十指交缠。   他想把手抽出来,刚微微动了一下,那人却握得更紧了。   顾玖的指骨被对方捏得生疼,恍恍惚惚间,好似有另一个人的心跳,从手掌相贴之处传来。   身子一阵一阵地发软发虚发轻,好像变成了漂浮在虚无之中的一片羽毛,无处借力。   他想醒来,偏偏就是睁不开眼睛。   顾玖努力了一会儿,才撑开眼皮。   下一刻,透过薄薄的纱帐,顾玖看到萧衡正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衣袖相叠。几只水蛭吮着他的手指尖,正在吸血。   顾玖什么虫子都怕,心神巨震之下,险些又晕过去。   他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发现他害怕虫子,拿出了极大的定力,心中崩溃嚎啕,脸上一片平静。   徐敬亭走到门边,把宽大的鹤氅解下来,挂在架子上。   这时,第一批水蛭已经吃饱了。徐敬亭点燃线香,把它们熏下来,装在盒子里。   卧榻边,地毯上,不知什么时候新铺了一层锦缎席子。   徐敬亭敛袂长跪,坐在席子上,取了两只青竹筒握在手中,缓缓拔开木塞子,将竹筒凑近顾玖的手指。那些水蛭纷纷从竹筒中伸出头,来吸顾玖的血。   顾玖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蹙着眉,一动也不动。   “清河公,贫道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否中过寒毒?”   “没错。”   徐敬亭神色严肃地说:“清河公常服的赤练五蕴丹,是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来压制寒毒,缓解毒发之时的症状。虽然有奇效,而且见效很快,但是这种方法非常伤身。长此以往,恐怕活不过三十岁。”   顾玖一言不发。   他当时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兄长请过很多名医,始终没有更好的办法。   徐敬亭:“此毒极为阴寒霸道,难以根除。所幸清河公吉人自有天相,渐渐缓过来了。只是寒毒已经损及肝血。如果贵体受寒,或者饮食不当,亦或遭到压迫、捆绑,导致气血凝滞,就容易复发。《神农本草经》记载:用水侄吸血之法,可以通血散结、消肿解毒。再配合针灸和药石,贫道至少有七成的把握,治好清河公。”   徐道长一边说话,一边约束着水蛭,不让它们乱钻乱爬。他的目光深邃又明亮,看起来胸有成竹。   萧衡大喜过望:“多谢徐道长,清河公的病,就拜托你了。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尽管开口。”   顾玖却没有半点喜色,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只问:“大约要治多久?还会用到水蛭吗?”   徐敬亭:“寒毒已然散入血脉之中,每月用水蛭吸血一至两次,持续一年左右,期间细心调养,补血补气,等血液完全换过,贵体就可以恢复如初。”   顾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我不治了。”坚决不要被虫子吸!   徐敬亭一头雾水,一时间无言以对。他行医多年,第一次见到能够痊愈,却主动放弃治疗的人。   ^   萧衡离顾玖最近,肌肤接触,明显能感觉到:他手指发颤,全身紧绷,总想把手缩回去。   锦被上有白雪覆红梅,一枝独秀霜雪摧,是顾玖昏迷中咯出的血。   小狼崽恶狠狠地按着顾玖,几乎压在他身上,不让他缩手:“别闹,不管要治多久,我们总得试一试。”   顾玖浑身无力,勉强抬起还自由的那只手,推了推萧衡,然而推不动。他们互相较劲,僵持了片刻,萧衡被激怒,骑在他腰上,死死地压着他。   顾玖气得够呛,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到那些水蛭,当然也包括萧衡。   萧衡知道,顾玖异常害怕虫子。   但治病救命这种事,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生死攸关,还那么任性,这人几岁了,真的是只手遮天的大权臣吗?   然而,瞧着顾玖苍白的脸,眼尾那一抺病态的绯红,将谪仙一般风神秀彻的玉人拖入滚滚红尘之中,艳媚入骨,活色生香,极度诱惑。   好像顾玖任性一点,反而更加迷人了。然后,萧衡十分可耻的,对他压制着的玉体香肌有了特殊的感觉。   治疗结束之后,水蛭被“封印”在青竹筒内。   顾玖总算又活过来,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有劳徐道长了。”   徐敬亭拱手:“清河公可以唤在下的表字——敬亭。”   顾玖从善如流:“那敬亭就唤我‘攸之’吧。”   约好下次治疗的时间,并且答应会进宫给陛下治一治脑子。徐敬亭不想再打扰顾玖休息,主动告辞。   顾玖始终觉得气不顺。   萧衡这臭小子,刚才居然那样按着他、压着他,当他好欺负吗?   顾玖吃了半碗红枣红豆粥,恢复了一些力气,抬脚就将小狼崽踢下了卧榻。   萧衡正殷勤地服侍着顾玖吃东西,突然被踢倒,整个人都懵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手抖,抽奖活动少输了一个零……等活动结束,如果还能抽奖,就再开一次。要是不能,我在评论区补红包吧QAQ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漠北 10瓶;长空歌行 1瓶; 第28章 子夜歌   =======================   萧衡猝不及防, 后脑勺着地,幸亏这地毯厚实,也比较柔软,只磕了一个小包。   他摸着脑后新鲜出炉的小肿包, 心中冒出了几种不同的声音。   “阿玖身上不舒服, 还被虫子吓到了。轻蹙着眉心的病美人, 我见尤怜。好想安慰他,哄他开心。”   “顾玖又踢我, 为他好,还踢我!不识好歹,就该狠狠地惩罚, 让他哭着认错。”   “刚才顾玖推我又推不开,眼尾泛红、衣裳微乱,活像被轻薄、被糟蹋了的模样,好勾人, 还想再看一万次。下一回,顾玖要是不肯乖乖地治病,我还骑他的腰。”   可惜只能想想而已。   萧衡躺在地毯上, 抬头向上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秀美的玉足, 顾玖的脚白得近似透明,第二根脚趾最长,显得脚形修长。脚趾排列整齐和谐, 看起来非常的匀称、干净。   再往上,是一截颀长笔直的小腿, 线条优美,没有腿毛, 在几缕朝阳的映照下,白得耀眼。   此刻,顾玖正蜷着另一条腿,轻轻地揉着有点发红的脚趾。他微微低了头,颈项呈现出一个柔美的弧度,眼中隐隐有水雾弥漫。   萧衡:“……”   这算什么事?顾玖突然翻脸,一脚踢倒了他。由于踢得太用力,脚疼,想哭?   简直娇气得让人目瞪口呆。   但是好可爱啊。   顾玖的心声:光着脚踢人,脚趾太疼了,差一点疼出眼泪。不不不,不能落泪,真要在男主面前哭出来,以后还怎么拿出大权臣的威严,管教这个野性难驯的小狼崽。   萧衡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你是不是特别生气?”   顾玖缓慢地坐正了:“阿鸷,我平常怎么教你的?怎么可以那么无礼,直接压在我身上!”   萧衡从卧榻边的小案上拿了一卷竹简,展开放在地上,直挺挺地跪上去:“我错了,这次罚跪多久?你要竹子吗?北坡有片竹林。我可以帮你砍一根翠竹。”   萧衡:然而就算挨打,我下次还敢。   看似很有诚意的认错,其实心中一点也不服气。   顾玖怔了怔,春猎前,萧衡把赵王萧弈按进鱼池里,差一点闹出人命。顾玖气急,罚萧衡跪在竹简上,削了一根青竹竿,打了萧衡二十棍。   不知道是他下手太轻,打得不疼,不长记性。还是萧衡太桀骜不驯。   总之,一丁点效果都没有。这熊孩子野惯了,根本就不服管教。   ^   顾玖望着萧衡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知道罚他打他,恐怕不会有什么用。   静默许久,顾玖有些倦怠地倚着卧榻,声音低磁:“把鲜花摘在手中,会枯萎。把麻雀带回家,关在笼子里养,麻雀会死。我从来没有强求过,阿鸷一定要变成我欣赏的样子。庄子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不要以人为毁灭天然,无须用刻意的作为去磨灭天生的禀性。我希望你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扰乱了本性。也希望你一生安康幸福。”   萧衡愕然,呆呆地看着顾玖。   顾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懒散地歪斜了身子:“阿鸷有时乖巧、柔顺、体贴,有时顽劣、粗鲁、凶巴巴。但这些可能都不是真正的你。其实,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做你自己就好了。”   萧衡思索片刻,收起了他的尖牙利爪,磕磕巴巴地说:“我原本的性情,你不会喜欢的。我只是想讨你欢心。”   顾玖有些意外,拿出一副自以为慈爱的态度:“我不是什么懂得因材施教的良师益友,管教几句,你不喜欢听,那不听也罢。只有一个要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架子上那些佐伯纸,你都拿去,你觉得不能记在纸上的事情,尽量别做。只要做到这一样,我定像疼干儿子一般疼你。”   萧衡却莫名其妙地发了小脾气,恶狠狠地瞪他:“谁要当你的干儿子?”   顾玖感到十分伤脑筋,他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完全摸不清:熊孩子整天都在想什么?   他也才刚刚二十岁,养小狼崽太难了。   “别跪着,起来吧。”   顾玖一看见萧衡垫在腿下的竹简,就觉得膝盖疼。他还没变态到如此苛待一个孩子的程度。   萧衡微微红了眼眶,倔强道:“我不,你还生气吗?”   顾玖反省了又反省,终于灵光乍现——再落魄的小皇子,那也是武帝的儿子,萧衡得有多想不开,才会另外认一个义父?是他孟浪了。   顾玖有点头晕,尽量亲切,用一根手指在萧衡的额头上点了点:“早就不生气了,你先起来。我只是打个比方,以后我怎么待宇文乌菟龟,就怎么待你。”   小狼崽显然并没有被哄开心,纹丝不动的跪着,脸色更难看了。   顾玖的耐心,原本也十分有限。他等了一会儿,发现毫无动静,就俯身去拽萧衡,想将小家伙拉起来。   然而,他才经过一场治疗,损失了不少血液,此刻猛地一用力,陡然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   萧衡原本憋着一口气,和顾玖较劲。紧接着,顾玖的力道突然就消失了,人也被他反拽着,摔下了卧榻,直接倒在他的身上。   人如玉、衣如云、气如兰,忽然就抱了满怀。   萧衡沉默着,缓缓地收紧了手臂,紧紧地抱住顾玖。怀中的人苍白、温软、柔若无骨,他捏了好几下,才敢确定这温香软玉,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刻,这些年,各种让他恐惧、委屈、凶戾、愤愤不平的往事,突然就真的成为过眼云烟,都过去了。   他十四年的生命之中,一直缺失、求而不得的东西,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圆满了。   ^   顾玖不知道他晕倒以后,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再清醒的时候,已经回到洛阳,整个世界都变得十分美好。   他说什么,小狼崽都乖乖地听着,也不顶嘴了。他教小狼崽诗书礼仪,小家伙也磕磕绊绊地学,态度非常好。   不愧是男主,学什么都快,并且学得有模有样。   兄长每天各种关怀,就好像他是易碎的瓷器一样。   下属非常称职,主簿傅先生把清河公幕府的所有大事小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干儿子特别孝顺,宇文乌菟龟隔三差五,带着一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来看他,陪他吃饭,陪他散步。   就连从邙山的皇家猎场带回来的狸猫也聪慧讨喜,给狸猫投喂一小把瓜子,它会蹲着磕瓜子,把瓜子壳堆成一小堆,跟成精了似的。   ^   初夏,草木葱茏池馆曛。   兄长顾琛回府,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带来一个好消息:陛下爬树,意外撞了头,似乎恢复了七八分神智。   顾玖又硬挺过一场可怕的水蛭吸血治疗,过得昼夜颠倒,无精打采,已经两天没有进宫。听说陛下不痴傻了,顾玖顿时来了精神,想去看看萧昀。   皇宫太极殿,夕阳染碧草,水色映疏帘。   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听这曲调,应该是很多年前,萧昀非常喜欢的一首《子夜歌》。   玉楼上的歌声,被风一吹,和声声丝竹混成一团,有些渺渺茫茫的,听不真切。   这是晋国的一个名叫“子夜”的女郎写的诗,由于曲调过于哀伤,又过时了许久,早就没有人传唱了。   顾玖在巍峨的殿宇前伫足,一时间恍然,竟有些鼻子发酸。   萧昀没有穿赤色的“龙袍”,帝王专用的冕冠也被放在一边。   他头戴白纱帽,穿一袭宽袖白縠衫,手执一柄玉如意。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太子殿下,只不过沧桑了一点点。   看见顾玖,萧昀摆手,满殿的丝竹舞袖,全都退了出去。   萧昀携起顾玖的手,让他在金丝楠木小榻上坐下。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微微哽咽:“阿玖长大了,加冠了,现在比朕还高。”   顾玖笑得狡黠:“陛下在臣心中,永远是最高的。”   萧昀若有所失,手指用力抠住榻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连兄长都不唤了。”   “兄……哎,陛下,君臣有别,臣不敢。”   “朕让你唤。”   “廷华兄、长。”廷华是萧昀的字。   顾玖:惨了,明日的朝会,又要被御史台的乌鸦弹劾。   萧昀这才展颜,握着顾玖的手:“廷华兄长错过了阿玖的冠礼,十分遗憾。为兄准备了一份礼物,祝贺阿玖加冠,千万不要推辞。”   外臣本不应该在宫中留宿,不过萧昀执意要顾玖留下,顾玖只好服从。   灯火阑珊,带着丝丝凉意的晚风,从镂花的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来。   顾玖拢了拢衣襟。   萧昀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顾玖微微一僵。这些年,萧昀的脑子不太正常,总是对他做一些有点过分的事。   比如:萧昀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得很快,猛地抱着他的小腿把他拖倒。有时候,倏地捏他一把,偶尔把他的发簪、发冠、腰带抢走。   但这些事都是他痴痴傻傻的时候,无意识的行为。   萧昀的心智,不是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嘛?   顾玖抓住萧昀的手臂,用力向外扳。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啜泣:“阿玖,你身上的寒毒解了吗?朕真的好怕、特别害怕,有好几次做噩梦,都梦见你七窍流血,全身都是冷的。”   顾玖:“……”   原来萧昀的梦呓,不是害怕顾玖,而是害怕顾玖会死。只是没什么人有耐心听一个傻子断断续续的把话说完,就连顾玖也不曾认真听过。   还没等顾玖酝酿出感动的情绪,就有一个尖锐的矛盾横在他和萧昀之间——顾玖让抓的、被崔小世子扔进了廷尉诏狱的杨少府,是萧昀的小舅舅。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吃红小豆吧 18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故人心   =======================   杨司徒支持赵王, 参与行刺计划,先被鲜卑的使节摆了一道,又被顾琛给清算了。   现在,他的坟头已长草。   杨少府虽然也是弘农杨氏的子弟, 但他是嫡系, 杨司徒是旁枝, 关系并不是十分密切,属于诛三族也不会互相牵连的那种。   作为天子的亲舅舅, 杨少府的立场一直都很坚定。哪怕萧昀被废的时候,也不曾背叛。只不过,他时运不济。   杨少府杨瞻, 字百里,最初是三公之一的司空,辅政大臣。   杨皇后觉得,家中最小的嫡亲弟弟杨瞻, 为人轻浮放荡,不宜权柄过重,让武帝取消了他的辅政大权。   小杨氏掌权, 故意打压杨瞻,贬为大鸿胪。   等到权臣司马桓上台, 总想弄死杨瞻,又将他贬为广陵郡的郡太守。   别人做官,就算不能步步高升, 也是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杨瞻倒好,官越当越小, “飞流直下三千尺”。   后来,顾玖辅政, 听说杨瞻杨使君在广陵郡抢劫商旅,横征暴敛,一跃成为晋国的巨富。导致广陵郡街市萧索,民不聊生,无数百姓为了活命,卖儿卖女。   有御史弹劾:杨瞻府上的歌姬,都是从广陵郡抢来的民女,还闹出了几桩命案。   因为不确定是诬告,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顾玖把杨瞻调回洛阳,让他担任杨少府。   调查结果出来,确认杨少府真的是靠抢劫“发家致富”,顾玖就让廷尉和崔小世子将他逮捕了。   由于涉及的抢劫案、命案太多,金额庞大,证人离得远,一时还没到齐。杨少府至今仍然待在廷尉诏狱,接受审理。   ^   天子萧昀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语调和缓,态度亲切,就像是在和顾玖闲话家常。   顾玖不是那种心思特别慎密的人,萧昀提得随意,他便也答得随意。   杨少府恶贯满盈,证据确凿。但依照晋律,他却不一定是死罪。因为晋国的法律保护世家大族的利益,有个八议原则。   议功、议贵、议亲、议故、议贤……   所谓八议,具体执行起来,大约是这样的:功勋卓著的官员、拥有一等爵位的贵族、皇亲国戚等八类人,他们犯罪之后,廷尉、大理寺卿等司法官员不能直接给他们定罪,要先向皇帝禀报,由皇帝决定是否减免刑罚,再共同商议出最终的判决结果。   最后是死是活,全看君臣关系,以及天子的心情。   根据这种丧心病狂的律法,只要萧昀愿意放水,杨少府就能从轻发落。   顾玖优雅地行礼:“杨少府的案子,理应由陛下和廷尉商议决定,臣无权过问。”   “这么生分做什么?”萧昀把顾玖扶起来,扣住他的手臂,将人拉到卧榻边上坐下,“人是阿玖让抓的,朕有私心,想让他以爵位抵罪,就怕阿玖不高兴。”   顾玖当然不赞同这种行为,但是他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整个时代。   很多穿越小说,主角和仆从讲人人平等。看着非常和谐,其实行不通。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仆人不守规矩,仆人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主人也会被人看轻,认为他连仆从都管不好,没教养,没决断,不是能做大事的人。   平等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   萧昀再看重顾玖,他也只是臣下。   顾玖随意地靠在榻几上:“不至于不高兴,我乐得清闲。”   不管怎么说,他搞垮了天子的母族势力,哪怕理由再充足,面对天子,都有点心虚,怕被秋后算账。   萧昀揽着顾玖的肩,示意汤饼将小榻几搬走,让顾玖直接靠在他身上:“那就好,睡吧。”   顾玖挣脱出来:“恩,我自己睡。”   萧昀:“以前不是都要兄长抱的吗?”   顾玖小时候,确实经常被萧昀抱在膝上,但他现在七尺八(约188.7)的大个头,再被抱着,就很毁形象了。   “那是小时候,现在长大了,旁边有人,反而睡不着。”比陛下高。   ^   顾玖作妖,弄垮了本朝第一外戚——弘农杨氏。   好巧不巧,傻皇帝的脑子突然恢复正常了,勤于朝政,颇有明君的风范。一举收回了青、翼、幽、并四州的军权。   私下里,文武百官都在猜测:陛下什么时候收拾顾玖,除掉严重威胁天子地位的大权臣。扳倒顾氏。   大家甚至开了赌局,赌顾玖怎么死。   然而,时光飞逝,一天、三天、十天、两个月、四个月过去了。   顾玖活得好好的,不但没有被夺权,还常常出入皇宫。他依然是皇帝最亲近、最信任的近臣。   每三天一次的百官朝会,散朝之后,萧昀一定会挽留顾玖。或是邀他一起用餐、观赏歌舞,或是投壶对弈、斗酒赌书、玩犬玩鹰。有时候,什么事都不做,就只闲聊。   顾琛都没有这种待遇。   果然生得好看,才能当佞臣。那种一看就歪瓜裂枣的,很难得到天子的偏爱。   ^   这年仲秋,萧衡十五岁的生日。   顾玖为他举办了一场宴会,前来赴宴的,都是亲朋好友。比如秦博士、主簿傅先生、宇文乌菟龟、荀嘉、崔璟等等。还有萧衡在太学的一些同窗,为首的是博士祭酒家的次子郭颐。   崔小世子现在已经是尚书郎了,他的穿衣风格依然是绛红惨绿、大蓝大紫,格外偏爱鲜丽夺目的颜色,怎么看都不稳重。   离得近了,顾玖才发现,崔璟的发顶,用玉珠子将头发分成了十几股,梳成一个非常有层次感的发型。   崔小世子腰间系了一条玉质的九环蹀躞带,这种腰带有很强的收纳功能,香囊、王珰、小刀已经打不住了,他的蹀躞带上挂满了九样小东西,连火石袋子都有……   顾玖十分嫌弃他的品味:“伯珪,看见你这一身叮叮当当的,我就眼花,你离远一点儿。”   崔璟:“我可是带着圣旨来的,攸之,你确定?”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有皇十九弟萧衡,允文允武,俊秀笃学……”   这是一道封王的圣旨。   萧衡领旨谢恩之后,就是秦王了。秦王食邑九千户,封地位于关中一带,在咸阳附近。   他捧着圣旨,转身寻找顾玖的身影。   只听崔璟嘀咕:“秦王殿下可得好好谢谢攸之,他和陛下连赌三局,把雪麒麟都输掉了,才给你讨来一字王的封号。”   萧衡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没正经读过书、很多制度都不懂的小皇子了,他大约知道分封的规则:像他这种不受宠、母族也没有势力的皇子,通常都是封为二个字的郡王,爵位低上一两等,食邑也少,封地一般都比较偏远,反正绝不可能封到沃野千里的关中。   顾玖的雪麒麟输给皇兄了?那可是一匹极为难得的千里良驹,顾玖最心爱的坐骑。   竹外一小苑,彩灯人影,欢声如沸。丝竹舞袖竞豪奢。   灯火璀璨处,顾玖刚巧也望过来。 第30章 一杯倒   =======================   十几岁的少年郎, 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几个月一个样儿。   萧衡像竹子一样拔高了一小截,身姿英挺。看起来不再那么野性难驯,只是比别的少年郎更精神一些, 也更英俊。   他的凤目明亮而且有神, 和一般人的眼眸相比, 十分深邃。蓦然转身,凝视着顾玖的时候, 竟让顾玖想起了原书中的一句话:有一种被深深地镌刻在心底的错觉。   顾玖体验到了老父亲养儿子的快乐:小狼崽越来越优秀,连陛下都夸这孩子允文允武。   说明他教得好,欣慰。   顾玖对着萧衡微微颔首, 又很快被云髻峨峨,黛眉婉转的家伎阮轻寒吸引。佳人今天只薄薄地匀了一层珠光粉,没有点绛唇,樱桃小口是极其惹人怜爱的粉樱色。   萧衡顺着顾玖的视线, 发现廊下单独铺设了一些席位,悬着轻纱,有不少女眷在那边小聚, 饮桂花酿,赏月赏秋菊, 顺便围观顾玖。   矜持腼腆一些的女郎,一边偷窥,一边用团扇半遮半掩着如花美靥。率性洒脱一点的, 折下花枝,大大方方地交给小侍女, 让送给顾玖。也有格外娇憨的小姑娘,目光发直,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萧衡搬起一张胡凳,在顾玖的正前方坐定,和他谈天说地,恰好挡住了那些莺莺燕燕的目光。   顾玖也被阻碍了视野,暗暗叹息:哎,这孩子越大越碍眼了。知道阮轻寒是你的后宫,我就是饱饱眼福而已。   他让侍女取来琉璃瓶,将收到的鲜花一支一支地插起来,摆在小案上。   ^   “这个,我可以尝尝吗?”   萧衡的目光落在一只透明的、盛着乳白色液体的水晶杯上,这是女眷那边的筵席上才有的甜露,加了牛乳和饴糖的杏仁露。男宾席上,唯有顾玖这位病号的面前没有醇酒。   萧衡决定陪他一起喝杏仁露。   “当然可以。”   顾玖将插花调整一下,使花枝疏密有致、互相掩映,向琉璃瓶中注入一些清水。   下一刻,顾玖看见萧衡端起水晶杯,一口气牛饮了半杯杏仁露,惬意地眯着眼。   那是他用过的杯子。   少年,食案上有干净的杯子……   小狼崽浑然不觉,直到顾玖换了一只水晶杯,重新斟了一杯散发着香甜气味的杏仁露,抿了一小口。其实,没有改良的牛,牛乳之中带一点腥味,杏仁的香味恰到好处地遮盖了牛奶的腥气,口感还不错。   萧衡眸光一闪,耳朵尖红了。   雪麒麟……总有一天,他要登上至尊之位,不让顾玖再为了他,失去任何心爱的东西。   ^   这年头,没有中秋节这种说法。不过,仲秋时节,有祭月、宴饮的习俗。如果家中有女眷,不仅会设宴,还要在西面布置一处露天的香案,摆上贡品,让女眷盛装出席,拜月祈福。   阴阳五行学说认为:太阳属阳、月亮属阴;男子属阳、女子属阴。   所以男人不参加祭月的仪式,秋夕拜月,是专属于女人的活动。   这时,女郎们早已拜过月姑,开始对月小酌。   顾琛也在,由兄长和嫂子分别负责接待男宾和女客,不需要顾玖出面应酬。   这必须得感谢陛下,以及所有淮南郡的官员。   今年夏季,淮南依旧洪涝泛滥,好在陛下勤政爱民,淮南郡的郡太守也颇为干练,难民得到了救济,并被妥善安置,没有发生叛乱。   这样一来,顾琛这位大将军就不用继续坐镇淮南。三天前,他回到京城述职,和家人团聚。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顾玖体内的寒毒,发作的次数明显减少。然而,因为失血,他有时候会处于很虚弱的状态。   这场宴会,顾玖被兄长列为重点保护对象,不但无酒可销长夜,就连敢来敬酒的人都没有几个。因为明天,十五月圆之夜,宫里还有一场仲秋盛宴,顾琛担心顾玖的身体吃不消。   崔小世子照旧是个例外。   他自带酒水,凑到顾玖身边,一副欠揍的模样,将酒樽举到顾玖的唇边:“攸之,想喝不?”   顾玖飞快地朝顾琛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确认兄长正背对着这边,没有看见。他用眼神示意崔璟:快,给我来一口。   崔璟坏笑着,故意把酒樽移开。   顾玖一把夺过酒樽,只用一只手,就把崔小世子的双臂扭到一起,用武力将此人制服。接下来,是时候享用他的战利品——一樽桂花酒。   然而,半路杀出个小狼崽。萧衡发动突然袭击,抢先一步,低下头,就着顾玖的手,只听吸溜一声,酒樽空了……   片刻之后,顾玖欲哭无泪:有本事抢我的酒,有本事别醉啊!   万万没想到,将来在酒宴上大杀四方、日天日地的男主,少年时期居然是个一樽倒。   而且酒品奇差无比,手脚不老实,得寸进尺,还粘人。   顾玖扯了扯身上多出来的、甩都甩不掉的“超级八爪鱼大挂件”,向崔璟求助:“伯珪,帮我把他弄下去。”   崔璟冷笑一声:“你抢我酒的时候,那么能耐,现在遇到克星了?”   顾玖:“少废话,你还想不想和荀六娘单独见面?”   崔璟立即服软,拽了拽萧衡,扯不下来。他又增加了一分力气,使劲一拽,就听见一声极其微小的裂帛声。应该是顾玖的衣裳开线,但是灯影幢幢,一时间看不出裂口在哪里。   顾玖默然半晌,抱着小狼崽回屋了。   ^   第二天,半上午。   书僮望舒前来禀报,三年前,顾玖派出一批侍从,去韩公顾琛的封地、位于颍川郡阳翟县附近的大片农庄,筛选早熟的、颗粒饱满的稻米。   经过精心培育,比如定期除草、施肥、提高水温、保持光照等等措施。终于在今年秋天,让稻子达到了一年两熟,获得大丰收。   关于让水稻一年两熟的耕作方法,也被整理成农书,交给顾玖阅览。   望舒身后,还跟着一名小侍女。侍女用托盘端着一小碗稻米饭,一盅山药乳鸽汤,白灼百合、香芹牛肉,一碟菊花馅的饺子。以及几样酱菜,一只各色点心拼盘。   据说这碗米饭,是用封地出产的稻米蒸的,就是顾玖让试种的那种早熟稻。   顾玖尝了一口,没有一年一熟的幽州稻米好吃,缺了一丝清香的口感。不过也算得上好米。   顾玖将农书揣进袖子里,打算不等宫中的赏月盛宴开始,提前入宫。   ^   萧昀恢复神智的这四个多月,竟然没有召幸过任何一个嫔妃。就连每月的初一十五,一定要宿在皇后那里的规矩,都故意忽视了。   贾皇后的表现也非常奇怪,她总是彻夜难眠,频繁地召见太医。   兰陵长公主十岁,长乐公主才八岁,贾皇后就急着寻找金龟婿,想尽快把两个女儿嫁出去。可惜,“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些世家大族也不傻,纷纷找各种借口推辞——不是公主不好,是我家的臭小子不成器,没有福分当驸马都尉。   最夸张的是一位姓阮的官员,皇后想和他当亲家,他天天酗酒,一醉三个月,没一刻清醒的时候。贾皇后派去牵线的人,根本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于是联姻计划只能告吹。   皇帝皇后都是奇葩,洛阳茶楼酒肆之中的流言,别提传得有多难听了。   皇帝是否宠幸后宫的佳丽,臣子原本不该过问。   然而,作为皇帝的亲舅舅,杨瞻真的很着急。他先前在廷尉诏狱蹲了一个多月,幸亏萧昀念旧,让他以爵位抵罪。杨家世袭的侯爵,传了几代,在他的手上丢了。这几个月,杨瞻在族中,连头都抬不起来。   今天有夜宴,杨瞻一大早就进了宫,陪着皇帝外甥用了朝食,示意外甥屏退左右,连贴身的大宦官汤饼都找借口派了出去。   杨瞻阖上门,又关上窗,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否、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让臣为陛下分忧。”   萧昀把玩着玉如意,半坐半卧,抬起眼皮看着杨瞻,狐疑:“什么难言之隐?”   杨瞻微窘,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压低声音:“房帏之事,周公之礼。”   萧昀:“……”   原来,舅父怀疑他不能人道。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方面的能力遭到质疑。   萧昀一字一顿:“并没有。”   杨瞻不太相信,沉吟良久,追问:“那为何后宫三千蛾眉螓首,竟无一人得宠?”   “也许是外甥像舅舅,朕也是个断袖。”   萧昀说得无比轻松。   杨瞻却扑通一声,跪了,他深吸一口气:“臣喜欢养娈童,可是臣有儿子啊,就算陛下想养男宠,也必须有子嗣才行。”   萧昀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朕痴痴傻傻的那些年,历尽了人情冷暖。朕捉蚂蚁,弄得灰头土脸的时候,连小黄门都嫌弃地吐唾沫。后宫也并没有红颜,甘愿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杨瞻:“皇后毕竟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向仁厚守礼的萧昀打断:“不要提她!”   杨瞻十分诧异,但仍然不死心:“要不再选一批新人,充实后宫?”   “朕有些乏了,这件事以后再议,舅父请回吧。”   ^   顾玖觉得,他可能来得不是时候。   在太极殿的正殿外面,顾玖和杨瞻狭路相逢了。   按照双方的爵位差距,杨瞻向顾玖行礼,不能只作揖,必须下拜,最好是隔着几步远,就自觉地跪好。   杨瞻非常不情愿,口中念念有词,一面问候顾玖的祖宗十八代,一面别别扭扭地跪下。   顾玖优雅地还礼,怀疑杨少府在咒他,懒得虚与委蛇,直接抬脚进了正殿。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las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ash 10瓶; 第31章 沐恩泽   =======================   顾玖进献了一本农书——《水稻的栽培方法和病虫害防治》   萧昀一目十行, 粗略地将顾玖进献的农书阅览了一遍。他沉吟片刻,疑惑地问:“为什么保证光照、适当提高水温可以增加稻米的产量呢?”   陛下,光合作用了解一下?   顾玖踌躇了一瞬,尽量采用萧昀容易接受的解释:“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 冲气以为和。’除了松柏等四季常青的植物, 晋国北方的草木, 绝大多数,都是夏天长得最快。所谓‘草木葱茏夏日长’。南方许多郡县, 四时如春。这主要是因为南北两地的经纬不同,温度、光照、降雨量的区别都非常大。人为的保证光照、合理灌溉,也可以达到阴阳平衡, 促进生长。”   萧昀点点头,笑盈盈:“别人读老庄,都去清谈会,讨论清静无为、逍遥齐物……甚至热衷于房帏之事, 追求阴阳调和。阿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学以致用,习得有为法。”   顾玖习惯成自然, 进入谈玄状态:“有无相生,若无有为法, 何以有无为?”   “无为”,不是混吃等死,毫无作为。而是“不与民争利”, 观察天地宇宙变幻莫测的奥秘,不违背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 去刻意作为。比如治理一方,不能朝令夕改, 频繁地变更制度,让官员和百姓无所适从。但如果是爆炒黄牛肉,多翻一翻受热均匀,口感更佳。   那些窃居高位,光领钱不办公、清谈误事的官员,也敢称“无为”?   萧昀把玉如意搁在朱漆梅花小几上:“听说,阿玖现在是清谈领袖,如果谈玄,为兄可辩不过你。   他们商议决定:在两天后的朝会上,让文武百官品尝新稻米。明年,先在长江流域试行水稻的栽培方法,要是没问题,再推广到全国。   ^   聊完正事,萧昀迟疑许久,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阿玖最近有没有听见什么流言,那种、和朕有关的?”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之中,确实有一些广为流传的猜测。   一、皇帝不举:陛下爬树摔伤,摔好了脑子,摔坏了下面。   二、皇帝不举:陛下今年二十九岁,兰陵长公主十岁,长乐公主八岁,宫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新出生的小皇子、小公主。陛下的隐疾,可能也有很多年了。   三、皇帝不举:贾皇后和太医令有染,两位公主不是陛下亲生的,陛下从来就没有那方面的功能。   四、皇帝不举……   五、皇帝不喜欢女人。就是难以确定沈蔚沈长康、顾琛顾彦之、顾玖顾攸之、崔璟崔伯珪……谁才是陛下求而不得的男人?   其中,沈蔚的人气最高,他是为了保护萧昀而死。旁人再出众,也比不过在最美好的年纪、用那么热血的方式、以保护的姿态、与世长辞的沈蔚。   顾玖排名第三,他是最得萧昀青眼的一位。奈何风流韵事太多,府上又养了不少歌僮舞姬,怎么看都有点薄幸。   这要是实话实说,真担心陛下承受不住。也不该让这些闲言碎语污了忠良的鲜血、故人的情义。   顾玖昧着良心说瞎话:“臣最近养病,很少出门,不曾听到什么流言。”   萧昀目不转睛地望着顾玖,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顾玖始终神色坦荡,目光没有一丝躲闪。   萧昀松了一口气,顾玖要么还没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要么听过了,但是完全不在意。萧昀心情复杂,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正午时分,顾玖要回府,萧昀开口挽留:“来都来了,晚上还有酒宴,你现在回去,还得再跑一趟,别折腾了。你是想午睡吧?难道为兄这里还缺卧榻?”   顾玖确实想睡一会儿。他昨天晚上没睡好,此刻有点头晕,微蹙了眉:“臣不敢。”   洛阳城出现了那种流言,他还是避嫌比较好。   “每次彦之一回来,你就规规矩矩的,他管你那么严?不用这么谨小慎微,朕给你撑腰,彦之要是敢罚你,让他先来找朕。”   “兄长倒也没拘着我,已经加冠了,总不能像小时候那么任性。”   顾玖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睡在萧昀的寝宫里。   萧昀只好让小宦官搬了一张软榻,摆在前殿之中,顾玖才躺下。   ^   仲秋的宫宴,为了方便赏月,是露天筵席。   公卿百官陆陆续续地入座,人已经到了一小半。   隔着一个荷花池,另一边是女眷的聚会,皇后、四妃九嫔、各位诰命夫人,还有公主、郡主、高门贵女、六百石及以上官员的掌上明珠。通过座次的安排,品级高低一目了然。   徐敬亭是第一次参加宫宴,两眼一抹黑,转来绕去,始终找不到属于他的席位。尽管有很多专门负责引路的侍者,但是,像他这种寒门出身的小官,好像还不能让侍者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困扰。   这时,一名谒者前来传话:陛下召见徐秘书监。   厅堂中非常安静,唯有漏壶发出轻微的响声。   萧昀把玩着一支金钗,钗头雕成凤凰衔芝的造型,做工精巧,但成色委实算不上好,钗身的颜色微微发暗,显然有些年月了。   萧昀颇有仁厚之名,然而天子终究是天子,还没有说一句话,已然让徐敬亭体会到了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威仪。   “徐卿,上次见你,你的头发还是白的。现在又变成黑色,莫非真有返老还童之术?”   徐敬亭险些惊出冷汗:“回禀陛下,返老还童之术,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臣也不知道。不敢欺瞒圣上,臣今年刚刚四十不惑,被人陷害,在深山老林里躲了一年,愁苦艰难,青丝成雪。这段时间,天恩浩荡,加上药物调养,是以白发变黑。”   “你倒是个实诚人。清河公的寒毒,治得怎么样了?还要多久能治好?”   “病去如抽丝,这寒毒极其阴邪霸道,急不得。大约还要一年才能彻底根除。清河公体弱多病,解毒之后,还要调养上两年,才能康复如初。再给臣三年的时间,一定医好清河公。”   徐敬亭故意把疗程说长了一些,以防万一。这不能怪他,实在是,顾玖身娇体贵,不能以常理推测。   别人偶尔风寒,如果让徐敬亭来治,通常七天就能痊愈。轮到顾玖,怎么也得半死不活二十天。让徐敬亭一度怀疑他的医术正在倒退。   “三年,”萧昀低低地重复了一声,语气颇为惋惜:“还要这么久啊,不过,这样正好。”   徐敬亭迷惑:什么叫“正好”?   可惜,隔着从冕冠上垂下来的十二条玉旒,根本无法看清陛下的脸,更别提察言观色了。   萧昀突然问:“朕上回吩咐,太医署的药材,徐卿可以随意取用,可有人使绊子、为难你?”   徐敬亭确实遇到了一点点阻碍,顾玖的汤药之中,需要用到一种产自高句丽的红参。   这种红参是高句丽的贡品,市面上十分罕见,关键是即使有,往往年份也不够,药效不佳。太医署中,有不少百年以上的高句丽红参,问题是太医令程晟不让徐敬亭取用,据说贾皇后失眠,也在服用红参。   其实徐敬亭的药方,高句丽红参的用量不大,只要匀一小份出来,就可以了。   可是,涉及到贾皇后,徐敬亭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还在犹豫,萧昀沉声道:“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有难处就照实禀报,若是担误了阿玖的病,你提头来见!”   徐敬亭赶紧把缺高句丽红参这件事说了,没有提到贾皇后。只说宫里有贵人要用,希望能匀一点出来。   不知为何,萧昀怒不可遏,下令立刻将太医令程晟押到面前,杖责一百下。   这处罚,实在太重了。程晟就算不死,也会残废。   徐敬亭想求情,刚要开口。皇帝身边的大宦官汤饼忽然给他使了一个眼色,还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想rua宰崽 1瓶; 第32章 扶醉归   =======================   西苑是笙歌燕舞、寻欢作乐之所, 已经荒置了一个春天,外加一个夏天。   顾玖陪着萧昀穿过游廊。依次路过风亭、水观、芙蓉殿、曲水阁、积翠宫。   顾玖小时候在曲水阁里剥莲蓬,曾被从画檐上倒挂下来的蜘蛛惊到。   难为萧昀还记得这件事,他提前让小宦官将西苑的游廊、画檐都清扫了一遍。   当然, 为了不给顾玖拉仇恨, 让宫人扫画檐的理由是这样的: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夜宴, 不能出现任何纰漏,洒扫细致一些。   顾玖不知道这事。   他一觉睡到半下午, 去御马监看了看雪麒麟,目睹千里良驹困于马厩之中,才几日不见, 就肥了一圈,无限唏嘘。   “朕总是说,要以忠孝治天下,却将母后幽禁在仁寿宫内, 委实惭愧。不知百年以后,青史上会如何记载此事。”   顾玖落后了半步,看不到萧昀的神情。   哪怕游廊上, 每隔十步就有一盏琉璃风灯,亮如白昼。   “陛下, 是臣思虑不周。”   “阿玖,朕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如果朕一直愚痴下去, 为了朕的安危,你那样做很好。”   虽然小杨氏一心让亲儿子当皇帝, 行事恶毒,但她终究是太后, 是萧昀名义上的嫡母,无论如何,都不能杀她。不然萧昀有什么脸面提倡忠孝?   要是放任不管,小杨氏迟早害死萧昀。所以这个女人,不能杀也不能放,只能幽禁了。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陛下不曾亏待过太后,没什么可惭愧的。太后会有今日,都是她咎由自取。就算有什么非议,那也是议论臣的。臣债多不压身,谁怕谁?”   “你呀,”萧昀携起顾玖的手,走向属于天子的坐席,“坐到朕的旁边来,朕要看着你,少去沾花惹草。”   此言一出,顾玖的脸皮有点挂不住。他十四岁以前,每年秋夕的宫宴,都是厚颜无耻地跟着母亲崔氏,混在女眷那边。   “我保证不乱来。”   顾玖还是坐在属于他的席位上。以顾玖的爵位和权势,原本就在前排,离天子不远。要是再近一些,越过兄长顾琛,就不合适了。   夏、商、周、晋,都是文官尊左,武将贵右。   天子萧昀面南而坐,右手边的第一个席位是大将军顾琛。左手边的第一个席位是太傅,也就是帝师。   ^   天上一轮明月。两抹轻云遮不住,在如水的月华中,远远近近的殿宇楼阁、花草树木都镀了一层水银色的柔光。   水中也是一轮明月。满池高高低低的、半枯萎的莲蓬、荷叶,只余几朵清瘦透骨的粉白色残荷,仍有一缕清香。比起夏雨风荷,别有一番清韵。   月色固然美妙,却没有多少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赏月。   新鲜出炉的秦王萧衡,将一名谒者堵在墙角。   这个谒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执行顾玖的命令,去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传话,说清河公点名要人,导致萧衡被送给顾玖的谒者。   有一个疑问,已经困扰萧衡很久了——开口讨要男宠,居然不是用来暖被窝的,而是当儿子一般养着,悉心教导,这是什么情况?   “那天,清河公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你复述一遍。”   谒者战战兢兢,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说:“清河公说,‘萧衡?萧衡!没错,应该就是他。带他来见我。’”   萧衡:“……”   原来,顾玖只是点名要见他,不是“点名要他”。太后小杨氏到底是怎么听出来那种意思的?凭什么敢说清河公看上他了?   萧衡有些不知所措。他这几个月,酸酸涩涩甜甜,所有幽微的心思,难以言说的情愫,竟然都是缘于一场误会?   宴会场地的南面有一座琴台,高七丈,通体用汉白玉砌成。四周曲水环绕、雕栏画阁、兽角衔云。   据说这是武帝为一位精通音律的风尘女子修建的,修了整整三年才完工。然而时隔三年,新人变旧人,武帝移情别恋,另有新宠。那位风尘女子至死,也没能入宫,在这高台上抚琴一曲。   此刻,这座七丈高的琴台上,铺着锦缎,点缀着鲜花和金箔。台阶上一圈一圈的,燃着上万盏宫灯。   缥缈的琴声,从高台的顶端流泻而下。   萧衡听了关于琴台的故事,再听琴曲,莫名惆怅。他连饮三盏清酒,面色如常。其实,昨天晚上,萧衡是装醉,故意借酒撒疯,想再抱一抱顾玖。   宫装丽人端着托盘,穿梭在百官之间,发现萧衡的酒盏空了,又给他添上两盏。   顾琛的目光落在萧衡面前的酒盏上,若有所思。   酒过三巡,歌舞伎纷纷退下。   来自西域的比丘上场,表演“吞刀吐火”。   来自草原的萨满也露了一手——蹈火不伤。   这个萨满还挺眼熟的,萧衡的那条狼牙项链,就是他送的。   晋国的道士不服气,展示了幻术“划地成川”、“纸月照明”、“纸梯登月”。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顾玖治病期间,几乎滴酒不沾,酒量严重倒退。偏偏眼下这种场合,百官都来敬酒,他很快就有些醉了。   顾琛一直在留意着顾玖的状况,发现不对劲,他立即起身,朝围在席前套近乎的同僚们拱了拱手。扶起顾玖,向萧昀告罪,准备提前离席。   顾玖摇摇晃晃:“兄长,我没醉。”   顾琛:“……”   萧昀莞尔一笑,也想帮着扶人:“天凉,别忙着赶路吹了风,就让阿玖宿在宫里吧。”   顾琛正色道:“陛下,多谢陛下对阿玖的关照。外臣留宿,这不合规矩。”   韩公顾琛气度矜严,加上傲人的身高,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势。他一把将顾玖扛起来,完美地避开了萧昀的搀扶。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萧昀伸出去的手又尴尬地收回。   ^   顾玖醉态可掬,一会儿喊渴,一会儿又喊冷。折腾了许久,才被顾琛哄着,安稳地睡下。   萧衡还在发愣,忽然被顾琛叫到正堂。   “秦王殿下,你可知错?”   顾琛取了一把戒尺,声音沉静且清晰。   这把戒尺据说是顾琛当年在崇文馆侍讲,陪太子读书的时候,武帝御赐之物。碰到不学好的小皇子,就可以请出戒尺,打一顿,教导一番。   萧衡不知道顾琛指的是哪件事,从他误以为顾玖讨他当男宠开始,他犯的错,那可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顾琛:“殿下先前不曾进学,时常有无礼的举动,然而不知者不罪,怨不得殿下。但现如今,一本《礼记》,殿下都能背诵了,昨天晚上,却那般冒犯阿玖,是何道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得想昵称 30瓶;给我好好学习啊混蛋 10瓶;hm 3瓶;略略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枭和鸠   =======================   一阵穿堂风拂过, 插在如意瓶中的白海棠细枝轻颤,悄然坠下一整朵小小的白花,顺着顾琛的衣摆滑落,掉在降色的地毯上。   见戒尺如见武帝。   萧衡长跪在地, 微微垂下眼睫:“是我轻浮无行, 请韩公责罚。”   烛台上摇曳不定的灯火, 将顾琛修长的影子映在水晶照壁上。   “先别急着认错,”顾琛抚着紫檀戒尺上秀雅精美的阴刻图案“孔子问礼”, 语重心长地说:“请殿下好好想一想,所有照看过你的嫔妃,为什么最终都选择把你送走?难道她们之中, 一个善人都没有吗?”   萧衡如遭雷击,有什么可怕的答案,从他的心头闪过。   顾琛给萧衡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猫头鹰和斑鸠相逢了。   斑鸠问猫头鹰:“您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猫头鹰回答:“我将要向东方迁徙。”   “为什么?”   “家乡的人都讨厌我鸣叫的声音, 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要迁徙到东边去。”   斑鸠说:“您要是能改变鸣叫声,可以向东迁徙;如果不能改变鸣叫声, 就算迁徙到东方,那里的人还是会讨厌你的声音。”①   萧衡从小到大, 挨过的打不计其数,就算被揍到半死,也绝不服软, 更不肯承认错在自身。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狼崽,他可能会张牙舞爪, 甚至顶撞顾琛。   然而这几个月,顾玖至少教会了他一件事——聆听。   萧衡听了顾琛这番话, 犹如醍醐灌顶,羞惭汗颜。顷刻之间,他的后背就浸出了一片冷汗。   以往,他总是怨别人缺乏善意,却从来都不曾反思过:他的行为举止,是否有什么不妥?   此时此刻,萧衡忽然非常担心。   顾玖会不会已经开始厌恶他了?从昨夜到现在,顾玖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一种深深的恐慌,让他恨不得立刻改过自新,变得更好。至少不能成为顾玖讨厌的人。   顾琛扬起戒尺,连敲了萧衡三下。   这厮下手还挺重的,萧衡的掌心都被打得有些红肿。手心火辣辣的感觉,和赵王萧弈曾经对他的毒打和欺辱相比,根本算不上疼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教训都来得深刻,让他心服口服。   戒尺又一次高高地扬起,眼看就要落下来。   一缕香风忽至,帷幔无声地翻卷,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子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夫君,深更半夜的,怎么还动了肝火?好啦,再打下去,天都快亮了。”   其实,顾琛想重重地打萧衡一百下。他见不得萧衡小小年纪,就那么多歪心眼,居然假装喝醉,吃顾玖的豆腐。他的弟弟,岂能让人这般欺负?   只是这话不方便摆在台面上说。   况且,萧衡再怎样不受宠,也是皇子。拿着御赐的戒尺敲打小皇子,也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   这能难倒熟读五经诸史的顾琛吗?显然不能。别说一个正当的理由,一千个理由他都能拿得出来。   不过,既然夫人发话了,剩下的九十七戒尺先欠着。以后找机会再打。   和萧衡错身而过的时候,顾琛将声线压得极低:“不准再冒犯阿玖!”   这个要求,对萧衡来说,有点难。   他尽量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五更天起床,和无咎一起习武。吃过早饭,去太学上课,中午在太学的五座藏书楼之一——平乐观里小憩一会儿,抄书临帖。下午继续上课,把听不懂、或者看不懂的文字都记录在纸上,去找秦博士解惑。   即便如此,每天晚上,熄了灯火以后,清泠泠的月华映着窗棂。   萧衡踏着满地如霜的月光,爬上卧榻。夜深人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一想顾玖。诸如:子时了,玖玖睡了没?   他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还住在一个园子里,每天都能见到他,也很好。   这个时间召家伎?可恶,大色丕!啊,原来是听小曲儿。等等,歌僮怎么突然不唱了?顾玖这会儿到底在干什么好事?不行,我要去看一眼。   ^   顾玖觉得,他的生活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改变,他却说不上来。   一天、两天、三天……   一转眼,到了第七天。顾玖上朝回来,马车路过衣冠里。远远地看见萧衡端着一只黑瓷碗,在喂一条瘦骨嶙峋、肚皮凹陷的黄犬吃东西。   这条皮包骨头、却总是不肯接受施舍的食物的黄犬,它曾经的主人,正是沈蔚沈长康。   顾玖没有下车,挑着帘子多瞧了两眼。他发现:那黄犬愿意吃萧衡拿给它的食物。它对萧衡非常亲近。   一碗肉糜粥,很快就见了底。   黄犬舔了舔碗,又舔了舔萧衡的手,摇了摇尾巴。   顾玖十分惊喜,吩咐侍从停车,把小案上的小点心和五味脯全部拿给萧衡。争取让故人的爱犬吃上一顿饱饭。   当萧衡捧着那些小食,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向大权臣行礼的时候。顾玖终于意识到:总是粘着他的小狼崽,好像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一开始,顾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轻松——再也不会有野性难驯的小东西,冒冒失失地抓着他的衣袖,甚至做出很多更过分的事情。   又过了几天,顾玖忽然发觉:空闲的时间变多,麟趾园也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变得沉闷。   他必须承认:他有一点点不习惯。   顾玖召来家伎,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男男女女二十多个人。他让阮轻寒抚琴,听着小曲儿,看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歌舞表演。   这种娱乐活动,委实有点单调。顾玖意兴阑珊,挥手让家伎全部退下,挑亮银灯,看了半卷《庄子》。   天上一勾弯月,萧衡在窗外站了一会儿。   他不敢离得太近,那样会被无咎发现。所以他只是远远地望着窗子上透出来的灯光。   秋天寂静的夜晚,萧衡被寒凉的金风一吹,冷静了一些——他凭什么管顾玖在干什么?凭什么呢?   他又站了许久,差一点和那些家伎迎面碰上,才怅然离去。   从这以后,无论顾玖关起门来做什么,如何找乐子,萧衡都不再过问。只是,某人暗戳戳在心中给顾玖记了一本帐。所有不确定的烂桃花,都是债,可能需要百倍偿还。   ^   这天散朝之后,顾玖又一次被萧昀单独留下。   “阿玖,朕好几年没有摸过弓箭,手生了。下个月的冬狩,天子也得参加围猎。你陪朕练一练骑射,雪麒麟还给你,怎么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Mi 4个;老中医、绫兮泠兮 1个;谢谢,我争取下一章长一些。   ①   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   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   --西汉 刘向《说苑·谈丛》 第34章 骑烈马   =======================   每次朝会, 萧昀的心情都会变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大将军顾琛也在场的时候。顾琛不是那种不知分寸、嚣张跋扈的权臣。相反,他为人处事非常守规矩,君臣之间的礼节,也从不含糊。   相比之下, 顾玖看似一副纨绔公子的脾性, 却掌控着本该直属于皇帝的禁军。   顾玖还趁着春猎天子遇刺这件事弄权, 搞垮了杨家,将禁军彻底地清理了一遍, 所有不肯服从他的禁军将领,都被弄去守皇陵了。   真的是十分放肆。   尽管萧昀心里清楚:这些年,顾琛和顾玖其实是他的护身符, 是他最大的倚仗。顾家兄弟未必是贪恋权势的人。顾玖是为了保护他,才会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是,每当萧昀想做什么事,或者下达了什么命令, 公卿百官的第一反应,通常是观察顾琛和顾玖的态度。或者干脆称病,置身于事外, 观望朝局。   这就让萧昀很难受了。   比如先前,萧昀想要收回青、翼、幽、并四州的军权。文武百官都不敢吭声, 就连一向比较中立的荀老太尉也一言不发。直到顾玖带头赞同,大殿之中才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   当皇帝当得如此憋屈,萧昀有点明白史书上那些君臣相忌, 最终将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是什么原因了。   萧昀满身光环的时候,落魄潦倒的时候, 多少风风雨雨,都和顾玖一起走过来了。甚至是受到了顾玖的庇护,才能平安无事。   哪怕以萧昀对顾玖的信任和喜爱,他都无法容忍顾玖一直把持着军权,尤其是负责拱卫天子、守备皇城的三万禁军。   这就相当于他的身家性命,其实是捏在顾玖的手心里的。   那顾玖肯不肯主动放权呢?恐怕不可能。这些年,顾玖得罪的人太多了,一旦失去兵权,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不说别人,就算是萧昀也不敢保证,如果天生一副冰肌玉骨、又那般风神秀彻的顾玖,突然间变得无权无势。他一定能忍住,不会把顾玖弄进后宫,拴在卧榻上,做一些他一直想做的、比较亲密的事。当然,阿玖对他特别好,他不舍得让阿玖疼,他会很温柔的。   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许真的会使人疯狂。   不过,萧昀觉得,他那么喜欢顾玖,那么在意他们之间的情谊,他和顾玖的结局,必定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不可能杀顾玖。但究竟要怎样才能保证,他收回兵权,还觊觎顾玖,顾玖不会跟他反目,顾琛也不会因此心生芥蒂?这是个问题。   萧昀已经开始安插亲信。他非常有耐心,而且隐忍。除非有把握一举收回兵符、掌控禁军,不然他不会让这些人暴露。   还有一个神秘的蒙面女人,轻功高超,善于隐匿,听声音很年轻,衣上有淡淡的寒梅香味。偶尔会和萧昀碰面,提供一些关于顾玖的、很机密的信息。说要帮他对付顾家。   萧昀担心有诈,一直没敢松口。   ^   皇宫,上林苑,皇室成员专用的校场。   瑟瑟秋风中,当值的羽林卫搬开铁木护栏。年深日久,铁木上的水波纹被风雨侵蚀,出现了许多细小的裂纹。   雪麒麟肥了一圈,奔跑起来依然是风驰电掣,不过,几大圈跑完,耗费的时间好像比以前长了一点点。顾玖决定每天坚持遛马,让雪麒麟的速度重回巅峰。   “陛下,马最好膘肥体壮,但不能养得太肥,会跑不快。”   “阿玖的雪麒麟,性情太暴烈,难以驯服,不肯让御马监的奴婢牵它,还总是踢人,根本没法遛马,它一直待在马厩里,不长膘才怪呢。”   萧昀养了雪麒麟半个月,才勉强能把这匹烈马牵出马厩散步。   牵着最优质的千里马,却只散步,萧昀显然是不能满足的。   他想骑着顾玖的马,先慢跑一圈,结果刚跑出去没几步,就在萧昀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雪麒麟突然毫无征兆地人立而起,纵声长嘶,狂跳着将他甩下了马背。   由于公马发情的时候难以控制,为了让马儿更加温驯听话,通常要将它们骟了,才能训练成优秀的坐骑。一般情况下,大规模的骑兵作战,为了保证军纪,尤其是队列队形,战马都优先选用母马或者阉过的公马。   雪麒麟也是骟过的骏马,然而它是个特例,阉割过后,性情也并没有变得温顺,依然是一匹暴躁的烈马,除了顾玖,其他人一向骑不得。   都说物似主人形,听说,看起来犹如秋日阳光一般温煦的顾玖,其实也经常踢人?   萧昀望着在校场上来回飞驰的一人一马,眼前忽然闪过顾玖在太极殿批阅奏章,意外发病,歪在坐榻上的时候。一双长腿微微蜷着,眼尾湿红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那时候,萧昀的脑子还不太正常,他趴在旁边,用长长的草叶子挠顾玖的脸。顾玖的衣摆动了动,大约是腿在动,绯红的薄唇微微张开一条线,萧昀试着把草叶塞进去的时候,顾玖立刻闭紧了嘴,小腿从衣摆下方伸出来,狠狠地蹬了一下。   萧昀怀疑,当时,顾玖其实很想一脚将他踢飞,又忍住了。   “陛下,练骑射,要让马跑起来,别总是站在原地开弓,这样不行,不顶用的。”   移动靶和固定靶,是目标移动,还是自身移动,射起来都是有区别的。   萧昀什么都好,就是这骑射功夫,委实拿不出手。据说杨皇后有一位兄长坠马受伤,右臂脱臼,落下了病根,只要一用力过猛,手臂就会脱臼。因此,杨皇后认为骑射这种活动过于危险,说什么都不允许萧昀练习。萧昀射固定靶还凑合,骑在马上,连弓都拉不利索。   顾玖旁观了一会儿,感觉萧昀还没有学会在马背上借力,骑术也有些拖后腿。   “陛下,放松一点,不要使劲夹着马腹。对,就这样,再快一些,加速!恩,非常好。不是人骑在马背上,人和马是一个整体,保持节奏一致,才能像风一样来去自如。”   为了安全,顾玖驱策着雪麒麟,放缓速度,和萧昀并排。   萧昀头一回体验到飞驰的快乐,一时高兴,又加快了速度。于是,他一个重心不稳,身体翻倒,视野之中,四周的景物都在旋转。   “啊!!!”   顾玖万万没想到,皇帝跑快一点也能坠马。他情急之下,一马鞭挥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鞭梢灵活地在萧昀的腰间绕了一圈。与此同时,顾玖用力一拽,把萧昀腾空提起来。紧接着,他的手臂一圈一放,萧昀整个人就趴在他的马背上了。   雪麒麟不满地打了一个响鼻。   顾玖想摸一摸雪麒麟的脖子,安抚爱马。然而,顾玖一松手,惊魂未定的萧昀就开始乱动,他横趴在马背上,头朝下,脚也朝下,再乱蹬腿,八成会一头摔下去。   顾玖无奈地勒马,将萧昀扶下马背。   经历了这件事,萧昀死活都不肯再继续练习骑射。   顾玖原本也缺乏耐心,难以扮演一个好的陪练。就这样,他们商议了一下,愉快地决定——下个月的冬狩,让秦王萧衡代表天子,去参加围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猫 20瓶; 第35章 云初起   =======================   萧衡突然被皇兄召见, 默默地跟在内侍的身后,来到校场。   顾玖正潇洒随意地挽弓平射,明亮的日光映着他手指上的白玉佩韘,和衣缘的锦绣暗纹相映生辉, 几乎灼痛了萧衡的眼。   佩韘俗称“扳指”, 是用来钩弦的。   顾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套紧身窄袖的猎装, 勾勒出飒爽英姿。腰肢极细,腿又直又长。他好像根本就不曾刻意瞄准, 每一箭射出,都是正中靶心。   萧衡向顾玖行礼,小心翼翼地藏起红肿的手心。   萧衡前天写奏疏, 忘了避讳皇兄的名字。   奏疏表谏,都是要呈给天子批阅的。如果格式不对,通常会被尚书台的官员退回来。但是忘了回避君王的名讳,这种疏忽大意, 后果可轻可重,主要看皇帝的心情,可能只需要重写一遍, 也许会遭到训斥,甚至贬官。万一运气不好, 遇到暴君,被剁手、挖眼、砍脚的倒霉蛋也不是没有。   幸运的是:尚书郎崔璟以格式不对为由,将萧衡的奏疏退了回来, 没有交给尚书令。   不幸的是:这封奏疏被退到顾府,韩公顾琛最先看见, 他认为这不是一件小事,再次请出戒尺……   萧衡的左手挨了十七下, 右手因为还要写字,只被打了三下。   和顾玖用竹竿子敲人的时候,那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完全不同。顾琛的戒尺,每一下都特别实在。   萧衡的两只手都肿了,区别只是左手肿得更高一些。自从知道顾玖对他没有那种心思,他就收敛了许多。心态也变了,仿佛一点点小伤也要摆在顾玖的眼前,就是在卖惨示弱一般,他不屑于这么做。   好在行礼的时候,手背朝外,顾玖不是那种很细致的人,萧衡又表现得十分正常,所以顾玖没有发现。   “陛下在白鹿台赏秋叶,殿下快去吧。”   ^   白鹿台不是一座孤台,而是一处饲养着白鹿、白象、仙鹤、孔雀等珍禽异兽的园林。   重建上林苑的时候,文武百官一共进献了奇花异草三千余种,也大多点缀在这一片人工山林之间。   萧衡走了几步,蓦地置身于青藤古树、鸟兽虫鱼之间。他回头,发现已经看不到来时的路。   登上白鹿台,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秋叶随着地势起伏,呈现出红、橙、黄、绿等各种层层渐变的颜色,浸染了天地间所有的风华,满目都是斑斓的色彩。恍如奔腾起伏的波涛,呼啸着卷上万里晴空。   难怪顾玖没有来,他不喜欢这种爬虫飞虫四处出没的地方。   萧昀对这个弟弟,其实没什么印象。   萧衡一丝不苟地行礼。   萧昀见他态度恭敬,举止也稳重,颇有好感。把御用的宝雕弓递给他,温声吩咐:“阿衡,射两箭让朕瞧一瞧。就射那棵梧桐树上的红绸。”   红绸细长,绑在树枝上,随风飘动,不是那么容易射中的目标,考验箭术的时候到了。   小黄门奉上一支箭。   萧衡挽弓、搭箭、瞄准、射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且美观。   萧昀没能看清羽箭从空中飞过的轨迹,但是两百步开外的红绸,被金鈚箭钉在树枝上,不再来回飘动,这是显而易见的。   萧衡又取了一支箭。   这时,萧昀突然注意到:仍然在微微震颤的弓弦上,有一点暗红色,像是血迹。   “等一下。”   萧昀以为:萧衡没有戴佩韘,所以手指被弓弦割破了。他一向仁厚,摘下手上的墨玉佩韘,就想给萧衡戴上。   然后,他惊诧的发现:萧衡的手心一片红肿,就连大拇指也是肿的。   萧昀的佩韘,萧衡戴上本该大了一圈,现在居然刚好套住。   萧昀抽了一口凉气:“这是……谁打的?”   萧衡没法实话实说。   如果直言,是顾琛对他使用了武帝御赐的戒尺,那就一定要说明原因。晋人极其重视避讳,忘了避讳对方长辈的名字,有时甚至会导致友人交恶。奏疏不避讳皇帝的名字,对皇兄来说,也相当不尊敬。崔璟好心替他遮掩,绝不能出卖崔璟。   不过,皇兄问话,也不能装聋作哑。萧衡装出有点羞赧的样子,小声说:“太学的五经统考,我太愚钝,名次在博士弟子之中排倒数第一。先生门下的弟子,若是考了倒数,都要打手心五十下。先生原本不想罚的。是我不肯坏了规矩,一定要领罚,先生就用戒尺打了二十下。”   “规矩?你这位先生,不会也是秦博士吧?”   “皇兄英明。”   萧昀笑眯眯地安慰弟弟:“博士弟子都是才学特别出众的人,熟读经史,写得一手好文章,能给太学生解惑。阿衡十四岁才进学,能够成为博士弟子,已经很不错了。”   想象中的冷场完全没有出现,萧昀和萧衡兄友弟恭地聊了一会儿。   等萧衡离开,萧昀看了看日晷,时辰尚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出去走一走。   萧昀成为皇帝以后,除了春猎那次,还不曾离开过皇宫。   越骑校尉宇文乌菟龟和步兵校尉沈谧像两尊门神一样,杵在那里。一高一矮,一个威武,一个文弱,相映成趣。   禁军也称“天子六军”,一共有六名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射声、屯骑、越骑,羽林。   顾玖定下的规矩:六个禁军校尉分成三组,每两人一组,每六个时辰轮换一次,轮流在御前值守。也就是说,只要天子一离开后宫的范围,必定会有两名禁军校尉,时刻阴魂不散地跟着他。   天子想要微服出宫,居然被禁军校尉拦住了。   理由是:没有清河公的手令,陛下不能离开皇宫。   萧昀:“……”   这应该是他还傻着的时候,顾玖下达的命令,忘了撤销。   这些年,权力更替频繁,禁军遭遇了几次大清洗,将领已经换了两三批。新上任的禁军六校尉,只认兵符。   萧昀虽然是皇帝,没有兵符,也只能干瞪眼,调不动禁军。   他在心中默念:阿玖是一番好意,他是担忧朕的安危……   然而,谁受得了这样密不透风的保护?!连宫门都出不了,他到底是在当皇帝,还是在当囚徒呢?   宇文乌菟龟这种红头发绿眼睛大嗓门的粗汉,别说在面前晃上六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对萧昀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天子的脸上隐隐有阴云一闪而过,又似乎只是错觉,明明还是温厚的模样。   步兵校尉沈谧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当初那个傻皇帝,肯定是不要出宫比较好。问题是:现如今,陛下心智正常。   顾玖大约是忘了有这回事。沈谧暗暗着急,他已经派人去给顾玖通风报信。就怕陛下多想,怀疑顾玖的用心。   沈谧微微迟疑,跪地请罪,并且试着解释:“陛下,这是元月十五那天的旧令,清河公病着,许是一时疏忽了。近日,洛阳城不太平,失踪了十几个美男子,不如先在皇城里散散心。”   皇城是城中之城,包括宗庙、官衙、官署、王府、园林、太社、太仓等建筑。   萧昀:“……”   这个活动范围,确实比皇宫大了一小圈。普通的囚室升级宽敞小单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ele 10瓶;朱荷 3瓶; 第36章 归来迟   =======================   等顾玖接到消息, 解除禁令的时候,萧昀已经兴致索然,不打算出宫了。   午后的阳光,倾洒在顾玖浅色的衣袍上, 映出一片明明暗暗的斑驳光影。看起来颇有几分温暖, 又似乎只是萧昀自作多情, 产生的错觉。   君臣一卧一坐,相对无言。   顾玖搁下笔, 把新写的文书卷起来,用绳子扎好,刷了一层粘性泥封口, 并在封口处盖上公章。这叫“泥封”,主要作用是:防止文书传递的过程中被人偷看。   意外阻止了萧昀微服出游,顾玖多少都有些心虚,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他一向养尊处优, 并且身居高位,还没有学会观察别人的小情绪,也不擅长揣摩他人的心思。经常, 顾玖自以为在示好,被示好的对象却以为他在挑衅。   就比如此时此刻, 顾玖缓缓地收起印信,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那几个禁军校尉,只是奉命行事, 都怪臣记性不好。陛下若是觉得气不顺,尽管治臣的罪, 别闷在心里。”   小榻上,萧昀翻身坐起来, 淡漠地掀起眼皮,瞅了顾玖一眼。   由于不确定这人是有意挑衅还是真的在认错。萧昀干脆说:“朕没有责怪阿玖的意思,只是略微有一点困乏,打了个盹儿。”   顾玖暗忖:萧家的人都太难相处了。萧昀的城府越来越深,我认错,似乎没起到一丁点效果。偶尔耐着性子去哄小狼崽,也总是越哄越糟糕。   又过了片刻,鼓楼的方向,隐隐传来散堂鼓的声音。这年头没有钟表之类的报时设备,每到下班的时间,鼓吏就用特定节奏的鼓声来提醒文武百官:诸君,下班了。   顾玖行礼告退,去御马监牵了雪麒麟,顺着铜驼街步行。   无咎抱剑,紧紧跟着。   路过点心铺子,顾玖被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一摸腰间,摸了一个空,他今天连换两套衣裳,钱袋不知道落在哪里。   “无咎,快帮我买一盒,一闻就是刚烤出来的。”   点心铺子跟前围了不少人,无咎撇一眼那不规则的长队,摇头:“丢了十九个大活人。韩公吩咐过,让无咎寸步不离。”关键是:丢的都是长得好看的,感觉最危险的就是顾玖。   顾玖不服:“这还没出皇城呢,巡街的都是禁军。要是在这里也能失踪,我还当什么中领军!”   无咎不理他。   雪麒麟暴躁地用蹄子刨了一下地面,扬起一缕烟尘。   前方突然出现一阵骚乱,有一名七十岁的老猎户,试图当街拦车,申述冤情。说来也巧,这老猎户居然拦了清河公的车驾,哭喊了数声冤枉,才被告知清河公不在车上。   这也多亏老猎户上了岁数,要是青壮年男子敢挡清河公的马车,早就被开道的轻骑兵用鞭子抽开,驱赶到路边去了。   治安类事件,本不在顾玖的职责范围之内。   不过这桩案子,顾玖也关注过。   从今年仲夏开始,洛阳城每个月都有几个男子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失踪人员有贫有富,大多数是平民百姓,也有青楼男优,官衙小吏。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比较年轻,最小的才十五岁,最大的也就二十七岁。外貌都很出众,算得上千里挑一的美男子。   迄今为止,一连丢了十九个。   洛阳令焦头烂额。   前十八个失踪人员,都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些人要么是布衣,要么是男优,还有一名技艺卓绝的乐师,二个普通的衙署小吏。除了青楼男优的恩客,乐师的几个弟子,也没有太多人关注这件事。   第十九个失踪的,是博士祭酒家的嫡长子郭琦。   十天过去了,一开始,音讯全无,后来,官差在一名嫌疑犯的家中,搜到了郭琦随身携带的玉佩。玉佩上还有血迹,主人疑似已经遇害。   噩耗传来的时候,太学正在举行学术活动。博士祭酒当着十几名博士、四百多名博士弟子和助教,以及一万多名太学生的面,眼皮一番,昏厥倒地。   事情闹得极大。   几乎惊动了所有太学生的家长,也就是公卿百官。河南尹、司隶校尉都非常重视这桩连环失踪案。   经过调查,郭琦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北邙山田猎,他还跟当地的一名青年猎户起过冲突。   郭琦射中的是一只白狐狸。这狐狸的身上一共有两支箭,都插在要害部位。原来,当地有一名青年猎户,在同一时间,也射中了狐狸,还抢先一步,捡起了猎物。   关于白狐的归属问题,双方起了争执,互不相让。   老猎户也在附近,听见儿子和人争吵,就从隐蔽之处走出来,试图劝解。他看出郭琦的家境非富即贵,为人也比较强势,惹不起。就劝儿子先退一步,放弃猎物。   这种白狐,皮毛纯白绵密,十分罕见。能卖一个非常好的价钱,足够老猎户这样的人家花用三年的。   他和儿子追踪这只白狐好几天,好不容易,才用山鸡将白狐引出来,为了不伤到皮毛,他们潜伏了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就为了一箭射中白狐的眼睛,既能捕获狐狸,还能得到一张完美的白狐皮。   老猎户看到皮毛上多了一个窟窿的白狐,险些吐血三升。   青年猎户虽然照着父亲的要求,将白狐交给郭琦,但是心中颇有怨气,和小伙伴聊天的时候,说了几句牢骚话,比如:“郭琦非富即贵,衣食无忧,还来抢夺他的白狐,他要是换不够过冬的粮食,养不活老父和幼子。就先给郭琦一箭,送这纨绔下黄泉。”   谁能想到,当天晚上,郭琦真就没有回府。一天两夜以后,他的亲朋好友找遍邙山,也找遍了洛阳城,只找到了他的马和箭袋。至此,可以确定,他失踪了。   是郭琦的弟弟郭颐去衙门报的案。   青年猎户成了最大的嫌疑犯,他不但有杀人动机,还有物证——郭琦贴身的玉佩,是从他屋里搜出来的。   青年猎户一口咬定,玉佩是他捡来的,上面的血迹,他捡到的时候就有。   洛阳令没法结案,上官催得又急,连博士祭酒家的嫡长子都失踪了。很多父母都担心自家的儿子也会丢,尤其是儿子长得比较清秀的。   像顾玖这种侍从众多的贵公子,原本是不太可能丢的。就这,顾琛也放心不下,叮嘱他每天按时回家,不准在秦楼楚馆过夜。   申时三刻,各官署官衙下班。顾玖丝毫不会怀疑,如果他戌时还在外面浪,也不派人去向兄长报平安,兄长有可能封城。   老猎户这一大家子,除了七十岁的老猎户,和三岁的小孙女,其他人全都入了洛阳狱,吃足了苦头。   这年头,也不讲究人权,作为主要嫌疑犯,青年猎户尝了许多酷刑。   后来,青年猎户受不住大刑,也无法接受全家人轮流被拷打,就胡乱招供,说郭琦是他杀的,杀人夺佩,尸体扔进三岔沟里了。   官差和郭府和仆役在三岔沟打捞了两天,还真捞出来一具男尸,由于没穿衣裳,而且在水中泡了很多天,面目浮肿,根本无法辨认。   郭颐认为这具男尸不是他的兄长,说不清理由,只是一种感觉。他甚至叫上一些擅长骑射的同窗,多带细犬,深入邙山,又找了一遍。   博士祭酒认为这就是嫡长子的尸体,因为在三岔沟附近的荆棘丛中,发现了一小片锦缎,上边的刺绣花纹,和郭琦那天出门时穿的锦衣是一致的。   这一下,就连一直试图申冤的老猎户,都有点怀疑儿子杀人抛尸。   那么问题来了,一共丢了十九个大活人,郭琦喜欢田猎,才会和猎户有交集。其他人呢?   尤其是那几个青楼男优,多才多艺,身价特别高。就算青年猎户倾家荡产,也请不起他们一杯茶水。还有乐师,一曲千金。平常出入的都是高门权贵之家。   而且青年猎户被打得死去活来,什么都肯招,就是招不出什么和其他人有关的线索。   案子一度陷入僵局,却峰回路转,被“杀害”的郭琦,又活着回来了。   那天,郭琦打猎的时候,追逐着猎物进入深山,落了单,确实遭遇了谋财害命。但是匪徒也只有一个人,郭琦看上去清秀文弱,其实挺凶悍,和匪徒厮打着,双双掉进三岔沟里。那匪徒的水性不如郭琦,在水中被他反杀了。   郭琦自身的伤势也不轻,迷迷糊糊地顺流而下,挣扎着爬上岸。他先简单地处理伤口,包扎止血,又晕头转向,在山林中走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就晕过去,被一个村民救起。   郭琦昏迷了三天,发高烧,说胡话,伤口化脓,气息渐渐微弱。救他的那个村民生怕他死在家中,说不清楚,惹上人命官司,又给他丢出去了。   这是个极穷、极偏远、极闭塞的小村子,最精细的邙山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那种。   幸亏这个村的里正家的小女儿心善,把郭琦拖拽回家,喂了一碗温热的栗米粥,还给他请了个赤脚铃医。   也是郭琦命不该绝,铃医的符水,加上就地取材的草药,竟也把他给救活了。他养了几天,整个人清醒过来,赶紧求见里正,说明身份。   里正叫上村里的青壮年男子,轮流背着郭琦,翻山越岭,把人背到官道上,拦了一辆过路的牛车。郭琦历尽艰险,总算又回到洛阳城。   这一下,足以证明青年猎户不是凶手,据说被他杀害的人,此刻还活着。   老猎户的家人都被释放出来。然而,青年猎户遭受酷刑,还没等到出狱,前一天晚上,就在大牢里握着几根茅草咽气了。十几岁的小儿子也落了一身伤,双手废了,从此失去谋生的能力。媳妇在大牢里待过,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戳戳。   老猎户无法接受家中的巨变,状告洛阳令屈打成招,导致他儿子含冤而死。但是以民告官,根本没人理他。   毕竟,这年头审案的流程不规范,没有不能用刑的规定。每年都有一些运气不好的嫌疑犯,案子还没审完,人先打死了。   顾玖听了老猎户的冤情,沉默许久。让侍从找一间客栈,先将老猎户安置下来。他要派人查一查,如果事情确实如此,老猎户一家是挺冤的。   老猎户不识字,也请不起人写诉状,所有案情都是口述。   顾玖派了一名文吏帮老猎户写诉状。又让侍从把他的小儿子接进洛阳城,也安置在客栈中,请名医去看一看,瞧瞧那少年的手还能不能治好。 第37章 夜微凉   =======================   顾玖的清河公幕府之中, 颇有几个能人异士。   仅仅用了三天,案情就调查清楚:老猎户陈述的都是实情。青年猎户不是凶手,他只是一时贪心,捡到玉佩, 不打算物归原主, 还想拿去西市换钱。   然而, 许多巧合,导致青年猎户有口难辩, 含冤而死。比如他和郭琦发生矛盾,紧接着,郭琦就失踪了。他捡到一枚玉佩, 恰好是郭琦的。他受不住酷刑,瞎编乱造,说抛尸三岔沟,结果三岔沟中打捞出面目浮肿的男尸。   嫡长子失踪数日, 博士祭酒的心态濒临崩溃,前去认尸的时候,误将匪徒的尸体认作郭琦。   郭琦得到白狐之后, 遇到了一名山中隐士,和隐士交谈过后, 郭琦才知道:纯白的狐狸对猎户来说,是难得的财货,可以让他们过上一个好年。郭琦觉得不应该争夺猎物, 影响一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的收入,就命令书僮将白狐交给猎户。   可惜书僮没有追上猎户, 还在山中迷失了方向。等这书僮被众人找到,已经是两天以后, 他直接就成为了郭琦失踪之前,和老猎户的儿子发生过冲突的人证。   如果忽略掉人在洛阳的郭琦。   另外十八名失踪的美男子,还有一个共同点,是洛阳令手下的官差没有发现的——这些人居住的地方,都搜出几样不应该出现在他们屋里的东西。比如衣裳、首饰、杯盘等物品,一看就是宫里御用的样式。   这些东西,别说不应该出现在布衣、男优、乐师、小吏的家里。就算是顾府,御赐的那些、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器物,通常都是收在库房里积灰,用是不可能用的。   皇帝信认顾家的时候,使用那些器物叫荣宠。要是皇帝起疑心了,顾玖用过哪一样,都是有不臣之心的罪证。   布衣、男优、乐师、小吏都穿上了用宫里特制的锦缎制成的寝衣,私藏着皇家特有的器物。   寝衣、香囊、悬玉环……什么情况下,才会赠送这些私密的东西呢?   这件事非常蹊跷,皇宫之中,财大气粗、养得起十八个美男子,有权力也有机会和他们幽会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皇帝萧昀、太后小杨氏、皇后贾氏。   根据案发的时间,被幽禁的太后小杨氏,可以第一个排除。   萧昀……顾玖沉吟片刻,陛下好像不是特别贪恋美色,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萧昀连一个宠妃都没有,顾玖却不敢断定他不好色,因为他自己说过:“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虽然这只是君臣之间的一句玩笑话,但很久以前,萧昀就扬言:“既然称孤道寡,必定要寻觅一个绝色,陪伴左右,才不负此生。”恐怕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萧昀的口味应该没有这么杂。就算他真的是个重口味,也不会傻到留下物证。   至于贾皇后,自从夫君变成傻子,她的私生活,一向是比较奔放的。   顾玖让大宦官汤饼查了查宫里的簿册。   发现这些人失踪的频率,和贾皇后召见太医令的频率,竟然是一致的。   每失踪一个美男子,有人报案,贾皇后都会失眠,需要太医令提供的药物,才能安然入睡。   贾皇后她爹贾宁,官居太保。贾太保风流儒雅,是个男女通吃、荤素不忌、人老心不老的中老年奇男子。他以前天天混迹在花街柳巷,似乎是从今年夏天开始,突然就不去了。最近一段时间,贾太保变得非常低调,几乎淡出了朝堂。   月黑风高,无咎潜伏在贾府的房梁上,听见贾太保和夫人聊天,谈及贾皇后,唉声叹气,说家门不幸,晚节不保。聊到后来,两口子还吵架,都怪对方太风流,教坏了女儿。身为皇后,居然有这么多情郎需要灭口。   种种迹象,以及最新收集的物证和人证,都表明——美男子失踪,姓贾的脱不了干系。   这就尴尬了,现如今,文武百官都在关注着连环失踪案的进展。如果破案之后,贾皇后混乱的私生活也闹得沸沸扬扬,陛下的脸面怎么办?家丑不可外扬,这种皇室艳闻被爆料出来,就算萧昀的脾气很好,也不会再想看见顾玖这个案情揭露人。   真相,可能会很伤人。尤其是皇帝的颜面。   可是,不揭开真相,怎么对得起那些受害者?   顾玖交给主簿傅先生一个艰巨的任务——写一封奏疏,弹劾贾太保杀人,但是杀人灭口的理由,不能和贾皇后有关。不能让陛下一看,就想起宫廷丑闻。   傅先生:我太难了。   ^   顾府,麟趾园。   暖阁中的博山炉,是前朝的古物。通体用金片错出舒卷的云纹,炉盖高且尖,镂雕出海上仙山、峰峦叠嶂。焚香时,烟气会萦绕着炉盖上的峰峦,形成山岚缥缈、云蒸霞蔚的景象。   袅袅香雾,顺着绘了泰山日出的屏风缓缓上升,漫过几重山水,消散在半透明的纱帐间。   神医徐敬亭刚走。   萧衡俯身,替顾玖将微乱的衣裳整理了一下。   夜微凉,顾玖仍然用红绸蒙着眼睛,薄唇微抿,长发散在枕边,一半铺在卧榻上,一半压在背后。他的肤色极白,红绸垂落,对比就格外强烈。   “已经好了,红绸,要解下来吗?”   萧衡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顾玖的头发。不过,顾玖忽然起身,还是有几缕微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又轻又软。   “恩,我自己来。”   顾玖还沉浸在:小狼崽居然去给徐敬亭当学徒,钻研医术,学会了针灸推拿的懵逼状态。   少年,你的技能点是不是点错了?   刚才,萧衡替顾玖推拿的时候。   一开始,顾玖还是很有原则的。他想唠叨几句,让萧衡好好学习,不要花太多精力研究医术。尤其是推拿。   毕竟,作为一个小皇子,就算不走原书的帝王路线,只当个闲散王爷。萧衡这辈子,也没有多少机会给人治病的。秦王推拿按摩,简直是迷惑行为。难道封地的大事小事都办完了?   然而,由于小狼崽的技术很好,推拿得非常舒服。某人默默地,将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顾玖扯掉蒙在眼睛上的红绸,慵懒地倚着小案,美滋滋地想:男主嘛,多才多艺、十项全能也挺好的,技多不压身。 第38章 君心疑   =======================   小案上, 摆着来自西域的贡品——黑葡萄、紫葡萄、红葡萄、青葡萄。   汉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引进了大宛的葡萄、涂林的石榴等物种。现如今,洛阳也有葡萄, 只是口感比较酸涩, 不像西域进贡的葡萄那么甜美多汁。   这些贡品走官道运输, 沿途在驿站换马,从西域送到洛阳, 只用了十七天。运送过程中,挤压、变质、风干,损耗极大, 因此萧昀只收到了二十几斤新鲜完好的葡萄,后宫的嫔妃,每人只分得几粒。晋国少数几个重臣老臣,每家赏赐了两串。   能像顾玖这样, 给小侄女送去一小筐葡萄,还能摆出来两盘的,仅此一人。   顾玖将玉盘向萧衡的方向推了推。   “阿鸷, 哪种葡萄甜一些?”   萧衡每样都尝了一粒。青葡萄酸酸甜甜,红葡萄吃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奶香味, 紫葡萄汁水丰富,清甜,但是皮厚籽大。黑葡萄像蜜糖一样甘甜, 入口有类似于玫瑰的芬芳,皮也薄, 应该最符合顾玖的口味。   顾玖平时服用的汤药非常苦,所以点心和水果, 他偏爱甜一些的,一口下去,能完全盖住药的苦味。   “都很甜,黑葡萄最甜。”   萧衡把盘子转了一下,让黑葡萄对着顾玖。   萧衡最近礼仪规范,哪怕是替顾玖推拿,也十分克制,没有丝毫逾越的举动。   他发现,只要不冒犯顾玖,顾玖就是一个很温和很好相处的人。   萧衡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因此几乎没有什么技艺,能让他坚持不懈地练习。除了骑射和医术。   萧衡还不认识顾玖的时候,听说此人骄奢放肆,仗着骑射功夫出众,在邙山猎场欺辱皇族宗室,专抢他们的猎物。于是,萧衡把顾玖当作假想敌,长年苦练骑射,幻想在猎场上胜过顾玖,为皇室争一口气。   后来,春猎的时候,萧衡亲眼见到顾玖咯血,又萌生了学医的念头。   一定要先学习针灸推拿的理由,有一点点隐秘,不可告人:他受不了徐敬亭给顾玖推拿,那样看起来太亲近了。至于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好像就是无法忍受别人触碰顾玖。   尤其是顾玖接受推拿的时候,总是微微蹙着眉心,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顾玖的寒毒,定期针灸推拿,疏通经络、推行气血,有益于病体康复。所以萧衡一直忍着,直到前几天,徐敬亭说,单论针灸推拿,萧衡的技艺已经青出于蓝,这一次让他来,只要顾玖没意见,以后都是他。   细想一下,迄今为止,他坚持最久的两件事,居然都是因为顾玖。   萧衡吃了半串青葡萄,忽然听见一个又轻又缓的声音:“太学的课业多,你这样太耗神了,下次还是让敬亭来吧。”   顾玖难得良心发现,不好意思了,觉得小狼崽为他做这做那的,一定浪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萧衡一不留神,吞下去两粒葡萄籽,有点委屈:“一点都不耗神,就让我来行不行?我练了很久的。”   顾玖想起刚才那种舒爽放松的感觉,没再坚持,微微颔首。   这时,宫里来人,说皇帝召见清河公。   萧衡有些担忧:这么晚了,皇兄有什么急事,非要现在?这会儿,阿玖正虚弱不堪,只等服过汤药就睡下呢。   顾玖却没有一丁点不满,优雅又缓慢地站起来。   侍女陶陶和孔阳一左一右地服侍他更衣、束发。   萧衡不敢再看,行了礼,回到他寄居的厢房。小侍女送来一托盘鲜果,切成片的寒瓜,去了核的金丝小枣,顾玖屋里的那两盘葡萄,赫然也在其中。小侍女的声音甜丝丝:“公子说,这葡萄没别人动过,请殿下不要嫌弃。”   萧衡道了谢,心不在焉地吃着葡萄。他虽然是秦王,却没有无召入宫的权利。令牌,他需要一枚可以随时进宫的令牌。   ^   已是深秋,夜里下了一层寒霜,晚风凉得很,吹在衣上又潮又冷。   顾玖在仪门前下车,他上一次深夜入宫,是带兵杀进来的,旁边的御河之中,至今还有干涸的红泥。入秋以来,水位持续下降,偶尔还能看见一两支没有打捞干净的、生锈的铁箭头,斜插在河底的卵石间。   不过,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间段,看不到河水,挑灯的小宦官稍微走快一点,顾玖就只能凭经验判断哪里是御道,哪里是御河。   黑泥、白石、反光水。   据说去年冬天,有一位官员上早朝的时候,由于天还没亮,地上有积雪,他不慎滑倒,掉进御河里淹死了。   顾玖安然过了桥,才加快脚步。   他身体不好,以前,萧昀召见他,都会御赐步辇,免去他奔波之苦。   然而这一回,没有步辇。   顾玖才经过一场治疗,没什么力气,又不好走得太慢,清醒一程,眩晕一程。   小宦官颇为不忍,将灯笼夹在腋下,扶着顾玖,“清河公,陛下今日听见一些流言,在气头上。要不您先在阁子里歇一歇,奴婢去唤人,把您常用的七香辇抬过来。”   顾玖摇头:“算了。”   好不容易走到太极殿,许久未犯的咳嗽也复发了。他扶着墙,咳得几乎落泪。   萧昀看过顾玖的奏疏,又想多了。他以为顾玖已经权倾朝野,还不满足,先搞垮了杨家,又弹劾贾家,不管是太后的家族,还是皇后的家族。只要是势力比较强的外戚,顾玖一个都不肯放过。   对帝王来说,外戚干政,固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外戚都被人一锅端了,更是糟糕透顶。   这说明权臣已经骑在他头上。   萧昀捏断了朱笔,眸中一片冰封雪冻,他不能等到早朝的时候。一旦顾玖在朝会上弹劾贾宁贾太保,指出他就是连环失踪案的主谋。以顾玖的影响力,贾太保八成是死定了。   贾皇后做了那样的事,萧昀都装作不知道,就是因为他还需要贾太保的支持。   但是顾玖疾恶如仇,如何才能让他放过贾太保,不再插手连环失踪案?   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内侍禀报,顾玖已然在殿外候着。   萧昀迎出去,突然发现:今夜星月无光,风寒露重,小宦官提着灯笼,只能照到顾玖微微颤动的衣摆。   顾玖咳嗽不止,萧昀上前拍一拍他的背,斥责小宦官:“怎么当差的?下次让清河公进殿,在里边等。”   顾玖勉强缓了一口气,行礼:“是臣要在殿外等。”   这个时间,确实不方便进殿。就算皇帝没有召幸后妃,有一两个妃嫔来送夜宵,或红袖添香,或打情骂俏,也是有可能的。   君臣一前一后,进了内殿。   萧昀摆手,让所有内侍都退下。   萧昀也不用酝酿情绪,他最近几个月过得异常憋屈,先是发现他的圣旨,竟然还不如权臣轻飘飘的一句话管用。他正苦闷着,又得知:根本就没和他同房过的贾皇后,生育了两位公主……   皇帝当到这份上,也算是前无古人。   萧昀少年时,总觉得将来继承了皇位,他的丰功伟业,定能比肩汉武帝。江山美人,一样也不落。然而小杨氏买通了几个御医,就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等到他恢复神智,一切都变了。   顾玖捧着热茶,抿了一口。他今天服药,原本不能饮茶,可是他冷,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水,才感觉好一点。   “阿玖,贾太保的事,不能公开。如果百官知道,那些失踪的美男子,都和皇后有染,被贾太保处理掉了,朕……朕……”   萧昀哽咽着,用精湛的演技,表达了不希望宫廷丑闻外传的意愿。   顾玖看了看萧昀,又想了想那十八条人命。   “陛下,贾皇后的事,算不得什么秘密,朝野上下基本都知道。贾太保罪无可恕。”   “阿玖,为兄求你了,给皇室留一点点颜面。”   萧昀泣不成声。   顾玖宽慰他:“陛下放心,臣嘱咐过,此案移交廷尉府,不会公开审理,也不会提及皇后。”   萧昀的脸上依然挂着泪,薄唇紧紧地抿着:“可是,贾太保是朕的岳父啊。朕的亲戚,已经不多了。没剩下几个。”   顾玖忽然意识到:他弹劾贾太保,是想要除恶。落在萧昀的眼中,却是为了独揽大权,摆布天子,故意打压外戚,赶尽杀绝。   他们之间的信任,可能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单向消失。   顾玖低低地笑了两声。   “臣其实很懒的,根本不想管那么多事。陛下要是不放心,等贾太保伏法,臣就离开洛阳,回邺城养病。”   顾玖虽然是清河公,但是他的封地,位于邺城。   萧昀被废掉那段时间,在那里住过。广袤的山野,疏疏密密的村落,肥沃的田地,清澈的小河,围绕着一座非常漂亮的庄园。粮仓、盐池、铁坊、酒坊、绣坊、瓷坊、糖坊、医馆等等应有尽有。关起门来,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一提到邺城,萧昀就想起顾玖的庄园,那是他被保护被照顾的日子,也是他此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往日的情谊,又浮上心头。   萧昀扯住顾玖的衣袖:“别走,不管在哪里,我们都不要分开。”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Mi 1个; 第39章 玉生痕   =======================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 可能会像野草一样疯长,在心间肆意蔓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顾玖不觉得,像野草一样, 生命力顽强的疑心病, 能够轻易被治愈。   他和萧昀之间的信任, 大约类似于玉佩上出现的裂痕。传说,于阗美玉不小心摔出了裂纹, 如果细致呵护,贴身佩戴,裂纹可以再长上, 就像有些伤口,可以完美愈合一样。   但是,其实裂痕并不会消失,只是玉石被人体滋养, 视觉效果上,看不见裂纹了。   萧昀的手非常热,然而顾玖的心, 好像已经有点凉了。   “陛下应该知道的,如果臣不走, 撞上草菅人命的事,总是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与其留在洛阳,时常做出一些不合陛下心意的事, 最终被憎恶。不如早些离开,至少还能留下几分体面。”   顾玖一向从容, 萧昀有幸见证了他临危不乱的勇略,无处不在的优雅, 曾经爱极了他这副模样。   然而,顾玖说着要分道扬镳的话,依然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就让萧衡又恨上他的从容自若了。他忽然想将这人囚在身边,肆意侵犯,一寸寸占有,看看他在那种时候,还能不能也这么淡定。   顾玖说完,用力掰开萧昀的手指,缓缓抽出衣袖。这一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加上心寒,越发的头重脚轻。他倚着几案,才勉强坐稳。   突然覆上来的手一片冰冷,衣袂上仍然带着几缕寒气,坚决又冷硬地拒绝了一切拉拉扯扯。   萧昀被冰了一下,稍微清醒了一些。禁军还在顾玖的手中,他要是敢有什么异动,谁囚谁还不一定呢。   “阿玖,朕不准你走。贾太保的案子,你看着办好了,别让朕太难堪,你喜欢怎么样都行。谁让朕是兄长,原本应该让着弟弟的。”   皇帝这般温言软语的恳求,顾玖也不好再说什么决绝的话。   萧昀找出一件轻裘,给顾玖披上。又吩咐内侍去准备手炉。   顾玖却轻蹙了眉梢,他不喜欢动物的皮毛,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皮子味,尤其是狐裘的味道。但出于礼貌,顾玖还是颇有诚意地道了谢。   自从不用继续替萧昀批阅奏疏,顾玖就恢复了往昔的各种小嗜好。比如煮煮茶、听听小曲儿、读读老庄。无论是兄长的封地,还是他的封地,他都想搞搞基建。   尽管炼钢、蒸汽机之类的工业链顾玖一窍不通。不过兴建学校,发展农业、纺织业、建筑业、餐饮业等等,改善生活质量,顺便让封地的大小官员和百工匠人发挥才干,捣鼓一些白糖、玻璃、香皂、竹盐、罐头、印刷之类的轻工业产品,还是能办到的。   萧昀不可能放任顾玖离去。假如没有威慑朝野的大权臣坐镇洛阳,那些世家大族不一定服他这个皇帝。   萧昀还记得,顾玖闯宫救驾之后,有许多官员想要拥立赵王,是顾玖用武力镇压了他们。   顾玖掌权之后,和之前的那些权臣都不一样,他没有乱封官爵,大肆赏赐,刻意拉拢人心。他只颁布了三条命令,就稳住了朝局。   一、只诛首恶,除了叛乱的权臣司马桓和他的少数亲信,其他人全部赦免。   二、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官职和爵位一律不变。   三、那个和顾玖有些过节,隔三差五,弹劾顾玖徇私的御史周斌。大家都以为,周斌这回死定了。周斌也觉得大祸临头,被带到顾玖面前,破口大骂。结果,他被大力提拔,从一个小小的御史,一跃成为司隶校尉,获得了监察公卿百官的大权。   在这之前,沈蔚是司隶校尉,沈家被诛了三族,这个官职出缺,很多人挤破头,想要上任。万万没想到,最后便宜了周斌。   也有官员大胆跟风,向周斌看齐,专学那些御史,狂骂顾玖。然后,还没隔夜,就被顾玖的干儿子宇文乌菟龟粗暴地揪出官署,打掉了门牙。   宇文乌菟龟打人的时候,理直气壮:“义父说了,那些御史是言官,言官就要敢说话。所以不能打御史,但是阁下又不是言官,阁下再骂一句试试?”   顾玖的气量和才能,委实可以当一个好丞相。   萧昀忽然叹息了一声,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太子兄长,也失去了完全信任一个人的能力,他只想把顾玖藏起来,独占他的余生。   ^   顾玖半夜入宫面圣,一直没有回府。   萧衡一整夜都没睡好,才寅时,他就躺不住了,干脆起床洗漱,早早的收拾整齐。   他现在是秦王,必须参加朝会。五更天就跑去趋朝,虽然有一点点早,但也不算很奇怪。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文武百官,总有那么一两位喜好奇特的,习惯提前一个多时辰去朝房里等着。   一向踩着点上朝的顾琛,今天也提前换好了朝服,只喝了两口茶水,拂晓时分,就赶着进了宫。   时间还早,朝房里没有几个人。顾琛不在,他可能直接去了太极殿。   萧衡又等了一个时辰,百官陆陆续续地到齐了。这时,黄门侍郎前来传达诏令:今天的早朝,临时取消。   君王不早朝,却不是被后宫的钗裙粉黛迷住了,而是,清河公旧疾复发。   百官面面相觑。   莫非抛开权臣的身份,顾玖还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顾玖原本就虚弱,又雪上加霜,受了寒。还没支撑到回府,就病倒了。   或许还有一点心病。   他迷迷糊糊,被兄长唤醒,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御榻上……   顾玖:完了完了,兄长一定会请出戒尺,打我的手心,想一想就有点疼。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   顾琛轻轻地按了一下顾玖的肩,不自知地将声音放轻了一些:“且安心躺着,陛下已经恩准,一会儿将阿玖的马车赶进来,那车帘子厚实挡风。刚好接阿玖回家。”   顾玖不要脸地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次真不是有意的,能不能不罚?兄长~兄长待我最好了。”   顾琛替他掖了掖被子,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烧还没退。心中便是一痛,他平常对弟弟是不是太过严厉?都病成这样了,还担心因为不守规矩被罚。   “保证不罚阿玖,以后都不罚。” 第40章 反复间   =======================   每次, 当萧昀想像个兄长一样,疼爱一下病美人的时候。顾琛就会以一种“顾玖的兄长在此”的姿态出现,强势地将萧昀挤到一边,让他完全插不上手。   如果是别的官员, 萧昀还能拿出天子的威仪, 把人吓跑。   偏偏是顾琛, 此人身上有种矜严端方的禁欲气质,往那里一站, 自然而然的让空气都为之肃穆。   萧昀以前就有点怵他。   顾玖也是个难伺候的。   萧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人扶上御榻,结果顾玖嫌恶他帐子里的熏香味,说太浓烈, 有些呛人,一阵猛咳,连刚喝下去的茶水都吐了。   萧昀非常心塞,他的帷幔之中, 燃着甘甜的龙涎香,暗风缠雾,哪里呛人?   等内侍进进出出, 将床单和被褥都换过一遍,顾玖总算老老实实地躺下, 不过,顾琛也来了。   顾玖看见兄长,似乎终于感到安心, 沉沉地睡过去。   顾琛抱着顾玖走出太极殿,走下玉阶, 登上马车,他都没醒。   萧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难言之欲尽数压在眼底。哪怕哄骗顾玖也唤他一声兄长,对顾玖来说,他终究比不上顾琛亲近。   ^   自从得到顾琛的承诺,再也不用担心被罚,顾玖的胆子就肥了。他在家养病期间,闲来无事,拉着小侄女顾瑂,教她玩弹弓。   邻家的少年趴在墙头偷看小美人,只见小美人柔柔弱弱地举起雕花弹弓,倏地一下,一颗圆圆的果核弹过来,正中额头。少年惨叫一声,跌下墙去。   顾玖忍着笑,慢吞吞地起身,夸赞小侄女聪明,学得快。又翻出一把精致的小弩,送给小侄女,手把手地教她填装□□。   才三天,再也没有谁家的少年郎敢爬顾府的墙头了。   顾玖觉得没意思,又换了新花样。他弄来一些漂亮的瓷花盆,一边移栽花花草草,一边给小侄女讲各种离奇有趣的故事,   “叔父,都是英雄救美,为什么结局完全不一样呀?”   顾瑂的神情非常认真,她刚才帮着浇花,光洁雪白的玉颊边溅了几滴细小的水珠,映着夕阳,晶莹剔透。更显得稚气未脱。   顾玖将丝帕递给小侄女,一本正经:“都是英雄救美,也不一样的。如果英雄是个年少有为,举止不俗的小郎君,就像叔父这样靠谱,那就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如果英雄五大三粗,年纪能当阿翁,就只能‘救命之恩,必结草衔环以报。’阿瑂,听懂了吗?”   恰好路过的顾琛:“咳,咳咳。”   在廊下看书的萧衡: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小侄女被兄长领走,顾玖逗了逗狸猫,又将魔爪伸向萧衡。   “阿鸷,有没有新出的话本子?”   萧衡微微垂了眼眸:“学会了赌棋,最近天天和子正对弈,不曾留意话本子。”新出的艳情话本子,都是皇兄和顾玖的君臣断袖秘史,看着十分恼人。   子正,是博士祭酒家的次子郭颐的表字。   原书中,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郭颐,其实胸有丘壑,辅佐萧衡登上皇位,治国□□、扫平狼烟。最后官至丞相,典领百官。   顾玖对这位未来的丞相还是有一点好奇的:“郭颐的棋艺怎么样?”   萧衡:“应该很高明,我初学的时候,子正每次只胜我一子,现在,我的棋力比大多数同窗都强一些,子正依然每局都胜一子。”   “能复盘吗?摆一局出来,给我看一看。”   顾玖被勾起了兴趣。   萧衡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少年天才,让他把下过的棋局复原出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萧衡不愿意让顾玖失望,努力回忆,复原了几个郭颐常用的定式。   顾玖:原来郭颐这只小狐狸在下指导棋,引导小狼崽思考,寻找破绽。   顾玖专注看棋,离得非常近,绵绵的呼吸像一片羽毛,徐徐地扫过萧衡的发顶。   萧衡突然觉得好热,连秋末冬初的风都不冷了,视线被粘在顾玖修长的手指上,无法移开。一枚墨玉棋子在苍白纤细的指间翻覆,黑白交错的刹那,颠倒了心魂。   顾玖身上的病,其实已经无碍,问题是心病难医,他一直没有去上朝。   萧昀这个皇帝,在原书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根本没有活过三章。男主和赵王竞争皇位继承人,萧昀只是一块背景版,连一句台词都没有。   萧昀意外落水,驾崩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赵王会继承皇位。然而,权臣顾玖看中了势力更加弱小的男主萧衡,认为萧衡更适合当傀儡,以一己之力,将萧衡推上皇位。   接下来的一百章,都是萧衡被顾玖折腾,变强。再被折腾,再次变强……直到黑化逆袭。   顾玖对萧昀的印象,其实挺不错的,甚至真心把萧昀当成兄长。   顾玖能理解萧昀的疑心。当初,武帝就是一位大权臣,通过不断地巩固权利,等朝野上下都习惯他的统治,他就弑君篡位了。   也正因为如此,文武百官对皇室的忠诚度,几乎约等于零。因为武帝篡位之前,也只是一个臣子,官职还比不上顾老爷子。武帝在那些真正的开国功臣面前,永远低一头。所以在百官的眼中,姓萧的可以当皇帝,姓顾的也可以。萧昀并不比顾玖更高贵。   被一向很在意的人怀疑,总是格外难过。   顾玖不开心。萧衡隐约知道,这件事可能和皇兄有关,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安慰他。   萧衡陪着顾玖吃晚饭,笨拙地讲了两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又默默地替顾玖推拿,试着让他放松一些。   一转眼就是三年,顾玖身上的寒毒,早已痊愈。定期推拿的习惯,却奇异地保留了下来。   暖阁之中,暗香浮动。   顾玖全身放松,没骨头似的趴着,任由萧衡在他的肩颈上推来按去。由于过分舒爽,他一不留神,还软绵绵地哼唧了两声。   锦帐轻轻飘动,萧衡的手心突然急遽升温。   “抱歉,我出去一下。”   他说完,一把将锦被拉开,盖在顾玖的身上,直接利落地翻身下榻,快步离开了。   顾玖莫名其妙,不知道小狼崽又出了什么状况,只能归结于——男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他翻个身,又躺了片刻,才披衣起床。   禁军司马前来禀报:“鲜卑王子宇文赫在皇城里被人暗杀了。”   作为鲜卑首领送到晋国的质子,宇文赫一直在太学读书。如果有一天,鲜卑的首领大单于去世,宇文赫就会被送回鲜卑部落,继承大单于的位置。   现在,宇文赫在晋国的都城被杀,后果很严重。   失去了一个继承人的鲜卑单于,于公于私,都必须讨一个说法。就算他起兵反了晋国,也有现成的借口。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5 00:02:27~2020-12-15 23:4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台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初长成   =======================   追查凶手的事, 用不着顾玖操心。出了这样的大案,洛阳令、河南尹、司隶校尉都要忙活上一阵子。连廷尉和大理寺都被惊动了。   鲜卑王子宇文赫死在皇城之内,案发当日,值守皇城的禁军校尉也脱不了干系。   顾玖询问了一番, 意料之中, 要为这件事负责的禁军校尉不是别人, 正是自家的干儿子宇文乌菟龟。   御史台的官员,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上疏。胆子小的, 弹劾宇文乌菟龟渎职。胆子大的,矛头直指顾玖,口诛笔伐。   顾玖:“备马, 带我去现场看看。”   小厮应声而去。禁军司马在前边引路。   这年头,官差缺乏保护案发现场的意识,宇文赫的尸体已经被移动过。据说,他是在青楼寻欢作乐的时候被杀, 死得甚是坦荡,根本没穿。为了看上去稍微体面一点,洛阳令让人给他打扮了一下, 脸擦干净,裹上宽敞的大袖衫, 头发也束起来,戴了一顶漆纱笼冠。   鼎香阁的大门上贴了封条。   一楼大堂,老鸨、倡优、伎子、跑堂、小厮、乐师排了好几行, 挨个儿接受盘问。   顾玖穿过垂花门的时候,一名男优被官差推了一个趔趄, 在藤蔓上绊了一下,向前扑倒。   顾玖顺手扶了男优一把, 恰好托在他腰间,掌中腰肢劲瘦,像是随时都会折断的柳枝,顾玖收回手臂,被秋霜浸染的红叶簌簌飘摇,落了他们满头。   “当心。”   那男优一直低着头,这时,他忽然抬眸,看清顾玖的容貌,微微怔了怔,不卑不亢地道谢。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如果不看性别,倒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灵动美人。   顾玖看着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还有要事在身,略一拱手,先行一步。   顾玖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宇文赫是鼎香阁的常客,此人的爱好极其广泛,金发碧眼的波斯美人、皮肤黝黑的昆仑奴、英姿飒爽的北国佳丽、柔柔弱弱的南方娇娃,他都喜欢。   宇文赫每次光临鼎香阁,至少要点三个姑娘,左拥右抱,多出来的那一位负责捶腿。所以,事发的时候,屋子里一共有四个人。可惜,凶手没留下活口。   目前,官府基本确定了凶手的身份,是个来无影、去无踪、明码标价的杀手,花名甲子先生,真实身份未知,在通缉榜的榜首上挂了七年,官府根本奈何不了他。   第二天的早朝,顾玖发话,让宇文乌菟龟交出官印,闭门思过一个月。   尴尬的是:宇文乌菟龟捧出官印,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过去。   萧昀扫视着公卿百官,仿佛想在一群软脚虾之中,寻找一个不怕事的硬骨头。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虽然二年前,顾琛新得了一个儿子,希望多一些时间陪伴妻儿。他主动辞去大将军的官职,担任了一个地位崇高、却没有什么实权的太傅。   但是,顾玖积威已久,依然没有人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当出头鸟。   宇文乌菟龟终究是清河公的干儿子,今天让撤职查办,也许风声一过,改天又要给干儿子升官加爵,他们惹不起,也犯不着沾一身骚。   况且,韩公顾琛的私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仍然具有强大的威慑力。   萧昀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顾玖。   就这这时,秦王萧衡冷淡又安静地上前,收了宇文乌菟龟的官印,双手捧着,递给内侍。   秦王今年十八岁,极致俊美,宽肩窄腰,不知道是不是腰封的位置不对,显得腿特别长。嘴唇削薄,但姿态端正,并不会让人觉得凉薄。   萧昀眼前一亮,他倒忘了,这个秦王和顾玖看似亲近,其实是有过节的。坊间传言,秦王根本就不是皇室血脉,他是清河公的男宠,因为在床榻间伺侯得好,清河公给他伪造了皇子的身份玉牒。   这个糜艳的污点,导致秦王一出现在公众场合,就会被人议论。当面都是如此,暗地里,更不知道传的有多难听。   根据阮轻寒提供的消息,有一回在宴会上,秦王萧衡的嘴唇微动,却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不过,这难不倒懂得唇语的阮轻寒。当时,萧衡冷着一张脸,说:顾玖,我恨死你了。阮姑娘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句“恨死了”,其实是某个小可怜的醋话。   没错,私下和萧昀碰面,出卖顾玖的秘密,衣上有淡淡的寒梅香味的蒙面女人,就是顾玖的家伎阮轻寒。   萧昀将心比心,试想了一回,如果是他,被顾玖当成男宠,污点一生都洗不掉,人人冷嘲热讽,他也会憎恨顾玖的。   萧昀同情这个弟弟,只不过同情之中,还掺杂了嫉妒。如果是顾玖那样的美人,感觉还是顾玖更吃亏。他肖想了好几年,都没机会一亲芳泽。   宫里原本有簿册记录,可以证明萧衡的确是皇家血脉。   萧昀知道这件事以后,把相关的簿册毁了。这么一来,这个弟弟不仅可以重用,也不用担心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因为没有资格。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没了簿册记录,萧衡就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就当是萧衡和顾玖发生了不正当关系的惩罚。   大殿中的气氛凝滞且沉重。天子一步步走下御阶,扣住顾玖的肩,凑得极近:“这件事不能怪宇文乌菟龟,阿玖何必如此较真呢?”   顾玖薄唇微抿,他的确大权在握,然而权力不是游戏,不可以随时回档重来。朝堂需要一个相对公正公平的环境。顾玖有必要论功行赏,有过必罚,带头树立良好的风气。   “宇文,既然陛下帮你说话,就按照惯例,撤职即可,用不着闭门思过了。”   散朝后,顾玖牵着垂头丧气的干儿子,轻声细语:“你就当作休沐,开心一点。过上几个月,让你补骠骑将军的缺。”   “义父,我是不是太笨了,总连累义父被御史弹劾。”   “哪有?你办事,我最放心。”   萧衡默默地跟在后边,看见顾玖忽然抬手,轻轻地朝掌心呵了一口气,知道他冷了。萧衡解下身上的大氅,迎风抖开,将顾玖裹了一个严严实实。   一瞬之间,被一股冷淡的松雪气息包围,顾玖有点恍惚,脚步一顿,微微偏头,被挺直的鼻梁、过分俊美的侧颜惊艳了一下。由于彼此贴得过近,顾玖突然发现:小狼崽的胸膛宽阔结实,个子也比他高了一点点,不是小孩子了! 第42章 身作饵   =======================   这是顾玖第一次回头看他。   这个距离, 萧衡几乎可以数得清顾玖的睫毛。呼吸带起的小小的气流,伴着淡雅的衣香,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扫在脸上。那一双世上最好看的眼睛,眸子里只映出他的身影, 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   萧衡的心跳突然停滞了一瞬, 然后更加剧烈地跳动。   这三年, 他一直跟在顾玖的身后。顾玖终于回头,终于看见他了!   顾玖鼓励农桑。萧衡的封地没有一片荒芜的田地, 全都种植了各种农作物。家家户户养蚕织布。   顾玖悬赏,召集最优秀的工匠,烧制出了更精美的瓷器、琉璃器皿, 改进纺车、织机,并且在封地推广新式的纺车和织机,产出大量精美的丝织品,导致晋国丝绸的价格持续降低。   萧衡就组织商队, 将丝绸、茶叶、瓷器运到西域诸国,高价出售,换回汗血宝马、阿拉伯马、河套马、蒙古马, 以及黄金、于阗玉、波斯香料、各种染料。甚至发展了海上贸易,辽东半岛、高句丽、蓬莱、祖州、苏门答腊等地的大小城邦, 当地的贵族都被轻薄柔软、绚丽多彩的丝绸征服。   顾玖指导匠人,捣鼓出了优质的芦苇纸、竹纸。纸张纹理细腻,洁白柔韧, 比左伯纸更加适合书写和绘画,价钱还更便宜。   刚巧, 萧衡从太学结业,被授予执金吾的官职, 兼任兰台令。萧衡组织了一百多个令史,将皇室的图书馆之一——兰台的藏书,尤其是那种写在竹简上的古籍,全都用竹纸重新抄录,装订成册。   越来越多的士大夫发现:纸质书籍携带方便、阅读便捷、手感舒适,非常诱人。特别是那种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写评论的妙人,纸书真的更棒,随时提笔插入一行。要是不过瘾,还可以拆线,再加上几页。   虽然没有哪个家族尝试过,这些纸书是否能像竹简一样长期保存,但听说清河公的藏书,皇宫兰台的藏书,都换成了纸书,大家也就跟着换了。反正那些竹简都还留着,士族能留给子孙后代的、最大的财富就是书籍。有这些带着注释的藏书在,家学就不会失传,就算家族没落了,也有机会再翻身。   顾玖收容流民,组织流民搭建房屋、开垦田地、洒扫街道、浣纱织布、修缮城墙……除了老弱病残,都提倡通过劳动,换取粮食和钱财,自己动手,建设新家园。   萧衡也收容流民,那些安民的举措,大多照搬顾玖的,再根据关中的地域特色,灵活运用。   可能有人会疑惑:晋国歌舞升平,又没打仗,哪来的流民呢?   真实情况是:不仅有流民,数量还不少。   萧昀恐怕算不上好皇帝。他勤政,也许只是强烈的掌控欲作祟。他关爱百姓,同时,极力拉拢世家大族。为了争取世族的支持,萧昀对侵占百姓的田地、贪赃枉法等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晋国的世家,普遍存在热衷于多占土地的现象。   有那种家风良好的世族子弟,自然也有异常贪婪的。发现皇帝不管,被御史弹劾了也没事,就变本加厉。那些被夺走土地的平民百姓,无法生存,变成流民。   最近,天子萧昀有很多小动作。   比如,大将军这个职位,不常设。一般情况下,州郡发生了叛乱,或者外敌入侵,才会任命一位大将军,统领全国的兵马。先前,顾琛担任大将军,是由于南方的山越叛乱。战事结束,局面稳定以后,顾琛就主动辞去职务。   前不久,萧昀又任命了一位大将军——他的小舅舅杨瞻。就是那个担任广陵太守,却靠劫掠商旅发家致富的奇葩杨少府。   顾玖和杨瞻,关系极其恶劣。杨瞻曾被顾玖弄进廷尉诏狱,杨家也是顾玖搞垮的,他们之间,连表面上的和睦都装不出来。   理智告诉顾玖,他应该立刻翻脸,拿出大权臣的架势,将一切隐患扼杀在萌芽状态。但人都是情感动物,顾玖怀疑,他可能不适合当政客,他始终念着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无法做出太绝情的事,也不愿意那样对待萧昀。   顾玖换上便服,白纶巾,鹤氅裘。只带着无咎和萧衡,驾轻车去了西市。   某个不肯透露姓名的江湖人士提供消息:在西市最大的赌坊门前的柳树上,绑上一条黑布,系成同心结的形状。就能联络到一位中间人,无论什么事,都先谈价钱,只要价钱合适,通缉榜榜首、第一杀手甲子先生什么生意都敢接。   无咎昨天系的黑布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子。刚刚削出来没多久,摸起来还是湿润的,带着一点点青色的竹子皮,和淡淡的竹木清香。   无咎手下的暗卫一直盯着这里,竟然没发现:黑布是被什么人换成竹片的。   竹片上写了一个地址:清旷楼,小山丛桂轩。请君一个人前来赴约。   署名是——甲子先生顿首。   非常标准的正楷,就像是从石碑上拓印下来的一样。这种官方文书通用字体,是时下流传最广的一种书法,很难通过字迹判断主人的性情和受教育程度。   只能推测,如果这是甲子先生的字,他至少是念过书的。   这年头,没有科举,也没有印刷术,书籍的传播,基本靠手抄。晋国的普通百姓,一般不识字。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一辈子都是文盲。受九品中正制的影响,就算平民百姓愿意花费极大的代价供孩子读书,他们的孩子学有所成之后,也无法获得当官的机会。   有机会读书,还练了一手官方文书通用字体,说明甲子先生的交际圈子,至少能接触到士族阶层。   无咎仔细看了看竹片的切口,还摸了一下,沉吟道:“是剑,他出剑很快。”   清旷楼,是比较特殊的青楼,里边的美人都是多才多艺的男子。明面上只谈“琴棋书画诗酒花”,“赌书消得泼茶香”,不接皮肉生意,算得上风雅别致的地方。   洛阳城里,那些有特殊癖好的纨绔公子,大多是这里的常客。对男风比较好奇的少年郎,也会来这里满足一下猎奇的心思。   顾玖想单独去清旷楼、小山丛桂轩。和甲子先生的中间人当面洽谈。   无咎和萧衡都坚决反对。   他们三个人之中,顾玖的功夫最弱。何况还是那种可以胡来的地方,越好看的男人越危险。顾玖还出馊主意,要买清河公的命,以自身作饵,吸引甲子先生出手。   无咎:“公子,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万一弄假成真?”   顾玖:“这个法子,确实不靠谱。不过也没别的办法把他引出来,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萧衡:“我去赴约。”   他声音不大,但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说完,也不等顾玖开口,转身就走。   顾玖有一点点小失落:一手带大的孩子,现在翅膀硬了,不听话了。   “公子,”无咎递给顾玖一只幕篱,“戴上这个。”   顾玖也不甘寂寞,戴好幕篱,进了清旷楼。他衣履风流,潇洒蕴藉,俨然是一位不想被人认出来的神秘客人。   顾玖用幕篱遮面,纯属无奈之举。他这张脸,只要出现在玩男风的场所,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凑过来骚扰一番。   他少年时和一众狐朋狗友来过一次,那回没有戴幕篱,猝不及防,被一名陌生男子摸了手,导致无咎从二楼的窗口扔下去一个大活人。顾琛把这地方封了整整三个月。   半透明的轻纱缀于帽檐之上,垂至腰际。顾玖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形秀美绝伦,手指修长白皙,指甲非常干净,有着美玉一般柔和的光泽。   大白天的,清旷楼里十分冷清。   丝竹管弦之声,断断续续地回响在画栋雕梁、层层帘幔之间,却没有看见几个人。偶尔有两三个男优出现在露台上,也像没睡醒一样,斜倚着画栏,相对调笙管。   无咎挑了一处僻静的、光线较好的雅室,独门独院的那种。他先用手摸了摸几案,没有灰尘,又在香炉里丢入两颗香丸。   袅袅轻烟升起,顾玖优雅地入座。   “客官,可有相熟的人儿?”   “不是色艺双绝的美人,可入不了我的眼。”   “一看这位公子的气派,就不是一般人。我们清旷楼有画册,名优都绘了小相,要不您看着画像点几个?”   顾玖慵懒地坐着,纹丝不动。   无咎接过画册,在他面前徐徐摊开。   顾玖在一堆或香艳、或文雅、或搞怪的花名之中,一眼就看中了“木李”。诗曰:“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人的画像,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昨天在鼎香阁遇见的那个男优。   他名“玖”,这个男优花名“木李”,算不算有缘?   顾玖选了木李,又随手点了三个男优,花名分别是:苏和、沽酒问卿、秋露白。   一共四个人,顾玖听了半首小曲儿,廊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三个各有特色的美男子绕过竹林,画屏,来到近前。   一人斟酒,一人捏肩,剩下一个少年郎,略微有些羞涩,远远地在竹帘后边跪坐下来,调试着琴弦,渐渐成了曲调。   管事的躬着身子,陪着笑脸道歉:“公子,对不住,您点的名优,有一个来不了了。是换一个,还是就这样?”   顾玖缓缓摘下幕篱:“冒昧地问一句,哪位郎君是木李?”   平和清泠的嗓音,让琴声也黯然失色。   管事的眼角直抽:长成这副稀罕的模样,也来玩男人?不怕吃亏嘛?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钺斩红尘斧辟寒暑 10瓶;橘猫 6瓶; 第43章 拂轻尘   =======================   “正是木李身体不适, 哎,是他福薄,无缘服侍公子。”   顾玖想起那个被藤蔓绊了一下的美人,确实是弱不胜衣的样子。   “无咎, 你带适合送人的东西了吗?”   无咎想了想, 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是一些金箔。”   这种黄白之物, 直接送人,也未免太俗气了。马车上倒是有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儿, 如果派人去拿一趟,又太麻烦。   顾玖随手用金箔折了一朵莲花。顷刻之间,俗物就变成了精美绝妙的艺术品。   “此花赠给木李, 祝他早日康复。”   “瞧小的这张嘴,真该打。公子如此有心,那木李一点儿都不福薄,分明是个有福气有造化的。小的先替他谢谢公子, 待他好一些,就来陪伴公子。”管事的双手接过铂金莲花,小心翼翼地用漆盘托着, 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还不忘轻轻掩上门。   斟酒的男优一脸崇拜,向顾玖抛了一个媚眼:“在下秋露白,和这杯中之物同名, 公子下次小酌,不妨也让在下来斟酒, 可好?”   顾玖:“这里是不是还有梨花白、松醪春、若下春、寒潭香?我若是点了别的酒,如何是好?”   秋露白拈起兰花指, 笑得很好看:“哎呀,那也可以唤我来的,秋露白色纯味烈,最是回味无穷。”   在竹帘后抚琴的少年郎走到窗前,目送管事的走远,就在铜盆中洗了洗手,用帕子擦干。从小案上拿起一枚红果,握着小银刀,将红果的籽全部剜出来,蘸了一点蜜糖。想要喂给顾玖。   红果还没递到顾玖的唇边,少年郎的脸先红透了。他还带着一些婴儿肥,脸一红,活像一个桃子精,声音怯怯的:“听闻木李身体不适,公子以吉祥之花相赠,公子和木李是不是旧相识?”   顾玖将红果接了,却没吃,而是搁在青瓷碗中。这东西别名“山里红”,后世也叫山楂。滋味酸爽,裹上蜜糖,十分酸甜可口。问题是少年郎蘸的蜜糖太少,顾玖看着就觉得酸。   “有过一面之缘,算不算相识?”   “是苏和唐突了。”   少年郎眼中的光暗下来,微微低了头,仿佛有什么希望落空了。   秋露白:“苏和,你要多笑一笑。总是这副模样,再惹恼了贵客,可没人会护着你。”   那个叫苏和的少年听见这番话,眼圈一下子变得通红,几颗泪珠顺着粉粉嫩嫩的桃子脸滚落下来。   顾玖微挑了眉:“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就掉起金豆子了?我不曾轻薄你吧。”   苏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败兴的。上个月,有位贵客让我伺候他更衣。我笨手笨脚,挨了打,阿兄替我挡了一下,那贵客就记恨他,总是来欺负他,还用强。已经一个多月了,阿兄身上都是伤,贵客就是不肯放过他。谁能救救阿兄?呜呜,是我太没用……”   他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   顾玖:“木李是你阿兄?”   苏和使劲点头。他入了这种行当,第一样要学的就是看人。今天这位公子,举手投足之间,那种优雅清贵,必然是锦衣玉食,受过极好的教养。很可能是世家子弟,至少是个名士。   那些世族子弟,或者名士,就算没有做官,只凭个人名望和家族的影响力,通常也能让高官卖他一个人情。如果这位公子愿意,或许可以帮到阿兄。   捏肩的男优插嘴:“他们不是亲兄弟,苏和特别害羞,别人摸他一把,他也要向后躲一躲,为此挨了不少打骂,木李经常护着他。”   秋露白靠近了一些,在顾玖的耳边小声说:“公子别问了。木李是个善人,可惜时运不好,他替苏和挨了一巴掌,不知怎么,就招惹上达官贵人。那位权贵一得空,就来摆弄他。这事透着古怪,木李原本只卖艺,那权贵若是有意,断没有这样糟蹋人的道理。若是无心,又常常来找他。”   顾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种地方的画册,大多是活页,可以随意增删。已经有客人的名优,一般不会摆着花名让人点。这是为了避免客人争抢同一个男优,当场打起来。   “我点了木李之后,那个权贵来了?”   苏和哽咽了一下:“是的,那个权贵非常粗鲁,阿兄已经抱着琴出来,准备拜见公子,又被他强行拖进房里,管事的也不敢阻止。”   顾玖不乐意了,他先点的木李,居然有人敢抢?苏和跟秋露白一唱一和的,是想忽悠他英雄救美?他没兴趣被人当枪使。   不过,欺负一个青楼男优,行为挺恶劣的。正常官员做不出这么没品味的事。如果是昨天见过的那个美男子,顾玖表示:可以帮他一把,反正是举手之劳,不费什么事。   顾玖击掌,叫来管事的询问:“木李不是身体不适,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那管事的先瞥了苏和一眼,神色颇有警告的意味。他转向顾玖,又变得低眉顺眼,背躬得极低:“并非有意欺瞒公子。”管事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那位半路抢人的,是当朝大将军,杨国舅。清旷楼的上一任管事,被杨国舅的随从打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医馆呢。”   杨国舅不就是杨瞻吗?真是冤家路窄,哪里都有他。   顾玖凉凉地说:“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既然是我先选了木李,告诉杨瞻,半炷香的时间,立刻把人送过来,不然后果自负!”   管事皱着一张老脸,笑得像在哭一样:“祖宗,你们都是贵人,小的哪边都得罪不起。”   “带我过去。”   顾玖站起来,拂了一下衣袖,好似拂去袖袍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顾玖每次上朝,都是看在萧昀的面子上,才没有一脚把杨瞻踹出大殿。   一个抢劫犯,凭什么和他站在同一个朝堂上?逛个青楼,难道还要惯着强盗?   ^   清旷楼、小山丛桂轩。   茶都凉了,甲子先生的中间人始终没有出现。   萧衡有种直觉,似乎有什么人,在暗中观察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8 20:27:58~2020-12-19 20: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殷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天气不错 10瓶;营养多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酒和水   =======================   萧衡只当没发现, 不动声色,正襟危坐。   这时,楼下的古树边,一个抱着七弦琴的男子吸引了萧衡的注意力。   和煦的阳光, 和快要秃掉的古树的树荫, 将男优颀长的身影一分为二, 一半在光明中夺目,一半在阴影里柔和。   眉如远山横, 眼似秋水清。乍一看,五官和顾玖有六分相似。但是,他给萧衡的感觉却一点也不像顾玖。这人身上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柔弱, 顾玖最虚弱的时候,也不会摆出这种乞怜的姿态,他不屑于博取同情,更不会取悦任何人。   这个男优走到廊下, 遇到了大麻烦。   大将军杨瞻挡住男优的去路,推开了试图保护他的少年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对他动手动脚,非常轻薄放荡。   男优将怀中的七弦琴交给少年郎:“苏和, 你先去。”   萧衡这个角度,逆光,看不清男优的神情。听他说话的声音, 还算平静,好像对这种遭遇习以为常。   少年郎被一名管事牵着, 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   “杨将军, 请高抬贵手。有位公子想听琴曲,点了木李。”   “那种纨绔公子不顶用,只会煮茶听曲。思春找我啊,让你□□。”   杨瞻越来越过分,将男优按在廊柱上,异常生猛地亲了下去,男优强烈反抗,似乎是咬了杨瞻一口。   杨瞻低低地痛叫了一声,用袖子擦掉唇上的血,强行将男优往旁边的厢房里拖拽,动作非常粗暴,把人都弄伤了。   厢房里原本有人在练习杯盘舞,被杨瞻的侍从驱赶出来,赤着足,只穿了一层单衣,抱着双臂,在寒凉的秋风中瑟瑟发抖,却不敢吭声。   男优一把抓住了门框,不肯被拖进去,拉拉扯扯之间,他的手指在梨花木上抓挠出了声音,折断了一片指甲。   “当朝大将军,何必同木李这样的人过不去?”   “哼,谁让你叫木李,还长得像顾攸之?侍弄不了他,先拿你泻一泻邪火。你抓着门框,不愿意松手,莫非是想玩点刺激的,就在这里做?”   萧衡按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纵然这里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适宜吟风弄月。但是清旷楼表面上不做皮肉生意,和男优做那种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像杨瞻这样用强,也太煞风景了。   何况,杨瞻欺辱这男优,无非是因为他长得有些像顾玖。   “木李只卖艺,请将军自重。”   “装什么装,这种地方,还有干净的货色?每次摆弄你,都像顾攸之一样蹙着眉,是不是故意勾我的魂,想多要几次?”   裂帛声响起,杨瞻大约是又服用了特质的寒食散,专门助兴的那种,竟一刻也等不急,把人抵在门上,就要霸王硬上弓。   顾玖每次看到杨瞻,确实会微微蹙眉。   萧衡七窍生烟,抽出腰刀,就掷过去。只听利刃破空之声响起,一把寒光湛湛的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刺破杨瞻双腿之间的衣裳,将他整个人钉在门上。   杨瞻比木李矮上两寸,身材健壮结实,把木李遮住了,只露出小半张脸。所以隔空飞来的大刀,没有伤到人,只是钉住了杨瞻。   腿间一阵冷嗖嗖,杨瞻吓得汗毛竖立,后怕地喘出一口气。这把刀要是再往上一点点,他就变成阉人,可以直接去皇宫大内当宦官了。   杨瞻回头,望向大刀飞来的方向,却连一个鬼影都没瞧见。   “抓刺客,在那边的小楼上,快!”   萧衡怒归怒,却不想惹麻烦。他掷出飞刀,直接转身,快走几步,利落地从另一边的窗口翻了出去。反正,刚才那一手,是个男人都会受到惊吓,杨瞻应该不会继续做那种事吧?此刻,小山丛桂轩中,半个人都没有。   杨瞻的侍从,一半去追刺客,另一半围成一道圆弧,保护家主的安全。   一个侍从握住刀柄,想把长刀□□。然而,掷刀之人的手劲太大,刀刃深深的插入门板,拔不动。   杨瞻的声音发颤:“别动,别!卡住了,别乱动,先把我抬起来!”   就在这时,木李突然用力推了他一下。   杨瞻向后跌出去的时候,只觉得下边一凉,痛痛迅速蔓延,好像真的割到了!   顾玖离现场还有一小段距离,已经能看见六七个侍从,乱哄哄地围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躬着身体,双手捂在大腿中间,发出鬼哭狼嚎的刺耳叫声。   这中年男子正是杨瞻。   他双目狭长,眼白的比例过多。由于超量服用五石散,他的巩膜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淡黄色,让人看上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而且,因为身材过于健壮,姿势不雅。杨瞻哭嚎起来,特别辣眼睛。   杨瞻气急败坏:“都愣着干什么,请御医!把木李绑上,关到铁笼子里,我要弄死他,诛他三族!”   无咎:“都让开,我家公子先点的人,谁敢动?”   杨瞻:“放肆!你家公子是哪根葱?我可是大将军,陛下的亲舅舅。”   顾玖被杨瞻嚎得心烦,飞起一脚,将他踢得摔出去一丈远,直接从门边飞进了落叶堆。   杨瞻顶着满头枯草落叶,狼狈地爬起来。就看见斜阳中,顾玖长身玉立,冷淡地蹙着眉,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顾攸之,阁下欺人太甚!”杨瞻的瞳孔放大,伸手摸了摸微微下陷的肋骨。刚才那一脚,好像把他的肋骨踹断了,剧烈的疼痛,让杨瞻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要找陛下评评理。”   顾玖连眼角余光也没分给他,而是看向倚在门上的美男子。   杨瞻不敢乱动,让侍从抬着离开了。   在远处观望的,清旷楼的东家和几位管事险些泪流满面。竟然是清河公这尊煞神!   上一回,顾玖来听小曲儿。他的侍卫统领从二楼扔下来一个大官,是九卿之一的卫尉。那个卫尉也只是色迷心窍,捏了捏顾玖的手。就被韩公顾琛收了官印,撵出洛阳城。哪怕如此,顾琛还觉得弟弟吃亏,下令查封清旷楼,整整封了三个月。   这一次,顾玖前来小酌,一脚踹飞了杨大将军。   一想到皇上的亲舅舅,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老东家两眼一黑,好想原地昏倒。   顾玖看着木李,忽然明白总是感到眼熟的原因了——木李修长清瘦,弱不胜衣,面色苍白。有些像几年前,那个被寒毒折磨着,病恹恹的顾玖。   不,不像,一点都不像。   顾玖拒绝承认他有这么弱的时候。   几乎同时,顾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杨瞻欺负木李的原因。   后悔,怎么只踢了抢劫犯一脚?应该一剑阉掉他。   木李拢了一下衣襟,但是没什么用,他的外袍被撕得不成形,春光外泄。雪白的胸膛上还有几道纵横交错的鞭痕,是旧伤,已经结痂。   顾玖解下鹤氅裘,看也不看,扬手一抛,洁白的鹤氅就落在木李的身上。   在鹤氅裘将要滑落的那一刻,木李突然抬手,按住了这件奢华的、用没有一丝杂色的仙鹤的羽毛缀成的轻裘。   这东西十分华贵,价钱是白狐裘的数倍,还非常挑人。顾玖这样风神秀彻的玉人,穿上这种鹤氅裘,就像身披羽衣、不染凡尘的仙人。杨瞻也有一件,只穿过一次,恰似仙人脚下的大白雕。   苏和看见木李手臂上的抓伤,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木李缓缓地将鹤氅裘裹紧了:“我都没哭过,你也不要哭。苏和,这种地方,哭只有助兴的作用。”   外柔内刚,是顾玖欣赏的类型,他低咳了一声。   木李那双点漆似的眸子望过来:“昨日今朝,公子救了木李两次。什么赴汤蹈火、结草衔环都太容易变成空言,糊弄人的说辞。木李报恩,喜欢实惠一些,只要公子想要,只要我有,如何?”   顾玖莞尔:“的确实惠。改天,把你最拿手的曲子,唱给我听。”   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木李有伤,可能更需要回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可是,顾玖隐隐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木李最不愿意收到怜悯的目光,尤其是他的。   这时,小厮取了木李的衣裳来。   顾玖回到雅室,一边煮酒,一边吩咐管事的:“木李的卖身契,送到顾府,找望舒结账。以后除了我,他愿意见一见的客人,才能点他。”   话说,萧衡从小山丛桂轩二楼的窗口翻出去,落地之时,屈膝缓冲,一瞬之间,就已经站稳。他环顾四周,闪身进了竹林。   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从屋顶溜下来,是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小个子青年。他的身高,相当于十一二岁的孩童,身法轻盈,落地无声。   小个子青年没有一丝迟疑,直接钻进竹林。然后,他感觉到脖颈微凉,一把锋利的匕首,赫然抵在他的咽喉要害处。   握住匕首的,是一只年轻男人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有一点点薄茧。   对方好像没有用力,但是小个子青年被匕首压着,撑不住弯了腰。   萧衡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甲子先生?”   萧衡当然知道这人不是甲子先生,甲子先生要是这么容易被擒获,怎么可能在通缉榜的榜首挂七年?那赏金,足够十口之家,一生衣食无忧。   他不过是试探试探。   小个子青年哭笑不得:“我只是一枚棋子,替甲子先生谈价钱,随时随地变弃子。”   萧衡收了匕首:“那就谈价钱,杨瞻的头,你出个价。”   顾玖嘱咐过,就说三千金,买清河公的命。然而,萧衡不愿意将顾玖置于危险的境地。   一个能活跃七年的杀手,一定非常危险。   小个子青年嘿嘿怪笑两声:“杨国舅不值钱,您看着随便给一点路费就好。”   萧衡:“五百金。”   小个子青年:“可以。按我们的规矩来,先交钱。我们不会问你是谁,你也别打听甲子先生的身份,等到钱货两清,相见不相认。你敢认我,甲子先生就会让你永远闭嘴。”   又约定了一些细节,有人靠近竹林,萧衡率先离开。   夕阳缓缓没入远山,清旷楼的客人越来越多。   顾玖的马车还在。   满楼的人,几乎都在议论同一件事:震惊,杨国舅大白天拉着一名男优,强行干那种事,被男优的相好、清河公当场撞见,一脚踹飞。   同一件事,进了不同的耳朵,再用各种南腔北调说出来,就完全走了样。   萧衡听着那些争风吃醋的狗血桥段,没费半点力气,就找到了顾玖小酌的雅室。   没办法,围在这间院子外面,探头探脑的纨绔子弟,实在是太多了。   木李刚刚沐浴过,长发披散,戴着一条云锦抹额。他的手指伤了,坐在竹席上,唱着《越人歌》。   “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是上苍厚爱,昊天吻过的嗓音。琴声也极其美妙,相得益彰。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旋律中。良久,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木李,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昨天不算。”   在竹帘后边抚琴的人,居然是顾玖。   木李的目光微凝:“公子不记得了吗?”   萧衡不疾不徐地进屋,在小案前坐下。他拿起青瓷瓶,倒出一杯透明的液体,他以为是清酒,喝了一口,才发现是白水。本该没有味道,萧衡却品出了酸涩。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钺斩红尘斧辟寒暑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耍无赖   =======================   那是一个明朗的秋日, 木李找渔夫借了一叶轻舟。   这个时节,河鲤正肥。南湖还有一种大白鱼,一条能有十几斤,肉质细嫩, 肥美多汁。   木李准备在芦苇荡附近找个好位置, 泛舟垂钓。锅和小铜炉都提前准备好了, 现钓现吃,鱼肉最是鲜香可口。   他爱干净, 出发前,先用清水将小舟冲洗了两遍,还用艾草熏了熏。   这样一耽搁, 出发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   “小郎君,能载我一程吗?”   木李回头,看见顾玖立在岸边朝他拱手, 袖袍起落之间,风姿绝佳。   木李撑着船桨,让小船稍停:“我不去湖对岸, 不过,可以送你去渡口, 上来吧。”   “我也不去对岸,就是想坐船。你这船看起来最干净。”   微风徐徐,水天一色, 浩瀚绮丽。远山峰峦叠嶂,近处鱼鹰贴着水面低飞回旋, 不时的落在渔船上,为驯养它们的渔夫献上猎物。   这是木李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没有那些时不时捏他一下、摸他一把的青楼寻欢客。   小船儿载沉载浮。   白云悠悠, 清风习习,落木萧萧。   顾玖仰躺在船上看云。他是携着酒来的,一卷书、一壶酒,随意地摆在船板上。   芦苇丛中,雪白的芦花蓬松如絮,不时有鹅毛般的白絮被风吹起来,飘飘荡荡。   木李只钓了两尾鱼,就把钓竿斜插在船侧。娴熟地在船头洗鱼……   彼时,他不知道顾玖是世家公子,顾玖也不知道他是青楼男优。   木李第一次体验到平等的友人之间的相处模式,身心愉悦。他特别珍惜这一刻,有好几次,他都想告诉顾玖:木李是一个花名,他是清旷楼的人,希望以后能再见面。如果顾玖乐意去听小曲儿,他可以不要赏钱的。   可是最终,木李什么也没说,因为根本说不出口。   一提到泛舟垂钓,顾玖忽然记起了那段往事。   那天,木李炖了一大锅奶白色的鲜鱼汤。顾玖没尝过那么香浓美味的鱼汤,一口气喝了三碗,还意犹未尽,调戏人家:木李,你要是个姑娘,我都想把你娶回家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怀念入口即化的细嫩鱼肉,鲜香美味的鱼汤。还有话不多,但是相处起来,能让他格外放松的有趣的新朋友。   可惜,当时忘了问木李的联系方式。   当天晚上,顾玖的寒毒就发作了一次,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木李没有提起顾玖调戏他的话。只是非常简略地说:“有一次,木李泛舟垂钓,遇见过公子。”   其实,他们后来还见过一面。但是,木李黑衣蒙面,顾玖不知道是他。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一旦说出来,木李的另一个身份就藏不住了。   萧衡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木李隐瞒了什么事。   这个男优,可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萧衡掷刀吓唬杨国舅的时候,以木李的角度,他应该可以看清萧衡的脸。   但是现在,木李假装没见过萧衡。   而且,什么样的人,才能那么平静地面对一把飞来的大刀?难道木李能够确定,那把刀不会伤到他?或者,他当时吓呆了,才没有流露出恐惧之类的情绪波动?   ^   臣子掐架,矛盾激化,闹到皇帝面前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是,都没有这一次那么荒唐。   有小道消息称:大将军杨瞻,大白天的,跑到清旷楼玩男人。关键时刻,有人朝他掷刀子,他受到惊吓,就此落下了一个不举的毛病。   也有人说:杨瞻碰了顾玖的相好,顾玖派出高手,在他下边割了一刀。   长刀作为物证,被交到了廷尉府。涉及到高官显贵的案子,如果案情可以公开,不需要保密,通常由廷尉审理。如果需要保密,一般首选大理寺卿。   然而,廷尉无奈地表示:这种样式的长刀,晋国的正规军、司隶校尉和执金吾麾下的缇骑、各个官署衙门负责缉盗的差役,人手一把。也就是说,拥有这种长刀的人,超过三十万。根本不可能通过这柄刀,确认凶手的身份。   唯一有可能看见凶手的人,就是木李。   有大权臣顾玖罩着,廷尉也不敢大刑伺候。木李一口咬定,他当时被人轻薄,没有闲情逸致看风景,什么也没看见。   还剩一个涉案人员——行凶伤人,踢断了杨瞻两根肋骨的清河公。   廷尉表示:这个人廷尉府拿不下,这桩案子廷尉办不了,希望能够整理一下案卷,移交给大理寺。   大理寺卿:本人突发疾病,在家躺尸三天了。无法审案。别找大理寺,信不信本官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杨瞻只好去找皇帝评理。   然而并没有什么鸟用。   因为顾玖狂起来,谁都拦不住。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顾玖:“陛下,鲜卑王子宇文赫遇剌身亡。凶手至今尚未抓获。听闻鲜卑单于集结部众,或许已经生出反叛之心,不可不防,臣请加固邺城的城防,休整甲兵,让冀州、幽州、并州的守军备战。”   萧昀看向杨瞻:“杨公意下如何?”大将军可以开府,仪同三公,因此也称“公”。   杨瞻:“顾攸之,是否整兵备战,是大将军的事。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顾玖:“阁下若是稍微称职一点,这些事也轮不到顾某操心。”   杨瞻面色铁青:“清河公就是看不惯臣,请陛下替臣做主。”   皇帝萧昀:“阿玖,杨公说,你为了一个青楼男优,殴打他,踹断了他的肋骨。”   顾玖揉了揉拳头,若无其事地走向杨瞻:“是怎么殴打的?阁下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是诬告。像这样,还是这样?”   杨瞻发出一连串杀猪般的嚎叫。   “看见我殴打杨大将军的人,都站出来。”顾玖淡漠地抬眸,环顾众人:“没人看见吗,一个都没有?”   太极殿中,一众小宦官和小宫女都低垂着头,眼睛看向地面,数着地毯上古朴的花纹。   顾玖缓缓地行礼:“陛下,既然没人看见,臣也没有办法。请容许臣先行告退。”这就好比他将杨瞻抢劫商旅、强占洛阳郊区的农庄、并闹出人命的罪证交给萧昀,萧昀也视而不见。彼此彼此。互相耍无赖。   萧昀:“……”   ^   清旷楼之行,原本是想引出第一杀手甲子先生。   结果,却上演了一出故人相认。顾玖对待木李的态度,很是不同。他格外喜欢听木李唱小曲儿,把府上养的那些歌僮都冷落了。   萧衡有苦说不出。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阻止杨瞻欺辱木李。但是,感觉被夺宠了,木李也有几道拿手的小菜,还比他更会讨好顾玖。   最气人的是:甲子先生收了他的钱,却不办事。   杨瞻至今还能一边喝补药,一边中气十足地咒骂顾玖。   对此,甲子先生给出的解释是:要再等一段时间。现在关注杨瞻的人太多了,他如果动手,容易暴露身份。”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还未立冬,洛阳城中,已是细雪纷飞。   和雪花一起飞来的,还有雁门关守将的紧急军报:鲜卑单于反叛,率领三万铁骑劫掠边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0 23:58:33~2020-12-21 23:2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人没有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雪落时   =======================   军报送到大将军杨瞻的手上, 杨瞻摸了摸仍然隐隐作痛的肋骨,让御医把刚拆下来的纱布,再给他缠回去。   杨瞻用了御医的祖传秘方,骨头已经长上, 其实不需要再裹纱布。   然而, 要是不裹这玩意儿, 他这位大将军,就得去邺城坐镇。军营条件那么艰苦, 鲜卑人擅长骑射,妇孺皆兵,和他们打仗非常危险。几乎每次平定鲜卑的叛乱, 都有将军马革裹尸。杨瞻不想冒险。   皇帝萧昀和杨瞻想到一块去了,他也不希望小舅舅挂帅。小舅舅生活在锦绣堆里,不曾见过真正的战场。晋国老一辈的优秀将领,经历这些年的朝政动乱, 就算还活着,也老得上不了马、拉不开弓,或者已经几十年没有插手过军务。   青年将军之中, 指挥过大型战役的,唯有顾琛。   萧昀微服出宫, 去了顾府。   预先准备的说辞,一句都没用上。顾琛一听说鲜卑入寇边关,劫掠钱粮数亿, 还掳走了八千多名妇女,立即同意挂帅出征。   萧昀反倒有些心虚, 顾琛当然是最合适的统帅,但是他派顾琛出征, 目的并不纯粹。   ^   萧衡最近一直在调查甲子先生。他阅览了所有相关的案卷,越是对比,疑点就越多。   廷尉的案卷记录,做得特别详细。   第一杀手甲子先生似乎有某种特殊的洁癖,前几桩大案,杀人现场都比较整洁,死者皆是臭名昭著的贪官恶吏,无一例外,都是一击毙命,伤口十分细小,受害人衣冠整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场面一点都不血腥。   而且,有一桩案子,甲子先生甚至留下了四个目击证人,两名伎女,一个小侍女,和一个八岁的男童,理由是:他不杀无辜的妇孺。   相比之下,鲜卑王子宇文赫的遇刺现场,就未免过于脏污。宇文赫的死状也太凄惨了一些。他不仅没穿衣裳,连肠子都被划拉出来了,臭气熏天。还是仵作给他塞回去的。   这个案子会被记在甲子先生的名下,完全是因为凶手用鲜血在墙上留下了他的名号。   萧衡认为:一个人的风格习惯,通常不会突然改变。   以甲子先生的洁癖,划人肚子,还蘸血写字这种事,他应该做不出来。还有那三个鼎香阁的姑娘,按照甲子先生的原则,她们属于无辜的妇孺,应该不会被灭口。   原来杀手太出名了,也会被人冒充?   甲子先生会不会也在寻找幕后真凶?都被同行给栽赃嫁祸了,不至于一点反应也没有吧?   萧衡两年前开府,有了独立的幕僚班底。他的首席幕僚郭颐郭子正负责调查宇文赫之死。   当时,鼎香阁生意火爆,人满为患。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呼救声、打斗声之类的异常动静。   宇文赫武艺超群,在太学里是出了名的。   所以,郭颐认为,凶手使用某种特殊的手段,同时制服了四名受害者。他请仵作重新验尸,在四名遇害者的体内发现了会使人重度昏迷的药物。   这跟他的推断完全吻合。   郭颐还认为:凶手留下的字迹,笔意含蓄柔婉,其实更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经过细致地排查,还真发现了问题:当天晚上,负责给宇文赫送酒水的小侍女,七天前去街上买胭脂,就再也没回来。   鼎香阁的人都以为:小侍女连卖身契也不要,直接跟人私奔了。   由于小侍女来路不明,手续不合法,鼎香阁的东家不敢报案。事情才瞒到现在。   小侍女的同伴提供了一个消息:她不可能是私奔,因为她这些年存的私房钱还藏在鼎香阁,没有带走。这些钱足够置办一个民女的嫁妆了。   据这位同伴回忆:小侍女给宇文赫送酒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位非常美貌的女子,洒了一些酒水,还是她帮忙添上的。那个美貌女子,不是她们鼎香阁的姑娘。   可惜,根据描述画出来的画像,太过抽象,一点也不美貌,没人能认出来这是谁。特征倒是很明显:樱桃小嘴。   今日休沐,这个时间,顾玖应该刚刚午睡起来。   萧衡整理了最新的案情进展,还有封地、商会今年秋季的账目。   秦王食邑九千户,还通过商会,将丝绸和瓷器卖到了海外。萧衡现在也是富豪,养了一整个幕府、外加三千府兵,还能一掷千金的那种。   刚好,先前找能工巧匠定制的金蚕丝软甲,终于完工了。   萧衡带着金蚕丝软甲、账本、案卷,去找顾玖。   萧衡早已下定决心,不会再因为顾玖喜欢某个家伎的舞姿、喜爱某位男优的小曲儿和鱼汤,就生闷气。他和那些只会讨好顾玖、攀附大树的藤蔓是不一样的,他最能干。   他不生气,才不会生气!可是啊,看见木李披着顾玖的外袍,还是好气!   纷纷扬扬的雪花,来时纤尘不染,落地寂静无声。   木李拉了拉正在向下滑的外袍,平伸出手掌,洁白的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却一点也留不住,转瞬就被融化。接的多了,就有水滴从指缝间溜走。   说起来,木李也有一些奇怪的洁癖。其他人的衣裳,他是不肯用手碰的。不过,顾玖的私人物品除外。   萧衡迈开脚步,短靴碾着庭院中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   头顶的树枝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枝头的积雪簌簌飞落,映着冬天特有的温煦阳光,数不清的、细小的冰晶随风飘舞,闪闪发光。   萧衡一转头,就看见顾玖懒散地趴在窗口边,把玩着他的小弹弓。   这人多大了?还在别人经过树下的时候,用弹弓把树枝上的雪花弹下来,闹着玩儿。   落了满头满身细细密密的雪花,萧衡竟然不生气了,心情愉快,不自知的,唇角扬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传说中的金蚕甲,我用刀削了两下,真的刀枪不入,又轻又软。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其实,不会出现不合身的问题。   萧衡常常给顾玖推拿,顾玖的各项尺寸,他心中有数。毕竟,肖想了那么多回。   顾玖:亲手养大的小狼崽,就是贴心,每次来都给我带好东西。   吃的、用的、玩的,各种奇珍异宝,不知不觉间,竟摆了满满一屋子。西域的火浣布、若木、玛瑙手串,月氏国的返魂香……   暖阁还是太小,再送就摆不下了,只能搁在库房里。   顾玖替萧衡拂去头上的小雪粒,摘下挂在墙上的履霜剑,对着软甲轻轻地刺了一下,一点印子都没有。委实是难得的宝甲。要知道,他这把履霜剑,是千锤百炼、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器。   “阿鸷,这件宝甲的防御力很强,我能不能把它送给兄长?三日之后,兄长就要出征。”   战场上,枪林箭雨的,如果顾琛贴身穿上这件金蚕甲,也能多一重防护,生命有保障。至于顾玖,他自认为反正也不上战场,犯不着浪费好东西。   萧衡微微垂眸,再抬眼的时候,平静如水:“送给你,就是你的,你想送给谁都可以。”   “对了,我上回画的错金龙雀大环刀。少府让考工令铸造出来了,非常锋利,就叫‘大夏龙雀’,你有空去拿一下,本来就是给你用的刀。”   大夏龙雀?   萧衡知道这把刀,顾玖画了五天,和掌管兵器制造的考工令商量着,光图纸就修改了十几次,就连纹饰都是亲手设计。   萧衡雀跃不已,窗口微凉的空气吸气胸腔,也是甜丝丝的。   “难得休沐,想不想松快一下,我给你按一按?”   顾玖最喜欢萧衡给他推拿,立即点点头,十分自觉地躺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1 23:28:38~2020-12-22 23:2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给我好好学习啊混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要负责   =======================   萧衡的推拿手法异常精妙, 他又特别细心,根据顾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随时调整着按摩的力度,尽全力让他舒爽。   像往常一样, 随着顾玖渐渐放松, 萧衡的意志力再次经受了考验。   顾玖对他没有一丁点防备, 他却在意乱情迷的边缘徘徊不定。由于恭敬尊重,所以不敢有什么轻薄的行为。但是倾心爱慕, 根本无法自拔,他每一次触碰顾玖,都难免气血上涌、全身发热。顾玖特有的气息, 让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渴望得到安抚,渴求更加亲近。   顾玖不点熏香的时候,身上淡淡的体香, 反而更容易迷惑他的嗅觉,刺激到他的身心。   他有理由怀疑:顾玖不是断袖,他自己才是。   因为相伴的这几年, 萧衡的每一个春梦,都和顾玖有关。而且在梦里, 他的行为越来越过火。那些小册子上的旖旎的春宫图画,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幅接一幅, 慢慢地无师自通了。   萧衡可以确定,这不仅仅是贪恋美色, 还沦陷于才华、品性。他是真的想和顾玖长厢厮守、共度一生。   按照惯例,晋国的每个皇子, 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皇后都会派遣宫女教他们行房,学习周公之礼,多生小皇孙,为皇家延续血脉。   然而,萧衡是个例外。小杨氏从来就不曾把他当成皇子,当然也没有安排宫女和他同房,引导床帏之事。   顾玖曾经说过,会带他去喝花酒,体验一下那种事,让他不要太好奇。不知道是忘了,还是不好意思,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兑现。   这让萧衡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愿意在那种地方,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做那种亲密无间的事。可是,顾玖答应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做人要言而有信,既然说了要带他体验,就应该说到做到。   事实证明,走神的时候,容易出错。萧衡一不小心,在顾玖的腰窝上多揉捏了两下。   顾玖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软软的,仿佛某种邀约。   萧衡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忍不住了。   “先生,我出去片刻。”   唤顾玖“先生”,是为了提醒自身,他是顾玖教出来的,不可以做出不敬的举动。   他急忙收手,想要翻身下榻,结果被丝被绊了一下,当场失去平衡,摔倒,整个人趴在了顾玖的腰间。   顾玖被他撞得腰疼,忍不住缩了一下。   萧衡的身子完全僵住,刚才,他好像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还不小心蹭了蹭。他不是有意的,判断出碰到了哪里之后,他就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与此同时,顾玖蓦地半坐起来,轻轻地将萧衡掀到旁边,取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身上某个神经末梢比较密集、也格外娇嫩的位置,突然被蹭了两下,难以避免地激发了不可描述的反应。   顾玖拢着衣襟,微微低了头,想要控制住某种本能的变化……   “抱歉,我不是故意冒犯的,你是不是很难受?疼吗?”   萧衡一阵口干舌燥,同时还有一丝丝隐秘的兴奋,和一点点自责。   这次的推拿,总体来说,委实非常舒服。小狼崽皮实耐揍,身体好,在柔软的卧榻上摔了一跤,也不至于磕着碰着。何况,顾玖还在下边当了一回软垫。   顾玖:“没有,挺舒服的。”   然而,看到萧衡红透的耳朵尖,再对上他过分灼热的目光。顾玖忽然觉得,他们刚才的对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顾玖轻咳了一声:“我是说推拿。”   他蜷起长腿,尽量让身体的变化没那么明显。有点尴尬,明明没起什么邪念,这纯属意外。上辈子的生理课老师讲过:那个位置,如果被撩到,只要是个男人,一般都会有反应。   萧衡起身,郑重地长跪在卧榻边上,深深地凝视着他:“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是碰了就是碰了,我一定会负责。”   顾玖:“……”   顾玖漫不经心地说:“我又不是女郎?娶了才能碰,碰了必须娶。阿鸷,赶紧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别再提这回事。”   萧衡呆了呆,他有一种直觉——顾玖不会轻易承诺什么,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点也不在意的态度。   他深呼吸,端详了顾玖片刻,缓缓地说:“我也不是女郎,可是你必须对我负责,你刚才戳到我了,我就是那种碰一下,就要纠缠永生永世的。”   顾玖茫然无措,他细细回忆了一番,当时急着掀开小狼崽,不确定是不是冒犯到他,好像没有啊?又好像确实触到了什么东西?好吧,其实光顾着掀人,拿衣裳遮羞,完全没注意到别的。   萧衡:估计玖玖没留意,根本想不起这种细节,就讹他,赖上他了。   “怎么负责?”   “给我一个机会,敬重你、珍惜你、怜爱你、陪伴你、保护你。”   顾玖沉默,穿上木屐,轻袍缓带,慢慢地踱到轩窗前。   只是片刻时光,对萧衡来说,却漫长得有些可怕。   顾玖:萧衡是男主,男主!还有后宫三千佳丽等着他去接收。作为一个大权臣,无法想象加入狗血宫斗的日子,请男主爬开,离本人远一点!   哎,少年人情窦初开,总是这么冲动、冒失。   毕竟是一手养大的小狼崽,措辞要委婉,尽量不伤人。   顾玖望着窗外的寂寂飞雪:“陛下无子,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九五至尊。坐拥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也就那么回事。年少时的惊艳,可能是见过的美人还不够多。我们在一起,于你于我,都没有什么好处,还是算了吧。”   顾玖的毫不在意,是因为曾经沧海、看遍名花、阅尽人间春色?   萧衡的眼圈红了,他一步步逼近轩窗,伸手撑住栏杆,将顾玖堵在他的双臂之间。   顾玖回眸,突然有点吃不消这种架势,小狼崽的眼神,好像他是什么绝世负心汉一样,他想要开溜。   萧衡强势地把顾玖的身子扳转过来,迫使他面朝着他的方向,再也无处可逃,无法回避。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只隔了几寸的距离。呼出的气流缠绕在一起。   “就算有那么一天,也不会有那些不相干的人,你放心,我只要你,一生一世一双一对。”   顾玖疑惑,他是拒绝了小狼崽,没错吧,为什么反而得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第48章 前朝事   =======================   这个承诺, 有点吸引顾玖。   这三年,萧衡为他钻研医术、为他披星戴月、无条件地在洛阳、邺城、长安之间来回奔波,支持封地的基建事业……难得闲暇,还会收集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博他一笑。   顾玖扪心自问, 他喜欢、并且习惯这个人待在身边。   然而, 这种喜欢,尚未达到非卿不可的程度。好像和干儿子差不多, 没有太大的区别。   关键是,顾玖一直以为:小狼崽对他好,是孩子对老父亲的孝心, 现在告诉他这是因为爱慕?   顾玖心乱如麻。他对萧衡的关照,虽然不是作假,但也有私心——大权臣想留一条退路。   他两辈子都是单身青年,却也隐约知道:感情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付出, 就能长长久久。   顾玖踌躇了一下,决定说出真实的想法:“谢谢你的喜欢。抱歉,我能做到的负责, 无关风月。我可能不会为你倾心。”   一般般的负责,养着护着没问题。两情相悦, 就不敢保证了。他不懂爱情,要是懂,也不至于再晃一个月就二十四岁了, 连女郎的手都没有拉过……   顾玖对美貌女郎的兴趣,明显高于美仪容的男子, 萧衡设想过最绝望的情形——顾玖淡漠地推开他,投来一记冷瞥:抱歉, 我不喜欢男人。   萧衡:还好,谢天谢地,玖玖只是不肯轻易地许诺。   被连着委婉地拒绝了两次,萧衡感觉心口蓦然空了一块,隐隐有种类似于碎裂的疼痛。   与此同时,还有几分庆幸,不管怎么样,只要顾玖愿意“负责”,就有希望。顾玖对他的态度,算得上特殊,比如推拿,如果是徐神医来,顾玖不可能那么放松,也绝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萧衡尽量让神情看起来平静一些:“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在意的人,也许不会在意我。我倾慕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应。我的倾心爱慕,本来就和你无关,是我心甘情愿,永远不要觉得抱歉。”   顾玖忽然心中一软:或许,他可以试着多喜欢阿鸷一些。   据说,深深的喜欢,就近似于爱。   ^   顾府正院,顾琛和夫人裴氏并排坐在轩窗下。需要带走的日常生活用品,裴氏收拾了整整三大车,被顾琛缩减成一车。   别离在即,顾琛紧紧地握住裴氏的手:“瑂儿的亲事,等我回来再定。衣冠里那些臭小子,没一个配得上我们瑂儿。”   他的手掌十分宽厚,温暖有力,握得裴氏从手上暖到心上,她心中赞同,却故意把眼珠儿一瞪,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少年郎多少都会有一点缺陷,像夫君那般鸡蛋里挑骨头,瑂儿这辈子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顾琛不是一般的挑剔,荀家七郎家世、人品、样貌、仕途俱佳,顾琛却说,荀七郎的眉毛不齐,恐怕不是长寿之相。问题是顾琛根本就不会看相,他就是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故意挑毛病。   被夫人戳穿了用心,顾琛继续狡辩:“女儿大了,凡事都有主见,她将来嫁个什么样的夫君,都是她自己消受,你替她选择,万一不好呢?”反正顾瑂才十四岁,不急着定亲。   “不选不选,等你回来还不行吗?小叔子送来一套金蚕丝软甲,能防箭失,我量了一下尺寸,你贴身穿刚好。”   顾琛试了试金蚕软甲,又轻又软,比玄甲舒适,防御力也更强。   这时,小侍女隔着帘子禀报,顾玖和崔璟携着一坛酒,在花厅相候。   皆是自家亲戚,没那么多讲究,三个人围着半旧的紫竹小几案坐着,一边小酌,一边叙话。   顾玖:“兄长,我能不能塞个人?宇文乌菟龟的官职丢了,要启用他,总得有个合适的借口。他是鲜卑前任大单于的小儿子,十一岁被拐卖到洛阳,当了奴隶。他了解鲜卑各个部落的情况,或许能派上用场。”   就凭宇文乌菟龟的武艺,和他对鲜卑部落的影响力,这哪里是塞人?分明是派了一位得力的助手给顾琛。   顾琛:“你呀你。”弟弟太贴心,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崔璟崔伯珪:“现在这个鲜卑大单于,算起来还是宇文乌菟龟的叔父,杀了三侄子,夺得大权。幸亏宇文被人拐卖了,不然和他几个兄弟一样,半夜被砍成两截喂狗。听说拓跋鲜卑部,因为被分到最贫瘠的牧区,对现任鲜卑大单于非常不满。”   也不知怎么回事,聊着聊着,话题就从“如何对付鲜卑大单于”,变成了——“阿玖,伯珪都快成亲了,你要抓紧啊。”   顾玖:单身狗遭遇暴击。伯珪才是你弟弟,我可能是沽酒送的……不对,我不是单身狗,要对小狼崽负责。   一灯如豆,即将燃尽的烛火,明明灭灭伸缩不定。崔璟忽然放轻了声音:“你们有没有发现,攸之从清旷楼带回来的男优,长得很像攸之?”   顾琛:“不像阿玖,像我小姑奶奶。”   顾老爷子有个小姑姑,辈分比他高一辈,年纪却和他差不多,入宫当了贵妃。侍奉过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在一次宫变中失踪了。   这没什么,问题是有目击者称,她带走了她的孩子——一个刚出生的前朝余孽。   武帝怀疑过顾老爷子,认为他窝藏了前朝余孽。这就是顾家突然卷入谋逆大案,险些被诛三族的原因。   顾玖没见过小姑奶奶,据说和他爷爷一母同胞,是一对相貌相似的兄妹。   ^   立冬,草原上遭了雪灾,天气格外寒冷,冻死牛羊无数。   顾琛不仅要平定鲜卑人的判乱,由于缺乏过冬的物资,就连匈奴也南下劫掠,和顾琛对上了。   好在,顾琛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将胡虏全部挡在雁门关外。   不同于雁门关的兵荒马乱,洛阳城依旧繁华喧嚣,地方官陆陆续续地入京,向朝廷述职。   今年和往年不同,恰好赶上三年一度的官员政绩考核,简称“考绩”。所有官吏都要参加考绩,以品德、能力、政绩衡量一个官吏是否称职。   若是考绩没有通过,可以当场没收官印,免去官职。   顾玖负责武官的考绩,相对于文官,要简单很多。   可以通过一场军事演习,来评价武将的统率能力、指挥水平。个人的武艺倒在其次,品评一名武将的优劣,主要看他统领军队、指挥士兵的能力,至于武艺,只要能在一轮骑射之中,把箭袋里的十二支箭射完,中靶一半或着一半以上,就算合格。   这么低的标准,居然出了幺蛾子。   步兵校尉沈谧沈长渊骑着战马,一溜烟地飞驰过了终点线,一袋箭还剩下两支,关键是:他射中的数目也不够,才中了五箭。   众目睽睽之下,清河公的亲信,考绩不合格!   顾玖疑惑:长渊的骑射功夫固然不怎么样,却也没这么差吧?好歹是他指点过的。   他取令签的手微微一顿,仍是非常公正地抽出一枚代表着没有通过考绩的黄色令签,交给负责记录的禁军长史。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事耽搁了QAQ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TiMi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Mi、老中医、绫兮泠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心安处   =======================   虽然不合格, 也不能直接离场。沈谧依照礼仪站在下首,向“主考官”顾玖行拜礼。   顾玖还了一礼,还是感到奇怪:“长渊,我记得你一般是十二中九, 这次为什么连箭都没有射完?”   沈谧捂着肚子, 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清河公容禀, 属下吃坏东西了,突发腹痛, 能否先行告退?”   作为皇帝委派的监察人员,萧衡坐在次席,观看武将的武艺考评。听见沈谧和顾玖的对话, 萧衡冷淡地抬眸,瞥了沈谧一眼。   今天,禁军步兵校尉沈谧当值,一直守护在御前, 他吃的东西,是御赐的御膳。沈谧这个人,有种接近于胆小怕事的谨慎, 根本不敢乱说话,受了委屈也都是默默地扛着。   顾玖摆手:“去吧。”   “多谢清河公体恤。”   沈谧急匆匆地跑向更衣室的方位, 像是赶着如厕。   顾玖光风霁月,估计想不到天子萧昀的那些龌龊手段。事实上,萧昀欺软怕硬, 只敢折腾沈谧,其余几个禁军校尉, 他都是尽力拉拢。   萧衡不打算将隐藏在暗处的脏污摆到顾玖的眼前,影响意中人的心情。他准备替顾玖出面, 扳回一局。   等到军事演习结束,萧衡跟着顾玖向外走,一副人畜无害的纯良模样:“先生,我替先生整理武将考绩的簿册,如何?”   又可以偷懒,顾玖心情明朗:“那太好了,我刚巧有事。”   栏杆外边,崔璟牵着骏马紫燕骝,擎着一只猎鹰,带了十几个侍卫,朝顾玖招手。   这年头,娶妻需要三媒六聘。送到女方家中的聘礼,一对象征着一夫一妻、忠贞不渝的大雁必不可少,还必须是一对完好无损的活雁。   某些人重色轻友,为了向荀六娘表达诚意,连聘礼的大雁都要亲自捕捉。   顾玖答应一起去洛浦,也就是洛水之滨,帮崔小世子捉雁。   顾玖又走了几步,估摸着还能再得寸进尺一点,彻底当一回甩手掌柜。   “活捉一对大雁不容易,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捉到合适的?阿鸷,你若是有空,清河公需要上报的文书,也替我写了。”   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县衙小吏,都要参加政绩考核。   清河公也得接受公侯级别的“考绩”,封地的户口田地、府兵数目、钱粮出入、物产物价,大牢里关了多少死囚等等,都要整理成文书,向皇帝汇报一番。   萧衡微笑着颔首。其实他已经写出一份手稿,只要再核对一下,誊抄一遍就可以直接用。   顾玖一向懒得写这种做样子的官方文书,萧衡想制造一个小小的惊喜,都快写好了,还没有告诉他。   某人脸皮太厚,连崔璟都有些看不下去,他随手将猎鹰一抛:“殿下,你就使劲惯着攸之,迟早翻天。”   猎鹰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盘旋,带起一阵阵冷风。   要是搁在以前,顾玖还能理直气壮的怼一句:我教出来的秦王殿下,帮我写两份文书不行啊?此刻,他却有点心虚,这算不算因为被偏爱,所以有恃无恐?   萧衡故意逗小世子:“那伯珪自己去捉雁,先生跟我一同整理文书?”   崔璟立即改口:“别,殿下文武双全,帮攸之写几份文书,小事一桩。”   冬雪霏霏的季节,去水泽边上捕猎飞禽,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他们在冷风里吹了几个时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泥。一直到薄暮时分,顾玖和崔璟合力,才活捉到一对灰雁,一片羽毛都没有少。   “白雁好看一些,明日休沐,咱们再来。”   崔璟嫌灰雁不好看,希望明天继续努力,争取捉上一对白雁。   顾玖:“……”恋爱果然会拉低智商。一般情况下,太子迎娶太子妃,皇帝迎娶皇后,才能用白雁当聘礼。   他将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拢在袖子里,默默地投给崔璟一道关爱痴傻的目光。   崔璟终于反应过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不能和皇室一样,连一对雁也不行。”   回到顾府,离麟趾园还有一段距离,萧衡就听到动静,立在院门外面,迎候顾玖。   顾玖一边走,一边捏雪团子,用弹弓弹着玩。   萧衡两步上前,一把抢走弹弓,拽住顾玖,握紧他那双被冰雪冻得通红的手,撩开身上的轻裘,将这双手裹了进去。   “阿鸷,我不冷。”   顾玖想也不想,就要把手抽出来。   萧衡不肯松手,一本正经地说:“恩,我冷,你替我捂一会儿。”   触到小狼崽微温的衣襟,顾玖才意识到——他的手真的非常冰冷。   突然被温暖包裹,顾玖本能地动了动手指,忽然发现萧衡是用胸口给他暖手,他又想缩回来。   萧衡忽然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四目相对,顾玖感觉到萧衡的心跳,微微恍了神。他是大权臣,所有人都把他当成强者,不需要被照顾的那种。除了兄长和萧衡,没人会这样细心地呵护他。   然后,顾玖才考虑到另外一个问题——恋爱确实影响心智,为什么要在这里互相取暖?赶紧回屋,弄个手炉不是更方便?   ^   顾琛离开洛阳之前,曾经说过,木李长得像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当过贵妃,她和前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孩子,如果尚在人间,应该比顾玖大一岁,今年刚好二十五岁。   上个月,顾玖庆祝生辰,询问过木李,可惜木李不知道他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   木李被问及生辰的时候,十分无措。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父母,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样,母亲说,他是早上出生的。父亲说,是半夜,都说不出确切的日期,后来被木李追问,还被指出谎话互相矛盾,母亲非常不耐烦,打了木李一顿,说:“记不清了。”   没错,木李的父母,是洛阳东郊的富农,家中有宅有地。   木李小时候,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他喜欢去东郊的太虚观上香,观里的道姑是个大美人,说话很温柔,教他弹琴,还教他识字、击剑。只是不肯以师徒相称。   可惜,他八岁那年,太虚观被河南尹封了,那道姑也不知去向。   又过了一段时间,木李发现了道姑留给他的信,信藏在他借走的书中,薄薄的一片纸。正面是几行簪花小楷,叮嘱他,千万不要再去太虚观,先前请他代为保管的琴和剑,赠送给他。背面是一幅图,画着一座巍峨的宫殿。宫殿下方,还有十几条奇怪的、扭曲的朱砂线。   木李看不出图纸上藏着什么玄机,只是按照道姑的要求,用心记住这幅图,然后烧掉它。   琴是珍品古琴,保养得当,木纹细腻,泛着美玉一般的柔光。   剑是稀世罕见的栽云剑,百炼的精钢,化刚为柔。可以缠在手臂上,也可以藏进腰带里。   从这以后,木李家中的收入突然减少。父母享乐惯了,坐吃山空,父亲还有赌博的恶习,仅仅两三年,就将足够一家人一辈子不愁吃穿的财富输得精光。还倒欠了赌坊一笔巨款。   木李就是这样,作为抵债的物品,被卖进青楼的。   他一直觉得,父母特别偏心,只疼爱弟弟,不喜欢他。被卖掉之后,父母没来看过他,他也没再回过家。   一直到他十四岁的时候,技艺初成。木李在清旷楼中弦歌一曲,艳惊四座,成了洛阳名优。清旷楼的摇钱树之一。   父母又找来了。   木李说不清,他是希望母亲来,还是更希望她不要来。母亲每次登门,只知道要钱。如果不给钱,要求父亲先戒掉赌博的恶习,母亲就又哭又闹,说他不孝。   要是不用拿钱去填父亲的赌债,给弟弟捐官,木李早就可以赎身了。   可叹现实是:无论他挣多少钱,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日子,被父亲的债主找上门。而且,随着木李的名声越来越响,身价百倍,那些客人给的赏钱,已经不可能赎回他的卖身契了。   木李想过逃离洛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但是,不能赎身,就没有户籍,没有户籍,就无法通过关隘。就算能逃走,也容易被抓回来。除非余生都不进县城,过那种躲躲藏藏的生活。   于是,就有了神神秘秘、明码标价的第一杀手,甲子先生。   关于甲子先生从不失手的传言,也只是传言而已。   事实上,木李就是甲子先生。今年春天,他接过一个任务——刺杀清河公。   这个任务,赏金丰厚,足够木李赎身。却违背了木李做杀手的原则——他只杀贪官恶吏。   清河公的公正,是出了名的。   木李非常矛盾,一面是良知,一面是对自由的向往。   在邙山猎场,神不知鬼不觉,他潜入了清河公的卧房。忽然发现清河公就是一起泛舟垂钓的友人,给过他一段美好的回忆。   如果杀了顾玖,他一生都无法心安。   那一刻,木李做了一个决定:就算一直待在清旷楼,也不能害顾玖。   任务失败,对杀手来说,足以致命。   木李拒绝完成刺杀任务,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离开杀手组织。   他的经脉已废,手上没什么力气,从此再也拿不稳剑。然而,他并不后悔。   木李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他生平第一次,被客人灌醉了。烂醉如泥,再醒来的时候,鲜卑王子宇文赫正压在他身上,做那种事。   疼痛让木李又晕了一会儿,才推开宇文赫,颤抖着摸到腰带。腰带中藏着栽云剑,他虽然拿不稳剑,杀个人倒也不难。   就在这时,另一名男优秋露白突然推门进屋。   木李按着剑柄,却犹豫了,没将剑抽出来。宇文赫是鲜卑王子,也是鲜卑部落的质子,不能死在洛阳。那样会送给鲜卑人一个劫掠晋国的理由。   秋露白一看,卧榻上一片狼藉,就知道木李被欺负了。   宇文赫被推开,还意犹未尽,又凑上来。   木李捏着腰带,一字一顿:“木李从不侍奉床榻,也不想再看见你。”   秋露白上前,挡开宇文赫的手:“大鸿胪最喜欢听木李抚琴,我劝阁下赶紧离开,不要乱说话,不然大鸿胪为难鲜卑人,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他们这些名优,多少认识几个权贵,一般的官员都不敢太过无礼,更不用怕什么鲜卑质子。   宇文赫悻悻地离去。   秋露白和木李关系不错,脱下外袍给他披上,温言说:“以后不要喝醉,你快些沐浴更衣,别被管事的发现。这里我替你收拾干净,不让别人知道。”   像木李这种只卖艺的男优,一旦和人睡过,难免掉价。要是被管事的知道,还有可能安排他去讨好一些官员。   木李病了一阵子,做什么事都没有精神。管事的安排了一个叫苏和的少年,跟着他学琴。   苏和很会照顾人,陪木李度过了最煎熬的一个夏天。从刺客组织的第一高手,变成身体孱弱的病秧子,这种落差,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入秋,木李弹琴的时候,被客人嫌弃了。说他名不副实。   木李的嗓音,自然是极其美妙动听的,但一首节奏明快的琴曲,他却弹得软绵绵,不能说难听,就是达不到名优的水准。   弹琴其实是个体力活,有些对技巧要求比较高的曲目,要弹出那种多变的节奏、繁复的旋律,需要指力。曾经的木李,或许可以轻松地做到。现在的木李,双手使不上劲,再也弹不出那种曲子。   好在,苏和的琴艺初成,他们可以一起出场。木李唱小曲儿,苏和抚琴。   人生,总是柳暗花明。就在替苏和挨打、被大将军杨瞻纠缠欺辱,连甲子先生这个名号也被同行冒用之后,木李又遇见了顾玖。对于杨瞻,木李一直想杀他,却不得不再忍耐一段时间,因为清旷楼的人都知道杨瞻打了木李,要是杨瞻突然被杀,木李就是嫌疑人。   顾玖替他赎身,还是大手笔,一次买两个,把苏和也从清旷楼中弄出来,专门照顾木李。   顾玖对木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木李的长相、琴艺,都有些像顾家的子弟。   顾玖怀疑,木李不是他父母亲生的,而是小姑奶奶的儿子。因为木李的父母,对他弟弟非常疼爱,对木李堪称残忍,把他卖到那种地方,还好意思用他的血泪钱享乐。   听说木李被清河公高价赎走,那对极品父母居然找到顾府要钱,开口就是三千金,不给钱,就堵在大门口瞎嚷嚷。   刚巧遇上顾玖休沐,有的是时间,让人报了案。   虽然是小案子,不值得理会,但报案人是清河公!河南尹派出几名官差,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对极品父母抓起来,分开关押,审问木李的生辰。不问不知道,一问笑掉牙。女嫌疑犯说,木李是春天生的。另一间牢房,男嫌疑犯发誓,孩子生在秋天,花名才叫木李。   生孩子,却记不清出生日期,连季节都说不准,这不合常理嘛。 第50章 雪中雾凇   =========================   有些人不打不说真话, 河南尹下令,对男嫌疑犯用刑,二十杖才刚打了三杖,他就招供了。   原来, 他们不是木李的亲生父母。   二十四年前, 一个大雪天。洛阳东郊, 贫苦百姓李航家。   李航的妻子何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 家里穷的叮当响,连一碗干饭都没有。稀稀的黄米粥,何氏一口气喝下去两碗, 只过了一个时辰,依旧又冷又饿。   这时,敲门声响起。   李航开门一看,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 荆钗布裳,难掩花容月貌、天姿国色。美妇人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请求进屋, 暂避风雪。   何氏快要当母亲了,心肠难得柔软。发现美妇人的孩子冻得小脸发青, 就请她在炭盆旁边烤火,还倒了一碗热水。   美妇人迟疑许久,把孩子留在了李航家, 这个孩子,就是木李。   美妇人希望何氏生产之后, 对外宣称:她一次生了两个孩子。把木李的户籍登记在他们家,由他们来抚养木李。   作为交换, 他们将得到一大笔钱,足够住上好宅子,再购买一千亩良田,还有富余。如果木李能够健康平安地成长,每隔三年,都会有人以财物相赠。若是钱财突然中断,也请他们不要急躁,只要这孩子长大成人,必有重谢。   事情必须保密,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木李不是他们的孩子,就不会再有钱了。   美妇人走得非常匆忙,一碗热水,只喝了一小口。她离开之前,再三让李航和何氏保证,会善待木李。   何氏当场发誓:就算没有钱,也会像疼爱亲儿子一样疼爱木李。   李航也发誓:他们的孩子吃什么穿什么,木李也都一样。   于是,木李就作为李航跟何氏的孩子,养到十岁。时光飞逝,又到了约定会有人送钱的日子,李航却没有收到钱。   何氏一直猜测,木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私生子。没人送钱,也许是被家族彻底放弃,或者他的亲娘出了什么事,无法继续暗中照看他。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对待木李,就不再上心。当然,以前也不怎么关心,还经常打骂。   他们挥霍无度,成为习惯,受不了穷困的生活。最后,干脆将木李卖到青楼,换了一笔钱财继续享乐。李航还收了宇文赫的金子,偷偷地在酒水中加了药物,帮他灌醉木李。   顾玖看完供词,觉得木李应该就是小姑奶奶的儿子,前朝皇子。这个身份有点敏感,不宜外传。顾玖将相关的案卷收起来,揣进袖子里,示意河南尹做好保密工作。   木李还在偏厅中喝茶,等待审讯的结果。这个时节,地牢里太过阴冷潮湿,考虑到木李的身体特别弱,顾玖没让他下来。   离开地牢,顾玖看了一眼天色,是个晴天。他不疾不徐地走进官署偏厅,在木李的身旁坐下。   “李航、何氏,的确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其他的,回去我再和你细说。”   “恩。”   一路上,木李都非常安静。   顾玖把温热的手炉塞给他。   木李:“女郎才喜欢捧这个,我哪有那么怕冷?”   顾玖:“徐敬亭说,你这伤需要温养,听神医的总没错。”   马车微微有些颠簸,车轮碾着凛冬的霜雪,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吱声。   回到顾府,顾玖将案卷拿出来,递给木李。   木李看完之后,紧紧地捏着案卷,手颤了颤,喃喃低语:“那美貌妇人才是我娘?”   顾玖点头:“恩,也可能是小姑奶奶,也就是我父亲的小姑姑。二十四年前,父亲入狱,或许没能帮到她。”   其实也不是没有伸出援手。当时,洛阳戒严,官兵四处搜捕“前朝余孽”。顾老爷子把他们母子藏在密室里,小心看护。哪怕入狱,面临着被诛三族的风险,也不曾松口。   后来,小姑奶奶不想连累家族,独自带着孩子离开了。   木李也听说过,顾玖体弱多病,是因为二十四年前,顾玄卷入谋逆大案,他的夫人崔氏四处奔走鸣冤,因此早产。顾玖只在娘胎里待了七个月,先天不足。   顾玖沉吟片刻:“李航和何氏受人之托,许下承诺。却那般苛待你,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木李勾起唇角,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嘲讽的弧度:“不想再看见他们。”他一直以为,被宇文赫欺负,是他醉得太沉。却万万没想到,李航在酒水中动了手脚,难道不是亲生的,就可以这样作践吗?   河南尹向顾玖请示,如何处置李航、何氏。   顾玖:“先抽一百鞭子,李航的右手剁掉,再流放到远一些的地方,安排最脏最累的活……反正他越惨越好,我一想到他,心里就不舒坦。”依照律法,贩卖良家子,确实得流放。   ^   雁门郡,鹅毛般的雪花,飘了整整一夜。   营地外的积雪能没过脚踝,顾琛换上一双特制的长靴。这是本地人用兽皮制作的靴子,没有雅致的纹饰,针线也粗陋,胜在防滑保暖。   由于大将军杨瞻贪污军粮、私吞军饷,士兵的情绪不太稳定。   无论是谁,提着脑袋卖命的时候,不但领不到军饷,用来充饥的稻谷之中还掺杂了沙砾,都会感到无比愤怒。   行军司马已经带着顾琛的手令出发,去邺城、清河公的封地,先调拨一批钱粮救急。   最快,也要明天晚上,第一批钱粮才能运到。   好在顾琛深得军心,没有士兵好意思继续抱怨。积雪的厚度,难以跑马,所以这两天,鲜卑和匈奴都不会大举进攻。但这些入侵者,对边境百姓的劫掠,从来就不曾停止过。   登上雁门关,远远近近的村落,一片荒芜,看不见炊烟。   依稀可见远山连绵起伏的轮廓,深浅浓淡,缥缈虚无,分不清是天上的云,还是山巅的雪。   这里离洛阳太远了,加急的军报,至少需要九天,才能送到陛下的手中。   顾琛写完军报之后,莫名有点心神不宁。他在害怕,怕大将军杨瞻私吞军费的行为,是陛下默许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金蝉换酒   =========================   收到兄长的信, 顾玖才知道,他忙于武将考绩的这段时间,大将军杨瞻竟然忙着贪污军费。导致雁门关前线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还险些造成军队哗变。   要不是兄长在军中一向颇有威望, 雁门关是否还属于晋国, 都不好说了。   顾琛:阿玖, 邺城武库的军械年久失修,无法使用, 缺三千弩机。皮甲和箭多多益善。   军情紧急,顾玖立即让人打开太仓,调拨了一批钱粮军械, 派沈谧率领一万禁军押运,火速前往邺城。   兄长在信中说,鲜卑分裂成了两个部族,秃发等部落仍然尊奉鲜卑大单于, 拓跋等部落共同推举宇文乌菟龟为王,跟随他归降晋国。所以,下一步, 兄长将坐镇邺城,全力攻打匈奴。另派五千装备精良的弩兵, 协助宇文乌菟龟统一鲜卑。   涉及到机密部署,这一段全是加密文字,多亏顾玖跟兄长学过破译的方法, 不然压根就看不懂。   等钱粮军械全部装车,运出了洛阳城, 顾玖才不紧不慢地进宫,向萧昀汇报。   这属于先斩后奏, 权臣花式作死的方式之一。问题是,萧昀拨给顾琛的军费,足够支撑到开春,只是在运输的途中,被大将军杨瞻侵吞了。   顾玖不能先向皇帝请示,先请示就意味着——要和国舅杨瞻当面对质,扯皮一段时间。等这桩公案分辨清楚,兄长那边黄花菜都凉了。   顾玖不太会察言观色,萧昀说话还算温和,应该没有不高兴?   他哪里知道,萧昀现在相当于一座活火山,内里岩浆涌动,就差喷发出来。   起因还是三年一度的官吏考绩,由萧衡代笔,按照顾玖的作风,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整理出来的武官考绩簿,考评不合格,需要没收官印的武将一共有四名,都是萧昀费尽心思安插在军方的亲信。   至于武艺这一项不合格的沈谧,有数十名军方将领共同上疏,为他担保:步兵校尉沈谧武艺合格,只是考绩的当天,碰巧闹肚子。请陛下一定要相信我们,如果还有疑虑,可以让沈步兵当场展示武艺。   萧昀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尽管扳倒大权臣的计划还不够完善,但是顾玖似乎有了某种警觉,继续拖延下去,好不容易安插的亲信,或许会被顾玖全部连根拔起。   萧昀打算提前动手。   顾玖非常严肃地举报杨瞻贪污军费,导致军粮、军械不足。为了蒙混过关,杨瞻让人采购陈年稻谷,还在稻谷之中掺杂沙砾,凑足数目。军械也被换成在库房里存了几十年的破烂,生锈严重,一击就断,根本没法正常使用。   萧昀觉得顾玖在危言耸听,顾琛的军报,他也看过。   那是一封捷报,要是连军粮都缺,怎么可能是捷报?   话说顾琛领兵在外,要钱要粮要兵甲,让他这个皇帝很不安啊。顾琛又打了胜仗,俨然已经是军方的第一人,却带头生事,要求严惩大将军杨瞻。   监军送来的小报告,说冀州、并州的州刺史、郡太守等各级官员,都对韩公顾琛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萧昀决定打马虎眼,装糊涂:“阿玖,怎么又看朕的小舅舅不顺眼?那个叫木李的男优,究竟是什么样的美男子,让你们大打出手,互相仇视?朕也想开开眼界,让他过来弹一曲吧。”   顾玖怔了一下——外有强敌入侵,内有蛀国之虫。再放任不管,必出大乱。这么严肃的话题,陛下却以为他在争风吃醋,才针对杨瞻?   他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吗?或许,陛下心里什么都明白,故意装糊涂,想蒙混过关。   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沉默了许久,顾玖正色道:“陛下,木李已然不是男优,是臣的家人。让他弹一曲这种事,下不为例。”宫里又不缺乐师,木李喜欢弹琴是一回事,被要求弹琴,又是另外一回事。顾玖希望他有想弹才弹的自由。   萧昀微微眯了眼:“你给他脱了贱籍?真是深情厚谊。”   顾玖:“……”   他确实和木李商量过,在官府重新登记了一下,改姓顾,名琳。算作顾家的子弟。   从血缘关系推算,木李应该是顾玖的表叔。不过,这重身份容易让人联想到前朝的皇子,顾玖不想惹麻烦,干脆征求木李的意见,改成失散多年的族兄。还要再准备一些东西,确认身份信息不会有漏洞,再办理户籍。   轻云蔽日,抱着古琴缓步而来的男子,让萧昀吃了一惊。他知道杨瞻为难过这个男优,是霸王硬上弓,影响恶劣,让人不耻。不过,杨瞻并没有告诉他,这个男优生得像顾玖。   难怪那天,顾玖那么生气。   萧昀忽然有些懊恼,他当时一心给小舅舅撑腰,顾玖一定很失望很委屈。后来,顾玖再也没有唤过他兄长,是因为这件事?   “卿就是木李?”   “是的。”   木李定了定神,开始抚琴。当年,那个道姑留给他的图画,上面画得居然是皇宫太极殿,所有的建筑都能对上。那十几道朱砂线,莫非……太极殿的下方,隐藏着几条密道?   萧昀听过许多名优的弦歌,没有一个人,拥有木李这样得天独厚的美妙嗓音。然而,如此绵软无力的琴声,委实配不上他的歌喉。   看来顾玖对这个男优,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动了心,才喜欢听他抚琴。   萧昀莫名吃味:“阿玖,朕听着,木李的琴技十分平常,算不得名家。”   木李低垂着眉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琴音依旧流畅无比。   顾玖一脸笃定:“臣倒是觉得,花里胡哨的琴技,许多人都会。木李的琴曲,若非胸有丘壑、仁者慧心,绝不可能这般干净动听。他的弦歌,是臣听过的最美好的。”   萧昀一阵心塞。   从皇宫出来,已是华灯初上。   顾玖有心事,他不擅长揣测别人的想法,但他并不傻。萧昀对他的忌惮,似乎越发严重了。   薄暮之中,街上彩灯辉映,车水马龙,人声如沸。顾玖直接进了街边的酒楼。尴尬的是:他和木李点了一桌小菜,对饮了两壶酒,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都没带钱。   木李解下玉佩,打算押在这里。   顾玖不同意,顾家的家规,什么都能给别人,唯有贴身的玉不可以。   他摘下官帽上的蝉纹金铛,随手抛给跑堂的人:“再上两壶梨花白。”   跑堂的接住这玩意儿,整个人都懵了。   晋国的官员,奇葩比较多。有官居九卿,闻到别人家的酒香,就钻进别人家的酒窖,狂饮一番,醉倒在偷窃现场的太仆。所以用官帽上的金蝉换酒,也不算太出格。   如果是别人这么做,恐怕不会得到什么正面的评价。然而,作为第一美男子,顾玖又火了一把。   金蝉换酒,居然成了清河公潇洒不羁的行为艺术,名士逸闻。   顾玖:请不要搞个人崇拜。   酒还没喝完,已经有纨绔子弟堵在酒楼围观美人。   于是,许多人看见了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喝醉的大权臣顾玖,被秦王萧衡拦腰抱起,顾玖突然睁开眼,目光凌厉地瞥了一下,看清楚是萧衡,又慵懒地睡过去了。 第52章 兵符被夺   =========================   怀中溢满了淡雅的兰香, 萧衡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尽可能走得平稳一些。顾玖难得有这种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他刚才为什么要让马车停得这么近,几步就到了?   登上马车, 萧衡还是不想放开顾玖。   木李没有跟上来, 他站在路边, 望着秦王的车驾上缓缓垂落的锦帘,等到视线被彻底隔绝, 才转身上了顾玖的车。   顾玖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神智还算清醒,躯体沉醉绵软。   木李觉得顾玖的眼光不错。刚才萧衡抱着他登车, 那副小心翼翼、生怕把他磕着碰着了的模样,不像风月老手那么周到细致,反而有种青涩笨拙、但是非常诚挚的珍惜。   回到暖阁,萧衡轻轻地把顾玖放在卧榻上, 俯身帮他脱靴子。   顾玖晕晕乎乎的扶着萧衡的肩,手指像寒玉一样冰凉。   战事要紧,顾玖今天早上没吃饭, 直接去调拨钱粮兵甲。忙到下午,在萧昀那里喝了一盏茶。晚上空腹饮酒, 还没怎么吃东西,先把自个儿灌醉了……   果然,他这副身子骨还是一点都经不起折腾, 胃疼,是不是应该吃点什么?可是头好晕, 恨不得立刻睡着,感觉不到疼痛, 就不疼。   萧衡很快就发现了顾玖的异常,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的左手寸口处,诊了诊脉。没什么大毛病,倒像是饿坏了,身体仍然有点虚,尤其是脾胃。   考虑到这是一位讳疾忌医、能把徐神医作跑的大权臣。萧衡选择食疗法,让小侍女陶陶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小米粥,一盘山药薏米糕,投喂顾玖。   顾玖醉得一塌糊涂,还要讲究礼尚往来,拈起一块山药薏米糕,递到萧衡的唇边:“你也吃。”   萧衡舔了舔薄唇,很配合地吃了半块。另外一半被顾玖不小心抓碎,掉得到处都是。   温热的粥,安抚了肠胃,顾玖清亮的眼珠里透着一丝满足。   萧衡还没见过如此乖巧的大权臣,满心柔情,取来青盐,服侍着顾玖漱口。又用温水拧了一条帕子,给他擦一擦脸。   擦到嘴角的时候,顾玖总是微微偏头,躲开巾帕。还弄翻了银盆,搞得萧衡一身狼藉。   萧衡扳住顾玖的下颌,指尖传来柔嫩的触感,细腻微凉,萧衡的眸光黯了黯,虽然隔着布巾,他也没敢碰那浅粉色的唇,巾帕缓缓地擦过嘴角,同时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以碰那里,会忍不住的。   萧衡的声音罕见地轻柔:“睡吧。”   顾玖坐着不动,神色间满是迷茫。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换寝衣,我睡不着。”   萧衡:“……”   知道顾玖不好伺候,但是确定要换寝衣?感觉受到了撩拨。   解开顾玖的衣带,萧衡的呼吸渐渐急促,十分克制地不敢乱看。   小侍女陶陶掩着嘴偷笑。   大侍女孔阳敛衽行礼:“殿下,让奴家来侍奉公子更衣。”   一想到每天服侍顾玖更衣的,通常是孔阳和陶陶、书僮望舒、家伎歌僮,萧衡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胸口小火苗乱窜,狠狠地咬着唇:“不用,我来就好。”   好不容易替顾玖收拾妥帖,萧衡逃跑似的,快步走到门外,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身上的热度反而不断攀升。   恰好遇见崔璟来送喜柬,迎面打了个招呼。   崔璟的目光从萧衡破了皮的唇,和一片狼籍的衣襟上扫过,左颊上笑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殿下的嗓子怎么哑了?”   萧衡顺着崔璟的目光,低头一看,他的前襟上沾了一小片山药薏米糕和清水的混合物,还有不少可疑的水渍,有点像那什么。   萧衡:“……”   某人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小画册里的某些少儿不宜的场面发生过后。真是又羞又窘,并且有口说不清。   崔璟己经进屋,顺手把喜柬放在书案上,在小案边坐下。打量着懒洋洋、醉醺醺、寝衣穿得松松垮垮的顾玖,又看了看正在换床单的小侍女陶陶,和博山炉上氤氲缭绕的轻烟。   崔璟单手扶额,絮絮叨叨:“攸之,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冰天雪地的,用完就把人往外面赶?”   顾玖不太清醒,没听懂,疑惑:“怎么过分了?”   崔璟:“殿下刚……刚……嘴都被你弄破了。那么冷的天,站在门口容易冻病的。”   顾玖还是不太明白,不过外面冷,这个他能听懂:“那让阿鸷进来。”   崔璟立刻去开门,对仍然站在门外的萧衡挤眉弄眼:“攸之让殿下进屋,哎,我只能帮到这里,其他的,殿下要争取呀。”   萧衡眸色幽深:“恩,在争取。”   崔璟作讨喜状:“婚期定在冬至日,攸之早点起来,陪我去接亲。”   顾玖:“恩,荀太尉把小女儿留了好几年,怎么突然舍得嫁给伯珪?”   崔璟脸皮一抽:“陛下要充实后宫,各家都赶着嫁女,不然万一被选进宫里,像荀姑姑一样,大好的年华,深锁在宫墙内,朱颜蹉跎朝镜前,岂不可惜?攸之,你不会不知道吧?”   顾玖最近忙着武官考绩,还真不知道。再说了,他又没娶妻,哪来的适龄的闺女,皇帝扩充后宫这种事,有关部门通知谁也不会通知他。   第二天,选妃专用的宫车停在了顾府的朱门前。   小侄女顾瑂毫无准备,她正和几个小侍女在竹外一支轩赏雪折梅,群裾迎风翩飞,追逐嬉闹间,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顾琛出征前,曾向皇帝求过一个恩点——他的女儿,不参加这次的选妃。   一向温婉贤惠的顾夫人,第一次当众大发脾气,用织布的梭子砸跑了领头的宦官,下令关紧大门,绝不交出顾瑂。同时派人去给小叔子报信。   顾玖认得嫂子的贴身侍女。   关于陛下同意,顾瑂不用参加选妃,却有宫车去顾府接人这件事——一开始,顾玖以为是相关部门弄错了,他叫来一个小宫女,给贾皇后带话。   贾皇后的答复是:十四岁至十七岁,符合要求的士族女郎都必须参选,陛下没有说过顾家的女郎可以例外。   御道上,积雪清扫得十分干净。顾玖穿过九重宫阙,又一次仰望太极殿高大的梁柱,以及盘踞在斗拱檐角上的瑞兽。   依稀能听见后宫叮叮咚咚的钟声,选妃总是鸣钟击磬,搞得像过节一样热闹。   本该去挑选佳人的萧昀,竟然只穿了一袭白绉纱衫,半躺在寝殿里听琴。   御案上摆得满满当当:葡萄酒、琉璃杯、金足樽、翡翠盘……一只小巧的仿古文王鼎中燃着香篆,缕缕烟气盘旋上升。   顾玖踏着古琴涔涔的清韵,走到跟前行礼:“臣顾玖拜见陛下,恭请福安。”   萧昀:“阿玖,来得正好,陪朕喝一杯。”   与此同时,萧衡正在调查的,鲜卑王子宇文赫被杀一案。经过多次走访,终于锁定了凶手——阮轻寒。   樱桃小嘴,眉目如画,完全符合目击者的描述。更重要的是:案发当天,不只一个人看见,阮轻寒恰好在鼎香阁。   受害人的致命伤,是一把锋刃极薄的短刀造成的,擅长用刀的女子非常少。木李说,他试探过阮轻寒的功夫,和凶手是一个路数。   原来,木李和鼎香阁的姑娘们比较熟悉。有些话,那些姑娘不敢对官府的人说,却愿意告诉木李。木李获得了更详细的线索,他怀疑冒充甲子先生的刺客,就是阮轻寒,昨夜才找到机会试探。   萧衡疑心木李就是甲子先生。   不过,甲子先生杀得都是恶贯满盈的官员,陈年旧事,和宇文赫的案子无关。萧衡不像顾玖那么公正守法,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甲子一马。   萧衡带着人去逮捕阮清寒,意外地发现:阮清寒伪造顾玖的手书,欺骗顾夫人,说已经和陛下达成一致——先让顾瑂进宫,参加选妃,一定会落选。   顾琛出征在外,洛阳城中暗流涌动。这个时候,阮清寒把顾玖的侄女骗进宫,到底有什么目的,受谁指使?   萧衡一颗心沉入谷底,难道皇兄已经对顾玖下手了?   ^   香雾缭绕的太极殿,悠扬的琴声蓦然一乱。   琉璃杯从顾玖的手中坠落,碎成了几片熠熠闪光的琉璃。玫瑰红的葡萄酒,溅落在地上,恍若触目惊心的血迹。   最优雅不过的清河公,无力地伏在白梅小案上,连头都支撑不起来。   乐曲频频出错,萧昀不耐烦地挥手,让士兵将宫廷乐师砍了灭口。   暗红色的血,顺着汉白玉台阶蜿蜒。   一名瑟瑟发抖的小宦官,从顾玖的怀中摸出一枚纯金虎符,战战兢兢地交给萧昀。   这是禁军的兵符。   禁军六校尉之中,顾玖的亲信只有两个。宇文乌菟龟被撤职,沈谧带领一万禁军,押送着钱粮兵甲去了邺城。剩下的两万禁军,用兵符就可以调得动。   顾玖嗤笑一声,轻轻地叹息:“要取兵符,何须如此?”在萧昀让他饮下加了料的红酒之前,只要一句话,他就愿意交出兵符。   被很在意的人朝心口捅刀子,为什么会这样?   药效发作之前,顾玖原本有机会反抗,但是小侄女落在萧昀的手中,他不敢轻举妄动。   萧昀捏了捏他的耳垂:“朕不仅要兵符,还要阿玖。”   顾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直到重重帷幔依次卷起,国舅杨瞻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顾玖:“陛下,随便玩玩也就罢了,千万别动心,清河公绝不能留!”   萧昀:“朕舍不得。”   顾玖被恶心到了,一阵反胃:萧家没一个好东西!呸,小狼崽不算。   杨瞻的眼神异常猥琐:“舍不得也要舍,让他翻身,大家都得死。陛下若是下不了手,臣可以代劳。”   萧昀:“朕再想一想。”   国舅杨瞻干啥啥不行,抢功劳、害同僚、排挤人却是一把好手。   顾琛连战连捷,杨瞻认为大局已定,是时候取代顾琛,抢夺平定鲜卑、匈奴的功劳,顺便设个局,让顾琛再也回不来。   萧昀让尚书令拟了一道圣旨,由大将军杨瞻持节,率领十万大军,接替顾琛担任统帅,都督青、冀、幽、并四州军事。   这样一来,顾琛反倒成了杨瞻的下属,还得听他调遣。   这种圣旨,搁在从前,根本出不了皇宫。   然而,加盖了清河公的印章,同时还有“清河公的手令”,就可以畅通无阻。   为了防止顾琛不肯交出兵权,节外生枝,他们还找人模仿顾玖的笔迹,写了一封家书。计划到时候,以顾玖的名义,将顾琛骗到杨瞻布置的陷阱之中。   伪造的家书写完,杨瞻拿到顾玖的眼前晃了晃,得意非凡:“这字怎么样?”   顾玖一看,不得不说一声佩服,这字迹足以以假乱真。就是修辞不太符合顾玖的习惯,希望兄长的警惕性高一些,能够及时地发现疑点,千万不要上当。   杨瞻兴冲冲地去点兵。   萧昀挪动顾玖,让他倚在怀中,摩挲着他的脸:“阿玖,朕一直很喜欢你,舍不得你死。刚才那样说,只是为了先稳住舅舅,朕带你去个地方。”   “没有看见汤饼,陛下连他也杀了?”   “汤饼服侍朕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差事。”   太极殿中,居然还有密室。   汤饼的新差事,就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里,照顾顾玖。   顾玖不想被关小黑屋,想到兄长也万分危险,他心急如焚,忽然喉头一甜,干呕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来。   萧昀正要占他的便宜,突然被喷了一脸血,吓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传太医。 第53章 亢龙有悔   =========================   不是别的太医, 正是提供特殊药物的那一位。   萧昀的不悦完全挂在脸上:“不是说这药不伤身吗?”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那种药,怎么可能完全不伤身?太医迟疑了片刻:“陛下为何增加剂量?”擅自加大药量,万一弄不好, 会出人命的!   当然是因为顾玖从小吃药, 体质特殊, 怕分量少了药不倒他。顾玖的功夫还不错,如果不用药, 不一定能拿得下。要是动静闹得太大,被顾玖的亲信发现,事情就不好办了。   萧昀不吭声。   太医也不敢怪罪皇上, 另外开出一副药方子,犹豫许久,终究是不忍心,多嘴叮嘱道:“这种药不能经常用, 也不能过量,清河公的身子受不住。”   太医走后,萧昀粗暴地把顾玖抗起来, 扔到宽大的卧榻上,将灯台移近了一些, 坐在卧榻边上,抬手去解冠带。帝王特有的冕冠、十二章服,要穿戴整齐不容易, 想脱下来也不容易。   这时,顾玖终于冷静下来。   顾玖十分重视亲情, 唯恐小侄女受到伤害。萧昀正是利用这一点,以小侄女的性命要挟, 让他放弃反抗。   彼时,顾玖发现酒水有问题,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朝萧昀冲过去。   萧昀早有准备,快速跑开。几乎同时,带刀侍卫从屏风后、甬道中、帷幔里涌出来,围捕顾玖。   萧昀十分忌惮顾玖,又退了几步,下令:“放箭,射他的腿,要活的!”   顾玖武艺超群,这时情急拼命,抓起几案一转,将近身的羽箭尽数荡开,并且在第一时间闪到了萧昀所在的方向,他们相距不远,这样一来,没有人敢继续放箭,怕误伤天子。   殿门从外面关上,顾玖夺了一把长刀,反手一割,一刀了结了一名侍卫,将他的躯体抡起来,倒转,呼地一声掷了出去,只听呯地一下,正在围捕顾玖的侍卫被砸倒了三个。顷刻之间,包围圈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顾玖没有一丝迟疑,几乎是贴着两侧的刀锋,穿过缺口,扑向萧昀。这也幸亏他腰细,换个胖一点的人,得当场挂彩。   只要再打倒两名侍卫,就能擒获萧昀。有萧昀当人质,应该有机会安全地离开太极殿,一旦冲出太极殿,宫里到处都有顾玖的人。   顾玖瞅准了方位,眼看就可以扭转局面。   就在这一瞬间,有女子的呼喊声,从另一侧传来,顾玖用眼角余光看见了贾皇后,还有小侄女顾瑂!   本该在后宫主持选妃的贾皇后,带着几名宫女、宦官,挟持着顾瑂,从帷幔后面走出来。   贾皇后:“清河公,放下兵器,向后退二十步。你处置家父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活埋了十几个美男子的贾太保,在顾玖的坚持下,被当众斩首。而贾太保正是贾皇后的生父。   “快一点,扔掉刀,向后退。不然本宫只好先割掉小美人的鼻子,让小美人求你。”   刀架在细弱的脖颈上,匕首在顾瑂那小巧的琼鼻上比划了一下,冰冷的铁刃,吓得顾瑂面色惨白,但是她没有惊叫,反而忍着眼泪,倔强地高喊:“小叔父快走,别管我!”   可惜,顾玖做不到,他无法看着小侄女遭罪。萧昀的手段太下作了,根本没有底线。   他将刀抛在地上,后退了十步,优雅又缓慢地在白梅小案前坐下,不慌不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要伤到顾瑂,其他事,都可以商量。”   托兄长领兵在外的福,顾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小侄女有些危险,这年头,男人一妻多妾,一般会有很多孩子。士族女郎最大的作用就是联姻。必要的时候,顾氏家族会优先保住小侄子,而小侄女顾瑂,对家族来说,是随时都可以舍弃的。   不得不说,萧昀很了解顾玖。用顾瑂做人质,也只能要挟顾玖这种心软的人。   接下来的场面,非常血腥,萧昀比划了一个手势,那些无辜的侍者、宦官、宫女、乐师全部惨遭灭口,就为了让清河公出事的消息,晚一点再传出去。   小侄女恐怕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顾瑂参加皇帝选妃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顾玖进宫之前,其实留了一手。   问题是:明明让嫂子等消息,嫂子为什么要送小侄女进宫?   顾玖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身边有叛徒,而且传达他的意思不会引起嫂子的怀疑,无咎在战场上保护兄长。望舒是家生子,父母兄弟都是顾府的仆从。阮轻寒……   不幸中的万幸,他进宫以前的布置,应该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小侄女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顾玖还在琢磨事情,腰间陡然一紧。   却是萧昀脱下冕服,扳住他的腰,把他翻了一面。倾身压下来。   在这之前,顾玖还能装一装连头都支撑不起来的小可怜,好让萧昀降低警惕。然而作为一个男人,被压这种事,真心忍不了。在萧昀覆上来之前,顾玖飞起一脚,标准的撩阴腿。   萧昀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作案工具,缩成了一只弯曲的大虾。   顾玖没什么力气,踢得不重,但是这种要害部位被偷袭,谁招架的住?   从小被各种药物荼毒,顾玖的体质确实比较特殊,药的分量少了,对他不起作用,用量过大,又难免现场表演吐血三升。   徐神医为了给顾玖调养身体,不知愁掉了多少头发。最后还是萧衡钻研岐黄之术、阴阳学说,开发了一些独家药膳,既美味,又养生。   大宦官汤饼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扶萧昀:“恕奴婢多嘴,陛下是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是一句话的事。陛下跟清河公情同手足,何必做这种事?”   在今日之前,顾玖也以为——他们情同手足。然而此时此刻,“情同手足”这四个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真是瞎了眼,才将萧昀视作兄长。   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成排的灯火,照亮了卧榻边上的长方形沉香木小几。上边摆着十几种助兴的工具,金勉铃、玉石仿具、银托子、封脐膏、悬玉环……剩下的十来样,顾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看着都有点眼晕。   “阿玖,是你逼朕的。”   萧昀微怒,半坐起来,从沉香木小几上拿了一条长长的白绫,把顾玖折叠起来,用白绫绑他。   顾玖勉强掀起眼皮:“等一等,陛下,给我一杯酒,我就告诉陛下一个秘密。”不愿意再对萧昀称臣。讲真,萧昀的口味太重了,他先前屠过人,衣摆上,还溅着几滴侍卫的血。   “别想拖延时间,朕今天要定了你。”   萧昀拽着白绫,绕过顾玖的小腿和手臂。   “呯、呯呯。”   密室之外,皇宫已然陷入一片骚乱。   杨瞻气急败坏地踹着密室的门。   “陛下,兵符是假的!秦王率领禁军逼宫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姨妈色口红 1瓶; 第54章 不顾一切   =========================   夜幕降临, 巍峨的殿宇楼阁,满目灯影煌煌。   皇宫青琐门外,马嘶人沸,两万名禁军, 将宫城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火把, 照得御道亮如白昼。   秦王萧衡一声令下, 他的府兵推着冲车,撞击着青琐门。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宫门巨震,连带着整座门楼都剧烈地晃了晃。   强行撞开青琐门的行动还在继续。秦王殿下今日异常冷峻,全身都泛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寒意。   一共有六名禁军校尉, 却只有四个在场。其中,步兵校尉沈谧不在京城。新任的越骑校尉是皇帝的亲信,被萧衡一刀割了头颅。   长水校尉、射声校尉主动请命营救清河公。   屯骑、羽林这两个倒霉蛋,是被所谓的“清河公手令”给忽悠来的, 等他们发现上了贼船,已经无法反悔。   一则,跟随秦王逼宫的罪名已然坐实, 现在离开也晚了。   二则,古往今来, 参加了这种活动,要么成功,加官进爵;要么失败, 身首异处。很少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想要完完整整地离开, 小伙伴们不答应。看看越骑校尉的头,还被士兵用铁枪挑着, 举得极高,不想去和这位作伴,最好不要打退堂鼓。   屯骑校尉和羽林校尉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很快就达成共识,让他们麾下的士兵齐声高喊:“请陛下诛杀杨瞻!”   “请陛下诛杀杨瞻!”   ……   此刻,难以确定清河公的安危,在这种情况下,这是最合适的逼宫口号。事成之后有大功,不成也不是什么重罪。   因为清河公事先有安排,大将军杨瞻贪污军粮、军饷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以定北侯崔司空为首的文武百官,此刻正聚集在皇宫的朱雀阙下,也喊着类似的逼宫口号。   “请陛下诛杀杨公!”   毕竟,陛下任人唯亲,公卿百官早就对杨瞻平庸的才能、强盗的作为、狭小的器量,睚眦必报的性格极度不满,只是没人领头,才隐忍至今。   皇城南面,几千名太学生堵住了开阳门,抗议大将军杨瞻的违法行为。   萧昀随手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密室。皇帝居住的太极殿,地势颇高,站在九层玉阶上,第一眼就能看见青琐门方向的灯火。如此密集的灯火,他只在新年正旦,子夜时分,辞旧迎新,百官朝贺的时候见过。   此时,那些灯火都在移动,不知有多少士兵,正涌进皇宫,朝着太极殿的方位,一步步逼近。   萧昀猛然听见了关门声。原来,当他眺望远方的时候,大宦官汤饼叫来几个小宦官,众人合力,把内殿的殿门给关上了。   接下来,是重物移动的声音。这些狗胆包天的宦官,竟然搬动各种比较大、比较沉重的物件,诸如实木坐榻、石头几案、仿古铜鼎、青玉屏风等等,将门窗堵死。   萧昀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连那些朝夕相伴的宦官,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看来,他这个天子,是真的不得人心。   萧昀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汤饼服侍了他十几年,尽心尽力,不曾犯错。他一句话,就撤销汤饼的职务,打发去密室。这些宦官虽然不敢说什么,但难免会有想法。   何况,跟赏罚分明的清河公相比。天子赏赐一名宫人,往往没有理由,只要他高兴。这还好,关键是天子处罚一个宫人,常常也毫无道理,不过是他心情不佳。   这就太难伺候了,动辄得咎。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在哪里。   门窗完全堵死之后,汤饼领着手下的小宦官,取了一些食物和清水,回到密室。   在萧昀的叹息,以及杨瞻那愤怒的吼叫声中,转动机括,关上了密室的入口。   杨瞻的侍从虽多,一时半会儿,却无法攻入殿宇。杨瞻抢来一根火把,想要放火,逼迫那些宦官交出顾玖。   萧昀不许,他的眼眸中带了些许悲凉:“事已至此,就算以阿玖要挟,估计也没什么用。朕的好弟弟萧衡,都走到逼宫这一步了,难道他肯为了阿玖放弃皇位?呵,舅舅先走吧。现在逃命,还来得及。”   杨瞻不顾萧昀的阻拦,执意派属下四处纵火,笑得状若疯癫:“偏要让顾攸之陪葬!哈哈,哈哈哈……”   火光窜起的一刹那,萧昀一把将杨瞻掀倒,连踢两脚,杨瞻摔下了台阶。   关于人性的复杂,萧昀深有体会,他欺骗、伤害顾玖,还想凌虐这位第一美男子。却无法容忍别人谋害顾玖。   萧昀:“救火,快,谁救出阿玖,朕重重有赏!”   杨瞻的嗓门更大:“谁能斩下清河公的头颅,赏千匹蜀锦、三千金。”   皇帝和大将军的命令完全相反,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听谁的好。   正犹豫间,萧衡带着府兵和禁军,杀到了太极殿前。   一眨眼的工夫,萧昀和杨瞻一起沦为阶下囚。   萧衡盯着萧昀,双目发红:“清河公安在?”皇兄对顾玖的难言之欲,他早就有所觉察,只是不知道怎么对顾玖说。皇兄应该不敢要顾玖的命,他现在只求顾玖还活着。   萧昀没说话,而是呆望着已经陷入一片浓烟烈火的太极殿。他身上披的衣服,还是为顾玖准备的,打算事后更换的衣裳——一袭半透明的纱袍。   萧衡撕下衣袖,解开水囊,将布料打湿,蒙在口鼻上。抽出宝刀大夏龙雀,两刀就劈开了太极殿的门。   豁开的门洞之中,堆积着无数铜鼎、木榻等杂物,无法入内。   萧衡急切地冲到窗户边上:“先生!先生!”   连着劈开好几扇窗户,无一例外,里面都层层堆叠着杂物,门窗皆是堵死的。   这时,靠近拐角的地方,火势比较小,窗户从内打开,一名小宦官从窗口翻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扑灭衣服上的火星子。   萧衡拎起小宦官:“看见清河公了吗?”   小宦官:“清河公在后面,他行动不便,让奴婢先出来叫人。”   萧衡毫不犹豫地翻窗进入,滚滚热流扑面而来,烟气呛人,一连和四个小宦官错身而过,终于看见了顾玖。   汤饼把顾玖照顾得十分妥帖,将他的衣裳和头发都打湿了,背在身后。   萧衡上前,将顾玖接过来,护在怀中,对汤饼道:“走。”   顾玖没想到,火势这般凶猛,还会有人为了救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来。   “咳咳,傻孩子。咳,唔唔。”   却是萧衡突然扯下蒙住口鼻的布,绕在顾玖的口鼻上。他明白顾玖要说什么,他当然怕火、怕死,但是他更害怕失去顾玖。为了顾玖,好像可以无所畏惧。   此刻,秦王的府兵已经七手八脚地把窗棂、连带着窗户所在的墙面一同拆除。萧衡不需要再翻窗户,直接抱着顾玖,走出了火海。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357363 3瓶;更新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心满意足   =========================   大宦官汤饼最后一个跑出来, 他身上燃起了小火苗。秦王的府兵正在救火,看见汤饼在地上打滚,就要一桶水泼上去。   顾玖急忙说:“慢着,不要泼水, 用地毯将他包裹严实, 不能透风, 速度要快。汤饼,火在你背上, 躺平,压住火苗。不透气,火就会熄灭。”   如果只是衣服起火, 可以用水扑灭,或者快速脱下。要是人体已经开始燃烧,直接用水泼,烧伤的部位会严重脱皮。假如火烧到脂肪层, 用水泼还有可能加重烧伤。因为水油混合物会产生“突沸现象”,油烧得更旺,水瞬间沸腾。而且同时产生大量的蒸汽, 灼伤面积更大。   顾玖方才吸了一些烟雾,伤了肺腑, 一番话说完,便是一阵猛咳。   萧衡下令,秦王幕府的录事参军、长史、行军司马等属官留在现场, 指挥士兵继续灭火。   他抱着顾玖,让几名亲卫押着萧昀和杨瞻。两个小宦官扶起汤饼, 跟在后边。四个禁军校尉也自发地跟着顾玖,众人就近去了乾元宫, 在嘉德殿中休整。   萧衡把顾玖放在美人榻上,喂他喝水。   顾玖惊坐起:“小侄女!”   萧衡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压低声音说:“已经获救。木李发现,太极殿的下方有密道,他和郭颐顺着密道摸进了另一间密室,我带兵赶到青琐门时,他们正要送你侄女回府。”   这美人榻,还是顾玖模仿唐代的贵妃榻,亲手设计的翘头雕花围栏小榻,妇女居家必备精品,嫔妃之友。萧昀大婚的时候,作为贺礼,各宫都摆了一张。   万万没想到,男子侧躺在上边,体验也颇佳。顾玖向来喜欢精致的器物,萧衡进殿之后,粗略地扫了一眼,碰巧将他安置在美人榻上。   顾玖轻咳几声,微抿了颜色浅淡的薄唇:“阿鸷,能否先帮汤饼看一看伤势?”汤饼要是不管他,果断逃离,就不会受伤。   萧衡二话不说,洗了洗手,替汤饼清理烫伤的皮肤,又让宫女去取一些狗油,给汤饼涂抹。   汤饼趴在卧榻上,绞着手指,哭得稀里哗啦:“谢谢秦王殿下,谢谢清河公,大恩大德,奴婢唯有当牛做马、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萧衡打断他:“当牛做马就免了,养好伤以后,你可愿意继续当内府的总管?”   汤饼一骨碌滚下卧榻,跪在地上:“愿意,奴婢求之不得。能够为殿下效力,是奴婢的福分。”   萧衡把汤饼扶回卧榻上,无比郑重地行礼:“幸亏你将先生背出来,你救了先生,就是救了我,多谢你,感激不尽。”   另一边,萧昀陡然发出一声冷笑。   “是啊,真聪明,讨得阿玖的欢心。只要他点头,你就能取代朕。”   萧昀不笑还好,这一笑,更显得他十分刻薄,眼睛里只有皇位,简直凉薄到了骨子里。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逼宫,难道只是为了迎合顾玖的个人喜好吗?萧昀不得人心,只能自欺欺人罢了。   萧衡蓦地转头,看了看苍白绵软的顾玖,登时面如寒霜,缓缓握紧了刀柄,沉默地望着萧昀。   没有说一句话,萧昀却脊背发寒——顾玖的衣襟有些凌乱,发髻微散,衣带被扯断了,浅色的袍服上有几点刺目的殷红,那是顾玖夺刀击杀侍卫的时候,溅上去的血滴。   短短一瞬之间,萧衡不知用什么方法,让神情变得平静。他怀疑顾玖被欺负了,恨不得将萧昀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却不敢表现得太在意,生怕顾玖会难过。   “君王有道,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君王无道,被人取代,也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但是,如果是我,至少不会以爱的名义,伤害先生。”   这时,太医终于赶到,接管了汤饼和另外几个轻度烧伤的小宦官。   配置出特殊药物的那名太医,顶着一头冷汗,如履薄冰地给顾玖调制解药。   顾玖嫌解药难喝,还调戏人家:“喂,先前下在酒里的药,无色无味,阁下的技艺怎么倒退了?”   太医连忙请罪。   考虑到这位太医还有点良心,而且是身不由己,顾玖摆手道:“这事不能怪你,咳,记得多治几个人,将功补过,去吧。”   萧衡一整夜未曾合眼。他先犒赏三军,然后去朱雀阙,安抚公卿百官。又和顾玖商议,关于这次逼宫,应该如何赏罚?   像权臣司马桓那样,夺得朝政大权,给文武百官都升官一级,显然是不行的。所有人都官升一级,就相当于所有人都没有升官,不满的情绪可能会突破天际,这也是司马桓当初稳不住朝堂的原因之一。   这方面,顾玖比较有经验。他提议,尽量赏罚分明,有经得起复查的统一标准。比如加官进爵,必须是有功之臣,千万别像司马桓一样,身边的仆人全部封侯,后来全部死翘翘。同样的道理,革职查办,也需要罪证确凿,有法可依。   于是,参加逼宫的官员,一共七十九人,俸禄提升一级。牵头的崔司空,录尚书事。相当于升职成为国家总理。其余的功臣,也各有赏赐。最讽刺的是:大宦官汤饼,以“在太极殿起火之时,护驾有功”,赐爵关内侯。这种爵位属于虚封,有封号,无封地。   第二天卯时,天色蒙蒙亮。   早朝照常举行,顾玖宣布了一个消息:封秦王萧衡为皇太弟,三天后,陛下将禅位给萧衡。届时,文武百官跟随萧衡去太庙祭祀,并举行禅让仪式。   散朝后,萧昀叫住了顾玖:“阿玖,能不能再唤我一声兄长?”   顾玖笑得云淡风轻:“何必呢?陛下亲手斟了那杯酒,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他说完,撕下一片衣袍下摆,扔给萧昀,表示割袍断义。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再向前。   ^   萧衡的手臂上,也烫伤了两小片。鸽子蛋大小的疤痕,粉红的颜色。   一点点小疤,他原本没吭声。后来发现,顾玖看见这烫伤以后,变得非常温柔。就学会撒娇了。   顾玖提议各回各屋,某人立即开始表演:“嘶,还是有点疼。”   于是,萧衡终于如愿以偿,和顾玖躺在同一张卧榻上。听着顾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   睡着了?   他用头拱了拱顾玖的颈窝,让对方的气息将自身包围,心满意足地入睡。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2 23:30:29~2021-01-04 00:1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iM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铜驼暮雨   =========================   月至中天, 顾玖倏忽从噩梦中惊醒。   他的梦境特别乱,恍惚仍是十四岁那年,换上白麻衣,和兄长一起守着顾老爷子的灵堂, 满目都是白幡, 仍然不觉得老爷子真的离开了。   小杨氏不希望兄长继承爵位, 煽动庶兄闹事,混乱之中, 庶兄差点砍下顾玖一只手。   事情平息以后,顾玖跪在灵位前,一滴眼泪也没有。只说:老爷子, 兄长和庶兄分家了,以后不会经常回来看你。   后来,顾玖路过铜驼街,潇潇暮雨之中, 忽然想起顾老爷子撑伞的模样,霎时间,泪如泉涌, 止都止不住,和雨水混成细长的水线, 一缕流进嘴里,其他的从下颌角滴落。   顾老爷子在战场上中过流矢,右腿微跛。他走路的时候, 两脚高低不平,身子会左右摇晃, 幅度十分微小,不仔细看, 完全看不出来。   那时,顾玖还在太学读书。如果赶上雨天,顾老爷子总会抛开一切公务,亲自来接他回家。   铜驼暮雨,父子相携的场面,再也不会有。从那以后,替他撑伞的人,变成了兄长。   一时间,梦境一转,小侄女细弱白皙的脖颈贴着刀锋,划出了一丝细细的血痕。   幸亏国舅杨瞻是个大草包,兵符虽然是假的,但清河公被俘是千真万确。杨瞻居然磨磨唧唧,没能搞定禁军校尉,自然也就没机会去邺城给兄长添麻烦。   顾玖放缓呼吸,让心情平复下来。   微弱的月光,透过青纱帐,变得更加稀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能勉强辨别物体的轮廓。   顾玖睡姿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把萧衡当成了抱枕,手臂缠在他的身上。一条腿翘上他的腰间。   顾玖悄悄地把腿缩回来,又试着收回手臂,假装无事发生。   问题是,他们贴得太近。顾玖一动,萧衡就被弄醒了。视线渐渐清晰,看着顾玖一点一点地抽回胳膊,无声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卧榻上一切形似抱枕的凸起,都被他探了探。   想找到抱枕,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萧衡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对于这东西能待在某人的怀里颇有怨念,把它从卧榻丢下去,接替了它的作用。   顾玖半阖着眼,探索了一会儿,蓦然摸到一小片温热柔滑的东西,他刚意识到——可能是触到了小狼崽。就被扣住手腕,揽住腰,一把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萧衡霸道地圈住顾玖,轻轻咬着他的耳朵,声音微哑:“别动。”   顾玖从小被人惯坏,作死成为一种本能,又推了萧衡两把,手指碰到对方的小臂,这个位置,有两块小小的凹凸不平的烫伤。顾玖终于老实了,乖乖地窝进萧衡的怀抱。   “阿鸷,等你稳住朝堂,我就回封地,种花钓鱼,玩鹰赛马,再养上几条细犬。”   “一定要去吗?多久回来?”   顾玖:还没走呢,先问什么时候回?这要怎么说出口,根本就不打算再回来。   从古至今,权臣和皇帝很难和睦相处。再过三天,他就会达成大权臣的最高成就之一——废立皇帝。   参考一下伊尹、霍光废立皇帝的事迹,哪怕能像霍光一样风光一世,帝王难免怀恨在心。霍光一死,没过多久,他的家族就被诛灭。   何况皇权这种东西,最能使人疯狂。萧昀的前车之鉴,顾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不如乘着年轻、彼此的感情还好,早点归隐,演一出“泛舟垂钓,一去不回”,再也不见,至少不会反目成仇。   长久的沉默,让萧衡有些不安,他紧了紧手臂,“先生说过要负责的,断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   顾玖随口敷衍他:“恩,我散散心,就回来。”到时,小狼崽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应该没空琢磨他回不回来。   然而,三天后,萧衡不骄不躁地接受了百官的朝拜和祝福。等禅位大典一结束,他正式入主皇宫,第一道命令竟然是遣散后宫……   萧昀退位让贤,被封为安乐公。贾皇后被废为庶人。和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一起,打包塞进了安乐公府。   御赐的安乐公府,正是沈蔚家的旧宅。一切依稀是旧时的模样,只是花圃无人打理,枯枝败叶、积雪薄冰淹没了青石小径。唯独少了一条黄犬,三年前,那条黄犬被萧衡抱到顾府,就养在麟趾园中。   偌大的禁宫,只剩下一些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老太妃,还有那些皇子、公主的生母。争宠之类的手段,一样也用不上。众妃嫔每天聚在玉蕊宫,或绣花逗鸟,或蹴鞠博戏,或品茗赏雪,倒也其乐融融、悠闲自在。   顾玖路过,远远地望见墙内的秋千,和秋千上的半老太妃。不由感叹:小狼崽到底是太年轻,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这后宫像个什么样子?连个年轻美貌的妃嫔都没有。一位帝王,就算是个断袖,也不能这么寒碜。   虽然萧衡承诺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一对。但是皇帝没有后宫,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这就意味着:没有外戚帮衬萧衡。一旦他因为什么事,和百官的意见相左,万一处理不好,会很尴尬的。   事实证明,顾玖瞎操心了。   萧衡的为人处世,十分周到。至少,公卿百官都非常服帖。甚至没有需要顾玖出面镇场子的事。   这天散朝,崔璟扯了扯顾玖的衣袖。他们一前一后,顺着御道出了宫门。还是铜驼衔,这地方承载了太多记忆,连雪花都要在眉间缱绻地拂过。   酒肆二楼,临窗的胡桌,三钱热酒下肚,崔璟惬意地眯了眼:“攸之,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顾玖偏不上钩:“嗯?那就不讲。”   “你这人!”崔璟搁下酒盏,毫不客气,从顾玖的食箸底下抢走一枚鱼丸,“我听到一些传言,陛下遣散后宫,是因为……因为攸之不喜。我知道你们夫、夫恩爱,琴瑟和谐。但是攸之有没想过,陛下的子嗣怎么办?若是皇位后继无人,将来晋国还要乱。” 第57章 川贝雪梨   =========================   酒香茶雾中, 顾玖挑眉:“伯珪在替谁传话?陛下?”   “当然不是陛下,”崔璟摇摇头,将鱼丸在酱料碟子里滚了一圈:“是家父,陛下满心都是你, 别的美人根本就入不了眼。这样下去, 家父很忧心啊。”   顾玖刚想说, 他又没拦着萧衡立后纳妃,只要人选不是顾家的女郎, 怎么样都行。但是这话还没说出口,他自己先不爽了,萧衡要是真的娶个皇后, 他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直到此刻,某人才意识到,他对萧衡,并不是没有感觉。那还要不要跑路?额, 这个问题以后再考虑,只要他在洛阳一天,萧衡休想开后宫!   顾玖一口饮尽杯中酒, 洒然一笑:“武帝那么多子嗣,驾崩之后, 晋国不是照样乱了好几年?那些亡国之君,大部分都有儿子,结局也不怎么如意。咳咳, 做好分内的事,在我们有生之年, 让晋国繁荣昌盛。至于百年以后的事,自然有后人挺身而出, 力挽狂澜,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瞎操什么心?杞人忧天。”   他在火海之中吸了烟气,伤到肺腑,至今仍然偶尔咳嗽。   崔璟嚼着嘴里的鱼丸,脸颊不对称地鼓起半边,目光上上下下,把顾玖打量了一个透彻,将食物咽下去,才暴了一句粗口:“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攸之,你若是个女郎,定是绝世妒妇。”   顾玖:“……”   他扬起下颌:“我就是不乐意陛下宠幸后宫,你们奈我何?”   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崔璟甘拜下风:“算你狠,嫉妒都如此理直气壮,在下佩服。话说,你和陛下,还是你在上面?”   顾玖:这是什么见鬼的疑问?我和萧衡一直很纯洁好吗?就算真的要尝试一下,我也只愿意在上。   他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切换话题:“我对杨瞻的处置,有没有太过残酷?”   崔璟暗忖:不肯说,那就是在下面了。   小世子贼笑:“杨瞻火焚太极殿,那可是天子的寝殿。只诛他三族,已经很仁慈了。换成别人,杨氏必定全族覆灭,连旁支都保不住。”   酒肆楼下,细雪霏霏。   新鲜出炉的安乐公萧昀,看见故人进了酒肆,踌躇良久,终是没敢上楼。他如今自由受限,只能在皇城之内活动,吃喝拉撒都有人时刻盯着。敢跟他私下聚会的人,一个也找不到。酒瘾犯了,却无人一起小酌。   方才,崔璟突然回头,用余光投来一瞥,也不知是看到了他,还是没看见。更可能是:看见他也当作没看到。   ^   新天子萧衡,处理朝政极有分寸。不会以仁慈当借口,包庇皇亲国戚、贪官污吏。也不会过于残暴,不论是非曲直,把那些和萧昀、杨瞻关系密切的官员,一律株连。   几位老臣私下里都认为:晋国将迎来一个君明臣贤的新局面。浮夸、奢侈、服散、任诞的风气,或许能够改变。   陛下才德兼备,沉稳睿智,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样让人犯嘀咕,陛下是个断袖。   萧衡名义上住在乾元宫,嘉德殿。却经常微服离开皇宫,去清河公的麟趾园过夜。   负责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官员,也就是起居郎,今天的手稿大约是这样的:冬十二月丙子朔,帝揽卷,忽闻坠枝声……   隔着镂花的窗棂,萧衡听见树枝折断,坠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推开窗子,向外看了看,原来是积雪太厚太重,压断了梅花枝。   回眸望向顾玖,左手执着一卷《白泽精怪图》,正看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完美精致的五官,浅色的云纹宽袖褒衣,在灯下越发柔和。这般风神秀彻的身影,萧衡看了几年,怎么也看不够。   “先生,今夜的雪太大,别走了。”   “恩。”   其实,顾府离得近,驾车回去,非常方便。但是没什么区别,自从顾玖同意,和萧衡睡在一张卧榻上,他就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哪怕回府,萧衡批阅完奏疏,也会执着地去找他,挤在一起入眠。天冷,挤一挤还挺暖和。   金漆雕龙的御案一角,摆着一只阔口青玉瓶。瓶中斜插了几枝腊梅。浅黄缀雪,香气清溢,艳而不俗。   和往年一样,御史台的年终压轴弹劾大戏,几乎是无差别的“地图炮”攻击,朝中的几位重臣,荀太尉、崔司空、傅尚书等等,一个不落,全部都有充足的理由被弹劾。   专属顾玖的那一叠弹劾谏表,依然是厚度感人。萧衡把它们摊开,单独垒起来,比酒壶还高。有几名御史的言论,他觉得挺有意思,准备收藏起来,将来和顾玖一起看着玩。   顾玖漫不经心地瞥了几眼。   当真是五花八门,弹劾他弄权,废立皇帝,这就算了。萧衡不立后怪他,萧衡没儿子也怪他?好吧,就是怪他,没错。   但是,星辰移位、地震、山洪、御花园的桃花冬天开放……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也怪清河公,会不会太离谱?   封建王朝就这一点特别不友好——天象异常,天灾人祸,总要让辅政的官员担责任。   岂有此理!   御史台的乌鸦,越来越讨厌了。   萧衡的批语是:无稽之谈,清河公主持朝政期间,百姓无怨声,孤儿有所养,老人有所依,堪为百官楷模。萧衡的字,是顾玖手把手教着练出来的,却和簪花小楷一点也不相似,苍劲端正的字迹,像雪中的松柏一样峻拔,大气磅礴。   萧衡以为顾玖想看奏疏,不仅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乐颠颠地凑过去,小声地跟他撒娇:“手有点酸,先生帮忙一起批阅,好不好?”   顾玖立即收回目光,一本正经:“不可坏了规矩。”   “先生,我们之间,注定是不合规矩的。后宫里太拘束,先生必定不适应,我也不能那样委屈先生。我们可以并肩立于朝堂之上,共守江山。正旦那天,还要请先生和我一起接受百官的朝贺。”   私下里,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萧衡不会在顾玖的面前以“朕”自称。   正旦是新年的第一天,正旦的大朝会,天子赐宴。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公府掾属,都要熏香沐浴,换上崭新的礼服,以隆重的礼仪朝拜天子。那种场合,能和帝王并列的,只能是帝后。   比如荀太尉,正旦朝贺,他要为天子献上玉璧。太尉府的掾属,诸如长史、主簿等等,也都要参加朝贺仪式,献上礼物。   一同接受百官的朝贺,相当于公开出柜。   顾玖忽然觉得手掌心有点疼,一定会被兄长请出戒尺,打肿手的。   “这不太合适吧?”   “既然要白头偕老,自然应该让百官知晓。总不能遮遮掩掩,搞得像偷一样?还是先生就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   “咳咳,咳咳。”   萧衡轻轻地拍了拍顾玖的背,端起搁在一边的川贝雪梨汤,加了些蜂蜜,这东西能润肺止咳。萧衡先尝了一小口,温度正好,正打算喂顾玖喝汤。   顾玖:“甜不甜?”   萧衡指一指自己的嘴:“先生尝尝。”他只是逗顾玖,没想到,顾玖倏地靠近,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他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Mi 1个; 第58章 自我怀疑   =========================   动作太轻, 时间极短,好像刚一触碰就退开了,又仿佛只是错觉。   萧衡呆了一瞬,心花怒放的同时, 又体验到了一种极度的不满足。他将汤碗放回小案上, 抵住顾玖。   细密的吻, 依次落在额头、眉心、眼睛、鼻尖、唇角,在顾玖的唇上辗转了片刻。   确认顾玖没有躲避, 萧衡试着继续加深这个吻,然而,和顾玖相比, 他有些笨拙,居然磕到了牙齿。随后一紧张,又不小心咬到了顾玖。   牙齿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唇上的疼痛, 促使顾玖忍不住逃开。他万万没想到,小狼崽经常偷看春宫图册,实际操作起来, 竟然如此生涩。某人绝对不会承认,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 才会导致互相磕碰牙齿这种尴尬的场面。   望着顾玖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萧衡舔了舔薄唇,端起川贝雪梨汤:“先生, 趁热喝,喝完再来。多试一试, 我就会了。”   多试一试的结果,就是试了又试, 没完没了。顾玖半推半就,配合了几次,肺腑中的空气都被掠夺殆尽。他懒懒地倚着美人榻,微微喘息着,用手掌隔开萧衡的脸:“到此为止,让我缓口气。”   “可是,还想要,再让我亲一下嘛。”   “奏疏都批完了?”   不愧是先生,在这种情意绵绵的时刻,一句话就让萧衡恢复了理智。他抱一抱顾玖,将炭盆移近了一些。这才挑亮宫灯,继续批阅奏疏。   小案上的腊梅枝横碧玉,幽香彻骨。让人心情愉悦。   顾玖在美人榻上歇息片刻,起身沐浴更衣,先上卧榻,睡在一侧,专门给萧衡留出了位置。不知过了多久,他睡得迷迷瞪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撑开眼皮一看,是萧衡在脱冕服。   灯影摇曳,满室温香。这还是顾玖第一次看见小狼崽换衣裳,宽肩、窄腰、长腿。修长匀称,胸肌和腹肌都挺有看头的,赏心悦目。   萧衡的心口,有一道陈年旧疤痕,看起来当年伤得很重,甚至险些致命。   顾玖瞬间清醒,翻身坐起来,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道疤痕,“什么时候弄的?”   萧衡有些痒,抓住顾玖的手:“好多年前的事,那时候,皇帝还是萧旭。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个人问我:‘你是不是萧衡?’我回答‘是’,他就一剑刺过来,正中心口。当时就不行了,赵王连棺材都抬出来,等着我咽气,结果那一口气始终不断。请来太医一看,原来我生得与众不同,心脏不偏左,偏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福气,就是遇见先生。”   萧旭正是太后小杨氏的大儿子。小杨氏当年费尽心机,废掉傻太子萧昀,才让萧旭得以继承皇位。   “有没有追查过,是什么人要杀你?”   “查不到,那天晚上,萧旭想对韩公下手,激发了宫廷政变,宫里乱得一塌糊涂。有可能知道一些线索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宫变?小皇帝萧旭赐下一壶御酒,逼迫兄长顾琛饮毒自尽的那一日?原来,顾玖中毒,和萧衡受伤,是同一天。   萧衡当时只是一个异常落魄潦倒的小皇子,非常不起眼,谁会注意到落魄小皇子?   顾玖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缺失了一部分记忆,按照常理推断,兄长被赐毒酒的时候,他原本不可能及时赶到现场,搭救兄长。事实却是:他不仅赶到了,还带着能以一当十的得力部下。   而且,顾玖知道原书的剧情,难以接受被剥皮抽筋、家族倾覆的结局。他的确考虑过,趁着萧衡还弱小的时候,解决隐患。该不会,是他雇凶杀人?   这个念头,让顾玖遍体生寒。   “先生,怎么了,是冷,还是不舒服?”萧衡对顾玖的异样十分敏感,摸了摸他的脉搏。“别怕,都过去了。”   萧衡诊脉:玖玖有点惊悸,是在替我后怕?就知道他疼我。   顾玖微微摇头:“没有不舒服,睡吧。”这不属于故意隐瞒,他没有相关的记忆,只是自以为嫌疑非常大,在查清真相之前,一切都仅仅是猜测而已,还是先不要说。如果他真做过那种过分的事,萧衡要怎么处置,他都受着便是。   后背一暖,却是萧衡抱住他,轻嗅着他的发丝。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垂上,顾玖微微一缩,小狼崽又亲上来。   萧衡沉迷其中,一路往下。刚触到顾玖的锁骨,顾玖猛地一把按住衣襟,不让他继续吃豆腐。   顾玖: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还是别乱来。万一真的是我,将来有一天水落石出,小狼崽发现和仇人做了最亲密的事,怕是会发狂的。   萧衡一直以为,顾玖被萧昀强迫过。那天,他找到顾玖的时候,顾玖绵软无力、手腕上有被捆绑留下的粉色、紫色淤痕,衣袍上还有点点血迹。服下解药之后,刚缓过来一些,就用了很长的时间沐浴,连洗三次。也不许他看一看。   萧衡满心都是怜惜,压抑着体内的躁动,轻轻地抚了抚顾玖的脸:“不要怕,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顾玖听得云里雾里:“我没怕。”谁会欺负他?除非那个人活腻歪了。   然后,顾玖也想起了萧昀,他心中一动,瞬间搞明白“欺负”是什么意思。顾玖怒了,一脚踢得小狼崽嗷嗷叫:“我那天,也是这么对付安乐公的,嗯,力道还要再重一些。还有,不用等,我不愿意!”不乐意菊花残……   萧衡愣了愣,又喜又悲。喜的是:萧昀这只癞□□,没有吃上天鹅肉。悲的是:先生好凶啊,往哪里踹?这一招断子绝孙腿,真心好疼。呜呜呜,为什么不愿意?   “先生,为什么不可以?”   “我、刚才是气话,我还没准备好,你别动我身上。”确实有点害怕,做了那种事,再被查出,他其实是萧衡的仇人,情何以堪?再说了,他单身二十四年,恋爱关系进展太快,他接受不了,他连亲亲都不太适应。   “那先生亲我一下,什么都依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周五晚上21:00 第59章 交换信物   =========================   大半夜过去, 熏香早已散尽。仍有一缕浅浅的幽香,萦绕在枕边,若有似无。同床共枕数日,萧衡已经可以确定——这种会引起他的食欲的味道, 是顾玖特有的体香。   又一次在深夜饿醒。   黑暗中, 萧衡借着淡淡的月光, 再次偷偷摸摸地将顾玖怀中的抱枕抽出来。   顾玖习惯抱着东西睡觉,半梦半醒之间, 果然攀住了萧衡的颈项。萧衡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用刚长出青胡茬的下颌,碰了碰顾玖的发顶。轻柔地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天还没亮, 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   顾玖从酣睡的状态醒来,发觉他又在不知不觉中,投进了萧衡的怀抱。同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回,尴尬、羞怯之类的小情绪, 已经彻底消失。连悄悄地缩回原位这一步,也彻底放弃。喜欢萧衡这一点,没必要掩饰。话说, 他睡觉如此不老实,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   萧衡动了动, 像是快要醒来。   顾玖有些难为情,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一只带着少许薄茧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抚了抚他的脸。脸上痒痒的,萧衡还意犹未尽, 得寸进尺,用手指描着他的唇线。顾玖险些破功, 一口咬下去。忍忍忍,既然装睡,就要装到底。   萧衡摸黑起身,轻手轻脚地更衣。一盏灯都不曾点,生怕灯光太明亮,会惊扰顾玖的好梦。深色的冕服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直到系衣带这一步,萧衡才意识到——衣裳穿反了。   他走到月光里,脱下外袍,再穿上,系腰带,系玉佩。   这时,他听见了一声轻笑。   顾玖支起半边身子,一头青丝散到腰际,笑容疏朗,定定地望着萧衡,嗓音低磁:“过来。”   萧衡点亮宫灯,乖巧地凑近卧榻边。顾玖抬手替他整理衣裳,将衣袍上细微的褶皱一一抚平,看见他的玉佩,微微蹙了一下眉:“天子之佩,用白玉,结系玄色的丝带。你这样胡乱佩戴,怎么行?”   小狼崽当上皇帝,已经有半个多月,却依然佩戴着诸侯王公专用的山玄玉,系着朱红色的丝带。不过,估计除了负责记录帝王言行、撰写《起居注》的起居郎,别的官员应该还没有注意到,毕竟,上朝的时候,百官不能直视天子的龙颜。   萧衡也知道这样不合礼仪,但这枚山玄玉玉佩是顾玖送的,他舍不得替换:“这是先生送我的玉。”   顾玖解下他自己的一对昆山羊脂白玉佩,一枚玉环,一枚玉玦。一并递给萧衡:“早上时间紧,你先佩这个。”   萧衡只接了玉环,却坚决不肯接玉玦:“先生的玉从不离身,现在借给我,先生怎么办?”   顾玖:“送你了。我不戴玉饰,是名士风流,率性潇洒。你乱佩玉佩,别人只会说我没教好你。”   萧衡推回白玉玦,摩挲着白玉环,幽幽地说:“先生,玉玦不可以送人的。”   古时候的帝王,外放臣子,如果想要召回,就赐玉环,请臣子还朝。要是希望永世不再相见,就赐玉玦,暗示恩情从此绝。   赠送玉玦,有“与君相决绝”的意思。顾玖轻咳一声,收回玉玦:“别瞎想,你呀,难道梨子都不能分着吃了?”   萧衡认真地说:“梨子确实不能和先生分。”   顾玖:“……”   谐音不吉利而已,至于吗?   顾玖:“那只赠玉环,玉,坚洁不渝;环,始终不绝。开心吗?”   送礼的人非常不走心,收到礼物的萧衡却十分欢喜雀跃。这是顾玖从满月起,贴身佩戴至今的玉,被养得极其温润。何况寓意也很美好,坚毅纯洁、长长久久、圆圆满满。   萧衡佩在身上,美在心里。连举止都变得优雅了三分,主要是怕磕坏这枚玉佩。   萧衡:“我也有东西要送给先生。”   小狼崽亲手雕的龙纹玉簪,纹饰别致秀雅,玉质细腻通透。簪身上刻着篆书铭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顾玖让汤饼去皇家的小金库,取来一对白玉佩,和萧衡一人一枚,将玉佩重新配成一双。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礼记》   而且,佩玉一般需要成双成对。平民不可以佩玉。贵族男子的玉佩,至少是一双,比较考验个人的修养。假如走路带风,大步流星,边走边跳,玉佩的撞击声就会非常凌乱。慢吞吞地学乌龟也不可以,那样玉佩不会发出声音。非要像顾玖一样,行止坐卧,时刻从容,脚步不疾不徐,才有环佩轻鸣的效果。   萧衡在顾府待了几年,一直没能学会的优雅,居然在佩上顾玖的玉之后,自然而然地达成。他也头一回领悟到——玉佩修身养性的作用。   顾玖莞尔:“阿鸷,不必如此小心呵护,若是磕出裂纹,我再送你新的。”   就这样,萧衡和顾玖佩着形制一模一样的玉,一起上朝去了。   萧衡是君王,坐席高高在上,没几个人发现他的玉佩和平常有什么不同。顾玖位列右侧第一个,容貌、气质、风度都极其显眼。   散朝之后,几个友人兼同僚,聚在崔府小酌。   崔璟把手伸到胡桌底下,猛扯顾玖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玉环怎么换了?攸之,你终于弄坏了一枚!你一定要诚实,对家父实话实说。家父老让我学你,还说你的玉佩二十四年从不离身,没有坏过。”   每隔几年,崔璟的玉佩总会磕出一个小小的缺口,不得不换新的。这对世家子弟来说,是修养不足的体现。崔司空抓住机会,总要说教一顿,“君子比德于玉。”让崔璟加强德行修养。顾玖就是那种什么都好的别人家的孩子。   新的玉环,虽然也是西域进贡的昆山白玉,但是玉质比不上几十年前的那批贡品,不如旧玉那般温润无暇。被小世子看出来,很正常。   顾玖也压低声音:“没有坏,当成定情信物,赠予陛下。”   崔璟吃了一惊,随即坏笑:“心机太深,以后陛下走几步,听见环珮之声,都要想你。”   照这样说,小狼崽更心机,发簪固定满头青丝,岂不是情丝万缕皆系萧衡?顾玖咳嗽一声:“伯珪邀我们小聚,不是为了打听这个吧?”   没有歌舞,也没有请家伎或倡优前来陪酒,肯定是有正事要和他们商量。   崔璟起身,将门窗全部关上,才说:“最近到处都在传,陛下并非武帝的子嗣,根本不是什么皇室血脉,而是攸之的男宠,是攸之伪造了他的皇子身份,将他推上皇位。”   --------------------   作者有话要说: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出自《诗经》 第60章 平分虎符   =========================   皇室血脉, 不容混淆。如果传言属实,萧衡根本就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很多重臣甚至可能因此改变立场,支持萧昀复位。   堂屋之中,气氛陡然变得凝重。   崔璟入尚书台, 最初的官职是“尚书郎”, 任满三年之后, 称作“侍郎”,成为尚书令的副手之一。   尚书台是最高权力机构之一。百官的奏疏表谏, 全国各地的政务,都会集中在尚书台,经过汇总, 初步审阅,再由尚书令转交给皇帝。那些格式不对、不符合要求的奏疏表谏,通常刚刚交到尚书台,就被刷下来, 退回官员手中。   因此,每逢有什么风吹草动,崔璟最先知道。   顾玖眉心微蹙:“每个皇子出生, 宫里都有簿册记录,有据可查。陛下的身份, 我曾经取簿册核对过,没有问题。怎么会出现这种谣言?”   荀嘉看看顾玖,又看看崔璟, 沉声说:“昨夜,我又去查了一遍, 陛下……陛下的降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录。帛书存放在太极宫, 已经焚毁。内府的簿册被人做过手脚,替换了一些内容。内府的老宦官,几个月前的休沐日,醉死在家中。”   荀嘉是侍中,本朝的侍中,权力相当于半个宰相。能够出入宫禁,接触到宫内的档案库。   关于萧衡的皇族血统,物证和人证,都已经不复存在。反倒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清河公的男宠,一直在暗中流传。近两年,谣言愈演愈烈,很多人更愿意相信这种小道消息,认为这才是真相。   “假作真时真亦假”。   顾玖疑惑:“禅让大典之前,必须先查验簿册,确认陛下的血统,太常卿为何没有提出异议?”太常掌管祭祀、礼仪,禅让大典应该由太常主持。   崔璟白了他一眼:“攸之,你当时超凶,让禁军围着皇城。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谁敢有异议?太常卿赫昭是杨瞻的姻亲,原本就是惊弓之鸟,尿都快吓出来了,怎么敢惹你?别说赫昭,连我都吓得做噩梦。”   顾玖:“……”   他那天是凶了一点。中书令李冉护着安乐公,不让侍者拿走传国玉玺。顾玖一挥手,一小队禁军冲进大殿,粗暴地夺走李冉的官印,解下他的绶带,直接将人拖进诏狱关押起来。要不是秦博士求情,这个倒霉蛋就和杨瞻一同斩首示众了。   顾玖伸脚,踩了踩崔璟的鞋尖:“一天不损我,你就难受是吧?”   崔璟不甘示弱,迅速回踩,隔着胡桌,他看不到下面的情况,顾玖又飞快地缩回腿,于是,崔璟一脚踩中了荀嘉的朝靴。   突然被妹夫狠狠地踩了一脚,荀嘉将一声闷哼咽回嗓子里,维持着世家子弟的仪态。   崔璟还以为踩得是顾玖,斜睨了他一眼,得意洋洋:“谁让咱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欢乐和痛苦,都要分一半给你。”   顾玖微挑了眉。   荀嘉终于反应过来,修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扣了一下:“商议正事,你俩又在桌子底下胡闹什么呀?”他瞪崔璟一眼:“把脚拿开!”   崔璟歪着身子一看,发现踩错了人。他立刻换上无辜的表情:“阿兄,抱歉,这次是攸之先踩我的,真的。”荀嘉是崔璟的大舅子,不过,崔璟跟荀六娘学,也唤荀嘉“阿兄”。   顾玖不是那种才策谋略出众的人,不过,他的小伙伴都是俊才,能给他出谋划策。   荀嘉:“请出萧氏皇族的谱牒,澄清谣言。帛书可以焚毁,簿册容易删改,但皇室的谱牒,一直由宗正保管,无论是安乐公,还是陛下,都不能随意改动。谱牒上有姓名,足以服众。”   崔璟忽然跳起来:“现在就去,我们能想到宗正手中的谱牒,散播谣言的人也能想到,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荀嘉缓缓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如果谱牒也被改动,或者毁去,就看紧安乐公,给赵王安排一个……合适的官职。”   他说得委婉,但顾玖能听懂——要是无法证明萧衡的确是武帝的血脉。那就加强对安乐公的监视,并且软禁赵王。当然,名义上不可能是软禁,肯定要搞一些面子工程,维护君王兄友弟恭的正面形象。   荀嘉驰马入宫,向萧衡说明情况。   顾玖和崔璟直奔宗□□,还是晚了一步,门房说,家主正在午休,请他们稍候片刻。然而,顾玖和崔璟坐在花厅,面前的茶水渐渐凉透,让人通禀了几回,主屋内始终没有回应。   宗正的妻子进屋一看,只见宗正的脸上覆着好几层湿透的丝帛,人已经被闷死了,身体还是温的。   皇族的谱牒,早已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萧衡也收到消息,先一步采取了行动。   他给赵王萧弈安排了一个超级响亮的官职——辅国将军,办公地点:赵王府。办公方式:足不出户家里蹲。从今往后,赵王就是光杆司令一个,手上不会再有一兵一卒。   至于安乐公萧昀,再怎么样,这位老兄也是曾经的九五至尊。天子自当有天子的体面,萧衡派太常和太仆两位官员,带着礼物,在禁军校尉的陪同之下,前去探望萧昀。   好巧不巧,也是等了半天,小院子里都没人回应,还隐隐传来奇怪的水声。禁军校尉踹门而入,竟然从水井中,救起了奄奄一息的萧昀。   听到安乐公萧昀获救的消息,赵王萧弈无比郁闷。他和萧昀不同,他潜伏多年,拉拢了很多武将,必要的时候,能够调动一部分军队。   赵王筹划了许久,只要萧衡无法证明血统,在百官犹疑不定之际,皇族谱牒遗失,被迫退位的萧昀突然意外落水身亡。文武百官多半会认为——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萧衡可能不是武帝的子嗣,为了保住皇位,先软禁赵王,又谋害萧昀。   被萧昀提拔起来的官员都会恐惧,害怕遭到清算。到那时,赵王率领士兵逼宫,振臂一呼,必然有无数官员响应。   然而现在,萧昀没有“遇害”,根本没有理由煽动百官。赵王先前服服帖帖地被软禁,装弱小,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后悔也没用,萧衡派人救了萧昀,此举颇得人心。没多少人还揪着血统的问题不放手。主要是怕得罪清河公。   顾玖异常敏锐,很快就开始怀疑赵王。顾玖轻而易举,就瓦解了赵王在军方的势力。这对他来说,十分简单,将领可以平级调动,安排一些新任务。士兵全部打散,编入不同的将领麾下。赵王花十年的时间,拉拢的军方势力,他一天之内就摆平了。   做完这些,顾玖回到麟趾园,从一张胡桌底下,取出垫桌子腿用的龟壳,里面赫然是无数人日夜惦记的禁军兵符——一枚纯金的虎符。   入夜,萧衡又来叩门。   门扉开启的瞬间,顾玖一扬手,把什么东西砸进了他怀里。   萧衡陡然被砸,一脸懵逼,不知道是不是又惹怒了顾玖。根本没看扣在手心里的东西,直接进屋,可怜兮兮:“先生乱丢东西,还玩突然袭击,不讲武德。”   顾玖作天作地:“多少人巴不得被砸这一下,我还不想丢呢。”   萧衡自带滤镜,怎么看怎么喜欢,微笑:“先生例无虚发。”然后,他感觉到掌心里的小东西好像是老虎形状,低头一看,是一枚虎符。萧衡的笑容倏地凝固:“兵符由先生收着,我很安心,请先生不要推辞。”   顾玖坚决不收:“禁军本该由天子掌管,安乐公痴傻,我才代掌兵符,怎么,还想让我替你操心禁军的吃喝拉撒?”   虎符的使用方法,是从中间一分为二,右半边由皇帝保管,左半边交给高级将领。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兵。顾玖这个权臣属于特例,直接集齐了一枚虎符。   萧昀想了想,将这枚虎符重新拆开,一半给顾玖,一半揣进袖袋。 第61章 两攻相逢   =========================   从此以后, 正常情况下,他们的兵符合在一起,才能调动禁军。   顾玖:这样也好。   他依然是权臣,还不用担心惦记兵符的人太多, 府中随时潜入一波梁上君子。   冬日严寒, 积雪飞霜, 娱乐活动减少。自打阮清寒背叛了顾玖,顾玖就不曾再召家伎。麟趾园越发冷清, 就连廊下的鹦鹉,也瑟缩依偎着,不怎么说话。   休沐日, 顾玖的狸猫和萧衡的黄犬,在庭院中上演了一场猫狗大战。狸猫爬上歪脖子老树,懒懒地俯视下方,颇有主人的风范。黄犬在树下狂吠, 蹦跶绕圈,无能狂怒。   顾玖看得津津有味,还替爱猫配音:“就喜欢你看不惯我, 却无法干掉我的样子。”肩头微微一重,却是萧衡回屋取来鹤氅, 给他披在身上。   “我去宫里批阅奏疏,先生要一起吗?”   “不去。”   “先生,今晚进宫幽会吗?”   “不去。”   “恩, 先生不去,那我来。就是要晚一些, 你别等,先睡。”   顾玖有些不好意思, 略微踟蹰了一会儿,小声说:“算啦,大半夜的总来回跑,怪冷的,今晚我去。”   萧衡心口一热,吻别:“一定要来,等你。”   ^   腊月初十,顾琛再次击败匈奴,俘获匈奴大单于。并向朝廷上表,请求将匈奴分成五个部落,分开安置。一次册封五位匈奴王,让匈奴彻底分裂,五部互相牵制,忙于内斗,无力再来侵犯晋国。   萧衡和公卿百官商议,认为此策甚妙。于是将匈奴分为东、西、南、北、中五部。   宇文乌菟龟统一鲜卑各部,作为新一代的鲜卑单于,他向晋国的皇帝递上降表,归附称臣。   前鲜卑王子宇文赫遇刺一案,也终于落下帷幕,冒充甲子先生的真凶阮清寒被判腰斩。   阮清寒自幼沦落风尘。顾老爷子怜惜天生丽质的小美人,用十斗珍珠把她赎回家,原本想送给嫡长子顾琛做妾。   顾琛一向孝顺懂事,年仅十二岁,就被顾老爷子卖了,跟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定亲。顾琛十六岁,两家正式联姻,婚礼的规格仅次于太子。新娘子裴氏温婉大方,但五官只能算端正,不美也不丑,和顾琛站在一处,第一眼看上去,特别的不般配。   顾琛也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子。时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顾琛是那朵鲜花。   顾老爷子一面宽慰顾琛——贤妻美妾,娶妻当娶贤,做人要知足。   一面暗戳戳地买回府一个小美人,当作家伎,用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教养了几年,长成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准备送给嫡长子,作为婚姻被包办的补偿。   然而,顾琛不是那种肤浅的男人。他透过裴氏平平无奇的容貌,发现了她有趣的灵魂,以及她身上让人沉沦的、无处不在的温柔。顾琛和裴氏伉俪情深,不愿意纳妾。   于是,大美人阮轻寒没能改变命运,仍然是家伎。还像一件物品一样,被顾玖继承了。   阮轻寒的心气比较高,当不成顾琛的妾,又将目标转向顾玖。对那些求娶她的寒士,不屑一顾。   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阮清寒数次勾搭顾琛、顾玖,都毫无结果,却意外得知,当年阮家败落,和顾老爷子的一条命令有关。   事实上,顾老爷子再闲得慌,也不会特意去罢免一名小吏。他只是下令,清理关系户,把韩公封地的属官全部筛选一遍,那种连文书的格式都弄不对的刀笔吏,麻利一点滚蛋。   阮父因此没了差事。   如果较真,顾家对待阮清寒,十分厚道。一般的士族女郎,吃穿用度、能够得到的教养,或许还比不上阮清寒。   可惜这位阮姑娘,心性不佳。顾玖每日耗费万钱,保障她的生活品质,她不记恩,但凡有一两件事不如意,就心生怨怼。恨顾琛不肯纳妾,怪顾玖是个断袖。   阮清寒还想勾搭萧昀,让顾琛后悔没有纳了她。哪知道萧昀如此没用,居然这么快就被迫退位。   她死到临头,说出一桩惊天秘闻——清河公顾玖曾经派人刺杀当今天子,并且险些得手。   负责审案的大理寺卿韩斌一个头两个大,如果只有他一个主审官,他定要装聋作哑,下一道封口令,瞒住这件事。问题是陛下的心腹,侍中郭颐在一边旁听,这就没法糊弄过去了。   郭颐是博士祭酒的次子,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郭颐就是秦王的首席幕僚。如今,他是陛下身边的四名侍中之一。   这件事,是轻飘飘地揭过去,直接翻开新的一页,谱写新篇章。还是不畏权贵,刨根问底,追查真相。要看郭颐是否会向陛下打小报告。   大理寺卿韩斌认为:目前,陛下绝不能跟清河公生出嫌隙,清河公是废立过天子的大权臣。顾家兄弟手握重兵,再换一个天子,或者自家上位,也不是办不到。   郭颐的看法,和大理寺卿基本一致。不过,他不相信阮清寒,一个蛇蝎心肠的人,被判腰斩之后,说出来的话,恐怕除了“拉一个人一起下黄泉”、“唯恐天下不乱”这一类见不得光的阴暗目的,没有更远大的追求。   这番话的真实性,必然极低。但是以阮姑娘编造谎言的高超水平,想要证明清河公没有做过这件事,难度可能非常大。   郭颐和大理寺卿韩斌商议过后,决定先下封口令,不算阮姑娘,在场一共三个人,全部立誓,绝不会泄露此事,然后,堵上阮清寒的嘴,让她无法开口说话。   这样处理,看似将事情掩盖了。其实,政客的誓言,还不如人体释放的某种气体。   大理寺卿韩斌一转头,就悄悄地跑到顾府,向顾玖递上一封小报告。   郭颐一离开大理寺,便直奔皇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转述给萧衡。   萧衡听完,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默默地批阅奏疏,把一个帝王应该处理的政务全部完成,轻车简从,去了麟趾园。   顾玖不在,据说是有事情要询问阮姑娘,这会儿还在天牢。   萧衡抱着顾玖的狸猫,坐在门槛上。   他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件事,如果顾玖真要杀他,他的坟头都该长草了,哪里还有机会入太学、当秦王、再当天子?   可是,为什么玖玖有点心虚的样子?因为被皇兄萧昀欺骗、算计、谋害过,所以有所防备,不敢信任他吗?   他绝不会过河拆桥!   对萧衡来说,就算心口的致命伤,真是顾玖留下的,其实也没什么好怨恨的。那时候,他们根本就不相识,顾琛和顾玖与皇帝萧旭势如水火,不能相容。萧旭要杀顾琛,顾玖在皇宫制造混乱,也只不过是想和兄长一同活着离开。   所以,顾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杀谁,而是求生。   何况,顾玖向来嘴硬心软,除非迫不得已,不然他不会杀生。这世上,也唯有萧衡知道,上回在太极殿,顾玖杀了几个侍卫,最近每每夜半惊醒,要好长时间才能释怀。   萧衡越想越心疼:今夜还要抱着玖玖,不完全是好色,抱着睡,好像能让玖玖远离噩梦。   顾玖从天牢出来,心情复杂。凛冬的阳光照在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他完全想不起那些事,想多了头疼,阮清寒说,当时兄长陷入绝境,他派人暗杀皇子,是为了制造混乱,乱中求存。   这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但说到底,依然只是猜测。   顾玖下令制造混乱,这个命令是否和萧衡受伤有关,根本没法查证。当时负责执行任务的死士,无人生还。顾玖身中寒毒,一病数年。唯一能确定的是:不是他亲自动手。   所有的隐忧,在遥遥望见小狼崽抱着一只肥嘟嘟的猫,坐在门槛上的时候,全部消失。   “起来,不要霸占小阿花的地盘。”   小阿花是黄犬的名字。顾玖朝着萧衡伸出手,修长干净的手指,镀满阳光,透着莹白如玉的光泽。   这天晚上,萧衡又想进行负距离的交流。   顾玖原本要拒绝,一考虑到小狼崽情窦初开,正是热情似火的年纪,每次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推开,或者踢开,会不会影响自信?   他犹豫了一下,将不敢和萧衡发生亲密关系的原因说出来。   萧衡如释重负,猛然抱紧他:“我还以为,先生不喜欢我呢。这件事,我知道。先生本性纯良,不会做那样的事。就算是先生下令,误伤到我,我也不怨。不过,可不可以讨要一些补偿?”   顾玖:“怎么补偿?”   萧衡附在他的耳边,提出了几个让人脸红心跳的要求。   顾玖迟疑。   萧衡:“听说做那种事,在下面当女人的那个,会很疼。我舍不得先生,我在下面吧。”   顾玖十分感动,想到小狼崽为他学医,为他调制驱虫的香丸,为他逼宫,他都没有为小狼崽做过什么,一激动就脱口而出:“我在下面。”说完就有点后悔,又不好意思说了不算。他是不是被套路了? 第62章 升官发财   =========================   屋内灯火通明, 纱帐半掩半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香。   顾玖轻蹙着眉,他虽然不讨厌萧衡的行为,但是好像也不怎么投入, 或者说, 缺乏一些特殊的感觉。   一不小心, 就和温暖似小太阳、热烈如火焰的萧衡,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衡对顾玖的一切都感兴趣, 什么地方都要探索探索,发现伴侣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他耐心地安抚顾玖, 用手指轻柔地抚平顾玖微蹙的眉峰。然后,缓缓低头……   顾玖第一次做这种事,心理上有些不适应。果然,为爱做受什么的, 都是脑抽的行为,傻子才会这么干!可是,萧衡居然……咳, 这谁顶得住?   激情过后,顾玖的脑子处于一种空茫状态, 恍如身在云端。他喘息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一只手抚着萧衡的脸, 另一只手托起他的下颌,急道:“快吐出来, 对不住,我……我……”   萧衡深深地看他一眼, 咽下去了。   顾玖怔了怔,无法再狠下心肠,继续冷落萧衡。   一夜春宵。翌日清晨,萧衡起床,低声吩咐外间的小侍女,做事手脚轻一些,不要吵醒顾玖,让他多睡一会儿。   顾玖的生物钟被打乱,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他身上不爽快,自然忆起罪魁祸首——小狼崽在卧榻上十分强势,厚脸皮。一起去清洗,还使劲吃他的豆腐,直到他用手臂隔开一点距离,轻轻地哼唧一声:“腰疼。”萧衡才老实。哼!   顾玖正要使小性子。萧衡端着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进屋,柔声细语,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伺候他吃东西。   帝王亲手制作的爱心早餐,不但色香味俱全,还在温度最适宜的时候,柔情似水地喂进嘴里。   被殷勤投喂的顾玖: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好吧,我没有原则,看在早餐的份上,不跟小狼崽计较。   ^   今年的正旦大朝会,格外隆重热闹。高句丽、安息国、于蜫国、于阗国、鲜卑、羌、羯等等,纷纷来朝。   除夕和正旦交替的夜晚,辞旧迎新之际,子时,洛阳城,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在跨年的钟声和爆竹声里,皇城东面的建春门、青阳门、东阳门,南面的开阳门、平昌门、宜阳门等等,一共十二道内城门,同时打开。   公卿百官,公府掾吏,全部换上簇新的礼服,列队入宫,朝贺天子。   不过,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殿拜见君王,亲自献上礼物。清河公顾玖,严格按照规矩献上玉璧。   太常卿赫昭负责主持大朝会的礼仪流程。由于陛下坚持和清河公并肩而立,携手同行,一起接受百官的贺岁礼物。这可能是赫昭最后一次主持吉礼。因为等这个消息传到御史台,弹劾他的奏疏,一定会像太庙灵台上的雪花一样多。他这位太常卿,估计是当到尽头了。   幸亏那些御史言官的品秩比较低,排在队列后面,没有资格上殿,不然赫昭已经被弹劾了吧?他正惴惴不安,清河公突然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同病相怜地说:“弹劾这种事,弹着弹着就习惯了。新年快乐,一起做个好官。”   赫昭险些老泪纵横,没错,被弹劾这种事,清河公可谓经验丰富。看来官印可以保住,赫昭老怀甚慰。   韩公顾琛不在,唯有清河公顾玖的礼服,和陛下的冕服最为相似,区别只在礼服上的纹饰,和冕冠上的玉旒。陛下是日、月、星辰、群山、龙等十二章礼服。清河公的礼服上没有日月星辰,绣着剩余的九种章纹:群山、龙、华虫等等。   顾玖的冕冠,前后悬着九条玉旒。萧衡的冕冠是十二旒。礼服相同的色调,相似的样式,仿佛后世的情侣服。   萧衡携着顾玖的手,拜过太庙,一步步走到玉阶的最高处。下方,是文武百官的齐声恭贺。满殿灯火摇曳,长长的官员队列,一眼望不到尽头。   顾玖:“万岁”这种马屁,这年头虽然还不流行,但偶尔听一听,倒也吉庆喜乐。   萧衡凝望顾玖:“千秋万载只是传说,但愿朝朝暮暮,白首不相离。如果还有来生,也要与你厮守。”   顾玖怀疑,他可能是年纪大了,听不得情话,又酸又矫情。真要“白首不相离”,敢不敢克制一些?他的腰啊。   天子赐宴,百官纷纷入座。毫不意外,清河公顾玖又被陛下携着,同席宴饮。   丝竹管弦,酒酣耳热之际,荀嘉、崔璟和郭颐前来敬酒。   顾玖和萧衡同时举觞,正要同饮。   崔璟:“等一等,今日不合规矩的事委实不少,不妨再添一件。请陛下与清河公共饮合卺酒。”   饮合卺酒,是时下的婚俗之一。   郭颐暗戳戳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萧衡的脸上浮起一抹潮红,神色颇有些紧张,忐忑地看向顾玖,确认他不会拿出先生的架势教育一番,才矜持地点点头,说:“这个提议甚好。”   这事肯定有猫腻,顾玖狐疑地瞥了崔小世子一眼。   崔璟讪讪一笑:“我们私下筹备许久,想给攸之一个惊喜,攸之不会不肯赏光吧?”   顾玖:我信你个鬼。   不过,友人的情面,就算有鬼,他也非常乐意买账。   萧衡预谋已久,和顾玖的友人串通一气,筹备了一场夫夫婚礼。   饮下合卺酒之前,顾玖微微迟疑,提了一个要求:“阿鸷,自古君王多薄幸。我不是说你。青史上,和君王有不正当关系的男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如果有一天,阿鸷与我,恩情中道绝……唔……”   萧衡一把捂住他的嘴,神情严肃:“没有如果!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顾玖:“只是一个假设,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好聚好散,请允许我归隐田园。”   萧衡一字一顿:“不会有那么一天,别想抛开我!”他们互相交错手臂,一同将合卺酒饮尽。   惊不惊喜,先不讨论,顾玖特别难为情,倒是千真万确。萧衡拽着他,一丝不苟、完完整整地举办了一场“士昏礼”。   铜鼎内燃着香篆,礼乐声在礼堂之中悠然回响。顾玖和萧衡互相揖拜。   崔璟、荀嘉、郭颐在一旁祝福:“天长地久,为尔佳缘。”顾玖和萧衡各剪一缕头发,结在一起,再联袂走下台阶,与宾客们互行揖礼。   顾玖成婚了,连聘礼都没少。   聘礼参照皇帝迎娶皇后的规格,又额外添加了许多器物。礼单足足有几十页,第一页写着:白雁一对、白羊一双、酒米各十二斛,帛九匹、绛六匹、绢一千匹。虎皮、鹿皮、熊皮各十张,钱一千万,玉璧一双,象牙、白玉、沉香木麈尾各一柄,骏马十二匹……   顺便说一下,上好的骏马,在这个时代,相当于限量版的劳斯莱斯、法拉利。一次赠送十二匹,大宛汗血马、阿拉伯马、蒙古马……凑齐了所有当世名马,绝对是大手笔。   顾玖:升官发财,一夜暴富。   没错,顾玖升官了。他现在是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加侍中衔……侍中的头衔,是萧衡为了让顾玖合理合法地乘坐皇帝的车辇,死缠烂打安在他头上的。   最初,顾玖果断拒绝。因为侍中这个官职,在秦汉时期,职责包括:替皇帝捧唾壸、倒夜壶……尽管本朝的侍中,地位极高,相当于半个宰相,和当初天差地别,但官名还是有点那味,恩,夜壶味。这是荀嘉担任侍中的时候,顾玖调戏他的原话。   然而,顾玖受不住小狼崽的软磨硬泡,只好从了。   侍中荀嘉原话奉还:“攸之,当年是谁说,侍中,有夜壶味?”   崔璟仰天大笑:“风水轮流转,你这妖孽,终于被陛下收了。”   顾玖叹息:“哎,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侍中郭颐:为什么躺着也中箭?   自从郭颐和木李走密道,从皇宫里救出顾瑂,顾家和郭家就一直保持着友好往来。郭颐对小美人念念不忘,沦陷得越来越深。   奈何顾玖对一切有可能拐走小侄女的小郎君,都是防贼一样的心态,见面用脚踹。他自有一番歪理——小侄女那么可爱,谁不喜欢?踹不跑的,才是真心。他踹得又不重,以吓唬人为主。   郭颐被踹了几脚,辗转反侧数日之后,人瘦下来,胆子却肥起来。每天都去顾府报道,在未来的丈母娘面前刷好感。   顾玖本来也不想为难郭颐,见他诚意十足,也就转变态度。不过,小侄女的亲事,还有他可能会搬去宫里居住的事,都要等兄长回来,好好商议。   立春,太常卿陪同天子在洛阳的东郊,祭祀青帝。文武百官在一旁观礼。   第二天,顾琛凯旋而归。   天子萧衡亲自迎接,带着肥羊和烈酒,去城外的军营,犒赏三军。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谈论清河公跟皇帝的种种风流韵事。顾琛听到传言,查证属实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请出戒尺,搬出家法,打算狠狠地敲顾玖的手掌心。   顾玖伸出手,闭上眼睛不敢看。   然后,戒尺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十分响亮,却不疼。   一点也不疼?   顾玖睁开眼,原来是萧衡扑上来,替他挨了戒尺。   这一戒尺,承载了顾琛的怒气,力道是真的生猛。萧衡的胳膊上,顿时一片红肿,他护着顾玖,语气诚恳:“打我,都是我不好,是我纠缠玖玖,请兄长打我吧。”   顾玖抬眸,可怜兮兮:“兄长。”   顾琛:“……”   一个二个,都惦记他弟弟,还趁着他不在家,把人拐走。顾琛气得手抖:“臣不敢,只是臣的弟弟,总不能说带走就带走。”   萧衡神色郑重:“婚宴酒席还没办,一直等着兄长回来呢。”   顾玖小声提醒:“上次那一场。”虽然只有亲朋好友充当宾客,但的确是办过了。   萧衡:“咳,再办一场。”上次那种偷偷摸摸的婚宴,不过瘾,再来一场,他要举办本朝最盛大的婚礼。让天下人都知道,顾玖是他的人。   几天以后,婚宴的一应物品,都准备齐全,顾玖疑惑:“干儿子呢,怎么总是听说他登门拜访,又看不见人影?”   宇文乌菟龟和木李幽会,被小义父当场抓住。   顾玖饮了一口茶水压惊:“你们是旧相识?”   木李微笑:“实不相瞒,木李在清旷楼数年,多亏宇文小将军的庇护,只是当时不知道他的姓名。”   宇文乌菟龟懊恼:“我真蠢,出征之前,应该拜托义父罩着木李,就不会……”   顾玖轻咳一声:“过去的事,都不重要。关键是做好当下的事,将来不要后悔。”据说有一位鲜卑小将军,领着数百铁骑,来来回回,用马蹄将杨瞻的坟头给踏平了,难道是宇文乌菟龟?   ^   说句有自夸嫌疑的话——顾玖最初和萧衡在一起的时候,诚实守信之类的美好品质,他全部都具备。后来的后来,他做人的底线,一再降低,终究还是和“诚实”说分手了。   一开始,一夜激情过后,萧衡每天替顾玖上药,动作小心翼翼、温柔缱绻,透着满满的怜惜,追问:“玖玖还疼吗?”   顾玖误以为小狼崽关心他,非常感动,刚过了三天,就坚强地回答:“不疼了。”   然后,他又被小狼崽扑倒,做不可描述的事。   吃一堑长一智,当顾玖再次被询问——“还疼吗?”或者“疼不疼”这种问题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坚定无比地丢出一个字:“疼。”   一连七天,萧衡都得到相同的虚假答案,问题是,他医术高超,可以确认顾玖的身体基本健康,身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萧衡忍不住提醒:“先生答应过,要补偿我的。”   顾玖觉得,他可能“上了贼船”——小狼崽提议的那些补偿,都太羞耻了。做那种事,居然还要花样翻新,玩角色扮演。   比如:第一种玩法:男宠服侍。萧衡假扮清河公的男宠,顾玖本色参与,清河公被没羞没臊的男宠花式取悦。   第二种玩法:暴君的男后。萧衡假装霸道君王,顾玖扮演被迫进宫的男王后,暴君对王后展开各种强取豪夺。   第三种玩法:竹马知己。假设他们都还是太学生,碰巧是同一位博士的弟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天天切磋学问、探讨经史、投壶对弈、斗酒赌书,朝夕相伴,于是日久生情。   ……   第七种玩法:故地重游。在他们初次相遇的麒麟阁,萧衡扮演假太监,被大权臣顾玖识破,发现这个太监掏出来很大,假太监和清河公偷偷摸摸地搞在一起。还有洛水边、王座上等等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都要挨个儿玩一遍。   顾玖:救命,要死了,要死了!   关于清河公是如何屹立三朝不倒,坊间有无数传言。不同版本的故事,或励志、或离奇、或香艳……唯有一样是公认的:顾玖慧眼识英雄,将落魄的小皇子教养成一代明君,功在当代,也必将遗泽千秋。   对此,顾玖只想说:千万不要养小狼崽,真的会吃人!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番外掉落中~   感谢在2021-01-08 00:01:39~2021-01-12 19:1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中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台君 7瓶;蛋蛋蛋蛋蛋蛋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阿玖番外   =========================   落魄无依的小皇子, 被作天作地的大权臣压迫着,不断地暗中积蓄力量,被当作傀儡,扶上皇位。   许多年后, 萧衡终于坐稳江山, 扳倒了清河公顾玖。   大权臣顾玖锒铛入狱, 被判诛三族。临刑前夕,萧衡去天牢探望他。很多人都以为, 这是一个胜利者,去向阶下囚炫耀。   但这个很多人,不包括萧衡。   他有一个秘密, 他领教过顾玖最残酷的一面,可是最初的最初,顾玖也曾有非常温柔的一面。   萧衡刚被送进太学的时候,像一只敏感的刺猬, 柔软都蜷缩在尖刺之下。   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快放学的时候,突然变天, 下起了暴雨。   太学博士还在讲解经义,博士弟子的注意力却先后转移——窗外出现了很多身影, 大多数是冒着雨,来给自家的小郎君送伞的仆从。也有一些闲散官员,散值了, 顺便来接儿子。   萧衡根本没有朝窗外望一眼,因为他心里明白, 不会有人,为他而来。   下课的鼓声响起, 萧衡走出堂屋,才知道雨下得很大,连绵不断的雨丝,交织成一片半透的帷幕,豆大的雨点,打残了杏花,汇聚成积水,浸透了鞋袜。   天地间茫茫一片,所有人都脚步匆匆。   萧衡低着头,快步走出太学辟雍区,这时,一名马车夫叫住他,请他上车。   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奢华的黄金当卢,不用猜,这显然是顾玖的马车。   萧衡心口一热,已经准备好向顾玖道谢。然而,他掀开车帘,发现顾玖不在车上。   马车夫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斗笠,说:“半个时辰前,公子撑着伞,去接小郎君,许是走岔了。”   萧衡毫不迟疑,转身冲回雨中,一眼就在密集的人潮中,看见了正在东张西望的顾玖。   隔着潇潇雨幕,顾玖长身玉立的样子,过于醒目。哪怕天气不好,也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偷窥美男子。   顾玖也在第一时间回望过去,穿过人群,用伞撑起了一片安宁。   尽管萧衡早就淋湿了青衫,雨过天青色的绸伞,依然静默无声地偏向他这一侧。等他们坐上马车的时候,顾玖的衣裳沾湿了大半边,额前的散发也在滴水,却只字不提,他等了萧衡好长时间。   一个太学生,君子六艺:礼、乐、书、射、御、数都需要涉猎。萧衡没有基础,数科完全跟不上,次次排名倒数第一。顾玖替他补习,一道题讲解好几遍,耐心地琢磨不同的方法解答,直到萧衡听懂为止。遇上雨雪风霜,总会接送他上学。   那时候的顾玖,至少算得上温和。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大约是那年春猎,韩公顾琛遇刺薨逝,顾玖带病支撑,稳住朝堂。兄长的离去,似乎带走了顾玖的温柔,几乎看不见他的笑容,那道峻拔的身影上,常常透出生人勿近的疏离。   直到顾玖寒毒发作的时候,萧衡才猛然惊觉,他是个病美人,不是那种无所不能、不会痛也不会累的传说人物。   后来,顾玖细心守护了许多年的傻皇帝,突然翻脸,对他下毒手,让侍卫用弓箭伤了顾玖的腿,把他囚在太极殿。与此同时,顾玖蓦然发觉:兄长遇刺的真相,是因为傻皇帝给刺客提供消息。   原来,皇帝的痴傻之症,早就被太医治愈,恢复神智。他一直在装傻,为了找机会拿下顾玖。   顾玖被关进密室,寒毒发作,差一点就与世长辞。从那以后,他变得多疑且易怒,对别人狠,对他自己也狠。   萧衡摆手,示意侍从在大门口止步,他独自一人进入天牢。甬道两侧明明灭灭的壁灯,映出狱门上威武肃穆的狴犴兽,虎面獠牙,明暗交错,让人无端不安。   走过长长的甬道,仿佛穿过半生记忆,萧衡必须承认——对于顾玖,他又爱又恨,完全不知道应该拿顾玖怎么办。所谓的诛三族,其实是吓唬人,只要顾玖肯服软,他可以不要原则。   隔着栅栏,可以看见这间牢房还算干净,大理寺卿收到萧衡的暗示,并没有怠慢顾玖。   牢房内,顾玖看起来仍旧从容,投过来的目光非常平静。牢房外,萧衡却莫名焦虑,惴惴不安,就好像囚犯和帝王,被偷偷对调。   相对沉默良久,萧衡:“明日行刑,先生可还有什么心愿?”   顾玖被关押已经十来天,心愿没什么好说的,需求倒是异常急迫:“我想沐浴,清清爽爽地去见兄长,还有我家老爷子。”   萧衡知道顾玖爱干净,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是不肯说一句软话。他将人带回皇宫。   水汽氤氲,顾玖用脚趾试一试水温,翻进浴池,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有脚步声靠近。   顾玖:“都说了不用服侍。”   萧衡:“是我,还像以前一样,我为先生搓背吧。”   顾玖不吭声。   搓背这么平常的事,被搓的人眼尾泛红,动手的人大汗淋漓,气息紊乱。   “先生就真的,没有别的心愿?”   “有啊,呵,有什么用,陛下不会答应的。”   萧衡循循善诱:“先生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同意?”   萧衡:你虐我千百遍,只要肯表现出一丝丝悔意,无论真假,我都不再难为你。   顾玖浅色的薄唇抿紧,又松开:“阿鸷,欺你辱你的皆是我,你要报复,大可以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别牵连家族,成吗?我死之后,顾家嫡系,已经没有男丁,不会威胁到你的皇位。”   萧衡一口气堵在胸口,呼出不来,也憋下不去。   “原来先生放不下的,只有族人啊。哈哈,哈哈,也不是不能放过他们,但是要先生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   顾玖根本不问是什么条件,在他看来,萧衡无非是想出气。事到如今,只要能避免牵连族人,什么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他都无所谓。   萧衡挑眉:“先生都不问一下,是什么条件?”   顾玖冷淡地抬眸,瞥他一眼:“我随你处置。”   萧衡意味深长地勾起一边唇角:“这可是先生说的,别反悔!”   于是,文武百官都接到一个消息——陛下赦免了顾玖的诛三族之罪。清河公顾玖,已经被剥皮抽筋,尸体被他的族人带回去安葬。   此刻,萧衡的秘密寝宫里,据说已经惨遭剥皮的顾玖,正一脸茫然地站在浴池边:“谁拿了我的衣裳?”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捧着托盘,奉上一套半透明的纱袍,“贵人,您今晚侍寝。”   顾玖怔了怔,险些震惊到泪流满面。   然而,顾玖转念一想,这些年,他做下的那些混账事,委实过分。可能萧衡觉得,将他千刀万剐,都难以消除心头之恨。所以在杀他之前,还要先折腾凌虐一番?   其实,顾玖对萧衡动了心,但是他无法相信萧衡,出尔反尔的皇帝,他见得多了。顾玖已然联络无咎,筹谋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族人全部送到安全的地方。只是,无咎去联络他的旧部,还需要一些时间。   萧衡批阅完奏疏,回到秘密寝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顾玖只穿着一袭纱衣,醉眼迷离,软软地躺在他的卧榻上,长发散落到腰际,掩去了三分疏离,被宫灯一映,整个人格外柔和秀彻。半遮半透、松松垮垮的纱袍之下,伸出一只秀美的玉足,雪白的脚踝上系着一串红玉,颗颗圆润饱满的玉珠子之间,缀着几只小小的铃铛。   萧衡:“!!!”   小宦官低声解释:“这位贵人有踢人的嗜好,怕侍寝的时候激怒陛下,先饮了一坛烈酒。”   萧衡:“……”   等其他人都退出去,萧衡在卧榻边坐下,鼻端萦绕着清冽甘醇的酒香,心中天人交战之际,顾玖难得轻声软语:“阿鸷,侍寝是认真的?要是想报复我,方法还有很多。”   “方法还有很多。”一瞬之间,萧衡重温了当年顾玖给他讲解数术难题的情景。   他抓住顾玖,掌中的腰肢柔韧又纤细,手臂绕上去,还有许多空余。   “既然先生说了,愿意随我处置,那就侍寝吧。”   顾玖身子微僵,过了片刻,他忽然低低地轻笑一声:“好。”   萧衡没想到他会应允,呼吸一滞:“先生真的愿意?”   顾玖点点头,缓慢又优雅的躺下:“任君采撷。但是,说好会放过我的族人,不要骗我。”   铃铛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尽管顾玖刻意冷淡,从不回应,但是萧衡十分满足。   顾玖原以为,会被弄得半人半鬼。万万没想到,萧衡一副十分在意他的模样,还要和他做夫夫。   二十多天过去,无咎终于联络好友人和旧部,一切准备就绪,能够确保顾玖的族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洛阳。只要平安地混出洛阳城,半日就可抵达渡口。顺江而下,再一日可到海滨。届时,可以乘楼船出海,去蓬莱岛逍遥。   为了确保族人转移的计划顺利执行。   顾玖决定拖住萧衡,不让他离开寝殿,接见那些可能会看破此事的官员。   他拽着萧衡下棋、赏花、纯洁的相拥而眠,过了一个白天。晚上,不可避免的,折腾到半夜。第二天一早,萧衡打算准时上朝,顾玖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仍然纠缠不放,还挑衅:“喂,这样就完事了?阿鸷,你行不行啊?”   于是,君王不早朝,又不可描述了一个清晨。   顾玖睡过去。萧衡也筋疲力尽,伸手探了探,顾玖呼吸平稳,体温正常,就抱着他睡了。   中午,萧衡醒来,抱着顾玖去清洗。这种事,原本可以让宦官代劳,但是萧衡不愿意让别人触碰顾玖,一向亲手侍弄。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用餐,又相携在美人榻上数星星。正温情脉脉之时,侍中郭颐前来禀报:顾氏族人已经全部逃逸。   萧衡这才想起,他原本一直提防着这件事,但顾玖每次和他在一起,都特别冷淡,甚至会不耐烦的蹙着眉。第一次主动纠缠,他一时乐昏了头,忘了。   萧衡震怒。他以为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将这冰玉雕成的美人给捂热了。没想到只是算计,顾玖完全不肯给他一点点信任。他暴躁地想要灭掉参与此事的崔璟。   顾玖:“我是主谋,随你千刀万剐。”   萧衡看他弱不胜衣的模样,什么气也消了。   顾玖想坐起来,刚起身,腰部陡然一酸,身子又倒回去,被萧衡接住。   “你看看你,身体不好,还粘着朕,纠缠了一次又一次。咱们来日方长,你急什么?”   顾玖恨不得钻地洞,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不肯回头。至此,某人总算看明白——小狼崽是一位重情的天子,和以前的渣皇帝完全不一样。   萧衡亲一亲他:“朕这一辈子,就栽在先生手里了。”他没有再追究这件事,还将逃到异域的顾氏族人封了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三四五 5瓶;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和支持。   文文完结了,愿各位小天使遇见的都是温暖的人,一切美好长伴身边,有缘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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